《疯山锁春》 1、第1章 三月初,正是冬去春来,乍暖还寒时候。 清早,骤然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惊得素问慌忙披上外衫从耳房里赶出来。 顾不得拿着油纸伞,素问趿鞋匆匆跑到后罩房。 滴滴答答的雨珠拍在脸上,看着那满地的碎白,素问整个心都坠了下去。 两盆半人高的白色山茶花已被摧折的不成样子,花萼上只零星几片悬着湿漉漉的花瓣。 素问登时沉下脸来,费力将两盆山茶搬到抱厦处,而后一言不发踢开了面前紧闭的大门。 旋即,浓郁刺鼻的酒味迎面扑来,素问被呛得直咳嗽,刚想上前叫醒那群人,却险些被脚下的一只骰子绊倒,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群婆子又暗自吃酒赌钱了。 素问怒睁圆目,几步上前将近旁的婆子踢醒。 “你们这些老东西昨夜死了不成!” “半夜雨下得这般大,为何不将夫人的山茶花搬进来?” “你个小蹄子,叽叽咕咕地做什么。”周婆子被踢醒,愤愤不平,直接起身推得素问一个踉跄。 “谁知道昨夜下雨了,这般咄咄逼人,怎地昨夜不见你自个儿来搬?” “这几盆花怎么淋不得雨了,那海棠,玉兰可都在外头呢,怎么就这山茶这么娇贵?”一婆子嘟囔道。 “哼,莫要扯东道西,昨日才将花搬到后罩院,今日便出了这等事。”素问道。 “何况,你们这群母大虫又背着夫人吃酒赌钱——” 素问话还没说完,便被迎面走来的婆子猛地打断。 “小蹄子,别血口喷人,谁吃酒赌钱?你哪只眼睛见我们吃酒赌钱?” “泼皮无赖,一会儿我秉明夫人,定要你们好看——” 素问眼里憋着泪水,刚想转身,不期然正撞上撑伞走来的绿衫女子。 周遭的水汽氤氲在她的身旁,明暗不一的裙摆勾勒得身型愈发单薄。 见状,素问愈发心疼,眼睛有些酸涩。 “夫人——” 不待素问开口,视线扫过那两盆萎蔫了的白山茶,辛宜心底忽地一紧,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几个婆子也看见了辛宜,赶忙行礼,换了语气道: “大夫人,昨日长随将这些山茶送来的时候,我们也当这些像二夫人院里的海棠、芍药似的。” “逢春了淋点雨水,晒点太阳总归是好的。” “哪曾想昨夜睡得沉了,一时间不知外面下了大雨……” 看着这些婆子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慌,素问刚想发作,却见辛宜面色如常地同婆子说着话,只得消了这个念头。 “无碍,嬷嬷们照看花木本就辛苦,总不能事事顾虑。” 这一句话彻底戳破了素问的怒气,她红着眼睛看向辛宜,莫明有些心酸。 这些人哪里是来正经照看花木的婆子,不过是二夫人崔氏临时拨来消遣她们夫人的。 “素问,找几个人,将这两盆山茶搬到……” 辛宜撑着伞的指节僵硬,一时有些茫然,眸光渐渐涣散。 “大嫂,过几日大哥就要回来了,对大嫂而言这可不是件大喜事吗?” “这样的日子里,说不定大哥回来老夫人还会举办春日宴。” “大嫂不觉得门口摆两盆白山茶多少有些晦气?” 崔节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辛宜又垂眸看向两盆青瓷为底,除了零星的几片残瓣的花,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这两盆山茶花,是去岁父亲从晋县老宅的山茶树上起得两簇分枝。 从晋县送到清河,跨越了千山万水,才到得这儿。 正如她自己一样,嫁来清河。除了夫君季桓,再也没人是她的依靠。 “我思量着,还是周嬷嬷心思细腻,经验丰富。这几盆花放在后罩院再好不过。” 辛宜面容沉静,从素问那里拿过一个银灰荷包,递给周嬷嬷几人。 见她没有发作,反而好言好语甚至打赏,几个婆子一时间也没了方才的气势。 “夫人哪用得着这般客气,做这些本就是我们几个老婆子的分内之事。” 见周嬷嬷一边说着拒绝的话,一边将那荷包紧紧攥在手心,素问唇角下撇,目露鄙夷。 “今后还要多多麻烦嬷嬷们了。” 辛宜的视线落在两盆山茶花上,同几个婆子吩咐着具体事宜。 素问一大早被几个婆子折腾得心绪难平。回到正房后更是一言不发。 见素问鼓着脸闷闷不乐,辛宜抬手给倒了杯水,开导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明面压制了他们,她们还不是会阳奉阴违?” “如今这样就好,她们平白收了银子,多少也晓得做些实事。” 素问和素听不仅是辛宜从晋县带来的贴身侍女,更是陪着她长大的姐妹。 平日没人时候,辛宜同她们二人便不论那些虚礼。 谁想,素问不仅没被安慰到,反而气呼呼地看着辛宜,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气恼。 “可是,夫人,你虽说得好听,但夫人你和我们却实打实得受了快两年的窝囊气!” “谁家的夫人像姑娘你一样,处处委屈求全——” “素问!” 一旁素听赶忙打断素问,还不忘补给素问几记制止的眼刀,而后匆忙瞅向辛宜的神色。 只见她略微顿了一瞬,而后垂眸扯出一丝苦涩的笑。 是啊,谁家的夫人,成婚近两年都不圆房! 然而,比这更难堪的是,成婚两年,她却只有在新婚之日见过自己的夫君,而后两年长久分居…… 季桓在邺城,她在清河…… “我知道。” “从我嫁进季家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 辛宜面上神色不变,只唇角的笑意愈发僵硬。 素问当即捕捉到她的变化,一时间十分内疚,小声嘟囔道: “姑娘,我这是不想看你受委屈……” 那群婆子分明就是目中无人,胆敢在夫人的秋白院内吃酒赌钱,还搬出二夫人来。 不就是讽刺她们姑娘虽为季氏宗妇,却不受郎君待见,没有管家实权吗? 否则,堂堂清河季氏,怎么可能放着宗妇不用,让一个二房的弟媳管着中馈?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辛宜的语气忽地轻快了几分,眸光愈发明亮。 “弟妹不是说过吗,再过几天,夫君就要回来了。” “你看,我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想起那人,辛宜唇角扬起,心底如同淬了蜜一般甜。 当初嫁给季桓的过程在外人看来虽然不是多么光彩,但终归是她如愿以偿。 何况清河季氏素有家规,男子四十无子不得纳妾。 季桓是季氏宗子,在未来的很多年里,或许就她一个妻子,也只她一个女人。 夫妻二人几十年如一日的相对,怎么可能会一直冷下去? 前两年季桓心中对她颇有微词,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而今,季桓要回清河了,不正说明,季桓没有那般抵触她这个妻子了? “夫人,你以前从不是这般的。” 素问有些气闷。 以前的夫人,尚在闺阁时是多么开朗活泼,能肆意拉弓射箭,策马奔腾,如同一只在原野飞奔的欢快小鹿。 闻言,辛宜唇角的笑意更甚,看向素问的眼眸里略带几分促狭。 “可我终归要为妇为母不是?” “将来待你们出嫁,便会能理解我今日的心情。” “从前虽然快乐,可总觉得生活漫无目的。如今嫁了人,虽不算实实在在的……” “可我总觉得,日子有了期盼。” 至于期盼是什么,只有辛宜自己才知道。 她第一次见季桓,正是八年前。 永嘉十年,并州爆发了赤山之乱。整个并州境内被赤山贼围攻,各地官署皆被洗劫一空。 那时候父亲随着义父在外征战,她只记得来并州剿贼的人中,那个骑在马上一身素衣的少年最为显目。 十岁的她被赤山贼劫掠,冰凉的刀刃横在脖子上,年幼的辛宜绝望地睁大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少年。 刹那间,只见对面那素衣少年,神情凛然,拉紧弓箭的同时薄唇轻启,似乎说了什么。 旋即,桎梏着她的利刃倒下。少年收回弓箭,陡然转身骑马离去。 辛宜也被匆匆赶来的家丁抱走。 那日之后,少年冷若寒星的眸子在辛宜的脑海中愈发挥之不去。 随着她一点点长大,那气质凛然眸若寒星的少年亦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再后来,她经过多次打听,才知那日救她的少年是冀州别驾之子季桓。 再见时,却是两年前,在邺城,义父宋雍的府邸上。 那时候义父已取代陶应,成为新的冀州刺史。 她猜到义父会与冀州世家达成某种协议。 只是没想到这其中关键的一环竟是她自己。 夏日衣衫轻薄,被茶水浸润的衣衫简直如同摆设。辛宜在屏风后匆忙换衣的同时却见一道苍青身影蓦地闯入。 不过片刻,义父也带着一伙人紧随其后。 对上季桓那震怒、诧异、羞恼、屈辱的目光,辛宜觉得自己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在义父等人的逼迫下,清河季氏在联姻一事上最终妥协。 成婚当夜,季桓便匆匆赶往邺城上职。 此后一去,便是两年。 这两年里,最心疼的便是她的父亲辛违。 于主公而言,辛违自然是认同这件婚事。可作为一个父亲,他却着实高兴不起来。 知她喜欢山茶,前岁生辰时,父亲便托人千里迢迢从晋县老家运来的。 也算是父亲留给她的一丝念想。 “山茶花谢了还会再开,别不开心了,素问。” 约摸茶凉了,辛宜又给素问倒了一杯递过去。 “对了素听,你待会去广淮院问问二弟妹,看郎君究竟何时回来,也好给我个准头,我好生收拾收拾。” 见状,素问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他们家夫人眉眼含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 素问不禁叹了口气。 但愿,一切如夫人所说。 郎君若真能回心转意就好了。 2、第2章 淅淅沥沥的雨连着下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方才停歇。 窗外的芭蕉也抽了新芽,落在纱窗的影子随风轻晃。 “素问,还待多久才好?” 铜镜中的女子梳着灵秀的朝云近香髻,两鬓插着一对桐花嵌珠玉簪,再往下便是一对淡粉的水滴型的芙蓉石耳铛。 白皙的鹅蛋脸庞上,一双杏眸略微上扬,莹润着涟涟水光,只是那弯柳叶眉不时拢起,略带急促。 “恐怕夫君就要到了,真的不可再拖。” “到时季氏众人都需至门前迎接,我身为季氏宗妇,若是晚至,恐怕落人口实,咳咳……” 一时间辛宜话说得急,秀眉拢起,不停咳嗽。 “好了,好了,看看夫人你这唇上都没血色了,赶紧再抿个唇脂。”素问被催得也有些心急。 “我就说大喜伤身吧,昨夜您非要那般高兴。” 素问有些不悦,意指辛宜昨夜着凉了,今日起来就发了风寒。 “夫人先喝口水再抿唇脂。”素听适时地递来一杯温茶。 辛宜顺从饮下,而后迅速抿了口脂。 “现在还难受吗?要是夫人头疼得紧了,就去和老夫人告假。”素听担忧道。 “已无碍了。” 对着镜子,辛宜笑着摇了摇头。 一切做完后,辛宜抬起两袖,对着里间的大铜镜轻快地转了两圈。 石榴红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飞旋,辛宜看着里面的明艳女子后,唇角的弧度愈发欢快。 不一会儿,辛宜带着素听素问带到了季府的正门前。 看着密密麻麻的季氏众人,辛宜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一旁。 “大嫂今日的这身衣服真是明艳,之前怎么没见穿过?” 辛宜刚才匆匆忙忙地走过来时,崔节就看见了她。 待瞧见她一身红衣明艳招摇的装扮后,不由得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被人说起衣服,辛宜也抬眼扫视了一圈众人,他们大多数皆是天青、湖绿、灰白的装扮。 对于这些,辛宜早已见怪不怪。 不单是清河季氏,雍朝的世家们,向来以清贵自居。 平日里即使他们穿着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龙绡云锦,也依旧是暗沉素简,浅淡至极。 “这身衣服,是我从并州带来的。”原本是为了回门时穿。 辛宜并没有说后半句,当初季桓不待新婚就匆匆赶往邺城,她这件衣服便压了箱底。 “那倒是,我听闻并州那边最喜绚丽多彩的衣裳。”崔节道。 “不知道大嫂有没有见过并州那边的娜族?他们呐,恨不得将五颜六色的衣裳都披身上,简直像个花里胡哨的绣球……” 崔节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帕子捂着唇角遮笑。 “还记得当初我家那远房舅父过寿时,就请了并州的娜族来杂耍。” “大嫂看过娜族杂耍嘛?” 对上崔节似若好奇又颇有深意的目光,辛宜压下心中的不悦,扯出一丝笑来。 “弟妹可不能与我开这般玩笑。” “娜族是并州的巫神,他们在并州得百姓敬仰,他们的先祖亦得并州的百姓供奉。” “若我未记错,弟妹的舅家是太原王氏(太原属并州),并州人敬仰娜族还来不及,又怎么会……” 本想借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娜族讽刺辛宜这个从并州来的土包子审美凌乱。 没想到一来二去,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崔节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了。 不多时,耳畔忽地传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 不知想到了什么,崔节心中的堵霎时烟消云散。 意味深长地笑着看向辛宜道: “大嫂教训地是,我自幼长在清河,自然不及大嫂常年在外,见多识广。” “倒叫大嫂看笑话了。” 清河崔氏的贵女怎么可能到处奔波? 倒是她,一个边关破落户来的,粗鲁不堪,不知礼仪,毫无规矩。 就今日这场面,她便不该……崔节状若不经意地又扫了辛宜一眼。 待会,若辛宜有几分自知之明便该羞愧难当。 辛宜的注意力很快被那哒哒不停,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吸引,最后也记不得崔节说了什么。 她下意识抚了抚鬓边的玉簪,觑步随着季家的几位长辈一起上前。 车轮静止,行至最前的一架马车平稳停下。 旋即有侍从取了脚踏,在一旁侯着里面的人。 辛宜的呼吸也随着那辆停下的马车渐渐止息。 全然顾不得身上的不适,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车帘,静候着里面的男人。 两年过去了,不知邺城那边的公务是否繁忙,不知他每日是否安康顺遂,不知他是清减了还是昂藏了? 跳跃的心凌于空中,愈发不上不下。辛宜觉得,这一刻竟格外漫长。 很快,骨节分明的长指挑起车帘,入目而来的是绣着银线云纹的靛青下摆和挂在腰间的禁步与白玉环珮。 最后辛宜的视线落在那张棱角分明,白皙清冷的面庞上。 “桓儿,两年未见,你终于肯归家了!”季老夫人持着拐杖,看到许久不见的孙子,深邃混浊的眼眸泫然欲泣,话语里,隐隐夹带着些许埋怨与欣喜。 身旁人也纷纷面容悲戚,似乎对季老夫人的思念感同身受。 连带着余光瞥见辛宜时,都不由得多了一丝愤恨与厌恶。 若不是她,季氏宗子又怎会离家两年,直到今日才肯回来? 辛宜当然能察觉到那些不善的目光,不过这些冷眼与排斥,她早已司空见惯。 但这一切与今日看见自己的夫君归家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她目露欣悦,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看着季桓。 “是孙儿不孝。”季桓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就算同自己的祖母说话,也依旧不带半分温度。 行过礼后,季老夫人才看见他手中端端正正奉着的漆黑锦盒。 “这是……?”饶是心中有了猜测,季老夫人还是忍不住侥幸问道。 “我将阿母接了回来。” 季桓冷眸觑着众人,并未理会季老夫人那僵硬又恐惧的深色。 “……” 与周遭的骤然沉寂不同。 此刻,一句冰凉的话,瞬间在辛宜的脑海中炸开。 她只知季桓的母亲多年前便已离世,却不知今日这章程。 那如今这盒子里装得岂不是……季桓母亲的骸骨? 下意识间,辛宜察觉一丝浸着凉意的目光刺向自己。 季氏众人当然不敢触季桓的眉头,他们忧虑地看着季老夫人,目光四处逡巡。 “怎生这般不守规矩……”人群中,有妇人瞅着辛宜埋怨道。 “这颜色,当真俗不可耐,也就她喜欢这般俗气的东西。” “当真是辱没了我清河季氏的门风。” 反正宗子又不在意她,故而季氏族人也并不把辛宜当回事。 察觉季桓面色愈发阴沉,崔节连忙从后走来,挡在辛宜身前道: “哎呀,兄长莫要生气,大嫂并非有意要穿红衣。” “可能得知兄长今日回来,大嫂太高兴了,想着今日兄长回来兴许是为了补齐那日的未完成的婚——” “够了。”低沉凛冽地声音旋即打断了崔节的话。 “夫君,我并不知晓今日——咳……咳咳” 莹莹的杏眸泛起水光,对上他的冰凉的目光,辛宜试图解释,怎料忽地咳嗽起来。 不过片刻,季桓旋即收回目光,再不肯看向旁边说不出话的红衣女子一眼。 “我此次归来,意将母亲葬在祁陵。” “不可!”不待季老夫人回应,一旁的族老急忙呵止住。 “卢氏生前已失了清白,清河季氏的族陵,怎么能葬一个失了清白的妇人!” “若我非要安葬呢?”季桓沉了声音,向前一步。 察觉两边剑拔弩张氛围,季老夫人给一旁的女儿季夫人使了眼色。 而后季夫人上前,笑着对季桓和众人道: “大事也好,小事也罢,都当关起门进祠堂再说。” “这般堵在门外,一家子生了嫌隙,可要叫外人看笑话。” “桓哥儿,进来吧,你叔父也等你好久了。” 对于这个十九岁便居高位的侄子,季氏知道他多少有些傲骨在身上。 如今二十四岁了,除了周身与日俱增压迫与低沉,他倒是与当年一样,在卢氏那件事上始终不曾退让半分。 季桓不再言语,随着季氏的话越过众人,持着手中的漆盒进了季家的大门。 辛宜便是这般与季桓擦身而过。 几个族老见季桓进去了,怒甩袖子也陆续进去。 只有辛宜还愣在哪里,不知所措。 “大嫂,你这身红衣当真绚丽夺目!” “想必往后定能叫兄长对你……喜爱有加。” 经过辛宜身边时,崔节重重咬了“喜爱”两字。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夫君为何归来?” 辛宜心中憋着委屈与懊恼,看向崔节。 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何一开始,崔节明里暗里地暗示她,要好生打扮打扮。 尤其刚开始,崔节就对她的衣裳夸赞有加。 原来一切都在这等着,好看她在季桓面前出丑,瞧她的笑话! “大嫂可是冤枉我了,大伯哥回来做什么,我这个弟媳妇又怎么知道!” 崔节眯起细长的眼眸,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抬手拍了拍辛宜的肩膀道: “大嫂合该上些心,别整天连自己的夫君忙什么,还要从他人处知晓。” 辛宜迅速向后侧身,躲开了崔节拍向她的动作。 崔节没有理会辛宜的奚落,反而,看见辛宜越不快,她心中便愈发畅意。 若不是河东的薛阿姊英年早逝,哪里轮到辛宜这个粗鄙无知的庶族之女霸着季氏宗妇的位置。 “哎,兄长这般重情的人,能把大伯母带回来,也算情理之中。”崔节又继续没话找话。 “就连当初,兄长还为河东的薛贞阿姊守孝一年呢。” “大嫂可能不知道薛贞阿姊吧,听说她和兄长可是自幼定下的婚约……” 辛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得秋白院的。 一路路浑浑噩噩,崔节的话如鞭子似的狠狠抽在她的心口。 一股痛意绞上额头,窗外的的芭蕉恍惚在眼前疯狂舞动,辛宜没站稳,若不是素听扶得快,便径直撞到了桌子上。 “夫人!” “素听,替我……更衣罢。” 一时间,辛宜头昏脑涨,眼圈愈发红肿。 察觉手背上的热意,素听看向辛宜泛红的眼眶,给辛宜换好月白裙衫后默默拿出帕子给她拭泪。 “素听,你说夫君会不会更加厌恶了我?” “我是不是很无用,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头脑中的阵痛使辛宜的面容苦楚,精神不振,问出这话时她几乎是憔悴不堪。 “这不关夫人的事,二夫人本就争强好胜,不好相与。” “夫人别怕,无论如何,素听和素问会一直陪着夫人的。” “是啊,今日夫人起了热,且不到卯时就起了,现在宜当养好身子。”素问道。 头上的阵痛令加上今日季桓冰凉的视线,愈发令辛宜难受。 正当辛宜打算入睡时,门外忽地传来了不紧不慢地敲门声。 “夫人,郎君要您去一趟仲闻阁。” 3、第3章 门外清丽的女声依旧在继续,素听皱眉看向辛宜道: “夫人身子不适,奴婢还是回拒了?” 辛宜扶着额角摇了摇头,示意素问和素听去开门。 “云霁姑娘。” 来人是一个身量修长,眉目清秀的蓝衣女子。 辛宜知道,季桓在邺城的这两年,便是云霁陪在他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辛宜旋即令人摆了茶点,招待云霁。 “不知夫君这两年在邺城过得可好?” 迎着辛宜期待的目光,云霁目露笑意地接过了辛宜递来的茶。 小门小户的庶族之女果然没有规矩。放眼冀州,哪家的正经夫人会给婢女端茶倒水。 何况主上还是整个冀州世家的实际掌权人。 如此,辛氏这举止可就太上不得台面了。 “夫人客气了。”虽然心里鄙夷,但云霁对辛宜的行为却颇为受用。 “主上在邺城一切都好,夫人不必挂心。” 似乎也看出了辛宜的面色憔悴,云霁想起晚上的事,不由得开口道: “听得今早夫人在门外咳嗽,且又面色憔悴,不如我回绝了主上?” “只是昨夜没睡好,不打紧,有劳云霁姑娘忧心。”许久未见季桓,且这次又是他主动要见她。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不去。 辛宜听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又忍不住期待问道: “云霁姑娘可知夫君这次会在清河逗留多久?” “这……我倒是不知。”云霁转了转茶盏,漫不经心道。 “主上做事,自有他的准则。” 见云霁一幅爱答不理的高傲模样,一旁的素问简直白眼翻上了天。 谁知,辛宜此刻突然褪了腕上的玛瑙镯子。 “这两年有劳云霁姑娘照顾夫君。” “这支红玛瑙镯子是以前从西域的胡商那里买的,还请云霁姑娘替我鉴赏一二。” 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云霁,看到那质地莹润清透的红玛瑙镯子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纵然俗气,可看成色也着实珍贵,极其符合辛氏这样的华而不实的审美。 “夫人抬举了,照顾主上本就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云霁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看着辛宜把那镯子戴到了她的腕上,圈口大小竟刚刚好。 “主上曾说过,可能会在清河待到五月。” 人都是爱美的,见那血红镯子趁得她皮肤愈发白皙,云霁的心情也忽地大好。 “不知夫君今日唤我过去,所为何事?” “夫人不必忧心,自然是好事。”云霁的视线尽数落在玛瑙镯子上,笑道。 云霁走后,素问当即憋不住了,气呼呼道: “夫人,您怎么能把那个镯子给她呢?” “那可是您的陪嫁啊,您看看云霁那小蹄子,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谁家的夫人做得像她们姑娘一样憋屈,还得处处讨好一个婢女! “你少说两句,没见夫人又开始头痛了吗?”素听以眼神制止素问。 “一个镯子换来了夫君会留多久的消息,不是极好吗?” 辛宜单手托着下颌,眸光发亮道。 比起今日崔节的奚落,辛宜确实发现,她对季桓的事情,所知甚少。 为了避免再出现今日这般难堪的局面,她需得早做准备。 “可总是这样赏赐,您的陪嫁终归会有耗尽的一天。”素问道。 “届时没了傍身的钱财,又没有郎君的宠爱,那夫人您该如何自处呢?” “不会的!” “夫君今晚还要召见我。你看,他这般聪慧,今日都没有理会崔节,定然知道我受了委屈。” “云霁说是好事,夫君不会一直冷着我的!” 瞅着辛宜的唇角又不自觉弯了起来,素问无奈地咬了咬唇,终是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不懂,世间怎么会有她们夫人这般傻的女子! 前不久还因为郎君的无视,夫人伤心难耐,哭得稀里哗啦。 不过因为郎君的一句突然召见,夫人登时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再不见方才的一丝凌乱。 难道喜欢一个人,竟是这般吗? 随着暮色四合,很快便到了申时。 辛宜喝过药后睡了一觉,再醒来时身上的不适已缓和许多。 有了今早的教训,辛宜特意换了一身素白的襦裙,周身只有浅蓝的披帛一种颜色。 莹莹的月光照在纤细的身形上,愈发衬得她清新脱俗,宛若月宫中走出的神女。 云霁守在仲闻阁外,见到这身装扮的辛宜不由得一愣。 若说今早她还觉得那身石榴红的身影宛如一个勾人的狐媚子。那今晚她这身装扮,倒真像个安分守己的大家闺秀。 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云霁不由得暗自冷笑。 庶族的草包终究草包,纵然披了世族的皮,不还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而郎君,恰恰厌恶这种表里不一的人。 云霁守在院外,起身格挡了素听与素问想要进去的动作。 “没有吩咐,旁人不得入仲闻阁。” 辛宜以眼神安抚过两人后,随着云霁进了垂花门。 仲闻阁的常规布局与别的院子几乎一致,越往里走,便可看见一座建在湖中的楼阁。 周遭水波粼粼,借着月色,辛宜抬眸看往仲闻阁。 极目远眺,湖中央是鳞次栉比的汉白玉台阶与高耸的楼阁。许是湖边湿润,台阶修得极高。 若待会儿上去,少不得要走得气喘吁吁。 季府拢共三个跨院,季桓的居所在北跨院。当初辛宜虽嫁过来,可没有季桓的松口,她便被季老夫人安排在了季府东院的秋白院内。 辛宜忽地想起,今日倒是她第一回进季桓的北院。 恍惚间,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夫人,主上有令。夫人需带上这个。”云霁道。 见云霁从袖中拿出一条折叠平整的白绫,辛宜顺手接过。 季桓既然将他母亲的遗骸带了回来,且今日似乎又开了祠堂。辛宜心下了然,将那白绫顺带系在腰间。 她身为儿妇,自然也该随着季桓一般,辛宜如是想。 “错了,夫人。”云霁抬眸看向那纷长的台阶,挑了挑眉。 这么长的台阶,辛氏定然不会好受。 “白绫不是夫人这般用的。”云霁说着,抬手将辛宜腰间的白绫取下,而后绕过她的双目,系上白陵。 “这……”辛宜心中诧异。 “是主上的意思。”云霁道。 “……” 辛宜不知季桓要做什么,但这既然是季桓的意思,她这个妻便不好再说什么。 “奴婢先去禀报主上,夫人可要当心台阶陡峭!” 辛宜恭顺地点了点头。 不待辛宜上来,云霁已提着裙子快步上前了去。 进了抱厦前,钟栎看见台阶下那束着双目小心翼翼上前的女子。略带斥责地看向云霁道: “主上并未如此吩咐。” 若没记错,主上只让将人带来,进仲闻阁的时候再缚上目。可没叫人缚着目上这么高的台阶。 “可主上也没说不能从台阶下开始缚目吗?”云霁笑着看向钟栎道。 “今日之事,早已令主上多有不悦。我这般做,主上不会说什么的。” “云霁,你越界了。主上并不喜人如此揣度。”钟栎皱眉道。 云霁并没有理会他,只抱着双臂饶有趣味地站在上面看着底下正缓缓上来的女子。 辛宜被遮着双眼,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提着裙摆,一步一试探地上着台阶。 平时这样的台阶,她不到半刻钟便能两阶并做一阶地快步上去。 可今日里,心中有所挂念,一想到接下来要见到季桓,辛宜就止不住心中的欢愉,步伐便愈发端庄稳重。 夜色寒凉,台阶走得着实艰难,冷风一吹,辛宜的额角竟又开始发痛。 脚下的台阶忽地没站稳,辛宜一个倾身竟然跌了下去。 “唔~” 底下传来女子的一声闷哼,若不是辛宜以往有些骑马射箭的经验在身,便早已稳不住身形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如今只是堪堪崴了脚,她艰难地支起身子起身,正继续向前。 被钟栎瞪了一眼,云霁急忙下去扶起辛宜。 “多谢云霁姑娘。”辛宜皱眉,虽不知季桓为会这样,但在云霁的帮助下,她还是加快了脚程,担心自己刚才的耽搁会误事。 见她周身完好,只有走路时脚下没劲,云霁终是舒了口气。 最后一段台阶走得极为顺畅,辛宜能感觉出,已经到了。 “主上,夫人到了。” 旋即,云霁带着辛宜推门而入。 眼睛看不见,其余的感官便愈发敏锐。 仲闻阁虽然未烧地龙,可辛宜却依旧感觉此间的温度比外间燥热了些许。 缭绕的降真香中隐隐夹杂着丝丝酒气。 想到接下来就要见到她心心念念的男人,辛宜不由得愈发紧张。 整个仲闻阁的灯影皆是昏暗的,行至内间,只有昏黄的一盏孤灯。 透过屏风,看清背对着屏风正襟危坐的庄肃身影时,云霁没再进去,反而一个使力将身前的女子推了进去。 “唔~” “云霁——” 室内,云霁早已匆匆离去,辛宜的惊呼并无人回应。 唯有察觉声音的男子剑眉紧皱,轻俯的腰身隐隐颤抖,抓着案角的指骨上青筋外露,似在极度忍耐着什么。 她的声音仿佛在此处逡巡回荡,空灵至极。 此处也是过去季桓练琴的地方,构造上自然与众不同。 “云霁~”依旧无人应答,辛宜渐渐有些害怕。 季桓是不是还在外处理事务,故而云霁先带了她在此等候? 可方才云霁进屋时,分明喊了一声主上。这说明季桓此刻就在屋里。 安静的室内夹杂着一阵阵的回音,气氛愈发诡异,刚刚崴了脚,辛宜步伐蹒跚的四处摸索。 此刻的她极想解开白绫,想看看自己夫君如今是何模样。 但没有季桓的吩咐,如此做又坏了他的规矩。 辛宜终是没有自行解开白绫。 盲然向前摸索,下一刻“哐当”一声巨响自她的脚边震开。 不知撞上了什么,辛宜跌在地上抚着腰身闷哼喘息。 四脚架上的摆件应声滚落,坠地的同时砸倒了案前的酒盏。 醇厚的酒水顺着力道尽数浇在看不见任何事物的女子身上,辛宜心惊不已,抚着心口剧烈喘息。 察觉跌至自己身边的女人不停地闷哼与痛喘。 一旁的男子再也忍耐不住,阴沉的目光愈发晦暗,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惊涛骇浪。 若辛宜此刻能看见,必然会发现此刻的男人白衫微敞披头散发,眼底猩红眸色暗沉,面上凝着一股不自然的红晕。 但留不得时间令辛宜思考,下一瞬,腰间的衣带已骤然松垮。 待辛宜回过神时,炙热滚烫的大掌轻易裹挟住她纤细的腰肢。 4、第4章 此处虽是仲闻阁,到底对辛宜而言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眼睛被白绫紧紧缚着,腰间的力道随着松散的衣襟愈发收紧。霎时,辛宜的心彻底悬了起来。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推拒着那只死死掌着她腰肢的手。 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不过几下挣扎,只能让衣衫散得更乱。 直到胸口触到一阵寒凉,辛宜彻底慌了神,手脚并用地抵抗着身前凶猛逼近的男人。 “唔~”后颈突然磕上桌案,辛宜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可身体却察觉那混着酒意危险凛冽的男子气息仍在逼近。 沉重的呼吸声仍在继续,季桓没有说话,只漠然地盯着地上恐惧凌乱的女子。 辛宜仰着脖颈盲目地“看”向四周,双手撑着地板不停向后退去。 可此番景象落在一旁极力忍耐的季桓眼里,却又别是一番风景。 身下的娇弱女子被白绫缚着双目,红唇张合,重重喘息。 如瀑的青丝下,那节纤细白嫩的脖颈以及素色肚兜下的浑圆,随着她的动作彻底显露在他面前。 季桓心下愈发燥热,不给她后退的机会,正欲继续摁着她的纤腰沉下身去。 察觉沉重地呼吸声扑在自己的脖颈处,辛宜欲哭无泪,向后退的动作愈发急切。 “你究竟是谁!”珠玉般的声音略带哭腔,若说一开始辛宜还满怀期待地进了仲闻阁。 可方才经过云霁一番反常的行为,还有如今这室内的诡异,辛宜猛然害怕起来。 她的夫君季桓生于清河季氏,端地芝兰玉树,清贵郎君,眼底更是容不得一粒沙子。 季桓那样的君子,又怎么会做出今日这荒唐的事情! 身后退无可退,很快便抵上了冰凉的墙壁,逼仄的空间无疑将心中的惊恐放到最大。 辛宜无助地向四处张望着,旋即抬手试图解开缚在眼睛的白绫。 可还未动作,纤细的腕子便被人狠狠地擒住,而后一把举过头顶,丝毫不拖泥带水,更别提怜香惜玉。 身下的燥热持续叫嚣冲动,季桓早已被她磨得没了耐心。 触及那温热滑嫩的娇软时,只想迅速疏解释放,哪里再容她继续挣脱。 辛宜痛地几乎流出了眼泪,此处是季桓的居所,为何会有贼人敢胆大包天地闯进来。 “夫君,夫君救我!” 身上最后一片遮蔽即将消失时,辛宜挣着被人扼住地腕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约摸是求救声骇住了那人。身前的男子明显动作一顿,辛宜趁着关头曲膝朝男人那处顶去。 “辛氏!” 季桓迅速侧身,避开了她致命的一击,却也彻底被身下的女人激怒。 熟悉的声音自眼前传来,明明与今早的厉声斥责如出一辙,可又明显不同。 方才那声音,明显带着愠怒、恼恨以及压抑和颤栗…… 不待她反应,季桓旋即将她乌发后垂着的白绫紧作一起,堵住了辛宜张合的唇瓣。 脑海中还未反应过来,辛宜本能地想要继续挣脱,可下一瞬,回应她的是更为激烈的颤动。 没有任何准备,季桓沉下身去的同时,白绫下还是发出了女子疼痛的呜咽声。 骤然的紧锢令季桓也不好受。可眼下他也顾不得什么,只能掐着那弯纤细继续攻伐。 缭绕的降真香依旧在袅袅燃着,与跳动的如豆烛火绵绵相伴。 白绫下的秀眉紧紧皱起,随着一阵阵迅猛的鞭策,实木的地板骤然被抓出数道细长的裂痕。 除了那压抑不住溢出白绫的闷哼外,还隐约有指甲断裂极为刺耳的噪声。 凝聚一处的疼痛使辛宜瞳孔骤然放大,此刻的她仿佛被巨浪拍打在礁石上的海鱼,搁浅后的窒息与痛欢纷至沓来。 辛宜本是有很多疑问,可不待她细想,下一瞬便被身前的动作撞得溃不成军。 眼前只有散而又聚,接连不止的白光划过,头脑更是一片空白,哪里还能容她继续思量? 弦月渐渐中天,云霁站在门外,焦急不已。 “都快亥时中了,主上怎么还没出来?” “是否要传府医?” 钟栎面色沉肃,没有说话。 良久,耳目聪慧地他似乎听到了里面渐渐止息的动作,才沉声道: “莫自作主张,待主上吩咐。” 室内的温热与旖旎随着支摘窗的开合迅速消散。 最后,季桓披衣起身,越过地上不省人事的女子与明暗不一的水渍粘稠,对外吩咐道: “备水。” 饶是早已预料今日的情况,云霁带着婆子进来时,看到室内的景象仍就触目惊心。 昏死过去的女子依旧小腹颤颤,被白绫遮着双目。但那白绫下端却隐约可见点点滴滴早已干涸的血渍。 至于别处,更是惨不忍睹,令人心悸。 众人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收拾伺候着。 待给辛宜穿衣衫时,看清她身上的那些青红不一痕迹时,云霁的动作都是发颤的。 她的眼眶愈发红润,若无意外,这种好事本该落在她头上的。 上回郎君在邺城药性发作时,竟生生忍了过去。 那晚她和钟栎在身旁伺候,可是切切实实地看到了郎君忍得冷汗浸身,双目猩红,唇无血色,最后竟生生用迷药将自己弄得昏死了去。 那时她曾想自荐过,可也知郎君的规矩。郎君少年曾立誓,终此一生只娶一妻,不纳妾室不收通房。 可若不是郎君两年前就娶了这个女人,那郎君上回也就不会有心理负担,直接和她云霁…… 云霁气馁地撇了撇唇角,最后照吩咐将人送回了秋白院。 约摸半个时辰后,待仲闻阁一切都恢复原样后,钟栎带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进来了。 季桓面上的红晕早已消失,此时他眸光舒朗,眉目清醒,丝毫不见方才的纷乱难堪。 “如何?”季桓对上张府医沉思的目光道。 “像是暂时被压制住了。” 张府医像是仍有犹豫,目光古怪地看了眼季桓,又道: “……家主可是中了积春散?” 季桓没有回答,反倒是发出一阵冷笑。 昏黄的烛光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映得忽明忽暗,半张脸隐在暗处,唇角仍在笑着,可那笑意分明未及眼底,一时间看得张府医心惊不已。 这位年轻的主子,比起上一位手段雷霆的季氏家主当真是过之而无不及。 “若真是积春散倒也罢了!” 闻言,张府医霎时面色一惊,语塞道: “难道是……” 与积春散同效,沉春散也是坊间勾栏瓦舍上不得台面的春.药。 但积春散药效一次便过,相比药性不会太烈。而沉春散则不同,坊间戏称其为虎狼药。 其药性猛烈,不会立刻发作,可却是潜伏在体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发作。 “此次已是第二回发作。”季桓淡淡道。 张府医闻言,缕着胡须沉思着,最后面色凝重地看向季桓。 “沉春散药性猛烈,每隔一阵子就会发作,约摸会发作七次……” “家主此次发作前可有征兆?” 季桓想起今日回府更衣时,心口初莫名多了一片红疹。眼底旋即染上纷涌地恼恨,颔首回应。 在邺城时,郗和曾说过,此药无解,每待发作时若不交.合释放,轻则不举,重则伤了根本,以后再难行事。 “老朽方才替家主把脉时发现,家主前不久伤了元气……” 不用季桓说,张府医也猜到了他约摸第一次药性发作时生生忍了去。 佩服的同时又忍不住身下一痛,心中不禁感慨,到底是别驾大人,心性坚韧,果然与常人不同。 “好在此番将药性压制了一二。这段时间家主好生将养,约摸药性彻底过后,便无碍了。” 送走张府医后,季桓看向方才的桌案与尤带着湿气的地板,眸光闪过一丝冷意。 不过一个时辰前,此刻的放纵与疯狂尤在眼前,喧嚣在他的脑海。 季桓厌恶那样的自己,厌恶在辛氏身上疯狂冲撞肆意掠夺的模样。 白玉杯盏在修长的指间轻轻旋转,季桓盯着杯盏眸色愈发深沉。 原本一切都本该被好生遮掩过去,辛氏那声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君”却又将所有虚伪与不堪尽数扯开。 若不是邺城的宋雍——她的好义父,他又怎么会中如此肮脏下流的东西! 可笑到头来,为了疏解药性,他还不得不召见辛氏,同她求欢? 逼着自己娶了庶族之女尚且不够,并州那群人竟还妄想骑在他头上颐指气使,将他的这个冀州之主的尊严踩在脚下? 白玉杯盏随着力道的加大猛然于虎口碎裂。 深沉的眸底划过一丝狠厉,季桓闭上了双眼,抬高下颌,沉沉呼了一息。 …… 辛宜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辰时。 浑身得疼痛如同骨头散了架似的,尤其是身下那处,灼灼的痛感仍在继续。 刚起身,便见素问与素听坐在床前围了过来。 二人眼中急切与担忧仿佛溢出湿润的眼眶。 终是素问忍不住了,红着眼睛看向辛宜道: “夫人,昨日在仲闻阁究竟发生了什么?” “郎君可是欺负您了?” 昨日辛宜被人抬进来时可将她们吓坏了。 可辛宜周身的衣衫完好无损,发髻也是梳得周整妥帖。除了昏迷不醒,竟也看不出其他异常。 昨日云霁等人早将辛宜伺候妥帖了,故而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也没被素问和素听看到。 被素问这般一问,辛宜也不由得凝神,试图回顾昨日的景象。 那一记疼痛仿佛将她整个人从中间劈开了撕裂了般,如今想起,底下又是一阵灼热至极的阵痛。 辛宜不仅打了个哆嗦,复而又看向自己的双手。 如水葱般细长的手指前端红润,坑坑洼洼地甲缘和指甲内暗沉的血迹仿佛又在提醒她昨日断甲时的钻心疼痛。 一时间辛宜面色凝重,黛眉紧拧,看着自己的指甲陷入了沉思。 昨夜,那个动作粗暴狠厉的人,当真是季桓吗? 5、第5章 那人掌着她的腰肢,如同疯魔了般横冲直撞…… 每一分力道都像要取她性命,可越到后来,那些催命的力道却又送她攀登一程又一程地高峰。 可若不是季桓,又有谁敢在仲闻阁堂而皇之地对她行这等事? 何况,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夫人,夫人?”见她这样,饶是稳重的素听也不由得担忧起来。 “昨夜……我……无事。” 仲闻阁向来守卫森严,连她的侍女都不肯放行,她亲自过去,尚且还需白绫束目。 ……白绫。 昨夜她不曾亲眼见到季桓,经此种种,皆是白绫缚目。 就连做那事时,也是蒙着双眼,她看不见他,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存在的轮廓。 最后那白绫的末缘似乎塞到了她的口中,堵住了那些难耐溢出的声音。 辛宜的眉头几乎拧到了一起,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 纵然并州民风开放,可她也未曾听闻夫妻敦伦时还需如此。 难不成,季桓他喜欢……那样行事? 但这些总归都是后话。 诧异过后,喜悦与充盈忽地集聚在辛宜的心底。 如此,她和季桓算得上是圆房了吧?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空有其名的季氏大夫人了。 “你们莫要担心了,我无事。”辛宜神情愉悦,眼睛弯成了一支月牙。 她终于是他的枕边人了! 往后也会是唯一陪在他身边的女人。 “昨夜……我与夫君……圆房了。”耳周迅速染上一层红晕,辛宜说罢,旋即咬紧下唇垂下眼帘,避开素问与素听的视线。 素问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可反应过后又是一阵担忧。 昨夜夫人分明是被抬回来的…… “别不开心了,你们不是经常担忧谁家的夫人做得像我这般毫无存在?”辛宜眉目中带着丝丝轻快。 “恐怕今后,那样的日子就会一去不复返了。” 素听与素问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最后又同时看向辛宜,放下心来。 来季府两年了,她们确实是第一次见夫人这般开朗愉快。 郎君不在清河的这些时日,夫人的日子极不好受。老太太隔三差五借着教习规矩的名义,没少搓磨她们夫人。 还有那不让人省心的崔氏,明里暗里地打压欺辱夫人。再加上那些阴阳怪气的季氏族人,夫人这两年过得着实太难了。 素问想,将来他们从那些人面前路过时,也能挺直腰杆了! 三人正说话间,却见一面生的嬷嬷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迎上辛宜诧异的目光,杜嬷嬷行过礼,笑着寒暄了一阵,最后将一碗漆黑的药汁呈到了辛宜面前。 苦腥的药味熏得辛宜黛眉紧蹙,望着那影青瓷碗,辛宜的心跳不仅快了几分。 “嬷嬷,这是……” “避子羹。” “……” 心底想的和自己亲耳听到的到底是两回事。 季桓一大早派人送药,或许是怜惜她昨夜受累,特意送了补药过来呢? 亦或是知晓她风寒还未好透,送了治愈风寒的药物与她。 怎么可能是避子羹呢?寻常哪有夫妻敦伦,还要妻子吃避子羹的? 纵然是崔氏,如今孩子都一岁了,哪里曾吃过避子羹? 辛宜面色旋即苍白起来。正欲接过碗的手也僵在半空中。 “嬷嬷是不是弄错了?” “避子羹药性寒凉,夫人身子本就不好,怎么能让夫人吃这等伤身子的药物?” 素听声音沉了几分,盯着杜嬷嬷认真道。 如今整个季氏后宅的大小事宜皆由二房的崔氏在管,这其中有没有人做过手脚可不好说。 “是郎君的吩咐,夫人只管喝下便是。” 杜嬷嬷声音温润,可说出口的话却像冰碴子一样刺向辛宜的心口。 “是夫君……他让我吃避子羹?”辛宜的声音有些发颤,依旧不死心的看向杜嬷嬷。 “老身是仲闻阁的人,事事皆听郎君的吩咐。” 杜嬷嬷虽未直接回答,可这话彻底让辛宜坠入了冰窟。 端过温热的瓷碗,辛宜盯着黑漆漆的药汁,眼底凝着清泪欲哭不落的模样看得人心疼。 “夫人,药凉了的话效用可就——” 不待杜嬷嬷说话,辛宜拧着秀眉,接过那黑漆漆的汤药当即灌下。 看着辛宜将那一碗药喝得一滴不剩,杜嬷嬷这才放心带人离去。 杜嬷嬷刚走,辛宜胃中的那股不适感愈发难耐,一时间竟然干呕起来。 “夫人!” 素问端着盂盆,素听扶着辛宜的肩膀替她顺气。 短瞬的大喜大悲实在令人难受,当晚,辛宜便发起了高烧。 这一病,竟然持续了三日。 第三日刚能下床,崔节派人来请,说是商量去天梧山给已故的卢夫人做法事的相关事宜。 据说季桓的母亲卢夫人死相凄惨,殒身异地后遗体未得安葬,如今只空有一座衣冠冢。 数年前,卢氏失踪,季氏众人为了守住颜面,便慌称卢氏病故,早早便立了一座空冢于族陵。 至于真正的卢氏,骸骨在外与否,想必除了季桓,也没人会在乎。 此等密闻,也就只有季氏年长的族人知晓。 前夜,崔节从丈夫季珺那里得知消息,不由得沉了脸色,委屈地撇着唇角。 “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延儿的病刚好,法师才说不过不能见脏东西。” “前几日大哥带那盒子回来时候,我就无意间撞见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事!” 季珺被崔氏的话惊得够呛,当即压低了声音面色慌乱道: “这话你私下里说也就罢了,千万不能让兄长听到。” “……当年大伯母出事的时候我尚且年幼,也是无意间从祖母那听说的。” “知道知道,我又没那般蠢。”崔节不耐烦道。 “刚才说话时,我都将下人屏退了,你可放心了?” “我知你做事最为周全。”季珺将妻子揽进怀中,小意温存。 “亏得我忙了这般久,为了采买安排,置办东西可是熬了好几个夜。”崔节依在丈夫怀中抱怨。 “可都怪你,不早告诉我,险些让我害了延儿。” “反正这回我不去了!那些骇人的东西,可千万别来缠着我的延儿。” 季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走神,自言自语道: “其实,大伯母她心胸开阔,通情达理,应当不会——” “哎呀,我不管,你不许提!”崔节嗔怒道。 就像世人常说的,再好的人,若生前遭遇太多不堪,死后照样会化作满身怨气厉鬼,那里还有什么顾虑? 崔节可不想沾上那些东西…… 看看大房,可不是人丁凋零,婚事不顺。 就四年前,大伯父去世后,大伯父的继室孙夫人不过半年便也跟着病逝了。 还有那孙氏刚满六岁的女儿,季氏嫡出的二小姐季浠,和她娘一样也得了急症去了。 大房如今就剩季桓和他那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在庵堂做了半个姑子的阿姊…… 这要说没有什么东西在做乱,崔节打死都不信。 “哼,这次就算抬举辛氏了!”崔节闷闷道。 “你这是想让大嫂来操持净云寺的事宜?”季珺皱眉。 “她是并州那边的庶族出身,能做好这些事吗?” “她做得好与不好,与我们二房半文钱的关系没有。”崔节道。 “再说,那可是她婆母的法事,她不做谁做?” “话虽是如此说,到底也要顾全大局。”季珺担忧道。 “你就别管了,这事我自有分寸……”崔节眯起眼睛,面上的笑意愈发深沉。 …… 翌日,广淮院。 “大嫂来了!”看着屏风后的娉婷身影,纱帐后的崔节合乎时宜地咳了几声。 “原本该我去给大嫂请安,谁知病来如山倒,今日竟起不来床了。” 帐中声音沙哑黏着,有气无力。 有了上一次在季府门前的不欢而散,辛宜对崔节再也不复往日的亲近。 她静坐在一旁,隔着蜜合香云纱帷幔看着崔节模糊的身影。 “弟妹不必如此客气,有事直说便是。” “咳咳……今日寻大嫂来,实在是有事相商。” 崔节并没有提那日在门口的故意奚落。 相反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分明是辛氏那个粗鄙女子不守规矩罢了。 而今,这么一大好差事落在辛氏头上,她这等小门小户的女子怕是会激动的夜不能寐。 崔节在心底暗暗唾弃,最后叹息道: “大嫂也知,明日就是大伯母的祭日,大哥要去天梧山净云寺给大伯母做法事……” “届时季氏众人都要去,这样一来,大大小小的事都离不得人。” “老太太年纪大了,姑太太又是外人……” “眼下这等情况,不想我病得实在岂不得身。” “大嫂身为季氏宗妇,又是大伯母的儿媳。怎么着都要出面分忧一二吧?” 听她说了这么一大通,辛宜挑眉盯着帷幔思量着。 分明是有求于她,却又高傲得不肯低头? 不过崔节如何倒是次要。 她在乎的,是她的夫君季桓。 若是她将这次的事办得妥妥贴贴,于季桓而言,也算面上有光。 再者,她这个宗妇也将会落到实处,季桓也会慢慢适应她的存在…… “弟妹说得是,我们妯娌既然都是季氏的一份子,自然该为季氏分忧。”辛宜道。 “大嫂明白就好。此番当真得多谢大嫂了!” 看着那端着腰身,庄重离去的湖绿身影,崔节突然坐起身哂笑道 “辛氏啊辛氏,纵然我去不成,你也别妄想能出宗妇的风头!” 6、第6章 明日便要去天梧山做法事,辛宜从崔节那里接手这件事后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众人都以为辛宜是并州小门小户来的庶族女子。 殊不知,辛氏在并州晋县一带也算得上豪强大户,只是不像季氏那般在冀州名望显赫罢了。 以往,辛宜也跟着母亲学了不少管家的具体事宜。 特别是母亲故去后,父亲常年跟随义父在外,整个辛府的事宜便由她管。 这次去天梧山的事,于辛宜而言,也谈不上难。主要是太赶了。 明天就要办事,今日她才接手。 从季府到天梧山,约摸半天的时间就耗过去了。山上的净云寺厢房有限,若族中众人都去的话,定然是不够的。 而今晚就得把需要的物资尽数运送过去,还要确定附近山寺道观的备用厢房。 最要紧的是,如今世道不太平,那么些人过去,防御上的安排定然不能疏忽…… 从崔节的意思来看,那些事估计季桓早已准备妥当。 只是她不知,附近的感华寺、兴云观、禄苍庵等几个庵庙中,哪些是合适的? 嫁进季氏的这两年,她未曾出过府,自然也不知天梧山究竟是何模样。 至于崔节,有了上一回的事,辛宜心底对她也多了几分提防。 “夫人不如直接去问郎君吧。”看她从清早一直忙到正午,依旧愁容不减,素问建议道。 季桓? 一瞬间,辛宜只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自那夜从仲闻阁回来,便再也没有见过季桓。 喝过季桓让人送来的避子羹后,辛宜也曾在心底安慰自己。 或许季桓只是不喜欢孩子呢? 素听抬眸时,见辛宜握着单子的指节有些泛红,不禁安慰道: “那晚云霁送夫人出来时,我曾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我母亲说过,若夫妇酒后行事,多少会对孩子不好……” “云霁时常出入仲闻阁的正房……兴许那夜郎君饮酒了?” 喝过避子羹后,辛宜神色悻悻,一连萎蔫了数日,死气沉沉。 再不济,郎君未归家时,夫人天天心中期盼,到底也是个有活气的人。 素听不愿见她始终低沉下去。 “酒?”辛宜皱眉,那夜室内除了降真香外,确实有浓郁的酒香。 一下子,困扰心中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去。辛宜的眸子登时亮堂起来,抿了抿唇瓣,旋即恢复正常。 “素听,你说得对,那夜夫君确实饮酒了,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辛宜一边起身一边道: “夫君都为了婆母的事忙了这般久,我这个儿妇却始终不闻不问,多少有些失礼。” “小厨房的雪莲燕窝羹熬好了吗,正好夫君也快要用饭了。” “夫人,那可是老爷专门差人送来给您补身子的。”素问嘟囔道。 “郎君一个男子,哪里用得着补气血。” “夫君整日忙于公务,正好雪莲清润,于他而言再好不过。”辛宜眉眼弯弯,握着单子笑道。 素问还想再说,被却一旁的素听以眼神制止。 趁着辛宜去更衣的空挡,素问疑惑地看向素听道: “阿姊,你方才说得那什么……可是真的?” 只见素听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道:“……我也是猜的。” “不然我担心夫人会想不开做了傻事。” 一时间,素问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闷闷道:“夫人在意郎君甚至超过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 辛宜特地赶在传膳前去了仲闻阁。 今日算是她第二回来此,没了白陵遮目,纵然端着漆盘,辛宜也走得格外稳妥。 只是,台阶方走过一半,辛宜抬眸间,与对面走来的一位靛蓝长袍,头束木簪身长玉立的青年男子撞上视线。 看见她时,对方眼底闪过一丝惊异。 辛宜端着漆盘,只微微曲膝同他见礼,而后两人擦肩而过。 再次看见云霁时,两人面上皆不是那般自然。 辛宜后来才知晓,那夜晕过去后,皆是由云霁替她穿衣擦洗…… 而云霁,上回在门外自作主张被季桓下令打了十板子,如今走路都有些别扭。 二人并未说什么话,云霁通禀后,辛宜端着漆盘,步伐轻快地进去了。 这次没有白绫蒙着她的双眼。跳动的心终究按捺不住,霜色裙裾随风起舞,辛宜快了步伐。 期盼已久的男子此刻正端坐在沉香小案前看着卷册。 与前几日刚归家时的袍衫环珮高冠装扮不同,今日的季桓,一身月白深衣,发上简单插着玉簪,神态慵懒,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与压迫。 察觉她来了,男人并未抬眼,仍一边看着卷册一边持笔写着什么,只沉声道: “何事?” 见他在忙,辛宜只得捡了要紧的说与他听,最后询问他具体选哪些地方。 “除了禄苍庵,净云寺附近的其他寺庙道观皆可。” 季桓仍未抬头,将那信件用火漆封了,迅速写下一封。 一桩事情解决了,想起那日在府门前时自己穿错了衣裳的事,辛宜不由得有些愧疚。 端着漆盘楞楞地站在一旁,辛宜抿了抿唇瓣,最终自责道: “夫君,那日在府门前我不小心……冲撞了婆母,待明日在净云寺,我能否为婆母上注香?” 直到此时,季桓才真正抬起眸来望向辛宜。探究的目光落进辛宜眼底,不知想到什么,男人周身的气质骤然冷冽起来。 “自行便是,以后此等无关紧要之事,莫与我说。”冰冷地声音落下,旋即,男人的视线又重新落回卷册之上。 原来她穿没穿错衣服,给不给婆母上香,都是无关紧要的吗? 一时间,辛宜有些不知所措。抿了抿干涩的唇,辛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端着东西。 她几步上前,将漆盘放在季桓的沉香小案上,笑意中带着局促与紧张: “想来夫君应是看了一上午卷册,正好喝些雪莲燕窝羹润喉解乏。” “妾身可是足足炖了两个时辰呢。”辛宜垂眸轻声道。 说罢,径自将漆盘中的碗碟拿出,当即要给季桓盛上一碗。 “不必了。”月白广袖抬起,遮住了案上的公文信件,同时也制止了辛宜继续盛羹汤的动作。 “你这两年的规矩学到何处去了?” “食不言,寝不语。何况此时尚未至传膳时分。” “妾身也是担忧夫君……”被他的语气吓到,辛宜惊讶地放下了勺子,一时有些委屈,眼睛酸涩。 “辛氏,我且问你。”见她即将泪如雨下,季桓眉宇间的冷厉不见半分消减,反而多了些许不耐。 “夫为妻纲是为何意?” “是……”辛宜咬着唇瓣,眸光中闪着泪珠,连她担忧自己的夫君在他看来也是错的吗? “出去吧。”季桓拧着眉心,冷声道。 见辛宜仍然定在那里,同他较劲似的,季桓神情愈发不悦: “辛氏,从今往后,做好你该做的。没有吩咐,不必再送东西过来。” “至于那些旁的心思,也不必再有。” 季桓的眸子本就是琥珀色的,此时阳光穿过窗棂落进他的眸子里,平白多了一分温和。 可他的话却与如今这温馨的氛围格格不入,像是一把钝刀似的,剜在她的心口。 阳光洒在她的脸颊下,留下一阵滚烫。辛宜深深吸了口气,将鼻尖的酸意压了下去。 两年都熬过来了。 如今不过是些冷言冷语,不比之前连见都不肯见好了太多吗? 或许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她的夫君会慢慢转变。终有一天,季桓会认可她的身份,真正将她当做他的妻来看待。 如此思量过后,辛宜的情绪平静了很多,将刚才被自己打开的碗碟漆盘又重新收拾好,端了过去。 “夫君教训的是。”辛宜的声音喑哑了几分,“往后妾身会好生思量反省……” 霜白身影离开后,季桓当即叫了钟栎进来。 “去查辛氏近来的动向。”季桓紧紧盯着手中的书信,神情晦暗。 邺城的消息刚传至清河,辛氏就在此时过来试探他。 不待钟栎说话,季桓又认真道: “天山雪莲产自西域,自从胡人侵扰凉州,商道崩散后便不曾在冀州一带出现。” “今日辛氏却恰好送来了雪莲。若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倒是反常。” “主上放心,属下这就去查。”钟栎道。 不知想到了什么,钟栎犹豫道: “主上此次回清河,一举一动都在宋雍辛违等人的监视中。” “当初在邺城回清河的路上,他们不好下手。” “如今季府防备森严,他们更不易得逞。” “但明日天梧山一行,山路陡峭崎岖,危机重重。” “若辛氏与那些人透了行踪,岂非对主上不利?” 钟栎的担忧对季桓而言,并非小事。季桓的视线落在方才辛宜所站的位置,良久,冷声道。 “既然如此,将辛氏带在身旁,不是更有意思?” 辛氏是辛违的女儿,宋雍的义女。当初宋雍和辛违不择手段决定用这个女儿做内应的时候,可曾想过她的处境? 他故意冷落辛氏两年,也是要狠狠打邺城那边的脸。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既然不择手段嫁女,那如今宋雍和辛违便不可能再管到他的后宅之事。 可如今他们却是越界了,眼见着他两年不曾回清河,辛氏的用处已然不大。 那二人便妄想再于他身边安插一个眼线。怕事不成,竟然还用了下三滥的沉春散。 这笔账,等他回邺城,再重新跟宋雍和辛违他们算! 至于辛宜,无辜与否,既然已经卷了进来,就别妄想能全身而退。 余光无意间瞥见了地板上的几道抓痕。季桓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夜女子破瓜时的痛欢情状。 男人皱眉,移开视线,放在桌上的指节也紧握成拳。 “主上,您还有何吩咐?”钟栎担忧道。 不过一瞬,季桓已回复如常,淡淡道: “将此间的地板全部拆除换新。” 7、第7章 本以为主上还有什么要事吩咐自己去办,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将地板拆旧换新? 钟栎眼里是说不出的诧异。但既然是季桓的吩咐,钟栎当即找来了工匠,准备于明后几日进行开工。 素听素问看着辛宜欢欢喜喜地进了仲闻阁,没想到最后竟将那盛着雪莲燕窝羹的漆盘原封不动端了回来。 夫人不出意料地又被郎君冷待。素听素问担忧地看向辛宜,却发现辛宜面容平静,倒像是没有什么事似的。 一时间,二人心中愈发沉重。 回到秋白院后,素问再也憋不出了,凑到正在看单子的辛宜面前。 “夫人……” 知道她们想问什么,辛宜抿了抿唇,强压下心中的委屈,故作镇定道: “不必担忧。” “夫君确实不喜我……这是事实。” “但……这些也在意料之中。” “相比过去两年,夫君待我确实好了很多,至少他肯回来,肯……和我圆房,还肯让我做这些事……” 辛宜看着桌案上的对牌和单子,目光逐渐涣散。 若是没有季桓的默许,就算崔节想将去天梧山的事都交与她,老太太那也不会同意。 “人不能总是太贪心……”辛宜唇角扯出一丝笑来。 辛宜也是怕的,怕好不容易得来的妥协与怜惜又化为泡影。 不然,过了五月,季桓就要去往邺城,不知道何时再会归家…… 更不知,季桓会不会带她一起走? “明日我会将这些事都做好,不会再让夫君不悦。” 清河夜晚的雨水淅淅沥沥,去往天梧山的日子也如期而至。 辛宜今日起得格外早,吩咐完剩余事宜后这才安心出门。 不多时,族人陆陆续续的都来了。就连季夫人都先一步上了马车。 但季桓还未至,辛宜不好先行上马车,只好站在门等着季桓和剩余的族人。 她一身浅绿衣裙,妆容素净,发上仅簪了几支银簪。冷风吹起辛宜的衣袂,勾勒出纤细的身形。 脚步声渐近,嘈杂的声音也随之钻入耳畔,辛宜抬眸望向影壁。 “昨夜雨下得这般大,今日山路定然泥泞难行。若是沾了泥,我这身流光锦可是废了。” 季六太太与一旁的妯娌季四太太抱怨道,路过辛宜身旁时,径直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谁这么会选日子,若是待会马车在半山腰上不去,也不知家主会不会怨我们误了时辰。” “这可真不能怪我们。” 因着那几位有威望的族老态度强硬,很多人本不愿前往。但是捱不住季桓施压,他们不得不随行一起去净云寺给已故的卢夫人上香。 季六太太和季四太太皆是季氏宗族的旁支。 她们心有不愿,但又骂不得季桓,故而只能逮着辛宜撒气。 辛宜自是知道这点,见二人路过,只颔首微笑,仿佛看不见方才季六太太翻上天的白眼似的。 很快,季六太太发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再自讨没趣。 等了有一刻钟,除了年迈体衰季老太太和卧病在床的崔节,以及尚在襁褓的季延没有过来,其余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春寒料峭,冷风吹得愈发得紧,空气中也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素听抬眸时,见辛宜面色泛红,甚至还打了一个哆嗦。 似乎自嫁来清河后,夫人的身子便越发孱弱,再也没了从前骑马射箭时的爽利。 “夫人,要不您先在车里歇会儿,奴婢去前面侯着。若是郎君快来了,奴婢再过来禀报您?”素听道。 辛宜摇了摇头,拢了拢外衫,依旧定定站在门前,等着季桓。 薄雾之中,长长的车队候在季府外的街巷,整齐有序。 与此同时,一架马车自城南而来,最后于季府东巷外停下。 “桓哥儿,还不走吗?”季夫人听见声响,困得打了一了哈欠,这才掀开帘子看过去。 “已至辰时,为何车队还在城中?”季桓抬眸看向钟栎。 今日一早,主上便出去办事,特意吩咐过让府中众人先行出发。 钟栎也将消息传了出去,不想此时府中的车队却还停留在府外的街巷。 二夫人卧病在床,今日的一切事宜皆由辛夫人打理。联想起其中的可能,钟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此情状,季桓心下了然,旋即沉了脸色。 “将辛氏带过来。” …… “怎么郎君还没有好?”风越吹越大,素问嘟囔道。 “素问,不可妄议郎君。”素听道。 “哎呀,他又不在。都这么久了,真是比女子还要磨蹭。”素问渐渐没了耐心。 见辛宜的脸色由最开始的冻得通红的现在的唇无血色,素问有些急了。 “我的夫人,您快上马车缓会儿吧。” “无事,再等一会就好。”辛宜道。 “您摸摸您的手多冰凉,恐怕过会儿等不到郎君,您自己就先倒下了!”素问急得皱起眉头。 “夫人不是说,要把这件事做好吗?万一您病倒了,那还怎么向郎君证明呢?” 骤然的寒意如潮水般涌来,裹挟着她,辛宜只觉得周身发起一阵阵恶寒。 同时又怕自己真得病倒了给季桓添麻烦,最后还是向素问妥协了。 由着素问与素听扶着她上了马车。 方转过身还未下台阶,蓦地看见一个黑影迅速靠近。 不同于素听素问的警戒防备,辛宜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季桓身旁的钟栎。 “夫人!”钟栎先行了礼,而后道: “主上有请。” 闻言,辛宜黛眉拧起,一时间惴惴不安。 季桓难道没有在府中吗?此时寻她,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钟栎不同于云霁,不苟言笑,辛宜也不敢向她打听季桓找她所为何事。 经过街巷车水马龙的队伍,辛宜几乎是小跑才跟上钟栎的步伐。 钟栎率先进入马车,低声对季桓说了什么。 很快,钟栎出了马车,传令让辛宜过去。 与周遭的湿冷不同,马车上烧着炙热的碳火,瞬间的冷热交替,辛宜只觉得骨头都要碎了。 马车内,男人正端坐案前,修长白皙的指节持着书卷,狭长的凤眸清冷疏离。 细细打量,辛宜这才发现,季桓又换回了往日的黑色袍衫与长冠,纵然马车内烧着碳火,但扑面而来的凛冽与冷肃却压抑不住。 若是不论身形与轮廓,他还是与八年前的那个少年如出一辙,辛宜想。 马车轻晃着开始启程,终将辛宜拉回现实。 季桓早已放下了书卷,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 辛宜察觉到对面那道毫不避讳的直白目光,心下如小鹿乱撞,连忙垂下长睫,任男人端详。 尽管不可置信,但四周哒哒的马蹄声还是表明了,她此刻正与季桓同乘一辆马车。 “如今什么时辰了?”良久,季桓才淡淡开口。 “约摸……辰时正……”辛宜抬眼看着他,思量片刻道。 “你也知此刻是辰时正。”男人声音愈发沉重。 “夫君,可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妥?”辛宜也察觉了此刻季桓话语里的古怪来,急忙问道。 “我昨日可曾说过,今日卯时三刻出发。”季桓依旧淡淡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此刻辛宜面前的红晕与羞涩尽数退去,细长的黛眉紧紧蹙起,有些急促抬眸道: “妾身以为郎君还在府内,故而——” “辛氏,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想起方才钟栎过来禀报,辛氏姗姗来迟,令府中众人等她一人的事,季桓面色凝重,深深地打量着她。 “辛违和宋雍便是这般教你规矩的吗?” 如此做派,季桓不由得怀疑,她是否故意为了某些阴私而拖延时间。 当下最好的做法,便是将人揪至眼皮子底下,看她还如何与外界传递消息。 季桓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辛宜一时摸不到头脑。 刹那间,昨日纱帐后的咳嗽声蓦然转入耳畔。辛宜登时睁大眼眸,当即反应过来。 她是从崔节那里接的单子! 而季府上得力的婆子管事,多半都被崔节收买。 这样一来,仲闻阁就算传来什么消息,也不一定能立即到她那里。 看来崔节就算病着,也还是不愿她将此事办好。 于崔节而言,自嫁进季氏两年,便一直掌管中馈,大权在握。这期间能捞的油水自是不少。 若有朝一日她接过中馈之权,那崔节先前的努力都付之东流,甚至还可能面临被她查账的风险。 无论如何,她顺利接过中馈,于崔节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竟又莫名被崔节摆了一道,辛宜有些懊恼,同时期待地看向季桓道。 “妾身……并未得到夫君的消息,以为夫君还未至,是以在此等候夫君……” 她才从崔节那儿接手这些事,季桓会不会怜惜她的处境不易? 然而下一瞬,听到季桓的话时,辛宜眉心突地一跳。 “这是要将过错推到二房和下人身上了。”季桓面色阴沉,语气不善。 没有质疑,季桓便直接断定是她诬陷崔节和府中下人? 季桓怎么会如此想她!难道连再门外等候他,于他而言也是错吗? 辛宜不知自己还当再说什么,一时间鼻尖泛酸,泪珠盈眶。 “今日之事我且不与你深究。” “你径自反省就是,往后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莫要再做,否则辱没我季氏门风,平白遭人笑话。” 说罢,季桓将杯盏放在桌案上,继续垂眸看向卷册。 莫名受了委屈,又被季桓冤枉,辛宜眼底湿润,滚下两行清泪。 可听到季桓最后一句话时,她坠地的心忽地又重新腾起。 季氏门风? 夫君这是愿意将她当成季氏中人看待了? 8、第8章 心中的秤杆随着季桓的一言一语升降起伏。 辛宜觉得自己方才莫名恍惚了瞬,竟然还顺着季桓的话点了点头。 如此,不是承认了方才自己污蔑崔节吗? 辛宜顿时有些气馁,悄悄抬眼看向季桓,却见他依旧垂眸看向卷册,心下不由得愈发凌乱。 可转念一想,辛宜不禁苦笑起来。 季桓误会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了? 自她嫁进季府,不是被包括季桓在内的季氏所有人认为是别有用心吗? 这件事,因为涉及到义父,她根本解释不得。 不过眼下能和季桓同乘一两马车,也是极好。 这样单独二人相处的时光,于她和季桓而言,除了那夜在仲闻阁外,几乎是没有的。 马车依旧在晃悠悠地缓行,辛宜竟觉得在这一刻,时光当真是快极了。 快到她闭眸再睁眼间,已经到了半山腰处。 由于道路泥泞,马车换成了软轿。 为防止弄脏衣裙,众人的马车下皆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又盖着一层松江白棉布,径直铺到每架马车对面的软轿上。 季桓和季珺等男子则骑马上前。 辛宜下了马车,抬眼望去,这才发现抬轿的轿夫个个魁梧高大,蜂腰猿臂,与两旁的黑衣侍卫别无二致。 虽然诧异,但知这定是季桓的主意,辛宜也未深究,遂而上了软轿。 一路无事发生,巳时末便行至净云寺。 好在未耽误时辰,寺内的法事终于午时三刻开始。 身为季桓的妻,辛宜理所应当认为自己该与他一同祭拜卢夫人。 对此,季桓没有制止。辛宜就在他身后的蒲团上跪坐着上香叩首。 一旁的季氏族人虽面色古怪,可也不得不随着季桓祭拜卢夫人。 法事持续了两个时辰,由净云寺的衷慧法师主持,替已故的卢夫人颂经超度,满愿升天。 此间事了,季桓则要带着季氏儿郎去天梧山的季氏祁陵,将卢氏的遗骸重新埋下。 这些事情,女眷不再适宜露面。辛宜这个季氏宗妇便要开始安置众人夜宿的厢房事宜。 季氏本枝人丁稀少,且此次又随着季桓去了祁陵。 为了便宜,辛宜就将本家的厢房安置在了祁陵附近的天水庵。 其余的旁支则随着他们选择。 倒只有一点,除了禄苍庵。 令辛宜诧异的是,天梧山上寺庙庵堂如此多。倒还真没有人选择禄苍庵。 季氏的护卫将半座山头都防御了起来,倒也不必担忧夜宿安危。 布置完这一切后,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四周起了水雾,笼罩得山间越发潮湿。 季夫人不愿再迁动,遂留在了净云寺。而季珺和季桓还未归来。 吃过素斋后,辛宜有些闷,就近带着素听素问在天水庵四处走动。 “山上也有白山茶吗?”行至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辛宜抬眼就看见了花池中盛开的白山茶。 昨夜山上落了雨,此处的白山茶竟然无事,辛宜暗暗诧异。 “夫人若是喜欢,打这出去,那有好大一片山茶园。”正在打水的老妪停了下来,指着洞门外对着的一条幽径道。 辛宜眼眸忽地亮了起来,提着裙摆就要过去。 “夫人,此间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去吧。”素听劝道。 辛宜顿了瞬,又转身问向老妪道: “师父,那园子远吗?” “不远,下了台阶几步路就到了。”老妪笑道。 这话说得辛宜愈发心动,也不待素听素问,直接提着裙子下了去。 “台阶湿滑,夫人您慢些!” 二人见自家夫人已经走远了,无奈地只能快步跟上。 此时,老妪看着三人离开的方向,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真如那师太所说,下了台阶就到了。半山坡上,一片绚丽浓白惹眼至极。 “也不知谁如此有雅致,在此处栽了许多白山茶。”辛宜看着一望无际的花海,感慨道。 “也有可能是野生的呢?”素问折了一枝,放在手中端详道。 “那也不可有这般多,而且此处的山茶树干大多腕子般粗细,倒像是旁人栽的。”辛宜道。 “夫人,那我直接折些花枝,等回去插在瓶了可好?”素听和素问道。 辛宜笑着点了点头,又径自顺着山坡而下,步伐轻快。 若要说,她长这般大,还没有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白色山茶花。 世人更偏爱红山茶的浓艳绚烂,而此处却尽是白山茶,可见此间主人的崇高雅致。 辛宜想着,抬手折了一枝花枝,打算回去同素听素问汇合。 四周的暮色彻底沉了下来,不见星月。只有周遭零星的萤火。 对于暮色,辛宜并不畏惧。幼时在并州时,她和阿兄经常在外捉萤火虫。 那时候经常因为回来得太晚被父亲责罚。每至此时,阿兄就会默默将她挡至身后。 因着阿兄是义父的嫡子,父亲也不好再说她什么。 鼻尖掉落一片绿叶,重新将辛宜拉回现实。此刻她抱着一枝山茶,虽迷了方向,却也不着急。 馥郁的山茶香气萦绕在鼻腔,辛宜心下竟愈发安定。 下意识间,辛宜抬眸,发现前方竟有一丝昏黄微暖的光晕。 辛宜定住脚步,疑惑地看向来人。 迎面走来一白衫女子,眉眼清致,手持灯笼,看到辛宜时笑道: “夫人,我家夫人有请。” “此处……”辛宜看着她,又有些心虚地看向怀中的山茶花枝。 “此处的园子,正是我家夫人的。” 听罢,辛宜腼腆地笑了,不由自主随她前往。 对方称呼她为夫人,定是知晓她的身份。而且,能在此处种下一片偌大的山茶花,也当是高雅不俗之人。 故而,辛宜也不担心对方是否暗藏他心。 侍女领着她转过几道陡坡,又上了三四转台阶,最后进了一处庵堂,在一树白山茶旁停下。 “我家夫人就在里面,夫人进去就好。” 辛宜笑着颔首回应,轻轻推开了房门。 馥郁的山茶香扑面而来,辛宜抬眸,见对面坐着一位黑衫女子。 那人正俯身点茶,见她来了,抬眸看来,唇角微微一笑。 那女子长眉入鬓,眉眼清冷疏离,乌发高高束起,竟无一丝装饰。 只是,随着那女子的动作,辛宜竟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脑海中闪过今日给卢夫人做法事时的场景,辛宜后背登时一阵发凉。 她终于知道此处的诡异之处了。 这黑衣女子,竟与季桓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清冷疏离的眉眼。 “卢……”辛宜一时语顿。 “我是季桓的阿姊。”黑衣女子抬眸对上她的视线,“我等你很久了。” “阿姊?”辛宜诧异得睁大眼眸,不由得目瞪口呆。 她只知道,季桓有个早已出嫁的阿姊,却从没见过。 “你也可以这般称呼我。”季泠笑道。 “季桓今日在山上,是给母亲做法事吧?”季泠喝了一口茶,又递给辛宜一杯。 “是,在净云寺,后来夫君又去了祁陵。”辛宜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季泠的视线落在远处,语气无奈。 “你定然很好奇,今日这么重大的日子,为何我就在这山上却不露面吧。”季泠自问道。 “先喝茶吧,喝完茶我再与你细说。” 一开始看见季泠时,辛宜被她周身的清冷疏离惊讶。明明与季桓一母同胞,神韵又相似。 可没想到,季泠的性格却与她周身的气质南辕北辙。 坐了一刻钟的功夫,辛宜也差不多听季泠说了季桓与季家的种种过往,尤其是他们的母亲卢夫人。 永嘉六年,也就是十二年前。那时候胡人攻入京都,引发永嘉惨案。 时年,季选为了跟随皇帝去西京,混乱中抛弃了卢夫人与季桓。 一年后,季桓回到冀州清河,卢夫人则于那次动乱中香消玉殒。 回到清河的季桓,自然就此与刚娶了继室的父亲反目成仇。从此也是性情大变,寡言少语,阴郁深沉。 事发时季泠在清河,自然不知母亲与弟弟遭遇了何事。 后来,她也是恨的!恨父亲狠心抛弃了母亲和阿弟,恨父亲在母亲殒命不到半年便娶了新妇。 可恨又能怎样,母亲殒命后,范阳卢氏的外家与季氏从此水火不容。 她与阿弟再没了依靠,全然要仰着孙氏的鼻息而活。 那时候孙氏刚有身孕,又得父亲宠爱,一时间风头正盛,直将矛头指向她和季桓这两个眼中钉。 可季桓又太过刚硬,死活不肯向父亲和孙氏低头。她这个阿姊只能想着法子让他们好过些。 “所以,夫君便以为阿姊与孙氏他们是一伙的,以为阿姊忘记了母仇……”辛宜皱眉道。 那时季泠刚刚及笄,也不好与季选和孙氏闹得太僵。 季泠点了点头,无奈道:“故而,我夫新丧后归家,阿桓便让我在此带发修行,不得再出现在他眼前……” “这些事堵在我心中太久了,找个人说出来,果然好受了些。”季泠感慨道。 “相信有朝一日,夫君会明白阿姊的良苦用心。” “其实,我今日在此等你,委实有事相托。”季泠转身从挂屏上取下一架黑稠包裹的琴。 “此琴名为涧素。”季泠认真抚着琴,抬眼望向辛宜道,“曾是我阿母留在这世间唯一的东西。” “后来,又传至阿桓那里。” “阿桓十四岁时,因为这琴与父亲大吵了一架,那时我为了讨好父亲……将这琴摔了……” “也正是此后,阿桓便恨上了我……” 季泠眼底凝满复杂与心酸,良久,看着涧素琴眼眶湿润。 “后来我悄悄将这涧素琴收起,又令人将之修补完好。” “这么久以来,一直没有机会还给阿桓,今日我便将这涧素琴交由你,辛宜。” 知晓季泠的苦涩与艰辛,辛宜沉重的接过琴,“阿姊还有什么要我带给夫君的吗?” 季泠摇了摇头,支撑着身子静静地看着辛宜。 良久,二人隔空相望,只有烛火噼里啪啦的响动声。 眼看着辛宜抱着琴,行礼后转身就要离去。 季泠忍不住轻声道: “辛宜,阿桓他性子冷漠,不易近人……其实他这些年过得也甚是不易……若是有何不周到的,我这个阿姊代他向你赔罪了……” 辛宜停住脚步,转身笑道:“阿姊放心,夫君他……待我很好。” 望着辛宜越来越远的身影,季泠眼底凝满忧虑。 联想起孙氏和季汐以及她自己如今的结局,真不知辛宜如此,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不管怎样,但愿她这个弟妇,能有一个善终! 9、第9章 “夫人,出了禄苍庵奴婢便不能再送您了,从这林子一直往东走,就是出口。” 侍女说着,将灯笼给了辛宜。 “禄苍庵?”辛宜有些疑惑,旋即反应过来,当初她向季桓请示时,他明令避开了禄苍庵。 如今大概知晓这其中缘由,辛宜看着怀中的琴,叹了口气。 怪不得八年前,十六岁的少年便有如此冷肃凌厉的神情。 他能一箭射杀了劫持她的叛军,却不能救他的母亲和他自己。 山风掠过耳畔,灯笼下的黑影左摇右晃,一阵寒意袭身,辛宜将涧素琴抱得更紧了。 她出来这般久,素听和素问找不到她,也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辛宜步伐加快,顺着林中小径,迅速穿过山茶花林。 鞋底踩过枯枝,发出咯吱的响声,耳畔除了风声隐约还夹杂着夜枭的哀鸣,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林子,看到了右前方的台阶,提着裙摆匆匆上前。 风声渐渐有了实质般的存在,在耳旁叫嚣着,眼前的昏黄忽地湮灭。辛宜顿时停了脚步。 灯笼灭了…… 眼前漆黑如墨,夜空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辛宜弃了灯笼,紧紧抱着怀中的涧素,强行维持着镇定。踏着台阶也变成了一步一试探的动作。 那夜去仲闻阁便是这般。 周遭的树叶沙沙作响,将夜幕的恐惧尽数渲染放大。 几道白光闪过眼前,看清那是何物后,辛宜心跳加速,蓦地躲到了一旁的树后。 夜幕遮掩下,几个黑影迅速闪过,他们手中的冷刃却炫着白光。 按理说,季桓的人不是将半座山头都防御起来了吗,怎么会有别的人? 今夜季桓还有诸多季氏族人都在山上,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辛宜不敢想象那时的情景,她既然看见了,就得赶紧在事发之前,将此事告知季桓。 不然,这一整晚怕都是难眠之夜。 那几人走后,辛宜迅速摸索着,急忙赶回天水观。 刚回到天水观,恰巧碰上正准备出行的季桓钟栎等人。 见她仓惶回来,男人眼底的诧异只持续了一秒便转瞬即逝。 不容拒绝的压迫目光紧紧将她打量,从上到下。 辛宜抱着怀中的涧素,莫名觉得有些烫手。 这琴她是要帮季泠交还给季桓的,可绝不是现在…… “辛氏,你方才去了何处?”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袭黑衣隐匿于夜色中,说出的话同样也没有温度。 辛宜明白,季桓约摸看出了她怀中之物。若她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季桓恐怕会以为她撒谎成性。 可眼下要紧的并非此琴,辛宜咬着唇瓣,踟蹰半晌终是抱着琴上前一步道: “夫君,妾身有要事同你说。” 季桓看向辛宜怀中抱着的琴,沉下脸色,眸光倏地聚起冷意,侧眸冷声咬牙道: “若是禄苍庵,便不必再提半个字。” “夫君,并非——”辛宜继续上前,却被男子拂袖骤然制止。 “我说了,莫要再存旁的心思。” 说罢,男人便要掠过她快步离去。 辛宜也顾不得太多,迅速转身抓住男人的衣袖,急声道: “夫君,我方才上来时看到几个拿着冷刃的刺客!” 季桓顿住步伐,冷眸打量着她,似在思索她的话几分可信。 二人对视间,破空声忽地穿透夜幕。 “主上小心!”。 钟栎手持长剑,将径直冲向季桓的羽箭迅速挡了回去。 顾不得被辛宜抓着衣袖,季桓拔出腰间的长剑,复杂的打量了身侧的女子一眼,继而又继续戒备着。 辛宜也被那突如其来的羽箭惊得够呛,她一时心慌意乱,只得紧紧抓着季桓的衣袖。 如若说第一只羽箭只是试探的话,那随而来的箭雨才是真正是恐怖如斯。 情急间,辛宜只得松开季桓的衣衫,抱着怀中的涧素向季桓紧紧靠拢。 男人似乎知晓她的畏惧,和钟栎对视一眼,将她围在中间。 这一幕似乎又回到了八年前,骑在白马上的少年面无血色,漠然地对待一切,直至利箭将她对准。 最后死的却是她身后的匪徒。 辛宜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却在这一刻被填得平满。 她终于如愿嫁给了那个少年,以后还会为他生儿育女,同他相伴一生。 羽箭在夜空中穿梭,只有尾端的白羽隐约可见。季桓挥剑格挡利箭的同时,也在暗自观察那羽箭的方向。 他和钟栎尽力将辛宜挡在中间,那羽箭的方向似乎也微妙偏移,不多不少恰巧不会射向辛氏。 黑暗中,季桓唇角扯出一丝冷笑来,骤然抓住辛宜的腕子,将她带到自己身前。 突如起来力道激起一阵眩晕,辛宜被季桓带着,这才看清当才略过自己裙摆的一支羽箭。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察觉腕子上的温热触感,辛宜喜出望外。 险境中,她的夫君季桓并没有抛弃她。 温热的触感陡然蔓延至辛宜全身,她看向怀中的涧素,忽地觉得冥冥之中,卢夫人也在帮助她。 “主上,这群人来势诡异,还望主上先行撤退。”钟栎道。 季桓并没有直面回应,而是握紧了掌中的纤纤细腕。 不一会,四周的山林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对面的箭雨终是停了。 季桓面不改色,松开了辛宜的腕子,径直大步向前。 “夫君~” 辛宜还未从方才的恐惧中抽出身,急忙快步上前跟上季桓。 约摸一炷香后,风波平息。辛宜跟着季桓行至对面的半山腰处。 那里立着一群身着黑衣的侍卫,正在清理方才的刺客。 男人并未理会辛宜的靠近,启唇询问那些人道:“可有活口?” “属下带人赶上来时,他们见无处可逃,全都自尽了。” 季桓沉思片刻,看着躺在地上横竖八的一群人,转身看向辛宜道: “夫人之前说的,可是这群人?” 想起那些人之前从她面前过时,手里还持着白色冷刃。 辛宜慢慢靠前,走向季桓身旁,看向那群已死的人。 血腥气渐浓,涌入鼻腔,没由来地辛宜胃中一阵干哕。 她十岁那年历经并州赤山之乱,见了太多的横死暴亡,当下怕极了如今这场景。 却因为季桓的一句“夫人”,又鼓起勇气靠近。 “很怕?”男人没由来得询问,平静的眼眸如无波古井,却深邃得可怕。 辛氏这般怕,要么是怕看见自己的同党惨死眼前?要么便是怕这群人没死透,被他逼供出了什么来。 不管哪种,此番辛氏都别妄想摘掉干系。 辛宜点了点头,蹙眉小声道:“妾身方才上来,便是想同夫君说此事。” “如今族人都为了婆母的事来天梧山,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妾身唯恐——” “这不怪你。”男人转过身负手而立。远眺着探出云层的一弯冷月,思忖着方才的种种。 辛宜看不见季桓的神色,却能体会出他这句话的宽慰与温和,心下不由柔软了几分。 兀自欣喜间,却见季桓脚旁本该死透的黑衣人忽地起身,持着短匕目眦欲裂地刺向他。 “夫君!” 辛宜来不及思量,快步上前冲向季桓身后,正好替季桓挡下了那一刀。 “唔!”夜色中传来女子的一声闷哼。 周遭的护卫闪身上前,一脚将那刺客踢开,迅速制住,防止他咬破牙槽的毒药自尽。 几乎是那刺客起身的瞬间,季桓便察觉危险,只是他想着辛氏还在一旁,便也没有动作,依旧“望”着天际沉思。 他倒要看看,辛氏能做到什么地步。 听到声音的同时,男人眉心微皱,旋即转身揽住辛宜,扶住她的身子。 右后肩直直插着一只匕首,将淡绿的薄衫染得鲜红。月色下,身前女子面容痛苦,身躯发颤,却依旧紧紧抱着怀中的琴不肯松手。 季桓眸色复杂,将人揽腰抱起,向天水观而去。 “夫君~”辛宜抱着琴缩在男人怀中,懊悔道,“若我能早些……将刺客的事……告……告知夫君,或许夫君便……不用这般……置身险境。” 季桓没有说话,抱着辛宜快步上着台阶。 每走一步,他心下的疑惑与戒备便不由得多上一份,同时也愈发觉得怀中柔软的身躯莫名烫手。 这些所谓的刺客,确实是他故意露出破绽放进来的。 他回来时,辛氏和婢女便不在屋内。 看到辛氏手中的琴,他便知辛氏去了禄苍庵,这倒是不假。 可路上有没有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却不为人知。 宋雍和辛违派来的那些刺客自然是不会攻击辛宜。 辛氏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的猜测,怕露出马脚,亦或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这才肯替他挡下那一刀。 辛氏确实聪慧,可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夫君……咳……咳咳。” “莫再说了,钟栎已去请大夫,尚待片刻。”季桓语气难得的温和,略带安抚。 “匕首太深,若贸然拔刀会危及心脉。此刻你须得保存体力,不然拔刀时,你受不住。” 辛宜乖顺地闭上嘴,忍着疼痛,紧紧抱着涧素缩在季桓怀中。 此刻她虽然身上不好受,匕首刺破血肉,疼得抽心,可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堂而皇之地依偎在季桓怀中,肆意汲取他周身清冷降真香的气息。 察觉怀中女子不动声色的靠近,黑暗中,季桓眼底的笑意忽地深了几分。 恐怕,今日过后,他要改变主意了。 将辛氏带去邺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10、第10章 辛宜被抱回厢房时,背后的衣衫已被血水沾湿,只得趴在榻上等着大夫。 房间内跳动着闪烁的昏黄烛火,时不时爆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辛宜唇色发白,强忍着痛不肯发声,疲惫地看向季桓,眼眶湿润。 “你身旁的婢女何在?”季桓抬眼,狭长的眸子看向身侧的面色苍白的女子,眉头微锁。 辛氏的婢女也是一同从并州来的,自然与她主仆一心。 这等关头,辛氏和她的两个婢女却都不在。 就算辛氏没有正面接触那些刺客,那辛氏的婢女也脱不了干系。 提起素听与素问,辛宜忽地反应过来,她一路皆是由季泠的人引着前行。 素听和素问却第一次来这,不知会不会迷路。 “夫君,她们原先同我一起去那边的山茶花林……后来便留在那里等我……” 辛宜并没说完,只将季桓的视线引到那被黑色绸缎包裹的涧素琴上。 “她们不熟悉附近的山路……可否请夫君快些派人去寻她们?” 辛宜眼底闪着泪珠,颇为懊恼自己怎么将素听素问忘了。 不待辛宜说完,钟栎领着一位青衫男子快步走近。 “此事我会安排,你先好生处理伤口。” 季桓说完便先行离去,只留一旁提着药箱的青衫男子和钟栎诧异不已。 辛氏再怎么说也是季桓明媒正娶的妻。且伤的还是后肩,更何况,她还是为了他受的伤。 难道季桓就如此不见外? 郗和面色古怪,可到底这荒山上离得最近的就他一个大夫。 总不能季桓还去附近的寺庙请个通晓岐黄之术的和尚来给他的夫人看身上的刀伤吧。 直到季桓的墨色衣摆消失不见,辛宜才不安的收回目光,看向郗和。 郗和倒不似辛宜这般诧异,早在不久前,他从仲闻阁出来时,就与她碰过面。 “待会儿会很疼,你先咬上。” 郗和从药箱中拿出一叠白棉帕,随手放在辛宜身旁。 他颇不自在,拿剪刀剪开了伤处的衣料。 整个过程,郗和心下暗骂这两人,怎么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 好歹他也是血气方刚正直盛年还未成婚的男子。他要如何,才能不去记得那圆润的肩头有多滑腻,触感有温热。 恼怒的同时又激起一阵无奈,季桓这天杀的,万一以后哪天改变主意真的看上辛氏了。那他郗和今日的举动岂不就成了一根刺? 眼下伤口处还时不时渗血,趁着辛宜走神的空挡,郗和迅速拔出深深刺入骨肉的匕首,而后用烈酒清洗,再用金疮药外敷。 热辣的酒水渗入骨血之时,辛宜咬着棉布,伸出的双手紧紧抓着被褥。 “疼也没办法,谁叫你要去替他挡刀。” 郗和玩笑似的嘲讽道,以季桓的身手,能近他身的人屈指可数,更何况是一个将死不死的刺客? 处理好伤口时,郗和又替辛宜诊了脉,确认无误后这才离开。 …… 厢房内,季桓神情晦暗,棱角分明的轮廓一半隐在阴影下,冷峻至极。 “辛氏的婢女可找到了?” “她们刚才一同回来,听闻辛氏受了伤,便要冲进去,属下已令人将那两人关押起来。”钟栎道。 “暂且将人放了。” “主上,那两个婢女好巧不巧,恰在听闻辛氏受伤后才出现,委实……”太过古怪。 “我另有打算,先将人放了。” 钟栎忽地抬起眼眸看向季桓道: “主上,之前您吩咐让属下查辛氏的事也有些眉目了。” “辛氏本不该像外表看着这般虚弱。” “查到何事了?” “辛氏自幼长在边关,体能不算差,常常像男子一般骑马射箭。而且……” “并州的探子来报,辛氏擅长射术。” 室内忽地陷入一片静默之中,男人忽地冷笑道: “是吗?” “辛氏自十岁开始学习骑射,不过短短几年,便已不输一流的弓箭手。” 即使是在军中,训练百步穿杨的弓箭手,没有良好的体力和惊人的天赋亦是不成,何况具备此后,还要有若干年的训练。 辛氏一个闺阁女子,哪来得这般臂力? 如今看来,她那时被羽箭吓到的惊恐模样俱是装的。 季桓冷着面色,执起茶盅兀自思量什么。 低垂的眼眸忽地明锐抬起,正对上步下生风大摇大摆过来的郗和。 “那边已经睡下了,这回该轮到你了。”郗和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季桓一眼。 “第三次会于何时发作?”季桓问道。 “脉象确实不稳,气血浮躁上头,约摸也就这几天了。”郗和道。 想起方才的女子,郗和提醒道:“我也知晓你那没由头的癖好。” “可如今辛氏受了伤,恐怕不再适合为你泄火解药。” “此外,药发时,那物充血俱增,若是再用迷药强行压制,你以后若想再一展雄风,恐怕就难了。” “实在不行,去花楼里风流快活一番也能解——” “不必。” 见他面容愈发沉冷,郗和也被他这种为难自己不知好歹的行径惹怒,忽地起身坚决道: “行了行了,到底是与我无关,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决断。不过这次若你再同我拿药的话,我定然不会轻易予你。” 郗和此人,明显空惹一身浪名,却无浪名之实。 他若是真去过花楼,更有甚者,看过几本参悟人道的书册,便不会回答的这般草率。 “此番用不到你的药。”季桓道,“我亦不会去花楼。” “不可,辛氏的伤口极深,冒然行房伤口怕是会裂开。” “奉安,你自诩风流,又为何不知,并非只有躺着才能行事?” 何况,辛氏体能极好,又岂非寻常女子能及? 郗和很快会了意,倏地耳畔通红,被季桓噎得哑口无言。 “这种虎狼药发作凶猛,你切记……届时须得克制一二。” “还有,伤处不能沾水,不然恐会留疤。” 耳畔仍红得滚烫,可一旁的始作俑者却面不改色,悠然自得。 郗和心下不快,登时脑海中一个念头掠过。 郗和眸光促狭,看向季桓揶揄道:“此虎狼药虽凶猛,但也可以疏阳通阴,促进受孕。” “季行初,你也快二十又五了,为何不借此机会要一个子嗣?” “不合时宜。”季桓只吐出这几个字便不再说话。 “为何不合时宜?那时按理说你的量只会更多,如此一来——” “钟栎,送客!”季桓沉下脸色,薄唇下压,看着郗和眸光冷厉道。 若不是念在他和郗和过去在洛阳地带有过同生共死的交情,他早已将郗和请出去了,何须听郗和再多说? “爱要不要吧。”郗和啧了啧嘴,也不想多待,长袖一甩昂首大步赫然离去。 “现在不要,以后想要怕是也不成喽~” 他的余音一直在室内缭绕,季桓忽地放下酒盏,发出“砰”地一声。 …… 辛宜受了伤,暂且不能过度奔波,季桓便吩咐缓了行程。 为了防止那夜刺客的事引起妇孺的恐慌,以及一些族老的不满,辛宜对外宣称自己染了风寒病得不能起身。 如此,一连过了两三日,身上的伤口才隐隐有结痂愈合的趋势。 她受伤的这几天,季桓每日都会过来看她,询问她的伤势。 这在以前,却是未曾有过。她当初就算病得起不了身,季桓也不曾派人过来问过一句。 “夫人,这是风口,您吹不得风。” 见辛宜依旧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发呆,素听走过来紧张道。 “不碍事,我就坐一会儿。”不觉间,她的唇角已微微弯起。 此刻她竟然破天荒的想,若是她的伤一直不好,季桓是不是也一直都会过来看她! 这样,她就不会每天孤身一人,日日夜夜盼着见到季桓了。 人总是贪心不足,过去她时常想着,若是季桓能回清河就好了。 可现在她却觉得,若是季桓每天都来看她,甚至能让她陪着一起去邺城,今后同她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斜阳穿过窗棂,昏黄的光影落在辛宜盛满笑意的眼眸里。 素听叹了口气,无奈地过去取了见藕荷色氅衣,披在辛宜身上。 这几日郎君都是酉时左右匆匆来过就走,今日打眼看都要申时了,再过会儿,天都该黑了,夫人竟然还在这坐着等着郎君。 “夫人,药熬好了,喝过药就该用饭了。”素问一进来,漆盘中浓苦的药味儿弥漫厢房,辛宜被呛的皱眉。 “不是才申时吗?今日的药竟熬的这般早。” 素问被这话惊得楞了一下,和素听对视一眼,都未说话。 虽是如此,辛宜还是捏着鼻子将浓苦的药汁一碗灌下。 “约摸再过一会儿,夫君就要过来了。”辛宜拿帕子擦去唇角的药渍,一时间竟也不觉得这药苦了。 “夫人,现在已是酉时,今日郎君怕是不会过来了。”素听蹙着眉,试探性道。 “酉时了吗?”辛宜眸中的光忽地暗淡下来,双眸空洞无神的呢喃道。 “许是夫君有事……绊住了脚……我……再等等……” 伤口处忽地传来阵痛,辛宜紧紧揪着帕子,莫名陷入一阵恐慌之中。 就像幼时,她因顽劣被父亲惩罚跪了暗不见光的祠堂,一连几个时辰。 后来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央求父亲令她出去吃过饭,之后再回去跪。 若说第一次跪的时候她还并无感想,左右罚跪而已。可出去之后再跪回来,享受过光明温暖以后她却越发跪不下去。 正在辛宜楞神间,门却从外面被人猛地推开。 11、第11章 突然的响动惊得素听和素问迅速戒备起来,二人纷纷护卫在辛宜身前。 白刃冷光破门而入如同长了钩子似的,直接偏过素听素问,朝着桌案旁的藕荷色身影而去。 冷剑直指眉心,辛宜下意识迅速侧身,想抄起桌案上的梅瓶,然而手腕一时绵软无力,梅瓶直接滑落,碎在脚边。 素问见状,一颗心高高悬起,在长剑再次刺向辛宜的同时径直挡在辛宜身前。 意料之中的刺痛并没有到来,素问惊讶抬眸,发现刺客痛苦的闷哼一声,转身怒视着站在衣架旁的素听。 被短针插进了胸膛,刺客不得不对素听警戒起来。 “夫人,你们先走,这交给奴婢就成。”素听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侧眸看向辛宜和素问。 不待辛宜询问她怎么应对,素听指间捻起的短针旋即再次飞出。 外面脚步声越来越乱,刺客也力不从心,不想与素听继续周旋。遂而使了狠劲儿,眯起锐眸,抬脚踢到一旁的屏风,阻挡素听的视线。 旋即转身去追方才逃跑的二人。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如今只有抓住方才那个女人,他才有脱身的机会。 至少在表面看来该是这样。 刺客不知想起什么,不再手软,剑锋直指那抹身影。 余光瞥见向她刺来的冷刃,辛宜惴惴不安,焦急的同时不得不提着裙摆加快步伐。 碧色衣衫闪过,刹那间,素问压抑的惊呼声响起,辛宜抬眸望去,却见正欲挡在她身前的素问被黑衣刺客一掌劈倒。 肩口处有伤,辛宜自然跑不过那男子。绝望的眼眸中锁着泪珠,辛宜对上那男子锐利敏锐的双眸,屏住呼吸,不停后退。 忽地辛宜的视线掠过刺客,向后眸光发亮惊喜道。 “夫君,你来了!” 那人果真被这话惊到,迅速转头望去。 辛宜则趁着这当口提着裙摆匆忙跑向门外。 哪知,跑下台阶的同时正撞上一堵温热坚硬的墙,突如其来的痛牵动右肩上的伤处。 不一会儿,一群黑衣侍卫迅速出动,周遭响起砰哧不停的短兵相接声。 含泪的双眼蓦然撞上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看见季桓的那一刻,辛宜忽地抱紧他的腰身,将脸埋到季桓心口。 经过方才的一番惊险,辛宜腿脚虚浮发软,越发站不稳。 季桓顺势扶住全身发颤的女子,审视的目光逡巡过后,打横将人抱起。 这厢的动静很快止息,最后刺客不敌,在快要被制服时,迅速撒了一包白石粉脱身。 “莫怕,此事我会派人调查。”季桓步伐沉稳,安慰着怀中的女人。 令他诧异的是,环绕于腰间的力道在这一瞬间蓦地收紧,胸口处也被泪水浸润出一片温热。 季桓莫名有些烦躁,不觉间垂下眼帘,看着怀中女人乌黑的发顶,神色复杂。 此刻,急剧的荒唐感却在他心中渐渐蔓延。 辛氏的婢女会用暗器,确实奇怪,只是此番试探,终究还是不够。 呼吸愈发急促,季桓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 沉春散的药性发作时候迅猛强烈,上回季桓不愿让自己最不堪的模样被辛氏看了去,故而遮上她的双目。 只是此番,怕是要换一种法子。 之前的期盼与恐慌充斥着辛宜的心房,直到进了季桓的房内,辛宜依旧紧紧抱着他的腰身不曾撒手。 她怕,眼前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怕不知道将来哪天,季桓就会离她而去,再也看不见。 “手怎么了?”季桓的长指忽地勾起辛宜渗着血丝的指节,细细捻捏着女人温软的指腹观察打量。 辛氏的左手食指与拇指指腹粗糙略硬,右手虎口和掌侧隐约可见当初练箭留下的细茧。 无论辛氏表面如何伪装,有些痕迹是骗不了人的,譬如她的手上因为长期拉弓练箭而留下的茧子。 视线愈发冰冷,季桓漫不经心地端详那纤细指节。 本来坐在他怀中就够令辛宜喜不自禁,如今他又把弄着她的手,此时的亲密令辛宜的心顿时砰砰乱跳起来。 心中的不安与焦躁渐渐被羞赧和欢悦填满。 “应是方才太过匆忙划伤的。”怀中女人靠在他身前软软道。 “且先上药。”季桓极力压制着心中的燥热,作势起身,不想辛宜却紧紧拉着他的黑色长衫不放手。 “夫君,不过一点小伤,不碍事的。”此刻,辛宜无比贪恋男人温热的胸怀。 她知道,若是季桓起身帮她上药,她待会如何还能像现在这样肆意倚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胸膛的滚热。 季桓原本也没打算真的帮辛宜上药,左右一句客套话。如今见这女人贪恋的依附在自己身前,纤细柔软的身躯与他的坚硬贴的严丝合缝。 刹那间,他忽地想起当初在宋雍府上被算计娶下辛宜的那一日。霁月光风的平静面容不知何时已阴霾四起,唇角的笑意也渐渐裂开。 纵然他此刻清醒无比,甚至还是一如既往地厌恶不齿眼前这上不得台面,精于算计,心思深沉的女人。 可沉春散的药性却来的比他想得还要迅猛可怕。 “是么?”低沉喑哑的声音自男人口中而出,下一瞬辛宜忽地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得看着桎梏着自己双臂的手掌,正死死摁着她向下沉去。 直到下沉得她有些受不住,经过上回的事后,辛宜忽地意识到二人那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夫……夫君……”男人依旧眉眼清冷疏离,仿佛置身事外般冷漠地看着她。 辛宜有些不知所措,偏开视线时发觉他额角的一层薄汗,辛宜抬起长袖,想要替他擦去。 哪知,整个人就这般被季桓抱起,向着床榻走去。 微凉的山风吹起纱幔,才堪堪驱散了房内氤氲的潮湿与闷热。 汗水将乌发彻底浸润,湿乎乎的黏在脖颈和额前。辛宜费力地撑在软枕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纱幔上的玉钩随着身后混乱迅猛的的节奏晃荡不停。 腰上的禁锢似乎越来越紧,越来越快。右肩上的伤口偶尔也会随着那力道传来一阵阵的抽痛。 不过,在极致的欢愉下,痛感似乎成了送她到达山顶的一阵助力。 这次和仲闻阁不同,那次她看不见季桓的脸,甚至不知那人是谁。 承受的同时心中亦有一丝惊恐排斥的刺激与她自己都不敢接受的隐秘渴求。 随着海浪愈发汹涌的澎湃,软枕渐渐被迫移开,滚到了床栏处。 失去支撑,一时间白皙绵软被径直压在墨绿丝绸被褥上,变了形状。 狂风的驱使下,海浪狠狠拍击着不堪重负的礁石,汹涌澎湃,浪花飞溅。所有的快感与疼痛顿时汇聚于此刻。 温润的声音骤然锐起哭泣,辛宜此刻早已受不住,向后反手摸索着握住季桓的手臂,在一程又一程的浪潮中低声哀求。 这个姿势本就直接了当,不似越过重峦叠嶂才会渐入佳境。辛宜身上有伤,进而愈发难以承受。 纵然如此,却见身后之人并无半分理会的意思,辛宜艰难的撑起身子,扶着栏杆颤抖着喘息道: “夫君……能否换……换种……呼——” 季桓眼角不知何时染上一层浅淡的红晕,此刻不用猜他也知他的眼眸会有多么晦暗深沉,动作会有多么歇斯底里。 可沉春散来势汹汹,不彻底疏解终是不能止息。 眼下于季桓而言却是停不得的,但辛宜却越来越无力。 不是体能极好,有挽弓射箭之力吗?季桓实在没想到辛氏在这事儿上会这般不中用。 可眼下桃源忽地狭窄阻塞,紧窄非常,桎梏地他不得不停下暗暗缓解。 余光轻扫,瞥见辛氏手中不知从何处抓着的一段白绫。 季桓起身,扯过那节白绫,这才注意到白绫的另一端,还松松缠在辛氏身前。 起初他以为是辛氏包扎伤处的纱布,接过手中这才发现白绫质地顺滑柔软,层层裹着的分明不是肩处的伤。 身体与欲念被沉春散完全支配着,季桓没有那么多耐心,抬手直接抽出那条白绫。 刹那间,辛宜只觉得心口猛地一凉,白皙的肌肤彻底与顺滑被褥相贴。 她试图睁眼,却漆黑一片。 季桓又用了白绫? 诧异了一瞬,她记起上回在仲闻阁也是这般,便不再动作。 兴许,季桓喜欢这样。 猛然被人揽腰抱着转了一圈,辛宜惊呼一声。反应过来时,已然坐起了身。 由于无法视物,辛宜忽地向前紧紧抱住男人。 只是,相比方才那样姿势,辛宜觉得,这般只会更加承受不住。 次次上下起伏跌宕,回回直中她的要害。 她难受的紧,粉润的指甲想紧紧抓起男人的肩膀分担不适,却又不忍伤他,辛宜只得死死掐着掌心,忍着啜泣与疼痛。 另外,身前白绫脱离了原本的地方,那处不得不在此刻欢快跳脱着,绵软又灵活。令人想忽视都不成。 不知不觉,季桓的掌心已然慢慢向上,尽数抚住那对绵软,防止溢出。 浪潮在体内迅速蔓延,酥透了辛宜每一寸的皮肤。 纤细的脖颈忽地向后艰难仰起,周遭的汹涌海浪仿佛在此刻骤然消失。 辛宜的脑海空了一瞬,她仿佛如湖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的蔓延涣散。 白绫不知如何松动滑落,涣散的眸光渐渐聚起。 刹那间,二人猝不及防地对上视线。男人眼底的愠怒压抑与隐忍恼恨于此刻尽数迸发,骇人得可怕。 不待辛宜反应过来,已经止息的浪潮再次卷土重来,将她好不容易聚起眸光再次摧得残破稀碎! 12、第12章 辛宜记不清那场至痛至欢的情/事是何时结束的。 意识混沌中,她隐约感觉中途自己醒了两次,接着很快再次被要命的快感送上云巅,白光划过后她便跟着去了。 不多时,晨鸡报晓,辛宜睁开了沉重困乏的眼皮。 靛青的纱帐拂过脸颊,辛宜的视线落在身上搭着的墨绿被褥上。 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此处是季桓的住处。 她迅速看向一旁,指节却摸到了冰凉的被褥。 季桓早已起身离去了。 不过,她这算是与季桓相拥而眠,直至天明吗? 昨日的翻云覆雨一股脑的涌现眼前,令人羞赧。辛宜忽略身上的不适感,漆黑的鸦睫颤颤垂下,遮去眼底的情绪。 方才穿好衣衫,外面等候的侍女接连而至。 抬起眼眸,辛宜这才惊讶的发现,杜嬷嬷也在。 而她手中端着的,分明与上次她从仲闻阁回来喝的药别无二致。 辛宜看着那渗着苦气的浓黑汤药,一时无措起来。 上回,素听说酒后行房可能会对子嗣不利。故而她也以为季桓考虑到了这点,所以才会令她喝避子羹。 可昨日,她记得清楚,季桓并未饮酒,他们二人行事时也算得上清醒。 如此,今日这避子羹又是何意思? 分明昨夜,她记得季桓弄进去了好多…… 直至今早起身时,还有许多顺着流下。 “夫人莫要诧异,还是那避子羹。”相比上次,杜嬷嬷和蔼了不少。 许是因为季桓待她不一样了,下面的人见风使舵倒也正常,辛宜如是想。 “郎君说过,夫人身子虚弱,近来还需好生休养。” 见辛宜还在发愣,杜嬷嬷迅速上前,扯唇逢迎道: “夫人莫要多想,郎君这是在怜惜您呢!” “夫人身上有伤。若是此时忽然有了身子,对夫人您的恢复也是不利。” 辛宜沉默片刻,继而复杂地看向杜嬷嬷道: “嬷嬷,夫君他是……不喜欢孩子吗?” 杜嬷嬷浑浊的眼珠上转,思量了一瞬儿。 “……也可以这么说。” “郎君少时过得不顺……后来府中还有个刚出生不久的二姑娘。” “好似郎君从未过去看过一眼……更是对二姑娘置之不理。” 心中的慌乱终于在这一次被抚平,顺着杜嬷嬷的话,辛宜想起了季泠当时说与她的。 季桓十四岁时回到清河,正好那时他父亲新娶的继室怀有身孕。 季桓因那段过往而不喜孩子,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他怎么连自己的孩子也一并厌恶上了? 许是因为那些事对他的影响太过深远。季桓如今不也同样没放下过往吗? 不然他又怎么会将自己的亲阿姊软禁在禄苍庵至今。 辛宜端起碗将那避子羹一饮而尽。 这次的药竟格外的苦,所有的苦聚在心底,引起一阵干呕。 杜嬷嬷眼疾手快地给辛宜倒了杯茶。 看来只有慢慢来了,但愿她能走进他的内心,化解他那些噩梦和过往的龃龉。 “夫人,您还年轻,往后还很长……”杜嬷嬷看着那空碗,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心突突直跳。 “子嗣的事,待再过几年,郎君年纪大了,会想开的。” 一切收拾妥当后,辛宜想起昨夜的惊险,余光扫了一眼,却不见素听和素问。 那刺客来势汹汹,也不知她二人有没有受伤。 脑海中的思路愈发清晰,昨夜素听那抹不自然的神色旋即浮现眼前。 素听与素问自幼与她一同长大,素听是何时会使暗器的呢? 素问性急但坦率明朗,而素听寡言却细心体贴,有她们在身边,在清河的这两年确实好过不知多少。 辛宜疑惑,可昨晚若没有素听素问护着,她指不定会遭受何等磋磨…… 约摸未时,季桓回来了,下令就此启程,返回季府。 回程的马车上只有她和素听素问三人,杜嬷嬷说季桓与季珺有事在后面耽搁了,护卫先行送着府中家眷回城。 “夫人。”素听神色认真看向辛宜,轻声道:“您不觉得昨夜的事太过怪异吗?” “你是说刺客的事?”辛宜疑惑道。 “夫人您在清河两年,未曾出门。就算是以往在并州,也并未得罪什么人。” “那刺客怎么会放着院中这么多的目标不动,非来寻您一个女眷呢?” “你多虑了。”辛宜思索道:“那人定然是见夫君那处戒备森严,不好下手,故而打算劫持我去要挟夫君。” “但夫人离郎君的厢房这般近,我们这处动静如此大,郎君身边那么多高手,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发现!”素听拧着眉毛,似有期待地对上辛宜的视线。 “对啊,夫人,昨夜连我都听到外间的动静了,那刺客却还不肯就此脱身,反而一个劲儿地想劫持夫人。”素问道。 “若夫君当时不在厢房内呢?”辛宜下意识反驳道:“而且,听到夫君带人来了,那时想必四面楚歌,刺客当时的筹码或许只有我。” “夫人,我的银针上有毒,那刺客中了银针毒,却依旧能脱身,实在是太怪了!”素听无奈道。 哪里会有什么刺客?恐怕她的傻夫人才会认为那真是刺客吧! “那也不能表明什么。”辛宜并没有朝着素听所引的方向去想,因为她知道,那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夫人——”素听还想再说,却被辛宜打断。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夫君也说过,会好生查寻此事,给我一个交代。” “这下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回去当晚,辛宜换过药后倒头就睡了,直到第二日巳时才醒。 松松绾了低髻,辛宜出了暖阁,抬眸间诧异地看着男人一身月白深衣,正慵散地坐在案前翻阅她的闲散卷册。 “夫……夫君……” 这是上次欢好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身上的伤如何了?”男人冷不丁问道。 “妾身已无碍……”辛宜喃喃道,有些不敢去看他端详打量的目光。 仿佛一不留神,就能回到那夜,他在身后肆意鞭策张扬的场景。 “近来夫人辛苦了。”季桓深沉的眸子盯着她继续道: “那夜的刺客,与之前夫人所见的刺客是同一批人中的漏网之鱼。” “他们的目标原本是我,只后改了念头,将主意打到了夫人身上。” “到底是我疏忽,这险些令夫人受这无妄之灾。” 果然如同她想的一样,辛宜当即激动起来,高兴道: “夫君不必自责,若是没有夫君,恐怕妾身后来也不能全身而退。” “能尽微薄之力帮到夫君,也是妾身之幸!” “你有此心便是极好。”季桓忽地沉了声音,淡淡道: “不过,到底也算是罪有应得,那刺客的尸体在天水观附近的野山上被找到,死前七窍流血,不能瞑目。” 季桓也没想到,钟宣会因此事搭上性命。 他培养了七年的暗卫,钟栎的弟弟,因为这区区小事,且还是因为宋雍的义女! “人死了?”辛宜看着季桓,疑惑过后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灿烂微笑,“这下就再也没有人能打夫君的主意了。” 季桓的握着杯盏的手紧紧攥起,若辛宜垂眸,便能看见指腹上凸起的青筋。 “当时之事,若没有你的两个婢女,倒真危险至极。” 辛宜十分赞同的点头,感慨道:“我也不知,她们竟有这般身手。” “自我记事起,素听和素问便陪在我身边。时年并州世道并不太平,想必他们是父亲特意为我培养的通些武艺贴身侍女。” “岳父当真高瞻远瞩。”此时,季桓的语气已凉至极点,他看着辛宜脸颊的红晕与眸中的水光,愈发觉得烦躁。 辛氏的手段还真是高,都这般境地,却依旧看不出一点异样,仿佛真就是他那贤良淑德的妻。 看来前两年到底是他小瞧了辛氏。 此番去邺城,当真会愈发有趣。 他倒要看看,面对自己的女儿,宋雍和辛违还能使出何等下三滥的手段。 眼见着季桓起身,辛宜跟着送他出去。 临行前,男人忽地转过身,看向忽地辛宜道: “经此天梧山一事,想必夫人留在清河已然不妥。” “此后,且随我一同前往邺城。” “今后有我在,这种事情当不会再次发生。” 琥珀色的眸子深深看进辛宜的眼底,男人唇角扬起出若有若无的弧度。 “正好,岳父大人和宋刺史也已久不曾见夫人,到底是我这个做夫君的疏忽了。” 几乎就是刹那间,辛宜敏锐地捕捉到他面上的笑意,当即一颗心扑通扑通乱了起来。 他这是,当真放下了?能回心转意,肯为了前两年的冷落同她陪不是? 虽然右肩上的伤处时不时发痛,可辛宜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往后也只会是他们两人一起携手同行,白发相守。 她会是他唯一的妻子,唯一的女人。 辛宜喜极而泣,一时激动地眸中闪泪,唇瓣张合颤栗。 “夫君~” 她忽地快速上前抱住季桓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身前,正如那夜一样。 清冷的降真香的气息扑满鼻腔,将她空虚的心房塞得满满当当。 季桓强行压下想将人推开的念头,细细捻起辛宜耳边的一缕青丝,眸色映出阴鸷,沉声道: “不必担忧,到了邺城,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13、第13章 感受到季桓在抚弄她的长发,辛宜温顺地在他怀中轻轻蹭了蹭,汲取他周身的清香。 貌似自那次受伤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季桓待她越来越体贴亲近,不再似以往那般冷漠疏离。 他似乎也不再是那个盛气威严的季氏家主,位高权重的冀州别驾,而是会体贴关心她的夫君。 不论如何,他与她都是拜了天地,行了周公之礼的夫妻,是要共度此生的枕边人。 虽留恋氤氲着降真香的温热胸膛,可察觉方才他起身动作,辛宜到底是收回了手,重新站在他身旁。 辛宜抬眸的刹那间,季桓眼底的沉冷一闪而过,再次恢复成了往日里淡然慵散的模样。 “那……夫君,我们何时启程前往邺城,妾身也待好生准备。” 沉思许久,辛宜看着男人轻声问道。 这般迫不及待,是急着向辛违传递消息吗? 对上辛宜的视线,季桓眸光晦暗,若有所思。 “夫……夫君?”辛宜被这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羞赧,耳畔爬上一层红晕。 “你身上有伤,暂且先将养着,此间事务皆交由云霁来做便可。”季桓不准痕迹地收回目光。 “嗯……”没得到季桓的正面回应,辛宜顿时有些无措,反应过来后这才应声道是。 见男人要出去,辛宜提着襦裙急促跟上,“夫君,我送送你。” 似乎成婚两年来,这还是季桓第一次主动踏足她的院子,辛宜十分留恋这份难得的时光。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见她要送,季桓虽不耐,倒也没有拒绝。 迅速一眼扫过院子,不由得注意到院中水缸旁,开得正盛的两株白山茶花。 辛宜很快留意到季桓盯着白山茶花皱眉的神情,想起之前崔节嫌弃白花晦气的事,一时忐忑起来,更怕季桓不喜。 “若夫君不喜,我这就着人——”辛宜看着他,有些局促。 “不必,自留着就是。”季桓收回视线,快了步伐。 听季桓这般说,辛宜眼底染上一层喜悦。 季桓不反感,那她去邺城的时候,是否就可以将这两株白山茶一并带过去了? …… 冀州邺城,刺史府邸。 看到季桓派人送来的信,宋雍拧着眉头,视线扫过堂下的一众谋士。 自打他接手冀州,已有两年多光景。 冀州虽富庶,可到底也就那么大。宋雍自起事时,心中便有一番宏图大业。 区区冀州刺史,于他而言到底是不够。 如今胡人时常骚扰并州边境,而并州牧高汾软弱无能。眼看着如今有了染指并州的机会,宋雍当然不会错过。 当即联合幽州破夷将军马郴,一同商议谋取并州之事,待事成以后,瓜分并州。 事情本该顺利进展,可议事时,却反复卡在了季桓那里。 若季桓只是一个冀州别驾也就罢了,他也不会如此忌惮季桓。 可季桓还是冀州清河季氏家主,身后还有庞大的冀州世家。 他们在冀州经营已久,势力盘根错节,时常不配合自己,甚至敢于对他这个上级拿乔。 这也就使得,自己这个冀州刺史还得处处对季桓这个冀州别驾隐忍妥协。 在冀州的街头,时常流传着这样的话:流水的刺史,铁打的别驾。 正如此次,季桓仅仅因着时值春耕,兵疲民弱,器械不足为由,直接驳了他的命令。 加之两年多来的积怨,他忍无可忍,才决定在季桓回清河的途中下手。 只要季桓一死,冀州世家没了主心骨,届时他再扶持一个能为他所用之人即可。 可天不遂人愿,宋雍盯着案上的信,眸光愈发复杂。 “主公,究竟发生了何事?” 谋士程琦在一旁焦急地问道。 宋雍沉着脸将信丢给了程琦,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左下首静默不语的灰衫文士身上,若有所思。 “这……季桓这竖子竟还敢回邺城!”程琦看完信顿时目瞪口呆。 “季桓这是要对主公妥协?”一谋士道。 “不应该啊,派出去的杀手都被季桓灭口,一个都未归来!” “以季行初的狠决性格,不该会如此忍气吞声。” 不待程琦说完,另一谋士林邑当即断定道: “主公,季桓此举必定有诈!” 这句话犹如一记惊天巨响,惊得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看向辛违。 宋雍左下首处,苍老的灰衫文士默然端坐在那儿,静静看着传来的信,捋了捋灰白的胡须。 “法敬,你如何看?”宋雍看向辛违,终是开口问道。 辛违多年来随自己出生入死,这份情意,自不是旁人比得上的。 而且,辛宜也是他的义女。季桓此行回邺城,也将辛宜带了回来。 究竟是真心示好还是另类威胁,便不得而知了。 “主公,如今我们和并州的战火已起,此时经不住腹背受敌的威胁。”辛违眸光深邃,将信折叠平整,放到仆从盛着的漆盘上。继续看上宋雍道。 “若冒然和季氏撕破脸面,当下也不是最佳时机。” “何况季桓本已回了清河,此时忽然返回邺城,也足以可见他的几分真诚。” 季桓肯留在邺城,某种程度上便是将身家性命留在了自己手中。 宋雍眸光忽动,而后忽地眉头舒朗,猛噙了一樽酒,大笑道: “算算日子,我也有两年未见玉绾(辛宜)了。吩咐下去,待别驾归来之日,设宴摆酒接待他们夫妇二人。” …… 时光飞逝,转眼间已到了四月。 辛宜肩上的伤彻底养好后季桓才决定南下前往邺城。 在此期间,季桓时常宿在她的寝房。 几乎每隔几晚,突如起来的大掌便会揽过她的腰肢,狠狠沉下身去。 季桓在情事上并不温柔,甚至还十分粗暴。 每每辛宜醒后便会察觉全身上下如同散架一般,根本起不得身。 尤其是最后几次,不知他为何越来越迅猛,辛宜受不住了,无论怎么哭着求饶,季桓都不理会,直直做得她都晕死过去。 可第二天醒来,再次见到季桓,辛宜红着眼睛,扶着酸软的腰肢出现在季桓面前时,他却云淡风轻,几乎对她身上的疲态视而不见。 仿佛昨晚那个狠厉暴虐的人不是他一样。 辛宜坐在马车里,抱着涧素琴郁闷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 白日与夜晚,季桓他像是两个人。 现在他看起来有多清冷,那夜里的他行事时候就有多么疯狂。 不然她身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处红红紫紫的痕迹了。 不过好在季桓容止规严,并非那等纵欲之人。几乎每隔七日,季桓才至秋白院与她行房。 经历过痛欢的情事后,辛宜也在庆幸,还好季桓每隔七日才做一次。若是他每日如此,辛宜不知道她目前的这幅身子还能否经得住。 若是以往,她尚且还能拉弓射箭,信马由缰,或许还能撑上一撑。 辛宜愣愣地回想着昨夜,纤细的柔荑抚着琴身,袖口微抬,无意间露出了一节白皙的腕子。 只那腕子上还留有昨夜痛欢的鲜明痕迹,怕被素听和素问看到,辛宜急忙扯回袖口。 “夫人,你这是——” 还是慢了一步,素听急忙擒住辛宜的手腕,捋起了她的广袖。 季桓行房时不喜人扰,所以素听和素问都被杜嬷嬷和云霁赶到了外面。 她们未伺候辛宜沐浴,故而也不知里面的情事进展有多激烈。 辛宜又是个内敛性子,自然不会好意思和她们说那些事情。 “夫人,这是怎么了,郎君昨夜又对你动手了?”素问满眼愤怒。 辛宜摇了摇头,她总不能说,这是昨夜被稠布勒的。 夫君于床笫间癖好独特了些,这让她怎么好开口同自己的婢女说? “夫人,自那次落水后您的身子已不同往日,您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 素听年长二人几岁,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辛宜腕上的红痕如何而来。 “阿姊,夫人怎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这分明是郎君对夫人动手,你怎么能说夫人呢?” “之前在并州,夫人刚学骑马那会,磕磕碰碰地也没见身上磕得这般严重。”素问又气又急。 “郎君也真是的,他竟然对夫人动手,他怎么能对夫人动手呢?”素问不悦道。但她又忍不住担忧辛宜,慌忙靠近,握住辛宜的双手。 “夫人,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等下到了驿站,奴婢看看有没有药堂。” 二人说话时,一旁的素听秀每深蹙,紧紧打量着辛宜。 “素问,你莫说了,他真得没有对我动手。”辛宜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此刻却莫名有些不敢去看素听的眼睛。 侧过视线,心下无神,辛宜只得紧紧抱着涧素琴,装作看向窗外。 清河到邺城路途遥远,季泠曾说过,涧素琴是碎了后又修复的,质地清脆,不得轻易磕碰。 她怕这一路颠簸震坏了这琴,索性紧紧抱在怀中。 耳畔马蹄声哒哒作响,时不时颠簸一下。素听从夹道中抽出软枕,垫在辛宜身后。看着她,无奈又怜惜道: “夫人,到了邺城,这些痕迹千万不能被大公子看见。” 14、第14章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辛宜,她忽地放下琴,来回检查着自己的腕子。 素听替辛宜理了理衣襟,目露忧切道: “幼时大公子便见不得夫人您受伤,若叫他瞧见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辛宜扯下广袖,调整坐姿,将头倚在车壁上,目光远眺对面的车窗。 想起宋峥,辛宜有些失落。 至今她仍记得,两年前,阿兄随着季桓的迎亲车队北上一路送了她三十里。 辛宜不知道是,那次送嫁险些令宋峥和季桓剑拔弩张,刀剑相向。 若非季桓施压,宋峥几乎都能送到清河季府。 “两年过去了,也不知阿兄如何了。”辛宜喃喃道。 这两年她在清河,几乎与外界失了联系。父亲知她身子愈发不好,会时常暗中给她送些并州老家的补品,却从不和她讲邺城的事。 深入简出将近两年,一贯喜欢热闹的她竟然将这份宁静与寂寥习以为常。或许等父亲和义父还有阿兄再见到她时,都要为之诧异。 “听说大公子不日将——”素听说到这,猛地顿住,局促地掀起车帘看向窗外。 “夫人,应该快到了。” 穿过闹市,马车终是慢了下来,停在了邺城别驾府邸前。 辛宜将琴给了素问,踩着脚踏正欲下马车。腰间的禁步叮当作响,辛宜有些不适应,抬手整理环珮时。不想脚下一空,蓦地要往旁边摔去。 霎时,腰间一紧,辛宜惊慌抬眸看着男人,情急间迅速抓住季桓的手臂,由着力道带着向前站稳。 随着叮当一声,白玉芙蓉双鱼禁步坠地,顿时碎了满地。 辛宜旋即反应过来,想挣脱季桓的桎梏弯腰去拾那碎了的禁步。 “先进府再说,不过一块碎玉,叫下人收拾了就是。” 季桓只淡淡扫了一眼满地碎玉,神色如常,松开辛宜的腰肢便径直往前走。 第一次来邺城季府就出了岔子,碎了一块玉,辛宜细眉微蹙,又看了一眼,叹了口气,终是悻悻跟上男人的步伐。 没多久,季桓去了书房处理公务,辛宜和素听素问便由云霁带过去安置。 过去的十六年,辛宜都在并州生活。自从义父和阿兄将她接来邺城,她也不过才在这儿待了不到半月。 之后就匆匆嫁去了清河,仔细算来,她其实并未在邺城逗留多久。 经过眼前的风雨游廊,便是由嶙峋碎石堆成的一湾荷塘。此时正值暮春,荷叶青绿,还未见花苞,想必再过几个月份,在此处游廊赏荷便是极好。 辛宜唇角浅浅上扬,很快就将刚进门时碎了禁步的事抛到脑后。 只是辛宜做梦也想不到,不过短短数月,满塘荷花开得会如她的血一般鲜红。 “夫人,往后您就随郎君一同住在疏沉院,早些时候郎君就派人将夫人您的东西送到了此处,如今都已安顿齐整。” 经过上次季桓的敲打,云霁再不敢对辛宜随便拿乔,此时神情语气无一不恭顺。 辛宜倒没多注意,听到今后要与季桓同住一间正房,心里瞬时如潺潺的小溪般,轻快舒畅。 借着暮色,辛宜指挥小厮将开的正盛的两盆白山茶搬到了正房院落的芭蕉前,这样她推开支摘窗就能闻到山茶花的清新香气。 夜风送进窗棂,青瓷灯盏上的火苗肆意跳动,将妆台边女子的影子映到屏风之上。 漆黑描金忍冬纹的涧素琴已被辛宜摆到暖阁的大案上。若季桓平日里在此处办公,一眼便可看到。 想起那晚季泠的嘱托,辛宜有些头疼,一时不知如何跟季桓开口。 至今,她还不知季桓是何态度。按理说,季桓看到他将这琴带出来了,应是默许她能将之留下。 那她何时能同他说季泠的事呢? 辛宜坐在妆台前,有些走神的梳着身前的乌黑长发。 房门一推一合,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见动静,辛宜旋即放下木梳,匆匆抚了抚杏色对襟襦裙,转过身来。 白皙的面庞被昏黄的烛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水润的杏眸星光点点,看见来人,眉梢眼角皆染上一层温婉的笑意。 季桓经过屏风处,只略微扫了辛宜一眼,径直去了湢室。 往常季桓沐浴,皆是由云霁服侍。 见这回云霁没有跟着进来,辛宜才堪堪松了一口气。随着季桓的步伐一同进了湢室。 季桓生性冷淡,不喜言笑,他愿意靠近她同她住一屋檐下,或许便是他最大的让步了,辛宜如是想。 察觉辛宜进来,男人也并未斥责。 辛宜接过他递来的深黑外袍与朝天冠,折叠平整后轻放到矮榻上。 “今日进来时候,游廊那边的荷花当真繁盛,不知会开哪种颜色的花。” 辛宜一边替他舀水,一边道。 “玉色。”季桓闭上双眸,揉了揉额角,颇为疲倦道。 “原来夫君也喜欢白色!我记得天梧山上也有好大一片的白山茶呢。” 辛宜细细看着手下沾染着水珠的白皙皮肤,心跳忽地快了几分。 “并非,我此生最厌恶白色。”季桓忽地睁开眼,清冷的眉眼间闪过一丝骇人的阴鸷。 “……” 气氛一时有些冷肃,辛宜忽地不敢看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接下话题。 “啊……是吗?那……” 瞬间,辛宜忽地记起,在并州第一次见面时候,十六岁的少年一身白衣眉眼冷肃的模样。 此刻,神情凌厉的男人忽地与那个背影单薄的少年身影重合,辛宜霎时明白过来。 季桓会不会是在和卢夫人走散的那年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讨厌白色。 大雍的冬季漫长寒冷,并州的雪都能厚达数尺…… 辛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诧异与不忍的情绪,但在男人的打量与压迫下越发心慌。 “都过去了,夫君要往前看。” 打量了半天,听见辛宜才憋出这句话,季桓唇角扯出一丝嘲讽来,似乎并不在意。 “明日宋刺史和岳父大人设宴府中,你许久也未见他们了,一同去吧。” 辛宜点头应是,之后季桓便不在言语,二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季桓似乎自从进来后就神态疲倦,眉眼冷肃。想着今日奔波劳累了一天,他还处理了那么久的政务,经过暖阁的涧素琴时,辛宜到底是压下了说出口的念头。 服侍季桓睡下后,辛宜躺在外侧,借着月色打量了一眼呼吸平静的男人,眸光忧切。 眼下只能等他心情尚佳时再提了。毕竟,他一开始也不允许自己去禄苍庵。 …… 丝竹管弦之声此起彼伏,绕过白墙青瓦飘荡在一排排屋舍之间。 随着“吁~”的一声,别驾府邸的马车倏地停下。 男子一身回字纹描金玄色锦袍,头戴朝天冠,腰间配着凝钧剑先一步下了马车。 不过片刻,一抹妃红色锦袍身量纤细女子在男子的搀扶中也下了马车。 季桓身形高大,戴上朝天冠更显得人挺拔巍峨。 辛宜今日梳着高雉髻,左侧鬓边插着一只碗口大的茶花金簪,末端垂着只至肩侧水晶珍珠步摇。原本清冷温婉的人竟在此刻显得愈发娇艳明丽。 一开始季桓在马车见到辛宜时,眼底闪过一丝不虞。转瞬间不由得想起来刚回清河的那一日,辛氏便是如此没有规矩。 清河季氏素来崇尚清贵简雅,不喜浓艳低俗。季桓虽不喜,倒也并未斥责,今日的重头戏本就不在辛氏的装扮上。 辛宜顺着禁步的力道,端着身子小步走在季桓身旁,好在季桓走得不快,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若真论起来,此次合该算得上她的回门之日。故而辛宜摈弃了平日里的暗色衣裳,穿上了两年前就做好的一件妃红色广袖交领襦裙。 正厅内丝竹管弦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宋雍面南而坐,堂下也早已坐满了一众谋士以及冀州那些支持宋雍的官员及其女眷。 “行初和玉绾到了!”看见携手而来的夫妇二人,宋雍当即眉开眼笑,起身相迎。 见主公起身,堂下的一众谋士也跟着起身。 “主公安好!”季桓眼底闪过笑意,朝着宋雍的方向弯腰行礼。 在季桓和宋雍寒暄的空挡,辛宜脸颊染起一片红晕,羞赧地凝视着身旁的男人。 被义父当着季桓的面叫出闺名,辛宜多少有些放不开。如此,季桓知道了她的小字,会不会在情浓时亲切的唤她“玉绾”。 从前,她将“季桓”、“行初”几字深深刻在心里,却还从未开口唤过一句。 辛宜走神的空荡,全然没发现此刻自己的神情已全数落在了一旁灰蓝衣衫的文士眼里,只见他不时捋着胡须,眸底闪过一缕担忧。 各自入席后,宋雍的目光逐渐落向了辛宜。 “看来应是清河的风水养人,两年未见,玉绾比起在并州时,愈发水灵了。” “义父莫要打趣玉绾了。”辛宜以茶代酒,笑着回敬宋雍。 “玉绾不厚道,一走便是两年,可曾忘了邺城的两位爹爹?”宋雍这话虽然打趣辛宜的,可目光却落在了季桓身上。 众人皆心知肚明,不由得幸灾乐祸看向季桓。当年辛宜嫁得也不算体面,后来更是被季桓冷待两年之久。 辛宜可是宋雍的义女,辛违的女儿。从某种意义上讲,说是宋雍的亲生女儿也不为过。如今主公这是在为女儿出气呢。 待辛宜开口的空当,季桓忽地起身,举着酒盏朝宋雍赔罪,不卑不亢笑着: “主公莫怪玉绾,一切都是小婿的疏忽。” “小婿家中祖母年迈,成婚后,玉绾为表孝心,替小婿在家中侍奉祖母。” 听见“玉绾”二字从身旁的男人口中传来,辛宜心中又惊又喜,一抬头竟对上男人那带着侵略又含情浓重的目光。 15、第15章 当即,辛宜的心如同小鹿乱撞般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众人都知道当初她嫁的不体面,义父在此时发问季桓实在有强人所难的之意。 没想到季桓全然将此时揽在自己身上,对外算全了她的一份体面。 “玉绾这两年在祖母身边伺候周到妥帖,祖母本不舍她离开清河。” “但祖母又念叨玉绾两年未回邺城,无法替主公和岳父问安,祖母这才忍痛放玉绾离开清河。” “凡此种种,皆是小婿的过错,还望主公和岳父莫要迁怒玉绾。” 季桓言辞真切,且说话时看着辛宜的目光缱绻缠绵,那些原本质疑季桓的谋士一个个都陷入沉思之中。 “义父,都是玉绾的错,到底是玉绾疏忽了。今后玉绾留在邺城,会常来看望义父和父亲的!” 辛宜冲宋雍和自己的父亲辛违一笑,而后视线扫过,在人群中寻找宋峥。 令辛宜失望的是,宋峥今日并没有出现,整个大厅中,根本没有宋峥的影子。 往常,季桓总是高高在上,对他这个主公算是阳奉阴违,轻视不已。 今日却愿意放低姿态,一口一个小婿的称呼,倒真像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宋雍心中愈发疑惑,气闷将手中的酒樽一饮而尽。 “贤婿严重了,我朝自古以孝治天下,文皇帝当年便是日夜衣不解带地侍奉病重的姜太后。”宋雍左下首的老年谋士捋着胡须,精神镬烁的看着季桓。 “玉绾既嫁入季家,便是季家的人,侍奉舅姑这些都是玉绾应该做的,没什么疏忽不疏忽的。” “义父,今日怎未见阿兄呢?”辛宜忽地开口道。 说起宋峥,宋雍意味深长的目光再次落到季桓身上,转瞬对辛宜笑道: “元赐数月前已被我调去并州边境。不久前线传来消息,在我幽冀铁骑的攻势下,并州的军队节节败退。”宋雍忽地骄傲道: “想必再过几日,元赐便能彻底攻下并州,从此再无后患之忧。” 这话很显然,就是说与季桓听的。当初可是季桓这个冀州别驾,可是到死都不肯同意他联合幽州蚕食并州。 如今木已成舟,并州相当于他们的囊中之物,季桓之前的抗衡,摆明了就是一场笑话。 “主公高瞻远瞩,当初是小婿目光短浅,险些误了冀州的要事。”季桓看向宋雍,唇角扯出一丝笑来,接着继而又起身同宋雍等人赔礼。 季桓的这等做小伏低的姿态,无疑满足了宋雍作为主公的虚荣心。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贤婿今后目光须放得长远,要知,稳妥虽无过,可凡事皆是富贵险中求!”宋雍道。 “主公之言,小婿铭记在心!” 整个宴会下来,季桓的表现在辛违看来都极为反常。季桓不到十九岁就接替了其父季选冀州别驾之职,成为这偌大冀州的实际掌权人。 这么些年,哪一任刺史不得给季桓几分薄面?季行初身居高位已久,骨子里都是矜贵清高,冷漠无情。 若说因为并州的事,季桓忽地变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未免太过突兀。 一股不详之感涌向周身,辛违眯起浑浊的眼眸,默默盯着自己的女儿。 察觉父亲的视线,辛宜愣了半瞬,旋即会意。她明白,父亲用指节轻磕了三下桌案,这分明是有话同她说。 宴会过后,女眷皆由宋夫人带着去了后院赏花。这个季节宋府后院的紫藤萝开得正盛,赏花品茗也不失为一桩妙事。 一处紫藤花架下,辛违看着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女儿,一时心绪复杂难奈。 “玉绾瘦了。” 两年未见,父亲第一句话便是她瘦了,别样的忧伤忽地在辛宜心底蔓延开来。 “当初这件事,还是为父对不住你,叫你白白受了这么久的委屈。” “季桓并非良人,唉~”当初主公没有女儿,便向他提出将辛宜嫁给季桓。 这样,他们的利益就能与清河季氏的利益通过姻亲关系紧密结合。 主公对他有知遇之恩,辛氏一族于此确实无以为报。那时主公刚取代陶应成为冀州刺史,根基尚且不稳。他身为谋士,更不该让主公放弃这个天载难逢的好机会。 “父亲多虑了,夫君他是极好的人。”辛宜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父亲只以为她是碍于义父的大业,不得不嫁给季桓。却不知,她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爱慕那个清冷绝尘的少年! 迎上辛违眼中的震惊与疑惑,辛宜继续道:“虽然一开始嫁给夫君,确实加了算计,他冷落了我两年,委实情有可原。” “若是我,怕也不会比夫君做得更好。” “可夫君此生只我一妻,时日久了,他会好的。” 见父亲欲言又止,辛宜继续道:“夫君少时曾发过誓,此时只娶一妻,再不纳旁的女子。” “夫妻相对,总要相处,夫君也不会冷落我一辈子的。” “如今,夫君已然比最初时候好多了,应是他放下了心结,也正在慢慢接纳玉绾。” 听女儿这般说,辛违忽地感觉愈发不是滋味。一开始,他本以为女儿被季桓蛊惑,所以才会那般看着季桓。 如今看来,确实印证了他的猜想,女儿被季桓蛊惑得不轻。可留在季府的探子并未传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事实虽是如此,可这话却不能原封不动转达给主公。当初他虽同意让玉绾嫁到清河,却不同意让玉绾参与这些事,什么都不知道,留在季桓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玉绾,听为父一句劝,季桓绝不是那等心慈手软之人,即使是枕边人,防人之心也不可无。”辛违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神色认真地看向女儿。 “父亲多虑了。”辛宜笑着摇了摇头,若非心慈手软之人,那么数年前,季桓也不会救下她。 辛违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背对着辛宜,在紫藤花下径自徘徊: “玉绾,你要记住。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辛宜有些不解,随口一问:“那您和阿母,也是至亲至疏吗?” 辛违忽地顿住脚步,深邃的眼眸愈发清明,只是他并未回答女儿的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逐渐远去。 辛宜是被素问搀扶着上了马车的时候。到了车上,发现季桓早已在马车中等候着她。 “夫人来了邺城,倒是比以往开朗了许多。” “看来,我该早些带你来邺城。” 方才父亲走后,她才姗姗来迟去跟那些女眷赏花,中途打叶子牌太过开心,喝了几杯果酒。不曾想,竟这般上头。 昏暗的烛火下,辛宜脸庞微醺,头脑有些不甚清明。恍惚中她并未看见季桓此刻阴沉的面色。 “夫君~”辛宜忽地依靠在季桓身旁,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几个字: “夫君可记得,十年前——” 季桓忽地警觉起来,认真得打量着辛宜,疑惑道:“十年前如何了?” 周遭静默良久,季桓有些不耐,转身时候才发现辛宜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 季桓眸底染上一层冷色,辛氏这是怕被他看出端倪,这故意将自己醉成这般模样? 堂堂女眷当众醉酒,放眼冀州世家的女眷,也就辛氏这般放肆,不收规矩。 他不耐地将辛宜扶至一旁,靠在车壁上,与她拉开距离。 今后,他有得是办法撬开辛氏的嘴。 ……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辛宜闷在府中无事可做,只闲闲倚坐在暗红的游廊上,看着荷塘的一尾尾白锦鲤发呆。 这几日,夫君皆是早出晚归。她本想留灯等他归来,谁知季桓丑时才回来,清早不到辰时便起身。季桓那日丑时归来时,曾说过不用再等。 如此这般算来,二人虽同床共枕,竟也见不了几面。 白锦鲤在青绿的荷叶下来回穿梭,随着辛宜撒下的饵料来回雀跃着。 夫君既然厌恶白,却又留了这么多白在身旁。辛宜看着不断探出水面争时饵料的锦鲤,眉头微蹙。 她现在,似乎愈发看不透夫君了…… 与此同时,季府前院,男人看着眼前的探子,上挑的凤眼闪过一丝嘲讽。 “胜了又如何?”季桓薄唇轻启,冷笑道: “既然敢巴蛇吞象,且看此次宋雍和辛违能否吞得下了!” “埋伏的刺客安排的如何了?”季桓问道。 “此次任务选了常山郡中的二百名精锐铁骑,届时埋伏在马郴使者入冀州的必经之路上动手即可。”钟栎道。 “让他们狗咬狗去吧,最好再把更疯的狗引来,那时自是宋雍和辛违的死期。” “喏。” “慢着,辛氏的婢女那儿处理的如何了?” “辛氏的一个婢女确实入了主公的书房。属下看过,关于并冀边境的那封信被人动过。” “下去吧。”季桓目露嘲讽地掸了掸手,心下轻快。 眼见着夜色已深,想起今日便是药性发作的第六次,他冷笑一声,径直出了前院。 到了最后,宋雍和辛违定然留不得的,至于辛氏……季桓抬眸看了眼长庚星,玩味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16、第16章 不过戌时,辛宜正在案前看账本的时候,门忽地从外被推开。 自从她进了邺城季府,在季桓的授意下,杜嬷嬷和云霁便将中馈之权交由辛宜打理。 此处不像清河季府,住着季氏几代的宗族。不过就季桓和她,人员简单,府中的事物相对而言并不复杂。 曾经她也羡慕过崔节,执掌中馈,手握大权。可现在想来,崔节虽明面上这般风光,背地里也不知耗了多少劲儿去处理那些繁琐的事物。 辛宜低头算着账本上的开支进项,一时没注意到来人进来。 她此刻穿着宽松的杏色寝衣,乌黑如瀑的青丝拢在一侧,露出纤细白嫩的后颈来。 季桓抬眸间发现,那白皙后颈的正中,竟有一颗粟米大小的红痣。 那颗红痣如同长了钩子似的,勾弄地他心头愈发烦躁。 若单论容貌,辛氏虽眉目清丽,但端正死板,确实勾不起男子的兴趣。 可此刻沉春散药性猛烈,他用自己的妻疏解也是常理之中。何况,沉春散原本就是宋雍和辛违算计于他的。 因果报应,也该是如此。 “安寝吧。”沉冷清润的声音掷地有声,辛宜这才反应过来是季桓回来了。 旋即,惊讶变为诧异,往常季桓说这几个字时候,便是要行事之时。 辛宜迅速思量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今日同上次在清河的那晚痛欢,已经过去了七日。 可眼下不过戌时,这个时候就安寝,多少有些早了。 余光瞥见那把漆黑的涧素琴,辛宜心底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他愿意今日行房,那就说明此刻的他心情尚佳。话本中有言,男人在榻上最是好说话。 不知不觉,听着湢室的水声,辛宜的脸颊愈发红热,如同热火灼烧一般。 她走到涧素琴近旁,轻抚琴声,默默在心中祈祷,待会的事能一切顺利,最好季桓能温柔一些。 很快,男人从湢室出来,辛宜快速上前,替他拭擦湿发。 “前几日夫君辛苦了,好在今日总算得闲,不如妾身明日吩咐小厨房,熬些参汤给夫君补补身子。”辛宜道。 “夫人决定就好。”他语气平淡,辛宜知晓他这是同意了,一时间心下欢快。 莲花青瓷香炉里的青烟袅袅缭绕,玉色纱帐内,弥漫了一室旖旎,只能看见纱帐不时拂动摇晃。 辛宜目光涣散,纤细的指节紧紧抓着被褥,破碎的呻/吟声不时被撞出口。 后几次行事时,季桓虽未覆上她的双眼,却让她比覆上双目更难睁眼。 正如此刻,汹涌澎湃的浪潮不断拍击着近岸,一时间辛宜只觉得魂出天际,眸光涣散,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更别提凝聚思绪,在此刻去试图同季桓说任何事情。 “唔——”随着更为迅猛的一击浪潮,辛宜眼底闪过一阵白光,颤着身子去了。 而季桓却并未有退去的念头,释放过后被药性蒙蔽的黑眸愈发清明,开始认真观察着辛宜此刻潮红迷乱的神情。 “夫人,那日在后院,岳寻你所为何事?”像是给她留出适应的时间,季桓说出这句话时,沉身开始缓缓碾磨。 他的人只远远看见辛氏私见辛违,却并未听见二人说了何事。 “嗯……”辛宜渐渐凝回思绪,神情却依旧凌乱弥散,也未细想季桓他怎么知晓的,一边求饶,一边颤声道: “父亲……父亲……他——啊!” “让你做何事?” 辛宜仰看着季桓,红唇张合,喘息吐气。 “父亲说……至亲……嗯……至亲至疏——啊” “夫妻?”男子唇角扯出一丝冷笑来,同时看着身下女人,眸带嘲讽与阴鸷。 辛违说得不错,确实是至亲至疏夫妻。 这么看,想取得宋雍和辛违的信任还远远不够。目前他行事还需小心为上。 “除此以外,岳父还说了什么?” 纤细的腕子忽地被擒住一把举过头顶,水浪的声音愈发激荡。 辛宜已聚不起思绪,只能哭着摇了摇头,同时无意抬腰的动作无疑更加深了痛欢的程度。 辛宜到底是轻视了季桓的体力,殊不知在榻上女子本就是柔弱的一方。 男人强势的攻击下,哪有她开口试探的机会? 问出了最关键的东西,季桓渐渐淡了兴致,又将人翻过来了两次,这才止息。 同前几次一般,辛宜仍昏了过去。 迷茫中,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朦胧的记忆中,幼时发生的事几乎都忘得差不多了,可赤山之乱带给辛宜的印象确实不可磨灭的。 赤山贼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却无恶不作,他们抢掠官府诛杀官吏,搜刮平民,祸乱一方。 很快,辛宜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在赤山贼匪徒的追杀下拼命地跑。 不幸地是,那个小丫头被石头绊倒,赤山贼如同提着小鸡崽般轻而易举地拎起她。一手掐着她的后颈,一手抡着大刀就要砍向她。 辛宜在旁看着,想要跑过去救那个小女孩,却发现自己竟生生穿过了赤山贼和小丫头的身躯。 她忽地一惊,再转身时,竟看见那个骑在马上,一身素衫的少年,神情阴鸷地拉起长弓,一箭射穿了小丫头和赤山贼的身体。 心口忽地传来绞痛,辛宜发现自己的心口处,血顺着衣衫哗哗流下,如同湍急的流水一般急切迅猛。 看着那策马远处的少年,辛宜顿时捂着心口哭喊着。 “不要!” 随着一记惊天雷响,辛宜忽地睁开眼眸,惊慌无措的坐起身来。 窗外的天光大亮,只雨水仍在淅淅沥沥地落下。辛宜的动作自然惊醒了身旁的男人。 发觉季桓睁开困乏的眼眸,辛宜忽地急切道歉道: “夫君,对不住,将你吵醒了。” 说话的同时,辛宜的泪珠顺着白皙的脸庞流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分明是夫君救了她。梦里,夫君怎么可能会杀她! 辛宜忽地有些唾弃自己,竟然会做这样扭曲事实的梦。 “被魇住了?”男人似乎并未因方才的事发怒,反而过来关切自己,辛宜有些惭愧。 “睡吧。”男人伸出手掌,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听着季桓节奏平稳的心跳,辛宜愈发难眠。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紧紧抱住男人。 “夫君,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辛宜喃喃道。 季桓并未回答,只是逆光中神情晦暗不明,令辛宜看不真切。 察觉男人的手掌轻抚着她的后脊,辛宜渐渐平静下来。 这才想到昨夜未开口之事,她忽地大着胆子,单手撑在男人胸口画圈,试探说道: “夫君,我将涧素琴放在了暖阁的梨花木大案上。” 男人未做出回应,但后背上的动作依旧没停,甚至穿过里衣移向了她的身前。 “那把琴,后来被修好了,其实当年——唔!” 暴雪中的红梅忽地被旋风拧动,辛宜顿时惊叫出声。 男人紧闭的眸子也忽地睁开,沉沉地看向辛宜,“我说过,莫要管禄苍庵的事。” 季桓松手后,辛宜面色吃痛,只见男人忽地掀被起身,下了床,不再看她一眼。 季桓披衣起身,就这么离开了寝房。 辛宜坐起身,眼眶微酸,面露无奈。看来,只能等以后慢慢来了,或许夫君对季泠的态度,就如同对她一般,时日久了,自然会想开。 季桓走了,辛宜自然也没了继续睡的心思。她用过饭后便开始继续处理昨天的账本与各项事物。 “夫人,今日可是与宋夫人相约的日子,您莫要忘了。”素听在一旁提醒道。 宋夫人并非宋雍的发妻,而是宋峥十多岁时,宋雍在雁门任职时,娶得雁门太守之女。 “今日?”辛宜放下账本,有些疑惑?她周身酸痛,确实不太想出去。 那日宋夫人也是一厢好意,想着她嫁去清河两年,以往也没能在邺城好生熟悉。许是怕她孤寂,宋夫人才主动约了辛宜去逛邺城的一些衣衫首饰胭脂水粉铺子。 “我竟忘了。”辛宜揉了揉太阳穴,笑道。 “你派人与夫君说一声,我们便这就出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与那日刚入邺城时不甚相同,马车在街道缓缓行驶,宋夫人看辛宜有些局促,拉起她的手笑道: “玉绾今日这装扮太素了,你正年轻,多穿鲜艳的衣衫,才有活力。” “等会儿去我那绫颜坊好好挑挑,保证你回家会让你家别驾大人眼前一亮。” “那就多谢义母。”辛宜同宋夫人下了马车,边走边道: “义父这两年身子还好?” “你义父身子好着呢,反而是辛先生,之前从马上坠地,倒是修养了好一阵儿。” “父亲坠马了?”辛宜眸光忽地慌乱起来。 “唉,这事说来也是阴差阳错,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宋夫人继续道。 “当时你义父派季别嘉和辛先生去平定关薛内乱,清剿匪贼时,辛先生替季别驾当了一刀,这才从马上坠地。” “这……父亲和夫君都未同我说过。”辛宜语气平静,神态失落道。 “兴许他们也怕你担忧吧,往常家人都是报喜不报忧。” “今日生意不错啊?”宋夫人笑着同掌柜的热络。 “夫人慧眼,对街的那几家商铺不知怎的,这几天掌柜的家里不是出了大事,就是提价提得入不敷出,如今都快关门了。”掌柜的道。 “还得是咱家铺子,用心做生意,这才红红火火,都是掌柜您的福报!”宋夫人笑道。 “这是季夫人,把你们店里最好的头面绸缎都拿给季夫人挑选。” 一听说是季夫人,掌柜忽感诧异。整个邺城,能与宋夫人一同出行,且夫家姓季的女子,怕是只有那位大名鼎鼎的别驾大人的夫人了吧。 可季夫人怎么不去对面那几家季氏的铺子呢?虽然生意没落了,可受死的骆驼再怎么着也比马大。 看着季夫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掌柜的心里愈发疑惑,到底是何事,令季氏的铺子也开不下去了呢? 17、第17章 “这是香云纱,很快就入夏了,玉绾也该提早准备些夏裳了。”宋夫人拿着一件藕粉团花挑线裙子在辛宜身上比划着。 “正好你这次出来,给你家别驾大人的衣裳也一起准备了。” 想起季桓,辛宜忽地皱眉,轻声道:“夫君的衣衫,应该早已准备妥当。” 宋夫人忽地挑眉,从辛宜的话里捕捉到一丝微妙。 “哦?那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往常我替峥哥儿备衣时,你也是知道,你那阿兄甚是挑剔。” 二人又逛了一圈,最后宋夫人临时有事,先行回了府。 回程的路上,辛宜仍旧心不在焉,父亲竟然坠马了,怪不得这次看见父亲,又觉父亲苍老了几分。 父亲就她一个女儿,她嫁去了季府,那父亲身边也就没了人尽孝。 自那次二人不欢而散后,辛宜又是一连几天未见季桓。 只这次,邺城爆发了一件大事。 并州的争夺之战本已胜利在望,马郴很快派了使者来冀州分羹。 哪知,幽州的使者突然横死幽州入冀州的边界。 马郴勃然大怒,要求宋雍赔偿幽州额外的损失。 原本二人打算事成之后,对半瓜分并州的约定也变成了幽冀七三重分。 宋雍当然不可能答应马郴的荒唐之言,很快,一场激烈的辩论在宋雍麾下展开。 “主公,这分明是马郴的诡计!”程琦怒道。 “他以为自己私自派人杀了使者,就能独吞并州?这简直太过荒唐!” “主公,趁着我军士气高昂之际,宜当出兵攻打幽州!” 宋雍此刻面色阴沉,看着程琦暴跳如雷的模样愈发怒不可遏。 视线扫过左下首和右下首的辛违和季桓,宋雍最后忍了怒气,开口道:“别驾,你如何看待这马郴的行径?” “在下认为,程先生所言甚是。马郴原本就狼子野心,在幽州靠着不仁不义才霸兵一方。” “当初幽州牧范堰心怀仁善,布政怀柔,这才使得幽州与北方的胡族相安无事数年。” “而马郴一上任,旋即违背范堰的政策,对北方的胡人大肆屠杀,如此也引起了幽州的白辰之战,胡人趁幽州历经饥荒之时,大肆屠杀幽州百姓。” “不过,此等猜测也不过一种可能。” “别驾此言何意?”程琦忽地有些不满。 “主公心下也定当疑惑,是否我冀州出了内鬼,肆意挑起幽冀两州的战火?” 季桓此言一出,在座之人纷纷瞠目结舌。 辛违和宋雍更是看着季桓,若有所思。 “主公莫要忘了,除了北方的马郴,南方还有兖州的郭晟虎视眈眈。” “季桓你什么意思!”程琦忽地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指责季桓。 “你直接说我们兖州人是内鬼得了!” 程琦和林邑早年间出身兖州没落士族,后来才投身宋雍帐下。季桓如此说,更是直接戳了二人的痛脚。 “是啊,主公,这次说不定是季桓的手段,目的就是挑起主公与幽州的战火,季桓好坐收渔翁之利!”林邑怒道。 “林先生这话便有失偏颇了!”季桓呷了一盏茶,漫不经心笑道。 “你倒是说说,挑起冀州和幽州的战火,我这个冀州别驾能坐收什么渔翁之利?” “你……你——”林邑忽地哑口无言。 冀州世家扎根此地已有百年,产业更是遍布冀州各地。若冀州真引发了战火,那损失的确实是他们冀州世家的利益。 百姓不能秋收,田产和赋税就要受损。商铺萧条,营收也就会因此停滞。冀州世家赖以发展的一切都会因此大受打击。 辛违看着季桓,眉头紧锁,抿了抿干皱的薄唇。 “主公,季桓这就是在混淆视听!您千万不能被季桓蒙蔽,当初就是他不答应对并州发战,此刻更不愿看见主公全然收下并州。”程琦道。 “够了!”宋雍被这些人吵得有些头疼,旋即掸了掸手,不悦道: “什么兖州派冀州派,既然入了我宋雍麾下,便都是我的忠臣。” “今后不可再如此诋毁。行了,今日的事就议到这,都回去吧。” 众人走后,宋雍当即放下揉着额角的手,神情疲惫地看向辛违。 辛违会意,当即道:“主公,此次无论如何,我们和马郴的战火已不能避免。” “季桓是冀州世家之主,确实不太可能做出损害自身利益之事。” “至于程琦,林邑,二人替主公出谋划策,功高劳苦。” “法敬,难道这口恶气我就该如此咽下?”宋雍显然对此种结果不满。 “此行,我们不仅不能怀疑季桓,还需拉拢季桓!此战若是能得冀州世家的帮助,战胜幽州那帮蛮夷便不是难事。”辛违道。 “此战法敬你随我一同前去。出了此事,旁人我再难以信得过。” “不过法敬,我们此去前线,那邺城……”宋雍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季桓答应派兵,那此刻我们的利益便是与冀州世家的利益一致。” “季桓一定会协同主公守好冀州。” “至于马郴这件事,等大胜归来,主公再秋后算账也不迟。” …… 自那日后,季桓确实好几日未曾回房。辛宜数次去前院找他,只得了“别驾大人不在府中。”的通告。 愈发临近端午,辛宜剪了艾草,打算用不太娴熟的绣工缝制一个靛青团花绸缎香囊。 亲手缝制香囊,也足以可见她的诚意。 辛宜坐在芭蕉树前,见那盆白山茶一朵一朵地坠了花,忽地心痛不已。 但这也山茶的不同寻常之处,山茶花不会像旁的花一般花瓣随风飘落。通常一落便是整朵花。 辛宜弯腰将那一朵朵坠地的山茶花拾起,在石桌上铺上一方帕子,将花瓣择开了晒干。 一切都做好了,辛宜擦了擦额角的汗,转身时才发现一身白衣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打量着她。 “夫君!你回来了?”辛宜喜出望外,迅速拿过桌案上的还未完工的荷包,小心翼翼地揣在身后,眸光真切看向季桓道。 “夫君,那日是妾身的不是,还忘夫君莫要同妾身计较。” “身后藏得什么?”从她发觉他过来开始,他便看见了她藏在身后的香囊。 只是这香囊中有何重要之物?令她这般警惕? “没……没什么!”辛宜眸光局促,目前这香囊还未完工,她想等彻底完成了再送给季桓。 既然她不愿说,季桓也没心情问了,直接扔下一句话:“安寝吧。” 看着院中敞明的天,辛宜十分惊讶,现在尚是白天! 同时,一缕疑虑在她心中渐生,为何夫君每次只有欢好前才愿同她说话? 碍于这是季桓的规矩,辛宜不再多想,迅速进了里间。 往常做这事时候,皆是夜里熄灯时候,现下正是大敞亮的白天,辛宜看着那顶杏色纱帐,目光复杂。 趁着季桓沐浴的空挡,辛宜迅速将香囊放进妆匣里。 青纱帷幔下,熟悉的力道一如既往。辛宜闭上眼眸,紧紧咬着唇瓣,不大习惯这白日里欢愉。 平日里端庄清淡的面庞在此刻染上一层薄红,眼角眉梢间在此刻自带柔媚。薄薄的汗珠沁出额角,纤细的玉颈忽地扬起,又重重落下。 她毫无防备的模样尽数落入男人的眼底,季桓眸色愈发晦暗,力道骤紧。 过了今日,沉春散的药性将会彻底消除,他断不会再碰辛氏。 今日这次结束地异常之早,完事之后,季桓径直抽身离去。 辛宜尚有一丝清明,见季桓要走,不知道下次会不会再隔七日才能见到他,想起父亲上次受的伤,辛宜撑着无力的身子,鼓起勇气扯住了他的衣袖。 “夫君~”辛宜微微侧身,露出的一节白皙臂膀尽是红痕。 衣袖被人扯住,季桓不悦地转身,看向榻上眸光水润目送秋波几乎软成水的女人。 他的女人。 季桓心下微顿,压下了挣脱的念头,垂眸打量着她,示意她开口。 “听闻父亲一年前曾坠马,受了重伤,我想再去见见父亲。” 本想问那次究竟发生了何事,可察觉到男人眼底的不虞,辛宜终是换了问题。 “已经晚了。”季桓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 “岳父昨日已随主公出征幽州。” 辛宜眸底闪过一丝慌乱,宋夫人说自父亲坠马受伤后,身子便不太舒朗。幽州气候苦寒干旱,不知父亲能否受得住。 “究竟发生何事了?”辛宜不死心,抬眸直直看向季桓。 “夫人竟然不知?”季桓诧异了一瞬,转而恢复平静,“夫人不必担忧,岳父跟随主公行军多年,此次不过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听季桓这般说,辛宜倒真松了口气。 “我只听义母说父亲之前坠马受伤,上次回来也觉他苍老了许多,这才格外挂念。” “岳父吉人自有天相,夫人还是先好生修养吧。” 季桓收回了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房。 又是如之前一般毫无留念的转身离去,辛宜看着那抹浓白身影,心中忽地空落落的。 不知为何,她忽地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18、第18章 几经捯饬,荷包终于绣成。辛宜抚弄着成形的刺绣竹叶,唇角绽出一抹笑意来。 目光落在靛色荷包上的几点暗渍,辛宜忽地顿住,拿起荷包和匣子里的皂荚准备开始清洗。 素问见状,急忙挡在辛宜身前,忧切道: “夫人,您昨个熬夜绣这荷包,手都扎破了不知道多少次,就别碰水了。” “若是您想清洗,由奴婢拿过去清洗就成。” 辛宜摇了摇头,笑道: “这种事情,还是我亲自来,这样才显得心诚则灵。” 终于,削葱般白皙的指节还是浸了水,开始混着皂荚揉搓荷包上的血滴。 “这几日怎么不见素听?”辛宜忽地问道。 “阿姊啊?”素问皱了皱眉,“听闻阿姊的外祖母年迈多病,如今不大好,阿姊着急回家了。” “素听的外祖母?”辛宜也是一头雾水,素听在她身边待了数十年,她竟不知素听还有一位外祖母。 “夫人也是很诧异吧,我当时听说了也是。不过阿姊原本就是邺城人。” 这茬很快被接过去,辛宜闲来无事,打算去城中的一家琴阁转转。 哪知,刚穿过别驾府前面的街巷,就迎面碰上了宋夫人的马车。 宋夫人一改往日的风风火火,今日却形容憔悴,面色苍白。 一见到辛宜,宋夫人激动地差点栽下马车。 “义母当心!”辛宜急忙下车,上了宋夫人的马车。 宋夫人平复之后,派人车夫继续赶着马车,在闹市的街道继续转悠。 “玉绾,这件事只有你能救他们了!”宋夫人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她双手抓着辛宜的手,神情紧绷。 “义母,究竟发生何事了?您为何这般焦急?” “你义父传来密报,在前线同幽州兵作战时,突然遭遇埋伏。” “什么!”这句话犹如一块巨石,在辛宜脑海中迅速炸开。 “幽州人同胡人勾结,你父亲他们中了埋伏,寡不敌众,当下急求常山和中山的援军。” “那些郡兵都是你夫君手下的人。只要他出手,你父亲他们定然能安然无恙。” “夫君,他不是冀州别驾吗?为何……为何他会不出兵?”唇瓣颤抖,辛宜一时有些呆愣。 “唉,这也是你义父失策了!他带着你父亲出征前线,留你夫君坐镇邺城,补给前线。” “可你夫君迟迟不出兵!” “玉绾,你知道,当初你义父可是将季桓看成自己的女婿,才会如此委以重任!” 听到这句话,辛宜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一时恍然无措,只茫然看着宋夫人。 “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若你夫君迟迟不作为,你父亲,你义父,还有你阿兄,他们都会因此而丧命!” “唉,也怪你父亲看错了人。”宋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愈发哽咽。 “那日提出让你夫君坐镇邺城的,还是你父亲。” “明明出兵时,你夫君答应的好好的,可到了前线,你夫君派出的人竟然都当了逃兵!” “现在,你父亲和义父被困,恐怕也撑不了多久……”说着,宋夫人当即开始抹起了眼泪。 “玉绾,眼下你父亲他们,能指望地也就只有你了。” “你一定要救救他们啊!” 告别宋夫人后,辛宜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满脑子都是,季桓不出兵,父亲义父阿兄被敌军围困,性命堪忧。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商贩熙熙攘攘,丝毫没有敌军和胡人将要打来的场景。 辛宜浑浑噩噩回到府邸,径直去了季桓的前院。 往常,他都是在前院处理政务,只有夜晚才会回后院与她同床共枕,共赴云雨。 直到此刻,她仍不敢相信,季桓会不派援军。这样,若是幽州兵和胡人打了过来,对冀州能有何好处? “夫君!”见房门处未有人把守,辛宜径直推门入内,泛红的眼眸直直看着季桓,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侧上坐着的来客。 “方才我——” “怎地这般无规矩?” 季桓不悦地打断她。 辛宜扫了一眼,才发现房内还有其他几人。见她突兀地进来,目光诧异纷纷看过来。 “内子不懂事,我代她向诸位赔礼。”季桓同另外几位男子道。 见辛宜仍愣在那里,其余几位冀州世家的人已猜到端倪,皆笑而不语。季桓面上难奈,眸光冰冷盯着辛宜,沉声道:“先退下。” 他的话犹豫一记巴掌,径直扇向她的脸颊,辛宜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此时突然赶来的云霁强行拉走。 察觉季桓射来的冷厉目光,其余几位家主纷纷收回了目光。 “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辛违的女儿?” 闻言,季桓的面上的阴霾愈发沉重,抬眸看向方才说话的齐家家主。 辛氏的行径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众人心底都知晓也就算了。可如今齐氏家主直接提出,便是在当众打季桓的脸。 “冀州的损失,待事成以后,不会少得了你们。”季桓道。 “大人这召棋是否走得太险?”崔氏家主问道。 “不破不立,既然宋雍开启了这场局,我们想借此繁荣乘风而上,便不得不如此。” “稳中求进虽好,可冀州到底有限,一举拿下河北三州于冀州世家而言,才是最终的目的。” “大人英明!” 在座的各位冀州世家的家主们,或是长了年纪,或是已成为父亲辈的,唯有季桓,天资英才,不及弱冠便成了冀州所有世家的掌权人。 众人虽年长,却不敢仗着年纪大对这位年轻的冀州别驾倚老卖老,拿乔撒泼。 此等年纪便坐上如此高位,没有聪明的头脑和极致的手段,想必季桓也活不到今日。 …… 被云霁拉走后,辛宜的心跌到了谷底。 一方面自责自己为何如此鲁莽,在夫君和他的客人跟前出丑失态。一方面又在心底为父亲义父还有阿兄祈福。 日暮时候,素问过来禀报说那些客人都出府了,辛宜这才匆忙行至前院。 此时季桓正欲骑马出门,见辛宜过来,他剑眉紧皱,居高临下地丢下一句:“有什么事等晚上再说。” “夫君!”辛宜仍不愿离去,就愣愣站在那处,满眼泪光地看着男人。 眼看着奔腾起来的白马即将要越过人而去,季桓迅速拉起缰绳。 随着一声惊恐的嘶鸣,白马扬起前蹄欲径直向上猛越。还好男人及时控住,这才生生拽过马的力道迫使其停下。 “辛氏!”男人脸色阴沉,眸中射出冷刃般的寒光,一跃下马朝辛宜走来。 “此次不知何时再能见到夫君,妾身不得不如此。”辛宜哭得梨花带雨,泪眼汪汪地看着季桓。 季桓冷着脸,先一步越过辛宜进了书房。 见他算是答应,辛宜快步跟着他进了屋。 “夫君,前线传来消息,说我父亲、义父还有阿兄——” “前线传的消息,你一妇道人家又怎得知?”不待辛宜说完,季桓旋即冷言打断。 “是义母,她同我说义父来密信,说他们中了马郴的埋伏。” “而夫君——” “而我见死不救,毫无作为?”季桓补上辛宜的未说完的话,睨着辛宜冷笑道: “辛氏,你倒是说说,我如何见死不救?我见死不救能有何好处?” “冀州与幽州不和已久。如今冀州富裕,幽州贫乏,马郴等人觊觎冀州也并非一天两天之事!” “而你父亲和义父,非要与虎谋皮,联合马郴对并州巧取豪夺,事后马郴想独吞并州,这才引发了这次战事。” “我曾劝过宋刺史,莫要兵行险招,结果他不听我言,惹出了今日一番乱摊子。” “就如此还不够,你义父攻打幽州,我将冀州世家的郡兵派出支援,如今中了埋伏,两万多郡兵无一生还,最后竟被传出我的人落荒而逃。” “那常山和中山的郡兵呢?若是他们出马,或许有转机呢,夫君?”辛宜抓着季桓的胳膊哭道。 “常山和中山的人不能动!他们历来作为冀州北部的防线,若前去支援,马郴和胡人难免不会趁虚而入,南下攻打冀州。” “夫君,可若是将常山和中山的郡兵派去支援,不仅义父他们能得救,倒时他们共同反击——” “若最后没能救出,又赔上我冀州中山和常山的屏障呢?”季桓看着她,厉声斥问道。 “自古以来,以少胜多杀出重重围者比比皆是,且宋刺史有岳父这样的智囊陪在身边,依我看,并不一定会败。” “夫君,当真不能派人——” 见辛宜仍在一旁哭,听他说了这么多还没抓会意,季桓愈发烦躁,一怒之下甩开了辛宜的桎梏。 “辛氏,我再说一遍,不是我不派援兵,而是当下根本派不出援兵!” “冀州不仅只有刺史别驾,还有整个冀州的百姓!” “你只求派兵保你父亲义父,难道整个冀州的百姓都要为这件事遭受无妄之灾?” “不是,夫君我……”泪水浸出眼眶辛宜只觉得面前一阵模糊。 心酸苦楚无助悔恨忽地交织在辛宜心尖,她绝望地看向季桓,漆黑的眼眸似乎仍在苦苦哀求着。 季桓被这目光看得愈发不耐,一甩白袖背过身避去了辛宜的目光,而后冷声道: “你且先行回去,我还有要事待处理。” 想到今日的事,季桓忽地转身,眉眼冷肃道:“辛氏,你且记好,以后莫要再做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鲁莽之举。” 19、第19章 “妾身……妾身遵命。”辛宜向季桓福身行了大礼,这才缓缓转身离去。 脚下一轻一重,恍如走在云端上,辛宜揉了揉干涩肿胀的眼睛,待彻底出了前院,这才只撑不住地哭出声来。 “夫人!”素问在后面的垂花门前等着辛宜,见状,旋即冲上前去,扶住辛宜。 “夫人,莫非郎君他不同意?” 辛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将方才的事说与素问。 “那……这……大公子和老爷他们不就真的凶多吉少了吗?”素问也急哭了。 回到疏沉院后,辛宜将自己关进房内,静静地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憔悴苍白的面容发愣。 父亲义父还有阿兄的事提在心口,她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可仔细想来,目前的自己却何事也做不了。如今冀州全境都处于危险之中,夫君那般做确实有他的难处。 想必当初义母也同她一般,关心则乱,匆忙间混淆了太多要事。 莲花仙鹤铜盏上的烛火随着夜风肆意跳动,辛宜只觉右边眼角突突直跳,头脑昏沉得紧。 辛宜就这般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额头就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素问唤来大夫,迷茫间,辛宜睁眼的时候竟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都如此了,竟还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郗和替她诊脉,感受到她紊乱虚浮的气息,撇了撇嘴,没好气道。 收到消息,原本他打算前往兖州避一段时日,不想季府的丫头忽然找过来。 说来也是巧合,竟然是他上次诊过脉的女子,季行初的那个妻子,郗和倒是愈发好奇。 “此次本是一次普通风寒,但你之前服用过太多寒凉之物。如今体虚气乏,脉象虚浮。” “你别不当心,若不好好调理,往后身子虚弱都是轻的,再往重了讲怕是子嗣艰难。” 郗和说到这,忽地同情起辛宜来,同时在心底怒骂季行初太不是东西。 真活该他断子绝孙,孤独终老,可偏偏苦了眼前这柔弱的女子。 也不知季行初究竟有何好的,竟然能让人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郗……大夫?”辛宜撑起困乏的眼皮,被素问扶着坐起。 “郗大夫,我们夫人之前落过水,身子落下了病根,那时大夫说调养一段时间应会恢复的。” 怕漏了什么要紧事,素问急忙道。 “还落过水啊?那不要紧,记得以后少喝凉药就是。”郗和写了药方,随口道。 说起凉药,素问当即白了脸色,鼻尖拧着酸意,心疼地看向辛宜。 每次郎君和夫人敦伦后,都会送来一碗浓苦的避子羹。那物对女子的身子自是弊大于利。 “郗大夫……外面……情况如何?”因着之前在清河就见过郗和,辛宜对他多了几分信赖。 如今她不好出去,郗和是季桓的朋友,应该会知晓些前线的事吧。 “确实不大安定,不过你跟好你家的别驾大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郗和点到为止,辛宜见问不出什么,索性也不再强求,神色悻悻,喝过药后就睡了。 往后的几天,辛宜才觉得郗和的话是多么精辟。 幼时她一年到头都不会生病,就算染了风寒,喝过药一两天也就彻底好了。 而现在,她还是浑身乏力,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过三四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榻上躺着养病。 也正如她当初料想的,此后果然没有再见到季桓。 一开始辛宜还以为怕过了病气,季桓连那次房事过后的第七日都未来沉疏院。 终于,在第十四日之后,辛宜的病有了起色,却仍不见季桓的身影,她开始慌了。 已经半个月未离开疏沉院,素问在前掌灯,辛宜端着做好的云片糕去了前院。 前院的动静十分嘈杂,仆从婢女来来往往。 其中一个年迈的嬷嬷跑得快了,老眼昏花,一个趔趄撞上了辛宜。 呈着云片糕的白瓷盏碎了一地,杜嬷嬷看见辛宜也顾不得道歉,当即拉着辛宜的胳膊从忙道: “出大事了,夫人快随老奴离去。” “你这老婆子忒没规矩,这般目无尊卑,快放开夫人!”素问急忙上前骂向杜嬷嬷道。 “来不及了,云霁姑娘吩咐要我们这些下人将府中要紧事物都收拾带上!” “老奴还寻思上后院去寻夫人呢,既然碰上了,夫人赶紧随老奴离去吧。”杜嬷嬷说罢,也不理会素问,拉着辛宜的胳膊就往府外跑。 “嬷嬷,究竟……发生了何事?”听着府外的动静越来越大,辛宜一遍走一边剧烈喘息。 “哎呀,一时说不清楚,您跟着老奴走就是了,等上了马车再细说。” 出了季府,一路上看见急匆匆的行人,素问才意识到杜嬷嬷当真不是开玩笑的。 见人都上来了,车夫迅速驾车启程。 “嬷嬷,是不是……”辛宜面色苍白,紧紧握着杜嬷嬷的手,不安问道。 “夫人别怕,郎君现在就在刺史府,等我们赶上郎君的人马,离开邺城就彻底安全了。” 杜嬷嬷拍了拍辛宜的肩膀,心中暗暗感慨,自己趁着郎君繁忙之际,接回了夫人,往后在郎君面前也算大功一件。 毕竟郎君今后又不会再娶妻,时日久了待辛氏自然不一样。 “离开邺城?”辛宜睁大眼眸,忽地抓紧杜嬷嬷的手问道:“那前线?” “前线早就破了,胡人如今都杀进邺城来了!”杜嬷嬷恨又无奈道: “郎君这些时日也是忙得不停转,可是前线被攻克的消息还是一封封传来。” “如今邺城实在守不住了,郎君下令迅速撤退呢。” “那我父亲,和义父还有我阿兄他们——”辛宜一时泪流满面,声嘶力竭问道: “这……这老奴哪里知道,夫人倒时见了郎君问问兴许就知道了。” 见辛宜实在悲恸,杜嬷嬷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宋刺史和季先生他们都是有福之人,定能逢凶化吉……”季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小。 马车行得很快,辛宜倚靠在车壁上,目光凝滞。车内没有点灯,格外昏沉。 原来她病得那段时日,季桓都在忙着整个冀州的事,为此宵衣旰食,不眠不休。 父亲和义父引来的祸事,终究还是毁了冀州,重担最后还是落在了夫君身上。 可父亲、义父还有阿兄是自己的亲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唾弃他们,她也不能放弃他们。 现在胡人攻破冀州,她的夫君冀州别驾季桓却不得不被迫撤离邺城。 辛宜忽地觉得,她似乎无颜再见季桓了。若非父亲和义父,冀州也不会沦为今日的模样。 胡人的铁骑遍及之处,燹火漫天,又有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那日她竟然还不顾大局,质问季桓为何不派援兵支援父亲他们。 想必那日之后,夫君便会更加厌恶她了吧。 辛宜紧紧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脸庞贴在膝处,将自己缩成一团。 “夫人,郎君的人马就在几里外等着,再有一会儿就能赶上他们了。”杜嬷嬷和车夫交谈后,欢喜道。 辛宜吸了一口气,随着马车的颠簸心下坠坠不安。 霎时,眼睑猛地抽动,辛宜忽地起身摁住一旁杜嬷嬷的膝盖,焦急道: “嬷嬷,我们走的时候,你可有带上了我房中的那把涧素琴?” “见……见什么琴?”杜嬷嬷眯起眼睛,仔细思量了一瞬,回神时猛然发现辛宜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旋即被吓了一跳,这才抚着心口道: “带……带上了!” “琴在哪里?我要看看是否安好?”辛宜急切道。 “哎呀,夫人,现在城中危急,这种紧要关头,还看什么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看也不迟啊!”杜嬷嬷道。 “不,嬷嬷,那琴本就是修复好的,质地清脆,这般颠簸的赶车,定然会摔坏的,我须得亲自抱着才周全。”辛宜目露忧虑,执着道。 见杜嬷嬷一时说不出话来,辛宜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嬷嬷,琴既然带上了,拿给夫人看看就好了。”素问也忍不住催促道。 辛宜掀开帘子,见马车前后再无其他车辆,只单单他们一架马车在夜色中急行,顿时明白了过来。 “停车!嬷嬷,快停车啊!”辛宜当即高声喊道。 “夫人,不过是一把琴而已,没了就没了,到时候再买一把新的就是了!”杜嬷嬷劝道。 辛宜见车夫不听自己的,急忙拔了簪子抵向脖颈,睁大眼眸神情紧绷地看着杜嬷嬷。 “快停车!” “夫人!”素问被辛宜的举动吓到。 “停……停车!”杜嬷嬷见她来真的,转身急忙吩咐车夫停下。 “我要回去一趟。”辛宜坚持道。 “夫人,奴婢和您一起去!”素问道。 辛宜摇了摇头,再次看向神情警惕又恼恨的杜嬷嬷: “嬷嬷,你带着素问先走吧,我会骑马,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见状,杜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依旧不解地看向辛宜: “夫人,您这是何必呢?”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漆黑的眸底闪过泪光: “那是母亲留给夫君唯一的东西,我不能这般丢下她!” 20、第20章 杜嬷嬷见拗不过辛宜,旋即自暴自弃道: “夫人,如今老奴好言相劝,是您非要下车,若是出了什么事,您可不能怪老奴!” 辛宜当即点头。 见她真就毫不犹豫的下了车,杜嬷嬷扯着嗓子大喊道: “夫人,至多可能一个时辰,郎君还有一部分人马在城南十里处,到时您直接去就是。” “夫人,素问会一直等着您的。”素问也哭着挥泪和辛宜作别。 辛宜顿住身影,在心中默默和杜嬷嬷道谢,同时与素问道别。 从车夫那里分出一匹马来,辛宜不再犹豫,旋即跳上马,拽起缰绳,朝着来时的方向赶去。 随着身下的马儿的速度越来越快,夜风在耳畔疯狂叫嚣着。 缰绳握在手里,渐渐温热。辛宜一时有些怔然。 嫁到清河后,她深居简出整整两年。跟着季老夫人学着世族的规矩礼仪,自那之后,便再也未曾骑过马。 “驾!”清脆的声音穿透夜色,辛宜双腿加紧马腹,迅速越过前面的一处石堆。 曾经的她算得上是骑术精湛,即使如今已两年未碰马,却也丝毫不见影响。 杜嬷嬷说只有一个时辰,现在她得迅速回到季府后院,带上涧素琴后再迅速与夫君会合。 越往城内走,往来的行人百姓越多,方才在城外不管不顾地策马已经行不通了,辛宜只得被迫慢下来。 夜色下,人流涌动,络绎不绝,只有辛宜一人一马逆流而上,愈发艰难。 索性,她只得下了马,牵着马匆匆往里挤。 “姑娘,不能往里走了,胡人快打来了,赶紧逃命去啊!”对面的一位老伯见辛宜牵着马不要命地往里去,好心提醒道。 “多谢老伯,我有重要的东西落下了。”辛宜话未说完,拽着缰绳急匆匆往前走。 挤了一路,到了别驾府前的街道,几乎看不见人了。辛宜这才重新骑上马,一路狂奔向别驾府邸。 骑马行至后院,辛宜径直跑向疏沉院的正房,去寻觅那把心心念念的琴。 推门而入,发觉里间早已是一片狼藉,辛宜的心突突直跳。 暖阁的桌案上,原本放在那里的涧素琴竟然不翼而飞! 刹那间,当头一桶冷水浇下,激动的心在这一刻尽数跌入谷底。辛宜匆匆跑向那桌案,甚至翻箱倒柜,都没有找到涧素琴。 太久未休息,眼前蓦地一阵眩晕,辛宜径直跌坐在地,“琴呢?不是一直都放在这吗?” 那可是季桓的阿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当初即使被孙夫人和他父亲如何为难苛责,夫君都没有丢下那把琴。更何况是被季泠摔碎,夫君竟然与之反目断亲。 甚至现在,夫君虽面上不显,可到底也没斥责她将琴带回,只恼怒她参与季泠的事而已。 辛宜不敢想象若是没了涧素琴,季桓会待如何。 夫君不能再一次失去涧素! 辛宜打起精神,擦去眼泪,继续再房内寻找着。 或许她一时记岔了,将琴收置在别处也说不定。 整个疏沉院内漆黑一片,辛宜从博古架的抽屉中摸索出火折子,待点了灯后,心中的不适感才消散几分。 暖阁,拔步床,衣柜,各种地方都找遍了,却还是不见涧素琴的影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流逝,纵然再故作镇定,辛宜也不由得慌了神。 可内心深处,有种念头支撑着她莫要放弃。 若是她将涧素琴安全带出,或许夫君便会原谅她那时不顾大局的鲁莽行径。 这种念头支撑着辛宜,直到里里外外找了第三回,仍是一无所获。辛宜绝望地倚在窗台前喘息着。 外面传来白山茶的淡淡清香,辛宜深吸一口,有些不舍地看向那两盆山茶。 如今,父亲生死不明,或许这两盆白山茶也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思念了。 辛宜擦去泪水,再看了一眼那两盆白山茶,狠心离去,忍着心尖的痛意决定去前院试试。 季桓的书房内,也如后院一般满地狼藉。辛宜原本打算碰碰运气,可就在书房内的挂屏下,她心心念念的一架漆黑描金古琴就赫然摆在那儿! 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辛宜算了算时辰,约摸离杜嬷嬷说的时辰,还有一刻钟。 再也顾不得其他,辛宜将涧素背在身后,骑上马,拼命地往城外赶。 空无一人的街道无声的提醒她时间不多了。 不知是不是背着涧素的作用,辛宜竟然觉得,此刻心中格外平静。 转过别驾府前的街道,忽地一道尖锐的声音刺入耳畔。 以为是夜风太大,辛宜也没太在意。直到再往前,接连不断的哭喊哀嚎声再也压制不住。 城中一片混乱,骑兵打扮的士兵手持弯刀肆意砍杀百姓。 辛宜脑海中的弦忽地崩断,她不敢停下,急忙调转方向离开。 胡人还是打来了,季桓该不会也同父亲他们一般…… 夜风下,辛宜自己也没意识到眼泪被风吹得漱漱落下。 哭喊声在身后越来越远,辛宜握紧缰绳,看清眼前一个光着脚不停跑向自己的小丫头,她急忙制住缰绳。 “救命……啊——” 痛苦的嘶喊声在辛宜面前炸开,温热的血滴径直溅到她的脸庞上。 冷白的弯刀划过后,小丫头睁大眼眸,倒在自己面前,满身是血,再也不动了。 “杀啊!”涌向城中的胡人如同疯魔了一般,见人就砍。 方才过来的街道此时已躺满横七竖八的尸体。 辛宜还没从方才的惨烈中回过神来,身下的马忽地挨了一刀,惊恐下迅速翻身,直接就将辛宜甩了出去。 “唔……涧素……涧素……”辛宜趴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沉重的琴压在身上,使她一时起身艰难。 马忽地嘶鸣引起了其他胡人的注意,几个胡人骑兵忽地靠近,只见一人长刀落下,径直朝着地上的女子而去。 “啊!”地上的女子惨叫一声,再也没了动弹。 “抓住她!”人群中忽地有人高喊道。 “她是季桓的女人!快抓住她!” 几个胡人骑兵不悦地看向汉/人官/员,眯起眼眸嘀咕几句不知说了什么。 “不管活的死的,先带抓了关进大牢。”陶雎急忙道。 “如今大王已攻入邺城,明日且将此女的挂在城墙上示众,届时大王还怕这城中汉人不会惧怕吗?” 陶雎眯起眼眸,鹰钩般的鼻翼微翕,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女人,袖中双手紧握成拳。 …… 明亮的光束穿过窄窗,照进昏暗狭小的室内,试图驱散着周遭的潮湿与阴暗。 地上的女子眉头紧促,即使混死过于也依旧心神不宁。 “夫君别走!”被噩梦惊醒,忽然的动弹牵动了背上的伤痛,辛宜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抬眼望去,辛宜这才发现自己正处在一方狭小的空间内,四周黑漆漆的墙壁,泛着脏污与各种利器划出的痕迹。 即使有阳光照进来,此处仍是阴暗潮湿,时不时还有各种虫子爬过。 回想起昨夜的事情,辛宜猛地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 如今她正深陷囹圄。 若非昨日她将涧素背在身后,恐怕早已成了胡人的刀下亡魂。 “涧素。”辛宜撑着身子摸向四处,并未见涧素琴。只不过这般动静到底是将外面的人引了过来。 “带走!”一汉人面孔的官员对身旁的胡人士兵道。 很快,两个高壮的胡人上来就要劫持她。 “你们做……你们做何!” 见辛宜神情惊恐,像只待宰的小鹿,陶雎抬起下颌,扯出一丝狞笑。 “你就是季桓的夫人?”他虽然问话,可并没有让辛宜回答的打算。 “如今季桓如丧家之犬,逃往兖州,好在留下了他的夫人守城,我们倒也算是收获颇丰。” 随着陶雎的奚落,周围涌起一阵哄笑。 “夫君他去了兖州?”辛宜对上陶雎的眼眸,急切道。 “怎么?你不知道?”陶雎见辛宜满脸疑惑,再联想起之前辛违和宋雍嫁女的事,一时快意直上心头。 当初若非季桓与辛违宋雍狼狈为奸,他父亲陶应也不会枉死邺城。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们的报应。 “也是,昨夜大王攻打邺城时,邺城守军不堪一击,弃城而逃者比比皆是。” “而季桓这等鼠辈,早早就逃窜了。此等精明之人,又怎会管普通百姓的死活?” “不可能!”辛宜不管身后的刀伤,忽地激动地抓住面前的牢门铁柱,反驳道: “昨夜亥时夫君还在邺城疏散百姓,他怎么可能会不管百姓的死活?” “哈哈哈哈。”陶雎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漫不经心道:“辛氏,你记错了。昨日戌时,我的探子带回消息,季桓自知挡不住我蹋然铁骑,早就灰溜溜的逃走了。” “不可能,夫君不会将我一个人落下!”陶雎的话深深刺痛了辛宜,她一时怔然,仔细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把她给我带出来,挂在城墙上示众!”陶雎没了浪费口舌的念头,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道: “辛违的女儿,宋雍的义女,季桓的夫人。” “今日所受的一切都是你的命。” 被胡人强行架着带了出去,直到被粗硬的麻绳缠着双手,吊在城墙上时,辛宜还未从方才的刺激中缓过神来。 杜嬷嬷说夫君会等她一个时辰的。昨夜夫君还特地吩咐杜嬷嬷过来接她,夫君一定不会抛弃她先走。 夫君说过,此生只会娶她一个妻子,往后二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他定然不会抛下她的…… 炽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下来,冰冷地城墙渐渐烫手。 双手被麻绳吊起,渐渐没了知觉。由于缺水,唇瓣迅速结了一层白痂,不停颤动。 月白裙子被后背的鲜血慢慢染红,混着地上的脏污,甚是惹眼。 辛宜垂眸间,这才注意到百姓城下百姓的尸体已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丘。 还有不少被俘虏的百姓士兵,跪在百米开外处,抬眼就能看见他们的别驾夫人惨兮兮被挂在城门上。 辛宜想唤季桓,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因太久缺水,竟发不出声音来。 至今她仍记得,离开清河的那天,季桓说过在邺城他们二人会从新开始。 后来,他也愿意同她说话,让她管着季府的事物,与她同床共枕,同她做最亲密的事。 他会在义父和众人面前替她说话,会承认她也是季氏的一分子,还在义父面前维护她。 纵然她做错了事,阴差阳错和义父一起算计了他才嫁进季府,季桓恼过恨过,最后还是原谅了她。 再者,她十岁那年,即使夫君历经了世间种种苦难,可他还是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孩童出手相救。 这般仁心,即使夫君性冷寡言,也不该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的啊! 眼前的黑影越来越近,思绪乱成一团,辛宜再也坚持不住。竟这般昏死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暮色四合。满天的星子,不停闪烁,却照不见她的归路。 忽地,上端的绳子猛地断裂,辛宜惊呼一声,即使再没意识,她也知道,身下快两丈的高度,也够她好受。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一个胡人士兵竟然直直接住了她。 是生是死已然不重要了,辛宜原本闭着眼睛,不愿再想接下来的事。 哪知,那胡人兵忽然往她口中塞了什么东西。 “绾绾,是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辛宜猛地睁开泛着血丝的眼睛看着那胡人。 “那边干什么呢!”陶雎于此刻领着一队胡人士兵匆匆而来。 “大人,方才绳索断了。” “他说什么?”陶雎瞪着抱着辛宜的胡人士兵,问旁边懂汉话的胡人道。 弄明白后,陶雎仍有几分狐疑地打量了那胡人士兵一眼。见他眉骨弓起,鼻梁高挺眼眸深邃,胡龇茂盛,确实是明显的胡人特征,这才放下心来。 赶紧又命人将辛宜挂回城墙处,同时又安置了一批人马,重重监视在周围。 “这回可要将人看好了,不吃不喝这就般挂着她,也好杀杀冀州人的锐气,叫他们瞧瞧跟着季桓便是这般下场!” 陶雎临走时吩咐道。 约摸五更时分,侍卫忽地冲向陶雎的内室,将正在深眠的陶雎和美妾吓得魂飞魄散。 “出什么事了,这般毛毛躁躁”陶雎披衣起身,一脚踹在那侍卫身上怒道。 “禀大人,辛氏……辛氏没气了。” “就为此事?也敢扰大人我的好梦?”陶雎当即又踹了侍卫一脚,皱眉道: “死了便死了,将人继续吊着就是。” 21、第21章 三月后。 蹋然部落用了不到一月便攻下冀州,直取邺城。之后更是在邺城大开杀戒,一时间内整个邺城竟血流成河。 然而不出十日,原本兵败逃窜到兖州的冀州别驾季桓,忽地领兵杀回邺城。 同时,冀州各地的豪强百姓纷纷云集相应,短时间竟然聚集了十五万人马,不过半月,就将冀州的胡人纷纷剿灭。 见此情状,并州和幽州深受胡人肆虐的百姓纷纷箪食壶浆迎接冀州官兵,如此,在季桓的带领下,不过数月,并州和幽州的胡人也尽数被驱逐出境。 马郴引胡人入幽州时候为未曾想过会被反噬。自宋雍死后,蹋然部落忽地毁约,砍了马郴和幽州牧范堰的首级。 而并州经过宋雍和马郴的祸害后,早已是满目疮痍,当初的并州刺史高汾直接死在了马郴刀下。 如今,三州无主,并州和幽州冀州各地方官员纷纷上疏朝廷,奏请冀州别驾季桓为三州总督,协领三州要事。 征和五年九月,远在洛阳的小天子赵津派遣使者,宣布正式任命季桓为河北三州别驾,虽不是三州总督,但其职权却凌驾于刺史和州牧之上。 数十年前,经历异族入侵和内侍乱政后,大雍国力早不比太祖皇帝时期。 而今天子式微,诸侯并起。所谓的三州别驾,怕是小天子和洛阳的大雍老臣对于季桓最后的抗拒。众人皆心知肚明,倒也并未放在心上。 胡人绝迹,三州的百姓重返故乡,耕种农桑,重新安居乐业。如今他们在心底有多感激别驾大人,同时就有多痛恨宋雍马郴等祸国殃民之辈。 当初由于宋雍贪得无厌,于幽州马郴联合妄想蚕食并州。后来宋雍公然毁约,马郴一怒之下引来胡人攻打冀州。 宋雍不仅无能,还夺了别驾大人的两万郡兵前去讨伐马郴,结果因其过于刚愎自用使得冀州的两万郡兵全军覆没。 宋雍辛违马郴死在了混战中,胡人的铁骑南下。好在别驾大人先行一步将要塞关口的百姓提前疏离。 蹋然见邺城空虚,同时也存了一劳永逸的心思,将主要兵力调至邺城,如此才在短时间内攻下邺城。 而别驾大人更是以自身为引,诱敌深入,因此能重新平定河北三州。 此后的多少年内,普通民众对当年的事皆是如此看法。 而熟知内情的人,却明白事情并不像表面那般简单。到底如何做才能在短时间内训练出这样的士兵,令其作战能力才能不次于蹋然铁骑? 他们在关外无法无边了十几年,又岂非草莽之辈? “绾绾,你总该要看清他的真面目。”眉骨深邃的黑衣男子立在一丈远处,心疼地看着榻上缩成一团面无血色的女子。 自打他将绾绾救回来已过去了三个月,这期间绾绾却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辛宜越是如此,宋峥看在眼里,便越发憎恶季桓。当初送绾绾出嫁,他便觉得,那人并非良善之辈,又怎么可能好好对待他珍之爱之的绾绾。 “他派给父亲的两万郡兵,本就不是正常的士兵,而是混计着劣迹斑斑的兵油子和新招募的士兵。” “这群人上了战场,要么就伺机出逃,要么就畏惧惨死。” “何况,当初胡人为何这般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冀州?若没有他的授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将冀州世家真正的兵力分散在冀州境内,为的就是能将胡人一网打尽。” “原本我和父亲都以为他手下不过五万郡兵,不曾想却有十五万……”宋峥说着,忽地苦笑出声,高挺的鼻梁在逆光中显出一片阴影。 当初若季桓真得肯出手相助,父亲十多年的基业怎么可能毁于一旦,而他自己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宋峥说了这么多,见榻上的女子仍是保持麻木,一动不动,就愣愣地坐着,目光呆滞,忽地心疼地叹了一口气。 和幽州的那场战,他死里逃生,本想回去寻找绾绾。不曾想季桓那混账竟然狠心抛下了她,等他再见到绾绾时,竟发现绾绾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好在他阿娘是西域人,他的体貌特征和胡人相差并不大。趁着黑夜,他伪装成胡人士兵,给绾绾喂了鬼手草,这才令绾绾假死逃过一劫。 鬼手草原产西域,本是他们用作外敷的麻药,但误食后会导致人中毒昏迷,形如死去,只要在三日之内服用解药,便还能救回来。 之所以敢兵行险招,在于他行军多年,知晓蹋然人的特点。他们虽然生性好战,但却敬畏鬼神。 当初绾绾“死后”第二天,胡人便想将之丢弃到乱葬岗,但陶雎从中作梗,直到绾绾被挂城墙的第三天,陶雎也担心尸体腐臭影响不好,这才抵不住胡人的压力放过绾绾。 宋峥默默看向辛宜,压抑着箭袖下的咯吱作响的指节声,温声道: “绾绾,今日我还打探到了辛先生的消息。” 辛宜仍是没有反应,只是眼角忍不住落下一颗颗泪珠来。 她呆愣愣地抱膝而坐,想起父亲,泪珠如同决堤洪水,迅涌而下。 至今她仍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父亲告诫她的话,只那时她仍信誓旦旦地和父亲保证,说季桓对她极好,季桓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如今想来,倒真是可笑至极! 直到死的那一刻,她仍不肯相信季桓弃她而去。就算季桓先走了,那也定是有他的缘由的,他宵衣旰食,为了冀州的百姓不得不如此…… 可时间终究回答了这一切,阿兄说得不错,季桓迅速平定冀州,义父的惨死,甚是她死后邺城那处至今再无一分动静,季桓甚至都不曾给她收尸…… 原来她在季桓的心里,竟然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认清这个现实,辛宜忽地明白过来。原来每次同房之后季桓让她喝避子羹,分明是因为季桓不愿让她生下他的孩子。 他早就预料会有这么一天。 他早就知道他会死。 一个死人,又怎么能生下他季氏的孩子。 就连同房,也皆是因为他中了药,而不得不如此。怪不得他每隔七日与她行事一次,每次行事时候却都要覆上她的双目。甚至在她有伤在身,季桓都不曾顾虑。 他分明,从未将她当成妻子,当作家人。 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来,如同一碗又碗苦水,灌进心里。 他之前的那些言辞,也无非是为了利用她而获取父亲和义父的信任好达成他的计划罢了。 至于当初义父和父亲被困时,她苦苦哀求季桓,却被他的“无能为力”拒绝,如今想来,季桓定然觉得那时的她无比蠢笨。 究其因果,自始至终,季桓都从未将她当成他的妻看待罢了,或许还会认为她是义父和父亲派来监视他的棋子。 串联起过往的种种,辛宜忽地掩面痛哭。她缩成一团,哭声牵连着单薄的肩膀,也隐隐发颤。 宋峥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他多想上前抱住绾绾,可伸出的手臂却戛然停在了半空中。 当初是父亲,亲手将绾绾推进了火坑。 那时他在冀州北部戍边,得知消息后连夜赶回邺城,最后只落得送绾绾出嫁的局面。 若非父亲横叉一脚,他与绾绾或许早就结成夫妻。 宋峥沉沉叹息,他忽地俯身,轻轻靠近辛宜道: “绾绾,现在外界再无辛宜此人,往后你只须改名换姓,跟着辛先生在扬州重新生活。” “再也别来冀州。” 辛宜这才稍稍有了反应,微微侧眸泪流满面的看向宋峥。 “绾绾,我暂且将你送到辛先生那处静养,今后阿兄不能陪你了,我还要做别的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还有绾绾的仇,我都要一并向他讨来!” …… 十月,并州刺史王邯因次子大婚,为巴结季桓,当即给正在晋阳巡查的季桓送了一封请帖。 刚上任不过数月,此时确实是需要树立威信的时候,季桓当即决定赴宴。 大婚当日,王邯当即邀请季桓坐于上宾,并吩咐其次子拜父母时连同三州别驾大人一并拜了。 对于手下人的这种巴结,季桓看在眼里,倒也并不制止。王邯曾是并州太原王氏的旁支,若无他的提拔,也不可能一越成为并州刺史。 酒过三巡,堂下宾客喝得面红耳赤,一开始纷纷畏惧季桓的威严,到后来竟然也放开了,趁着季桓更衣之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也不知这刺史大人怎么想的,别驾大人刚刚新丧了夫人,算不得全人。邀请别驾大人来参加次子新婚宴多少有些晦气吧,这不是盼着次子次媳婚姻不顺?” “这可不能乱说,别驾大人哪能是一般人请得动的,如今肯赏脸大驾光临,王刺史巴不得有多开心呢。” 他们越说越激动,倒没注意一旁倒酒侍女看着远处来人微微变了脸色。 “话说,那别驾夫人也确实是个红颜薄命的。” “胡人攻破邺城时,活捉了别驾夫人!当初那么多百姓都走了,怎么别驾夫人就没走呢?” “是啊,那么娇滴滴一美人,竟然被胡人狠心吊在邺城城墙上示众。” “我记得,直到第三天,别驾夫人好像就没气了,胡人怕尸身腐烂,当即将人扔进了乱葬岗。” “唉,算算日子,如今估计尸身估计早已腐烂入土。” “啧,真是命薄啊!” 听到这儿,不远处劲瘦挺拔的黑衣男子心口忽地剧烈地漏了一瞬。季桓脸色微变,险些喘不过气来。 “大人,可是不舒服?”旁边的侍女问道。 “无事。” 只异样了一瞬,季桓旋即恢复正常,面容冷淡。 辛氏死了? 她这般精明的女子,不是早该逃命去了? 22、第22章 当初他未处置辛氏,对之放任不管,便是对她最大的宽容。 邺城岌岌可危,就连普通百姓也都知道拖家带口逃离邺城,辛氏怎么可能会蠢到等着胡人去送死? 狭长的丹凤眼微眯,季桓凝视着手中的酒盏,依旧觉得此等言论荒唐至极。 不知怎地,婚礼后半场,他忽地觉得周遭的大红过于碍眼。 此情此景,莫名使他想起三年前,清河季府那令人厌恶的红绸。 以及辛氏身上穿得,头上盖的,唇上点的,全都诸如今日王府这般刺目的碍眼。 一时间,心口发闷,呼吸为窒,男人再也忍受不住,赫然怒道: “来人!” 冷肃威严的声音破空而来,惊得周围的宾客瞬间都停了动作。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到,别驾大人此刻的心情根本算不上好。 “大……大人,您有何吩咐?”并州刺史猛地从席位上弹起,赶忙过来等待吩咐。 见到王邯,季桓下颌微抬,脸色愈发阴沉,冷声道:“将红绸撤了!” “什……什么?”王邯简直怀疑自己老迈昏聩,耳朵出了问题。 老天爷啊,他的儿子正在大婚,大婚啊!别驾大人竟然让把府上的红绸撤了?这……这简直太过荒谬! 可眼看着别驾大人面色不虞,目露寒光,也不像跟他闹着玩的,莫非他何时惹得别驾大人不满? 王邯虽心下抑郁,可到底也不敢违背季桓的命令,当即派人将府中所有的红布红绸红灯笼,包括他儿子媳妇身上穿的喜服都换了下来。 做好这一切后,王邯当即眼巴巴的前去季桓身边复命。 “老爷,别驾大人刚刚走了。”见王邯急匆匆的找人,管家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眼下,王邯无奈地叹了口气,即使季桓走了,他也不敢再将红绸重新挂回去啊。 …… 从王府离开后,季桓心中的烦闷非但没有疏解,反而愈发沉重。 他不明白,他到底还有何不舒坦的? 如今他坐拥冀、幽、并三州,大权在握,一手遮天,整个河北三州没有不敬畏他的。 冀州世家的产业势力迅速蔓延幽州和并州,虽因战乱受到一定的损失,但如今却比之前更加繁盛。 冀州世家在他季桓的带领下,呈现出欣欣向荣之势。如今这一切,正是他之前所期望的。 而辛氏是死是活,与他再无半分关系。当初娶她也并非他所愿。 始于算计的婚事,凭何能落得善终? “主上,我们的人在洛水一带发现了陶雎的下落。”钟栎过来禀报道,“如今已将陶雎押入大牢,等候审讯。” 当初胡人得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攻破邺城,陶雎这个叛徒可谓是出了大力。 但坏就坏在,他怂恿胡人对冀州城内烧杀抢掠,毁坏冀州的良田工矿,以及将别驾夫人吊在城墙上曝尸示众。 钟栎未敢提及后者,此事关乎到主上的颜面,若辛氏果真受辱,那主上无意于成为众人耻笑的对象。 而今,冀州世家的家主们清算损失时,他们埋怨不到胡人,只能将所有恼恨都算到陶雎身上。 “斩草除根吧。”季桓轻轻落下这么一句话。 当初陶应死了,宋雍心慈手软放了陶雎一马,而陶雎见势不对趁机逃往关外,才导致了如今这种种祸乱。 钟栎明白,如今主上斩草除根,是指将陶雎妻妾幼儿通通除掉。 “喏!” “慢着,带我过去,我有话审他。”季桓冷不丁道。 钟栎顿时拧着眉头看向他,心下当即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 地牢内。 季桓一身玄黑锦袍,负手而立于牢门外的空地处,居高临下的看着披头散发不成人样的陶雎。 “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若是愿意将陶应留下的北夷地形图交出来,本官或许会考虑放你一马。” “以及你那不满一岁的幼子,想必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陶家绝后。” 这话说得甚是威胁,语气里满是上位者的傲慢无礼。 陶雎忽地目眦欲裂地隔着牢门逼近季桓道: “季桓,你这个卑鄙小人!枉我父当初那般信你!” 季桓半侧过身,神色自若并未理会他的质问。 “我父早就说过,没有北夷地形图,那群胡人逐水草而居,哪里会给大雍的探子可乘之机!”陶雎道。 “若你肯放过我的妻儿,我只身前去蹋然为你绘取你想要的东西如何?” 季桓眯起眼眸详作思量,并未理会陶雎。良久,这才漫不经心道: “本官从不会相信一个弃子的话。”说罢,季桓像身旁的侍卫掸了掸手,示意他动手。 谁也不能保证,到时陶雎不会抛妻弃子,再度蹿进北夷。 见季桓不吃这一套,陶雎当即恼羞成怒,死死抓着牢门嘶吼道: “季桓,你清高什么?你以为你与我有何区别吗?” “哈哈哈哈,忘了告诉你了,你夫人,就是你厌恶的那个辛氏,她的滋味还不错,那群胡人见了她,眼睛都放光!” 季桓猛地顿住脚步,目光像冷箭一般射了过来。 陶雎发觉他的情绪剧烈变化,更加肆无忌惮的东拉西扯。 “当初你作丧家之犬逃离邺城时,连家里的仆人都带上了,怎么独独将她一个软成水的俊俏女人丢下?” “莫非是故意留给我们享用?”察觉季桓已然握上了腰间的剑柄,陶雎显然有些慌乱。 “我告诉你,就算你杀了我,黄泉路上亦有辛宜给我——” 话未说完,白光迅速划过,陶雎的脑袋直接滚在了地上。 季桓垂眸睨着手中淌着鲜血的长剑,视线扫过陶雎分离的尸身,冰冷的眸间染上一层戾色。 从牢中出来后,季桓抬眼扫过一旁神色复杂的钟栎,冷声道:“知而不报,自去领五十板子。” “喏。”钟栎余光扫过季桓手中渗血的剑,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从地牢出来,季桓不知不觉已走回了疏沉院。 自胡人祸乱邺城后,府中上下全部修葺一新,疏沉院又照着几年前的布置恢复原样,再没有辛氏留下的一丝痕迹。 想起辛氏,心中莫名的烦闷又悄然而至。 她那般精明,肯在清河忍辱负重两年,在他身边又时常小心谨慎的刺探着情报,替宋雍和辛违来监视他。 邺城城破之日,辛氏为何没有离开?那时宋雍和辛违已死,辛氏还有何割舍不下的? 季桓仍不大愿意相信,凭借着辛氏之能,会落入胡人之手以致于落得那般下场? 她反应迅速,骑射极佳,体能又极好,当初能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派来试探她的杀手。且又能恰到好处地以替他挡箭为契机获取他的信任。 若非他细致敏锐观察入微,恐怕早已被辛氏迷惑了去。 季桓想不通,一时间忽觉额角阵痛,心悸与阵痛交替出现,季桓一怒之下拂袖扫落了桌案上的所有物什。 若他记得不错,后来他还分了一队人马,护送府中的下人与城中的百姓。 他如此仁至义尽,是辛氏自己不领情,又能怪得了谁? 何况他又不是季选那等无耻至极的抛妻弃子之辈! 辛氏落得如此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 寒冷的秋夜,雨丝随着斜风漂散,风力愈渐迅猛,支摘窗边的雨水猛烈倾泄。 “桓儿,快走!”地上的女人尽管衣衫凌乱,可余光硬是掠过伏在身前的一群男子落在躺在地上不远处的少年身上。 “阿母!”少年鼓起腮,上前挥着拳头死死捶打这那群男人,不料被其中几人邻起衣领,击打着头部,摁着脸部深深陷进泥里。 此刻,少年忽地无力地趴在地上,双拳紧攥。他和阿母都以为父亲死在了战乱中,可,不过第二天就听到他随天子前往蜀中避乱的消息。 听见阿母惨不忍睹的哀吟,少年忽地怒吼一声,又再次强撑着起身冲向那群畜生。 “不要……不要过来,桓儿快逃啊!” “桓儿快走……呜呜呜!” 不远处女子的悲泣声撕心裂肺,季桓再次靠近时,忽地发现那女子已不再是他阿母。 紧接着,辛氏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被那群畜生肆意侵犯,辛氏目光空洞,接着她满身是血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气无力道: “夫君,你为何抛下我?” 忽地,面前的女子又变成他熟悉的阿母,她与辛氏的声音隐隐在某个角落交织重合,在他脑海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深深泛远。 “夫君,你为何抛下我?” “夫君,你为何抛下我?” 紫蓝的闪电划过夜空,将天空撕出一道巨大的裂隙,季桓忽地从梦中惊醒。 陶雎的话如魔音灌耳,季桓闭上双眸,面带怒色,修长的指节紧紧攥起。 辛氏算什么东西?凭和能在梦里与他阿母相提并论! 方才做了梦,身上浸出了一层冷汗,面上的狞怒挣扎仍未消散,季桓掀被起身,吩咐道:“备水。” 不一会儿,丫鬟迅速呈上了热水。 只季桓没注意的是,这几人中有一人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最后一个丫鬟离开了,季桓当即准备进入湢室沐浴。 那丫鬟见季桓背对着她,急忙抽出袖中匕首刺向季桓。 察觉危险将至,季桓反手制住那人,将其上半身摁至桌案上,冷着脸沉声道: “谁派你来的?” 待细细打量,季桓才发现此人是辛氏以前的婢女素问。 之前他下令暗中处死了辛氏那个动了他信件的婢女。如今这个,倒是漏掉了,看来当初也该将之一并除去的。 “来为辛氏报仇?”季桓冷嘲道,“辛氏的死,不过是她咎由自取。” “狗官!”素问当即哭着挣扎道,“你这个狗官,根本不值得小姐真心待你!” “真心?”季桓玩味地咀嚼这这两个,不屑道:“世间焉有真心二字?” “呸!”素问见他如此不屑,旋即痛苦的哭道:“都怪你这个狗官!你该死!” “若非你,小姐怎么会死在邺城?” “当初杜嬷嬷都将小姐带出城了,可小姐发现不见了你的涧素琴。” “若非小姐回去找你那晦气的琴,她又怎么可能会回不来!” 素问哭得泪流满面,一遍咒骂着季桓,“都怪你,都怪你害死了小姐,小姐她那般喜欢你!你却害死了她!” 素问红着眼圈怒视着季桓,恼怒道: “为何死得就不是你!” 听了素问的话,季桓只愣了一瞬,旋即冷笑一声,唤来门外的暗卫,将素问丢给他。 “舌头拔了,关入大牢。” 人被带走后,整个疏沉院内除了瓢泼的雨声外,几乎再无响动。 素问的话一遍遍在季桓的脑海中回响。 辛氏回去找涧素琴?季桓一遍又一遍地转动着玉扳指,细细思量着。 辛氏为何要回去找那把琴?莫非那琴上还有何值得她在意的情报? 为了一把琴而付出生命的代价,辛氏真是蠢极了! 至于方才那婢女说的,辛氏喜欢他,更是无稽之谈。当初辛氏如何嫁得他,怕是再也没有人比辛氏更清楚了。 她既然知晓算计他只会令他厌恶,又何来喜欢他一说? 若真喜欢,又怎么可能不择手段的算计他。 季桓不屑冷笑着,旋即过去沐浴。 他从不相信真心,所谓的真心,不过是打着为之好的幌子处处欺骗。 若有真心,季选也不会在战乱中抛弃他和阿母。若有真心,季泠也不会为了眼前的利益帮着外人背叛他! 一把破碎的赝品,何至于冒着生命危险折返回去?他不得不怀疑,辛氏当还有旁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辛氏不过是宋雍辛违等人的走狗,她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沐浴过后,季桓重新躺回榻上。 只这次,听着窗外迅猛急切的暴雨声,他再也睡不着了。 28-30 第23章 第23章:强取豪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五年后。 当初季桓用了不到一月,就迅速平定河北三州。而接下来的三年,兖州刺史郭晟先后统一豫州扬州荆州,被洛阳的小皇帝封为护国大司空。 当众人都以为郭晟季桓二人要一决雌雄争夺天下时,季桓忽地将河北三州拱手相让。 如此,郭晟最终统一天下,同年小皇帝因感念大司空功业浩大,感激涕零地将皇位禅让给了大司空,而自请降为邑川王离开洛阳。 郭晟见推脱不得,最后泪流满面的践祚,同时改国号为大周,改元天兴。 而郭晟感念三州别驾季桓仁义忠信,心怀天下。特封季桓为清河侯,同时授季桓尚书令一职,继续从政效力。 百姓眼中的改朝换代便是如此,谁当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够令他们能够安居乐业。 …… 天兴二年七月。 扬州永安。 这是辛宜在扬州生活的第五个年头了。 原本以为她会适应不了江南的湿润气候,可到头来,适应着适应着也习惯了。 看着满目接天莲叶的粉荷,辛宜挑了几支开得旺盛的折下,反手装进背篓中。 她沿着河畔绕了一圈,这才将背篓装满。 深深吸了一口气,闻着淡淡的荷香,心情也不由得舒朗起来。等阿澈醒来,看见这么多荷花,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 想起阿澈,辛宜的心底顿时柔软了几分。 那年阿兄将她送到扬州,见到死里逃生的父亲,她抱着父亲哭得泪流满面。 父亲和义父被胡人围困在冀州北境。后来义父拼死决战,于乱军中杀出一道缝隙。 撤离之际,幽州兵射出箭雨,父亲和义父纷纷中箭,跌落马背。父亲当时摔进了河里。不久后被路过的年轻人救下,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当时父亲为了避祸,索性跟着那年轻人一同去了扬州。 父亲学识渊博,多年来一直跟随义父行军,深谙兵法。义父离世,父亲再无主公可效忠,往后余生就在扬州开了一家私塾谋生度日。 她便是在此时见到父亲的。一开始她仍是不想说话,每天似乎除了三餐用饭与休憩,她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缩在榻上发愣。 后来父亲令她教那年轻人射箭,一开始她本不愿。但捱不住那年轻人春夏秋冬日复一日的过来寻她。 直到有一天,辛宜忽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可以拉得动弓箭,她整个忽地活了过来。 渐渐地,她也知晓了父亲的用意。那年轻人最后做了父亲的关门弟子,以及她的夫君。 他不聪明,也不太会讲话,甚是还有一分呆板,但他却有些一颗炽热又良善的心。 会笨拙而又暖心的照顾她,疼爱她,保护她。 辛宜知道,他的品行是经过父亲充分考量过的,后来他们也就顺理成章的成婚生子。 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孩子。 婚后第三年,父亲因为长年累月的随军出征,又多次深受重伤,终于撑不住了。 父亲去的时候,是韦允安陪在她的身边,令她悲恸至极时还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温热肩膀。 也是韦允安让她知道,原来感受到真正被爱是何等的幸福。 就连新婚之夜,他也是小心翼翼询问她的感受,关注她的变化。是他让她知道,原来做那事时也可以那般温柔甜蜜又销魂。 收回思绪,沿着青石板小径,一处带着院落的屋舍近在眼前。 辛宜放下背篓,还未开口便见抱着孩童的男人快步朝她走来。 “绾绾!”见辛宜满头大汗,男人单手抱着孩子,另外腾出一手拿帕子替她细细擦着的角的细汗。 待看清她背篓的物什,男人旋即皱起眉头,抓起她的手心疼地看着那泛红的指节。 “我也就才带着阿澈出去一会儿,回来绾绾你就不见了。” “不是说了很多次?采荷这种事交给我来就是,荷径上长满了刺,绾绾你又这般徒手去采——”他的脸色越发沉重。 辛宜打量着男人,唇角咧出一丝笑来。 “我来抱吧。”辛宜伸出手,打算从他怀中接过女儿。 谁知男人旋即一手拎起背篓,一手抱着孩子,先她一步进了屋。 “阿澈如今都快两岁了,太重了你抱不动。” 辛宜笑笑没有说话,看向自己的泛红的双手,连忙跟着进了屋。 “绾绾先去歇着,这些事我来做就成。你去和阿澈玩吧。”男人一丝不苟的低头择着荷瓣。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你这双手将来要舞文弄墨,拿来给我做饭不是大材小用了?” 辛宜倚在他身旁,打趣道。 “绾绾也没少吃我做的饭吧。”韦允安垂下眼眸,唇角弯起一丝弧度。 最后辛宜没有再闹他,转而回了寝房去看着阿澈。 刚会走路不久的小家伙格外闹腾,辛宜看着在床上乱爬的女儿,目光的柔和了几分。 他们的女儿韦澈,可是她费了老大劲儿千 辛万苦才得来的。 当初她在冀州时候,喝了太多烈性的避子羹,本就不大好的身子愈发寒凉。 再后来,被吊在城墙上曝晒三日,身子也差不多毁完了。 从父亲那儿她得知,韦允安自幼孤苦,六岁父母双亡后便开始自食其力。 十三岁那年他才开悟,去学堂旁听,之后一直在各地游学。 一开始,身子依旧孱弱,辛宜也怕自己会随父亲去了。她更希望将来能有个孩子陪着韦允安。可婚后一两年,都不见一点动静,她越来越急。 韦允安却不慌不忙,安慰她顺其自然,好生调养身体之后会有孩子的。 好在她最后生下了他们的女儿,阿澈是韦允安和她在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 “娘亲抱~”阿澈靠近辛宜,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向她伸出小小的双手来。 这孩子长得很像韦允安,眉眼深邃睫毛细长又浓密,只白皙的皮肤和红润精致的嘴巴随了她。 才两岁就比同龄的孩子高出许多,导致辛宜现在抱着她逐渐有些吃力。 辛宜轻轻揉了揉她细密的胎发,拿起脚踏边的猫头鞋给她穿上。 “爹爹做了荷花酥,娘亲带阿澈去看看好没好。” 穿好鞋子后,她牵着女儿到了前厅。 说起带孩子,韦允安比她更擅长些。生产后的好一段时日,她都卧床静养。故而照顾她,带孩子的事务都落在了韦允安身上。 他一边做这些,一边还要读经研史,做他的学问。 母女二人刚到前厅,带着袖搭的男人当即端出了一碟金黄的荷花酥和蒸好的饭菜。 阿澈见到心心念念的荷花酥来,乌黑的眼眸登时亮堂起来。 “娘亲,吃~”她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指着碟子看向辛宜道。 韦允安见状,执着木著夹起一片荷花酥送到她的嘴边。不曾想,小丫头当即抬手扶着筷子,推向辛宜那处,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期待的看向她。 一时间,辛宜看向韦允安,二人相视一笑。 “阿澈,要说,请娘亲吃。”韦允安耐心地教着她。 看着父女这般和谐友爱,辛宜十分欣慰,看着二人眼中蕴满爱意。 “绾绾,今日我带阿澈出去时,看着县衙在张贴告示,要征召一些读书人在县衙做事。”韦允安不紧不慢道。 “是做何事?” 二人吃着饭,互相说着今日的事。 “有人举报吴郡太守徇私枉法。因此案牵过多,郡内征召文人前去整理卷宗案件。” “若此次顺利完成,或许能被举荐到郡中为吏。” 辛宜知晓,他自幼双亲离世,也就从此失去了一条通过举孝廉入仕的机会。 这些年来他四处游学,潜心研究学问,如今二十又五,也该出仕立业了。 “安郎,你若想去就去,我和阿澈在家中等你归来。”辛宜放下筷子,神情认真道。 韦允安想了想,当即摇了摇头,给辛宜夹了一筷菜。 “此处地处山中,人烟稀少,你和阿澈留在这里我放心不下。” “我思量许久,绾绾随我一同前往吴县,我们在吴县租一处宅子暂住。” 韦允安如此说,也是如此做的。翌日旋即租了一辆马车带着辛宜和韦澈前往吴县。 与此同时,吴县郡守府邸。 “主上,郗郎君来了。”钟栎立在屏风后通报道。 郗和提着药箱绕过屏风,时隔五年再见季桓时连他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此时季桓正坐在案前撑着额角闭眼轻寐。见他来了,剑眉紧拧,旋即睁开布满红血丝的凤眸,抬眼睨着他,眸底闪出一抹戾色。 “令君大人,怎么五年不见,成了这副样子?” “莫不是沉春散又发作了?” 郗和一边打趣着他,一边准备替他号脉。 谁料,男人扬起广袖避开了郗和的触碰,疲惫的眉眼角晕散出阴鸷,唇角扯出一丝冷笑道: “若不想要舌头,本官也可替你拔了。” 郗和被狠噎了一下,顿时也懒得理会他,开始认真诊起脉来。 “肝火过盛,且火气难以疏通,逐渐淤堵心中,最终蔓延四肢百骸,使得邪气入体,病就来了。” 继续把着脉,郗和渐渐有了底,开口问道: “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怕言语指代不明又被误会,郗和解释道: “我是说夜间盗汗,梦魇,惊醒诸如此类的症状?” 见季桓没有要回答的意思,郗和看向一旁的钟栎。 “主上时常为此烦扰。”钟栎可不敢说,自五年前主上得知那件事后,便夜夜深陷梦魇,每日能睡着的时间不过两个时辰。 一日两日倒也无妨,可整整五年,日日如此,如何能不患病? 就连他私下里也不得不怀疑,这是否真是辛氏的亡魂过来作乱? 可法事什么得也做了也不止一次,主上的病还是老样子。京中与冀州各地,多少医者看过了也开过了药,全都无甚作用。 此次主上来吴郡办事,听闻郗和也在此处,便派他将人请了过来。 “如何?”季桓微掀眼帘,对上郗和的视线,询问他可有应对之法? 什么都不肯说还想治病?郗和在心中向他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你这是心病。” “送客吧。”季桓也没了与之周旋的耐心,吩咐钟栎道。 “你这也忒无情了吧,我在震泽边垂钓得好好的,你把我架来不说,还这般无礼!” “果然当了尚书令后就忘了故友!” “归根结底,你的病还是因为辛——” “送客!”季桓忽地沉了脸色,怒甩广袖冷声道。 “送”走郗和后,他继续扶额闭目养神,试图压抑方才涌出的烦躁与疲惫。 自五年前第一次从梦魇中惊醒,往后他便再不得安眠。 每一个夜晚,辛氏都会入他的梦,甚是还会变成他阿母的模样,血淋淋的双手伸向他,质问他为何抛弃她。 阿母确实是被季选也就是他那所谓的父亲狠心抛弃,在乱世中惨遭凌辱,不久便殁了。 阿母的惨死还有他被迫流亡一年的经历,至今都是他内心深处不可触及阴霾。 至于辛氏,一个奸细而已,死便死了,如何能与他的阿母相提并论?又凭何能这般折磨了他整整五年? 季桓想不明白,可此刻双眼的干涩,额头的昏沉,心跳的急促无一不在提醒他,他受辛氏的影响太深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辛氏死后魂魄留在疏沉院而作乱,可无论他请了佛家道家过来做法事,该如何还是如何。 陷入梦魇中,几近窒息,头脑有意识而躯体却无法动弹的感觉他简直太熟悉不过。 每晚他仿佛都能看见辛氏满身是血,面色青白的蹲在他身旁,睁大眼睛俯视着他。 血滴从辛氏脖颈顺流而下,滴到他面庞。辛氏的声音空灵又悠长,不停的问他为何抛下她。 想起折磨他的梦魇,那种心悸与窒息感再度将他笼罩。 似乎大白天的,他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辛氏在不远处看着他,随时都可能过来掐住他的脖颈。 额角浸出一层冷汗,季桓重重喘息着,心中的怒火也如被风掀起的巨浪般汹涌,当即抬袖拂扫过桌案上的一切物什。 心底深处传来一种叫嚣,季桓知道,那是永远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辛氏的死,是她咎由自取。探子的身份便注定了她会死无葬身之地。 与他又有何干系! 砰呲砰呲的坠地声如同长了钩子般钻入耳畔,同频的阵痛传至额角。 泛着青筋的指节陷入桌案,季桓深深吸了一口气,忽地厉声怒道: “辛氏,你最好真得死透了。上天入地,可别叫我再找到你!” …… 吴县前不久刚经历一场水患。 起因是吴县地处震泽旁,今年钦天监算出雨水丰沛,震泽极可能决堤泛滥, 形成洪灾。 扬州刺史的命令下达后,吴郡太守隐而不报。修筑堤坝的工程做得更是敷衍了事。 结果持续的暴雨果然导致了震泽决堤,堤坝被冲毁。震泽沿岸的一些县皆未幸免于难,大量良田被洪水淹没。 此时,吴郡境内的一些商人纷纷抬高粮价,导致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而吴郡太守的小舅子,恰恰是一些商人之一。 后来事情闹得太大,朝廷直接派人来接管这个案子。 听韦允安说了事情的经过,辛宜当下也有了底。 怪不得,他们一来吴县,就能租到这么合算的房子。虽然潮湿背光,但也算宽敞,院中还有一丛葡萄架。 永安离震泽尚远,且又处在吴郡西边,这才没有收到洪水的威胁。 “安郎,我们会在吴县驻留多久?”辛宜紧跟着韦允安,男人的手臂护在她身后,二人一同穿过拥挤的街道。 阿澈睡着后,她想着此处离韦允安上职的地方不远,就过来等候他,顺便看看他上职的地方,听他说说今日发生的事。 “我也不知,终归得这件案子结束。”韦允安道。 “吴郡太守的势力蔓延整个吴郡,现在郡中人才急缺,而且此时京城直派钦差过来查案……” “京中派的人是谁?” 约往前人越稀少,二人渐渐走到一处摊位前,看见有位婆婆在路边卖莲子和菱角之类的物什,辛宜当即停了下来。 “婆婆,来一斤嫩菱角。” 韦允安刚想回答,见辛宜要买菱角,思绪被岔开,索性揭过了这茬。 那婆婆见状,先是愣了一下,爬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风霜。默默拿荷叶给辛宜包了一斤。 “往常我是从没见过这东西的,我记得你那时来寻我时总给我带这些稀奇物什。” 辛宜用帕子擦干菱角,轻轻一咬,青绿的壳子便被咬开,粉白的脆菱角嫩嫩脆脆,清甜爽口,一时间她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韦允安看着她,唇角扬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来,默默替她剥着青壳将菱米送到她的唇边。 二人在不紧不慢的往前走,此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混乱声。 “来人,把人带走!”一队官兵打扮的人气势汹汹的赶来,为守的兵头甚至一脚踢翻了方才那老妪的摊位。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官兵的训斥声,路人的议论声交错在一起,声音越来越大。 辛宜当即回头,这才发现方才那婆婆卖的菱角已经撒了一地。 有官兵看见她手中杯荷叶抱着的青菱角,当即迅速像她走来,抬手就夺过她手中的荷叶。 “敢问官爷,发生了何事?”韦允安当即挡在她身前,对上那官兵的视线。 “谁让你们买她的菱角的!” “这?”辛宜和韦允安一时摸不着头脑。 “上面吩咐过,近来不能卖菱米鱼虾之类的物什。整个淮兴街就这婆子硬气,顶风作案。” “这!”辛宜听吧一时瞠目结舌。 “抱歉,官爷,在下和内子初来吴县,暂不清楚县中事务,多有得罪,还望官爷明示。”韦允安将作揖赔礼道。 “呵呵,那我就好心提醒你们一句,吃了这菱角赶紧去沣鸣寺讨些他们的井水,别慢了毒发就不好了!” “多谢官爷!”说罢,韦允安也顾不得什么,当即拉着辛宜,匆匆去了沣鸣寺。 “安郎,慢着!不打紧的,我们先回去看看阿澈,我怕她现在醒了见不到我们会哭的。”辛宜喘息道。 “门锁了吗?”男人神情认真地只问了一句。 “锁……锁了……”辛宜回忆道。 而后他便不再言语,雇了辆马车迅速带着辛宜前往震泽旁的沣鸣寺。 …… 沣鸣寺。 “泉水?”小沙弥见一对夫妇匆匆而来,赶着讨泉水,被问的也是一头雾水。 “他们说得是水患的事吧?”路过的一位蓝衣少年道。 “哦?就是前段时间震泽决堤,我记得淹了好多地方,有的地方水下生了瘴气呢。” “好些人吃了水里的鱼虾菱米,都中毒了。”小沙弥道。 “不是水下的瘴气,而是有人投毒!”少年反驳道。 “所以,那婆婆卖的菱角是有毒的?”辛宜当下反应过来,不由得秀眉紧蹙。 她知晓吴县的水深,也没想到会这般深,发了洪水还不止,竟然还往水里投毒,这得是有多丧心病狂。 “不过也不是大问题,还好我们先生在这儿,之前他制好的药还有些,你煎过喝下,应该不会有事。”少年道。 “那个……还是得让先生把把脉,我不知你中毒多深……”那少年看着辛宜,脸庞微红。 “你们先生当下在何处?”韦允安问道。 “先生在震泽边垂钓,不知道还有多久会回来。”少年道。 “不如我先煎了药令尊夫人服下?” 等着那少年焦药,辛宜忽地觉得时间过变得越发漫长。 “不知道还要多久,阿澈醒来会不会害怕……” “都怪我,若是我不想吃菱角,也就不会有这事了。”辛宜自责道。 “不怪你,绾绾,谁也不会想到路边卖的菱角会有毒。”韦允安道。 “我看还要等好一会儿,要不你回去看看阿澈,或者安郎你将她接到这来?” 想起孩子,辛宜愈发自责,她自顾着自己过去找韦允安,直接将阿澈锁进了房内。 “屋内还有那么多棱角尖锐的地方,阿澈会不会磕到头!下回我再也不会将她一个人落在家中了。” 辛宜自言自语,说起后一句话时,忽地肩膀猛颤,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 “绾绾,你怎么哭了?”见她情绪异样,韦允安登时紧张起来。 “没事,我放心不下阿澈。”她抬袖默默擦干了眼泪,抬眼怔怔地看着韦允安。 “安郎,你把阿澈带过来好不好,别留她一个人在那儿。” “房内没点灯,屋里太黑她会害怕的。” “都怪我,我不该把阿澈一个孩子锁在家里。”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脸颊。 “好,绾绾别哭,我这就回去看看阿澈。”韦允安轻轻抚这她的后背,拿起帕子拭去辛宜脸庞的泪水,耐心安慰道。 “绾绾,我回去的话,你一个人不会有事吧?”韦允安试探问道。 他无法忘记,五年前遇见绾绾时,她有多么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知晓她经历过一些异常痛苦的事情。她不说,他也不会问。 终有一天,她想说了自然会告诉他。 她摇了摇头,情绪平稳了几分道,“我就在这等着安郎和阿澈,你们不来,我不会离开的。” 再三确保过辛宜无恙,又给方才煎药的少年塞了二钱银子,韦允安这才肯放心离去。 辛宜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这才收回视线。 寺院的洞门后,刺金暗纹的锦袍在转角处划过一道黑影,乌黑的皂靴猛地顿住。 男人的双目因长久未经安眠而干涩泛红,近乎能滴出血来。他眯起狭长的凤眸,死死盯着不远处正愣神看向这边的女子。 紧接着,熟悉的悸痛从心底迅速蔓延额头,季桓眉头紧拧,习惯性的准备握上腰间的剑柄。 剑柄倒没握住,季桓神情不耐的扶着额角,被头痛几经折磨这才猛然想起他今日未佩戴凝钧剑。 “主上,您怎么了?”见季桓神情忍耐又克制,担心他发病,钟栎问道。 阵痛稍稍减缓,季桓再抬眸时却发现,不远处的走廊前,哪还有什么女子。 “无事。”他抬手制止了钟栎的帮助,沉声道:“郗和现下在何处?” 眼下梦魇的症状越发严重,导致他今日在佛寺中都能看见辛氏的幻像,正如在梦中的一般,辛氏依旧是双目无神的看着他。 与幻像伴生的就是他的心悸与头痛。此时来寻郗和,便是要对症下药。 就算郗和治不了梦魇,那也一定能解决他的心悸与头痛的折磨。 “刚派出去的人过来回禀, 郗大夫去震泽边上垂钓去了。“钟栎道。 “派人将他请回来。”季桓说罢,径直去了寺中厢房休憩。 安神香在室内袅袅升起,男人惺忪的眼皮不停颤动,最后仍是不出意外的再次被梦魇惊醒。 方才辛氏伸出血淋淋的双手,掐着他的脖颈,怒瞪双眸问他为何抛弃她。 季桓深深吸了一口气,肩膀微微发颤,泛红的眼角在此刻莫名显得有些诡异。 他忽地将梦境与今日在寺中看到辛氏的幻像的事联系起来,在心中细细对比。 这也不是他头回在白日里见到幻像了。 往常辛氏都是披头散发,一身是血,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的看着他。而今日,幻像中的辛氏确是一身湖蓝衣裙,梳着妇人发髻,也没有往日梦里那般满身是血。 似乎,今日的幻像中,辛氏多了几分平静与淡然。 她怎么不怨?不是怪他抛弃了她吗? 梦中的辛氏之所以满身是血,形容枯槁,也正是过去他知晓外界所说的辛氏惨死之事。 而今日,幻像中的那般模样的辛氏,又是如何而来?总不能说辛氏死而复生,也来到扬州吴郡沣鸣寺? 一切似乎越来越荒唐。可疑惑的种子一旦播种,便会不停的生根抽芽,疯狂滋长。 他忽地吩咐门外的钟栎道: “来人,速速去调及郡兵,封锁沣鸣寺周边的所有街巷,只进不出。” “喏。”钟栎虽然疑惑,可到底也不敢质疑主上的安排。 “主上,郗先生回来了。” 季桓也不再做耽搁,旋即起身去了郗和的住处。 …… 见外面天气酷热,小沙弥将辛宜带到了寺内的厢房避暑。 很快,不久前遇到的蓝衣少年也端着一碗浅褐色的汤药过来。 “当初震泽旁的百姓就误饮过被投毒的水。那时先生每日里要接诊的病人足足能绕沣鸣寺两三圈呢。” “后来先生怕后续再有百姓误饮,就提前配制好了一大批药,熬成茶水放在寺前供百姓饮用。” “渐渐外面就传成了沣鸣寺的泉水有奇效,能治百病。”少年笑道。 “竟是这般来的。”辛宜当即接过药服下,同少年说话。 “那你们先生还真是妙手回春,想必在这一带也颇受百姓爱戴吧?” “那可不,我们先生师从当世神医顾道生,而且先生本家也代代行医。” “先生如闲云野鹤,最不喜束缚,曾经的小皇帝就是现在的邑川王征辟贤才医者,清河太守推荐我们先生,先生都没有去呢。”少年道。 “你们先生是清河人!”辛宜陡然诧异道。 “我也不知,反正先生曾在清河待过一段时间。” 此刻辛宜的内心忽地风起云涌,平息的心湖再次浪潮翻涌。清河,邺城,冀州,以及那个人……于她而言似乎过去了太久太久。 没想到时隔多年,听起那些事,她还是会忍不住心慌颤栗。 清河的人那么多,不一定会是她认识的那些人,辛宜默默安慰着自己道。 “时候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先生回来没有,等她替你诊了脉,你也能和你夫君离开了。” 与此同时,郗和看着不请自来的男人,忍不住眉头皱眉嘲讽道: “上回不还是将我赶走了?怎么,这回用到我就,就亲自来了?” “我是那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嘛?” “说完了?”季桓面无表情地问道。 此等平静的反应几乎令郗和一拳打在棉花上,此刻他又气又无奈地笑道: “季行初,时隔多年,你依旧如此不近人情。” “谁叫我欠着你人情呢,真是活该我郗和搁在受气!” 幼年在洛阳时他们是年少好友,后来胡人入境,混乱中他与家人走散。 阴差阳错中,他又遇见了季桓,随季桓几经周折数月才回了清河。可以说,当初要是没有季桓,他早已死在胡人的铁骑下。 只那时,季桓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他变得寡言少语,冷漠凉薄,甚至回到清河以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恼怒的同时,郗和也有些理解他的不易。他与季桓不同,他是混乱中和家人走散,回到清河后他的家人无一不珍惜他爱护他。 而季桓则没他这般幸运了。未经人苦,莫劝人善,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吧。 但如今,若真要治他的病,少不得得让他真正直视自己的内心,解铃还是系铃人啊。 “这确实已经不是一般的症状了,而是你的心病,季行初。”郗和皱眉道。 “想必你之前也用过很多药物,治疗心悸,头痛,可不也都是无甚作用吗?” “我能开得,也不过这些药物。故而,还是要从根源上求解,真正令你梦魇的到底是何原因?” “你为何不肯正视你的心呢?” 正视他的心?无外乎就是承认了是他抛弃了辛氏?可事实果真如此吗?辛氏本可以离开的,为何一定要回去拿那般涧素琴?难道辛氏没有她见不得人的目的? 季桓忽地扯出一丝冷笑来,当即掠过郗和的建议,开口道: “那若是用五石散呢?” “不可,五石散会慢慢消蚀你的身体,恐怕时间长了,你不是伤于梦魇,而且死于五石散。”郗和不悦道。 “行了,我会再想想办法的。不过此次,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季桓问道。 “等我想好再说罢。”郗和有些无力,这人如今的脾性太过阴晴不定,给他看病当真是为难他郗和了。 “先生,方才有位夫人中了毒,情况紧急,她一直在等您回来呢。”蓝衣少年道。 听见自己的仆从梧明在外面禀报,郗和余光看向身旁的男人,暗自松了一口气,终于能不用面对季行初了。 “如此,我先过去看看。” 郗和走后,季桓也当即离开了,此刻他尚有一件要事亟待验证。 “都办妥了?”季桓问向旁边的钟栎道。 “等申时开始,捉拿要犯。至于要犯,就照着辛氏的样子画。” 钟栎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再次出了问题! 怎么,要照着辛氏的模样画,主上这些天莫不是病得头脑昏沉了? “主上,辛氏不是在五年前就……”钟栎还是忍不住提醒。 “不错,她在五年前就死了。”季桓自言自语道。 出了寺中主殿,不远处的菩提树旁忽地传来女子清润惊喜的声音。 “安郎!”辛宜见韦允安抱着阿澈过来了,当即眉开眼笑提着裙摆就跑向二人。 等了好久,少年都没来,辛宜怕韦允安来了找不到她,索性到寺院前去等人。 “阿澈没有哭吧?”她急忙伸出手,摸了摸女儿肉嘟嘟的小脸,看她无精打采的模样,问向韦允安。 “绾绾多虑了,我回去时阿澈仍在睡觉,如今刚醒,许是尚未缓过来。” “阿澈,娘亲再也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家中了。”辛宜靠近父女二人,额头贴向女儿的额头,温柔地逗弄着她。 这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温馨又欢快。 只辛宜没注意到的是,她此刻的一举一动皆被不远处面色阴沉的男人尽收眼底…… 第24章 第24章:强取豪夺她与季桓,早已恩…… “安郎”、“绾绾”、“娘亲”…… 听着这一串串极其刺耳的话语,男人眉眼角迅速聚气一团阴鸷,漆黑的眸底晦暗深沉,死死盯着那梳着妇人发髻的湖蓝衣衫的女子。 他猜得果然不错,辛宜当真没死! 可笑的是,辛氏不仅没死,迅速找了第二春不说,竟还敢同人生下了孽种。 她笑得娇俏欢畅,时而逗弄那男子怀中的女童,时而又依偎在那男子怀中。而那男子则是满目温情的看着她。 同为男子,用那种眼神看一个人他再熟悉不过。 那边的欢笑声愈大,季桓心底的烦躁与怒火便愈发灼热,如同林中大火,燎原燃起,所到之所摧枯拉朽,泯灭一切。 看来,这五年间辛氏倒是过得极其潇洒快活,无忧无虑,当真是好的很啊! 袖中的指节咯吱作响,忽地鲜血顺着玄黑广袖蔓延而下。扳指碎在血肉里,季桓也没有在意,依 旧目光沉沉地锁在那蓝衫女子身上。 相比五年前,她倒是丰满了许多,不仅容光焕发,而且生机勃勃,当真是幸福美满,夫女俱全。 可凭什么?凭什么这五年来他却要备受辛氏的折磨,日夜被辛氏所扰,深陷梦魇,不得安眠? 而眼观辛氏却能过得如此潇洒,既然如此,那为何还处处折磨他! 季桓深深吸了一口气,抿着薄唇,狭长的凤眸微微上挑,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辛氏。 甚至今日他尚且以为辛氏魂兮归来,缠着他不放。不管梦里白日,都要他不得安宁。 她确实是叫他不能安宁,五年来他未曾睡过一日安稳觉。就连梦中的阿母,也变成了辛氏的模样。 更莫说心悸,头痛这些病症,也都因辛氏而来。辛宜在梦魇里,日复一日的摧残着他的精神和意志。 阴翳渐渐覆上心底,季桓的脸上乌云密布,阴沉至极。 辛氏既然已经死了,为何不好好地去死?就算她依旧做鬼扰着他,他心底尚且还能好过一些。 可现在呢,辛氏就在他眼前同旁的男子亲昵的依偎着。真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羡煞旁人。 凭什么辛氏能够不受五年前的事所困扰,凭什么辛氏这个奸细还能全身而退,凭什么辛宜明明活着,还要白白折磨他整整五年! 她现在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反而显得这五年来他日日夜夜深陷的梦魇与所受的折磨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深陷泥沼不能自拔,那凭何辛氏就能笑得如此开怀? 既然他身处淤泥之中,那辛氏就别妄想能摘得干干净净。 她既然活着,他们还未和离,辛氏怎么敢堂而皇之与旁人有染?这般如此,不啻于将他季桓的脸面狠狠地践踏到地底下去。 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痛苦,世间焉能有这样的道理! 随着季桓的目光,钟栎看清菩提树下的蓝衣女子后顿时背后惊出一层冷汗。 他险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大白天的见了鬼。 当下正抱着孩童依偎在那陌生男子怀中的女子不是辛氏是谁?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季桓,发觉此刻的主上面色阴沉,眉眼间的盛怒早已蓄势待发。 ……看来那女子是辛氏无疑了。 “主上,既然人在此处,那我们……?”钟栎道。 “不急。”季桓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来。 “去查她当下的所有的消息,另外封锁吴县郡城,严查往来行人的路引凭据。” “既然她撞上来了,那就别妄想全身而退。” 忽地想起方才那碍眼的男子,季桓凤眸微眯,掀眸看向钟栎,冷笑道: “我的东西容不得旁人染指,知道该如何做吧?” “属下知晓。”钟栎当即领命道。 同时,钟栎不得不在心底替辛宜狠狠捏了把汗。 辛氏这回算是彻底惹怒了主上,这些年来主上被梦魇折磨得几近不成人样,每日每夜都要备受煎熬。 何况,主上这些年来未曾娶妻纳妾,后院更是连个女人都没有。 而那辛氏,也着实可恨。她真死了也就罢了,主上也不能真同鬼神计较。 可偏偏她没死,她名义上依旧是主上的女人。 现在却堂而皇之地同旁的男子有染……主上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继续发生。 与辛氏算旧账是一回事,可辛氏敢背着主上偷人这又是一回事了。任凭世界那个有血气的男子都不会容得下这种事。 菩提树的另一侧,辛宜并未察觉危险已悄然而至。 她依旧抱着女儿依偎在男人怀中,冥冥之中似乎无比留恋这一刻。 阿澈没有事,她的丈夫很快就回去将女儿接了过来,她们一家三口团聚于此,谁都没有抛弃谁,谁也不会被抛弃。 她不会再被抛弃了,辛宜依偎在男人怀中,怔怔想道。 直到那蓝衣少年找了过来,她才从方才的甜蜜温馨中回过身来。 “夫人,你怎么到这来了,我和先生去了你的厢房,竟一时找不到人了。”少年道。 “快些过去吧,莫要让先生久等,先生不久前才诊过一个病人。” 辛宜赔了不是,当即与抱着女儿的韦允安匆匆前去。 “先生,这位夫人和他的夫君来了。”少年道。 “进来吧。”郗和道。 抬脚跨进门的那一刻,辛宜看向那医者,忽地愣住。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纷纷顿了片刻。 察觉一旁还有位陌生男人,以及方才梧明说得“她的夫君”,郗和旋即反应过来,收回视线,开始淡然自若地替她把着脉。 “还好误食的不多,喝些药过半个月就无事了。”郗和道。 “敢问大夫,吴县前不久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会有人往河中投毒?”一旁的男人眉头紧拧,不解道。 郗和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这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抱着孩子作文人打扮的男子,不紧不慢道: “洪水过后,百姓稻米欠收……民间粮价又高,他们不得已才会湖中捕捞鱼虾菱米过活。” “如此一来,那些空抬粮价的商户自不会乐意。” 郗和说罢,只听得那男人长叹一息,感慨道:“他们竟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 “此等荼毒百姓的蛀虫,竟然到如今才被彻底揪出来。” “好在如今令君大人到了这里,吴郡也该彻底焕然一新了。” 令君大人,郗和在心底讽笑着,余光扫向辛宜,这才猛地意识到目前的大事。 季桓他当下就在吴县! 辛宜当年既然死里逃生,且又过上了新的生活,便不能也不该再与过去扯上联系。 郗和不敢想象,这一切若是被季桓知晓,以季桓的性子,辛宜包括眼前这对令君大人心怀希冀的男人,下场会有多惨。 “吴县刚历经水患,气候潮热,湿气遍布。且季桓季令君正准备将吴县上下彻底整治一番……夫人还是去旁的地方养病吧。” 郗和抬眸对上辛宜的目光,发现她听到季桓二字时果然瞬间脸色煞白。 “多……多谢大夫,我自幼体寒,吴县确实不适宜养病。” “安郎,我们走吧。”辛宜面色苍白,目光忽地涣散开来,声音越发中气不足。 “绾绾,慢着,阿澈好像起了热。”韦允安看着怀中面色泛红的女儿,探着她的额头道。 等郗和给韦澈煎好汤药,暮色也逐渐凝聚一团,铺满了天空。 趁着韦允安在哄女儿喝药的功夫,郗和示意辛宜出去说话。 清楚了辛宜前前后后经历的一切,郗和不禁在心底感慨,季行初果然是病有应得! “眼下你快些离开吴县吧,季桓留在此处,说不定哪天就碰到了。”郗和道。 “眼下坏就坏在,他对你不一样了。” “能有何不同?他从没在乎过我……我只求此生别再遇见他了。”辛宜苦笑道。 “我说的不一样,并非那种不一样。现下只要你活着,你仍是他名义上的夫人,以他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你现下的夫君……” “最重要的是,你的死也给他带去了许多折磨,令他日夜深陷梦魇……他如今见到你,怕不是仇人这般简单了。” 辛宜微抬下颌,只觉得窒息感扑面而来,鼻尖犯酸道: “我如何能决定他的梦魇……当年分明是他做得太绝太狠心……为何如今我连活着对他而言也都妨碍了他?” “我并非这个意思。”郗和急忙解释道。 “总之,季行初的行径异于常人,你当下赶紧离开吴县,有多远就走多远,再也别回来。” 郗和看着眼前落泪抽泣的女子,内心深处忽地隐隐作痛。 “这不是你错,季行初并非善类,与他在一起,才是你的劫难。” “还有你夫君,恐怕他不知道这些过往。若叫季行初知晓了他的存在,你知道他会……” “为何都这样了他仍不肯放过 我?我不欠他了,为何他仍不肯放过我!” 一时间,辛宜忽地情绪崩溃起来。 当年她之所以会那般喜欢季桓,皆是因为十岁那年,在乱军中被季桓所救。 当年若是没有季桓射出的那一箭,她或许早就死于胡人之手。 后来,她渐渐长大,当年那少年在她心底不仅没有消减,印象反而与日逐增。 她在心底默默感激季桓,也深深喜欢着那个落在她心尖上的少年。 可这一切到头来成了什么样子? 他所说的话做的事,全都是骗她的。成婚三年,他从未将她当过妻子,当过家人,哪怕是连一点情分都不曾有。 义父和父亲被季桓玩弄鼓掌。最后义父死了,父亲重伤,胡人攻入邺城。 她被季桓彻底抛弃,吊死在城墙上的那一刻,从此她与季桓就算是恩断义绝了。 “绾绾怎么哭了?”韦允安迅速赶来,看见自己的妻子抱膝而作缩成一团,心下紧了几分。 “安郎,我们离开吴县吧。”辛宜看见是他,抬起红肿的泪眸哭道。 “究竟发生何事了绾绾?”韦允安掀起衣袍下摆坐到她旁边的台阶上,担忧道。 看着眼前这木讷却又真心疼爱他的男子,辛宜此刻多想把心中的苦涩尽数告知于他。 可是她不能,季桓当下在吴郡可谓一手遮天。安郎他以后还要入仕,若是因她得罪了季桓,恐怕后果会更严重。 眼下他们只有悄无声息地离开吴县,去别处避一阵子了。 见二人相顾不言,郗和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这位夫人早年间兴许是受寒严重,吴县水患刚过,可能会残留瘴气,长久之下夫人恐怕会夭寿。” “竟是如此?”韦允安当即诧异道,“绾绾莫哭,我不会让此事发生的,我们明日就离开吴县。” “那安郎你的事——”辛宜犹豫道。 “旁的事都是小事,机会没了,以后兴许还有,可绾绾只有一个啊。” 辛宜在他直白的表述下忽地破涕为笑,此刻无意间撞上郗和的目光,多了一份从容与感慨。 “兄台当下在何处任事?”郗和忽地问道。 “在下如今在吴郡太守府部下的一处衙门任职,负责整理近期吴郡灾情一案。”韦允安答道。 “据我所知,近来吴县的案子,相关人员都从郡中各地征召。你既去应召,官署为了案件的保密与连贯性,难道没有暂压你的身份文书和凭据?” 郗和的话猛地提醒了韦允安,他入职那日就曾上交自己的身份文书。 “难道他们会扣押我的身份文书?”韦允安惊讶。 郗和面色不虞的点了点头:“当下吴郡急缺人才,他们未必会放人。” 韦允安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他忽然握起辛宜的手道: “绾绾,不如我先将你和阿澈送出吴县,你们回永安等我?” “不!”辛宜急忙拒绝道。 季桓在的吴县对于辛宜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魔窟,她极怕会再也见不到她的安郎。 “安郎,我的身子也没那般弱了,我不是平安生下了阿澈吗?”她努力压抑着溢出眼眶的泪水,引着韦允安的视线看向郗和。 “其实也没有郗大夫说得这般严重。我不是中了毒吗?正好郗大夫在这,我也安心……” 郗和眸色复杂的看向辛宜,不知为何,他忽地感觉心口像被拧去水的湿衣一般,皱巴巴的。 韦允安看向辛宜别扭又隐忍的模样,眸光微动,一时间若有所思。 直到第二日,辛宜和韦允安才带着阿澈乘车离去,韦允安还要去官署上职。 昨日整整一夜,辛宜都未曾合眼。她心底乱糟糟的,生怕自己一醒来,韦允安和阿澈就会消失不见。 眼下他们离开不得,只能被迫继续吴县,而季桓还可能在暗处虎视眈眈。 至今,提起季桓她仍不能泰然应对。 可越是怕季桓,她的丈夫和女儿便越有可能处于危险的境界。 辛宜绞尽脑汁想了一夜,最终想了个法子。若真狭路相逢,她装作不认识季桓,或许能以不知者无罪而躲过一劫? 季桓尤其看中颜面,若她不是辛宜,不再是他的妻,或许他就会不那么执念于曾经呢? “绾绾,你昨日当真无事吗?”下车后,借着外界明亮的阳光,韦允安看着辛宜泛着血丝的红肿双目,担忧道。 辛宜点了点头,“许是中毒引起的一些其他症状吧。” “安郎别担忧了,郗大夫说半月后就会痊愈的。” “那我去上职了,绾绾你好好休息。”韦允安下了马车,同她道别。 辛宜紧紧抱着怀中的熟睡的女儿,看向韦允安点了点头。 很快,马车转向绕离官署,只这时,车夫急拉缰绳,马车忽地停了。 “令君大人驾到,闲杂人等速速退让。” 第25章 第25章:强取豪夺夫妻再见 听到令君大人二字,辛宜面色忽地煞白,急忙屏住了呼吸,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 “前方是何人,为何不避让?” 侍卫急斥的声音越来越近,辛宜这意识到,说得正是他们这辆马车。 “不好了夫人,马车坏了,动不了了。”车夫急道。 “令君大人每日公务堆积如山,岂容尔等在此耽误时间?” “里面的人还不速速下来与令君大人赔罪?” 这下真得直中辛宜要害了,她不相信事情怎么会这般巧。 马车分明行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坏在了路上,还恰恰堵上了他季桓的路。 辛宜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但她看向怀中的女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孩子故作镇定地下了马车。 “民妇拜见令君大人。”辛宜下了马车,抬眼看见对面那辆大而精巧的马车挡在路中,而前方正是她那辆坏掉的马车。 辛宜抱着阿澈径直跪下,垂首默默盯着眼前爬满裂缝的地砖,语气略带几分该有的惶恐与急促: “民妇罪该万死。都怪民妇的马车忽地出了故障……” “给令君大人带来不便,皆是民妇的过错,还望令君大人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民妇一般计较。” 路中央的华盖马车内,男人垂眸漫不经心地看着左手手心处缠绕的层层纱布,最后视线绕过窗帘落在前方那垂首跪地的女子身上。 炽热的阳光下,那截白皙的脖颈深深低垂着,若非抱着孩子,腰身怕都要贴到了地上。 “夫人不必这般紧张,不过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低沉醇厚的声音虽说得温和平静,但辛宜仍免不得后脊发凉,她觉得此刻仿佛有条毒蛇在紧紧盯着她。 怀中的女儿忽地醒了,怔怔的看着她,露出尚未长全的牙齿朝她咧嘴一笑。 犹如枯泽泉涌,辛宜发觉此刻心底竟充满了力量,令她能将一切纷扰挡在外面。 辛宜垂眸怜爱的看着怀中的女儿。她知道,在这种状态下,便更容不得她犯下些许差错。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直起腰身。 她缓缓抬眸,不出意外的对上了男人打量的视线。 狭长的凤眸随着微抬的下颌渐渐扬起,长指细细捻着手心的纱布,季桓心里没有来的涌起一阵烦躁。 辛氏此刻的眼眸中似乎除了畏惧担忧外,再掀不起半点旁的涟漪。 不该如此的。 到底是夫妻再见,她怎能如此平静? 季桓脸色渐渐阴沉下去,就算知晓辛氏还活着,他昨夜依旧被梦魇惊醒。 梦中的辛氏仍就是那个辛氏,时而变成他的阿母,时而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折磨他。 她分明就不曾死去,他也知晓了她没死,可为何那些血腥阴暗的梦魇却依旧折磨着他? 这令季桓不得不怀疑,是否是辛氏暗中给他下咒,用巫蛊之术诅咒着他。 探究到最后,仍是一无所获,季桓忽地眯起眼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辛宜,极薄的唇角硬是扯出一丝笑道: “夫人先起身吧,当下暑热难耐,夫人又抱着孩童,实属不易。” “来人,先请夫人至官署喝盏凉茶,再为夫人将马车修整一番。” 听着他一口一个夫人,辛宜只觉得无比讽刺。 “大人的好意,民妇感激不尽。然大人您公务繁忙,民妇不敢也不 愿劳烦大人。“辛宜略作思量,皱眉道。 “夫人何必客气,眼下夫人并非一人,若染了暑热,那才是得不偿失。” 男人的视线落在辛宜怀中的孩子身上,冷笑道。 “来人,先带夫人前去休整。” 季桓说罢,当即有侍卫要带着她过去。 辛宜只觉得头皮发麻,耳边时不时传来百姓那些“令君大人爱民如子”的话,更让她觉得刺耳难奈。 他此番直接派人过来“请”她,可见是早有预谋,若此刻拒绝,怕是会露馅。 眼下只要她至始至终都装作不认得他的模样,当下的一切都会揭过去的。 辛宜抱着女儿的手莫名紧了紧,跟随侍卫离去时,她回头扫了一眼方才那辆马车,不由得惊怒起来。 马车的车辕径直从中裂开,恐怕若非车夫停得及时,整个马车便会被力道带着撞向对面的商铺。 可再多的不甘也只能憋在心底,毕竟此刻仍在季桓的监视之下,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侍卫就将她引入官署前院的厢房内。 辛宜看着那两排排列平整规则的官帽椅,以及挂着山水图的画屏,不由得紧张起来。 “娘亲,这是哪啊?”怀中的阿澈揉了揉眼睛,挣扎着要下来。 尽管辛宜抱得有些吃力,但她仍不敢也不愿将女儿放下。 “有位大人请咱们过来避暑喝茶呢。”查觉身后渐进的脚步声,辛宜屏着呼吸忍着不适和女儿解释道。 “孩子多大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季桓慢慢靠近,目光落在辛宜怀中的孩童身上,又渐渐转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女人。 “回禀大人,小女当下两岁。”辛宜不自然道。 在季桓的示意下,她最后慢慢坐在的近旁的椅子上。 “夫人莫慌,看到令爱,倒叫本官想起,若本官也有孩子,当下兴许也该有四五岁了。” “……是吗?”辛宜故作镇定道,只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不远处的阿澈身上。 “只可惜,本官的发妻早年间便已离世。”季桓盯着辛宜,试探道。 “还请大人节哀。”辛宜硬生生安慰着。 男人看着她,忽地笑了一声,辛宜当即疑惑的看向他,眸光中满是不解。 “大人……何故发笑?” “本官倒觉得与夫人一见如故,夫人当真像极了本官的夫人辛氏。”季桓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眯起凤眸笑道。 这句话使得复杂混乱瞬间在辛宜脑海中炸了锅,季桓这是要同她撕破脸面了? 只她看着蹲在对面好奇得打量椅子扶手雕刻的阿澈,又强撑着压下不适。 “大人的夫人也姓辛?这般看来,竟与民妇是同宗了。”辛宜眉眼弯弯,似乎真在为这种巧合感到开心。 “竟这般巧?”季桓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来,嘲讽道:“莫非夫人也是单名一个宜字,祖籍并州?” “民妇倒是单名一个绾字,不过民妇祖籍并非并州,民妇记得可能是冀州。” 仿佛在走钢丝般,辛宜不禁暗暗庆幸,还好当初随安郎去官署登记文书时,她用了新的名字辛绾,不然季桓随意一查,便能看出她在说谎。 “哦?”季桓忽地笑了,他忽地觉得眼前这女人颇有意思,他倒要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可能是冀州?” “不瞒大人,大概是五年前,民妇应是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当初民妇只记得最初待得地方是冀州,后来随着民妇的家人来了扬州。” “记不清了?”季桓登时诧异起来,辛氏失忆了? 若是失忆,那方才的一切行为,包括辛氏看到他目无波澜,甚至昨日在菩提树下,辛氏都未察觉他就站在那里。这诸多关联似乎都能解释得通。 只他从不轻易相信旁人,辛氏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凡事仍得他亲自检验一番。 “那夫人可曾看过大夫?”季桓紧紧盯着辛宜的表情,试图从她的脸上捕捉到细微的变化。 “本官听闻民间确实有人得了忘症,虽是疑难,倒也能治。” “再者,本官在吴县尚有一位故友精通医术,不妨将他请来替夫人看看如何?” 辛宜听罢,摇了摇头,眸底显露抗拒道: “民妇多谢大人的好意,并非民妇不治,而是一旦民妇试图回想过去的事,就会头痛难忍,如同锥心刺骨。” 说着说着,她忽地笑了,平静地看向季桓道: “世事皆有因果缘由,或许是忘记也是上苍的一种恩赐呢?” “既然民妇每次试图回想的时候都痛苦交加,那不去回想便不会再痛苦。” “何况当下的生活于民妇而言足矣。”辛宜道。 “夫人倒真是豁达开朗,若真能像夫人一般尽数忘记,确实怅然开脱。”季桓忽地起身,渐渐向辛宜的方向逼去。 “可若忘不掉呢?” “夫人可知,有些事情非但忘不掉,反而还会日复一日地啃噬人的神魂体魄,等到有一日,将躯干骨髓啃噬殆尽,那时才是万劫不复。” 察觉他语气忽地变得狠厉,高大的身躯也在慢慢逼近,辛宜的心跳顿时紧了几分。 季桓这该不是恼羞成怒要狗急跳墙吧? 他说得那些她何曾不懂?她刚刚从邺城死里逃生的那两年,邺城的那些事都彻底成了她的噩梦。 每天只要她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男人无情又决绝的面庞,以及凶恶残暴的胡人,还有数不清的尸体和血口成河的邺城…… “既然如此,大人何不向前看?”见他就这般大喇喇的朝她大步走来,辛宜惴惴不安地向后靠去。 “世间的痛苦太多太多,若每日都深陷痛苦,沉湎过去,那只会越陷越深,甚至迷失自己。” “是吗?看来夫人倒是经验破深。”季桓忽地俯身靠近,一手撑着官帽椅的扶手,将她半个身子虚揽在怀中。 干涩的双眸因睡眠不足而愈发猩红,男人面色冷厉,眉眼间迅速爬满阴翳,冷笑道: “那夫人可知,若是有人分明活着,却还化作厉鬼在梦中处处侵扰折磨旁人,又该当何解?” 第26章 第26章:强取豪夺季桓他没有心,他…… 刹那间,辛宜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无形中仿佛有只巨大的手掌,紧紧扼住她的喉咙,随之而来的窒息与濒死的痛感尽数加之于身。 将她带回到被叛军悬于城墙上那日,滴水不进,烈日曝晒,最后落得被抛尸荒野的下场。 而此刻,季桓非但不会为当年的事认错,反而还对她苦苦相逼,非要将她赶尽杀绝才肯罢休。辛宜从未觉得如此刻这般憋屈崩溃过。 怎么有人分明做错了事,却还能堂而皇之地怨憎斥责那些深受其害的人。 心下泛起一阵苦潮,看来郗和说得果真没错,季桓他确实异于常人,更确切的说,季桓他没有心,他就是个疯子! 察觉带着愠怒和阴鸷的冰冷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辛宜想往后退,可身后就是椅背,再无处可退。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阿澈,她只得将过往的那些痛苦压在心底。现下所有一切都比不得她的丈夫和女儿重要。 倘若逢场作戏能将这茬危机接过,那她也会甘之如饴的继续下去。 辛宜索性不再避让,扫过他冷峻的面庞对上那阴鸷不善的视线,而后微微侧过脸庞,再避开他的对视,故作局促道: “此事怕要涉及大人的私事,民妇……民妇不敢妄言。” 季桓旋即会意,她这是在委婉的提醒他靠得太近,他笑着摇了摇头,退后一步。 “无妨,本官允你无罪。” 在辛宜看不见的地方,季桓略带回味的深嗅一息,默然舒了一口气。 方才靠近辛氏的一瞬间,他周身的烦躁似乎隐隐被平息。 辛氏身上的淡淡的清荷香,仿佛由内到外地抚平了他心底的那些纷乱与杂思。 渐渐,他心绪莫名好了几分,竟俯身随意抱起了在一 旁玩乐的阿澈。 辛宜应激般得忽地起身,紧紧盯着阿澈,急忙道: “使不得啊,大人。小女顽劣,大人您千金贵体,怎能被小女——” “本官说了无妨!”他虽在笑,可辛宜却明显得能察觉到,他的笑意分明未及眼底,就那般似笑非笑得看着她,颇令人毛骨悚然。 何况他还抱着阿澈,这分明就是在威胁她。 “夫人该回答本官方才的问题了。” 修长的指节在阿澈的脸上轻轻摩挲,余光却在不时留意着辛宜的神态变化。 “民妇……民妇认为,大人或许是太过执念此事。”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兴许大人您放不下此事,这才被梦魇所扫。” “哦?依夫人看,本官如何才能放下此事?”季桓玩味地打量着她笑道。 “民……民妇不知。”她的目光依旧急切地锁在阿澈身上,无形中替自己紧紧捏了把汗。 “既然你不知,便道不出此中因果。本官却认为,你所言不实!” 这回容不得辛宜目瞪口呆了,在她的诧异中,听见男人又道: “此事本官认为并非因本官的执念所起。” “本官不曾亏待过她,又何来执念一词?” “既然那人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在冥冥之中折磨本官。那本官便必再有所顾虑。” “她敢既定本官的梦境,那无论她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本官都要将她找出来。” “你说是吗,夫人?” 在她的彻底诧异的无语中,季桓忽地笑道: “世间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夫人一般好运,能忘记前尘旧事。” “本官倒是希望,夫人最好真忘了,不然哪日说不定夫人记起前尘,才是万劫不复之时。” 说罢,他终是将阿澈还给了她,而后抬起下颌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扬长而去。 这一番交锋下来,辛宜后背早已浸出一层冷汗。 季桓不仅试探她,临走前竟还不忘威胁她? 她惊讶于他的无耻,可没想到他竟然这般专而偏执,刚愎自用。 即使自身被梦魇所扰,都不会承认是他亏欠了她。 辛宜苦笑地回头扫视了一眼方才二人所处的厅房,不禁酸了鼻尖。 直到今日再次遇见季桓,她忽地觉得这几年来的安稳仿佛都是偷来的一般短而珍贵。 现下季桓的出现,无一不在提示着她,她目前所拥有的很快就会烟消云散,甚至就连她怀中抱着的阿澈,很快都将不再属于她…… 最后辛宜匆匆乘着来时的马车回了槐安巷宅子内。 才进院子,辛宜迅速栓上大门的门闩,跑向屋内崩溃得大哭起来。 从昨夜到现在,她都未得过一刻的安宁。季桓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 甚至他还想将她此刻拥有的一切尽数夺走。 可凭什么?她从冀州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气。季桓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 泪珠如同泛滥的洪水,辛宜趴在榻上哭成了泪人。 阿澈原本在院中玩耍,乍然听见哭声,急忙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地跑进里屋寻她。 “娘亲,娘亲,哩肿么啦?” “阿澈,娘亲……娘亲无事,你先去旁处玩吧。”辛宜红着眼睛道。 “阿娘骗唔……”小丫头瘪着嘴巴,小腿如同灌了铅般,愣是一动不动。 见状,辛宜也只得收拾了泪容,硬生生扯出笑来,“阿澈看,阿娘真得无事。” 想到今日发生的事,辛宜随即拿起湿帕给女儿擦了擦脸,交代道: “阿澈,若是你爹爹问起今日的事,你……你就说阿娘带你去了茶馆喝茶。” 小丫头眨巴着大眼睛,似乎真在认真回想今日在茶馆里看到的物什。 茶馆里好像还有好多条龙在同她打招呼。 只可惜那些龙龙一动不动,无论她怎么摸它们,它就是不动。 至于旁的事,小丫头的脑袋也记不得多少。 最后辛宜重新梳洗了一番,又给阿澈身上的衣衫里里外外地换了遍。 等到门前不远处的大柳树上的乌鸦都在啼晚时,辛宜看着天色渐渐有些慌了。 往常这个时候,安郎差不多都下职了,他们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着晚饭,她和安郎互相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可眼下天都要彻底黑了,安郎竟还未回家! 今日那阴鸷冷峻的面容似乎又在她脑海中显现,辛宜的肩膀不住颤抖,心中的忧怕再也抑制不住。 直到月上高头,更夫的吆喝声不知过了几遍,辛宜呆愣愣地看着熟睡的女儿,心直接沉到了地底,整个人如坠冰窟。 当下不比白日,夜间她不能也不敢一个人出去寻找韦允安。就算她心底再焦急,也得等到白日天亮了再说。 辛宜就这般干坐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韦允安依旧未归! 辛宜终是坐不住了,将阿澈托付给了邻居的薛娘子后,她毫不犹豫地前往吴县的官属。 她昨夜又是一宿未眠,且昨晚和今早都未进食,步伐稍快了一分便止不住得头晕目眩。 可她心底又恨又恼又不甘心,她不能慢下来,她要快些去寻安郎。他们的女儿阿澈还在家中等着她的爹爹和娘亲。 她在心中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坏的情况不外乎是安郎被季桓加害,若真如此,她宁可与季桓那畜生同归于尽! 既然他要毁了她的一切,那她……她……,辛宜猛然发现,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她还有阿澈,她不能抛下阿澈。 辛宜忽地更崩溃了,一时间她仿佛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看到的货摊行人都在旋转。 她抬袖用力掩去泛滥的泪水,迈着虚晃的步子硬是走了两条街,再次到了那昨日才离开的吴县官署。 “烦请官爷,可否替民妇通报一声,我想寻一下你们官署的韦先生。”辛宜面容憔悴,祈求地看向那门房。 “韦先生,这衙门有那么多姓韦的,你指的是哪个韦先生?”门房不耐道。 “是韦允安韦先生。”辛宜一字一句道。怕那门房不肯,她急忙将腕上的一只银镯退了递下。 “那你且在此等着。” 辛宜应是,焦急地在官署台阶的石狮子旁来回踱步,不时向里望去。 等了约摸有一刻钟,门房依旧未至,辛宜愈发绝望,可又止不住期待,若安郎真还好生生地出来见她。 她无力地倚在石狮子的一侧,抬眸无力地仰看阴沉闷热的天空,眼眶渐渐泛酸。 最后她实在等不了,决定去官署的侧门旁碰碰运气。 哪知,当靠近侧门时,余光忽地瞥见一辆马车正朝着这边赶来。 怕遇见昨日那人,辛宜急忙躲到了一旁。 “这么快就到了了……嗝~” “要下车了,韦……韦兄你慢些。” “郎君~,莫忘了玉奴啊~” “莫怕,忘不掉!” 旋即,随着马车的再次启程,那阵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 辛宜站在暗处,看着另一灰衣男子将她那醉得昏沉的夫君韦允安,从马车上搀扶下来,正欲进门。 “安郎!”辛宜再也顾不得什么,当即上前叫住韦允安。 韦允安似乎意识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眯起眼眸抬头看向来人。 看清眼前熟悉的面孔,韦允安瞳孔猛地一震,酒意当即醒了三分。 “……绾绾。”他拧眉艰难地扶着额头,向辛宜走来。 “这……这位是?”那灰衣男子目露精光,不怀好意地瞄了辛宜两眼,拍了拍韦允安的肩膀,示意心下领会。 “哦~韦兄,有佳人作伴,那也别忘……嗝……别忘了过会还要上职……嗝~” 说罢,那灰衣男子大摇大摆地进了门内。 只二人没注意的到的是,进门的瞬间,那灰衣男子涣散迷离的目光骤然清明起来。 另一旁,韦允安和辛宜的神情都算不上好。 男人目光急切地看向辛宜,意图为方才的一切解释。 辛宜抬眸看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保持冷静,可她却分明冷静不下来。 此刻所有的事情共同交织在她的脑海,近乎要将她撕裂。 “绾绾,我……”韦允安袖中的双拳紧紧握起,试图想解释,但又无从开口。 他如今一身脂粉气,且又刚从青楼归来,方才那一幕还被绾绾看到了,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二人竟然这般干看着对方,辛宜想起昨日至今日发生的事,头痛欲裂,可她猛然意识到,当下是在季桓的地盘上,她的一举一动或许都在季桓的监视下。 憋屈恼怒与无奈尽数交织,一时间,辛宜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漱漱落下,随之抬掌,迅速扫过韦允安的面庞! 第27章 第27章:强取豪夺试探 “绾绾,对不起!”韦允安被她的力道带着偏过脸去。此刻酒意几乎消散殆尽。 “我昨日都做好了饭菜,等你下职归家,不曾想,你……你竟然夜宿青楼!”辛宜指着他哭诉道。 “安郎,你从前答应过我的,你我之间,再不会有旁的女子……”辛宜哭得声音嘶哑,瘦弱的肩膀都在颤抖。 “不,绾绾,我没有!”韦允安忽地坚定道。 “你莫解释了,我不想听,方才你都和那什么‘玉奴’一同归来了,你这般还可曾将我和阿澈放在眼里?” 一时间辛宜哭得撕心裂肺,同时捶打着韦允安的胸膛。 不曾想,他就愣愣地站在那儿,任她如何作弄也不说话不退让。 辛宜的心情愈发复杂,不知不觉竟变得有些无力疲倦与心疼。 当下她的重点本该是她等了他一夜,这一夜她想到的是她与他可能是生离死别,可能是天人永隔。 却唯独不曾想到他不带通信一声,直接去夜宿青楼。 这太怪了。 当下这些绝不能在此处提起。 一开始她看到韦允安从那辆载有花娘的马车上下来,确实怒不可遏,悲从中来,替她自己和阿澈感到悲哀。 可一旦将近日的事联系起来,这些事就显得太过巧合太过奇怪了。 安郎同她成婚几年,都不曾有过什么出格的行为,更不曾沉迷美色流连青楼。 他平时,为了读书做学问更是滴酒不沾。 怎么偏偏到了这时,又是夜宿青楼,又是宿醉不归? 而这一切,都是从她昨日见了季桓后开始突然转变的。何况那人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威胁。 下手这般迅速,可见那人的心急,或许是试探她,或许是故意戏耍她,侮辱她。 总之,季桓那疯子就是想要她不好过。 若她真得当着安郎的面,哭诉昨夜担心了他一整天,怕他出事,那季桓的目的怕是也因此达成。 那时他就会察觉她未失忆,进而开始他的报复。 眼下她这般行为,才是一个女人面对夫君夜宿青楼该有的反应。 “绾绾,对不起……”韦允安面带愧色,浓眉紧皱,却辩解不出什么。 昨日他的上司王从事,突然要宴请他们这群下属。 可去了方知,设宴地点在长宁街的醉春楼。 他对那种地方一向不曾有过好感。但架不住王从事以及他的那些同僚们一个劲儿的劝酒,他喝了三两杯也就醉倒了。 更是在今早醒来,发现身旁睡了一个女子! 看见那女子的同时,他眼底的诧异不次于看见夏日寒霜,冬日烈阳。 可他又确确实实记不得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记不得他是如何与那女子上了同一张榻,记不得他二人的衣衫是何时落得。 但这一切又叫他如何同绾绾解释? 刹那间韦允安只觉得头皮发麻,对想不起昨夜的事倍感诧异与却又羞恼不安,只能眸光隐忍又愧疚地同辛宜认错道歉。 辛宜抬手擦了擦眼泪,甩开了即将被他触碰的手腕,面容决绝道:“既然你不辩解,也辩解不出什么,那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辛宜说罢,头也不回得走了。 独留韦允安一人在原地愣神。 另一旁,灰衣男子刚踏进官署,即刻马不停蹄地赶往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内。 “大人,您吩咐的事在下都办妥了。”桂让道。 “只可笑的是,韦允安那愣头青,竟然是个三杯倒的趴菜,大好的良宵佳辰,全被他浪费了……” 桂让笑得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同时小心翼翼打量对面的钟栎,略带几分收敛与谨慎。 “行了,你办得很好,令君大人不会忘了你的。”钟栎下了逐客令。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桂让离开后,钟栎绕过屏风,同案前的男子禀报了今早在门前发生的事。 季桓听罢忍不住剑眉紧拧,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白玉盏,视线凝在晃荡不停的水面上,若有所思。 “这世上不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本官始终觉得,辛氏不大可能突然失忆。” 他忽地冷笑一声,自嘲道:“辛氏她怎么敢在本官日夜忍受折磨时却能安然度日?” “本官不信,始作俑者会一直走运下去。” “且看吧,只要是假的,定然会有破绽。” 想起另一个碍眼的人,季桓忽地冷了脸色,吩咐道: “吴县征召了这么多人,都不是过来吃白饭的。” “传本官令,吴郡齐安县的案子,就交给……辛氏的夫君来做吧。” “另外,令他即刻启程,不得耽误!” 看着主上眉宇间染上的阴翳,钟栎不由得深深屏住呼吸。 齐安县是吴郡民风最彪悍的地方,离郡城吴县少说也有一两日的路程。 更要命的是,那边山匪横行,治安混乱,叫谁来看那都是一个硬茬子。 莫了,男人指间轻点茶水,冷笑道: “到时候你亲自去,看着别让人死了,但少了什么那就不好说了。” “属下明白。”钟栎静默地垂下眼眸,视线直下,狠狠倒抽一口凉气。 不管辛氏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此事过后,无论如何她也只能过来求他。 至于旁的不相干的人,原本就碍眼至极,那便更没什么需要顾及的了。 她原本就是他的妻,生是他的人,死也只能是他的鬼。 她也确实成了他的鬼,直到现在依旧在折磨他,摧毁着他的神智。 但问题是辛氏尚且活着,这般看来,她那所谓夫君和孽种的存在,更是在狠狠的打他的脸,将他的颜面尊严踩在脚下。 当初斩了陶雎后,他花了很长时间去调查辛氏的事。 得知辛氏并未如陶雎所说的那般被人玷污,他才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眼下,辛氏既然活着,他便不会容忍她与韦允安那厮继续苟合。 只要一想到,那些曾经他所沉沦的销魂之地,也被旁人造访;那狭小桃源也像曾经紧裹着他一般紧裹着旁人…… 这些念头就像千万只虫蚁般,密密麻麻,无一刻无一处不在啃噬着他的心。 不管怎样,辛氏最终的归宿,只能是回到他身旁。 …… 另一旁,韦允安收到外派的公文后,一时不知所措。 当下王从事令他即刻启程,不得耽误。可他还未曾给绾绾一个交代。 齐安县的事一时半会是解决不得,这么长时间他怎么能放心得下绾绾和阿澈母女两人留在那处? 再者,齐安县不太平,他更不能让绾绾和阿澈置身险境。 可他一去多日,若不和绾绾说清,岂不是会在二人间造成更大的误会。 当初求娶绾绾时,他向苍天、辛先生以及他那故去的双亲发过誓,此生他要好好对绾绾。 眼下出了这样的事,他彻底伤了绾绾的心,这令他怎么能不羞愧难当? 思来想去,韦允安终是决定提笔写信。 那些他不知道该如何当面与辛宜解释的内容,此刻正化作流畅清健的楷书,涓涓流于清白的宣纸之上。 他详细道明了昨夜事件的经过,包括绾绾也熟悉他‘三杯倒’的特点。 现下他神智清明,仔细想来,他醉酒的话 通常会不省人事,怎么可能还会与旁人有染? 再者,绾绾亦知他不喜那些脂粉青楼。 原因皆在于早年间,他的母亲险些被逼良为娼,此等因果下来,他对那些红粉枯骨避之不及,怎么还可能去主动寻之? 信中他再三与辛宜道歉,同时跟她陈述道此事极有可能是被他那些同僚戏耍。 他平时确实寡言少语,不善结交。再者只他一人无妾室通房红颜知己,那些同僚很可能是故意戏弄取笑于他。 最后,他同辛宜讲了外派齐安一事。此事过后,他极有可能获得县中推举的机会入仕,同时令辛宜安心,切记要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 信写罢,韦允安松了一口气,急忙派官署的跑堂先生替他将信送到槐安巷。 只是后来韦允安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送出信,后脚那信便又回了吴县官属。 …… 辛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槐安巷。 她双目无神,脚步虚浮,似乎一阵风过来都能将她吹走。 现下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季桓终是将手伸到了安郎身上。 一瞬间,她忽地觉得上天仿佛在捉弄她一般。 曾经她珍之重之深藏心底的情意被那人弃之敝履。从邺城血流成河的乱葬岗死里逃生,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过去与那人有关的一切,有了新的生活。 可为什么偏偏在此处,又叫她遇见那人! 季桓的手段,五年前她就早已领会过了,并且险些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辛宜忽地感到一股无力的绝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根本就斗不过那人。 “夫人,这是韦先生托我们转交给您的信。” 正当辛宜漫无目的的走在街巷时,忽地有位官署的小厮撵上了她。 察觉辛宜狐疑又不安的视线,那小厮笑道: “夫人,韦先生公务繁忙,您先看信吧。” 待辛宜回了宅子,从薛娘子处接回阿澈后,才终于打开了那封信。 只看到信的瞬间,辛宜当即脸色煞白,如坠冰窟! 第28章 第28章:强取豪夺妒意在心中疯狂蔓…… 韦允安在信中告知他,要去齐安县调查一个案子,大约需要月余之久。 至于旁的,他只在信的末尾匆匆提了昨夜青楼之事是迫不得已,他只是像旁的男人那般做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还叫她要宽怀大度…… “怎么偏偏在此时外派!”辛宜忽地愣在那处,余光瞥向一旁自娱自乐玩耍的阿澈,强忍着即将涌出的泪水。 旁的事先不提,她此刻最担忧的莫过于他被外派将近一个月。 怎么会是一个月呢? 这一个月,她都不会再见到他。 那过了这个月呢? 是否安郎还会有旁的事去做?是否安郎还会安然归来?是否安郎还能活着见到她? 这其中有谁的手笔分明不言而喻。 季桓为何要如此待她! 他们一家三口安分守己的度日,为何季桓要紧紧抓着她们不放,难道要将她彻底逼死才甘心吗? 辛宜擦去眼泪,迅速上前紧紧抱住了一旁玩耍的阿澈。 “阿澈,阿娘当下只有你了。” “阿澈千万别离开阿娘。”辛宜的情绪有些崩溃,她好怕季桓下一刻会出现在这里,夺走她的阿澈。 “阿澈……不你开,不你开。”小丫头道。 “那爹爹呢?阿娘?” “他……他出去办事了,要……好久好久才会回来。” 辛宜控制不住的抹了一把眼泪,又开始反复凝视着那封信。 信的后半段,分明是同她解释昨日的经由,可里里外外透漏着一种风流与傲慢。 安郎从没对她以信中的那种口吻说过话。 成婚这几年来,他就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她更相信一点一滴的相处中所体现的情意,那才是事情的真相。 正如当年,她年少无知,被心中的情意与对季桓的爱意蒙蔽了双眼。 才会看不到日常相处中的那些细节,每一处都是在提醒着她她日后的悲惨下场。 可她那时候太渴望得到季桓的爱了,稍微一个甜枣都能将她哄得五迷三道,不知自己是谁。 他从一开始就厌恶她,所以毫不顾忌的她的感受,肆意训斥,以及那些避子羹,那些床事上的折磨与试探…… 安郎是不会说出信上的那些话的。 辛宜详尽的看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到底没能看出什么了。 这封信的字迹确实是安郎的字迹,但信中言语却并非安郎本人。 若原因如此简单世俗,那安郎今早便不会一直欲言又止说不出话,他定是遇到了难处,却又解释不得。 辛宜的视线扫过信首,说得是他已外派齐安的事。 以安郎的性子,发生了今早的事,恐怕他穷尽言辞也要在信中给她一个交代。 而眼下,这封信更像在提醒他,安郎去了齐安县…… 不去别的地方,偏偏去吴郡的偏远之地,齐安定然有什么要命之事等着安郎。 一连几天,辛宜都为此事惴惴不安。她每日一入睡,就会梦到安郎还有阿澈一同离开了她。 二人俱浑身是血,逐渐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不要!”辛宜忽地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惊出一层冷汗。 同时,看见房屋中的薛娘子,一时有些发愣。 “唉,辛娘子你终于醒了!”薛娘子惊喜又担忧道: “辛娘子你怎么能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呢?” “你晕倒在了家中,还是你家的小阿澈过来喊得我,不然得有多危险啊!” “我……我怎会晕倒?”辛宜不解道,她竟然对此全无意识。 “昨日大夫来过,他说你之前中了毒尚未恢复,加上现在每日过度操劳,就吃不消了。”薛娘子道。 “你家有男人在官署上职,你每日里还这般熬自己做何?” “你啊,生来就是官夫人的命,以后可是要好好享福的呢。”薛娘子打趣道。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定然会眉开眼笑,喜不自禁。可辛宜却笑不出来。 “就像咱们近旁新搬来那家主人一般,光是打量,就感觉到那人非富即贵,不用想,肯定也是官老爷了。” “不然,寻常人怎么会生得那般光彩照人,跟从画上走出来的仙人一般。” 这句话倒使辛宜打了一个激灵,她莫名感觉后背忽地生了一层冷汗。 “是……是吗?”辛宜抬眸看向薛娘子,唇瓣颤抖道。 “起先我也怀疑过,那样的人家怎么会搬来我们槐安巷这样的小地方来。” “有旁的大娘同我说过,可能我们这一带风水好,他们那等人家的图个风水旺人。”薛娘子小声道。 “那我们还是离他们远些罢。”辛宜自言自语道。 “他们那等人家,规矩最多,不见得就是好相予的。” “怎么会呢?”薛娘子反驳道,“那家主人昨日一搬来,就给我们这些邻里送了一笼的糕点。” “我的老天啊,我从没见到那样精致的东西,叫什么‘雪莲糕’,我只记得那雪莲好像是入药的东西,贵着呢!” “没想到大户人家竟然直接当做糕点,当真是在生吃银子啊!” 见辛宜依旧神情悻悻,薛娘子忽地想起什么道: “辛娘子啊,昨日还是那家人替你请的大夫呢。” “阿澈去寻我时,那家的人许是过来送糕点,见你晕倒了,就请了大夫来。” “我随着阿澈进来时,大夫就来了。” 一时间,辛宜抓着被褥的手顿时紧了紧,她呼吸急促,顿时脸色苍白起来。 “看……看来,薛姐姐说得不错,那……那家人确实心善……” 辛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咬着牙说出那些话的,她只觉得现下连此处也叫她憋闷的慌。 “我就说吧,那家人确实不错,辛娘子你夫君毕竟还是读书人……你往常多和那家人走动走动定然也是极好的。”薛娘 子道。 辛宜困乏的点了点头,抬眼间发觉室内有些空旷,茫然问道:“阿澈呢?” “哦,那小丫头同我们家的小子一处呢,你病得这段时间就先由我照看这,你也多休息休息,总得等身子缓过来吧。” “这段时间还要多劳烦薛姐姐了。”辛宜急忙下床,打算同她行礼道谢。 “都是邻里的,互相帮一把也是常有的事。”薛娘子制止了辛宜的动作笑道。 薛娘子走后,辛宜彻底后怕下来。 一种隐秘的不安感直击她的心房。待细细思量下来,她却始终觉得事情并非这般简单。 她怎么会突然晕倒呢?那人又怎么会这般巧于此时搬来。更近一步说,怎么她一晕倒后就被那家的下人发现? “阿澈!”辛宜心底猛然惊醒,她唤着阿澈的名字,不顾形容的从床上下来,只匆忙披了一件外袍出去。 “阿澈,阿澈?”她急忙推开大门,视线绕过门前的大柳树看向薛娘子家的方向。 “啊呀,辛娘子你怎么跑出来了,外面风大。”薛娘子察觉她过来了,赶忙把人带进屋内。 “薛姐姐,阿澈呢?”她睁大眼眸,神情急促道。 “薛姐姐你让我见见阿澈好吗?”辛宜忽地激动起来,抓住薛娘子的手臂哀求道。 薛娘子诧异地看向她,抬手虚虚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向院中的梨树道: “澈丫头和我家小子都在那边的草丛里捉蛐蛐呢。” 她也没发烧呀,怎么在眼前都没看到,薛娘子心道。 “阿澈!”辛宜看到扎着双啾啾的女儿,终是松了一口气,大声唤道。 “娘亲!”小丫头看见她,当即开心得跑过来,抱住她的腿。 见到阿澈无事,她心底的重石终是落地。安郎被迫出去了,她的身边现在只有阿澈了。 她不能再容忍阿澈出一丁点点事。 “辛娘子你当真无事吗?”薛娘子见她太过异常,分明一点也不像平时那稳重娴静的读书人家的娘子,不免担忧道。 “要不我再替你去请个大夫?” 辛宜当即摇了摇头,垂眸笑着揉了揉阿澈的脑袋。 忽地,辛宜瞳孔猛地震了一下,悬于空中的手立即停了下来。 当下槐安巷已经不安全了,可她又不能明目张胆的搬走,何况安郎还未归来。 她虽放心不下阿澈,可阿澈同她待一处,未必就是好事。 若季桓铁了心不放过她,那阿澈的存在更是提醒着季桓,他那所谓的颜面。 “阿澈,阿娘身子不大好,这几日你先跟着姨姨一起成不成?”辛宜望着女儿,低落道。 阿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赶忙又迈着小短腿同顺顺哥去草丛中捉蛐蛐。 “给薛姐姐添麻烦了,方才我头脑并不清明,太想看看阿澈……故而……”辛宜蹙眉同薛娘子道。 “我想也是,我还真从未见过辛娘子你这般急过。”薛娘子笑道。 “不过这不是什么事!” “若我连着病了两天,见不到我的顺哥儿,恐怕我会比你还急呢!” 辛宜回去后,小心翼翼地栓好了房门。 随着夜幕的悄然降临,她心底的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那人搬过来的目的太过明显,就是冲着她来的,这令她怎么能不害怕? “安郎……”她在心底默默念着韦允安的名字,将自己整个身子尽数埋藏到被褥下。 可没过多久,闷热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紧紧裹着着她,仿佛又带她回到了那段被吊在城墙上的日子。 她终是憋屈地从被下露出脑袋,抬眼看向四周,试图捋顺进来发生的事。 她的初衷是装作不认识季桓而蒙混过关,保护安郎和阿澈。 毕竟,当下撕破脸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只要她不露出马脚,在大庭广众之下,季桓兴许还会有几分收敛,这便是她喘息的机会。 季桓的人恐怕也在时时刻刻监视着她。憋屈感萦绕于心头,她一时感觉呼吸不畅。 眼下她应仍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对她和阿澈最大的保护。 想通这点好,辛宜波动起伏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同时也随之陷入梦乡。 月影渐渐西移,洒下一层洁白的银辉,逐渐铺满地面。 夜黑风高的夜晚,男人轻而易举地越过墙壁,翻窗而过,终是来到了辛宜的榻前。 季桓又是被梦魇惊醒的,布满血丝的双眸干涩无比,同时心悸与头痛也一同而至,随着辛氏一同折磨着他。 不久前他尚且于梦魇中挣扎苟活,可眼下辛氏这罪魁祸首却睡得如此安稳。 旋即,嫉妒在心中疯狂蔓延,季桓垂眸冷凝着榻上的女子,俯身靠近,修长的指节渐渐抚上那截白皙的脖颈。 第29章 第29章:强取豪夺安郎才是她真正的…… 滑腻的触感在冰冷的手心似乎有了形迹,季桓盯着辛宜平静安祥的睡容,脑海中的一个疯狂的念头渐渐滋长。 当下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掐断辛氏的脖颈。 从前他以为辛氏惨死,被梦魇折磨那无可厚非。可眼下辛氏活着,他依旧没日没夜地被折磨,归根结底那就是与辛氏有关了。 最大的可能便是辛氏未曾失忆,而是对他下了咒,所以才造成了他当下的痛苦。 指尖慢慢聚拢,季桓俯下身来,垂眸直视着辛宜的面庞。试图想观察她痛苦的神色。 果不其然,随着他的力道,辛宜的眉头渐渐紧促起来,似乎在极力忍受。 季桓眼底的阴鸷愈发狠厉,手下的力道忽地紧了。 只要辛氏彻底死了,她下的巫蛊之术就会彻底消失。 眼看着那截纤细的脖颈就要断在手中,辛氏却在此时翻身,周身的清荷香随着她翻身的动作逐渐氤氲开来。 香气入怀,他下意识地松了手下的力道。那种异样的感觉忽地又再次袭来。 当初他在官署再见辛氏时,曾经若有若无闻到一股荷香,那香气莫名使他忽地平静下来,仿佛找到了心中的一片安宁之地。 那次他还颇为不屑,心道不过是巧合。事情的根源在辛氏身上,哪里与什么香有关。 可当下他的反应,不是恰恰印证了当初之事? 想到这,季桓的视线再度凝与辛宜面上,干脆松了手,长指渐渐抚上她的脸颊与唇瓣。 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榻上,季桓捻起沉睡中人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于指间旋绕。 其实方才那股强烈的窒息感传来时,辛宜就已经察觉危险了,彻底没了睡意。 她以为季桓算计她,毁了她也就罢了,何曾想过原来他是来杀她的! 鼻尖不禁泛起一阵酸意,辛宜极力压制着即将崩溃的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就这般恨她吗?恨不得掐死她?五年前的绝望再一次将她笼罩。 没想到,五年后她同样看不透他,同样败得一塌涂地。 她以为季桓是因为梦魇中执念才不放过她,折磨她。却不曾想到他要的是她的命。 待那指节忽地松开,蔓延上她的脸颊时,辛宜几乎要到了瑟瑟发抖的地步。 可是她不敢,此刻她不能做出任何旁的变动,只有装睡才是最安全的。 浓郁的降真香迅速将她包围,一点点地吞噬着她。直到腰间猛然横出一只大掌,辛宜毫不犹豫地睁开双眸。 借着月色,她才看清此刻男人已闭眸躺于她身侧,睡在安郎曾经睡过的位置上,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降真香的气味几乎令她反胃。辛宜眸中闪过一丝泪光,想哭却不敢哭,想动却动不得。 此刻只能被迫倚在他怀中,以一种极度不舒适的姿势蜷缩着。 辛宜咬牙恨恨地凝视着他,不由得向床榻空处撤去。 可那人的手臂就如同生了根似的,察觉她的动作,下意识将她揽的更紧,甚至将还下颌倚到了她的颈窝…… 这般亲密的交领缠绵之姿,曾经令她有多么得求而不得?那时的她 把季桓的宠爱看做一种恩赐。 每天都眼巴巴地希望他能来她的院子,看看她,就算是同她说一两句话也是好的。 泪珠顺着脸颊默然落下,辛宜睁着眼眸,麻木地回忆着当年不堪的旧事。 此刻,她竟希望当年季桓没有救下她,她死在赤山之乱的混战中也比现在被迫睡在他身旁来得强。 这一夜,辛宜浑浑噩噩,约摸在后半夜才彻底睡去。等她醒来时,一切业已恢复原状,似乎昨夜那男人从未来过。 唯一能令辛宜庆幸的便是那人真的只是抱着她睡了一觉那么简单,并未做旁的事。 她心中对安郎的愧疚这才消减几分。 透过铜镜,辛宜看清脖颈那几道鲜明的指痕时,袖中的指节不由得紧紧攥紧。 从昨夜的情形来看,他一开始就是想杀她。只是不知后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变成了抱着她睡觉。 辛宜抿着唇瓣蹙起眉头,细细思量着。 郗和曾说过,她“死”后季桓被梦魇所扰,已经不曾安眠许久了。 若这是他要杀她的理由,虽是荒谬,但以季桓那个疯子的处事行径来看,倒也说得通。 但他为何偏偏在最后停手,反而还如此异常地强行与她同榻。 辛宜实在想不明白这其中的联系。不过经历了昨晚那噩梦般的经历后,她再也不敢睡觉了。 谁也不能保证,那疯子今夜不会再过来…… 辛宜蹙眉轻轻抚过脖颈的指痕,最后从衣柜中挑了一件浅绿立领曲裾换上。 眼下她能去的,只有那个地方了。 辛宜收拾好后,又从薛娘子那处接过阿澈,雇了辆马车朝着城东而去。 这边辛宜刚走,旋即有探子跃下墙壁,朝着那边的书房而去。 “主上,眼下辛氏已协女往城东的方向而去。” “不过辛氏并未收拾行囊。” “继续跟着就是,至于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都要盯着。”男人当下正翻阅着卷宗,不甚在意道。 待看到“韦允安书”四字时,男人唇角忽地扯出一抹冷笑来。 昨夜他在辛氏那里,竟然出乎意料的一夜安眠,中途再未陷入任何梦魇之中。 五年来,他日夜被困在辛氏的梦魇中,日复一日,多少良医方士都束手无策。 不曾想,仅仅在辛氏身旁睡了一宿,五年来困扰在他心头的所有的折磨都迎刃而解。 看来,辛氏当真是不简单! 眼底划过一丝别样的玩味,季桓提起朱笔,将方才所见的四个字尽数划去。 辛氏从前便是他的,当下也依旧是他的。 他要辛氏,不管用什么手段…… …… 眼看着就要到了沣鸣寺,辛宜不安地回头扫了一眼,当即令车夫停在了一家茶楼前,牵着阿澈匆匆下车。 进了茶楼,辛宜咬牙定了一处包间,而后请了两位同穿着绿衣衫来听戏的姑娘进了包间,借了她们的幕篱,当即抱着女儿从茶楼的后门出去。 那群探子见辛宜进了茶楼,急忙进去,最后只看着那淡绿色衣衫的女子进了包厢,不由得定了心,当即在茶楼大堂的桌边等人。 甫地一出茶楼,辛宜赶忙跑向沣鸣寺。好在幕篱够大,就算她抱着阿澈,从外也看不出来。 眼下,能同她说说话的也就只有郗和了。虽同为世家子弟,可郗和与季桓不一样。 医者仁心,郗和待人总是多了一丝悲悯。 当初在清河第一次相见时,他就曾提醒过她,为何要替季桓挡那一箭。 甚至最后在邺城,他也说了要她跟紧季桓。 将所有事都串联起来后,辛宜越发能明显地感到,郗和当时其实已为她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惋惜的是,那时她深深沉溺于对季桓的情意中,不能自拔。便也体会不了郗和话中意思。 辛宜匆匆进了沣鸣寺,径直往上回郗和所在的禅院而去。 炽热的阳光下,郗和带着纱帽,正细致地翻晒着院中的草药。 “郗先生!”辛宜一手抱着阿澈,一手轻掀幕篱,气喘吁吁地站在他对面道。 见是辛宜,郗和眸底闪过一丝诧异,待看见她怀中抱着的孩子,当下有见几分判断。 “身子如何了?不久前才替你诊过脉,怎么这就又过来了?” 辛宜摇了摇头,面色慌乱地看向四周,仓促道: “郗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郗和当即收了手头的事务,将辛宜领进了室内。 辛宜将女儿放下,一手捂上她的眼睛,一边不安地看向郗和,眼底闪着泪光。 “郗先生,他还是找过来了,怎么办?” “眼下他竟然……他竟然……”辛宜垂眸,不堪地掀起一节领子,露出那骇人的红痕来。 “他……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辛宜崩溃地同他诉说着昨夜发生的事。 “唉,莫哭了,你身子才有好转,一时恐经不住这么多纷扰……”郗和递了一方帕子与她,安慰道。 “玉绾,这并非你的过错。”郗和眸光复杂,看着面前这绝望的女子。 “季桓执念太深,近乎疯魔。他之所以会如此,还是因为他不愿直面内心。” “以为找到你便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郗和忽地起身,重重叹息。 “眼下事已至此,不若我送你离开吴县吧……不过至于你夫君,此行之后恐怕再也不能入仕。” 韦允安当初之所以没有带她离开,便是因为当初吴县官署暂压了他的身份凭证,户籍文书之类的。 此物非同小可,就算是出门在外,也是凭证。不然,就会被归为流民,几乎等同于失去了举孝廉和入仕的机会。 “眼下我夫君他在齐安县,我可否带着阿澈去齐安县寻他?”辛宜问道。 说出这句话时,也差不多将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尽数展露。 她再也不想待在此处,被迫同那人互为邻里,被迫同那人同床共枕,甚至被那人处处监视…… 听到齐安县时,郗和眸光忽地顿住,悲悯与愤怒在心中疯狂交织着,最后尽数化作一股无言的叹息。 季桓当真是彻底疯魔了。 齐安县是什么地方?那处是此次水患最严重的地带,一度到了以人相食的地步。 水患过后,他也曾去过一次齐安。当时齐安因水患而爆发了瘟疫,山林盗匪横行,刁民愚昧无知,甚至还把他这个外地人当成了引起祸患的源头。 虽然吴郡把齐安当成一个名义上的辖区。但实际上,齐安的管制权却在那些曾被招安的匪盗手中。 他们哪里会管普通百姓的死活? “不可。”郗和抬手果断拒绝道。 “你可知齐安是何等地方?齐安滨海而立,管辖权向来不在吴郡太守,而是在一些海上山林拥兵自重的匪寇手上。” “你夫君怕是立功心切,才接下来这件棘手的事。” “但,有命去可保证能有命回?” “可这并非安郎自愿的,安郎他……他不知我和季桓之间的恩怨过往……” “他这都是为了我,他曾说要入仕……他怕我跟着他一直吃苦。”辛宜一时间竟流不出泪来,她的眼睛已到了涩痛的地步。 身旁的阿澈似乎听懂了似的,安安静静地在辛宜身旁坐着,异常乖巧。 “我也没想到,季行初会做到此等地步,当年本错不在你……” “郗先生,求你帮帮我吧!”辛宜忽地打算起身跪向郗和。 然而,郗和眼疾手快地抚上她的手臂,制止了她的动作,力道带着她往上。 “郗先生,求求你能否送我出城?我要去寻安郎。我实在害怕季桓他今晚还会过来!” 郗和扶她坐下,苦口婆心道: “你真想好了?你尚且还有女儿,难道仍要去齐安县?” “是!”辛宜丝毫不曾犹豫。 “你带着孩子也是不便。今日你既将她带来了,恐怕也是担忧季行初那边……”郗和道。 “我会托人将她送至一处安全的地方。” “不过我只有一个要 求,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回来。” “不然,我是不会管她的。”郗和忽地严肃地看向辛宜,将她的目光引向一旁愣神中的小丫头。 辛宜抿了抿唇,心痛地看向阿澈,终是心怀感激地同郗和行礼。 言毕,郗和也不作耽搁,当即派人去置办辛宜出城的一系列文书。 “前不久城门守卫森严,怕也是季桓用来针对你们的。” “当下置办路引太过引人注目,我替你寻了一位农妇凭证和路引,她前不久刚过世,还未来得及去官府销户。” 辛宜也褪了身上的襦裙,裹上头布,换上了灰蓝的短衫。 “多谢郗先生大恩!”辛宜同他行礼道。 “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郗和皱眉道,“若实在不行,就……” 他终是没能说出那句话,眼下在季桓一手遮天的地方,终是心有余力不足。 临行之际,她又抱了抱阿澈,贴着她的额头留恋感受着此刻的温度。 “阿娘,哩不要阿澈了吗?”哪知,小丫头忽地盯着她道。 “阿娘要出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阿澈先跟着郗先生,过几天阿娘就来接你……” 说到最后,辛宜愈发哽咽,意识到泪珠会将脸上的黄粉的洗去后,这才狠心转过身去。 辛宜坐上去往城外的牛车,看着逐渐隐没于人群中的郗和与阿澈,泪眼婆娑不止。 只要出了城,她就能暂且摆脱那人。她还要去寻安郎,那个她真正的夫君! 第30章 第30章:强取豪夺辛氏拖家带口,跑…… 在茶楼待了两个时辰,直到包厢的门从内打开,暗卫才意识到他们要盯的人不见了。 “人不见了?” 吴县官署内,男人薄唇紧抿漫不经心问道。 “主上,属下罪该万死,当时她的马车就在外面,属下分明亲眼见她进了包厢……未曾出来。” 探子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哆哆嗦嗦同季桓禀报。 “看来这就是没失忆了。” 季桓唇角扯出一丝冷笑,放下茶盏,指尖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写下“安”字。 不知为何,对于辛氏逃跑一事,他此刻非但没感到被她戏耍的愤怒,反倒还生出种莫名其妙的诡异兴奋感。 亦或者说,她之所以选在今日仓惶逃离,极可能昨夜她也是知晓的。 只是那时对辛氏而言,装成失忆确实一种极好的掩护。 看来,一别五年,辛氏倒还是那个辛氏,心思深沉,满心的弯弯绕绕想着如何算计他。 不过她既然未曾失忆,却还敢再嫁旁人,那他也就没有任何必要留着那韦允安了。 辛氏拖家带口,跑又能跑到哪去。 除了那齐安县,季桓倒是想不出,她还能去哪? 原本他曾打算好好陪辛氏玩一玩,可眼下她急不可耐的跑到齐安,倒让他省了许多功夫。 令季桓深思的尚还有另外一事。他早些日子便下令严加排查带着幼童要出城的年轻妇人。 辛氏此刻若想带着孩子出城,并不容易。 齐安确实不大安定,若辛氏不带孩童出城,她又能将孩子藏到何处? 思绪在脑海中不断清晰,他忽地发现,为何辛氏见到他时要装作失忆? 极大可能是辛氏提前知晓了他被梦魇所扰一事。 这般说来,倒真正是辛氏给她下了咒,所以她才会心虚而装作失忆。 至于昨夜他靠近辛氏便不再梦魇之事,许是辛氏身上有什么特定的药物,巫蛊之术才不会起作用。 想通这一切后,季桓眸底逐渐暗沉下来,幽深与冷意逐渐转化为眉宇间汹涌的阴鸷。 “辛氏,你我之间的账,是时候清算了。” 等他彻底解了巫蛊之术,辛氏也该为她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 随着夜幕降临,马车再次停在了槐安巷的宅子前。男人方要下车,余光却不由自主的留意到邻近那家上了锁的宅子。 若当初辛氏真的死在混乱中,无人对他使下三滥的手段,或许每隔一段时间他想起来还会去祭奠一下这位亡妻。 事实却总是不随人愿,他当年并未出兵救援宋雍和辛违……辛氏或许记恨在心,伺机报复。 故而对他心怀有怨,这么多年来一直诅咒着他,把他折磨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那把略带生锈的锁再次提醒了他,如今辛氏正落荒而逃。 可世事怎么能被这般轻易揭过? 辛氏想开始就开始?但结果如何却由不得她。一如当年她和宋雍在邺城算计他时,辛氏的下场便早该注定。 季桓眯了眯眼眸,收回视线。这才重新进了宅院。 “主上,您要的东西。”有侍卫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端着漆盘。 缭绕的香云自莲花镂空青瓷香炉中袅袅而出,男人闻言浅浅抬眸,视线落在了那漆盘的那一抹湖蓝浅影上。 掌心细细摩挲那并不算舒适的劣质棉布,直到令他心安的清荷香不出所料地扑入鼻腔时,季桓紧锁的眉头才逐渐舒展。 如他昨夜所猜得一般,辛氏身上有种特殊的气息,令他能免于梦魇折磨,暂时平复下来。 季桓紧紧盯着手中的那件几乎毫无装饰的粗布外衫,反复打量,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处。 似乎除了残留的皂角香外,就是来自辛氏身上特有的清荷香。 在沣鸣寺初见辛氏时,她穿得便是这件衣裳。那时他便以此推测出辛氏的存在。 他记忆中的辛氏,想来都是五年前的那个辛氏。就算他再不喜她,衣食用度上也未缺了她,她哪里用穿得如此简陋寒酸? 想到这儿,季桓又恨恨地想那衣衫随意丢至一旁。就是为了诸如此类的简陋寒酸,她宁可狠狠地打他季桓的脸,也要暗地里同旁人苟合! 倘若她当初未做这般决绝,倘若她从邺城逃离后肯回来,不对他下咒,他尚且还能考虑继续让她做他的别驾夫人。 毕竟,当初杜嬷嬷都将她带了出来,是辛氏自己不起好歹,落得那般下场,又怨得了谁? 可笑的是,他当下还需要一件女人粗劣的衣衫辅助入眠,这是何等的侮辱?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瓢泼的大雨,哗哗啦啦,每一滴雨水仿佛都砸在他的头上,此起彼伏地哗啦作响。 掌心的衣物早已皱得不成样子,季桓忽地睁开眼眸,在黑暗中“怒视”那寸布料,恨恨地吸了一口气。 黑暗混杂着嘈杂的雨水声,冥冥中女子的哭笑声,此起彼伏的蛙鸣声,旋转交织钻地他的耳畔。 此刻他虽然极度困乏,却依旧无法入眠。 他垂眸捻着那件外衫,试图去寻找一定点能令他平静下来的气息。 可无论辛氏的衣衫被揉捏的多皱多破,无论那衣衫被浸润得多黏腻,他依旧无法像昨夜那般宁静! 为什么,为什么辛氏的衣物会不起作用? 还是她为了控制他,故意将解药带在身上,以此戏耍他,玩弄他,报复他,同他谈条件? 怒火与不甘迅速冲上心头,男人剑眉紧皱,面色冷峻。旋即使了力道将那衣衫扔向远处,毫不犹豫地掀被起身,出了里间。 “来人,即刻启程前往齐安!” ……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窗台边形容消瘦的女人长叹一息。 已经连着过去三天了,她去了齐安官署,还有齐安下辖的村镇和驿站,都没有安郎的消息。 飘来的雨丝落在发间,她也丝毫没有反应,只眸光空洞的盯着眼前的檐角瓦片,无声长叹。 安郎再如何也是吴郡官署下派的正经官吏,怎么可能会一入齐安便如同人间消失似的? 那个人,他为何要做到这般决绝 ?为何一丁点的希望都不留给她? “夫人,开门啊,您打听的事有着落了。” 急促的拍门声恰于此刻响起,辛宜的眼眸也跟着亮了起来,旋即起身开门。 “夫人,小的打听到了,方才楼下有客官说前几天县里确实来了几位生面孔的文人模样的。” 说罢,那小二撇了撇嘴,抱怨道:“一般读书人可高傲的紧,哪里肯来咱们齐安县。” “他们啊,就算是咱齐安县本地的读书人,他们也不愿留在齐安,大都往吴县还有会稽去了。” “那人是何模样,可有人知道他往哪处去了?”辛宜忽地急道。 “诶!就是方才楼下一位喝酒的客官说得,他昨日还见那些读书人往青泽山去了。” “说来也奇怪,这些读书人怕不是嫌命长,往那种地方去做何?” “咱齐安的名声全都被那青泽山的畜生败光了。” “青泽山?那是……何等地方?”辛宜眸底闪着担忧,有气无力道。 “夫人是外地来得吧,总之得听我这本地人的话,千万不能前往青泽山就是了。” 小二上下打量了一眼辛宜,忽地补充道: “青泽山旁就是震泽,当初决堤的溃口也是首先从那处出现的……” “不过我们齐安好在地势高,吴县那一带的洼处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多谢告知!” 房间的门再次关上,小二终是蹑手蹑脚的往前走了几步。 抬头忽地见到一抹黑影闪过,而后脚边不出意外地多了一两银子。 旋即那小二眼疾手快地捡了银锭,露出一口黄牙使劲咬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塞进了怀中。 另一旁,辛宜又再次坐回窗台的位置上,蹙眉不语。 悬在心头的利剑终究还是刺了过来,辛宜的心直直坠入了谷底。 她约摸知道了,安郎许是为了调查齐安处的震泽决堤一事,这才隐匿了行踪。 可那等事是何其的重要,何等的危险,涉及了吴县一带将近几十万百姓的水患,背后不知牵扯到多少人,哪能是他能管得了的事? 眼下他竟然去了青泽山,他怎么能去青泽山呢? 家中还有她和阿澈,他怎么能不顾性命安危接下这茬事?袖中的指节紧攥,指尖处泛着一层异样的白。 若是她早些与安郎道明她的过去,他明白了过于她与季桓的那些恩恩怨怨后,是否能让安郎提高警觉? 凡事总是没有如果,没有后悔药,也不可能有后悔药。 辛宜苦涩地回想着,若真能有如果,她宁肯离季桓越远越好,再也不去试图爱他,再也不妄想嫁他,再也……再也不回去找那把所谓的涧素琴…… 爱他的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 以致于导致了当下一连串的后果。她仿佛能感觉到,所有的人和事都被交织在一张巨大的网中,密切关联,逃脱不得。 平复良久,辛宜终是再次抬头看向窗外。她不能这般坐以待毙,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季桓会处处占尽好处,掌控这他们的命运,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本就是不公平的!她和安郎的命运,不需要任何人去掌控,他们自己才是自己生活真正的抉择者。 她要将安郎找回来,然后离开吴郡,带着阿澈去一个没有季桓,没有那些不堪过去的地方。 辛宜当下就从客栈租了一匹马,以及防雨的蓑衣。临走前仍是不大放心,路过街旁的铺子时她买了一身男装和一把匕首。 青泽山在齐安县最西边,山脉绵延不绝,向西至震泽,向东几乎要通向东海。 故而青泽山的那帮山匪进可上岸烧杀抢掠占山为王,退可向东渡船逃离,官府也一度拿他们没有办法。 按着地图在关道上行了大半日后,大腿都隐约有磨破的迹象,辛宜有些吃不消了,下了官道就近山脚下的村庄而去。 此处是齐安通向青泽山的必经之地,安郎兴许也从这路过。他一路风尘仆仆,会不会借宿这边的村子? 想到这,希望火苗在心底又渐渐燃起。 雨水将脸上的黄粉几乎冲刷殆尽,辛宜重新敷上一些,又将那把匕首藏进筒靴中。甚至又刻意清了清嗓子,以致声音更像个男子一些。 这些事情,在七八年前她曾做得相当得心应手。那时候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每日里不是跟阿兄比试射箭,就是跟阿兄去狩场。 那时她最拿出手的,便是射箭,猎场上她射中的猎物总是最多的,就算是阿兄和他那些兄弟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可这一切都止在并州爆发的一场疫病中。她意外落水染了时疫,之后的许多年,她的手腕都几乎无力,拿不起弓,举不了剑。 时至今日,或多或少仍有些影响。就算她现在能拿得弓,但也无法与当年的准头相比。 穿过茂密的树林后,轻轻袅袅的炊烟渐渐显现于眼前。零零散散的几家屋舍,倒给空静的山村填了几分生气。 不一会儿,雨势渐渐紧了,辛宜加快了步伐,急忙敲响了近旁一处人家的柴门。 “来了来了。” 过来开门是为蓄着短蓄的中年男人。见门前站着个生面孔,旋即提了几分警觉,不经意地打量着辛宜。 “大哥,雨势过大,在下可否借贵舍避雨?”辛宜沉着嗓子道。 那男人听罢,也没说什么,旋即领了辛宜进屋。 辛宜拴好马,放置好蓑衣后,跟着进了屋。 “婆娘家的,快去熬碗热姜汤给客人喝。” 进了正屋,男人瞅见窝在窗前做针线的妇人,没好气道。 那妇人愣了一瞬,看向辛宜的眸光中夹杂着几丝复杂,旋即放下针线,一言不发地去厨房熬姜汤。 “小兄弟家是何处的,听着口音不像这一带的。”那中年男子的目光自进屋来就没能从辛宜身上离开,“怎么冒着大雨来青泽山?” “哦,在下是永安人。”跟韦允安朝夕相处数年,辛宜倒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永安话。 “在下来青泽山是为了……寻兄。” “不瞒大哥,在下的兄长说要出海见识一番,一路他都有给家里回信。” “然而恰恰到了齐安一带,就失去了消息。在下想着从永安到齐安去东海,定要经过这青泽山……” “原是如此啊。”那中年男人忽地尾音上扬,而后似有深意道: “方圆各处都知道这青泽山不大安定,怎么你兄长不从齐安南部绕行,反而单单从青泽山这等地方路过?这倒是不常见。” 辛宜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右手暗暗抚上靴沿。 刹那间,她忽地明白了此处的村庄是为何存在了。青泽山这般危险,竟然还有村子能在山脚下安居乐业,这未免太过诡异。 她一时大意了,可心底深处不免又燃起希望,他们或许知道安郎的踪迹呢? 若是他们没见过,那说明安郎还是安全的…… “家中情势算不上太好,兄长也是跟了一伙胆大的同乡,暗地里想绕近路……” “不知大哥可有见过我兄长他们打这路过?家中嫂嫂和小侄女都盼着兄长回家呢。”辛宜故意长叹一息。 “小兄弟莫不是记错了……”不待那中年男子回答,不远处的厨房忽地出来一声碎瓷破裂声,随后是刺耳的女人尖叫声。 男人听罢也顾不得辛宜,两步并做一步地跑过去查看情况。 “死婆娘,怎么没把你烫死?连个姜汤都熬不好,老子要你有什么用!” 说罢,那中年男子瞪着双目踹了那妇人一脚,从碗柜里摸出一包粉末,径自撒进了姜汤中。 “小兄弟,姜汤熬好了~过来喝吧!” 那男人端着一碗浑黄的姜汤,返回堂屋。 此刻屋子空荡荡的,那还有什么客人? 那男人旋即意识到人跑了,气得径直摔了汤碗,吹响脖子上挂的口哨后,提起刀就冲出大门。 意识到不对时,辛宜当即解了马,头也不回地跑了。 从方才的一段交谈中,她实在无法获取任何有用信息。但此处既然被山匪控制着,那安郎若是经由这…… “别让他跑了。”一阵吆喝声随风飘入耳畔。 辛宜 紧紧抓着缰绳,不管不顾地忘前冲。马蹄踏过一洼积水,瞬间溅起一阵浪花,听着后面哒哒的马蹄声,辛宜双腿夹紧马腹,暗暗踩紧了马镫。 此处山脚地势崎岖不平,再加上刚下过大雨,道路泥泞,算不上好走。 辛宜干脆放弃了原路返回的计划,当即沿着一处下坡的树林里冲去。 在身下马匹快速的跑动下,横七竖八的枝叶迎面扑来,不一会,辛宜面上就留下了一道道血红的划痕。 “大哥,那人往林子里去了!”身后的追赶声步步紧逼。 见状,辛宜旋即弃了马,捂住口鼻往深邃的灌木丛里躲去。 辛宜缩在密林底下,秀眉拢着,一颗心紧紧揪起。此处越是危险,她便越担忧安郎如今的处境。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知晓青泽山的险恶,又哪里能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抗衡? 霎时,脖颈处猛地传来一阵凉意。以为是又下雨了,辛宜便也不愿去理会。 可知道那股冷意转变为强烈的刺痛后,辛宜顿时睁大眼眸。 方才她借宿的那中年蓄须男人,正举着大刀,眯着锋利又愠怒的眼眸盯着她。 ……而那把刀,正不偏不倚的横在她的脖颈,甚至还隐约流出一道血痕。 “怎么不跑了?”那男人当即从腰间解下绳子,将辛宜的手绑了。 “老子自打出生就在这青泽山上,你倒是有意思,敢跟我们几个绕圈子。” 其他几人见那中年男人将人抓了,当即过来奚落辛宜。 “老子只再问你一句,来青泽山到底有何目的?”那中年男人不耐烦道。 “寻人。” 当下被抓,辛宜倒出乎意料的平静,此刻这些山匪总不会再同她在安郎的事上兜圈子了。 “真是寻你兄长?可眼下从青泽山经过,就根本没有去东海的,你还不说实话!”男人呵斥道。 “大哥,别好声同他说话了,这么硬气的臭小子,打一顿不就成了,咱哥们前几天不久才把一波奸细送进寨里关起来。” “你们前几天捉了人?他人了?可还活着?”辛宜当即红着眸,疯狂地质问那山匪。 “哟,大哥,你瞧,他们还真是一伙儿的。”刀疤脸冲那中年男人嬉笑道,而后阴恻恻地看向辛宜。 “别急,等进了寨子你和他们下场一样,剥皮抽筋,油锅铁钉……通通酷刑伺候着!” 一时间,辛宜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苍白的面上满是划痕,竟显得有些诡异。 若是如此,死前还能见安郎最后一面,甚至同他死在一处,也算是有始有终。 只可惜苦了他们的孩子阿澈…… 辛宜不明白,她和安郎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何最后会落得这般下场。 一如当年她掏心掏肺的对待季桓,却落得个被狠心抛弃曝尸城门的下场…… 淅淅沥沥的雨点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辛宜抬眸,看着灰蒙蒙的天,忽地声音嘶哑问道: “你们为何会选择来青泽山?” 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那几人忽地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人不屑笑道: “哪里还要什么理由,老子生来在这青泽山上。” “真蠢,还问这问题,莫不是脑子吓坏了。” 辛宜干脆不再说话,继续愣神。那几人带着她出了山坡,准备骑马上山。 “唔!”破空声迅速袭来,走在前面的刀疤脸痛呼一声,旋即倒下。 “二狗!” 看着兄弟被羽箭穿喉,那中年男子目眦欲裂,抓着辛宜当即就打算退回那片林子。 一阵阵箭雨铺天盖地的射回来,又有不少兄弟倒下。 那中年男人忽地恶狠狠瞪向辛宜呕吼: “是不是你,将我们引出来,好让你身后的人进攻青泽山!” 对面的箭雨提醒着他来人不再少数。可他们这些山下的暗桩都被引来抓这一个人了,那身后的情况谁又知道? “我不知。”辛宜也被那阵箭雨吓道了,颇为无力道。 “哼,老子今天就是死在这,也要拉你陪葬!”长刀横在辛宜的脖颈上,他将人提着挡于身前,整个人不停向后退去。 可他顾得了身前的危险,到底没能防备得了背后的利箭。 随着脖颈的力道渐消,辛宜这才后知后觉,那男人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下。 骤然失了禁锢,她也不由得害怕起来,接下来恐怕就会轮到她了吧。 可等了许久,却终没有箭羽箭再次落在,周围的动静仿佛隐匿了一般诡异。 她步伐蹒跚,一步三倒走出了林子。除了那几个山匪的尸体以及密密麻麻的羽箭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事,旁的事旁的人倒一概不见。 她忽地有些明白了过来,是谁使安郎来得这齐安县?她为何能在那人只手遮天的吴县安然逃出?她又为何能这般恰巧,从那密密麻麻的箭雨中活了下来。 他这般所做所为,又是为了什么了?若是仅仅只想报复她,令她不好过,那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可他为何要对安郎赶紧杀绝! 安郎同他无仇无怨,他为何就是不肯放过安郎。 察觉脖颈处刺痛感愈发明显,辛宜草草抬手擦去了蔓延的血流,继续往前艰难地行走。 雨水早将她脸上的黄粉冲得一干二净,七横八竖的红痕印在脸上,显得她愈发憔悴与狼狈。 男人一身描金玄黑锦袍,头束长冠,撑着油纸伞立在对面的山坡上,面容冷峻,居高临下审视着下面正踽踽独行的女人。 仿佛未看见他似的,辛氏神情木讷,踩着泥泞摇摇晃晃地走着,似乎下一步就会摔倒在地。 雨水顺着她的脸庞,与脖颈处的血迹混合交融,流入领口。 辛宜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在那处看她的笑话。 都到了如今这局面,装失忆未免太过可笑。 分明过去曾是夫妻的二人,此刻真正“再见”却是这般不堪。 可她想不出来,她如今还有何笑话可看?夫离子散,家破人亡,甚至她自己当初都险些死在邺城。 他恨不得杀了她,可辛宜想不明白,她到底做错什么? 若为了当年算计他与她成婚一事,那她早已自食其果,甚至为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可季桓为何仍不满意? 终于,摇摇欲坠的身子终是撑不住了,消瘦的背影旋即倒在了泥泞的水洼中…… 30-40 第31章 第31章:强取豪夺“他为何就是不肯…… 视线落在昏迷倒地的单薄身影上,男人的面色愈发阴沉,几乎能滴出水来。 从山坡走上来的过程,辛氏从未往他这处看过一眼,这等蔑视与冷傲,如何能不令男人恼怒。 前夜昨夜甚至今日,他都未曾合眼。似乎从那晚过后,没有辛氏身上的那种特殊的气息,他便再不能合眼似的。 季桓厌恶这种被支配要挟的感觉,正如被人捏住命脉,仰人鼻息。而那人,正是他厌恶至极的辛氏。 季桓剑眉拢起,揉了揉额角,抬手示意侍卫将昏迷不醒的女子带走。 …… 雨又落了一整晚。大小不同的水泡砸在青石板上,溅出一串串浪花,在水面上留下圈圈细小的涟漪。 女子一身白衣,赤着双足踩过水面。绸缎般的乌发尽数披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飘扬飞舞。 “绾绾,外面雨这么大,缘何不打伞?”熟悉的温朗声音渐入耳畔,男人急切得将伞倾向她。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没穿鞋,正赤足踩雨水里。男人干脆将伞予她,直接打横将人抱起。 “撑伞会挡着视 线,我怕撑伞就看不见安郎了。“女人缩在男人怀中,委屈得眼圈发红。 “怎么会看不见我?我还能弃绾绾而去不成?”男人怜爱的看向她,将人抱得更紧。 哪知,听完这句话的女人顿时脸色煞白,手中举着的油纸伞也掉落在地。 顷刻间,周围的房屋瓦舍尽数消失,地上的雨水汇聚成丝线,诡异般得向上倒流。 青石板迅速变干,眼前的男人化作一团流沙,从她的掌心一点点流过。 “不要,安郎,不要离开我!” “不要走,安郎不要走!” 辛宜猛然从榻上坐起,背后早已浸出一层冷汗。窗外的日光穿透窗棂的缝隙落在小案上,无声地提醒着她方才的所有都是一场梦。 “安郎!”辛宜想起方才的梦境,旋即抱膝缩成一团痛哭着。 父亲去了,义父也不在了,阿兄也离开了,现在就连安郎也要离她而去。她在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可以倚靠的人了吗? 泪水濡湿了身前的衣衫,意识逐渐回笼,辛宜这才猛然想起了昨日发生之事。 她昨日,似乎看见了那人! 辛宜下意识摸向脖颈,果然缠着一圈纱布,她诧异地抬眸,旋即有一扇水墨山水软纱屏风映入眼帘。 甚至眼前的纱帐也是苍青竹枝暗纹的烟罗软纱…… 这绝不是她和安郎在永安和吴县的居所,更不是她的寝屋! 过往的记忆有如洪水,一股脑倾泄出来,辛宜旋即蹙起眉,憎恶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身上的青绿绸被瞬间犹如长了刺似的,令她浑身都不舒坦。她也顾不得穿鞋,当即赤足下了榻,直奔房门而去。 乌黑的发丝掠过面庞,轻抚着脸上的一道道划痕,瞬间传来一阵麻痒。 辛宜顾不得面上的微痛,寻着光亮,她急忙去开门。 纤细的指节紧紧抓着格门,可无论她如何使劲儿,门就是打不开。怒气在心底酝酿,此刻不用猜,她也知这是谁的手笔。 可他凭何关她?凭何限制她的自由?又凭何这般待她? 无论她怎么用力,房门仍旧纹丝不动。只有锁与木门碰撞的“哐哐”巨响。 折腾得累了,辛宜背靠着门缓缓向下,她无力地跌坐地上,重重喘息着,试图去回想昨日她放在筒靴中的短匕。 垂眸细细打量着自己,辛宜这才发现昨日的衣裳早已浑然不见,如今她正赤足踩在地板上,披头散发,身上仅披着一件霜白寝衣。 她又不死心,双手向上,只摸到如绸缎一顺软的乌发。 全身上下竟无一件防身利器,甚至连根簪子都无。 辛宜不甘心地吸了一口气,视线渐渐落向了桌案上的青瓷茶壶。她不再犹豫,目光直直,当即走过去用力将那茶壶摔得稀碎,拾了块最大的瓷片握在手心。 听见碎瓷声,候在抱厦前的钟栎眼皮猛地一跳,当即想到了辛宜可能要割腕自杀的可能,连忙开了锁进去查看情况。 听见动静,辛宜匆匆躲在门后,趁着钟栎进屋的空挡迅速跑了出去。 眼下她顾不得什么,只得用着她平生最快的速度朝外跑。 除了没有下雨,除了没有安郎,此刻的所有景象似乎与方才的梦境相连,辛宜蓦地流出了心酸悲恸的泪水。 正直夏日,烈阳曝晒过后的地砖滚烫得紧。可辛宜仿佛感觉不到似的,迈开步子跑,甚至落了回来寻她的钟栎一大截。 随着钟栎的反应,周围的侍卫家仆也都警觉起来,开始去寻辛宜。 眼见着周遭的人越来越多,辛宜红着眼眸,握着碎瓷的手隐隐发抖,暗红的血珠从她手心向下汇聚成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暗红的血花。 “别过来!”犹如一只受伤的小鹿,辛宜警惕看着周围正欲慢慢靠近的人,全身忍不住发颤。 “不要过来!” “夫人,快回去吧,主上不会喜您这般……”一旁的云霁焦急道。 辛宜向她望去,顿了两秒,猛然想起过往在清河和邺城的种种。 苦水与怒火反复在心中交织,辛宜不知自己此时是该哭还是该笑。 “夫人,若不想闹得太难堪,您还是乖乖听话为好。”云霁劝道。 怕她不信,云霁叹了口气,“夫人,您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奴婢不回伤害您的……” 辛宜不为所动,依旧握着瓷片,战战兢兢地盯着她。 “夫人莫要忘了,韦郎君当下正被困青泽山。”钟栎皱眉复杂地看向她道。 “安郎他如何了?”如同回过魂般,辛宜乍然转身看向钟栎,眼眸中泪光闪闪,如即将喷涌的山泉般清澈。 钟栎一时间没有回答,怕她想不开自尽,钟栎示意云霁,一同看向辛宜手中的碎瓷。 云霁当即会意,安慰辛宜道: “韦郎君啊,就在青泽山上,也没有受任何委屈。” “大人派出的人,可都好好护着——” 察觉钟栎正从身后靠近她,辛宜当即将碎瓷抵向脖颈,睁大眼眸怒视着他们,悲恸道: “别过来,都别过来!” 她警惕地盯着钟栎和云霁,同时踩着滚烫的石板不停后退。 那群围上来的侍卫见状,也不敢再靠近她。 即使脖颈缠着一层白纱,可碎瓷的抵力下,仍有鲜血渗出,渐渐落到了她霜白的寝衣上,染上了一朵朵红梅。 “你们都骗我!你们都在骗我!”辛宜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哭诉道。 “他怎么可能有这般好心,若不是他,我和安郎怎么会落得今日下般下场……” “他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一时间情绪愈发崩溃,脖颈处的鲜血汨汨直流,吓得云霁和钟栎后脊都不由得渗出了一层冷汗。 辛宜可不能死,若她这出了岔子,主上那里可不好交代。 二人正踌躇不决时,忽地看见对面一身玄衣的男人冷着脸不动声色地靠近,云霁和钟栎旋即松了一口气。 “夫人,快随奴婢回去吧。”云霁看着辛宜背后不远处的季桓,硬着头皮继续劝着,同时又快速向前靠近。 “别过来!别过来!我说了你们不要过来!啊!”见她越来越近,辛宜受到惊吓尖呼一声,情急中将瓷片抛向空中。 刹那间,身后的男人迅速上前,不顾辛宜的挣扎当即将人打横抱起,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向内室走去。 见到始作俑者,辛宜心底的压抑许久的怒气与憋屈渲然而上,嘶吼着痛哭着手脚并用地在他怀中挣脱反抗。 “唔……呜呜,季桓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放开我!” 辛宜怒视着他,铆足了劲地捶打着他,“无耻下流!禽兽不如!唔,狼心狗肺的东西……啊……快放开我!” 听着一连串刺耳的辱骂,男人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并不言语,只是随之而来的,是握着纤腰掌下往死里用狠力。 既然她这般恨他,那一切都说得通了。他这些时日平白无故所受的梦魇,决计是辛氏所为。 “啊!”伴随着女人的一声痛呼,挣扎的力道渐渐微弱了一阵,可接下来的确是更剧烈的挣扎。 辛宜眼眸含泪,恨恨地瞪着他,旋即仰着脖颈一口咬上男人的手臂。 随着一阵触痛,男人旋即沉了脸,眉宇间的戾气瞬间聚起,垂眸睨了辛宜一眼,脚下的步伐愈发迅速。 直到进了屋,见女人还未松口,季桓的耐心彻底被耗尽,当即用力一把将人摔在软榻上,咬牙切齿道: “辛氏,你闹够了没有!”,广袖随风猛地掠过,男人转过身去,不愿再看她。 辛宜被他这力道带的,径直在榻上滚了一圈,直到撞上坚硬的床柱,闷哼一声才停下来。 良久,辛宜才缓过神来,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撑着身子喘息粗气,含泪的眼眸聚起浓浓的怨恨,哑着嗓子道: “缘何是我闹够了吗?” “难道这一切……不是你季桓的手段 ?” 她故意尾音微扬,即使没了气力,也依旧要同他作对。 季桓微闭双眸,尽力去缓解近日来双目愈发难以忍受的干涩与酸痛。同时,恼恨在心底疯狂滋长,辛氏竟然到了现在还在同他耍手段! 若不是辛氏下了咒,他们怎会这般痛苦,日日夜夜被那该死的梦魇折磨,不得安生。 “卑鄙无耻,阴险小人!”辛宜瞪着他,聚着气力沉声骂道。 男人心底早已是怒不可遏。季选死后数年来,还没有人敢如此这般辱骂他!上一个敢对他不敬的人,早已在死牢中身首异处。 季桓负手而立,压抑着涌动的怒火,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昨日命人将辛氏带回,本就是打算以怀柔之策逼她交出解药。 只要她交出给他下咒术的解药,他或许还能对她网开一面。从此令她在季氏祠堂中带发修行,忏悔过往的所作所为。 旋即,男人渐渐逼近,眯着狭长的凤眸审视着她。 “辛氏,交出解药!旁的本官如今皆可既往不咎。” 这话说得就连愤怒中的辛宜都呆愣了一瞬,她不耐地别过脸去,冷声道: “我不知你说什么,我没有解药。” 不知道他又发什么颠,辛宜忽地刺道: “若令君大人中了毒,寻大夫就是,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病急乱投医。” “你说什么?没有解药?”男人当即上前一步,苍白的指节狠狠攥住女人的脖颈,眼眶发红,怒不可遏道。 “怎么可能没有解药!辛氏,若你敢耍本官,本官就将那韦允安千刀万剐!” 辛宜猛然抠上抓紧她脖颈的手,气息滞阻,张合的红唇不住喘息。 “解药在何处?说——” “我……”男人的掌心力度渐渐紧了,辛宜目光涣散地看着她,气息愈发微弱。 “解药在……放……放开我……啊啊啊……咳咳……咳咳!” 察觉快要听到他想要的,季桓这才收回神智,顿时收了力道,将女人再次甩向床榻。 一瞬间,辛宜觉得自己的整个脑袋都要裂开了。季桓他是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在吴县的宅子里,他要杀她,不知为何最后收了手,竟然荒唐又诡异地抱着她睡了一夜。 如今又问她要什么解药,又险些再次掐死她。辛宜实在不知他又发得什么疯。 可眼下,安郎的性命就在他手上,她还能怎么办呢? 他为之疯魔的解药究竟是何?辛宜仰躺在榻上,重重喘息着,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要活着,她要安郎活着,她要阿澈他们一家三口都好好活着! 察觉面前的男人依旧在紧紧盯着她,辛宜强忍着浓烈的泪水,喃喃道: “解药是……” 郗和曾告之过她,这五年间季桓日夜被梦魇所困扰,不得安眠。 眼下的他也是双目涩红,苍白的面色下掩不住凤眸下的淤青,而且如今他竟这般疯魔。 辛宜不得不怀疑,这一切都与郗和说得那个梦魇有关。 而那个梦魇,又和她有关…… 当下她再没有旁的选择了,辛宜又轻咳了几声,无力抬眸看向他道: “解药是我……” 第32章 第32章:强取豪夺“本官要你。”…… 两步开外,男人立于床榻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辛宜的神情,似乎在分辨她话中真假。 辛氏果然是试图想控制他,竟然以身入术。 怪不得,自辛氏“死后”,他每夜都被梦魇中的辛氏折磨,每一次入梦都是心灵与躯体的双重屠戮。 后来再遇见辛氏,发现她身上的异香能使他镇定时,他便隐隐有了答案。再加上那一夜,辛氏在他身边,咒术确实缓和了许多,他久违地安然入睡了一回。 目光继续榻上一脸生无可恋的女人身上流连,季桓想到几年她带给自己的阴霾,指节青筋秃起,眼底的阴鸷愈发浓烈。 他如今恨不得杀了辛氏,可却又不得不继续留着她。说到底,辛氏仍是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倒真是本官小瞧了你,耍得一把好手段。”他忽地俯身靠近,抬手轻拍辛宜脸颊,一边讽笑道。 旋即,修长冰冷的指节移至辛宜下颌上,用力将她的脸掰正,强迫辛宜与他对视。 “辛氏,你何时给本官下的咒术?” “是邺城,还是在清河……还是在宋雍府上?” 危险的气息迅速逼近,辛宜躺在榻上被人擒着下颌,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与他对视。 瞬间,难受得痛出了泪水,脖颈的鲜血自男人掐过后便蔓延不停。 “放……咳咳…………放开我!” 辛宜费力地掰持着他的手,泪眸中涌出的火光隐隐竟令他愈发烦躁。 “辛氏,莫要忘了,本官与你仍有一笔帐未算!” “你当下还有何资格同本官较劲?” “你以为,本官会容忍那个奸夫和孽种的存在?” 刹那间,闪着泪光的瞳孔猛地一震,随着一声悲恸的哭喊,辛宜拼劲全力的挣脱着他的束缚,红着眼眸沉声道: “不!” “不要动他们!若他们出事,我亦不会苟活于世!” 散乱的发丝遮在面前,混着黏腻的血滴,在霜白的衣衫上留下一条条血线。 接二连三的崩溃让辛宜彻底绝望。安郎和阿澈是她不可不碰的底线,她不明白,季桓为何就如疯狗一般狠狠地缠上他们一家三口。 当初抛弃她的人是他,她早已“死”在邺城城破之日。如今他怎么还有脸过来干涉她的生活?他还有何立场去辱骂她的安郎和阿澈! 看到女人由最初的愤怒到慌乱,再到现在的决绝,季桓忽地挑眉,扯唇冷笑着: “想他们活着?” 他忽地绕起她的一缕发丝,在指尖抚弄着,而后眸光晦暗地看向着辛宜道: “那倒要看夫人如何做了。” “韦允安当下正被困青泽山,只要本官动动手指头,他就能全身而退。” “至于那个孩子,本官迟早也能将她找出来。” 他忽地笑了,向来冷峻端着的面容忽地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让本官猜猜,你在吴县人生地不熟,到底还能指望谁?” “郗和与本官年少相识,本官原本也不打算做得那般绝——” “季桓,你究竟要做什么!” 辛宜心底既憋屈又恼怒,猛地打断他的话,撑着身子起身,抬袖抚过脖颈的血,苍白的脸上旋即多了一层鲜红。 季桓眸光忽顿,此时的辛氏倒真是与他梦中的厉鬼彻底重合。披头散发,满身是血,面容凄厉…… 诧异过后,怒火涌上心头,他迷起狭长的凤眸,脸上的笑意彻底被阴翳覆盖。 “本官要你!” 诡异的沉静忽地在两人之中弥漫开来,辛宜对上他眼底的怒火阴鸷,恨恨地咬紧了牙关,而后无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她曾经那般渴望得到了,到了如今竟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荒唐。 命运真是给她开了一个荒唐至极的玩笑! 若是五六年前的她听到这种话,或许就要高兴的心花怒放,会觉得她便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季桓占据了她的整个年少时期,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甚至费心费力地学习骑射,都是因为季桓,她也想像季桓一般能拥有百步穿杨的能力。 当初那个于乱军中救了她的少年,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以至于后来她带着感念,仰望,期许甚至是年少的春心萌动渴望去靠近他。 可这一切都终止于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 她彻底明白了,无论她怎么做,始终都捂不热季 桓的心。他撤离邺城时甚至连家中的仆人都带上了,却唯独抛下了她。 甚至到现在她都清楚的记得,被吊挂于邺城城墙上被烈日曝晒的绝望,被丢在乱葬岗被野兽啃噬的无助…… 也就是自那时起,季桓于她而言便是不能被提及的毒药。 若实在有得选,她宁愿一辈子不遇见他,离他要多远有多远。 辛宜麻木的枯坐在那儿,低垂许久的眼眸终于再次抬起,看向男人道: “我答应你。”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辛宜强行压制下心底的愤怒与崩溃,语气坚定了几分。 “但……我要再见安郎一面。” “辛氏,你以为到了现在你还有得选吗?”男人忽地沉下脸色。 “怎么,大人这是心虚了吗?”辛宜渐渐强硬了几分,为了安郎和阿澈,她也必须这般做。 “大人不让我见安郎,莫不是想诓骗于我。” 辛宜说罢,男人没有立即回复,只抬眸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辛氏果真是长进了,心思竟如此缜密。 旋即,他又否定掉方才的想法。从过往诸事来看,或许他并不了解辛氏其人。 “大人别忘了,若安郎和阿澈出事,我也不会活——” “成。”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她,唇角忽地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 “三日之后,本官准你见他一面。” “但你要清楚,今后本官绝不允许你再见他。” 辛宜垂下眼眸,恼恨得掐着手心,可无论她如何抑制,眼泪仍是漱漱落下,如泛滥洪水。 “大人这是要困住我一生?”辛宜抬眸,悲戚道。 “莫忘了,这一切都是由你而起,你还妄想全身而退?”季桓唇角哂笑,面如寒霜般冷肃。 “是……是我自不量力,是我当初不该鬼迷心窍地想要嫁你……都是我的错!” “是我当初不该对你抱有期待,不该回去拿那把琴……”掌心被割裂的痛连着脖颈的刀伤,一寸一寸的绞着她的心。 见她如此,季桓只觉得心头的无名火愈发旺盛,薄唇紧抿,眼眸中如冰棱闪过,男人忽地冷声道: “辛氏,今后莫要再同本官耍任何手段。” “安分守己地待在此处,韦允安和那个孩子,也自然不会有事。” 到了最后,铺面而来的窒息的堵得她彻底崩溃,辛宜再也压制不住,就当着男人的面直接痛哭出声。 她不明白,当初她全心全意的爱着他时,无论她做何,都被他认为是别有用心。 到了如今,甚至她“死”了,他都不肯放过她,认为她别有用心,下咒术算计他。 若真有什么劳什子咒术毒蛊也就好了,此刻的她会毫不犹豫地通通下给他,哪里还会像现在这般憋屈无奈。 他耍尽手段,逼迫她与丈夫和女儿分离,都是为了弥补他那可笑的梦魇。 他总是从旁人身上找原因,为何就不肯从自己身上看看?他那所谓的梦魇,分明就是上天对他的惩戒,都是他咎由自取。 但这一切与她又何干系? 就算她曾自不量力,渴望得到他的爱。但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吗? 季桓这是非要将她送上死路? …… 自那日过后,辛宜彻底不再反抗,不再哭闹。诚如季桓所希望的,安安分分的待在他身旁,再不敢生旁的心思。 每日里会有专门的侍女过来伺候她洗漱更衣,贴身服侍。 乌黑的发髻被盘成**堕马髻,用一根淡蓝的嵌玉发带绑着。 辛宜怔怔看着镜中的陌生女子,目光愈发空洞。 浅碧色交领襦裙丝毫也遮不了脖颈处的纱布,侍女在她脖颈处系了一条月白丝带,一层层布料叠加下来,倒显得别具一格。 辛宜却此置之不理。 脖颈的纱布换了两轮,手心出的割痕慢慢痊愈,脸上的划痕随着时日的增加,渐渐消了痕迹。但划刻在心上痕迹却始终消不下去。 她如今这般,几乎全是按着季桓的喜好来装扮的。 而她每日唯一要做的便是,候在此处,等他晚间归来,陪他一同就寝。 一开始她想不明白,为何在槐安巷的宅子那晚,他分明是想掐死她,但后来却匪夷所思地抱着她睡了一夜。 但现在她算是明白了,此举也不过是为了缓和他那所谓的心病。 辛宜在心底暗哧,季桓此举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竟凭此便想彻底禁锢她,占有她,这简直太过荒唐。 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辛宜神情愈发麻木。 果然,随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男人不着痕迹地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辛宜见状,随着他的步伐进了里间。见他早已甚至双臂立在衣架前打量她,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帮他宽衣。 “待明日——” “大人莫非要食言?”辛宜忽地一个应激,打断他的话,顿时炸开。 明日就是第三日了,她要确保安郎是否真的平安无事!这是她最后最后的底线了。 见她这般失态,男人挑眉嗤笑道: “夫人慌什么?本官又绝非那等出尔反尔之人?” “当初夫人与宋雍联合算计本官时,本官不也依旧娶了你?” 辛宜被他这么一噎,干脆不再说话了,继续低头提他宽衣解带。 男人忽地捏住她的下颌,逼迫她抬头看自己,危险的气息渐渐赶紧。 “纵然绫罗锦缎珠玉头面加身,到底难改乡野村妇之态。” “本官记得,从前你便是肆意妄为,目无尊主。” “待明日起,你就同杭夫人学学世族的仪容举止,省得届时丢了本官的脸面。” 辛宜动作的手一顿,垂着眸眼圈发红。 她其实很想反驳“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对她这个乡野村妇不依不饶!甚至像疯狗一样狠狠地咬着她,这不是极大的讽刺吗?” 但这等节骨眼上,她是绝不能惹他发怒的。 明日就要见到安郎的,所有的怒火与不甘都须通通忍下。 “大人说的是。”她垂着眸继续着手头的动作,面无表情道。 替他宽好衣后,男人旋即过于沐浴。辛宜旋即去了衣物装饰,早早缩到床榻里侧背对着她。 现下她唯一庆幸的便是,季桓仿佛真的是为了用她缓解梦魇,除了抱着她入睡,旁的到如她所愿的并未发生。 湢室的水声渐弱,男人朝着这边走来。 看着那单薄却倔强的背影,他倒是并不意外,只要辛氏不行刺他,旁的他一概不关心。 当然,将她的软肋拿捏在手,辛氏也不敢做出那些不要命的举动。 降真香的气息愈发浓重,辛宜却愈发别扭。 一想到明日,她就倍感煎熬,恨不得赶紧到明日,但她又害怕很快到了明日。 那将是她与安郎最后的一次见面。 眼泪不争气得流下来,辛宜旋即捂住嘴防止溢出声来。 黑夜中,纵然辛宜掩饰的再好,同床共枕的男人还是倏地睁开了暗沉的眼眸。 第33章 第33章:强取豪夺“绾绾,听话,好…… “辛氏,本官也可收回明日之约!” 男人不悦道,修长的手臂粗暴地掰正她的腰身,二人顿时面对面四目相对。 “你前日是如何答应本官的?” “本官说了,若你再敢为韦允安掉一滴眼泪,本官便杀了他!” 啜泣声戛然而止,辛宜惊怒得看着他,憋屈恼怒得竟说不出话来。 “是妾身的错,望大人开恩。” 她知道,季桓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他是真的做得出来! “开恩?”男人抬手抚过辛宜的发顶,漫不经心道:“那要看夫人了。” 一夜无话。 辛宜好容易熬到了天明,身旁的男人早已起身不见。 她方起,外面便熙熙攘攘闹起来。侍女鱼龙而至,端着盛有衣物首饰的托盘,笑靥如花的依次进屋。 看到那鲜红的衣裙,辛宜旋即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待她从诧异中回神,云霁从那些人身后进来,同辛宜行了礼。 “夫人,今日主上要带夫人出去,奴婢等来为夫人更衣。” “还望夫人配合。” 打眼看去,不是朱红曲裾就是 金光闪闪地黄金头面,以及质地晶莹通透的玉禁步和玉环珮。 辛宜霎时苦笑,恳求地看向云霁,嘶哑的嗓音哽咽试探问道: “今日非要穿戴这些吗?” 夫婿受难,生死未卜。季桓让她穿着一身大红,金钗玉佩叮当响地过去,安郎见后会如何作想? 他们当初在永安生活,荆钗布裙,粗茶淡饭,虽比不上朱门权贵,但也乐得其中。 她忽地一改往日的质朴,穿戴一身金银珠玉,不是在安郎心上狠狠插了一把刀。 去讽刺他的夫人早已成了别人的禁luan? “主上原话说,夫人可以去,也可以不去。”云霁道。 辛宜红着眼眸,攥紧了手心,闭上眼眸终是伸平双臂任由她们摆弄。 鲜艳的胭脂晕染在眼角,留下一股清丽的馨香。原本苍白缺血的唇,点了口脂后整个瞬间多了几丝气血。 辛宜容貌原本是清秀端庄,柳眉杏眼,雪腮樱唇。她平日了除了涂抹一个药霜,再不作旁的打扮。 今日一身朱红色收腰敞领缎面曲裾,朱红裙衫与裸露出的雪白肌肤相得益彰,如雪中红梅幽然绽放。 与之相配的,是发髻上的红宝石山茶金钗头面,两条步摇对称垂在肩侧,流苏滴落美不胜收。 但被装扮的女子却没有一丝喜悦,反而像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弄。 “夫人,您多笑笑,主上不会喜欢看到您这幅颓丧的模样。”云霁劝道。 笑什么?笑她如今过得有多凄惨吗?季桓未免欺人太甚! 辛宜唇角扯出一丝僵笑,这副笑容一直维持到上马车,看见车内正襟危坐,目光直白打量她的男人。 “夫人今日美甚,倒叫本官移不开眼。”男人定定看着她,轻笑道。 “相信那韦允安见到夫人,定然也会眼前一亮。” “多谢大人好意。”辛宜皮笑肉不笑,明艳的眉眼间压抑着即将奔涌的怒气。 马车一路行至城南,辛闭眸听音,暗暗记录着大致的方向。哪知,却被男人的话惊得猛然睁大双眸。 “你以为,这次叫你见了韦允安,本官不会将之转移到别的地方?”男人抬手斟茶,淡淡道。 “妾身不知大人说什么,今日起得过早,妾身头脑昏胀……”辛宜急解释道。 “你最好真是如此。”男人说完后,便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地看着卷册沉思。 约摸穿过了三条街,四道巷口,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 见季桓并没有要下车的迹象,辛宜暗暗松了一口气,提着繁复的裙摆正欲下去。 “一炷香的功夫。”男人沉声道,上下重新打量了辛宜一眼,递给了她一顶长至脚踝的幕篱。 今日虽然目的在于羞辱韦允安,但辛氏怎么说也是他的女人,平白叫旁人看了身子,倒叫他心中生出些许不虞。 “谢大人体谅。”见到帷幕的辛宜仿佛见到了救星,带上帷幕急忙下车去。 余光瞥见钟栎跟在她身后五步开外,辛宜眉心微蹙,到底赶着时间并未多在意。 只是越走这条巷子,周围的怪异感越明显。巷子里来来往往的大都是瘦弱,一副病相的男人,见到她是先是诧异,而后目光复杂地长叹。 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在前面带路人的指示下,辛宜匆匆跟过去,推开了一处夹道的小门。 夹道跻身于两处宅子之间,甚至都不算一个像样的门。周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腐臭的气息与尿的骚味。 “夫人,就在这了。”推开两扇房门,辛宜急忙提着裙摆小跑进来,迫不及待唤道: “安郎?”幕篱遮住一部分视线,辛宜犹豫了一阵,终是硬着头皮将之取下。 “绾……咳咳……绾绾?”中气不足的沙哑嗓音从阴暗角落处的床榻上传来,辛宜喜极而泣,寻着声音绕进里间。 “绾绾……是你吗?” 怀着激动喜悦劫后余生来到这里,可当看到床榻上那个令她日日夜夜牵挂期盼的男人后,她忽地崩溃痛哭起来。 男人本欲试图起身,可虚弱的病体难以支撑,直接侧翻到地上去,盖在身上的薄毯也掉落在地,浸出一片暗红。 “安郎,安郎,你这是怎么了?”辛宜扑跪在地,抱着他痛哭,面上鲜红的胭脂被泪珠晕染殆尽,模糊了一片,但依旧浓艳明丽。 自她进来,韦允安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周身的变化。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却发现气力再难以凝聚。 余光瞥见原本盖在身上的软毯掉了,他不动声色地拉回原处。 “绾绾,别哭,妆会花。”苍白的唇角扯回一丝无奈地笑来,他抬手想替她擦去脸颊的泪痕,但抬起的手终是没有落下去。 “绾绾,没有……没有旁人。” “咳咳,我……那夜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旁人的,绾绾!” 面容惨白的男人,拧着浓眉,正费力的解释,然而气力牵动身下的伤口,下身处又洇出一摊血水来。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没有旁人。”她抱着韦允安哭得泪流满面。 她没想到,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他再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同她解释上次青楼的事。 “我知道安郎你是被算计的,我从未将那事放在心上,呜呜,只是当时迫于那人,我不得不对你发脾气。” “绾绾没有……没有误会我就好。”男人忽地释怀地笑了,好似心底的巨石终于落下去。 摸到一滩血水,辛宜惊叫起来,将韦允安扶到床上,崩溃又担忧地问道: “安郎你这是怎么了?季桓,季桓他对你做了什么?” 眼见辛宜掀了软毯,手正要朝着他身下那渗血的旁处探去,韦允安用尽全力地擒住她的腕子,沉声道: “绾绾,不要看!” “他,他竟然——”辛宜睁大眼眸,难以置信地看着被男人掩在身下的伤处。 “安郎!”辛宜忽地紧紧抱住他,痛哭不已,“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愤怒与悲恸在心底交织着,辛宜每想到,季桓竟心狠手辣到了如此地步! 他虽未杀安郎,可这种折辱对男子而言,跟杀了他有何区别? 辛宜紧紧抱着他,将下颌埋到他的颈窝,留恋地撅取他的气息,泪水将在他的衣衫上浸出一片濡湿。 韦允安本想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不曾想却摸到一串冰冷的金属流苏。 “这不是你的错,青泽山的山匪太过……咳咳。” “不过多亏了令君大人出手相救,我才得以捡回一条命来。” “不,都是他,这一切都是他做的!”辛宜眼底聚起愤怒与疯狂,此刻的她非常想把季桓千刀万剐! “绾绾!”韦允安用力叫住她,旋即面色上愈发痛苦,深邃的眼眸中渐渐蕴起涟涟泪光。 “从今往后,你要好好侍奉令君大人。” 都到了如今这般情势,他又怎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呢? 从醉春楼的刻意算计,到他一入齐安便遭遇了敌手。而同他一齐去齐安的钟栎却相安无事。 他在青泽山被山匪施了刑,昏迷中他只听到有人似乎对他说,切勿再肖想不该肖想的贵人。 再加上,他过去经周游北方时,也曾听闻三州别驾大人新丧了夫人。 过去他从没往绾绾身上去想,只是眼下所有灾祸都纷至沓来,将这些事都联系起来,便会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眼看绾绾如今的一身浓艳,他知道,这是另一个男人在用别的方式向他挑衅与炫耀。 “不,我不要,我们一家三口还要永远在一起。”辛宜脸上的妆彻底花了,泪水如同决堤洪水般再也抑制不住。 “绾绾,我们斗不过他的。” 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 “是我太无能了。” “如今人为刀俎……咳,我为鱼肉。” 他忽地摁住她的肩膀,待发现她今日穿地是坦领露肩曲裾后,痛心怜爱地将手掌移至她的脸颊两侧。 “绾绾,听话,永远都不要寻短见,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男人似乎用了很多气力,才说出一句连贯的话来。 “好好活着,带着我们的孩子,我就算死,此生也无憾了。” “不要,安郎不要!”辛宜满眼泪光,对上他的视线,赌气道: “凭何安郎你走得轻巧,要将我和阿澈留在世上受苦受难!” “我现下已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了。”掀去薄毯,带着她的视线落到那染满血的中裤上,韦允安苦笑着。 “安郎,呜呜,没关系的,我不会介意的。”辛宜红着眼睛,对上他无奈苦涩的视线。 “你和阿澈是我在这世间最后的底线了,若你出事了,我便带着阿澈来地下寻你!” “绾绾!”韦允安罕见地对她动了怒。 此时,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忽地想起,钟栎不带一丝感情地提醒道: “夫人,时间到了,该离开了。” 二人心底俱是一惊,辛宜不舍地与韦允安十指紧握,一连串泪珠顺流滚落。 “安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总有一日我会带着你和阿澈,我们离开这儿!” 听着门外愈发不耐的敲门声,辛宜急忙从腕上褪了一对金镯,看着韦允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想起安郎若受的罪,辛宜只觉得心痛与内疚,可她更恼恨季桓的言而无信! 他竟然对安郎施了那般残忍的酷刑,彻底抹去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断了他此生入仕的一切可能,更何况,安郎似乎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这便是季桓的目的——活生生逼死她的安郎! 辛宜从头拔下一根细长的金簪,不动声色的揣在了袖中,带上幕篱,沉着脸同钟栎出去了。 一路上,她始终酝酿着冲天怒火,想到等上了马车如何质问那个疯子。 “夫人,大人收到急报去了官署,属下送您回去。”上马车时,钟栎解释道。 “既然他不在,那你又何必催得这般急!”辛宜红着眼睛,怒视着钟栎。 “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请夫人体谅。”钟栎道。 方才同安郎的见面仍历历在目,下一次见面不知又要等多久,不知道安郎能不能撑得过去。 想到安郎的病容,对季桓的恨渐渐涌上心头。既然他不守信用,那大不了彻底同他撕破脸。 如今他尚且需要用她,他若是再以安郎胁迫她,她就以死逼他! 左右她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这回她必须要替安郎讨回公道。 第34章 第34章:强取豪夺卑鄙小人 他那般清朗如皓月的男子,怎么会被她带累成了如今的模样。 回房后,她迅速换下了一身碍眼的红衣,除了那根金簪,剩余全部扔回了妆台上。 云霁来收拾东西时候忽地发现,少了一根金簪,两只金镯。平时主上是不会允许他们在室内放置簪钗等锋利之物,甚至经过上次的事,连茶盏茶壶都换成了竹杯。 一来怕辛宜寻短见,二来怕她行刺主上。有些为难,云霁上前道: “夫人,少了一只金簪两只金镯,奴婢无法向主上交代。” “怎么,他连几只首饰都不舍得与我?”辛宜冷着脸。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主上待夫人……自是极好,又怎么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只是夫人,毕竟是这吴郡太守府之物,若少了不好对账。” “我拿出去当了。”辛宜撇过脸,不想再与她过多闲话。 她知道,其结果无非就是被报给季桓。她给安郎几支饰物做盘缠又如何不可! 云霁终是不再说话,目光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默默退去。 辛宜紧张地攥着手心的金簪,垂眸看去,发现掌心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过去她顾念安郎和阿澈,生怕季桓对他们下手。但眼下,她再也无所顾虑,季桓他既然做得这般绝,那她就再也没必要忍了! 什么心机深沉,什么奸细内应,什么咒术下蛊,这些被安置的莫须有的罪名,她受够了! 在此处的每一刻,她都度日如年,厌恶透彻。 “夫人,会稽郡的杭夫人来了,大人吩咐过要您未时到酉时同杭夫人学习礼仪。”丫鬟青玉道。 “我今日身子不适,不想见。先另外安置杭夫人。”辛宜冷冷道。 “夫人,大人吩咐过,若您不学,奴婢们今日就要受二十板子。” 青玉都快急哭了,急忙跪下辛宜,哀求道: “还望夫人开恩,饶奴婢们一条命吧。”她跪在地上,一双眼眸湿漉漉的,含着哀求与恐惧。 “我饶过你们,那谁又饶过我!”辛宜垂眸侧过脸,自嘲地呢喃着。 见青玉红玺一直俯身跪在地上。辛宜抚着额头,叹了口气,良久,她终于缓了神色。 “将人请进来吧。” “谢夫人,多谢夫人!”青玉感激不尽,抹了眼泪急忙去请人。 她回了寝屋,不声不响地将那金簪藏到了她那一侧的褥面下。 既然所有的根源都在季桓,那只要他死了,便没有人能在折磨他们一家三口了? 辛宜忽地鼻尖泛起强烈的酸意。她既替安郎难过,又在心中恼恨季桓。 救命之恩,她早就不欠他了!如今一码归一码,若非他做得太绝,她又怎么会被逼到这种地步上去? 很快,一位身形纤细,姿态端庄的中年妇人从容的进了外间。 辛宜见到她,倒也没有太过诧异。过去在清河,她也被季老夫人强摁着学了几年规矩。 所谓的世族礼仪,不过是那些自诩是世家大族用来伪装自己束缚别人的工具。 一开始,她曾以为季桓这个季氏宗子,容止端方,最重规矩。过去他也常常用规矩要求她。 那时她还不懂,现在来看,季桓就是一个彻彻底底厚颜无耻的伪君子。分明跟守规矩沾不上一点边。而那所谓的清冷矜贵,不过是他伪装给外人看的。 他的心肠,黑得够彻底! 第一日,杭夫人也倒没有为难她,只板着脸同她讲了一些世族的要事,和几个常见的礼节。 经过了一天的风雨波折,辛宜满心满眼都是夜间的筹划,哪里肯用心听那些令她厌烦憎恶的规矩与世族。 杭夫人不动声色的留意着她的神态,心下很快有了几分计较。 终于捱到夜间,季桓一如既往地踏进门槛,走进里间,伸出双臂等着她更衣。 辛氏仍像前几日一般,颔首垂眸,并无其他意外之举。 但季桓知道,今夜必然不会像前几日那般风平浪静,就连兔子急了,也尚且会咬人。何况是心机深沉的辛氏呢。 云霁今日同他禀报,今日房内丢一支簪子。 镯子耳铛之类的饰物,倒也不足为惧。可丢了簪子,他就不得不开始警戒了。 “今日可见到人了?”男人冷不丁开口,浓郁的降真香自上而下萦绕,将辛宜尽数笼罩。 辛宜替他解衣的手一顿,这才抬眸起来看向他,一字一句道。 “你这般心狠手辣,不怕遭报应吗?” 她没有像过去那般称呼他为“夫君”,也没有同前几日称呼他为“大人”,一个“你”足以看出辛氏的愤怒与不甘。 “报应?我季桓不信神佛,更不信报应。”他忽地神情冷峻,眸底含着冰凌般看向她。 “我只信因果与事在人为。我只信我季桓能做主的事情!” “辛氏,是你种下的因,便会结下如今的恶果。” “你还有何资格怨憎旁人?” 听罢,辛宜忽地笑了,眼底里再也没有憎恨与恼怒,只剩下平静与悲戚。 “季桓,既然你不信报应,那你过去五年间为何被梦魇缠身?” 察觉季桓眼底的阴鸷越来越浓,辛宜不动声色地 后退着。 “我说过很多次,我从未对你下任何咒术与巫蛊,更没有什么所谓的解药,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你的执念罢了。” 哪知,还未来得及退,反手被男人掐住后颈,他俯身逼近,目眦欲裂地盯着她,恼羞成怒: “你撒慌!若非你对本官下咒,本官又岂会日日夜夜被你所扰?本官不曾欠你,又何来执念一说!” “以至于本官如今不得不留下你。辛氏,事到如今,你还要再继续蒙骗本官吗?” 抓着辛宜的同时,季桓也在暗暗留神辛宜手下的动作。今日的辛氏太过古怪,他不得不防。 “哈哈哈哈,不曾亏欠。”辛宜忽地笑了,尽力去维持开始的平静。 “好一个不曾亏欠,原来你季桓当真是一个问心无愧的君子,不曾亏欠旁人!” “季桓,你敢发誓吗?”辛宜忽地睁大眼眸,怒视着他。 “你敢对这你已逝的阿母发誓,说你不曾亏欠我辛宜一分一毫吗?” “辛氏,你住口,你不配提我阿母!”男人忽地恼羞成怒,抓着她的后颈将她推到前面的柱子上。 梦魇中的场景历历在目,辛氏一会变做他阿母的模样,一会又是血淋淋的模样,都在不停说“别抛弃她!” 看吧,辛氏竟然连他的梦魇内容都能如此了解,竟然还在狡辩她没有下咒。 “怎么,一向问心无愧的季令君竟然不敢发这一区区小誓!”辛宜忽地重了语气,即使被人抵在柱子上,她也依然气势不减半分。 “你就是心虚!” “你同你父季选都是抛妻弃子的卑鄙小人……唔!” 她的话似乎踩在男人的逆鳞上,随之季桓将人带着摔在榻上。 辛宜被摔的头晕目眩,仍不肯放弃,她就是为了激怒他,凭什么一直都是她受他的磋磨,今日她要狠狠刺痛他,令他疯癫痛苦! “你恨你父,但你最后却活成了同他一般的禽兽!” 男人掐着她的脖颈,恼羞成怒道: “辛氏,你再说一遍!” “你和你父都是抛妻弃子的禽唔——” 男人双目通红,掐着她的脖颈,对上她倔强的眼眸,一边怒不可遏逼近。纵然屋外狂风肆虐,闷热的空气压得人难以喘息。 狂风依旧,吹打得未阖紧的窗扇呼呼作响。 随着辛宜的周身收力,季桓额角也浸出了一层冷汗,但他仍不甘示弱,掐着辛宜的脖梗咬牙切齿道: “辛氏,这是你自找的。” 闷雷过后,雨水漱漱而下,辛宜面色苍白,厌恶地侧过眸,死死握着被褥,目光盯着那处,咬着唇瓣。 男人面色微变,不动声色地睨了她一眼。骤然松开她的脖颈,细听着窗畔的暴雨,眸底愈发深沉。 不一会儿,察觉她早已虚力,再提不起一点同他对抗的气头,季桓心底的火气才渐渐消下。 “辛氏,若你再像今日这般,不计后果的激怒本官,那来日在本官房内侍奉的便是韦内侍。” 霎时,辛忽地睁大眼眸,恨恨地瞪向他,恼怒道:“届……时,届时我便自行了断,叫你余生都陷入……梦魇的折磨!” “唔——” 她的话果不齐然又惹怒的男人,只见男人阴沉着脸,扯唇冷笑着看了她一眼。渐渐,耳畔的暴雨声再听不见,眼泪默默淌了满枕。 压抑了五年多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她,辛宜到底是大意了。 季桓没有理由会放过他这个所谓的妻。 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这次的反击就不了了之。 趁着他正沉溺于此时,辛宜暗暗伸出晃动不停的手臂,颤抖着向床榻摸去。 刹那间,辛宜目露狠色,使了气力快准狠稳地刺向男人。 几乎是辛宜拿出金簪的瞬间,男人就敏捷的注意到了,他迅速侧身,试图躲过。 但此时狂风骤雨正盛,丝毫未曾停歇削减,纵然季桓偏身,可还是被金簪戳到肩颈处。 金簪随着迅猛的力道刺入肩颈下足足半指长。 季桓侧眸凝向那金簪,若非他当时躲避及时,恐怕这金簪早已刺入他的脖颈之中。 而辛氏此时也正虚弱地喘息着,恨恨盯着他。 “辛氏,好得很!”男人咬牙切齿,猛地拔了金簪扔向一旁。 随着地板上重重的哐当一声,肩颈处蜿蜒的鲜血顺着金簪流到女人雪一般的肌肤上,季桓此时更是发了狠,再不留一丝余地。 第35章 第35章:强取豪夺“就差一点我就能…… 这一场情/事持续得太久,以至于到了天明时,房内的战况几乎都未停歇。 辛宜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几次,只是依稀记得,夜间忽地有人匆匆忙忙过来,甚至就连季桓,似乎都在被人训斥。 还有最明显的感觉就是,她身下好疼好疼。 安郎从不会这般待她,他从来都是柔情呵护着她,哪里会像季桓这禽兽这般肆意掠夺她? 眼角流出了一汪清泪,辛宜渐渐睁开了眼眸,却不曾想抬眸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郗和。 “郗——”目光诧异,她刚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突然间开不了口,嗓子一时哑得肿疼。 郗和以食指抵唇,无声地示意她莫要说话。 “你睡了三日,放心吧,往后的几日应当不会有事了。” 连夜被人请到郡守府时,郗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连带着房内的一群女医,足足有十余人。 辛宜身下出了一大滩血。 诊脉发现,她未有身孕,又不是月信。再看一旁的男人怒不可遏的阴沉面色,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可类似的行房出血症状大都是少量,他开些方子也就过去了。 但辛宜整个人就如同倒在血泊中似的,面色惨白如纸。他是男子,季桓自然不会大度的让他去细细查看伤处…… 听那些女医的描述,郗和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急步走到外间却见那罪魁祸首淡然地立于廊下。 一时间,怒气哧的蹿上来,郗和也再不似平日里温开怀的模样,绷着面庞拧眉道: “季行初!你怎么能做得这般过?”郗和捏拳愤愤道。 “都撕裂了,还流了这么多血,你是想要她的命吗?” 见好友一上来便因为辛氏这般斥责自己,季桓心下顿时不虞。 “是辛氏她咎由自取,若非她识好歹一而再再而三激怒我,我亦不愿如此。”男人抬眸冷视着郗和。 “季桓,你一向刚愎自用,轻狂高傲,可碍于年少之交,我得提醒你一句,凡事莫做过了头。” “你这般折磨她,将来总有后悔的时候。” 郗和本欲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谁知男人冷嗤一声,不屑道: “我季桓绝不会后悔。” “行。”郗和简直被气笑了,语气也沉了几分道: “既然你不会后悔,那就别给她请大夫,好叫她死在你榻上。” “辛氏不能死!”他并未反驳郗和的话,只是抬眸提醒郗和,辛氏自有她的用处。 “那如今既然变成了你有求于她,如此那你为何还这般待她?使她家破人亡,夫离子散?” “夫离子散?”男人闻言,不屑地冷笑一声。 “她哪来的夫?辛氏如此不守妇道,与旁人苟合,本官留着她的命,都已是仁至义尽。” 旋即,男人眼底带着警示看向郗和冷声道。 “莫不要以为,我不知你将那孽种藏在何处。” 郗和被他这一噎,当即也来了脾气,怒道: “好,季行初,今后你有病,别再来找我。我今日在此,只是为了与辛宜的交情。” 男人一身黑衣,站在风中衣袂飘飘,眸若寒霜地看着郗和,冷笑道: “你与她的交情?你与她何来——” 男人登时回神,扯着唇角冷声质问道:“你喜欢辛氏?” 郗和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不过 在季桓看来,他这就是默认了。 “痴心妄想。”留下这四个字,男冷嗤一声,不留情面的离去。 独留郗和一人在风中惆怅。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喜欢她是他的事,与旁人又有何关系? 在清河季府第一回见到她时,他心底便留下了那清秀温婉女子的一道朦胧倩影。 之后在天梧山,他见她奋不顾身替季桓挡箭,只在心底默默惋惜。 这样一个纯真至善的女子,怕是要痴心错付,从此落得个悲惨下场。 再到后来的邺城,他见她越陷越深,试想着提醒她,可到底还是…… 那时她尚是季桓的妻,他能做的,也就如此了。 他发乎情止乎礼,就算喜欢她也不一定非要强行占有她,他只要看到她能开怀轻松的活着就行。 她与谁在一起,与谁成亲有了孩子,也同样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单他喜欢她,就够了。 …… 辛宜躺在榻上,怔怔地望着郗和,试图回想着那些夜的事,不顾喉咙的涩痛,仍是扯着嗓子恨恨道: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杀了他!” 郗和顺手拿帕子擦去她眼角的落泪,看着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也算一点点看着眼前这女子,从怀春萌动的爱着季桓,到前不久避他如蛇蝎,再到现在的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痛恨。 辛宜这一路走来,实在太过不易。 但归根结底也是季行初太不干人事。 他的多疑自负,高傲自大成为他夫妻二人越走越远的缘由所在。 “……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你是否忘记了曾经答应我的事?”郗和温润地看向她,微微笑道。 “他对安郎下了死手,安郎若是死了,我也不会苟活!”辛宜一时泪眼模糊。 “我走之前,还能将季桓带走,替安郎报仇,这般也不算辱了我一条命。” 郗和眉心紧拧,看着她摇了摇头。 “当初你答应我的事依然算数。我说过,我要你好好活着,你死了,我是不会管那孩子的。” “这不是要挟,而本就是该如此。”郗和强调。 “生命多宝贵啊,我当年于胡人祸乱中连续被饿了五天,又被野狼咬伤了腿,当我看到一群饥肠辘辘的流民眼睛放光一般的看我,我当时也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我后来还是活下来了,还继承了我家祖传的医术,治病救人,悬壶济世,还认识了你。”说着,他忽地笑了。 只是他隐去的是,若非季桓突然出现杀了那些流民,他早已成了旁人的口中羊了。 自那时起,他对季桓的态度便一直是复杂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辛宜也随着他话唇角微弯。刹那间,想到那夜的事情,她忽地慌乱起来,“郗大夫,可否给我开一副避子羹,或者一些有避子功效的药。” 三天了,她不知道现在再喝避子药还来不来得及。 眼下,她可不能怀上季桓的孩子。 “避子羹是没有,香囊倒是有一些。但不能给你。” 在辛宜诧异的目光中,郗和慢悠悠道: “你早年吃了太多药性强烈的避子羹,导致你的身子本就被摧折的差不多了。” “若我猜得不错,那个孩子应当来得很艰难吧。” 想起她和安郎当初为了要阿澈的艰辛,辛宜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当下本就不易有孕,也就不必担忧了。”郗和道。 “那万一呢?”她还是不放心,“我恨他,我不可能会生下与他有联系的孩子。” “我的恨意会迁怒到孩子身子,这就导致我不可能去爱他。所以一开始就不必有孩子。” “这也好办,若真有了,只要在三月之内发现,都能拿下。” “多谢你,郗大夫。”辛宜通她道谢。 “谢就不必多讲了,只答应我,好好活着。” “其实,这次若是你三日内醒不过来,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定定地看向辛宜,沉声道。 “既然你命不该绝,便更应该珍惜你这条命……” “季行初此人……总之,你别总忤逆他,还是会好过一些的。” “我做不到!”辛宜苦笑道。 “那我也不劝你了,总之你好好活着。” “等得空了,我也替你去看看城南那巷子,你不能去,但我总能四处走动。”郗和拎起药箱,慢悠悠地走了。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辛宜双眼模糊,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 辛宜身下的伤直到小半月才好。如同女人做月子般,小心将养着,内室的房门紧关,生怕有风顺进来。 季桓依旧如之前那般,每到夜间便过来与她同寝。似乎被扎了一簪后,他收敛了许多,再也没强行摁着她行事。 只二人皆不言语,辛宜每日躺在榻上,见到他也不起,更不用如同仆人般伺候他更衣洗漱。 不过辛宜知晓季桓他并不在意,他要的,不过就是用她这幅空壳子去医治他那所谓的梦魇。 男人一如既往的进来,见床榻上的女人早已扯过褥子侧身朝里,心里竟莫名觉得堵得慌。 如同堵在心底的巨石,将满身的火气留在外面,随着心火速起,季桓晦暗的眸忽地抬起,死死盯着那背对着侧卧而眠的女人,怒气渐盛。 这一月他不过想要辛氏好生将养着。怎料,辛氏竟然蹬鼻子上脸,直接漠视了他这个夫君? 如此,哪里还有一些夫主该有的尊严与体面。 “辛氏,莫要忘了,你同本官较劲,须付出何等代价?” 然而,季桓盯着那道身影等了一阵儿,仍不见辛宜有半点变化。 如同一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季桓的怒意彻底压制不住,忽地上前一步厉声斥道: “辛氏!” 话音落下很久,依旧不见辛宜动静。 刹那间,那日殷红遍地的景象再次浮现于眼前。男人瞳孔猛地一震,心底的怒意也登时如同泄了气的球般迅速流逝。 暗沉的眸底飞快闪过一丝恐惧,袖中的指节攥紧又松开,忍不住在垂在身侧隐隐发抖…… 第36章 第36章:强取豪夺辛氏竟然敢来阴招…… 理智回归,男人旋即上前伸指节摸向女子的脖颈处。 待察觉到韵律平稳的跳动后,男人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还好,辛氏只是睡着了。 可转瞬,男人猛地收回置于辛宜脖颈的指节,沉着面庞,诧异地看向自己停在半空中的食指与中指。 不该如此! 他为何竟这般恐惧? 辛宜如此蔑视他,竟然趁夫主未归,先行睡下,这般也忒无规矩。 清河季桓家规严谨,对内若无规矩束缚,后宅迟早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如今清河季氏在世家中的地位随着他季桓而水涨船高,便更不能在此行出差错。 季桓拧眉盯着那道背影,最后恼怒又无奈地解衣睡下。 罢了,这一月辛氏的病养得也差不多了,到了明日是时候跟着杭夫人学规矩。 她这般粗俗无礼,不知好歹,比之五年前尤甚。 果然是穷乡僻野出刁民,在那腌臜处待久了,近墨者黑,养得一身粗蛮叛逆。 若是以往,辛氏在人前还算得上温婉贤淑,看起来倒也与大家宗妇沾些边儿。 而今,不仅当面儿忤逆他,甚至还敢暗藏利器行刺他,在他面前无礼哭闹,活脱脱一个市井泼妇,太过有辱斯文,上不得台面。 若她识趣,谨守本分,不再执迷不悟,好好跟着杭夫人学礼,安心侍奉他这位夫主,他到可以考虑将既往不咎,重新与她夫妻和睦…… 听着耳畔的动静渐渐止了,黑暗中的辛宜终是睁开了困乏的双眸,在月辉下闪过一阵涟漪。 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还要多久能结束? 每一日,她都彷如身处火坑,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万丈 深渊,粉身碎骨。 为何发生了那么多不堪,季桓依旧能若无其事,每夜与她共眠一榻。 这是何其的可笑? 可惜上回没捅死他,辛宜遗憾的在心中默默长叹。自那以后,她已许久不曾见过簪子,甚至季桓每夜拔簪后,也会由云霁带出房,绝不给她一点再捅他的机会。 房内的尖锐之处,全部被木匠打磨圆润,没有任何棱角。她被困于这方寸之间,每日了除了等他回房,似乎就再也不做旁的事。 也不知阿澈这么久没见到她与安郎,会不会急得哭闹,她才两岁多,从未这么久地离开爹爹与娘亲。 也不知安郎的身子将养的如何了。眼下正值换季,天气变换得紧,他受了那等伤,又怎么照顾的了自己…… 辛宜闭上眼眸,鼻尖的酸意一阵又一阵,她迅速扯过被褥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被褥划过脸颊,辛宜眼底闪过一丝泪光。她忽地不动声色的转过身去,借着月光默默打量着所谓的枕边人。 月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层阴影,落在右侧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浓黑的剑眉英气逼人。纵然时过境迁,那过分清冷的眉宇依旧如当年一般别无二致……可惜……这张脸偏偏生在了季桓身上…… 刹那间,男人察觉被人打量,猛地睁开眼眸,二人的视线顿时在空中交汇。 辛宜眼底闪过一层厌恶,旋即扯起被子,猛地摁在身旁男人的脸上。 方才她是这般想的,现在也是这般做的! 辛宜使出生平最大的劲儿,转过身去,连带着自己身的重量将那被褥重重压在男人脸上。 男人骨节的分明的手登时擒住辛宜的手腕,用力将她往外推,而辛宜正死命的将那被褥往下摁,似乎不闷死他不肯罢休。 同榻这么久以来,季桓从未想过,辛氏敢趁他睡着来这阴招! “去死吧,季桓!只要你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辛宜已到了疯魔的程度,她压在男人身上,摁着被褥死命闷他,似乎要将从前所受的苦恼委屈以及安郎受的难,都一并还给他。 但男人腕间力道十分迅猛,仅仅一掌,竟抵住了女人疯狂的闷堵。而后,季桓迅速坐起身,反手擒住女人的双腕,将她桎梏在怀中。 季桓没有说话,只在黑暗中淡淡的打量她。辛宜试图挣开那从身后反擒住自己的手腕,却无论怎么挣,都挣不开。 男人的手掌如同一记沉重的铁拷,将她紧紧束缚, 其实方才黑夜中,听闻身旁微弱至极的叹息声时,他便已然醒了。 只是,不曾想辛氏既然如此胆大包天,敢拿被褥闷死他! “季桓,要么你就杀了我!”辛宜侧眸怒视着她。 “否则,像今日这般事情,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哦……?”黑暗中,身后的男人忽地冷笑一声,腾出一手从后擒住她的脖颈,将她拉直身前,对上她的视线质问:“是吗?” “辛氏,看来本官近来对你还是太过宽容。” 男人手下用力,疼得女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闷哼出声。 “你以为,本官当真是没有治你的法子?” “莫怪本官未提醒你,来日城南那宅子里……亦或是东丕街的那家学堂里,会发生何事,本官也不知。” 男人贴近她的脸颊,一股温热也随之贴近耳畔,辛宜厌恶的偏过头,怒道: “你敢!季桓,若你再敢动他们,我就死给你看!叫你一辈子深陷梦魇,永不安宁!” “夫人也说了是‘再’”。想必夫人也是了解本官的为人。“许是黑暗的缘故,男人贴近耳畔的声音忽地变得蛊惑起来。 “夫人可知,折磨一个人最狠的法子并非只有一死了之,有时候死倒是便宜了他……反而一刀一刀的,剜肉剔骨,让他备受折磨,那才叫生不如死!” “唔!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辛宜忽地尖叫出声,拼命挣脱他。 有了上一次的事,辛宜算是相信了,季桓这疯子可谓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原本她以为只要她以死相逼,季桓便不敢在拿安郎和阿澈如何。 没曾想她到底高估了季桓的下线。一时间,辛宜也不由得绝望地哭喊起来。 感受到怀中的身躯一个劲的颤抖,季桓忽地畅快笑出声来,以至于盖住了怀中女人的悲啼。 “辛氏,本官予过你选择,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本官的底线。” 他忽地将下颌靠至辛宜肩窝,贪婪地汲取着她周身的清荷香,闭眸沉声提醒道: “你该知,事不过三。” “若你再不识好歹,本官也不知自己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 “我不知好歹?”辛宜含泪地眼眸顿时染上怒意,沉声质问,“若非你背信弃义,安郎他——” 还不待她说完,男人的指节旋即压上了她张合的唇瓣。 “嘘!从今往后,本官不愿再听到旁的不相干的人和事。” 感受到她的抗拒与愤怒,男人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辛氏,是你与人苟合在先。” “你若真记不得也就罢了,但倘若本官的女人明知自己是有夫之妇还要不守妇道继续与旁人苟合。” “那……本官杀了他都不为过!” 辛宜忽地不动了,泄了气般被迫依靠在他怀中,苍白的脸颊上默默流着涩痛与羞恼的眼泪。 “当初是你算计本官执意要嫁,且今不守妇道与人苟合的也是你。” “怎么这世间好处都偏偏被你辛宜一人独占?” 辛宜彻底无语了,她只恨,为何她方才就不能再使点力,再使点力她就能成功了……她和安郎就能见面了…… “很愤怒,不甘,屈辱?”男人温凉的长指渐渐滑向她的下颌,一路摩挲过她的脸颊。 长期握笔练剑,指腹上隐隐生着一层薄茧,指尖游走下,激起一阵难奈的酥麻。 辛宜不适的偏过脸,想避开他的触碰,却又被男人桎梏的更紧。 “莫忘了本官方才怎么与你说的?” 他提醒道,后来垂眸深深凝向她。 “我做不到!”辛宜忽地奔溃的哭道。 “我做不到像什么都未发生般继续与你同床共枕!” “邺城的夜晚实在太冷太冷……”回想起那段可怕的日子,辛宜忽地失声痛哭。 “他那般清明月明般舒朗的人……他从未做过恶事……凭何遭此无妄之灾……你毁了他的一生!” “季桓,你扪心自问,换做是你,如何能将这一切化作云烟?” 在她哽咽的痛哭中,男人的脸色也愈发沉重,咬牙切齿一把将捏过她的脸,逼迫她看着自己。 “当初你算计本官时,又可曾想到这一日?你今日所想,皆是本官当年所受!” “辛氏,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不择手段嫁进季府。” “而后这五年间,本官又因你备受折磨,每日深陷梦魇,活得不人不鬼。”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凭何这五年辛宜能过得自在畅快,而他却见不得光似的备受折磨? 既然夫妻本位一体,那辛宜自然也该随他一同坠入深渊! 男人冷冷看着他,沉声道: “本官既已做出如此让步,重新予你一个机会,不再同你计较当年之事,你莫要不识好歹。” “不然,你也知晓本官的手段。” 辛宜无力地闭上双眸,一行清泪顺势漱漱划过白皙的脸颊,渐渐落入二人身下的被褥中。 原来,真的是她错了,她不该对季桓抱有幻想,不该对他生出情愫,更不该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嫁他为妻。 当年婚前一天,父亲曾问过她,若她不愿意,就算是有义父在,也不能强迫她嫁给季桓。 她现在真的后悔了。 良久,辛宜才睁开湿漉漉的眼眸,无力又痛苦地对上他的视线,身色悻悻,哽咽道: “且容我缓缓吧。” 男人也旋即松开了对她的桎梏,顺道将她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若你安分守己,彻底断了与过去的往来,本官允你依旧是香车宝马风光无限的季氏之妇。” “辛宜,你是聪明人, 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第37章 第37章:强取豪夺磨去她的一身反骨…… 这么久以来,他倒是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而不是那个带着轻视与憎恶的“辛氏”。 辛宜胸下憋闷,眼底闪过诧异无奈又悔恨的泪光。 眼下这又算什么呢?自他抛弃她的那一刻,他们便不再是夫妻。 于她和季桓而言,父亲所言当真一点都不错,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或许,就连那点亲也尽数是她年少是的美好幻境罢了,季桓待她只有淡漠与疏离,欺骗与利用。 他何曾将她看做是妻! 他又何曾将她看做季氏之妇? 而今的所谓让步,也不过是借她这幅身躯去缓和他那所谓的梦魇…… 她“死”后的那么长时间,都未听说过季桓以及季氏出面替她收尸。 若季桓不曾为他那所谓的梦魇困扰,若阿兄不曾冒死救下她,那她辛宜早该化作一抷黄土,季桓哪里还会记得他曾经还有过那么一个不堪的妻? 他那般自尊自傲,或许他根本不会对外承认她辛宜的存在。 就算是死,季桓不也没有令她入季氏祠堂不是吗? 泪水逐渐模糊了眼眶,辛宜忽地抬眸,哽咽问道: “若如此,你可否放我夫女……一条生路?” 男人只是淡淡的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掐在她纤腰上的直接紧了紧。 乍然的疼痛猛地提醒了辛宜,自己又说错了话。 她抬袖擦了擦眼泪,无力地看向他重新问道: “大人,若妾能心甘情愿侍奉大人,可否大人有大量,放那他们一条生路?” 这回,男人才缓了面色,抬手替她拭泪,“若你早知趣些,或许也不必至如此地步。” “……毕竟,没了那等物什,可怎么再与夫人共赴巫山?” 说到最后,男人竟然诡异又兴奋地笑出声来。 这话是不假,从他第一次看到那韦允安,他就恨不得杀了他。 他季桓的东西,就算是毁了灭了,也绝容不得旁人染指! 当初得知孙氏拿他的涧素琴逗弄她女儿时,他当即焚了那涧素。 只是季泠眼拙,连阿母的琴都认不出,还口口声声说为了阿母,为了他才不得不与季选和孙氏周旋。 辛宜袖中的指节紧握,黑暗将她眸底的怒火与愤恨尽数掩埋,可微沉的呼吸声还是出卖了她。 “凡事说着轻易,可夫人看看你当下这幅模样,你自己可信?” 说罢,他擒住辛宜的后颈,逼迫她去看拔步床内侧的一扇镜子。 云霁之前说过,这面镜子是季桓前不久从远洋所购,明亮通净,可与时下的黄铜镜大不相同。 大抵是怕她发作起来将那铜镜摔破了,云霁才会那般委婉的提醒她。 可眼下,即使只有缕缕月光散透过来,辛宜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她漆黑眸下浓浓的厌恶与憎恨。 辛宜终是不再说话了,她闭上双眸,任凭季桓再说什么,她都如同死尸般不吭不嗯不予反应。 见她不配合,季桓也自然没了兴致,顺势揽过怀中女子,安然入睡。 翌日,辛宜起身时,身旁早已没了人。 只不过刚吃罢早饭,杭夫人迈着四平八稳的端庄步伐走了过来。 今日教授的是点茶奉茶等雅事。 辛宜多少也知晓,这是世族贵女自小就修习的。将来外出做客,伺候夫君才不会困得被人嘲笑。 她幼时长在并州,那处民风淳朴,阿娘倒也没有强制她学那些世族的礼仪。 过往在清河季府,季老夫人倒是请人教了她许多规矩,不过更多是季氏的下马威,明里教授规矩,实则暗地里常常磋磨她。 看着眼前这跽坐在席上,腰背挺直,正一丝不苟学习奉茶的辛宜,杭夫人眼底闪过几丝诧异。 左右不过窝在房里学学规矩,季桓看她看得严,身边不是云霁就是旁的健妇婆子,誓要将她的一举一动紧握在手中。 最初那一月,碍于养病,确实见不得风,她被困在那方寸之间也是无奈。 可眼下,一连几天,她除了学规矩,便不能出这间房,时间久了,饶是一个再正常的人也受不住。 她的皮肤本就白皙,长时间不见日光,渐渐染上一层病态的苍白与瘦弱。 “大人打算将妾身关在此处多久?” 待季桓晚间回来,躺在榻上的辛宜半撑着身子看着他,终是轻声开口,漆黑的眼眸水光涟涟,如同覆上一层柔和的波光。 “觉得闷了?”男人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迈步走近床榻坐下,挑眉笑着看向榻上的女人。 纵然心底憋屈又气恼,辛宜仍是蹙眉朝他轻点着下颌,低头间乌发也随之晃动,露出一节皙白滑腻的脖颈。 须臾间,沉沉的视线轻扫而过,男人渐渐俯身,下意思抬手研磨着她的藕白香颈。 陡然的触碰激得辛宜一阵颤栗,骨节分明的指节旋即顿住,而后是男人渗着凉意的笑。 他就知道辛氏不会这般妥协。敢几次三番暗算他,为了那奸夫还想要他这个正头夫君死,季桓以为,确实有必要拘着她,磨一磨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气性。 “那便要看夫人如何做了。” 她既然敢勾引他,想必那伤处自然也无大碍,因而季桓也便不再多问。 清润的声音如同珠玉般落下,本还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舒畅,却都是令辛宜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依旧端坐在床榻旁,似笑非笑目露探究地打量她,从眉眼到唇瓣,再顺势往下…… 随着他的靠近,辛宜隐约嗅到一丝酒气。她的目光落在他漫不经心的面庞上,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关着她是季桓对她的惩戒。可眼下只有先出了这方寸天地,她才能有机会出府去看看安郎和阿澈。 辛宜眸底闪过一抹痛色,干脆破罐子破摔,削葱般细长的指节握住季桓的右手,沿着霜白里衣向上,逐渐弯出一道明显的轮廓。 温滑绵软入掌之时,男人先是诧异了一瞬,而后也未制止她的动作。 掌下温玉有多滑软绵嫩,早在五年前季桓就切身丈量过,只至于如今再故地重游,除了生僻些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儿。 眼前女子乌发披散,低眉敛目的安静坐在那儿已然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过去在邺城,他因中了沉春散不得不与辛氏圆房。因少时的那些遭遇,一度使他极度厌恶此事。 随着年岁渐长,身体的变化与躁动却不是等闲能平静的。过去五年,没了辛宜,尽管他本性厌恶这些,却不得不自行疏解。 上回又是盛怒一下同她强行行事,她不舒坦,他自然也不好受。怒火的叫嚣下,他满身满脑对女人的征服和惩戒,最后不想险些出了大事。 而今,靠近辛氏,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嗅到她身上淡然的清荷香与皂豆的清香。 掌下棉柔依旧,季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灯火跳动间,男人的眼眸晦暗了几分。 旋即,玄黑的身影欺身而上,铺天盖地的吻沿着白皙的脖颈蔓延而下。 辛宜闭上眼眸,尽力去忽略身上的不适与厌恶。 玉钩交响,苍青帐内一时风急浪高。从外面,只隐隐可见,垂在帐的一截纤细腕子,水葱般的指节紧紧攥起。 脑海中一丝潜在的意思告诉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激怒季桓。 安郎浑身是血的模样深深刻在她的脑海。硬碰硬,受伤的终是他们一家人罢了。 眼下她只有忍,也只能忍,忍着与季桓逢场作戏,忍着这令人作呕的不适与交/欢。 待风停雨歇,辛宜已然累的没了知觉,依在男人宽敞温热的怀中,沉沉睡去。 指间绕着一缕 乌黑的发丝,男人细细打量怀中软成一滩水的女人,微红的眼眸闪过一道带着魇足的喜悦。 若细细算来,辛氏“死”后,他未再续弦。加之宋雍给他下了沉春散,他待那些所谓的情事本就不大热切。 不同于二人上回的痛苦交缠,此时竟然格外美妙,恍惚间令他有飘飘欲仙,置身云巅之感。 许是太过闷热,沉睡中的辛宜忽地翻了个身,瘦削单薄的后背旋即暴露在男人眼前。 看着那一对明显的蝴蝶骨,男人垂下眼眸,抬手细细摩挲抚弄。 待抹到一处坑洼不平的伤疤时,青筋分明的指节忽地顿住。 凤眸微眯,男人似在思索,她何时受过得伤。那处疤痕约摸梅子大小,中心处的肤肉带着轻粉,显然是新生出的,可到底不及周遭的完好。 刀伤…… 男人沉沉看着那伤处,心下早已有了定论。 似乎于五年前,辛氏曾在天梧山为他挡了一刀。当时他并未过多在意,只当是辛氏为了掩藏身份,才不得不险中求胜。 可那伤处至今仍坑洼不明,周遭皮肤即使愈合,也依旧薄红得可怜,他抚上去是能明显感到怀中的女人忍不住发颤。 既然这般疼,她当初又为何不知死活地替他挡下那一刀?就算没有她,他也会肃清那些人。 季桓忽地意识到,他似乎想了很久很久,都不解其中道理。那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辛氏为掩饰她奸细的身份罢了。 从一开始接近他都带着目的的女人,他又怎会相信她的言行举止? 如今,宋雍和辛违早已骨枯黄土,辛氏往后再无立场与依靠。 而他要的,只不过是要辛氏向他低头,要她向他服软。 待折去了她的翅膀,磨去她的一身反骨,她便再不敢怀有异心。 那时她自会安分守己地待在季府后宅,替他料理家事,生儿育女…… …… 初秋的早晨夹着丝丝凉意,昨夜支摘窗似乎未关严实,冷风灌进来,冻得床榻上的女子一个激灵。 睡梦中的女子黛眉微微蹙起,忽地打了一个喷嚏,辛宜瞬间清醒。 如今天气骤然转凉,不知安郎的身子恢复的如何了。他向来体热,若无她的敦促,天凉了他也不愿添衣加被。 还有他们的女儿阿澈,自上回一别,似乎已有两月了。 阿澈是从她身下掉下的一块肉,是她和安郎相爱的结晶,又怎么如那个疯子所言,能轻易割舍得下? 想到这些,心下猛然一痛,纤细又苍白的指节不由得死死攥住被褥。 季桓没有心,也没有情。此等无情无义之人,却妄想将她也变得无情无义……看着身上那斑驳的痕迹,恶寒与厌恶之感顿时猛冲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怀疑,当年在并州救她的人真的是季桓吗? 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自私自利,枉顾他人生死,哪里会大发慈悲的去救一个与他素昧平生之人? 正当辛宜愣神间,忽地听到窗外响起若有若无的孩童嬉闹声。 阿澈! 瞳孔骤然紧缩,辛宜顾不得脑海中烦乱的思绪,径自下床朝门外跑去。 阿澈,阿澈! 辛宜在心底念叨着,她不知道季桓那疯子是否真将阿澈带来了。 如今安郎已然出了事,阿澈不能再有事了,不然她真的不知道往后该怎么活下去。 心中的牵挂与担忧胜过一切,辛宜本做出了要用力推门的打算,却不想门竟从外被打开了。 青玉和一种侍女端着梳洗用具过来,忽地撞见辛宜,若非她躲避及时,那一盆温水径直都洒到辛宜身上。 心惊肉跳间,青玉仓惶看向辛宜担忧道: “夫人您还好吗?怎生这般急促?” “方才可有孩童在外?”辛宜的视线直愣愣地看向外面,问道。 “孩童……?夫人说笑了,大人未有孩子,哪来的孩童?”青玉道。 辛宜这才看向青玉,默默看了她一瞬儿,又转过脸,努力探向垂花门处。 “阿澈!”孩童的嬉闹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辛宜再也顾不得青玉他们,提着裙摆走下抱厦,直奔垂花门而去。 “夫人,您还未梳洗,这般形容缭乱衣衫不整跑出去,实在不合规矩?” 眼前人影一晃而过,青玉急忙放下银盆,朝着辛宜追去。 大人今早心情尚佳时曾吩咐过,若夫人想要出来,她们必须寸步不离。且夫人的一举一动,事后都要报与大人。 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她们也怕辛宜又跑出去做傻事。大人说过,若夫人出事,她们这些贴身侍女也会被乱棍打死。 “夫人!” 她们只见一身霜白身影如风一般匆匆而过,想追却追不上。 辛宜一口气跑出了垂花门,寻着声音跑进了一条长道,远远见两个孩童蹲在夹道的竹丛旁嬉闹。 “阿澈!”那个梳着垂髫髻的粉色小身影像极了她的阿澈,辛宜鼻尖泛酸,激动之下身影忍不住颤抖。 她愣愣地看着那抹浅粉身影,步伐却不由自主地靠近。 两月未见,不知阿澈有没有生她这个阿娘的气。她没有将她阿爹找回来,也没有保护好他们,如今他们所受的苦,也全然是因为她…… 辛宜看着那背影心如刀绞。 “辛宜!”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地将她惊醒,辛宜怔怔看着不远处一紫衫妇人将她心心念念的粉色身影抱起。 崔节锐眸将她上下打量一道,抱着孩子不动声色的后退,语气中的惊讶似乎在思量她是人是鬼。 辛氏已死去五年。 眼前这女子一身白衣,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影单薄的似乎能被风吹走。 “你……你别过来!” 崔节见她目光涣散无神,却一个劲儿靠近她的女儿,不由得急了。 辛宜没有理会崔节的恐惧与不安,目光仍愣愣盯着那女童。 “阿澈,娘亲在这儿!” 她满心满眼盯着那孩子,朝着那处轻唤道。 与此同时,崔节身旁的蓝衣女子忽地闪到她面前,迅速朝着辛宜撒了一团白色粉末,辛宜急忙抬袖挡住挡住眼睛口鼻。 硝粉的气味刺鼻难奈,呛得辛宜直咳嗽,但余光依旧紧紧打量着崔节怀中抱着的孩子。 直到那女童转过脸来,辛宜急切又希冀的心才彻底跌入谷底。 “不是阿澈……”她怔怔念道,不知是不是松了一口气,面上又哭又笑的,当即决定转身就走。 但那蓝衣女子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跟着辛宜,又朝她周身撒了一些硝粉,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长眉紧蹙。 “阿姊莫怕,这硝石散能驱邪,再撒一些,便是再厉害的鬼魂也会魂飞魄散。”崔苓附耳小声道。 她过去在季府的那几年也曾见过辛氏,怎么大白天的忽地见鬼了呢? 看把她阿姊吓成什么样了。 还有芊儿,撞到不干净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丢了魂该如何。 自天下平定后,冀州崔氏族中有一部分子弟南下前往会稽郡,与会稽的山阴崔氏汇合,共同祭拜安葬在会稽的崔氏先祖。 她父亲去了会稽后便不打算返回冀州。崔节无奈,每年只能与夫君季珺大老远南下会稽去拜见父母。 返程时,她的族妹崔苓非要跟着她北上,说要去洛阳看看。 听闻季桓在会稽北部的吴郡,季珺当即决定去吴郡拜谒兄长季桓。 昨夜他们一家子刚至季桓的府邸上,哪曾想一大早就见鬼了呢。 崔节看着那黑发白衣的身影,心底复杂,将孩子交给嬷嬷,慌慌忙忙也随着崔苓撒着白粉。 “辛宜,你早去早超生,从前我有些对不住你,今后我会给你多烧纸钱。” “你且安心去吧。” “阿弥陀佛,你 可千万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两人跟在辛宜身后,一路洒着白粉,似乎想将她“送走”。 哪知此时,那道白衣身影忽地顿住,崔节和崔苓猛地吓了一跳,急忙后退好几步。 灼痛感烧上皮肤,辛宜抬起手,凑近闻着身上刺鼻气味,一时眉头紧蹙。 “洒够了吗?”只听得凉凉的声音蹿入耳畔,崔节和崔苓登时吓得毛骨悚然。 情急间更慌乱了,不停冲辛宜洒着硝粉。 辛宜漠然看着二人,扬手的刹那间,霜白广袖在空中划过一道迅速的弧度。 崔节顿时被这力道带得撤过脸去,不可置信得捂着脸看着辛宜,泛着泪光的眼眸中惊怒与惧怕急剧交加。 “你……你敢打我?” 这力道太过真实,叫崔节好生一痛,实打实的肉痛感,哪里是鬼魂该有的力道? 辛宜抬手的同时,领口忽地敞开,崔节眼尖得扫过那瓷白肌肤上的一片红痕…… “辛宜……辛宜还活着……”崔节脸色蓦地煞白,眼睛一翻,顿时昏死过去。 “阿姊!”一旁的崔苓急忙扶住崔节,古怪地看向辛宜,眼底含着隐隐的怒气。 辛宜并未在意,穿过回廊,转身正准备往前走,迎面碰上匆匆赶来的青玉的等人。 “夫人,您怎么跑到这来了?” 靠近闻到她身上浓郁的硝粉味,连着乌黑的发丝上也浮上一层层白色粉末,青玉急得都快哭了,赶忙道: “夫人,硝粉会腐烂皮肤,您怎么这般想不开!” “若您出了事,奴婢们会被乱棍打死的。” “夫人赶快回去沐浴吧,女儿家哪有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的!” 辛宜什么也没说,闻着身上刺鼻的气味,只觉得手上的酸麻感愈发明显。 从前她在清河受尽冷眼,没有季桓的宠爱,季府的下人都敢给她脸色看。 崔节又是笑面虎,处处排挤针对她。那时她只得忍气吞声,装作什么都为发生的模样同她妯娌和睦。 可如今不同了,她恨季桓,自然没必要再为了季桓会如何看待她而去忍受崔节。 今日她本不想与崔节交缠,可那硝粉一股脑都扑她身上,甚至她最后要走,崔节与那蓝衣女子仍不肯罢休。 季桓是说过要她忘掉过去,斩断与安郎和阿澈的联系,要她全心全意侍奉他这位所谓的夫主。 可又未说旁人? 崔节步步紧逼,她亦不会再处处忍让,令自己心堵。 …… 季桓回到府邸,听罢云霁禀报的事,忍不住挑眉细思,只是不知想到何处,脸色忽地阴沉下来,冷声问道: “她追到外院是为了看季芊?” 季芊是他族弟季珺的女儿,算算年纪,如今也有三岁了,倒是与那日在官署中见到的眉眼酷似辛氏的女童年岁相似…… 眉心迅速聚拢一丝郁气,季桓眯了眯凤眸。方撤了她的禁令,转头就惹出一堆幺蛾子。 最重要的是,辛氏得寸进尺,竟然还想着那个孽种。 看来,他还是需要再敲打她一番。 “二夫人自今早昏死过去,便一直未醒,二公子寸步不离……” “莫管她。” 只见男人不耐烦地掸了掸手,示意她退下。云霁便也再未说什么。 …… 辛宜沐浴后,草草挽了发髻,端坐在窗前看着桌案上放置的书册。 见是一些话本,辛宜试图翻看一二。 可越看下去,她的眉心拢得越紧。 这些话本讲得无非是妻子琵琶别抱,丈夫处死奸夫后依旧肯接纳妻子的故事。 全文歌颂了丈夫多么多么心胸宽广,就算妻子失节也能容得下,这是何等的气魄与雅量! 心中郁闷得紧,辛宜撇了撇嘴,一怒之下将那话本扔了出去。 随着哐当一声话本落地的动作,男人乌黑的皂靴忽地顿住。 第38章 第38章:强取豪夺他想辛氏死,却又…… “怎么,这些话本不合夫人心意,还是——”他俯下腰身拾起那些话本,一步步地向她逼近。 见他不动声色的进来,倒令辛有些诧异。季桓白日里是不会来正房的,他今日过来,大概是为了早上崔节的事,是要同她问责? 辛宜有些心累,视线落在男人手中握着的话本上,郑重道: “妾只是觉得,这话本自相矛盾。” “哦?何以见得?”男人饶有兴趣地询问。 “既然歌颂这男子心胸宽广,那又何必容不下那……奸夫……” “只单单从女人身上寻找宽宏大度的雅量,并不足以见得他真的宽松豁达。” “其实妾身觉得,他大可以放那男人一条生路,这般雅量才真是叫那妻……汗颜羞愧自叹弗如。而不是像这话本这般,夫妻二人继续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他既杀了妻子所爱之人,又怎么能确保那妻待他仍一心一意?以人之常情来看,此话本太过虚伪。” 听他这般说来,男人随之冷笑一声。 “从前倒不知,你竟这般巧舌如簧。” “那你倒是说说,若你是那丈夫,待如何做才最合情理?” “杀了那妻。” “……” 听到这,男人不由得拧眉抬眸正眼打量了她一眼。 只见他的妻正侧身坐与窗下,面无表情地说着这骇人听闻的话。 阳光投在她苍白的面庞上,一时间显得极不真切,仿佛死了许久的孤魂,怪不得能将崔节吓昏死过去。 在男人短暂的诧异中,辛宜知晓自己说得太过,缓和语气道: “妾身觉得,他的妻之所以……琵琶别抱,定然是那夫君待她不好……” “这个世道,女子出嫁后,丈夫便是她依靠。正常情况下,她又怎么会随意放下她的依靠而要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呢?” “若他待自己的妻子真的那般宽容爱护,那也不会有后来的事。” “既然一早开始,妻子便不再信他,这般强求终会不尽人意。” “也不是善举,反而是多加苦果。” 可辛宜没发现的是,她越说下去,男人脸上的阴翳越发严重,看着她的目光也愈发冷漠。 “依你的意思,本官过去待你不好?” 不待辛宜回答,他又继续道: “本官确实不喜你,待你冷淡,但你要知道,这恶果皆由你辛宜而起。” “本官并未短过你的用度所需,何曾如你现在这般,若山野村妇,蓬头垢面,一贫如洗?” 刹那间,心累达到了顶峰,辛宜默默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绕来绕去,又将她和季桓的事扯回了原点。 “你待我真的好吗?” 直到现在,他依旧高高在上的叫她“辛氏”,甚至在他那里,她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辛宜叹了一口气,默默垂下眼眸,苦笑着: “寻常人家,哪有事后次次令正妻喝避子羹。” “那药非是一般的寒凉,回回喝过后,月事便紊乱不准,身子愈发虚弱。” “后来就连我能成功生下孩子……也实在是艰辛。” 察觉男人投来的一记锋利眼刀,辛宜干脆破罐子破摔。 她今日出门是为寻阿澈,季桓也迟早会知道。 何况她还打了崔节,这两件事以季桓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揭过。与其等着他来质问,不如她主动提起。 “大人合该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母子之情,如何能轻易割舍得下?若我真淡然处之,如大人所说,彻底斩断与过去的联系,那我还算是人吗?” “就连畜生尚且还能舐犊情深。” “大人不也是吗?” “就算过了多年,大人不也依旧放不下卢夫人?” “辛氏,你想死?本官偏不成全你!” 随着哐当一声,话本尽数砸在地上,男人猛然逼近,虎口捏紧辛宜的下颌。对上她平静漆黑的眼眸后,又猛地甩开,眼底的冷意如同腊月的冰凌射出的寒光。 她这般做无非就是为了激怒他,试探他待她的底线罢了。 “你以 为,若不是你尚有用处,本官还会留着你,同你耐心的相对而坐,容你冒犯至此?” 辛宜苦笑着,正过脸来看向他:“故而,妾身才说那丈夫虚伪至极,他本该杀了那妻!” “我本以为,此生再不会遇见你,那样才是上天待我的恩赐。”她忽地感慨道。 “季桓,事到如今你还掩饰什么?你待我如何,你心里自有答案。” “你同我之间的床笫之欢也不过是因你中药,迫不得已。” “就连那次在天梧山,以你的能力,不至于躲不过那一刀,可我那时偏偏傻到极致替你挡下。” “之后你对我嘘寒问暖,伺机利用我取得义父和父亲的信任。” “就连我伤势未好时,你依旧为了一己私欲与我同房……” 时至今日,辛宜不知自己为何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过去的事,仿佛就像在简单叙述旁人的事一般。 “就连你提前撤离邺城,也从不肯与我多说一句。” “除了嫁你之事,或有算计,旁的我辛宜扪心自问,不曾对你不起。” “只是我不甘心,为何我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她的视线从男人身后的床榻再度落回到男人身上,昨夜榻上的余温还未消散,她身上的痕迹还历历在目。 可一旦伤疤被揭开,刻意粉饰的太平将会被彻底击碎。 “呵。”男人平静地听完她说的话,只冷哼一声,眯起凤眸。 事到如今,她与辛氏之间的恩恩怨怨,究其根本,她还是未看到个中缘由。 反而将她自己摘的一干二净。 “说完了?” 辛宜抬眼看向他,没再言语。 “那本官倒是想问你,既然你清清白白,那当初又为何要嫁与本官?” 若无利益关系,世庶之间本不会有瓜葛。世族与世族联姻,继续巩固世族的统治与利益。 若无意外,他会娶世家大族之女为正妻。 这就是为何当初河东薛氏女过世,他尚且会按世族礼制替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守孝一载以示尊重。 宋雍辛违等人,不过是并州来的身份低微的庶族,却妄想同他联姻,不斥于异想天开。 这句话倒是问住了辛宜。 她怔了半瞬,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与悔色。 那件事,她确实是有私心所在。 喜欢季桓这么多年,能嫁给他无疑是年少时她最大的愿望。 但此刻她却对过去的那些爱意厌恶至极,避如蛇蝎。若非她痴迷至此,又怎么会间接害了义父和父亲丢了性命。 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说出半个字来,季桓再没了耐心,面容异常冷峻: “那本官来替你说,对于一颗棋子而言,便该做好棋子的本分!” “而本官,恰恰要利用这颗棋子,令布局之人深受反噬,自食其果!” 原来过去她在他眼中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颗被用来用去的棋子罢了。 辛宜在心中苦笑一声不觉竟眼眶酸涩。 说不开了,一切都说不开了,她与季桓的误会,永远都不可能理得清。 无尽的绝望如同汾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本官再问你,那日你为何不走?”男人看着她冷声道。 辛宜知道,他指得那日是城破那日,她确实有机会可以走。 “你要涧素琴做何?”那日辛氏的婢女行刺他时,曾说出辛宜回去拿涧素琴。 后来他审问杜嬷嬷,口供也大差不差。 只是他好奇,区区一把赝品,于辛氏而言能有何用? “是啊,我为何要回去拿那把琴呢?”想起那琴,真成了她一生的噩梦。 “我本可以离开邺城的,我为何会去拿那张琴!”辛宜忽地情绪崩溃,泪水翻涌,死死盯着季桓。 这种目光令他心中发毛,心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迫使他想知道答案,于是便暂且放纵辛宜那般看他。 良久,辛宜找道答案,渐平静下来,盯着他苦笑着: “我为何回去找那张琴?” “季桓,你问问你自己,你为何会被梦魇困住整整五年?我便为何要不顾性命回去找那把琴。” 他的心虚与亏欠造成了他的梦魇,只是他一直嘴硬,绝计不敢也不会承认罢了。 而她,绝不再会承认她爱过他。 那份爱,在如今看来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这般,便由他猜去吧,互相折磨,也不过如此。 犹如一块巨石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郁气滞阻在心口,男人暗黑的眼底忽地闪过一丝不曾有过的慌乱。 “放肆!” 他忽地猛然拂袖,桌案上的话本梅瓶尽数滚落在地,夹杂着碎瓷擦地的尖锐刻划声。 男人凤眸微眯,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神情阴鸷的盯着辛宜。 她漆黑的眸底一如既往平静,正如上回辛氏也是如此平静将他激怒,才有了后来的事。 可辛氏凭何能这般平静,这般淡然,她如此置身事外的态度倒衬托得他的怒火愈发可笑,愈发癫狂! “一派胡言!” 男人恼羞成怒,剑眉紧拧,黑眸中闪着火光。盛怒之下撂下这么一句话后,几乎是摔门而去。 辛宜看着地上的碎瓷与男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猛然酸了眼眶,而后唇角牵出一阵讽笑。 她年少时,为何会喜欢这样的人? …… 出了正房,男人的脸色阴沉的近乎可怕,一身黑衣更衬得他气质冷肃,给人一种生人勿近之感。 风雨连廊中,男人的步伐越来越快,玄黑的衣袂在风中摇曳。 随着刺耳的冷刃摩擦声,男人忽地拔出凝钧剑。几息之间,一棵樱桃树拦腰折断。 他冷冷看着那满树的绿叶,薄唇紧抿,又接连使出几道剑锋,将那樱桃树的残枝尽数砍断。 这么多年来,他季桓何曾在一个女人面前这般失态! 邺城撤离那晚,他本已决定放过辛宜,任她自生自灭。宋雍与辛违大势已去,她一个女人也翻不出来什么浪花来。 何况,依照她的性子,合该早早逃命去了。 就连街头巷尾的流民小贩都知道逃命,辛宜这般精明,又岂能蠢笨等死。 她不该如此的,不过一把区区破琴,还有何值得她图谋算计的? 冷剑执在手中,男人面色阴翳一步一步得继续往前走着。 假山亭台在他身后匆匆掠过,直到看清一抹蓝色身影,男人才顿住脚步,冷眸看去。 “行初阿兄!”崔苓看见男季桓,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欢喜,提着裙摆缓缓靠近,完全没注意到季桓手中的凝钧剑。 “行初阿兄你不认识了我了吗?幼时我常去阿姊的怡安院,想来行初阿兄也是见过我的。” 眼前女子一幅自来熟的模样,令季桓眉心紧皱。 随着她的靠近,若有若无的硝粉味便愈发明显。 见季桓似乎没想起来,崔苓急忙补充道: “行初阿兄,阿姊今早被吓得太狠,现在还在恍惚,您看如何作好?” “是你撒了硝粉。”男人语气凉薄,面色实在难看至极。 没有等来回复,反而被莫名其妙的质问她是否洒了硝粉,崔苓又靠近一步,委屈的撇了撇嘴。 “这……阿苓这是迫不得已。谁曾想过阿兄你的府上竟然大白天的见了鬼。” “阿苓自幼身子弱,家中怕阿苓遭遇鬼邪,这才让阿苓平日里将硝粉带身上——” 崔苓话还未说完,只觉得心口猛然一痛,垂眸间惊讶地发现心冰冷的白刃就那么穿过了她…… “行初阿兄——”崔苓几乎用上了气音,指节覆上心口,顿时染上了大片鲜血。 男人旋即收回剑,面不改色的越过她。 殷红的血珠顺着剑尖,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滴落到青石地板上,蜿蜒出一条诡异的痕迹。 可他恨不能这般杀了辛氏。他想辛氏死,却又害怕她死。她若真死了,那他又会被迫梦魇,永远陷入辛氏的诅咒之中。 硝粉能腐蚀皮肤,若是吸入过多还会有性命之忧。是以官府大都不允私人擅用硝粉。 今日他听说辛氏沾了一身硝粉,还险些以为辛氏又要寻死觅活。 不曾想,竟是这崔氏女做的。 敢在他府上用禁药,还妄想伤他的人。那她便没有理由继续活着。 纵然他再 恨辛氏,辛氏也是他的人,辛氏对他还说还有大用,暂且还不能让辛氏死。 季桓在心中默默宽慰自己。 杀了一个崔氏旁支女,崔氏也不敢对他过多置喙,反而还会同他一起,斥责这崔氏女有辱门楣。 …… 吴县城南米花巷。 萧瑟的寒风穿过破旧的窗棂,经过铰链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噪声。 若细细辨别,还能发觉呼呼寒风与咯吱的木头声中,尚加夹杂着男人阵阵的咳喘声。 韦允安坐在窗前,也不去理会灌进颈下的冷风。缭乱的发丝飘荡在脸庞处,苍白的指节紧紧提着毫笔,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黑墨顺着毫尖坠落,在泛黄的宣纸上浸染出大片斑驳。 门忽地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隐隐的期望与高度的警惕使他旋即回神,抬眸定定地看向门外。 他被关此处已有三月。 上月十七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绾绾…… 此后,除了三餐送饭,惯例诊脉的大夫,便再也没有什么人会过来。 希望落空似的,他淡淡收回视线,看向被墨渲然的宣纸,一股郁气直抵心头,终是沉重地闭上眼眸。 他再也写不出他所向往的文章了…… 他再也见不到阿澈和绾绾了…… 如今他就是一个没用的废人,被囚于这方寸之间,给不了绾绾和阿澈安宁和平静,也护不住她们。 脚步声渐进,门终于从门外被人打开。 郗和看到双目空洞无神呆坐在窗前的男人,不由得心下猛然一抽。 不过短短几月不见,韦允安几乎生了一半的白发!他身形瘦得近乎可怕,一身灰袍好似被骨头撑起来的。再看他面容,脸侧凹陷,胡渣青黑,发丝凌乱…… 俨然一副毫无生机的模样,恰恰同不久前的辛宜如出一辙。 想起上一次在沣鸣寺见到他们一家三口,尚且幸福美满,其乐融融,到了现在,只剩的满目凄凉,令人唏嘘。 想到这一切都是季桓带给他们的苦难,郗和就觉得心下生出一丝隐隐的愧疚之感。 季桓虽未禁止他来这儿,到底一言一行都是在人的监视一下。为了不给辛宜和韦允安带来额外的麻烦,他还是得谨慎行之。 “郗大夫?”男主诧异的看向他,转瞬苦笑了一声。 此处皆有侍卫看守,没有那位令君大人的准许,其他人是进不得的。 “绾绾与郗大夫是旧识?”这些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历经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每回被钻心刺骨的痛疼醒时,他都会想起绾绾。去想绾绾那段时日来的彷徨不安与心绪不宁。 直到他想起,那日在沣鸣寺,绾绾哭得很伤心,问他能否离开吴县,而那时郗和就在绾绾身旁。 郗和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微微颔首。并示意他伸出右手,替他把脉。 “那郗大夫可知,绾绾……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之前曾隐隐猜到绾绾与季桓的关系,只是他不知绾绾到底经历了何等非人的磨难,才使得他初见绾绾时,她总是双目空洞,生无可恋的模样。 郗和长叹了一口气,终是将个中缘由道与他。 男人听罢,骨节明显的双手紧紧攥起,良久,却又无力的松开,漆黑的眸底渐渐浮上一层愤懑。 “若非当初我执意要来吴郡,或许绾绾也就不会经历这一切。” 他长叹一声,眼眸微闭,苍白的面上划过悲痛与悔恨。 “世事无常,皆由天定,这一切也怨不得你。”郗和宽慰他道。 “绾绾……她……还好吗?”韦允安吸了一口,试图努力抑制呼之欲出的思念,嗓音嘶哑道。 郗和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一时语塞。这夫妻二人如今都陷入了同样的死局,他能做的,也就是劝他们好好活下去。 “自然……不好。” “你这般磋磨自己的身子,叫她知道,会心痛的。” 心痛与惊喜交织闪过漆黑的眼底,韦允安旋即无奈地苦笑着: “绾绾……” “我已是这般废人……甚至如今连男人也算不上……”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也救不了绾绾和阿澈,我不知我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 郗和眉心猛然一跳,急忙道: “莫说这种话!韦兄,你活着,就是她能活下去的意义。” “还有,难道你忘了小阿澈吗?绾绾托我照顾她。” “我每隔几日便去看她,你知道总问我什么吗?她说,‘阿爹和阿娘何时才能接她?’‘她不想一直待在学堂里,学堂再好,也不是她的家。’” “韦兄还有幼女,你忍心抛弃她吗?” 说罢,只见男人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与痛意。 是啊,阿澈才不过两岁,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了。 郗和说罢,忽地执起毫笔,在那张泛黄的宣纸上写了几行字。 韦允安看后,苍白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一丝血气,昏暗的眸底重新闪了光亮。 在他的诧异中,郗和不动声色的将纸浸去茶水之中。漆黑的墨渍遇水旋即浸染开来,很快,茶汤浑浊黑暗。 …… 崔苓横死府中,更是给尚在病中的崔节猛然一击。 刚清醒没几天,旋即又昏死过去。不仅如此,崔节竟然还生了风寒,连带着她的女儿季芊,最近也不知吃坏了什么上吐下泻。 惊得她更确信了这吴郡太守府闹鬼的说法。 辛宜得知这一切时,惊得浑身渗出冷汗。 崔苓竟然死了,还是被一剑穿心。瞬间,脑海中浮现出男人那日愤愤离去的场景。 那时,他身上似乎就配有剑。 一连三天,他都没有过来与她同寝。 就算上次,她拿簪子伤了他,翌日晚间,他只沉着脸,面无表情地于她身旁躺下安寝。 想来也是那次她将他激怒的太狠,但辛宜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随随便便就杀了崔苓。 虽然她反感崔苓,但她还是接受不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季桓的怒火而被无辜迁怒进而丧命。 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过去在邺城,他独独抛下了她。难道他不知道胡人有多凶恶? 难道他不知邺城被攻破后全城来不及撤散的百姓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知道,但是他依旧那般做了。 他虚伪阴鸷,心肠够硬够狠,若是真疯急了更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那日他愤愤离去时,不是曾说,若非她还有用,她早死上几百回了。 他不懂爱,也不会爱一个人。更没有廉耻与愧疚之感。所以,同他谈过去不斥于对牛弹琴,多费口舌。 那安郎呢?上回他将安郎折磨成那样。这次她彻底激怒了他,那个疯子发作起来,安郎极大可能遭殃,还有她的阿澈。 辛宜再也坐不住,眼下季桓已经彻底不可信了。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她必须再见安郎一面! 第39章 第39章:强取豪夺被她连扇三掌。…… 不愿再被动的等着季桓,辛宜心下一横干脆直接去了前院的官署寻他。 秋日的冷风刮得脸颊一阵刺痛,她拢了拢霜白外衫,忽地见到门外的青玉,毅然决然道: “我要见季桓!” “夫人怎可直称大人名讳,若是被云霁姐姐知晓……”青玉眸光微缩,赶忙提醒道。 辛宜没管这么多,只是蹙起眉又问道:“他在何处,我要见他。” “大人在……前院的书房……不若奴婢先去通禀云霁姐姐,由她引夫人去见大人。” 她等不了那么久了。三天足够有很多事情发生变化。 “带我去前院。”看青玉面色仓惶无措,似又为难,辛宜补充道: “你们不必担忧,届时他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即可,不干尔等之事。” 服侍辛宜这一段时间以来,青玉素来知晓她是外冷内热,最易心软。不然大人也不会拿那他们的命去要挟夫人就范。 “夫人这边来。”青玉和红玺带她出了垂花门,向东转过两条巷道,这才去了前院。 一路上,辛宜都紧紧提着一口气。今日,她所有的信念与底气都在此了,若季桓真对安郎下了死手,她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察觉辛宜面色算不上好,一如既往的清冷。她不笑时,清冷又 端庄,任何肆意的行为都像对她的冒犯。 到了院外,青玉顿住步伐,犹豫得给辛宜指路: “夫人,就在此处了。” 莫了,她不放心,还是忍不住劝慰辛宜道: “夫人!” “夫人,大人向来重视规矩,严明法度,威严……气盛……” “您切莫要像往常一意孤行的激怒大人……” 辛宜眸中闪过不耐,但归根到底,青玉也是一番好心。 “多谢!” 她不待一刻踌躇,抬脚踏过一尺多高的门槛,向着书房而去。 碧绿的发带随风飘起,她只随便绑了一个发辫,垂在身前,最后用发带固定。 霜白的衣袂随着她的步伐绚丽翻飞。辛宜抿了抿唇,看向那紧闭的房门,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碍于前几次的事,季桓对她的防备更胜。她周身上下,连根簪子都没有。进了这道门,她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相比之下,胜算并不大。 辛宜垂眸看向自己都发带,若有所思。 犹豫了一晃,辛宜最终推开了房门。 室内未曾点灯,几乎是一片昏暗。门外的光亮稀稀疏疏的散落进来,渐渐驱散了房内的暗影。 这间书房很大,画卷书册整齐摆放,占据了西侧的偏房。而正堂兴许是会客之地,山水座屏前有一张檀木长案,两侧是黄花梨绛漆圈椅。 视线扫过之处,皆不见男人的身影,辛宜渐渐蹙眉,试图去东侧的寝房里看看。 她亦步亦趋的向东侧走去,同时视线迅速打量四周,万一发生危急情况,是否有她可借助自保之物。 只到她的视线落在墙上的一把弓箭上,跳动的心不由得猛烈起来。 她许久没用过弓箭了。上回在永安时候,父亲对他说他有个学生想学射术,叫她在一旁指点一二。 起初,那学生见她头一面,连眼都不敢抬。她也不说话,看在父亲的份上,女偶尔也会默默纠正他如何拿弓,射几分力道。 她的身量才堪堪直到那人肩膀,每次上前,都要微微颠起脚尖,扶过他的手,放在正确的位置。 “怎么又偏了。” “为何?这次可没有风啊。” 男人一身蓝衫,氤氲着皂荚的清香,辛宜垂下眼眸,不动神色的退了一步。 “不曾想,这射箭比读书还难。” “……” 见他射了二十支,也依旧没中,辛宜在一旁看得火急火燎,恨不得当场将他撵下去。 她再次上前,拧着长眉,握着韦允安的手拉近再用力送来了,矢尖直接正中靶心! “绾绾,你终于能挽弓射箭了!” “你……”辛宜这才意识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睁大眼睛发愣。 她知道,就算有她带着,像安郎从未修习过射术,又怎么可能正中靶心? 那时他分明是同父亲一起,帮她重树信心。 正待辛宜盯着那弓箭失神之际,中堂的桌案上忽地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苍白大手,随着男人缓缓起身的动作,苍白的指骨几欲顶破血肉。 随着窸窸窣窣的动作,辛宜猛然回头,这才发现男人一袭白衣披头散发,那双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她。 嗅到他身上稍稍有些刺鼻的气味,辛宜皱眉诧异道: “你服用了五石散?” 男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撑着颤颤巍巍的身子向他走来,死死盯着她。 他已经三日未曾合眼,盛怒之下,他便试图服用五石散消解。 他知晓五石散能麻痹人的意识,令人只会记得那些愉悦兴奋之事,达到一种飘飘欲仙,登及云巅之感。 他偏不信,离了辛宜,他依旧会被梦魇所扰。 事实确是,服用过五石散后,他竟无一刻的欢愉,反而被辛宜激怒的火气愈发猖獗,反烧及周身。 他恨极了辛宜。 更不可能再与她同床共枕。 “骗子!”男人冷冷吐出两个字来。 “辛违之女,满口胡诌,自是诡计多端,本官决计不会信你所言!” 这几日,辛宜的话如同魔咒般,禁锢着他的脑海,令他一想起同辛宜数次对质的过程都头痛欲裂。 混混沌沌中他曾记起,五年前辛宜的婢女刺杀他时,曾恼羞成怒的指责他不该那么对辛宜。 还说什么辛宜喜欢他那么久! 荒唐,可笑!这么多年他季桓从未听说如此荒唐可笑的话。 故而,他一怒之下令人拔了那婢女的舌头,将之关进大牢。 辛宜不是来同他争讨这个的,见他不断靠近,辛宜的视线顺着那弓箭处缓慢地不动声色的移去。 “你杀了崔苓?”辛宜只觉得心又突突跳了起来,望着他的视线愈发复杂。 “那又如何?”男人锐眸冷睨着他,不屑道。 “你这般喜怒无常,滥杀无辜,我又凭什么要不可置否的相信你呢?” “季桓,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辛宜声嘶力竭,同他道。她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日安郎身下的血有多殷红刺眼…… “我要见安郎一面,确保他的安危。”袖中指节紧握,辛宜决绝地望着他。 “休想!” 见他依旧步步紧逼,月白的衣袍因为动作散开了大片领口,露出白皙泛红的胸口。 “季桓!”辛宜彻底怒了,反驳道: “你将我囚在府中也就罢了,我辛宜可以任你摆布。” “但你只手遮天,你囚着我,无论你在外对安郎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我凭什么还要再信你!” 随即,不远处传来男人的一声冷笑。俊美的容颜隐在披散的黑发中,更显的他阴鸷狠厉,冷漠无情。 “辛氏,本官说了,你没得选!”男人忽地扯唇怒道: “就算我将韦允安五马分尸,剁成肉酱,你又能奈我何?” “不过一个不能人道的废物,本官杀他都嫌脏了手。” “卑贱蝼蚁,竟还妄想染指本官的东西,自是该死!” 听到他口中的“东西”二字,辛宜顿时呼吸一滞。纵然知道他对她所做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她是他的“东西”,窒息感便扑面而来,掐得她喘不过气。 也是,他从没平等的看待过她,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你之前答应我时不是这般说的!”辛宜忽地急了,含泪的杏眸怒瞪着她。 “那又如何?” 见辛宜眼底积蓄的重重怒火,男人忽地起了兴致; “若你真想见他,也不是不成。” “明日本官就将他召进府中,伺候你的一切用度。也叫你天天都能见到他。” “到了夜间,也叫他听听,你于本官身下婉转承欢的喘息。” “你无耻!”辛宜忽地再也忍受不住,抬袖一巴掌重重打向了男人本就苍白无色的面上。 男人旋即惊怒起来,目眦欲裂的瞪着辛宜,似乎才反应过来辛宜竟然敢打他。 “放肆!”他怒道,顿时一把猛擒住辛宜的下颌,冷厉着脸庞转身向门外道。 “来人,将那韦允安带进太守府!” “你不是想见他?今日之后,本官就叫你天天都见得到他。” 面上印着一迹红痕,男人心情阴郁,恶趣味的冷笑着,像条毒蛇一般,阴鸷地盯着她看。 “不,你不能这般折辱他!”辛宜疯了似的捶打他,在他的禁锢中不停挣扎。 “他从来都没做错过什么,你我之间的事,是你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 “无关?”男人扯唇冷笑,捏着她的下颌,阴测测笑道: “是,本该是与他无关。谁叫夫人非要琵琶别抱,与他苟合珠胎暗结?” “莫要了,本官与你,未曾和离!” “当初是你算计本官,要嫁予本官,如今是 你想结束就能结束得了的?” 若真叫她事事如意,他清河季氏的颜面,可真定点也无。 “辛氏!本官要你亲眼看着,本官到底能不能容得容下那‘奸夫’。” “你无耻,季桓,你为何要这般待我们!”辛宜此刻已经濒临崩溃,哭喊道: “你为何要这般待我们!” 辛宜用尽最大的力气挣脱他的桎梏,崩溃道: “你若执意这般折辱他,你信不信,他来的那一日,留在这的,便只能是一具尸体!!” “你敢!” “若你死了,韦允安和那个孽障,本官也一并送他们上路!” “至于辛违,就算他死了,本官也有得是法子治他。你若敢死,本官定然去永安县开棺鞭尸,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你信不信,还有后院服侍过你的那些人,也都将一并为你陪葬!” 男人眼角猩红,咬牙切齿道。 辛宜没忍住,撑着身子,使出浑身力气又狠狠抡了他一巴掌! “禽兽!”她眼眶泛红,语气绝坚决至极。 男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梅开二度,还敢打他! 尊严和权威在此刻被彻底践踏到泥里去。他季桓堂堂尚书令,不到二十岁就做到冀州别驾的位置,统领整个冀州世家。 从来只有人对他惊叹艳羡,仰慕膜拜,哪里会被一个妇人这般侮辱践踏。 他沉沉打量了她一眼,面色阴沉得可怕。却未说一句话,顶着满脸的巴掌印,忽地转身。 辛宜手心痛麻的厉害,她尚陷入季桓的恐吓中未出来,怔怔愣在那,绝望又茫然。 哪知,周遭忽地传来一阵动静。辛宜猛然回神,却见男人提着凝钧剑,他周身隐在黑暗中,如地域的修罗,双手沾满鲜血,所经之地,无处不是燹火残骸。 紧接着,沉稳又迅速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冲着她走来。 心下狂跳着,辛宜愈发不安,逆光中她仿佛还看到那把剑上残留的血渍痕迹,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男人持剑狠厉迅猛地朝她劈来。 刹那间,辛宜闭上了眼睛…… 随着周身发出的强烈巨响,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如约而至。 反而听着自己咚咚直跳的心,辛宜唇瓣微张,努力喘息,极力去缓和方才那剑指命门的惊恐。 季桓的这一剑终是偏了,最后狠狠落在她身后的山水座屏上。 顷刻间,那山水座屏从题诗处裂成两半,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不少碎屑崩到了辛宜的身上,由于惊吓过度,她竟也发觉不到疼痛。 反应过来以后,辛宜发现自己的肩膀竟然还在止不住的发颤。 她忽地自嘲的冷笑一声,含泪的杏眸闪过悲戚,周身忽地失力似的跌坐到地上。 又是这般! 每回与他争论,辛宜都觉得疲倦心累。如同对牛弹琴,疯子又怎会同她讲理? 尽管他没有杀她,尽管她死里逃生。可此刻的窒息感与绝望交织,辛宜恨不得,他方才真一剑落过来,这样就不用同他继续纠缠。 察觉到有炙热盛怒的视线刺向她身后,辛宜也不去抬眸,只愣愣盯着那垂在他前,仍残余着干涸血渍的凝钧剑。 只要她真的死了,一切就都能彻底结束了吧? 一瞬间,辛宜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她平生最亏欠的,恐怕只有安郎,阿澈,郗和,还有素听和素问。 但愿,来生能好好报答他们! 察觉辛宜要做什么,刹那间,季桓瞳孔猛然一缩,在辛宜冲过来之前急忙将手中的凝钧剑向外扔了几丈远。 随着“哐当”的落地声,男人目眦欲裂,眼角布瞒血丝,俯身掐住方才将要寻死的女人纤细又脆弱的脖颈。 “想死?” “本官未准你死前,你休想寻死!” 起先,辛宜被他掐着脖颈,愈发喘不上气,只能含泪愤然的瞪着他,瞪进他的眸底。 季桓眯起凤眸,迎上她那倔强又坚韧的目光,脑海中忽地想起方才女人拼命寻死的场面,沉下的面色急忙掩去眸底若有若无的慌乱。 就是为了那个阉人,便又想寻死觅活? “若再有下次,我必杀了那个阉人!” 他俯身贴近她的面庞,沉沉的目光毫不避讳的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冷声警告道。 “他不是阉人!他是我夫君!” 辛宜顿时怒了,盛满怒意的泪水划过脸颊,尽管被男人掐着脖颈,但仍抬起胳膊狠狠甩向他一巴掌! 一掌落下,男人旋即偏过脸去。这一巴掌的力道较之前,半点不算轻,鲜红的痕迹顿时覆在上次的指痕之上,男人一张白皙清隽的面容上很快泛起滚烫的红。 “我告诉你……就算他变成如今这模样又如何,我依旧要他!他永远是我夫君!我的安郎依旧比你好千倍万倍!” “你这个疯子,卑鄙小人!” 辛宜忽地挣脱男人擒着她脖颈的虎口,尽管眼泪直流,但面色依旧愤然愠怒。 “好!”男人也不在乎面上的红痕与灼痛,发丝垂在身前,他正过脸来唇角扬起一起讽笑,莫名同她颔首。 “但愿过会儿,你仍能如此硬气地在本官面前这般说话。” 察觉危险将至,辛宜警惕的瞪着他,见他一言不发地正欲像她逼近,辛宜也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后退。 余光瞥见身后的墙面,辛宜心下猛然一惊。想起她刚进来时,墙上挂得弓箭,辛宜倚着墙壁,警惕地盯着他。 “主上!”门外忽地钟栎的声音,季桓侧眸而去。 趁着这功夫,辛宜当即跑上前去,握着挂在墙上的那把骨制弓箭,抽下两支箭矢,转过身来对准季桓。 “主上,属下——” “滚!” 季桓倒并未在意钟栎,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辛宜,话确实对钟栎说的。 “季桓,放了安郎,不然……”辛宜握着弓箭,手腕依旧有些瑟瑟发抖,小心谨慎地盯着季桓。 季桓混不在意,披头散发,唇角似笑非笑,朝她走来。 “别过来!”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辛宜眸底忍着怒火,看着他面上的鲜红,有些虚力。 “夫人这是还想杀本官?为了那个奸夫,一次又一次地想置本官于死地?”季桓笑道。 “夫人大可试试,若今日本官死在此处,那……奸夫,包括那个孽障。会不会为本官陪葬?” 纵然此刻辛宜已箭在弦上,对准他的眉心,季桓依旧面不改色。 这番不动如山的镇定,却令人愈发焦灼。 “季桓,你以为我不敢?你毁了我的一切,就算我不杀你,你依旧会要安郎死。”辛宜忍着眼泪,怒火中烧地看着他。 话音刚落,崩在弓上的箭矢破空而出。 男人眼疾手快,不过短短挥袖间,再抬手时已将箭矢握在手上。 凌厉的黑眸中满是不屑,宁静的房内忽地传来一阵哂笑。 接着,那笑意变成了威压,直冲头顶而下。 “辛宜,把箭放下。” 先前射出的那支箭被他握在手中,辛宜迅速遮掩住眸底的不安。 她倒是忘了,当年在并州,他的射箭之术已是百步穿杨。不过那又如何?今日她们之间,本就是死局,无解。 辛宜再次握紧弓箭,对准他的心口。同时慢慢后退。 “辛宜!”男人彻底失了耐心,眼见着就要上前去夺她握着的千机弓。 辛宜抿着唇,抬脚踢倒了身旁的圈椅,阻挡他的方向。 同时,毫不犹豫地射出下一箭。 男人迅速躲过箭矢的同时,却不可避免地被圈椅绊倒。 辛宜见状,将弓箭砸到他身上就要夺门而出。 哪知,方转过身要跑时,不知被何物绊倒。整个身子猛然跌倒在地上。 见他仍在身后紧逼,辛宜心惊肉跳地赶忙爬起身,好离他远远的。 直到脚踝处传来一股惊悚的凉意,辛宜回头才发现,男人半跪于地,抓着她的脚踝,将她往后拽。 “放开我!” 辛宜 愤然的抬脚踢他,却被他箍得更紧,拽得更重。 随着肩背一凉,一缕缕发丝落在身后,辛宜脑海中防线彻底炸了,她挣扎着转身惊怒道: “无耻……唔!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可男人并未说话,眯起眼眸,袖中的粉末散出,辛宜渐渐没了知觉。 他抬手轻轻捂着辛宜的布满潮红的脸庞,盯着她宁静的睡颜,思绪不由自主的又飞回到五年前。 过去也未见辛氏有所抵抗,甚至他少有的几次去疏沉院时安寝时,辛氏总会提前留一盏昏黄的小灯候着他。 待他进来,辛氏面容柔和贞静,主动上前替他宽衣解带。 这等风景当然也只能独属于他来看他来赏。 可辛氏终究不是个听话的。 未成婚前就与宋峥不清不楚,放眼整个大雍,哪里有义兄一路送嫁到夫家门口? 此等行径无疑是在打他季桓的脸。 这便罢了,她还敢假死背着他与人苟合,珠胎暗结生下孽种。 这般,更是将他这个夫主的尊严贱踏到泥里去! 至于那郗和,不过才与她见了几面,竟将人勾得丢了魂。 他停下动作,忽地抬起辛宜的下巴,凤眸微眯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即使昏迷不醒,那双细长的远山眉依旧微微蹙起。 “安郎!” 听见辛宜昏迷中的一句呢喃,男人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 方才她的哭诉怒骂也如同魔咒一般,一遍遍逡巡于他的脑海。 她要韦允安,韦允安才是她的夫君,韦允安比他好千倍万倍! 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季桓忽地冷笑出声,一时间面色竟狰狞得可怕。 她在清河和邺城时,明面上也算安分守己,温柔娴静,将他伺候的还算妥帖。 那时,怕不是她要从他这得到旁的什么东西。 当年,她的一个婢女不是潜入他的书房,动了那封信件? 而今辛违宋雍已死,她也不再需要做一个探子,自然也不再需要从他这得到什么。 冷冷瞥向她,季桓忽地想到,若非他以韦允安的命要挟她,她仍会像之前一般,装疯卖傻,自以为是的与他形同陌路。 果真是个心机深沉,无比势力的女人! 还妄想诓骗于他? 男人愈发恼怒,心底似乎能掀起滔天巨浪。可愤怒的同时,又有什么隐隐从心底泻出,不留痕迹的跑了出去,令他有一阵的心慌。 脖颈处骤然的疼痛使梦中的辛宜都忍不住痛地叫出了声。 睁开沉重的眼皮的一刹那,瞥见男人盛满杀意的危险视线,辛宜迅速侧过脸去,红唇张合重重喘息。 “莫动!”。 辛宜难受地蹙眉,陷入了虚浮的痛苦之中。 男人忽地抬手摸向她的下颌,汗泪混白交织,辛宜厌恶的皱眉瞪着他。 “夫人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何等模样?”他忽地逼近,一本正经的模样说着肮脏下流的话。 “今后那个阉人如何能满足得了夫人?” “你无……耻!”辛宜咬牙切齿费力得说出这两个字,而后彻底闭上眼眸不打算理会他。 “看着我!”男人忽地擒过她的下颌,厉声呵斥道。 辛宜实在不想再忍下去了,趁着他停顿的功夫,哑着嗓音冷声道: “你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第40章 第40章:强取豪夺“季桓,我受够了…… 翌日,待辛宜醒来,发现一只有力的大掌正横在她的腰上,将她紧紧桎梏住。 知晓那是谁,她忍着不适,厌恶地推了推,发现那手臂依旧纹丝不动。 二人的黑发交织在一起,散乱的铺在枕上,缠绵悱恻。 被人紧紧箍在怀里,令她愈发心烦意乱。直到视线落在高脚架前,那冷白的光闪进辛宜眸中,她才堪堪精神了几分。 凝钧剑! “先放开,我……内急。”她撑着手肘抵了抵身后的人。 似乎昨夜的事不曾发生,她们仍是恩爱美满清晨交拥的夫妇。 果然,桎梏开了。 几乎一瞬间,辛宜急忙挣脱男人的怀抱,顾不得笈鞋,直奔高脚架而去。 反常的动作惊醒了榻边的男人,季桓忽地睁眸,刹那间,男人就意识到她要做何,连忙掀被起身跟上她。 昨夜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情事,辛宜步履阑珊,以迥异的姿势迈着步伐,当然不可能如男人那般快。 但眼看身后的男人逼近,辛宜顾不得什么,急忙推倒高脚架,双手迅速提起了凝钧剑,指向男人。 高脚架上的冰裂纹梅瓶碎了一地,横在二人之间。正如同他们的过去,所谓的夫妻名义,也早如这摊碎瓷,可笑又悲凉。 “剑都拿不稳,还想杀人?” 看着随眼前人费力抬起纤细手腕举着的不停颤栗的剑尖,季桓抬眸扫了她一眼,皱了眉头。 经过他的提醒,辛宜才意识到她的手腕抖得有多厉害,甚至指向男人的剑尖,也是摇摇晃晃,随时都在偏离。 她过去也曾舞刀弄剑,只是自那次落水大病一场,她的手腕便再使不出多大的力道。 再者,凝钧剑本就沉重,久久提起剑对着男人,令辛宜确实倍感吃力。 “别过来!”见他踩着碎瓷,目光中流露出轻蔑,依旧步步向她紧逼,辛宜渐渐急了,眼圈越来越红。 “放下剑,我可既往不咎。”男人眉心微蹙,揉了揉昏疼的额角,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心中如同憋了一团火气,堵得不上不下。若是他方才不曾醒来,那如今剑尖或许早就横向了他的脖颈。 也是,辛氏这般恨他。过去他就曾下令,不准在正房里放簪钗和瓷器,一方面为了防止辛氏自尽,另一方面便是避免辛氏的刺杀。 昨夜终究是他疏忽了,云消雨歇后他竟直接将人抱至榻上。这才有了二人相拥至天明的景象。 “我不会再信你说得任何鬼话。”辛宜哭着使劲儿摇头,满头的青丝随着他的动作掠过脸庞,更衬得女子面容白皙,苍白无力。 “我要见安郎,让我见——”旋即,辛宜瞳孔猛地一缩,声音戛然而止,她当即愣在那里,就连手中的凝钧剑也跟着倏地一晃。 察觉她的异样,很快,男人锐眸扫过,绫罗软纱遮掩的小腿上,白腻的蜿蜒顺流而下。 此等景象落在方才起身的男人眼底,倒叫季桓也滞了一瞬,目光沉沉地盯着那痕迹。 转瞬,二人的视线猛地于空中交汇。 察觉男人的视线不偏不离放肆的落在她身上,羞恼与屈辱似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此刻某处流着他的东西,却又要叫嚷着见安郎……辛宜竟发现她从未如现在这般厌恶自己! 她真的,再也无颜再面见安郎了。 来不及多想,举在身前的剑忽地瞬间横上了脖颈,辛宜红着眼,泪水如珠子似的沿着苍白的脸颊颗颗滚落。 “你也不过如此,卑鄙小人,衣冠禽兽,虚伪至极。你除了会用我夫君威胁我,拿我女儿要挟我,从我这幅身子上寻找征服,你还会做何?” “你无情无义,又自欺欺人,将那可笑的梦魇扣在我身上,顶着荒唐至极的理由对我予取予夺,对我肆意践踏侮辱!” “可我辛氏玉绾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季桓,我受够了!被困在这里的每一天,与你周旋的每一瞬,都令我觉得窒息,觉得恶心!” 被人这么劈头盖脸一顿斥骂,男人的面色犹如暴雨前的浓厚黑云,蓄积的怒火,随时都可能降下雷霆之怒。 袖中的指节猛然攥紧,季桓被气得唇角抽颤,此刻脸上的掌印似乎又在火辣辣的灼痛,提醒着他昨日发生的一切。 锋利的剑刃沿着昨日留下的咬痕,直接划破女人的纤细的脖颈。很快,一道鲜红的血珠便开始蜿蜒漫流。 男人心底猛地一抽,只得狠命地压抑住即将喷发的怒火,盛满盛怒的目光凝着她,忽反问道: “窒息,恶心?” “既然本官令你辛宜这般厌恶,当初又何必嫁入季府。”他忽地自嘲地发出一阵渗着凉意的笑。 “未曾做过对不起我之事。” “辛宜,如此漏洞百出之言,你觉得,我会信吗?” 说罢,他看着辛宜,终是一声长叹,垂下眼眸似有悲 伤。 “你以为我情愿与你在此纠缠不休?” 接着,冰冷的锐眸猛地抬似,男人盯着她的眼睛,想透过那双含满泪水的眼眸看进她的心里。 委屈,心酸,痛苦……恨不得杀了他? 他盯着她乌黑的双眸,从中读着辛宜的情绪,凉薄道。 “辛宜啊,辛宜,你说本官卑鄙虚伪……这点倒是不假。” “但你辛宜又能清高得了哪去?”他忽地冷笑一声。 “我季桓不信神佛,不信报应,不信旁人,我只信因果。” “你要知道,如今的一切恶果,皆由你辛宜而起!” “别忘了,当初是你——辛宜,非要嫁过来。” “我刻意冷落你两载之久,即便你知晓后果,也仍要嫁进来。” “至于你不顾一切嫁给季府,为了什么,想必你心中清楚,也不必我说。” “而今,本官于你而言,再无旁的利用价值,你自然不用再继续隐忍伪装,不必刻意讨好。” “辛宜,你看看你自己有多虚伪多卑鄙!” 他说话的时候,辛宜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泛滥如潮。 今日之前,她只以为季桓不喜她,从没真心待过她,甚至还把她当随时可以利用抛弃的棋子。 原来,无论过去她多么努力,在他眼底都是别有居心,她年少时的爱意,成婚后的期待,在此刻都成卑鄙虚伪,甚至,她在季桓眼中就是个笑话! 见她目光动容,有所恍惚,男人当机立断,抬掌忽地击向她的手腕,也正是这瞬间,凝钧剑猛然落到地上,震得她心头一滞。 她失力地跌坐在地,也感受不到地上的碎瓷,和手腕上的剧痛,只形同一棵死木,呆滞无神。 是啊,一开始都是错的,这一定都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才让她经历了这荒唐的一切。 “这是最后一次。”头顶传来男人警告的声音,辛宜木然的抬眸看他,恍惚道: “你说得对,我是不该嫁……” 而后,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精气般,昏死过去。 晕过去的同时,脖颈上渗出的一条血痕顺着霜白寝衣下坠。男人伸手扶住她的身子,抚长指过她的脖颈,沾了一滴鲜红的血珠,一时间眉头紧锁。 …… 被人拽进季府的同时,郗和的眼皮便突突直跳,想起那人被困在后院苍白病弱的女子,他忽地心乱如麻。 每次季桓找他都准没好事,特别是关乎到辛宜的事。季行初的残暴狠辣全是在这方面体现十足。 “你是禽兽吗!”还没进门,郗和直接愤怒骂道。 待看到房内男人白皙面庞上的一串串指痕,愤怒的心情旋即舒适了起来,若是有酒有菜,他还能当场喝个几杯,以示欢庆! “不该问的不要过问。”季桓忽地冷声提醒他,一句话彻底堵住了郗和的好奇。 郗和没来之前,看着女人身上密密麻麻的痕迹,季桓早给她换上了一件月白立领襦裙,从脖颈一路严丝合缝地遮到脚下。 甚至连那纤细手腕上,都提前放了一方丝帕。 看着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不省人事的女人,郗和心下颇不是滋味。 他不再理会季桓,急忙去替人把脉。摸到一方丝帕,他忽地挑眉,目光若不经意瞥向一旁神色淡然的男子,旋即唇角扯出一丝讽笑。 他想,或许他当年在净云寺说得一句玩笑话,要应验了。 待摸上脉搏,郗和已收回神绪,细细去感受指尖的温热跳动。 “你又刺激她?” 郗和拧着眉头转身地看着季桓,不悦道。 “她如今脉象虚弱得紧,因是心脉虚缓所致。她上回就大病一场,元气未恢复过来。若你再这般刺激她,就等着办后事吧。” 察觉他面色不善,沉沉盯着他不说话,郗和心虚得捏紧了手指: “我骗你做何,我又不是你,你我相交数十载,我可曾骗过你?” “你最好是。” 季桓走近,视线落在昏迷女子苍白的面容上,见她黛眉紧蹙,似乎连睡梦也不得安生,最后不耐道: “可否有安神的方子?” 郗和知道他要做何,点了点头,准备给他开药。 眼下他还救不了辛宜,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季桓对她好一些,这样她的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她的手怎么了?”郗和说罢,不顾男人那想要剜人的目光直接掀了那方丝帕,捧着那指尖粉红的玉白柔夷。 季桓当然也能看到,她的手腕仍在轻颤。不由得皱了眉心,同郗和解释了不久前他一掌打中她腕子的事。 郗和听罢暗自咬紧了牙,不动声色地寻了她的另一个手查看情况,发现仍在抖动。 “你确定是右手?”郗和将她的一双白皙皓腕紧握手中,不悦地质问男人。 男人颔首回应,面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决绝。 “这就怪了。”郗和又反复打量了她颤动的手腕,仔细观察着,并未找到可能出现的伤痕。 “既看完了,就将手拿开。”男人站在一旁,目光如同淬毒的剑,死死盯着他握着的那些细腕。 呵!郗和在心底与他翻了个白眼,终是将辛宜的手腕放在榻上。 “她过去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或者生了很重的病?”郗和问道,转念一想,若不是他被梦魇所扰,又哪里会在乎她是生是死。 好歹夫妻两年,她“死”后的那几年,季氏竟然没有一人出面替她收尸。 那时他看在眼里,痛在心底,甚至稍稍替她立了一座无名碑。 郗和忽地叹了一口气。 季桓立在她身旁,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庞上,忽地生起了一股异样的情潮。 他想说,或许与当初她被悬吊与邺城城墙外曝晒三日有关。 可话滚到嘴边,他竟发现自己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他当即有些烦怒。 好在,郗和忽地打断他: “我想起来了,她是并州人。” “前朝征和二年的十月(8年前),并州起了一种疫症,当初我随着叔父去了一趟。之后就算他们痊愈,周身还是使不上多大力气。有的农户甚至连锄头都举不起来。” “我叔父当时想了许多法子,终究是治不了那些症状。那些人见捡回一条命已多有不易,便未在强求。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他们的症状可否得到缓解。” 不待他说完,眼前的黑衣男子霎时神情剧变,步履匆匆,如同一阵旋风,眨眼间消失不见。 独留郗和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果真是疯子。”他看向辛宜,忽地冷笑一声。 良久,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点漆般的瞳孔中蕴满忧虑与隐隐的心痛。 …… 季桓径直从后院夺门而出,一路快步行至前院书房。他不知,自己为何这执着,甚至面上一如既往的冷峻也险些挂不住,仿佛书房中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可事实并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脑海深处一阵又一阵的剧烈疼痛。他忽地一甩广袖,桌案上的物什全部应声而碎。 钟栎听到动静,紧忙从抱厦外赶来,看见主上撑着桌子,垂着头,双目血红的模样,不由得吓了一跳。 不待他收回目光,反而迎面装进季桓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波涛汹涌。 “去查,辛氏当年在并州的一切过往。” “还有她那个被拔了舌头的婢女,将人带到吴县来,我亲自审!” 40-50 第41章 第41章:强取豪夺为了辛宜而失态。…… “辛氏祖籍在义城,之后她也曾随着辛违前往晋城,邺城。这些经历,本官都要知道。” “那个婢子,务必看紧了,人若是中途死了,你们也不必回来。”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面色阴沉,乌云混着飓风暴雨,随时都可能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闻言,钟栎眸光微动,小心翼翼地看着季桓抿着唇若有所思。 他不明白,为何主上忽然要查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但看着 主上实在算不上好的表情,终是把心中的疑问吞下了。 季桓凤眸微垂,余光瞥见碎了一地的瓷片,今早女人持剑颤栗威胁他的模样又恍在眼前。 辛宜的手腕怎么会有伤? 她不是会弯弓射箭,体能极好吗? 是以他从不曾将辛宜与河东薛贞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联系起来。 包括,那晚为了试探她而假扮的杀手,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辛宜身负武艺的基础之上。 他清楚的记得,她指腹的茧子层层覆盖,若是没有数十年的反复训练,他如何也不肯相信辛宜不通武艺。 他忽地冷笑出声,乍然的声响在房内逡巡不断,散发着一种诡异的空灵。 她不过是宋雍辛违安插在自己身边用来监视他的棋子。 他又哪能真着了她的道?他季桓原本就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退一万步说,纵然他有错,但那又如何?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此时就算思量太多,也都没有意义。他忽地有些气闷,方才他在郗和面前,到底是失态了。 为了辛宜而失态? 他自嘲的冷笑出声。 决计不可能! 此番不过是弄清那些过往,看看辛宜到底耍了多少手段伎俩罢了。 总得对辛氏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不是吗? …… 辛宜醒来时,已是黄昏。金黄的暮光透过冰裂纹窗棂,一寸寸落进来,给桌案上的茶具镀了一层金辉。 头脑昏沉的厉害,察觉身侧在无旁人时,辛宜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起身间,发现身上穿着一件领口高到脖颈的月白忍冬暗纹交领襦裙,繁复的衣衫隔得她周身难受。 “夫人醒了?”青玉小心翼翼的看过来,笑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辛宜发现嗓音还是哑得厉害,蹙眉伸手摸了摸脖颈。 “如今是酉时正了,夫人您睡了一天一夜,奴婢先服侍夫人梳洗一番,然后伺候夫人再用膳。” 辛宜没有反驳,睡得太久,身子无力的紧,前不久都在同那疯子周旋,实在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草草用过一碗燕窝八珍粥,看窗外的天色还不算太暗,她默默叹了口气,抬眸看向青玉道: “腹中积食,有些不舒坦,可否令我出去走走?” 青玉点头应好,又换来红玺,一步不落得紧跟在她身旁。 “夫人,如今已是十一月的天,夜里露水重,您莫要着凉啊。” “已是十一月了?”辛宜有些茫然。 尚在七月时,她和安郎还有阿澈还在永安县生活。 红玺寻来一件牙白云锦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又替她将垂在身侧的长发绾好,这才肯放她出去。 余光扫过二人的动作,辛宜没有说话,只是心底的悲戚随着溶溶月色渐渐涌出。 过去,素听和素问一直陪在她的身旁,照顾她的事宜,无微不至。 素听如今下落不明,素问随杜嬷嬷回了府,也不知如何了? 冥冥中,她总觉得,以季桓的狠辣性子,断容不下她二人。 毕竟,他连她这个所谓的妻,都容不下去…… 恨屋及乌,素听和素问的下场……思及此,眼眶渐渐湿润,她沉沉呼了一口气,强忍着鼻尖酸意,轻声道: “走吧。” 青玉和红玺各自提着一盏六角琉璃灯伴在身侧。 辛宜也没说去哪,她二人随着辛宜,漫无目的的转着。 穿过连廊,月光溶进近旁的一处池子里,随着水波荡漾出明黄的鳞光。 月色之下,辛宜看清了荷塘里不只有月光,更多得是弯折了头的枯荷,灰褐干硬,死气沉沉。 数月前尚在永安县时,她最喜的就是屋舍旁的十亩荷塘。安郎会用荷花做成荷花酥,会将荷茎做成爽口的菜肴,会把荷叶晒成茶,会在莲藕中蒸上糯米…… 而今荷花枯了,安郎和阿澈也不在她的身旁。他们一家,正如眼前的这片枯荷。 目光落向那满堂枯荷,辛宜干脆也不想再走了,凭栏而坐,一会看着碧空中的满月,一会又垂眸深深看着枯荷,眉心始终不得舒展。 青玉见她这样,神情愈发紧张紧张,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有了前几次的事,她丝毫不怀疑,别看夫人现在好好的,说不定转瞬就会决绝地投了荷塘求死。 她虽不明白夫人之前经历了何事,但她看得出,夫人不开心。大人每日都将夫人困在房内。她也在旁的富贵人家做过事,从没见过哪家的夫人连房门都不能出。 可她也做不了什么,她只是钟栎大人买回来的下人。大人不悦,她们也得跟着遭殃。若不夫人心善,她们也不知道会经历什么。 恰在此时,一阵尖锐的嘶吼骤然划破短暂的静谧,青玉和红玺眼底闪过错愕,旋即警惕起来。 “你这个贱人!” 蜜合裙裾胡乱翻飞,绣金珍珠云履有力的踩着地板,崔节柳眉倒竖,气势汹汹地朝她走来。 只见她眼睛红肿,怒瞪双眸,指着辛宜怒斥: “辛宜,你这个贱人!你说,是不是你撺掇季桓杀了我妹妹!” “她才十五岁,她还那般小,就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 “辛宜,你好狠的心啊!你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来,为何不不响转头就去跟季桓告状?” “你知道吗,我妹妹被……一剑穿心……她心口的窟窿,比碗口都大,你怎么这般狠心!” 崔节说罢,红肿的眼睛又滚下两颗泪珠,发觉辛宜依旧平静的看向她,面不改色,一时间更为恼怒。 家中肯让她带着崔苓前来,特意经过吴郡,无非就是为了促成崔苓顺利成为季桓的妾。 可现在崔苓不仅没做成他的人,反而横死在季桓剑下。这叫她崔节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她将来还如何跟娘家交代? 充满怨气的目光恶狠狠地落向辛宜。 “辛宜,你这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你就不怕……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崔节几乎是扯着嗓子,拼命地朝她吼着,浑身哪里还有一点所谓世族贵女的模样。 “她不过就向你撒了点硝粉,你至于取了她的性命吗?” “说完了吗?”辛宜漠然地看向她,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她的死我确实不知情,你有何不满便去寻找季桓,我给不了你任何答复。” 听她面容决绝,好似根本不愿搭理她似的。再想起不久前她给自己的那一巴掌,刹那间,崔节觉得肺腑都要气炸了。 辛氏在她面前,向来只有做小伏低处处忍让回回吃瘪的份,哪里如今日这般硬气,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甚至还爱答不理? 一股怒火冲破压抑,在崔节心底腾直上。 想着,扬起手就向凭栏而坐的女子打去。青玉和红玺赶忙去拦,却被崔节身后的两个丫鬟绊住,腾不出去。 掌风迎上面门,辛宜抬眸看去,迅速起身擒住了崔节的手腕。崔节的力道一时将二人带得伏倒在栏杆上。 “辛宜,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踩在我头上?”崔节目眦欲裂,抬手就要掐向辛宜的脖颈。 辛宜被迫抵着栏杆,上半身还抗着崔节那疯魔的力道。若是以往,她并在意崔节的挑衅。但睡了太久,身上几乎没什么气力,如何能抵挡得了崔节? “你还回来做什么?既然五年前早死了,就该死得彻底,死得透彻,缘何回来祸害旁人?要不是你,我妹妹早就嫁了季桓,哪里落到你踩在我们头上?别以为你如今仗着季桓,就能呼风唤雨。” “纵然你神 通广大,我告诉你,你也永远别想再体体面面的回到清河。谁不知道,胡人攻破邺城时,你被糟蹋了多少回,季桓他也真是有意思,非要自当王八带绿帽,都如此了,他还肯要你!” “我若是你,早就一根白绫吊死过去,决计不再污旁人的眼,碍旁人的事——” 察觉到身后的冰凉刺痛,崔节手下的动作猛然顿住,眸底的怒色渐渐被恐惧所代替,肩膀一时抖个不停。 “你若想死,本官现在就满足你。” 尖锐的剑锋直直抵着崔节的后背,男人压迫的气息也渐渐逼近。 崔节低头看着辛宜,眼底恐惧渐生,她如今陷在辛宜和季桓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崔节慌忙松了力道,辛宜这才喘过气来,气喘吁吁的抚着心口,挣脱崔节的手腕。 “大哥……我……”崔节的声音都在颤抖,此刻她眼底蓄满了泪水,想开口求饶,但嗓子如同被粘连似的,一句完成的话也说不出。 “知道崔苓是如何死的吗?”男人说话的瞬间,余光无意间偏向伏栏杆旁喘息的白衫女子,剑尖更进一步,好像穿破了崔节的皮肉。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毒蛇似的缠让崔节的脖颈,近乎窒息。 “胆大包天,不知死活,敢在郡守府使用禁药,你觉得,她不该死?” 身后的刺痛宛如钻心绞痛,激得崔节险些站不稳。畏惧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辛宜的一颗心跳剧烈跳个不停。 她不敢回这话,硝粉是她和崔苓一起撒的。季桓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若她承认,那她毫不怀疑,季桓下一秒就会捅穿了她。 见她不说话,男人又道: “凝钧剑削铁如泥,吹发无痕,崔苓死的,半点痛苦都无。” “唔……大哥,我知错了,我给你赔罪!大哥你千万别杀我……延儿才刚上学堂,芊儿才会走路,他们……他们都还小,都还离不开母亲……” 察觉那剑尖半分都未移动,崔节愈发崩溃,但又不敢放声痛哭,深怕惹毛了后面那疯子,真将她一刀捅死。 忽地,她终于想起一旁静坐着仿佛事不关己的白衣女子,身子向前,快速躲开那剑尖,扑通一声跪到了辛宜面前,痛哭流涕得拽着她的大氅下摆。 “大嫂,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以下犯上辱骂大哥,不该口不择言污蔑大嫂,崔苓是……是她死有余辜……呜呜,是我糊涂了,是我冤枉了大嫂,是我对不住大嫂……” 见辛宜依旧面无表情不愿理会她的模样,崔节彻底急了,竟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痛哭道: “大嫂,我真的知错了……呜呜,您是季氏宗妇,是我的大嫂,我以后再也不敢以下犯上了……”她继续拽着辛宜的裙子,开始磕头,“大嫂将来也是要做母亲的人,芊儿不过两岁,她……她离不开她的阿娘……呜呜……大嫂……求你……救救我……” : 芊儿才两岁,她还离不得阿娘…… 犹如一块巨石投进深水,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浪花,辛宜面上的冷漠无情旋即化作一地碎渣。 “够了,你回去吧。”辛宜无力地扶着拦杆,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被苦涩与心痛取代,眉心紧拢,半侧过脸,不愿再看这些碍眼的人。 灯火落在她的脸庞上,平白添加了一丝愁绪。这幅被戳中要害,痛心疾首的模样,落在季桓眼里,却添了另一层含义。 定是崔节这误打误撞的话勾得她想起了那个孽种! “将人带下去,打五十板。” 本以为有了辛宜的松口,她少说能逃过一劫。谁料季桓这厮要打她五十板子,这不是间接要她的命吗? 崔节恨恨得看向两人,当即准备两眼一晕昏死过去。 直到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她的脸色瞬间煞白。 该不会是,此时要打她板子? “大哥!”熟悉的沉重声音传入耳畔,崔节眼底又涌起一阵泪花。 季珺急冲冲赶来,看了一眼狼狈的妻子,深深替她捏了一把汗。 听到下人的禀报,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多年,崔节还不知道他大哥季桓是何人吗?她怎么敢去招惹季桓! 大伯季选死后,十九岁的大哥成了季氏家主。他当家不过半载,继母孙夫人和其所出的六岁的女儿季汐相继病逝。 府中之人自然知道这其中阴私,但是为了季桓的名声,为了清河季氏的名声,众人都绝口不提,对外只称病逝。 就连他亲阿姊季泠,不是到现在还被软禁在禄苍庵吗? 多年来他与大哥虽然是兄友弟恭,但对他而言,更多的是敬畏和惧怕罢了。 “大哥,我替识芳向大哥大嫂赔罪。识芳她近来病糊涂了,头脑愈发不清楚。今日竟然冲撞了大哥大嫂,回去我定然会依照季氏家规好好管教她。” 看季桓的面色似乎有些缓和,季珺瞪了崔节一眼,给她使了眼色。 “大哥大嫂,我今后再也不敢了,今后识芳自愿去天梧山清修,替大哥大嫂还有府中众人祈福。”崔节红着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看着下人将崔节扶走,季珺才松了一口气,又是好一阵同季桓和辛宜赔罪,这才离去。 二人离开后,喧嚷的吵闹声终于消停。 深秋的夜晚凉得如同冬日湖面的寒冰,冻人的紧。 可倚坐在池边的女子,任凭凉风如何吹拂她的裙摆,冷风深深灌紧领口,她都像感知不到似的,依旧侧着身子坐在那,一会抬眸看满月,一会又垂眸凝视着枯荷发愣。 被漠视的男人彻底沉了脸,一言不发,上前直接揽腰将女子打横抱起。 身子的陡然悬空,激得辛宜尖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上男人的脖颈,二人一时四目相对。 辛宜只觉厌恶。 如同触碰脏物旋即收回手去,遂将头扭到了一边,不再同他对视。 丫鬟们执着六角琉璃灯,远远在前方探路。季桓抱着怀中的女人,稳步前行。 辛宜实在不想靠近他,可环抱着她的手臂健壮有力,桎梏得紧,这种姿势导致她无论如何都挣不开男人的怀抱。 她不想看见崔节,更不想看见季桓。经过这几次的交锋,她实在是累了。每一次都如同对牛弹琴,每一次落在她身上的那些苦与痛,那些屈辱都是实打实的, 季桓既然想要她,那便要她罢,只要安郎和阿澈能够平平安安,她在季桓那疯子身旁,当个活死人又有何难? 无论如何她也小他六载,总有熬死他的那一天! 第42章 第42章:强取豪夺不允许她拒绝夫妻…… 夜风在耳畔呼呼作响,两人的衣袂交织在一起,随风飞舞。男人就这般抱着她,从荷塘走回宣苑的正房。 二人一路无话。 将她放下后,男人旋即起身进了湢室。盯着他的背影,辛宜目光沉沉,长眉拧起,面上的平静渐渐消弭。 他面上的掌痕已然消散,就连她脖颈的伤痕都在渐渐愈合。时间似乎想将这一切悄悄掩去,将她二人送回到过去,送回到那些肮脏算计都不曾发生的岁月。 湢室的水声哗啦响个不停,不断淹没她心中的堤坝。恍如魔咒般,令辛宜瞳孔猛地一缩。 崔节的话无疑是季氏众人,包括季桓本人对她的态度。她们无一不是盼着她尽早死去,别碍了他们的眼,挡了他们的道。 她“死”后的那么长时间,季氏都未曾出面,他们都默认,她被乱军玷污糟蹋。出了这样有辱门风的丑事,季氏包括季桓,巴不得她死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正如放人看来,她的存在无疑不是季桓的污点。若不是她这幅身躯还有些用处,季桓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 他毁了她的生活,他将安郎折磨的半死不活,迫使她和阿澈母女分离,不复相见…… 辛宜不明白,两人都已经彻底彻底撕破了脸。合该是形容陌路, 互不搭理。 但那接连不停的水声,到底将她心底的平静扰得纷乱。 她不想再同季桓做那事。不想再被他侮辱,承受心灵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辛宜旋即起身,推门朝着院外走去。 青玉见她出来,面色诧异,但又不敢阻止她。见她走了几步,在院中的石墩上坐下便不再动后,渐渐松了口气。 金黄的圆盘渐渐滚至天顶,明亮皎洁,慷慨得倾洒着秋夜的凉爽。 辛宜就这般坐在石墩上,抬眼一眨不眨得看着月光。整个太守府,恐怕只有这寸月光是自由的,肯温柔待她,容得下她尽情欣赏。 青玉站在一旁紧紧盯着那抹孤寂的霜白身影,时而留意着房门,心绪焦灼。 深秋的夜空广阔无垠,月光下的所有星子都黯然失色,只有时不时飘过几条云带,给夜色苍穹增加几分别样风景。 抬眸凝视着辽阔深邃的夜空,辛宜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过去的那些人和事仿佛在天幕重现,父亲依旧慈爱的看着她,义父摸了摸她的头,说她长大了。 “不想冻死在外头,就进屋去。”夹杂着冷意与不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辛宜登时回神。 清冽皂荚香越来越近,男人方才沐浴完,披着苍青大氅,朝着石墩旁枯坐的女子走去。 就算不回头,她也知是谁,一如既往的刻薄与冷漠,她听到了,但不想回。 接二连三的被人漠视,季桓面上的从容与淡定再挂不住。晦暗的眼眸阴郁渐起,不由分说,扯过辛宜的手腕,将她拽向屋内。 手腕传来一阵疼痛的桎梏,男人力道极大,半点不曾怜香惜玉,疼得她眼底涌出湿意。 回到屋内,辛宜这才清晰的看到,她左手的腕上,白皙的皮肤上狠狠印上一道道指痕。 她只垂眸抚着手腕,微微撇着唇角,半点不曾看他。 季桓闷了满腹郁气,见她依旧这幅油盐不进要死不活的丧气模样,唇角扯出一丝冷笑: “辛宜,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本官倒要看看,你要犟到什么时候。” “你若真有能耐,那便永远装聋作哑。” 话说到这个地步,还不见女人抬眸,季桓简直要被气笑了,眸底猛然闪过阴鸷,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被女人躲开后,他又迅速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亦或是,你既这般喜欢做哑巴,本官也好叫旁人当回哑巴,你不是喜欢得紧?” 辛宜眼底顿时涌出一阵怒火,腾腾灼烧着,若是可以,她此刻真想将面前这疯子毒哑毒死! 男人面色阴沉,阴鸷从黑眸中迅速聚起,向外蔓延,渐渐笼罩了整个房间。 “辛宜,你屡次以下犯上,目无夫主。事不过三,本官说过,那日已是最后一次。” “季桓!”辛宜怒不可遏,袖中纤细的指节紧紧攥起,眸中怒气横生。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好吗?”辛宜重重呼了一口气,抬眸看向他。 “你设计害了我义父和父亲,杀了素听素问,对我……亦是始乱终弃,如今你毁了我的生活,拆散我的家庭,伤了我夫君,还将我囚禁于此……” “你毁了我的一切,难道还希望我对你眉开眼笑,对你满心欢喜,热情相迎吗?” “季桓,我也是人,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也是有感情的,我也会痛的啊!”她声音哽咽,强忍着浓重的泪意。 “强词夺理,你分明是故意漠视本官!”男人打量着她的神情,冷冷道。 “我……”辛宜苦笑一声,继续道,“你知道我做了何等努力,才说服我不去杀你,不去恨你……你我之间与其两相折磨,不如形同陌路。” “你听到今日崔节的话了吗?你们季氏,还有旁人便是这般看我的……” “一个失了节的女人,哪里再配得上季氏宗子,高高在上的令君大人!” “季桓,从我‘死’的那一刻,我便不再是你的妻子了,你自始至终也没将我当成你的妻子……”面对阴鸷的男人,辛宜不知自己是如何说出这些话的,直到现在,她仍听见自己颤颤的声音。 “我‘死’之后的整整五年,你季桓,你们季氏可有一人替我收尸?” “我早就不是你的夫人了,季桓,我求求你,求你放过我吧!”辛宜哽咽道。 “做梦!”男人咬牙切齿的吐出这两个字。平白折磨了他整整五年,就算她不曾下咒,但这五年日日夜夜未曾有一日安然入睡,一闭上眼就是那血淋淋的女人,疯了似的来报复他。 辛宜绝望的闭上眼眸,面上痛苦不堪。良久,她无力道: “若是因为梦魇之事……若我能帮你解决了梦魇之事……你能放过我们吗?” 季桓当然知道,辛宜口中的“我们”,合该包括哪些人。 不过,令他痴狂的倒另有旁的事。 “辛宜,你终于肯认了!”男人朝她逼近,眸底露出诡异的兴奋,似癫狂又似恼怒。 他一直都怀疑梦魇之事是辛宜对他下的咒术,才令他数年来生不如死,活得不人不鬼。 辛氏这般说,无疑是承认了她的所做所为。过去他请了无数神医名医法师方士,都未曾治好他的梦魇。 辛氏却如此堵定,这其中定然有猫腻。 不过,就算她能治好他的梦魇,他也不会这般轻易放过她。 “本官答应你,若你真有本事治好本官,一切,自然如你所愿。” 辛宜被他那胶着审视的目光看得发毛,其实她并没有把握。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季桓的梦魇,源于心病。 “签字画押。”辛宜抬眸看着他,定然道。 季桓深深打量了她一瞬。在她抬眸时,二人旋即对上视线。 男人旋即轻笑一声,眸底伸出的郁气纷纷涌泄,“若治不好,你亦知晓后果。” 辛宜没有回她的话,自顾自得展开笔墨纸砚,摊到桌子上,全神贯注地写着各项条例。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男人眸底浸出冷意。 前不久还要死要活,对他置之不理,恶语相向。反到如今,倒像是忽地活过来,巴不得同他快些撇开干系。 心下愈发气闷,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叫辛宜如愿,更不会允许她回头去找旁的男人,尤其是城南那阉人。 治好了又如何?不管怎么样,当初是她辛宜执意要嫁进季府。辛宜也只能是他的,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死人,他季桓的东西,断然容不得旁人染指。 辛宜埋头写了一会,抬眸间发现他站在对面,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季桓的心狠手辣,冷漠绝情,经过几次交锋,她算是彻底领教过了。一直同他硬碰硬,碎得只能是她。 忽地明白了几分,当初郗和对她的提点:莫要同季桓硬碰硬,若顺着他,总会好过些。 辛宜不紧不慢走过去,把宣纸拿给他过目。 秀雅端正的簪花小楷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至于旁的条例,本就是无意义的东西,他自不会浪费心神去一一过目。 见他看了有一会时间,辛宜仍不放心,直直盯着他,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汇聚。 “如何?”辛宜谨慎地看着他,顿时如临大敌。 方才他大致扫过一眼,单子上无非是要求他放过她,以及那该死的阉人,碍眼的孽种罢了。 “成。”他漫不经心地瞅了她一眼,笑得诡异又令人发毛。 “我要你发誓,对着苍天大地,对着你季氏的列祖列宗,对着你逝去的阿母,以你季桓的名义,发、誓!”辛宜郑重地看着他,决然道。 直到此时,男人面上漫不经心的戏谑才彻底消散,逐渐被随之而来的阴翳取代。 二人就这般漠然对视,霎时辛宜的心被狠狠揪起。 被他看了好一会,直到心底渐渐发毛,辛宜才沉下脸色,质问道: “季桓,你莫不是又想诓骗于我?” 谁知,头顶上当旋即传来一阵讽笑,男人冷冷打量着她,目光危险又肆意。 “你倒是精明得狠!从始至终,只有你辛宜,一人提了条件。” “本官的梦魇因你而起,却又只许你一人提条件,反倒要本官发毒誓,辛宜,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我并未如此说过。”她气闷得撇过脸去,不知想到何处,神情悻悻,“是你总将旁人往恶处了揣测。” 男人只掀眸扫了她一眼,当即下笔,沿着 辛宜写的那列之后,又添了几项。 辛宜看到条例时,气得肩膀都在发抖,她愤恨的看着季桓,指节被攥到发白。 不许她见安郎和阿澈。 不许她待他不敬。 不许她拒绝夫妻敦伦。 …… 看她这隐忍又羞恼的模样,男人心下颇觉得畅快。 “怎么,若是你不愿,本官也不会强人所难。” “我应。”辛宜几乎是咬牙切齿,瞪着他说完得这句话,接着继续道: “但我要你季桓发毒誓,若你季桓违背今日应下我辛宜的誓言,凡你所珍视之物,尽数湮灭,皆离你远去。而你阿母,也将不入轮回,永不超生,而你季桓,终此一生,爱而不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季桓唇角的笑意猛然僵住。脸色瞬间冷峻下来,阴鸷在面上久久盘旋不定。 “辛宜,本官只应你这一次,倘若你再敢拿我阿母造次……” “本官就算不治这梦魇,也断然不会轻易放过你!” 辛宜警惕得盯着他,僵着下颌,听他说完。 良久的沉默后,男人才应了他,并起三指,肃然发了毒誓。 只,季桓背过她发誓的时候,方才面上的平静淡漠甚至连眼底的阴鸷都尽数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屑轻蔑的讽意。 可惜,他季桓最不信神佛,不信天道,不信报应,不信来生。 他向来看不上那些终日里只会求神拜佛软弱无能之辈。 若真有神佛,真有天道,当年他和阿母深陷泥沼时,为什么无论他和阿母如何祈求祷告,依旧落得那般下场? 而阿母这一生,都不曾做何任何不善不法之事,起先她见到流民,尚且会将所剩不多的馕饼和银两分予他们,直到后来出了那等事…… 季桓闭上眼睛在心中冷笑。 反观季选那厮,抛妻弃子,玩弄权术,一生作恶多端,双手沾满血腥,却能落得善终? 从那一刻起,他便知,求神不如求己。只要有足够的权势高位手段,那他季桓,便是旁人的神佛! 第43章 第43章:强取豪夺这些,本该是他一…… “你可满意了?”发完誓后,男人眸色淡淡,抬眼扫向她道。 辛宜没有说话,只专注的盯着那白纸黑字,几经确认,无问题后才拿着那纸张走到他面前,认真道: “等下我誊写两份,盖上你的官印,便算作正式生效,不容反悔。” 辛宜话音刚落,旋即敏锐察觉到男人的面容冷肃了几分,她瞪着他又小心的后退了几步。 这幅避如蛇蝎小心谨慎的模样,落在季桓眼里,平白又添了一把火气。 “辛宜,你不必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男人终是沉了脸色,凤眸上扬,怒意翻涌。 “本官方才已发了毒誓,你莫要得寸进尺。如今已是亥时,官署吏员业已下职,今日到此作罢。” “那明日我誊写后再盖上你的官印,你我各执一份。”辛宜执着的看着他。 不是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实在是和季桓交锋得次数多了,辛宜清楚的知道他有多卑劣无耻。 其实方才她有想过若季桓单方面撕毁条约的事,故而逼着他发了毒誓。 他既这般看重他阿母,便不该也不会再违背誓言。 更何况,季桓如今占着她无非是为了缓解他的梦魇之痛。他从一开始便厌恶她漠视她,待梦魇解决以后,她于他而言便彻底无用了。 辛宜所期盼的正是那一天。 “如今令君大人与我这等庶民,自是不可等同的,也望大人理解我的难处。”辛宜垂眸认真地检查着契约,甚至将纸竖起,以防止纸张太厚,里面免得夹带什么。 季桓看着她这动作,气得唇角发颤,恼得袖中的指节将要攥起,却又被气笑了。 他定定地看着辛宜,绕着她走了一遭,细细打量。 “本官倒未看错你,既如此精明,心细如发,你不妨猜猜,那韦允安待你又有几分真情?” 想起那日她在官署门前亲眼所见的喝了花酒的男人,自己那封被他换了的书信,季桓的心情莫名好了些许。 辛宜的动作悠然僵住,她深深吸了一息,倔强却又坚韧得抬眸,对上季桓的视线。 “大人明知故问,此番还有意思吗?” 辛宜说得什么二人自然心照不宣。 计划虽落败,季桓倒并未失去兴趣,良久,他忽道: “有没有意思,如何有意思,怎么做才会更有意思,夫人心里合该最清楚不过。” 他忽地拿起契约,也揪起了辛宜紧紧提起的心: “本官今日既能同你签这契约,若能做不好,那来日本官自不会放过你。” 察觉她面色忽明忽暗,季桓倏地想起不久前他坐在亭台旁一声不吭了无声息的模样,心底忽地顿了几瞬。 他侧过脸,不再看她。“当然,你若如了本官的愿,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这一说。” “安寝吧。”男人不欲再同她探讨那些令他不喜的事。 他伸展双臂,等着女人上前替他宽衣。 其实他方沐浴过,不过中衣外披了件大氅罢了,哪里用得着旁人给他宽衣,辛宜腹诽道。 但碍于二人的契约,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做那些属于她要做的事。 “你先睡吧,我再去外间看会书册。” 见男人一袭素白中衣坐在床榻上,辛宜站在一旁,面色不太自然解释道。 “我已睡了一天一夜,眼下实在没有睡意。” “过来!”男人目光沉了沉,语气实在算不得温和,不容拒绝道。 “契约还未盖章,今日便暂时还未生效。”辛宜有些别扭的看着他,心下没底,但依旧没有过去,将他前不久的训斥一股脑尽数还他。 她虽嘴上如此说,但眼底的慌乱排斥却溢于言表,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令她避之不及。 “好,好得很,辛宜!”男人抬眸看向她,忽地冷声道,“不过你要记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是谁依靠谁?又是谁给了你抉择之权?” “既然你不在意,那这条约就此作罢,也省得明日誊写盖章。” “我并未说不在意!”辛宜有些急了,“你既已发了毒誓,焉有反悔之理?”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凉薄的笑意,眸光晦暗,一步步向她逼近。 辛宜被他这厢行径惹得心灼,身后抵上桌案,她皱眉道: “非我不愿同房,我今日来了月事,不能同房。” “你以为是何?”季桓对上她的视线,端详片刻。 “放心,今夜不碰你那处。”旋即,他叹了口气,补充道: “你也知道,你身上的气息,能稍稍缓解本官的梦魇。” 辛宜狐疑地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眸子,终是在他解释后叹了口气,绕过他,先行走向上了榻。 她翻身背过季桓,对着墙面,扯了一角被褥缩在拔步床里侧。被褥不是多么服帖,身后的凉意一股接着一股。辛宜这才猛然意识到,如今只有一床被褥。 自那次她与季桓因话本的事大吵一架,他便再未踏足宣苑的这间正房。 多的一床褥子早就被青玉收拾。眼下两人却要盖同一床被褥,枕同一处软枕…… 她正思量间,忽地发现到腰间不知何时横上了劲瘦有力又坚硬的手臂。 辛宜气恼地抬手过 去挡,哪知她刚动手去捉那肆意游走的手掌,猝然抓到的却只是坚硬的手背。 陡然一惊,她忽地发现她的手抓在男人的大掌之上。 “你……唔……放手!” “是你说了,不碰我的,你为何出尔反尔?你放开!”辛宜如同炸毛的猫,惊怒道。 “只说了不碰那处,又未说旁处不能碰。” “怎么,所谓履行夫妻之事,你也只是说说而已?”男人又将球踢给了她,话里话外满是试探与讽刺,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掌心的力道悠然加重几分,随着接二连三的松紧,辛宜已是眼花缭乱,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以前在清河,怎么不见如此?”黑夜中,男人忽地开口问道。 辛宜死死咬住唇瓣,攥着被褥指节愈发收紧,默默忍耐着周遭的纷乱,闭上眼睛不愿理会他。 “还是……?” 此处的温热绵软怕不是在旁人的精心呵护下才日益丰美……这种念头一旦产生,似有无数只虫蚁啃着他的心,怒恼恨疯狂交织,男人眼底瞬间晦暗的可怕。 毕竟她“假死”的整整五年,五年都在那阉人手下,日夜浇灌。呼吸越来越急促,热气顺势上涌,季桓刻意去压制那骨子他也说不上的感觉。 按理说,他堂堂尚书,岂能同一阉人置气?他捏死那阉人就如同蝼蚁一般! “辛宜,你老实回答本官?”力道渐盛,又那么一瞬间,他忽地感觉自己疯了。 他语气不善,手下力道又重,疼得辛宜倒吸一口凉气,良久的喘息道: “你以为旁人都同……唔同你一般龌龊?” 有些受不住,辛宜死死抓着他的手腕,试图阻止他的动作。 “嫁进季氏的第二日,崔节故意将茶水泼到我身上……那时尚在夏季,衣衫单薄……老夫人……季老夫人指责我不够端庄。” 其实季桓不知道的是,他不在发那几年,季府中的各种哥儿啊侄儿什么的,有事无事都往她院前跑。 季桓离开清河时尚未与她圆房,那些子族人狗眼看人低……若非季老夫人碍于颜面,她早早便着了道。 但此时说这些还有何意义,平白浪费的几年光阴,想想都亏得慌。 辛宜咬牙强忍着不适,在那作乱的纷扰下撑着一口气说完, “是以,我才会将之束起。” 想起那些心酸事,辛宜眼眶有些湿润。清河季氏向来自诩清贵,眼高于顶,甚至连旁人穿何种颜色的衣裳都要指责谩骂。 到头来,一切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季桓如今所行之事,又哪里配的上一点容止规严? 一切只怪她当初瞎了眼,鬼迷心窍。 季桓的动作依旧在继续,辛宜想拿开他的手,却被桎梏的动弹不得。 随着她的话,尘封于脑海中的记忆恍然再现。 他似乎记得,沉春散发作的第三次,在天梧山,是他亲手扯去的束布,释放的满目雪梅。 “你束得好!”他不在清河的两年,这份春光怎能外泄给旁人看去? “……” 辛宜不愿再理会他,本想这样耗着,说不定等他腻了,自然会放过她。 霎时,身子猛地被人扶起,辛宜当即睁大眼眸,又慌又怒道:“你究竟要做何?” “不是睡不着吗?”男人的气息在她对面漫散,但是拔步床内太黑,她看不清他究竟在何处。 男人的嗓音有些低哑,声音如同幽灵般环绕于她耳畔。 “你要做何?”辛宜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有些气恼。但腰间的禁锢却又不得不令她警惕起来。 “今日不可!”察觉力道又重了些,辛宜侧过脸,苦苦哀求着。 “还有旁的法子,你,不知晓?”他的语气甚至带着些许戏谑与试探,但若辛宜此刻看清他到脸庞,此时能发觉男人那双黑曜石的眼底,戾气翻涌。 若是辛宜敢答出两个字,他下一瞬便会提剑杀了那韦允安! “我该知晓什么?”辛宜有些不耐,皱眉怒道,“你若不睡就算了,我困了。” 最后,辛宜还是没能如愿躺下。 黑暗中,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一节分明断裂却仍被连着树皮的残枝,任狂风吹打,摇摇欲坠地荡在枝头,回不去也落不下,只能被迫地随风摆荡,摆荡…… 黑夜中,虽看不真切,但那霜白的躯体似乎发着幽幽荧光。而那女人,早已凌乱不堪。 这幅勾人的模样,本就自带几分旖旎娇艳,可落在生了欲/念的男人晦暗的眼眸里,却似生了锐刺一般碍眼。 氤氲着水光的眼眸,张合的红唇,以及纤细的脖颈之下……这些,原本应该是他一人独赏的春色。 他想,他此刻真恨不得冲到城南,当场挖了那人的眼! 男人丝毫不顾及怜香惜玉,更不曾理会辛宜的啜泣哀吟。 “不中用。” 迷蒙间,恍惚觉得心口涌一阵凉意。但眼皮太过沉重,辛宜最终仍是失去了意识。 …… 晨光熹微,辛宜是被周身的痛疼醒的。 抬眸看去,身侧那令人厌烦的人早已离去,她这才缓缓半撑着身子坐起,想掀起衣衫看看那处伤得如何。 后背刚离开床褥,墨绿的锦被顺着白里泛红的肌肤滑下,疼得心宜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这些,辛宜尚且不能接受。过去几年,安郎何曾这般粗鲁无情的待过她?那人浑像一个禽兽疯子,没完没了的折磨她,侮辱她。 如今这般,叫她该怎么穿衣,怎么出去见人? 辛宜想不通,曾经清心寡欲的人,如今不过而立,怎么会变得这般如狼似虎? 第44章 第44章:强取豪夺就算最后鱼死网破…… 她还是没脸叫青玉红玺他们进来服侍,一个人颤颤缩缩地穿好衣衫,才下了床榻。 然而,每走一步,布料与肌肤摩擦的痛意便愈发明显,疼得她暗自吸着凉气。 今日早膳时罕见得没看到青玉和红玺,直到看清来人,辛宜的面上的平和戛然而止。 “夫人,主上今日一早就出了城,大概晚归。主上吩咐过,若您想要官印盖章,且等明日。” 云霁将燕窝粥和水晶虾饺,蟹黄灌汤包的碟子一一放到辛宜面前,垂眸向她说道。 心中莫名有些烦躁与不安,季桓这般做,定然是为了报复她昨夜要他盖官印一事。 不安在心底渐渐蔓延,她怕季桓反悔,怕她最后承受了这一切,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青玉和红玺呢?”看着云霁这颔首低眉的模样,辛宜实在对她没有好感,也不抬眼,低头搅着白玉碗中的燕窝粥,语气淡淡道。 “青玉和红玺昨夜失职,已被主上送走了。” “砰!”白玉碗猛然置于桌案,表达着主人的愤怒。 辛宜气得睁大眼眸,不可思议的同时又隐隐夹杂着一丝心痛。仿佛又看到了了素听和素问的下场。 所谓送走,不过是大户人家再次发卖下人的借口罢了。昨夜之事,又不关青玉和红玺的干系,她们亦是被崔节的丫鬟绊住,也是无可奈何。 可季桓,又怎么能因为这些许原因,将他们发卖了? 一口气郁结于心口,不上不下,辛宜顿时没了食欲。 察觉她复杂的目光投来,云霁默然抬眸道:“主上吩咐过,今后夫人的一切事宜,都由奴婢亲自照料。” 辛宜没有说话,她径直坐在窗前,任由一缕缕晨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同她人一样平静。 她对云霁确实是有迁怒的。厌恶她是季桓的眼线,过来监视她。可再不喜又有何用,云霁听命于他,碍于约定她目前也不好同季桓再次撕破脸。 云霁也知自己不受她待见,方想不声不响得离去,哪知清冷淡然的声音再次从前传来。 “你可知,他是何时开始梦魇的?” “约摸自夫人的死讯传来的那段时间……” “主上一开始会夜间忽地惊醒,后来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再后来主上几乎彻夜难眠。”云霁想了想,又补充道。 “主上有时还会产生幻觉。他的身子也大不如前,渐渐的,头疾和心疾也相继发生。主上只要一梦魇,就会头痛欲裂,往常痛得接连几日卧床不起……” “过去请过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就连郗大夫也别无 他法。” 果真是报应。 听到他过得不好,被梦魇心悸头疾反复折磨,辛宜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隐秘又久违的兴奋感。 短暂的快乐后,她忽地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没把握彻底治好他。 不是就连郗和这种的神医,也治不好他吗? 碍于身上实在难受,辛宜下午就在窗台前坐着,静静地听着屋外呼呼作响的风声,手下的笔不停得抄着佛经,为远处那看不见的思念默默祈福。 晚间季桓回来时,她已早早睡过。 这般一直持续了三天,辛宜实在忍不了了。 直到第四日,寅时末,听见身旁的窸窣的动静,辛宜忽地从梦中惊醒。顷刻坐起身,试图揽住身旁的男人。 “你打算去何处?” 眸色不善,语气生冷。 季桓抬眸看向一旁方才起身的女人,对上她清明刺亮的眼眸,正在系衣带的长指一顿,看穿了她的心思,凤眸微眯。 “近日我事物繁多,且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够了!不过区区盖个章罢了,浪费得了令君大人多少时候?你不必如此拿来糊弄我。” 他们之间的平静和睦,本就是建立在二人的契约之上。 若无契约,她又怎会这般将过往当做未曾发生,仍这般若无其事的同他相处? 她一刻也未忘却她的安郎尚在城南小巷遭受磋磨,她的阿澈尚孤苦伶仃,被迫与爹娘分离…… 他们一家三口分明都在吴县! 辛宜也怒了,瞪着水润的眼眸,如同一只被惹怒了狸猫,随时都可能伸出利爪向他扑来。 季桓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回她,待竹月长袍上佩戴完一串白玉环珮后。目光沉沉,这才缓缓走向她。 如今外面天色尚暗,房内仅点着一盏如豆灯火。忽明忽暗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平添几丝阴翳。 一步步朝着她逼近,可他就是不说话,漆黑的眸子沉沉打量着她,不知又在酝酿什么阴私。 想着他既然不肯盖章,那合约也算不得生效。还朝着她步步紧逼过来,辛宜一时又怒又恼,警惕地瞪着他,在他过来的同时忽地扯住他腰间的环珮,抬手往远处扔去。 “砰哧”,身后传来玉碎的声音,季桓未回头,也未对她做何,只淡淡道: “既然你这般想盖章,这次随我一同前去。” 他说完便没有回头,踩过地上的碎玉,不声不响的离去。 怒视着他孤傲凉薄的背影,辛宜眼底含着泪光,却又不愿落泪,强忍硬是将泪意与鼻尖的酸涩憋回。 季桓还是一如既往的混蛋,只是今日,他太奇怪了。 不安感笼罩在头顶,辛宜愣神间,云霁已端来盆盂香膏,服侍她穿衣洗漱。 季桓这是真要带她出去? 似乎那次从城南回来,已经又三个月了,季桓便再未让她出去过。 辛宜抿着唇,静静沉思着。上一回季桓带她去的是城南那里,要她亲眼看见她心心念念的安郎生不如死。 想到着,辛宜旋即提了几分警戒。云霁见状,急忙上前解释。 “夫人,大人这几日确实是事务繁忙。他每日都去震泽东边视察,又要连夜赶回府邸,确实行有不易。” “与我何干!”辛宜不愿听她口中奉承季桓的话,也不愿依照她的意思去试图体谅季桓。 过去她也曾设身处地的理解他,体谅他,给他找了各种她能相信的理由。可到头来,他真动手时,她却是首当其冲,险些没死在邺城。 季桓那种人,根本不配获得旁人的体谅与理解。 半点都不配。 草草用过饭后,迎着微明的曙光,马车从郡守府匆匆启程。 十一月的天,清晨的寒风刺骨凛冽,呼呼作响。车上也没有炭盆,辛宜坐在一侧,拢着身上的月白大氅,将脖颈缩在大氅颈部的兔毛出锋里,半偏着脸不去看一旁闭眸轻寐的阴沉黑影。 焦灼的不安捏着她的心,听着哒哒的马蹄声和咕隆咕隆的车轴转动声,面上的故作镇定再维持不住,旋即被淡淡的薄怒取代。 “季桓,你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袖中转着扳指的动作微微一顿,男人睁开眼眸,面若寒霜,渗着凉意的目光像冰渣一般扎向她。 “不是你要去盖章?本官这便带你去。” “你……什么意思?”辛宜盯着他,愈发有些看不透他在说何。 “本官的官印,如今在震泽。” 相当平静的一句话,却如同被火苗点燃的爆竹,砰得一声炸开,辛宜当即怒道: “季桓,若你不想履行约定就直说,何至于如此诓骗于我!停车,我要下去!” 季桓也被她这没有头的怒火惹怒了,当即上前抓住她的腕子,咬牙切齿道: “闹够了没有?本官发的毒誓,于你而言,还比不过一件死物?” 不是辛宜执着于书面公文,实在是以后若她求告无门,拿着盖有季桓官印的契书,昭告天下,好叫人瞧瞧朝廷的季尚书到底是个什么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狗东西。 就算最后鱼死网破,她也要让季桓身败名裂。 周朝如今也算伊始阶段,父亲说过,新主郭晟是一个尊孔重道,崇尚礼制的文士。倘若季桓过去在冀州做的那些腌臜事被天下知晓,届时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郭晟必然不会对此姑息。 在她短暂的思量间,男人一直默默盯着她,冰冷的眼眸似乎将要洞穿她的心底。辛宜旋即移开视线,不愿同他对视。 “辛宜!本官发毒誓是一码事,想盖本官的官印便另是一码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贪则必伤。这回,到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疏离的话语自身前传来,辛宜听着他的话,后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没想到,季桓竟这么迅速地洞穿了她的心思。 “你想要我……做何?”辛宜捏紧衣袂,惴惴不安地问道。 “不急,去了便知晓。”男人神色淡然,径自斟了一盏茶。 “你的官印……真在震泽?” 辛宜不知道自己怎么颤着声说出这话的,震泽绵延八百里,从那么大一个湖里捞官印,不斥于大海捞针。 若季桓真要她去震泽打捞官印,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冬月的水凉得刺骨,辛宜的面色一寸寸苍白起来。 “官印好好生的,怎么会掉进震泽?”辛宜仍抱有一丝侥幸,目前季桓尚且需要她,应该不会将她置于死地。 “三日前,有贼人进府,偷盗本官的官印。”季桓冷着脸,大致同她说了此事。 吴郡之前积攒了太多腌臜之事,朝廷派他以钦差之名过来查此案件。 他上任第一日,便将原吴郡太守陈遄下狱。经过几次酷刑伺候,他心下了然,陈遄不过也是个替死鬼。 吴郡水患甚至投毒的背后主谋,另有他人。只此番他证据不足,还不能贸然前去。吴郡东边又连着青泽山与东海边上的一些匪寇,使得此番越来复杂。 其实他本不必管这些杂事,郭晟已授他为尚书令兼三州别驾,他在河北三州,依然是一方之主。 只是,碍于他与郭晟的那个约定……季氏不该只是繁盛一时,他不能确保,他死之后,季氏会走向何处。 就算如桓公始皇,不也落得个尸身腐败,久不得安葬的唏嘘下场。 他要的,是季氏永远昌盛,成为天下无与伦比,甚至可比肩皇室的世家望族。 但如今官印被盗,那群人已有起势的尽头,仗着是扬州地头蛇的名头兴风作浪。 耳畔仿佛飘过兵刃相接马蹄乱踏声,季桓沉下眼眸,倘若此事真如他所猜那般,吴县,包括扬州徐州青州在内的这沿海三州,或将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马车停在了城外的云州渡,季桓旋即带着辛宜,改乘小舟。 辛宜只知晓季桓此行带上自己是有些用的,但他未具体明说是要做些何事。 除了撑船的老翁,季桓与她各坐到船舱的一侧。天色阴沉沉的,黑云也压得紧,也不知过会儿是否下雨。 她有些无聊,抬眸扫过宽广的湖面,无处安放的心始终惶惶不安,似这晃悠悠的小舟与起着涟漪的湖面。 视线又落回在对面一身暗纹竹月色长袍的男人,默默叹了一口气。 叹息果然引来男人探究的目光。 “你为何要来吴县,这里的人和事,与你并无关系,你为何要来淌这趟浑水?” 她蹙眉,茫然的目光不解的看向他。 退一万步来讲,若他不来吴郡,她此生也就不会再遇见他。 良久,辛宜默默看着他,笃定道。 “你并非这样的人。” 过去在邺城,他使出了那般毒计,引来胡人入冀州,让义父和幽州那边斗得两败俱伤,而他季桓最后再渔翁得利。 但这其中的险,又何尝不是拿命来搏?若他最后未能击败胡人,此举才真是引狼入室。 可就算他最后成功了,那冀州因为胡人作乱而死的百姓们呢?谁又替他们惋惜申冤? 承平时,世家将他们变作佃户毫无底线的压榨。等到战乱,世家又能毫不犹豫地将他们彻底抛弃。 “你既知晓,那便不必问如此愚蠢的问题。”季桓掀起眼睑,刺痛她道。 “你以前并不是这般。”辛宜蓦地黯然伤神,旋即唇角牵起一丝苦笑。 他既是这样的人,那便一直这般,贯穿始终就好,可当初在并州为何要救她,为何给她留下那么多的期望? 若能回到过去,她倒真希望,季桓能如梦中那般,对准她的心口,一箭射下去…… “什么以前?”男人抬眸看着她,打算从她眼底探出一分究竟。 “没什么。”辛宜忽地冷了语气,淡淡地看着他:“我知晓我或许对你有用,只要不是做伤天害理之事,我都会尽力配合你,希望你最后能遵守承诺,在契约上盖章。” “依你的意思,本官所作所为皆是伤天害理之事?” 男人挑眉,虽然笑着看向她,但辛宜知晓,季桓眸底深处怒意渐起,将那浮于表面的笑意衬托得尤为虚伪恶劣。 “我并未如此作想,你为何总恶意揣测旁人?”辛宜埋怨的抬眸看着他,泛着涟漪的湿润杏眸,水波渐起,似在无声无息的诉说着过去的恩怨纠缠。 季桓愣了一瞬儿,旋即收回视线,沉下面色,“你最好如此。” “本官待人待事,向来只做最坏的打算。毕竟,就连如今的枕边人,不也是信不过的,不是吗?” “本官尚且记得,过去还是夫人你说的,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夫妻…… 纷乱的回忆涌进脑海,辛宜忽地想起,那是在刺史府的花园中,父亲同她说的话。 再后来,季桓在床笫之上,也曾数次逼问于她,父亲同她说了何事。 可笑那本该是夫妻的鸳鸯帐暖,云雨畅情之时,于他季桓而言不过是审问犯人的一种手段,彻底击溃她的致命手段。 辛宜不想再提起那段岁月,便微微偏过脸,扯过月白氅衣遮住灌风的领口,白皙的小脸也埋在膝前,缩成一团。 他们之间,最好的状态就是,两相沉默,谁也别同谁说一句话。 好在,舟子摇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近岸。水面上起这一层薄薄的湖雾,往上连着绵延巍峨的群山。 季桓沿着湖边的卵石上岸,见身后的女人提着大氅厚重的裙摆,踩着晃悠悠的小舟面色踟蹰。 正在辛宜抬脚试图踩上岸时,舟子被她的力道带的左摇右晃,随着一声尖呼,头重脚轻的感觉愈发明显,辛宜只觉得水面越来越近。 胳膊上传来一阵紧得桎梏的痛,辛宜这才发现,脚底踩到的不是漂浮的水面,而且致密坚硬的地面,原来她整个人被男人直接拽着上了岸。 “蠢笨至极。”丢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男人旋即登上了山中的石阶。 “……” 辛宜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也朝着石阶上走去。 “官印掉进震泽了,那你打算如何?” 辛宜快了步伐,跟在他身后,还是忍不住一问。 闻言,冷峻的眉峰忽地挑起,男人目光沉沉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从始至终他可从未说过官印掉进震泽了。她的关注,也永远都在那所谓的死物身上,却真正忘了,决定她命运的,不是旁的,永远都是他这个夫君。 辛宜仍是这般不识好歹,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若她早能识相些,少同他玩些心计,安分守己的待在他后宅,做个听话顺从的女人,他何至于会做到这等地步。 “怎么,若你是在是急,尽可下水捞。” 听到他话里的揶揄不满,辛宜抽了抽唇角,静静道: “我不会水。” 她幼时险些因落水,失了性命,如今又怎敢再度碰水。 “放心,你来此处,不过是替我见一人而已。我曾说过,此生再不见她。” 他忽地垂下眼眸,遮掩去面上的阴翳。 …… 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约摸一日,才到了半山腰地带。软缎密合绣鞋都磨破了。 她不知,季桓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何药,从早到晚,她对见什么人依旧一无所知。以及,这里的一切与官印又有何联系,她仍不知晓。 悠扬的钟声一阵接着一阵,在暮色的山林中增添了几分空灵宁静。 二人终是在一处茅舍外停了下来。此间屋舍坐落在峭壁之下,四周缠着密密麻麻的枯藤。 虽经过修缮,却依旧显得有几分落魄,似乎许久未有人住。屋内东西一应俱全,想来不时也是有人过来住过。 “这不是旁人的屋舍?我们贸然闯进来,多有不便。”她皱眉看了眼天色,忧虑道: “在树下生把火,亦可将就……” 过去她在并州时,与阿兄一起,露宿在外也是常有的事。 “前几日已有人提前来此,将这处整顿,如今你所见所感,皆是本官之物,何来不便?” 脚走得酸疼,辛宜也没同他在掰扯,缓缓移向屋内。 哪知,此处只有一间屋舍,竹子编成的架子床就在眼前。外头还罩着湖绿帷幔。 男人显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辛宜瞅着他,眉心微蹙,终是开口: “此处卧榻窄小,大人睡床,我趴桌上小憩即可。” “今夜你想趴在桌上?”他目光忽地晦暗,直直盯着她,恶劣地勾唇笑道: “……也不是不可。” 刹那间,辛宜明白过来,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诧异惊怒且又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侧过脸来抬眸注视着他,无奈道: “过去在冀州,你并非纵欲之人……” 那时,他对她怕是避之不及,所谓行房也不过是他中药之后每隔七日的例行公事。 药性彻底消除之后,他再未碰过她。 如今他的要求,他的欲望,他的靠近,都令她不由自主的生起反感与恶寒。 “辛宜,你要知道,本官并非和尚。既然有妻在侧,自不必委屈自己。” “再说,你不也挺受用?” 他说罢,朝着她一步步逼近,近道辛宜觉得周围越来越逼仄。 察觉她的抗拒,男人脸色沉了几许,提醒道: “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此事,容不得你拒绝。” “你不是说,还有用到我之事?明日怕要早起,再缓缓吧,我月事还未干净。” 想起前几日穿衣服都磨得痛的地方,辛宜几乎是用上了哀求的语气,在他靠过来时,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一步。 “……眼下正用得到你。”男人揽过她的腰肢,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修长的指节慢慢握住她的柔夷,去触碰一团跳动的火苗,嗓音喑哑道: “还有旁的法子。” 被烫了一下,辛宜旋即想抽回手。但手腕如同被铁焊上了般,任她如何挣都挣不脱。只能顺着他的引导,穿过阻碍,缓缓包裹上那跳动的火苗。 辛宜侧过脸,避开他抵着她肩颈的一侧,恨恨抿着唇一言不语。 “当年你不是仗着本官曾经的誓言,在我清河季府,行事肆意。就连本官接连冷落了你两年,你不依旧不肯知难而退?” 随着他的一串串话语,湿热的气息一股脑的喷洒在她纤细修长的脖颈上,两处灼热烧得辛宜一阵烦乱。 她挣脱的越狠,男人仿佛越来了兴致。狠狠抓着她的柔夷,迅速来回。另一只 手沿着霜白的衣带,到达目的地后畅快附上收拢。 “怎么?平白占了本官夫人的名头,就想抽身离去?” 察觉她的身子在隐隐颤抖,男人眼底瞬间欲郁交织,一时将她抱得更紧,灼热的气息从颈侧蔓延到耳根。 “为何苦苦揪我一人不放?”辛宜叹了一口气,目光空洞得看着眼前的床榻。 “我若死了不是正中你意?就算你续弦或是纳妾,亦未曾……未曾违誓?” 她指得是他过去曾发过的是,他此生只娶一妻,绝不纳妾的誓言。 那时,她将他的誓言奉作希望,奉作她坚持下去的勇气,甚至奉作金科玉律。 那时她真傻,真蠢,真无可救药。 “……唔”一阵闷哼,男人忽地侧眸眯着看她,不悦道: “你以为,本官不愿?但那五年,你未经过……” “又怎能理解本官所受之苦?”季桓眸底灼着薄怒,恨恨地怒视着怀中的不识好歹的女人。 “这五年来,本官做梦都想杀了你!”更别提旁的女人,那时他看见女人,就仿佛辛宜魂兮归来。 恨不得一剑杀了她! 他受封三州别驾的第六个月,回到清河季府的那晚意外宿在了秋白院——曾经辛宜住过的院子。 不曾想半夜有生了旁的心思的丫鬟爬床。那时他深陷梦魇,那丫鬟碰到他得那一刻,被他生生捏紧脖子。 待睁眸时,那丫鬟已断了气,目龇欲裂,脸色乌青。 辛宜彻底不想再开口了。她终于明白,同疯子交谈,如对牛弹琴般,没有结果。 她不说话,男人心底更觉得愤怒。手下力道加大,逼得辛宜痛呼一声。 “同韦允安也这般做过?”他在她耳边喘息着,没有来得忽地崩出这么一句话。 听到安郎的名字被他提及,辛宜瞬间睁开眼眸,警惕起来。 “回答我!”他沉了声音,尚在喘息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威慑,但辛宜只觉得可笑。 她同安郎连孩子都有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通通做了。 他这般问,便是非要给自己找不快! 不过,辛宜怕他过会又发疯,不管不顾得折磨她,她微微侧过脸,与男人眸光相接,讽刺道: “你以为,旁人都如你一般无耻?” 第45章 第45章:强取豪夺辛宜究竟给他下了…… 这场荒唐的情/事结束在男人的一阵酣畅又肆意的笑声中。 辛宜第二日醒来时,入目的是墨绿的帐顶,温馨的小屋,听见身边平稳绵长气息,险些以为此处是她和安郎一同生活了数年的永安的山间小宅。 横亘腰际的手臂蓦地收紧,辛宜下意识得也想去揽上他,手腕的无力坠痛酸疼猛地将她拉回现实。 与她同床共枕之人,早已不是安郎! 转过脸来侧眸看向那厌恶之人,却猝不及防的对上他漆黑黏腻又危险的视线。 “你在想谁?” “今日不是要起早?”辛宜蹙眉推了推他的手臂,不想理会他,错开了话题。 毋庸置疑,季桓的洞察力十分敏锐,与他对视,她的所思所想几乎被他不留余力的窥视到底。 可笑的是,过去在清河和邺城,他这般敏锐的人却从来看不出她真正的心思。 她捧上的一颗真心,被人践踏得七零八碎,丝毫不剩。 他猜到了几分又如何?当着他的面,她不可能说她想安郎,想阿澈,以及,想叫他去死。 “……在想如何治好你的病。” “如何?” “还未想好。” “……” 男人点漆般的黑眸盯了她一瞬,似笑非笑,抬手揽过她的腰,唇角扯出一起弧度。 “那便继续想,纵然夫人再如何想,事情未成之前,也甭想!” “……” 用过饭后,男人与她相对而坐,炙热的目光一刻不落得盯着她,似乎要灼透她的衣裳。 “看什么?” “今日你如实告知我,当年在禄苍庵,季泠与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听他提起季泠,辛宜忍不住拢眉,眼底结出一层淡淡的愁绪与说不清的复杂。 也是,当年若非那把涧素,她又怎会突然回去。也正是为了寻那把琴,她才被胡人抓住,吊挂在城墙上整整三日…… 季泠当年寻她,同她说了那么多事,无非是为了缓和与季桓的姐弟关系,以及让她理解季桓的所作所为。 “你要我见的人是她?” 季桓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当年冀州陷入战乱,她逃到了此处。” 见她皱眉,季桓补充道: “过去她夫家出身吴郡陆氏。” “当年,她不顾我反对,执意要嫁吴郡陆氏。那陆家所有人本该是要死的。其家主陆谐与我季氏向来不睦,曾在朝堂之上指使门生故吏弹劾我季氏。” “陆氏为何会弹劾季氏?”辛宜顿了顿,对上他的视线,复而不紧不慢道。 五年前季桓在冀州的所做所为,至今都叫她骇然。 也叫她知晓了,季氏是多么没有底线,多么自私自利。从他父季选抛妻弃子,再到他季桓那不计代价的一石二鸟…… 弹劾季氏,都算轻得了。 “自然涉及季陆二族的的利益纷争。天下那么多纷争困扰,无非也就为了利益罢了。” “是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真正靠的住的人,只有永久靠得住的利益。” “你将人看得太过势利,世间并非所有人都是为了利益而往来。”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聚起一汪泪光,叹惋地问他: “难道你就没有做过,不求利益,只问本心的事吗?” “……” 季桓顿了片刻,似乎真若有所思。 “不求利益,只问本心?愚钝蠢笨之人才会这般行事。” 他温和的面容旋即覆上一层薄霜,“我掌管冀州数年。大权在握,若不想死,就绝不能心慈手软,更不能妇人之仁。” “本心?在利益面前又算的上什么?只求本心,恐怕本官早死上千遍万遍,尸骨无存。” “季泠是季氏嫡枝血脉,常年谄媚于季选与孙氏身旁,做小伏低,卑躬屈膝。她亦知晓不少季氏的要事。” “陆琛娶她,也并非仅仅娶她这般简单。她既看不清,便该由本官这个家主出面摆平。” 旋即,男人冷笑一声,嘲讽道: “不想她竟做出婚前苟合,私相授受的丑事来,还敢弃季氏不顾而与陆琛那竖子私奔!” “陆琛总该是要死的……后来,本官亲手,一箭射杀了他。” 他呷了一口茶,眸色平静,似乎此事与他毫无关系,季泠也不是他阿姊,陆琛也不是他姐夫。 倒是辛宜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夫,那季泠岂不是要恨他入骨? 心跳猛地快了几分,辛宜回忆着过去在禄苍庵见过的女人,虽略显疲态,但眉眼间的凌厉与清冷却与季桓别无二致。 “那……季泠她后来又如何了?”她似乎找到一丝共鸣,一丝季桓会手下留情的证据。 “本官倒不会杀她,只是她自该有自己的去处。” 辛宜陡然惊醒,原来过去在天梧山那处的禄苍庵,是季桓亲手设下的囚笼,亲手困住了他的亲阿姊! 摁着桌角的手猛地用力,辛宜顿时脸色煞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声音发颤。 “她……她是你亲阿姊啊……” “你此番做,你……她岂不是要恨死你?” “一个早已入土的外人,与一位高权重的至亲,她分得清孰重孰轻。”他面色平静,依旧不见一份涟漪。 季桓察觉她的愤慨,上下打量了她,危险地审视着她。 “丈夫没了还可再有,本官的信任与耐心,却是有 限的。” 听出他话里的敲打,辛宜垂着眸没吭声,只内心仍萦绕着绝望与悲恸。 他向来就是这幅德行,她不该对季桓抱有一丁点的期望,一丁点都不该有。 听他说了这么多,禄苍庵、季泠、陆琛、季桓、涧素……这些纷纷乱乱在辛宜脑海中交织缠绕着。 她依旧记得禄苍庵那晚,季泠看起来闲适雅致,从容淡定,倒真像是在佛庵久住的修行之人。 季泠还对她说,季桓过去的种种不易,还将涧素送她,托她缓和与季桓之间的关系。 那时候的季泠,似乎就真像一个,被阿弟不分青红皂白地误解,被拘在庵堂委屈又无奈的寡居妇人。 不该如此! 辛宜垂下眼眸,遮住眸中的隐忍与愠怒。 被人杀夫软禁,就算那人是自己亲弟弟,她都不该这般平静,甚至还盼着对方好。 至少她辛宜,做不到! “当年我在禄苍庵,见过她一面。”辛宜在心底苦笑着,语速有些慢。 “她在山外栽了一大片白山茶……” “山茶开得很旺盛,我见她悠然闲适,似乎并未见幽怨悲恸之色。” “她……还与我说了你过去的事……” 果然,辛宜说出这句话时,显而易见男人的脸色沉了几分。 “她叫我理解你的难处。” “她还将……涧素琴交给了我,叫我送还与你。” 辛宜盯着季桓的神色,深深吸了一口气,泪意在眼底翻涌,心下渐渐沉重。 “她托我与你道声不是,当年她并非有意摔了你的涧素。事后她将琴修好,一直珍之藏之,仍如当初一样。” 季桓的眸光顿时复杂了几分,紧紧盯着辛宜,似在分辨她是否说谎。 旋即,他面色闪过一丝不耐,冷声道: “不一样,她该知覆水难收。” “季泠愚钝,连阿母的琴都是真是假都分不清,她那处的涧素琴不过是张赝品罢了,真正的涧素,又岂能拿到季选和孙氏面前,碍了我阿母的眼。” “也枉费你忙活一场,竟还返回邺城去寻那张赝品。” 听他话里话外尽是讽刺,一时间辛宜只觉得窒息难奈,唇瓣抿得发白,忍着泪意幽怨得看着他。 从当初季泠与她说的话来看,季泠这个阿姊,也曾是极其爱护他这个阿弟的。 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得将那些待他好的人推得一远再远,真做到了他季桓所说的覆水难收。 他当真,病得不轻,疯魔偏执,可恨又可悲。 有那么一瞬,辛宜忽地觉得他很可怜。 她微抬下颌,仰面将泪意压了回去,问出了方才困扰她心底的疑惑。 “季泠她,是你们季家人,为何如今会在这吴郡?难道,你撤离邺城前,也未带上她?” 辛宜发现,她说出这句话时,肩膀颤颤巍巍,神情有些恍惚无措。 “想必她提早记起了过往,这才趁乱逃离了禄苍庵。”男人未看她,反而神情淡漠,笃定道。 “她失忆了?”倒是辛宜猛地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后来她磕伤了头,便不记得过往与陆琛有关的那段记忆。”他说罢,不悦的目光落在辛宜身上,冷然道: “是以,你的那些把戏,在本官面前,形同儿戏。” “从始至终,本官都不曾信你真的失忆。”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继续道: “当初大夫就曾说过,世间得忘症的人少之又少,本官身边早已出现一个,你觉得,本官还会相信会出现第二个?” 他的手擒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定定地看着他,反复打量着她粉润的唇瓣。 “辛宜,你的聪明,果然都是用在歪门邪道上。” “今后既在跟本官身边,便趁早将你那些弯弯绕绕收回去。不然,再次惹怒了本官……惩戒你的,便不是上回的那些波澜不惊。” 辛宜抿着唇瓣,尽力挣脱他的桎梏,侧过脸去,冷声道: “大人慎言,我定会治好你的梦魇。也望你届时莫要忘记约定,信守承诺,放民妇与夫女一条生路。” 待说出这句话,男人平静俊逸的面容果然冷若冰霜。蓦地他仿佛找到什么趣味一般,又再度擒过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扯唇讽笑道: “放心,本官既发了毒誓,又岂会……辜负夫人?” “但,夫人既要本官信守承诺,那自然也得叫本官尽兴。” 旋即冷了声线,阴鸷的眸子盯着她,厉声道,“笑!” 辛宜将泪意压了回去,下颌在他强有力的桎梏下绷紧抬起,却又不得不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来。 这般皮笑肉不笑,季桓觉得甚是刺眼,顿时意兴阑珊,猛地放开了她。 “记住你的本分。” “……是,大人。” 季桓又与她说了一些季泠的事。 季泠当初逃离禄苍安,直接一路南下,来到吴郡寻她的夫君,即使她明明知晓陆琛已死。 从季桓的话语里,她知晓季泠的神智明显有几分不正常。但也只是在陆琛那件事上而已。 季桓以钦差之名来吴郡查办,约摸吴郡背后的震泽决堤,湖中投毒一事背后少不得陆家的手笔。 从一开始,陆氏与季氏便势如水火,即使陆氏后来没落,但其盘踞吴郡已久,势力错综复杂,当年的门生故吏亦是数不胜数。 当下,坏就坏在,季泠是个变故。保不齐陆氏会拿季泠来要挟他。 “原来,你还在意你阿姊的死活。”辛宜心下复杂,目光中带着讽刺的意味。 季泠出逃冀州整整五年,季桓都不曾派人找过她。怎地如今可能坏他的事,他这才上心,开始顾及他阿姊的安危了。 原来他对谁都是一样的,纵然是他一母同胞的亲阿姊,他照样不曾过问,不曾在意。 “本官所做得一切,皆是看在阿母的面子上。不然,你以为,她还能活到现在?季泠合该庆幸,她是本官的骨肉至亲!” “你……”辛宜错愕不已,看着他眼底的疯狂,回想起过往,顿觉万分惊恐。 “传闻你父亲去世不过半载,你继……孙夫人还有那个不到六岁的幼妹也相继病逝,这些,都是,你做得?” 短短一瞬,她忽觉天昏地暗。就算孙夫人有错,但那个六岁的孩子,他的亲妹妹,他怎么能狠得下心对一个孩子动手! “他们本就该死!”季桓被她质问,剑眉终是不悦的皱起,眸中举满戾气,阴厉道: “季选该死,孙氏该死,那个孽种,原本也就该死。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本官,过去本官和阿母所遭遇的种种。” “你可知?本官和阿母在泥沼中垂死挣扎,在暴乱的流民中生不如死之时,季选正与新娶的夫人洞房花烛!” 他眼角猩红,眸中戾气翻腾,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恨恨道。 “季选还是本官所谓的阿父,碍于本官的名声,他活着的时候本官是动不得他,动不得孙氏和那孽种。可季选死了!既然孙氏和季汐惯爱装出一副夫唱妇随,父慈子孝的嘴脸,那本官送他们一家三口上路,岂不最好?” “辛宜,你既知晓本官的过去,就该明白,本官只不过替本官和阿母报仇雪恨,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而今你却在本官面前质问本官。辛宜,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未经人苦,莫劝人善,纵是季泠,都不敢质问本官,指责本官。你又有何资格指责本官,你又凭什么指责本官?” “倘若你辛宜经历了本官和阿母所历经的一切,你又如何能站在这,若无其事的私自评判本官的对错?你还没有资格!” “……”辛宜被他的一通斥责惊得目瞪口呆,过去那些的伤痛一阵又一阵的揪着她的心,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 察觉她将站不住,男人旋即抬手摁住她的肩,迫使她重新站稳。 辛宜抬眸,发现他面色不善,眼底阴鸷戾气分毫不减,似乎下一刻就要掀起滔天巨浪。 眼圈泛红,鼻尖的酸意如同潮水泛滥,泪珠一滴滴迅速滚轮,她憎恶地想挣脱他落在她肩上的手,却又挣不脱。这些时日被他求禁的 苦痛悲恸在这一刻汇聚达到了顶峰。 男人似乎被她这举动惹得不耐,凤眸危险的迷起,睨着着他唇角擒着冷笑,“哭什么?又不是你——” 瞬间心口猛地一阵悸痛,他登时顿住,急忙闭上眼眸又迅速睁开,视线对上下方那一明亮的含着泪意的黑眸,那种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得感觉愈发明显。 肩颈上的桎梏松懈,辛宜用力挣开了他的桎梏,瞪着他的目光倔强又厌恶,一连往后退了五六步。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季桓从她眸底看出她的排斥与厌恶。冥冥中,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笼罩,分明只隔了几步,此刻他却感觉如同与她隔了千山万水,甚至隔着生离死别。 他又魔怔了。 辛宜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呢。 “一脸哭相,晦气至极!今日,你且安分守己待在此处,旁得事,一概留到明日。” 余光瞥着她,季桓眉心紧锁,骤然的心悸险些令他面容失去平静。 她满脸泪痕,泛红的眼圈肿着,面上又平添几分苍白。心中又是一阵抽痛,男人面容微僵,甚至连表面的宁静都维持不住。 思及此,袖中的长指紧攥成拳,他为何又会在此时心悸?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于心头,令男人愈发烦躁。 尤其是看到那双含泪又隐忍的倔强黑眸,心中的暴虐喧嚣的愈发强烈,此刻莫明想将她狠狠揉进怀里,融进骨血里,叫她充满他的东西,叫她—— 旋即,男人猛然惊醒,漆黑的眸里浮出不可思议。 辛宜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 第46章 第46章:强取豪夺她的家太小,容不…… 随后,随着砰得一声,房门彻底关上,辛宜无力地跌坐外地。 他们之间,甚至连最表面的平和宁静都无法维持。 过去的那些不堪,像一根刺,扎在人心底,就算刺拔了,但穿破血肉的窟窿依旧还在;就算窟窿补上了,但疤痕永远也不可能消下去。 可从方才季桓眼眸与神态中,她经常察觉到了一起逃避与诡异的恐惧。 尽管他掩饰的很好,尽管他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那短瞬的神色变化骗不了她。 辛宜叹了口气,重新坐起身回忆这一切的关联之处。 等她治好了季桓的梦魇,她就能带着安郎和阿澈,去过他们一家三口的快活日子。 他们的家太小太小,旁得不相干的人,一点都容不得,也容不下。 上回因为话本的事,季桓被她那句质问惹得恼羞成怒,也是这般“落荒而逃”。 或许他对她也是愧疚过的,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他对她这般身份低微又满心算计的女子生了歉意? 他若承认,岂不是承认了他是和他父季选一样抛妻弃子的混账,成了他季桓最厌恶最不齿的模样。 而季桓,是根本不会承认的。他们之前,可不止一次为此争论不休,回回都是不欢而散。 她走的,似乎是一条死路? 但,季桓与她同榻而眠,同床共枕,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却又能轻易入睡安眠? 他需要得,莫不是她身上的特殊气息? 等回去后,或许她要请教一下郗和。 若能治好他,重获自由,她暂且再多忍受他几天也不是不可。 …… 夜晚,男人踏着暮色缓缓归来。 他身上披着一层白霜,就连乌黑的睫毛上,也覆上了一层冰晶。 见屋内的女人早已缩成一团躲在被褥中,季桓想也未想,褪了大氅何外衣后,直接掀被,从身后抱住那温热柔软的躯体。 “冷!”突然贴上硬邦邦的冰冷胸膛,辛宜有些不悦,抬起手轴往后推他。 “这般就不冷了。” “……” 他不紧没松开她,反而从后顺着她的腰,将人抱得更紧,不留余地地贴着他。 挣了几下没挣动,辛宜干脆放弃,忍着寒意缩在他怀中,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也不知怎么的,身后的男人好一会也没动静,就这样抱着她。 辛宜微微侧脸抬眸,见他双眸紧闭,剑眉却依然拧着,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在,她预计的事不会发生。 男人似乎疲倦至极,听着耳畔的绵延的呼吸声,辛宜也渐渐睡去。 …… 翌日一早,季桓也没有耽搁,旋即与辛宜沿着山麓向上。 左右尽数枯枝落叶,脚下的草地干枯泛黄,越往上走,寒气灌得更近,辛宜忍不住捂着手,呼着热气。 “季泠在山顶?”辛宜皱眉,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季桓不骑马或者乘车过来,非要拉着她穿梭于这荒芜寒冷的山林中。 他顿住脚步等她,颔首回应,“陆琛就葬在此处。” “如今到了陆氏的地界,为防打草惊蛇,本官并未声张,是以下车后才换乘野舟来此。” “那季泠知晓你来了此处吗?”她想起他昨日一身冷气抱着她,约摸就是上山沾染的。 “当年她做出丑事时,本官说过,此生与她永不相见。” “……” 心下狠狠揪起,辛宜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忽地明了。季桓莫不是畏惧了?害怕他阿姊怨他,杀他,同他复仇? 亦或是,此时无颜再见他阿姊? “几日前,本官曾来过兮山,派了手下告知于她。” 季泠定然是不愿的,不然哪里还用得着今日带着她来,辛宜思忖着。 “可我也不一定能将她劝下来。”辛宜有些犹豫。 “我与她不过只有一面之缘,我又凭什么呢?” “你不是想要本官的官印盖章?”季桓打量着她,凤眸微迷,“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这,这又岂能等同论之?”辛宜有些气闷,但忽地反应过来,怒道,“季桓,你骗我?官印没丢是不是,难道不在你手上?” “丢了,官印于数日前失窃。你若不信,可自去官署求证,本官当即写了卷案,即使本官暂领吴郡太守。将来吴郡发生之事,前前后后,事无巨细,都要上交朝廷,由廷尉府审查。” “我不信,以你的能力,会追查不出盗窃官印之人。”犹如醍醐灌顶般,辛宜抿着唇瓣微怒道。 “可本官又为何要这么做?官印有无,于本官而言并无什么影响?纵无官印,本官一句话之事,盖有刺史府官印的文书一样会按时下发。”男人漫不经心笑道。 依旧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姿态,辛宜愤愤不平,冻红了指尖紧紧攥着,一口气忽上忽下。 是啊,他是新朝的尚书令,又是携皇命而来的钦差,旁的大小官吏,又岂能不听他的吩咐。 他们之间契约,目前还不能被旁人知晓,不然以季桓这般看中脸面的性子,必然得恼羞成怒。 辛宜气闷得不想再同他说话,愤然转过脸去,不愿看他。 “就是前方的庵堂。”他也不再继续向前,扬起宽大的黑色广袖在一颗松树下负手而立,背对着那庵堂。 “她倒是好得很,剃发出家,余生长伴青灯古佛。若非本官来寻她,她都忘了,自己姓季。” 辛宜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埋汰,只闷闷问他: “她法号是何?” “深慈。” “望你这次能信守承诺,莫要再欺我。”冷冷丢下这句话,辛宜决然离去。 长生庵。 辛宜进了庵堂,先上了一炷香,又同比丘尼说了来意。不一会儿,就有小沙弥带她去寻季泠。 青炉鼎上空烟云淼淼,萦绕于庵堂的院子上空。院子中有两棵金黄的银杏树,树枝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红绸和吊牌。 想来此处香火也是经年不断。辛宜跟着小沙弥下了台阶,小沙弥往前跑了几步,同那正在扫着庭前落叶的师父说了什么,那师父诧异地朝她看来。 二人视线交接的那一瞬,辛宜从她眸中读出了不可置信的恍然,以及些许怜悯…… 季泠放下扫帚,缓缓朝她而来。 “阿弥陀佛。”她双手合十,同辛宜行礼,“施主。” “深慈师父。”辛宜由她引着走向左边的银杏树下的石墩处。 二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听着耳畔细微的风声,竟一时有些相对无言。 这是她与季泠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她们的共同联系是季桓。那时季泠失去记忆,仍旧挂念她的阿弟。而她,身为季桓的妻,无时无刻不在希望,她的夫君季桓能平安 喜乐,万事顺遂。 如今,她们的联系仍是季桓。可冥冥中,辛宜从心底抽出一丝同季泠的共鸣来。 “是季桓又来了吗?”季泠蹙起眉,淡淡道。 前几日刚有人来过,要带她回冀州,甚至连夜间虏人的下流法子也用上了。 辛宜倒是没通她绕圈子,直接点了头。 “琛郎在这儿,还有我儿……我哪也不去。”她平静道,唇角掀起一丝苦笑。 辛宜仍旧静默,只坐在那听她说话。 “我记得五年前……”季泠猛然想起什么,瞳孔猛地震动。 “他终究还是没肯放过你!”不待她回答,季泠瞪大眼睛惊愕道。 她依稀记得,即使当初她失忆,但在禄苍庵见到这个弟妇,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她那时曾祈祷过,但愿阿桓能待她好些,切莫辜负了她。 可谁想,最后就算她逃到吴郡,还是在旁人口中听说,季桓高升三州别驾,而他的夫人,却落得个曝身荒野,无人收尸的惨象。 从那以后,如同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季泠彻底知晓了,谁也不能扭转他季桓那冷心冷清的性子,谁也不能! 琛郎的死,她的孩子,过去直到现在,每每想起依旧会哭得伤心欲绝,沾湿枕巾。 可渐渐她发现,她竟然谁也怨不得。一边是她自幼爱护的阿弟,一边是她的丈夫。 她的阿弟亲手杀了她的丈夫。她恨啊,岂能不恨?可她恨不得死的是她自己。 恢复记忆的那一晚,已是她被季桓带回来的六年后。她想了很多,又哭又笑的。她终于明白,身为阿姊,她这一生也算对得起那狠心狠情的阿弟了。即使阿母尚在,她季泠也问心无愧。 但,她却对不起深爱她的琛郎,还有她那已满两月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看着眼前面色苍白,裹着霜白大氅身形单薄的女子,季泠心底不由自主生起一丝怜惜和愧疚。 季桓终是狠心伤了又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即使那人是深爱着他的妻子。 听着季泠的话,辛宜难免情绪起伏,这么久来的压抑似乎真能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一直都觉得我别有用心。”辛宜苦笑着接上季泠的话。 “他正是如此,当年,为了能在父亲和孙氏手下讨活,我曾每日对孙氏晨昏定省,讨得了孙氏的欢心。”季泠道。 “因而每次孙氏和父亲针对他时,我都能在前说上一句话,好让阿桓少吃些苦。” “此番种种,在他看来,我这个阿姊惯会奴颜婢膝,苟且偷生。” 季泠神色黯然,想起当年禄苍庵一叙,默默拉上她的手。 “是我对不住你,若非我那时不告诉你那些事,没有把涧素予你,没有托你帮我传话……” 辛宜摇了摇头,那时本就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哪能怨得了旁人呢?何况,季泠同她一般,都是苦命之人。 唯有一件事情,她不能瞒着季泠,她自幼珍之爱之的胞弟,根本配不上她这个阿姊的一份真心。 “涧素……是赝品。”辛宜不忍地看向她,眉心紧促。 “什么?”季泠一瞬错愕,不可思议地泪眸疑惑地看着她。 辛宜只得将季桓那晚的承认简单说予季泠听。 “既是赝品,自我摔琴后,他便真正与我划清界限。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原来……自从他回来后,就没信过任何一个人!”季泠苦笑着。 “他那时才明明十四岁啊,可我的印象中,阿桓十二岁生辰那天,还会唤我阿姊,同洛阳城中那些对我不敬的纨绔子弟据理力争,大打出手。” 唇瓣轻颤,季泠仍不可置信。片刻之后,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的辛宜,心中的涟漪一圈圈荡漾,霎时恸然: “你不该来此的,是不是他强迫了你?” 季桓的手段,她一向是知晓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他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的。 而为他所不喜,所厌恶的,他是绝不会软下一点心肠。他抛弃了辛宜,可眼下辛宜如此憔悴,毫无生机的出现在这,相必是季桓又动了磋磨人的心思。 “我知晓了。”不待辛宜回答,季泠自言自语,眉眼浸雾。 “他!好一个铁石心肠!”季泠抬袖擦着泪水。 “阿母若还在人世,定然会被他活活气死。”她单薄的身影颤颤,眉心紧蹙,竟不敢直视辛宜的眼睛。 “是我,是我害了你!” “是我害了你啊!” 辛宜看着她百感交集,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痛,情绪也正待崩溃的边缘,下一瞬她向前,抱住了季泠。 若真论起来,那时她是自愿的。自愿从季泠那里获取更多关于季桓的事,自愿开解季桓,陪着他共渡难关,白头偕老。 就连邺城的事,也是她自愿的,自愿为了他掏心掏肺,甚至奉上她的命。 到底与季泠又有多大的干系呢? “对不起。”她为了安郎,为了阿澈,为了她自己,还是用这等法子剥夺了季泠的自由。 辛宜忽地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来。 若是季泠回去,后半生又恐怕都会被季桓软禁于囚笼之中。 听着她的道歉,季泠摇了摇头,抬手将辛宜前额的乱发拨至耳后。 深邃的眼眸泪光闪闪,似哀求又似期盼,看向她。 “琛郎,还有我的孩子……已经没了,至今已有十一载。” “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若我不是他阿娣,与他半分干系都没,或许琛郎和我儿就不会死。” “人死了,什么盼头就都没了。”她疲倦地抬头看着头顶阴沉乌云的天际,双掌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滚烫的泪珠沿着她瘦削的脸庞坠落到石板上,坠得辛宜心底猛地一痛。 “辛宜,你不一样。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不会一直如此的。”季泠感怀道,忽地振作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辛宜的手。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将你,再次变成第二个我……” “你不必内疚,也不必自责,更不必负担。” “你夫君和女儿还在,他们还活着,你就更不能颓丧。打起精神来……”她忽地苦笑,看向,哀求道。 “就当是……就当是为我完成心愿罢。” 她的琛郎和孩子,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十一年了,早已骨枯黄土,魂入轮回,此生再难相见…… 一个时辰后,辛宜红肿着眼睛从长生庵出来,并未理会等在干枯槐树下身形高大气势凌人的男人,越过他下山了。 两个女人的痛苦,两个小家的破碎,皆由他亲手造成,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对他一母同胞的亲阿姊,几乎都是狠心到了骨子里。 他的过去确实不易,可这并不能成为他反复伤害他人的缘由。 “辛宜!”看着那决绝的身影,本就气闷的男人愈发恼恨,不过几步,旋即从后抓住她的腕子,将人硬生生拽了回来。 “跑什么?就算不成,也不必哭成这般,实在不雅,有辱斯文,你的规矩都学到何处了,平日里就是这般侍奉?还是说,你辛宜忘了白字黑字的契约?” 他指是方才被漠视的事。 “我没忘,我怎么敢忘了呢?” “只觉得庵堂中的烟云烧得呛人,我……连想出去喘口气,大 人都不许吗?” 他这才抬眼打量起她,发觉她额角碎发已被汗水浸湿,面色也是苍白的吓人,心中虽不悦,可到底也没有发作。 他记得清清楚楚,沣鸣寺的香火比起此处荒山野岭的地方,倒更为旺盛。 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又不由自主浮现在他眼前。 季桓没有说话,先她一步走在前面,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 季泠答应同她回去,至少她同季桓似乎都隐秘地守着“此生永不相见”的约定。故而,回程路上,辛宜并未看见季泠的身影。 小舟在震泽上轻轻摇晃,二人又如来时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只那人依旧眸色沉沉,似乎不愿同她说话。辛宜蹙眉,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是按捺不住,想让他兑现当初的承诺。 季桓自然能察觉她不动声色的打量。这样欲言又止的目光令他格外不舒坦。方才在长生庵外,看着他的眼神中,可是满含怨气。如今有所求了,又不得主动破冰。 眸光微沉,他垂眸状若无意地轻抚着腰间的环珮,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辛宜气闷地揪着衣襟,也知方才自己或许深陷仇恨中,恐是怠慢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是开口。 “季桓,你要我见的人也见了,该做的事也做了,现下该换我提条件了。”她盯着季桓,小心翼翼又警觉道。 记得这般清,男人自然听到她说了何,忍俊不禁地挑眉,沉沉的看着她,等着她说后文。 “七日,最迟七日内,你的手段你我心底都清楚,拿回官印对你季桓而言自不算难事,还望你莫要再食言。” 男人垂下眼眸,长睫在白皙的面容一步投下一道阴影,薄唇扯出一丝渗着凉意的笑,不明所以道: “真得清楚吗?” 憋着满腹委屈与隐忍,辛宜怒视着他,眼圈发酸,声音都在发颤: “你……这是何意思?还是说,你从头到尾都在诓骗于我,这次又是在利用我?” “成。”他忽地抬手,一把掐过辛宜纤细的腰肢,将人揽抱在怀里来,自上而下极富玩味的目光深深看着她。 身后贴着灼热的坚硬,辛宜想被迫靠在他怀中,挣脱却被身上横亘的有力臂膀桎梏得更紧。 “你这回倒是帮了本官大忙,又岂能不如你所愿?” 漆黑的眸底倒映着她的身影,莹莹的光亮在他的笑意中却显得几分诡异。 “你……放开我!”不好的预感浸没全身,辛宜有些慌乱。 “本官现在就要你。”灼热的气息喷洒耳后,辛宜急忙缩着脖颈,被他这无耻的要求惊得目瞪口呆。 “你疯啦?光天化日,还是在外面……”辛宜下意识看向船外,微微晃动的小船似乎将她的尊严一寸寸撕裂。 外面尚且还有船夫在摇桨,季桓他,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就这么……对她? 眼见着长指不由分说地没入,辛宜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泪眼涟涟近乎哀求。 “别,我求求你,别在此处,别在此处可好?” 她声音细若蚊蝇,几乎只有他能听到。季桓面上的冷意堪堪缓和了几分,掀起眼帘看向船外,薄唇几乎要擦上她的脸庞。 “放心,他不会说出去。” “别在这儿……”她用力抵着抓着他灵活的手,死死不放,泪流满面的凝视着他,“我求求你,季桓!不能在这!” “等上岸,上岸再……求你……”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了,他果然是一个索求无度的疯子。 话里话外嫌弃她举止粗俗,难登台面。可他自己做得什么禽兽事,自诩清高,却当着旁人的面行这档子事,他还不是同样的虚伪自私? 察觉那用力下探的指节终于停下,恐慌过后,全身松软,辛宜此刻瘫成一团,无力地靠在男人怀中。 杏眸含泪,双颊泛红,又是无力地依靠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旋即又激起来了男人刚才才搁浅的欲望。 裙裾翻飞间,身子忽地悬空被抱坐在男人怀中。只这次,深处的痛感确是实实在在的刺激着她。 没有丝毫犹豫,就这般深陷贯通。 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声呜咽被她迅速捂过来的手堵在口中。 他在她耳畔深嗅,灼热的忽地肆意喷来,将她层层包裹。 “这是本官予你的好处,你得接下。” 怀中身子紧绷,一时颤得厉害。季桓抬起广袖,虚虚掩着她,随意睨了船舱外的船夫一眼。 若非船舱外还有轻纱,那船家……男人冷声一声,眸中冷了一瞬。 “他听不到。放心罢,就这般就好。”说罢,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更紧,紧得他不由得开始慢慢捻磨。 此刻,二人身上的衣衫尽数完整,霜白裙裾压着玄黑大氅,贴得密密麻麻,严丝合缝。 男人果真如他而言,并未做旁的,只默默抱着她。 若是没有那作乱的捻磨…… 辛宜似乎彻底恼了他,既然挣脱不掉,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去反抗。 可她一点也不想叫他好受。心中越想越气,即使那物什仍在捻磨着,似那些软缎上的永远抚不平的褶皱。 她艰难的撑起身子,开始在他怀中乱动,双手也胡乱的向后摸索。 “唔~”男人发出一声并不明显的闷哼。 “别动,等上了岸,好生满足夫人。” “……” 许是怕人再乱动,他一手锢着她,一手摁着她的肩,将人桎梏的动弹不得,这才放心。 “官印丢失,至今尚无头绪……七日太强人所难。”他的唇瓣几乎要贴上了辛宜的耳珠,忽地含住。 激得辛宜周身一颤,春潮来得愈发急切。 回程的路上风雨交加,就连震泽上也起了浪,一阵高过一阵。将那湖中的孤独的舟儿抛起,又坠下。 回到郡守府时,辛宜沉沉的睡了过去。 面色潮红,绣眉紧蹙,唇瓣微张,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来。霜白衣襟下红霞遍布,男人静静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想着她此刻再也没气力同自己谈条件,一路的郁结堪堪消散了几分。 方出宣院,侍卫看着他,小心翼翼道: “主上,钟大人今日辰时已从冀州归来。” 季桓若有所思的顿了瞬,余光瞥像身后房门,旋即向前院而去。 “人可带来了?”季桓一进来,看向候在一旁的钟栎道。 “是。”钟栎看向主子,眸色复杂,似愧疚又似无奈,旋即解释道: “五年前……她被拔了舌,未曾好生安置,身子跨得差不多了。如今被带过来,许是不适应扬州的水土……大夫……正吊着她一口气。” “莫将辛氏的事透漏于她,等她能执笔了,再来汇报于我。” “喏。” “前朝征和年间,辛氏可曾得过时疫?”想起当初郗和的话,还有拿不稳剑的纤细皓腕,季桓道。 “属下此次先去了晋县,听说那是辛……辛夫人的本家旧宅。” 方到嘴边的辛氏将要脱口而出,却见主上刀锋一般的目光射来,钟栎当即改了口。 瞧着,主上似乎对辛氏有了几分他说不上来的感觉,自然是与以往不同的,他自不能再轻视。 “征和二年,蹋然那边的疫病通过河流传到了并州的边境,夫人当年随着宋峥去月牙泊附近狩猎,后来遇到蹋然偷袭,夫人失足落水便染了病。” “属下从晋县那边探得消息,似乎自夫人病后便再未见过她骑马射箭。”看着季桓的脸色,钟栎的声音越来越沉。 “宋雍听闻此事,便做主将夫人接到邺城静养。” 钟栎没有继续,再后来的事他们都知晓。一年后,宋雍设计主上,将义女嫁与主上。 “那时夫人的性情并不像现在这般,晋县中人,大都认识她,对夫人的描述也尽数是‘落落大方,灿若明霞’。” “他们也都以为,辛夫人和宋峥会……” 周围的气息愈发沉重,钟栎瞥向主上,识相地没有说完。当年辛氏嫁到清河时,宋峥一路送嫁,直逼清河城下。 不知晓的,还以为那黑压压的大军是来抢亲的。 季桓当然不会忘记那日的场景,宋峥名义上是送义妹出嫁,实则是宋雍派来试探他的。更何况,什么所谓的义兄义妹,青梅竹马,宋峥与辛宜之间,根本算不得清白。 娶了一个算不得清白的女人,一个没落庶族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堂堂冀州别驾的颜面,季氏的尊荣自那日便被践踏的一滴不剩。 其实当时在仲闻阁做出那个决定时,他也曾思忖过,倘若辛氏不是完璧之身,待他肃清宋雍余孽后自不会留她性命。 “大人,当年辛夫人从邺城假死逃脱,是宋峥从中周旋。我们在并州的暗桩,有一部分被人动过。探子说,那人眉弓突出,双目深邃,鹰鼻剑眉……” 季桓并不觉意外,当年他不过给宋雍来了招釜底抽薪,辛违这种老弱病残都能逃生,更不必谈宋峥。 “他先将夫人送来辛违这里,而后便隐去了踪迹。在并州的这次,还是他主动现身,似乎有意引起我们的注意。” “他与本官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本官料他也不会安心。” “主上,属下以为,我们可趁洛阳那边未动手前,斩草除根。”钟栎迷起锐利的眼眸,释放出一阵寒意。 “郭晟不会招他,也不能招他。”季桓道。 “莫忘了,郭晟的皇位名义上是赵津(小皇帝)禅让来的。而宋峥之父宋雍,杀害前冀州刺史陶应,自封刺史。又肆意攻伐并州,蚕食河北,洛阳老臣对他早有不满。” “至于他的儿子,掺着胡人血脉的杂种,反贼的后代,名不正言不顺,郭晟不会蠢到给自己找不快。” 不知想到什么,季桓捻起长指,悠然地摩挲指腹,似在感受拿缕萦绕于指尖的残温。 五年前,宋雍的部曲在那场战争中几乎全军覆没。他和郭晟迅速收复失地,一统天下,建立如今的周朝。 在此等节骨眼上,宋峥想无声无息地发展壮大,单独靠他一人,根本不可能! 辛违老迈昏聩,耳目闭塞,也不大可能再替他出谋划策。 除非……季桓眯起狭长的眼眸,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带着些许腥味的海风,唇角扯出一丝冷笑。 “向外放出消息,下月十六,扬州刺史寿宴上,本官要协夫人辛宜一同前往。” 第47章 第47章:强取豪夺“夫人这是在关心…… “向外放出消息,下月十六,扬州刺史寿宴上,本官要协夫人辛氏一同前往。” 在钟栎震惊又怪异中目光中,男人继续道: “对外只称,当年殁于冀州的女子并非辛氏,她过去一直在清河季氏的庵堂养病,而今才随本官一同前往吴郡。” “主上是想借夫人之名引出宋峥?可,万一这法子不行呢?”钟栎道。 男人眼帘微垂,遮去眼底的一丝别样的情绪,沉声道: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朝夕相伴……费了诸多功夫救出的人,眼下又到了本官手中……本官便赌他这份情——” “能有多重。”他径自说着,苍白的指节上青筋暴起,眼底的阴鸷浓郁漫散。 “城南那边近来如何?” “那人可安分?” 男人有些烦躁的转着手上的和田玉扳指,指尖研磨着玉面上的一道道回字纹。 “除了郗和先生偶尔过去替他看诊,倒无旁的事。”钟栎道。 “将人盯紧了,郗和同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要报予本官。你亲自去,告诉他,若他还敢肖想本官的女人,下回就该轮到那个孽种了!” 韦允安,这三个字仿佛就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隔得他极不舒坦。 只要一想到,那团独独属于他的芳香柔软,春潮泛滥之地曾被旁人染指了整整五年,心中的那股躁动与阴翳就汹涌起伏,掀起一股能毁天灭地,不留余地的涛天巨浪。 …… 从兮山回来的第二日,吴郡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洁白晶莹的雪粒如吹散的粉末,被呼呼的烈风卷挟着四处飞舞,轻而易举地覆上院中的干枯的海棠树。 很快,院外的石板上也铺上了一层微薄的雪毯。入目所及处皆是一篇柔白,颇有种返璞归真之美。 若是没有那串连续的靴印,兴许更叫人赏心悦目。辛宜一手抚在支摘窗沿上,眉心微皱,透过半开的窗扇与披着玄黑狐裘的男人对上视线。 辛宜就静静地看着他,高大伟岸的身形推门而入,大喇喇地坐在挂屏旁的玫瑰椅上,腰身微微后倚,对着她凤眸渐眯。 辛宜本不打算同他说话,直到目光触及到他手上巴掌大的核桃木匣子上,眸光忽亮,这才快步上前。 想了想,她从床底的匣子中翻出收纳的契书,这才到他身旁。 “画押吧。” 她走到近旁,拿墨玉镇纸将纸页抚平,垂眸对上他的视线。 季桓也未说话,顺着她的意思那处匣子里的印信,沾了印泥。 可在最后的临门一脚,仅仅只有小半指的距离,却生生顿住。 辛宜本就惴惴不安的心在此刻又被忽地揪起,不解又恼恨的看着他,质问即将脱口而出,却被男人的话生生堵住。 “记得当初立契时承诺过本官何事?” “眼下你真的做到了吗?”似笑非笑地眸子盯着他,辛宜呼之欲出的怒意霎时又被狠狠闷回去。 “我未曾忘。” “只是我如今,还未想好。”袖中的指节攥紧又松开,她是没想到,季桓竟然使了回旋镖刺她。 “不急,你之前既帮了本官一次,这次本官倒少不得通融一二。你说对吗,夫人?”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若是不知附加于身上的厄运不幸都是季桓带来的,那辛宜当真要哭爹喊娘谢天谢地。 他看似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不过是借以敲打她罢了。 “季桓,你近来发觉……睡眠如何?”辛宜坐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小心问道。 “睡眠如何,你这个枕边人不知晓?”修长的指节摁下官印,男人掀起眼帘瞅向她,唇角擒住一丝玩味的笑。 “不如,用旁的物什替代一下?”辛宜看着他的眼眸思量道。 “这法子不管用。”他当即否定,他记得清楚,过去就算将她的贴身衣服留在身旁,他依旧会难以入眠,依旧噩梦缠身。 辛宜暗暗叹了口气,自己确实没把握治好一个装病的人。他这哪里是梦魇,季桓他分明就是心病。 但凡与他过去流亡的经历牵扯上,哪里又能轻而易举的解决?他如今这模样,不正是深受荼毒吗? 还是她太过大意。 幽叹的同时,她的视线渐渐落在那盖有官印的契书上。好在她还有这一道筹码,就算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这张盖有官印的契书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怎么,这便没辙了?”男人捕捉到她眉眼间的愁绪,淡淡地看向她。 “可否让我见一见郗和,我有事要问他,关于梦魇方面的。” 沉冷的目光在她周身逡巡,怕他起疑,辛宜又补充道: “你不是在吴郡有要事待做,若是被旁的大夫透漏了风声,岂不太好?” “夫人这是在关心我?”他忽地笑道,一改往日的压迫阴翳,晦暗的黑眸中水波潋滟,白皙的面庞也温润如玉,倒叫辛宜忍不住蹙眉。 原来,她过去偏听偏信,皆被他这副温柔假象的面容迷惑。 浑身是血的安郎,临别时阿澈的泪水,邺城的人间炼狱,父亲的郁郁而终,阿兄的血海深仇,还有季泠的夫亡子落…… 偏偏是这温柔至极又令人的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后,藏着重重危机与无尽杀机。 如梦惊醒,她敛去眸中的复杂情绪,再次平静地抬眸看着他,正视着他,认真道: “季桓,我定会治好你。”但愿那之后,她能离他要多远有多 远,此生老死不相往来! 果然,男人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旋即又恢复自如,只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 “本官、便等你的好消息。” 男人扬袖而起,二人这短暂的交谈不欢而散,皆近掩埋于窗外的漱漱落雪下。 正当辛宜打算将那契书这好收拢起来时,男人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冰冷刺骨。 “莫要再耍旁伎俩,本官只会允许你二人再见这一次。” 什么走漏风声?他大可拘了一绝世医者进府,来给他把脉施针,也并非郗和一人不可。 伴随着砰的关门声,窗外呼呼怒号的寒风声钻入耳畔,冻得她一个激灵。 胸腔中一阵苦笑,纤细的指节死死抓着桌角。她如今的情况,跟个被人豢养的雀儿有何区别? 无非是将拘她的地界,从此处的宣苑,便成了整个郡守府他触目所及之处。 他不允许她再见安郎和阿澈,甚至过了这回以后也不允她和郗和见面。她连出郡守府,都是奢望。 分明,安郎和阿澈,或许就在吴县,或许几步路就到了。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是远在天涯。 …… 郗和是踏雪前来的,他披着一件靛青狐绒大氅,下车时动得还忍不住搓了搓手。 但一想到能见她,就连被人冒然拽上马车的怒火也消了几分。 季桓走后,云霁过来禀报说郗大夫不久就会来。 直到拎着药箱,靛青大氅上还渗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水珠的郗和出现在她面前,辛宜的错愕才缓了稍许。 她怔怔地起身,拿了一条棉布给他。郗和也没推脱,径直接过棉布擦着身上的水珠。 云霁深深的看了他二人一眼,不动声色的推门退去。 察觉人走了,辛宜才松了一口气,面上的不适少了几分。 “我先替你把脉吧。”郗和脱下大氅,将之折叠平整放在近旁的椅子上,看着她道。 辛宜对上他的眼眸,向他伸出腕子,盯着他的神情,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直到郗和摇头后,她心中的巨石才终是落下。 从兮山回来的那段时日,季桓几乎每夜都要与她行事。每每都要弄到深处,她清洗时难免会有些不到位之处。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容忍自己怀上一个与季桓血脉相连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注定了不被期许,便不该诞生。 “安……他……城南——”辛宜想开口,忽地发觉喉头哽咽,一时动容竟说不出完成的话。目光越过郗和谨慎地看向门外,发觉门窗旁没有可疑的影子后,才继续道: “你见过他了吗?他身子恢复得可好?” “尚好。他最放不下的,还是你。”方才被强行请来时,季桓的人曾说,这是他与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他去城南替韦允安诊脉的时,季桓不会不知道。季桓也定然料想到,他会将那些事告与辛宜,是以方才连季桓身边的那个大丫头都退下了。 季桓无非是要借他之口,叫辛宜知晓韦允安尚且活着的消息。 郗和想明白后,便在不再有所顾忌。 “入冬了,因之前风寒未愈,他夜里时常咳喘。前几天我才替他看过,想来喝过我开的药后应当不会再有事。” “今日下了雪,他可有御寒的衣物。若没有,不若我做了几件——”眼眶里泪光涟涟,察觉郗和紧拧的眉心,她才忽地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 “你放心,衣食用度方面,城南那处季桓并未短过。” 郗和心情有些复杂。 “我该对他感恩戴德吗?”辛宜忽地笑道,绷着下颌,抬手擦去面颊上泪光,眼底的气恼迅速积聚,夹杂着浓浓的恨意。 “我心里恨不得他死上千次万次,每次与他同床共枕,都令我厌恶至极,恨不得在他入眠时掐死他。” “可是,如今我却不得不讨好他,不得不救他。” “这……发生了何事?”见她哭得眼圈红肿,一字一句的痛斥季桓,却又自相矛盾的心理,郗和有些担忧。 辛宜将近日来的契约之事说于了郗和。 哪知,他听完后,也是拧着眉心一顿思量。 “可是他的病太艰难?我原打算,向你请教其中的一些诀窍……” “不。”郗和神情微妙,当即道。 “既知晓了病因,也不是难事,只稍稍复杂些。过去我替他诊脉时,对他的心病只是猜测,并不知该如何具体去做。” “如今你在他身边,他又是因着你身上的气息才如此……”郗和旋即顿住,复杂地看了她几瞬。 “我珍藏的古籍中似乎有过类似的情况,不过我记不大清了。” “那我……”辛宜欲言又止。 “古籍残破,它的卷册残留在各地,若想完全的解决,还需修补古籍……” 辛宜终于听出一丝不对劲来,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辛宜心底已有些猜想了,纤细的指节紧紧抓着玫瑰椅的扶手。 “或许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七年十年,玉绾你能等得起吗,韦兄还有那个孩子,等得起吗?” “就算倒是你能治好他的梦魇,玉绾觉得,他会放你走?” 绕了一圈,终于点到正题,郗和不忍地看向她,神情悲悯。 “他会的,他以他阿母卢夫人之名,在我面前,在天地面前发了毒誓,他还与我立下盖有官印的契书,他……” 辛宜也未意识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现在竟然有些无力,无力地睁大眼睛,茫然地看向郗和。 “玉绾,季桓他是否与你说过,他从不信神佛?”郗和叹了口气,继续道: “你可知,他为何会将卢夫人的墓迁回清河季氏,甚至与已故的季老别驾合葬?” “他与他父,向来不合,甚至到了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地步,想来你也有所耳闻。” 辛宜点了点头,他说得这些,也曾是她当年亲身经历过的。季桓对卢夫人有多看重,她自是知晓。 “卢夫人生前陷入乱军,备受凌辱,最终香消玉殒。季桓将卢夫人的陵墓迁回季氏陵园,是为了镇压已故的季老别驾,好叫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以此,来发泄他心中的恨,来替他阿母报仇。” 犹如一记惊雷,在辛宜脑海中炸开,她惊愕又气恼道: “他……他怎么这般待他阿母?季选抛妻弃子,卢夫人生前未必不会恨他,怎么可能死后愿同他合葬呢?” “他这般,正是做给季氏看的,这就是他对季氏的报复。卢夫人生前不能瞑目,死后能在季氏报仇雪恨……” “他若是信神佛,又怎会如此?” 郗和留给她一个复杂又悲悯的眼神。 是啊,他若是信神佛,便不会这般一己私欲左右他阿母的事。他这般倒是将已故卢夫人当成利用的工具,去威慑那些季氏族人。 他若是信神佛,该是对天地对已故的亡魂怀敬畏之心,又哪里如同着魔般肆意妄为,任他的喜好厌恶左右这期间的一切因果?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面容上无力地扯出一丝笑来,有些自责有无奈。 “是啊,我不该信他的。他甚至连自己的亲阿姊都未曾手下留情。” “季泠的事……唉,当年他做的确实太过了。那时季老别驾刚去没几年,府中再无人能阻止他……”郗和感叹道。 “那你……既这般了解他,为何过去还愿与他交好?” 想来,她第一次见到郗和。还是在清河季府的仲闻阁前,那时他正从季桓的书房中出来。 “他过去救过我,若没有他,我或许就活不成了。”郗和错开视线,面色复杂,抿了抿嘴,又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辛宜没想到,郗和与季桓的缘分竟然同她与季桓间的缘分这般相似。 但,她更在意的是,季桓如今嗜杀成性,可过去为何又会救下旁得与他不相干的人? 若不是十几年前的那次相遇,她也不会默默喜欢季桓那般久。 “他为何会救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人?季桓,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辛宜道。 “许是同病相怜吧。” 郗和 随意道,简略与辛宜说了二人过去的流亡经历。 “他也会有恻隐之心?”回想起进来他与季桓的对峙,她忽地冷笑一声,而后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如,双眼无神,怔怔看向郗和。 “他有恻隐之心啊!” 她没有忘记那个骑在马上神情肃然,眉眼冷峻的白衣少年,怪不得他周身总是营造这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原是经历了这么多事。 但,那个少年早就死了,死在了邺城大火的那一日,葬着她过去少女怀春的情思,一起死在了邺城。 郗和走后,辛宜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暮色四合,男人又如往常一般来此宣苑。 察觉辛宜的视线从进门开始一直落在他身上,季桓忍不住挑眉,取下鹤氅慢慢走向她。 “在看什么?” “在看大人何时能让我出去?”辛宜淡漠道,盯着他的眼神有几分幽怨。 “想出去?但你要知晓,并非所有人都能平白无故从本官的拿走什么。”玩味的目光看过来,他特意严重平白无故四字,倒令辛宜有些不适。 “你想要什么?”辛宜懒得同他敷衍,直接开门见山。 话未说完,下颌已被人擒起,男人居高临下渐渐俯身想她靠近。 微热的气息铺面而来,漆黑的长睫不断颤抖,辛宜旋即侧过脸,却又被男人猛地松开。 “安寝吧。”淡然的语气有几分恼怒。 他想要什么?季桓一时竟也无法确认,他想要什么。辛宜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再无旁人可觊觎。 垂眸看着她空洞无措的眼睛,却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想出去,她想逃离这困宥之地,她想与安郎和阿澈回到过去那般。 辛宜暂且压下心中的恼怒,强扯出一丝笑意,走到他身边,开始如往常般替他宽衣解带。 纤细的指节还未触及男人腰间的玉带扣,一条有力的臂膀从后忽地地揽过她的腰肢,迅猛地带着她往前一挣…… 眼前蓦地一黑,温凉贴上时,辛宜脑海中的画面猛然一滞,短暂地失去了思忖的能力。 季桓一手揽着她的腰往前靠,同时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放肆又略带疯狂地开始攻伐。 直到唇舌间渐渐蔓延出一股血腥味,辛宜登时意识回笼,伸出双臂抵在男人宽阔的胸前。 “唔……” 良久,季桓才离开了方才的那抹娇艳。定定地注视着面前欲哭无泪却怒不敢言的女人,若有所思。 往常,他对此等风月之事向来无感。认为这般交吻唇舌相接口津交渗之事太过恶心令人不适。 可那饱满圆润的唇瓣上水光莹润,娇艳欲滴,尤其是在女人的轻颤下还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糜艳之态。 若是此处含得是…… 季桓盯着那张合的唇瓣,目光渐沉,危险的目光夹杂着一丝狠色与戾气。 “会吹箫吗?” “吹得好了,本官便允了你所提之事。” 季桓晦暗的目光在她周身逡巡,似乎灼透衣衫的烈火,炽热而又放肆。 辛宜对上他的目光,心脏不由得猛跳。过去,就算与季桓同房,她也从未被迫做出此事。在季桓看来,定是旁人教会得她……她有预料,若是她回答一个是字,指不定会被如何磋磨。 拼命压抑着羞恼,她迟疑的时间越长,男人的脸色便越黑。 “我……只会射箭。”她自幼在并州长大,于读书乐理方面一向不太精通。 射箭,她到底当是什么?男人的脸色才堪堪缓和几分。 余光瞥见他面上似有悦意,辛宜紧紧咬着牙,她怕自己抑制不住,就要再次同他撕破脸。 可当下惹怒他绝非一个好主意。若她能出去,再想想旁的办法,她才不会一直甘愿被他禁锢。 “若您愿意教,我也可以学。”辛宜敛去眸中的厌恶之色,木然地看着他。 “成,今夜吹得好了,本官重重有赏。” 第48章 第48章:强取豪夺不安分,一点都不…… 虽然知晓吹箫不是真得吹箫,但真到践行时,她才知这其中的苦处。 纤细的身子如同深海中一叶孤舟,摇晃得不知归处。 云消雨歇过后,季桓将早已软成一滩水的女人揽在怀中。温热的大掌抚着她微隆的小腹若有所思地温存着。 疏解过后,晦暗的眸子恢复清明,余光再次看见她背上那道微红的剑痕时,竟意外有了些许纷乱。 她在清河深居两年,若他一直不回来,她是否永远就那般等下去呢? 凤眸微眯,他抬手摩挲着那道疤痕,忽地又意识到有几分可笑来。 两年算什么,旁人的冷眼算什么,他的冷淡又算什么?这刀伤又算什么? 她分明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不惜拿着自己的婚事作赌,甚至拿着自己的命去赌,替她那所谓的义父卖命。 这般看,她与他还真是一类人。 下意识将人揽得更紧,季桓拥着她,清荷香扑了满鼻,随后餍足的睡去。 …… 天色还微亮,辛宜被身上的胀意惊醒。明显得感受到异样的轮廓,她猛地清醒,推了推身旁的男人,怒道: “季桓!你出去——” 她一时羞恼至极,眸中含怒地推着他,分身却在此刻又有了变化。眼尾染着欲色,季桓睁开眼眸,魇足下目光竟诡异温和了几分。 “不是想出去?同本官说说,你想去哪?而后本官再出去也不迟。” “你……” 辛宜欲哭无泪,他何时面皮变得这般厚。 微微向上顶了下,辛宜当即惊恐地抓着他,眼神微滞。 他们从来都不是旁人口中的神仙眷侣,似乎只有季桓一人沉溺于这虚假的欢好中。 越深究她便越来越遏制不住心底的厌恶。 “虽是契约,但你总不能……像豢养鸟雀般,连府邸都不让我……唔……出去!” “成,等本官得空,便带你出去,你想去何处都可。” 他在她心口慢捻,看着她,笑意忽地不达眼底,“除了那几处。” 辛宜顿感心凉,原来她昨日放下尊严做小伏低……甚至吹了箫,弹了琵琶,到头来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季桓在,她还能做何谋划? 他到底是不肯放过她了。 “你每日公务堆积,莫不是诓骗于我!”泪珠莹莹,季桓诡异地开口道: “那就让云霁随你一起,若你不喜云霁,将后院另几个丫鬟带着就是。” 辛宜松了一口气,帐然地看着松绿帐顶,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过几天,本官带你出去。” 男人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一时听不出情绪。 “唔……大人带妾去哪?” “莫急,届时去了便知晓。” 罢了,一切随他吧,辛宜再也经不住,放任自己那渐渐漫散的思绪,再次坠入汪洋。 又过了两日,她将养好了身子,再次见到了杭夫人。 她约摸记得,半月前杭夫人回会稽省亲,同季桓告了许久的假。 “杭夫人。”她警惕地看着许久未见的杭夫人,有些抵抗。 季桓既然从未打算放她离开,那她还学何规矩?学好了更好地伺候他吗? “近来乏得很,怕是今日不能同夫人学习了。”辛宜体面道。 “家主吩咐过,夫人近来须勤加学习,不可将往日的功课落下。这些规矩初学时费心,到底是越往后越轻巧。”杭夫人垂眸,凝了几分神。 辛宜几乎要气笑了,他看不上她,却还强行拘着她在他身边,逼着她与他日夜颠倒地行苟且之事。 身形微微一晃,她一手撑着桌案,若非杭夫人及时扶住她,恐怕她就跌了下去。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杭夫人一边板正地说着话,同时指节触碰到辛宜宽大的袖口。 辛宜瞠目结舌地看着隐在袖口里的东西,一时未反应过来。 “今日夫人将前几日学的规矩再同老身示范一次,老身也好再次纠正。” 看来她有心掩去方才的事,虽未说明,但辛宜知晓她并非敌人。 也就歇了方才要为难她的心思,循规蹈矩地将之前若学做与她看。 二人丝毫未提那事,一个重复着动作,另一个不停地纠正,云霁 中途过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杭夫人走后,辛宜连忙从广袖中抽出折叠地只有小指大小的信件查看。 只匆匆扫了几眼,眼底霎时泪意翻涌,甚至是喜极而泣。 “阿——”意识到此处是何地,急忙将后话吞进肚子,又速速将那信纸放在烛火上燃了。 她大约有一年未收到阿兄的信了。她知晓他忙于旁的事,在永安是她也只有年节时才会写封信托人送与他。 阿兄得知她目前的处境后担忧不已,同时对季桓的行径怒不可遏。 因此,急忙抛下手头的事,回来解决此事。 最令辛宜兴奋的是,阿兄已将阿澈接走,再等几日,便想办法带安郎同她一起离开吴县。 她仿佛看到了希望,一个终于能脱离牢笼,逃脱季桓那疯子的桎梏的希望。 泪意在眼底翻涌,辛宜当即捂住嘴激动地哭出声来。泪珠一滴滴落在碧色裙衫上,留下一处处暗渍。 情潮褪去,辛宜顿时冷静下来。阿兄同她说的是,本月十六,扬州刺史寿辰之时,趁着季桓忙着赴宴,到时候阿兄再派人去城南把安郎救出。 阿兄与她约定地方是归月楼,那是一处专门消息买卖的铺子。 这也好办,到时她领着婢女出去时,再找由头将他们支开就是。 庭前积雪融了又落,覆了一层又一层。眼见着快到要腊月十六,季桓却还未说带她去何处,辛宜愈发地惴惴不安。 只要季桓别在十六那日带她出去,一切都会按着阿兄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 趁着云霁过来换茶的空当,她默默打量着云霁,试探道: “大人说带我出去,怎么一连几日,竟没了消息?他人在何处?” 她主动与自己说话,倒是叫云霁愣了瞬,余光瞥见她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戴的红玛瑙镯子,云霁险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大人今日寻友人赴宴了……一时怕回不来。” 当初在清河,她还曾对辛宜摆谱,拐弯抹角地要去了辛宜的红玛瑙镯子,也因此被主上打了三十板子,罚了一年俸禄。 过去的记忆涌出脑海,云霁心头跳得厉害,再不敢小觑辛宜,对她也多了几分畏惧。 以如今她的地位来看,主上待她是彻底与往常不同了。纵使她再嫁生子,主上还是将人抢来了,夜夜宿在她屋里。 “原是这样。”辛宜抿着热茶,“季桓他说过,若他公务繁忙,便叫你云霁陪同我出去逛逛。” 那日不过季桓的床笫之言,是以云霁并未接到季桓的命令。辛宜陡然这样一提,令云霁惶恐起来。 “夫人恕罪,奴婢并未……并未收到主上的吩咐。”她面色为难,却丝毫不妥协。比起辛宜,显然她更惧怕季桓。 “若夫人想出去逛逛,不如待雪停了,奴婢随您一起去府中的芮园。” “怎么,季桓他分明与我说过,要带我出去,你们这是要违抗他的命令?”辛宜有些气闷,看着云霁又加重了语气,“……你们自然该知晓他的手段。” “奴婢自是知晓……主上说了腊月十六日会带您出去,今日才腊月十二,奴婢真得不敢擅作主张,还求夫人莫要再为难奴婢。”她暗暗打量辛宜的神情变化,腰身朝着辛宜行礼,面容无奈却又坚决。 她的话音刚落,辛宜面上不显,握着温热杯身的指节暗暗又紧了几分。 竟是腊月十六? 他这是要带自己赴扬州刺史的宴会? 惊怒过后,心头蓦地一凉,无奈又悲哀。 且不提腊月十六那天她不可能会同他一道去,就算她真去了,又以何等身份露面? 刹那间,她忽地明白过来,她死后整整五年,季桓都未替她收尸,也未将她的牌位放在季氏祠堂。 如今,他若是借着此事,同外人言明她未死,而是去外地养病。他深居高位,旁人背后怎么咋舌且不提,明面上也会敬他几分。 她的死,在他那里竟然是可以被随时拿来利用的物什。 袖中的指节攥得发白,她面色微凝,深深敛着眸子,未再言语。这诡异的沉默令云霁惶惶不安。偏偏辛宜又垂着眼,叫她打量不清楚内里的情绪。 “你下去吧。”辛宜不想再应付她,将云霁打发走后,当即写了一封信,打算趁着下午杭夫人来宣苑时托她传给阿兄。 她等不到腊月十六了,但愿阿兄能提前行动,她再也不想与季桓那疯子周旋。 与此同时,前院书房内,本该外出的男人,庸散倚坐在太师椅上,凌厉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故作镇定的杭夫人身上。 云霁进来后,看到这冷肃的场面,暗自提着一口气。 “主上,夫人得知您腊月十六日要带她出门后,便未说话了。”她顿了顿,打量着季桓的神色,继续道: “只是,瞧着并不大高兴。” 她每说一句话,杭夫人的呼吸便会滞阻一分。 她本以为这一切进行的天衣无缝,知道季桓的人过来寻她时,她尚未在意。 可季桓忽地将她十日前,去过丹阳的事甩了出来,这不得不令她开始戒备起来。 “倒是本官看走了眼,你杭氏一族,曾也是会稽名门望族,若无今日之事,本官原想会稽郡长史一职的空缺……” 长指提着茶盖,缓缓刮着青瓷盖碗中的浮沫,季桓漫不经心地呷着茶,刻意顿了瞬。 照着以往,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他会毫不犹豫的斩杀。只是想到他要做的事,季桓唇角扯出一丝冷笑,或许事情会变得愈发有意思,故而也多了几分同杭氏多说的耐心。 话说完,他敏锐得察觉到杭氏常年不变的严肃面容上出现一丝裂隙。 “杭太傅生前贤名远扬,前朝的宣帝就算病重还曾派人来杭太傅身旁听学……想来,也不过四十载的光阴。” 杭夫人唇角微抿,极力压制面上的泪意。 她如今年过半百,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亲眼见着杭家大厦将倾,由盛转衰,到了如今的彻底落寞,穷困潦倒地只能靠给闺阁女子教习礼仪为生。 祖父在时,会稽甚至一度成了文坛学子心中圣地。他们无不渴望前往会稽,听一听曾经的帝师,精通儒释道三学的老太傅讲一回学,怕是死也瞑目了。 就连她,也是自幼跟在祖父身边长大,同族学中的男儿一样,学书明礼。 可这一切,在她祖父去后,父亲不知受了何刺激出家为道,家族的男儿见不得这纷乱的世道,干脆避世不出,正日里坐吃山空……祖父向来又勤俭,入殓时也不过一口薄棺…… 杭氏的衰败,她看在眼里,却又因女子之身,做不了任何改变,日复一日,亲眼看着杭氏彻底没落,尘归尘,土归土。 杭夫人恍惚了一阵,这才抬眸看向季桓,这位年轻的尚书令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你以为,宋峥那个莽夫,真得知晓你侄儿的下落?” 果然,杭夫人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煞白,方才所有的隐忍与抵抗在一刻都前功尽弃。 杭氏的衰败逐日递增,偏偏她唯一的侄儿杭榆不屈不挠,弃文从军,一腔热血地打算从根源上解决国家的外患。 杭榆认为,只有彻底击退胡人,大雍才能重新休养生息,世族百姓才不会整日里消极怠世,无所事事。 杭夫人知晓,她这个侄儿志向远大,存了复兴杭氏的大志。故而当时他要投身军营时她也未曾阻止。 哪想,这一去就是八年,整整八年,了无音讯,仿佛如人间蒸发…… “大人这是何意?”杭夫人的唇瓣不由发颤。 “夫人是聪明人,自是知晓谁该信,谁不该信。” 自来季府见到那位夫人的第一面起,她便愣了一瞬。那位夫人同她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 后来与那位夫人相处多了,且她又姓辛。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竟是辛违的女儿。 辛违少时也在祖父堂前听学,若非天下局面太乱,他也不可能与阿榆一般离开会稽,只身北上,实现自己的抱负。 她受过那人的恩惠,若非被他救上岸,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可出了这样的事,他又偏偏一走了之,令自己的一片相思无处诉说,无处安放。 脑海中天人交战,杭夫人咬咬牙,挣扎过后,彻底放弃了抵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 辛宜递信给杭夫人时,她明显愣了一瞬。 “劳烦夫人……只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辛宜泪眼汪汪,顺着几乎要起身同她跪下。 杭夫人当即制止了她的动作,默不吭声地将信塞入怀中,眸色微暗,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 她松了一口气,但愿阿兄看见她的提示,能避开腊月十六这日。 晚间,季桓似乎心绪不佳,从进来到安寝的整个过程,未曾与她说一句话。 她本是提心吊胆,担忧事情会败露,暗自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待他更为小心。 全程,他仿佛吃错了药般,回回贯穿到底,不给她留丝毫喘息的机会。 季桓凝视着她,面容冷厉。 不安分,一点都不安分! 到了如今,竟然还想着那宋峥和韦允安那阉人。屡次将他的话当耳旁风。 “听云霁说你今日想出去?” “唔……嗯。”意识虽有些模糊,辛宜还是应了声。 “待忙过这几日,本官带你你出去就是。” 随着动作的越发迅猛,就连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辛宜这回是彻底无法开口了。 那力道紧得仿佛要将她捏碎般,茫然中,她忽地尖叫了一声,而后是长长的一阵粗喘,缓解着方才的痛欢。 视线落在微隆的小腹上,男人下意识伸手抚摸,滑腻如暖玉的触感下,季桓的思绪忽地晃动了一分。 既然她那般在意那个孽种,倘若有天这里有了新的孩子,她会不会就彻底安分下来,在府中相夫教子? 第49章 第49章:强取豪夺兄妹情深的戏码…… 窗外雪落的声音窸窸窣窣,情事过后,男人怀拥佳人,本欲餍足地睡去。听见门外的三声节律分明的敲门声后,凤眸猝然睁开,安顿好怀中的柔若无骨的女人后,这才披衣离开。 刚开门的瞬间,凉风旋即转进烘暖的寝屋,吹的帘子翻飞作响。 雪似鹅毛般卷起,漱漱翻飞。钟栎立在抱厦旁,神情凝重。 “主上……” 季桓抬头看着迎面的飞雪,将门阖好,视线落在钟栎身上,冷静道: “有事且去前院再说。” 钟栎眸光复杂,欲言又止了一瞬,跟着季桓去了前院的书房。 “主上,属下适才收到消息,韦允安……死了。” 正在垂眸捻玩白玉扳指的男人眉心一拧,旋即反问道:“死了?” “确信吗?” “你又怎知,不是旁人的障眼法?” 自若的面容终于裂开一起缝隙,季桓一手撑着太师椅的扶手,同时上身前倾靠近钟栎。 “你既去邺城查了五年前有关辛氏的事,就同本官说说,当年辛宜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他仍不相信,不过刚将宋峥这条鱼儿引来吴县,韦允安那厮竟然死了。 若说这背后没有旁得勾当,他是万分不信,垂眸思忖片刻,他忽道。 “再去查查,那个孽种可还在?” “喏。” 钟栎回想他在邺城发现的蛛丝马迹,同季桓道: “夫人被掳后,陶雎向胡人提议,把别驾夫人悬于城墙示众三日,断绝水米,以儆效尤。” “第一日过后,夫人许是没气了。接连过了第二日第三日……属下打探过,夫人在那之后再未动弹过一次……当初就连陶雎也探过夫人的鼻息,便认为夫人已死。” “那时暑气燥热,胡人信奉生灵自然,他们忌讳尸身腐烂。就把夫人给……带到了乱葬岗。” 听罢,季桓眸光微滞,若有所思,袖中的指节忍不住蜷缩又松开。不过他也未曾纠结于这些微弱变化,又问道: “且再查查,并州特别是凉州还有西域那边,有没有掩饰隐蔽气息的药物。” “喏。” “备车,本官今夜亲自前往城南。” 车辙压过适才落下的新雪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宽敞的马车里,男人反复咀嚼其中的信息可能,白皙的面庞上神情莫测。 若是辛宜得知了此事又待如何? 她还曾大言不惭地说他比不过韦允安那厮。明里暗里都是厌恶他,维护那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人。 他兀自思量着,忽地眸色一惊,蓦地后怕起来。若之后辛宜真要一心求死,他似乎再也找不到拿捏她的筹码。 至于那个孩子,她的存在都叫他厌恶得紧,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辛宜和韦允安的过往点滴,每一刻都叫他恨得发慌又厌恶。 目前他还无法分辨,到底是韦允安在她心下重要,还是那个孽种在她心下更为重要。 不到万不得已,他断不会将那孽种拿出来折了自己的颜面。 韦允安,这个凭空出现横插在辛宜和他之间的障碍,若真就此死了也好。 此后不叫辛宜再见他,大抵可将此事遮掩了去,若辛宜再闹,他就……将那个孽种一并提出来。 马车行过城南小巷时,内里一篇灯火通明。钟栎早一步请了大夫前去,另不放心,还私下找来了仵作。 还未进门,乌黑的皂靴旋即顿住,看着脚下的一层染着血渍的殷红,季桓眯了眯凤眸,眉心微皱。 “怎么回事?” “大人,属下该死,是属下的疏忽,一时未查,叫他找到了瓷片,割了颈……” 一腔怒气汇聚在心头,下不去也上不来。 “好,真是极好!” 男人冷了脸色,几乎是咬牙切齿。他此时不知究竟该喜还是该怒。 这个碍眼的东西真死了。 和他后院那榻上的女人一样的有种,就连死,也都用瓷片割颈割腕。 酸意咕咕冒着泡,他早该令人在此处留下一把匕首,好叫那阉人随时想死就死,也不必碍他的眼。 他一向警觉,饶是心底不舒坦,还是越过了那摊血渍,朝着里屋走去。 钟栎跟着他一并进内,只是看向那仍跪在雪地上的侍卫,目光中隐隐不忍。 “大人。” 里间的人看见季桓,纷纷诧异不已,赶忙上前行礼。 季桓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阴鸷的目光如同长了勾子似的,直直落在那张简陋的小榻上,被一张白布从头盖到脚的人。 他缓缓逼近,上前正欲掀开白布,却被大夫仓惶拦下。 “大人不可!他死状太过寒碜,大人乃金贵之躯,若见了阴晦事物,恐于大人不利。” 季桓并未因此话而停下,只深深看了眼那大夫,吓得人赶忙缩了回去。 他兀自掀开白布,入目的确实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脖颈处的伤处皮肉翻卷,早已干涸的血渍凝在上头,像是结了痂。 浓郁的血腥气转入口鼻,季桓不顾脏污,隔着血肉翻卷的伤处试图去探他的气息。 冰冷的指节将要触碰之时,仿佛被刺了一般,季桓猛地收回手,厌恶地拿些帕子拭擦。 “再去请两位大夫过来。”他顿了顿,朝钟栎道: “你亲自带人去,务必时刻盯着。” 眼下虽有仵作和这白发耄耋的大夫,但并非他亲眼 盯着,难保其中不会被旁人做过手脚。 与此同时,之前派出的另一波侍卫也寻了过来,同季桓道: “主上,属下去看过,那个孩子仍在廉江巷。” 此时,季桓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许。若说一开始他有七分疑虑,那见到韦允安的尸身和知晓那孩子仍在廉江巷,七分的疑虑也就变成了三分。 眼下,只要再等其他两位大夫过来,他便能完成打消疑惑。 又有两位医者冒雪被请来,反复查看韦允安的伤口,又经把脉后,几乎都是毫不意外的摇头。 “你们可曾听过,令人暂时隐蔽气息的药物,其状若死,隔一段时间却又会重新醒来?” 两位医者捻着长须,似乎想起什么事情,激动道: “前朝的太真贵妃似乎就用了这种物什,躲过马嵬坡的祸乱,东渡瀛洲……” “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老朽并未见过这等要命的药。” 另一旁的仵作也点了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季桓。 他们的回答显然不能令季桓满意,毕竟他身边不就有一位现成的“起死回生”的例子吗? “这种药中原或许没有,那西域呢?身毒呢?” “回大人,天下之大,或许真无奇不有。恕老朽学艺不精,未曾见过……” 问不出什么,季桓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钟栎小心翼翼地靠近,询问道:“主上,这尸身该如何处理?” 季桓侧身又看了一眼,漆黑的眸子盯了一会儿,沉思道: “三日后,捡口薄棺,将人埋了。”若真有暂时掩蔽气息的药,只要熬过三日,不会醒来,那便是死头了,他也能彻底放下心来。 “喏。” 折腾了大半夜,大雪不仅微停,反落得更紧。层层铺在地上,盖住了深深的车辙与脚印。 …… 翌日。 辛宜起身时,摸到身旁的床榻早已凉了许久,知晓季桓不在身边,这才松了口气。 庭前积雪已深至足踝,婆子们一大早就执着铁锹铲雪,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彻底将青石板上的积雪铲净。 立在窗旁,看着那堆叠在青石板两旁足有半人高的积雪,辛宜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自阿澈出生以来,似乎并未下过这样大的雪。去岁时,她还不会走路,安郎抱着孩子匆匆从外面赶来,不想阿澈并不畏冷,反而睁大眼眸,伸出一双小手,去抓那漱漱下落的雪花。 逗得她当即捏着那软嘟嘟的小脸疼爱不已。 “怎么这么不畏寒呢?” “难不成随了阿娘?”辛宜捏着女儿的脸蛋,虽然对孩子说,但眼眸一直看向抱着孩子一言不发拧着眉头的男人。 “还说不畏寒,快随我进屋去。”被韦允安抓着手腕,旋即拉进了房内。 辛宜顿时反应过来,原来她的手冰凉得紧,只得任着他将自己的一双手放在温热的掌心捂着。 她原来也是不畏寒的,可惜过去落水得了时疫,身子愈发的差,再加上喝过得许许多多寒凉的避子羹,在冀州城破后受得那些磋磨,她的身子骨也越来越弱。 导致如今,吹一点风都头昏脑涨,完全离不得地龙。 约摸此刻,杭夫人也如期而至。 辛宜不经意地眉尾轻扬,她不知阿兄到底是如何决择的。 抬手合上了窗户,她这才期待地看向杭氏。 被她炙热的目光看的有几分不适,心中的内疚隐隐越作,杭夫人面上不显,不假辞色仍向往前一般,寻个不经意的瞬间,将信塞进辛宜袖中。 “夫人,今日过后妾身便不会再继续教授夫人礼仪了,夫人兀自珍重。” 她能为辛宜做的,也只有此了,再同季桓周旋时特意隐去了她夫女的情况。 只是不知,能遮掩多久…… 辛宜正练习端坐时,杭夫人忽地起身同她行礼道: 辛宜只诧异了一瞬,但想到杭夫人可能家中有事,便也未多问,只是有些不忍,阿兄好不容易找了人同她联系,如今人又没了,不知阿兄还得费何等功夫。 “我知晓了,只是夫人为何走得这般仓促?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她还是不大安心,杭夫人如今是她去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若是连杭夫人都走了……辛宜不敢想象那种情况,只能尽力拉拢杭夫人。 昨日季桓召见她时,说得便是此事,信送到了,她这颗棋子的用处已经完成。季桓向来不会再用任何背叛过他的人。 杭夫人当然不会如实说明个中缘由,只轻描淡写遮掩了过。 “阿……他那边可是出了什么变故?”辛宜仍不死心,水润的杏眸里含着疑惑,坚持道。 “夫人说得是何妾身不大明白,妾身的夫君病重,妾身实在耽搁不起……望夫人恕罪。” 杭夫人弯身,极为规整的行了一礼。 辛宜知晓不能强人所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和阿兄的来往经太守府的人传信,终是不妥。 出了太守府的那一刻,杭夫人紧紧绞着帕子,无奈地回头望了一眼,无奈地走了。 杭夫人一走,辛宜旋即抽出信,快速过目。 阿兄与她约定的日子是腊月二十,旁得事且叫她不必担忧。他自会周全到底。 辛宜捏着信,茫然的目光盯着那一列用行书书写的“腊月二十”几个字。 为何是腊月二十呢?今日才腊月十四,她原以为阿兄会与她约在明日。 纵然如此,沉寂已久的心却又按捺不住地荡漾起来。很快,她就能见到她的丈夫,她的女儿,还有阿兄。 她实在是受不了此处生不如死的折磨。 …… 腊月十五。 雪落了又化,一连几天甚至出行都困难。平日里摆卖蔬果的商贩碍于天气,大都没有出摊。 饶是这等天气,街头巷尾的角落处背着背篓卖木炭得但是多了些。 宋峥带着斗笠,将脸遮去了大半。他警惕得打量着周围,抬眸见到了归月楼三个大字牌坊时,匆匆而入。 过去他与父亲一直辗转北方,未打仗时还经常有胡商往来。是以大家不时看到胡人,到也见怪不怪。 南方到底不同,此处的百姓对胡人的印象,全然来自当年的永嘉之乱。他的样貌较为硬朗粗犷了些,眉弓鼻梁高挺,眸色浅淡,难免不会引人注目。 归月楼名义上城东的一家酒肆,实则却是另一个人的产业。 临行前,他犹记得被风吹开的幕篱下的鲜艳红唇张合着,笑得肆意轻快。 “你此番且瞧着,归月楼是不是好去处。” “到时可莫忘了,将你妹妹带过来给我好好瞧瞧。” 轻浮的声音在脑海逡巡,宋峥厌恶地拧了眉心。 虽然如此,他到底未将斗笠摘下,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大门处。 大雪尚未消停,门外朔风凛凛,刮得人心尖纷乱。 宋峥握紧腰间的剑柄,隐忍又担忧地闭上了眼眸。 “救命,阿兄救我!!!” “绾绾!” 耳畔猛然间钻进一阵尖锐的呼喊声,宋峥当即惊醒,寻着声音冲了过去。 风雪都被他甩在身后,锐眸直直看向巷口处那被一群侍卫围堵的女子。 隔着纷扬风雪,只见她一身霜白衣裙,在寒风中瑟缩着身子,她在怕,就连幕篱的轻纱都被带得颤抖。 “阿兄,唔!救我!” “绾绾莫怕,阿兄带你走!” 宋峥紧紧握着拳头,他犹记得当初把绾绾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担忧惧怕与不安。 宋峥二话 不说,抬起手腕对准那围在她身旁的侍卫,弩箭露出了一刻,对面的几人瞳孔猛地。 趁着机会,宋峥拔剑冲向那几人,目露狠厉,同时射出机关连弩。 刹那间,数支弩箭接连射出,朝着劫持那些侍卫的面门而去,登时就听到一连窜痛不欲生的哀嚎声。 不远处,男人慵散地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呷着热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主上,宋峥怎么会有这种机关连弩。属下记得当初这种齐发连弩是有扬州刺史府设计出的图纸打造而成,听说尚在研制中,至今还未给送去洛阳……” 钟栎的目光一直盯着宋峥腕间的连弩,面色沉重。 “他非要在本官眼皮子底子用这连弩,便怪不得旁人了。”季桓淡然道。 “待本官生擒了宋峥,直接带去刺史府去,齐琼之若不能给本官一个交代,便会生咽下此事,反倒白送本官一个人情。” “再者,不是齐琼之,那也和刺史府的人脱不了干系。宋峥,刺史府,青泽山,倒还真叫本官刮目相看。” 自冀州的事了结后,他心下也猜到宋峥或许生还的可能。不过那时并未将之放在心上。 宋雍已死,其部曲也早在和胡人与幽州兵的交战中折损殆尽。宋峥就算活着,也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苟且偷生而已。 至于为何会选在扬州,季桓眯起眼眸,若有所思的目光沉沉落在宋峥身上。 此次他来扬州吴郡,以钦差之名来料理吴郡的这些事只是其次,郭晟另留了一件要事与他。 郭晟过去同他谋划,虽从小皇帝那里禅让来了皇位,可却并没有拿到传国玉玺。 皇位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心底门清。郭晟想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坐稳那个位置,必然要拿到传国玉玺,彻底令天下人臣服。 至于这传国玉玺,也非是小皇帝不愿交出,实则他自己在位数年来,都未见过传国玉玺。 郭晟和季桓几经推敲,最后认为传国玉玺极有可能在前朝的定昌宫变中遗失。 小皇帝赵津的父亲——永嘉帝,皇位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他最开始曾被灵安帝封为胶东王。 当年钦天监曾算出太子克父,晚年的灵安帝因为对定昌太子猜忌不已,几次三番动了废太子而立胶东王的念头。 定昌太子被逼得发动宫变夺权,然事情败露,灵安帝一怒之下赐了太子府众人以死谢罪。 然而灵安帝后来才彻底查清定昌太子宫变的缘由经过,竟是他听信谗言,被那钦天监等人蒙骗,冤枉了太子。 但定昌太子阖府覆灭,就算灵安帝死前为其平反,也挽回不了这场死局。 自那次宫变之后,灵安帝,永嘉帝,再到后来的小皇帝,凡所下发的政令公文,皆改用私印。 碍于皇帝尚在,且都是大雍血脉正统的帝王,文武百官才未对此事上疏纠正。 郭晟私下里派人撅过定昌太子的坟茔,里里外外全翻遍了,仍是不见玉玺的下落。 唯一叫他们查出了破绽便是,墓里定昌世子的趾骨竟足足有九寸长! 定昌世子死时不过十一二岁,身量还未长出,却有这样的大的脚。 季桓幼时也曾做过定昌世子的伴读,他自是知晓这位世子的情况。定昌世子身量本就不高,身形又单薄羸弱,十一二岁的孩子,不可能会凭空生出一双大脚。 郭晟旋即怀疑定昌世子假死逃生的可能。放下的心又高高悬了起来。 永嘉帝此人平庸无才,又荒淫残暴。登基后,大肆宠信宦官,曾多次默许宦官干政,同朝臣分庭抗礼。 包括当年的永嘉之乱,也是永嘉帝听信谗言诛杀了戍边大将魏平,这才使得胡人攻入洛阳,永嘉帝仓惶之下逃离长安。将大雍的万千黎民置于胡人的铁骑之下。 政事越来越颓废腐败,各地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开始不满永嘉帝的行为,纷纷拥兵自重。 到了小皇帝登基,大雍的天下已名存实亡。 他郭晟在这场乱局中脱颖而出,重新平定天下,建立新朝。可坏就坏在,他过去曾是大雍的臣子。 当年的定昌太子仁义忠善,还曾亲自出兵于扬州一带平定海寇作乱,在民间破得百姓爱戴。 如今并州、幽州、冀州、兖州、豫州、司州都是他们彻彻底底打下来的。而扬州、荆州却是见势不对主动归降。 天下初定,新朝尚且根基不稳,定昌世子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他一统天下,收拾乱局后现身,很难不令郭晟起疑。 且扬州又曾有定昌太子的旧部。若定昌世子想要起事,必不会越过扬州这个“故地”。 这件事始终是郭晟心底的一根刺,为此他特意嘱咐季桓,在扬州要特意留意定昌世子的动向。 茶面上当萦绕的热气渐渐消散,季桓收回思绪,想到底下那处“兄妹情深”的戏码约摸该到了精彩处,唇角不由扯出一丝讽笑来。 另一厢,宋峥同那几个侍卫厮杀完,想也未想,直接攥上辛宜的腕子,头也不回地扯着她跑: “想必此处还有旁的帮手,绾绾快随我——” 话还未说完,身后忽地一凉,一把匕首从他腹部径直穿过! 第50章 第50章:强取豪夺你我之间,永远不…… 意识到什么。宋峥当即挑起长剑,一把掀翻了“辛宜”的幕篱,入目的竟然是另一张生疏的面孔。 怒火在心底烈烈灼烧,他像是察觉不到痛似的,霎时腕骨一转,长剑划破“辛宜”的喉咙,抬脚将人踹了几步远。 转身时察觉危险,当即隔着窗与楼上的那双轻蔑又讽笑的眸子对上。 “季桓,狗东西!”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宋峥想也未想,目眦欲裂抬手对着那扇窗射出一连串弩箭。 他此刻真想不管不顾得冲上去,直接去了季桓的狗命,用他的血去祭奠父亲。 余光瞥见地上那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仅有的一丝理智还是将他彻底的拉了回来。 假的死了,那真的绾绾还在季桓手上,他还得留着这条命,将绾绾救回来。 眼看着周围的官兵越来越多,宋峥拧眉从怀中洒出一袋石灰粉,恨恨地趁乱朝着归月楼隐去。 “主上,人似乎朝着归月楼去了,是否派人将归月楼堵死,他受了伤,许是跑不了?”钟栎眯着眼眸,探向对面的四层高的归月楼。 “不必再追,他既敢往归月楼跑,定然也能猜到我们会封楼,既然如此,你说他肯寻死吗?” “辛宜还在本官手上,他可舍不得死。”男人眉目舒展,畅快地笑出声来,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眸底的阴翳越来越浓…… 季桓这么一点,钟栎当即反应过来。就连平民百家里都有地窖,世家大族家里有暗室,至于这归月楼的暗室…… “暗中去查这归月楼背后都有哪些人?这般未雨绸谋,竟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私下开挖暗道。” “大人,城南那处今日已经下葬了。”钟栎想起什么,禀报道。 闻言,男人眼皮都未抬一下,兀自转着手里的茶盅,漆黑的长睫掩去了眸底的阴鸷。 “吩咐下去,谁要敢把此事传到她耳朵里,本官定要那人生不如死。” “喏。” …… 陡然从梦中惊醒,辛宜赶忙坐起身,死死抓着被褥,重重喘着粗气。 “不要!” 她方才梦见阿兄来寻他。 阿兄骑着他那匹枣红长髭大马,还背着她常用的玉骨长弓,身后的马车里,是抱着孩子的安郎。 阿兄眉弓凸起,眼眸忧郁,似在气她久未与他去信。安郎依旧是呆讷又儒雅地望着她笑,阿澈瑟缩在安郎怀中,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征征看着她,嘟着小嘴不说话。 车马行得越来越快,辛宜眼睁睁得看着那马车跃过她,向前奔去。她拼命挣扎,可腰间却死死横着一把大掌,桎梏着她生生错过那车马。 而后她亲眼见马腹上千疮百孔,她所珍视在乎的人,都已陷入深渊…… “夫人这是又做噩梦了吗?”听见辛宜的声音,云霁匆匆赶来。 “现在是何时了,季……大人他呢?”辛宜扶着额头,面露焦烦。 “回夫人,现在是午时一刻。大人……大人一早就出去了……”云霁想说,主上其实一整夜都未回来。 且不久前,又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但主上吩咐过,无论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能扰到辛宜 。 “十五……”辛宜默声呢喃着,她不相信,她还是不相信阿兄会拖到二十。 阿澈既然已经被带走,阿兄那边再多拖一日,难保不会露馅。何况明日是腊月十六。 扬州刺史的寿宴,她若真出去露了面,再想走,不是难上加难? 今日外面,季桓那厮定然有事瞒着她……且极有可能,是她的阿兄! 还有她的阿澈,她的安郎! “我今日头有些疼。可否请郗大夫过来一趟?”辛宜无力道。 “夫人忘了,大人说过,不让郗大夫……”云霁有些无奈,现在的辛宜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若她稍微有一点不悦,给主上吹了枕边风,可有她云霁好日子过。 她犯过不少错,主上都未对她动真格,皆因她娘是卢夫人的陪嫁丫鬟,主上少时,她就在身旁伺候了。 眼下辛宜可不一样,主上千方百计才把人困在府上,夜夜宠幸…… “那让深慈师父过来,听闻她略通岐黄之术。”辛宜道。 “夫人,深慈师父身份非同常人,若将她请来,回来和主上遇见了,是犯了大忌的。” “不如奴婢去请张府医。” “我身上也疼,难道还要那个老头子过来瞧我的身子?” 辛宜拧着眉,眼眸中凝着憋屈与恼恨,“怎么,季桓他不让我出去,还要把我锁死在里头?” “与其如此,不如我一头撞死了,碍不着你们的眼。” “夫人!”云霁这下彻底急了,眼下季桓根本不在府内,一时找人通秉指不定要何时。 “夫人莫做傻事,奴婢……奴婢这就去请深慈师父过来。” 云霁走后,辛宜长舒了一口气,无力地躺在榻上,怔怔地看向帐顶。 上天真要将她的所有逃生之路尽数赌死吗? 她再也不想这般,被人摆布命运,如笼中雀般叫人圈养,予取予夺。 若明日腊月十六,她真出现在众人眼前,做实了别驾夫人未死之事,她就真得回不去了。 “安郎。” “阿澈。” “阿兄。” 辛宜不甘心地坐起身,目光扫过苍青纱帐的上挂着的香囊,玉钩,再到拔步床上嵌着的鹅卵形西洋镜。 她迅速下了床,光着脚匆匆行至妆台前,拿起一支长形紫檀木匣,再踩上榻,举着木匣拼尽全力砸向那西洋镜。 “辛宜,你做何?” 男人刚踏进门,就看见屋中女人披头散发,白衫飞扬,疯了似的冲上榻砸什么东西。 光是听见熟悉的声音,就令辛宜吓得够呛,趁着季桓还未过来,她不动声色地捏起一片碎镜,藏进了袖中。 季桓行至里间时,正看见女人站在榻上,神色怔怔地望着自己。而脚边,却是明晃晃的一摊碎瓷。 镜子崩碎时候,尖碎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了一道道血线。与她苍白的面容相互映衬,愈发凄丽诡异。 季桓登时眼皮猛跳,集中精力打量着她,竭力探究着她眼底的情绪。 莫非,她已知晓? “辛宜,你先……下来。”他紧紧盯着她,小步靠近,用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润语气。 他一反常态,倒令辛宜愈发狐疑,她知晓,季桓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人,若是有,也全然是装出来的,指不定又在酝酿着什么阴私,好叫她不好过。 辛宜未理会他,绕着他靠近的方向往相反处跑。 脑海中同时在思忖着,为何杭夫人会匆匆辞行,为何日子忽地变成了腊月二十。阿兄从不会选择二十,她今早才记起来,当初赤山之乱开始时候,正是三月二十。 阿兄的母亲,正是死在了赤山之乱中。 杭夫人可能早已暴露了,所谓地腊月二十,那分明是季桓再一次骗她的障眼法。 是以,季桓极有可能知晓,阿兄是腊月十五过来寻她。前几日,季桓可都在一旁盯着她,今日难得不在身旁。 眼看着季桓逐渐逼近,辛宜如同受了惊的兔子,拾起一旁的檀木匣子,毫不留情地朝季桓砸去。 旋即,光着脚跳下了榻,顾不得踩上碎瓷,辛宜一个劲地往前跑,如同后面有疯狗在追她。 “辛宜!” 木匣子愣愣实实地砸向季桓的心口,引起一阵悸痛。饶是如此,季桓也并不理会,疼得手臂颤抖,他也要挡在身前,迅速将那正欲逃离得女人拦下。 掐着她的腰身,将她紧紧锁在怀中,哪也去不了。 他不会放手,也不可能放手。 死也不会放她走! 韦允安都死了,辛宜只能是她的,就算再有旁的韦允安,他杀了就是。 有一个,杀一个,有十个,杀十个。 对,还有那个孽种,韦允安死了,辛宜定然放不下那个孽种。 那就,一并杀了。 季桓眼眸猩红,手下力道愈发紧锁,垂眸望着怀中的女人。 她原本就是他的女人,不该想着旁的男人。 “放手,我叫你放手,疯子,疯子!” 瘦弱地腰身被他桎梏住,辛宜根本无处可逃,在他怀中挣扎着,怒骂着。 无论如何被她咒骂,季桓始终面不改色,直接揽着腰身将她打横抱起。 义父已死在了季桓的算计中,阿兄是义父唯一的血脉,若非他,阿兄又怎会落到季桓手上。辛宜又怒又恼,在他怀中挣扎着,双目氤氲着恨意。 “疯子,季桓,你若敢动他,季桓,你若敢动他,我就——” “呵,杀了我?”男人忽地冷笑出声,死死盯了她半瞬,终是阴测测道: “辛宜,我告诉你!你我之间,永远不死不休!但辛宜你记住,本官未准你死前,你休想。” 说罢,季桓瞥了一眼满是碎瓷的拔步床,眸中射出寒星,腰间力道收紧,抱着怀中挣扎的身躯抬步朝着门外而去。 恰此时,云霁带着季泠过了垂花门。 “季桓!” 数十年未见,季泠看见他那一刻,心底五味杂陈,眸光复杂。 眼前之人一身僧袍,眉眼间沾染着风霜流转的痕迹。立在云霁身旁,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悲悯复杂,恼恨幽怨,以及……一丝丝可怜? 季桓抱着人顿住脚步,压着眉眼眸光阴鸷,周身的压迫一层层逼近,吓得云霁急忙垂下了头不说话。 “季桓,玉绾她晨起头痛,身子有些不适,我带了针灸,你先将她放下,我看看吧。”季泠颤着唇瓣,极力压抑着心中的苦恨。 “下去,领五十板子,今后再不准进宣苑。” “季桓。”季泠不由得上前一步,想打断他,但季桓并未给她说话的机会。 虽冷冷看着季泠,但季桓并不同她说话,反而先行令侍卫上前处欲将云霁拖走。 “主上,求主上饶命,是夫人,她午时一刻醒来说身上痛,这才要奴婢去请深慈师父。”云霁挣脱着,当即扑通一声跪下,身子抖成了筛糠,她不是故意要坏了主上的规矩! “郡守府离主上的官署不近,去请府医恐夫人不便,奴婢看夫人实在疼得难受,这才随着夫人的意思,去请深慈师父过来。” “求主上饶命,求主上饶命。” “午时一刻才醒来?”季桓登时把握住重点,冷厉得瞅着怀中幽怨怒视着他的女人,一把无名大火蓦地烧了起来。 眼下不过午时二刻,短短一刻中,知晓那件事的人本就不多,辛宜又能从何处知晓? 既然如此,那方才她又做那种要死要活的疯颠模样,是为了宋峥?她以为,他捉了宋峥,会对宋峥下狠手? 好啊,才死了一个韦允安,就又来了一个宋峥,还是早就和她不清不楚的那个宋峥。 那他就更留不得了! 50-60 第51章 第 51章:强取豪夺从今往后,你走得…… “是啊,主上,夫人午时一刻才醒来,醒来就嚷嚷着头痛欲裂,夫人知晓深慈师父精通岐黄之术。” 云霁看了一眼一旁的季泠,又冷冷地瞅向季桓怀中的女人。目光哀求地望着季桓,以求怜悯。 “将人带下去。”季桓冷声道,并未看她一眼。 “主上!”云霁这回彻底慌了,赶忙拽着季泠的衣衫,哭求道: “大小姐,求您救救奴婢,奴婢自幼跟在您和主上还有大夫人身边,求您看在大夫人面子上,救救婢女,婢女真不想死。” “夫人,夫人您说句话啊!这,分明不关奴婢的事!” 五十板子下去,再硬茬的人,都不一定扛得住。 大小姐最是心善,云霁知晓,她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季桓,云霁自幼与你我一同长大……啊!” 季泠还未说话,惊愕地捂上唇,看着季桓面色猛变。 辛宜沉沉地盯着手中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睁大眼眸,怔怔地笑了。 抱着她的臂膀已抖得颤栗,季桓当即吐出一口血来,落在女人霜白的衣衫上,似飘落的一朵朵红山茶。 季桓抿着唇看着怀中得女人,恨得咬牙切齿。 待仔细看去,才发现扎进心口的一把利刃,碎在了里面,疼得钻心彻骨。 见他快要支撑不住,辛宜稍稍使力一挣,从他怀中脱身,光脚踩在石板上,身子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 “你这个疯子,季桓,云霁跟了你十数载,你竟然也要随意打之杀之,你看看你自己,像不像个疯子!” “我告诉你,季桓,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咒术,更没有什么可笑的解药!” “深陷梦魇五载,你为何不思量思量,是不是你作恶多端,引得上天不满?” “还有邺城那些无辜的百姓,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一人跑了,留下自己的阿姊和自己的夫人独守邺城,你还想夜夜安眠?” 辛宜恨恨地盯着他,余光看见自己衣衫上染上血,拧着眉心,抬手将那沾了血的裙角撕了去,继续道: “那日我在邺城城上时,看到远处狼烟燹火,尸骨堆得有山那么高,地上的土都成了深褐色。” “季桓,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每天都像上天祈祷,祈祷你怎么不去死!” 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染红,季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抬袖擦去唇角的血,狠狠盯着辛宜,漆黑得眸光中竟然散着几丝兴奋。 纵然心口的剧痛,也没法阻止他的逼近。 “说得好,辛宜!” “说完可觉得舒服了?” “可你别忘了,我说过,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季桓,你的伤。”季泠忽地上前,想靠近,却被季桓眸中寒光吓退。 “辛宜,乖乖听话,待在我身边,旁的事,我可既往不咎。” “疯子,疯子!!!”辛宜属实被他烦得无语,不停后退,“我问你,你把我阿兄怎么了!” 男人仍在靠近,唇角扯着阴森的笑,混着血迹,活像一只从地下爬出的恶鬼。 “你阿兄?呵,你以为,他真的只是你阿兄?” “他既然来了吴郡,本官当然不能怠慢,至于怎么做,那就看——” 季桓话还未说话,忽地睁大眼眸,闷哼一声。 男人倒地前,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的季泠,眼睛翻白,终是没了知觉。 方才季泠在身后,抬手一针,扎向季桓脖颈处的穴位上。 “将人放下,不然,他……。”季泠从后扶住季桓,紧锁着眉,冷冷看着托着云霁的两个侍卫,伸手摸了摸季桓的脖颈。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目露难色,又见那女人同大人模样相近,终是放了手。 她沉下脸都时候,眉眼冷肃,薄唇轻抿,不怒自威。除了眼角眉梢的细纹,倒真与季桓相差无几。 “大小姐,你挟持了主上,他会不会……”云霁还未从方才接二连三的惊悚中反应过来,看着季泠,惴惴不安。 季泠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一旁的辛宜,叹了口气。 “阿弥陀佛。” “辛宜,阿姊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从今往后,你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 方才他从季桓身后施针时,竟意外容易。 她那阿弟,竟然一点警觉都未有,原来,他并未对她设防。 可他做出的事,覆水难收。 辛宜委实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这样的一番结果,困扰她许久的牢笼,竟然这般轻易,被季泠破解了。 “那你怎么办?”辛宜正要走,忽地不忍地看向季泠。 “你先回屋梳洗一番,将鞋穿着,别着凉了。”季泠抬眸看着季桓睡去的面容,笑道:“我自有脱身之计,不过不是现在。” “云霁你也走吧,去寻你的亲人,别留在此处了。” 辛宜一时唇瓣轻颤,情绪上涌得泪眼莹莹,附身同季泠行了大礼,随后匆匆进了屋内。 …… 从郡守府出来时,辛宜掀过幕篱,抬头看着蔚蓝的苍天,眸中含泪。 眼下不过未时,她要再去一趟归月楼碰碰运气。阿兄那般聪明,他怎么可能落入季桓之手? 辛宜笼了笼幕篱,抿着唇瓣,目露忧色。她如今孤身一人,在季桓只手遮天的吴郡寸步难行,她必须先跟阿兄会合,再做近一步打算。 她不能白白浪费季泠阿姊冒着生命危险替她求来的自由。 归月楼在吴县城东,与城西的郡守府相差甚远,辛宜赶到时,已将近申时。 看见归月楼的招牌还没来得及兴奋,就被围在外面的一团官兵惊住。 这些人似乎与郡守府的那两个看守云霁的侍卫衣衫相同。想来这定是季桓的人。 辛宜咬着唇瓣,深深缓了口气,那些人只围归月楼,而不四处抓人,想来这是季桓的私兵,他并不想让事情闹大。 他要抓的,大概率是阿兄。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辛宜换了齐安口音,坐在茶摊上,一边喝着茶,同旁边的老妇人搭话。 “阿婆,这发生了何事,怎么来这么多兵爷?” “谁知道呢?据说有人告到郡守府,说太守大人在归月楼喝茶时候,遭遇了刺客。”大娘端着碗喝了一大口茶,啧啧嘴继续道: “我道那归月楼有什么好呢?我家那老不死的整天都念叨攒了银子去归月楼喝口茶。” “那太守大人也是闲的,想咱们地道人,坐这摊门楼喝上它一大碗,哪里会遇到刺客?” “是这般理儿……” 辛宜喝罢茶,看着归月楼里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兵,黛眉紧拧,焦急却又无奈。 他们这群人仍在这里守着,那就说明,阿兄还未落入季桓之手,他可能被困在这归月楼。 辛宜正思忖着,谁料一抬眼,竟然看见钟栎火急火燎地往西走。他走时,带去了大多数人。 只留了一小部分继续守着归月楼,仍不叫人进出。 不用猜,辛宜也知晓钟栎回去做何。他那好主子被人掣肘,他怎能袖手旁观,置之事外。 腊月里,天黑得快,渐渐暮色四合,归月楼的灯笼也挂了上来,渲染着夜幕的黑沉。 辛宜等候时也并未袖手旁观,她去附近的打铁铺子买了一把匕首,以及一张长弓并一篓箭。 躬身倾斜被白布紧紧包裹,再由幕篱挡着,谁也看不清里面是何。 另一旁,归月楼前。 女人扭着曼妙的身影,晃着胸口处雪白的肌肤,一摇一扭地走上去,扶着鬓边的金簪,甩着帕子扔向那官兵。 “军爷,您都守了快一天啦,咱们生意,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啊?” “归月楼每天好歹也是宾客满席,您这样堵着不叫进出,可着实危难妾了。” 见那些人不为所动,怜姜忽地抬手大胆地摸向那官兵的胸膛,见他们僵着身子不动弹,下意识地摁了摁,发觉有弹性有力量后,笑得合不拢嘴。 “军爷,您看起来身体真好,不知有意中人否?” “军爷这般稚嫩,一看就是没有~”怜姜自问自答,摸向那官兵的腹部,又揉又掐又捏。 那男人方欲抽出刀,却被她这句话噎得拔不出来。 “已经要落霜了,军爷若不嫌弃,到楼里吃杯热酒也成,妾派人在街口看着,若有大人来,妾在告知您一声不 成?” 怜姜一边大方地笑着上下其手,一边明晃晃地挑弄着,守在此处的几个官兵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哪里受过这般诱惑? 何况,吴郡的冬夜是真的冷,又湿又冷,他们的脚,都冻成了冰碴子。 怜姜前脚刚走,仅过了一会,一袭黑影匿在夜色中,匆匆向外,似乎一刻等不急。 也就在此时,归月楼内忽地传出一阵翻箱倒柜声,女人的尖呼,兵刃的相接,男人的怒吼尽数交织,让本就不安稳的归月楼愈发混乱。 “宋峥跑了,快,捉住他!” 那黑影速度虽快,到底是不利落,很快就要被身后的官兵追上。 辛宜从茶摊前迅速起身,躲进身旁的巷子里,取下长弓,握在手心处。 时至今日,她的手腕仍在颤抖,她用力拉扯躬身,想拉到她原来能做的最大幅度显然已不可能。 “阿兄,我可以吗?”辛宜在心底默念着,凝着前方。 她从前指导安郎射箭时,有人在一旁拉扯弓绳,只需她稳住准头,适时松紧即可,并不用多大气力。 何况,那时候,安郎本就会射术,只是为了哄她开心才装作不识的。 尽管手仍在颤抖,辛宜闭上眼睛,渐渐撑开弓,从巷口处露出头,正对准追着那黑影的官兵,喘息之间,随着远处的哀嚎声,旋即倒地。 还不待辛宜激动,那群官兵见被偷袭,从追逐宋峥的人中又分出一部分,朝着辛宜这边就来。 辛宜又一连射了三箭,看着那官兵快逼近时,执着弓箭迅速退出巷口。 与归月楼的明烛高悬张灯结彩不同,夹道小巷昏暗得紧,只借着月光,情急中多转了几个巷子,辛宜当即匿在阴影中。 “你说能不能请钟大人下令,围堵东城柳河坊?贼人还有同伙,指不定就在柳河坊。” 粗犷的声音隔着层层砖墙钻进耳畔,辛宜屏着呼吸,暗暗握紧匕首。 “呆货,你懂什么?没看见刚倒下去的几个兄弟?”另一个声音斥责。 “我不懂~,我和你说,若是捉到了贼人,你我皆能升官发财,还愁没有媳妇吗?到时候娶他么十几房都养得起!” “你不去我去,我刚看见了,朝我们射箭的是个女人!”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辛宜蹲在墙角,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匕首开鞘,冷刃在她苍白的面上闪过一道光影。 地上的阴影慢慢将她笼罩,辛宜深深吸气,还未完全转身,于逆光中紧眯眼眸,匕首已朝着那处狠狠捅去! 第52章 第52章:强取豪夺放过辛宜,放她一…… “绾绾,是我!” 宋峥颤颤巍巍的走过来,眼看着一把利刃朝他而来,若非躲得迅速,真能被那一刀捅穿。 他骨相深邃,鼻梁高挺,周身仍保留四五分胡人的特征,怕被人认出,宋峥出归月楼前特意用黑巾覆着半张脸。 纵然如此,借着月辉,辛宜反应过来时,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阿兄?”辛宜转过身来收回匕首,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依旧恍如昨日。 “绾绾,我回来了。” 阴影下,苍白的面容在溶溶月色下忽明忽暗,察觉她脸上的几丝血线,宋峥的心尖狠狠抽了一下,剑眉紧锁着。 不过他来不及叙旧,听着耳畔的动静,高耸的眉骨凝着忧切,眉眼低压。他想也未想,先行将辛宜护在身后,接过她手中的弓箭,对准前方。 顷刻间,三支箭矢齐头并进,朝着巷子里的那些官兵而去。 踩着身后的哀嚎声,宋峥紧紧握着辛宜的手,朝着巷子深处跑去。 小巷光影交叠,一阵明一阵灭。行至一处夹道时,宋峥眼疾手快地拉着辛宜躲了进去。 不过一人宽窄,两端是石墙,错落的房顶挡住了月光,里面一片昏暗。 “阿兄,这里……”黑暗中,辛宜进乎用了气音,呆呆地看着他。 “莫说话。”宋峥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微附着身喘着气,同时侧耳紧紧觉察着附近的动静。 待哒哒的脚步声过去之后,宋峥这才放松下来,身子受不住地下坠。 “阿兄,你受伤了?”辛宜用力拖住他沉重的身子,吃劲儿地向上。 “是不是他伤了你?” “他看到了杭夫人给我传的密信。杭夫人许是受他胁迫,将信的时间改成了腊月二十!” “绾绾,如今你出来了,这些先等着,我们先走,今夜不走,便来不及了。” 小巷里四处是墙,回音一道接着一道,宋峥拧着眉,面容痛苦,也没听到她说什么。 他捂着抽痛的腹部,忍着痛同辛宜道: “怜姜为我早早备了一辆马车,我本是来接你的,不想中了季桓那厮的算计。现在那辆马车还在城东,我们快走,离了吴县一切都好说了。” 宋峥暂时也未问她是如何逃出来的,眼下他已经安然见到了绾绾,只有将绾绾带离吴县,旁得事都不重要。 方才他见有人射箭,就猜到了那人可能是绾绾。只是他没想到,绾绾竟然可以再次拿弓! 他的绾绾,自小聪敏灵巧,秀外慧中,特别是在射箭一事上,并州再无女子能比得上。 甚至他本人,论起射箭,都不一定能胜过绾绾。 “你别担心,旁的事我都已为你打点好,我们先出城。”见她迟疑半瞬,宋峥深邃的眸底闪过一丝不悦,终是叹了口气,好叫她安心。 “好,阿兄,我们先出城。” 宋峥想了想,从怀中从摸索出什么。 黑暗中辛宜察觉自己的腕上忽地一阵温凉,吓得她急忙抽回手来。 “绾绾莫动。”宋峥重重喘着气,将袖箭戴到她的手腕上。冰凉的铁擦过她温热的皮肤,陡然激起一阵颤栗。 不过几息之间,宋峥便抽回了手。辛宜抬手,接着月光看清戴在自己左腕上的东西。 约莫三寸长短,弩身轻巧,上面雕刻着山茶浮雕,藏在袖下倒不易察觉。 鼻尖忽地有些酸涩,数年前,阿兄说了要她能重新拿起弓箭。阿兄只她手腕无力,竟然真的为她打造了一把袖弩! 宋峥微眯着困乏的眼眸,看着她没有说话。 将那伙士兵引开后,辛宜和宋峥搀扶着,很快就出了小巷,找到了宋峥说得那辆马车。 想起归月楼前那笑得花枝乱颤的姑娘以及士兵进去后发生的纷乱,辛宜攥进手心,担忧道: “阿兄,我们这般走了,归月楼那处怎么办?” 听见这话,哪知宋峥一反常态地皱眉抿唇,颇感晦气得瞥了瞥唇角,“不管她,那女人精明得像狐狸一样,她若是能被捉住,也算她的造化。” “……” 今夜吴郡竟然意外地平静,就连马车驶过城门时,都没经历严加盘问。 宋峥眯着眼眸,颇感诡异,他不信,季桓那厮肯如此善罢甘休。 辛宜未说话,抱着膝靠在一旁枯坐着,眸色无光。乌发用绸带系着,胡乱盘在身后,周身不过一袭素白衣袍,单薄得叫人心疼。 放松下来后,宋峥这才有精力细细打量她。想起她脸上早已干涸的血线,不由得抬手抚上。 辛宜知晓他没有恶意,然而待他靠近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缩过去,躲开了他的触碰。 宋峥愣了一下,悻悻地收回了手,暗暗咬牙切齿。 季桓真是该死! “绾绾莫怕,日后,我定杀了他向你赔罪。” “只是我未想到,他竟然还敢掳你!可惜当时我并不在扬州……绾绾,你受苦了。” 辛宜叹了口气,将今日她和季泠如何挟持季桓出府的事告知了宋峥。 “竟是如此!”宋峥睁大眼眸,一时浑身血脉偾张,双手握上辛宜的肩膀,“怎能错过了此等良机?绾绾,你不知晓,此时便是杀他的良机!” “我先前以为季桓他坐守吴县,这才火急火燎地带着你出城。” “没想到,他竟然被人暗算。吴县如今没了他,便不足为惧。此时杀了他,我们再无后顾之忧。” “不行。”辛宜想也未想便径直摇头,“不能杀他,季泠阿姊冒死替我求出这一线自由,我们若杀了季桓,季泠阿姊她——” 从兮山的事来看,季桓对他阿姊季泠,还是有几分余地。不然,为何季泠阿姊可以如此轻易得暗算了他,他从未对季泠阿姊设防啊! 更何况,吴郡陆氏因为当年陆琛的事,同季氏势同水火。若叫他们知晓了季泠阿姊还在吴郡,他们是不会放过季泠阿姊的。 季泠阿姊是个好人,她本就已足够苦命,她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再将她推向火坑。 想杀季桓,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绾绾!”见她一直呆愣着不说话,似乎在犹豫中,宋峥忽地气不打一处来,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怒道:“不杀他?你难道忘了是谁设计杀了你义父?是谁害得绾绾你家破人亡,夫离子散?” “若你担忧人手不够,我们没有胜算,我可去问怜姜借人马,扬州刺史府也不会袖手旁观。我们以季桓的命同他们做赌,这是何等的良机?难道你要为了季氏那浅薄的恩情,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绾绾,莫忘了,阿兄与他,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阿兄,你!”被宋峥捏紧肩膀摇摇晃晃了一路,辛宜本有些头昏脑胀,却因他这一句话,陡然清醒过来。 夺妻之恨? 她隐约记得,七年前,她去清河成婚时,阿兄送了她一路。久到后面他看不见了阿兄,却总觉得他在身旁。 原来,原来这么多年他都…… 被人窥探到心意,宋峥顿时松开桎梏这她的手,垂下眼眸侧过脸,挡住她的视线。 待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才对车夫道: “掉头,现在返回吴县。” “不,阿兄,不能掉头。我们既然走了,就别回去了。”辛宜哀道。 “杀季桓,以后还有机会。” 宋峥忽地被气笑了,他沉沉地看着辛宜,抬手抚过她脸颊上血线,面色上流露出苦涩与无奈: “绾绾,你知道吗?阿澈早已被我带出了城,我去城南的时候……” 听到城南,辛宜顿时慌了,扑跪在地上,忍着眼眶的酸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宋峥,“安郎,阿兄是不是将安郎也带了出去?他身子不好,又吃了那么多苦……” “绾绾!季桓那厮就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底的疯子?你以为,他会放过允安?他敢明目张胆地困着你,那便不会再容忍你琵琶别抱。” “现在外头流言四起,说季桓要携夫人辛氏,一同出席明日扬州刺史寿宴。他既然厚颜无耻,敢给你找个幌子重现人前,你以为,他会给旁人一个白白戳脊梁骨的机会?” “他们那些世族,最是虚伪恶劣,表里不一,季桓既然这般做了,便会彻底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他怎能如此!季桓他怎么敢,那是我夫君啊!”辛宜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泪珠一滴滴得落下去,落在宋峥的手臂上,滚烫又涩苦。 “城南那处,我去时根本没有见允安的身影。起初我以为是季桓的障眼法,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前几日,那边抬出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尸身,听说是自戕。” 听罢,辛宜跪在马车上,垂手捂着面容痛哭。 “允安心有沟壑,他那清风明月一般的人,若无意外,将来或许能大有造化,辛先生最喜的就是他……” “玉绾,难道你就不恨吗?”宋峥面色凝重,将辛宜的身子扶正,咬牙切齿。 “我恨,我恨死他了,我要他给安郎偿命,我定要他给安郎偿命!他欺我瞒我辱我,阿兄,我和安郎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没有对不起他季桓了,他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玉绾,你看,我们与他,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今夜如此良机,不单我们,还有扬州那边,单是一个小小的吴郡,想要他季桓性命的,不在少数。” “不过是个根基不稳的尚书令,就敢来吴郡淌这趟水,那边的陆氏,可是与季桓有杀子之仇,你说,我们若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多少人会盯着伺机而上?” “届时不必我们出手,季桓的狗头,都会被吊在吴郡城上泄愤。再将当年邺城之祸的实情抖出来,纵然是郭晟,也说不了什么。”宋峥道。 察觉她身上仍在发抖,宋峥顺势将辛宜紧紧抱在怀里,轻声道:“玉绾,季桓死不足惜。” 漆黑的眸中恨意纷涌,宋峥暗自握紧双拳,咬牙切齿: “我们今夜,就杀了他。” 辛宜被他桎梏地有些喘不过气,刚要挣脱,却发现自己衣衫前湿了一片。 月光顺着车窗漏进来时,辛宜才看清,浸润在她身前的,分明是一滩暗红的鲜血。 正如她第一次去城南小巷里,安郎身旁的那一滩血! 那一滩毁了安郎所有气节,折辱得他生不如死的血。 辛宜当下回过神来,抬手擦去眼泪,旋即从宋峥怀中小心翼翼地离开。 “阿兄,今夜不能去。” “我已经失去安郎了,我只有你一个阿兄了,你身上有伤,就算再恨季桓,日后我一定会杀了他。今晚,阿兄不能再冒险回去了。” “就算他死了,他身边那个钟栎也一样可恨,阿兄你不能再冒险去赌这一把!” “我们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澈还在等我,阿澈已经没了爹爹了,她不能再失去你这个舅舅了。” 不知为何,辛宜刚说去这话,宋峥顿时感觉腹下的抽痛一阵接着一阵。 他今早被季桓设计的“假辛宜”捅了一刀,在归月楼草草包扎了一番,出归月楼后同季桓的那些人周旋,是以,伤口又裂了。 宋峥忍着痛,闭着眼长叹了一口气,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行了一夜,马车仍未掉头返回吴县。约莫五更时分,吴县北部的汀城正好开了城门。 宋峥起了高热,辛宜去接阿澈时,带着宋峥去汀城看了大夫。 他身上刀伤深得险些穿腹,足以可见下手之人多么得心狠手辣。宋峥之前覆得草药根本无多大用,还得医馆里的大夫用上等的金疮药,再缝了伤处才可。 但眼下,吴县那处始终是一个变数,不知季泠阿姊能撑到什么时候。 自上次在吴县匆匆一别,辛宜已经有将近六个月没有见阿澈。她将宋峥安顿在医馆后,跟着宋峥的人去了一处宅子。 安顿好阿兄后,天际朦朦亮,才翻了一抹泛着壳青的白,辛宜急匆匆推门而入。刚进来里间,掀开帘子,看见心心念念的睡颜,鼻尖猛得一酸,捂着唇心底一阵一阵得抽痛。 一别六月,小丫头抽了个子,脸上原来的肉肉也均匀了许多,脸型愈发像安郎。 软软的乌发被扎成小揪揪,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小脸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可见郗和虽嘴硬,却实打实得将她的阿澈照顾得很好。 辛宜几乎一夜没睡,她想脱鞋上榻,陪着阿澈睡一会儿,这样她一起来就能看见阿娘。 想到这茬,眼眶酸得实在难受,泪珠子又是一颗颗滚落下来。往常,她和安郎会把阿澈搂在中间,这样任凭如何侧身,都能看见爹爹和娘亲。 短短一瞬,她思量了各种场景,阿澈醒来后,第一件事会不会问她爹爹哪去了了? 阿澈到底才两岁多,甚至还未三岁,这叫她如何开口告诉阿澈,爹爹已经不在了。 “阿澈。” “阿娘只有你了。” 她就这般坐在床榻,定定地看着阿澈,用心描绘她脸上的每一处。 天知道,被困在郡守府的那些日子,她有多期待着这一天。 季桓不叫她见阿澈和安郎,害得她夫离子散,剥夺她为人妻为人母的喜悦与职责。 阿澈久未见她,也不知是否 忘了她这个阿娘,是否还记得她的模样。 似乎心有所感,床上得小丫头踢了踢被子,辛宜眼疾手快地将她的被褥掖好。 恰在此刻,小丫头醒了。 乌黑的眼睛像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同安郎的眼睛一模一样。盯着她怔神片刻: “娘亲,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阿澈没有在做梦,是娘亲,是娘亲回来了。” 辛宜再难压抑自己的情绪,俯过身去一把抱住了女儿。 哪知,小丫头只抱着她抱了一会,旋即开始手脚并用地挣脱,哭声在身下忽地响起。 “娘亲坏,娘亲坏,娘亲都不要阿澈了。娘亲都不要我了。呜呜呜。” “阿澈,娘亲错了,娘亲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娘亲没有不要你,真的没有不要你。”辛宜抱起女儿,哭得涕泗横流。 “真嘟?” “我们拉勾勾,娘亲怎么会骗你呢?”辛宜抹去了眼泪,笑道。 “好,阿澈相信娘亲~”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小丫头继续道。 “爹爹,爹爹去外面做事了,要很久……很久,才回来。”辛宜一时语塞,心里揪痛着,强忍住即将喷涌的眼泪。 “娘亲,很久是多久啊?” “很久,就是等阿澈长得和娘亲一样高的时候……” …… 另一旁,吴郡太守府。 自季泠放走辛宜堪堪两个时辰,钟栎就带着人回来了。 由于季泠拿捏着季桓的命脉,钟栎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是以昨夜城中归月楼那处究竟如何乱,他也无心去管。 辛宜跑了便跑了,主上清醒后自有他的打算。 此时季泠一身僧袍,手里转着佛珠,站在季桓床前念着经文。 季桓早醒了,只是身上扎了针,动弹不得。他就这般,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季泠,恨得咬牙切齿。 可惜,连牙都不动了。 “阿桓,你做了太多错事,暂且莫要说话了。”季泠顿了顿,又补了句,“想来阿母也不愿让你再多说话。” 季泠转过身,对着榻上那双漆黑如墨氤氲着怒火羞恼与恨意的眸子,叹了口气。 “我放走了辛宜。” 果然,听见她说这话,季桓面色倏地大变,他努力怒睁眼眸,身子不停地颤抖,面容愈发得狰狞。 “你不是说,辛宜死后,你深陷梦魇整整五年吗?你可知为何?” “阿姊今日就告诉你吧。” “征和五年(五年前)三月,你借着将阿母的坟茔迁回祁陵的幌子,在天梧山做法事。我在禄苍庵第一次见到辛宜,那时候她,还是我的弟妇。” “若论起这个,你又会嘲讽阿姊,说阿姊奴颜屈膝,说阿姊背叛季氏。可你哪里知道,当年孙氏和一手遮天,我们姐弟在府中过得是何等如履薄冰。” “孙氏接二连三的有孕,又接二连三的意外小产,她怎能不恨你我姐弟?阿桓你那时是认死理,宁死也要与父亲抗衡,与孙氏作对。” “但阿母已经……我们姐弟二人能活着,能立身,才是最要紧的。永嘉十年(13年前),并州赤山之乱爆发,我听见孙氏夜里抚着肚子,对父亲说要你去历练。” “我求了孙氏整整一月,每天跪着替她揉肩捏腿,亲手替她那刚满周岁的女儿浣洗衣物,这才求得看她一次松口,不想你一意孤行,先一步去了。” “你实在太叫阿姊伤心。” “……” “琛郎的事,也是。” 季泠说着,忽地苦涩一笑走近季桓身旁,无奈地笑着:“你口口声声说恨我,可你终归未对我设防不是?” “我并未告诉辛宜,邺城之乱爆发时,云霁过来告知过我,你看,你也并未想着阿姊去死?” “就连你找到兮山,也是担忧阿姊被陆氏的人找到,担忧他们报复我。” “阿桓啊阿桓,纵然你对阿姊做错了很多事,可我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看在阿母的面子上,我身为阿姊,又怎么能真的恨你入骨呢?” 季泠闭着眼睛,流下两行苦涩的清泪。 “可辛宜不一样。” “当年在禄苍庵,阿姊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看得清楚,她分明是非常爱你。” “当年,她满心满眼都是你。” 迅速捕捉到季桓眸底的一抹不耐与憎恶,甚至还有隐隐的逃避。季泠心下又有了几分了然,她继续道: “我当时心生凄苦,无人申诉,辛宜那时年少,听我说着旧事,纵然你待她冷淡,她也你满是怜爱。” “阿桓,你知我为何会答应她,同她跟你回去。又为何宁愿与你作对,也要帮她逃离吗?” 季桓躺在榻上,目露寒光,面色凝重,恨不得当场杀了季泠。 “当年,她落得那般下场,若真论起来,其实都是我的过错。” “原本我想托她,替我向阿桓你解释涧素琴背后的事。她正是因为在乎你,才会不计后果,冒着惹怒你的风险,也要犯你的忌讳,将那张琴带至你身旁。” “也正是我告诉她,那张涧素琴是阿母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了。她那时才会不计生死,明明她已被嬷嬷带走了,却还要回去拿那张琴……” “她为此,被胡人捉住,因为她是你季桓的夫人,胡人怎么可能放过她?她就这样被吊在城墙上整整三日!” “你怀疑她是宋雍的奸细,可我问你,阿桓,宋雍都死了,她为何还去拿那把涧素?” “若不是为了你,她何至于此?你也知道,邺城百姓都会携家带口得逃命,辛宜又不是傻子?她怎么不知道逃命呢?” “是你愧对于她。” “正如当年,季选抛弃你和阿母一般。” “阿母惨死,你也从此性情大变,自此恨透了季选。” “可辛宜她是无辜的,是你季桓,让辛宜活生生得成了另一个阿母!” “而阿桓你,也成了自己此生最厌弃痛恨鄙夷之人!” 季泠叹了口气,抬手摸向季桓的头,“是我们,是我们对不住辛宜啊!她那般好的一个姑娘。” “阿桓,你现在知晓自己为何会深陷梦魇整整五年了吗?” “放过辛宜吧,放她一条生路,别让她再像阿姊一样,她已经够可怜了。” 说罢,季泠抬手摸向季桓脖颈的银针,轻轻一抽,令他能开口说话。 “阿桓,阿姊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就算是阿母,她若活着,也不会喜你这般疯魔。” 察觉唇舌能动弹后,季桓死死盯着季泠,舌尖舔过牙槽,目光凌厉的如同腊月寒冰。 “季泠,你以为,本官不敢杀你?” “杀了阿姊,自是容易不过。但,阿姊不能看着你继续祸害辛宜。” “阿桓,听阿姊一句劝吧,正视你的心,放过辛宜,也放过你自己。”季泠捻着手中的银针,垂眸轻声道。 “哈哈哈哈。”谁知听完她的话,床上动弹不得的男人忽地一声冷笑,凤眸微眯,呼吸有些急促,恍似颇为急不可耐。 “要我放了她?做、梦!” 第53章 第53章:强取豪夺若要他放手,只能…… “她是我的妻,生只能是我的人,就算是死,她也只能是我季桓的鬼!”他神情狰狞,因话说得急切,面色闷得有些红。 见他这样,季泠紧皱着眉,沉沉地盯着他,静默良久。 久到一旁桌案上的灯烛都爆出噼啪声响,季泠仍旧愣愣地看着他,静静思忖。 “季泠,放、了、本、官,不然……” 季桓阴鸷的视线落在她 身上,薄唇张合,凝神思量的季泠并未听到他说什么。 “季泠!!!” “放了本官!否则待本官出去,定然要撅了陆琛的坟——” 尚未待他说完,季泠抄起手边的佛经堵上了季桓的嘴,令他有口难言。 季泠捏着经书,稍稍使了些气力堵着他的口,拧起长眉深深地对上他满是怒意的眸子,缓缓道: “阿桓,你喜欢辛宜,是不是?” 短短一瞬,男人暗沉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转瞬即逝。接着,怒火似从中喷生,眸底的熔岩几乎要将季泠活活吞噬。 但她如一樽坚韧肃冷的古像矗立在那儿,任凭熔岩焰火如何喷涌,都纹丝不动。 “你苦苦纠缠,逼迫她夫离子散,将她困于此地整整数月,夜夜同榻而眠,真的只是为了缓和你那所谓的梦魇吗?” “季桓,难道你不知晓,你的别驾夫人早就死在了征和二年邺城之乱里,自那时起,你与她的夫妻之义,早已断绝。” “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吴县小吏之妻,你堂堂尚书令竟然夺下属之妻?你不觉得,分外讽刺分外可笑吗?” “我听闻,你向外放出消息,你的夫人并未死在邺城……甚至什么劳什子在佛堂清修五载,你觉得,世人都是傻子?” “就连辛宜,她都不愿信,不是吗?” “这回,就让阿姊再替你做一回主。你今后就在此好生养伤,莫要再去打扰辛宜了。” “季……泠……”男人的身子浑然都在颤栗,一阵接着一阵得痉挛,心口的纱布被他挣得脱落,又涌一大片血。 一块碎镜捅的,本没有多深,但镜身薄脆,辛宜当初用力捅进季桓的心口时,镜身在里面碎得四分五裂。她还是好不容易,拿着镊子一点一点的从他心口拔出碎镜。 这等剜心之痛,他都不在乎,纵然躺在榻上动不得身,也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她这个阿弟,当真是对谁都狠。 季泠望着那滩浸润出衣衫的血水,眉心轻锁,抿唇思量着,看来季桓就算是挣尽全力,宁肯头破血流也要同她抗衡。 她叹了口气,拿下了覆在他下半张脸上的经书,侧身替他查看伤口。 “阿桓,爱一个人不是疯魔一般地将她囚在身边。辛宜她是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你豢养的鸟雀。” “你为何从不思量一番,为何她拼了命也要离开你?为何她那般爱她后来的那个夫君?” “若有朝一日你想明白了,也便不会再深陷梦魇,夙夜难眠。” “巧、言、令、色。”他有些虚力得躺在榻上,眸光无力却又恼怒不甘,一字一句同季泠道。 “阿姊记得,你幼时养过一只狸奴,然那狸奴的胡须被二弟剪了去,它整日里闷闷不乐。” “那时你担忧狸奴,白天黑夜都拿着鸡毛掸子逗弄它,还亲自捉了小雀与它,生怕它受一丝委屈……” “你想想,你那时是如何对狸奴的?你也知你喜欢狸奴,便一个劲儿的宠它,哪也不去,整天都让狸奴睡你榻上。” “阿桓,你待狸奴尚且如此,你现在又是如何待辛宜的?” “阿弥陀佛……若非那件事,阿母也不会死,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既然心悦辛宜,便不该如此折磨她。你这样,只能会让她愈发厌恶你,只能将她推得更远。” “一派胡言!”心中怒意支使着直接不停颤动,季桓双目猩红,然失血过多,唇色却白得紧。 他怔怔看着面前不远处,漆黑的眸子里光影交转,他不可能喜欢辛宜,他分明,他分明已是恨她入骨! 季泠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与辛宜的婚事,始于算计,又如何能得善终? 他不信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阿母与季选年少相识,明媒正娶门当户对,到头来不也落得惨死野外污名加身的下场? 他不信辛宜那浅薄的喜欢,不过皮囊之爱,又如何长长久久?他不信没有利益纠葛,会平白生出的任何情爱,辛宜对他,到底是别有用心! 是辛宜与宋雍合伙算计他,逼迫他娶了她。他们并州的那伙人,趋利避害,为了蚕食他的冀州,竟然将手伸到了他的身上。 而辛宜又实在可恨,在他身旁仍旧不安分,他不信,那几年她未同宋雍辛违等人传过消息。 邺城那次,他都已决定放过她了,任她自生自灭,是她自己不走,又怨得了谁? 一把赝品而已,她非要回去拿那张琴,就算她真的死了,又怨得了谁? “唔~” 季泠低头正替他处理心口的伤处,忽地察觉面上一阵温热。一抬眼,恰见榻上人情急中喷出一口热血,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她身上。 “阿桓?你怎么了阿桓?” 季泠当真怕他出事,赶忙将他身上的银针尽数取下来,放在帕子上。 而后起身又去拿湿棉布,想把他面上的血拭擦干净。 怎料,刚背过身去,一阵掌风对着她的右后肩快准狠稳得落下。 季泠被这力道劈得当场倒下,身后的男人披头散发,衣衫早已被血渍染红,血滴顺着下颌,一滴滴地滚落。 季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也顾不得身上的钻心刺痛,抬袖胡乱擦过唇角,摇摇欲坠地推门离去。 抱厦外候着的钟栎,见自己主上这么副样子出来,险些惊掉了下巴,急忙道: “主上,要不要请府医?” 闻言,男人旋即抬手制止,下颌微抬,见头顶高悬着的一轮明月,深邃的眸子里蓦地覆上一层层阴翳。 “归月楼的人,可抓住了?”男人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高悬明月,干涩的声音冷得吓人。 “今夜属下听闻府上生乱,特意带着半数人马回来查看,另留了一部分围守归月楼。” “但还是被宋峥那厮跑了。” 钟栎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发觉季桓眉尖闪过的杀意,钟栎急忙补充道: “不过,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宋峥的同伙中有一覆面的白衫女子,射术高超,正是她助宋峥全身而退……” “射术高超的白衣女子?”季桓忽地冷笑一声,尽管心口处的狰狞伤处仍露在外,被腊月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割磨着。 除了她,还能有谁? 刚死了一个韦允安,现在又马上来了一个宋峥,还有那个郗和…… 他们都想将她从自己身边抢走。 可,哪有这样的好事?无论如何,辛宜只能是他的,他会与她不死不休。 若要他放手,只能等他死,不然,谁都别想! “传令,郡守府婢女偷盗财物连夜私逃,现下封锁吴郡全城,只进不出。”他眯起眼眸,思量片刻,又觉心中不畅,咬牙继续道: “严查郡中来往的女人,无论任何年龄。” 发丝随风吹拂,在耳畔不听纷卷,季桓暗暗握紧了指节。 她如今就与宋峥在一处,他们从前就不清不楚,宋峥对她存了什么心思,她又岂会不知? 果然是一个精明算计的女人,他才不信,她会待他真心。 一点都不信! “吴郡北境的永安,汀城,齐安,要严加看守,尤其是……汀城。” 既是宋峥带她离开的,少不得北上前往丹阳郡,而汀城恰是吴县通往丹阳的必经之路,过往船只繁复,辛宜指不定就在哪条船上。 “备马,即刻启程,前往汀城。”季桓负手而立,眉心紧锁着。 看他这么一副模样,全然不像负伤在身。钟栎想请他先去看大夫,但察觉他周身的肃冷,还是将话又憋了回去。 “喏。” …… 另一边,辛宜刚安抚好阿澈,汀城的郎中就急匆匆找来了。 他们说宋峥腰腹处的伤口实在太深,若直接缝线,恐怕人会当场疼死。他们不敢冒然给自己的名搞臭,只用了上等的金疮药,止血化脓。 “夫人带着郎君前往丹阳吧,刺史府邸在那处,丹阳的杏林世家祖传千年,走河道不过一日就到。”年迈的医者收拾着药箱,真诚建议。 “老朽是不成了,一来没有止痛的药物,二来也着实不敢动针……还请夫人见谅。” 宋峥的面色愈发泛白,到了今早,已然没了血色。辛宜一边抱着女儿,一边站在榻边忧切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宋峥,陷入了沉思。 她不知季泠阿姊能撑到几时。汀城离吴县实在太近,她怕季桓回头发疯,又将她掳走一回。 “无事,正好我也要去丹阳。” 辛宜送走那医者后,同宋峥的部下岑滳一起,当即租了 两船径直北上。 阿澈年幼,此次确实头一回坐船,在甲板上时就吐了一地。辛宜见孩子难受得紧,将她抱在怀里,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喂她。 “娘亲,苦~阿澈难受。”小丫头缩在她怀中, “阿澈乖,再忍一忍,等到了丹阳就好了。”辛宜将阿澈紧紧抱在怀里,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的心跳得巨快。 “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啊?”怀中的小丫头刚喝了一口药,就吐了满地。 清晨的暖阳落在她悻悻的面容上,乌黑的眼睫低垂着,挡住光影,小丫头眉头紧皱,另只手揪着辛宜的衣衫,她想阿爹了。 “快了,阿澈把药喝完阿爹就回来了……” 随着船行,河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阿澈入睡后,辛宜蜷缩蹲坐在甲板上,时而看向滚滚流水,时而垂眸望着左腕上的袖箭发愣。 她又一次经历了家破人亡。 清风吹起她耳畔的碎发,辛宜枯坐在那,也不理会。 想来也可笑,她竟然连安郎葬在哪里都不知晓。 是季桓那个疯子杀了他!正如当年邺城之祸,她死了整整五年,他都不曾为她收尸,为她立碑筑墓。 辛宜卷起袖口,看着弩箭上雕刻的山茶浮雕。抿着唇凝神转着弩箭的机窍,调动关锁。 阿兄担忧她再无力持弓,遂而未她打造了一把机关连弩。但昨夜她曾试了,除了力道较弱,她的准头尚可。 她仍能持剑挽弓射杀贼人。 安郎死了。 此番,她定要季桓以命抵命,血债血偿! 第54章 第54章:强取豪夺围堵她。 辛宜正凝神之际,岑滳忽地从船舱里走开,急道: “夫人,主上醒了,他不啃喝药,急着要见夫人。” “我这就过去。”将长袖放下,辛宜直接跟着岑滳进去了。 “绾绾,绾绾!”宋峥仍在发热,人早已烧得迷迷糊糊。 “阿兄,我在这儿。”想起那夜宋峥的口不择言,辛宜暗暗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阿兄始终是她的阿兄。 邺城那次,若没有阿兄,她早便没命了。是阿兄冒死将她从乱坟丘中背出来的,是阿兄陪着她渡过了那最难的几个月。 就连现在,阿兄若不是为了救她,又怎会被那个疯子折磨成这般模样? 他自身背负着血海深仇,每日游走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不忘为她打造一把精巧的袖弩防身。 他永远都是她的阿兄,是她的亲人,是把她放在手心里呵护的阿兄。 听见熟悉的声音,宋峥虽不省人事,却还是下意识紧紧握住辛宜的手,像是虔诚的信徒般将脸庞埋在她的手心里,去攫取那一丝丝渗着清风的凉意。 “绾绾,别走,别走。”宋峥沉沉呼了口气,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愣愣地看向她。 “绾……咳咳……绾绾。” “我在,阿兄我在!”辛宜急忙蹲下身,看着他这般难受,心中似有钝刀在剜肉。 “阿兄,船马上就到丹阳了,阿兄你再忍忍,再忍忍就过了,阿兄!” 不知听见了什么,宋峥忽地睁大眼眸,握着她掌心的力道倏地紧了几分,他有些喘不上气: “不能坐船,不能坐船!” “——为何?”辛宜有些无措,行船是最快的,阿兄如今的身子,已经禁不起来回的颠簸。 “呼……封锁渡口……,快,快下船,岑滳!岑滳!!!”宋峥急得面色憋红。 “我的部曲今在何处?” “主上,我们的人从归月楼离开后,都往汀城去了。主上您伤得重,最快的法子只有先乘船带您去丹阳。” “届时乔装打扮,混入商队,便可脱离吴郡。”岑滳道。 “放出消息,季氏女如今在吴县郡守府。不必我们出手,自有陆氏的人过去讨说法,届时……届时可拖延时间,为我们逃离吴郡提供良机!” “不可,阿兄,不可,季泠阿姊与季桓不同,她待我有恩,若非季泠阿姊,我根本无法逃离季桓的魔掌!”急切的眸光中满是激动,辛宜当即拒绝。 季泠阿姊是无辜之人,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逃生,而将季泠阿姊推向火坑中? 若是那般,她与季桓那个禽兽,又有何区别? “绾绾,现在不是你怜惜别人之时,季氏之人,没有一个值得你我怜惜!”宋峥不争气地看着她,失望又心疼。 “绾绾莫忘了,季氏与你我,还有着血海深仇!” “他日,我要屠季氏满门!”想起季桓,宋峥气得咬牙切齿,连身子都在发颤。 “阿兄,季氏的仇我不会忘,但我们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人,是季桓那个疯子!”辛宜俯身,几乎跪到了他的床边,紧紧握着宋峥的手。 “我一定会杀了季桓,阿兄,玉绾从不曾骗过阿兄。” “放了季泠吧,她同玉绾一般,夫死子散,皆是苦命之人。” 温热的泪珠顺着那苍白的脸庞滚轮,滴在他脸上,冰冷又涩苦。 宋峥心口蓦地一痛,他不想再让绾绾流泪了。 宋峥闭着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绾绾,你和阿澈同岑溪一起,下船乘车,去汀城北部的云浮山,同我的旧部会合。” “那你呢阿兄?”辛宜不同意他的决定,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宋峥想起另被他安置在旁处的人,心中苦笑。 他永远都舍不得绾绾受苦,她值得更好的郎君。 “我生来命大,当年在战场上同北方的塌然交战,比这更重的伤我都挺过来了。” “我们不能一同离开,季桓他定然也想得到,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和一个伤者,行不了多远。” 宋峥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有些坚持不休,“绾绾,你先走,行至下个码头前,我同岑滳也下船换行。” “可是阿兄,你把部曲都给了我,我怎能将你一人至于危险境地?”辛宜擦去眼泪,死死握着他的手。 宋峥愣愣地看着辛宜,想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却又没有气力。 这次,绾绾终于满心满眼只有他了,同他们儿时一般,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可自从,赤山之乱爆发,绾绾变了。 从那过后,绾绾同他虽然亲密,却又不那么亲密。 十三岁那年,绾绾一个人偷偷在纸上画着小像,他凑近想看,绾绾却急急忙忙地塞进匣子中,眼眸中隐隐还有别样的情愫。他离近才发现,绾绾的耳朵红了。 后来他实在好奇的紧,趁绾绾不在,悄悄打开了匣子。 小像上那个骑着马的少年,明显不是他…… 再到后来,他经常随父亲外出征战,同绾绾更是聚少离多。每每回来,想同她亲昵亲昵,却被绾绾不着痕迹的躲开。 那时他想,绾绾少女心事,许是他不在时,有旁得儿郎讨了她的欢心,她年纪小,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把戏。 再者,辛先生定然不会把绾绾嫁给旁人,他们两家知根知底,他与绾绾又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且他征战沙场多年,战功无数,在父亲身旁还领了要职。 只要他去提亲,辛先生没理由会拒绝。 她这般信任自己,心疼自己。宋峥蓦地涌上一股愧意,他昨日被仇恨蒙蔽双目,未对她言明实情。 他早早从季桓手底下救出韦允安,命人将之送往丹阳。 只是韦允安已被去了势,他已经那般,又如何与绾绾相配?绾绾跟了他,今后等着守活寡不成? 可笑得是,绾绾彻彻底底将他当成了兄长。昨夜他情急之下,骤然说出了压抑在心头数十年的话。 他发现了她的惊讶,疑惑,甚至还有一丝惧怕与畏缩。 他知晓,绾绾是怕拒绝他后,二人再也走不回当初了。她怕他会心寒,怕他们自此陌路。 他也怕,怕绾绾知晓以后,会拒绝他,会离他更远更远。怕她不再唤他阿兄。 当年父亲死后,他以为绾绾经历了邺城的祸事,便 不再想成婚生子。留在扬州陪着辛先生安度晚年,也是极好。 而他那时,被仇恨蒙蔽双眼,无论如何,他都放不下杀父之仇。他想着,绾绾在扬州,扬州就是他的家,他回来了,绾绾就在那,等着他,唤他阿兄。 哪知,他又错过了一回。 绾绾和韦允安结为夫妻,婚后两年还生下了阿澈。 只要韦允安对绾绾好,他自是无话可说,就算心上跟针扎得一般,他也会笑着祝福绾绾,同韦允安称兄道弟,逢年过节替阿澈包上一份红包。 思绪慢慢回笼,宋峥看着辛宜,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擦去她的泪珠。 “不会有事的。”宋峥撑着身子起来,面容冷肃,看向一旁的岑溪: “岑溪,先停船,送夫人和小姐下船乘车。” “不,阿兄,不要!” 反应过来他想做和,辛宜忽地挣扎起来,广袖翻飞,同宋峥道: “不可,阿兄,要走我们一起走。” 二人正争执间,门外的岑河忽地进来禀报道: “主上,汀城前的云溪渡口处有官兵围堵,据说是吴郡刺史府的侍婢偷窃财物,现在正在全郡搜查。” “快下船!”宋峥急切的声音兄带着斥责,但辛宜依旧不为所动,甚至面色多了一丝厌恶: “他真是个疯子!” 季桓竟然以如此拙劣的借口对她全城通缉,说明季泠阿姊那里的防线早已溃败。 “阿兄,我们一起走。”辛宜附身紧紧握住他的手,半拖着他的身子将他扶起。 柔软的手覆在身上,焦灼的痛感恍惚不在。宋峥愣了片刻,这回,他鬼死神差地没有拒绝斥责。 靠近云溪码头前,小舟迅速停泊。辛宜一路上都扶着宋峥,岑溪抱着睡着的阿澈,带着随行的十几人匆匆下了船,随便租了辆马车和几匹马改从官道出发。 与此同时,云溪码头旁得画舫上,男人依旧穿着昨日渗着血的白袍,心口的伤处早已结痂成一大块暗红的血渍。乌黑的发垂在身旁,苍白的面容上无甚血色,除了因久久未眠而干涩猩红的双眸。 他知晓宋峥受得伤不算轻,他培育多年的暗卫,下手就是为了取宋峥性命。辛宜昨夜同宋峥匆匆逃离,定然不敢在吴县城内停留。 他知晓他们往北,好去最近的汀城替宋峥治伤,定然要耽误些时间。 是以他不眠不休一整夜,径直从吴县乘船北上,就是为了堵住辛宜想离开吴郡的路。 他决计不会让辛宜离开吴郡,她跑不掉! “主上,那边的探子说,渡口五里前有一户商船停泊靠岸,那船上有一女子和一重病的男人。还带着许多看见护院。”钟栎尽量说得很小声,但凡涉及到辛宜的内容,都要慎之再慎。 毕竟,他从未见过主上这副不修边幅,无所畏惧的模样。 主上自幼好整洁,哪里容许自己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地出来见人? “好!果然还是和宋峥逃到这来了。”季桓眸底生出一丝诡异的兴奋,熬了一夜的身子险些没稳住,整个人摇摇欲坠,令人忧心。 “去,将我的千机弓取来。”凤眸微眯,季桓盯着不远处林林总总的行船若有所思,唇角扯出一丝讽笑。 久不拿箭的人,为了宋峥不惜冒死同他作对。辛宜真是好大得胆子。 她不是重新挽弓救宋峥吗?那他就用这张千机弓杀了宋峥,好叫她瞧瞧,何为真正的百步穿杨! 这张千机弓已伴他十四载,是他十五岁时,去并州边境用塞外野牛的长角和筋骨制成。 十六岁时,季选派了他去并州晋县一带清剿赤山之乱孽。他带着千机弓,射杀了不少叛贼。 他那时领冀州郡兵将并州的胡人和贼寇杀得片甲不留。赤山贼他一个都未放过,千机弓所到之处,羽箭林立,横尸遍地。 可任凭他杀了再多贼人,光阴再如何流转,也无法将他送回三年前的永嘉之乱。 他亲眼见自己的阿母被匪贼一个个玷污至惨死,彼时他却无能为力。 季桓闭上干涩的眼眸,压抑着即将呼之欲出的悔恨与崩溃,面目被情绪冲得狰狞可怖,良久,他才缓缓道: “带着一千人马,去围堵他们。” “记得,别让宋峥死了。本官这回要亲自动手!” 第55章 第55章:强取豪夺“好,辛宜,好得…… 换了官道,方才的紧迫已然有了缓和。辛宜同宋峥还有阿澈坐在马车中,岑溪岑滳等人则骑马护在一旁。 “这此去了丹阳,绾绾接下来打算如何?”宋峥靠着引枕,尽量让自己处在一个舒适的位置。 辛宜摇了摇头,面色呆讷,良久,她决然道: “我如今只有阿澈了,我会好好抚养阿澈长大成人。等阿澈长大……若有时机,我会替安郎报仇。” “绾绾,阿兄会替你报仇的,你。”宋峥说过话,闭上眼眸,没再言语。 阿澈趴在辛宜的腿上,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愣愣看着二人。 马车一路往云浮山而去,不知不觉,夕阳已染红天际。马车踏着尘埃,碌碌赶着,仍不敢有停歇。 一天的颠簸下来,宋峥的身子已到了熬不住的境界。辛宜急在心里,可眼下不到部曲,她不敢停留,只有让马车行得越快越好,这样阿兄就能少受些罪。 腊月的天冷得紧,夕阳散去,暮色渐渐浓郁,枯黄的野草上凝出细霜,远处的山脉,也朦朦胧胧覆上一层薄雾。 渐渐,马车慢了下来,辛宜察觉不对,掀起车帘闻道: “发生了何事?” “夫人,前方有大片火光。”岑溪道。 “火光?”辛宜闷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离部曲还有三十里路,还得翻过云浮山的那头,现在怎么可能看见火光? “目测有多少人马?”辛宜暗暗攥紧手心,脑海中迅速评估了胜算。 “绵延了一趟山路,瞧着大概有千人左右,正在向我们这处赶来。”岑溪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百八十人,他们几个拼一把,或许还能带主上和辛夫人闯出去。但眼下千人,胜率几乎是零。 袖中的指节紧攥住,掐得手心生疼。辛宜将阿澈裹在披风里,另派了一对人马,灭了火光,于黑暗中护送宋峥和阿澈沿山间小路先行。 旋即,她骑上马,带着仅有的八人,顺着官道折返回去。 黑暗中,她凭着火光猜测那数千人马大概是季桓那疯子,若她不回头,一个劲地往前走,定会与那疯子撞面。 同样,冬日山间枯寂,几乎没有任何遮挡之物,对面那群人也定然是依火光追寻他们的踪迹。 哒哒得马蹄声一阵接着一阵,辛宜换了方向,引着后面的人跑得飞快,就连枯枝划过她的脸颊她也未曾觉察。 昨夜碎镜留下的痕迹仍在脸上,纵然已经生痂,可灼痛仍隐隐约约。 “驾!”辛宜咬牙,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缰绳,用力踩着马蹬,拼了命也要向前奔逃。 马疾蹄得越快,辛宜心底的憋屈越重。明明昨夜她才逃出的郡守府,怎么连一日都不到,那疯子这么快就跟了上来? 他仿佛能洞察她的一切行经,她带着阿兄去汀城看病,整个汀城竟然无一人可为阿兄施药缝针! 她随阿兄做船欲行水路直接北上,那人却偏偏先她一步堵在渡口。 她换了水路改乘官道,不过短短半日,那疯子就追了上来。 此刻的辛宜无比后悔,她昨日怎么没有一刀捅死他,也好过他现在如同恶鬼般,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驾!”双腿用力加紧马腹,辛宜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耳畔的风声开始呼号叫嚣,两侧的枯林迅速变为虚影。 “驾!!!”身后哒哒的马蹄声奔涌浩荡,似要将她吞没,辛宜彻底慌了。 “夫人,他们追上来了,夫人先走,属下在后掩护夫人。”岑溪匆忙道。 “切记要当心!”混乱中,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烦意乱,恨意上头。 穿林而过,前方视野陡然开阔。借着月色,辛宜看清了眼前的波光粼粼。 那是一条约莫十丈宽的大河,穿山而来,不知深浅。 “辛宜!”男人的声音彻底划破山夜的寂静荒凉,直冲辛宜的面门而来,激得她一阵毛骨悚然。 她不敢回头,不想去看那张令她厌恶至极的脸。可眼下无论缰绳如何使力,马儿见了 滚滚河流僵着走不动路。 她心底急得发慌,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她调转马头,于夜幕中对视他凄厉又阴鸷的黑眸。 男人一袭带血的白衣,披头散发坐在马上,直勾勾盯着她,眼眸里似有危险的火光隐隐跳动,唇角的血痕依旧,诡异地扯出一丝弧度来。 “辛宜,跟我回去。”纵然他说得再如何温和,喑哑的嗓音还是千分万分令人不适。 恍若一条毒蛇,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牙冲她笑。 辛宜没有说话,盯着他,目光满是警戒与厌恶。 “辛宜,我说了,跟我回去。” 火把爆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声,他意外地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 辛宜抿着唇,板着脸倔强地瞪着他,恨不得剜他心割他肉。 这段时间,他像豢养鸟雀一般对她予取予夺。她经受不住,妥协了肯同他签契约,可到头来他是怎么做的? 分明答应了不动安郎,放安郎和阿澈一条生路,若他真做到如此,她可以咬咬牙,一辈子不见安郎。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杀了她的安郎! 安郎做错了什么?季桓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他还在不满什么? “辛宜!!!”被人一次次的无视,男人的耐心早已耗尽,厉声到面目狰狞。 “滚!”辛宜再也受不住,抬起左手伸出袖箭。 顷刻间,袖中尖弩破空而出,在男人没有防备中,直直穿进他的左肩。 “唔~”黑夜中,男人发出一声闷哼。再抬眸时,他双眸通红,垂首发出一声冷笑。 “好!好啊,辛宜,你真叫本官,刮目相待。” 说罢,他抬手,身后的士兵速速向前。 “全都,杀了吧。” 辛宜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昏暗中,她接过岑溪递来的一把长弓,一边沿着河边后退,一边挽弓射箭。 兵刃相接声不绝于耳,男人捻磨着手中的千机弓,盯着那骑在马上挽弓的女人目光沉沉。 眼下敌众我寡,辛宜无法,只能带着岑溪等人向着河流下游的山地跑去。 上游陡转,若向上游走极有可能被山墙堵死。反观下游,地势较为平坦一些,他们顺坡向下,更为省力。 “夫人,他们人越来越多,若是硬碰硬,我们……”岑溪面露难色。 “跳河!”辛宜当机立断,“弃马跳河才有一线生机。” 辛宜是这般想的,趁着后面几个侍卫掩护之际,他和岑溪等人先行跳了河。 后面的人见状,也如下饺子一般,纷纷跳下水去。 岸上的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动声。他骑在白马上,手握着千机弓,另只手拉着缰绳,漫不经心,好似在看戏。 山墙林立,不过一个女人而已,跑又能跑到哪去? 叫她知晓自己逃不掉,她才会心甘情愿地跟他回去。 季桓不甚在意地转着手中的玉扳指,只看到辛宜跳下水去时,面色突变,剑眉忍不住拧紧。 一晃而过,握着千机弓的指节紧紧发紧,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士兵也纷纷跳了水。 辛宜长在并州,幼时还落水染过时疫,按理说她该怕水。可眼下,她不顾寒冬腊月天,宁肯跳河淹死冻死也要跑。 季桓唇角抽动,有些人就是死了也不叫他安生。 辛宜敢这般挑衅于他,定然是在扬州时,那阉人教会的她凫水。 霜白的身影很快就到了岸边,摸到岸边的枯草,辛宜重重地喘着粗气。 “岑溪?”她回头想叫岑溪等人,却不想,身后只有来回滚动的河水,河浪拍打着泥岸,溅起滔滔水浪。 “岑溪!!!” 辛宜喘息着,睁大眼眸,正看着对面的男人骑在马上,诡异又兴奋的望着她笑。 辛宜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就在刚刚,他杀了岑溪等人。他分明也能像杀岑溪一般轻易就杀了她。 可是他非要如现在这般,高高在上坐在马上,活生生看她的笑话,肆意逗弄着她。 “季桓,你这个疯子,你怎么不去死!我好恨你,我好恨你!!!” 辛宜趴在岸边,歇斯底里地怒骂着。 “辛宜,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纵然左肩上的还穿着箭,疼得钻心刺痛,生不如死,加上昨日心口的伤。季桓知晓,强撑了这般久,若他下马,估计连站都站不住。 可他怎么能在辛宜面前示弱?论起哪一样,他都不可能比那韦允安差。更何况,那碍眼的东西现在已经死了。 “不可能!”辛宜浑身湿漉漉得,乌发浸了冰冷的河水,湿漉漉得贴在脸上。 浑身一阵颤栗,她急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费力挺直腰身,怒骂道: “我告诉你,就算我辛宜死在外面,我也绝不可能跟你这个禽兽回去!” 闻言,季桓唇角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他气得面容扭曲,抬手执起千机弓,毫不留情地对准河对岸的那抹纤弱。 几乎是在他挽弓的同时,辛宜将左手横挡在身前,袖箭也紧紧对准他的心口! 。 “好,辛宜,好得很!”男人紧紧盯着对岸,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刚想射出,脑海中蓦地一阵眩晕,冥冥中,他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贼人怀中挣扎哭叫。 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痛直逼脑海,痛得他几乎不能思索不能平静。 “救我!” “别杀我!!” “救救我!!!” 季桓大喊一声,手中弓弦松下,“噌”得一声,厉箭终于朝着河对岸那女人……的脚边飞过。 垂眸再看时,自己的心口上已直直插着一只尖弩,覆盖住昨日的捅伤,鲜血如同泉涌。 惊怒中满是诧异,身子在也坐不住,男人陡然摔下马去。 恍惚中,他恍惚看见那抹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隐入夜色之中…… 第56章 第56章:强取豪夺“错了,一切都错…… “阿桓,阿桓!” 意识深处似有轻柔温暖的声音在不停唤他,季桓想睁眼,奈何眼皮实在沉重。 他挣扎着坐起身,这才发觉,他的身子轻盈地紧。 眉头紧锁,他垂眸看向床榻,上面躺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周遭是急匆匆的仆人侍卫,端着热水,剪刀,纱布,鱼贯而出。 郗和坐在榻上,拿着镊子捅向他的心口。他刚想发怒,却见郗和身旁站着一位纤瘦的身影,看着榻上的人哭得身躯都在颤抖。 怀揣在一股期待和欣喜,他就知晓,她还是肯同他回来的。无论如何,她见他重伤在身,都会替她流泪。 她才不会傻傻跟着那韦允安,她会一生一世都在他身边。 季桓想开口同她说话,但手刚要触及那女子,却向摸到虚影一般,生生穿过。 季桓不甘心,还想再试,哪曾想那女子这时候半侧过脸,露出一张同他三分相近的面容。 季泠满脸都是泪,同郗和在那不知说着什么。 心里没由来一阵烦躁,他站在床榻旁,四处逡巡,都不见她的身影。 “辛宜?辛宜,你出来!” 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周遭却如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应他。 “辛宜!!!” 正当他恼羞成怒,眼前的景象忽地崩碎。 不知何时,头顶上一阵灰蒙蒙的乌云,四周都是马蹄声,砍杀声,还有女人孩童的哭啼声。 他拨开原野上的枯草,看见不远处一个粗胖男子,持着大刀,横在他另一手提着的小丫头脖颈上。 那孩子受惊哭得一阵一阵,却害怕脖颈上的刀刃,声音一抽一抽,惧怕得脸色煞白。 季桓抿着唇,径直转身,踏草而去。像此等场景,他见得多了,这处有贼人砍杀孩子,另一处便是被断成碎骨的人。 乱世之中,人各有定数,是生是死,那就听天由命了。 他不会去管这等小事,就像有些人生来就是蝼蚁,不过俗世中的一粒尘埃。命数已定,不可更改。 “救我!” “别杀我,救救我!!” 耳边聒噪的声音令他愈发心烦意乱,季桓想走,可不知为何,他的身子忽地定在那,动弹不得。 他惊诧于莫名的恐惧,眼前那个被匪贼劫持的小丫头满脸泪痕,他细细打量,竟诡异地在她面容上找出了几分辛宜的影子。 不待他吃惊,不远处激起一阵嘈杂,骑着马的白衣少年郎踏尘而来,神情肃冷面不改色,当即拿起弓箭对准那匪贼…… 刹那间,箭矢穿喉而过! 季桓无甚兴趣,却在看见那少年手中的千机弓时,愣住了。 匪贼瞬间倒下,当即死不瞑目。那面容酷似她的小丫头余惊未消,呆愣愣地看着那骑着马的白衣少年,渐渐远去…… 心中仍一团疑惑,为何那少年会拿着他的千机弓,那把弓是他取塞外野牛骨角而制,从未借与他人。 为何那女童面容与辛宜如此相像,为何,为何他会被带到这个鬼地方? 头脑中如有乱麻交织,剪不断,理还乱,绞得他头痛欲裂,却又动弹不得。 季桓双手抱着额头,挣扎着,头痛得使他目眦欲裂。 “季桓作丧家之犬匆匆逃离之时,怎么把你这个俊俏水灵的女人落下?” 耳边突然响起一团团嘈杂刺耳的声音。季桓再睁开眼时,忽地看看阴暗大牢的墙角处,瑟缩着一抹浑身是血的苍白身影。 那女人形容枯槁,抱着一把破碎的琴,紧紧蜷缩在墙角。她漆黑的眼眸空洞无光,脸上混着灰尘和血痂,周身的衣裳破成一缕一缕的,若不是那把琴,几乎什么都挡不住…… “不愧是别驾夫人,滋味自是不一般。” “嘿嘿,季桓也真是大方,这等妙事,竟也与你我共享……” 黑暗中,季桓双眸猩红,面上的平和再也挂不住,执起腰间的凝钧剑,疯了似的砍向那群畜牲。 “去死吧!”他双手执剑,目露狠色,不留情面地劈向胡人。未曾想,凝钧剑所过之处,如同镜花水月,虚影旋即消散。 耳畔只残留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喊和男人猥琐得意的狞笑…… “辛宜!”榻上的男人一睁开眼睛,旋即引来了郗和与季泠的注视。 季桓重重喘息着,面上一阵凉意。直到那抹苦涩干咸的味道从唇角漫进舌苔,心口处的刺痛依旧,他这才发觉,原来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阿桓,你终于醒了。”季泠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试图去摸向他的额角,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可还未触及他,季桓偏过脸去,牵动伤口,疼得倒吸凉气。 “别动了,你睡了整整五天,还是躺着吧。”郗和坐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掀起眼皮,凉凉道。 “哎,我真替她惋惜,还差一点,你就死成了。”他唇角带着一丝讽笑,看着季桓,慢悠悠道: “你不知道,你左肩上的箭矢我已经取下来了,倒是心口的那处,碎镜先前扎进去了,许是取得不及时,还有一片未取出。” “不然,那一箭必定插上你的心脉,好送你去见阎王。” 闻言,季桓垂下眼眸,面色罕见的静默,密密麻麻的黑睫在眼睑上留下一层阴影。 郗和看不清他此刻眸底的情绪,不过不用猜,他也知晓季桓现在,定然是不好受。 且不说,那一箭捅向心口,令他今后半年都别妄想用力费劲。单是他目前这模样,卧床一月都是轻的。 谁叫他不知死活,受了那么重的伤还非要跑去山里捉人,给辛宜添堵。 此刻,他真是由衷地替辛宜感到愉悦。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没想到你季桓也有今日?”郗和这才算彻彻底底的出了口恶气。 “阿和”季泠唤了他一声,抬眼示意他少说些,这时季桓刚从鬼门关走了一朝,不能再激他了。 “阿桓,你先好生养病,若有什么不适,你就唤阿姊吧,阿和近来都会住在郡守府……” 说吧,她拉着郗和的袖子,硬是将人带了出去。 季桓闭上眼眸,长长地舒了口气。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摸向自己的心口,旋即触发一阵钻心彻骨的疼。季桓咬着牙,重重的喘息着,他知晓,心口那处被层层纱布缠绕着,一圈又一圈。 正如她一次又一次地捅向这里。 最后那一箭,他不知为何,回回百步穿杨的他竟然射偏了,而且是射得很偏很偏,偏到连她的裙角都未够着…… 为何会这样? 他要弄清楚。 他只是想把辛宜带回来,在郡守府的日子难道不好吗,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 他都决定带着她重现人前,好让她光明正大的做回他的妻。 他并没有打算杀了韦允安,是那个阉人自己挨不过去,又怨得了谁呢? 扪心自问,他听说韦允安的死讯后,心中是三分欣喜七分惧怕。他知晓,韦允安就是她的命根子,若那韦允安死了,辛宜是真的会当着他的面自尽。 可她为何会下这么重的手,一箭穿心,一箭穿心! 钻心的刺痛虽疯狂绞磨着他,心底的伤确是在渐渐放大,流脓溃烂。 她真的狠下心来,令他败得一塌涂地。 “钟栎,钟栎!”辛季捂着心口,颤着身子向门口喊去: “钟栎!” “主上,属下在。”钟栎推开们,当即跪在榻前听候命令。 “去……去将她的那个婢女带来,我有话要问她。” 罕见的,钟栎皱了眉头,犹豫了一瞬,当即过去复命。 …… 厢房内,钟栎站在窗前,看向里面的青衫女子,眸光复杂。 “待会到了主上面前,无论他问你什么,你切莫激动地说出话来。” 坐在榻上的女子眸间凝聚着恨意,瑟缩着身子,点头应是。 钟栎垂眸,抬手抚上她的额发,平静的心还是高悬了起来。 五年前,素问行刺主上未果,反倒惹怒主上,被主上下令割了舌头。 当时是他将素问拖出去行刑,一番拉扯挣扎间,他看见了素问脖颈下的一块鱼形胎记。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激动,后怕,恐惧交织着,令他险些不能呼吸。 那本不是鱼形胎记,而是翠翠后娘用火钳烫的。 胡人未祸乱并州前,他们一家在并州也算殷实的田户,翠翠是他们家的邻居,跟他和弟弟自幼一起长大。 后来翠翠的亲娘死了,她爹新娶了后娘,经常将翠翠打得躲在外面。他娘实在看不下去,每次翠翠哭得狠了,他娘都把翠翠拉进来,还要收翠翠当女儿。 可胡人的铁骑还是踏破了并州,爹娘都死在了乱世,翠翠也不知所踪。 当年辛夫人身边的素听杀了他的弟弟,若非那块鱼形疤痕,他真就割了素问的舌头。 但她不是素问,她不是谁的奴婢,她只是他的翠翠。 她爱憎分明,热心喜俏,仍和幼时一般。在辛夫人身边看见她时,他就早该认出翠翠的…… 是以,那夜他心中天人交战,头一次违背了主上的命令,救下了素问。 不割舌头,也可以不用说话,只要主上不真的看到,他又怎知翠翠能不能说话? 主上坐拥三州后常年留守邺城,邺城的大牢里,关着的犯人数不胜数。 大牢阴暗潮湿,蛇鼠遍布,他实在忍不住让翠翠受苦。便找了和翠翠身形相近脸型相似的犯人…… 本以为就这般安安稳稳过了五年,主上不会再记得当年的事。没想到,辛夫人活着回来了。 他更没想到,主上对辛夫人竟这般疯魔! 疯魔到要他大老远去邺城大牢里将翠翠带出来,带到扬州吴郡听候审训。 他又骗 了主上,骗主上说素问不堪疲劳,水土不服,病得奄奄一息。 躲了这么久,翠翠的平静日子真的就是他一点点偷来的。终究还是要过主上那关。 按照主上对辛夫人这般上心,若他将来想讨辛夫人的欢心,当是不会再伤害翠翠的。 钟栎深深吸了口气,他必须赌上这一把。 钟栎带着素问,来到了宣苑。 纵然知晓小姐没死,可看到那罪魁祸首安然坐在她对面气定神闲的喝茶时,素问蓦地红了眼眶。 跪在地上,泪水一滴滴的,打湿了宣纸。 季桓披着月白鹤氅,面色苍白,垂着眸神情悻悻地打量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栎立在一旁,看着眼前一幕,背后生了层冷汗。 主上最厌恶背叛之人。自那日辛夫人逃跑之后,他再没有在府上看见云霁。 云霁是季氏的家生子,她的母亲是范阳卢夫人的陪房。这等关系,主上都可以毫不留情地将之处置。 那他…… “她……咳咳……辛宜……为何能在清河忍受两年?”季桓坐在圈椅上,胳膊放在椅背上,身子向后微倾,缓解着身上的疼痛。 素问垂眸,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想起辛宜在清河所受的冷眼和排挤,多少个独守空房,祈祷夫君回来的日日夜夜,竟都是白白葬送年华,辜负光阴。 眼泪止不住得大颗大颗落下,素问愤愤地抬眸瞪向他,拿起手中的宣纸给他看。 “我会写字,这是小姐教我的。” “征和元年春,小姐并未算计你,是宋大人想要与你联姻,这才算计了小姐,当时小姐并不知情。”(7年前) “小姐之所以会同意,是她早已心有所属。” 看着不明不白的话,男人修长枯瘦的指节死死抓着圈椅扶手,周身血液沸腾得身子前倾,嗓音喑哑低沉,眉眼间氤氲着一层怒意: “谁?是、谁?” 下意识想起宋峥和韦允安,长指将扶手抓得更紧骨节凸起,青筋外露。 不料挤压到伤处,纱布上顿时浸出血来,疼得他有些虚力,但又不肯放弃去维持他的体面。 素问被他这模样吓到,下意识想看向钟栎,但又怕被季桓发现端倪,只能死死垂着头,继续含泪写道: “小姐同我提过,永嘉十年,并州赤山之乱时,有一白衣少年骑在马上,持弓箭射杀了劫持她的赤山贼……” “噗!”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出,点点殷红溅落在纸上,混着黑色未干的墨,流下一片濡湿,混乱又荒谬。 “主上!”钟栎想上前,却被季桓抬手制止。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目光虚浮,重重地喘息着,仍有不少血顺着他的下颌蜿蜒流下。 “继续、写!” 素问咬着唇瓣,看着他这是也不是的模样,心底没有来涌上滔滔恨意,此刻她真想起身将手中的纸糊他一脸,然后破口大骂他。 “起初我并不知这其间有何联系,直到从那以后,小姐开始每日学练骑射。” “旁人苦练弓箭数十年,也不一定能百步穿杨,而小姐不过练了短短五年,就能箭无虚发,回回正中……” “小姐说,若有朝一日,遇见那少年,她定要欣然上前,同他比试一番。” 刚写完,却听见自上首发出一阵疯疯癫癫似愉悦又似悲凄的笑声,混着血腥之气,素问忍不住蹙眉。 她着实厌烦得紧,遂低头继续写。 “后来小姐嫁到清河,对你满怀期许,无论你们清河季氏如何冷落排挤小姐,她都不甚在意……直到后来她冒死也要回去取那把琴,我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原来季桓就是当初那个救了小姐的少年。 可他又亲手将小姐推向死路…… “当年,小姐那般爱你,你不该抛下她。” 恨意在心尖滋生,素问壮着胆子,写下了这句话。 钟栎看到这句话时,心突突直跳,眸光在素问和季桓间来回跳,生怕主上又会发疯。 看到这句话时,季桓面上虚假的体面尊严再在维持不住,心口实在疼得厉害,他拧着眉,张着薄唇,不安又痛苦的喘息着,身子颤得更是厉害。 “错了,一切都错了!!!” “哈哈哈哈,错了!” 怪不得他拿着千机弓再次对准辛宜时候,恍惚中看到梦中的那一幕。 怪不得他射偏了,阿姊说得没错,他根本下不去手,他早就下不去手了。 原来,当年在并州,是他救了辛宜! 那年他十六岁,亲眼目睹自己母亲惨死,亲眼见自己父亲娶了新人,生了孩子。 而他阿母,竟然连祠堂都进不得,还被外人污了名声,说她失了名节,死得好! 他恨季氏,恨季选,恨那些从来都虚情假意的季氏族人。 当年他执意去并州剿匪,他竟意外地发现,战场上肆无忌惮地杀戮竟然叫他觉得兴奋,他杀了那些胡人匪贼,仿佛就能告慰阿母在天之灵。 他亲眼看见赤山贼将女童带走,刀横在脖颈上时,他都未曾犹豫,并不打算出手。 阿母和她遭遇厄运时,又有谁来救过他们? 谁料那女童忽地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拼死挣扎地,向他呼喊求救。 眸光中闪过一抹恨意,穿越时空,眼前的女童竟然变成了年少时的他,鬼使神差地,他举起了千机弓…… 他没想到,那个小丫头竟然是辛宜,是他未来的妻。 “哈哈哈哈!”安静的内室中蓦地又传来一阵诡异又空灵的笑声。 发觉手心里冰冰凉凉,季桓垂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滴有些泛红的水珠,抬手摸向脸庞,白皙的指腹染上一层血色。 “辛宜,错了!哈哈哈!” 男人面上已经分不清是哭是笑,他面容扭曲,泪混着血水,凝成一片,落在月白大氅上,浸润湿衣。 辛宜死在了最爱他的那一年。 怪不得他深陷梦魇整整五年。整整五年,辛宜和阿母的面容在她梦中不断交织重叠,他疯魔执念了整整五年啊! 辛宜和阿姊说得都是对的,是他对不住辛宜,是他对不住她! 邺城之乱,他属实没想到辛宜会回去拿那把涧素琴,任何种可能他都想到了,却唯独算漏了,辛宜爱他。 自成亲以来,他将辛宜待她的所有温存,都看成是她别有用心。 他冷落了她整整两年,甚至中药回了邺城,仲闻阁那晚的圆房,他都在发狠疯魔地欺她辱她。 他不曾待她温柔一刻,中药后予取予夺,肆意侮辱利用,他无时不刻不在怀疑她别有用心! 他们立场不同,辛违宋雍与他,只能是鱼死网破的结果。他只能将计就计,除掉宋雍和辛违。 可她明明知晓,自己的义父和父亲死在了幽州,明明知晓邺城城破,却还肯回去找他的涧素琴。 是阿姊对她说,涧素是他阿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她才那般不顾性命,也要去拿? 他机关算尽,为何不能早早想明白?若她真是宋雍辛违派来的奸细,城破之后,她合该早早逃命去了。 原来终究是他季桓,对不住辛宜。 让她落得和阿母一般被死惨死的后果。 他季桓,还是变成了他最厌恶之人。是他亲手将辛宜送上了死路。 那些所谓的梦魇,如今看来都是笑话,是他看不清自己的心。 怪不得后来他一靠近辛宜,闻到她身上的清荷香便觉舒适,能迅速安定下来。原来冥冥之中,是阿母提醒他,好让他看清他的心。 可他比季选更可恨,是他一步步将辛宜逼疯,将她逼上绝路。 邺城过后,辛宜许是恨透了他,再见时,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安居乐业。 可他,他又一次错了。 他不该像疯子一样折磨辛宜,可也怕她离开,怕她和韦允安继续行房,怕她和那个后来生的孩子太过亲近……忘了他。 忘了他们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 他因梦魇执念将辛宜强行留在身边,舒 缓他的梦魇,对她用强,对她发又一次发狠折磨。 直到韦允安死了,他是真的害怕了。 见到韦允安第一眼,他就恨得牙痒,恨不得他去死,恨不得他永远消失! 原来这就是嫉妒的感觉。 阿姊说的一点都不错,他喜欢辛宜。 季桓坐在圈椅上,身子颤都到痉挛,忍不住又喷出一口血。 钟栎以眼神示意让素问急忙退下,他赶忙出去寻找郗和过来。 随着窗外震耳欲聋的雷声,灯烛噼啪一声爆开,郗和与季泠冒着大雨匆匆赶来。 见他满脸是血,身子痉挛着,唇角扯着诡异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郗和心底猛抽一下,急忙前年,拿起针扎向他腹部穴位止血。 “季行初,你疯了不是?” “我不是说了不能情绪激动大喜大悲,一旦伤口崩裂,你就等着见阎王去吧。” “伤口……”他撑着意识喃喃道,想起那夜她毫不犹豫的射向他,快准狠稳地一箭穿心。 正恰恰印证了,她年少时的一句玩笑话,与那个少年比试箭术。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心口蓦地抽痛,又涌出一大股血,季桓唇色发白,早已没了血色。 季泠看得揪心,趁着他意识昏沉,默默拿起帕子擦去他脸庞上的血迹。 哪知,手腕忽地被人紧紧攥住,吓得季泠险些惊呼出声。 一滴血泪顺着他苍白的面容流下,滑落在白衣上。季桓半挣着沉重的眼皮,紧紧握着季桓的手腕,苦笑。 “阿姊,错了。” 不想,郗和拔出针来,面色凝重得紧,皱眉看向季泠。 “遭了,箭上有毒。” 第57章 第57章:强取豪夺“绾绾,安好。”…… “箭上有毒?”季泠看着郗和诧异道,“怎么会呢?” 若箭上有毒,前几日他们将季桓带回来时,就应该发现的。 “我也不太确定,但他这般模样,若非旁的,为何整整五天了,伤口处还是轻易渗血?” “看来,她真的恨你入骨啊!”郗和啧了啧嘴,撕开季桓的外衫,再度查看伤口。 眼下他还是一阵又一阵地痉挛,痛得面色皱苦,右眼眼角处还流着血泪。 “怎么会只有一只眼流血水?”郗和拿起药匙沾了血,又掀起他的眼睑,望闻问切。 “会不会是塞外那边的毒?我学岐黄十年,也并未见过无色无味甚至前期根本无法觉察到的毒。” 郗和拧着眉头,良久,才断然到: “已经晚了,他的右眼,应是瞎了。” “这是西域乌孙的凤凰泪,此毒一开始无色无味,没有任何症状。等过了一段时期,会慢慢七窍流血,渐渐死去。” “还好发现的早,许是季行初他因祸得福,太过激动,反而让毒早早发了。” “但,这种毒没有解药,只能暂时压制,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发作,让他痛到浑身痉挛,周身无力。” 这回郗和终于肃了神情,摸着脉叹了口气,对季桓道:“你倒真是罪有应得。” “若早些听我的劝,待她好些,何至于闹成今天这模样?” “当年在清河,她满心满眼都是你,还为你挡箭为你泻火,是你一意孤行将她推得越来越远,让她恨你恨得生不如死,这你又怪得了谁呢?” “那时我还劝你莫后悔,如今看来,倒真是一语成谶。” 迷迷糊糊中,季桓半睁着眼眸,艰难喘息着。 “是我,错了。” 郗和还要开口,察觉到季泠暗暗拽了他的袖口,还是忍住了,摇着头叹了叹。 “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旁的事,等你好些了再思量。” 郗和唤人,将季桓挪到了榻上,他站在榻上愣愣看着季桓,眸光复杂。 季行初经历了幼时那场巨变后,心性都异于常人。 他到底有没有悔悟,他也不得而知。 只祈祷,辛宜以后再不要遇见他了。 他又抬眸看向一旁的季泠,心中有些闷闷的。良久,他还是将季泠拉了出来: “泠阿姊,眼下你还是收拾收拾,回清河吧。你是季行初一母同胞的阿姊,清河那些人也不敢怎么着你。” “季行初病成这般模样,我不知会有什么乱遭子还在后头。” 知晓他话里指的是吴郡陆氏的事,季泠苦笑着摇了摇头,眸光隐隐闪着泪,轻声道: “我夫君和我儿都葬在此处,我哪也不去。” “若他的家人真的来索我的命,我季泠甘愿受死。正好……我也活得够累了,若能下去再见琛郎,我死而无憾……” “只是我不愿看着阿桓,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他少时,分明是那样朝气蓬勃,打马游街的少年郎……” 季泠抬袖擦了擦眼泪,心中酸涩,却又强忍着泪意看向郗和。 “我知晓你在担忧何事,我是季桓的阿姊,我比你更要了解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变成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去碰些壁,他是不会彻底死心的。” 郗和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话。等再过一段时日,他也要离开吴郡了。 …… 丹阳郡。 自那次与季桓对射死里逃生后,辛宜借着夜色,摸着山壁,在天明时分终于彻底甩掉追兵。 压抑在心口数日的噩梦,终于彻彻底底地消散了。 那夜,她浑身湿透,身上还滴着水,迎着寒风在山中拼命的跑,竟然未感觉到一丝寒冷。 周身透着股子轻盈劲儿,特别是她亲眼见季桓中了箭,在她面前直直摔下马去,心口的憋屈隐忍似乎在那一刻,尽数喷涌释放。 若非情况危机,她真想仰天大笑,她终于大仇得报,她终于替安郎报了仇! 可良久,那股汹涌澎湃的浪潮过后,心中莫名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她年少时的梦,终于在那一刻,彻底结束。 她知晓,季桓射向她的那一箭许是故意射偏的,他深陷梦魇整整五年,又怎么可能舍得让她死?她死了,季桓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噩梦中。 辛宜轻嗤着,可她却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鼻尖蓦地一酸,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季桓大抵是死了吧,她那一箭,径直冲着他的心口而去,决计不可能偏! 她使了生平最大的努力去射那一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这才是她辛宜。 十三年前,季桓在并州之乱上,一箭射杀了劫持她的匪贼,救了她的命。 十三年后,她被季桓追至绝路,她一箭射中了他的心脏,大仇得报。 可如今,彻底逃脱了季桓的魔爪,她却并未如想象般的那般痛快畅意。 她的梦,终究该醒了。 季桓死了,再无人会欺她辱她。 季桓死了,安郎的仇报了,再无人会拆散他们。 可,安郎却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濡湿眼眶,辛宜从梦中醒来,察觉怀中的阿澈朝自己拱了拱身子,她默默擦了眼泪,准备起身。 阿兄与阿澈他们先她一步到云浮山,后来她摆脱季桓的追兵,同他们会合,再同他的部曲一同到达了丹阳郡。 吴郡的事,恍如大梦一场。 如今已邻近年节,又是一年。可分明六月,她还在永安陪着安郎阿澈安居乐业,悠闲得过着他们的小日子。 阿兄的病拖得久了,一路上高烧不退,匆匆赶到丹阳时,他身上的血几乎快流尽了。 岑滳将他们安置在阿兄在丹阳的别院,此处是一个二进的宅子。她和阿澈暂时在这居住,阿兄尚在杏林顾氏神医那养病。 今日岑滳送了一筐米面,还打了一条鱼和三斤牛肉,提着烧酒过来。 “辛夫人,快过年了,夫人先暂时在此小住一番,等再过几日,主上病好了就回来陪您和小姐过除夕。” “阿兄他的伤如何了?”辛宜立在门口,眉眼里隐着淡淡忧愁,阿澈抱着她的腿躲在他身后,时而露出头偷偷看着岑滳。 “不是爹爹……”小丫头有些失望,躲在辛宜身后,无论如何唤她都不肯出来。 辛宜叹了口气,倒了杯茶继续招呼岑滳。 “多谢夫人。”岑滳放下东西,顺势拿起斧头,劈着院里的材。 “主上的伤拖得太久,目前虽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顾神医不让他动身,不然主上就亲自来了 。” “还是我过去看阿兄吧,我一直待在此处,也觉得闷得慌。”辛宜垂下眼眸,神色淡淡。 是啊,快过年了,经历了那些事,她哪里还有心思过年?阿兄冒死赶去吴县救她,再怎么说,她都得去看看。 她不想成为一个被人处处保护处处照看的无用之人。她想借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她与阿澈,她不想再继续拖累阿兄了。 过去在永安县,安郎在私塾教书,或者替人写信。她在家里学着织布,裁衣,做得虽不及成衣铺子好,但起码也能穿。 那时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她是乐意的。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此心安然,问心无愧。 看着桌案上的那些米面材油,辛宜咬着唇瓣,皱眉思忖着。若真讨一门生技的话,她可以去教人射箭。 但世道终究难容女子抛头露面,学射箭的大多是男子,不用问,阿兄第一个都会否决她。 若实在不行,她去替旁人浣衣也是成的,她实在不想继续拖累旁人了。 辛宜思索着,蓦地陷入了纠结。 劈完材,岑滳才想起一件要事,他擦去额角的汗水,对辛宜道; “夫人,正好主上也担忧您的身子,他还托了顾神医给您诊脉。神医估计要过了晌午才来,若您想去看主上,不如等会和属下一起,正好也能让顾神医看看。” 辛宜觉得,岑滳的提议甚好,如此也省得顾神医大老远跑一趟了。 辛宜收拾完,抱着阿澈锁上了门。岑滳给辛宜雇了俩马车,他驾车着澈,往郊外而去。 …… 与此同时,宋峥刚从郊外的一处村庄出来。 他面色沉沉,高耸的眉弓上匿着隐忍与不甘。 就在不久前,他刚与韦允安见过面。 “韦兄打算今后如何?”宋峥站在一旁,看向窗台前凝着孤烛愣神的男人,眉头紧缩。 不过短短数月,男人已满头华发,身形瘦弱,面容憔悴不堪。喉结滚动,无声叹了口气。 冰裂纹青瓷灯台上,白泪顺着瓷台蜿蜒流下,诉说着主人的凄苦。 “只要她安好,我就安好。”良久,他凝视着烛台,苦笑着,漆黑的眸子对上宋峥的视线。 “我知宋兄此举意在为了绾绾,我并无怨言。” 宋峥被他这纯粹又直白的目光看的心虚。 他进入吴县当晚,就从郗和那里接走了阿澈。那既是绾绾的女儿,自然也是他的女儿。 后来听郗和说,季桓那厮拿着韦允安的命威胁绾绾,令她不敢反抗不敢逃离。 起初,他确实犹豫了一瞬。但一想到季桓对韦允安下得狠手,他都忍不住倒吸凉气。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等地步,韦允安于他而言,自是无任何威胁。他救下了韦允安,季桓便在无掣肘绾绾之物。 只待时机成熟,绾绾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自然能脱身。 他提前几日蛰伏在吴县城南处,观察那处的守卫情况。终于有一日叫他抓住了机会。 待迷晕守卫,偷梁换柱,找了个刚死不久的太监,再关上人/皮面具,终于从季桓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他确实存了私心,告诉绾绾说韦允安死了。死在了季桓的手里。这样绾绾就会与他同心协力,杀了季桓。 就连他送绾绾的那把机关连弩,上面也被他萃了毒。若绾绾真用拿连弩射向季桓,无论射到何处,季桓都必死无疑。 他承认他的卑劣,可他真的不想再这般与绾绾错过! 所以他会对韦允安说,今后他会代替他,代替他照顾绾绾和阿澈。 只要他别再出现在绾绾和阿澈面前。 毕竟,世间女子,谁又能接受自己的夫君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自己的父亲是个去了势的阉人? “韦兄放心,今后我会替你照顾好绾绾和阿澈。”他侧过脸去,有些不敢看韦允安。 “但韦兄你切要保重,此处无人认得你我,韦兄大可在此处重新生活,重新……重新安居乐业。若觉得孤寂,我会找人替……” 他自觉语塞,更不敢看韦允安。是啊,他一个阉人,又怎么能再成婚生子。 韦允安摇了摇头,垂着眼眸缓了缓情绪。忽地起身,朝宋峥郑重行礼。 “宋兄不必担忧,我不会辜负宋兄的一番心意寻了短见。” “韦某知晓,若无宋兄,韦某仍旧不能脱困,不得自由。” “韦某感激不尽。” 见他这样,宋峥更不好意思。他连忙扶他起身,客气道: “我知韦兄有大才,不如韦兄今后到我帐下做个主簿?” 韦允安忽地笑了,若他真去做了主簿,该就是他宋峥笑不出来了。 他感念宋峥对绾绾阿澈的照看,感念宋峥对他的大恩。 有时候他也在想,人生来果然渺小,如沧海一粟,被处处裹挟着不得脱身。 譬如他的妻,辛氏玉绾,早年间经历了那些祸乱,死里逃生本就不易。在扬州的那几年,他亲眼目睹绾绾如何从死灰枯木般活了下来。 可后来,世事无常,偏她又遇见了季桓。 那人开始不依不饶,折磨他的绾绾。奈何那人位高权重,旁人在其面前便如同蝼蚁。 他被裹挟进入,落得如今的下场。 绾绾定然比他还痛,可他,正如宋峥说的,护不住绾绾,也护不住阿澈。 他能做的,唯有在一旁看着,默默为妻女祈福,看着她们安好,他此生也无怨无悔了。 “宋兄放心,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她们安好,除此,再别无他求。” “若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再劝你什么了。”宋峥道。 “韦兄保重,等阿澈长大成人,我会带她常过来看你。” 闻言,韦允安登时顿住,瞬间红了眼眶,他忍住眼角的酸涩,强掩着笑。 “不用了,多谢宋兄好意。” 诚如世间所言,没人能接受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亲,是一个…… 韦允安抬眸看向梁柱,神色怔然,眼眸中蕴着一汪清泪。 离开那处茅屋,宋峥面色依旧难看得紧。 他本意是想救出韦允安,免得绾绾四处被季桓那厮掣肘威胁。可救出韦允安后,他后悔了,他不想再让绾绾见到那个废人。 原本他想杀了韦允安,以绝后患,再将此事嫁祸到季桓身上,令绾绾彻底恨死季桓。那时绾绾无依无靠,天地之大,她只能依靠她青梅竹马的阿兄。 可刚刚对上韦允安清澈又毅然的眸子,他发现自己根本下不去手。 他也害怕,若将来有朝一日,绾绾得知是他亲手杀了韦允安…… 不用想,绾绾定然会与他决裂。 他不敢赌,上次道明心意后,绾绾却说他永远是她的阿兄。 现在他只祈求,韦允安那厮好好活着,生了病就去治,可别等哪天突然人没了,回头绾绾发现,认为是他下了狠手。 越想越气,宋峥一拳打在树上。 下一瞬,他忽地痛得眼泪直流,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打得竟然是一颗老槐树,上面生得都是粗刺…… “天杀的!真是个烫手山芋,老子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 气得怒骂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暗卫过来禀报,辛宜来了,他才消停。 …… 许是怕颠簸,马车出了县城,行得极慢。辛宜看着怀中的阿澈,有些愣神。 阿澈的眉眼同安郎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圆润,乌黑发亮,眉毛和头发也旺盛茂密。 倘若安郎还在,会是什么样呢? 他只比她长了一岁,话里话外却像个比她年长几十岁的老古板。回回他在忙旁的事,她从后突然抱住他时,他会板着脸让她别闹。 可哪一回他都没有真的推开她。 “娘亲~”阿澈见她愣神,旋即举起手,在她眼前晃着,试图吸引她的注意。 “娘亲,你哭了?”阿澈摸着手上的水珠,想去替辛宜拭擦眼泪。” 没有,娘亲没有哭,外面有风沙进了娘亲的眼睛里。阿澈快闭上眼睛睡觉吧,等会被风沙眯了眼就不好了。” 辛宜急擦去眼泪,同时慢慢拍着阿澈的后背。 忽地,周身涌上一股无力,季桓死了又有什么用?她报完了仇,可安郎却回不了来了。 他会温柔的唤她“绾绾”,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只唤她“绾绾”。那次见他的最后一次,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死别。 “绾绾,别哭,你要好好活着。” “绾绾,忘了我吧。” “绾绾,照顾好自己。” “绾绾,别闹。” “绾绾——” 头脑中回忆交织,耳畔仿佛真的有人在唤她绾绾,痛意和眼泪齐至,辛宜再也忍不住,紧紧抱着阿澈,对岑滳道: “停车,岑滳,快停车!” “夫人,发生了何事?”岑滳当即勒马,赶忙察看车厢的情况。 “快停车。” 辛宜想也不想,抱着阿澈匆匆忙忙下了马车。 阿澈如今已快三岁,她抱得很是吃力,若有安郎在,他定然会先板着脸让她去做旁的,再从她怀中抱过阿澈。 可她方才,明明听见有人在唤她绾绾,她不知晓,是不是安郎魂兮归来,过来寻她。 “安郎,是你吗?”辛宜绕过身前的野草,渐渐行至了一颗瓷盆粗的大槐树旁。 无人应答。 辛宜不甘心,冥冥之中她真的听见有人在唤她。 “安郎,你回来了吗?” 绕过刺槐,前面只有一户围了竹篱的茅屋小院。房门紧闭,院子里还有一处菜园,种着包了心的大白菜。 辛宜想敲门,可还是犹豫了。 “安郎?”她的声音渐渐小了,若不是安郎,她将里面的主人吵醒,却又不好。 “韦允安!” “是不是你,韦允安……” 泪珠一颗颗滴落到脚边,辛宜酸了鼻尖阵阵抽泣。想离开,脚底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能动弹。 与此同时,槐树后,男人瘦弱的身影被槐树尽数挡进。苍白的手骨节分明,死死抓着带刺的树干,殷红的鲜血顺着树干一滴滴下落。 韦允安忍着泪意,闭上眼眸,泪水还是顺着他的瘦削的脸庞漱漱流下。混着殷红的血,一滴滴落在枯叶之上。 “绾绾~”他默声呢喃。 数月未见,绾绾消瘦得紧,衣衫下尽灌着风。他想同绾绾道:冬日里衣衫臃肿些没什么,切不可能为了纤瘦而少穿棉衣。 他想去接过阿澈,阿澈快三岁了,让爹爹抱着她,娘亲也好受些累。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与绾绾,合该像宋峥说的,天人永隔,绾绾才会彻底断了与他的念想。 辛宜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毕竟来都来了。她于此地听到安郎的呼唤,或许是与此处有缘。 刚要敲门,岑滳匆匆过来道: “夫人,当下天色瞧着不大好,恐怕要落雨,届时道路泥泞,恐不好走。” “要下雨了吗?”辛宜擦了擦泪珠,紧紧抱着阿澈,愣愣看着那门扉。 “是啊,夫人,顾神医逍遥自在,不喜市井凡俗,他常年住在郊外山林,若落了雨,山上说不定还会泄洪流,届时道路更加难行。” 见她仍在犹豫,岑滳替自己捏了把汗,干脆道: “属下走时派人和主上说了,夫人约莫再两个时辰就到了。若待会落了雨,晚了时辰,主上见夫人还未至,不知会何等忧心……” 辛宜叹了口气,准备应了他转身离开。 “阿娘,不进去看看吗?”阿澈抱着她的脖颈,好奇得盯着那棵槐树。 辛宜摇了摇头,摸了摸阿澈的额头,跟着岑滳离开了。 直到那日思夜寐的身影远得再也看不清,韦允安的身子坠落在地,靠着刺槐,双手撑着地,看着自己的眼泪一颗颗浸润。 “绾绾,安好。” …… 半路上,果然如岑滳所言,落了场雨。寒风裹挟着冷雨,吹打在人的脸庞上,如同刀割。 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夜幕前在半山腰的一处茅舍旁停了下来。 辛宜抬起袖子,帮阿澈遮着雨水,她匆匆抬眼,见顾神医的居所竟然是一处茅舍小院,正房三间并着左右两厢房,竹篱前还簇未谢尽的菊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药童说顾神医外出还未归来,阿兄现在正在西厢房休息。 辛宜进去时候,宋峥正靠在引枕上,手里端着药。见她过来,阿兄眸底闪过笑意,“绾绾怎么来了?” 辛宜知晓他能自己干的事必定亲力亲为,但他重伤在身,身边也每个服侍的人。 辛宜将阿澈放下,顺手接过他喝过的碗,又倒了碗水,让他润润喉。 “阿兄无碍了就好,我想来看看你。” 宋峥被她这般看着,心底像似有火苗在燃烧。他醒来后听岑滳说了,辛宜用那把弩箭射向了季桓的心口,那弩箭被他下了乌孙的凤凰泪,季桓就算没被射中,那也离死期不远了。 再也没有谁能过来阻挡他与绾绾了。 “在丹阳住得还习惯吗?”宋峥看着她,轻声问道。 辛宜点了点头,旋即又同他道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照看你,本就是我应做的。父亲去了,辛先生也走了,天地之大,只有你我二人能相依为命啊,绾绾。” 话虽然这么说,可辛宜蓦地觉得有些奇怪。 “是啊,现在只剩你我兄妹二人了,还有阿澈,我们才是世上最亲的亲人。”见阿澈趴在她的腿上,辛宜爱怜得抚上她的额头。 “……”宋峥看着眼前这一幕,隐在被中的手渐渐紧握成拳,他故意未自称阿兄,就是想再试试,他不想只当她的阿兄。 他想成为她的男人。 他终究又是失败了,绾绾还是唤他阿兄,明里暗里地纠正他们之间的关系。宋峥叹了口气,心中默默安慰自己。 在绾绾那里,韦允安没死几天,她重情重义,或许等个一两年就看开了。 是他太心急了,他该给绾绾一些时间。 “绾绾今后打算如何呢?吴县的那个人,应是死透了,他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从今往后,天大地大,有阿兄在,绾绾你可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辛宜温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未想好,再等等吧,等我想好了,会与阿兄说的。” “那就好。” 二人正说着话,岑滳进来道: “主上,顾神医同他的弟子回来了。” “绾绾,你来的正好,让顾神医替你把把脉。” 闻言,辛宜唇角的笑着顿时僵在了嘴上。 她好像记起来了,后来那一段时间,那个疯子每日都往死里折腾她,似乎弄进去了好多…… 第58章 第58章:强取豪夺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想到那种可能,恐惧与厌恶在她心口迅速蔓延,没有来得一阵恶心,辛宜强忍着不适,点了点头。 “我明白。” “阿兄你的手怎么了?”辛宜看见他手上缠着的一圈纱布,似乎上一次她见阿兄时,他的手并未受伤。 “哦……昏迷期间,军中那些大老粗毛手毛脚,他们抬我时候,手擦到了刺槐上。莫担心了,不过是小事,顾神医已经为我上过了药。” 辛宜没有再追问,宋峥撑着身子起身,想同她一起去见顾神医。 不料岑滳赶忙过来 扶他,他气得顿时僵在那,瞪了岑滳几眼,那厮仍看不懂眼色。 此时辛宜已经抱着阿澈先一步出了门。 辛宜抱着阿澈进了正房,宋峥也随后而到。只是看见那白发老者身旁的青年男子时,辛宜旋即愣在那里,满眼不可置信。 “郗大夫?原来……原来你是顾神医的徒弟?” 意外重逢,辛宜看着他眉眼弯弯,唇角露出欢快的笑。 宋峥在一旁,兀自拧了眉心,为何会是郗和? 而且绾绾好像,看见郗和很开心。 郗和也是满脸惊喜,赶忙给师父顾道生介绍起辛宜。 “师父,她就是徒儿在信中向您说过的那位……” “哈哈,丫头,看来这就是缘分啊。你兄长的岳父同老朽是故交,你又是老朽徒弟的……的故人。”顾道生缕着胡须笑道。 “阿兄的岳父?”辛宜愣了片刻,她自小就认识阿兄,阿兄有没有岳父她能不知道? “咳咳,老先生,我妹妹就是辛先生的女儿。”宋峥见瞒不下去,索性摊了牌。 顾道生与辛违才是故友,他当时是借着辛违女婿的名义,顾老先生才爽快地当即答应为他救伤。 哪知,顾道生非但没有被骗后的生气,反而笑呵呵地,眸光在郗和,辛宜,宋峥三人身上来回打转。 郗和被师父这别有意味的目光看得难受,当即茬开了话题: “师父,容我先替玉绾把把脉。” 顾道生也没有上前,心下了然地看着徒弟。心中不禁啧啧感慨: 这孩子真是哪哪都好,就是少了些手段,有时候心思太过纯真也不是什么好事。 譬如当下,那小姑娘身边的另一个男子,目光直白的盯着她,在他小徒弟的手快要碰到她腕子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块帕子,非要男女避嫌。 啧啧啧,年轻人的事真是的,若郗和学到他的一半精髓,哪会到现在还成不了亲。 “丫头,来,爷爷带你去喝羊奶……” 他实在看不下去,顺手牵走了那姑娘身边的小丫头。 辛违的外孙女,瞧着就是个聪明伶俐的,真像他那个鬼灵精的外祖一般。 郗和静静地诊着脉,宋峥和辛宜看着他的面色,暗暗握紧了双拳,心中提着一口气。 他们都知道,她当下决计不能有那个疯子的孽种。 “怎么样?”宋峥按捺不住心急,越过辛宜,直接问郗和。 郗和摇了摇头,眼下他也松了一口气,没有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 “你身子,比起上一次我替你看病时,似乎好了些许。”郗和道。 “许是之前闷得太久了。”面色终于恢复平静,辛宜活动了下手腕,“我之前被他困在那房内,如同笼中雀鸟一般,哪也去不得。” “后来出来了,感觉整个人都向活过来一般。” 郗和点了点头,赞同道: “是了,心若抒怀,自然无病无忧,不然气结肺腑,要不了多久身子就跨了。” 他抬眸看向宋峥,又向看辛宜,想起那些事,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试图开了这个话题。 “我才从吴县过来,玉绾不好奇,他的事吗?” 辛宜只是垂着眼眸未说话,那人是死是活又如何。都是因为他,安郎才会永远的离开她与阿澈,若非他,阿兄也不会险些丧命。 没等辛宜开口,宋峥急忙问道; “怎么样,季桓他死了吗?” 郗和抬眸看了宋峥一眼目露诧异,而后叹了口气。 “他本该死了,却也没有死。” “那他到底死了没死?”宋峥眉眼压低,棕黄的眸中恨意汹涌。 郗和没有再理会宋峥,反而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看向辛宜。 “玉绾你可曾记得,腊月十五那日,你离开前用碎镜捅向了他的心口?” “我记得,我当时趁他未注意,就是往那处捅的,我恨他,我不会手下留情。”辛宜抿着唇,尽力压下面上的薄怒。 “是了,你可知,正是你捅进去的那一片碎镜,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郗和道。 “怎么可能?季桓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他中了毒,不可能还活着!”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宋峥目眦欲裂,一时恼羞成怒。 他费了这么多心思,甚至不惜利用了绾绾,都不能将季桓彻底杀死!为何季桓就是不死! 辛宜没有说话,若非为了郗和,她根本不想再听关于季桓的任何事情。他中不中毒都与她无关,他中毒死了才是最好。 郗和心下已经有了把握,季桓的毒,不是辛宜下的。凤凰泪来自西域乌孙,宋峥的面目又同胡人有些类似…… “那次他被你一箭又射中了心口,正是当初那片碎镜尚未取出,成功挡住了箭矢的攻击,不然他心脉寸断。” “但那箭矢上有毒,是西域乌孙的凤凰泪,此毒无色无味,无药可解。” “他已经瞎了只眼,目前那毒仍在腐蚀他的身子,我此次来丹阳寻师父,就是为了向师父请教凤凰泪的解毒之法。” 郗和看向辛宜,心中又叹了口气,“绾绾,我不能不救他。” “少时若非他,我早已死在了胡人的混乱之中,他那时不过十三岁,提着一把刀将围堵我的流民都砍了个干干净净……” 闻言,辛宜的肩膀都在发颤,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郗和: “郗大夫,你不用同我解释这些。你救他,你与他之间的恩怨如何,都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郗大夫待玉绾恩重如山,无论如何,你都是玉绾的恩人,是我都朋友。” “我与他之间,恩是恩,怨是怨,不会迁怒到旁人身上。” “我只想杀了他,杀了他替我的安郎报仇雪恨。他既没死,我便再杀一次,直到我身死陨灭,我才会放过他……” 刹那间,郗和倏地红了耳畔,是啊,他为何专门要向辛宜解释一番呢,是怕她事后知晓了,会埋怨他? “绾绾,你在丹阳待着别出来,这些事情,都交给阿兄来吧,你的仇,还有……韦兄的仇,阿兄都会替你报回来,季桓就算这次没死,阿兄也会找机会杀了他。”宋峥在辛宜身后道。 “是啊,绾绾,你就在丹阳吧,阿澈侄女还小,离不得母亲,报仇之类的事,都交给宋兄吧。”郗和在一旁建议道。 季桓如今正在吴县养病,他每日神色怏怏,似乎自那日吐血以后,他再未提过辛宜。 可越是平静便越令人毛骨悚然。毕竟,一个人的性格已定,再怎么悔悟再怎么痛彻心扉,本色永远也不会变。 所以他对季桓是否真的后悔了没有半分把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玉绾留在丹阳,永远别去吴县,不然,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 …… 灯火噼啪一声爆出声响,季桓裹着黑色大氅靠坐在圈椅上,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手中的信愣愣出神。 他的右眼彻底瞎了。 不仅一箭穿心,箭矢上还淬了无药可解的剧毒。她是真的,恨死了她,她宁肯去死,也不愿同她回去。 季桓闭上双眼,静静思量。 如今已覆水难受,他设计除掉了宋雍辛违,将她弃于邺城战乱中,迫使她母女分离,就连那碍眼的没了根的韦允安,也因他而死。 眼下他确实已经能安然入睡,再没有曾经那血腥恐怖的梦魇了。可他一闭上眼,那夜辛宜面容冷酷毅然决然拿出弩箭射向他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弩箭变成了数不清的箭雨,成千上万支厉箭,争先恐后地射进他的心,再穿身而过。 每每想到这,心口的痛意就会骤然袭来,一阵阵绞着他,疼得他瑟缩着身子,夜不能寐。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想见她,他知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杀了很多人。 可一想到那箭上淬得毒,季桓惊惧地笑了,她怎么可能还肯见他,下次见,或许就不是弩箭淬毒这般简单的了。 可是他真得想见她,同她好好说说话,他真的,再也不会欺她辱她了。他会用尽余生,好好补偿她。 若她愿意,他会将整个邺城的令牌交给辛宜,让辛宜把他吊在邺城城墙上示众,烈日曝晒,风吹雨打,他会让她亲手执着千机弓,对准了他射,他也绝无怨言。 若她还不满意,他亲手奉上一把刀,让她亲手……亲手为他去势…… 只要,只要她能回到他的身边。 只要她还肯,继续爱他…… 季桓正在思量,钟栎这时进来道: “主上,听闻主 上受伤,扬州刺史齐琼之递了拜贴过来,求见主上。” “齐琼之?”季桓打开檀木匣子,捏揉着一对三寸长的箭矢,指腹在箭身的山茶金丝纹路上来回碾过,眸光中隐隐闪着光芒。 “本官受伤之事尚未泄露,齐琼之远在丹阳,竟能耳目聪慧,做得这般滴水不漏。看来,还是本官小瞧了他。” “主上,齐琼之眼下正在中堂等候,不知主上是否……”钟栎道。 “丹阳。他既然从丹阳过来,又岂不知本官想要何。” 指腹向下用力捻磨,搓起一层红晕,季桓沉沉看向上面的山茶花纹路,叹了口气。 “告诉他,若他想要本官手中要回这两支箭矢,就拿吴县水患一案来换。” “喏。” 钟栎正要回去复命,谁知还未出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悲叹。 “可我怎么舍得把你的东西随意与了旁人?” …… 中堂内,紫衫男人端着腰身,坐在左下首处的官帽椅上慢悠悠品着茶。 良久,他掀起眼帘,放下盖碗,看向渐渐出现在视野内的钟栎,缕着胡须笑道: “看来,季令君这次是病得不轻。”特意加重那个“病”字,他眉眼含笑,可处处透着一种长期处于高位者的威压。 齐琼之知道,季桓不是傻子。他大老远从丹阳过来暗中拜访,可不是为了所谓得“看望”。 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季桓现身,反而只派了一个小小的侍卫过来糊弄他。 齐琼之心底轻呵,昏黄的眸底闪过杀意。 不过两支箭矢,季桓小儿竟如此倨傲不恭?真以为只有两支箭矢的把柄,郭晟就敢随意拿捏他?最坏的结果不过鱼死网破。他此时来,算是先礼,若是季桓不受拉拢,他就别想活着出扬州。 毕竟,清河季氏,自季选以后就树敌众多,想杀季桓的人,多不胜数。 “牢齐刺史记挂,令君大人确实伤得重,他为了吴郡水患一事,宵衣旰食,前段时间竟然还被盗了吴郡太守的执印,自是忧心不已。”钟栎看着齐琼之,不卑不亢。 “前不久,令君大人前往吴郡汀城察看,不想却被贼人用弩箭偷袭,这等弩箭,只有前朝灵安年间,定昌太子在扬州清剿匪贼时所用,当时都图纸是军中机密,存于扬州刺史府邸,敢问齐刺史,您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齐琼之缕了一把胡须,眼中流出轻蔑,“定昌太子于扬州剿匪一事,已过去二十载,扬州单是刺史官吏就换了五次,你凭何说是老夫泄露朝廷机密,再者,雍朝灭亡后乱世——”齐琼之察觉所言不妥,警惕地收回椅背上的手,隐在袖中。 雍朝征和年间的乱世,没了朝廷束缚,地方刺史这等封疆大吏,自然而然不会放权。乱世中,谁不想拥兵自重,逐鹿九州? “齐刺史也说了,前后上任五位刺史,为何偏偏以前不见连**泄露,反而在齐刺史您的任期上泄露?”钟栎反驳道。 “此事大人本不想上告朝廷……”他继续道。 “他想要什么?”齐琼之不耐道。 当下郭晟气焰正盛,他不好贸然行动,否则两年前他见郭晟一统北方大势已定,也不会同荆州蔡钧商议暂时向新朝投诚。 “吴郡水患之事,是时候该结案了。”钟栎道。 齐琼之眯着眼眸,静静打量着钟栎。季桓的走狗,如今都敢在他面前嗷嗷狂吠,实在可恶。 吴郡水患一事,牵连扬州的众多世家,尤其是那吴郡陆氏。 若水患一事被查出,以郭晟那个披着文人皮的伪劣性子,诛其九族都是轻的。 可季桓的事了了,郭晟的名声好了,他齐琼之的名声可彻底要在扬州臭了。 扬州世家盘根错节,若他大张旗鼓的动了吴郡陆氏这等旺族,今后扬州那些养不熟的狗可都会向他扑来,至于他的大业…… 他的数十万郡兵,全然靠扬州世家的支持才能养活,他的续弦出身丹阳乔氏,他坐下谋士,九成都出身扬州世族…… 郭晟的怒火,扬州世族的支持,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季桓此举,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齐琼之咬咬牙,袖中指节紧握成拳,眼眸中压抑着滔滔怒气。 “区区两支箭矢,季桓真的以为本官会怕?若他真想解决吴郡水患之事,就亲自出来见本官。而不是像如今这样,龟缩不出,派尔等前来糊弄。” “莫要以为本官不知,射伤他那女子,正是他季行初已死多年的妻,若季桓再不出来见本官,末要怪本官不顾同僚情谊。” “毕竟,想杀他的,可不知吴郡陆氏!” “齐刺史想白白从本官手中,直接拿走险些要了本官命的箭矢?” 齐琼之话音刚落,就见一身穿黑袍,披着黑裘大氅,头束高长冠的男人一脸云淡风轻,面色自若地进了中堂,随意掀起下大氅,坐在上首,哪里还有身负重任的模样? 想起宋峥信中之言,齐琼之眯起眼眸,将他从上到下好生打量了一番。视线落在他的眼眸之上,那双眼漆黑如墨,凤眸微眯,端地清风自若,怎么看也不像中毒至深,更不像瞎了眼。 “季令君。”齐琼之谨慎地盯着他,“闻季令君身负重伤,看来传言也并不为实。” “齐刺史也说了是传言,不是吗?”季桓眉眼轻挑,有意无意的把玩着拇指上带的南阳玉。 齐琼之此人老谋深算,若真叫他白白拿了那两支机关连弩的箭矢,反倒叫他看轻。 若真想同此人合作,仍需费些手段,软硬兼施,才叫他彻彻底底不敢再动歪心思,诚心诚意的做事。 “方才齐刺史也说了,这两支箭是本官的妻,亲自赠予本官的。既然是爱妻所赠之物,焉能随意予人。” 闻言,齐琼之唇角抽笑,有些人还真是不要脸,那箭矢分明是辛违之女为了杀他,才用的机关连弩。 宋峥这番真是给他惹了大麻烦。 “宋令君严重了,不过两支箭,身外之物罢了。本官会将夫人全然送回郡守府,届时,还差那两支箭矢吗?” “大人想要什么,既然有夫人在,想来千百只箭矢也尽数管够。” 季桓唇角的笑意淡了,但他并未反对。吴县水患终究出在齐琼之治下的扬州,而水患背后的吴郡陆氏,就是他的翘板,借此事,便可试探得出齐琼之的底细。 比起吴县之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宋峥那厮,不过一丧家之犬嗷嗷狂吠罢了,连他自己都要靠向齐琼之投诚才能活得下去,又哪里能真的顾得上她呢? 想来也可笑,宋雍曾经好歹也是一堂堂刺史,他的儿子竟然成了旁人的走狗,处处替齐琼之那老东西卖命。 天下已定,齐琼之这般迫不及待,竟然敢冒着激怒郭晟的风险向他动手,那他这局是赌对了。 定昌世子或者定昌宫变中丢失的玉玺,就在齐琼之手中。 “宋刺史想得倒是周到,既然刺史这般盛情,亲自身临郡守府,季桓作为晚辈,自然该去刺史府亲走一趟。” “……”齐琼之警惕地握紧指节,脸上的平和早已被阴鸷取代。 季桓好好得待在吴郡不好吗?莫非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来丹阳打探消息? “季令君盛情,本官自是欣喜,然大周有律令,地方官员不得随意离开任地。”齐琼之道。 “宋刺史是记得不错,但刺史既唤本官‘令君’(尚书令),想来也只能欣然 接纳。” 齐琼之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向是要将季桓盯出一个窟窿来。 他就不信,宋峥的凤凰泪都见了鬼去,季桓分明受了重伤,再怎么淡然不过都是强弩之末。 他既然要来丹阳,他自是不会让季桓好过。 “是这般不错,正好明日本官的孙儿满月,季令君也能来喝杯喜酒,讨一个儿孙满堂!” 说罢,齐琼之面色不虞,愤愤甩袖离去。 独留季桓捻着手中的箭矢,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指尖流淌。 “儿孙满堂?”他垂下眼眸,用仅有的左眼余光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唇角上蜿蜒下一刚血线。 是啊,当年在邺城时,若非他一意孤行,疑心作怪,强行逼着她喝了许多避子羹,他季桓,也会儿孙满堂。 她就不会惨死邺城,也不会在扬州遇见韦允安,不会生下那个女儿,更不会如今这般恨他杀他! 眼下,就算她恨他,要他死也罢,他都不会将她留在丹阳。留在他的身边,始终是最安全的。 “唔。”没有任何症兆,又是一口血从喉头涌出,只是这次的血颜色偏黑,心口那处也是骤然疼得厉害。 “钟栎,拿酒来!”季桓脱力地靠在椅背上,虚弱地喘息着。 钟栎看了季桓一眼,想起他进来的状况,犹豫了一瞬,还是取来了酒。 …… 在茅屋青庐住得那几天,辛宜感觉身心都是愉快的。 有顾神医和药童帮她带着阿澈,她自是轻松很好。 不过她却发现,阿澈似乎变得不爱说话了。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会每晚缠着她叫她娘亲。 可她看到郗和时,会从她怀中挣脱出身,迈着小短腿染向郗和,唤他“叔父。” “阿澈,不能唤叔父,你要唤‘伯父’。”辛宜蹲下身,耐心同阿澈讲道。 论起年龄,郗和要长她和安郎几岁。 “这有什么,澈澈唤我叔父,倒叫我平白年轻了几岁,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郗和俯身揉了揉阿澈的脑袋,眼睛里满是怜爱。 当初他虽是说,若辛宜在齐安县有去无返,他不管阿澈之类的话。 可当初虽是那般说,见到阿澈那白白净净,香香软软又乖巧懂事嘴甜的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往常他阿母和阿父也常念叨,要他回清河成婚,与他同年岁的胶东杨竟,不过而立,都抱上孙儿了。 那又如何,他早就与阿父阿母说过,如今天下承平,他还未游历大好河山,哪里会轻易回家? 有兄长在,他们想成为大父大母,简直轻而易举。 “郗和叔父,你知道我爹爹在哪吗?”趁辛宜不注意,阿澈扑向郗和,要他抱自己。 就像爹爹每次抱她时候,她只要一扑过去抱着爹爹的腿,爹爹就算不高兴,也会过去抱着她。 那样她就会站得高高的,看很远很远的风景。 “这……”郗和有些难言,他抱着把澈的腿,将她半拖起来,举在肩膀上,好叫她能看清眼前的竹林。 “你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等……等澈澈,澈澈长大了就能看到了……”郗和犹豫着,他这般也不算骗小孩子。 是人都会经历生死这一茬,渐渐的,阿澈自然能见到韦允安,或许也能在下面见到他,都说不准…… “叔父你骗我,阿娘也骗我。”阿澈忽地嘟起嘴巴,眼睛里拥着一汪清泪。 “我昨日分明看见了爹爹,他就在树后面!” 第59章 第59章:强取豪夺“这个世上,只有…… “阿澈在说什么?”辛宜刚才在帮药童收拾药材,听见阿澈的声音里含着委屈,急忙过来询问情况。 “没……没什么。”郗和稳住心中的惊愕,在阿澈再次开口时候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阿澈,不要闹腾郗和叔父了,娘亲再有一会儿就过去。”辛宜抬手擦去额角的汗,急忙道。 “唔……叔……”阿澈有些不满,更委屈了,抓着郗和的衣衫,泪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嘘!”郗和回头看了一眼辛宜,又将阿澈抱着走得远了些。 “阿澈,你在哪看到的爹爹?”他不确定这话是不是阿澈想韦允安而胡乱说的,或者是梦中所见。 人死不能复生,若辛宜听见阿澈说了这话,再想起那些伤心事,还怎生得了? 她身子不来就不好,那些话太沉重太沉重,他不忍看她再受伤害。 但他得弄清这一切,等他弄清了前因后果,再告诉她,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阿澈先和叔父做个约定,我们拉勾好不好?”在阿澈想要开口之前,郗和抱着她,温声哄道。 “就是,阿澈就把这当成和叔父之间的秘密,只能和叔父一个人说。” “那阿澈和叔父说了,叔父会帮阿澈把爹爹找回来吗?”阿澈抹着眼泪,湿漉漉地眼睫在他身上蹭着,灰蓝布衫上留下一行暗痕。 “叔父会的。”郗和也没料到,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件事。 心尖蓦地颤了一下,郗和侧眸,抬眼望向辛宜,心中的浪潮向前冲破山口,再穿山而过,百转千回,最后岿然平静,潺潺而悠长。 是了,他从不会否认自己的心。他爱慕辛宜,爱慕她那般温柔娴静且坚韧不拔的女子。 她的眉眼神态,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质朴纯良,她的天生丽质……都是他意中人的模样。 他爱慕她,希望她安然无恙,希望她心愿成真,希望她幸福美满。 他只希望她安好。 无论如何,他会拼尽全力,去换她的一世安好。 就算她心里只有韦允安又如何? 既然能得她独怜得她喜爱得她共赴白头,那也是极好的男子。他在城南米花巷时与韦允安的接触,就能感受到。 他会尽她所能,去护她一生平安,所念皆成。 “叔父,叔父!直到阿澈伸出小手,摸向郗和的脸,他这才收回神来,换了个胳膊重新再抱阿澈。 介于与郗和之间的秘密,阿澈极为重视,神神秘秘地附到郗和耳旁,小声地说了什么。 听到他意料之中的那句话,郗和旋即眼眸一亮,视线再次转向那正在忙碌的纤细身影。 孩子的话最是童言无忌,他要亲自去那茅屋走一趟。 若真是如此,那辛宜,韦允安,季行初三人之间,也不是非死不可的结局。 “叔父,今后爹爹回来了,阿澈让爹爹给你做荷花酥……” 看着怀中孩子,郗和唇角露出一丝弧度。他抬眸看向灰蒙蒙的天际,又看向辛宜,心中怅然。 再有两日便是年节了。 良久,他抱着阿澈快步走向辛宜,鼓起勇气询问道: “绾绾,今年除夕我……” 他喉咙微动,看着辛宜话说了一般忽地耳热。 辛宜起身拢了拢裙子,放下手中的半夏,看着他怔怔思量了一瞬。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郗和似乎一直都是独身一人,记得那次她和安郎在沣鸣寺见他,他身边只有一个蓝衣少年,似乎是他的书童。 “不如今年郗先生还有顾神医一起,去镇上和我们一起过除夕吧。阿兄那日也会回来……镇上总归是热闹些,也容易买到新鲜食材。” “……”郗和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重重点了点头。 原以为只有他与她的…… “我也会做药膳,届时你等着看我的拿手好菜吧。”郗和唇角带着笑意,漆黑的眸中星光点点。 “那我可就等着了……奉安!”辛宜看向他,回之一笑,接着又蹲下身去,埋头收拾着半夏。 “叔父,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阿?”阿澈伸手摸向郗和的耳朵,果然一阵温热。 “没什么,叔父是高兴。”他愣愣盯着辛宜忙碌的身影,声音都有些轻快。 她竟然,头一回叫她他的字,不是郗和,不是郗大夫,而是奉安。 她终于肯叫他 奉安了,诚如他一开始唤她玉绾,后来会试图唤她绾绾,期待与她更近一步。 他今日就要去那竹篱茅舍去看看,他要替玉绾把韦允安找回来。 他想要一直都看到的是她的巧笑嫣然,顾盼神飞。 她生来就该如此绚丽! 郗和吃完午饭就匆匆离去,也未说要做何,只跟她道是去办要事。 顾神医近来又收了一批药材,他又外出不知去了何处,那批药材无人规整,辛宜就在此处小住了一段时日,顺便帮些忙。 阿澈正在午睡,她闲来无事,坐在榻边烤着火。 辛宜发现,只有忙碌才能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只要一闲下来,她就忍不住去想安郎,去想过往那些与他的点点滴滴。 安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清隽庄重,温柔细心,纯正质朴,待谁都没有过坏心。 他好不容易从泥沼中挣脱出身,头悬梁锥刺股地埋头苦读做学问,抱负还未实现,竟然就突然没了。 若没有阿澈,他真的,在她的生命中真就成了匆匆过客,什么也没留下。 辛宜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漆黑的眸中蒙上一层水雾,倒映着熊熊烈火,恨意由然而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她的安郎无故惨死,而季桓那个罪魁祸首竟然还苟活于世! 为何上天如此无眼?心性纯良,一生正直之人不得好死,而丧尽天良恶贯满盈之人竟然还好生生的活着。 不杀季桓,她始终觉得于心有愧,愧对安郎。 “娘亲~” 听着身后的呼唤声,辛宜迅速转身,见阿澈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没有醒,只是被子踢到了脚边。 上前把阿澈的被褥盖好,辛宜心疼得摸了摸阿澈的脸颊,小心翼翼亲了她一下。 她还是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今日她虽一直在忙活,可她看的清楚,阿澈十分喜欢郗和。她才两岁,对爹爹的记忆也才停留在两岁以内…… 等她长大了,或许就记不得自己的爹爹是谁。 正愣神间,门外的脚步声忽轻忽重,季宜登时警惕起来,从枕下抽出匕首,藏身在格门之后。 阿兄若是回来,他有钥匙,哪里会这般急促。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有些麻木,握着匕首的手隐隐发颤。辛宜紧紧盯着门外的黑影,抬手手臂将匕首高高举起。 “唔。” 辛宜忽地闷哼一声,抬眸间竟然见自己的腕子被人紧紧攥起,手中的匕首早已被人夺下。 “绾绾。” 借着炉火的光,彻底看清是宋峥后,辛宜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兄怎么晚才回来。”依旧心有余悸,辛宜重重喘着粗气,周身有些无力。 见宋峥拧着眉头没有说话,辛宜更是纳闷,直到隐约闻到他身上的一股酒气,这才骤然惊醒: “阿兄,你喝酒了!” 宋峥没有说话,棕黄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辛宜,极薄的唇瓣微颤,喉头滚动。 “我先去给阿兄煮碗醒酒汤吧。” 辛宜想出去,可宋峥人高马大地站在那,堵住了门,她想出去却无处可去。 “阿兄!”辛宜察觉到不对劲,她打起精神,慢慢向后退,宋峥也跟着一步步向后,直到腰身抵上桌案,辛宜眼疾手快地拿起上面的茶壶,将壶中凉茶一股脑泼向宋峥的面门。 “唔。”迎面被泼了一壶,宋峥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他来不及抹掉脸上的茶叶,一个劲儿地冲出房内。 辛宜迅速关上门,背倚着门有些脱力得靠在上面,身子下坠,心扑通扑通直跳,秀眉紧拧,她埋下头去抱着双膝坐在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得水声,扑腾不停,还有男人隐约的压抑怒吼声,隔着格门透过支摘窗钻进耳朵。 过了好一瞬,听见水声终于平静了,辛宜叹了口气,缓缓起身,看着那黑影立在门外一动不动。 “阿兄。”她蹙着眉,并没有开门,背对着门,“可是发生了何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绾绾,对不起。”宋峥站在那,隔着窗纸,仍能看见他身上的水如同小溪一般蜿蜒流下,辛宜终是硬不下心肠,从房中拿过一床毯子,开了门。 她忽地觉得过去的自己有些可笑,季桓救了她一命,令她心心念念了将近十年。 阿兄与自己一同长大,若不是阿兄冒死前往邺城,她哪里还有命活得着?后来,他又是不顾生死,跑到吴县去救她…… 这等大恩,难道还比不了季桓当年对她的恩惠? 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阿兄。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都是她的阿兄,她不会弃他不管。 “绾绾。”宋峥拧眉,周身衣衫湿透,厚厚的棉衣灌了水,若冬夜再寒冷一些,恐怕要在他身上直接结成寒冰。 见她靠近,宋峥袖中紧攥的手忽地无力地松下,垂在身旁。这次却轮到他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后退。 “究竟发生了什么?”辛宜抱着薄毯继续朝他靠近,拧着眉心。 “我知晓,当年邺城被攻破后,义父和父亲兵败……阿兄你想登山再起,不得不借力……” “可我们总归是一家人,你不能将报仇之事尽数扛在自己身上。” “我每日待在此处,都觉得度日如年,我不愿时时刻刻活在阿兄的羽翼之下。” 他面上的水珠渐渐消失,眸中隐忍更盛,良久,他叹了口气。 “绾绾,你回去吧。” “阿兄!你忘了,我会射箭,我都手腕现下好了,我可以与你一同骑马射箭,你能报仇,我也能!”辛宜有些急,连忙将毯子放在抱厦的台阶上,上前对上他的视线。 “何况那人现下没死,为了安郎,我终归是要杀他!” “我知他大权在握,但我不信上天时时刻刻都在眷顾他。” 门前的灯笼忽地灭了,只有浅浅的月辉,将立于抱厦处那抹单薄的身影勾勒地愈发清晰明显。 身上的热意尽数消散,冷风拂面,他的酒醒了。 “绾绾,你真的想好了吗?”对上她坚毅又决绝的眼眸,宋峥抿着唇角,神色有些孤凄。 他承认自己的卑劣,将韦允安偷偷藏起,将他们彻底拆散,好叫她对季桓生出恨意,永永远远断了对季桓的执念。 只要季桓彻彻底底死了,他们的仇就都报了。 若那时,若那时绾绾依旧没爱上他,依旧不能放下他是阿兄的念头,他在把韦允安放回到她身边…… “我确实是借了扬州的力,投靠齐琼之,替他卖命,这才换来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前朝征和末年,趁着郭晟和季桓统一北方之时,齐琼之正暗地里培养势力,东伐荆益,南攻交州,暗暗扩大他治下的土地。” “荆州蔡钧阴险狡诈,齐琼之招揽了我……后来天下大定,齐琼之暂降,明面上他不能做的那些事,便由我来做……” 辛宜叹了口气,虽然心中复杂,但她能理解阿兄。 “所以,这次他们是要拉拢季桓……又令阿兄来找我……”辛宜忽地苦笑,“看来,我与他的那些恩恩怨怨,早已闹得天下都知晓了。” “不是这般。”宋峥慌忙否认,“难道绾绾还不相信阿兄的为人?” “这个世上,只有阿兄不会害你。” 宋峥在心中狠狠地唾弃自己,齐琼之那老狐狸为了拉拢季桓,竟然要将绾绾还与季桓。 他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 齐琼之分明知晓绾绾与季桓的那些恩怨纠葛,却仍做了此等打算。他那等老狐狸,会想不到绾绾若铁了心要杀季桓? 他思来想去,便唯有一点,齐琼之此番是计,究竟是拉拢季桓还是变着法子要杀季桓,不得而知。 他设出此计谋唯一一处关键,那就是绾绾。 若绾绾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她。 他心底清楚,绾绾分明愿意的紧。 只要绾绾同意了此事,无论是绾绾,还是齐琼之和他,都是皆大欢喜。 可杀了季桓之后呢? 此番不同于汀城的野 山上,季桓暗地里出行,无人知晓,他就算是死了,齐琼之也能找上千百个借口。 毕竟,荒无人烟的野山上,洪水猛兽山贼盗匪可不少。 但若是在郡守府还是刺史府,季桓真死在了哪,首当其冲的就是绾绾。 郭晟根本不会放过她。 若他猜得不错,季桓与郭晟之间,保不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勾当,否则季桓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将河北三州拱手让人,而不是自己荣登大业? 见宋峥转身就要离去,辛宜急忙揽住他的去路,“阿兄,你看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有这撞院子,你莫忘了,我们还置身丹阳。” “阿兄,若真如玉绾所猜的那般,我们便没得选!” 宋峥有些怔然,骤然的寒意险些将他冻僵。 “不会的,我今夜就送你出丹阳。我们一起死里逃生那么多次,这次定然也能——” 话还未说完,周身突然响起了咣咣当当的响声,明黄的火光穿透黑夜,正越过墙角往这边来,霎时,宋峥剑眉紧拧,看向火光,一把将辛宜揽在身后。 第60章 第60章:强取豪夺从今以后,我们再…… 两队侍卫整齐有序的从转角出现,板板正正地立在前边,辛宜浅浅扫了一眼,眉心蹙起。 接着,一身着朱红衣裙的女子踏着莲步,腰肢轻扭,乌黑的发丝留了一缕垂在肩侧,其余盘起。云鬓旁的步摇却并不因她的动作四处飞恍。 纵然离得极远,辛宜还是认出了她。这女子是归月楼的那个怜姜。 “辛夫人,今日宋元赐的命能不能留得住,全看夫人了。”说罢,她轻轻挑着眼尾看向宋峥,妩媚之下夹杂些许得意。 “怜姜,你敢!”宋峥看见侍卫进来时,就窝了一肚子火,气得双手紧紧攥起,恨恨地盯着怜姜。 “哎呀,辛夫人怕是不知道。”怜姜忽地捻起帕子,豆大的莹莹泪珠就从她脸上滚轮,“奴家肚子里早已有了宋元……宋将君的骨肉,想必夫人也不愿看他成了遗腹子吧。” “你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扯烂你的嘴!”宋峥霎时恼羞成怒,也顾不得辛宜,直直冲上去要收拾怜姜。 怜姜迅转了转眼眸,并未让侍卫拦下他,反而几步飞快跑到辛宜身后。 凑近她耳朵轻声道:“夫人既然想杀季桓,明日刺史府宴席,恰是良机。” “来呀,抓奴家啊!”同辛宜说完话,她又轻快地向宋峥做着鬼脸,还不忘挑衅他。 “玉绾,她就是一个贱人,你莫要信她说得任何鬼话。”宋峥霎时气得口不择言。 不过是一同在齐琼之手下做事罢了,谁知这女人跟狗皮膏药似的,一来就粘上了他,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答应你们,但我女儿与此事无关。”辛宜没有再看宋峥,直接同怜姜道。 “夫人真是爽快人。该如何,不该如何,刺史大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全然要看夫人了。” 眼睁睁看着怜姜令侍卫将宋峥带走,辛宜闭上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她从吴县死里逃生,安然到达丹阳,都是在齐琼之刻意的默许之下。 不然,阿兄哪里来得部曲? 她早该料到的。 今日之事分明是齐琼之在给阿兄机会,让他作出选择。 阿兄心中纠结,这才醉酒而归。他一直未曾告诉她明日之事,不肯让她再卷进来,早已惹得齐琼之不满,这才引来了怜姜。 她的阿兄,始终都是在为她着想。 辛宜没再犹豫,最后再看了阿澈一眼,拿起桌案上的匕首出了门。 …… 翌日,扬州刺史府。 齐府后宅内,一身红衣的女子坐在妆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有侍女陆陆续续来为她上妆,胭脂,螺黛,口脂,珠钗,一样都未曾少。 胭脂晕染,远山黛眉,玲珑的玉鼻小巧精致,唇瓣朱红,云鬓高绾,两边皆插着对称弧形金簪。 隔着一扇屏风,身后的声音陡然响起,辛宜微微侧眸。 “辛违原是我昔日同窗,论辈分,你原该唤我一声世伯。”齐琼之忆起往事,目露沧桑。 “但此次,元赐给我惹了大祸,机关连弩尚未送至洛阳,却先一步现世,而那箭矢,恰恰射在了季桓身上。” 齐琼之并未点破,辛宜垂着眼眸,心下顿时了然。 怪不得阿兄那日送她的弩箭,她从未见过,原是这般来的。 她朝季桓射了两箭,箭无虚发。 齐琼之的把柄,是他们亲手交由季桓的。 “辛宜知晓刺史大人的难处,是辛宜和阿兄闯了祸……只求刺史大人放了阿兄。” “侄女这话就严重了,元赐也是本官看着他长大的,只是他从前桀骜惯了,锋芒毕露……但到底今非昔比,此时正好能磨一磨他的锐气。”齐琼之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 “是,大人说得不错。”辛宜抿着唇,终于抬眸,透过屏风看向齐琼之。 “回到季桓身边吧,你杀不杀他,本官不管,但你要记得,切莫叫他死在丹阳。” “辛宜知晓。”梳妆完毕,辛宜起身,绕过屏风与他行礼。 齐琼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满意得缕着胡须,点了点头。见她面色凝重,齐琼之从袖中拿出一只瓷瓶,目光深沉递给辛宜道: “此毒明为穿心。无色无味,只需少量,便可叫人七窍流血而亡。本官同辛违好歹也有些情谊所在,这瓶子,你拿着。” 辛宜听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屏着一口气,强行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 她知晓齐琼之的意思,若她想杀季桓,这毒无疑是最快的。 但齐琼之不会让季桓死在丹阳。若季桓死了,她知晓自己定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这瓶毒,也是留给她最后的体面。 “谢大人。” 齐琼之见她如此乖顺,眸中愈发轻蔑。辛违精明成那样,他的女儿竟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及,白白叫他失望。 他用宋峥做筹码,也不愁辛宜不会同意。 他知晓辛宜铁了心要杀季桓,这件事于辛宜而言,她根本就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当然,他仅用区区一个辛宜,就换回了那两支箭矢。此番既解了季桓要查吴郡水患之事,又能在季桓身边埋下一个祸患。 就算季桓因此而死,郭晟那厮也找不到他齐琼之头上。季桓当初设计杀了宋雍辛违,抛弃了辛违之女,有这等血海深仇在,辛违之女杀他,天下人都只会拍手称快。 血债血偿,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至于辛宜会有什么下场,那便不是他的事了。 齐琼之走后,辛宜静静看着手心的瓷瓶,心绪微动。 她临走前,托了怜姜将阿澈送到郗和那里。她知晓,阿澈喜欢郗和,郗和定然也会照顾好阿澈。 她又欠了郗和莫大的人情,那顿年夜饭,她终究要爽约了。 “安郎,若你还在,定然会理解我吧。我想为你报仇,我不想阿兄因我失了性命……” “季桓他本就该死,只要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就能下去见你……不,我……我还有何脸面见你呢?” 鼻尖泛酸,一阵泪意直逼眼眶,可她此时却又不能哭,脸庞处还有刚上的胭脂红妆。 …… 齐琼之刚过了六十大寿,府上的红绸彩布还未撤,仅仅过了半个月,就又要为孙儿办满月席。 可明眼人都知道,齐琼之不过借着这场由头,拉拢季桓罢了。毕竟,半月前的那场筵席,季桓季令君可没有来。 所谓的满月席,没有妇人,没有婴孩,反而满堂的丝竹管弦,升平歌舞。 “齐琼之又在整什么幺蛾子?”一旁的白衫文士陆净道,他眸光阴沉,袖中直接攥得发红,“真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狗,竟然敢吃里扒外。” “且等等看吧,齐琼之是聪明人,他自有分寸。”乔茂道。 “该不是,季桓查到了吴郡的事,要同齐琼之联手……”朱轻惊恐道。 “不尽然,季桓再位高权重,他到底也是孤身而来。纵 然冀州世家如何翻云覆雨,他们都手也伸不到吴郡。“乔茂道。 “不如,在他发现之前,我们……”陆净抬手横在脖颈,目露狠厉。 “蠢货,莫忘了,是你们陆氏与季桓有仇。你如此行径,只会连累我们整个扬州。”乔茂不悦道。 他的妹妹嫁给了齐琼之为妻,他与齐琼之自然是一条船上的人。 “难道就放纵他季桓在扬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陆净愤然,他的长子陆琛,当年就是死在了季桓箭下,他与季桓,包括季氏一族,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文钦兄,你当知,物极必反,且看吧,季桓不会一直得意的。若他在扬州安分守己,我们自不会动他。想如何,等出了扬州,你随意动手。” “但他若敢将手伸向我们,那他就莫想活着离开扬州。纵然与郭晟彻底撕破脸,我们有那人在手,自然也是不怕。” “郭晟的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在那人面前,他始终是乱臣贼子,祸乱天下,他与季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看陆净实在恨得厉害,乔茂抬眼打量了他一眼,品着茶淡然道: “季桓目前是动不得,那郡守府后院还藏着一个女人,那人在兮山藏了将近五年。” 闻言,陆净摁着桌案的手青筋外露,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杀意。他复杂地看向云淡风轻的乔茂,恨恨地咬牙。 “既然你早知晓,为何不同老夫说?” “你不问,我自然也不会管这些闲事。”乔茂淡淡道,陆净在吴郡闯了大祸,早已引得他们不满。 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竟然放任手下人毁坏震泽的堤坝。淹了震泽,他们扬州世家却又不能从中得利,反而还得广施粥棚,散财博名,供那些流民百姓过活。 殊不知,唯有细水才能长流。 世家寄生于庶民百姓,若他们活不下去了,谁还来供养世家? 陆氏的行径令他们如何不满,但这都是他们扬州世家内部自己的事。 且陆氏身为扬州的二等世家,他们这些世族,互相经商联姻,打断骨头仍连着筋。若齐琼之敢拿陆氏杀鸡儆猴,讨好郭晟和季桓,那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 齐琼之邀约在急,季桓次日就动身去了丹阳郡。 他心口的箭伤虽有些结痂,但深处仍未愈合。凤凰泪的折磨,不仅仅是让他看不见,那些慢性毒会渐渐腐蚀他的身体,纵然郗和送来了顾道生的方子,每隔一段时间,他还是会痛得全身痉挛,如同发了癔症一般。 凤凰泪如此很辣,郗和说,若不是他心绪扰动过于强烈,凤凰泪会慢慢摧残他,直到他七窍流血而亡。 一颗心颤颤巍巍,跳得不上不下。她射中了他的心口,怕他死不成,竟然还在箭尖上淬凤凰泪。 她已然是恨他入骨了。 季桓坐在马车上,看着自己的手凝神,他的手上沾了不少血,过去他是气恼辛宜,不管不顾地折磨这她,拆散他们,强行将人抢了回来。 可他从没想过杀了韦允安! 一开始,他气恼辛宜,竟然敢背着他与旁人苟和,还胆敢生下孽种。 他疯狂地嫉妒韦允安,辛宜分明已是他的夫人了,又岂能在于旁的男人身下承欢。 是以,他毫不犹豫地将韦允安去势,叫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碰他的女人。 再到后来,他发现一旦提起韦允安,辛宜必要同他寻死觅活。他虽对韦允安那厮厌恶得紧,但留着他的命,也能彻底将辛宜留在他身边。 只要韦允安在他手上,辛宜便绝不可能离开他。 他一边气恼,气恼韦允安在辛宜心底的分量,一边却又忍不住沾沾自喜,幸好韦允安还在他手上…… 韦允安作为当下他可拿捏辛宜的筹码之一,他又怎么可能会杀韦允安,都怪韦允安太不中用,不过此等小事,竟叫他这般颓废。 他本可用韦允安与辛宜保持一个良好的平衡,哪知韦允安忽地撑不住死了……辛宜因此都用了淬着剧毒的箭…… 得知他未死,辛宜许会很失望? 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简单的握指动作都引得心口一阵抽痛。原来,五年前他只要稍稍软化一下态度……她那般喜欢自己……为了一把阿母留下的琴,竟然肯搭上自己的命…… 他凝神良久,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帕子,里面包着两支雕刻有山茶花纹的箭矢。 从他心口拔出的厉箭…… 快准狠稳。 想起今日来丹阳的目的,季桓握紧那两支箭矢,贴向心口,那箭矢上,仿佛还留有她指间的余温。 “辛宜。”他握着箭矢轻轻呢喃,“辛宜,如今只有我们了……” 马车驶进扬州刺史府时,季桓此刻正满心满眼都是辛宜,对于齐琼之那所谓的筵席借口托词毫不在意。 齐琼之想要那两支箭矢,又不想他彻查吴郡水患一事,当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将辛宜交给他。 这回,无论辛宜恨他也好,怨他也罢,绾绾始终都是要留在他的身边,他会用余生去弥补绾绾…… 而今韦允安死了,宋峥不过是齐琼之的一条走狗雇佣军罢了,如何能忽地护得了她,又如何能护得住她? 深邃的眼眸里隐约燃着兴奋,就快要见到她了。 就算她恨他恨到入骨,可没有爱又哪里来得恨?他后来也恨季选恨到入骨,但曾几何时,季选也是他心心念念敬之爱之的阿父。 只要此行将她带在身旁,他不像过去那般待她就好了,长长久久地与他相伴,还怕生不出情吗?届时他在好生弥补她,她自会看到他的良苦用心。 想通了这点,季桓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韦允安死了,他今后自会代替好他,做一个良善和蔼的阿父,照顾好辛宜,以及他并不是多喜欢的孩子。 但为了辛宜,他自会爱乌及乌,善待那个女儿,将她视为己出。 或许未来他们也会有孩儿,若是那般,他自是乐意,百姓怜爱幼儿,辛宜许会更怜爱后来的孩子,进而也对他爱屋及乌…… 仅隔着一扇格门,辛宜自是做梦也想不到门外之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她坐在榻上,手心里掐得尽是月牙,袖中的匕首都被她的肌肤温得发烫。 此时尚是白日,天亮堂得紧,按理说齐琼之府中尚在设宴待客,季桓那厮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格门外的阴影却将她的一颗心紧紧提起,凭何都出了这样的事,他还能厚颜无耻的过来寻她? 辛宜死死盯着那驻足停留的身影,恨得牙痒痒。联想起那日在云浮山对射的一幕,季桓的箭术分明那般准,落后却落到了她的脚旁。 死里逃生后,她心里为安郎的事心痛不已,也为阿兄的伤彻夜担忧,也就没思量季桓为何没有要了她的命。 今日季桓特意从吴郡赶来,同齐琼之要人。思及此,心中旋即一阵冷笑,他被梦魇困住了整整五年,为了治疗他那可笑的梦魇,高高在上的季令君竟然强取豪夺他一直都看不上也瞧不起的亡妻。 是啊,他怎么舍得一箭射死她,他心狠手辣,歹毒成性,永远知道拿着她的命脉去威胁她。 可如今她再没什么好怕的了,安郎走了,阿澈在郗和那里,季桓再没什么可以威胁她的筹码了。 只待出了丹阳,她势必要手刃仇人,为安郎,也为她辛宜自己,还有死去的义父父亲,报仇雪恨。 眼瞧着那格门将被打开,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去压抑心底的恨意与厌恶。仗着季桓暂且不会杀她,当即心一横,闭上双眼假寐。 季桓推门而入,再转过屏风的那一刻,正好看见女人一身红衣,神色安然的睡在榻上。 本以为再次见面,她必然要好一顿闹腾,用淬了剧毒的刀子箭矢什么的捅他。 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既满意齐琼之的妥协周到,却也隐隐有些失落,没能看见她鲜活的容颜,看见她水润漆黑,盯着他含情脉脉的眸子。 季桓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等以后,这些都会有的。眼下亟待他慢慢舒缓她的心结,不能为了一个韦允安就寻死觅活,他得趁早将那个孩子接来郡守府了。 日思夜梦的人就在眼前,季桓顺势坐在榻旁,漆黑又隐忍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榻上的女人。 早前他病得那几日,心中如一团乱麻,疯狂交织缠绕,险些将他绞得喘不过气。 他后悔自己知晓得太晚了,可当下已酿成大祸。辛宜同他定然也是不死不休。 回回想起那淬了剧毒的箭矢,他的心口就是好一阵疼。 他知晓,眼下 辛宜定然也不肯再相信他,更听不进去他的忏悔之言。他身上唯一能给她的,也就他的命了。 命倒也不是不能给,若辛宜想要,他随时可以奉上。但当下却是万万不能的,他必须拖着已被凤凰泪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子,去解决扬州的那些糟心事。 若他最后实在不能换回她的原谅,他会将刀亲自送到她的手里,她想如何,他自不会有一句怨言。 至于孩儿,季桓叹了一口气,沉沉地目光盯着辛宜的小腹,想抬手轻抚,但察觉睡梦中女人眉头紧锁,又赶忙收回了手。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番。 来齐琼之府上,季桓也懒得过去同那些人赴宴。他与齐琼之皆心照不宣,绝口不提才是聪明人。 季桓微微附身,小心翼翼地揽过榻上女人的纤腰,忍着身上的剧痛也要一个提力将榻上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 身子被骤然抱起,辛宜吓得一愣,险些睁开了双眼。 若辛宜此时睁眼,必然能看见男人复杂却又含情深邃的黑眸。 “辛宜。”他忽地垂头,在辛宜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耳畔传来灼热的气息,若说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温谅令辛宜骤然一惊,那如今钻入耳畔的话语便愈发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知晓,季桓这又是发得哪门子疯。碍于与齐琼之的约定,辛宜在他怀中是万万不敢挣扎乱动的。 袖口的指节紧紧握着匕首,辛宜抿着唇,直觉心底一阵阵恨意翻涌。 原来又是因为季桓,若非他,齐琼之又怎会利用阿兄过来要挟她? 定然是他向齐琼之要人,齐琼之不得不绑了阿兄。季桓当真无耻至极。 浓郁的绛真香将她团团围住,辛宜厌恶得紧。想起云浮山死里逃生那日,她分明射中了他的心口,这才不过十几日,哪里又能好得那般快? 辛宜气不过,忽地抬手,手肘正捅在季桓心口的那伤处。 男人登时顿住了步子,身子僵在那,不得不强行忍受着心口的剧痛。 他垂眸看向怀中安然沉睡的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若是以往,季桓当然会怀疑辛宜装睡,怀疑她心思深沉,精于算计。 但眼下弥补她心疼她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过分苛责? 当真映衬了那句俗语:厌恶他是,无论他做什么都厌恶得紧。喜欢他时,正巧又是相反的道理。 因着房内或许昏暗,季桓当下又只有左眼能看见,明亮的光线穿进来,实在刺眼得紧。 季桓在这一刻蓦地感到了心慌,凤凰泪是何?辛宜不可能不知晓。那他的右眼,还有他的余伤,她多半也一清二楚。 少时在洛阳打马游街,旁人都道季家大公子容止昳丽不凡,若蒹葭玉树,兰芝琼玉。 辛宜那时喜欢他,定然也喜爱他这一身皮囊吧。不然,那区区一箭,竟然能叫她芳心暗许将近十年。 可如今他彻底残缺了,他问过郗和还有无数神医,他们都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思量了一瞬,不知为何忽地深深看着怀中女子,点漆似的眸子里隐约有炙热的光芒闪动。 “辛宜,我没得选了。” 季桓来去匆匆,丝毫未在丹阳逗留片刻。 正在会客的齐琼之见仆从撑着什么上来,当即心下了然。 只打开帕子,看见帕子里包裹的一两支完全不同的箭矢,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 季桓那厮,竟然敢诓骗于他!宋峥说的分明是刻有山茶的短弩箭矢,而今季桓给他的,只有一支带着纹路,另一只不知从何处掰断的长弓的箭矢。 视线扫过堂下,恰与左下首的乔茂对上视线。只见乔茂望着他,笑而不语,朝着盛怒之下的齐琼之摇了摇头。 有辛违的女儿在他身畔。季桓,得意不了多久。 …… 那日郗和听到阿澈的话,旋即赶到了丹阳郡城西侧的郊野。若是他没记错,辛宜出城,去往他师父那里,必然会途径当中的一处山村。 他顺着阿澈的话,找到了那生有槐树,篱笆菜园里种着白菜的小院。 不想,当他敲门而入,出来开门的竟是一老妪并着她的幼孙。 纵然他不甘心,终是进了那茅草屋舍,也未看到他想看的人。 “老人家,此处真的没有见一身形瘦弱,头发将近白了一般的年轻男子吗?” 那老妪却看着郗和,一直摇着头,她身旁的孩子则是怯怯得看着郗和,也不敢开头。 见那老妪呜咽着比划半天,郗和蓦地发现,这个老妪本就不会说话,他身旁的孙儿许是随了他祖母。 郗和有些急切,他好歹亲自照顾了阿澈将近半载,那孩子伶俐早慧,心思通明,从未同他说过假话。 单是在吴郡,就有人只手遮天,平白拆散她一家。郗和丝毫不怀疑,韦允安又落回到了季行初手上。 他可不会平白相信季行初知道真相就会醒悟。一个疯魔偏执了数十年的人,仅仅会因为知晓曾经有个女人爱他如命,便会骤然醒悟? 郗和不相信,或许季桓只会在那痛彻心灵的一瞬间醒悟。他想要什么都太过轻而易举,唾手可得,时间久了,人更会生出习惯来。 临走时还有些不放心,郗和从怀中拿出了一些碎银,悄悄放在了水井的石台上。 眼下无论如何,他还是得再回到吴郡,万一季行初又做了什么发疯的事,有他在身边,绾绾的处境总会好一些。 辛宜是被马车的颠簸晃醒的,她没想到,自己在季桓怀中竟真的睡着了。 越想越是后怕,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袖口,发觉匕首还在其中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那人心有余悸,辛宜发觉她的青丝散发,尽数披在身后,发髻上更是连一根簪子也无! 更有甚者,头皮隐约发麻,好似有人在用指节在她的发上缓缓穿过。 额头实在困得发懵,辛宜睁开沉重的眼皮,意料之中地对上那双令她恨之入骨眸子。 察觉她醒了,季桓旋即将枕在他腿上睡觉的妇人抱得更紧,长指捂着她的唇瓣,生怕她一上来就要至他于死地。 “唔!” 辛宜被桎梏着身子,捂着唇瓣,眼眸中顿时怒火中烧,狠狠地瞪着他。 “莫动,绾绾。”他附身凑近,漆黑的眸中似有什么在翻涌。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方才路上有山匪追击,我们的马受惊了,我身上有伤……钟栎在外面驾马,你莫呼喊,不然那匹枣红马定然又要受到惊吓。” 辛宜睁大眼眸,死死盯着他,同时脑海中迅速思量着方才她睡过去的那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余光瞥向马车座下的已经灭了的香炉,季桓尚未尽力感受掌下温软的唇瓣。下一瞬,灼灼刺痛自指腹骤然传来。 气恼被他捂着唇,箍着腰身,辛宜当即张口死死咬住季桓的中指。她本就生着两颗尖锐的虎牙,这下骤然发力,季桓也忍不住 皱着眉心。 近来他伤得实在太重,本就没有好彻底,当即殷红的血线自他苍白的指节突突下流,季桓的唇角登时就没了血色。 可若观察季桓,便会发现此时此刻,他眼眸中非但没有痛意,反而是一股释怀的怅然和诡异的兴奋,甚至还有一丝窃喜与得意。 “绾绾。”他唤着她,眼眸蓦地亮了起来,并没有阻止她死死咬着他的手,反而因疼痛还生了些许舒坦与畅快来。 比起这般,他更怕她拿那淬了毒的箭捅他,更怕她一声不吭再也不同他说一句话。 “绾绾,今后再也没人能令你不快,我带你回吴郡。齐琼之那厮,竟然敢动你,我定然叫他不得好死。” “等回了邺……清河,我们一同住在秋白院,在那里种满一树白山茶。” 指腹上的力道忽地更重,发现她眸底的憎恶与不解,季桓继续道: “绾绾莫怕,清河的那些狗东西,你若看不惯,我一并收拾了。”良久,不知想到什么,他忽地笑了。 “想来绾绾还未去过洛阳和长安呢,长安虽破旧了些,但胜在辉煌壮丽,有许多秦时的楼阁宫阙。” “洛阳倒是妙处,逢春时满园牡丹,国色天香。若绾绾喜欢,皇后那里还种了两棵景玉,若——” 季桓话还未说完,倏地见辛宜唇瓣上沾着殷红的鲜血,接着,她厌恶的从口中吐出,一节断指…… 她随意地往地上一吐,那节指骨也就随意地落在了他的脚旁。 季桓看着左手上血淋淋的残缺之处,愣神片刻。 正常人莫说断了指,就是磕磕碰碰摔折了都会掉个眼泪疼得哭爹喊娘。 辛宜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将他的左手中指的一处指节咬了下来,看着他怔神片刻,也不言语不鬼哭狼嚎,反而面不改色地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不紧不慢地将手包好,再解了腰带系在左臂上…… 这下完全轮到辛宜毛骨悚然了,趁着他包扎的功夫,辛宜匆忙挣脱他的怀抱,犯恶心似的将口中残留的血吐出。 胃中一阵又一阵地翻涌,眼前有人递了杯盏过来,辛宜想也未想,就这那杯盏,连连漱口。 “唔……” 一杯不够,那贴心的杯盏又再一次出现,辛宜连连漱了三杯茶水,这才将口中的血腥味彻底撵走。 “好些了吗?”低沉隐忍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辛宜吓出了一身冷汗,死死握紧手中的刀,弹起身缩在离他最远的车壁墙角。 “疯子!”辛宜像是看到什么怪物一样,惊愕厌恶得眼神直白得紧,他向来耳聪目慧,抬眼就能看到。 他真是疯了,辛宜想,不仅他疯了,更是病得不轻。不然怎么会唇上连一丝血色也无,断了指还无任何反应,更可况,他若没疯没病,怎么会唤她的小名。 “方才我已同绾绾说过,外面的马受了惊。”若连一区区断指之痛都忍受不了,他季桓也枉活近三十载。 马受了惊?辛宜愈发警惕地瞪着他,回忆自己方才醒来的场景。她就是被马车的颠簸给晃醒的。 她不确信,握着刀防备季桓的同时迅速掀开帘子察看窗外。 一丛丛枯枝倏地掠过,在眼前留下虚影。马车行得地方也是着实蹊跷,一侧紧贴着山壁,另一侧也是能看见缭绕云雾的悬崖…… “绾绾。”季桓的声音从而后传来,辛宜登时警戒得回头,瞪了他一眼。 “我方才还未说完,若绾绾喜欢薛皇后宫里的景玉牡丹,我去向皇后求个恩典,将两盆都要来——” “够了,季桓,你不用再东拉西扯这些没用的。我不知你究竟想做何,我也不知为何我会在你的马车上!” “我只恨,当初为何没有将你一箭射死!” 辛宜情绪有些崩溃,她虚力得靠在车壁上,侧过脸去不看季桓。 此处不知是不是丹阳郡的辖地,她与齐琼之的约定关乎阿兄的命。 但想到季桓说此处有山匪出没,齐琼之就算再想季桓死,也不会在他的丹阳郡动手,那么此处的山匪要么已是齐琼之派去吴郡专门用来除掉季桓的,要么此处就是丹阳郡内,山匪只是巧合。 缕顺之后,辛宜抬眼打量了一下那中间正襟危坐的男人,正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出匕首。 “绾绾莫要找了,匕首已经被我拿走了,你袖中的,只不过一只空剑鞘。” “……” “卑鄙无耻!”辛宜气的攥紧手心,视线落在他那绢布都渗透血的指节上,忍不住期盼,他的手一直流血,流尽才好,死了更了!省了她许多事。 一想到安郎伤在那处,而季桓不过断了根指节。辛宜真后悔当初没有咬紧些,最好将他的手指全咬下来,彻底杜绝了他入仕的念头。 “若能得绾绾侧目,做回卑鄙小人又如何?” 断指之痛可不是闹着玩的,指尖的剧痛一阵又一阵,连着心口,若非他耐力强,此番怕是真要鬼哭狼号,痛不欲生。 季桓依旧面不改色,只除了额角有些虚汗而已。 他依旧目光如灼地盯着辛宜,想同她说话,想同她向过往的事道歉。但心口和手指的接连疼痛,让他彻底了萎靡了精力。 他也能预料到,现在的辛宜如同炸了毛的猫,一点就炸,恨不得他死得远远的。 当下她正是恨自己入骨的时候,这时候同她道歉,无异于在打她的脸,将她的尊严狠狠捻磨殆尽。 正如当年阿母的祸事未发生时,季选在他眼中是严父恩师,他敬之爱之,可到头来在永嘉之乱,总算叫他看清季选是个什么人模狗样的东西。 后来他死里逃生回到清河,季桓却口口声声说此举为锻炼他的心性韧性,美名其曰这是他作为季氏下一任家主合该经受的考验。 “若是连此小劫小难都能将你困住,那我季选便再没你这个儿子。” “冀州清河季氏的家主,从来都不是一个废物!” 季桓闭上眼眸,神情有些疲倦。 后来他也确确实实活成了季选想要的模样。 当然,他也成功杀了季选。 “疯子!”辛宜气闷,她心下焦急马车的状况,是时不时掀起帘子看向窗外。 “主上,不好了,山匪追上来了!”钟栎看着前方被滑坡的石块堵死的山路,一边拽着缰绳,一边提醒道。 季桓不动声色地捡回那小截断指,一边留意这辛宜的动作。 “绾绾,等会我先带着你下车吧。马受了惊,我们一同人目标太大。” 辛宜并未理会他,她巴不得自己跳车,然后那些山匪好继续追上季桓,砍死他才好。 然而下一瞬,不待辛宜反应过来,腰间骤然禁锢,季桓撑着身子揽着她,从车后骤然跳了下去。 因这后方还有追兵,季桓毫不犹豫,带着辛宜顺着山体另一侧的悬崖下坡,跳了下去。 饶是他会轻功,此番跳下去时却忍不住想,若是今日他和辛宜死在一块也不算太差。 至少圆了他生同衾,死同穴的美梦。 被人带着跳下坡的瞬间,辛宜神情凛然,想挣扎却被男人死死箍住。从悬崖边下坡滚落得那一瞬间,季桓紧紧抱着她,紧得她喘不过息。 在碎石遍布的地上滚落几圈,季桓闷哼一声,抱着辛宜死不撒手。直到二人撞上一棵树干,这才停下来。 辛宜痛得在地上缓了一刻,她想起身,才发现身下有一团不算太硬的物什缓着。 再抬眼时候,发现那是季桓,她倏地起身,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唇瓣。 愤懑地扫了躺在地上不醒人事的男人一眼,辛宜恨恨地攥紧双拳,头也不回地走了。 纵然季桓死在这荒山野岭,又与她何干?他死了对她而言,简直是求之不得! 60-70 第61章 第61章:强取豪夺“只要你去死,我…… “绾、绾绾~”见她真这么走了,季桓眸光骤惊,硬生生从地上爬起,迈着艰难的步伐,跟上辛宜。 出了齐府时,他特意找人假扮山匪,使得驾车的两匹枣红马受惊。 他暂且还没想到如何面对辛宜,他太怕了,怕她醒来质问他韦允安的事,怕她恨意上头又想杀了他。 是以,他才会出此下策,找人假扮山匪袭击他们的马车。他知晓辛宜不会武功,而他就算如今身上负伤,可对付几个山贼喽啰还是绰绰有余。 毕竟此地是丹阳和吴郡的交界之地,届时他直接将锅甩给齐琼之那厮即可。 而他在绾绾心中,又会荣获美名。于危难之中,同甘共苦,也叫绾绾软化些许待他的态度。 辛宜可没管 身后的声音,有季桓在身侧,她总觉得晦气得紧。 可她此时又不能贸然杀了季桓。 二人就这般顺着崖壁缓坡,一步步下山。辛宜理了理纷乱的鬓发,她如今却有些渴,极力寻找着附近的水源。 “绾绾,莫动,眼下此地山匪横行,我们不能分开行动。你去哪,我陪着你一同前去。” 见辛宜不理会自己,季桓眸底闪过一缕失望,却仍旧跟在她身后两丈开外的地方,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辛宜俯身查看脚下的泥土,辨别干湿,以便寻找水源。 很快,穿过密林,一汪清泉就在眼前。 辛宜不想再等,匆匆走过去俯身掬起一汪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季桓站在一旁,在她喝完水之际迅速递上一张雪白的帕子。 辛宜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忽地拧起眉,指尖沾染湿意,就这般紧紧陷进手心里,留下一排排月牙。 她并未理会季桓的无事献殷勤,抬眸只盯着远处的高山与涓涓流淌的河水,心道,若是叫季桓死在此处,山南水北风水绝佳,倒真是便宜了他! 要埋,合该走一个山头上,再将他推下去,他如今身负重伤,还断了指,此时动手确确实实是绝佳的良机。 毕竟,连季桓都说了此处有山匪,若是季桓死在山匪手里,眼下她的麻烦便彻底解了,齐琼之那,她自然也不算违约。 余光瞥见身后的一抹白影,辛宜不动声色,喝完水后特意放慢了步伐,引着他走向一处光秃秃的山坡。 脑海中不知想到什么,辛宜陡然一惊,自安郎出事来,她每日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张口闭口都是安郎唤她绾绾。 可安郎去了那么久,她竟然连自己夫君的衣冠冢都不知在何处? “季桓,我且问你,你将我夫君葬在了何处?” “……” 连眉心都晕染着浓浓的恨意,季桓听罢心里蓦地一凉,她又开始向他问韦允安了! 这话不由得将季桓带回了事发山的那一晚,他去时,韦允安已死了将近有半日。 眼不见心不烦,他下令速速将人葬了,可眼下的辛宜,想听得明显不是这个。 季桓目光灼灼,盯着她良久未言语。 “回答我,季桓!” 辛宜忽地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面容急切,某地燃着熊熊烈火,想要将他焚毁殆尽一般。 即使辛宜的身量才到他的肩膀,却依旧气势不减半分。 “你说啊!”心口的裂隙倏地扯破,数以万计地洪流顺势涌泄,辛宜抓着他衣襟的手忽地下移,压到心口的伤处。 旋即,季桓闷哼一声,唇角又有血丝渗出。 若辛宜冷静下来,定然能发现季桓自马车到现在以来的怪异。换作旁时,高高在上的季令君就算受伤,又怎会站在那如同绵羊般任人宰割? “绾绾,你先冷静。” “他……他被我葬在了……兮山。” 季桓盯着她的眼睛对视,揣测道。果然见辛宜瞳孔猛地一缩,厌恶地同他拉开距离,动作的瞬间季桓手上的白帕也被风掀飞,迅速落进湍急的河里,随流水继续漂流。 季桓愣了半顺,再次盯着辛宜,沉稳的声音里首次带了慌乱道: “绾绾,他是自戕而亡——” 季桓还未说话,凌厉的掌风迅速划过耳畔,辛宜恨恨瞪着他,怒道: “还不是你?若非你季桓心狠手辣,安郎又岂能想不开?” “若非你这个罪魁祸首,安郎又怎会弃我而去?” “他自幼孤苦,求学艰难,就算那般,他又未曾放弃生命?季桓,我恨死你了!是你……是你害死了安郎!” 见她情绪太过纷乱,季桓忍着身上的痛,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想顺势将人揽进怀里。 “季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是你毁了我的一切,是你毁了安郎的一生!” 被他禁锢在怀中,辛宜拼命地挣扎锤打他。越是如此,季桓却将她抱得更紧。 好似在他怀中就像一只虽然可以飞走的鸟,若不是他紧拥着,那鸟儿必然会拼了命得逃离他。 “绾绾,是我不——” 刹那间,辛宜感觉自己被人揽着转了一圈,她霎时止了哭闹,听见头顶上传来艰难的一声闷哼。 她迅速回过神来,发觉男人与她早已换了位置。 身后中了一箭,季桓擦去唇角的血丝,冰冷地眸光盯着四周朝他涌来的人。 眼前是一片谷底,溪流的一侧是陡转的山丘,另一侧则是错落的阶地。而那群山匪,正从山丘上下来,朝着他们这边而来。 “绾绾,小心!”破空声骤然钻入耳畔,季桓旋即拉着过辛宜,朝着河流那侧跑去。 他并未理会身后还插着的箭矢。当然,辛宜更不会理会。 被他带着往下跑,辛宜虽然厌恶得想甩开他,但真到此等性命攸关的时候,却也想不了那么多。 右眼瞎了,且身量又高,他的视野到底会受阻,譬如季桓正好没看到他的右前方不远处有块石块。 辛宜却是看见了,他急忙甩开季桓的手,嫌弃又恼恨地瞪了他一眼。后知后觉,这才想起郗和说过,他有只眼睛看不见。 他们跑得时候,后面的山匪也在射箭,辛宜见身侧又支箭矢,待避开射击后,迅速拔了那支箭矢握在手中。 若非季桓夺了她的短匕和簪子,她又岂会冒这等险? 见季桓果然被石块绊倒,辛宜握紧手里的箭矢,装作过去扶他的模样,举起胳膊上对准他后脊就是一扎。 可怪的是,她当要扎下去的箭矢,却被后面山匪的箭矢一箭射偏。 辛宜诧异地看着那飞远的箭矢,再想动手劈晕季桓时,他已经起身了,一把拽起她的腕子就要带她一起走。 山林某处,钟栎手握长弓,想起刚刚射出的那一箭,长长舒了口气。 “放手!”辛宜有些怒了,此刻说白了她也不在乎生死了,人匆匆一世,早晚都是要死的。 她方才本可以抛下季桓独自逃走,可又怕季桓诡计多端,那些山匪若是有利可图,不一定会要他的命。 是以,她亲自动手解决了季桓,就算赔上她这条命,能为安郎报仇,也不枉此生。 “绾绾,快走!”季桓喘息着,垂眸一看,他的左手指节上的鲜血早已变得褐红结痂。 “你放开我!”辛宜继续挣扎着,季桓却未有停下的意思。 既然戏已经做了,合该要做到最真。对于那群人,他一开始就下令,不必手下留情。 他从一早就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打算。既然并州的那次相遇,能让绾绾记了十几年……她心肠又软,连崔节那等无理取闹的妇人都能放过,那为何不能原谅他这个结发夫君呢? 纵然眼前有河,季桓也未犹豫,拉着辛宜就跳了下去。好在此处的河流只是山间清溪,水才堪堪到季桓腰身,他们这般,只要能躲避得了身后的箭矢就行。 辛宜本就会水,一遇见河流,更想挣脱他的束缚。可此时身后的山匪也追了上来,明晃晃的刀刃在阳光底下刺眼得紧。 “季桓,拿命来!” 眼看着长刃就要向他砍来,季桓一个侧身旋踢,迅速避了过去。 辛宜瞅准时机,从他手中挣脱,身子轻盈地向游鱼一般迅速投入水中,顷刻就不见了。 那些山匪见季桓眸底的阴鸷,吓得连刀都握不紧,季桓迅速夺过刀,一脚将人踢到,这才堪堪摆脱。 再转眼时,那抹鲜红的衣衫已经远去,季桓咬着牙,冷眼扫过此时变得唯唯诺诺的一群山匪,低声怒骂: “蠢货!” 说罢,也顾不得那群人,握着手中的刀,投进水中沿着下游去追那早跑远了的身影。 钟栎看着这一幕,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仅仅是看见辛夫人弃他远去,主上的脸色就已阴沉得难看。若是叫他知晓方才辛夫人要杀他…… 不过,此番他心底终是有些窃喜。主上为了让辛夫人回心转意,不惜设了这一场局,足以可见他有多么在乎辛夫人。 既然如此,有辛夫人在,那翠翠的事自然也不会再变得棘手。 见季桓走了,钟栎当即出现,象征性得“解决”了那些残留的山匪,沿着河岸向着季桓和辛宜二人的方向而去。 …… 山间的冬夜仍旧冷得紧,待耳畔只有哗啦的水流和呼呼的风声后,辛宜彻底脱力,趴在河岸上重重喘息着。 夜风肆虐横行,吹在脸上如同刀割。辛宜冷得牙关都在打颤,她再也顾不得,撑着身子趴上岸边,劫后余生地躺在地上。 一 轮皓月当空,夜空透亮又清明,数以万计地星子点缀其上,闪闪发光。 辛宜呛了一口水,愣愣得看着眼前的天空,急促得呼着气。 “父亲,为何……这般苦?” 她的一生,还真是命途多舛。辛宜呆愣看向夜空,眼睛一眨不眨。 那些往事,美好的,难堪的,惊恐的,难过的,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涌向她的脑海,逼着她喘不过气来。 良久,辛宜忽地笑了,她终于想出了一切苦与难的源头。 季桓! 似乎自遇见季桓开始,她的苦难噩梦就开始了,不知死活地痴迷他将近十年……死里逃生后原本她的生活本可以重回正轨,和安郎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 “安郎,我会替你报仇……”辛宜又呛了一口水。 恍惚间,耳畔传来水声,辛宜蹙眉,侧过脸去看向另一侧的河畔。 苍白的指骨在月辉下青筋外露,沾染着一层层水珠,只那中指指尖处,恰恰少了一节, 意识到那是何物,辛宜陡然惊起,旋即从地上起身,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抬起脚就往那瘦骨嶙峋的指节上踩去。 “唔~”水下传来一阵闷哼,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脚踝,死死抵住她的发力。 辛宜当然不堪示弱,那人越用地桎梏她,她越是用力,仿佛就是死,她今天都不会挪脚。 季桓却也不敢真的用力太狠,若他真反击,下一刻辛宜定然会被她甩到河里。 可真甩到河里,她指不定又要离他远去。 若是她想不开,躲在河里不出来,出了事又如何作好? “绾绾!”季桓无奈地叹了口气,良久,得不到回应,他另一只脚抬起,勾到岸沿,后腰发力将岸上的女人扑倒,二人一同摔到岸上,这场闹剧才算作罢。 游了这么久,费了诸多心神,季桓都没死成,辛宜实在是累得紧,她也不挣脱了,面无表情地躺在岸上换着气。 季桓闭上眼眸,他已然感受不到左手的知觉。同辛宜一般躺在岸上喘息。 脑海中反思着今日的计策,季桓抚上心口,涩然地叹了口气。他的苦苦算计,终究还是落空了。 就算他为她挡箭,同她一起死里逃生又如何,她还是要他死。 心底苦笑,季桓看着头顶地月亮,忽地发觉,真是事事无常。五年前的一个夜晚,辛宜也为他挡过一刀。 那时他为了试探她,明知背后的杀手未彻底死透…… 果真是风水轮流转,他才是那个搬起石头砸向自己的人。 “绾绾,是我对不住你……” 肃冷的夜风终是将那一管干涩中透着悔意的声音送入辛宜的耳畔。 霎时,她紧闭的双眸陡然一惊,旋即袖中双拳紧紧攥起。 躺下片刻,她脑海中迅速回忆着今日季桓的怪异之处。 怪不得,怪不得季桓会这般,抱着她跳下陡坡,替她挡箭,带她逃生…… 若是过往,就算他再需要她去平复他的梦魇,他也断然不会舍起他自己而去救她! 季桓自始自终都是一个自私自利傲慢狂妄之人罢了。 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做小伏低,放低姿态去讨好一个人。 辛宜眸底的光迅速暗淡,她隐匿了许久的自尊,仿佛被人从外狠狠撕开,将她的疤痕撕到一处不剩,露出里面渗着鲜血的骨头,血肉模糊。 夜空中忽地传来女人的悲啼声,辛宜一身湿衣,单薄得紧,她的后背随着悲鸣一阵阵颤动。 见状,季桓当前撑起身子,上前抱住那哭得声嘶力竭地女人。 “绾绾,对不起。” 顾不得手上的酸麻剧痛,他用力抱紧辛宜,将她揽在怀中,试图用他身上仅有的温热,去捂热她那颗凉透了的心。 “绾绾,绾绾……”他神情怔然,丝毫未曾发觉自己身上不正常的烫热。 身上的伤本就未好透,段时间内又经历了这一遭,季桓的身子,不过强弩之末,在他下河之际就发起了热。 “绾绾,我错了。”男人下颌贴着她的肩颈,似乎要将她融入血液,干涩的声音在夜风中却透着一丝祈求的黏腻。 “当年是我误会了你……我不该……不该将你一人——” 话还未说完,辛宜当即挣脱他,抬手又是一掌。 她眉眼凝着恨意,目光决绝,即使此刻的她还被他揽于怀中。 二人一时四目相对,季桓怔然地看着她,骤然失神。 “绾绾,我想补偿你……” 良久,他喉咙滚动,漆黑的眸子紧盯着辛宜,认真道。 “我知晓过去我错得离谱……” 辛宜这次倒未打断他,反而警戒地盯了他半瞬,她确实从未见过季桓认真对待过什么。 但是,过往的伤痛若真能烟消云散,那她辛宜此生就真枉为人! 既往不咎,对季桓而言,他根本就不配! “好啊,你季令君季大人想补偿,那你……便去死!” 辛宜始终面容沉冷,盯着他恨恨道。 这句话,让季桓的心如跨了山一般,跌宕起伏,最后终入尘埃。 他垂下眼眸,错开了与她的视线,似乎真在思量。 辛宜更为恼怒,愤然从他身上挣脱,“你既舍不得死,又谈何补偿?季桓,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贪生怕死之辈,当年你为了一己私利,引胡人入邺城。就算我辛宜不杀你,也自有旁人杀你!” “你既无颜面对天下苍生,无言面对我与安郎,那你为何不去死?” 见季桓似乎在思量他的话,辛宜唇角罕见的完起一丝弧度,她慢慢靠近季桓,周身因泡了水,面色苍白,唇角冻红,宛如夜间的山魈。 若这一刻真被她索了命,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走,季桓想。 只见那山魈真靠近他身侧,冰冷地呼吸几乎触及他的下颌,魅惑凄异的声音忽地传入耳畔。 “只要你去死,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好……”迷蒙中,他似乎真听到自己的声音,头脑却沉地如同灌了铅一般。 夜风割过脸颊,吹得后背和指节上的伤口灼灼烧痛,季桓登时回过神来,当即道: “不,我暂且不能死。” 怕她误会自己,季桓一手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保持清明,耐心同她解释道: “扬州有要事尚未解决,我不能死,我若死,冀州无主,扬州的那些人手握……”他顿了顿,察觉辛宜神色愈发不耐,旋即道“我若死,天下大乱,中土又将回到混乱之境。” 哪知,他的那些耐心解释,在辛宜看来全是狗屁,辛宜看着他冷笑嘲讽道。 “是啊,谁不想活着呢?” “谁又想死呢?” “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舍弃整个冀州的冀州别驾大人,竟然会在乎庶民的死活?” “为了你的私利,你杀了素听素问,对安郎施了酷刑,毫不手软的杀了崔苓……旁人在你眼里,不过卑贱蝼蚁,苟且偷生。” “你这样的人,去谈天下苍生,不觉得十分可笑吗?天下乱不乱,百姓是生是死,又与你何关?我说得对吗?” 因为指节用力,断指处的伤口又汨汨流着血,疼痛到底使他又清醒了几分。 “是,你说的不错!” 他凤眸微眯,静静看着辛宜,沉声道:“雍朝末年,胡人入侵大雍,踏平洛阳,彼时黎民涂炭,确实别无他法。”就连他与阿母,包括辛宜,都成了那些祸乱中受害者。 “待皇权式微,朝中刺史州牧便偏安一方,揽大权于己身,于这乱世中伺机而动。” “有人以仁慈宽松拉拢士人武将,谋求人心,博得天下盛誉。可越是这样的人,便越不简单。” “绾绾以为,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人,又凭何能坐上那个位置,若凭仁义,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你所看到的表象,只是你看到的罢了。” “我季桓此生偏偏最厌恶那等表里不一虚伪做作之人。自古以来,身居高位者,尤其是那些寒门庶族出身,从来就没有白壁无瑕。” “我季桓若想结束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自然要将这烂到根 上的旧世自巢底颠覆,绝不能只局限于眼前利益而妇人之仁,心慈手软!” “至于旁的,我从不在乎。绾绾要知晓,所谓史书刀笔,向来都是胜者书写,这般看来,对与错,恩与怨,是与非,又算得了什么?” 辛宜被他这一通歪理惊得哑口无言,父亲从来不是这般教她的,古来圣贤,文王周公,依靠贤德,不战而胜者比比皆是,依靠品行仁德治理天下也不在少数,怎地在他季桓口中,竟成了这副模样! “季桓,你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古往今来,只有你季桓一人这般罢了。” “你如此心狠手辣,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登上那个位置?”辛宜气得有些发抖,却依然坚毅地看着他。 “你既说没有贤良仁君,那旁人若是装了一辈子仁义,待盖棺定论,仍是明君,而你,不过是躲在暗地里嫉妒他们的过街鼠而已!” “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季桓倒并未生气,摇了摇头,反而笑了。笑辛违那般精明之人,竟然将女儿养得如此天真。也笑他自己,白白辜负了过去她的一番真心。 “从来旧朝颠覆,哪一个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若照绾绾之言,无论他们用何手段,都能一洗而空,仁义之士仅仅用那张嘴就能收腹失地,平复叛乱?不杀生,才是真的仁德?以杀止杀,便是恶贯满盈?” 肺腔中一阵痒意,季桓止不住地咳嗽,良久,他才道:“绾绾,我知晓我是该死,只等我办完扬州的事……你可知扬州水患?” “吴郡陆氏的人为了中饱私囊,竟敢在河堤上动手脚……” “我奉陛下之命来此,我若死在此地,扬州那些人为了平复盛怒,定然会拿你出来顶罪……” 季桓捂着心口,面色凝重,忍着灌了铅一般的脑袋向她靠近: “绾绾,再给我一些时日,我会弥补你……只待在处理完这些事,回到清河……我自会以死谢罪……” 对上她狐疑又恼恨的眸子,季桓叹了一口气,“若你不信,届时随我回清河……我死后,自会有人送你离去。” “够了,季桓!”辛宜忽地厉声道,“你以为,你这些伎俩会信吗?不过权宜之计罢了,你季桓也是一贪生怕死之辈!” 若是没有过去那些伤痛,旁人头一回见他这般,用尽弱者的口吻,说着令人揪心的悲悯之言,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最后再同他回清河,然后死得连渣得都不剩。 季桓的前科实在太多,譬如安郎的事,譬如那契约……他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第62章 第62章:强取豪夺结发夫妻,原配夫…… “绾绾……”季桓目露难色,仿佛再纠缠就是她不明事理胡搅蛮缠一般。 “季桓,你如今还是如此刚愎自负,傲慢狂妄!”辛宜冷冷道。 “你以为,若你不是季选之子,你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 “还是你以为,天下能人志士全死绝了,没了你季桓,天就塌了!” “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而今,就算赔上我这条命,我也要拉着你一起走,让你下去同那些受你盘剥祸害之人赔罪!” 辛宜想,她大概是疯了,自安郎死得那一刻,她就彻底疯了,此生不弄死季桓,她就枉为人/妻枉为人/母! 眸底的慌乱从夜色中涌入,季桓袖中的指节发颤,他身上的衣衫早已结成了冰,想必辛宜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夫妻二人,结发夫妻,原配夫妻,少年夫妻……竟然闹成了如今不死不休的局面…… 一股莫大的恐惧彻底将他笼罩,季桓唇瓣都在发颤。纵观眼前单薄瘦削的女人,季桓叹了口气,终究是他的错…… 可他不想辛宜死,他想她好好活着,他更想此生与她一同,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绾绾,真……真就没有转还的余地了吗?”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却又不死心。 “季桓,换位思考,若有人对你季桓做了那些事,你可做到既往不咎?”辛宜抿着唇,冷睨着他,凉声道。 确实不能…… 他和阿母在流亡中被流民匪贼活活欺辱,阿母更是…… 只恨他那时过于年弱,只能眼睁睁看着。 后来他坐到冀州别驾的位置,第一件事就是加强冀州边境的管控,若胆敢有流民闯入冀州,皆格杀勿论! 面对辛宜的质问,季桓更说不出话来。都说覆水难收,覆水难收,若是辛宜能回心转意,一直待在他身旁就好了。 日子久了,待生下他与她的骨血,看着他们的孩儿慢慢长大,恨自然也会消下。 脑海中迅速飞过这个念头时,季桓猛然惊醒。 恰在此时,一声声狼嚎蓦地钻入耳畔。季桓竖起耳朵,旋即回神,面色倏地沉下来。 “绾绾,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随我走。” “我知晓你恨我,恨不得我去死。我自然会死,但我哪里舍得让你也跟着我下去呢?”他面色闪过一丝疲惫。 “你若狠心去了,那个孩子,你和韦允安珍之爱之的孩子,难道你真得舍得下?” “她那般小,幼年失怙,难道还要失母,成为孤儿吗?旁人就算待她再好,没了亲缘,绾绾你真能放心?” 见辛宜有些踟蹰,季桓也未多想,顺势拉过她的手,借着月色,向着上游而去。 钟栎就在上游,只要他往回走,不出多时,就能碰见钟栎。只是狼嚎声越来越近,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辛宜确实认真思量的季桓的话,他说得是不错,他确实舍不得阿澈。只是这话从季桓口中说出,倒令人万分不适。 颇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荒谬感。 毕竟,逼着她与阿澈分离,硬生生拆散他们一家的罪魁祸首,正是季桓那个疯子! 现在却来苦口婆心,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却来劝她,真就成了她胡搅蛮缠? 照这么说,阿澈还得感谢季桓不成? 实在荒谬! 月亮这般亮,星星也闪得晃眼,辛宜忽地发觉头脑彻底清明了,她没疯,疯了得是季桓那个反复无常的阴暗小人。 若是季桓给野狼吃掉,也算他死得其所,辛宜如是想。 旋即,一把撤掉他的手。 黑夜中,季桓的视线还不如她。 辛宜眼睁睁看着他又磕到了一块巨石上,额头上都是鲜血,顺着他的脸,直直往下流。 “你怎么还有脸提我的阿澈?”辛宜绕在他身边,幽幽道。 见他被绊倒,反而一脚踩在他后背上,附身下压,摁着他冷冷道: “你知晓我的阿澈来的有多么艰难吗?我的身子并不差……是你,是你逼着我吃了太多避子羹……” 辛宜看着他面色上的痛意,心,脚下的力道更甚,“也是你,若非你,我又怎么会与她骨肉分离?” 察觉脚踩的地方是何处,辛宜忽地心情愉悦,那支箭虽然被拔了,但伤口依旧,她脚下力道每加重一分,季桓的脸色就难堪一分。 “你觉得,你做了那么多事,就凭着三言两语,就妄想揭过去?”辛宜顿了顿,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辛宜!” 狼嚎声越来越近,近到辛宜都看见了近处的一双双惨绿的眼睛。 心底蓦地一凉,辛宜不动声色地松开季桓,慢慢向河边靠近。 她一动,那些狼自然也向她扑来。好在她动作够快,那些狼向她扑来时,辛宜想也未想,直接跳进了河水里。 身上发热,还有流着血的伤口,这些气息自然更吸引野兽的垂涎。 季桓倒未在乎那些绿着眼睛的狼群,一双眸子充着血,死死盯着那又弃他而去,只顾自己逃生的女人,长指猛然陷入石缝里。 “辛宜啊辛宜,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季桓苦笑着,最后终于抬眸,冷冷地看着那几头正准备扑来的狼,拂去了身上的灰尘,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狼群可不顾及这些,嗅到腥味,发疯似的扑向季桓。 哪知,狼还没扑来,那一簇簇冷箭率先而来,将最先靠近的狼几乎都射成了筛子。 季桓走路都险些站不稳,钟栎旋即过来扶,却被季桓抬手挥退。 即使狼都死了,他还是忍不住,慢慢走向方才辛宜跳河东岸边,苦笑着。 一滴凉意落在他的左手上,微咸的冰凉渗进血肉,他这才发现,原来手指早没了。 她又一次弃他而去,宁愿让狼吃掉他! 心口的伤痛得他直冒冷汗,痛得他面色苍白,唇角连一丝血色都无。 身子本就为彻底好透,这一天又是奔波劳累,跳河中箭断指的,他的身子早已撑不住,旋即一头栽进了河里。 …… 一想到季桓可能被野狼吃掉,心中终于拨云见雾,辛宜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彻底听不见狼嚎时,辛宜终于松了口气,再次游到了岸边。 心下忽地感念,辛宜无奈笑着,眼角浸出泪来。关键时刻,仍是安郎救了她,一次次保佑她死里逃生。若非安郎教会他凫水,她哪里有这么多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季桓手底下逃脱? 幸好今夜星空明亮,费了好一番气力,辛宜看清了天上的北极星与北斗七星。冬季北斗勺柄指向偏北,丹阳又在吴郡北,只要她一路向南,就能到达吴郡。 只要她能死里逃生,她便不可能不管阿澈。 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爹娘会不爱自己的骨肉?阿澈是安郎留给她的唯一血脉。 季桓死在深山,被野狼吃了,齐琼之难不成还找野狼的麻烦? 不过幸好齐琼之未为难阿澈,念在父亲的薄面上,她亲眼看着郗和将阿澈接走之后,才应了齐琼之的要求。 季桓死了,她彻底替安郎报仇雪耻。今后,她会带着阿澈回并州,那是她长大的地方,没有旁的勾心斗角,她会带着阿澈在那里长大。 天明时分,辛宜到了汀城。接着坐船赶往了吴县。郗和如今就在沣鸣寺,她得去一趟。 若有机会,还可同季泠告别,再怎么说,季泠有恩于她。季泠也是苦命人,她与季桓,自是不同。 与此同时,扬州刺史府中堂却像是炸开了锅般,齐琼之黑着脸色,并不言语。 探子传来消息,季桓的马车还未入吴郡汀城,竟然遭遇山匪埋伏,而季桓身负重伤。 这件事一旦叫洛阳那边知晓,郭晟可不会善罢甘休,郭晟本就忌惮他在扬州的郡兵…… “大人,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陆净急忙道。 “他季桓在我扬州,安稳度日整整七月,我们都未曾动他,郭……那位若真是信了,我们就不必等了。”提起季桓,陆净双眸中血丝遍布,一时恨得咬牙切齿。 “他若真想死,不若我们直接动手,送他上路。”言毕,陆净手中的酒盏顿时碎了一地。 乔茂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齐琼之右手边上一位身着牙白色挑线襦裙的女子默默开了口: “陆先生这么急,是生怕郭晟不知,我们想做何?” 她一说话,陆净恨恨地抿了抿嘴,暗地里朝她翻了白眼。 若是一般的妇人,他早不留情面地骂回去了,可此人又不仅仅只是齐琼之长子的夫人…… 陆净眯起眼眸,朝着那妇人和齐琼之上下打量。哪知那夫人只淡淡笑着,她眼底的神色同那人一模一样,陆净深深吸了口气。 “夫人言重了,依某之见,说不定是季桓一手谋划的。” “哦?是吗,听说季桓是来要辛违之女的?”谋士朱轻道。 “辛违之女?”陆净冷哼了一声,轻蔑道:“辛违就是个笑话,瞧瞧他那架子,自命清高,最后不仅自己折在季桓手上,就连他那女儿,听说胡人入冀州时……” 他正欲继续下去,却见那妇人冷眸一扫,眼睛像是剜了他似的,陆净旋即错开话题: “季桓就算要点脸,也不该接回辛违之女。除非,辛违之女那里,有辛违和宋雍留下的东西,若是这般,大人绝不能手下留情!” “不该放了辛违之女!更不能放过季桓!” 说来说去,陆净又绕到了杀季桓上,乔茂和朱轻对视,轻蔑一笑。 “说得倒是轻松,若非你陆氏惹下的祸,季桓怎么可能会来丹阳?”周琰慵懒地转了转手上的红玛瑙镯子,颇有些漫不经心。 若仔细看,整个中堂上只有她一个女人,就连齐琼之的继室乔夫人,都未有这样的机遇。 乔茂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对上齐琼之的视线,笑道: “无论今夜季桓如何,想必大人心下早当有了判决。” “辛违之女,又怎么可能放过季桓,我们不杀他,自会有人。” 这话说得正中齐琼之心砍,只是他身旁的周琰却愣了一瞬。 “哼,辛违那个老东西都折进去了,又何况是他那个蠢女儿?”陆净有些不满。 “够了。”齐琼之有些不悦,扫了堂下的谋士,“先想想,若郭晟问起,我等怎么交待。” 乔茂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大人不必交待,此事本就与我等无关。这是季桓在邺城惹下的乱子,他的业障,由他自己还。” “我们不出手,届时自有天下悠悠众口,堵住季桓。” 旋即,乔茂放下茶盏,眸中闪过冷厉,“若是他识相的话。” 见齐琼之和周琰都点头应是,陆净浑浊的双眸紧紧眯起。 …… 周遭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落了满地红。街道上时不时还有小儿成群结伴地捡着爆竹。 辛宜穿过街巷,到了沣鸣寺门前时,才意识到今日已是除夕。 沣鸣寺今日闭寺,无论街头巷尾多么热闹,古刹前都是清寂无人。 分明是她答应的郗和,要请他去吃顿年夜饭。不成想,如今只剩她孤单一人。 “夫人,原是您回来啦!”栢瑞看见他,激动得将手中的两袋果子提起来,双眸都似在放光。 辛宜愣了一瞬,抬眸看向眼前的古刹,才渐渐想起来这少年正是当初她和安郎头回来沣鸣寺遇见的少年,郗和的徒弟。 见辛宜面色憔悴又迷惘,不待她说话,栢瑞就引着她往侧门走,一遍道: “先生每隔两个时辰就吩咐我来此,看看夫人有没有过来。” “眼下他带着小阿……小姐出去买糖葫芦了,约莫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回来。” 栢瑞摸了摸鼻尖,傻呵呵的同她笑。 “夫人,先进屋暖会炉子吧,先生早已为夫人准备好了厢房和衣服。” 辛宜眸底闪过一丝诧异,良久那抹诧异化作绵绵泉水,涌入深潭。 她不动声色地擦去泪水,默默跟着栢瑞去了厢房。她实在太累了,从昨夜与季桓纠缠,到眼下,她从没消停过一刻。 沾到床的那一刻,辛宜贪恋地坠入梦乡。 直到听见一阵阵呼唤声,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一人影默默坐在她床榻,那身影熟悉又温热,仿如是她日思夜想之人。 “安郎……” 她只有安郎了。 虽然自邺城那件事之后,她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少女情思,再没有对旁人,像对季桓一般满怀期许,羞涩又冲动。 但她与安郎,是真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安郎让她知晓,原来被人喜欢,被人珍视原是这般美好……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肆无忌惮依赖撒欢之人。 和他在一起,她是愉悦放松的,再没有在季桓面前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何况,他们早就骨血相融,夫妻一体,他们还有了阿澈。 被他善待了四年,她的生命里怎么能突然没有了安郎呢? 脑子里一团乱麻,辛宜摇了摇头,她好想见他,好想同他说说话,想他在她身边…… “安郎……”辛宜当即坐起身来,直接拥上男人的脖颈,紧紧抱着他,生怕下一瞬他就要离她远去。 “我好想你。” 环过脖颈的手臂虽然纤细,可郗和仍被这力道带得有些喘不过气。 “别走,别丢下我。”辛宜迷迷糊糊,泪水晕了满面,渐渐浸透他的衣衫。 郗和顿时僵在那里,双手似起似落,不敢去抱她,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绾绾~”他喉咙滚动,目光不知该放在何处。 郗和记得,这还是她头一回肯离她这么近,近到二人紧密相拥…… “不要丢下我。”她又朝他怀中压了压,直到那滚烫的脸颊处理到他脖颈的皮肤,郗和这才反应过来。 “绾绾,你发热了?”他当即将人拉开,抬手去触碰辛宜的额头,断然道。 “安郎,别走……”辛宜仍不依不饶,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郗和愣了半瞬,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这是把他当成了韦允安。 “我不会走。”他试图松开辛宜的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睡下。 “绾绾,我永远不会走。” 第63章 第63章:强取豪夺精于算计,不择手…… 见她彻底睡下了,郗和这才松了一口气。 怪他没有将韦允安找回来,看到辛宜难过执着,困宥于仇恨,他心中一刻也无法安宁。 回来时候,他就替她把了脉,这才发现她又受了寒。 怜惜的同时,又莫名生出一丝气恼。他是医者,深知得病容易去病难,她竟然为了杀季桓,宁肯与之同归于尽,宁肯毁了她自己的身子,他最是看不惯这等事。 可,这一切都源于他没有把韦允安找回来。 他与阿澈相处了这么久,知晓这姑娘慧根开得早,且又从不说慌。 再者,季行初也不是不知晓韦允安于辛宜而言有多么重要。 对于他去城南看韦允安的事,季桓也不过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季桓又哪里会舍得处死韦允安呢? 她只是不喜言语罢了,韦允安于她受难时伴她三年,爱她三年。而他,也恰恰迟了这三年。 若当年留在扬州的人是他,那或许如今绾绾同他才是白首不相离的夫妻。 郗和略带遗憾地看着她,将她面上的碎发轻轻拨了回去。 “若你回头,能看一看我……也是极好。” 辛宜再次醒来时候,已是深夜。喝过郗和煎的药,终于没了头重脚轻跟灌了铅似的沉重感觉。 眼前只有一方桌案,上面摆着茶杯器具,绣墩旁还有一尊燃着袅袅青烟的香炉。 房内没有人。 倒是透过隔窗,外面隐隐有暖黄的火光。辛宜揉了揉额角,垂眸时发现软枕旁叠放着的藕荷兔绒棉衫氅衣。 辛宜自己都未发现,在触碰到氅衣时,唇角微不可查地弯起了一抹弧度。 推开门的瞬间,夜风还是冷得像刀子割脸似的,辛宜拢了拢氅衣,站在抱厦前。 而郗和同阿澈正在蹲在院子里空旷的地方。一大一小聚在一起,言语嬉笑。辛宜就靠在柱子旁,懒洋洋地看着他们。 不知他做了什么,忽地抱起阿澈一个箭步就像后退去。 下一瞬,一朵朵金黄的火花爆着噼里啪啦的声响,争先恐后地从那小盒子里窜出来。足足冲了有一丈高。飞洒的星点不断向外扩散,逐渐汇聚成线,活脱脱像一棵生了火花的树。 “阿娘!”阿澈看见她,眼眸中倒映着金黄的火光,急忙要从郗和怀中撤出。 “慢些慢些。”郗和才将她放下,小丫头就跑着跳着拥了上来。 辛宜刚要俯身去抱她,却被郗和拦下,他又先行一步抱住阿澈,走向辛宜身旁。 阿澈虽有些不高兴,见郗和抱着她也是离娘亲越来越近,她伸出一双小手,虚虚揽向辛宜。 “阿娘身子不舒坦,还是叔父来抱阿澈吧。”二人的衣袂紧紧相贴,这般阿澈就能被他抱着去靠近辛宜。 辛宜顺着这姿势摸向阿澈,同她额头抵着额头,一时没有说话。 安郎也是这般,见阿澈逐渐长了个子,总是怕她抱不动…… “阿娘?”小丫头也意思到不对劲,赶忙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封,塞进辛宜怀中,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腼腆道: “阿娘拿着阿澈的压岁钱,买巷口爷爷的糖葫芦吃。” 辛宜原本情绪低落,却被阿澈这话逗得笑了,若是安郎在,定然又一板一眼地教导她,“阿澈不可给爹爹和娘亲发压岁钱,这般只会乱了辈分。” 辛宜本想逗逗她,试图将那红封接了,没想到小丫头迅速又收回去了。 她一时忍俊不禁地看向抱着阿澈的郗和,二人对上视线,只见郗和抿着唇笑而不语。 这下,辛宜愈发好奇了。 “阿澈不是说要把压岁钱给阿娘吗?” “郗和叔父说了,夜晚不能吃糖葫芦,牙牙会坏。阿澈不想阿娘的牙牙也坏。” “阿娘先答应阿澈,夜晚不吃,阿澈就把钱钱给阿娘。” “好好,阿娘答应你。”辛宜对上阿澈水灵灵的眼睛,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 “叔父一直抱着你也不舒服,先下来吧,坐阿娘身旁……阿娘好想你。” 辛宜当即坐在抱厦旁的抄手游廊的长凳上,她将阿澈从郗和那接过,将她放在自己身旁。 见状,郗和也顺势坐下,紧挨着阿澈。 月光穿进檐廊,落在他们身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银辉。耳畔是千家万户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听着他们母女说着话,郗和半倚在连廊的柱子上,唇角微微上扬。 若季行初能真的放下,此生就由他长伴在她的身旁,也是不错。 想到那一种可能,郗和在心底摇了摇头。比起她失魂落魄地待在他的身边,他还是想尽一把力,将韦允安找回来。 “绾绾,书房里我温了桂花甜酿药膳,你许久未进食了,先去喝点吧,不然药太苦。”郗和道。 无论是让栢瑞在门外候着她,还是提前为她备了厢房衣服,再到后来厨房还温着药膳…… 辛宜没想到,他竟然这般体贴周到。可她,实在欠了他太多,包括这次,她抱着赴死的决心,去了刺史府,还将阿澈托给他。 “我……”辛宜想同他道歉,但喉咙沙哑,梗在那处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她能体会到郗和的心意,可她心中到底没法再住进一个人。 “哎呀,这有什么!” 郗和明白她的窘迫,当即打断道:“不过就是一碗甜酿,我替你把了脉,不咳嗽,甜食还是能用的。” “叔父,阿澈也要。”小丫头眼巴巴地看着郗和。 “好,也给阿澈。” 后半夜,爆竹声渐渐止息,守岁的人也进入了梦乡。 辛宜倒是睡不着,她白日里睡了太久。此时,她正在脑海里思量,季桓同她说的,安郎埋在兮山的事。 见房内灯火通明,郗和还是不放心,敲响了门。 “我过来替你把把脉。” 辛宜不疑,披着兔绒大氅开了门。 现下阿澈已经睡了,白日里那些话,困在他的心头上,郗和仍是不能平静。 他面色肃然,没了往日里的随和畅意,倒令辛宜有些诧异,她顺势接过茶壶,想替他倒杯热茶。 郗和倒也没拒绝,只是当着她的面叹了口气。 “绾绾,你可曾记得,当初在沣鸣寺答应的我什么?”郗和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幽深。 辛宜垂下眼眸,心中百感交集,无措又无奈。 “对不起,郗和。”良久,她缓缓抬眸,泪意盈满了眼眶。 看见她眼圈泛红,郗和心尖蓦地一痛,她本就如此命途多舛,他却又这般逼迫于她。 可是,他不想亲眼看着她去死! 人只有活着,才能去追逐那些心之所向的物什。相通了这点,郗和顿时豁然开朗,他看向辛宜的眼眸,定定道 : “绾绾,你没有错。” “错得是季行初,我知晓,若没有他,你与韦兄仍会在永安县继续安然地生活。” “你们会看着阿澈长大,过去那些痛得苦得就永远成了过去。我知晓你的不易。” “是啊,若没有他,我和安郎又怎么会如此。”辛宜垂下眼眸,微微侧脸,试图将着面上的悲伤隐匿。 “好在,他现在彻底死了,死在了野狼的肚子里。我终于为安郎报仇雪恨。” “可我不明白,我分明已经报了仇,却依旧高兴不起来。” “季桓他是死了,可安郎却再也不能回到我身边,阿澈永远没有了父亲。而我,也是一无所有!” 听见辛宜说季桓死在了野狼的肚子里,郗和不禁拧眉,眸中不乏有些担忧。 季桓那般精于算计,不择手段,怎么可能会被野狼吃掉?他季行初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毕竟,连辛违这等谋士都栽到了季桓手下,若传言季行初死在野狼腹中,那天下岂不要贻笑大方? 且季桓不能死,若季桓死在扬州,郭晟又岂能善摆干休?到时候被拉出来顶罪之人…… 郗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试图安慰辛宜道: “绾绾,阿澈怎么会没有父亲呢?你莫忘了,叔父伯父,怎么说也带着一个‘父’,若你不介意,从今往后我可做阿澈的父亲……” 这话刚一说话,郗和旋即红了耳畔,急忙喝了口茶,却又被呛到,一边咳嗽一边解释道: “绾绾,我不是哪个意思,怎么说我也照看了阿澈那么久,他同我,也是有些缘分的。” 感觉直接越描越黑,郗和干脆一直咳嗽不出声了。他头一次直面这等事情,方才他的话,辛宜会不会…… 在她看来,韦兄刚死,他那般是不是太过心急?但他确实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在她难得时候搭把手,告诉她,她还是有可以依靠之人! “我知道奉安的意思。”辛宜叹了口气,“奉安对我和阿澈,还有安郎的大恩,辛宜此生难忘。” 说罢,她急忙屈膝行礼,无论郗和怎么阻拦,她像是铁了心似的,非要完成那一拜。 这事既然被她不动声色的揭了去,郗和也没作他想。看着辛宜,眉心紧拧,黑眸中满是忧虑之色,试探问道: “绾绾,若是……我是说若是,这次季桓未死,你会如何?” “他死透了,不可能再活着!” “那一群群野狼冲他而去,他身上都是血……他季桓必死无疑!”辛宜面容难堪,执着道。 “绾绾!”郗和有些无奈,他知晓她这又是在自欺欺人,其实她也知晓,季桓难杀得很,她自己也没有几分把握。 “你冷静下,若季桓没死,你还要再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郗和定定地看着她道。 “他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若他没死,我就杀到他去死,他若不死,我有何颜面下去见安郎?季桓那等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之人,就算死,他也只能下阿鼻地狱!”辛宜气恼地面色憋红,有些声嘶力竭道。 “那之后呢?”尽管仍听见他意想之中回答,但郗和不知为何,心下憋着一股子气,他也渐渐沉了面色,认真道。 “杀了他,我会带着阿澈回到并州……” “辛宜,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只要季行初没死,你就会永远这般做下去?即使赔上你的命,即使阿澈永远失去父亲母亲,成为孤儿?你也依旧如此?”郗和目光沉沉,话语都带着几分郁结之气。 见她没有说话,郗和的怒火更盛。他沿着桌案来回走动,在焦急中不断徘徊。 “绾绾,既然你一心要杀季,那先听我说完这其中的利弊关系。” “当下季桓是与郭晟做了某种交易,若季桓不明不白死在扬州,郭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若你为报仇杀了季桓,齐琼之和扬州的那些人,就会以此为借口,将你推出做挡箭牌,反而将他们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绾绾或许也发现,季桓待你有些许怪异……他应不会向往常那般待你了,若你实在想杀他,不如等从扬州离开后,在他回京之路上再动手……” “可我等不了这么久!若季桓一直不回邺城,我岂非要在扬州等他十年八年?他可配?我恨他,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他即刻就去死!”辛宜崩溃哭道。 “若他不死,我又怎么对得起我的安郎?” 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郗和默默叹了口气,恼怒却又无奈。 他方才不过试探辛宜,是否继续要杀季桓,不想她倒是真得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 她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连昨晚的事也是这般,冬日里水冷的透骨,她仍一意孤行,为了杀季桓竟然跳到冰水中,这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纵然季桓该死,可她唯独不能自己的命在去堵这一把。他实在不忍心见她被仇恨冲昏头脑,一条路走到黑。 何况,韦允安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若她真杀了季桓,最后只能两败俱伤,她和阿澈都会丢了性命。 “好,那我再问你一次,绾绾你若是出了事,那阿澈怎么办,他还未满三岁,你为了报仇连你和韦兄的骨血都要舍弃吗?” 辛宜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旋即却旁侧错开眼。不料郗和却始终直直盯着她与她对视,绝不让她有一分一毫的退缩。 “绾绾你以为,你杀了季桓一切都完了吗?朝廷官府会通缉你,会将阿澈没入贱籍,好一点的就是与人为奴为婢,差一点,便是没入教坊司为妓!” “绾绾,若真如此,你当是好狠的心!” “不,我不会放弃阿澈的!她是我和安郎的孩子,我不会让此事发生的,事发以后我会带着阿澈离开,实在不行,我便离开大周,去往百越之地!” “天下之大,我不信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辛宜面色决绝,袖中指节死死掐着血肉,连肩膀都在发表颤。 “绾绾,莫要在自欺自人了!”郗和苦口婆心劝道。 “此地是扬州,我说了,季桓若死在扬州,齐琼之为了平息郭晟怒火,首当其冲的就是你!” “那我能怎么办呢?杀不了他,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仇人每日逍遥快活?他根本就不会放过我!我与他之间,只能是不死不休!”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为何就不肯放过我?他本就该死,他本就该死!只要我辛宜活着,我就不会放过他,我要为安郎报仇雪恨!” “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绾绾绾,你还有我,还有阿澈,还有……还有你阿兄!还有槐安巷的薛娘子。你可知,她前段时日还同我问过你。她担忧你的病,还要托我将那一篮新下的蛋带给你补身子。” “还有素问,当年的事她没有死,季桓虽下令施加酷刑,但好在她没事,我之前见她,她还同我说了话。” “素问!”听见素问的名字,脑海中的回忆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素问与她挥泪别离。 “她没事就好,她没事就好。”辛宜本想稍稍松下一口气,可一想到素问在何处,她猛然惊醒,“素问在吴郡,那个疯子怎么可能会放过素问!” “他会放过素问的。”郗和看着她,笃定道。 “你可知,季行初的行径与以往大有不同?他能知晓当年的事,便是通过素问……” “所以,他若能想开,只会想法设法的弥补你……你们之间,也不是不死不休的地步……” 说话这句话的时候,郗和有些心虚。他也没有几分把握,季行初会做到什么地步。 他不想绾绾走上一条不归路,他们之间,或许有转圜的余地呢? “不,奉安,我不信他,我不可能信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那种人,刚愎自用,傲慢狂妄,他永远都不可能悔悟!” 郗和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无论他如何劝她,辛宜始终都不改口。现下就算季桓彻底悔悟,但覆水终将难受,却是到了辛宜与他这般势同水火。 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季桓的女子,如今到一门心思果决刚毅的势必要杀季桓。 真是讽刺,可 这一切都是季桓自己种下的因。 “绾绾,人不能只为了仇恨而活。”郗和思量许久,终是开口到。 “人生不过短短数载,你还能做很多事,还能抚养阿澈长大,还能……还能将辛先生的书稿都整理一番,还能……” “或许,就当是为了我和阿澈活下来吧……”他喉咙哽咽,还是说出来藏匿于心中许久的话。 为了他活下来…… 郗和觉得,自己今晚真的是要疯了。 他眸光微动,有些落荒而逃之态,急忙道: “总之绾绾,你好好思量一番我今日说的话,你并非只是为了仇恨而活?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你并未亲眼见过韦兄的尸身。” “若连你也去了,倘若有朝一日韦兄活着回来,看不见你,他会如何绝望?” 听到这句话时,辛宜已经泪眼莹莹,捂着唇哽咽起来。郗和说得对,她从阿兄那里得知安郎的死讯,可她毕竟没有亲眼所见。 待明日她要去一趟兮山,总归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要再去见安郎最后一面! 第64章 第64章:强取豪夺他们注定了就该绑…… 翌日,辛宜起了大早。正欲同郗和告别。 因着她生病,阿澈也未像往常那样同她睡在一处。辛宜先去看了看阿澈,将她踢下的被子重新掖了掖,盯着阿澈的睡颜,愣神了一瞬。 “娘亲最是对不起你和爹爹。”她心中默念着,长眉都拢蹙在了一起,分外忧伤惆怅。 若是可以,谁不想安居乐业,无忧无虑的生活着? 她得去探究一下情况,安郎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日去顾神医住所时,冥冥之中她似乎听见安郎在呼唤她。 就算最后有一丝希望,她也决不能放弃。 “娘亲今后会振作起来……” 俯身亲了阿澈的脸颊,辛宜旋即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去。 然而还未出了厢房的大门,就正好遇见郗和站在那棵系满红绳的菩提树下静静地看着她。 “昨日你刚刚退热,风寒还未好全,其实……不必这般急……” 辛宜摇了摇头,眸光中平静悠远,竟无一丝涟漪,这倒叫郗和意外。 “我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辛宜抬眸,看向她,眉眼却柔和了几分。 “谢谢你,奉安,我得留着这条命,你说得对,若是安郎还在,他回来看不见我,会着急的。” 郗和默默叹了口气,原本这是他也无打算之事,只不过借此机会激励她活下去。 没想到她如今却这般固执,非要一探到底。若是事后真叫她知晓了,满怀希望的期许与绝望的悲痛相互交织……他不忍心见她那般难受。 “我同你一起吧,我在吴郡待了三四载,再怎么说也比你熟悉一些。” “我会随身带些药,以备不时之需。再者,你一个人茫然上山,我怎么放心得下?” 看出她的诧异与震惊,以及眸光中的欣悦,郗和继续道: “阿澈你放心吧,我们走后栢瑞会照顾好他。” 辛宜有些难为情,她一而再再而三得麻烦郗和。第一回去齐安县寻找安郎,她将阿澈托付给他,一带就是将近六月。上回因为阿兄和齐琼之的事,临时又将阿澈托付与他。 “奉安,多谢你一直以来对我都这般好,辛宜实在感激不尽……” “绾绾,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心中畅然乐意。若每一次,你都要谢我,那你可真欠了我太多人情,将来不怕我一并讨回来?” 他唇角含笑,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辛宜便知晓他又在打趣她,便回道: “好。” “……” 郗和没想到她真会答应,这下突然把他弄的面红耳赤了,好似他做这些,都是要求回报似的。 可他的心中却总忍不住往那处想,若真的可以…… 郗和旋即恢复了冷静,看向辛宜,转移了话题。 “绾绾,今日丹阳那边传来消息,齐琼之已经放了你阿兄,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卧床修养一段时间就可。” “是我害了阿兄,若不是我,他也不会被齐琼之要挟,受此磨难。”辛宜有些失落。 “绾绾,今后莫要说这些话了,不必总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也莫要说那些垂头丧气的话。”郗和劝导道。 “我知晓了。”辛宜道。 “总是世事无常,谁又说得准呢?”他抬眸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神情有些茫然。 在郗和的视线下,临走前辛宜还是捏着鼻子灌了两碗汤药。之后,郗和租了一辆马车,载着辛宜去了兮山。 与上次来兮山的方向大致相同,都是先坐马车绕一段远路,路过震泽时换成小舟,最后才到兮山上。 季桓说过,他把安郎葬在了此处。可偌大一个兮山,安郎又葬在哪呢? 心中燃起的火苗腾地一下被浇灭,辛宜有些后悔,后悔那日质问季桓时候,没有问清楚。 “绾绾莫担忧,知晓了兮山,我们一点点找,总会有结果的。”郗和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正好兮山大,能困住她一时片刻,等她想清楚了,自然能破解那场死局。 现在只要她肯好好活着,他便别无所求了。 …… 吴郡,太守府。 清晨的微光稀稀疏疏的落进窗内,在山水屏风上投下一层光影,正好散乱地洒在依靠在床榻上的男人脸庞上。 他双眸泛红,血丝爬了满眼,猩红地实在骇人。 而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他左手上的那节断了的中指上。 世族重仪容举止,形神俊美。而他如今却瞎眼断指……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那日发生的事像魔咒一般,啃食着他的脑海心灵。 她不是心地善良?连崔节,崔苓那些欺她辱她的败类都能获得她的恻隐之心吗? 怎么到了他这儿,全都败地一塌涂地? 他以为有了那些山匪,她仍能像少年时那般,为他乱了心扉,动了心弦…… 危难之际,他不顾死生救她,将之前的那些事一笔勾销,她放下那些事,不是顺其自然?这番她就能回到他身边,继续做他的妻……从那件事以后他就想过了,他今后会好好补偿她,不会再像过去那般待她。 她想去何处就去何处,他再也不会拘着她。若她要将那个孩子带过来,他咬咬牙,也不是不能忍受…… 可为何,为何这一切都不起效用?为何他替她挡箭,带她逃生,她不仅不领情,还要他葬身野狼之腹? 莫不是他如今有了残缺,辛宜看不上他了? 也是,就算韦允安死了,还有宋峥郗和那些人,再不济还有听竹苑的那些倌儿……再如何,都比他这个残缺之人强! 可她怎么能真弃他而去呢? 他们注定了就该绑在一起,这辈子,下一辈,下下辈子,都绑在一起! “来人!”季桓忽地抬眸,目光冷冷地看向窗外,这时候钟栎正匆匆进来。 “直接将顾道生请来,本官要他,做一物。”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那节断了一截的中指上,眸光阴鸷的可怕,而后道。 “暗中去请,若有漏了消息,本官唯你是问。” “喏。” 身上阴冷沉重的目光如芒在背,钟栎暗暗吸了一口气。想看季桓却又不敢抬头。 “无事了,你下去吧。” 季桓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却见钟栎仍杵在那没有动弹,烦躁地抬眸道: “还有何事?” “主上…… 大小姐不见了。“钟栎禀报过后,直接屏住呼吸吹垂下首去。 “何时的事?”季桓拧着眉心,面上愈发不耐。 “主上前往丹阳那日……属下,属下也是今日才知晓。见主上重伤昏迷未醒,这才……” “兮山找了吗?”凤眸中寒光似起,男人左右翻掌,又开始看向自己的左手。 “找了,只是兮山太大,属下也去了长生庵,依旧没有消息。” “兮山,兮山……兮——”季桓忽地抬眸,那夜分别时决绝的容颜似乎就在眼前。 她为了区区韦允安,来质问他,还要杀他! 她知晓韦允安埋在了兮山上……而季泠很可能也在兮山上。兮山,长生庵,陆琛……季桓眯起眼眸,当即道: “本官要前往兮山,即刻启程。带上一半的骑兵、弓箭手,还有,时刻留意陆净的动向,若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喏!” 为了齐琼之的那些事,还有传国玉玺,他本不欲同陆氏撕破脸,可若这回陆净敢动他的人,他不得不斩草除根! 他季桓,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辈。陆净若惹了他,便不是齐琼之一句简单交待的事了,到时看齐琼之和扬州世家要如何选择,鱼和熊掌,从来都不可兼得。 …… 月上枝头,夜鸦在林中枝头呜呼哀嚎着,叫得人发颤,莫名悲伤。 辛宜和郗和约莫是巳时而来,下午顺着枯树山林绕了一圈,都不见坟茔。 见她累的满头是汗,面容憔悴,郗和一边拿出水囊,一边从怀中掏出丝帕,附身迅速将她额角的袭汗抹去。 虽然夜晚,可月色格外通透明亮,辛宜看清他的动作,正好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一时惊愕地忘了说话。 “绾绾莫要难过,兮山大着呢,光是山头就有一二十座。今日先找到这吧,山上夜晚风厉害着呢……” 他眸光复杂,下意识抿了抿干涩的唇,其实找不到韦允安的墓于他而言才是最好不过。 这样,绾绾就能安顿下来,不去想那些刺杀之类的。至少能保住命。 可他又不忍心看绾绾难受…… 辛宜也累得虚脱了,答应了郗和的话。 “我们随意捡些枯枝,也能取取暖。”郗和道。 辛宜点了点头,借着月色,只要往地上随意扒拉几下,柴火也就够了。 哪知,她刚想绕过前面的古杉想捡着枯枝落叶,却看看古杉对面隐隐约约有飞荡的火星,似乎还有女人悲伤的私语。 当即,辛宜躲在树后,心有余悸地舒着气。耳畔的夜鸦的悲号更衬得夜色骇人。 “奉安。”她小声默念着。 郗和不知去向何处,没有回音。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仍在继续,辛宜捂着心口,拧着眉心,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奉安,你为何会在此!”哭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诧异地询问。 “季泠阿姊,你怎么……?”郗和复杂又悲悯地看着季泠,刚想出的话顿时又梗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听见不是她想得那些怪力乱神,辛宜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走到郗和身侧才看清跪坐在地上一身僧袍的女子是季泠。 “季泠阿姊!”辛宜蹲下身,感怀地看着她。 “你……”看着她跪坐在一块墓碑前,心中说不错愕那是假的。 只是那墓碑虽然祭祀所用,上面却没有任何字,而墓碑周围连坟冢都有。 知道辛宜想问什么,季泠抬手用僧袍擦去眼泪,“小兮走的时候不过几个月,我并未给他刻墓铭……” 听见这话,郗和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琛是吴郡陆氏宗子,他死后定然要被迁往族陵。而当年季泠腹中的孩子,只能作孤坟野鬼,无处可去。 “十一载了,我正是在此处把小兮弄丢的。” 见季泠怜爱地抚着墓碑,神情怔然,郗和不禁拧了眉心。 若他未记错,季泠阿姊和陆氏子私奔逃至兮山,陆氏和季氏的人都追至此地截堵……她许是那时颠簸劳累,没了孩子。 那时季桓奉命随讨虏将军袁旬清剿扬州青泽山匪寇,他得知消息,先一步带走了他阿姊,并一箭射杀了陆氏子。 陆氏迄今为止都没有善罢甘休,可当年并没有亲眼看见季桓射杀了陆琛,是以陆净虽恼怒,却没有证据,就奈何不了季氏。 那时候陆氏刚被外放,官场失意,齐琼之更不会管这等俗事。 “季泠阿姊,此地恐怕多有不便,你……”虽厌恶季桓,但辛宜也知晓事情厉害关系。季泠一旦现身,陆氏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是琛郎的忌日,小兮也是……我今日就想一直陪着他们。”季泠垂眸,有些固执。但看见辛宜,仍不忘关切道: “你和阿和怎么在此?” “我……”眼睛蓦地一酸,辛宜忽地想起上回在长生庵与季泠的对话,季泠说,不愿看见她再变成另一个自己。 “我来找我夫君。季桓说过,他就在这山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如何,我都要找到他,将他带回家……带去永安……” 泪意氤氲,辛宜闭上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和阿澈还在等他……” 闻言,季泠面色煞白,皱干的唇角止不住地发颤,扶着辛宜的肩膀流下两行热泪。 “对不起,是我们季氏对不住你。辛宜,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真下了这等狠手……” “你若想杀他,我不会阻拦……”季泠吸了一口气,心底快速有了计量,“只我想说的是,莫要将自己折了进去,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还有阿澈,她还那样小……” “阿桓做了太多的事,他下场如何,自有天收……就算阿母还在,也不会纵容他这般不择手段。” 辛宜蹙着眉,面色痛苦凝重,袖中指节紧紧攥起,深陷进骨肉之中。 “趁着还有机会,你离开吴县吧,离开扬州,再也别回来……阿桓疯魔至此,他不会善罢甘休。”季泠苦苦劝道,就算是她,也不敢肯定,季桓真能知错就改。 “我不会走,兮山于阿姊而言有多重要,便于我而言就有多重要。若安郎还在一线生机,我找到了他,自会远走他乡,再也不会来。” “若他……若他真……,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季桓。” 这已是她最后的忍让了,她必须先弄清楚安郎的事。这是支撑她最后过下去的希望了。 有郗和在,阿澈就不会有事……她想最后再无赖一回。 季泠摇了摇头,垂眸凝视着火盆里的衣物,苦笑着。是啊,她一直都在痛苦的活着,她与自己的至亲阿弟间隔着杀夫之恨! 耳畔仿佛听见什么动静,郗和当急提醒道:“快灭火!” 不待季泠反应过来,郗和当即将水囊里的衣物尽数浇灭。季泠险些尖呼出声,却被郗和从后捂住了嘴。 “别出声。”郗和抬眼看向辛宜,轻声道。 “家主说了,那个女人就在兮山上,可兮山这么大,我们去哪里找?”脚步声此起彼伏,离他们藏身的矮坡越来越近。 “谁知道呢?家主特意吩咐要搜山,实在不行,就直接放火!” “放火?天干物燥的,放火万一止不住呢?” “管他呢,反正咱们又不是吴郡人!” 一时间,缓坡后的三人纷纷面色惊愕,目瞪口呆。 “阿姊,此地不宜久留,现在必须得走!”郗和面色肃冷,断然道。 “你们走吧,他们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找我。”季泠神色悲悯,淡然道。 “兮山绵延百里,若陆氏真为了寻我放火焚山,我便是吴郡的罪人。” “若琛郎知晓,会怪我的。” “他怎么会怪你呢?”辛宜当即蹙眉,抬眸惊讶地看着她。 “阿姊,若他真心爱你,必然不愿看见你命丧火海。”辛宜脑海中忽地有些纷乱,她不太明白季泠和陆琛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她是与人私奔逃到兮山的,陆琛身为陆氏宗子,若真执意要娶,陆氏一族又能有何办法? 安郎当初来吴郡任职,为的就是整理吴郡水患的卷宗。陆氏毁坏震泽堤坝,趁机抬高粮价谋取利益,更有甚者,还向湖水中投毒彻底将百姓逼上绝路。 如今为了寻季泠却又要放火焚山,这样的一个家族,又能出来什么样的家主? 联想到季桓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辛宜顿时对陆琛没了半分好感。 “不好,来不及了。”郗和抬眸见,却见下面的山麓上已经陆陆续续起了火。 “阿姊,眼下我们没有退路了,若一直待在此地不走,我们三人都会葬身于此。”郗和劝道。 见她仍在犹豫,辛宜也道: “阿姊,奉安说得对。趁着火势还未变大,我们现在下山。” 不待季泠反应,郗和与辛宜一左一右,带着她匆匆忙忙开始下山。 冬日里天干物燥,草黄叶干,火势顺着山林一窝蜂地向四周蔓延,不一会儿就浓烟滚滚,熏得人眼睛干涩。 辛宜一边走,一边却在不时留意脚下,看看四周有无坟茔。若山火焚烧过后,留下一地灰烬,或许那时她连安郎在哪就更分辨不出来了。 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是她,她可能比季泠阿姊更执着。 眼下她只祈求那是一座空坟,祈求她的安郎仍然好生生得活着。 借着月色和冲天的火光,三人越走越快,不一会就到半山腰的茅屋上。 “咳咳。”季泠身子本就不大好,呛入了浓烟,咳得面色憋红。 辛宜想也不想,从身上扯下三片棉布,放进木桶里打水浸湿,递给郗和与季泠各执一份捂住口鼻。 “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们。”季泠眼眶湿润,那帕子捂着口鼻的同时眸光微动。 “现在莫说这些了,我们先下山才是最要紧的,兮山大着呢,陆氏想放火焚山,也得好一会。”郗和道。 “不知山下有没有人围堵……如今这吴郡陆氏也实在猖狂,竟然敢私自焚山。” 方才回那茅屋的同时,辛宜进屋将房里的弓箭匕首等物也带了出来。 郗和倒没有拿,他虽不擅长舞刀弄枪,但他终归是医者,有他自己的那些防身之物。 “兮山背靠震泽,我们只要速速下了山就好。”辛宜紧紧握住弓身,估算道。 “季……”郗和抬眸看了辛宜一眼,终是将话憋进了腹中。 陆氏的动静这么大,季行初也不是吃白饭的,今日还有一场大戏在后头等着。 只是他不知辛宜再看见季行初的话,会不会…… 山路陡缓转折,三人本继续顺着坡度下山,迎面却碰上了一群不速之客。 第65章 第65章:强取豪夺人怎么可以无耻到…… 那些人并未穿着兵甲,反而一身统一的布衫,手握长刀朝着这边而来,神情戒备。 不一会儿,他们迅速往两侧错开,在并不宽敞的山路前留下中间的一条狭窄的过道。 “恭迎家主!” 一位身着红黑相间衣衫,蓄着山羊胡的老者迈着相当快的步伐,精神镬烁,匆匆而来。 “老夫恰恰只留了这一处出口,就是等着给你翁中捉鳖!” 陆净死死盯着那张面容酷似季桓的脸,目露狠色。 “贱人,当初若非是你,我儿又岂会离家出走!你们季氏,到底是一丘之貉,无论男女,没有一个好东西。” 对上他的眼眸,季泠漆黑的眸中蒙上一层愁绪。袖中的指节不断蜷紧又放开。 “我知我有罪,只是阿翁,我死之前,能否让我去祭拜一下琛郎?”她忽地抬眸,目光坚毅,不屈不挠地看向陆净。 “呸,痴心妄想,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唤我阿翁?呵,若叫你季选知晓,他的女儿敢唤我阿翁,不待他出手,任凭我,也要替他清理门户。” 陆净说罢,这才抬眼打量季泠身边的两人。郗和他自然认识,吴郡水患时正是他那沣鸣寺的人四处给他捣乱。 至于另一个女人……既然与季泠一起,定然也与季氏脱不了干系。 更或许,这个女人就是他要找的辛违之女! 想到今夜收获颇丰,陆净的心情旋即好上了几分。 “我找了你整整十一载,季桓那小儿倒将你藏得极好,可你终归要知晓,是你害得我儿!” “你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莫要负隅顽抗,不然老夫身后的人可不是吃素的,乖乖跟着老夫回去,还能留得一丝体面。”陆净虽顺着这话,眼神却时不时向辛宜和郗和那边望去,警告道: “怎么,你们是要同老夫作对?按理说,应是冤有头,债有主,可黄泉路上,多找几个人给我儿陪葬也是极好!” “阿翁,不关他们的事,我知晓你恨我,我跟着你回去,与他们无关。” 陆净早已失去了同她掰扯的耐心,当即挥手道: “快!将人拿下!” 辛宜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弓,目光警惕,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攥紧季泠的手腕,默默替她安着心。 季泠回过神来,歉疚又感动地看向辛宜,目光含泪。 “陆大人,你看看这方圆十里的光,你可知按新朝律令,你这私自放火焚山是何罪?”郗和上前一步,挡住了陆净看向季泠和辛宜的灼灼目光。 “哼,休得拿那些东西胡乱掰扯!莫要以为老夫不知晓,那个贱人在山上焚烧衣衫,若齐刺史问则,那贱人休想脱得了干系。”陆净吹着胡子,面色黑沉得难看。 “哦?陆大人当真看清楚了?那陆大人今日带着这么多人浩浩汤汤上山,真当洛阳那位是傻子?”郗和上前一步,讽刺笑道。 “要我说,找借口也总得找的说得过去,陆大人你看看你走得太急,令牌都掉我这了呢。”郗和说着,真从袖中摸出一个什么东西。 经他这提醒,陆净也后怕不已,摸向腰侧发觉少了什么后,当即想上前去看看那令牌是不是自己的。 哪知,郗和广袖一甩,满天的白粉旋即飘起。他迅速捂住口鼻,往后撤去。 中了药的侍卫顿时一个个浑身筋软无力,跌倒在地。陆净看着朝着山上跑去的几人和周围中了药的士兵,气都怒目圆睁。 “废物,真是一群饭桶,后面的给我上!抓住他们,今日若能抓住他们,重赏三百金!”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士兵也顾不得危险,迅速朝着郗和辛宜他们那边追去。 山上浓烟滚滚,连天际都染成了黑红深橙,郗和带着二人朝着山坡上的一处山林跑去。 “唔~”季泠没看清脚下的石头,重重跌了一跤。辛宜当即上前去搀扶她,哪知季泠情急之中拒绝了。 “阿和,你带着玉绾先走吧,阿翁要找的是我,只要我留下,你们都会平安无事。”季泠神色忧虑,月色下她的面容愈发憔悴,压了一道又一道泪痕。 郗和皱眉,眼疾手快快点了她的哑穴,不让她再说话。接着,直接背起了季泠,将袖中的药粉塞到了辛宜怀中。 “我们先继续下山。”郗和当即道。 辛宜只诧异了一瞬,登时反应过来郗和的意思。陆净只留了一处出口,可山林这般大,总有他们的出路,即使穿越山火横行的道路! “好,奉安你先带着季泠阿姊在前面走,我断后。”辛宜握紧了长弓,跟在郗和身后,若有追兵,离得远她可直接用弓箭,离得紧了她便用软筋散。 “杀啊!”不一会儿,身后的士兵迎着陆净飞快朝他们这边而来。 辛宜当机立断,费力拉满长弓,半眯起眼眸,打算对准陆净直接射去。 然而陆净躲在那些士兵身后,他们又都在不停追赶。辛宜的第一箭只看看射中了陆净身前的士兵。 黑夜中,那些人浑像恶鬼似的,朝着他们涌来。冷白的刀刃在月光下闪耀着此起彼伏的白光。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撒白粉,可哪些人有了警觉,提防得紧就是不靠近。 最后她无法,直接三箭齐发。 对面三人齐刷刷倒去,然而她刚放下长弓,其余的人迅速赶来,围堵得她分身乏术。 辛宜渐渐有些吃力,迅速撒出了软筋散,转身就要离去。 那些人到底是有了经验,预感到她动手的瞬间,旋即捂住口鼻,执着长刀就往她这边冲。 愤怒与不甘泫然而至,辛宜紧紧握着长弓,怒视着他们。她还未弄清楚安郎的事,若就这番死在了这……她真是对不住郗和的大恩…… “辛违之女?”陆净走了过来 ,盯着她的面容试图寻找故人的痕迹。 “可惜只是个蠢货。”他凉凉道,看着手下将辛宜羁押过来。 “为那些贱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辛违就是这般教你的?”显然,他口中的那些“贱人”不包括季泠一个人。 “你与老夫无仇无怨,老夫本也不想为难故人之女,只可惜,你偏偏是季桓的女人!你说,老夫怎么可能会放了你?” 辛宜瞪着他,眸底怒意横生,可转念一想,他是齐琼之的手下,眸底的汹涌旋即淡了几分,旋即轻声道: “我恨不得杀了季桓!” “大人定然也恨透了季桓吧,杀了令郎的分明是季桓,大人可否放季泠一条生路?” 陆净闻言,浑浊的眸瞬间亮了几分,颇有兴趣道: “你觉得,你有资格同本官讨价还价?” 辛宜垂眸,漆黑的长睫遮住视线,叫人看不出情绪。 “那是自然不敢,难道大人不知,季泠阿姊当年在兮山时,已有了五月身孕?今日她烧得,正是令孙的衣物。” 果然,辛宜说完,陆净的面色迅速变了一瞬,当即又恢复阴鸷肃冷,恨恨道: “哼,那又如何?已经死了十一年,未曾生出的东西,算哪门子的陆家人!季氏之人,不配生出我陆氏的血脉!” 辛宜瞥着唇暗暗白了他一眼,袖中指节紧攥着。脑海中飞速思量着如何为季泠郗和他们争取时间,以及自己如何脱困的事。 陆净没工夫理会她,抬手挑起她的下巴,诡异地笑出了声。 “你说,若是老夫抓住了季泠,你和季泠相比,季桓会选谁?” “是选你这个结发夫妻,还是选他那个好阿姊呢?” 眼眸滴留转了一瞬,陆净笑道:“若你交出扬州地下古地宫图……辛违是杭太傅的得意门生,他不会不知晓……” 陆净直勾勾地打量着辛宜,另一手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着。前朝定昌太子清剿匪患时,找到了传说中的地宫。只不过后来时过境迁,消息渐渐湮没了。 若他陆净得到了那张图,地下富可敌国的金银珠宝便都是他一人所有。 毕竟,辛违随宋雍从军多年,纵然有辛违的三寸不烂之舌,宋雍的屯田之策,那也不可能一口气直接从陶应手中夺下冀州,甚至还背刺冀州世家一刀。 他们定然用了地宫的金银,这才有源源不断的银子用作军饷。 闻言,辛宜只是愣了瞬。父亲外出做何的消息,她一般都是从阿兄哪里得知。父亲有没有那图,她还真不知晓。 “我记得好像有那么一张图,不过时日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这下换做陆净犹豫了一瞬,看着她欲言又止,似在等她开口。 “我只有一个条件,放过季泠。”辛宜用力,挣脱他的桎梏与触碰。 “……成。”陆净咬了咬牙,届时等他拿到宝物,季泠包括这辛违之女,他一个都不留! “若是这般,我与大人并不是敌人,反道是朋友,大人这待客之道……”辛宜冷冷地盯着他,面色不悦。 陆净抬手,那些人旋即送了桎梏。 “大人要杀季桓,我也要杀季桓,不如我与大人合作,待杀了季桓,大人也算大仇得报!” 陆净的眼眸眯得越来越深,颇有兴趣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放了我!我会亲自将他引入大人的包围。我比大人,更恨不得他去死。” 瞧见辛宜面色决然,黑眸中怒意横生,陆净拍手笑道:“好,好,不枉老夫高看你一眼。这才是辛违的女儿!” …… 从陆净那离开之后,辛宜厌恶地擦着下颌,死死握着长弓。原来,真如郗和所言,季桓并没有死! 她费了那么多气力去杀他,他都没有死。而他想要别人的命,却如捏起一颗蝼蚁那般简单。 越往前走,眼前的光越亮,火势汹涌澎湃,气焰逼人。刚才与陆净的周旋,不过她的临时脱身之计,她也未曾想到,陆净会这般蠢。 或许因为陆净要找的根本不是她,反而她还能带给陆净其他利益。对陆净而言,求之不得。 由于方才的耽搁,她与郗和终究是走散了,周围只是蔓延的山火,耳畔不时还会传来夜枭的悲号。 她现下要急忙赶下山去,不然待烧火蔓延而来,愈发难以逃出生天。 “咳咳。”浓烟呛得她直咳嗽,辛宜捂着口鼻,俯身穿过山林。 奔波劳累了这么久,她实在有些体虚。昨日才刚刚退热,她的身子实在不能继续消耗下去了。 辛宜俯身弯腰,扶着树桩呕吐了一阵。想来她受了凉,又呛了烟,胃中实在难受得紧。 直到胃中什么都吐不出来,辛宜回过神,这才看清她手里扶着着的是何物什。 经历风吹日晒,那木桩上的墨虽早已淡了颜色,到坑坑洼洼的刻槽分明就是韦允安的名字。 “安郎!”借着火光的照映,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那木牌痛哭流涕。 “我找了你这么久,不想你竟然在此。”她闭上眼眸,将脸颊贴在木桩上,试图攫取那曾经日思夜寐的温柔。 远处的山林发出一声巨响,似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蓦地将地上的女人惊醒。 山火越烧越旺,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满是灰烬苍夷。辛宜忍着悲恸,开始去寻找她心中的答案。 “安郎,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今日定要一探究竟。” “你怎么可弃我和阿澈而去!” “你说过我们一家三口会永远在一起。” 跪在地上的女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开始用身上的匕首,一点一点地挖着木桩后的坟土。 当日埋葬的土经过风吹日晒,早已压得平整厚实。岂能是一把匕首能瞬间挖通的? 但此刻的辛宜仿佛陷入了魔怔,胡乱卷起袖口就开始挖。安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身为他的妻,知晓安郎的身量体征,只要让她开棺看看,哪怕最后一眼…… 若等山火焚烧过后,木桩没了,整个兮山她又该去何处寻找安郎的踪迹? 泪珠子不听使唤地落下来,似有千斤重似的,砸在土堆上,混着泥土溅落在她霜白的裙衫之上。 肃冷的夜风裹挟着热浪,整个山林开始变得惨红灼热。辛宜挖着挖着,忽绝胃中又是一阵翻涌,直接将胃中的东西尽数吐出。 “唔~”她容颜憔悴,面色苍白。其实,她现在渐渐有些理解了季泠,她与季泠,真是一类人。 命途多舛,同病相怜,还都同那一人有联系。 浓烟滚滚,火势窜等更猛,天上的明月早已看不见。 眼看着棺材就要挖出来了,辛宜的眸子忽地亮了起来,决心将那些覆盖的土尽数挖掉。 周遭稀稀疏疏的火星飞过,溅落在她的衣衫之上,辛宜都未曾察觉。 耳畔又是一阵巨响,但想到再有一点,再有一点棺材就能全露出来了,辛宜彻底陷入了疯魔之中,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一片狼藉。 一身黑衣的男人俯身喘息着,肩膀和手臂上的灼伤泛着绛红,目光沉沉地看向地上的刨坟的女人。 “辛宜,你不要命了吗?”男人说话时,袖中的那截断指隐隐发颤。漆黑的眸光将辛宜视线引至二人身侧的一枝着了大火的树干上。 那树干约莫碗口般粗,许是林上着了火的枯枝。正好顺着辛宜的头顶往下坠。 当才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提剑将之挡了回去,那枝干若是真砸了下去……季桓不敢想那种噩梦一般的结果。 看见季桓,怒火腾地一下窜上心头。可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便只深深瞪了他一眼,辛宜赶忙继续刨土。 “辛宜!”见她不为所动,季桓心中的怒火也涌上来了,旋即上前摁住她的肩膀,隐忍道: “辛宜,别闹了,先随我离去!我知晓你恨我,但你实在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山火就要烧过来了!” 他带着人马上山时,正好遇见郗和与季泠。得知辛宜还在山上时,他的心就跟热锅上焦灼的蚂蚁似的,纷乱又焦急。 怕她出事,怕她落入陆净之手,怕他再也看不见她。 “滚!”辛宜实在懒得同他搭话,尽力挣脱他的桎梏。眼下土层已经全部刨开,只要开棺,只要 她开了棺就能彻底知晓安郎在不在。 季桓也注意到了那棺材,他眸底闪过一丝恐惧。那夜他深刻记得韦允安惨死的模样。血肉模糊,皮肉溃烂。是以他才赶忙将人草草安葬。 今夜绾绾竟然要刨坟开棺,若叫她见到那韦允安的惨死模样,那还得了?想必她也知晓,待烧火焚烧过后,兮山上的一切都将变成焦土。 “绾绾,跟我走!”在辛宜将要费力推开棺才时,季桓当即将人揽腰抱起,向后猛退。 霎时,树上的着火枯枝坠在棺材上,发出“砰”的一声。带着生了柏油的棺材一同烧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辛宜当即愣在哪里,连哭都没了声音。 “安郎!不要!不要!!!” “不要烧,不要烧我的安郎!” “快停下,停下!” “呜呜呜,不要!” 伴随着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周遭的火势大片绵延,愈发迅猛。季桓叹了一口气,抱着人开始四处躲火。 “放开我,放我下来,我要去见安郎!”虽被他强行抱走,可她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着了大火的棺材,在他怀中哭得歇斯底里。 “安郎!安郎!!!” 怀中的女人挣扎撕扯着,疯魔似的捶打着他的心口。季桓剑眉紧拧,霎时将人抱得更紧,紧到要将她揉进血肉之中。 他带人进来时,漫山遍野都是燎人的山火,热浪纷涌,浓烟四起,轰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都这般危急了,可她仍像不知道一样,依旧在那苦苦刨着韦允安的坟茔。也不知韦允安究竟给她下了什么迷魂药。 贫贱出身,无权无势一贫如洗的白衣,哪里就这般叫她迷恋?莫非仅仅是因为那个孩子? 季桓拧着眉,深深看向他怀中依旧在挣扎的女人。好在他方才抱起她时将那断刃丢在了地上,不然她定又要冲动地捅向他。 “绾绾,你清醒清醒,他早就死了!”季桓望着她,目光沉沉,不知不觉抱着她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季桓!”这句话蓦地提醒了辛宜,她也瞬间回神,反应过来后怒吼着抬手甩了季桓一个耳光! 辛宜怒气冲冲地看向他,恨的咬牙切齿痛恨。除了季桓那个疯子,天下谁都可以说这句话提醒他! 他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仿佛安郎的死与他毫无关系!辛宜不知晓,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等程度。 掌风掠过的瞬间,他的步伐果然顿住,纵然有火光照映,他也仅仅只能看见左侧的场景,视野到底是受阻的。 季桓侧过脸去,生生挨下了那一耳光。可抱着辛宜的力道却丝毫不曾松懈。 “放开,季桓!你这个疯子,你怎么配!是你害死了安郎,我要你血债血偿!”辛宜气急,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襟,去掐他的脖颈。 季桓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依旧凌厉。他抬眼看向四周的山火,似乎在辨别方向。 还未动身,垂眸时忽地察觉怀中的女人过去那双常氤氲着湿意的杏眸,此刻正烧着怒火死死瞪着他…… 心口登时传来一阵悸痛,宛如一把钝刀,插在心里,来回深剜浅割。 “绾绾,我知晓你恨我。但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他语气温和,好似多么深情的丈夫。 “绾绾,我说过我想弥补你。过去是我的错……给我一个弥补你的机会可好?” 男人诚然诚恳,垂首说这话时,呼吸都快喷到了辛宜脸上。辛宜当即厌恶地躲开。 “那你去死吧!”辛宜眸光决绝,她这次定然不会再隐忍妥协,若想为安郎报仇,季桓非死不可。 绕来绕去,终于又绕回了原点。季桓头一次感觉到挫败,他看向辛宜,又看向远处的山火没有说话。 若实在没有办法,能同她一起死在山火里,倒也不算差。 至少待山火烧尽,他们连骨肉都是细密相融,而韦允安那厮,仍旧是孤坟野鬼,或许过完今晚后,他变成了山林的灰烬肥料,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天地间,再留不下一丝念想。 “给我一个机会。”季桓依旧面不改色,只眼前的火越窜越大,季桓眸中烧过忧切,抬手将怀中女人的脸庞摁进他的怀中,反手将人揽得更紧,一边使着轻功,一边向山下逃去。 林上着了火的枯枝时不时坠落,偶尔砸到他身上。他身上的广袖却将怀中女人拢了个严实。 绛真香迎面扑鼻,似乎要将她吞噬殆尽。辛宜费力反抗着,闷在他怀中,呼吸愈发困难。 直到她再次探出头,眼前的景象早已变幻莫测,哪里还有刚才着了火的棺材? 懊恼悔恨蓦地上头,直逼眼眶,辛宜捂着唇泫然欲泣。 天下之大,今后她再也看不见安郎了。甚至连个祭拜的地方也无。 她最后的一丝念想,从今天开始,彻彻底底断了! 第66章 第66章:强取豪夺怎么就是不听话,…… 可无论她如何挣扎,如何反抗,绛真香的气息依旧将她死死包围,无孔不入。 甚至就连呼吸,都渐渐染上了绛真香得味道。 “绾绾。”察觉怀中女人正在啜泣抽涕,季桓不放心地看向她。 熟悉又厌恶地脸庞出现在眼前,辛宜眸中闪过一丝杀意,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 杀了季桓! 脑海中的念头如密密麻麻的雨水,坠落在地,激荡起一夺又一朵浪花。 “绾绾,我不能让你死。”他定定道,“你要好好活着。” 活着继续被他予取予夺,榨干到一滴不剩?辛宜直直看着她,腹诽道。 “你还有那个孩子。若你走了,那从此往后……”他忽地顿住,脑海中蓦地想起阿母死后那些年里,他若遭遇的那些纷乱苦楚。 “没了阿母的孩子,如何能安然长大?”他怔愣片刻,自问自答,眸底倒映着熊熊烈火的光影。 听见他提起阿澈,辛宜骤然回神,迅速思量了季桓的目的。 安郎走了,他就想在阿澈身上入手,继续用她的阿澈桎梏她!,正如那段时日,她在郡守府委曲求全,做小伏低,只求他能放过安郎,放过阿澈。 可后来呢,她的隐忍退让换来的却都是季桓的步步逼近,他不守信用,将安郎伤成那般……最后竟然还将安郎…… 窒息感扑面而来,辛宜垂下眸,遮住了眸底的恨意与杀意。 “是啊,若我死了,阿澈该如何……” 她声音哽咽,再抬眸时已经泪意盈眶。 黑眸中水光莹润,楚楚可怜,季桓的心弦被这水眸彻底拨乱了。他温声却又断然道: “放心,绾绾,有我在,我既来了,便会带你出去。”他本就是来找她的, 不过区区山火,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辛宜一句话的事,他都甘之如饴。 只求,她别再排斥他,仍能像过去那般,爱着他,为他满心欢喜,为他心生涟漪。 何况,这场山火也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若他连山火都闯了,亦或是再受些不轻不重的伤,绾绾回头定然会记得他的好。 不一会儿,周遭的热意渐渐减淡,辛宜抬眼看去,约莫认出这是山火焚过的地方。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灰烬,时不时还有火星点点,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唔~”辛宜捂着唇,胃中又是一阵翻涌。骤然的冷热交替叫她愈发吃不消,就在季桓怀中呕吐起来。 辛宜当即挣扎着,要季桓放她下来。 男人这次却意外地松开了她,将她放到了一片还算平稳的地上。 辛宜佝偻着腰身,背着他一阵又一阵的呕吐。胃中酸水都快吐了出来。 男人不着痕迹地从后慢慢靠近,盯着她单薄得背影目光沉沉。 渐渐,他的视线落向辛宜纤瘦的腰肢上,凤眸微眯,若有所思。 黏腻的视线如芒在背,余光瞥过身后的黑影,辛宜气恼的撇唇,眸底闪过讽色。 好在当时前往顾神医的草庐时,郗和替她把过脉象。她不可能孕育季桓的孩子!就算不幸有了,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灌下堕胎药,早早让这孽果去超生! 季桓那疯子,怎么配有孩子呢? 他就合该断子绝孙。 就像他当初在郡守府发过的毒誓一般,“终此一生,爱而不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正思量间,眼前忽地多出了一条帕子。辛宜本欲厌恶地打落,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她旋即接过帕子。 季桓的目光在她接过帕子的瞬间亮了起来,漆黑的眸底隐秘深沉,顷刻间,什么山火枯林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下那抹纤细的倒影。 接过帕子的瞬间,辛宜当即捂着帕子,“干呕”起来,身子都颤得站不住,歪歪斜斜地倚在季桓身上,气虚体弱。 “绾绾,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极力隐藏着心底的那一抹隐秘的喜悦。 不枉费那些时日他日夜浇灌,命运终究还是肯眷顾他季桓一回。 都说父母怜爱幼子……若绾绾有了和他的孩子,那她以后的精力与爱意都会集中倾注在他们的孩子身上。 什么韦允安,还有那个碍眼的小东西,都会渐渐淡出她的视野。 有了孩子,从前那些恩怨,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淡去。若那孩子再争气点,绾绾终是会对他回心转意。往后他们一家三口会永远在一起。 他也会学着做一个合格的阿父,不会像季选那个败类。他会教他们的孩子如何为人处事,教他怎么讨得辛宜的欢心,叫辛宜彻彻底底忘了前头那些烦心的人和事。 心情蓦地舒畅许多,季桓一边打量着辛宜,一边愉悦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 若这胎是个女儿自是极好,是个女儿就能取代她前头生的那个小东西。叫辛宜忘了过去,眼睛里只有和他生的女儿。 若生出的是个儿子,他虽不会像有女儿那般开心,但也会耐着性子教导他,教他如何掌权,如何驭下。 至于名字,他和辛宜的女儿就起名叫季萱,儿子就叫季梧…… 他们在吴郡重逢相遇,在宣院水乳交融。 想到孩子,男人唇角罕见的弯起。 他的彻底放松下来的神情被一旁不动神色的辛宜尽收眼底。她气恼又厌烦攥紧帕子,想捅死季桓的心都有。 可季桓还未死,她依旧不能彻彻底底放心下来。若此番季桓死在陆净手上,纵然后果如何,就彻彻底底与她脱了干系。 她既大仇得报,会带着阿澈离开此地,再也不会来。 “唔,难受。”辛宜神情悻悻,短短几瞬间,仿佛又觉得她憔悴了几分。 季桓想抱住她,却被辛宜适当躲开,他抱了个空。 “渴。”辛宜蹙眉,故意作出虚弱脱力之态,“好渴。” 若她记得不错,眼下山上正烧着大火,除了山脚下的震泽有水,就只有半山腰上的那处茅屋上有水井。 她和季泠还有郗和下山时,正路过那处取水。 而那茅屋,正是下山必经之地,也是陆净留下的唯一出口,一旦季桓过去,中了陆净的陷阱,便是再好不过。 辛宜虚力地坐在地上,惊得季桓猛然上前,生怕她不小心摔出了什么闪失。 “绾绾,地上凉。”说罢,他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铺到辛宜坐的地方。 辛宜心底轻嗤着,对他的分外关心不屑一顾。他怎么不动脑子想想,若她真怀有身孕,他一路追她至云浮山时,山路颠簸,河流湍急……还有在丹阳他抱着她跳下陡坡滚落在地时,命再硬的孩子也该掉了。 他现在作出这副关心则乱的模样,真是恶心至极。 若非当年他灌了她那么多避子羹,她又怎会同安郎成婚数载都没有孩子?最后好不容易有了阿澈,竟然还被季桓当成桎梏她的工具。 她简直恨得发慌,恨得入骨! “我走不动了,好渴,好渴。”辛宜就着他的衣衫躺在地上,微阖着眼眸,抬手状若无意地抚上小腹。 季桓一时心疼得紧,他急忙上前,半蹲在她身侧,轻声安抚着: “绾绾,你再坚持坚持,我这就带你下山,等到了震泽就好。” 辛宜听罢,恨恨地咬牙,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安郎死了,阿澈……阿澈还有郗和照应,我……我躺在此处,陪着安郎……我好像要看见安郎了……他在同我招手……” 辛宜虚弱道,继续同他抗衡着。 听见韦允安的名字,季桓心底顿时如临大敌,视线从她憔悴的面容上一直到了她被手轻覆着小腹处。 “绾绾,你且安心,你们都不会有事。”他用完整的那只手轻扶上辛宜的发丝,连声音都在颤抖。 他抬眼看去,周遭的山火差不多烧过了,开始顺着风向朝西蔓延。确定此处的山火不会卷土重来时,季桓才松了一口气。 担任吴郡太守,这些年他又暗中观察着季泠的动向,兮山他自然是熟悉不过。那处的茅屋正是他派人修建的,那口水井在何处他一清二楚。 只是他怕他一旦离开,山火过后此处会跑出不少林中猛兽,还有陆净虎视眈眈,到时伤了她和孩子…… 但山上那处又有大火,山路又最是崎岖,他更不愿让她再度奔波。 良久,季桓取下身后的千机弓和箭矢,放在她身侧,嘱咐道:“绾绾,你此处莫动,安心等我回来,我去上山给你取水。” 辛宜抬眸,看见身侧的千机弓,登时泪意上涌,漆黑的眸子里星光点点,唇角微不可查的露出一抹弧度。 “嗯。”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 季桓转身就走。 然而,还没走出三步,季桓迅速回过身来。辛宜握紧千机弓的手迅速松开,放回原处。 “绾绾,这次我不会将你丢下的。”他说罢,见辛宜意识回笼抬眸看向自己,这才放心的离去。 辛宜想趁机起身拿挽弓射他,结果再抬头时,人早不见了踪影。 她看着那弓箭,恨不得当场将之砸了,可她此刻没有旁的防身之物,只有季桓的千机弓。 当即起身,在他的外衫上恨恨地踩了几脚。辛宜拿起千机弓,匆忙赶下山去。 但愿这次陆净别让她失望,若是能一举杀了季桓,最是再好不过! …… 季桓离开后,并未停歇,径直前行。但火势早已蔓延到山上,时不时有火树歪斜,或堵住道路,或砸到他身上,就连视野不如从前看得广。 季桓抿着唇,眼下他无暇顾及这些,辛宜还有她腹中孩儿才是最紧要的。 穿越山林,一条空旷又孤寂的山路旋即出现在他眼前。季桓记得清楚,通过这条路就能到那处茅草屋。 耳畔响着噼里啪啦的烧火声,与生俱来的多疑令他当即顿住了即将迈开的脚步。 山火分明已经肆虐横行,周遭的林子不是起了火就是已经被烧得分毫不剩,地面焦黑。 而那条山路正中,却没有任何火烧过的痕迹,反而路缘处有坑坑洼洼的黑炭。 若说没有人刻意而为,他就更不相信了。 脑海在此刻迅速运转,眼前的山路,呕吐的女人,忽然要喝水……面上的平静顷刻间碎了一地,眸底阴鸷渐起,季桓凤眸微眯,尽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原来这完全是他关心则乱! 辛宜跟随他在云浮山纠缠了那么久,又滚落过山崖,寒冬腊月天里浸泡河水…… 算算时日, 若她真有身孕,也不过小半月,哪里有过妇人还未满一月就开始呕吐的! “辛宜!”男人气得咬牙切齿,凤眸里怒意横生。 然而还不待他发怒,一支支羽间旋即向他射来。 季桓侧眸,看见左侧有片还未起火的林子,旋即往那处而去。 “杀了季桓,只要能杀了他,本官提拔你们连升三级,赏黄金万两!”陆净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着。 另一旁,男人进了山林,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辛宜果真叫他刮目相看,原来她不仅骗他有孕,还存心将他引到此处,怪不得她一直嚷着口渴。 她早与陆净联手,就等着在此处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原来她还是想要他去死,此时为了脱困,还借旁人之手来杀他! 心口的刀越捅越深,渐渐贯穿他的身子,直逼心房和灵魂深处。原来剜心割肉的痛,也不过这般。 前一刻,他还以为自己儿女双全,夫妻圆满。下一刻,骤然跌落云端,狠狠坠了下去。 她真的好狠的心,为何连一个补偿的机会都不肯予他? 破空声蓦地钻入耳畔,若非季桓迅速侧过身去,那羽箭早已贯穿了他。 “季桓小儿,快快束手就擒。不然待老夫抓了你,定然要将你炮烙车裂!”陆净手持弓箭,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 “这么些年,你还是如此没有长进。此等箭术,连准头都无,竟还敢大言不惭?”季桓也不躲了,面不改色地站出来,唇角扬起一丝讽笑的弧度。 “正如陆氏永远比不上季氏,永远都活在我季氏的阴影之下。” “庶子狂妄!”陆净呸了一声,他身后的侍卫纷纷上前。将季桓身边围得水泄不通。 “今日,纵然你季桓有滔天本领,也插翅难逃,我要你为我儿偿命!” 陆净一怒之下将手中的箭矢全然向季桓射去。 一旁的士兵见陆净射了箭,纷纷持着大刀慢慢逼近。 季桓眯着眼眸,躲着那些箭矢。眸光看着橙黑的天际,眸底闪过寒意。 陆琛的事,本就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十二年前,季选尚在人世时,传闻季选手中有一部分的扬州古地宫舆图,里面金银珠宝,古典珍籍,字画古物,如数家珍。 陆琛恰恰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季泠,不过短短几月,就将她哄得五迷三道。 到了最后,竟然要带着她私奔。 凭陆琛的身份,吴郡陆氏将来的宗子。若他真心想娶季泠,真闹到陆氏族人那,也不是不可。 何况他清河季氏本就是名望世族,同季氏结亲,陆氏本就是高攀。 哪曾想,季泠那蠢货竟然敢未婚先孕,还敢同他私奔? 半分脸都不要!也不知她有没有将季选的东西拿给他看。是以他掌权后决定将此人彻底除掉,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至于季泠,他的亲阿姊,若她知晓悔改,他自会为她寻一门亲事,保她一生无忧。 可惜…… 季桓迅速回神,漆黑的眸子打量着陆净,寒意四射,右手渐渐抚上腰侧的凝钧剑。 “看在齐琼之的面子上,本官原想饶你一命,可惜你太过不知好歹,竟然敢动本官的人。”本就是逆着光,再加上他语气冰冷得紧,冥冥中竟叫陆净察觉一丝阴寒。 但一想到自己带了这么多人,而季桓不过孤身一人,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陆净不屑嘲讽道: “季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待你死后,季泠那个贱人,还有辛违之女,老夫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们所有人,都得为我儿陪葬!扬州吴郡,还轮不到你季桓做主!” “杀!” 白刃冷箭混着殷红的火光,齐刷刷顺着季桓而来,凝钧剑倏地出鞘,季桓唇角扬起一丝诡异又癫狂的弧度。 陆净真是蠢到底了,真以为,他会孤身一人前往烈火灼灼的兮山? 早在郡守府时,他就派人密切注视着陆净的一举一动。得知陆净上山,他也派了人暗中前往,伺机而动。 就在此刻,埋伏在不远处的钟栎等人见凝钧剑出鞘,如潮水般涌了过来,与陆净的那群人嘶杀成一片。 空气中混着血腥味和焦灼的糊气,以及刺鼻的浓烟。层层交织混浊着,愈发令人心生恐惧。 见季桓的侍卫与他的私兵杀成一片,陆净眯起眼眸,心中恨得难受。借着火光,他抬眼扫过人群,想寻找季桓的身影。 今日,他本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这兮山。他放火焚了兮山,整个震泽一带都会遭殃。 前不久因为震泽毁堤的事,齐琼之和乔茂那厮就已对他不满。 若他再不杀季桓,以后将更没有机会了。 人群中,那道身影异常突兀,只见他长剑在握,一脚踢开了偷袭的士兵,长剑只穿那人心口,接着又一个弓身躲过冷箭。 陆净面色阴沉盯着那身影,扔下长弓,不动神色的拔出长剑。 “庶子,去死吧!”他握着长剑冲上山,对着季桓的背部就是一刀。 刹那间,季桓反应何来,迅速侧身,执着凝钧剑横挡了过去。陆净的剑竖向砍来,季桓横向格挡,上挑的凤眸睨着他,杀意十足,长剑摩擦着发出“呲呲”的刺耳声响。 陆净见真被他格挡了去,嫉妒又不甘心,随加大气力,拼命的压迫他,抬脚欲朝他的腹部踢去。 季桓对他使的心思一清二楚。如今他正值盛年,陆净老弱病残,纵然他受过伤又如何?对付陆净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他一个使力,用刀正欲将陆净推回几丈远去。陆净吃力的承受着,撤腿向后,抵着他的攻击。 哪知季桓只使了四五分力,在陆净的诧异中就突然收回凝钧剑,打了陆净一个措手不及。 而他的身子却受不住得向前倾,季桓迅速侧身,执着凝钧剑手起刀落。 陆净登时身首分离,殷红的血溅到他的脸颊上,依旧温热。 男人盯着那飞溅的血,视线渐渐涣散,袖中的手都在发颤。眸底中的激动与愉悦显而易见。 男人顿时仰天大笑,他用那只残缺的手握着剑,一步一步走到陆净的身边,高耸挺拔的身子忽地半蹲着。 “陆净,你知道吗,你的死敌季选,死时和你一般不可置信,不能瞑目。你们都觉得本官杀不了你们,是这样吗?” 这种喜悦与癫狂只持续了一瞬,男人当即冷了神色,余光瞥向钟栎,冷声道: “你们埋伏在此多久了,可有见到辛宜来过此地?” 说到底,那只是他的猜测罢了。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或许辛宜现在真在那处等着他归来,或许他们的孩子还在呢? 听他这般问,钟栎等人当即认真思量了一番。他们是在此处起了火时,才借助火势的遮掩埋伏过来的。 而陆净极有可能是此地未起火前就来了。若是辛夫人来过,定然是火势之前,不然他们不可能不知晓。 意料之中的沉默,季桓凤眸微眯,细细思量着。原来,若不是他临走前忽地回头看了一眼,或许下一刻,千机弓早已穿透了他的心。 辛宜到底还是要他去死! 算计,真心,他都用过了,怎么辛宜就是不听话,非要和他一直犟到底呢? 他是真心想弥补她,想对她好。韦允安如今都死了,再也没人能横亘在他们夫妻二人之间。 再也没人……季桓不知到何处,顿时脸色突变,当即吩咐道: “快速下山,围堵沣鸣寺!” 第67章 第67章:强取豪夺狗急跳墙。…… 只是走的时候,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堆积成山的尸体与烈火灼灼的兮山,钟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主上,兮山……” “火是陆净放的,与我等还有何干系?将这些尸体拖去着火的山林焚毁,记住,要将陆净的令牌也扔过去。” 季桓冷着脸,手中握着凝钧剑,不假思索道。 陆净焚烧兮山,又死在了兮山上,全都是他咎由自取。纵然将此事对账到齐琼之面前,他不但不会为此发怒,反而还会谢他替他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麻烦。 若吴郡水患之事真相大白,届时就是看齐琼之要不要保陆氏了。 陆氏再怎么说,也是扬州的二流世家,是他们内部的人。齐琼之为了平息众怒将陆氏交上去,只会惹得扬州世家不满。 但若是陆氏自己作死,可就不关齐琼之的事了。 如此一举两得,齐琼之摘得干干净净,他又岂会不高兴? 而他季桓与陆净,本就有着血海深仇。陆净不仁,先一步放火焚山不给自己留后路,那他季桓更不会心慈手软。 想到这,季桓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陆净一死,陆氏没了旁的出头之人,不过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接下来,只需他稍稍出力,将陆氏下面的那些喽啰提溜出来,平一平吴郡的怒火,还能借此机会收买人心。 好似,除了在辛宜的事上遇到些阻遏,旁得事于他,向来得心应手,运筹帷幄。 可偏偏只有辛宜! 他自认不从做过什么错的判断,杀陆琛那件事,他从不曾后悔。就算再重来一次,无论季泠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依旧会杀陆琛。 他会在陆琛找到机会接近季泠之前,就杀了他! 在辛违宋雍那件事上,若能重来一次,他依旧不后悔。他身居高位,曾因年少时的一次大意,叫宋雍算计,险些失了他的冀州。 若能重来,头一次他依旧会甘愿如此,这样他依旧能娶到辛宜,他会好好待她,定然不会辜负她的一厢情意。 那宋雍辛违韦允安…… 想到这茬,额角忽地剧痛起来,牵动心口的旧伤,身子顿时痉挛起来。 眼眸中痛到浸出酸涩泪意,季桓眸底猩红,他蓦地发现,无论重来多少遍他都不可能放过辛违和宋雍还有那韦允安! 他与宋雍和辛违本就水火不容,立场不同。他们天生就是政敌,比得就是看谁心肠够狠手断更强硬! 若是他败了,宋雍辛违也一样不会放过他。当年邺城给他下沉春散,八成就是辛违的主意。 他决不能妇人之仁,一旦如此,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身上越来越痛,可他不愿闭上眼睛,他还有好多事都未做。那韦允安……韦允安他依旧会拿了他的物事,永永远远地困着他。 辛宜是他的,只能是他的,岂能是贱民庶子之流能够肖想的? 他会囚着韦允安,困着他一辈子。但会千万尽心尽力看好了他,不能叫他死了,这样辛宜才能一直都在他身边。 痛意激得他愈发清醒,重重喘了口气,季桓缓缓睁开了眼眸。 是啊,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 若他能将那孩子视如己出,辛宜……辛宜怎么会不原谅他呢? …… 郗和背着宋泠下山不久,就在山脚下的震泽旁遇见了季桓的人。 他将季泠放下时,才发觉她心脉虚弱得可怕,一时走不得,却又不甘心只有季桓一人上去,便在山脚下一直等着辛宜。 这一路他想了很多。绾绾都以为季桓死了,若真叫她见着人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若绾绾再度被仇恨蒙蔽双眼,再与季行初来一次不死不休,最后二人双双死在山上的场景可如何是好! 郗和快被自己心中的担忧受怕折磨疯了,他派人去山下请了一位赤脚大夫后,当即想前往山林中。 刚走到半山腰上,恰见辛宜手握弓箭,匆匆忙忙向山下赶。 郗和看见她完好无损,提起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绾绾,你没事就好。” 此时已然接近天明,朦胧柔和的光落在他温和的面容上,说出的话都令人如沐春风。 辛宜回首看向兮山,浓烟和火光仍在继续。她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季桓这次应该该死透了吧。 看着郗和眸底的关怀,辛宜点了点头,同他说了一些山上的情况。 听到她与陆净联手算计季桓时,郗和眉心突突直跳,当即提醒她道: “玉绾,我们此刻须得下山!不能再拖了,陆净哪里是季行初的对手?” “你以为,他真敢独自一人上山,将他的生死交由旁人决裁?” 见辛宜还在愣神思量,郗和叹了口气,直接攥上她的手腕,沿着另一条山路下去,这样才能避免碰到山底下季行初的那些人马。 “他几次三番冒险救你,定然也没想到你如此。他那般骄傲的一个人,一次两次算了,若回回这样,难保不会狗急跳墙。” 郗和拉着她的手腕边走边道。 他与季行初相交数年,又岂能不知晓他的性子?他与人来往,全然看得都是利益关系。故而,季行初也只有他一个朋友。 但自卢夫人的事情过后,季行初再也切切实实没有旁的女子对他的真心与纯粹爱意。纵然是季泠,也因陆琛的事与他离了心。 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辛宜,也只有辛宜从前是一心一意爱着他,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是他最后的良知。 是以,他会甘愿耐着性子,同辛宜周旋,同她低头道歉,冒着山火去救她。 但这并不代表他心地良善,会没有限度的一直容忍一个人。 哪怕这个人是辛宜! 纵然是他最敬重珍爱的阿母,不也成了他不择手段的一个工具? “绾绾,季桓他有良心……但不多。”郗和无奈又窘迫道。 闻言,辛宜没有说话,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视线落在小腹旁的千机弓上,她忽地惊愕道: “奉安,阿澈!我的阿澈!” 季桓厚颜无耻地提起孩子时,她就该想到了。若他发现自己受骗,那如今能威胁得了她的就只有阿澈! 那是她和安郎唯一的骨肉啊! “我正是这个意思,此番我们要赶紧下山,在季桓前往沣鸣寺前离开!”郗和道。 “其实我一直都劝你离开,而不是一直与行初闹得不死不休,你可明白我的苦心,绾绾。” “阿澈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那时我还担忧季行初会不会狗急跳墙动阿澈。但若那般思量,你在气头上只会更加愤懑,更想去冒险杀季桓。” “绾绾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晓,我这次要带阿澈走!我一定要带阿澈回去!”辛宜已经泪流满面,她实在低估了季桓的下限。 从前他的目标只是安郎,阿澈一直在郗和那处,她就放松了警惕,认为季桓不会不择手段到对一个孩子动手。 可她实在错了,错得太离谱。那是安郎的孩子,现在安郎没了,只有阿澈,只有阿澈是她的命根子了。 风尘仆仆地赶了一上午路,终于在日中时分到了沣鸣寺。 见寺外依旧一片祥和,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师父沙弥闲散地洒扫庭除,辛宜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阿澈说不定在午睡,一入冬了,她就愈发爱犯困。”郗和安慰她道。 不知为何,越到此时她越心慌害怕。只要没看见阿澈,她始终无法平静。 二人站在门外,辛宜眼底渐渐酸涩起来。她有些后悔了。 脑海中仿佛有声音对她道:“这个时候才想起阿澈,早干什么去了!” 察觉她的慌乱不安,郗和拍了怕她的肩膀,安慰道:“莫怕绾绾,有我在。” 辛宜点了点头,深深呼了一口气。 哪知这时候,房内忽地传来一阵磕磕碰碰的倒地声,似有重物滚落。辛宜惊得当即推门进去。 “阿澈!” “阿澈!!” 绕过屏风,辛宜看见里间的人,顿时僵在那,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男人依旧穿着昨日的一身黑袍,宛如夜间的幽灵。他坐于榻上,怀中抱着睡着了的小丫头。仿佛怕方才的推门声太大,还贴心地捂上了阿澈的耳朵。 而她的脚边不远处,绣墩滚落,上面的垫子碎玉流苏落了一地。 “回来了啊。”男人抱着孩子,面容温和怜爱,好似哄着孩子的贴心的夫君在等待妻子归家。 他的广袖垂下,将阿澈的身子拢了大半,正好遮住了郗和看向他左手的视线。 “季桓!你究竟想做何!”辛宜死死盯着他, 眼睛中混着泪珠,气得咬牙切齿。 “嘘~”他好似轻轻拍了拍阿澈,另只手的食指放在唇上,唇角荡出一股笑意。 “她睡着了,你这样只会吵醒她。” 辛宜快气疯了。她如今只想将季桓剥皮抽筋,若怕吵着阿澈,那他方才在里面听见她和郗和说话,摔绣墩又算哪门子安静? “季行初,你又想做什么?”郗和上前一步,挡住他黏在辛宜身上的目光,恼怒道。 “此处无你说话的份,若非是你撺掇,绾绾怎么会去兮山?你可知,山上的火有多大?绾绾险些叫你害了。”季桓盯着郗和,冷冷道。 知晓他这是气恼自己,来问罪了。郗和无奈又气恼地看了他一眼,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被那毒蛇一样阴损的视线逼退。 “绾绾,我就在门外。” 说罢,他不舍地出去了。 这下,室内就只剩辛宜与季桓这两个清醒着的人。 “过来,坐下。”他拍了拍身旁的空处,朝辛宜道。 辛宜不为所动,泛红的眸子依旧死死盯着他,袖中指节紧紧攥起。 季桓也未恼,只是视线从辛宜身上渐渐落到了阿澈身上。 “长得还真像他。”他看着阿澈的脸,幽幽道。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怕他真狗急跳墙会对阿澈不利,辛宜瞪着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渐渐挪到了他身侧坐下,冷着脸,一言不语。 见她终于肯坐下了,季桓叹了一口气,想抬手抚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却被辛宜迅速躲开。 她眸底的厌恶与憎恨溢于言表,季桓盯着她,无奈道: “绾绾,莫哭了。” “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只想求一个补救的机会。” “我知晓曾经是我不对,误会了你……” “季桓!”不愿听他东拉西扯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辛宜轻声怒斥,示意他住口。 “我早就说了,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那可怜的施舍怜悯。” 她当然不需要他的弥补,她一心只想杀了他!云浮山河畔的那两箭,还有野狼,以及昨日在兮山上……她一出手,便是奔着他的命而来。 他着实没有什么办法了,他只想好好弥补她。用这破碎的心学着爱她,用这残缺的身子再为她做些事…… “绾绾,阿澈怎么能没有阿父呢?郗和再怎么样,也只是她的叔父,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抬眸,满怀希望地看向辛宜,“绾绾,我们才是夫妻。今后我会对阿澈视如己出。她就是我的女儿。” 辛宜抿着唇,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恨,攥起拳头想捶打他,但又怕将阿澈吵醒。 只能恨恨道:“痴心妄想!” “季桓,你怎么配对着阿澈说出这些话的?你看看你自己,可笑不可笑,阿澈为何会没了父亲,我的安郎为何会离我而去,你这个罪魁祸首还不知晓?” 听了辛宜的话,季桓反常的没有发怒,而是轻笑了一声对她道: “这样啊?” “绾绾,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阿澈还小,从今往后我就是她的阿父。待她出嫁时,河北三州都是她的嫁妆,我们会是她的后盾,纵然是公主,也越不过她去。” “当然,若想做公主,也不是不可……” 说罢,视线又落回她的小腹上,季桓心中蓦地一痛,对上她的视线,继续笑道: “绾绾,我不会伤害你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还有岳父,我会亲自向陛下请旨,为他追封正名。” “岳父是杭老太傅的学生,士人对杭老太傅仰慕尊敬,届时岳父的事也好办。” “至于宋峥,既然他入了齐琼之帐下,到时一切都推给齐琼之。只要有他做内应,将来论功行赏,自有他的一席之地。” “还有素问,她如今就在郡守府,我会为她寻最好的医者。” 他在脑海中迅速思忖着,生怕自己会漏掉什么。自觉周密后,他满怀期待的看向辛宜,等她的回应。 “季桓,你还要再继续自欺欺人吗?你我之间,横亘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辛宜垂眸,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与恨意,若非阿澈在他这,她早想甩他几巴掌先行泄恨,好叫他清醒清醒。 “若你是我,这般血海深仇,你可忘得掉?你阿母受难数十年了,你季桓又可曾忘得掉!” 闻言,季桓当即闭上眼眸,神情肃冷得可怕。他都如此甘愿做小伏低,学着去讨好她,为何一点都不管用? 怒火与嫉妒疯狂在心中交织着,季桓睁开双眸,看向怀中的孩子。 再次期许地看向辛宜,唇角裂开了一道诡异又难堪的弧度。 “绾绾,你我之间,真的只能如此了吗?” 辛宜冷着脸,没有回应,权作默认。 哪知,他忽地笑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睁着眼眸凄厉又诡异道: “怎么办呢?我早已放出消息,我的发妻,辛氏玉绾并没有死,她如今就在我身旁。” “她是我唯一的女人,可惜我却不是他唯一的男人……但现在是了。”他自言自语道,一会又抬手看向自己的左手,看到那截残缺时忍不住皱眉,自顾自同辛宜道: “绾绾莫非是嫌弃我瞎眼断指,并不完整?” 不过片刻,他忽地诡异又兴奋笑了,阴测测的目光看地辛宜发毛。 “终究是我多虑了,我这算哪门子的残缺。” 是了,他虽瞎了一只眼,但从外面看却同正常人别无二致。至于那根断指,等顾道生将义指做好了,他便彻底与常人无异。 这可不像某些人,没了那等要紧的事物,又如何能再获得绾绾垂青? 何况她连韦允安那种不能人道的废物都不嫌弃,又哪里会嫌弃他呢? “够了,够了!!!”辛宜快被他折磨疯了。可眼下这般僵着也不是办法,阿澈还在他手上。 他又一次拿捏了她的软肋,将他彻底桎梏住,那也去不了。 “季桓,你是不是非要彻底逼死我?是不是只我有死了,你才能放过我?”鼻尖猛地一酸,辛宜抬手捂住即将痛哭的自己。 季桓当即将阿澈放过床上,身子靠近上前去查看她的情况。 “绾绾,莫哭。”他刻意语气轻缓,模仿着韦允安常用的语气。 “我哪里舍得逼死你呢?你我之间本就是夫妻,今后的路还很长。” 可话一说完,辛宜哭得更厉害了,情急之中,他想拿出袖中的丝帕给她拭泪。 季桓转身垂眸查看右手处的袖口时,辛宜当即反应过来,迅速抄起床上的瓷枕,直冲季桓的后脑而来。 第68章 第68章:强取豪夺“绾绾,你莫要再…… 掌风渐至,直逼面门。季桓察觉身后黑影靠近,当即转身迅速从她手中不留余地得抢下瓷枕。 二人四目相对,女人的怒不可遏,男人的阴鸷气恼,疯狂博弈交织,毁天灭地。 “绾绾,你莫要再试探我的底线了。” “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给我一个机会。”他默默将瓷枕放下,无奈又委屈地看向辛宜。 “疯子。”辛宜小声埋怨,抬眸死死瞪着他。 见她没有反抗,季桓眸底的兴奋愈发浓烈,想抬手摸向她的脸颊,却又怕吓到她。 “绾绾,我们才是夫妻。年少时将近十年的情缘……”他想说求她再怜惜怜惜他,继续向当初那般爱她,但怕出力太过,会刺激到他,终是放弃了。 他又将阿澈抱了起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 脸颊,似乎那真是他们的孩子。 这幅做派令辛宜心生呕吐。 “绾绾,我观察过这孩子,年纪便能轻轻吐字清晰,表达见解,属实有早慧征兆。” “这等天赋万万不可被泯灭了。等回了郡守府……不,他既是我的女儿,今后就改名姓季。” “季桓,你为何总是苦苦相逼?” 辛宜恼火道,此刻她感觉不是季桓疯了,而是她疯了。她发了什么疯,才坐在这听完季桓狗嘴里吐的东西。 “绾绾,我此番做也是为了阿澈好。”季桓忽地深情严肃,仿佛她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今后她改姓季名萱。只要他是我的女儿,便无人敢待她不敬。阿澈既然这般聪慧,我会为他请天下最好的夫子,教导她五经六艺。若她依旧姓韦……且不说旁人会如何议论编排她……” 编排她什么?若阿澈姓韦,那季桓的遮掩就会彻底掉了一地,他终究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耻之徒罢了! 不过片刻,她旋即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赶忙质问他道: “阿澈才三岁,学什么五经六艺?你这是……季桓你好狠的心,你这是要将阿澈从我身边夺走!” “你口口声声说弥补,结果你依旧自私自利,沽名钓誉,无耻至极!”辛宜崩溃了一次又一次,想将阿澈从他怀中抱走,这回走了,她再也不愿看见季桓这令人作呕的东西。 “绾绾,你误会我了。”他抱着阿澈,一字一句道,只这回眼眸里没了旁的事物,尽是冰冷的寒光。 “我只想,对你们好。” “我不想要!季桓,算我求求你了,我求你离开我的生活好吗?我不杀你了,你将我害得这么惨还不够吗?我求你离开行吗?”辛宜彻底绝望了,杀了季桓一次两次三次,她实在是太累了。 而季桓的疯魔,她属实招架不住,她根本就不是季桓的对手。 “绾绾,我并未说不让你见阿澈。请夫子教导她五经六艺,琴棋书画,你亦可以陪她一起。”季桓沉沉地看着她,平静道。 他真是无懈可击,连一丝愧疚和羞耻之心也无!辛宜实在不知晓该如何同他说,他自己亲手做的那些事,他又怎么可能不知晓会造成何等后果?可他依旧做了! 还做得这般理直气壮,无可厚非。 辛宜不想同他掰扯,直接从他怀中强行抱走阿澈,冷着脸道:“我累了,想一个人静静。” 男人盯着她,不为所动,甚至俯身可以凑近到她身旁,似叹息又似无奈: “绾绾,我不能没有你了。” “我说的那些话都会做好,阿澈今后就是我的女儿,若你不愿她改名字,那便不改,从今往后,我会护好你们母女。” 良久,看着男人终于出去,辛宜再也抑制不住鼻尖的酸涩纷涌,绝望的哭了起来。 手背上察觉一阵凉意,她忽地回神,却见阿澈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阿澈。”辛宜抹去眼泪,愣神地看向女儿。 “阿娘,你哭了?”阿澈抬手,想替她抹去眼泪。 “爹爹是不是来了?”小丫头睁着水润润的葡萄眼,瘪着唇委屈道:“阿澈好想爹爹。” 爹爹再也回不来了。 辛宜并没有回应她,只是将女儿抱得更紧,让她处于自己的羽翼之下。 …… 扬州刺史府。 肃穆宽敞的中堂里直直躺着一俱黝黑的尸首,仵作见太寒碜,妥协地盖上了白布。 只是那没了首脑的尸身被烧得太焦太黑,稍有不慎就会化为灰烬。 “大人,这是陆从事的令牌。”侍卫向上手的齐琼之禀报道。 “本官与文钦同僚数年,交情匪浅。却不想他竟落得这个下场。”齐琼之抹了把眼泪,感慨道。 “抬回去吧,稍后本官携夫人去陆府吊唁。” 闻言,乔茂幽幽地看了齐琼之一眼,心中冷笑。 若现在不抬回去办丧事,季桓那疯狗咬上来事,陆氏必然会阖族受难,届时陆净那一口棺椁都没有。 齐琼之还真是推得干净!但陆氏再怎么也是扬州世家的一分子,陆氏的家,就算灭,也只能是他们世家内部瓜分重组,哪里也轮不到季桓来分一口羹。 “陆从事死得这般蹊跷,莫非大人不问是非经过,就想草草了结此事?”朱轻挑眉看向齐琼之,问道。 “他放火焚山在前,就算没有季桓,你以为,那些御史谏官都是做何吃的?”周琰看着他,淡淡道。 “父亲都说了莫要轻举妄动,陆从事违令不说,还犯下如此大错,捡口薄棺埋了都是便宜了他。” “二位说得都不错。”乔茂跽坐在地,耷拉着眼睑,眸中射出寒光,“但诸位当下还是想想,该如何应对季桓。” “若他仅限于吴郡水患之事,那便给他。他从此之后离开扬州也就罢了。若他继续眼高于顶,依旧觊觎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我们没也没必要再留着他了。”朱轻道。 “诸位所言极是。只是,荆州蔡钧那边,进来又不安分了。”齐琼之叹息道。 为防止郭晟猜忌,蔡钧那个老狐狸竟然将唯一的儿子留在了洛阳,侧面摆了他一道。 若季桓真想在扬州做什么,有了蔡钧的帮助,他们还真奈他不得。 齐琼之看向周琰,眯了眯眼眸。蔡钧将儿子留在洛阳,是不是知晓了什么? 他的长子早年间征战沙场残了腿,次子又生来痴傻。只有长媳周琰生的孙儿才刚刚满月。 若要送质子到洛阳,也只能送刚刚满月的孙儿。 可那孙儿……视线又落回在周琰身上,齐琼之袖中双拳紧紧攥起,瞥了乔茂一眼。 这件事大概率是乔茂给他使得畔子。荆州蔡氏和扬州乔氏,百年前也是一家,关系匪浅。 但应对季桓于他们而言却是共同的敌人,这个乔茂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一个孩子罢了,父亲忧虑什么。”周琰的目光看向乔茂,与齐琼之道。 “媳妇今日就收拾收拾,派人送勤哥儿去洛阳?若陛下不允,那儿媳带着夫君一同前去,有我们一家三口在,还怕陛下猜忌吗?” 周琰此话一出,齐琼之和乔茂顿时面色大变。 齐琼之当然不会让他亲生的儿子媳妇还有孙子前去冒险。他铤而走险这么多年才到这个位置,为的不就是后代无忧,千秋万世? 而乔茂阴郁的目光却紧紧盯着周琰一瞬,若有所思。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真的狠心,不愧是那个人的血脉。 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倒是冒得了险。此番若去了洛阳,郭晟不仅不会猜忌她,反而会升官加爵,大行封赏。 而季桓,在扬州就算是掀翻了天也找不到他想要东西。 “夫人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乔茂深深看了她一眼,讽笑道。 他不过是敲打敲打齐琼之,可若真叫周琰走了,他们扬州世家这么多年的辛苦岂非竹篮打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但事情远不止于此,夫人寻一个年龄相仿的婴儿送去洛阳……”乔茂顿了顿,看向齐琼之笑道:“或是把二公子送去洛阳……” 将齐勤送去,周琰和齐术两人也会前往洛阳。这样真正的齐勤和玉玺就会留在扬州,齐琼之仍会和他们一条心。至于周琰,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他在乎的,不过是周琰身上的血脉。 若将齐民那个痴儿送去,齐琼之疼爱不疼爱幼子且另说,郭晟那边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琰呷了一口茶,恨恨地盯着乔茂,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好一个老狐狸,见招猜招,处处给她使绊子。 “乔先生急什么?听说婆母老蚌生珠,再有八月就临盆了。至于谁过去,且到时候再看。” 看见齐琼之投来的诧异目光,周琰笑道:“府医给媳妇诊脉时,提了一嘴,婆母已有两月未来月事,想必阿术又要有一位弟弟了,媳妇也替阿术高兴呢。” 乔夫人是乔茂的妹妹,不过堪堪而立,比她大不了几岁。若她真生了个儿子,到时就看乔茂如何应对了。 “恭喜大人。” “恭喜乔先生!” 底下不时没有眼色的人开始胡乱祝贺,齐琼之倒是没有过多意外,手心手背都是肉,送哪个儿子孙子过去他都不放心。 乔茂却气得吹胡子瞪眼,头一次变了神色。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周琰,眯起深邃的眼眸,没有说话。 …… 辛宜不知晓自己是怎么又到的郡守府。 一路上,她像个提线木偶,怀中紧紧抱着阿澈,低垂着眼眸,没有一分神韵。 马车上,男人紧挨着她坐在她身侧,想从她怀中抱走阿澈,辛宜一把将他的手打了过去。 男人面上有些不悦,可到底也未发怒。从桌案上拿出一块藕粉酥递到阿澈嘴边。 阿澈此时刚醒,正在愣神,漆黑的眼眸一定盯着他看。 “来,阿澈,爹爹喂你吃。”短短一瞬间,他的面色温和的不像话。 再加上他生来面容白皙,眉目清朗,如寒山上遗世独立的冰凌,恍似谪仙入凡,熠熠生辉。 小童未经历世道险恶,往往见了容颜不俗之人还以为是仙人下凡,而阿澈那般亲近郗和,也有这么一部分原因。 辛宜始终屏 着呼吸,生怕阿澈认贼作父。若她想接,她会提前将那糕点打下去。绝不给季桓一丝荼毒阿澈的机会。 糕点递到了嘴边,阿澈并没有张口。辛宜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不是我爹爹。”阿澈将脸偏向辛宜的怀中,委屈地告状。 “阿娘,我要爹爹,我要天下最好的爹爹呜呜呜。” “……”随着孩子的哭声渐起,男人唇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不过他既然同辛宜说了会好好弥补她,便不会再食言。他不能没有辛宜。 他爱辛宜,自然要爱乌及乌。 待逢年过节,他会陪辛宜一起祭拜韦允安,要他好好看看,他如何与她夫唱妇随,恩爱如初。 他会叫韦允安知晓,什么样的男人才配拥有辛宜。 “爹爹在呢,爹爹只是换了一个模样,阿澈怎么不认识爹爹了?”男人的声音如同莹润玉珠,滚落银盘,听得人心扉舒畅。 阿澈仿佛真听进去了他这话,眼眸登时就亮堂了起来,不可思议道: “爹爹,是你吗?阿澈好想你。” “阿澈想爹爹,还有阿娘,阿娘也想爹爹了。阿娘每天都在想你,爹爹,你去哪了?” “爹爹,你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阿澈不希望你长这个样子。” “……” 听完小丫头接二连三的问题和要求,季桓虽然面色未变,但心底早已酸得快溶蚀了。 他最看不上的便是韦允安那幅又蠢又笨不知变通的迂腐书生模样。可他如今却不得不靠模仿装作那人来讨好辛宜和他女儿。 还被迫听他们的甜蜜私语,钟情蜜意。 果真是奇耻大辱! 唇角抽动,季桓笑着继续道:“难道阿父这个模样不好看吗?还是……”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小丫头,推断着她是否已经知晓了他右眼瞎了左手中指断了的事,眸底瞬间冰冷。 “阿澈喜欢以前的爹爹。”她扭过脸去,不愿正面回答季桓的问题。 见季桓仍想继续逼问,辛宜将阿澈抱得更紧,冷声对男人道: “季桓,你有意思吗?” 他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若今后阿澈长大,知晓自己认贼作父,会多么悲痛?她决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你不觉得你这副样子很恶心吗?” 她尤觉不够,抱着阿澈,认真嘱咐道:“澈澈,你看清楚了,他可不是你爹爹。” “那爹爹去哪了,阿澈想爹爹了。”小丫头拱在她怀里,嘟囔着。 “爹爹……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辛宜有些哽咽,刻意侧过眸,有些不想看见季桓。 “阿澈,你阿娘只是同爹爹闹了矛盾,所以才说这等气话。”季桓思量片刻,最后还是耐着性子,循循劝导。 “我就是你阿爹,只是阿爹受了伤,再也变不成以前的模样。但……阿爹永远都是阿澈的父亲。” 小丫头警惕又渴望的探出头望着她,眼眸湿润又明亮,模样同韦允安那厮八成相像。 心底的怒火与矛盾疯狂交织着,他看得厌烦,他厌烦与韦允安有关的一切,可那孩子偏偏是辛宜的女儿。 他费了这么多功夫,辛宜还是不理会他,对他戒备。韦澈的那张脸就像那个人,都死了还想换另一种方式继续嘲讽他,霸占着他的妻! “澈澈,乖,我是你阿父。”他虽笑着,可那笑着分明不达眼底,眸底的阴鸷仿佛要吃人似的。 阿澈被这骇人的目光吓到,登时哇哇大哭了起来。 辛宜见状,怒视着季桓,实在忍不可忍,抬手就是一巴掌! 第69章 第69章:强取豪夺继续装成一个仁慈…… “季桓,你疯了吗?阿澈她还是个孩子,她才三岁,三岁啊,你为何要吓她!” 辛宜崩溃又气恼地同他嘶吼,为母则刚,在阿澈的事上,她半分不能退让。 她若软弱立不起来,就更没有阿澈的日子过了。 哪知,男人抬手捂住脸,似在回味,又发出一阵哂笑,视线从阿澈身上落回到辛宜眼底,同她对上视线。 “对不起,绾绾,我方才魔怔了,将她看成了韦允安。” “停车吧,我要下车。”辛宜人情认真,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病得太重了,你根本不可能会把把澈视如己出,也根本就没有真正想同我认错,悔悟的意思。你只不过为满足自己的私欲,好将我困在身边。” 她说这话时,没有避讳阿澈,与其认贼作父,不清不楚地活着,还不如叫她从小就知晓,这才能提高警惕,保护自身的安危,切莫被季桓的花言巧语蒙骗过去。 “我再说一次,我不想杀你了,我累了,我实在累了,求你放过我和阿澈吧。将我困在你身边,我们都不会好过的。”辛宜叹了一口气,哀求道。 然而,男人的眸底却闪着一丝诡异的兴奋。他忽地一把上前,摁住辛宜的肩膀,有些激动道:“绾绾!你终于能放下了,你知晓吗,每次见你要杀我,我这里都会痛得钻心刺骨。” 他特意指向自己的心口,眸底深沉地笑着,“那片碎镜,直到如今依旧在这里,我没有让郗和取出来。” “我知晓,只要它在那里,绾绾永远都在那里。我的心里,只有绾绾一人。” 肩膀上的禁锢愈发令人不适,看着他那疯魔又滑稽的模样,辛宜厌恶得紧,索性闭上了眼眸,眼不见为净。 马车穿越了闹市,最终停在了郡守府前。 不过半个月前,她刚从这里逃出来,眼下却不得不又进了这个牢笼,还是带着她的阿澈一起进去。 下车前,余光瞥见马车旁林立的一排排兵士,辛宜捏了一把汗。好在她方才未有跳车逃生的念头。不然吓到阿澈不说,外面的那些人不可能会放过她。 季桓要替她抱着阿澈,辛宜当即拒绝。男人倒也没强求,默默跟在她身后,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正欲往前走,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忽地扑过来。季桓眼疾手快地握紧了凝钧剑,在看清是素问时,眸底的寒光才隐隐消散。 “小姐!”素问看见辛宜就哭了起来,想上前抱住她,看到她怀中的阿澈时忽地惊了神。 眸光暗暗瞥向季桓,又看向阿澈的脸,心中激动。 太好了,一点都不像! 恰在此时,男人凌厉的目光落在一旁垂首低眉的钟栎身上,深深看了他一眼。 “素问,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没事!”辛宜也是喜出见外,此生还能再看看素问安然无恙地站到她面前,罕见的笑容再次回到了脸上。 “小姐,你累不累,不如我来抱会吧。”素问看向辛宜,欢喜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不想她太劳累,就想径直接过阿澈。 怕阿澈认生,辛宜没松手。 欢喜过后,忽地意识到什么,素问面色忽地煞白,看向辛宜身后面色阴沉的男人,又暗暗瞥向钟栎。 完了,她闯大祸了。 她要害惨了阿栎哥哥了。 “可是发生什么?”辛宜关切地看向她,又警惕地看向季桓,目露恨意,瞪了他一眼,搀过素问的胳膊,步伐更快了。 “你和我说,他可是对你做了什么?” 素问苍白着脸色,小声地将过去那些年钟栎如何帮她在季桓手底下讨命的事尽数说了出来。 “哼,一丘之貉。” 辛宜简短的评价,若非素问和钟栎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凭借钟栎那冷漠走狗的性子, 又岂会放过素问。 “是我对不住你。”辛宜感慨道,“当年若非我执意离去,你也不会冒着那般大的风险替我报仇。” “小姐,这都是素问心甘情愿的,小姐幼时便待我们极好,小姐有什么,从不会忘了素问,”素问湿了眼眶,继续道“若非老爷将我带回来,素问早就死在了胡人的铁骑之下。” “好素问。”辛宜将阿澈抱在怀里,同素问并排前行,“这回就换我护你,我不会让你再有事的。届时我会拿到你的脱籍文书……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不,小姐,素问哪里也不去,今后小姐在哪,素问就在哪。”素问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钟栎,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辛宜到底没有接下去,她苦笑了一声。她已然这般命苦了,将来她不会再拉旁的人进这趟浑水。她会为素问寻一户好人家,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 丹阳郡。 罗帐内,昏睡中男人高挺的眉骨深深凝着,长睫不时颤动,梦中似有什么扰着他一般,愈发难安。 怜姜放下水盆,拿帕子擦了擦他额角的细汗。察觉他快醒了,脑海中忽地窜起一个念头,撤松了领口,越过宋峥径直钻进了他的被褥中。 身侧的男人身子热得滚烫,怜姜继续扯了扯领口,露出她那傲人的深壑来。 不是十分专情,眼里只有他那个好妹妹吗?她倒是不信这点。 世间男子大都是虚伪的装货,三妻四妾才是多数男人的现状,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深爱发妻,到头来那小妾不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进门? 他们的心与下半身倒分得彻底,说白了还是虚伪做作的装货。 也不知宋峥醒来,看倒他这副模样,会是什么表情。可还会对他那个好妹妹始终如一? 想到这茬,怜姜唇角勾笑,纤细的藕臂攀上他的胸膛,闭眼假媚,玲珑的身段几乎要贴得严丝合缝。 指节微动,梦中看见辛宜被季桓一箭穿心,他忽地惊醒,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绾绾!” 梦中余惊未了,感觉到身边的柔软,宋峥皱着眉捏了捏,被中忽地传来一声娇媚的嘤咛声。 眉心猛跳,宋峥急忙掀被起身,就差没跳出来。 “发生了何事?”怜姜露出白皙的藕臂,揉着眼睛,迷迷愣愣的看着他。 看见那女人竟是怜姜,宋峥震惊的面色旋即沉了下去,冷声道: “下去。” “怎么?白白占了奴家的身子,用完就弃?”怜姜拢着长眉,故作娇柔地询问他,那莹莹的眼眸似乎都能滴出水来。 她方才在被中扯开了自己的小衣,如今只拽着被褥遮掩着重要部位。雪白圆润的肩头和修长的手臂以及那处的呼之欲出的丘壑,依旧露在外面。 “下去,莫要我再说第二遍。”宋峥闭上眼睛,宿醉后的额角有些疼。 “不知廉耻!”见她依旧我行我素不听话的模样,宋峥恨得咬牙切齿,旋即背过身去,不理会她。 “我怎么不知廉耻了?宋峥你昨夜掐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你看,下面都是淤青呢?”怜姜有些气恼,她勾男人的手段向来都是一绝,怎么到了宋峥这里就不行了呢? “你昨夜弄进去好多,我会不会怀上啊?” 宋峥被耳畔的叽叽喳喳吵得快疯了,他从衣柜里随意翻出一件大氅,抛到怜姜身上,将她从头到尾都罩了过去,这才沉着脸回来。 他没有说话,冰冷的眸子沉沉看着她,步步紧逼。 怜姜忽地来了兴趣,拢着大氅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你都不替奴家弄出来。” 宋峥眯起眼眸,身后的冷刃泛着白光。靠近怜姜,罕见地笑道:“是吗?” “是啊~”她踢开被褥,白皙光滑的小腿露出来,圆润的脚趾勾向他。 宋峥迅速垂眸看了一眼,忽地上前,擒住她的脖颈,横出匕首。 怜姜面色微变,干笑道:“要这样刺激吗……刀身怕不合适吧……若是用刀柄也……”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若你再敢将这些下三滥的把戏用到我身上,下次就不只是匕首了。”宋峥咬着牙阴测测道。 “尤其是在她面前,放尊重些。” “没有你这样的,吃完就不认了。”怜姜苦笑一声,将大氅露出一道缝,露出方才被他捏红的绵软,“你的手劲可真不小~” 宋峥当即侧过脸,怜姜在此刻忽地将他的匕首踢开,迅速穿好衣服。 “宋峥,你得对我负责。” “怜姜,若你不睡到我身边,会发生此事?”宋峥睨了她一眼冷声道。 “齐琼之派你来监视我,可没派你不知廉耻到睡男人榻上。” 被他识破,怜姜也没有气恼,她本就是要逗弄他的,若能真和他春风一度也是极好,毕竟,怜姜的视线落到他那处的鼓胀…… “怜姜!你整日想得都是什么!”宋峥有些气恼,迅速转身,不留给她一丝恶趣味窥探的机会。 “哼,你不是想知晓辛宜的消息?让姑奶奶痛快一场,就告诉你。”怜姜挑着长眉,笑颜如花,像勾人的鬼魅。 “若伺候的我爽快了,我便放你离去。” 宋峥忽地愣住,转过身来思量她话中的真假。怜姜是乔茂的私生女儿,有乔茂撑腰,她在扬州几乎横着走,应付齐琼之,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当然,届时你想要我手下的私兵也行,齐琼之那处,我也会替你打点好一些。” 怜姜掌管归月楼的情报,这点她倒不会骗自己。只是,他还想替绾绾守身如玉,而怜姜,才是真正的狗皮膏药,若有了今日这一次,那今后就是无底洞永无止境…… “想为辛宜守身如玉?”怜姜讽笑道:“莫忘了,她第二次成婚,可都轮不上你!” “先放我出去,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宋峥道。 “呵,那我岂非不是被你白白碰了身子?”怜姜笑道。 “那你就摸回来。”宋峥被她烦得快疯了,随口敷衍道。 “成,你可莫要反悔。”怜姜看着他,眼眸发亮。 事毕,宋峥脚步轻浮,沉着脸色出了宅子。路过门旁的石狮子时,他一掌下去,混了血的石狮子顿时生了裂隙。 他发誓,他一定会杀了怜姜那疯女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先去吴郡。季桓竟然敢在此劫持绾绾,他要杀了季桓,杀了怜姜!将他们通通都杀了! …… 与此同时,季桓坐在书房内,凤眸微眯,看着跪在地上的钟栎,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白玉扳指。 钟栎额角早已渗出了一层薄汗,垂着头默不言语。上次大小姐的事情过后,云霁连夜被送回了清河。 他知晓主上的性子,从不用背叛之人,从不用无能之人,从不用二主之人。 “主上,属下知罪,怨受惩处。”钟栎道。 “但求主上放过她……她是无辜之人。” “无辜?”季桓冷笑一声,若非那个蠢货,如今这个蠢货又哪能跪倒他面前求他息怒。 若照他以往的性子,那个丫鬟和钟栎,欺他瞒他,他一个都不会放过。可如今,那个丫鬟和辛宜关系匪浅,他还要继续装成一个仁慈大度的夫君,这样辛宜才会信他。 再者,辛宜看见素问安然无恙,对他的气是否会消了几分? 有素问在郡守府,辛宜也待得住,不会闹着要离开他。 “她是无辜,你也 无辜。“季桓忽地起身,绕着钟栎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他,“合着天下就本官一个恶人?” “可本官岂会再给你们机会,去做成了这恶人?” “辛宜还在这,你说是吗?你很聪明。”季桓抬手摸向他的肩膀,掸落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走远了几步。 知晓他现在对辛宜情深似海了,辛宜喜欢的,看重的,他也会爱屋及乌。所以才敢在这拿捏他,胁迫他。 是了,他如今确实可以换一个法子,至少得叫辛宜相信,他确确实实是个好人。 “不过本官不会罚你,也不会罚她。不仅如此,本官还要重重赏你们,讨得了辛宜开心。” “主上严重了,属下不敢。”钟栎被他看得一身发毛,心底惴惴不安。主上最近疯得次数多了,会不会伤到了脑子…… “你说,本官做主,允你二人成婚可好?你仍可在本官身边,她也可继续在辛宜身旁。” “如此,本官倒也不怕你再有旁的想法。”人最怕被拿捏软处,素问如今成了钟栎的软处,只要他将素问紧紧捏在手里,就不怕钟栎不听话。 钟栎罕见地沉默了一瞬,似在认真思量,内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他自是愿意,只是不知翠翠的想法。 但若能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将翠翠留在身边……倒也不是不可…… “谢主上大恩,属下愿意。”钟栎垂首,朝他磕头, “好。”辛宜心底生起一阵愉悦,他安排了这等事,也省去了辛宜的想留着素问又想她出嫁的难题。他可真是贴心周到的夫君。 “季桓!” 恰在此时,房门忽地被拍得哐哐作响,女子恼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季桓眉眼忽地亮了起来,她这是头一回来寻他。暮冬夜晚寒凉,她竟亲自过来了。 “绾绾。”他亲自过去开门,眉目见染了一层温和。 “冷不冷?快穿上。”见她衣衫单薄,他连忙脱下大氅披到辛宜身上。 辛宜看见他就是一阵怒火,余光瞥见跪在地上的钟栎,将他的大氅直接扔到地上,怒道: “季桓,你为何又要自作主张?素问是我的人,何时落得到你做主?”她刚走到抱厦,就听见季桓说要把素问许配给钟栎,一股火顿时窜上心头。 “绾绾,你误会我了。”季桓眸底的光暗淡几分,默默捡起地上的大氅,放到了靠椅上。 “你不是想让她一直陪着你,不如就留在此处,也不算亏待了她。” “可她愿意吗?”辛宜盯着他的眼睛,不满地反问。 “有何不愿,她既说了想一直留在你身旁的,那就永远别离开。”季桓淡淡道。 正如辛宜曾经喜欢他爱着他,那就该始终如一,永不能变! “那钟栎呢,你们果然都是疯子,素问可说了要嫁你,若她不是和你有些渊源,你们早就逼死她了。”辛宜实在忍无可忍。 继续对季桓道:“你不是还要拔了她的舌头吗?现在又装什么假慈悲,我看了就恶心!我告诉你,若你敢动素问,你看我敢不敢再杀你!” 说罢,辛宜转身摔门离去。男人余光瞥见跪在地上的钟栎,恨得咬牙切齿。 他季桓在她心中,竟然连一个区区婢子都不如? 旋即,他甩愤然甩袖,侧过脸阴鸷地对钟栎道:“起来,带上你的剑!” 季桓握着凝钧剑,走到抱厦前的平地上,抬眸看向寂静的夜空,倏地拔出了凝钧剑。 钟栎举着剑,对上他愤怒的目光,有些心虚。 季桓单手执剑,饶是如此,那力道也叫钟栎吃力。他苦苦支撑格挡着。 这个时候他绝不能触季桓的眉头。现下主上虽不再梦魇,但每次和辛夫人闹的不欢而散时,都是他癫狂之时。 冷刃在月色下恍着白光,兵刃相接声此起彼伏。 钟栎再次被压制地倒在地上,季桓渐渐失了兴趣,不悦道:“不中用,连一个女人都降服不了。” “是。”钟栎提溜着剑,连忙赔罪。 “属下好不容易与她重逢,心中欢喜,若能等你开也好。不必强求这次……牢主上费心。” “蠢货。” 什么等待最是虚无缥缈,前人用来蒙蔽后人之言罢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将之囚在身侧,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他的。他依旧每日睁开眼就能看到。 见钟栎依旧闷闷的,季桓也失了兴致,他现在还在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 私心作祟,绾绾依旧住在宣院,那处也是他的院子,他们依旧要同床同枕,水乳相融。 只要辛宜腹中快速孕育他的血脉,届时一切都好办多了。他依旧会把阿澈当成自己的孩子,但她长得太向那韦允安,于情于理,他都做不到无所顾虑地待她,他需要有一个自己的血脉。 一个从辛宜肚子里出生的,他的血脉…… 第70章 第70章:强取豪夺今夜谁都别想打搅…… 进入宣苑时,不出所料,院中的灯火已尽数落下。 很显然,里面的人并不欢迎他。 季桓倒也不气馁,绾绾今日从她书房出来时还发了怒火,她气恼自己也属实正常。 只要待会他足够温柔,自然会与她灵肉契合,伺候得她舒舒服服,与他融为一体。 他如今而立之年,火气也确实旺盛。 考虑到她身子弱,且有寒症。是以他特意请教了医者,服用了些温热的药物,这样行事时就能滋养她的胞宫,驱逐寒意,好快些孕育他们的孩子。 月色落在他身上,不经意间,他又看见了左手处的那截断指,眉心猛跳。 顾道生那匹夫还未做好义指,过会行事时,怕会吓到她,还是得用另只手。 看到手指,不乏想起了他那看不见的右眼,季桓心中颇有些郁闷。视线若受阻,他岂不是要看不清绾绾,看不清她里里外外的每一寸?待会他还需得万分小心,莫叫她嫌弃了不如曾经。 在空旷的院中来回踱步,季桓愈发不安。他如今刚刚而立,绾绾却正直青春年华,有了韦允安郗和宋峥还有那群小倌对比,会不会觉得他疲力而不行? 心底的焦灼似乎要将他吞噬,季桓在西厢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番,直到周身氤氲着淡淡的青荷香时,他终于松开一口气,前去推门。 不期然又想到阿澈,季桓面目温和了些许。好在他早将那个碍眼的小东西打发走了,今夜谁都别想打搅他和辛宜。 正欲推门,可就算再怎么用力,格门依旧无法打开。季桓面色的温和渐渐淡了,又去开窗。不出意外,两扇支摘窗都被从里紧紧合上。 不叫他进去。 男人剑眉拧起,唇角抽动。使了些许内力才将门挣开。 室内黑逡逡一片,窗子都封得太死,月光泄不进来。男人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隐进黑暗之中。 季桓没有先去床榻,反而耐着性子从怀中取了什么,径自吃了一粒丸药,这才默默走到香炉旁,将里面的物什尽数倒了进去。 他沉沉盯着香炉,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了一丝兴奋又期待的弧度。 处理好一切,他才从匣子里取出一颗夜明珠,坐到床榻旁边,默默盯着床榻上蜷缩在角落里的女人身上。 半个月前,他们就在这张榻上翻云覆雨,缠绵悱恻。情到深处,她会狠狠抓破他的背脊,送他前往另一阵极乐。 “绾绾。”他轻唤了一声,试图将她的身子摆正。他想看着她,好好看看他的绾绾。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地方,知晓她如何才快乐,如何才能更快乐,如何才能快乐地登临云巅。 室内渐渐温热,睡梦中的辛宜有些燥热,可近日来的奔波使她太累了,原本以为再回到这魔窟她会睡不着,却不想沾到床的瞬间她就没了意识。 季桓坐在榻上,半俯着身子,鼻尖抵上辛宜的鼻尖,有一下没一下地与她厮磨着。 唇瓣微凉,如蜻蜓点水的吻令他有些不满。旋即,温热的掌心覆上腰间的纤细,季桓开始不知餍足地吻了起来,撕咬含吮,直到那双唇瓣在夜明珠的银辉下泛起一道黏腻的水光。 “绾绾。” 辛宜本就热地难受,何况此时她周围还有偌大的一个火炉在拱火,燥热之下开始拉扯衣衫。 旷了许久,季桓愈发急不可耐,见状也分外好心地帮她。 哪知,无论二人如何扯,衣衫缺如长在一起似的,仍完好无损的贴在身上。 季桓渐渐没了耐心,想直接撕了。借着夜明珠的幽 光,余光忽地瞥见她衣衫下那暗藏的心思。 登时,男人的面色铁青,唇角一阵抽动。 辛宜当然也预想到这种可能,在睡前将自己的上衣下衫缝死在了一起,包括领口的右衽。 季桓死死盯着那缝合处,恨地咬牙切齿。 “绾绾,你果真就这般恨我。” 他盯着辛宜潮红的面颊,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把剪刀,不过三两下,就破除了那些桎梏,这才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柔软娇嫩。 “绾绾,绾绾。”他急声粗喘不听,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亲吻她。 辛宜是被周遭的湿热闷醒的,意识模糊,头脑也昏沉地紧,可不知为何,身子就想一团热火,混乱如麻。 “热。”她有些难受,从被褥下挣出双臂想翻身。哪知,却在身前莫要一处凉丝丝的物什。 被摸到头发,季桓微微抬眸,沉沉地盯了她一瞬,继续向上。 辛宜最是怕蛇,幼时被蛇咬过的经历成了她一生都挥之不掉的噩梦。辛宜急忙胡乱挣扎,想将那蛇从身前甩出去。 “绾绾,绾绾,我在。”季桓见她不安,下意识怕她醒来,抬起头默默安慰着她。 辛宜想继续蜷缩着,但她的手腕却动不了,出于对蛇的恐惧,她费力想睁眼,却看见一条巨蛇就在看着她,吓得大哭。 “放开我,放开我!” “绾绾。”季桓以为她在反抗,想去吻她的唇瓣,却被辛宜无意地一巴掌打开。 “别过来!”腹部忽地一痛,辛宜神色痛苦,唇角当即没了血色。 见她蜷缩腰身,紧捂腹部,季桓也吓住了,连衣衫都未来得及穿,赶忙从桌案上拿起一盏凉茶,迅速浇灭了香炉。 再回来时,见辛宜已然坐起身,目光呆愣地看着前方。 顺着她的目光,看清那滩殷红的血自何处流出后,眉心忽地猛跳。 “绾绾,我现在就去请大夫。”他罕见地失态,胡乱中连衣衫都穿错了。 辛宜冷冷盯着他,在他即将要走的时候忽地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不是说要补偿我吗?这就是你给我的补偿?” 辛宜愤然地瞪着他,厉声质问着。此刻她气恼地想杀了季桓。她分明在睡前已将门窗封死,衣衫也缝了死节,可偏偏方才她醒来时身上黏糊糊的,不着一物,还有梦中那大蛇,想起来便叫人作呕! 她刻意引着他的目光,逼迫他去看那一滩从身下流出的血。 季桓如芒在目,那处仍在流血血,他彻底慌了神,袖中指节都在颤抖,慌道:“绾绾,别闹,我去请大……我现在就去请阿姊过来,孩子定然能保住。” “孩子定然……定然保得住……” 他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绾绾竟然有了身孕。 “季桓!”见他越发失态。辛宜心底却莫名地起了一丝兴奋。 这不过是场简单的月事,怎么能真叫他去请大夫呢? 她好像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事情。她杀不了季桓,却可以看见他心痛,看见他生不如死,这样倒也不错。 辛宜苦笑一声,眸中含了一层泪光,“在云浮山的时候,你不是猜到了吗?” “纵然我恨你,那到底是我与你之间的事,在我肚子里的,终究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啊!”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真的对它,纵然你再怎么伤害我……可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杀了我的孩子!” 辛宜故作痛苦地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身下的血,深情又悲戚。 尤绝不够,她抬手擦了擦眼泪,继续道: “季桓,你知道吗,六年前在邺城那次,其实我已有了身孕。” 闻言,季桓旋即抬眸诧异又心痛地看着她,薄唇微张,想说什么,喉咙滚动,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可是我不该回去的,你知晓吗?我回去拿涧素琴时,被陶雎的人找到。” “我抱着涧素拼了命地跑,我想去找你,同你汇合。奈何被胡人的勒马绳绊倒,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在那时候没的。” 辛宜适时抹了两把眼泪,泛红的眸子低垂着,继续看向自己身下的那滩血。 既然季桓这般想要孩子,那她不妨就满足他,让他多“有过”几个孩子。 没有什么比曾经本可以拥有,更令人扎心的了。 辛宜心底讽笑,季桓这等疯子,活该他断子绝孙。不然若真有了孩子,和他一般疯魔,反而是害了那孩子。 辛宜不禁暗暗庆幸,还好那时她并无身孕。不然,经历了那一场大乱,胎儿带累母体,她必然也活不成。 “绾绾,对不起。”季桓忽地半跪在床榻旁,似乎不死心,紧握着她的手继续偏执道: “这个孩子一定能抱住,我去寻阿姊!” 辛宜摇了摇头,苦笑着拒绝:“季桓,你还不明白吗?你忘了你之前发过的誓?” “断子绝孙,孤独终老!” “你做了这么多事,这就是上天对我们的报复!” “我的身子之所以跨了,就是在邺城,在邺城孩子没了,我身上都是血……” “没人来看我。” 辛宜忽地垂下头,露出纤细又脆弱的脖颈,季桓双眼猩红,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满是泪痕。 是啊,孩子没了,胡人又那般待她。没有医者,她就被那群丧心病狂的疯狗吊挂在城墙上整整三日! 最后被丢弃乱坟岗…… “我不该弃你而去,绾绾,我不该弃你们母子而去。” 季桓跪在她身侧,高挺的脊背头一次弯了下去,似耄耋老人,凄凉又孤寂。 辛宜却理解不了他的痛苦,见他痛不欲生,她反而喜悦的紧,又想继续添把火,辛宜道: “是啊,你不该不说一声就走,我一直在那等你。” “若光阴能倒流,我们又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个境地。季桓,你是我爱慕了数十年的郎君。” “天知道嫁给你那日,我有多欢喜吗?” “我的身子彻底毁了,阿……那个孩子出生后,大夫说我伤了元气,就算今后再有身孕,也坐不住胎……” “不会的绾绾,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季桓依旧不死心,他目光坚决,想松开她的手,“绾绾,莫怕,我这就去找阿姊,阿姊也同郗和一般,精通岐黄,这个孩子,我们能保住!” 他刚想跨出门,心口却猛然一阵绞痛。棱角分明的脸抽搐了一阵,弯身佝偻着,身子颤动却又僵硬。 季桓咬着牙,继续死命撑着。凤凰泪竟然在此刻发作,怎么能在这等紧要关头发作呢?他的孩子,他与辛宜的孩子还等着他这个阿父呢…… “钟……钟栎!”季桓扶着门,扶着门粗喘着唤人。 “去,将季泠和郗和都请来宣苑。”他咬着忍着周身向虫蚁啃噬般的痛,看见钟栎的身影是才肯罢休。 “还城中旁的医者,都通通带到郡守府!” 钟栎不知发生了何,才令季桓这般痛苦失态,余光向里面瞥了眼,昏暗的什么也看不清。 “喏。” 说罢,季桓整个人顿时跌坐在地上,没了意识,唇角还淌着一条暗红的血线。 等了一会儿,见外间再没了动静,辛宜穿好衣衫,带上月事带后,光着脚走向格门处。 齐琼之给她的剧毒“穿心”还在,此刻她多想顺势将整瓶都灌进季桓嘴里。 可他那样直接就死了,岂不是太过痛快?他倒是解脱了,可府中的人,还有她和阿澈,却又要踏上另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诚如郗和所言,季桓死了,郭晟没那么轻易会放过她。前几次杀季桓时,她没想那么多,只要能杀季桓,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 可这回她却怕了。且不说如今阿澈还在季桓手上,还在郡守府这龙潭虎穴中。他故意在夜晚将阿澈带走,就为了同她做那种事,着实可恨又恶心得紧。 从前几次她为了替安郎报仇,数次弃了阿澈,她对不住阿澈。她这个阿母,终究是不称职。 “你真是祸害,祸害怎么配有孩子?” 辛宜踢开他一脚,越过他就要踏着门槛出去。不想脚腕处忽地多了一道险些能捏碎她骨头的力。 垂眸一看,果不其然,男人虽昏迷,但手下的大掌正死死攥紧她的脚踝。 辛宜想踢他,但无论如何都踢不开。季泠郗和还有他请的医者很快就要来了,她这般被他禁锢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放手!”辛宜有些愤恨。 俯身掰着他的手,无论如何 都掰扯不开。气恼之下,直接往男人下腹的要紧处狠狠踩了一脚,痛感使男人猛然惊醒,旋即送开了手。 “绾绾。”季桓痛得紧,闷哼了一声唤她。 “医者很快就来了,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但莫要伤害自己。”想到她方才身下的血,腹中正在消散的胎儿,季桓顿时心如刀绞。 但他绝不能放任她出去,冬夜寒凉,她连鞋袜都未穿,小月若受了凉意染了风寒,可是一辈子的事。 心中的执着支撑着季桓起身,纵然心口再如何疼痛,他都要将辛宜抱回榻上去。 “阿澈呢?我问你阿澈在哪?”辛宜瞪着他,恼恨得咬牙切齿。 “绾绾,我不会伤害她,你听话,回去躺着。你身上还有我们的孩子。”季桓忽地哽咽,垂首红着眼眸,颇有些狼狈: “求你,求你别不要他。” “……” 辛宜静静地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又低声下气的哀求模样,虽有些得意。可又没那般得意,季桓再痛苦又如何,他一句祈求和道歉,难道她就能当做过去那些都未发生? “原来,你季桓也会求人。”辛宜凉凉同他道。这般僵持着也不是事,她最终还是选择躺在了榻上。 见辛宜重新躺到了榻上,季桓悬着的心最终放下。他跪在床榻边,纵然双目红得出血,唇角还有残留的血线,也依旧要紧紧盯着她。 辛宜被他这等疯魔的目光看到发毛,索性侧过脸颊,闭上眼睛不看他。 季泠如今就住在郡守府,听见动静,匆匆赶来了宣苑。 季桓仿佛看见了大罗金仙一般,当即对季泠道: “阿姊,今夜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绾绾腹中的孩儿!” 季泠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榻上的一滩血。这时候又听到季桓的请求,眉心突突直跳,惊愕又怜惜地看向辛宜。 见季泠过来,辛宜躺在榻上也不说话,只默默看着她。季泠是医者,若把脉,自己究竟又孕无孕定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此番,就看她愿不愿再帮她一回了。 季泠诊脉的同时,对上辛宜的略微有些紧张视线,顿时心领神会。 “如何?”季桓关心则乱,目光直直盯着季泠凝重的神色。 季泠摇了摇头,替辛宜将身上的被褥盖好,叹了口气。 “阿桓,你怎么这般不知轻重。”季泠冷声训斥着他,“绾绾刚有了一月身孕。” “但她身子太弱,你又如此胡来,孩子,保不住……” 听见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季桓如同被抽干了精气似的,整个人一下子萎靡不振起来。 “怎么会保不住?”他喃喃道,接着面色忽地冷厉起来,语气也有些刻薄,“你不过半路从医,莫要在此胡言乱语,来人,去请顾道生!” 顾道生出身丹阳杏林世家,有他在,他和绾绾的孩子一定能保得住。 他不信郗和,不信季泠,不信那些尘世庸医。他们都想将辛宜从他身边抢走,将他的孩子也从他身边抢走,他一定不会让这等事情发生。 无论无何,绾绾只能是他的一个人,谁都别想夺走她! 季泠看了辛宜一眼,有些慌乱,若真请来了顾道生,帮不帮她们还是另说,若叫阿桓知晓她们合伙骗了他,后果更不堪设想。 “阿桓,你冷静冷静,当务之急是辛宜的身子,孩子已然没了,她需要喝药才能调养身体。” “你这般偏执,只会逼死她!”季泠不悦地看向他。 温柔似水的人还是头一次当众发了怒火,辛宜垂下眼眸,有些不敢看季泠。 “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会保不住呢,他是我季桓的孩子,不该如此的。” “阿母,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怕季桓起疑真灌了辛宜落胎药,季泠先一步出门,接过了煎药的活,辛宜现在最需要的是补气血的药,她被阿桓那等人缠着,也着实难耐。 “绾绾,绾绾。”季桓旋即跪回他身侧,抚上她的脸颊强行安慰道:“绾绾莫怕,有我在,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看着他眸中的疯魔偏执与慌乱无措,辛宜忽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仲闻阁那次,她看见杜嬷嬷端进避子羹的时候,约莫也同他一般慌乱心痛。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她眸中含着刚毅果决,用力挣他的手,偏过脸去。 “绾绾。”他不停唤她,可辛宜铁了心,就是不肯转过脸看他。 “绾绾,是我的错,你莫赶我走……” “……” 再次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恶心到,辛宜实在厌烦,她忽地撑着身子坐起来,乌黑的发丝垂在身侧,脸色因缺血而惨白得紧。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若非你,这个孩子怎么会没有!因为你,我的孩子又没了!” “你走啊!活该你季桓断子绝孙!” 她正说着话,忽感身下一阵暗潮涌动,经痛得她登时面色骤紧,黛眉拧着,吓得季桓心底猛然一慌。 “好,绾绾,我出去,你莫再动怒,莫再伤害自己!” 整个夜晚辛宜几乎没睡个好觉。后半夜郗和,顾道生还有城中旁的医者都先后而至。 辛宜神色悻悻,面色憔悴又苍白,身上搭着被褥,湿漉漉的眼眸看着沉思的顾道生。 郗和与师父不着痕迹的对视了一眼。他们当初在丹阳草庐时,就替辛宜诊过脉。 “夫人体弱气虚,又见了红,确实是小产之兆。”顾道生缕着胡须在旁慢悠悠道。 与此同时,另一名医者隔着帕子替辛宜诊着脉,神色复杂,余光不时瞅向顾道生和郗和。 “如何?”季桓上前,,漆黑的眸子里偏执又疯狂,似乎隐隐又夹杂着期待。顾道生是郗和的师父,郗和与辛宜关系匪浅,他确实不信这二人,但又不能不信他们的能力。 程歧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诊断,随而又摸了一次脉。 额角不禁浸出些许冷汗,他行医数年,从未出过差错。他自认自己在扬州的名声仅次于顾道生。 可顾道生都说这位夫人小产了,但他却未发现这位夫人的小产之兆,甚至她压根就未有身孕! 不,亦或是他医术不精,若此事传出去,他的名声也就毁了,他们程氏在顾氏面前就永远也抬不起头。 尤其在看看顾道生笑而不语的看向他,他愈发惶恐不安。 “本官再问你,孩子能否保住?” 季桓显然没了耐心。 心底疯狂地跳着,程歧当即起身跪下行礼认错: “大人,恕某无能为力。夫人……夫人确实……确实小产。” “孩子… …保不住。” “……” 一个两个都是这般回答,都告诉他,辛宜的孩子,保不住。 季桓面色忽地狰狞起来,又哭又笑地,当即抬袖拂去了桌案上的物什。 顾道生看着辛宜,替她捏了一把汗。但辛宜恍若未闻,神情怔然又麻木。 天明时辰,季桓好似接受了这个结果。也未再打搅辛宜,看到她安然睡去,他才松了口气。 接着,令钟栎沽了壶酒,坐在宣苑正房抱厦前的台阶上,默默饮着酒。他目光沉沉地看向檐外阴云满布的天,头一次觉得孤寂又无措。 幼时含玉金缕衣,少时跌落云端,亲眼看自己母亲受辱,而他却无能为力。终于好不容易等到了辛宜,却又因他的多疑自负,亲手将他的妻送上了死路。 上天好不容易怜惜了他一回,叫他有了和辛宜的血脉……可到头来,他的喜与悲顿时戛然而止,化作一场空。 他这一生,莫过于是一个笑话。 他仰天凝望了一瞬,颇感嘲讽,对着那青釉玉壶春瓶,喝了一空。 直到,视线里忽地多出一道湖绿衣袂,男人忽地拧眉,危险又嫉妒的吐息: “连你也想来看本官的笑话?” 70-80 第71章 第71章:强取豪夺韦允安的抗争。…… 被他这般不怀好意的揣测着,郗和叹了口气,并未回答,默默掀袍坐在他身侧的台阶上。 季桓最是见不惯别人可怜他,瞧着郗和眸子里的悲悯,他忽地额间青筋暴起。当场想摔了手中的玉壶春瓶发泄怒火。 可一想到房中的女人虚弱苍白的脸,又怕瓷瓶坠地的声音吓到她,季桓当即止了这个念头。不欲理会他,又抬头猛灌了一口酒。 “季行初,放了她吧。”郗和率先开了口,“你们之间,隔着血海之仇,她在你身边,一点都不会开心。” 郗和话音刚落,瓶盏顿时被男人重重放在地上。 “你这是来向本官炫耀?”季桓心中恼怒,他知晓辛宜甚至连那个孩子都喜欢亲近郗和。郗和倒真是耍得一把好手段,先取悦那个孩子,再慢慢觊觎他的女人,以便趁虚而入? “你以为,本官真不敢杀你?”他双眸猩红,鬓边发丝凌乱,在风中孤独地飘扬。 “你敢杀我?”郗和忽地笑了,头一次竟然体会到了被人偏爱的硬气与底气,他不禁调侃道:“若你要杀我,那大可以试试。” “我自是无怨无悔,毕竟,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 “只是可惜,倒是她会为我伤心难过。” “郗奉安!”季桓死死瞪着他,气恼又嫉妒地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掐死他。 “他是我的妻!”季桓声音低沉又威压,不满地看着他,郗和倒是不以为意,先一步夺过了他身侧沽酒的春瓶。 “当年,我也曾羡慕过你。但,现在我只可怜你。你这般纠缠辛宜,不过因为你仍在过去的梦中尚未醒来。只有辛宜一直无怨无悔地爱着你,除了她,你再没旁的人了。” “我说得可对,季行初?” 被他看穿心思,季桓旋即侧过脸,冷峻的下颌对着他,似乎在做无声又倔强的抵制。 “可梦总该醒的,季行初。” “你分明知覆水难收,可你看看你如今做的事,是真的在弥补她吗?你这般,只会让她更恨你!” “他日,若辛宜安然脱身,她仍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郗和平静地看着他,劝道。 “本官不会让这等事再发生,她会一直在本官身边。”眸底划过一丝慌乱,季桓当即否决。 “你……你为何非要一条路走到黑!”郗和也有些怒了,“你若真有心悔悟,就放了韦允安和那个孩子,这般,她或许还会少恨你一分!” “韦允安?”季桓忽地凤眸凌厉,警惕又嫉妒地看着他,质问道,“韦允安不是死了?本官亲眼看着他下葬……不过也好,兮山的那场大火将一切都彻彻底底烧了个干净,她留不下一丝念想。”除了那个孩子! 每次看见那个孩子的容貌,都会叫他想起碍眼的韦允安来。是以他才这般迫切地想同辛宜求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郗和没有说话,心里却不得不多思量了一分。提起韦允安来,季桓竟然是这般反应?难道真是他想错了,韦允安不在季桓手上? 阿澈还是个孩子,她不大可能说慌。而季桓,若真有韦允安在手上……只要告诉绾绾韦允安还活着,那绾绾就不可能向之前那般要与他不死不休。 所以,韦允安究竟在何处? 郗和在脑海中迅速估量了一番,直到闪过那双阴狠的鹰眸,他忽地恍然大悟! 最不想韦允安活着的人,除了季桓,那就只有宋峥。 若说是曾经的韦允安,那无可厚非,只要绾绾喜欢,宋峥想阻拦也无用。可韦允安到底没了那要紧的物什,对一个男人而言,那是何等地奇耻大辱? 而宋峥护妹心切,对绾绾又存了那等见不得人的心思。他不可能,也不会允许韦允安回到绾绾身边,让绾绾守一辈子的活寡! 见他干愣着神,平白无故又提起那个死人,季桓心底疑心骤起,咬牙切齿问道: “莫非,是你……陷害本官?” 纵然他恨韦允安恨得发慌,可杀了韦允安对他确确实实没有任何好处。他不仅没了拿捏辛宜的筹码,反而会彻底惹怒辛宜。那三次险些要了他性命的事,便是最好的例子!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郗和有些恼怒,又怕季桓知晓了韦允安没死的事,试图遮掩道: “人是你杀的,如今你后悔也没有用,你还是想想如何换取绾绾的原谅吧。” “如今她刚小产,动不得气。你也知晓,她看见你便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你莫再打搅她。不然,她撑不了多久。” 怕季桓起疑,郗和嘱咐他过后,旋即离去,独留季桓一人在寒风中清醒又凌乱着,心湖上泛着一层层涟漪,久久散不去。 …… 这件事过后,季桓确实没敢再进房中打扰她。只是说怕闹腾她,阿澈也只需每日里在她这逗留一刻钟。 对于这份消停,辛宜还算满意。她无聊地坐在榻上,抱着阿澈,同季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多谢阿姊,又帮了我一次。” 季泠坐在绣墩上碾着草药,弯着唇角摇了摇头。 “我不能看着阿桓一错到底。” 兮山上的那场大火,陆净的死,她都知晓了。 她最后还是祭拜了琛郎。原以为,知道那些事后,她会伤心难过,会痛不欲生。 不曾想,她忽地觉得困扰她心中多年的死结,豁然开朗。说难过也不是没有,琛郎抱着别样的目的接近她,与她私相授受,还有了小兮。 她为琛郎守节数十年。 到头来,情竟也没有那般纯粹了。琛郎对她的爱,到底掺杂了其他。而季桓是她的阿弟,当初射杀琛郎,为了季氏也是为了她。 她好似,成了季氏与陆氏博弈中的牺牲品。 郗和说得对,她沉醉在过去中十几载,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 “这些药可疏通气血,暖和经脉,虽不会彻底治好你的寒症,你喝下总是有些效用的。”季泠道。 “阿姊今后可有什么打算?”辛宜听郗和说了关于她的那些事,定定地打量着季泠。 “我不会离开郡守府的,我在此同你还能有个照应。绾绾,若季桓发现这件事……他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季泠平静道。 “我知晓,他就是个疯子,寻着时机我会尽快离开郡守府。阿姊若想离开,也离开吧,不必为了我,将自己拘泥于一方天地中。” 季泠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忽地有些怔愣,“这般看来,我好似真画地为牢,困了自己十一载。” “现在也不算晚,阿姊早日还俗,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 …… 扬州的暮冬与早春交界之际,依旧冷得紧。今日天色阴沉,宛如黑云压境。 果不其然,又落了一场大雪。 男人一席粗布灰衫,迎着风雪立在刺史府门前,不卑不亢,抬眸凝着那高高的牌匾题字。 近日来他试图沉静下来,继续做他的学问。纵然他此生再难入仕,若能在新朝文坛占有一席之地,将来绾绾能读到他的文章辞赋,也不枉他苦心孤诣一场。 可后来韦允安发现,他错了。文坛浩如烟渺,他不过其中的一粒芥子,出头之日遥遥无期。 他试图劝自己忘了绾绾,他已然是一个废人。她该有一个能护得住她,完好无缺之人做她的夫婿,做阿澈的父亲。 无论是郗和还是宋峥,哪一个,都比他有用。 他不仅不能帮到绾绾,反倒是个累赘,成了季桓掣肘绾绾的命脉。 韦允安闭上眼睛,任凭风雪扑面绕颈,他依旧立在那,面上的幕篱几乎无用。 他以为,只要他答应了退出,此生再也不见绾绾,宋峥就会遵守承诺,替他照顾好绾绾和阿澈,护她们一世安宁。 但他又错了,前几日忽地有一女人过来寻他,告诉他说季桓又来了。他竟然以阿澈威胁绾绾! 他们真要将绾绾与他逼上绝路才肯罢休。 绾绾是他的妻,阿澈是他此生唯一的血脉,谁都不能再伤 害他们。 既然宋峥言而无信,他必须自立起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女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至死。 “先生,大人允您进来。” 他在风雪中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门房这才来通秉,韦允安目光凛凛,倒也并未在意。 他出身乡野,连庶族都算不上。齐琼之看不上他,也在意料之中。 经此一事后,他忽地明白,要护住绾绾和阿澈,大权在握才是最重要的。 被季桓剥夺了男人的尊严,他也不是没有恨过。可那时他就算再恨再恼,也没有用。季桓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而无能狂怒只会伤害自己身边之人。 齐琼之当然不会凭借他与绾绾的关系就会见他。此番,他带来了他能拿出的最大砝码。 那是他作为辛违弟子,最后的荣光。 齐琼之倒没想到,凭空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一个乡野草民,自称是辛违的学生,还带了一个他最想要的东西。 此刻,齐琼之与谋士正齐聚一堂,商量着这件大事。 “辛违真是精明,连他女儿都不知晓的东西,竟然在一个阉人手里。”朱轻嘲讽道。 “陆净那番针对辛违之女,怕不是也了此事。” “主公,且放他进来吧。”乔茂眯着眼眸,对齐琼之说道。 进门前,韦允安拂过身上的皑皑白雪,仍用着文人之礼,同齐琼之和众人行礼。 见他这般不卑不亢,面色平静,不禁令乔茂深深看了他一眼。 “本官丑话先说在前头,你真有辛违留下扬州古地宫舆图?”齐琼之握着扶手,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要知晓,辛违连自己的独女都未曾告知,又岂会轻信你一个外人?” 韦允安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静静地听他继续道: “想要本官帮你,总得先拿处些诚意看看。” “大人说得不错。草民今日既然来此,自是有备而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示意侍卫盛给齐琼之和众人过目。 信函拿到手后,齐琼之迫不及待地拆开查看。然后却见里面展现的碎纸一角,原本激动得心情当时沉了下来,怒道: “尔等竖子,竟然敢欺瞒本官?这其中的只不过一片残图!” 意料之中的盛怒,韦允安并未在意,反而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无波无澜: “当年震泽决堤,吴郡发生水患,先生留下的地图因被损坏而残缺不全,此中只是一部分。” “至于另外的部分,在旁的地方,今后我会一一呈现给大人。” “哼,你倒是好心机!”齐琼之有些不满地吹着胡须,瞥了一眼这个不识好歹的男人。 其实,韦允安的后背已然被汗水浸湿。震泽决堤,吴郡水患之事,与扬州官场世家这些人定然脱不了干系。 不然,为何郭晟不直接对扬州刺史府下达命令,反而直接派了一钦差暂代督查吴郡之事? 他终究还是要与虎谋皮,去做他心中最厌恶憎恨之人。 当然,他也不可彻底相信齐琼之等人。在他们这些世家眼里,黎民百姓的性命不值一钱,他们完全可以抢了他的地图,而不会再另寻麻烦,替他和绾绾报仇雪恨。 “说吧,你要什么?”朱轻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不屑道。 “草民平生之愿,只要妻女顺遂安然。另……” 他的眸底忽地深沉起来,如卷起滔天怒浪般骇人。 “草民要,季桓身死扬州!” 旋即,乔茂,朱轻,齐琼之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侧目。 就连他们,想要杀了季桓,仍需得考量诸多因素。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亲自杀了季桓,给自己留下把柄。 稍过一些,也不过利用辛违之女,待季桓死于她榻上,届时尽可将过错都推到她身上。 “你的口气倒不小。”乔茂轻笑地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韦允安对上他的视线,唇角恰当弯起弧度,“但草民也非空手而来。” 扬州地底下的那些金银珠宝,富可敌国。乱世中,谁不想先行一步将之占有? 有了军饷钱财,就不怕招募不到人,训练不了优良的骑兵。届时,他齐琼之有了扬州地下的宝库,还愁不敢起事反周吗? 确实令人心动。 “若大人实在觉得为难,草民也可以去荆州。” “慢着!”齐琼之当即打断他,恢复了笑意,“孰轻孰重,本官尚能分得清,韦先生还是留在刺史府吧。” “届时,我们从长计议!” 第72章 第72章:强取豪夺嫉妒又发狂的感觉…… 自辛宜“小产”后的整整半月,季桓都未再踏足过宣苑。 每日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是辛宜浑身是血的模样,还有那两个孩子,他从未见过却不知何时逝去的孩子。 季桓盯着手中的邸报,骨节分明的指节紧紧攥着。他不敢回想那些事,每日里去官署中处理那些无吴轻重的事情,麻痹着自己的神经。 陆净虽死,但他挑起的烂摊子依旧还在。震泽那破损的提拔需要修补,流民需要安置,青泽山上的那群匪贼也得使出计策化为己用,陆氏的案子需要提上进程,抄家定罪,甚至齐琼之那处他也得盯着,以防有风吹草动。 近来洛阳那边传出消息,郭晟似乎病倒了。邸报快马加急,催促他在扬州的进程…… 此番种种,放在平日里于他而言自是不算事。可现在,邸报打开了约莫一个时辰,他却半分看不下去。 他想见辛宜,想看看她身子恢复的如何了,想对她说,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 可他又怕见到辛宜,他们的两个孩子,都是因为他季桓……因为他这个不称职的阿父,一个接着一个,都没了…… 他原是想弥补辛宜,想好好对她。但如今他又一次害了她,害了他们的孩子。 若他知晓辛宜有孕……不,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她,她分明都告诉了自己她有了身孕。 看到那一滩血时,他整个人恍如溺在水中,窒息心痛得不可置信。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主上,郡中有人上告朱泮强抢民女,秦都尉拿不定主意,特请属下前来传命。”钟栎进来道。 “这朱泮出身阳羡朱氏,是朱轻的族弟。” “此人不学无术,斗鸡走狗,仗着朱氏的庇护,常欺男霸女。之前曾在醉春楼打死了个妓子,这次他抢了一位张秀才的妻子,还差人打死了那秀才……”钟栎愈发觉得此事莫名熟悉,纠结了阵,仍继续道: “如今张陈氏重伤朱泮而出逃,告到吴郡太守府……” 闻言,季桓看着 邸报的目光忽地抬头,怔愣了片刻,眉心紧皱,“这等小事莫要来烦本官!” 钟栎着实没想到主上是这副态度,他也懵了瞬,旋即要出去复命。 不想男人忽地在身后响起,沉声道:“慢着,告诉秦择,这件案子本官要亲自审理。” 杀夫夺妻?季桓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绾绾本就是他的妻,那韦允安才是后来挤进去的,何来杀夫夺妻一说。 真正夺走他的绾绾的人,正是那韦允安!是韦允安将绾绾从他身边夺走,不仅夺走了她的人,还夺走了她的心。 韦允安,当真是害他不浅!若非韦允安突然死了,绾绾怎么可能这般恨他。 此番,他不仅要审理此案,他还要绾绾看着,他季桓初事是否处事公正。 那些败类纨绔,他一个都不会放过。旧朝杀戮已止,这新朝在他季桓的治下,将会是河清海晏,天下承平。 而那些死去的人,若知自己的死,带给了子孙后代数百年的昌平福祉,也会死而瞑目。 千百年来,都是这个道理。 他会让绾绾看到,他于这新朝,从来都是不可替代之人。这样,她会不会,能原谅他一些,少恨他一些,别去想那该死的韦允安。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要先去看看绾绾,不知她身子恢复的如何了,他要将此事告知绾绾。 …… 早春之际,凉意渐渐褪去,光秃秃的柳枝上生了嫩芽。辛宜坐在树下,一边看着阿澈,一边对着花样子做着阿澈小衫。 季桓近来的态度似乎有些软化。得知她身子渐好,他最后没有再不让她见阿澈。 想到季桓失了孩子都那疯癫模样,辛宜怕他对阿澈动手,整日里便与阿澈同吃同睡。至于阿澈的衣食住行,都要亲自经她的手才放心。 春日渐近,辛宜也想给阿澈做几件新衣。这些花样子都是季泠带给她的,闲来无事时,她也会与季泠坐在一处喝茶说话。 虽然禁锢她的牢笼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但见不到季桓,却真令她心情愉悦,愉悦到她竟觉察不到她对宣苑的厌恶。 “娘亲,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啊?阿澈想叔父和栢瑞了。”小丫头乖顺地坐在她身侧的凳子上,眨巴着眼睛看她。 “快了,娘会想办法的。”辛宜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发顶,认真道。 纵然此处再平静,于他们母女而言也是龙潭虎穴,季桓不知何时还会发癫……宣苑再好,那也不是她们的家。 “阿娘,我们玩做迷藏吧。阿娘捉我好不好?”阿澈揪着她的衣襟,水润润的眸子盯着她。 辛宜有些犹豫,但看着阿澈期待的眼眸,之前对她的愧疚忽地涌了上来,点了点头。 说罢,她配合地取出绣篮中那处一缕白绫,缓缓系在自己的眼眸上,笑道:“阿澈,要躲好啊,娘亲来捉你了!” 耳畔传来小丫头一阵银铃般清澈又明净的声音。想到阿澈还小,辛宜微微俯着上身,霜白的广袖在风中轻扬着,去捉阿澈。 “阿娘,在这边哦!”小丫头来了兴致,大声将她引来,迈着小短腿快速摸了她的裙子,又匆忙跑来。 “阿娘怎么捉不到啊?”她在院中四处奔跑着,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才跑了几步,辛宜略微有些气喘吁吁。现下她终于明白了,当初薛娘子与她说的,半大的孩子最不好带。 她现在只有阿澈一个孩子,将来也只会有阿澈一个孩子,这般便足够了。 “娘亲,快来啊!”听见阿澈唤得有些急了,辛宜唇角浅笑,擦了擦额角的汗,向着那处快速过去。 “阿澈,跑慢些,娘亲今早才为你换上的衣衫,若是弄脏了——”忽地撞上一处坚硬的物什,辛宜眉心紧皱。 以为是树,但她抬手摸去时却感觉到锦缎的质地,意识到什么,辛宜当即后退了几步远,唇角笑意旋即消散,侧过脸去飞快地解着覆在眼上的白绫。 季桓抬眸,拧着眉,示意素问将阿澈带下去。 她尚在小月中,怎么能出来受风。那个孩子着实太没眼力见。想到这,心中不禁气恼,为何韦允安的孩子仍活蹦乱跳,而他的两个孩子,前前后后都因为他,没了。 白绫系得太紧,好一会都没解开,辛宜有些急了,唇角下压,动作愈发慌乱。 方才进来的第一眼,见她白绫覆目,笑靥如花的模样,季桓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仲闻阁那夜。 她也是这般白绫覆目,满心欢喜地过来寻他…… 若他和阿母未经历那场大乱,他约莫也是京洛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与绾绾成亲以后,也会这般,他取代了那个孩子的位置,上前逗弄她,引她来捉自己…… 察觉她面上的厌烦与警惕,季桓收回思绪,淡淡垂眸,上前替她解开了束缚。 重见光明第一刻,辛宜快速看向四周,寻找着阿澈。待看见阿澈坐在素问身侧玩竹蜻蜓时,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绾绾,外面冷,进屋吧。”他将顺势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欲披在她身上。 辛宜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接。先他一步进去了。 她依旧在怨恨他,她确实该怨恨他。季桓盯着她的纤弱又单薄背影,隐忍又心疼。 “绾绾,身子好些了吗?”进了寝屋,季桓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开口问道: “劳季令君牵挂,尚未死成。”辛宜盯着他,冷冷地刺了回去。 果然,见季桓眸底闪过一缕慌乱,辛宜顿时觉得舒坦了不少。 “绾绾……近来事务繁忙,一直没来宣苑看你。”他径直给自己找着台阶,这些话他来时在房内演练的数遍,本以为说着会得心应手,如今却依旧梗在喉咙,不上不下。 “季桓,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我不信你不知,我最想要的是什么。”辛宜冷眸瞥了他一眼,不在言语。 她最想要的是他死。她还是放不下,她不可能再原谅他了。心口紧紧的一阵抽痛,季桓强忍着保持着神色自若与在她跟前的体面。 心中一阵绞痛,季桓叹了口气,眼下他实在不知再说什么去讨她的欢心,索性提了今日的事。 “绾绾,吴郡陆氏水患之案,有了些眉目。当堂会审,若你在此地觉得烦闷,不如去官署看看。”他提议道。 “我知晓是我对不住你和韦允安,只是他生前也为此事牢心受累了许久,如今快要结案,你不想去……替他看一看吗?” 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季桓盯着她的目光愈发深沉。他不知晓,自己怎么说得出这种违心之言的。 他不得不把朱泮强抢民女案用吴郡水患一案包装起来,最好再能给韦允安扯上关系,这样她才肯去。 心中警铃骤起,季桓蓦地发现,他季桓竟然已经沦落到要靠借助韦允安来讨得她的注意与欢心了。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可他实在又没了旁的法子。 绾绾如今恨他恨得要死要活,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头一次见他这般平静又温和的提起安郎,辛宜诧异又警惕地盯着他,若有所思。 “若你亲眼看到会审,届时也好入梦回他不是?”季桓觉得此刻的自己简直恶心透了。 他回头定然要找些道人,好将韦允安的魂魄驱散地远远的,莫要肖想入绾绾的梦,最好他能魂飞魄散,从此消失于世间。 见她一直怪异地盯着自己,季桓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绾绾,如今我们夫妻成了这副模样,那两个孩子……原本这一切都可以避免的……” “我知晓是我的过错……但我不会放你走的,我如今只有你了……韦允安对我没有威胁,我不必要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我只希望,能用余生弥补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的……除了离开我。” 果然还是季桓,辛宜在心底冷笑着。就算疯疯癫癫,认错道歉,季桓还是季桓,永远都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 不过,她不会白白浪费此次机会,若是能寻得良机出逃,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你说的是,我确实得替安郎看一眼,他是我的丈夫。等日后我给他放河灯时,也能与他说几句话,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辛宜淡淡道。 季桓恨得已经咬牙切齿,唇角却不得不扯出恰当的温笑来,连眸中的压迫都减轻了几分。 “绾绾想开了就好,这件事若解决了,韦兄或许就能原谅我一些。” 一滴滴血落在地板上,季桓当即抬起皂靴隐去,将手藏于袖中,让那血浸在他的玄黑衣袖上。 他方才太过恶心,竟然允许自己与韦 允安称兄道弟。仿佛他才是一个隐忍又卑微的正室,识大体地劝着深爱的夫婿雨露均沾。 这种嫉妒又发狂的感觉,竟如此痛彻心扉。 “收起你的虚情假意,叫人看着恶心。莫忘了,若非你,安郎又怎么可能死!”辛宜白了他一眼,继续道: “不过,你既然这般说了,阿澈是安郎的女儿,她自然也得去看看。” “自是这番道理。”季桓眸底的深沉汹涌忽地聚起,若只有辛宜一个人去,那他倒不会有旁的意见。 可连那个孩子也要带去,他便不得不提高警惕,在公堂周围多加人马。防止有人趁乱起事,将他的绾绾带走。 辛宜冷漠又恼恨的眸子与季桓警惕的黑眸对上视线,二人各怀心思。 辛宜实在厌恶他这副装模作样,起身先一步赶来客。 “我累了,你出去。”她背过身去,不看他,声音也冷得冰人。 视线忽地落在院中绣篮的小衫上,季桓的心底又猛然一痛。他忽地上前一步,靠近辛宜安慰道: “绾绾,今后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辛宜被他这副厚颜无耻的模样气笑了,真不知晓他是安慰她还是在变着法子安慰他自己。 辛宜转过身,捕捉到他面上的悲恸。下一刻,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在盯着她的绣篮。心情忽地好了些许,她幽幽道: “今早闲来无事,给阿澈做些小衫。” 果然,季桓的面色不自然地僵了一瞬,他咳了一声,不解道:“府中不曾短过她的吃穿用度。” “不一样。”辛宜冷声道。 “她是我唯一的孩子。” 第73章 第73章:强取豪夺她不要你们,阿父…… 季桓不知自己是怎么狼狈地逃出宣苑的。近来他躲了许久不敢去,此番看来,该来的还是会来。他种下的恶,全叫他自食其果。 不过,若仅仅因此事便束手就擒,他季桓也不是季桓了。 心中的纷扰郁结在一起,季桓在书房内点了两盏长明灯,为他并不知晓,却突然逝去的孩子们点灯。 尤觉不够,他又找来了纸钱和火盆,对着那长明灯送火。 “是阿父对不住你们,阿父也对不住你娘亲。”他半跪于火盆前,目光深沉又隐忍,盯着那火盆怔然。 在火光中,他仿佛看见了两个容貌酷似他和辛宜的孩子,手牵着手,唤他们阿父阿母。 他们就是他的季萱和季梧。 他那个两个尚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阿梧,你是兄长,记得在那处要照顾好阿萱。”他对着那火盆自言自语着。 “若是有空,就回来看看你们阿母……她本可以那般爱你们。” 想起那绣篮里的衣衫,季桓叹了口气。直到火盆里的灰烬都烧得殆尽,他才起身。 耳畔似乎又听见她说的“唯一”,季桓心底的痛又开始搅动,他面色痛苦,扶着博古架抬眸看着供台上的两盏长明灯,眸底的晦暗诡异深沉又兴奋。 “她不要你们,但……阿父却不能没有你们……” …… 从怜姜手下脱身后,宋峥当即南下赶往吴郡。 只不过,他要去的是另一个地方。整个吴郡,也只有齐安县那儿是他的容身之所。 他属实没想到,季桓那厮竟然还不死心,这回还以阿澈威胁绾绾。可恨他不能亲手杀了季桓! 他们宋氏,还有绾绾,所有的苦难悲痛,都来源于季桓。若无季桓,他与绾绾青梅竹马,自然而然会缔结良缘。他父亲也会一统天下,他会让绾绾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而不像如今,他们在季桓的压迫下苟延残喘,度日偷生…… 齐琼之如今对他看得紧,他知晓齐琼之和扬州的那些人对于季桓,一直处于摇摆观望的态度。 只要季桓不触及那些人的底线,那些人不可能帮他报仇,甚至还不允许他私自动季桓。 宋峥咬咬牙,他从前怎么没想到呢,只不管不顾冲上前去杀季桓,可这般做只会两败俱伤,甚至折了自己。 他替齐琼之卖命多年,知晓他不少要事。尤其是这几日,他在睡梦中隐隐听到怜姜与旁人的对话。 齐琼之的长媳,她的身世,可是大有来头。怪不得连陆净那样眼高于顶的人都会怕她。 若他将这个消息暗中透露给季桓,凭借季桓的性子,若不择手段地强取豪夺,扬州世家和齐琼之,必然会置他于死地。 到时混乱之中,他大可以带绾绾悄无声息地离开扬州,回到他们的故乡。 不过在此之前,他仍需去往一趟青泽山。怜姜的人马在青泽山,这回若他要做幕后搅动风雨的之人,定然需要先将那群山匪流氓训练一番,到时趁乱浑水摸鱼,救出绾绾。 …… 本以为季桓说的事要等一阵子,不想第二日,钟栎就过来请她去前院。 素问抱着阿澈,跟在辛宜身旁,有些不敢抬眼去看钟栎。 那日她一时心急口快,也不知事发了,季桓有没有为难他。 “莫怕。”辛宜看了她一眼,不禁想起了昨夜的促膝长谈。 昏黄的灯火下落在女人苍白面容上,添了几分恬静与温和。辛宜拉过素问的手,示意她坐在身旁。 “素问,我不要你跟我一辈子。” “你是你,我是我。就在半年前,我仍与我的丈夫一起在山林里避世而居。日子虽清简,却也怡然自得。” “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时时刻刻伴在我身旁,为我而活。” “可是——” 以为她想驱赶自己,素问红了眼眶,急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也想见你过得好,过得顺遂。”辛宜看着她,蓦地记起那是季桓给钟栎指婚的事,急忙问道: “素问,你如实和我说,你觉得钟栎如何?” “阿栎哥哥?”素问当即面色煞白,为了自己口不择言的冲动后悔。 “季桓知晓我能说话,会不会对阿栎哥哥……”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我早就死了。”素问垂眸绞着衣襟,那些痛苦的过往,她一点都不想回忆。 “我是说,感情上的看法,你觉得如何,你可喜欢他?”辛宜继续道。 看见素问蹙眉摇着头后,辛宜总算松了一口气。好在,她赌对了。 “我只将当成兄长一般敬重。”素问没有说得是,她也是怕钟栎的。 正如当年,她留在辛宜身旁时,怕季桓欺负小姐。每次钟栎一来,准没有什么好事,她从那时起看见钟栎就是厌恶又惧怕。 她心底明白,若她与钟栎没有幼时的那层关系,他真得会毫不犹豫地割了她的舌头。 素听阿姊的下场,约莫也是她的下场。 每次他垂眸静静摸着她的头发时,她都会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但确实,没有他在,她早就没命了。 她确实感激他的大恩。 “若真要嫁人,我还是喜欢郗大夫那种温柔的……”素问垂眸望着小声嘟囔着。 “等我们出去了,我会帮你寻一位郗大夫那样的夫君。”辛宜按着她泛红的脸颊,打趣道。 “小姐……莫要打趣我了。” “我们都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何况,我夫君……也是世间最温柔的郎君。” 思绪回笼,辛宜握紧素问的手,避开了钟栎想投来的视线。 她可记得,当初在城南的米花巷时,她去见安郎那一次,季桓都离开了,可钟栎仍然是半分不肯通融。 那次也成了他与安郎的最后一次见面。 像他和季桓那般的凉薄冷情之人,怎么配获得旁人的怜爱呢? 出乎意料的,季桓没有在前院。辛宜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阿澈坐在马车上,细细思量着接下来的事。 …… 公堂之 上,季桓一身玄黑官服,气质凛然地扫视下首。 很快,目光触及到坐在旁侧一位身影单薄,面色淡然的文士身上,眸底的压迫与肃然当即缓和了不少。 辛宜坐在那儿,不紧不慢面不改色,任他打量,也不看他。 其实上马车时,钟栎就给她寻了一身淡灰长衫和幞头,瞧着倒像他们统一的衣衫。她明白季桓的意思,公堂之上,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想到公堂上难免要审讯犯人,酷刑逼问,到时场面太过血腥。她不愿让阿澈看到这些,便早早令素问将阿澈带去了前院厅堂。 很快,犯人被羁押上堂,随着那犯人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位身形瘦弱,面色憔悴的女子。 辛宜看着这两人,长眉忽地拧起,抬眼扫过季桓。怎么陆氏的人都死绝了吗?偌大的水患案只有两个嫌犯? “大人,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那妇人跪在地上噗通磕了个响头,顿时额角鲜血直流,瘦弱的肩膀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着。 “大人,民妇姓陈名绿香,夫家姓张。” “此人觊觎民妇之貌,为了强抢民妇,不惜以民妇的丈夫要挟民妇!民妇……民妇为救夫婿,委身于他,不想他竟言而无信,残忍杀害了民妇的丈夫!” “求大人一定要为民妇做主,为民妇和那苦命的夫君讨回个公道!” 陈绿香跪在地上,姣好的容颜上混着血泪,看着季桓,满眼泪意与期待。 直到听见了陈绿香的状告,坐在一旁的辛宜再也无法维持平静。恼怒又幽怨的目光看向季桓,无声地质问着他。 不是叫她来观吴郡水患一案的了结吗?为何到头来竟然变成了这样? 陈绿香与她,分明都已经这样苦命了……怎么季桓这是要利用陈绿香的凄惨不堪,继续在她们的伤口上撒盐? 然而季桓却视而不见,依旧高高在上的冷着脸,端着高官的架子,静静看着堂下的陈绿香。 可他究竟是在看陈绿香,还是变着法的嘲讽她?强抢民女,杀人夫君的究竟是朱泮还是他季桓? 果真是虚伪恶劣,卑鄙无耻的小人。辛宜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想走,想此刻就走,离开这个令人窒息令人厌恶的地方。 可是偏偏她走不了,这是公堂,季桓也正是早算准了,她出不去,跑不掉…… 见陈绿香这番说,一旁的朱泮也是怒了,当即斥责道: “贱人!难道不是你贪图爷的钱财,非要勾引爷上你那淫榻?没想到你勾搭爷不成,勾搭旁人时反被你那死鬼发现了,你见事情败露,毒杀亲夫,好狠的妇人!” 看着朱泮,辛宜拧眉,眸底的怒意纷涌着,白皙的指节死死攥着。 季桓当然留意到了他这番变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肃静!公堂之上,不得污言秽语。”季桓面色威严,冷冷看着朱泮。 “孰是孰非,本官自会调察清楚。”接着他看向陈绿香,开口道: “陈氏,若你所言非虚,本官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虽然如此,他的余光却一直留着辛宜,细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承认他的伪劣,想借这等方法求她重新看待他,莫要一直待他冷言冷语。 至少在她面前,他装也得装得良善,他们才是荣辱与共的结发夫妻。 “大人,这刁妇既说在下杀夫夺妻,那便叫她拿出证据来,不然,倒平白污蔑了在下。”朱泮狠狠地盯着跪在一旁的女人,唇角扯着不怀好意的笑。 她周遭的邻里早已被他买通,到时只会一起替他作证,证明这陈绿香放荡**,青天白日里在家偷人。 “周遭的邻里街坊都能替民妇作证,分明是你朱泮,将我夫妻逼上绝路!”陈绿香有些激动,一时间只想把她能拿得出的证据都拿出来。 “还有……还有我夫君死前身上尽是淤青,仵作分明说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陈绿香有些绝望抹着眼泪,朱泮太过精明,似乎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证据。剩余的,就是她身上各处那些不可见人的伤处。 “来人,传陈氏的街坊邻里。”季桓道。 不一会,几位中年妇人过来了,先后向季桓行礼。 “大人,绿香平日里仗着自己有几分容颜,就勾搭旁人家汉子,连她去集上买根葱,都要朝奴家的丈夫抛个眉眼,这不,惹得那死鬼一迷糊,就真给她少算了几文钱!”一身材臃肿的夫人道。 “可不就是,我还看见天明时分,有野男人从绿香屋里出来,在门口撒了……出……出恭,口里还嚷着绿香那有多大。” 她说得绘声绘色,还试图将季桓的视线引向自己那并不傲人的胸脯上。 “不是这样的!刘娘子,我和叙郎从未对不起你们,为何那要这般诬陷我们!”绿香绝望得看向方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目露悲戚与绝望。 “……小淫/妇,你敢做还怕人说吗?”被唤刘娘子的那妇人忽地跳脚,面色急切道狰狞。 “砰!”墨玉抚尺忽地发出一声巨响,顿时将刘娘子的气焰吓了回去。她梗着脖子,不敢看季桓,更不敢再口出狂言。 “刘氏,你说得倒绘声绘色,但这不过你一人之言,是非真假,尚待辨别。” 季桓冷眸看了他一眼。这个案子,孰是孰非,他早已心下了然。只是他有心想做给绾绾看,旁的人旁的事他一概不关心,他只在乎辛宜会如何想。 “大人,民妇不知刘娘子为何这般仇视民妇,民妇虽愚笨,尚会做些衣衫,刘娘子家中衣衫,有几件是出自民妇之手。因着邻里之谊,民妇从未向她收过钱。”陈绿香哭诉道。 不过几件衣衫罢了,陈氏说她的就是她的?未免太过可笑。朱泮未曾放在心上,不想一旁的刘娘子面色忽地有些不自然。 陈绿香也反应过来,当即又磕了一个头,激动道:“大人,刘娘子今日身上穿的襦裙,正是出自民妇之手。” “你……你胡说!这衣衫分明是我花了一两银子从成衣铺买来的!”刘娘子急道。 “大人,民妇的阿娘是并州人,自幼就教民妇染绘过一种特殊的铭文,经民妇之手的每一件衣衫,领口内都有一个铭文。” 闻言,刘娘子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陈氏有旁的算计。还好她留了心眼,用药水将那染料图纹洗去了。 陈绿香说罢,当即有人将刘娘子的外衫扒下。但翻遍了领口,都未找到铭文。 “不可能,不可能。”陈绿香忽地有些慌忙。这绝非一次寻找铭文那般简单的事,只要一次立不住脚,那往后说再多,根本不会有人信她。 刘娘子得意地睨了她一眼。 若说一开始她尚且因为朱泮的无耻气恼憎恶,但随着事情的展开,再说的愤恨与悲戚渐渐淹没于心底。 辛宜神情有些疲倦,她拿不准,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季桓的手笔,怎么偏偏会这么巧,杀夫夺妻,并州,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字眼,拼了命的想钻进她的耳朵。 季桓看着堂下的衣衫沉思了一会,当即道: “去取水和火。” 这等把戏他不是没见过,有些书信,平白无故打开便是空白一片,只有经过火灼或是水浸才回显出真面目。 在众人期待又不解的目光中,季桓亲自起身,顺带将辛宜一起叫了过来。 “此番有意思吗?”辛宜拿着衣衫,怒视着他,恨得咬牙切齿,小声道。 “绾绾,无论你信不信我,这件事都是巧合。陈绿香的案子,昨日才呈上来。”他忽地顿了顿,将辛宜的目光引向朱泮。 “绾绾不是想看吴郡水患一案的了结吗?此番只是个开始。” 心中郁闷烦躁,看到朱泮又更是厌恶得紧,辛宜侧过脸去,不想搭理季桓。 男人到未在意,径自先拿了蜡烛灼了衣物,见没 有铭文,又用了水浸。如反复,总算在第三次时,领口的白襟处总算显出了些许淡淡的图纹。 辛宜打量着那图案,忽地有些莫名的悲恸,“是娜族的泽披玄鸟!” 见终于有官吏认出了是何物,陈绿香顿时酸了鼻尖,热泪满眶。 “是,大人,正是娜族的泽被玄鸟,民妇的阿母,正是娜族。” 闻言,刘娘子当即吓得腿软,跌坐在了地上,一双眼睛欲哭无泪地看向朱泮。 “按大周律法,隐瞒实情诬陷他人者,杖四十,刘氏,冯氏,尔等可认?” 只要撕破一处裂口,其余的侥幸都会顺着缝隙嗤啦破来。 刘娘子当即哭喊求饶道:“大人,民妇冤枉啊,民妇真的冤枉,民妇也不想诬陷绿香,是朱泮,是朱泮使了银钱收买民妇……” “贱人,胡说八道什么?分明是你嫉妒陈绿香,跟爷有何关系!莫要乱泼脏水。”朱泮气恼道。 “大人,民妇家中床底下第二道阁子的鸡翅木匣子里,还有朱泮给的二两金和一对南阳玉镯子!都是朱泮指使民妇的,求大人开恩啊!” 顺着刘氏的线索,当即有人去了刘氏家中以及其余的街坊家中搜查。 陈绿香看着刘、冯那群人,又恼怒地瞪着朱泮,继续哭诉道: “大人,民妇不知当日给先夫验尸的仵作是否被朱泮收买。民妇的夫君,如今就葬在震泽旁的陈家村。若……若大人实在不信,先夫的腿被他们打断了,血流骨碎……大人,大人尽管去查看……” “贱人!”朱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当即破口大骂。 “若实在……”陈绿香说不下去了,哭得涕泗横流,“民妇身上有朱泮留下的指痕……” 听到这,堂外的议论声纷纷涌涌,陈绿香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被人鞭尸。 为了自证清白,不惜请官府开棺再次打搅亡夫,甚至还这般不知廉耻…… “贱人,你个不知廉耻的**,果然是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额角青筋忽地爆起,朱泮刚想冲到陈绿香身旁,旋即被侍卫摁在地上。 抚尺又是一响,季桓面色威严,怒道: “公堂之上,岂容尔放肆!来人,先杖三十,若还敢大言不惭,藐视朝廷,杖五十!” 听见季桓要对他动刑,朱泮面上闪过不可思议,当即怒道: “爷今日肯过来,不过是给你几分薄面。” “连陈遄那个老匹夫都不敢动爷,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敢动爷?” 陈绿香顿时脸色煞白,她听闻吴郡太守是朝廷派来的尚书令,与阳羡朱家没有干系,才敢状告于此…… “记下来!”季桓倒没有理会朱泮,凤眸微眯,对主簿道。 朱泮本还在沾沾自喜,没想到很快执杖的衙役就过来了。不由分说地将他摁在地上,密密麻麻的梃杖如暴雨般落在身后,疼得他鬼哭狼嚎。 整个公堂上都是朱泮的哀嚎声,辛宜垂眸抿唇,不想去思量此事。 怎料,忽地有人从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辛宜顿时清醒,看见那人后眸底惊骇。 于是再顾不得其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堂。 这一幕被公堂之上的男人尽收眼底,他看着那匆匆离去的身影,眸底戾色倏地涌起…… 第74章 第74章:强取豪夺杀夫夺妻 素问托了奉茶侍女来提醒辛宜。自从她带着阿澈在巷口转了一阵,小丫头就开始哭闹不止。 比起阿澈,有关季桓的那些烦忧事自然得排在后面,听到此事后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公堂威严了,阿澈就是她的心头肉,谁也越不过去。 “如何了?”辛宜匆匆赶来,看着阿澈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哭得一抽一抽得。 仿佛母女连心,辛宜的心也跟着抽痛,她拿起帕子,给阿澈擦着眼泪,担忧道:“阿澈,怎么了?” “娘亲!”阿澈一见到她,就趴到了她怀中,哭得更厉害了。 “娘亲,爹爹!爹爹不要阿澈了。” “爹爹没有不要你,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辛宜强忍着心底的痛,试图寻找一个足够能说服她的借口。 心底不禁更恼怒季桓,上次在马车上,他竟然还敢谎称自己是阿澈的父亲,实在是厚颜无耻! “不,娘亲,我分明又看了爹爹,他走了,不要阿澈了!” “什么?阿澈,你说什么?”辛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瘦弱的肩膀因着情绪激动颤得厉害,鼻尖的酸涩迅速漫散,她当即捂着唇,悲泣起来。 “爹爹——”阿澈正欲说话,辛宜当即捂着她的唇,抱起阿澈警惕地看向迎面而来的男人。 听见那声“爹爹”,季桓恍惚了一瞬,愣怔片刻,这才到她身边。 见她和那个孩子都眼眸通红,面容上好似还有泪痕,季桓当即警惕起来。 “绾绾,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何事?”他语气温和,如春月里的潺潺溪水,清润明净。 辛宜本就有些想掩饰过去此事,眸光冷冷看着他。 “你还有脸问我如何了?今日之事,倒真叫我刮目相看,你季桓,当真恶心得紧!”辛宜继续刺他,一边说,一边用宽大的衣袖将阿澈遮得严严实实。 “绾绾。”凤眸微眯,季桓沉沉地打量着她,良久才叹息道:“我未曾骗你,此案只不过是吴郡案子的一个开端。” “主犯朱泮是阳羡朱轻的族弟。朱泮的夫人,是陆净的侄女。你以为,我今日敢动朱泮,仅仅只是为了陈绿香?” “何况陈绿香的案子,也是昨日刚呈上来。我何苦亲自算计这场戏,白白叫你厌恶?” 这番就是他不知晓?吴郡的事,他又怎能不知晓?辛宜愈发窝火,看着他咬牙切齿,“你推得倒是干干净净?” “好,那我问你,你待如何惩治朱泮?如何还陈绿香一个公道?” “朱泮强抢民女在先,谋杀人夫在后,如今又藐视官府,自然是处以绞刑,曝尸菜市,好磨灭阳羡朱氏的锐气。” “至于陈绿香,待抄家朱泮后,会予以她一定的补偿,为她正名,官府也会为她另择良人……” “那你呢?杀夫夺妻,你判旁人倒是判得公允。可是你季桓与朱泮有何区别?你判朱泮倒判得若无其事,可你自己呢?” “我告诉你季桓,若是你敢自刎于我面前谢罪,我倒是会敬你三分。”辛宜拭去面上的泪痕,决绝道。 “杀夫夺妻?”他忽地变了面色,平静温润一扫而空,眸底的阴鸷迅速升起,扯出一阵冷笑来。 “绾绾,莫忘了,我们才是结妻,是拜过天地的结发夫妻!” “我季桓,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他韦允安不过是后来者居上,你是我的妻,你也只能是我的妻。莫忘了,至始至终,我们都从未和离!” “是他将你从我身旁抢走。我们才是夫妻,你明白吗?” “……” 见他愈发失控,想起还中还有瑟缩着的阿澈,怕被他发现阿澈的端倪,辛宜抿着唇,暗暗将阿澈抱得更紧,她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同他这般吵。 “绾绾,刚才在公堂之上,你怎能无端离开?”季桓本就不愿与她争执,察觉她态度软了下来,季桓当即揭过方才的不愉快。 辛宜默默安抚着阿澈,将她抱向素问,这才放心了些许。 “令君大人是觉得民妇落了你的面子,特意过来兴师问罪?”辛宜盯着他,淡然道。 经过这么久的交锋,她方才看清,同季桓硬碰硬是没有结果的。还得是软刀子,才能将他剜的血肉模糊。 “我若是担心你呢?”他垂眸看向辛宜,还是不死心的问了句,“可是阿澈闹你?我听闻她方才在唤‘爹爹’?” 辛宜侧过脸庞,不想回他。只面容淡淡道: “我如今只剩阿澈这一个孩子了。怎么可能不会好好守着她。” 说罢,杏眸含泪,辛宜控制拢着自己尽量不落下泪来,这样才能显得更心 痛,更可怜。 意料之中的,他沉默了。她的另外两个孩子,是如何没了,季桓当然不会忘记。 “绾绾,我说了,今后我就是阿澈的父亲。就算今后我们有了旁的孩子,我依旧会视她如己出。” “……”心中将他鞭尸了千百下,辛宜愈发恼怒,这厮竟还不死心,还想着孩子! “你为何一直苦苦纠缠孩子?我刚历经小月……季泠阿姊说过,我的身子,很难再有孩子了!”在这方面,她必须叫季桓彻底死了这条心。 “季桓,你还是如此虚伪!我且问你,你明知再有子嗣对我的身子损害极大,可你仍执意如此,难道在你眼里,你只要孩子,我的命,便不是命吗?” “绾绾。”他面色冷肃,幽幽地看向她,径自摇着头,眸底的愠怒与不解疯狂交织,“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 “若我真想要孩子,还至于等到了而立之年,仍膝下空盈?”良久,他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所求的,只不过是你与我的孩子,是我们骨血交融,血脉相连的孩子。” “但绾绾,你要明白,孩子于我季桓而言,不过是爱屋及乌。先有你,才有孩子。” 他之所以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不过是想要绾绾多怜惜他一些。有了孩子,才能将绾绾留下来,永远留在他身边。 好叫绾绾彻底忘却过去,忘记那些与韦允安有关的一切,包括那个孩子。 “在我季桓心中,谁都越不过你。”他垂下眼眸,遮去眼底的阴郁苦涩,“若最后实在没有子缘分……” “便顺其自然。” 难得从他那里听见一句人话,辛宜皱着眉,微微侧过脸,冷漠道:“你知晓就好。” “你莫要再打阿澈的注意,在我心底,谁都越不过她。” “……” 辛宜最后还是与他一同回了公堂。他原本就是来寻她的。既然她要看吴郡水患,那这个案子,总得叫她目睹全场。 身为公堂上的唯一一位女官,为了验明实情,季桓令辛宜查看陈绿香身上的证据。 当然,他也存了私心。总得叫她知晓,陈绿香案,不过是一次巧合,并非他一手策划。 公堂后厅房中,辛宜看着陈绿香,眸光不忍,递了帕子给她擦额角的血渍。 “多谢大人。”陈绿香泪眼模糊地望着她,目露感激,也感激她心细如发,认出了她的玄鸟铭文。 “大人也是并州人吗?” 辛宜点了点头,方才她亲眼看到她身上各处的痕迹,着实惨不忍睹。 而她,竟还要将那指痕的大小形状原封不动的画至纸上…… 就算真查出了案子,还要陈绿香今后如何做人? “其实,你原可以不做这些,外面的那些证据,足够判朱泮绞刑。” 想起季桓方才同她说的,朱泮是吴郡水患的一个开口,跟着朱泮顺藤摸瓜,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我来太守府之前,就想好了有这一天,无论会有什么结果,我都不后悔。”陈绿香眸光忽地变得坚毅。 “我会亲手了解朱泮,为我夫君报仇。”陈绿香情绪激动,哭噎着。 “为了杀他而堵上你的命,值得吗?”或许有了共鸣,她忽地情不自禁地问道,曾经她也以为,她会不顾一切地杀了季桓。 可她杀了季桓三次,他都未死。且如今他又桎梏着她的女儿,她实在是疲倦了。他就像一顶囚笼,无论她跑多远,都要被他困在那一方天地。 “值得!”陈绿香眸光染着愤恨,毫不犹豫道。“朱泮那样的恶人,本就该死。平日里他就欺男霸女,在吴郡一手遮天……” “那日夫君在私塾教学,我见下了大雨去给他送伞时,便见朱泮在奚落他,我夫君因跛腿而未能入仕。” “其实并非如此,我夫君是看见有人在震泽旁的堤坝旁鬼鬼祟祟……正是自那之后,他的腿就跛了……” “后来我才知道朱泮一早就看上了我的脸,便开始派人盯着我们,盯着我和夫君的一切。正好被他看见我夫君去了震泽。” “自此他便更肆无忌惮,直接以我夫君的性命威胁我……” 陈绿香眼睫湿润,懊悔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若非我那日非要想吃河鲜,叙郎就不会去震泽……我们也就不会遇见那些人……” 当即,眼睛泪意逐渐模糊,辛宜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比起陈绿香,他才是害了安郎的罪魁祸首。 若非那日她一时兴起想吃菱米,也就不会去沣鸣寺解毒,更不会在那处遇见季桓…… “我是孤女,原是被我婆婆买来做养媳的,但她却将我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我和夫君,也算青梅竹马,一共长大,后来顺理成章缔结夫妻。” “就算拼了我的命,我也要为我夫君报仇。” 怕被她看出端倪,辛宜不动声色的擦去眼泪,看着她道: “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朱泮忽地改邪归正,向你赔罪——” “不,绝无此等可能!”还不待辛宜说完,陈绿香当即打断他,面上染着霜寒: “我宁肯相信猪会上树,我都不肯相信朱泮会改过自新。就算他改过自新,我一样不会放过他。他以为,单凭他改过自新,就能抹平过去对我和夫君的伤害?” “他那样的人不下地狱,活着永远是祸害人间!” “我永远不可能同他妥协。”陈绿香决绝道。 辛宜闭上眸子,将心底的波浪汹涌尽数压下。是了,再如何,他都不能被季桓的表象所迷。就算他装得再像,过去的那些事,在她这里,永远都过不去。 永远也不可能过得去。 虽然她暂时杀不了他,但她永远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 第75章 第75章:强取豪夺朗朗明月,铮铮君…… 这厢陈绿香的证词才整理好,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朱泮终于被再度押上公堂。 季桓静静看着手上的证词,凤眸微眯,在上面迅速寻找着那些他想要的字眼。 三十梃杖之后,朱泮的锐气渐消。但到底也是吴郡的地头蛇,他虽暂且妥协,但永不可能向季桓低头。 从案子上报进郡守府的一刻,家中就向丹阳去信。他的堂兄朱轻,阳羡朱氏的家主,不可能不管他! 忽地感知道一阵冷厉的视线,朱泮紧皱着眉,费力抬起脖子抬眸,正对上季桓的愠怒的目光。 “砰!”抚尸拍击桌案,季桓厉声冷冷质问道: “朱泮,陈绿香的供词上写着,天兴二年四月,张叙从震泽回来后,被人打断了腿。” “可是你所为?” “是又如何?”朱泮已经彻底没了和季桓掰扯的耐心,艰难却又坚决要抬起下颌,依旧轻蔑不屑地看着季桓。 “那江叙路上见我,不长眼摔了我的玉佩,他既赔不上,那便只能换旁的。”说到这,他抬眼恨恨地看向恼怒的陈绿香,对她做了个口型。 “贱人!” “砰!”堂上抚尺又是一声重响。 “放肆!刘氏与冯氏家中已找出你私贿陈绿香街坊的证据,以及这些痕迹……”他随即带过来方才对陈绿香的检查,凌厉的眸子冷冷看着朱泮不悦道: “如今证据确凿,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酷刑伺候。” 当即,有差役握着长针上前,冷眼看着匍匐于地的朱泮,对着他的十指指头一针一阵下去…… 早年间他执掌冀州时,在邺城地下设有专门的地牢,其中不乏凌迟、入钉、穿骨等酷刑。今日待朱泮的,不过浅浅的小打小闹,就看朱泮背后之人,舍不得他受苦了。 …… 丹阳刺史府。 朱轻又急又恼,在大堂中来回踱步。 “季桓那厮究竟想做何?”朱轻咬牙切齿,今早有人来传信时,他并未当回事。 再怎么说,他们阳羡朱氏也是扬州的大族,与季桓素来无冤无仇。在没有涉及到旁的大事上,他们向来 是井水不犯河水。 就算季桓要查陆氏背后的吴郡水患,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从朱泮入手。 不过是抢了个女人,他季桓不也一样?现在倒只许州官放火,不许他们点灯?何况他们才是扬州的天! “他这番做,是存心要与我们为敌?”朱轻仍不死心,目光看向身旁的乔茂和上首的齐琼之。 乔茂抿了抿唇,冷眼看着这一切,并不言语。 这几日,齐琼之取了折中之策,将残了腿的长子齐术送往洛阳为质。 齐术虽身有残疾,但脑子却并未坏。等齐琼之百年之后,齐家的下一任家主,只会是齐术。 若送未满周岁的齐勤去,周琰那女人会不会弃帅保车,再与齐术孕育旁的儿子,那便是不可控的了。 是以,他与妹妹去信,她腹中那个孩子,绝对留不得! 这番下来,齐琼之受到教训,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他们,私下与季桓相会,再起了旁的心思。 一但齐琼之敢背叛他们,洛阳那边,就会有人揭露齐琼之谋反。以郭晟的性子,必然会斩杀齐术祭旗。 “且再等等看,看看季桓究竟是想借此调查吴郡水患,还是暗中觊觎旁的东西。”乔茂道。 比如陆氏留下的大片家产良田,矿产商铺。 早些年扬州腹背受敌,那清河崔氏敢在季桓的授意下,南迁会稽蚕食扬州。这件事,他还未曾腾出手与季桓算帐。 “等等等!你只会让我们等,莫忘了,陆氏一族就是在你等得过程中覆灭的!” 朱轻之所以如此生气,因为他们与陆氏之间通过联姻,经商,形成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竟衔,不过一个朱泮,平日里纨绔恶劣惯了,他掀不起什么风浪。”齐琼之沉默良久,疲倦的面容当即缓和了几分。 “不可,朱泮之妇是陆氏女,今早朱泮的父亲与我说过,是朱泮和陆氏的人,一起毁坏的震泽河堤!”怕引来旁人不满,朱轻懊恼到: “我也是今早才得知,我朱家竟然也被扯进了此事中。” “直接将朱泮舍弃了就是。”齐琼之有些烦躁,他平生最厌恶地便是牛泮那等不学无术还四处惹事生非之人。 “若真能舍弃朱泮,我何至于这般焦急!”朱轻也急了,有些不满齐琼之的态度。 “朱泮之父,当年随定昌太子平寇乱,定扬州……”朱轻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悻悻道:“何况,他见过世子!” 这也就是朱轻不敢动手的原因,朱启在族中得高望重,是以朱泮那般败类,能在吴郡横行这么久都无人敢动他。 “这等时候,妇人之仁只会害了你。”乔茂眯起眼眸,深深看向朱轻。 他赌,朱轻这般看重名声,心高气傲。若他一开始就决意杀了朱启,也不会在此一直耗着,浪费他们的时间。 从前,他朱轻看陆净的笑话看得倒是起劲,眼下,该轮到他了。 他好心提醒过,做到了仁至义尽,可陆净和朱轻都不听,那便怪不得他了。 …… 朱泮接二连三的受刑,人早已昏死在狱中。他倒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真以为朱轻会来淌这趟浑水? 季桓坐在长案前,看着手中的帛信,挑眉深思,唇角牵起一丝意料之中的弧度。 这等帛信随箭而来,直直射中了柱子深处。 怪不得他在扬州数月仍一无所获,怪不得少时他做伴读时总觉得定昌世子身虚体弱,没有他们少年儿郎该有的体魄。 不,如今该称呼她为“定昌郡主。” 太子妃竟然冒着欺君之罪,真将女儿当成男儿养了数十载! 其实,若无玉玺的话,周琰区区一个女人,倒不足为惧。郭晟的再如何,也不会将她一个女人放在心上。 但唯独少了那玉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传国玉玺偏偏在定昌太子的后人手中。那这天下,姓赵还是姓郭,仍有待商僱。 而郭晟,绝不会把自己置于千古骂名的滚滚洪潮之中。 看来吴郡水患,此番不仅仅是吴郡水患了。他与扬州世家的博弈,该来的还是会来。 …… 回府当晚,辛宜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看阿澈。今日阿澈的异状,她担惊受怕了一整天。 心底隐隐约约含着期许。兮山上的棺椁焚于大火中,她并未亲眼见过安郎的尸身。如今阿澈却说,看到了爹爹…… 那是否就说明,她的安郎还在这个世上! 阿澈自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吭,无论素问如何哄她,都坐在她耷拉着脑袋,委屈地抹着眼泪。 “阿澈!” 辛宜迅速上前,将手中的白粥放在漆盘上,端着粥就要去喂阿澈。 同时,示意素问将格门和支摘窗都关好。季桓的耳目无处不在,倘若被他得知安郎的事,那疯子更不会善罢甘休。 “阿澈,你今日看见爹爹了吗?”小丫头心里似乎憋着郁气,无论她怎么喂,都不肯喝粥,也不肯说话。 “阿澈,今日阿娘也是迫不得已。我们……我们总有一日能离开这个地方。”心尖一紧,辛宜放下碗,将阿澈紧紧抱在了怀里。 小丫头如同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趴在辛宜怀中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阿澈乖,无论如何,阿娘都会陪着你的。” 安抚好阿澈后,她这才肯喝粥。辛宜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她今日到底看见了什么。 “阿娘,阿澈看见了爹爹,可他……他不要阿澈。阿澈想唤他,可他一直都不理阿澈。” 小丫头泪眼汪汪,用那双和他爹爹很像的眸子委屈地看着她。 心头又是一紧,辛宜急忙道:“阿澈在何处见到爹爹的?” “门前,素问姨姨带阿澈出去买豆糕。阿娘,你不是说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吗?” “为何他看见了阿澈,却不过来抱我,爹爹他……他不要我了……呜呜。” 安郎还活着!辛宜一时喜极而泣,将阿澈抱得更紧,鼻尖混着一阵阵酸意。 只要,只要安郎还活着就行,就要他未弃她而去,与她天人永隔就行。 辛宜擦去眼泪,开始思索着其中的联系。 阿澈在官署门前看见了安郎,安郎却不能与她相认。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毕竟那时官署门前,季桓的耳目众多。 季桓知晓她带着她澈过去,定然存了出逃的心思。以他的精于算计,不会白白放任阿澈不管。阿澈周围,约莫不少埋伏的暗卫。 是否安郎看见了那些暗卫,这才压下了心中的纷涌,不去与阿澈相认? “爹爹不可能不要阿澈,你是爹爹唯一孩子了,他不可能不会要你。”辛宜安抚道。 “爹爹可能遇到了什么难事。这个世上,最爱阿澈的,就是你爹爹了。” 比起安郎,她对阿澈确实算不上好。若安郎知晓她为了报仇,几次三番舍弃阿澈,会不会怨她憎她? 眼下,她其实比阿澈更为忧心。若不是她,安郎也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他分明是朗朗明月,铮铮君子…… “阿澈,这件事你莫要同任何人说。阿娘……阿娘会带你离开这里,一起去寻找你爹爹!” 第76章 第76章:强取豪夺轻浮浪荡,谁都别…… 春寒料峭,寒风拂面而过时仍带着一股透彻心扉的阴冷,密到骨子里。 简陋的室内,一榻一桌一椅一柜,再无了旁的物件。 桌上的茶水凉了好一会儿,都无人在意。案前的男人正襟危坐,端着他最后的一方傲骨,紧紧握着手中的藕粉绸带,眸中的泪凝在眼眶,隐忍又激动。 昨日他看见了他的女儿,阿澈。 那带着她的侍女付银子的功夫,阿澈一溜烟跑到了卖花酥的摊贩旁。漆黑的眸子盯着那金黄的花酥,流了口水。 “哪里逃!”听见有人大喊,以为是季桓发现了端倪,他顿时惊得侧过身,隐在了摊位后。 随 即,那声音越来越近,他这才看清原来是盗贼偷了钱囊,正被主人家追赶。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转瞬却又见阿澈正现在买花酥的摊位前,丝毫未曾察觉对面的危险将至。 那追赶盗贼的家丁可不论这么多,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不少摊贩都遭了殃。 花酥是用热油炸至而成,阿澈离得这般近! 心中顿时如临大敌,韦允安方欲冲出去抱走阿澈。却见方才那付银子的侍女匆匆而至,眼疾手快地抱起阿澈躲向一旁。 也正是那时,他看见阿澈漆黑的眸子里闪着莹润着光。盯着他一动不动。 除了上一回在丹阳,远远观望。他与阿澈,已有大半载未见。如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绾绾,另一个就是他的女儿,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看见阿澈的瞬间,枯朽了许久的心田终于又萌发出芽,随着她的期待的目光,一点点抽枝蔓延,茁壮成长。 “爹爹!”隔着人群,他自然看清了阿澈的口型。 他多么想上前,去抱住阿澈,抱住他的孩子,告诉她爹爹没有死,爹爹会一直爱着她。 燃起的心火却在看见阿澈周围涌出来的侍卫时,灭了一地。 那些侍卫锐眸冷扫,密切注视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韦允安眸底闪过一丝悲愤,不得已迅速背过身子,挡住了那些人,以及阿澈的视线。 直到哄闹声彻底消退,他才鼓起勇气,如丧家之犬一般去了那炸花酥的摊位前。 阿澈却早不见了。 他愣愣站在那,怔然良久。 熙熙攘攘的贩卖声在耳畔此起彼伏,微风轻拂起他凌乱的发丝,窸窸窣窣。 地上只有他手上的这根绸缎,他看见阿澈发髻上缠着的正是这绸带。 回忆如潮水汹涌澎拜,来回不停地拍打着他焦灼的心岸。想起绾绾和阿澈的遭遇,他对季桓的恨意尽数迸发。 恰在此时,房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韦允安旋即将绸缎放在怀中,警惕起来。 “韦先生,你不是想杀季桓吗?眼下正巧有个机会。” 闻言,韦允安只是皱眉神色淡漠,起身去开了门。 “在下杨晞,奉家主朱轻之命而来。” 朱轻罕见地派人过来寻他。可朱轻是阳羡朱家的家主,扬州的望族,怎会找他一个寒庶出身之人? “你们想做何?”韦允安并未跨出门槛,心中的警惕并不比遇见季桓的少。 “听闻你妻女如今正被困于太守府,做了季桓的禁/脔……你不恨吗?堂堂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却又因季桓没了男子的尊严。” 他不顾韦允安的淡漠,径自越过他,慢悠悠走到房内。韦允安抬眸看向四周,最后关了房门。 “乔茂和齐琼之的承诺……也仅仅只是承诺不是吗?”杨晞笑眯眯地看着他。 “将辛违留给你的东西交与大人。大人会助你杀了季桓。” “另外,大人也会许你家财万贯,良田厚禄。大人能给得,绝不比齐琼之他们少。”杨晞道。 “家财万贯,良田厚禄倒是不必。”韦允安冷笑一声,面色凝重,仿如孤月寒霜,肃冷清冽。 “我只要,我发妻和女儿能安然脱离太守府……另外,我要他斩草除根,彻底替我断了那个祸患,事成之后,我自会将先师的东西交由你们。” 杨晞倒也没有硬逼他,他全身上下,唯一可以用来谈判的,也仅仅只有那东西了。 不然,这区区卑贱庶民,何来与他们拿乔的份。 至于韦允安会不会背刺他们,待大人为他打点好一切,韦允安却临时反悔?杨晞捋着胡须,正欲思忖,却被韦允安先行打断。 “此番我与你一同前去。”韦允安目光坚定,没有旁的妥协畏缩之意。 他这般做,是为了安朱轻的心。只要他不离开朱轻的视线,朱轻不会太过为难他。 至于齐琼之那处,他确实等不起了。若齐琼之因此事而动怒,第一个也是找朱轻的麻烦。 朱轻虽算不上好人……但他此刻,也没有旁的选择了。 杨晞眯起眼眸,打量着这个本该年轻的人,心中冷笑。 他倒是会借势。孤身一人在此,大抵难逃季桓的眼线,若跟着他们家主,确实可保全自身。 不过这般也好,倒省得了许多麻烦。 “走吧,莫要让大人久等。”杨晞道。 韦允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虽颔首垂眸,然单薄的脊背却径直挺立。 …… 翌日。 吴郡官署。 辛宜一连几日都跟着季桓去了官署。一方面,她确实想替安郎看一看这个案子的了结。至于另一方面,她的确存了私心。 不比太守府守卫森严,里外出行都得过季桓的耳目。官署这处,季桓到底在忙着旁的事,她可自由出入。 若能与阿澈一般,有幸能碰见安郎。她,求之不得。 因为朱泮案涉及到了吴郡水患,以及旁的东西,陈绿香的案子暂且被搁置。 为了确保陈绿香的安危,季桓将她带到了郡守府,与季泠为伴。 听了一上午的审讯,辛宜坐得有些腰酸。 朱泮的嘴依旧硬得紧,她也是头一次见无论季桓如何审讯逼问,朱泮都不肯再说一个字。 她坐在树下,思量着今日目睹的一切。余光忽地看见对面的厅堂,辛宜不禁眉头紧皱。 那处的厅堂,上首是一座山水坐屏,下面左右两边各有四个官帽椅,肃严齐整。这厅堂,如何看都像是季桓为试探将她和阿澈邀进来喝茶的地方。 觉得晦气得紧,辛宜旋即偏过视线。 “怎么还有人在这呢?都晌午了,听说灶房今日有清蒸鲈鱼,去晚了可就没了。” 那人穿着和她一样的文吏差服,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她去用饭。 见她还在愣神,那人笑道:“莫非你也是来刚上任不久的?” “约莫……是吧。”她回过神,淡然温笑。 “那就是了,我和我家中兄长都在吴郡任职,原本此处是我兄长的职位,他升到丹阳,我也就到这补他的缺。” “诶,我想起来了,他们说昨日来了一个女官,就是带陈绿香一同进去的那位,莫非就是你?” 被他点破,辛宜尴尬地点头。 “原来还真是你啊!”他一拍脑门,忽地反应过来,匆忙道:“不说这些了,清蒸鲈鱼!快,待会儿就没了!” 说罢,也不顾男女大防,急忙拉着辛宜的胳膊就赶去灶房。 与此同时,站在不远处的男人面色阴沉,点漆般的眸子疯狂压抑着嫉妒的怒火。袖中的指节隐隐都在颤抖。 身后的钟栎提着食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桓,替自己捏了把汗。 面如冠玉,清隽雅致,言笑晏晏……只要一闭上眼睛,方才那对匆忙而去的身影仿佛刻在他脑海中一般,挥之不去。 是了,他瞎眼断指,就算如今带了义指,看不出任何残缺。但到底与那旁人,无法相比。 哪怕是一个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方才那人是谁?”直到辛宜的身影都看不见了,季桓才冷冷开口。 “回主上,此人面生,约莫是近日新来整理卷宗之人。”钟栎道。 对一个只不过有了些许姿色的陌生之人,她都能连说带笑,和风细雨。反而对他这个夫君,次次都无好脸色。 季桓嫉妒地诽谤腹中泛酸。莫非,他连一个与她素昧相识的男人都不如? “即刻……勒令从哪来的回哪去,别再来此处碍本官的眼。” “另外,去唤辛宜过来,本官要与她一同用膳。”季桓道。 他知晓,今日不过是个开始。就算没有韦允安,世间生了好颜色,如潘安卫玠之人比比皆是。 今日是此人,明日就会有旁人,就算他都通通驱赶了,仍会有人源源不断的出现在她身边。 想到这儿,季桓蓦地感到恐惧,心悸得发闷。他故作镇定,深深舒了口气。 只要有他在,旁的不相干的,包括郗和,宋峥,以至于那些轻浮浪荡之人,谁都别想抢走她。 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不择手段又何妨? 他会好生待她,总有一日,她会发现他的良苦用心。 …… 被拉进膳房时,辛宜还有些怔愣,呆呆地看着他从灶上端出一盘冒着热气的鲈鱼。 “这个季节,鲈鱼正是鲜美,快尝尝。”那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给辛宜盛着饭。 周遭还有许多旁的食客,此刻仅有他们二人正坐在角落里的方桌上。 “对了,我是林观。你唤我观心就是。”他笑嘻嘻地,扒拉着碗中的米饭,长著夹了块混着葱丝的细嫩鱼肉。 “观心。”辛宜没有多避讳,端着瓷碗正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说自己的名字。 “你今岁多大了?”不知为何,她忽地开口问道。 林观错愕一瞬,倒也并未惊奇,待口中饭食咀嚼完后,缓缓笑道: “我去岁才加冠。是我兄长为了我请了永安的先生加的。” “永安!”想到一种可能,辛宜面色忽地诧异起来。刚要开口,却听林观道: “姑娘也是永安人?这番看来,我们倒算有缘。正巧,这几日我兄长也要来永安办差,他做的鲈鱼也是一绝,再等些日子,荷花开了,还能让他做些荷花酥……” 辛宜垂下眼眸,正细细思量着这些话。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冷漠坚决的声音: “夫人,大人请您过去用膳。” 钟栎一出现,膳房的人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筷,生怕季令君又有何旁的吩咐。 林观这桌倒未有变化,一来他本就早早放下了碗筷,二来他对面坐的人,在此处的身份自然比他高得多。 听见钟栎的声音,辛宜当即沉了面色。此番季桓当真是又未给她留一分脸面。 她下意识地看向对面正慢悠悠擦着唇角的林观,眉心紧皱。放下还未来得及用的碗筷餐食,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膳房。 辛宜走后,钟栎这才冷冷看了林观一眼,意味不明。 永安,荷花酥……一路上,辛宜在脑海中迅速思索着林观的话。 鲈鱼,永安,鱼安,允安!思绪万千纷扰于心头,辛宜当即顿了半瞬,理了理,唇瓣轻颤着。 怕被钟栎察觉异样,辛辛不动神色地抿着唇,袖中指节紧紧攥着。 今日林观的出现,绝非偶然,她竟隐隐发觉,是安郎过来寻她了! 第77章 第77章:强取豪夺失而复得的珍宝,…… 隐秘的喜悦还未维持多久,脚步已踏进了季桓的房内。 此刻,男人正一身白锦常服,端坐于桌案前,手持白玉汤匙,盛了碗汤置于空荡的对面。 “绾绾劳累许久,先坐下用膳,我为你备了黄芪阿胶乌骨参汤。” 辛宜抿着唇,不动声色地坐下,二人似乎都不想提方才的事情。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男人忽地抬眸,深沉地眸子看向她,耐心道:“绾绾的身子尚未恢复,不能食用寒凉之物。还望绾绾莫要介怀。” “寒凉之物?”辛宜知晓他指得是方才林观说的鲈鱼,顿时颇觉心底涌上一股讽刺。 “区区鲈鱼,算得上什么寒凉之物?”忙了一上午,她倒也未亏待自己,端起季桓盛得参汤喝了下去。 此刻尚不是她与季桓置气的时候。她须得好好将养着身子,早日与安郎见面。 听到她的话时,季桓的面色微僵了一瞬,眸底阴霾呼之欲出,但见她喝了他的参汤,这才又重归平静。 “若绾绾想吃,待你身子好了,我会亲自为你下厨,届时无论是清蒸鲈鱼,还是荷花酥,只要绾绾开口,我便去做。”他神色认真,似乎真在思量其中的可行之处。 不过学些上不得台面的庖厨之技,若能讨绾绾的欢心,倒也不算费劲儿。 此事,总归比孩子来得轻易。 “罢了。”辛宜盯着碗中的鸡汤,想到可能是他做的,没由来得一阵反胃。 季桓见状,以为她不喜参汤,又试图为她盛粥。 辛宜没喝两口便放下了碗,拿帕子使劲擦了两下手,冷声嫌弃道:“你放下吧,到底是多有不便。” 季桓眸底地笑忽地消散,刚握着汤勺的指节顿时紧了紧。眼前的景象似乎逐渐缩小,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手指节,就算那义指装得在再真,到底也是没有感觉的死物! 何况,他的眼也瞎了,真真是多有不便,是以她才会迫不及待寻了旁人来取代他! “绾绾。”他的笑忽地僵硬起来,神色变幻莫测,到底是阴鸷的紧,“若绾绾喜欢他,不如就将人请到郡守府来,为绾绾解闷如何?” “只是,当下绾绾身子不爽利,待你彻底养好了身子……” 他忽地说不下去了。费了那么一大通劲儿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怎么舍得与旁人共享。 将那些人先送进府里,再寻个由头发卖了亦或是杀了就是。 “虚伪!”辛宜当即抄来一盏凉茶,尽数泼在他脸上。 若真如此,按照季桓的性子,林观的下场,不会比安郎好过。 “你以为谁都像你,虚伪恶劣。除了我夫君,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虽被迎面泼了一盏茶水,季桓倒并未动怒。罕见的,他颇为平静地擦着面上的绿茶叶,唇角微不可查地扯笑。 “绾绾既这般说,我便安心。” 仿佛踢到铁板上,辛宜又气又恼,但着实不想与他继续掰扯,沉下脸来,自顾自扒拉着米饭,不吃菜也不理他。 “这些饭菜是府中庖厨所做,不会有问题。”他先行动筷,辛宜这才松开口气,开始真正用饭。 …… 对于朱泮的嘴硬,季桓倒也没有像以往那般,真给他施以拔舌,车裂那般的酷刑。 将近三天了,朱轻依旧没有动作。但他并不认为,朱轻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整个扬州,曾经唯一令他忌惮几分的,不过是乔茂。 而今的乔茂,早已苍老。和蔡钧一般,老迈昏聩。本也是不足为惧。 拿到传国玉玺后,便是他和扬州世家彻底撕破脸皮之时。届时郭晟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季桓,自然也不会白白放过扬州这块肥肉。 毕竟,之前的冀州崔氏可不是清白无辜去会稽认祖寻亲。 他只须静待,待朱轻彻底坐不住了,他才能将阳羡朱氏拉下水。 接着再是扬州的那些世家们。 不过,此案倒真是叫他意外,没想到一个区区的陈绿香案,竟解决了他的要事。 季桓垂下眸子,扫过辛宜的身影,继续默不作声的听着朱泮被杖刑后的悲号。 午后的春日总是犯着淡淡的困倦,辛宜强撑着眼皮,苦苦支着身子。 “季郡守,我朝向来有规定,为避免冤屈错案,无论何等犯人,皆要为之寻讼师辩护,问明缘由冤屈再行审理。” 官署外忽地来了一行人,带着人马,气势汹汹,直逼大堂而来。 一灰衫文士率先进来,对上季桓的眼眸,不卑不亢,提高声线道: “季郡守如今这般,既无讼师,也无证人,是要屈打成招?” 与之同而来的,还有他身后的几位文士。他既这般说了,那文士里也许是朱轻请来的讼师。 季桓只是淡淡看些文士一眼,并无反应。迎上他的目光,季桓忽道: “堂下何人,见官不跪?尔等这番藐视官府,大言不馋诬陷朝廷命官,莫非不知我朝不敬审官,私闯公堂之罪?” 灰衫文士面色冷峻,抬眸对上季桓的视线,继续道: “在下杨晞,以及在下身后之人,皆有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至于私闯公堂,在下特意向刺史大人秉明情况,前来观案听审。” “何况,听说大人审了一个杀夫夺妻的案子,审得甚好。只是下官亦有一惑,大人当真判得清明吗?” 听到此话,辛宜周身的困倦顿时消散,她抬眸眯着眼睛看向杨晞。那人身形瘦削,须发发白,但周身的气息清冷却又分外平静。 辛宜摇了摇头,却又不死心,盯着杨晞及其身后之人看了一瞬,捕捉到季桓似有似无的目光,迅速垂下眼眸。 “这人是谁啊,怎这番惹人生厌。咱们吴郡遭了多少难,几近百年才出了季令君这样的救星。” “若非季令君大人开仓放粮,禁卖水米,水患过后我们早没命了。” “就连朱泮那种黑心肠的,竟然还有人为他写状词申冤,我呸,简直是一丘之貉,我看那人也不是何好东西。” 公堂外观审的民众愈发某些不满,开始对着杨晞指指点点。 男人袖中的指节紧紧攥着,面上却分毫不显。他不会与虎谋皮,朱泮所作所为,自然该死。但季桓,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杨晞”再抬眸时,忽地发现一旁有视线紧紧定在他身上。 待他看去,侧旁的那人当即垂下眼眸,隐匿好情绪后,才面不改色地再抬眸看他。 季桓不经意地向后靠去,唇角扯出一丝笑,盯着杨晞开口道: “你觉得本官判得不对,饶是你说,该如何审,如何判?” “审人须先审己,修身须先修心。季郡守觉得,以你的品行,审理此案,不该当避让?” 杨晞抬头,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季桓,二人对上视线,季桓玩味地曲指轻磕着桌案,危险地打量着他。 “依你之言,本官不配审理此案?” “正是!” “……” 忽地,堂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轰鸣,不少百姓甚至拿起菜篮的青叶鸡蛋,不由分说地朝着杨晞砸去。 对此,杨晞视而不见,也不躲闪,更不避让。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对面的季桓。 季桓倒未像以往那般拍抚尺呵斥。依旧淡淡地看着杨晞,沉沉地打量着他,似乎透过他的眸子,在寻另一种可能。 他亲眼见到了韦允安的死状,是他亲自吩咐手下埋的。韦允安的尸骨早已深埋兮山。他的魂魄亦被他请人超度,灰飞烟灭。 今生,来世,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莫妄想再接近辛宜,与她做成夫妻。 季桓抬眼看向辛宜,见她面色如常,眼眸惺忪,甚至到了昏昏欲睡的程度,这才堪堪放下心来。 须发白了大半的灰衫文士依旧立在那,如同悬崖上的孤松。 青叶拂面而过,鸡蛋也砸在他的身上,蛋清混着碎壳,洇湿了他身上整洁的灰衫。 下颌冷峻,纵然有胡须在身,也不减他的丰资,反倒多了几分沧桑之感,破碎又珍贵。 “是与不是,大人有没有资格,今日当着吴郡百姓之面,只需回答下官所言之虚实即可。” 不待他点头,杨晞上前一步,质问着他: “其一,还请大人回答下官,天兴二年,吴郡,大人为何谋害下属韦允安,强夺韦家妻女?” “其二,前朝征和五年,大人身为冀州别驾,为何弃城而逃,大人不仅抛弃了邺城的百姓,甚至还抛弃了您的夫人,眼睁睁看着她被胡人吊挂城墙曝尸三日!” “其三,下官去清河时,曾听闻大人曾弑父杀母,囚姊杀妹!” “此番种种,大人可否给下官一个解释,不然,任凭大人这番残暴不仁,屈打成招的性子,不仅下官难以信服,天下百姓,陛下!更是难以信服。” “且我朝更是以孝治天下,大人弑父杀母,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又岂能担此大任?” “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防陛下叫人蒙蔽,混淆圣听,下官自该向大人求证一番,求大人一个,问心无愧!” 在他问出第一个问题时,辛宜便再无法平静。怕被季桓看出端倪,她拼命地压抑住眸中的清泪,垂下眼眸,强忍着思念与悲恸,紧攥指节,月牙深深陷入掌心。 公堂上,男人忽地发出一阵冷笑。季桓冷冷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 “你可知,本官来扬州是奉命查案,处理扬州震泽决堤一事。” “本官身为尚书令,且又领了钦差一职南下,这些,都是陛下的命令。” “若依你所言,本官既如此十恶不赦,陛下却依旧重用本官,岂非是陛下的不是?” 季桓淡然地轻扣桌案,唇角扯出微不可查地笑意来,余光却仍在继续留意着辛宜的变化。 辛宜也察觉了他的打量,抿着唇瓣,纵然心中再如何翻江倒海,依旧不动声色。 “大人慎言!”灰衫文士上前一步,怒视着季桓,“是以,下官今日所问,正是忠君之忧,陛下日理万机,当然不可能事事通达!” 见他情绪激动,步伐上前,辛宜坐在一旁,紧紧捏着一把汗,目光忧切。 “好,你以为,单凭你一张嘴,便可随意污蔑朝廷命官?今日若有差错,耽误了朝廷办差,纵然你有官职在身见官不跪,本官亦可按大周律处决了你。”季桓坐直腰身,目光沉沉地打量他。 “自是如此,还望大人莫要多费口舌,直接回答下官所问既是!” 见他这般咄咄逼人,气势汹汹,堂下的众人也被那灰衫文士给唬住了,不敢说话。 但他们也不愿离去,妇人提着菜篮,货郎放了担架,齐齐聚在那儿,甚至还有孩童踮起脚尖向里张望。 他们也曾听说季令君的夫人被胡人吊挂城墙整整三日。 但后来又听说,季令君的夫人没死,反而一直隐居庵堂。 “其三,你方才也言,仅道听途说,便来此质问本官,污蔑本官弑父杀母,囚姊杀妹?”季桓忽地冷笑一声,凌厉的目光自上而下地盯着他。 “那你可知,本官十五岁时便经冀州推举孝廉入仕。若之后真如你所言,那你以为,本官还能安生地坐在此处?” “本官之父,病逝于冀州,至于那所谓的母亲和幼妹,被冀州的瘟疫夺去了性命。此事,冀州方志皆有记载,你自可去查。” “至于本官的阿姊,她如今人就在吴郡。” 季桓说罢,堂下的百姓当即开始叽叽喳喳,甚至还有人愤然继续朝着杨晞身上仍了菜叶。 “其二,本官弃城而逃,舍弃冀州百姓和本官的夫人,更是无稽之谈。当初胡人入冀州,本官的先行撤离了百姓,留下空城引诱胡人,最后再将其一网打尽,自此平定河北三州。” “本官的夫人,早年间在佛庵修行,前不久才随本官来到吴郡。” 视线扫过辛宜,见她依旧面无表情,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季桓眸底渐沉,阴鸷的视线渐渐落在那灰衫文士身上。 若非他,辛宜又怎会想起那些不快?既然他敢明目张胆地撕开绾绾的伤口,那他季桓决计不会放过他。 杨晞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压抑着心底的怒火,屏息凝神,继续道: “还请大人回答下官最后一问,大人既然强抢下属之妻女,做杀夫夺妻这等丑事,又凭何配坐在这高台之上,公正审理此案!” 季桓凤眸微眯,玩味地盯着他,心底似乎有了计量。 “好,既然你认为本官杀夫夺妻,那你说,本官夺得是谁的妻?那妻姓甚名谁?本官为何夺她!” 那灰衫文士呼吸渐重,袖中指骨咯咯作响。拧着眉心,沉沉盯着季桓。 韦允安忽地意识到,他又陷入了绝境之中。季桓竟然谎称绾绾在佛庵修行五年,他知晓季桓这是在遮掩绾绾的名声。 可他在此刻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妻,辛氏玉绾,当下就坐在一旁。 他此行本就是来寻绾绾和阿澈,想带他们脱离苦海。之所以那般质问季桓,不过想看他身败名裂。 可若要以毁了绾绾为代价,他宁肯不要。他宁愿死的是他,也不愿让绾绾置身水火之中。 辛宜不动声色的盯着“杨晞”看,深怕他被季桓看出端倪。 眼下,知晓安郎活着的人,只有她和阿澈。只要季桓相信安郎去了,便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可若他这次说不出个一二,定然会叫季桓怀疑。辛 宜急得拧眉,迅速思索着如何在季桓眼皮子底下提醒他。 哪知,此刻不知谁仍了一枚鸡蛋,力道稍远,薄卵撞地,溅起一阵阵清夜。 季桓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锁着眉心偏过脸去。 辛宜和“杨晞”仿佛心有灵犀,恰在此刻第一次对上视线。 转瞬间,韦允安看清了她的口型,又迅速收回神色。 “八月前,永安曾有一人来吴郡任职,协助处理吴郡水患之事。那人便是从事韦允安。” “其妻辛绾,端庄素雅,秀外慧中。大人便如朱泮一般,生了歹意。” 韦允安的视线落在那碎了满地的鸡蛋上,抬眸隐去了眼底纷涌的恨,平静道: “若下官记得不错,那日韦允安妻女的马车,正巧坏在了吴郡官署前,大人不还邀其妻女,进官署喝茶?” 季桓盯着那灰衫文士,目光阴鸷深沉。此人须发发白,面色泛黄,仅看外貌确实是耳顺老翁。 若非他亲自埋了韦允安的尸身,他简直就要怀疑,此人是否是韦允安假扮。 方才他也确实如此作想,但见他连辛宜都不在乎,更排除了韦允安依旧活着的可能。 这个人,留不得了。 当时的事传得甚广,也自是那日,吴郡的百姓及其拥护季桓季令君性情随和,爱民如子。 “自那日后,韦允安便再未归家,反而被季太守派往齐安,从此之后,再无音讯。” “而韦允安妻女,时至今日,仍在大人府中。大人如何解释?” “大人明知齐安县有何,却依旧如此,借机杀了韦允安,夺其妻女。是以,大人怎配审理此案?” 忽地,台上久坐的男人起身,慢慢逼近那灰衫文士。二人身量本就相差无几,此刻近距离交锋,季桓颇感有几分意思。 他倒要试图看看,这副皮囊里,究竟藏着什么? 若他没记错,韦允安在城南米花巷时,也是白丝尽白,尽显沧桑。 余光又下意识看向辛宜,见她面色不佳地垂首,乌黑的眼睫尽数掩去情绪,似乎回忆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季桓掀起眼帘不悦地睨着他,逐渐没了耐心。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本官,本官暂且不与你计较。只是此事,你须得给出证据?” “如今,皇天后土在上,吴郡百姓在上,你空口无凭,若人人皆如你一般,天下岂非要乱套?” 见他一时哑然,季桓当即怒道:“吴郡官署中,至今仍有记载,韦允安亲自来得吴郡,他立功心切,向本官秉明要去齐安。奈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葬身于青泽山匪手中。” “至于那韦允安妻女,韦允安之妻辛氏,寻夫心切,一早携女去望齐安,至今下落不明。” “若尔等不信,可差使当时韦允安的邻里,询问俱全。” 韦允安闭上眼眸,袖中的指节隐隐发颤。他气恼自己无能,一身白衣,无权无势,如今愤然登堂,不仅在绾绾伤口上撒盐,更是成了绾绾的累赘。 “好一个下落不明,下官听闻,大人府中有一幼女,如今刚满三岁。为何,之前不曾听闻?” “亦或是,大人可唤来韦允安曾经的邻里,来辨认这个孩子是否是韦允安之女?” 季桓盯着他,没有说话。朱轻竟然找了此人来给自己使绊子。 简直如同疯狗一般,步步紧逼。 “大人不言,可是心虚?”韦允安看着他,冷声道。 “本官问心无愧,何来心虚一说。”季桓重新坐回台上,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手上的义指。 只不过,当下比季桓更焦心的是辛宜。 阿澈早慧又灵敏,万一季桓真将阿澈带来,她于人群中认出韦允安,这又该如何是好? “来人,去府中将小姐请过来,再将韦允安当初的邻里也尽数请来。” 辛宜的手心早已出汗,七上八下地心跳个不停。她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阿澈不要认出韦允安来。 很快,两个生面孔的妇人上前,看着素问抱来的孩子,纷纷摇了摇头。 看到那孩子陌生的脸,辛宜总算松开一口气。韦允安似乎听见了她惊险的叹息,想起那日在闹市,阿澈认出他的事,后知后觉也惊出一身冷汗。 “如何,可有你说得韦允安之女?”季桓眉眼凌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语气不善。 韦允安想起自己方才的失误,垂眸抿唇不语。他不得不佩服,季桓阴险狡诈,颠倒黑白的能力。 怪不得,绾绾和师父,包括宋峥,都栽在了季桓手上。 “都说令君大人公正无私,光明磊落,怎生得这般晦气,被人污蔑至此?” “就是就是,若空口白牙就诬陷人,那以后还有谁敢像季令君这般,为我们百姓做事?” “大人,千万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歹人!” 百姓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顶峰,又开始一轮接着一轮得朝那灰衫文士,包括他周围的文士扔着鸡蛋菜叶。 “老鼠屎!” “搅屎棍!” “……” 纷扰的声音在耳畔逡巡,韦允安有些无力,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逐渐涣散。 “以愚黔首……”他忽地冷笑着,默默呢喃着这几个字。 他当真理解了岳父当年所言,乱世中上位者如何治下治民的手段。 看着他眸底的光愈发暗淡,辛宜心疼不已。又怕季桓真应了初时之言,对他起了杀心。 旋即,辛宜心底一横,闭着眼睛“昏”死过去。 韦允安和季桓几乎同时发现,但碍于身份,韦允安急在心底,却不能前往,甚至,但凡他再敢往前迈出一步,便是多给绾绾带来一份烦忧。 季桓当即令医者带走了辛宜,经过灰衫文士时,不善的目光沉沉盯着他,转瞬即逝。 今日的审讯恰到此为止。暮色渐渐四合,吞噬着灰蓝的天际。 下衙后,季桓当即抱着辛宜去了厢房。知晓她今日受了不少刺激,季桓看在眼里,愈发心疼。 身上的官服尚未换下,也不顾医者的阻拦,抬手摸着她的脸颊。 短短的一下午,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唇角的血色的渐渐消散。 眸底闪现惊恐,季桓抬手攥着她的腕子,声辛都有些发颤。 “绾绾~” “绾绾~” 此刻,她约莫像一束虚无的光,随时都有可能从他手心里消散。 “如何了?”季桓面色凝重地看着大夫,目露疯狂与威压。 把脉的大夫摸着那急剧跳动的脉搏,兀自愣神,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无用的废物!”季桓眸底寒光乍现,咬牙切齿怒视着那大夫。 哪知,床榻上的女人忽地睁开清明的双目,眸光黑沉,抿着唇,使出过身解数抬手朝着季桓面上就是一掌! 第78章 第78章:强取豪夺檀奴年轻气盛,耐…… 这一掌的力道过后,足以带着辛宜坐起身。 见她无事,季桓仿佛忘记了方才脸上的痛麻。目露癫狂与诡异地兴奋,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绾绾,绾绾没事就好。” 辛宜正在气头上,这番被他不论三七二十一地摁在怀中,发丝凌乱,面色也被闷得泛红。 医者见状,也不敢再多逗留,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出去了。 “疯子,滚开!你放开我!” 辛宜恼怒地捶打着他,但架不住他的力道之大,这回无论如何她都挣不开。 想起安郎,辛宜眸底的恨恼更盛。仿佛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被铁链死死锁住脚的雀儿。 分明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安郎回来了,她终于能破开牢笼,准备飞向她所向往的自由。 却被脚上的锁链死死栓住,扯得皮开肉绽,哪也去不了。 “绾绾,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今日之事,他仍心有余悸。怕绾绾想起那些不好的事,又兀自伤心。 他当真该杀了那老不死的杨晞,再将他的口缝住,好叫他一句话都说不上。 他试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让绾绾忘记那些事,同他开始重新生活,重新开始。 却不想,所有的一切都被杨晞那个老东西毁了。他编织的梦境,再一次破裂了。 “绾绾,今后我会好好待你,我们重新开始。” 季桓依旧紧紧抱着他,挣扎中,绵软压在身上,仿佛像一把柔软的手,轻轻抚慰着他的心,即使脸庞依旧滚烫的紧,泛着红痕。 “无耻之徒,卑鄙虚伪!”辛宜挣扎无效,干脆也不再挣扎,虚力地被他强摁在怀,面如死灰。 “季桓,你不觉得很可笑吗?颠倒黑白,肆意诬陷。到了如今,你依旧不敢直面你 做过的那些事。” “你没有悔悟,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悔悟呢?你永远都不可能悔悟!” “你所作所为,皆是标榜正义,哪里来得这般规矩,真叫人恶心透彻!” “季桓,你令我觉得厌恶!” “绾绾,过去的事,是我季桓对不住你。”他垂下眼眸,依旧不舍得松开她。眷恋得嗅着她周身混着清荷与降真香的气息。 “但今日过来救朱泮的人,蓄意惹事生非,待那些人,本就不必怀柔。” “他们既敢惹你不悦,我今晚便令人解决了他们,来为绾绾出这口恶气。” “季桓!”辛宜实在不理解他的思维,当即拽住他的衣衫,泪目倔强地盯着他: “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我们之间的事,永远都过不去。” “今日只不过一个开始,你也听见了,那些听审的百姓,官吏,皆听到了。” “我告诉你季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还是你觉得,若天下都提了这件事,你要杀尽天下人?” 她怎么能叫季桓真过去呢?之所以装晕,正是为了安郎。安郎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如今又过来找她和阿澈。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若安郎再次因为她而失了性命,她还怎么活? “绾绾别哭。”见她双眸泛红,泪流面满,季桓的心田当即软了下来。又重新坐在床榻,替她擦着眼泪。 “我们才是夫妻,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着你。”季桓又将她重新抱在怀中。 “若有人敢对你不利,我必杀之。”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冷冰冰的话。 被摁在怀里,辛宜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仅凭听着,也知晓他仍不死心,他还是要对安郎下死手。 “绾绾且先安睡,过会儿我再来陪你。” “季桓!” 见他仿佛吃了秤砣一般,辛宜当即掀被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前去赶他。 然而,还未出去,门忽地从外开了,钟栎立在一旁,鬼使神差地,视线竟然落在了季桓身后几步远的女人身上,艳红的地毯配上雪一样白的脚趾……顶端略带着红晕…… 察觉那视线,辛宜蹙眉,提起裙摆遮住了自己裸漏在外的脚。 钟栎愣神片刻,若翠翠如此—— 还不待他想着,腹中一痛,整个人身前的力道带到了柱子上。 “放肆!” 季桓走近,提起他的衣领,神色狰狞又偏执。 “若再敢有下次……” “属下知错!就在不久前,厢房起火,朱轻的那几个谋士被人带走了,属下无用,未曾捉到他们。” 辛宜轻掀眼睑,朝外打量着,听到她想要的结果,终于送了一口气。 好在,安郎已经安然无恙的离开了。 今日倒真是有惊无险,季桓那疯子太过阴晴不定。她得尽早带着阿澈,和安郎一起离开。 季桓闻言,倒也并没有多么惊奇。没有再理会钟栎,反而转身,看见辛宜依旧愣愣站在那处等她。 她仍旧在他身后等他,仿佛他一回头,她就会在那一般。 若她仍如同从前一般,如从前一般,待他好,从里到外身心上下只有他一个人。 见他靠近,辛宜警惕地盯着他,也慢慢后退,最后被他逼回到床榻上坐着。 季桓没有说话,只默默蹲下起去。温凉得手握上她同样温凉的脚。 她的脚纤细小巧,一掌便可攥下。尤觉得掌心太冷,季桓侧眸,微微扯开领口,将她的一对双脚至于心口,大掌也攥住她的脚踝。 辛宜有些不适应他这莫名其妙。脚掌下的隔着一层里衣,依旧能听见他极速的心跳声。 她试图挣了挣,依旧无果。这种不适令她心底愈发烦躁,“放开!” 无论怎么踢,他都不放。双手像钳子一般,死死抓着她。 待最后,察觉她冰冷的脚掌终于变得温热,季桓才放开她。丈量似的握着她的脚,给她穿着鞋袜。 “别以为你做这些小事,我就会原谅你。”辛宜用力踢向他胸口,藕荷的绣鞋上坠有珠花流苏。 鞋尖的珠花恰巧扎在他心口处的旧伤处,季桓旋即面色微变。 “绾绾。”最后他实在疼得厉害,抬手握着了她穿着绣花鞋的脚。上面都珠花隐隐约约还沾染了些许血迹。 “我们是夫妻,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对你好。” “正如我们以前一样,莫怕。纵然我视物不如以往……我依旧会救你,哪怕堵上我的命,正如当年在并州一番。” 气息微弱,季桓仍未起身,手心里依旧攥着她的鞋尖。用近乎恳求的目光仰望着她,“只求,绾绾能否像以前那般爱我……” 听他说了半天还以为是何要紧事,不想确是此事,辛宜冷冷侧过脸,抬腿正欲踢他。 男人旋即侧身躲过。叹了口气,默默坐回到她身侧。 “绾绾,忘了他,我们才是夫妻。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当然,他不会告诉辛宜。 嫉妒早已使他面目全非。年少时便大权在握的季令君,倒还真是从未如此嫉妒过旁人。 长指轻抚上心口,季桓眸色沉沉地打量着她淡漠的侧颜。 漆黑的长睫颤颤,琼鼻小巧,樱唇春润,乌黑的长发为他挽起…… 他们本可以不必如今日这般,隔着一个死人,闹得形同陌路。 “绾绾,当年你为何不肯与我言明?” 清冷的声音于耳侧响起,辛宜蹙眉,漆黑的眸子不解又烦躁地看向他。 知晓他指得是当年并州的事。他确实救了她一命,若非他,她早已死在匪贼的杀戮之下。 曾经她也确确实实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想奉上自己最好的一切,甚至将命奉上,她也甘愿。 “季桓,你觉得纵然提起此事,我还会感激你?” “邺城之乱,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我不再欠你了。但你害了我夫君,拿我女儿威胁我,你与朱泮,本就没什么两样。” “你欺瞒得了天下人,可总会有人记得。” 不想男人仍旧不依不饶,定定看着她的眼眸,眸中似乎起了涟漪: “或许当年你同我言明实情,你我夫妇二人……也不必如此——” 话还未说完,季桓间旁又是一阵滚烫,这一掌直接带得他侧过脸去。 “季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就算我说了实情,可你信过我吗?” “你刚愎自负,从来只信你自己!” 季桓没再看她,默默垂下眼眸,视线又落在自己的断指之上,眸色渐深,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天色已晚,好生休息。” 良久,他忽地起身,也不再看辛宜,孤寂的身影颤颤巍巍地离去。 …… 本以为季桓脸上有伤,朱泮案会先行搁置。不想第二日,公堂照常开审。 辛宜抬眼望去,却见男人面容冷肃又苍白,丝毫不见昨日的红痕,她也不想去深究。 不过,今日堂审,阳羡朱氏家主朱轻亲自登门。因昨日之事同季桓赔了不是,此刻正坐在季桓左首侧眯着眼眸,看着堂下的朱泮。 她将堂前的每一处角落都扫进,却不见昨日那“杨晞”。脑海中不由得想起昨日那同她说鲈鱼的林观,辛 宜抿着唇,紧紧掐着手心。 纵然与朱轻逢场作戏,季桓的视线仍旧锁在辛宜身上。 从昨日到今,她的情绪都很不大对劲。本以为昨日留她好好休息一阵,她会想得通。 下了职,季桓派人送走朱轻,旋即去寻她。 阳春三月,吴郡的清溪石畔前的白山茶开得正盛。他正可借此机会带她过去散心。 昨日的事,回去他反复思量许久。既没有旁的法子,那如今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不会再回首往昔,兀自埋怨。 只要辛宜在他身边,时间会冲淡所有的不快。 时日久了,她只能依靠他,信任他,他是她唯一的夫君,唯一的男人。 辛宜刚踏步出门,还未行至膳房,就已有人认出她来。 一声声“夫人”刺耳至极,辛宜忍着不悦,上前询问道: “林观今日可还在此?” 大人的夫人向他们询问另一个人男人的下落,那些官吏纷纷面面相觑,却又怕惹火上身,不敢回答。 “林观昨日上茅厕时失足摔断了腿,昨夜就抬回去了。” 不知何处窜出一道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平静。 不用猜,辛宜也知晓那是谁的手笔。她有些急切,或许林观知晓安郎的下落呢? “那……那你们可知,他家在何处?” “林观那小子,整日里吃酒赌钱,家产全败光了,谁知道抬哪去了?夫人是不知道,昨日那气味儿,整个官署都……” 还不待他说完,辛宜早没了身影。 怕季桓的人报信,她先行一步出了官府。待看见身后无人时,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她不必担忧季桓拘着她的自由。将阿澈留在郡守府,便如同栓住她的锁链。 她想同安郎一起离去,到时候还需提前找个借口,将阿澈送走。 初春的街巷人潮涌动,不乏有出来寻春踏青的姑娘儿郎们。 余光扫向身后,辛宜不动声色朝着人最多的街巷挤去。 越往前挤,人潮越多。走到里面,辛宜看着当中舞狮撒钱的人,这才发觉,为何此处人这么多。 她只想避开季桓派来暗中跟着她的人。 又是一阵汾涌,当中的狮童端着铜盘,一把又一把地撒着铜钱。周围聚集的人群欢快的捡着,嬉笑哄闹。 辛宜被挤到了旁侧,此刻她有些后悔挤进来了,可为时已晚。行人摩拳接踵,若是一个不小心摔倒,后果不堪设想。 “唔……”她被挤得有些站不住。险些一头栽下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与恐惧并未靠近,手臂忽地被人攥住,吸引着她,朝外奔走。 辛宜被拉进了一家茶楼,急忙跟着人上了二楼雅间。 看着那人的背影,辛宜忽地一阵无措,思念与担忧疯狂拍击着心岸,焦灼疼痛。 “安……” 她尚未开口,那人却忽地转过身来。辛宜瞧见了,是林观的脸。 “夫人,又见面了。”他轻笑着,眼尾轻扬,露出一抹笑意。 他这模样,如何也不像摔进茅厕的狼狈不堪。 “你……他如何了?”虽不认识他,但他既能带给她安郎的消息,辛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哽咽。 “他尚且安好,只是昨日受了点小伤……”林观径直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呷着。 “他怎么了!伤到了何处?如今可还好?”辛宜急忙上前,吓得林观差点被水呛住。 “夫人莫要激动。”林观只是笑着,右眼的一颗小痣若隐若现,先前她不曾见过。 “有我们阳羡朱氏在,他自然不会有事。” “阳羡世家?安郎怎么会和……”眸底闪过诧异,辛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旋即多了几分警惕。 “这些都不重要,今日我来此,只是为了——”话音戛然而止,林观的视线扫过房门,眸光忽冷。 “绾绾,你可在此处?” 房外忽地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辛宜骤然惊醒。 林观也不再耽误,长指沾了茶水,迅速在桌案上写下什么。待辛宜看完,他忽地拂袖,将那茶盏推到,汨汨流水涓涓淌着,轻而易举地覆盖上了那些痕迹。 砰地一声碰撞,房门外的男人仿佛没了耐心。 辛宜眼睁睁看着林观拔了两人的发簪,抱着她向桌案后倚,腰身抵着桌沿。 房门骤然被外力破开,映入眼帘的是半边身子倚躺在桌案上的男人,衣衫凌乱支撑于上的女人。 看见他,辛宜迅速起身,抬袖擦去了下颌上的茶水。 “这位是……”季桓目光死死盯着已经坐起身的男子的侧脸,唇角扯出一丝危险的笑意。 那人满头乌发垂在身侧,露出白皙的侧颜,鼻梁高挺,下颌分明,就连眼角那一颗小痣,都分外惹人怜爱。 季桓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他,唇角得体的假笑似乎下一秒就要撕裂。 见他未认出林观,辛宜松了口气。脚步挪动,挡住他看向林观的视线。 下颌微抬,似倔强又似厌恶嫌弃的看着他,冷声道:“他是谁,与你何干?” 最后一丝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季桓眸色阴鸷,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心头忽地生出一丝嘲讽。对上他的视线,辛宜抿着唇,眸光平静。 “檀奴,他方才及冠,你莫吓着他。” 辛宜早早便已察觉到周身的肃冷。她当与林观在房内说完要事,也不知他是否听到。 林观既是阳羡世家的人,或许并不惧怕季桓。 眼下若叫他相信,唯有这个方法最为合理。毕竟,他年岁确实大了,又瞎眼断指,实非良人。 “方才及冠……”季桓垂下眼眸,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再抬眼时,视线仿佛能穿透辛宜,将林观灼烧殆尽。 “绾绾冒着危险,也要挤过人群,便是要和他相会?”他目光沉沉,视线依旧落在辛宜身上。 “是!他生得貌美。”辛宜说罢,顺势抚着林观的乌发,颇为疼惜。 “且又正直华年,细致贴心,哄我开心。我凭何不喜欢?” “绾绾竟然喜欢这等模样的?”他忽地自嘲笑着,阴翳慢慢充斥眼底,继续道: “绾绾,随我回去,倌妓千骑万压,算不得干净。” 他的话说得平静,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当即替她做主。辛宜气得指节紧攥。 “那又如何?檀奴年轻气盛,耐力极佳,甚合我心。” “……” 林观不动神色地抬眸瞥向辛宜,琥珀色的眸子若有所思。 季桓眸底罕见地染上几分慌乱,旋即消散而去,进了门,朝着辛宜一步步走来。 “绾绾莫忘了,我们才是夫妻。但……” 视线落在依旧侧眸,紧紧盯着辛宜却不把他当回事的林观身上,忽地叹了口气。 “若绾绾实在喜欢,不如带去太守府?” “倒底是烟柳之地出来的,不妨留待府中先生嬷嬷教导一番,再出去伺候夫人?” 不想那天走了一个林观,今日又来了这个狐狸精。顿时季桓黑眸凌厉似剑,在心底盘算着怎么将此人千刀万剐。 但到底是在辛宜面前,他再不能毫无顾虑地像解决韦允安那般对他。 季桓垂眸,余光淡淡打量着现在还在他眼前暗送秋波的人,心中愈发气闷。 “绾绾,我不过是担心你。” “听闻近来清溪石畔的山茶开得正盛。绾绾不想去看看吗?” 辛宜正愁恼着怎么让林 观全身而退,眼下季桓既然邀他去旁初,正好林观也能接机脱身。 “那就去罢。檀奴,你可愿随我一同踏青赏花?” 辛宜当做没看见男人的黑如锅底的脸,微微俯身询问林听。 “夫人,檀奴明日依旧在此等你。”林观装模作样的捏着嗓子回答。 好在他今日特意略施胭脂薄粉,且披头散发,侧着脸庞,季桓没能认出他来。 “我知晓了,檀奴。” 跟在辛宜身后,见他和那檀奴告别完,男人侧眸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若非今日辛宜在此,无论是檀奴云奴还是旁的,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任何觊觎她,想将她从他身边抢走的人,都该死! 第79章 第79章:强取豪夺本官又怎会与一妓…… 茶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已被驱散。缘分热闹繁华的街巷,此刻已变得清清冷冷。 余光瞥见身后一丈远处的男人,辛宜一步三回头,仍是不放心。 为了将这场戏做得真,她还得确保林观的安危。 察觉辛宜顿住脚步不走了,季桓诧异道:“可是夫人有何处不满?” “季桓,是不是今日只要我一离去,你就要杀了檀奴?”辛宜认真地盯着他,冷冷道。 “夫人竟这般想我?”季桓回应她的审视,眸光带笑,却笑得没有半分真情,全是意味不明的情绪。 “檀奴伺候得极好,遇见这样可心的人不易。明日若不能见到檀奴……我唯你是问。” 季桓垂下眼眸,隐匿去了眸底的晦暗不明。何为伺候得极好?何为年纪尚轻?何为可心的人? 绾绾到底是嫌弃了他,不中用,年纪大,且又瞎眼断指。 不但不如韦允安那早死的阉人,甚至连那个男倌都比不上! 如今他合该是庆幸绾绾终于忘了那个已死的阉人,还是该嫉妒那个肮脏下贱的男妓。 是她一开始说着爱慕他,要嫁予他为妻,生老病死,孤寡残缺,不该从一而终? “不过一个妓子,夫人喜欢,玩玩而已也无伤大雅。”季桓盯着她的眼睛笑得深沉。 “韦允安好歹也是岳父的弟子,再不济,不过寒门也算良藉……且本官又怎会与一妓子拈酸计较?” “你最好如此。”辛宜终于松了一口气。凭借林观的本事,一日应该足够他脱身了。 “只是,夫人向来久居府内,何时竟认识了他?”季桓又问道。 “烟花柳巷虽繁华迷人眼,但那等鱼龙混杂之地,夫人还是少去为好。” 辛宜最厌恶他这等说教的语气,顿时被激了一身反骨。 “可我若执意想去呢?” “那我陪着夫人一同前往。他们会的,我也不是不可学……” 倏地,辛宜的视线从他的面上,又落回他的指节,摇了摇头,“不一样。他们有的,你却没有。” “……” 话音落下,季桓强颜欢笑扯唇上了马车。只是上车前,他回首看了眼茶楼,同钟栎吩咐了什么。 坐上马车,辛宜超开森闭目沉思,回忆着今日所获。 林观告知他,安郎近来每日晌午前都会在十二里外的书肆等她,他确实是来寻她的,寻她与阿澈。 难得的二人独处没有旁人对时光。季桓见她自上了马车便不再说一句话,径自闭目沉思,到底有些不舒坦。 旧人不似新人,曾今她最珍爱之人,如今正坐在她身边,近在咫尺,她却再不抬头看他一眼。 气闷郁结的同时,他忽地想起那张蛊惑妖冶白皙过分的侧脸,顿时咬牙切齿。 绾绾若今后有了新人,那韦允安于她再不是什么大事。此番,就算他曾经杀了韦允安,在辛宜那里也非什么要紧事。 韦允安在她心底的分量越小,他趁虚而入的机会就会越大。 不过,在此之前,那个檀奴,一样得死。是不过这次,他倒不会再直接动手。 除了他,不是还有人觊觎着她,铁了心也要夺走她吗, “绾绾,你不想知晓,今日朱轻会亲自来公堂听审?” 辛宜淡淡瞥了他一眼,未吭声。 “朱轻为昨日的事,与本官赔罪。另外,若本官能放朱泮,他愿拿三成家产,与本官化解干戈。” “但,不过一个谋士,何至于连朱轻也要放下架子,前来善后?”他眸色漆黑又幽深,意有所指。 话音一起一落,听得辛宜也紧紧揪起了心。一来担忧安郎被季桓识破身份,二来担忧安郎究竟与阳羡朱氏做了什么交易? “若说为救朱泮,前几日朱轻放任本官对他审讯逼供,也未曾出手。” “不过一个族中堂弟,朱轻的举动未免太过蹊跷。” “那……你想做何?不是说,要秉公处理陈绿香案和吴郡水患案?”辛宜面色凝重问道。 “是,我既承诺与你,便不会反悔。” “若本官一直刨根问底地查,扬州乔氏都要身败名裂,区区朱氏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想相安无事,但已经晚了,因为……”季桓看着他,脸庞隐在暗地里,没由来得激起她一身寒意。 “……因为什么?” “朱泮死了。” “……” 辛宜还未反应过来,良久,才倒吸一口凉气,抓着散乱的衣衫,有些瑟瑟发抖。 林观是出身阳羡世家,朱泮也出出身阳羡朱氏?不知安郎与阳羡世家做了何等交易,他昨日分明是来为朱泮写状词的…… 现下朱泮死了,安郎会不会因此遭了世家的迁怒…… “何时的事?” “朱轻走后,朱泮大言不惭,说了不该说的话。本官一刀了结了他。” 正如方面的陶雎一般,手起刀落,陶雎当即尸首分离。 “你……你疯了吗?朱泮死了,明日你审讯还怎么审?朱泮一死,吴郡水患的证据就彻底断了。” “你杀了朱泮,朱轻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辛宜唇瓣都在颤抖,透过他,她放过看见安郎又被困于囹圄,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情况。 “夫人这是在担忧我的安危?”季桓眯起眼眸,唇角带着笑着,看向她道。 辛宜本就不欲理会他,此刻更是不想理会他。抱膝而允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 “但不足为惧。朱轻看中的,不过是那个杨晞身后的东西。至于朱泮死不死,他们扬州世家,都不会可能再坐以待毙。” 那个杨晞?辛宜再次提心吊胆,难不成他已看出安郎假扮了杨晞? “我既领命来了此地,便注定和扬州世家,不可能相安无事。”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无意再多言语。 耳边只声马蹄哒哒的韵律声,辛宜感觉自己的脑海有些凌乱。 若她能见到安郎,势必要将此事提前告知他,叫他先远离阳羡世家。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停在了清溪石泮前。 下了马车,哗哗啦啦的溪水声探入耳畔,欢快地流淌。 河泮两侧都是白山茶,其间夹杂着些许浅粉桃花。清风吹拂的瞬间,花瓣漱漱,落英缤纷,随流水远逝。 “过去,秋白院似乎有两株白山茶,你喜欢得紧。” 男人先行开口,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辛宜未吭声,显然,她并不想与他叙旧。 “等扬州事了,我们便回洛阳,届时在府邸也种上白山茶,你喜欢多少就种多少。”季桓道。 “我不喜欢了。”她只浅浅抬头看了两眼树枝上碗口大的花,淡然道。 “白山茶太过晦气。”她穿过山茶花林,走到了河畔。 “我只喜欢粉荷。” 男人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与粉荷有关的记忆,没有出现那晦气的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清楚得记得,时至今日,她身上的清荷香依旧能使他平静下来,衣衫留香。 “眼下尚未应季,若绾绾实在想看,我派人从百越交州快马加鞭,替你运些回来商晚。” 不见辛宜回应,季桓当她同意。他抬手折起一枝花枝,跟着辛宜的脚步,也走向河泮,半蹲着。 长指从花枝上取下两朵花,再将之放到河面上,借助湍急地流水,让他们随水流而去。 整个过程,全然不见辛宜看他一眼,季桓心底闷着一口气,旋即起身上前。 “绾绾,再有几日便是清明。” “我想为阿梧和阿萱,办一场法事,好送他们远去,早日转世重生。” 说完,他依旧盯着那漂远了点白山茶,眸色痛苦,仿佛真在怀念他的孩子们。 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孩子,他不过在此随便感怀几下,掉几滴眼泪,做做样子就能换取原谅? “你从来不信鬼神。”辛宜盯着他的眼眸,笃定道,过去也是在宣苑,他为了蒙骗她而发的毒誓。如今看来,全都是狗屁。 “传言,婴灵魂魄长久聚集在父母身侧,不愿离去,到底不好。” 何况,若他的孩子们见辛宜对另一个孩子千恩万宠,可他们只能在地下孤寂悲凉眼巴巴的看着,内心该会如何悲怨? 从前他倒不信,还以为只要阿梧和阿萱能长久回来看她,他就心满意足。 若婴灵生怨,祸及父母,到底是不好。他阿母死前,也也曾怀有身孕…… 就连季泠,未曾管过那个孩子……接下来的数十年,都被困在过去,画地为牢,自拘自禁。 “荒唐之言,你也知晓报应!”辛宜冷笑着,本就没有孩子,他这番做作姿态只会愈发令 人厌恶。 “此事与我无关。孩子是如何没的,你季桓心里一清二楚。就算他们心生怨恨,也只会怨恨到你季桓身上。” “我如今有我的孩子,就足够了。” 说罢,辛宜不想理会他,也全然没了踏春赏景的心情,转身就走。 独留男人孤立在江畔,眸色戚然,久不离去。 …… 一晃眼,与安郎约定的日子愈来愈近。 今日郗和来了,还给阿澈带来了她喜欢的冰糖葫芦。 心中惴惴不安许久,且之前郗和帮了她那么多,辛宜觉得,此事得与他说。 看着阿澈被素问带走,察觉四下无人后,辛宜关上了房门。 “奉安,我总是觉得,此事……他向来冰清玉洁,不大可能会与世族同流合污。” “若非为了我,他也不会……” 当初只是推测出韦允安被宋峥带走,没想到眼下已经脱身。 郗和叹了口气,当即道:“想来韦兄他自有分寸。只是,切莫让季行初知晓此事。” 辛宜点了点头,继续道:“在世家眼里,我们不过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世家为何会助他,而今朱泮已死,我怕朱轻迁怒于他。” “朱泮死了?”郗和诧异道,昨日陈绿香还在他和季泠那里挖草药,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修身拜佛,希望朱泮不得好死。 “你不知晓?”辛宜也惊了,“是他亲口与我说的。” 郗和略微思量了一瞬,抿了抿唇。“朱泮若死了,阳羡朱氏不会善罢甘休。抑或是,季桓展示的,只是他想让人看到的。” “大抵是江湖之术掩人耳目。” “吴郡水患需要替死鬼,季桓若想把扬州世家卷进去,朱氏首当其冲。许是现在他还在筹备旁的什么,不然,朱泮的死讯传出,也是他与朱轻彻底撕破脸之时。” “季桓与我说,朱轻用朱氏三成家产,换朱泮的命。” “三成少了。季行初看不上,或许他更感兴趣旁的事。” “那个谋士!季桓说朱轻来此赔罪是因为那日庭审时质问他的谋士。” “他……他就是我……”辛宜紧张得看向门处,眸光不安。 安郎是顶着杨晞的身份来此,季桓要查,许是会查杨晞。 “等我明日出府,好生询问他一番。” 郗和从怀中拿出一包纸封,递给她道:“此物是蒙汗药和泻药,或许能但是用得上。” “绾绾记住,最要紧的永远是你自己。” 郗和走后,辛宜看着手中的药,不动声色塞进了袖中。 …… 翌日,辛宜起的很早,心中压着事情,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 她换上了最素净的浅碧色襦裙,乌发挽在身后,仅用一支不起眼的玉簪固定。周身不施粉黛,仅氤氲着淡雅的清荷香。 刚推开们,辛宜刚要踏过门槛,就见男人一动不动,矗立在她门前,如一尊石像。 见她出来,季桓诧异地抬眸,视线从头到脚将她打量。 “你为何在此?”辛宜有些不悦,一大早上就碰到他,也足够令人晦气。 季桓没有回答,这么久以来,他每日都是寅时醒来。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不知不觉,就又回到了萱院。 数月前,他们在此处夜夜同床共枕,水乳交融。有时他也在想,即便她恨他也好,没有爱,那,哪来得恨呢? 这样他一直在她心中,令她永远也忘不掉。 每日他都在此处,不进去。纵然她还没醒,但知晓她还在此处,还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今日起得这般早,绾绾可是有要事?”点漆般的眸子盯着她,似乎还掺带些许诡异的期待。 辛宜不禁提心吊胆,心中狐疑,莫非他真发现了什么,特意在此处等着她? 辛宜没说话,仍像往常一般倔强又警惕地看着他,想趁他不察,一股脑将蒙汗药全下给他。 “今日是清明,我请了海宁寺的师父来此替阿萱和阿梧超度。” “……”辛宜用一种诧异又惊悚的眼光看着他,欲言又止。 该说的该骂得她上回早已同他说尽了,他怎么还不死心,一直揪着那两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不放。 不信鬼神,执意一条路走到黑地是他。现在他又来做什么法事,又有何用? “你自便就是。”辛宜实在无语,说不出什么旁的气话。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她要去十二里街的书肆寻安郎。 本以为她会同他一起,问问她法事什么时候开始,要不要给两个孩子准备些香烛衣物。 季桓确实没想到,她转头就走。阿梧和阿萱是他们的骨肉…… “绾绾不随我一同去吗?”擦身而过时,季桓忽地攥上她的腕子,语气稍重。 “大师曾言,超度时分,阿父和阿母都须在场用血抄写佛经,这样孩子们才能去往极乐,脱离苦海。” 辛宜不耐地挣着腕子,发现挣不掉后,实在想大骂他从哪里找的妖僧,惯会胡言乱语! “我、不、去!”辛宜盯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是谁害得他们成了婴灵?季桓,若非你,我怎会一次又一次失去他们!” 霎时,辛宜挤出几滴眼泪,抿着唇眸底满是愠怒。 季桓垂下眼眸,试图遮去眸中的情绪,保留仅剩的体面。 大掌禁锢着她纤细的腕子,见她仍执意要挣脱他,季桓抬眸,眼眸湿润,似有泪光的眸子沉沉地盯着她,阴鸷又压迫。 “绾绾,难道你不想看他们脱离往生,转世轮回?” “你是他们的阿母,我是他们的阿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矣。” “还是说,有了韦澈,你就忘了阿梧和阿萱,他们也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 “疯子!你放开我!”辛宜彻底没了耐心,却又不敢洒蒙汗药,他紧紧桎梏着她,若洒空惹他怀疑不说,她也遭殃。 “我今日,就算是死,也不会去!” “若真有婴灵,那就来好了,你自己种下的恶,全全都报应到你自己身上!” 最后一下,辛宜终于挣开了他的桎梏。也不和他说去哪,只提着裙子,迈着平生最快的步伐,迅速跑走了。 季桓依旧立在原地,努力平复着波荡起伏的心,深深吸了口气,眸光渐冷,对一旁的钟栎道: “你亲自跟上,看她去了何处!” 第80章 第80章:强取豪夺像极了被男人狠狠…… 跑出郡守府的那一瞬间,无人拦她,也不再有人敢拦她。 这么久以来,辛宜从未觉得如此舒畅,好似憋闷许久的郁气,终于尽数散去。出了郡守府的那扇门,连空气都分外清新。 若是能将阿澈也带出来,那再好不过。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再也不会回来!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虽有种畅脱顺意,但她仍不敢放松警惕。 上次她不过借着人群,躲避了暗卫的眼线。可季桓还不是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找到她的藏身之地。 这次事关安郎,她仍不敢大意。且季桓今日不太对劲儿,将那两个本不曾存在的孩子当成了执念,愈发疯魔。 不知不觉,她已走到了上回的茶楼。鬼使神差地,辛宜提着裙子,依旧上了楼,依旧去了上次的那间厢房。 今日是她与安郎约定的日子,若上回林观能安然脱身的话,今日按理说他也会在此。 雅间的门打开了,里外巡视了一圈,却不见林观的身影。辛宜有些焦灼,正欲下楼,然楼梯才走到一半,扶上栏杆。 林观向上抬眸,对上她从下俯视的目光。 男人唇角带笑,依旧是上回胭脂薄粉的模样。 “奴家想念夫人数日,夫人怎么今日才来?莫不是又有了新欢?”林观乌发半披,另一半用木簪束起,一身月白锦袍在阳光下暗纹熠熠生辉,他摇着扇子,眉眼含笑地看着辛宜。 辛宜倒没接话,直接道:“既然来了,那就别废话,快过来。” “夫人这般着急?可是家里那位不行?”林观笑着打趣。 辛宜没管他,先林观一步进了之前的雅间。 余光留意着角落里的黑影,林观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上了楼。 房门方才阖上,辛宜坐在案旁,屏住呼吸看着他皱眉,“为何今日洒这么多香粉?” “过会夫人就知晓了。”他没有方才在楼下的妖冶轻浮模样,收起面容一本正经道。 “上回他可有为难你?”辛宜蹙眉询问,但视线却依旧盯着隔窗外。透过纸窗,她能隐约看见一道黑影,试图靠近。 林观抬眼扫去,似乎早有预料,拉着辛宜一步步走向另一侧墙边的支摘窗前。 辛宜虽不解,但也没有打断他。时间紧急,她不能再这里耽误太多事。 “夫人的郎君似乎不太喜欢檀奴。”他将辛宜抵在窗户旁,看着她眸光清明,却黏腻暧昧。 辛宜蹙眉,怎么看,林观也与那日在官署树下,问她吃不吃鲈鱼的少年相差巨大。 怪不得连季桓和钟栎都会认不出来。 此时此刻,两人的影子正交叠在支摘窗上,逐渐合二为一。 胳膊上忽地传来一阵掐痛,辛宜轻呼了声。 听到一声娇颤,窗外的影子明显愣了片刻。 “快,正是此时!” 辛宜反应过来,拿出怀中的蒙汗药粉,顺着支摘窗的缝隙里,尽数撒出。 见那影子似乎歪斜了,辛宜才算松了口气。方才被他掐着的地方依旧痛得紧,辛宜来不及处理,紧张得看向林观道: “他怎么办?” “你尽管去,最多一个时辰。门外那人我自会处理了。”察觉她的停顿,林观淡然道,“放心,留着他的命,回去季桓便不会怀疑你。” “若那人死了,以季桓的性子,必然刨根问底,将此处翻个底朝天。” “多谢你。”临走前,辛宜同他道。 “不过各取所需罢了,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不待多留,辛宜当即出了茶楼,前往十二里街巷的书肆。 辛宜走后,林观慢悠悠地推开们,站在外面看着倒在窗外的暗卫,目露嘲讽。 所谓的季行初,也不过如此,刚愎自负,狂妄傲慢。 长江后浪推前浪,季桓再怎么样,到底也不复少年。 他自以为玩弄得了人心,却会被心爱之人捅了一刀又一刀。 林观派人将钟栎抬到了茶楼的暗处,将他锁在一处柴房中。 蒙汗药的药效也就一个时辰。届时以他的能力,逃出柴房也算不得难事。 他要的,就是让此人全身而退。 林观唇角牵扯一丝冷笑。 匆匆出来茶楼,很快,辛宜就找到了那间书肆。 出门时她特意从林观那里拿来了幕篱,轻盈的白纱将她纤弱的身子都笼在里面。 还未进书肆,萱纸的清雅混着徽墨的浓醇旋即迎入鼻腔。隔着幕篱,隐约能看见书肆的布局摆放。 约摸两层楼高的厅堂,中间放着三行一丈多高的书架。周围有梯子方便寻书。 靠着窗的墙畔,修有迂回的楼梯,沿着大厅饶了一周。 辛宜本就不是来看书的,她凝着眉,轻掀眼睑,朝着楼上的旋阶处望去。 视线蓦地停留在书架前的一处灰衫衣摆处。被旋梯挡着,也只能看见一抹灰衫衣角。 泪珠在眼眶中盈盈打转,心尖鼻尖顿时一酸,辛宜咬着唇瓣,无声地默念着他的名字,提着裙摆踩着阶梯匆匆上楼。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正在看书的男子身躯蓦地一僵。 虽是前几日在吴郡官署厅堂见过,但那时到底带着伪装,在人群中他们夫妻二人终不能相认。 那时他依旧是朱轻派来的谋士杨晞,并非她的丈夫,也并非阿澈的生父。 他,到底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辛宜本想从后抱住他苍瘦的背影,不想他忽地起身,躲过了她的触碰, 对上她惊异不解的眸子,背对着她的男人默默叹了口气,轻声道: “绾绾,随我去里间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内。辛宜跟在他身后,抬眼打量了此处的逼仄。似乎仍如南成巷那处,依旧是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旁的家具物什再无。 心口处一阵阵灼痛,旋即取代了方才被他躲过的伤心。 辛宜走过来,摘了幕篱,坐在床榻上,这才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 发丝凌乱,黑白交织,原本乌黑浓密的眉眼,早已染尽风霜憔悴,两侧的脸庞略微凹陷,着实瘦得脱相。 同时,韦允安站在一旁,也在打量着她,素衣白衫,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绾绾似乎比去岁时,瘦得的多。 “安郎,你的伤如何了?”一时百感交织,惦念着林观的话,辛宜强忍着眼泪,眸光水润,几乎闪烁出泪花。 “伤?”他忽地顿了一下,视线不准痕迹地从自己身下扫过,眸底慌了一瞬,才意识到她说得是前几日在吴郡官署逃脱时受得伤。 摇了摇头,韦允安看着她道,“无碍了。朱轻的人将我们带走时,我不慎摔倒……” 他看着辛宜,微微侧过脸去,似乎不忍在她面色暴露他的狼狈不堪。 他被门槛绊倒,正巧又遇见季桓的侍卫,肩膀处受了一刀。 若非他太过软弱无能,又怎会护不住她和阿澈,叫她受尽屈辱。 他和老师发过誓,此生要好好待绾绾,不会叫她一直流泪,会护她一生一世。 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又怎舍得见她受到丁点委屈? 察觉她眸中的切切担忧,韦允安轻咳两声,安抚道:“绾绾,我已无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颗颗泪珠从脸庞滚落,韦允安盯着她苍白的容颜凝神怔愣,良久,叹了口气,默默走到她身侧坐下,从怀中拿出帕子,替她擦着眼泪。 “你总是这般,不叫人省心。”话音依旧板正,却叫人听着心头蓦地一紧,辛宜也顾不得旁的,无处安放的思念缠绵许久,绕着她的心田,终于在此刻绚烂开放。 “安郎!”将脸埋在他的怀中,辛宜紧紧抱住了他,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荷香。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可他们都告诉我,你……你不在了,我夫君不在了……” 仿佛她此刻像个被人欺负了孩子,压抑许久的委屈与惊怕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辛宜埋在他怀中,感受到了他的颤动与灼灼心跳,旋即起身,警敏地扯开他的领口,韦允安心中霎时一惊。 “绾绾?!”他想将衣衫拉回,但为时已晚。肩胛处的伤处依旧泛着绛红,皮肉模糊。 “又是他做的?”辛宜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声音都带着明显的厌恶。 韦允安没有回应。 他的沉默在辛宜看来就是应了。 “我不会放过他的……可安郎,你总说我不叫人省心……你……你才是那个不叫人省心的。”眼泪流得愈发汹涌,辛宜哽咽道: “你又在作贱自己,为何不寻大夫看一看,好不容易让我见到 你,若你……若你再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和阿澈怎么活?” 韦允安知晓,她指得是他的“死”。 “抱歉,绾绾。今后不会了。”他依旧默默替她擦着眼泪,她哭得紧,他便默默擦着。 他并未透露宋峥的事。无论如何,是宋峥救下了绾绾,宋峥是为了绾绾作想。不管怎样,宋峥都不可能害她。 “安郎,从城南巷逃出后,你去了何处?是如何躲过那疯子的眼线?”辛宜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冷静下来,林观说过,只有一个时辰。 “就连我也以为,你……那疯子说将你的埋在了兮山,我去兮山寻你……总归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闻言,韦允安袖中的手猛地一顿,怔怔地看着她,又是一阵心疼。 “绾绾,此事说来话长……” 辛宜侧眸看了眼漏滴,知晓时间紧张,她叹了口气,俯身靠近,双手握着韦允安的手,目光坚定但却又不安: “安郎,你如实同我说,你和那些人做了什么交易……会不会危及你的命?” “那日你出现在官署,质问季桓,殊不知……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你可知我在一旁坐立难安,生怕被那疯子看出端倪,又迫害你!” “安郎……” 目光已近似哀求,辛宜抓着他的手渐渐用力,“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夫君,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顿时,韦允安眸光忽动,唇瓣轻颤,漆黑的眸子似乎有什么在隐隐闪烁。 “绾绾,对不住,是我令你担忧了。”他声音哽咽,漆黑的眼眸落下一滴清泪。 “我用老师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换扬州世家,杀季桓,助你和阿澈脱身。” “我……确实无用,叫你和阿澈平白受了那么多苦……” “不!”辛宜旋即捂住他的唇。温热的唇擦过掌心,随着一起颤动的,还有他的心。 “安郎,你莫这么说,再难我们都挺过来了……” “只要你安好,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我也是欢喜的,只要你在,你在我身侧,我们一家人,回永安,或者去并州……” “安郎,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辛宜紧紧攥着他的手,贪恋着他的温缩与平和,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短暂得都像他们偷来的。 “我会想办法,我们肯定能离开此处。” “绾绾,这件事交由我来做。”韦允安看着她,薄唇紧抿。 “扬州的局势愈发不安,那些世家们,不会放过季桓。”韦允安淡淡道。 “我知晓,如今朱泮死在了吴郡官署。季桓已经发觉朱轻的反常。若届时朱泮狗急跳墙迁怒……我怕季桓顺藤摸瓜找到了你!” 韦允安摇了摇头,多了几分淡定,抚慰着她的不安。 “绾绾,上回到事,我确实做的欠妥。但朱轻为了那东西,还不会同意撕破脸。扬州世家,更不会。” 辛宜终于放下了一口气,握紧他的手,指腹摩擦着他的长指,蹙眉道。 “阿澈还在郡守府,我们若要提前离开扬州,还需得把阿澈带出来。” “确是如此,只是,我目前多有不便,若是阿澈在我这儿,扬州世家的那群人发现了,难保不会利用阿澈来威胁我,逼迫我交出舆图。”韦允安道。 “他们本就同毁坏决堤的陆氏无什两样。绾绾放心,我不会与之同流合污,亦不会将图给他们。” “这是老师的东西,也是绾绾的东西,我怎好擅自决定呢?” “我知晓,安郎这般如琢君子,不染纤尘。”辛宜顺势依偎在她怀中,贪婪地汲取他怀中的清荷香。 “我会先想法子把阿澈送走。季桓如今到底不敢把我逼上绝路,到时我会想方设法脱身……” 韦允安闭上眼眸,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 一个时辰很快就到了,辛宜匆匆忙忙戴上幕篱,风风火火地赶会回了那茶楼。 刚推开门,林观依旧还在。只不过他仰躺在床,一只腿屈起,披头散发。听见动静,侧眸朝她看来,眼角的小痣十分蛊惑。 “回来了,可见到人了?”林观唇角带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见此场景,辛宜蓦地想起熟悉的一幕来,试探道: “你吸食了五石散?” “一个时辰太久了,奴家又不能出去,为何不能找些乐子?” “不知夫人可愿一同?”说罢,苍白的手腕从袍袖中露出,骨节分明的指节攥着一个小瓶子。 辛宜摇了摇头,拒绝道:“此刻没有旁人,你不必再装模装样。” “今日一个时辰,韦允安与家兄的约定是他们的,季桓上回,可是找了三十弓箭手在外围堵我。” “你猜,今日过后,他会找多少人?是否会将我凌迟处死?”林观笑道,拿起白玉壶,对着壶口仰头饮着,有不少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滚落喉结,滑进被褥里,湿了一片。 “他竟敢还打你的主意!”辛宜有心惊怒。当着她面,季桓答应得头头是道,结果转头背着她就要杀她看中的人。 即使她与林观本没有什么。 从前,他正是这般对待安郎。 “不如,夫人陪我,将这假戏做成了真的,好歹我也能真风流一回?” “我今日,亲自送你回去。”辛宜被他炽热的目光看的不适,有些无措道。 不想,又过了一会儿,床榻上的男人忽地起身,将那酒壶随意仍在床榻上,玉色的浆液顺着瓶身壶口,蔓延道朱红的鸳鸯被褥上,留下一片糜艳。 辛宜侧过眼眸不看他,但见他下榻靠近,不准痕迹得后退,却被他步步紧逼:“你……你要做何?” “如何?”他忽地哈哈大笑,反过来看她,眸光里多了一丝不怀好意。 “你说,方才那一个时辰我们该做了何事?” “……” 被他这么一提醒,辛宜倏地反应过来。在此处见林观本就是给钟栎设置的障眼法。将季桓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林观身上,那安郎才会安全。 想通后,辛宜旋即反应过来,迅速拔了发簪,满头青丝漆黑如瀑。她默默坐到状台上,扯乱了衣领,露出一节瘦削白皙的锁骨来。 尤觉得不够,她又沾了茶水,浸润在额角鬓边,当成一场大汗淋漓的模样。 “夫人倒真是聪明,但还不够。” 林观拍了拍手,随即有人送了衣衫过来。那衣衫是她未曾穿过的雪青和章丹色。 犹豫了一瞬,辛宜干脆依他所言,在此处沐浴洗发,待发丝干了七八分,林观将她的乌发梳笼在一起,用一根红绸系着,来回折笼了两下,垂在身后。 就连她漆黑的眸子,都被水气氤氲得娇弱可怜,虚缓无力,惹人遐想。 “夫人莫忘了,你先前同我说过的话。” 辛宜抿着唇角未做回应。 …… 与此同时,季桓正在堂前为阿梧和阿萱做着法事。 头一次,他如此虔诚,盯着那两盏灯烛,跪在蒲团之上,双掌合十,默念经文。 接着,俯身用毫笔沾着鲜血,正欲抄写经文。超度婴灵,用生身父母的鲜血最好,是以,他今早特意割腕取血,便是为了等这一刻。 余光看向旁侧的侍卫,季桓眸光渐冷。快到午时,法事即将结束。辛宜却仍未回来。 “施主,还不开始吗?”一旁的僧人询问道。 “再等等。”眉间凝怒,男人沉沉盯着玉碗中的殷红,旋即咬牙切齿,似下定决心般。 “将人绑回来。” 还不待季桓发作,钟栎却先行一步回来了。 季桓见到他,迅速起身,避开了香烟氤氲的厅堂与供案上的两盏明灯。 “香粉的气息?”季桓目光沉沉打量他,脸色不善。 “主上……属下……” “说!” “夫人,径直去了那日的茶楼,在里面待了近一个时辰……” 鲜血从袖中汨汨流动,顺着月白广袖,映出一朵朵红花。鲜红刺眼,夺目绚烂。 腕上的伤口崩裂,一阵阵专心刺痛。男人却并不管,原本阴沉得脸色此刻却平静的耐人寻味,反复咀嚼着方才的话。 “一个时辰。”他忽地冷笑。 话音刚落,一道明丽的身影悠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雪青上襦处露出纤细白颈,金丹渐朱的襦裙束起盈盈纤腰。湿润的乌发胡乱系在身后,涟涟眸光依旧泛着水,像极了被男人狠狠疼爱后的模样…… 恍惚中,似有玉碎的声音,落在石板上,叮叮咚咚。 钟栎小心翼翼地看去,只见季桓的左手处,碎玉混着鲜血,落了一地! 80-90 第81章 第81章:强取豪夺“绾绾,你好狠的…… 在回来的路上,辛宜就知晓,若要想彻底将今日的事瞒下,那就须再激怒他一次。 见惯了他带来的阴霾风雨,如今,再没有什么好怕得了。 这条路,熬过去,他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不然…… 辛宜垂下眼眸,不愿再想那个结果,此番她也算破釜沉舟。 她向来只做最坏的打算。对季桓,她也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绾绾回来了。”男人抬袖掩去玉扳指碎裂的狼藉,依旧若无其事,语气温润平和,一步步朝她走来。 似乎并未注意到她沐发换衣,眉眼带媚的模样。 “绾绾此时回来,尚且不算晚。”他看着辛宜,余光似要探进她的领口,眸光灼灼,欲图寻找一些旁的痕迹来。 “阿梧和阿萱的法事也快了结,只须生身父母的一些东西,你且随我进去,取些血为阿梧和阿萱超度。”他又攥上辛宜的腕子,连带玉扳指碎裂后陷入血肉的碎玉也一并刺向了她。 辛宜骤然吃痛,猛地甩开了他,急忙往后退了几步。 他这次倒不像清晨时那般用力,辛宜诧异地瞪着他,隐约不安。 他无奈冷笑着,看着她摇了摇头,忽地沉下声来,言语颇似命令。 “绾绾,过来。” 辛宜依旧倔强,同时也有激怒他的念头,冷声道: “我不可能任由你取血。这场法事,本就是一场笑话。” 哪里来的两个孩子?不过是他的一场春秋大梦。季桓,季桓怎么配有孩子呢?他这等人,就该孤独终老,病死惨死,怎么死都成。 “笑、话?”季桓面上的平静在挂不住,冷笑一声,咀嚼重复这两个字。 “他们在你看来,就是笑话?还是我季桓在你看来,就是笑话?” “辛宜,那是你我的亲骨肉!”男人双眸泛红,眸中闪烁着隐隐泪光,似乎真被这话伤透了心。 “你另寻旁人,我本不欲同他计较。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今日引诱你!” 季桓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辛宜,男人强忍着心悸腕痛,嗓音低沉的喑哑。 他自然不会埋怨辛宜,若无那天杀的姘头,辛宜怎么可能会在今日出去? 千错万错,都是那个姘头的错。 “今日是我们为阿梧和阿萱超度之日,我知你本不愿弃他们而去,定然是他,定是他蛊惑了你。” “这一次,就算是阿梧和阿萱,也不愿看见他们的阿母,寻了旁人,弃他们而去。” “是我要寻他,与他没有干系!”辛宜忽地抬高下下颌,目光倔强地盯着他,带了几分中气。 “季桓,这个毫无底线的小人,上回走时你分明又答应了我,不动檀奴,为何却在茶楼外安插弓箭手,取他性命?” “季桓,你还是如此卑劣至极,心狠手辣!一点都没有变,一样的令人作呕!” “我告诉你,我今日就是不想看见这荒唐的超度,我更可能再取我的血超度这两个尚未出生的孽障!” 如果说,辛宜找那檀奴,他尚且能够忍受。可那“孽障”二字,却是彻彻底底地在他心口捅了一把刀,痛得他面目狰狞,血泪模糊。 “孽、障?”他忽地大笑起来,猩红的眼眸混着血泪,步步紧逼着辛宜,似地狱修罗,狞笑道: “原来你就是这般看待你我的骨肉。” “还是说,你眼里只有韦允安的孩子?” “若叫阿梧和阿萱知晓,不知会何等伤心。他们也是你的骨肉。” 身后就是墙,辛宜再退无可退,目光警惕地盯着他,袖中的指节紧紧握着断匕。 “骨肉?”辛宜慢慢倚着墙挪动,反问道:“连出生都未出生,不过两个死胎,算什么骨肉?” “你作得孽,却要拉我一起承受……你口口声声说要对我好,而今呢?”辛宜冷笑着。 “步步紧逼,恐吓威胁,狗急跳墙。是,装不下去了?”辛宜笑着,手中的指节却握得更紧。 “绾绾,我只不过想同你一起为阿梧和阿萱超度。”被她戳中痛处,季桓渐渐恢复冷静。 “可我不想!他们也曾是我身上的一块肉。那是我的孩子啊,我为何不想见到他们,你还不清楚吗?” “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得要逼我想起那些事?” “你自己大言不惭,自以为蒙蔽得了天下人,自欺欺人。连你季桓都不敢低头,不敢直面对我的伤害,我为何不能逃避!” “为什么要这番逼我!” “我今日,死在不会随你进去,死也不会放血,死在不会,认他们!” “好。”季桓闭上眼眸,深深舒了一口气,去缓解心悸的折磨。 可那股郁气实在无处发泄。他知晓了辛宜不愿去,他自会想旁的法子取血。但,偏偏在今日,她去了茶楼。 换了衣裳,发尾湿漉,甚至她脖颈处隐隐都有几处红痕…… 那姘头好似执意要给他填堵,叫他不快。 “绾绾,是我的不好,未思虑周全,平白又叫你伤心难过。” “那个人,你若实在喜欢得紧,今后我自会重新为你寻一模样相似的,供你狎乐。” 察觉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没有一点真诚,全是威胁作贱,辛宜当即惊怒: “季桓,你又要做何?” “绾绾,我怎么能看着阿梧和阿萱平白流泪呢?” 他说着,上前一步,握着辛宜的肩膀,让她的视线落在堂内的两盏明灯之上。  “你听,他们在里面哭得多难过?阿萱还那么小,尚在襁褓。” “阿母不肯见他们就算了,还被姘头蛊惑。在他们超度的日子,同旁人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季桓!”辛宜未曾想到,他竟疯癫到了这个程度,根本就没有孩子,根本就没有孩子!哪里来得魂兮归来? “绾绾,阿梧和阿萱同我说,要杀了他。我这个做阿父的,又怎么不同意?” “季桓,你别在自欺欺人,你若再动檀奴,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已经失去了我夫君,你不能动檀奴!” 辛宜挣扎着,想挣脱他的桎梏,这次没没有挣脱掉。 他的手劲儿之大,足以捏碎她的肩胛。 季桓倒没有再回应他,只是凝神盯着她脖颈处的红痕,逐渐失神,忽地,他将辛宜抱在怀中,旋即俯身咬去。 “唔!” 辛宜着实没想到他会偷袭,当即又惊又吓,僵着身子不敢再动。 为求逼真,林观不过是在脖颈上点了胭脂。这疯子竟然还敢咬她,辛宜气得疼出眼泪,仰着脖颈一时无法动弹。 季桓依旧禁锢着她,将她圈在怀中,允吻着那处,诡异又疯狂。 良久,直到新的红痕彻底覆盖上那道碍眼的痕迹,季桓才喘息着,松开了她。 禁锢松动,辛宜旋即回神,执着匕首捅向他的腹部,再无一丝犹豫。 餍足过后的男人一时无察,眼睁睁地看着匕首捅进了自己的下腹,距离要害,仅剩三寸…… 辛宜憋着一口气,见他被 捅后依旧在愣神地看向她。当即气势汹汹地冲进那厅堂,踩过地上盛放鲜血的玉碗,直冲供案。 意识到她要做何,男人眸底罕见地起了丝恐惧,也不管腹部插着的匕首,快步跟上,怒道: “辛宜,住手!” 辛宜只管当耳旁风,无视那僧人眸中的震惊,面色如霜,冷脸掀翻了供案。 连带那长明灯烛,也跟着滚落地上,蜡油淌了一地,火苗逐渐燃起,将那经书一同灼了。 “不要!”季桓上前,徒手就要将火中的灯烛拾捡起来,辛宜本就烦,直接向那灯烛踩去。 季桓忽地跪趴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灯烛被辛宜踩在脚下,心中的寄托似乎就此被斩断,痛不欲生。 季桓抬头看向他,双目猩红,面容冷肃,疯癫痛苦。辛宜依旧面色如霜,冷冷瞪着他,眸带嫌恶。 “绾绾,你好狠的心!” 季桓身居高位久了,从未这般狼狈。就算那时虚情假意救她,也依旧是恃权傲物,处处端着架子,自以为是。 眼下看到他这疯疯癫癫,浑身是血,跪趴于地,求而不得的卑微模样,辛宜蓦地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愉悦。 “你季桓也不遑多让。” “事已自此,你做这些不过是安你自己的心。”辛宜垂眸看他,视线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渐渐向上。 “世间种种,皆覆水难收。”见有几滴血沾到了手上,辛宜不动声色地擦去。 季桓颤颤巍巍地起身,眸光低垂着,极力去遮掩自己的情绪。 视线落在下腹的匕首,季桓心中苦笑着,旋即,他看向辛宜,眸带探究? “这也是他教你的?” 很显然,他指得是匕首。她又一次身藏利器,想杀了他。 还未待辛宜回答,季桓当即拔掉匕首,语气阴森又冰冷。 “那就,更留不得了。” 旋即,他不再看辛宜,转身离去,佝偻着腰身,颤颤巍巍,任凭腹部和腕上的鲜血蜿蜒淋漓。 辛宜发觉戏做得有些过头了,真怕他又狗急跳墙,去动她的阿澈,急忙追上去。 “季桓!” 听到女人的声音,季桓心头一顿,却不回头,只冷冷道。 “将夫人送回房,好好沐浴净身。” 第82章 第82章:强取豪夺“这一整夜,我都…… “季桓!”辛宜有些怒了,看着周围汾涌而至的侍女,忽地意识到,她仍深陷囹圄,被季桓桎梏,她太过大意。 “季桓!”乌发散乱,辛宜紧紧握着发上的玉簪,咬着唇瓣,眸光微动,深深吸了口气,正欲对准自己的脖颈。 见他还不回头,辛宜蹙眉,银牙紧咬,对准自己脖颈的刺痛麻木处,抬手当即就捅去。 殷红的鲜血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流下,侍女们顿时面色煞白。 听见动静,季桓猛然转身,骤然却见女人脖颈处鲜血喷涌,倔强又恨恼地看着他。 “绾绾!” 脖颈处的鲜血依旧在喷涌,单薄的身影当即倒地。 霎时,季桓瞳孔猛地一缩,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当即迈步过去冲向她。 “传大夫,快传大夫!” 季桓眸色惊狂,双手颤抖不敢碰她。 玉簪陷在脖颈处,恰恰将之前他允吻的痕迹尽数覆盖,鲜血染红了脖颈。 “绾绾!我不杀他了!别……别做傻事!” 此时辛宜头脑昏昏沉沉,意识模糊。隐约中,仿佛有人将她抱起,冰凉的指节摁压在她的脖颈附近。 最先来的仍是季泠,她留在后院中,不一会就过来了。 见辛宜伤在脖颈,情况紧急,来不及斥责季桓,季泠面色凝重,匆忙为她止血。 陈绿香在一旁帮衬着,看见辛宜的脸,颇为震惊。 很快,郗和与顾道生以及吴郡城中旁的医者,都接连被请来,阵仗丝毫不比上回她“小产”来得小。 最后是顾道生拔了她脖颈处的簪子,又用了特制的草药,这才将血止住。 “夫人这伤,险些就要了命啊。”程歧在一旁倒吸了口凉气,察觉季桓锋利的眼眸,旋即住口,又隐在了人群中,再不吭声。 郗和没有说话,握着手中拔出的玉簪所有所思。都到了这种地步,知晓韦允安尚活在世上,她不大可能会再想不开。 只是,他未曾想过,她会对自己下手这般狠。 若非那簪子玉身稍顿,再多穿进脖颈一处,血便不一定能止得住了。 她与季桓的那些恩怨,多如牛毛,几乎季桓每一次发疯,都要累及绾绾。 “你也想死吗?正好,你死了也好,朝廷也不缺你一个人,绾绾也就解脱了。” 郗和打量着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的男人,眸光发冷。 季桓头一次侧过脸,不愿理会他。 倒是季泠上前,趁着他虚弱,又想用之前的法子,却被季桓当即擒住手。 “季泠,有些事,做过一遍,就莫再行第二次。不然,莫要怪我不留情面。”季桓冷声道。 “你的伤!”季泠有些无奈,想替他诊治,但近不了他身。 季桓垂眸默不言语,颤颤巍巍地走到榻边,跪坐在脚榻旁,紧紧握着她纤细的指节。 眸光落在她脖颈处的纱布时,心中又是一阵悸动。牵动腹部的伤,一股鲜血直接从口中涌出。 季桓闭上眼眸,握着她的指节慢慢覆到他的脸庞处。留恋着她掌心的余温与清荷香。 “绾绾……” 殷红的鲜血混着白沫,季桓捂住心口,趁着毒发前的保持着最后一分清明。 “都出去!” 季泠实在有些不放心,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医治。郗和经过,未再言语,旋即将季泠拉走。 陈绿香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忽地想起前些时日审案的,正是这威严端肃的大人。 她想说什么,却被郗和用眼神制止。 到底惧怕季桓的权威,旁的大夫纵然想救他,也不得近身,遂而纷纷离去。 程歧见人走的差不多,尤其是顾道生和他那徒弟也走了,这才拎着药箱,从柱子后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大着胆子靠近季桓。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他愿意冒着风险,替自己博一把前途。 “大人,您莫不是中了凤凰泪?” 季桓正欲呵斥驱赶他。闻言顿时艰难地掀起眼睑,拧着眉心打量着他。 “你……可有法子?” “有有有!”程歧放下药箱,缕着山羊胡,强忍着激动,“旁人都道凤凰泪无药可医!” “小人却不见得。”他从药箱中取出一粒丸药,送进季桓口中,接着开始处理他腹部的伤。 见季桓并未反抗,程歧的心愈发激动。 “这是小人家中祖传的秘药,世间大多数毒在这药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家中传方记载,凤凰泪发作,会使人发癔症,痉挛不止,口吐白沫。” “小人见大人的症状,酷似家中记载的凤凰泪症状,故大胆猜测。” 季桓忍着痛意,闭眸颔首回应。“数日前,本官的右目视物不清……可有恢复之法?” 听罢,程歧心底顿时咯噔一下,声音都有些瑟瑟发抖,“这……小人……凤凰泪的毒,已发生了便不可逆转……” 季桓叹了口气,手中紧紧握着辛宜,忍着程歧的动作,咬紧牙关。 程歧劫后余生的松了口气,抬眸不经意地看向季桓,“若要说……倒也不是不能逆转……只是凤凰泪余毒残留体内,若想彻底消除,确实得费一番功夫……” “你在,威胁本官?”季桓轻掀眼睑,眸中寒光乍现,冷声问道。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会不辞辛苦,势必早早治好大人的眼睛。” 季桓遂没理会他,收回视线,开始思索着今日的事。 仅仅为了一个小倌儿,她便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宁愿寻死也非要和他犟到底。 她不是最喜欢韦允安吗?怎么转头这么快又换了旁人? 季桓越想额头越是痛得发慌。今日不过是一个小倌,她便寻死觅活,来日若换了旁人,她还会像这般吗? 那样的话无论换了何人, 她都会如今日一般舍命保护? 季桓叹了口气,很快就笃定,她这是在同他置气。 今日他强行让她取血抄经文,帮着两个孩子超度。她不愿,一怒之下又去了茶楼寻那姘头。 定然是因此事叫她又想起来了韦允安。她正是同他置气,气他又不守信用不择手段。 不过一个男妓,哪里值得她那般关怀费心? 分明她最喜欢得是他季桓,又怎么可能这么快爱上一个肤浅无用的妓子? 她定然是同他置气,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痴缠已久,连带着中间夹着的韦允安。她为了韦允安,宁肯死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他。 此番情深,哪里容得下旁人?何况还是个出卖男相的妓子? 季桓垂下眼眸,倚在床榻边上,撑着手肘一动不动打量着她平静苍白的睡颜。 程歧抬眼,恰看见这诡异的一幕,登时垂下头,不敢再看。 …… 郡守府夜招大夫的事很快就全遍了全城。 韦允安再无法平静,当即找到林观,怒道: “你对绾绾做了何事?今夜全城大夫都进了郡守府!” “若绾绾出了事,我宁肯自毁,烧了舆图!” 林观只抬眼看了他,呷了口茶,幽幽道: “若未记错,数月前,郡守府为了尊夫人小产之事,也召来了全城的大夫。” “小产?”韦允安诧异,一股心疼迂回流转于心头,本就消瘦的身子险些站不稳。 “她身子向来不好。”韦允安兀自失神,垂眸喃喃道。 林观也没了和他喝茶的耐心,眉眼间的小痣在灯烛下愈发晦暗。林观遂起身,淡淡道: “她今夜会如何,你以为与你没有半分关系?还是你想,枉费她的一番苦心,冲进郡守府自投罗网?好叫季行初知晓你还活着?” “还是你忘记了,当初尊夫人为何甘愿受辱?” “何况这次,又不只有她一人。” 他的话一针见血,字字扎在韦允安的心口上。 “这世道本就是如此,弱肉强食。贱民黎庶苦苦挣扎,不过是漫长光阴中的一缕尘埃。”林观道。 “今夜,吴郡全城已被封锁,你以为你就算出了此处,能全身而退?” “你能依靠的,只有我们!所以,莫要再说这等话,莫要像上回那般鲁莽,不知轻重。”林观抬眼睨他,冷冷道:“误了我们的大事。” 韦允安垂眸不语,袖中的指节紧紧颤动,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深深舒了口气。 绾绾如今仍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这个丈夫却再一次无能为力。 世道不公,万物不仁。无论是扬州世家,朱轻林观,还是季桓,于他而言,都是高不可攀。 在世家面色,他踽踽独行,如螳臂当车。 韦允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光愈发明亮。 不会一直如此的!老师曾说过,纵然如王谢这等望族,如今依旧只剩一尘灰烬。往后会源源不断有新的寒门取代世族,流水更替,滔滔不绝。 若他不能真正立起来,就算他和绾绾还有阿澈离开扬州,没了季桓,还有旁的世家望族。 他们一家人仍旧不能安居乐业……他是绾绾的丈夫,是阿澈的父亲,他不再仅仅只是孤身一人的韦允安了。 男人眸带隐忍,视线看向西北方向,闪着光芒。 …… 翌日。 辛宜是被脖颈的痛疼醒的。甫地一睁开沉重的眼皮,心口闷地窒息,脖颈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她有些喘不过气。 “水——” 辛宜还未动,身旁的男人忽地起身,颤颤巍巍地端着一被温热的茶水,蹲身在床榻,视线与她平齐。 “绾绾,水!”他喘息着,面色苍白憔悴,眼眸泛红,黑发凌乱,整个人活像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辛宜骤然被吓到,速腾一声打掉了他手中的茶水,原本尖叫的呼声,却没了声音,床榻上的女人只能发出一阵嘶哑来。 “咳咳……咳咳。” “绾绾,绾绾,你醒了?”季桓看着杯中仅剩的半盏茶水,想喂给她,却见她蓦地闭上双眸,黛眉紧蹙,微薄的眼皮不安又焦灼的滚动。 她不愿开口,季桓默默从怀中取出帕子,沾了杯中的温水,蘸在她的唇瓣上。 唇瓣骤然微凉,辛宜猛地睁开眼眸,正对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目。 “绾绾,莫动,你脖颈处有伤。”不顾她眸中的惊怒,他腾出一只手摁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给她喂着水。 “那个妓子,若你喜欢,便留下。只是,以后你莫要再伤害自己了。” 薄唇微动,男人声音哽咽,透露着一股疲倦。 “绾绾,这一整夜,我都在担惊受怕……” 他看着她,叹了口气,用帕子小心翼翼轻擦着她的唇角,接着,又从外间端了盆盂,拿湿帕子给她拭擦脸颊。 察觉她眸中的厌恶与恼怒,季桓揉了揉额角,叹息道:“绾绾,任何人,都不如你重要……”他顿了片刻,继续道:“包括我自己……”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卑劣,见不得你与旁人……”心下百转千回,良久季桓又道:“可若绾绾不在了,我活在还有什么意思?” “你若出了事,我自会了结,陪你一起共赴黄泉……届时,还有我们的阿梧和阿萱……” 实在听不得他接二连三提那两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辛宜眸中更是厌恶。他的话,向来不能相信,就像陈绿香对朱泮,有些人,根本不可能悔改。 若照往常,不管他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她一定会不留情面地刺回去。 可她到底有了旁的考量,她要先将阿澈送出去。趁着他当下妥协了几分,她不能错过这个良机。 故而,辛宜只垂下眼眸,并未像往常那般冷嘲热讽,何况她此时也不太能说话。 察觉她的冷漠,季桓忽地想起了昨日他们争论之事。阿梧和阿萱,是他心中的遗憾,又何尝不是她的痛处呢? “绾绾,此番是我的不是。我不会再提他们了,今后我们只有阿澈这一个孩子,我会好好待她。”季桓盯着辛宜的深情,叹息道。 果然,听他提起阿澈,辛宜当即聚起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绾绾,昨日大师原本说过,取至亲血脉亦可……但我,不曾动过那个孩子。”试图证明自己,季桓又道:“我曾说过,会将阿澈视如己出,我并未骗你。” “你脖颈的伤现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季桓道。 “我会亲自照看那个孩子,你若不放心,我将她带到宣苑来,一同照看你们母女。” “如此,绾绾总该放心?” 他这一番话说得辛宜心惊肉跳,阿澈就是她的命根子。季桓忽地提起阿澈,无异无拿捏她的命脉。 辛宜不知道季桓如此做是出于何等目的,还是说他已知晓她同林观的计策?猜到她要送阿澈出郡守府?才在此处等着? “咳咳。”肺腑中牵动一阵咳嗽,辛宜蹙眉,忍着沙哑的嗓子,盯着他想要起身: “阿澈……是我的孩子。” “绾绾,莫动,莫动!”他眸中惊惧,旋即扶着辛宜的肩膀,又惊又怒解释道: “不过一个三岁的孩子,我季桓就算卑劣,何至于对一个三岁的孩子动手?” “季、汐——”辛宜躺在榻上,瞪着他,艰难地喘息着。 季汐是孙夫人的女儿,也算是季桓的亲妹妹。辛宜才不信他的鬼话,季汐与孙夫人在季选去世不到半年就接连病逝,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季桓的手笔? 季桓倒是面色如常,并没有解释。有些事,确实解释不得,做了就是做了,何况孙氏和那个孽种一同下地狱时,他有种大仇得报的久违畅快。 “罢了,若你实在不放心,阿澈便留在你院中,由素问照看,此番,绾绾可算满意?” 辛宜虽没再理会他,但到底面色和缓。如此,已是最好的法子。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只希望这件事莫要传到安郎的耳朵里。 …… 一晃五六日过去,辛宜脖颈的伤好了大半。除了阿澈和素问,她依旧不愿与季桓说话。 无事时他会过来,亲自呈上餐食,接着便陪下同她用膳。 辛宜从没见过他这般做小伏低的好性情,此次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伺候人的模样。 但越是反常,她越是不安。 她从不相信,季桓会有悔改之心。他的本性就是冷漠,强势,傲慢,狂妄。无论他如何伪装,她都永远不会相信。 “阿澈,阿娘今日给你做灯笼好吗?”辛宜将阿澈抱在怀中,喂了她一口蛋羹。 “灯笼?”听罢,小丫头亮晶晶的黑眸顿时两眼放光,张着小嘴巴,惊喜又不可思议。 不过转瞬,阿澈眸底的光旋即暗淡,只余下失落与沮丧,遂摇了摇头。 “阿娘不会 做灯笼……” 喂完蛋羹,辛宜拿帕子擦去她唇角的水渍,趁机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 “谁说阿娘不会做灯笼?” “爹爹会做,阿娘不会做。”小丫头看着辛宜认真道。 辛宜渐渐失神,她仍旧记得,初见安郎时,他夜晚随着父亲前来,便是提着一盏竹骨兔儿灯,那是他亲手做的。 再往后阿澈出生了,他每年都会给她和阿澈做一盏竹骨灯。 一团团竹条在他手里,弯转折叠,糊纸作画,变成了另一番模样,脱胎换骨。 “绾绾既喜欢,不如我教你做花灯?” 辛宜抱着他的手臂笑着不撒手,这时候他总会板正地说她,别闹。 “我不学,我有夫君,年年都会为我做花灯……” 一道喷嚏声响起,忽地打断辛宜的思绪,重新将她拉回现实。 怀中的阿澈身子颤颤,辛宜反应过来,拿帕子替她擦了鼻涕。 “阿娘会做,阿娘今年也要为你爹爹做花灯。” “好!那阿澈要兔儿花灯!” 寻着欢声笑语,季桓刚踏步进门时,辛宜明显一僵,旋即止了声音,抱紧了阿澈,如临大敌。 “绾绾,我来给你换药。”男人面色如常,仿佛并没有听到方才阿澈说的“爹爹”。 辛宜依旧抱着阿澈,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抗拒。 “你放下吧,今日我可自己换药。” 季桓顿了一瞬,将药膏放在桌案上,顺势坐在她身旁,隐隐似目露期待。 “听说,绾绾今年要为我做花灯?” 第83章 第83章:强取豪夺求而不得。…… 辛宜先是诧异了瞬,这才反应过来他误会了方才她和阿澈所说的话。 好在他没有发现安郎的事,辛宜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目前连见到他都觉得厌烦恶心,更别提要与他做花灯。他那般精明之人,若仔细思量,就会发现她话中的漏洞,进而察觉端倪。 刚要说什么遮掩过去,却见阿澈眸子亮堂,趴在她怀中压抑着兴奋: “那今天阿娘能不能先给爹爹做?再给阿澈做呢?” 小丫头说着,抬眼看向季桓,又瑟缩回去,蓦地想起了那日在街上,爹爹弃她而去的事,眼眶湿润。 “爹爹……”阿澈忽地哭了起来,余光留意着身旁的男人,辛宜愈发不安。 “既然……既然阿澈说了要阿娘给你爹爹做,阿娘不会食言……” 转瞬,她抗拒又别扭地看向季桓,继续道:“阿娘一定会为你爹爹做的。” 只一刹那间,季桓忽地明白过来,原来并不是辛宜主动要求为他做花灯,而是这小丫头要求的。面上的喜悦不由得淡了几分。 但既然是她做的,她愿意为他做花灯,他的确是求之不得。 “绾绾,我随你一同做吧,你脖颈的伤还未好,竹条湿重,不宜使力。” 怕惹他怀疑,辛宜没再拒绝,任由他自己决定去留。 “爹爹,你能变回以前的模样吗?”小丫头窝在辛宜怀中,警惕又期待地看着季桓。 辛宜愣了瞬,想起前不久她刚与阿澈说过,那人并非她的阿父。 不过这回阿澈既然错认了,也算弄巧成拙。辛宜终于松了口气。 “以前?”季桓顺着她的话,眸中的笑不达眼底,但转瞬见辛宜面色的不快,这才逐渐温和道: “无论阿父变成何等模样,阿父都会对阿澈好。阿澈不喜欢阿父吗?” “阿澈喜欢爹爹,但阿澈更喜欢爹爹以前的模样,阿澈不喜欢爹爹变成现在的样子。” “变得和阿澈不一样了。” “……” 原本充满阴霾的心境在听到这句话时,忽变得柳暗花明。 正要说什么,却听见一旁默不作声的女人冷冷道: “童言无忌。” “绾绾,阿澈肯与我亲近,我自当求之不得。”着人将碗碟收下后,季桓忽地坐到辛宜身边,着手取药。 季桓在此,她还抱着阿澈,着实无法自己上药。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时刻,都仿如负重前行,压得她喘不过气。 感受到脖颈的凉气,辛宜吸了口气,旋即侧过脸,不愿看他。 季桓倒也未介意,拿着包了绢稠的玉匙,轻轻沾上泛红的伤口。 也不知如何,那日她吮吻过的地方,虽被玉簪刺破,但依旧泛红得紧。就算用上了凝痕玉膏,也依旧未消。 他的痕迹,依旧在上面,在她的身上…… 季桓盯着那红痕,点漆般的眸子愈发兴奋,若非绾绾身子有恙,他会顺着她的脖颈,一路蜿蜒向下,绘出更绚烂的红霞…… 炽热的目光如芒在背,辛宜暗暗攥紧指节,不待他完事,忽地抱着阿澈起身。 “嘶~”意料之中的疼痛从脖颈伤处蔓延,辛宜当即怒道: “素问——” 她早就忍不了了,若非为了她和安郎的事,她才不愿在此处多带片刻,甚至还与他周旋应付。 “绾绾,抱歉,我弄疼你了?”男人也迅速起身,仔细看着她的伤口,似乎还想抬手触碰,又被辛宜躲过。 “你放下罢,令君大人未曾做过这些小事,也非做此事之人,这般只会平白令我疼痛,给我添堵。” 她的话丝毫不留平面,季桓心下了然,但依旧温和道:“绾绾,旁人照看你,我不放心。我只想多为你做些事情。” “我说过,不用你替我换药。可你呢?依旧不听我言,依旧我行我素。” “你从未把我当成一个人,从未尊重过我!” “此处的辛宜,不过你欢喜时可随意逗弄,恼怒时亦可任性威胁的玩物而已。” 一席话如同刀刃般,再次刺向他的伤口,季桓诧异地看向她,委屈又不可置信。 “绾绾,你怎能这般想我?”他忽地叹了口气,看着她剑眉紧锁。 “除了年少时与阿母在乱世逃亡,我季桓从未做过小伏低向旁人低头。” 想起过去那些不堪,男人眸色忽冷,强忍着心中的厌恶,继续道: “哪怕是季选曾想要了我的命,将我送至赤山之乱正盛的并州,我也未向他低过头。” 又觉得语气太冷,季桓面色缓和了几分,“你我总归是夫妻,往后很长,我想对你好,疼爱你,做一个合格的丈夫。” 余光瞥向直直盯着他的阿澈,季桓面色愈发温和,旋即笑道: “我亦会做一个合格的阿父,好好照顾你们母女。” 熙和的日光穿过格窗,落在他们身上。若不知实情,定然觉得他们一家三口福乐安康,幸福美满。 看见他那副嘴脸,辛宜却只觉得想吐。 但她亦知凡事不可做过了头,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他,这样反倒更加麻烦。 辛宜没有说话,垂下了眼眸。 正好季桓吩咐去取竹条等物什的人也到了,他就坐在辛宜身旁,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目露期待。 辛宜哪里会做什么灯笼,不过是随即提的一个借口。近日来,吴郡每晚都会有灯会。 只要她寻着带阿澈去看灯会的机会,她自会将阿澈送走。届时,无论季桓如何逼她,她再无后顾之忧,只待她寻了法子脱身,他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 辛宜正踟蹰 间,阿澈看着季桓,开口道: “爹爹,今年阿澈就能有两个花灯了。” 季桓听这莫名其妙的话,有些疑惑,却见下一瞬,小丫头又开口道: “阿娘说了,今年为阿澈做一个兔儿灯,爹爹今年……会做什么灯呢?” 做花灯一事于他而言本就不算难。幼时在洛阳,因着与同伴打赌输了,要他亲手做一盏灯笼送到东宫,给定昌世子。 “阿澈喜欢什么?”长指拿起竹条,在季桓手中逐渐成型。 “只要是爹爹做的,阿澈都喜欢。” 折着竹条的指节一顿,季桓看着那熟悉的面容若有所思。忽地心下酸涩,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他并非韦澈的生父,她眼中的父亲,是他厌恶又羡慕的韦允安。 而他亲生的阿梧和阿萱……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阿娘,今年也有灯会吗?”看着一朵荷花在季桓手中很快成型,阿澈愣愣看着,开口道: “有。”不待辛宜开口,季桓回答道。 他手上功夫确实迅速,见他做了花灯,辛宜也不动了,省得过会被他拆穿。 男人的余光打量着她,见她没有动作,心底不由得涌上股失落。 “若阿澈想去,阿父可带着你与你阿娘一同前去。”他温和的看着阿澈,余光依旧紧盯着辛宜。 “真的?”阿澈眸光激动,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抬眸看向辛宜。 事情正在朝着她预料的方向发展,辛宜面上却不敢丝毫放松。 “若绾绾担忧你和阿澈的安危,届时我会多派些暗卫,保护你们的安全。”辛宜见她依旧不松口,旋即道。 辛宜垂下眼眸,急忙遮掩去眸底的慌乱,袖中的指节紧紧攥着,暗骂他坏事。 “保护?”辛宜反问道,“我并未同意与你前去。何况,你不过又是为了监视我罢了。” 她的话倒提醒了季桓,上两次不欢而散的事。她去寻欢作乐,他下一刻就能带人赶到。包括为两个孩子超度的日子,她去了何处见了个人甚至做了何事,他了如指掌。 “绾绾,之前确实是我的不是。”刚想继续说,此番也是为了她好,季桓揉了揉额角,怕她又误会他的好意,旋即止住了念头。 “此番,绾绾高兴就好。”他短暂思索了片刻,当即道:“也罢,有我在你们身边,当不成问题。” “……”心中讽刺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刚愎自负,但如此也正中她的心意,辛宜没再反对,也不做花灯,一举一动都盯着他,生怕他对阿澈起了歹意。 季桓心有所感,却也只能在心底无奈苦笑。 …… 脖颈的伤愈合的更快,但那红痕依旧愈发消除。 对着镜子,辛宜仔细地看着那红痕,想起着红痕的缘由,气恼得身子发颤。 但伤处未好,不能敷粉遮掩,在素问的帮助下,上过药后,辛宜穿了高领的襦裙,那那痕迹尽数遮掩。 “素问,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莫要离开钟栎。”辛宜嘱咐道。 素问正替她上妆,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欲言又止,只坚定地点了点头。 辛宜抱着阿澈,同素问一起出了宣苑。 还未出垂花门,就见男人身着白色圆领袍,袖口紧窄,腰间系着革带,长身玉立在廊前,似在等她。 辛宜眸光一顿,险些未认出来。模糊的记忆中,季桓一向身居高位,无论处于何等地步,都是一身黑色广袖锦服,虽飘逸灵秀,但十分阴沉又压抑,像是鬼魅夜行。 男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刹那间,脑海中一阵昏痛,记忆中的白衣少年与眼前的白衣男人面目重合。凌厉清尘与阴鸷疯魔不断交织,将那少年的白衣染得鲜血淋漓,面目可憎。 辛宜蹙眉,陡然回过神了,曾今的少年早就死了。 她面色不虞,直接越过他,同素问说着话,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走了。 季桓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圆领袍,暗暗捻着腰间的玉佩,死死盯着那远去的背影,眸色渐沉。 好不容易能与她一同出门,他特意换上了方便行动的衣衫,还是照着她年少时的喜好裁制而成。 不想,她目不斜视,看都不带看他一眼。 挫败感上涌,男人将心中的苦楚重新压制,这才重新恢复了温和的面色,快步跟上她。 季桓果真说话算话,此次出行看灯,倒真没有安排太多侍卫随行在侧。只他和钟栎二人。 但季桓到底受过伤,那日情急之下,她捅向他腹部的一刀,本不算深。再者,他瞎了只眼。 有那么多次前车之鉴,辛宜不敢相信,他不会阳奉阴违,暗中再加派人手。 她与安郎约定,待她将阿澈送到安郎那儿,再由安郎将阿澈送至郗和那里。 阿澈与她爹爹,已许久不曾见过,她岂能让自己的女儿,认贼作父? 出了门,辛宜就亲自抱着阿澈。一路上时间不算短,她依旧抱着女儿,仿佛生怕一不留神,孩子就丢了。 季桓看在眼里,无奈道:“绾绾,阿澈今年似乎长了身量,不如交由我?” 他是男子,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总归比女人轻松些。 他愿意体谅她,就看她能否感受到。 辛宜一如既往不理会他,抱着阿澈,路上看到好看的花灯,就停下来,将阿澈放在地上,带着她欢声笑语。 就是不理会他。 也全然不顾他手中还拿着两只莲花灯,一只是她的,一只是阿澈的。 自从他做好后,拿给她看,除了阿澈会目露惊艳,她看都不看一眼,更莫说之前给提的给他做花灯的事。 季桓无奈地摇了摇头,听着前方母女二人同旁人有说有笑,他提着花灯渐渐上前。 “夫人,放河灯吗?传闻替逝去的先人放河灯,将他们的名字写在这灵信上,先人若知晓,就会托梦。” 虽知晓这是假的,辛宜还是拿出了荷包中的银钱,要了两盏河灯。 “阿娘,你在写什么啊?”阿澈趴在她身旁,水灵灵的眼眸满是好奇。 “阿娘想亲人了。”辛宜没有言明,只默默写了两个名字。 “辛违,宋雍。”季桓轻易就将这两个名字收入眼底。 竟然没有韦允安?季桓诧异了半瞬。但转念一想,她既然早已另寻了旁人,想必她对韦允安那厮早已厌倦。 一个没了势的阉人,又算她哪门子的丈夫? 心中的阴霾不快,在这一瞬间尽数扫净。季桓见状,也随她一同,要了两个河灯。 轮到写灵纸时,季桓看着她,目露希冀,试探道:“夫人,可否也替为夫写两个灵纸?” 见他也要了两个花灯,辛宜当即就知晓,他依旧不死心,他还在想着那两个孩子。 但今夜就是要打消他的疑心,那她,自然更不可能写。 辛宜一开始没拒绝,待季桓看见灵纸上写出的名字,旋即气得肩膀发颤,却又无可奈何。 季桓,季桓。 他在灵纸上写了他的名字,巴不得他去死。 季桓平缓了情绪,良久,唇角才重新扯出笑来: “夫人既写了灵纸,不如我们一起去放河灯?” 他拿着写有他名字的两个荷灯,若无其事的同她一起。 不过两个荷灯,若能哄的她开心,倒也值得。季桓如是想。 “阿娘,季桓是谁?他也去世了吗?”阿澈睁着大眼睛,懵懵懂懂的问她。 怎料,辛宜听罢丝毫不顾及面色黑如锅底的男人,竟当街笑出了声。 “是啊,他在六年前就死了。”辛宜当即抱着阿澈,也不管季桓,旋即去右巷的河畔放灯。 不愧是韦允安的女儿。 季桓在心中冷笑,虽气恼,但他也不屑于同一个孩童计较。他更在乎的,是他的妻,绾绾也认为他死了的好。 可回首往昔,六年前,正是邺城之乱爆发的时候,她恨他怨他,也在情理之中。 走到河泮,人群渐渐多了起来。辛宜看了眼河畔的 灌丛,目光急切。 她与安郎约定的正是此处。届时他乔装打扮,隐在人群,借机将阿澈带走。 只是当下季桓仍紧跟在他身旁,就连钟栎那厮也在近旁,她无处下手,必要时分,她还须替安郎遮掩。 这一切都是瞒着林观的,若叫他知晓她和安郎的谋划,终归对他们夫妇还有阿澈不利。 辛宜还想上前,却蓦地被人揽住腰肢,降真香的气息涌入鼻腔,辛宜蹙眉,试图挣脱。 “前方人潮拥挤,绾绾抱着孩子,属实不便。不如让钟栎过去?”季桓建议道。 辛宜挣脱不得,又觉他碍事,冷声道:“放手!我父亲和义父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 “我不过想尽孝道,替他们放盏河灯,怎么,令君大人也不允许?” 季桓叹了口气,想解释,但若是解释恐怕她更会不快,遂放开了手。 拿着另外两盏河灯随她一起。同时,替她阻拦着挤过来的人群。 终于走了到了河畔,此地原本是一处台阶,台下三丈深才是湖。因为初春涨了水,水面没过了桥梁湖畔。 见她蹲身靠近湖畔,想起之前她连续两次跳河的事,季桓心有余悸,目光死死盯在她身上。 辛宜蹲下身时,拿出火折子点灯,阿澈乖乖站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那河灯。 虽是如此,余光依旧看向四周,留意着韦允安的身影。 “我不想放河灯了。”辛宜忽地起身,没了兴致,面色也沉了下来。 季桓看着她,若有所思,只应道“好。” “你替我放。”辛宜往后退了几步,把河灯交给他,目光冷沉,“你也该替我父亲和义父赎罪了。” “若非你,他们怎么早早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 季桓忽地顿住,邺城的事,本就没有谁对谁错,他不先下去为强,死的就是他。 “绾绾,我可以放河灯。”他顿了瞬,同辛宜解释道: “但,我是因为你,才放得河灯,是作为辛违和宋雍的女婿。” “并非因为邺城之事。” “一开始,我中的沉春散,是宋雍和辛违下的,我若不寻人交合,便会死。” “他们想夺我的冀州,要我的命。我若不反击,死的便是我。” “成王败寇,于我们这些人而言,没什么值得可悔的。” 辛宜本就没空听他啰哩巴嗦,讲着那些不得已的,似是而非的东西。 心中烦躁,辛宜直接绕过他,兀自离开了河畔。 季桓依旧紧紧跟在他身旁,想起来了什么,继续道:“绾绾知晓,因为阿母的死,我向来厌恶床笫之事。” “我在邺城,第一次中药,生生忍了过去。” “后来那五年,我也未曾寻过旁人。” 辛宜一边穿过人群,一边留意着韦允安,怀中还抱着阿澈。哪里有空听他说那些话? “你莫跟着我了!”辛宜当即止步,厌烦地怒道: “你现在说些话还有什么意思?只叫人听了恶心。” 辛宜正发泄着,恰在此刻,破空声转入耳畔,直逼着此处而来。 季桓当即反应过来,揽着辛宜,躲避过那支弩箭。 骤然出现夜袭,行人纷纷吓破了胆,整个街巷到处都是拥挤喧闹,逃跑哀嚎,百姓们再没了赏灯游街的兴致。 一支弩箭过后,接二连三的弩箭齐发,丝毫没有避让,直朝着季桓和辛宜这处而来。 当即抬袖将阿澈护在怀中,辛宜观察着那弩箭发射的方向,当即挣脱季桓,随着人群一同逃跑。 “绾绾,莫离开我身旁。”担忧弩箭会射到她,季桓躲避的同时,向她那处而去。 辛宜可不管这么多,因为弩箭并不只会射向季桓,还会射向行人,颇有种大开杀戒的感觉。 但越是惊险,也越是她的机会。眼见着机会被箭矢困住,她扎进人群,去寻找那熟悉的灌从。 找了一瞬,仍无所获,反见周遭的官兵一队队出行。辛宜跑得气喘吁吁,再抬眸时,却见眼前早已是火光一片。 那些绚烂夺目的花灯,在天干气燥的夜晚,成了最凶恶的武器,水火接连而至,似乎要吞噬这座城。 眼前的一切,都像极了邺城的那场大火。胡人,骑兵,尸山,火海,碎琴,鲜血。死去的记忆重新在她的脑海交缠。 辛宜忽地发现,她的腿软了! “阿澈别怕,阿澈别怕!”辛宜捂着阿澈的眼睛,她分不清是在安慰阿澈还在她自己。 眸中泪光闪烁,不时有趁乱逃生的人,时不时撞倒她。 辛宜被撞得踉跄,险些跌倒。阿澈从她掌下露出眼睛,疑惑道:“阿娘,你怎么了,起火了?” “阿澈!阿澈别怕!” “阿娘要带阿澈去寻爹爹吗?”阿澈着她的脖颈,紧紧搂着。 “阿澈知道那个人,不是爹爹。”她只委屈地趴在她肩上,小丫头的泪珠滚落,顺着衣襟落在她的伤口上,传来一阵蛰痛。 辛宜倒吸一口凉气,忽地回神。紧张地看向阿澈,是了,她如今不是一个人。 她有她的女儿,她还有她的夫君,她的夫君还在等她。 辛宜缓了口气,试图动了动脚,察觉有了气力,意外惊喜,她赶忙带着阿澈去想前去,沿着河泮的街巷。 “爹爹。”这时候,阿澈看向辛宜身后,忽地开口。辛宜后脊蓦地一凉。 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她才松开口气。 不是季桓。 “绾绾,我来迟了。”他今日换了身装扮,依旧是长须老者,显瘦苍老,隔着人群,阿澈还是认出了他。 辛宜当即转身,眸中含着泪,咬着唇瓣望着他。上前将阿澈抱给他。 “绾绾,今夜随我一同走吧。” 辛宜强忍着激动,犹豫了一瞬,但想到素问,她摇了摇头。 “素问还在郡守府,你先将阿澈带走,我再想办法脱身。” 说罢,耳畔的马蹄声越来越重,辛宜心底愈发不安,当即道:“快走吧!将阿澈带走!” 也不顾韦允安犹豫,辛宜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当即向着官兵那处跑去。 韦允安无奈,看着怀中的女儿,用斗篷遮住她的脸颊,掩去那些大火,逐渐消失在了人群中。 辛宜看着眼前的火光,咬了咬牙,任凭匆匆往来的人群将她撞到,跌坐在地。 将阿澈和安郎送走后,季桓再没了能桎梏她的枷锁。 心中蓦地涌上一股久违的兴奋,辛宜试图起身,再次挤向人群。 “阿澈!阿澈!”将地上的灰尘抹在脸上,辛宜开始胡乱喊着阿澈的名字。 霜白的衣裙上沾染了灰尘,漆黑的眼眸被泪水浸润。察觉身后的官兵,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人群。这才发觉眼前着火了点楼阁是当日她见林观的茶楼。 心中疑惑,她冲向那着了火势冲天的地方。 霎时,腕子被人死死攥紧,不用想也知晓是谁,辛宜拼命的挣扎,口中唤着阿澈。 “绾绾,不能进去,此处着了火!”男人将他困在,几乎摁紧了怀中,死不撒手。 也正是此时,季桓看向她,蓦地发现,她方才一直抱在怀中孩子,不见了! 第84章 第 84章:强取豪夺从今往后,只有我…… 还不待季桓起疑,虎口上忽地一阵钻心剧痛,辛宜擦去唇上的血,挣脱了他的束缚。 仿佛着魔一般,拼命也要向那起了火的阁楼冲去。 “阿澈,阿澈,不要离开阿娘!”她哭得撕心裂肺,仍要冲进那阁楼。 “绾绾!”季桓当即从后拦住他,不顾虎口被她咬得出血,径直将人打横抱起。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烧了茶楼,杀了他,还夺走了我的阿澈!”在他怀中,辛宜虽愈发挣脱,但抬手就是一掌,脆生生地给季他一巴掌。 当着街道上许多下属的面,他硬是挨了那比以往都痛得一巴掌,面上当即留了红痕,鲜明又殷红。 季桓被打得侧过脸去,面色阴沉,黑眸阴翳,抱着她的指节紧紧发颤。待理好了情绪,逐渐平静,温和道:“绾绾,你冷静些,今夜城中出了刺客,杀人放火,扰乱治安。但,吴郡全程业已封锁,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听罢他的话,辛宜心底顿时咯噔一下,真怕他全城搜捕,届时安郎和阿澈可怎么办? “你莫要避重就轻,你回答我,阿澈呢?是不是你派人将阿澈从我身边抢走!她长得像安郎,你分明不喜她!” 察觉辛宜还要抬手打他,季桓当即攥住她的手腕,拧着眉心,紧紧打量着她,对上她愤怒又决绝的漆黑眼眸。 “绾绾!” “阿澈是你心头肉,你视她如珍如宝,我虽非她生父,但她既是你的女儿,我不可能不管她,更不可能对她下手。” “至于那个檀奴……”季桓叹了口气,抬眼看向起火的茶楼,无奈又嘲讽道:“绾绾舍命都要护着的人,我又怎敢再对他动手?” “此处茶楼起火,并非我所为。” 辛宜当然知晓不是他做的,但她今夜必须将这场戏演下去,安郎和阿澈还在城中,不知季桓会不会搜捕全城。 她不敢赌,但如何才能困住他呢,辛宜不知晓。 眸中蕴满泪水,在他怀中继续挣扎,霜白衣衫染尘,发髻也松散了,辛宜顾不得此刻的形象,继续哭道: “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 “我受够了季桓,你杀了我夫君……又一次夺走我的女儿,你还,还杀了檀奴,我恨你!我恨你!” 可惜怀中没有簪子,不然辛宜定要再捅他一次。 将他捅得卧病在床,哪也去不了才好! 她才不信,缺了他季桓一人,天下就得死绝了。 “主上,那群刺客除了死的,其余沿着河畔逃去,他们看着,水性极好。”钟栎道。 季桓将怀中的女人抱得更紧,也不管面上的红痕,迅速冷静下来。 “下令封锁城内所有渡口,他们既知晓震泽浩瀚,却还敢跳河,此番就看他有多大的滔天本领了。”季桓垂眸看着辛宜,顺了顺她的发丝,指尖触碰到她的额角,顿时面色凝重。 “绾绾,你发热了。” “辛宜没理会他,撑着眼皮,依旧喃喃喊着‘阿澈’的名字。” 季桓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烂摊子与街头巷尾的官兵,眸光凌厉,冷声道,“传令,从震泽取水,先迅速灭火。胆敢有阻挠取水灭火者,就地斩杀。若举报引火者,赏百金。” 旋即,他抱着辛宜,径直回了郡守府。 回程路上,她发热昏了过去。季桓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心有余悸。 好在,出了事的只是那个孩子,她还在他身旁。那个孩子,像极了韦允安,纵然韦允安早已入土,魂飞魄散,可他的血脉,依旧存在,处处阻挠着他与辛宜。 那个孩子既然丢了,那便丢了。往后,辛宜只会是他一个人的,她也只能依靠他,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 她同韦允安,才彻彻底底没了联系。 他该高兴才是。 季桓垂眸,盯着她泛红且又沾着灰尘的脸颊,剑眉紧锁,旋即拿了帕子拭擦她的脸颊。 湿帕子沾上脸的那一刻,辛宜的身子颤了一瞬。季桓察觉,当即将她抱得更紧。 “绾绾,如今只有你我了……”他小心翼翼地擦着,怀中的女子袖中双拳紧紧攥起,强忍着心中的厌恶。 “涧素……”一声嘤咛,声音虽轻,季桓还是听得清楚。只见昏睡中的女人神情不安,口中说着呓语。 “别杀我,我的涧素!” “涧素,夫君。”季桓忽地愣住,长指将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却又生生止住。 城中火光冲天,直到现在,已近亥时,马车外依旧是一片昏黄。 他忽地明白为何她如此反常。邺城之乱,纵然过去了数年,在她的心中,已成了永远过不去的噩梦。 当年杜嬷嬷分明已将她带了出来,她非要回去拿他的涧素,他看不上的那张赝品。 他忽地有些恨那张琴,纵然是赝品,那时他不喜她,派人将赝品取来回来,收拢在他房内,伺机焚毁。 若没有那张琴,绾绾就不会回邺城,更没有后面那么多事。 如此,她就旧会爱他,待在他身边,与他举案齐眉,为他生儿育女。 心潮澎湃,季桓再难平静,微俯着上身,微凉的薄唇贴上她的额角,留下轻轻一吻。 “绾绾,你是我的。” 辛宜攥紧指节,趁着他俯身时微掀眼帘。他不是最见不得曾经的那些不堪吗?她就是要他一桩桩一件件的知晓。 凭什么她死里逃生,受苦受难了数年,季桓依旧可高枕无忧,不过困宥于噩梦罢了。 “从今往后,我们好好在一起。” …… 与此同时,韦允安带着阿澈匆匆离开,转瞬入了巷子。 趴在他怀中,阿澈闻到熟悉的令她安心的气味,乖乖顺顺,并不哭闹。 韦允安抱着孩子,倚着墙角迅速喘息着。城中失火,他过来时候正好碰上人群,因此耽误了些许时候。 但这并不是件好事,听闻还有刺客。季桓今夜怕不会善罢甘休,他能否安全送走阿澈,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夜色在火光中映染下,忽地亮堂起来。韦允安正欲继续往前,却见前方巷口三百步左右,道路倏地宽敞通明。 此处约莫是官署用来防火的巷子,若救火,官兵大多会经由此地。韦允安犹豫了,若此时不走,绾绾在后面替他掩护,不知还能撑到何时,他不能浪费绾绾的心血。 韦允安将怀中的阿澈抱得更紧,黑色斗篷将她遮掩得严严实实。旋即咬牙,朝着那火巷就跑。 他与绾绾商量,将阿澈送到郗和那里最为安全。但眼下情况紧急,他需先躲过季桓的追杀,再去寻郗和。 熟悉的破空声迎面袭来,落在韦允安身侧,他骤然惊醒,看着前当持着连弩的一行人,一颗心紧紧提起。 阿澈听到声音,从斗篷中探出头来,看着那几人。 韦允安当即心惊肉跳,想将阿澈的斗篷掀回去,可惜为时已晚。 为首那人见状,忽然迅速朝着他而来,韦允安目露狠色,从袖中亮出短匕,刺向那人。 “住手!你这贼人!快将那个孩子放下!”为首的黑衣人死死盯着他怀中的孩子,挥剑挡住短匕,却不敢用力,怕他伤害那孩子。 韦允安心中的紧张不安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后,喘了口气,忽地诧异道: “是你?”韦允安退后两步,收回匕首,继续道:“我是阿澈的父亲。” 对面那人罕见眸底一惊,浅金的眼眸满是复杂不解,诧异道:“你竟然逃了出来?” 韦允安不想与他计较那么多事,当即沉着面容提醒道:“现在不是说此事的时候,城中的火是你放的?” 宋峥没有反驳,便是默认。韦允安叹了口气,继续道:“现下季桓正全城搜捕,绾绾先将阿澈送了出来,季桓尚不知晓。” “眼下若你们能出得去,速将阿澈带走。”韦允安虽不喜欢宋峥,但他既然是绾绾的义兄,自然会珍重她,阿澈是她的女儿,韦允安相信,宋峥那里是安全的。 “你不走?”宋峥诧异地看向韦允安,想过去抱住阿澈,怎知,那孩子仍旧紧紧抱着韦允安,不撒手。 宋峥有些不耐,当即决定,“今晚,你且随我们一起走。” 他带来的刺客,都是从青泽山精挑细选,精通水性之人。这些人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常年与官府交手,只要有水,连官府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何况,有了乔怜姜的助力,他并不惧怕季桓。 今夜,就算季桓封锁全城,他们顺着震泽水下的路,也依旧能脱身。 至于阿澈,若要将她一同带走,便不能走水路。但乔怜姜那个女人有的是办法,宋峥虽不耐,但依旧替他做了决定。 “你以为我想带你走?今日我的目标是救出绾绾。若非她看重你,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死活?” 宋峥拧眉,鹰眸冷冷盯着他:“绾绾的丈夫,绝不可能是一个阉人!” 对面,男人肩膀蓦地一颤,将怀中的女儿抱得更紧,垂眸道: “我知晓,我残缺之身,自是不敢耽误绾绾。” 韦允安不再犹豫,将阿澈从怀中拽下,抱给宋峥,眸光坚决:“我还有要事未做,若能救出绾绾,自是再好不好。” 季桓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心安。何况宋峥势弱,他自己尚且受到齐琼之的打压,如何能与季桓抗衡? “迂腐儒生!”宋峥一把抱走阿澈,愤愤道:“撤!” 看着人群远处,韦允安也不再停留,逐渐隐入巷中。 只转身回眸时,恰与酒肆二楼上隔窗中,熟悉的面孔对上视线。 林观双 臂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得看着他,若有所思。 韦允安不再犹豫,看着那处,上了阁楼。 “自以为瞒天过海?”林观招呼他坐下,笑道。 “你们要的东西,我自会给你。”韦允安淡淡道,“但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在你们眼中不过区区黎庶,我不得不防。” 林观笑笑没有说话,只淡淡摇了摇头。 “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近日来,季桓都在查杨晞的下落。你虽扮得与他相近,但若季桓真要掀翻了天去查这件事,你和辛宜,便要掂量掂量其中后果,你们还能再承受住季令君的雷霆之怒?” 视线凝在已凉了的热茶上,韦允安沉默了半瞬,没有说话。 “你能依靠的,只有我们。” …… 吴郡的大火烧到半夜,直至天明十时分火才完全扑灭。 季桓前半夜照看着辛宜,后半夜前去郡中视察火情。 许是擦了粉,他面上的红痕暗淡许多。只有眉眼间的淤青还显示着身子的疲倦。 男人一身织金黑衣,身形挺拔。抬眸看烧得只剩框架的茶楼,眸光深邃。 “主上,昨夜在城中发现了鸢行军的踪迹。”钟栎道。 鸢行军?这是扬州乔氏的私兵。鸢行军大多数都出身丹阳,极擅长于水中作战。 想起昨夜的火光,男人凛了神色,凤眸微眯。鸢行军出现,倒是将昨夜纵火行凶之人指向了乔氏。 可,乔茂抓一个孩童作何?那个孩子是绾绾的心头肉,绾绾又是他的软肋,挟持了阿澈,就等同拿捏了他的命脉? 乔茂虽老,倒还未昏聩至此。他们尚未彻底撕破脸皮,乔茂不会因为此事,而率先招惹他,更何况,他不会为了旁人的孩子,搭上自己。 何况,绾绾曾多次杀他,不也未曾考虑过那个孩子的处境? 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勾当。此事,约莫更像宋峥的手笔。 可若是宋峥,该在意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绾绾!宋峥曾多次将她救走。 季桓忽地陷入了沉思。 头一回,竟觉得事情如此棘手。 正思量间,忽地见府中陈绿香朝着跑来,哭喊道: “大人,夫人她……她服毒自尽了!” 第85章 第85章:强取豪夺发狂 “大人,夫人她……她服毒自尽了!” 仿佛一道惊雷劈到身上,听到这个消息都季桓,身子都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季桓面容惊愕,唇瓣发颤,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 陈绿香不敢抬眸,却又拿不定主意。季夫人令她送些安神的药物过来,不想她来时,却见夫人睁着双眸,唇角流着鲜血,双手悬空在身前胡乱抓着什么,季夫人都在旁一筹莫展。 陈绿香叹了口气,自打那夜过后,季夫人与她说了夫人和大人的事,她后知后觉,原来夫人竟是与她一般的苦命女子。 陈绿香叹了口气,心潮愈发澎湃,原本她眼中堪比青天的大人,却是如朱泮一般仗势欺压,不择手段的人。 再抬眸时,眼前的男人早已没了身影,陈绿香只能急忙跟上。 自听得消息都那瞬,周身的疲劳仿佛不复存在,季桓当即打马,奔向府邸。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她还会想不开。 他们之间,那么多不堪与坎坷都过来了,就算韦允安也死了,也没见她想不加,会自戕。 分明,分明他还活着,她怎么忍心,怎么舍得死呢? 不是要替韦允安报仇吗?他就站在这里不动,等着她来取他性命。 踏进房门的瞬间,季泠,郗和二人各坐在一旁,面色凝重。 “她如何了!”男人声音喑哑,颇有疯癫之兆。 “砰!”一只茶盏飞过,季桓没躲顺势砸在他的额角,顺着滚烫的水,落在他面颊上,沾染了些许茶叶,洗掉了脂粉,连着昨夜的指痕,留下一片红。季桓抬袖拂过,面色阴沉地盯着郗和。 “放肆!” “季行初,我同你说了多少次,莫要再刺激她了。”茶水的余温仍在指腹缠绕,郗和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另只手隐于袖下,暗暗握紧那只温凉的柔荑,陷入被中。 他头一次失态,对季行初动手。 “我着实没想到,你竟然将她逼到服毒自尽!” “此事并非我所为!”季桓难得耐心解释了句,转瞬眸光阴鸷,盯着季泠和郗和,语气冰冷至极。 “你们若救不回她……”他闭了闭眼眸,遮去眸中的猩红,哽咽道:“便都下去陪她!” 季泠诧异地起身看他,欲言又止。 倒是郗和不理会他这幅发狂的模样,淡淡道:“许是绾绾命不该绝,我用一味药材吊住了她的命。” 季桓拧着眉心,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着人去请程歧。 “本官听闻,你有能治百毒的灵药。”季桓冷声道,并未给他拒绝的机会。 见到程歧,郗和与季泠默默对视,季桓这是不完全相信他们二人了。 “有有有!”程歧急忙道,迅速派人喂给辛宜。 同时,隔着帕子给她诊脉。 “如何?” 程歧捻着胡子,看着辛宜发紫的唇色,自顾自地思量。 “穿心。”程歧小声道,“此毒名为穿心,无色无味,服之少量,便可七窍流血而亡……” “……” 季桓闭上眼眸,只听见指节“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哪里来的穿心?”男人声音中满是威压,看着郗和与季泠,质问道。 “我发现绾绾时,她当时七窍流血,我速速唤来了阿和。”季泠一时语塞,府中通晓岐黄的只有她,郗和还有这个程歧。 程歧是季桓信任之人…… “季桓,你真是疯了,我与季泠阿姊怎么可能害她?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郗和也怒了,旋即起身。 从他抬手将瓷盏仍向季桓那刻起,他的心就彻底偏了。 这次他不会再被恩情,爱情旁的感情桎梏裹挟,这一次他只为公道。 绾绾既然已做出了如此牺牲,那就,让他最后再为她做些事吧。 “阿桓,我听钟栎说,阿澈不见了……绾绾之前一直都好好的,阿澈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季泠眸光微动,劝道。 “你本就是以阿澈为筹码,逼得她回到你身边。现在阿澈没了,她自没了活下去的理由,你逼死了她,此番你可满意了?”郗和走向他身旁,怒道。 “你们没有资格指责本官!本官的事,容不得尔等置喙!”季桓垂下眼帘,眸色阴沉。此时他确实需要用到季泠和郗和,不然,今日的事,他谁都不会放过。 一个都不会放过,所有伤害绾绾的人,都得死! 察觉顾道生的徒弟吃瘪,程歧心中舒朗不少,当即对季桓道:“大人放心,夫人既吃了灵药,就算是穿心,也不足为惧。” “小人再为夫人开些清热降火的方子,约莫不过几日,夫人就能醒来。” 郗和与季泠暗中对视,二人不约而同捏了一把汗。若季桓将绾绾的事全权交由程歧来看,那之前“小产”一事,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泄露。 包括此次,绾绾服毒,确实是与他和季泠阿姊事先商量好的。 昨夜,绾绾发了热,季 桓前半夜再陪着,季泠阿姊后半夜看着。今日晌午,绾绾将“穿心”滴了一滴倒进药中,好在量少,发现的又及时,不然…… 郗和咬了咬牙,眸色凌厉的盯着程歧,“此毒并非穿心!穿心的药引是一钱勾吻,并三钱川乌。” “而这毒,是三钱勾吻并一钱川乌,你技不如人,还敢在此丢人现眼?” 平生,他头一次说这般刻薄的话,到底不同于他往日的性情随和,翩翩公子的模样。 但是,若不如此,绾绾的这些罪便白受了。她几次三番不顾性命,也要威胁季桓,叫他相信。他更不能再退惧畏缩,他彻底看透了季桓。 程歧还想反驳,却见一道人影当即从他身侧飞出,哐当一下摔到外地。男人尤不死心,几步迈向前,抓着郗和的衣襟双眸带血:“你怎么敢!” “你以为,有了她的维护,本官就不敢杀你?” “阿桓——”见状,季泠方要阻止,却被男人的眼神吓得噤了声。 “她若死了,我要你们一同给她陪葬!” “我既做出今日的决定,便不怕死。药是我配的,只有我一人能解!” 郗和吐了口血,被他桎梏的难受,郗和眯着眼睛嘲讽道:“无论如何,我这条命也是你救的,死在你手上,当我还给你了。” “但我为何要成全她?季令君也须好生自省一番。因为,在绾绾眼里,全天下男子就算死光了,他也不会回头再看你一眼!” 好似被人戳到痛处,季桓当即将他甩到一旁的地板上,痛得他骨节发颤。 郗和在一旁嘲讽地笑着,不再理会季桓,爬起来,自顾自地替辛宜诊脉针灸。 最后见程歧灰扑扑地被请了出去,郗和这才松开口气。 …… 丹阳刺史府。 得知鸢行军出现在吴郡的那一刻,乔茂气得肩膀都在颤抖。 如今朱轻与季桓那边的关系令他们捉摸不透。他们都以为朱轻会直接下手杀了季桓,却不想,因为朱泮的事,朱轻竟然还亲自下场,同季桓赔礼道歉。 真是丢了他们扬州的脸面!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的鸢行军出现在了吴郡,季桓会怎么想? 齐琼之看着乔茂的阴沉,但并未言语,只默默看向前方,呢喃道:“算算日子,术儿和阿琰也该到洛阳了。” 乔茂耷拉着眼皮,不接话。自她妹妹乔夫人小产之后,齐琼之别无选择,只能将长子齐术,长媳周琰和幼孙齐勤送到洛阳为质,以取得郭晟的信任。 也正是此事以后,齐琼之的态度不比从前,反而愈发犹豫不决,摇摆不定。 他们的观望,全在季桓待朱轻的态度上。朱泮牵扯到吴郡水患,若季桓真做的绝,吞并了陆朱二家的田产势力,他们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扬州。 但若真如此,郭晟会迁怒于齐术夫妇,届时齐琼之痛失爱子,不见得会同意。 但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他们扶持齐琼之,一来为得齐琼之的机**,二来他倒是听话。 可现在,自齐琼之与他们世家联姻后,自然毫无保留地将机**交给了他们,若齐琼之不听话,他们也不会再顾及情面。 计划本进行得天衣无缝,可乔氏的鸢行军却出现在吴郡,季桓那厮,可会当做无事发生? 那个孽种,竟然如此背刺他这个父亲? 见齐琼之依旧不为所动,乔茂渐渐没了耐心,直接道:“主公,还请主公将怜姜召回,我自会管教这个不孝女。” 纵然他是怜姜的父亲,但那孽障,偏偏跑到齐琼之麾下同宋峥厮混,愈发不服管教。 “此番打草惊蛇,先生打算如何应对?”齐琼之眯着眼眸不悦道。 季桓不会善罢甘休,倘若真逼急了乔茂,透露了周琰和玉玺的下落,那无论他们杀不杀季桓,郭晟都不会放过他们。 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长子和长孙。 齐琼之不得不防,纵然结亲,多年的警惕也不可能叫他将自己全无保留地依靠别人。 “不如,将怜姜和宋峥交给季桓。”不待乔茂开口,齐琼之当即拍板。 “主公之前不知她身份时,如此重用犬女,主公怎知,那孽障不会透露给季桓什么?”乔茂面色阴沉,掀起眼皮看向齐琼之。 “那你说该怎么办!”齐琼之怒了,甩袖猛拍桌案。 他后悔了,当初就不该送长子和长孙过去。哪怕让郭晟起疑,留着长子长孙,齐氏就还后继有人。 而今,却将他逼得进退两难。 乔茂面上乌云密布,神情怏怏,睨着齐琼之,冷声道:“主公,自古成大事者,当沉得住气。主公正值盛年,龙精虎猛……” 他话虽说至一半,但齐琼之闭着眼眸,深深吸了口气,连肩膀都在发颤。 …… 七天后,辛宜醒来的第一眼,便看见形容陌生的男人。 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乌发凌乱,胡渣青灰,陌生得令她认不出。 出于本能,辛宜旋即尖呼出声。当下她正头脑晕眩得紧,混混沌沌,一团乱麻。 “救命!别碰我!”察觉男人的指节要触碰到她脸上,辛宜吓得抱着被褥缩成一团。 季泠听见动静,当即推门进来。见她情况不佳,且季桓又在前,季泠不敢靠得太近。 “绾绾,是我!”季桓开口,嗓音哽咽,仿佛胶着着鲜血般。 辛宜抱着额头愣了半瞬,余光瞥见季泠,忽地想起来昏倒前她同季泠的密谋,瞳孔猛地一缩。 登时也顾不得那骇人的男人,蓦地起身,就想从榻上跳下。 季桓见状,以为她又想不开,一时间心惊肉跳,从正面紧紧抱着她的腰身,强行将她拦下。 “绾绾,你去哪?莫再想不开,我不会再逼你了!” 辛宜恍若未闻,奋起挣扎,如同着魔般,口中唤着阿澈的名字。 “阿澈,你在哪里,阿娘来了!” “阿澈!我的阿澈!” 辛宜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恍如颗颗雨珠,落在男人心尖上,砸得人心疼。 季桓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她站在榻上,才堪堪与男人齐高。 男人紧紧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不容她有一丝动弹,“绾绾。”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辛宜依旧不死心,奋力挣脱,双手捶打着他的后背,哭喊道:“你将阿澈还给我!” “求求你将阿澈还给我,我只有她一个孩子了。” “求你,求你,你恨我也好,爱我也罢……你不是想让我像以前那般爱你吗?” “只要……只要你将阿澈还给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罢,她当即一扯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的绣着荷尖的月白小衣和圆润莹滑的雪白肩头。 季泠鼻尖猛噎,眼眶酸涩,侧过眸,有些不忍再看。 “求你,求你将阿澈还给我啊!”她哭得声音嘶哑,忽地垂下眸,泪水如同小溪,涓涓不停。 季桓心尖猛地一痛,替她拢好衣衫,擦去眼泪,叹息道:“若有阿澈的消息,我即刻着人过来禀报于你。” 一开始,他本不在意那个孩子。他在乎的只有辛宜。那个孩子,没了便没了,丢了便丢了,从今往后,再无什么可以阻拦他们夫妻二人。 可直到亲耳听闻辛宜自尽的那一刻,他慌了。 他没想到,辛宜会为了那个孩子,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第二次了,这是她第二次不顾自己的死生,又是为了与韦允安有关的事物。 他嫉妒羡慕得牙酸,恨不得他就是那韦允安,得她垂怜,得她疼爱。 可分明,以往她也是爱他入骨的…… 那张涧素琴,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她为了韦允安的女儿,又要不顾自己的生死,她宁愿死,宁愿死都不愿和他在一起! 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韦允安的女儿,在她心目中有多重要。 至少,比他重要的多…… “骗子!”很显 然,辛宜不满意他给的结果。当即挣脱得更加剧烈。 “你快将阿澈还给我,没有阿澈,我断不会苟活!” “你快将阿澈还给我……”辛宜哭着捶打他的胸膛。 男人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垂眸深深看着她。 “绾绾,我若想劫持阿澈,她每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自是有法子叫你见不到她。” 这话,辛宜不否认。当初就是他以阿澈为威胁,又一次把她禁锢在府中。 可,她只有这个法子了,她必须得将阿澈送走,绝不能留在这龙潭虎穴。 “这些时日,我都在派人寻找阿澈,若有消息,我会亲自同绾绾言明。”男人抱着她,解释道,同时长指抚着她披散的乌发,颇为爱怜。 不会找到的。也不可能叫他找到! 辛宜背着他,虽在哭,可眸中却分外清明,正巧此时,对上了不远处季泠的视线。 辛宜轻掀眼帘,同季泠示意她能应对。 第86章 第86章:强取豪夺他好似,从没真正…… 见状,季泠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去,出了房内,站在抱厦默默旁等着她。 房内,季桓安抚着人,一遍又一遍耐心抚慰着。 “绾绾,我会派人将那个孩子寻回来……” 辛宜本就哭得累了,不想再同他揪扯,冷着脸不说话。 “我季桓,何苦与一个孩子过不去?”季桓盯着她心中闷赌着一口郁气。 辛宜昏迷不醒那段时日,他确实捉到了鸢行军中的几人,可那人硬生生咬破牙槽的毒药,没叫他留下一个俘虏。 且说那日救火时,他下令封锁全城。但百姓惊慌不安,导致一边救着火,一边抓着刺客,绾绾还病着,那个孩子丢了,他着实焦头烂额。 他虽怀疑宋峥,可那日辛宜分明抱着阿澈一同前行。若是宋峥,带走了那个孩子,没由来落下她。 除非,是她自己不愿走。 季桓很快排除了这个猜想,她视此处为樊笼,做梦都想逃出去。 可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季桓抚着她的头发,垂眸盯着她,眸色愈发深沉。 “若是找不到阿澈,你……季桓。”辛宜渐渐恢复了气力,在他怀中苦笑道:“纵然你有通天本领,上天入地,你都别想留住我!” 想起她自刎,中毒这接二连三的事,一时令人心有余悸。 季桓心尖猛地一缩,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桎梏的更紧,面色僵硬地浅笑,“绾绾,莫做傻事。” “我会帮你寻找回阿澈,一定能找得到。” 辛宜抿着干涩的唇,神情冷肃,不接话。 照料辛宜的这几天,季桓本就不眠不休,现下她醒了,季桓吩咐好药膳汤饭后,这才不舍得离去。 辛宜看着桌案上那些吃食,目光冷淡。 季泠见他出去,这才松开一口气,急忙道: “绾绾,你终于醒了,你可知,你睡了七日。” 辛宜怔怔地看着她,目光怅然。 季泠叹了口气,迅速替她把了脉,想起郗和的事,不安道: “绾绾,那日阿和与季桓起了争执,如今已被他正被关在大牢。” “什么,他怎么能这般对待奉安!” 辛宜急了,那日的事仍历历在目,她有些紧张,“可是因为我的事?” “也不全是,阿和这人心中悲悯,最是大义。”季泠道。 “但阿桓已经不信我二人。他找来了旁的大夫……那日阿和在他面前,承认了对你下毒的事。季桓与他,彻底碎瓷断交。你知晓季桓的性子……” “怎么会这样?”辛宜抓着被褥,唇瓣都在发颤。 她手中的这瓶“穿心”,还是在丹阳郡时,齐琼之给他的,让他暗中给季桓下毒。 来到郡守府时她也不是没想给季桓下毒。可终究碍于阿澈,手足被束缚着,她寻不到机会。 “郗大夫如何了?”辛宜面色凝重,“我就知晓,他依旧死性不改。” “此事我会放在心上,我不会让奉安白白受累。”辛宜看着季泠,眸光悲悯,“季泠阿姊,待此间事了,你同奉安离开扬州吧。” 仅仅是“假死”这事,季桓牵怒郗和与季泠二人。若他知晓了这些时日她设得局,不知会疯到何种程度。 她不希望,再有旁的人,因她与季桓的事而受累。 等寻着机会,她定将素问送走。 季泠点了点头,面容疲倦,“穿心的毒已解了,除了阿和的事,季桓没有发现旁的。” “多谢季泠阿姊替我遮掩。”辛宜当即起身,就要向她行礼。 “辛宜感激不尽。” 季泠制止了她行礼的动作,看着她,眸光复杂悲悯。 …… 接连又休息了两天,依旧没有阿澈的消息传来。 季桓垂眸凝视着桌上的平静道茶面,长指点着桌案,若有所思。 他不信,一个三岁孩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吴郡已封城数日,却依旧什么线索都没有。季桓眸色淡然,侧眸看向莲花香炉中焚烧的袅袅烟云。 香味刺入鼻腔,男人忽地皱眉,开口询问,“今日焚得何香?” 大概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钟栎愣了一瞬,旋即道: “程歧今日送来的旃檀香,此香有安神之效。”钟栎顿了顿,将平复心绪四字堵在口中。 “檀香?”季桓好整以暇地点着指节,那截义指每点一下,断指处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只是,男人面色依旧,若无其事。 “这场好戏开始的太久了,本官倒还是忘了一位故人。”季桓眸色灼灼,想起那人,便恨得咬牙切齿。 “暗中将人捉来,关押在大牢,切记,莫要惊动夫人。” 区区妓子,也也妄想得到绾绾的垂怜,分走他妻的宠爱,简直痴心妄想。 “慢着,本官改了主意,挨家挨户搜,本官就不信,他还能长了翅膀,飞出这吴郡城池?” 心中愈发烦闷,季桓侧眸看向那香炉,掸了掸指节,“灭了,换上清荷香。” 区区那等庸脂俗粉,也配叫檀奴?想起那人,季桓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以色侍人的俗物,下贱胚子! 待他的眼睛治好,再好生装扮一番,比之容貌举止,神韵气质,倒叫他好好看看,谁才是她的檀奴潘郎! 此时,侍女忽地匆忙而至,见了季桓旋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大人,夫人……夫人依旧不肯用饭。” “从前日醒来至今,夫人除了喝药,便未曾用过饭……奴婢,奴婢今日擦梅瓶时,发现夫人将饭都倒在了梅瓶里……” 闻言,男人剑眉紧锁,揉了揉眉心,脸色阴沉。 季桓凝神,面上既无奈又阴沉。不肯吃饭,这便是为了牢里那位了。 可他着实没有旁的办法。 长指依旧不紧不慢扣击着桌案,发出哒哒的声音。季桓忽地抬眸,对上钟栎看来的目光。 “将她看好了,人没了,我唯你是问。” 这个她是谁,钟栎心中明净。好在那晚素问一直在他身旁,主上就算牵怒,也牵怒不到翠翠身上。 “喏。” 钟栎深深吸了一口气,主上在乎夫人,夫人又在乎素问。希望,事情莫要闹到那最后一步。 “慢着,将素问带来,本官有些事问她。” “喏——”忽地意识到不对劲,钟栎瞳孔猛地一缩,对上季桓那阴鸷的视线,声音发颤。 “莫忘了,你是本官的人。” 钟栎颔首回应,当下他只能赌一把,有夫人在,翠翠就不会有事。若翠翠出了何事,夫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素问进来时,还有些恍惚。毕竟那是曾下令割了她舌头的人,差点害死夫人的人,她不可能不害怕。 后脊出了层细汗,素问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他别再发疯。 “夫人可有喜欢的吃食? “男人正襟危坐,剑眉紧锁,问出得问题令素问和钟栎皆大吃一惊。 不止是素问和钟栎,就连季桓自己,心下也止不住地惊愕,随之而来是慌乱无措。 夫妻多年,他竟然不知晓她的喜好,她的口味,她的经历。问出这个问题后,季桓忽地语塞,他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在素问诧异的目光中,季桓道:“将你知晓的,尽数说与本官听。” 素问终于送了口气。上一次季桓见她,她还是佯装被拔了舌头,一字一句写给他看。 “夫人自幼喜食甜,还有鲜活的吃食,比如河虾,嫩笋,鲈鱼……夫人不喜姜,不喜辣,不喜苦……” “……” 季桓忽地语塞,又试图遮掩眸中的无措,当即让素问退下。 他似乎记得,多年前,他们夫妻尚在清河时,她端着一碗雪莲燕窝羹满心欢喜地过来寻他,却被他训斥责怪。 素问知晓的,也不过六年前的事,中间她与韦允安共同生活过五年……这五年空缺,他不曾知晓…… 广袖下的指节仍在发颤,季桓闭上眼眸,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莫说辛宜,他自己喜好何种口味,喜欢何种吃食,喜欢何种颜色,他亦不知晓。 于他而言,食物不过果腹之用。少时与阿母流落在外,他喝过河水,吃过草根树皮…… 不过为了苟活。 除了掌权,他好似也无旁的喜好。若有,那便是喜欢辛宜。 但,他恨得的事情恨得人却多如牛毛,他恨季选,恨孙氏,恨季汐,恨韦允安,恨郗和…… 恨辛宜…… 心中又是一阵悸动,季桓冷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让钟栎跟随,起身沿着青石小径,默默去了府中西北角。 …… 初春的夜依旧寒凉的紧,辛宜枯坐在窗台前,望着冰裂纹观音瓶中错落插着的两支白山茶发愣。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须得早做准备。吴郡多封一天,安郎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她须得救出郗和,须得安排好素问,她若走了,季桓那疯子,指不定会怎么折磨素问。 腹中的饥饿一阵接着一阵,辛宜撑着瘦弱的手臂,拧着眉心思量后事。 凉风忽地灌进来,将她耳畔的发丝吹得起伏。辛宜抬眸,高大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男人未说话,也未让人服侍,径直将食盒放上桌案,端出几只碟子。 “绾绾,我陪你一同用膳。” 辛宜抬眼一扫,发现桌案上摆着清蒸鲈鱼,笋丝炒肉,藏心鱼丸汤并着水晶虾仁,尤其是那虾仁做得晶莹剔透,淋着浇汁。 这些都是她所喜爱的,辛宜面色不显,心底倒是冷笑。 季桓为她盛了碗藏心鱼丸汤,无意间露出食指上凝了红痂的伤口,约有指甲那般长,斜过食指。 汤饭盛好,辛宜依旧不为所动。男人眼底迅速略过一丝慌乱。 “待绾绾吃了饭,我自会放了郗和。” “你先放了他,我就吃。”辛宜盯着那些饭食,又抬眸倔强地看着他。 季桓无奈,又害怕她真的不吃,声音平和了许多,“我与他幼时相识,你觉得,我真的会杀他?” “还是,绾绾不吃饭,是为了逼我放了他?” 前一句话温和得紧,后一句话却冰冷至极。 辛宜叹了口气,她的计划还在后头,不能暂且因为此事继续动怒。 季桓见她态度软化了许多,执著给她夹了一片青笋。 辛宜闷闷吃着,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忽地,身旁的空间顿时逼仄起来,男人起身做到了她身旁,那些帕子一点点给她擦着眼泪。 “如今只剩我们了,我们好好做夫妻……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包括她的爱,他们的孩儿。 本来就未打算对郗和动手,且又见她终于吃了他做的饭菜,季桓眉眼间的郁气和锐意消弭了些许。 “你说过,要为我寻找阿澈。”辛宜忽地放下碗筷,泪眼涟涟,“若阿澈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又怕季桓继续拿郗和素问等人逼迫她,辛宜当即先发制人,“从前你说过我妇人之仁,我告诉你,如今我不会了!你莫要想着再拿旁人来威胁我!” “是我自己要服毒自尽,与郗和无关。” “安郎死了,阿澈也没了,我连自己的死都不在乎,你觉得,我还会在乎旁人?” 辛宜冷笑着,看着他惊魂不定的阴晴脸色,心中没有来一阵舒爽。 “所以,两天了,可有阿澈的消息?” 季桓并未答她,只默默给她布着菜,良久才意味分明地看着她道:“绾绾觉得,是该有,还是该无?” 第87章 第87章:强取豪夺怀疑 这句话还未说完,一掌泫然而至。季桓本可以躲过,却没有躲,硬生生又挨了她一巴掌。 “季桓,你个禽兽!我就知道,是你!是你抓了阿澈!”辛宜听着自己噗通乱跳的心,手掌都在隐隐发颤。 她拿不准,季桓到底知晓了多少,才会问她这个问题,不敢深想,辛宜愈发坐立难安。 “你快放了阿澈,我就我就只有阿澈这一个孩子了!”辛宜当即泪眼模糊,若非季桓坐在她身旁堵着去路,她宁愿抛弃所有尊严,跪地求他…… “绾绾!”季桓察觉她情绪激动,担忧她的身子,遂将人抱得更紧,“绾绾,你还是不信我……不过你莫担忧,阿澈此时就在城中,待搜了城,他们一个人都跑不掉。” “你……你做了何?”辛宜嗔目结舌,阿澈要在别处还好,郗和如今尚在狱中,安郎在吴郡城中,阿澈多半也在吴郡…… 若真叫他这番丧心病狂的搜下去,用不了多久,安郎,阿澈,可能都会被他搜出来。 绝望的洪流直逼脑海,让她险些闯不过气。 “先继续用饭,你饿了许久,莫在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男人仿如无事发生,又给她夹了几只水晶虾仁。 “倘若,倘若搜了城,也寻不到阿澈呢?你怎么知她就在城内?” 辛宜看着玉著递来的虾仁,晶莹剔透,离她的唇瓣越来越近,心中惶惶不安,最后还是在男人的执着中张开了唇瓣,将那虾仁咀嚼入腹。 “城中起火那日,我已着人封闭吴郡全城。但凡过往幼童,皆被扣留搜查。” “但,至今仍不见阿澈。” “……”辛宜抿着唇瓣,待将口中虾仁吃净,蹙眉看着他,哭诉地试探道:“你既说不是你做的,那我问你,到底是谁,是谁那般狠心,非要将阿澈从我身边抢走,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此事,我正在查。”为了安抚她,季桓轻抚着她的后背,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与被人需要的感觉。 “我会给绾绾一个交待。” “但,在此期间,绾绾莫要伤害自己,也莫要做傻事了。”季桓抱紧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再不想经受,失去绾绾的恐惧……” 闻言,辛宜紧绷的心神终于得到一丝丝松懈。只要他没有发现安郎和阿澈的踪迹,只要她的“死”威胁到了他,那她就有逃生的机会。 “我只有阿澈了,我告诉你,若阿澈没了,我也不会苟活!” 辛宜打量着他,试探道,同时心底惴惴不安。 “季桓,吴郡濒临震泽,就算你封了城,可那贼人若提前出了城,亦或是精通水性从震泽逃离?” 季桓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火灾发生到如今,已经九日。若贼人要跑,也早跑了。 之所以搜城,一来他要捉那个妓子,二来为了安辛宜的心,也算碰碰运气,若能找到那个孩子,那最好不好。 若那贼人真从震泽逃脱,便不可避免会溺死不通水性的孩子。季桓倒不认为,那伙劫持了阿澈的人,会选择从震泽逃生。 故而,他们大概率就在城内。 …… 翌日,季桓白日都在带着人搜城。可谓是挨家挨户,毫无遗漏。 趁着他出去的功夫,辛宜也没有闲着,她打算先去看望郗和。 昨夜季桓答应了她,只要她肯吃饭,他就会放了郗和。 季桓此次倒未食言,她一早特意去牢中看了眼,衙役说郗和已回到了府中客院。 没有在客院寻到郗和,辛宜有些不安,又去了季泠的住处。 陈绿香正在翻看季泠的医书,她身旁站着位生了羊须胡的先生,正指着陈绿香手中的书册喋喋不休。 “什么千金方?世间就没有能真正避子的方法,顾道生的医术也不过如此,小丫头,要我说,还是元水最为有效……” 陈绿香实在忍无可忍,刚想出言驱赶他,视野中忽地出现一个霜白身影。 “夫人!”陈绿香将书丢到程歧脸上,匆匆上前,去迎辛宜。 “季泠阿姊呢?她可在?”辛宜看向陈绿香,余光又瞥见一个眼生的老先生,疑惑道。 “季夫人?她今早和郗大夫一起回了冀州。”陈绿香道。 “回了冀州?”辛宜诧异到目瞪口呆。虽然她心中也希望季泠和郗和回冀州,但为何怎么好端端的,便突然就走了,连告别也无? 她有些措手不及,往后在这府中,只剩她和素问了。 “还不是技不如人?”程歧在一旁凉悠悠道,“那个顾道生的小徒弟当真是胆大包天,还敢对夫人下毒?这番歹毒心肠,大人怎么可能会容他?” “饶他一条命都算好的了!” 程歧想着,今后出门在外,只要他将此事散播出去,顾道生的小徒弟,包括顾道生那个老东西,声名尽毁! 辛宜没法反驳,她大概已知晓了此事的经过。季桓不再信任郗和与季泠阿姊,特意寻了这个大夫来给她看诊。 她服用了毒药穿心,自是瞒不过。只要这老大夫稍稍留心,她之前假孕小产之事也会尽数暴露。 而季桓,恰恰是彻底信不过他们二人,且昨夜她又为郗和求情,他才连夜将人送走。 叫她再无旁的念想。 辛宜苦笑着,抬眸防备地打量着那大夫,暗暗握紧的指节。 眼下只有素问了,只待她安排好了素问,再无后顾之忧,届时便是她脱身之刻。 吴县封锁,她暂且没法送素问出城。 辛宜拧着眉心,叹了口气。这回,她要将素问一同带着。 …… 和煦的春风拂面而过,仍带了些烧焦的气味。街道上侍卫井然有序,守着巷口。 身量修长的男人一身黑袍,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神情淡漠,扫视着两旁街巷。 很快,身下马匹漫无目的,走到了一家三层楼高的书肆前。 淡淡道清荷香扑进鼻腔,季桓登时抬眸,凌厉的视线落向二楼的窗扇。 “搜!”季桓并未有下马的意思,余光扫过那书肆,若有所思。 都已过了九日,旁人自然也早有准备,季桓派来的人什么也没搜到。 男人并不意外,只想起那熟悉又砰心的气息,凝神半瞬,下了马,进了书肆。 掌柜的见他进去,刚平复惊愕地心情想上前迎接,不由被他身后的人吓退。 他仍然留神着那香,书肆大厅内只有浅浅的香味,季桓信步上了台阶,冥冥中,越靠近书架后的那间房,气息越浓。 季桓毫不犹豫,当即推门而入。 房间内是正常的布置,软榻香案,瓜果清茶,像极了给书肆客人暂住的厢房。 “此间薰得何香?”季桓轻掀眼帘,似不经意询问。 “回大人,不曾薰过香。”掌柜的哆哆嗦嗦,垂着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不曾?”季桓淡然道,垂眸暗暗思忖了几分,什么也未说,带着人离去。 刚出了书肆,男人面上的温和旋即消散,对钟栎道:“暗中派人盯着十二里书肆的一举一动,进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人,尽数报与本官。” 最后凝视着那书肆,季桓眸光微冷。 清荷香,他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淡雅清新,心旷神怡,曾无数次安抚过他梦中的惊魇。 但他的人,并未收到辛宜来过这家书肆的消息。 她又去见了谁呢? 心中压抑着怒火与憋闷,季桓侧眸,神色冷肃,“之前吩咐你的事做的如何了?” 钟栎看着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九日前,城中出了刺客,又起了火。主上暗中吩咐他,将火引至牢房,再将朱泮的尸体悄无声息地销毁。 只要阳羡朱氏看不到朱泮的尸身,再将此事嫁祸的那群刺客,若能引得扬州世家内斗,也不失为一石二鸟之计。 “属下今日已将消息透漏给朱轻,恐怕要不了多久,朱轻的人就会过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连尸首都无,本官要看看,朱氏此番能给本官带来何等惊喜。” 上次,朱轻用了朱氏五成金银,与他赔礼道歉,明面是保朱泮的命,实则是为了那杨晞。 时至今日,除了能查出杨晞出身颍川,多年来一直在朱轻身旁任职,旁得再查不来。 一个人既然活在世上,怎么可能没有旁的痕迹? 提及朱轻,季桓不由得想起了洛阳的事。齐琼之将长子长媳送往京城为质。以周琰的性子,玉玺自然不会留在扬州。 但,玉玺总归要经他季桓的手交由郭晟。他与扬州世家的一战不可避免,若扬州世家与齐琼之真敢造反,郭晟绝不会留着齐术等人。 只要他在此处逼着扬州世家和齐琼之,周琰被逼至绝路,势必会逃离洛阳。郭晟向来多疑,不可能容得下周琰和齐勤这两个前的血脉。 他只须施些手段,自有法子困住周琰。 转眼间又过了两日,连朱轻都带着人马进了吴郡。 清荷香在脑海中氤氲,季桓忽地想起一道熟悉的身影。 与辛宜分别的那五年,她经历了何事,他一概不知。就连她身上的清荷香,也是来扬州后才有。她以前,分明最爱山茶。 男人径自思量着过往,不期然被迎面走来步履生风的朱轻吸引。 “季桓,你当初如何答应的本官?”接连搜了两日城,依旧不见朱泮的身影,他早已没了耐心。 朱泮出事后,碍于朱启在族中的威望,思虑再三,他先一步牵制住韦允安,静观其变。 后来他回去思量,若要杀季桓,合该整个扬州一起动手。若只他一人动手,说不定齐琼之和乔茂第二日就会拎着他的脑袋去向郭晟请罪。 季桓当然得死,可阳羡朱氏不能当出头鸟。 至于那五成家产,一方面,他气愤韦允安自作自张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他确实要保朱泮。待他设计除掉季桓后,那五成家产,甚至是太守府的所有物什,他都要一并拿回来。 他没想到的是,朱泮竟然下落不明! 季桓并未理会他的怒火,高坐于马上不动如山。 “本官既然答应了朱治中,自不会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可朱治中也看到了,吴郡城内刺客夜行,无顾走水,就连本官的女儿,也被歹人所掳。” 见朱轻眸色诧异了一瞬,季桓示意钟栎,将漆盘上的东西盛上前,拿给朱轻看。 漆盘上是一块褐色刻有柳枝的挂牌。朱轻睨了一眼,顿时眸色复杂,虽面上不显,但袖中指节却紧紧攥紧。 “这是在那刺客身上发现的,想来朱治中也会发觉怪异,本官捉了十个刺客,竟然未能留下一个活口。” “哼。”朱轻冷哼一声,虽嘲讽他的无用,但心中却早已怒不可遏。鸢行军直接听命于乔茂,且向来神出鬼没,在水下作战从未失手过。 “不过只是季令君一面之词,为何都快十日了,难道季令君今日才知晓朱泮不见了?” 这便是斥责季桓未能第一时间告知阳羡,同时也怀疑季桓一手促成此事,挑拨他们扬州世家的关系。 “刺客杀人放火,劫走了本官的女儿和令弟,本官急于救火和搜剿刺客……何况 ,这令牌是两日前在震泽所获。” “朱治中的顾虑,亦是本官的顾虑。”季桓定定看着他,那一双深沉的眼眸竟看得他发虚。 是了,平心而论,收了朱家五成好处,换作是谁也不会卸磨杀驴。再者,没有十足的证据,平白和他说朱泮没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 趁着这十日,季桓亦可找回朱泮,将此事遮掩过去。 朱轻复杂得看着骑在马上的男人,神色复杂。 他想不通,乔茂捉朱泮做何? 只有一人令他顾虑,那便是朱启。若他口无遮拦,泄露了扬州的大事……朱轻抬眸暗暗打量着季桓的神色。 一开始,齐琼之和乔茂的态度,便是杀了朱泮。而今……朱轻只觉得一口郁气憋上心口。 朱氏的五成家产,就这样白白折在了乔茂手上,朱轻顿时气的咬牙切齿,面色阴沉。 他这副模样被一旁的季桓尽收眼底,只见季桓安慰道:“朱治中莫要忧心,吴郡全城业已封锁,眼下那些人,逃不出去。” 朱轻心中冷笑,面色鄙夷。季桓到底是盛气凌人。吴郡和冀州可不一样,处处是水路,鸢行军若想逃,无人拦得住。 朱轻不遇与他多纠缠,眼下朱泮不知所踪,他须得看好朱启,稳住族中事务。再不济,还有人在此,亦可帮他盯着吴郡的一举一动。 不论旁的,至少扬州地宫的那些金银,须得是他阳羡朱氏的。 “慢着。”见朱轻神色不虞,正骑着马与他擦身而过,季桓忽地叫住他。 “季令君还有何事?”朱轻颇为不耐。 “不知朱治中身旁这位是……?” 从朱轻过来到现在,他的目光仍时不时落在朱轻身后两丈远处的苍瘦文士身上。 灰衫苍瘦,须发发白,可那锐眸依旧镬铄精神,随朱轻一般,骑在马上。 此人身份非凡,莫名叫他想起那日在公堂之上,几次三番对他发难的谋士“杨晞”。 “他是——” “在下姓林名攸。”不待朱轻说完,那谋士旋即笑道。 季桓睨着他,打量了半瞬,终是没在言语。 只一行人在视野中逐渐远去,男人的眸子忽地阴沉起来。 他的耳力向来极好,纵然那行人已走远,可“文让”二字,依旧不可避免的钻入耳畔。 若他记得不错,“文让”正是杨晞的字。 第88章 第88章:强取豪夺留不住 吴郡城外的一处茶楼内,怜姜逗弄着怀中的孩子,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宋峥。 “怎么,都快十日了,还不死心?” “莫要忘了,我来此处的目的。”宋峥揉了揉额角,有些不耐。 “倒是你,为何故意将鸢行军的令牌扔到震泽旁?”宋峥睨了她一眼,冷声道,“你可知,此番过后乔茂和齐琼之更不可能放过我们!” “那又如何?越是这样,不才越有意思?你说是吗,阿澈?” 她今日未施粉黛,面色却依旧红润,平日里妖冶的眼睛清润了许多。 换汤不换药的蒙蔽手段,徒有其表罢了。 宋峥不悦地侧过眼眸。 阿澈并未回应她,只懵懵懂懂地看着她,瘪着嘴唇,好似依旧未从那时被韦允安强行扯下的痛中恢复。 怜姜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叹了口气。 “天可怜见的,往后你跟着阿姊,照样有酒喝有肉吃。我们阿澈又生的这般好,留在阿姊身边,阿姊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说罢,她一边笑着,唇瓣如同染了红的花瓣,红艳欲滴。 阿澈睁着乌黑的眼眸盯着她的脸,着实怔了许久。 因着辛宜的事,宋峥本就心烦意乱。那日见到韦允安,他更是心惊肉跳,害怕韦允安会将他们之间的约定告诉绾绾。 这样,他的卑劣,强势,算计,就再也掩饰不住。 只要一想到绾绾又被困到了郡守府,且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个,韦允安的女儿,他就心头难受。 那是他捧在手心里,娇养呵护长大的妹妹。他容不得,她被人囚作禁脔,甚至为了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苦苦挣扎。 就算不是他,那绾绾也值得更好的郎君。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阿澈不过三岁,你算她哪门子的阿姊?”宋峥面色微怒,心中烦乱,又饮了一盏酒。 闻言,怜姜眼眸微转,将阿澈交给婢女,旋即如同泥鳅一般滑进男人怀里,一双白皙藕臂登时攀上男人的脖颈,眼眸如同淬了蜜一般,仰着面容,唇瓣微张,眸光水润。 宋峥下意识反应过来,迅速看了眼阿澈,当即要将身上的女人撤下去。 哪知,娇艳欲滴的唇瓣张张合合,听清她说什么后,大片红晕霎时从脖颈蔓延到耳根,宋峥瞪着她,低声怒骂道:“你还有廉耻吗?” “爹爹莫要发这么大脾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她说着,纤细的腰肢也在他怀中扭来扭去,“若女儿哪里做得不好,爹爹尽管说,女儿即刻就改,改好了……继续服侍爹爹……” 宋峥实在忍无可忍,点了她的穴位将人从身上揪下去,气的身子颤抖。 “不知廉耻——” “爹爹~” “不许叫!再叫,我割了你的舌头!” 宋峥恨得咬牙切齿,旋即道:“乔茂那种老不死的看着怪正人君子,竟养出你这般不知羞耻东西。” 怜姜面上的笑意忽地凝在脸上,冷冷道:“你以为,除你之外,我唤过第二人爹爹?” 说罢,她也不理会宋峥,平日里艳丽的面容冷得如同腊月寒冰,久不化散。 走到木梯转角处,那抹粉白忽地顿住脚步,冷声道:“最迟再等三日,三日后,若吴郡仍不开城门,你必须得跟我走。” “不然,被那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跟上,纵然是我,也保不住你。” 宋峥呼吸一滞,正眼抬眸看她,却见她忽地又恢复那混不吝的笑意。 “当然,若你从了我,自然又是一番说法。” 宋峥当即打消了与她赔罪的念头,冷声刺回去,“痴心妄想。” …… 季桓这几日都未归来,他不回来,说明阿澈依旧没有找到。辛宜倚在连廊的长凳上,暗暗舒缓着气。 季泠和郗和都离开了扬州,宣苑只有素问和陈绿香还陪着她。 阿澈至今下落不明,她这个阿娘,在此时不该这么平静。 这几日她都差人去季桓那过问阿澈的消息,没日都要差人跑个五六趟才会罢休。许是季桓未想好如何应对她,一连几日,他都未回府。 辛宜抿了抿唇,望着几丈远外的垂花门,“今日派去的人可会来了?” 侍卫匆匆赶来,和她赔罪。夫人半个时辰前才派了人去问,一来一往,哪有这么快? “阿澈——”辛宜面容痛苦,身子有些坐不稳,赶忙扶了柱子。这几日她都在担忧季桓会不会抓了安郎和阿澈,一连几晚都担惊受怕不曾好眠。 现下她面容苍白,眼底泛青,消瘦的身影颤颤,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摔碎。 侍卫心中一紧,他想不通分明夫人叫大人锦衣玉食的将养着,却还是这般羸弱。 “我等不了了,我要亲自去找我的阿澈!”玉面芙蓉落泪,辛宜颤颤巍巍的起身。 “季桓现下在何处?带我去寻他!” 侍卫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当即找来了马车,送辛宜出去。素问也要去,辛宜面色凝重,朝着她摇了摇头。 素问不知晓这些事情,她留在府中,这样她才能毫无顾虑在季桓面前演戏。 吴县是吴郡的府城,不过两日,季桓已将吴县翻了个底朝天,依旧什么也未找到。 他目光沉沉,着实想不通到底是何处出了漏洞。于是,第三日,他带着人去了吴县的震泽渡口。此处山连着山,但山不高,他下令郡兵在此围堵。 那几个俘虏都是在此处被围堵的,旁的跳下了震泽。但那个孩子,绝不可能从震泽逃生。 听闻辛宜要过来,季桓眸光一顿,忽地又想起了那书肆楼上的清荷香。 还有那假冒的杨晞,那“杨晞”一味地揪着他“杀夫夺妻”的经历,甚至还知晓他的过往。 “清荷香——”他的目光盯着震泽泽面,那湖面寂静无风,无波无澜。 若他记得不错,一开始在吴郡官署见到她,头一次在她身上嗅到清荷香。 那,那段时间日日夜夜与她同床共枕,水乳交融的韦允安身上可有沾到清荷香? 她突然变心,宁肯忘了韦允安都要与那个轻浮男倌被翻红浪? 为了韦允安,甘愿委身于他,又为了韦允安,曾数次置他于死地。 就像她曾经爱着他时,将近十年都未曾变过心。 滴滴答答的雨珠落进震泽,碎了宁静,留下一圈圈泛泛涟漪。 季桓盯 着那一圈圈扩大的涟漪,皱了眉头。雨点并未如期落下,褐色油纸伞渐渐出现在视野里,钟栎替他撑着伞。 不是意料之中的人,季桓眸色淡漠,“此次你想好了再答,她当真没去过那家书肆?” 钟栎面色忽地一紧,那日他亲眼见夫人与那男倌举止亲密,身影交叠……许是被发现了他窥听,醒来后他整个人被锁在柴房。 待他出来时,就听见里面哗哗啦啦刺耳至极的水声,还有男女事后的温声细语。 钟栎犹豫着是否要开口,哪知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先一步夺了他开口的机会。 “季桓!”辛宜也不撑伞,下了马车提着裙摆就朝着他这边而来。 季桓眉心直跳,当即夺过钟栎手中的伞,迅速朝她走来。 “绾绾,你身子未好,怎地出来了?”季桓难得的恢复温润的面色,好似方才面上的淡漠阴沉都不复存在。 “季桓,我再问你一次,可有……”跑得太急,她喘息着,苍白的面色多了抹红晕,继续道:“可有了阿澈的消息?” 莹莹泪光闪在黑眸上,惹人心怜。 可偏偏是为了旁人。 “我正在找。”他淡淡开口,“吴县境内震泽的渡口尚有几十,绵延山坡也不在少数。” “还须绾绾再给我些时日,我会找到阿澈。”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辛宜试图推了他一下,喑哑着嗓音,泪流面满地怒道。 身后的雨水越来越大,逐渐淅沥成了一扇雨幕。褐色油纸伞下,一高一矮对视着,男人眸色复杂,女人眼中含着浓浓恨意。 见他不语,辛宜的胆子又大了几分,抹了把眼泪,指着那宽广的湖面,愤愤道:“阿澈她那么小,她如何会水?” “还有这山林,光是震泽都这么大……”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漆黑的眼眸泪光渐渐。 “你定又在骗我!阿澈,根本就找不到阿澈了!”辛宜一边哭着,一边摇着头后退。 原本雨线斜斜,沾湿了她的大片裙摆,眼间她又要出去,季桓眸色一惊,当即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困在怀中。 “会找到阿澈的……”尽管他并不喜欢那个孩子。但绾绾态度坚决地要跟着那个孩子下黄泉,这令他不得不警剔。 辛宜挣脱不过,心中积攒许久的恨意消散不下,当即一口咬上他的上臂。 她本就生了一双尖锐的虎牙,上次在马车上直接咬断了他的指节。这次的力道并不算轻,季桓面不改色,垂眸直直打量着她。那只被咬的手臂依旧牢如铁钳,如何也不放手。 “会找到的。”季桓垂眸安抚着她。 辛宜恍若未问,咬得解了气,恨恨地盯着他,旋即提着裙摆跑进了雨幕中。 雨势未有变小的趋势,她踩着泥泞,月白的裙摆都沾了点点泥浆。跟着他的侍从,踩着泥泞四处寻人。 看到这一幕,喉中仿佛堵着什么,不上不下。季桓侧眸看着自己那依旧隐隐发疼得手臂,弃了油纸伞,不顾女人的阻拦,将人打横揽腰抱起,进了马车。 辛宜不甘心,挣脱着她的束缚想要出马车。二人湿漉漉衣衫贴在身上,黏在一处,季桓将她紧紧扣在身上,逐渐感受到了她身上带着湿漉的温热滚烫。 “你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我的阿澈!”挣脱不得,辛宜怒道。 “外面下着雨,等雨停了,我陪你一同去。”男人叹了口气。感受她身上的滚烫,想抬手探探她的额头,却被辛宜一手拍下。 正好打落了那节断指,黑暗中,听的男人痛苦的闷哼一声。 “外面下着雨,可是阿澈也在淋雨!她在淋雨呢,季桓,你看不见吗?”情绪蓦地起伏,辛宜重重喘息着。 良久,她嘲讽笑道:“是了,你这种人没有心,没有眼,你怎么会看到的我的女儿在淋雨。” “她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我的女儿。”辛宜自顾自道,她目光无神,趁着季桓俯身的动作,挣脱了他的怀抱,要跑出马车。 “绾绾!”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怒气,有些气急,辛宜心下顿时惊起,但又不敢表露,依旧保持着方才那癫狂入魔的神情。 “你在此等着,我下去替你去找阿澈!”季桓实在无奈,又怕她淋雨,怕她被自己方才的冷漠吓道,安抚道: “绾绾是我夫人,阿澈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么可能会不疼爱她?” 辛宜神色愤愤,未理会他。待季桓下了马车,她提着裙摆也跟着跳了下去。季桓心惊肉跳地看着她又跳下,最后无奈,着人给她拿了把伞。 雨水淅淅沥沥,逐渐成了斜斜雨丝。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河畔,盯着那河水怔神。 季桓跟在她身后,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生怕她又如以往,一个不留神跳进河里,离他而去。 “阿澈,阿娘在这!”辛宜看着那河面,出了神。 余光稍稍留意到一旁的男人,辛宜声泪俱下,捂着唇哽咽道:“你不要离开阿娘,阿娘这辈子就只剩你一个孩子了。” “阿澈——”辛宜不理会男人,继续漫无目的走着。 察觉她有意想着河中央而去,季桓眸色大惊,当即上前两人拦住。 “绾绾,你疯了不成?” “我没疯!”看着他点漆般的黑眸,辛宜不停地摇头,“我没疯,我没疯!” “我只是想阿澈了!” “只要我跳进去,就能看见阿澈了。我没有旁的亲人了,我只有阿澈了。” …… 翌日,辛宜依旧如此,任凭季桓如何劝,她依旧要跟着过去,寻找阿澈。 头一两日,她喜欢沿着河边,踩着湿滑的卵石,走得每一步季桓都担心她会摔下去。更有甚者,只要他一个不留神,她准会走进河中央。 接着第四日,第五日,湖畔走完了,他们一行人该去山中搜索。辛宜定要跟去,她的哭笑声在山林回荡。 一会唤阿澈回家,一会又哭又闹,说阿澈不见了。 季桓无奈,亲自在一旁守着她。不让她跳下较陡的斜坡,也怕她叫带刺的灌木伤到。 终于,又过了半月,季桓彻底沉默了。 阿澈,确实丢了。 将吴郡上下翻来覆去,连个人影都找不到。甚至他之前怀疑归月楼地下有通道,归月楼在那场大火中早就烧没了,地下确实无旁的暗道。 他最担心的事仍 是发生了。 季桓迎风而立,蓦地有一瞬间,他忽地无措慌乱起来。 他已许久不曾有些这种情绪。 韦允安死了,那个孩子丢了,他好似,再无什么能拿捏得住辛宜了。 心尖猛地悸痛,季桓忽地发现。 他,再留不住她了…… 第89章 第89章:强取豪夺求死 辛宜躺在榻上,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直直盯着帐顶,望眼欲穿。 再有一点,就差一点点了,她就能脱离这苦海,去寻安郎和阿澈。 昨日她割了腕,血顺床榻蜿蜒下流,沾湿了被褥和她霜白的寝衣。腕口疼得钻心刺痛,疼得她躺在榻上,在无一丝气力。 得知这个消息,季桓匆忙赶进宣苑,握着她鲜血淋漓的两只手腕面色煞白,惊愕恐惧却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绾绾……”她这是铁了心要离他而去,那两只纤细的腕子,鲜血淋漓,仿佛怕割一个腕子死不成,她竟狠心割了双腕。 季桓不知自己该用何等目光看着她。一颗心被敲得稀碎彻底,碾成残渣,一丝都留不下。 那鲜血喷涌而出,似潺潺溪水,流淌不止。程歧来得及时,手忙脚乱得替她的双腕止了血。 从她割腕到伤口包扎完成,前后不够一盏茶的功夫,季桓垂眸捧着她的腕子,双手隐隐颤抖。 “绾绾,你便是这般恨我……” 温热顺着脸庞滑落,逐渐温凉。季桓喘息着,后知后觉,在手背上感受到了那丝丝凉意。 辛宜睁着眼眸,但双眸放空无神,她脸庞瘦削,唇瓣再无一丝血色,形容枯槁。也不回应季桓的话,仿如一具死不瞑目的尸身。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干什么。割腕多疼啊,血管割开那一瞬间,疼得她流泪,全身的血都要流尽了,她明显感受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失…… 可她甘愿堵上这一把。季桓身边只有程歧一个医者。只要他替自己把脉,之前孩子和小产的事就瞒不住。这样,她苦心孤诣筹备已久的计划就满盘皆输。 割了双腕,在恢复前,这世间便极少有一个医者敢替她诊脉。 季桓抬眸,将余留的那抹泪意压了回去,另将她的腕子放回被褥,又替她掖好。 “我也是你的亲人。我们是夫妻……” 辛宜没回答,但男人明锐的视线落在她另一只放在被褥上缠着纱布的手腕上,刚包扎好的纱布又渗出一抹殷红。 “可你再恨我,也不能自戕。”季桓垂下眼眸,心中倒吸一口凉气,郁气也闷在心口,格外难受。 他从程歧那接过药,拿了引枕立在床头,一只手托着辛宜的后背,想扶着碗喂她喝药。 辛宜未配合,无论如何,她始终目色沉沉盯着前方,合着唇瓣,不理会他。 季桓无奈,只能吩咐旁人给她喂药。 辛宜依旧没喝。 季桓慌乱地看着她,唇瓣微颤,却又说不出话,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只想她能留在他的身边……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各种手段他都试过了,通通无用。 他不想看着她死,他怎么舍得她死呢? “绾绾,要如何你才肯喝药?” 脑海中闪过一道身影,季桓眸光晦暗。她在乎韦允安,在乎阿澈,在乎郗和,甚至连素问都在乎,就是没有在乎过他。 听他说这话,辛宜眼眶泛红,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坐起身,纤细的手指一把上前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哭笑着: “又想用素问来威胁我?”女人嗓音嘶哑,仿如破了的风箱,“我告诉你,再也,不可能了!” 苍白面上又哭又笑,因为牵动腕上伤口,又有不少血从腕上迸流,浸润纱布,落在季桓的衣襟上。 “我死后,正好素问能随我一起走,这样,我们一家人就永远在一起。有阿翁,有安郎,还有我的阿澈……” 说完这些话,辛宜再没了气力,身子下跌,男人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小心翼翼地揽着她的后背。 “不会的,绾绾,我们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我不会让你死!” 辛宜的意识渐渐模糊,再醒来时,便是今日,感受到唇腔里一股浓浓的药味,她皱了皱眉头。 是啊,尘世流年,光阴正好,她还有安郎,阿澈,素问他们,她怎么舍得死呢? 辛宜无奈了,她昏迷过去,定然是有人给她喂过药。可他这般囚着自己,一时半会也不是个办法。 辛宜动了动手腕,没了昨日那般巨痛,她才舒了一口气。堪堪侧眸,视线里出现了一架烛架,鎏金烛架上星星点点燃着数支红烛,将昏暗的室内照得恍如白昼。 辛宜抿了抿唇,刚欲起身,旋即有侍女过来扶她。 “夫人醒了,夫人许久未曾进食,可想吃些什么?奴婢这去准备?” 辛宜默了一瞬,才道:“告诉他,我想吃他做的藏心鱼丸汤,鱼要他亲自去震泽捉的白鲢。蟹,要东海中的青蟹黄。” 闻言,侍女面色僵了一瞬。要大人亲自去震泽捉白鲢,还去东海捉青蟹?且不说吴郡封城,来往东海郡得一日,光是青蟹,现在也不应时,青蟹不出,要大人去哪里捉? 不过这都与她没有关系,侍女想了想,旋即去禀告季桓。 房内没了人,辛宜撑着身子起身,她扶着拔步床,目光直直走向那烛台。隐秘的兴奋直冲心头,辛宜抬头看向四周,地板房梁皆是木制。 霎时,她一个使劲,将那烛台推倒,金黄的火苗顺着系着帷幔的木柱,吞噬着扩大。 辛宜剧烈地喘息着,凝着那火苗不停向后退。真到火烧向眼前,她仍然无法避免地害怕,正如那日吴郡城中起火,她抱着阿澈,腿发了软。 火势越烧越大,而她却又一次不争气地腿软了,想退都退不得。 辛宜喘息着,跌坐在地上,依靠着双臂后撑,慢慢挪开,远离着火的地方。 同时,余光时时留意着格门。辛宜皱着眉头,将身上的外衫脱下,露出雪白的手臂和圆润的肩膀。 身上只着一件小衣和下裙,辛宜抱着手臂看着那烈火蜷缩着。 烈火熊熊,很快就窜上了房梁。辛宜看着那火苗,怅然出神。 侍女过来传话时,季桓听了她的话,并未恼怒,反而送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她终于肯吃饭了。就算她此刻想吃龙肝凤髓,他也会想方设法地为她弄到手。 季桓本欲连夜去震泽,还未出门,一股浓烟穿进鼻腔。直到府中奴仆传唤走水,男人当即大惊失色,慌忙撂下书册赶向宣苑。 听着疯狂乱跳的心,一路上他都不敢停歇。越接近宣苑,浓烟越重,跨进垂花门,宣苑正房西侧已烧了小半。 侍卫仆从前赴后继地救着火,有侍卫在耳边通禀,“大人,属下几次进去,想将夫人带出来,夫人死死抓着柱子不撒手,属下不敢——” 季桓面色苍白,目光灼灼盯着那正房,不待侍卫说完,他猛地推开房门,也不管烧得正盛的烈火,直接绕到火势最大的里间。 “绾绾!” 地上的女人披头散发,跌坐在地上,一双纤细的藕臂死死抱紧柱子。怔怔看着烈火灼烧着她的衣袂…… 脑海中仿佛又什么炸开,怒火与恐惧疯狂交织着,与这烈火一同,狠狠灼烧着他的心。 男人当即上前,一把扯下那被灼烧的裙摆。又将身上的大氅脱下,裹在她身上,抱着她一言不发匆匆跑出了宣苑。 夜风吹拂,覆在身上的大氅被吹起一角,露出沾了黑尘的纤细脚腕。顿时,院中的侍卫仆从全部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季桓抱着人去了他住的前院,一路未停。 到了前院,男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妻,依旧不肯松手。 前日跳河,昨日割腕,今日又纵火。他不敢放手了,更不敢让她再离开他的视线。 他太怕了,她就像一缕飘浮在空中的柳絮,他永远都握不到。 昨夜,趁着她虚弱昏迷,他一口一口地将药渡给她。夫妻夫妻,本该要同甘共苦。 赶到宣苑,见她脱了衣衫,坐在房中看着烈火发愣,他的心在那一刻如同坠入冰窟。 她是真存了死志,这般外面的那些侍卫便不敢碰她,顾虑她的伤势,膀肥腰圆的婆子更不敢随意拉扯她。 她又想离他而去,就算去死,她也不肯同他在一起…… “绾绾,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他垂下眼眸,温凉得唇瓣落在她的额角,混着另一滴温凉,激得辛宜霎时猛睁双眼。 二人旋即对上视线。 漆黑的眸中闪着恨意,辛宜想从他怀中挣脱,周身却无气力。 “绾绾,别丢下我。”将人抱得更紧,男人的唇贴在她的额头上,漆黑的眸看着她,含着说不清的情愫。 “绾绾,求你……莫要走……”喉咙哽咽,又一滴温凉嘀嗒,落在她的脸上 。 辛宜警惕地盯着他。从陈绿香的事,她明白了季桓说的话,她一个都不能信。 喉咙中一阵难耐,辛宜顿时咳了起来。察觉二人还在抱厦,季桓当即抱着人进了房内。 将辛宜放在矮榻上,男人找来湿帕子,俯身,耐心地擦着她身上的黑尘。 辛宜躺在榻上,目光放空,也不理会他,怔怔出神。 擦完后,男人又反复检查了她腕上的伤口,重新换了纱布,在触碰到她的时候,辛宜躲开了他的动作。 “我累了。”辛宜开口道。 “好,我先出去。”季桓目光落寞,盯着她道。 “你留不住我。”在他转身之际,辛宜冷声道。 “今日之事,有一次就有二次三次。季桓,你还要继续自欺自人吗?” 男人瞳孔猛地一缩,苍白的面上强掩着温润的笑意:“绾绾不会抛下我。” 辛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当着他的面,忍着痛,右手紧紧攥起了受伤的左腕。 “你留不住我。我会撞墙自尽,悬梁自尽,吞金,咬舌……”一滴滴鲜血顺着纱布继续蜿蜒,昨日才堪堪结痂的伤口,顿时又鲜血淋漓…… 眸色惊惧,垂在身侧的指节隐隐发颤。心口悸动的疼,季桓忍着痛,试图靠近。 只见那血愈发蜿蜒,将她身上仅存的月白小衣也染得鲜红。辛宜唇瓣霎时无了血色。 “住手!绾绾快住手,血止不住,你会死!” 唇角艰难地扯着笑,辛宜望着他,疼得喘息着。 “季桓。” “要么……我今日死在这里,要么……放过我罢。” 第90章 第90章:强取豪夺这次,她逃不掉。…… 啪嗒,啪嗒,血珠滴落在被褥上,敲击在他的心口上。季桓死死盯着那蜿蜒成河的血,终是慌了神。 他毫不怀疑,若是再这般僵持下去,下一瞬,她就会因血尽而亡。 季桓抬眸,视线回到她苍白如纸唇无血色的脸旁上,凝神了一瞬,男人声音颤抖着: “绾绾,快住手,我答应你,放你走!” 辛宜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那血珠顺着她的手腕,还在淌血。女人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他,形容枯槁。 “我不会骗你。”季桓眼眸猩红,上前一步,继续哽咽道:“我会送你离开,你想去何处,我都会送你走。” “只要,我求你,只要能你莫再伤害自己!” 看着她腕间淌血的那一瞬间,季桓忍着惊惧,眸中思绪重重,如潮水汹涌澎湃。 比起她死,他更希望她活下去。她若死了……她若死……季桓实在不敢想象那个痛苦的结果。 可笑他机关算尽,手段用尽,却再也,留不住她。 她若活着,活在他的视线之内,等她缓过了这阵子,他还可再去寻她。 他们才是夫妻…… 季桓彻底不敢逼她了。 “绾绾——”季桓眸色沉沉,苍白的面色凝满焦虑。 “我要素问同我一起走。”手下力道渐松,血流渐小,辛宜盯着他,冷声道。 察觉他迟疑了,辛宜又用力,腕上的血依旧蔓延成河,辛宜警惕又厌恶地看着他。 “好——” “好——” 季桓的视线依旧落在她的手腕上,语气再一次乱了。 “都依绾绾,都依绾绾。”季桓的心随着她腕间的血拧在了一起。 “不过,若你要走,等你身子养好——” “即刻!”辛宜声音怒道,“即刻!就算我死在路上,也与你无关。” 她转眼又看了房内四周,有些无力,喘息着,“我宁肯死在外头,也不要与待在一处!” 钟栎在抱厦外候着,隔着支摘窗,季桓以目示意,令他去请程歧。 “好,都依你——” “只是更深露重,夜路难行,你总得与我说去何处,我派人送你一程。” “不必。”辛宜依旧拒绝。面容冷酷,似冬月寒霜。 “我死——”话还未说完,榻上的身影似乎再也支撑不住,瞬间跌在了榻上。 男人瞳孔猛地一缩,心剧烈狂跳,赶忙上前,去看她的手腕。 好在程歧来得及时,叹了口气,又继续将她的腕子办好。 “大人,夫人的伤口已是第二次崩裂,若再崩裂,恐怕大罗金仙来了也没用。” “她割得是腕子,血管割破,向来难止血……” 止不住的话,人就血尽而亡…… 季桓怔然听着他的话,目光从未离开辛宜,大掌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紧扣。 辛宜是被浓郁的药味薰醒的。睁开眼,蓦地见双眼猩红的男人在她旁边,辛宜还是吓得失神。 季桓上前握住她的手,“绾绾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辛宜倒不曾忘记那日的事,睁眼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何时放我走?” 她态度决然,季桓知晓,已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叹息道,“等绾绾身子养好。” “我今日就要走……”辛宜道,怕他算计,眼看着手心又要碰到她的手腕,季桓当即大惊失色。 “好——” “今日便送你出城!” 季桓这回当即说到做到,先派人了素问过来,又着人找来一辆马车,上面装的各种药,换洗衣服,甚至还有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 “我先送你出城。”他看着辛宜,怅然神伤,似痛苦又似焦灼。 费了好大一通功夫,险些搭上了她大半条命,出了郡守府的那一瞬,素问扶着她,跨过了门槛。 季桓没有露面,辛宜病殃殃地躺在素问身上,也顾不得旁的。只静静看着素问。 车夫是他的人,马车也是他的。这样,她想去何处,依旧还在他的视线之中。 辛宜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丸药,不动神色地放入口中。之前她与郗和说过她的计划,郗和无奈,给她备了好多药。 这几日她失血过度,确实也该将养一番,好好补补亏损的身子。 “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啊?”素问倒了盏茶,递给她,漆黑的眸中满是期待。 “并州。”辛宜未有丝毫犹豫。并州离扬州千里迢迢,她暂且不会再遇见季桓。 安郎将阿澈带离了郡守府,也不知他是否出了城?当初他们一同约定过,要去并州。 吴郡当下仍在封锁,辛宜掀开车帘,城门前的柳枝恰恰拂过她的脸庞。车夫上前通报,守卫并未拦她。 …… 十二里书肆坐落于吴郡城西,因着此处邻近书院,平日里生意往来还算红火。 未入其中,在外便能看见三层楼高的书肆,但鲜少却有人知晓,这书肆地下,同样别有洞天。 林观仍如平日那般,闲散悠然,不动神色地沏着茶。 “郡守府的探子来报,尊夫人今日已经离府。” 另一边,男人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几分,遮掩中眸光的激动,淡淡开口道:“那便好,只是我听闻朱治中也来了吴郡?” “没错,兄长来此,是为了朱泮的事。” 林观与朱轻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奈何林观幼时体弱,养在了母族,他与朱轻并不亲厚。 “朱治中答应过我,会杀了季桓。眼下我们却被困于吴郡……”韦允安淡然道。 “这便是你们阳羡朱氏的诚意?” 韦允安长指点着桌案,质问道,“若我记得不错,朱泮数日前就已死。治中大人的五成——” “不过一个朱泮!死,便死了。”林观面上的温润顿时不复存在。茶盏重重搁在桌案上。 “当初我允你来看辛宜,不曾想你锋芒毕露,这才惹了季桓怀疑。” “大人扪心之问,可有诚心助我杀季桓?”韦允安抬眸,面色冷硬。 他不能全信朱氏,那朱轻得知朱泮的死,竟毫无动作。若朱轻借此发难,哪怕只是找季桓讨要一个说法,他们眼下都不至于被困吴郡数日。 “你们真以为,季桓来此是为了吴郡水患?若真如此,他便不会提用朱氏五成家产之事换朱泮,更不会立即又杀了朱泮。” 林观眯起眼眸,想起兄长去寻乔茂的事。季桓将线索处处引向乔茂,可乔茂真想动手,一开始就会悄无声息杀了朱泮,不会给兄长犹豫的理由。 “冀州崔氏已蚕食了扬州会稽郡,眼下扬州吴郡也另有其主,吴郡陆氏覆灭,阳羡朱氏的五成家产……”韦允安道。 林观的面色随着韦允安的声音变化莫测,最后面色阴沉,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出了房门。 韦允安默默拿出怀中的藕荷绸带,叹了口气。 …… 派出送她的人回了府,季桓听着车夫的回话,心被剜空了一块。 “出城门前,夫人命属下另寻了车夫和马车……无论如何,夫人都不肯让郡守府的人跟着。” “夫人还去了成衣铺,出来后就换上了新衣裳……” 她这是要彻底与他斩断联系,对他避如蛇蝎,甚至还要逃离他。 季桓静静听着,带车夫退下后,无力地揉着眉心。好在,他仍派了一队暗卫保护着她。 他怎能忍心叫她身死在外。 “主上,程歧来了,在门外候着为您施针。”钟栎道。 季桓颔首,近日来他已习惯程歧的手法。在他的针下,他心悸的次数确实比以往要少。 程歧按着惯例,雷打不动地查看了他以前的伤处,这才专心施针。 “大人,今日怎未见夫人?她的身子还未好透彻呢。”程歧问道。 不见季桓回应,程歧自顾自道:“哎,小人行医多年,就未见过夫人那般烈性的女子。” “这人呐,年轻气盛的,她定是叫顾道生那小徒弟迷了眼,分不清珍珠和鱼目,仗着自己身子底好,可着劲儿地作贱自己的身子。” 闻言,榻上的正施针的男人倏地睁开眼眸,吓得程歧当即悟住了嘴。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还望大人——” “你再说一便!”季桓打断他,冷声道。 “可着劲……作贱自己的身子?”程歧弱弱道。 “上一句!”季桓仿佛捕捉到什么要点,抬手拔了面上的针,当即起身冷冷看向他。 “身子底好……” 程歧观察着他的面色,又想起都是因为顾道生那老东西,神情愈发愤愤:“顾道生和那他徒弟向来徒有虚名!上次他那徒弟竟然还敢对夫人下毒!” “大人是不知道,数月前小人也应召来了郡守府为夫人诊脉,顾道生和他那徒弟也在,当时顾道生和他那徒弟都说夫人小产,可小人诊得,夫人毫无滑脉的症状,又何来小产?” “你说什么?”男人眸光沉沉,面色骤变。 程歧清了清嗓子,在季桓发怒前先一步跪下,“大人,当初顾道生在扬州的名气确实比小人大,那日吴郡大多数有名的医者都来了,顾道生……顾道生说夫人小产,若小人……小人怕遭人唾弃……” 季桓呼出了一口闷在心底的郁气。面色阴沉到了极点。 “夫人当时只是气血亏损,若大人不信,可寻旁的医者来求证,或……或是,找到夫人当初所用的药方……药渣也行,一验便知!” 不待程歧说完,男人当即拂袖离去,径直到了书房。 东侧供案上,那两盏长明灯依旧在燃着,牌位上的面描金的字迹“季梧,季萱”在烛火下闪闪发光。 心头蓦地一紧,仿佛有什么转瞬而逝。季桓死死盯着那牌位,颤抖地手抚摸着上面的名字。 “主上,我们的人日夜蹲伏,十二里书肆仍有您之前说的清荷香,可夫人并未去过。”钟栎进来道。 钟栎盯着男人的背影,想起素问,眯了眯眼眸,继续道:“主上,那日属下跟随夫人去茶楼。” “夫人在房内与那檀奴行事……属下中了迷药,再醒来时,被困在柴房,出来看……听见夫人仍在水中沐浴。” “下去领罚。”季桓微微侧过脸,扔下一记锋利的眼刀,眸光冷厉,另一半面庞隐在暗中,忽明忽暗,分外阴沉。 思绪乱成一团,季桓袖中的手仍在颤抖,他再次抬眸看向那排位,薄唇紧抿。 下一瞬,男人怒吼着,当即抬袖拂去桌案上的长明灯与排位,佝偻着上身,双手死死撑着案上,任凭灯油灼过他的手背,季桓依旧不为所动。 都在骗他! 季泠骗他,郗和也在骗他,顾道生骗他,就连她,她竟敢狠心,拿着孩子欺他骗他! 怪不得在给孩子超度那日,她宁肯去与旁人欢好,都不肯过看一眼来。她那日看着他为了季梧和季萱执着的模样,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会觉得他十分可笑。 她好狠的心! 季桓渐渐撑起身子,目光凌厉,试图去平缓情绪。 近日来事情太多,疑点重重。十二里书肆的清荷香始终是他心头的一颗刺。 长明灯油尽洒,淋在桌案上,借着火苗,窜得起火。季桓依旧未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他垂眸盯着那火苗,一点点吞噬灵牌。 那日公堂对驳,那“杨晞”话里话外都是指责他“杀妻夺夫”,他刚要派人捉那那人,她顿时便晕倒在场。 心尖狠狠揪痛,若他记得不错,那日的“杨晞”,身形瘦削,灰发发白,试图真有那个人的几分影子。 而十二里书肆莫名出现的清荷香,钟栎昏迷的那段时间,她究竟是在与人共赴巫山,还是留给他的障眼法? 他到底忘了,辛宜从来都不是一个朝三暮四之人! 她能喜欢他将近十年,为了韦允安能不顾及性命,甚至连她的女儿都不顾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日另寻旁人? 还有那个孩子为何会平白无顾的失踪?他寻遍吴郡,都不见人! 现在,连她也走了! 慌乱与无措在心头疯狂交织,袖中指节攥得咯吱作响。 季桓闭上眼眸,唤来了侍卫: “即刻封锁十二里书肆,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本官找出来!” 至于另一个人,季桓恨恨咬牙,他确实不该放了她。 那个人还活着,她怎么舍得死呢?走时不是连她在乎的侍女都带上了? 与人巫山云雨是假,与那个人暗中私会,瞒天过海才是真! 他将真心捧上,却又一次被践踏,被利用。 她还是利用了他的心软,去寻那个人。 男人抬眸看向被烛油灼红的手背,眸色晦暗,阴鸷的面色忽地传来一阵诡异又兴奋的冷笑。 “辛宜,你永远别想弃我而去!” 接着,季桓当即下令封锁吴郡全郡。牌位上的描金字迹早已模糊,男人盯着烈火,唇角扯着冷笑。 这次,辛宜她逃不掉! 90-100 第91章 第91章:强取豪夺“他不可能这么好…… 马车出了吴郡,行得飞快,辛宜一刻也不敢耽搁。 连日舟车劳顿,她渐渐有些吃不消。素问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急得唇角起了一圈水泡。 “小姐,我们就这样去并州?”虽暂时逃了出来,但世道并不太安稳,他们两个女子奔波在这世间,素问依旧放心不下。 这话倒是提醒了辛宜,已经过去了数日,季桓虽未发觉安郎和阿澈的存在,可她也不知! 就算要走 ,也要他们一家人一起走。她一个人去了并州,安郎和阿澈要怎么办? 辛宜捂着唇轻咳着,眸光看向车壁上挂着的弓箭。她如今也算手无缚鸡之力,只有射箭一艺,若出了事,她也能自保。 “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等着我夫君和阿澈一起。”辛宜蹙眉道。 素问没见过韦允安,但和阿澈相处久了,自然知晓她的容貌随了她父亲。 阿澈眼睛圆润乌黑,琼鼻玲珑小巧,面庞白皙,想来她父亲也是如此。 素问握紧辛宜的手,疑惑道: “那小姐的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辛宜没有立即回她,想起韦允安,紧蹙的黛眉终于舒展,眸中若盈盈秋水,“与那人不同,他是朗朗明月,铮铮君子。” “且性情温和,待我极好。” “这么说来,和郗大夫倒是很像……”素问小声道。 行得太快,车帘被风吹起,外面的翠绿迅速被落在后面。也正是此时,黑影迅速掠过,辛宜登时握紧了手中的弓箭。 “小姐……”察觉她的异常,素问轻声地唤她。 辛宜面容苦涩,愤愤地盯着那车窗,“我就知道,他永远不会那么好心……” 蓦地想起另外一人,素问面色有些不自然:“会不会是派来保护——” “不!他向来身居高位,心狠手辣惯了,又怎么可能容忍被我威胁?”辛宜握着弓箭,决然道。 “停车吧!”身子正不舒坦,辛宜蹙眉叫停了车夫。 马车停在了一处积水的洼地,上面零星躺着一块块卵石。洼地积水成潭,倒映着连绵群山。 辛宜盯着那水面,握着弓箭目光沉沉。她一步步朝着那潭中靠近,余光不时留意着四周。 她越靠近潭中,隐在枝叶后得数道身影果然不断靠近。 “小姐!”素问想上前拦她,辛宜回眸,淡淡看着她,“无事,我饿了,想喝口清水。你去林子为我寻些蔷薇茎,切记要剥了皮,用帕子包起来……” 素问颔首,头也不会了走了。 她与小姐一早在车上就曾商量好了,若想隐匿行踪,季桓的那些人,根本留不得。 待看不见素问的身影,辛宜加快了步伐,不过三两步,就已跑近潭岸。蹲在岸旁,大半身子俯看着水面,余光却一直留意着身后两侧。 果然,见那些黑影越来越近,辛宜不再犹豫,当即噗通一声跳下水。 察觉身子不停下坠,辛宜奋起挣扎,拿着弓箭快速向对岸游去。 手腕上曾缠着纱布,纵然是春日,潭中水仍冷得紧。辛宜咬着牙,伸手摸向岸边的枯草,迅速上岸。 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来不及喘息,看着水中挣扎游动的身影,她后退几步,执起弓箭射了去。 接连射了五六箭,清澈的潭面上隐隐混着殷红。见那些人再没上来,辛宜仿佛被抽空了气力,跌坐在地上,死死捏着手中的弓。 正巧此时,素问也归来了,她迅速从马车中拿出大氅,裹在辛宜身上。 “方才有几个很跟着我,我用了银针……”素问抿着唇,面色有些不太自然。 还是从邺城的地牢中,钟栎教给她的防身之术。那些暗卫,是季桓的人,也是钟栎的手下,她这番做也算恩将仇报…… “素问,别难过,等去了并州,我……我们便自由了。”辛宜安慰道。 “再无人能禁锢我们,以后你想嫁谁就嫁谁……咳咳……” 季桓的人死了,辛宜还是不大放心,又让车夫向西走了三十里处,正好此处有处檐崖,能暂时遮风挡雨,二人在此生了火。 …… 自那日不欢而散的交谈后,林观果然再也按捺不住,当夜带着韦允安出了书肆。 林观和韦允安佯装成贩夫走卒,在城门处观察了一阵。近来城中戒备愈发森严,想来与绾绾出逃有关。 “这条路怕是不行,我们最好走水下。”韦允安盯着城门,严肃道。 林观没说话,只是眸色复杂不知在思量什么。二人正愣神间,一旁的商贩忽道: “他们都说墙那头吊了个脑袋,怪渗人的,我小舅子在守城楼,昨夜还是他喝多了说漏了嘴。” “那此处挂着得脑袋是啥模样?”另一商贩道。 “听闻是吴郡水患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命人绝了震泽的堤坝,修了快十年的堤坝跟纸糊上去的一样,当时洪水可死了好多人呢!” 韦允安拧眉,暗自思忖着。季桓审吴郡水患的犯人是朱泮,可朱泮已死了快十日。春日渐暖,尸身怎么可能不腐烂?还挂于墙头? 若真揪出幕后主使,又恰恰此刻在吴县……韦允安抬眸暗暗观察着林观。 “莫要这番看我,他既命丧于此,也是他的造化。” 说罢,林观拢了拢斗笠,转身就走。 韦允安盯着他漠然的背影,乌黑的眼眸蓦地黯淡。 若猜得不错,此刻被挂在城门上的脑袋,十有八九就是朱轻。 他先一步与林观透漏了朱泮已死的消息。这样,季桓利用鸢行军引乔茂和朱轻内斗的算盘就落了空。 朱轻定然会恼羞成怒,想回去与乔茂他们联兵讨伐吴郡。 但朱轻还未来得及回去,季桓就先发制人,斩杀朱轻,借着吴郡水患一事为此遮掩。 季桓会顺理成章地吞并陆氏和乔氏的产业。 朱轻若死,那阳羡朱氏的宗子就只剩林观。虽只有五成,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这般漠然,倒也说得通了。 世家凉薄,果然名不虚传。韦允安抬眸,叹了口气。眼下他们最重要的是出城,出了城,他不能再跟着林观。 二人最终沿着水路,从震泽逃生。 几乎他们一出吴县,探子就进了郡守府。 出了震泽,林观旋即在附近的镇上买马匹,依旧从容自若。 “等等,你是不是知晓什么?”韦允安盯着起了涟漪的湖面,若有所思。 “季桓杀季朱轻的那一刻,乔茂与齐琼之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 “再者,季桓已起了疑心,竟未封锁渡口?” 韦允安当即反应过来,心中闷闷。 这时林观才堪堪抬眸看他,不屑笑道:“我阳羡朱氏,并非只有朱轻一人。” 阳羡在吴郡西,吴郡有何风吹草动,阳羡即刻就能收到消息。季桓派出的那些人,早已被他动过手脚。 “莫要再言语,先回阳羡,至于辛宜,我会派人去替你寻她。”林观不耐道。 只是林观未告诉他的是,吴郡只是扬州的一个郡罢了,这偌大的扬州,始终在扬州世家手上。 若吴郡有异,邻近郡县和封国便不会坐以待毙。 一路上,韦允安始终如林观所言,沉默寡言。他也渐渐感受到了周遭的威压氛围。 越往前走,夜幕的下的山峦巍峨起伏,压在人心头。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若是绾绾从吴县出逃,会不会向西?从吴郡向西,阳羡是必经之地,穿过阳羡,从荆州北上,再穿过豫州和司州便可到达并州。 余光瞥见前当的林观,韦允安暗暗握紧缰绳,当即一拽,调转了方向,向着旁侧的山林而去。 “韦允安!”发觉他要走,林观当即大怒,也调转了方向,前去追他。 扬州世家与季桓的一战不可避免,此时绝不能让韦允安落在季桓手上。 扬州地宫舆图里面的金银珠宝堪比国库,用此做军饷,何止是季桓,就算是覆了天下也不在话下。 “韦允安!”林观面色狰狞,当即从背上去下弓箭,挽起弓,朝着韦允安射去。 察觉威胁,韦允安登时侧身,躲过了破空声的侵袭。他踩着马镫,双腿夹紧马腹,速速疾行。 山林中枯枝太多,划拉过他的脸,留下一道道血痕。行得漫无目的,可心底见到她的念头太过强盛,容不得他停下。 山林尽头是一处崖壁,韦允安迅速转向,来不及思量,沿着崖壁继续疾行。 下山的视野蓦地开阔,前 方隐隐还有火光,韦允安顿时心头一紧。 辛宜和素问正坐在火旁烤着衣物。 林中的动静太大,辛宜当即披起衣衫,藏在了马车后,握着匕首,警惕地看着四周。 “绾绾!”心弦撩动,韦允安收住速度当即下马。 “绾绾,眼下没时间了,快坐上马车,随我离去。” 处理掉季桓的暗卫后,辛宜当即给了银两遣散车夫。 眼下整个山林间只她和素问二人。蓦地看见韦允安,心头又惊又喜。 二人还未温存,身后忽地响起马蹄声。韦允安心中警惕,上了马车,就要驾车前行。 “韦允安,站住,你若敢毁约,我必不会放过你!”林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驾!”韦允安并未理会,扬起马鞭,驾车下山。 道路崎岖,马车在山林中横冲直撞。林观停下马,冷冷看着这一幕,在韦允安快要转向时,挽弓对准那马的脖颈。 “嗖”地一身,长箭穿透马颈,拉车地枣红马发出一声悲鸣,旋即被马车的力道带着向山下而去。 “绾绾,快,快下车!”韦允安回头朝向车窗道。 枣红马已死,车速依旧快地紧,且又道路上乱石交叠,邻近下坡,若不跳车,必会被马车带着滚下山去。 韦允安摔在地上,马车过后,看着另一旁躺在地上的两个女子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绾、绾绾!”韦允安挣扎着身子起身,向她靠近。 恰在此时,皓月下,隔着层层绿荫,韦允安忽地看见,林观坐在马车,挽起的满弓,径直对准了辛宜。 短短一息间,不容得他思量,破空声朝着辛宜的面门隔空而来。韦允安想也不想,当即扑向辛宜。 “安郎!”辛宜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从素问怀中挣扎着起身,也扑向韦允安。 终是辛宜快了一步,半边身子扑倒了韦允安,将他揽向怀中。 箭矢锋利又迅速,横冲直撞,拦截了林观射出的那只箭矢。倏地一声,两只羽箭没于草丛。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冥冥之中,辛宜好似听到了两阵破空声。 “安郎,你没事就好。”辛宜抱着他,一颗心紧张又不安。 隐隐有闷哼声,辛宜担忧,要检查韦允安的伤口。却在抬眸时,忽地看见对面方才那挽弓射箭的林观唇角洇血,心口插着箭。下一瞬,直直从马上坠落。 而他的身后,男人一袭玄黑锦袍,眸中阴鸷,目光凌厉。居高临下地坐于马上,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第92章 第92章:强取豪夺双夫对峙 男人面色阴沉,视线死死锁在前方紧密依偎的两人身上。 方才他看得清楚,她为了韦允安,宁肯不顾及自己的生死,也要替他挡那一箭。 又是因为韦允安! 韦允安还活着,他先前分明已经猜到。可直到他亲眼见到,他的妻不顾生死将另一个男人护在怀中,他才深刻地体会到,何为嫉妒到发疯发狂! 更何况,韦允安根本就算不得一个男人。 “是你?”辛宜看见人,旋即上前,将韦允安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他。 “我就知晓,你不会这般好心!你永远都不可能这般好心。”辛宜怒道,见他那一副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模样,辛宜愈发气恼。 “季桓!你是不是早就知晓,这才一路埋伏,追我至此?好利用我,找出安郎?” 男人阴沉地目光落在她身上,眸色晦暗。俊美的容颜隐在月色下,忽明忽暗,愈发冷冽。 朱泮的死讯传出那日,他就知晓了林观和韦允安的藏身之所。 既然计策失算,不如就彻底做绝,杀了朱轻先发制人。自那后,他就派人盯着那林观和韦允安。 他确实有意放了他们出城。韦允安与扬州世家的交易,他大抵也能猜出一二。 只是,暗卫失去联系,他的心彻底慌了。他真得怕辛宜彻底出了吴郡,从此天高海阔,再也不见。 不得已,这才顺着韦允安,一路摸索至此,好在又找到了她。 心中似火烧火燎,可男人的脸色依旧冷沉如霜。他倒是实在没想到,她竟如此想他。 “绾绾,你我是夫妻,你不该如此揣测于我。”点漆般的眸子直直盯着她,男人冷声道。 韦允安在他这,连给辛宜提鞋都不配,何至于令他大费周章,追赶至此。 “跟我回去,过往的事,我可既往不咎。”季桓咬着牙,看着二人紧握的手,眸光阴冷,似一条毒蛇,黏腻在二人紧握的双手上。 “既往不咎?”,听到这句话,辛宜当即冷笑出声,单薄的脊背隐隐发颤,“季桓,你还有什么脸面和我提既往不咎?” 韦允安从她身后出来,紧握着她的手,安抚着,而后冷冷看向季桓。 他看得清,若非季桓杀了林观,方才那一箭,就要射到她身上去。 只不过,他早该想到的,为何他与林观从震泽渡口出逃时会没有人拦截,只怕季桓一路跟着他们,为的就是顺藤摸瓜,找到绾绾。 “季令君。”韦允安眼神清冷,沉声道。 二人对上视线,烈火焦灼,季桓紧握弓箭地手顿时又紧了几分。 “季令君既然敢追踪至此,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韦允安依旧握着辛宜的手,当着季桓的面。 “本官在与本官的发妻说话,何来你插嘴的份?” 随着话音落下,“嗖”地一声,一支厉箭直奔二人而来。辛宜骤然惊愕,急忙收回握着韦允安的手。 二人紧握的双手霎时分开,男人的面色顿时和缓许多。 “季桓,你疯了?”辛宜彻底怒了,也顾不得平日的娴静,指着他破口大骂,“你卑鄙!无耻!” “你为何要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们?” 她口中的“我们”该包括哪些人,季桓心中门清。不悦地看向韦允安的方向,季桓收回视线,冷声道: “绾绾,我们才是夫妻,跟我回去。” 辛宜还要再骂,韦允安将她拉在身后,挡住了季桓再此抬眸看来的视线。 “季令君。”他抬眸扫视四周,见那些私兵越来越近,盯着季桓的眼睛,眸光微动。 “季令君在怕什么?” “在下属实未曾想到,在下一个残缺之人,也会令大人惧怕至此。” 霎时,两人交冲的眸光中暗潮涌动。季桓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握着缰绳的指节隐隐作响。 他虽什么都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方才他刻意忽视他,为的就是堵着韦允安的话,不让他有开口道机会。 他确实忌惮韦允安,畏惧韦允安,忌惮畏惧他在辛宜心中的地位。 一旦他与韦允安发生冲突,毫无疑问,辛宜会头也不回地抛弃他,彻底地离开他。 他怕什么?甚至连那个婢女,他们几人都心知肚明。可此刻忽地被人提起,仿佛已经将他的脊骨打折,败得一塌涂地。 季桓顿时面色铁青,牙槽紧咬。 “惧、怕?”男人顿时冷笑着,“不过逞口舌之快,凭你,也配让本官惧怕?” 视线落在韦允安身后的女人身上,只见她眉心正锁着忧虑,不安地看着韦允安。 他的右眼瞎了,左目视线受阻,视野小得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可她依旧满心满眼都是韦允安,不论韦允安是生是死。 “季桓,你到底想做何?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跟你回去!”辛宜紧挨着韦允安,警惕地环顾四周。 季桓这次并未回她,只淡漠地坐在马上,握着手中的千机弓盯着她目不转睛。 被这视线看得发毛,辛宜咬着下唇,恨恨地瞥了他一眼,低声与韦允安道:“安郎,他不敢真的杀我,待会儿我掩护你,你和素问先逃。” “小姐,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素问赶忙爬起来,匆匆靠近他们,眸光中满是担忧。 韦允安面色凝重,剑眉紧锁,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安抚道:“绾绾,你忘了,老师带我来见你那次,要我跟着你学射箭。” 辛宜登时回神,眸光忽亮,她怎么忘了,安郎并非不通武艺。 他学得杂,不只会读书作学问,他还学过六艺。 旋即,他低声,用只有二人听得见到声音,继续道: “绾绾不必担忧,季桓既然彻底与扬州世家撕破脸面。今夜他独自出了吴郡,跑到阳羡,丹阳那边势必不会错此良机。” “季桓不可能围堵我们太久,只要撑过这一阵,我们就能彻底离开吴郡。”韦允安看着她,悄声道。 二人的低声私语脖颈相缠的模样,全然被不远处的男人尽收眼底。季桓握着千机弓的手骤然发紧,心中似有千万条虫子在疯狂啃食,将他的心钻噬得七零八落。 “走。”韦允安默声对辛宜和素问道。只见瘦削的男人带着女人撒腿就向着那防 卫空虚的林子里跑。 恰在此时,有人在季桓耳畔低语了几句,男人面上旋即划过一丝阴郁。 那些人一早就收到过命令,不能伤及要犯。只是大人没说清是男要犯还是女要犯。真到了缉拿要犯时,他们反而施展不开拳脚。 韦允安见状,当即踢倒了一个侍卫,夺了他的剑,砍杀挥舞。 这些年,辛宜专心学射箭,经年久日的练习射箭,功夫倒差了几分,只足够防身。 几人互相守着后方,试图冲出包围。 素问的银针倒是发挥了作用,她一早就在银针上淬了毒,几乎一出针,那些人当即就失了气力。 此处正是山林下坡,只有一条狭径,四周都是茂绿山林。而那些郡兵虽堵在山坡上,却也很难站稳。 渐渐,素问已杀出一条山坡上的路。 “小姐,此处可下山我们快走。”素问一边掷着针,一边沿着坡下前行,替韦允安和辛宜掩护。 二人也行到此处,韦允安正要带着她下去。辛宜看着那路,树木稀疏,只些许灌从。旋即,她扑向韦允安,迅速抱紧他的腰。 力道径自带着二人向山坡下滚去。 看着这一幕,季桓眸光猛颤,当即打马追去。 素问见状,急忙去追二人。 他到底大意了,看着二人在他的囹圄中挣扎,等辛宜发现撞破脑袋四处碰壁也无出路时,自会回到他身边。 届时他手上又有了韦允安做筹码,他们又可以像当初那样,她依旧会对他百依百顺。 韦允安察觉辛宜的目的,下坠落的那一刹那,也紧紧抱着辛宜。 一路天旋地转,两人竟这般互相抱着顺着山坡滚落。 走到斜坡前,那紧抱得二人依旧在滚落。男人握着千机弓的指节已压得出了血。季桓握紧千机弓,挽满,凤眸微眯,心中计量思忖,对准那二人。 “速速下山围堵,本官要赶在乔茂之前,拿下那二人!”季桓面目狰狞,怒道。 胳膊处传来一阵剧痛,韦允安反应过来时,腰身已撞在了树干上。 身后的男人发出一声闷哼,周身仿佛散了架,辛宜凝着眉,喘息着。 火光一层围着一层,周遭脚步声马蹄声打杀声此起彼伏。韦允安当即拔了胳膊上的箭,扶起辛宜就要起身。 “疼!”辛宜喘息着,摸着自己腿,心中急切得紧。 “绾绾,我们快走。”今夜此处包括吴郡都不会太平,韦允安顾不得许多,背起辛宜就要走。 小腿一动,登时连着心,痛得辛宜面色紧绷。此时她才蓦地反应过来,她的腿摔折了。 韦允安也好不到哪去,他胳膊上插了一箭,肋骨也断了两根,整个人直起腰身都费劲,更别提背起辛宜。 额角浸出汗,他背起辛宜,还未走两步,二人登时又摔在地上。 “安……安郎!”辛宜喘息着,声音哽咽,“快走,莫管我了!” “他不会杀我,但会杀你!你快走,带着素问一起……到时我再找机会离开。” 腿上的刺痛一阵接着一阵,不远处的马蹄声仿佛是催命曲,心头疼得发慌,辛宜盯着他的眼眸,怒道:“快走啊!” “你忘了他借着囚你辱我之事?” 韦允安身形蓦地一僵,肋骨断裂的痛疼得撕心裂肺。他眼眸湿润,沾湿了衣衫,袖中的指节想握却疼得无法握紧。 “绾绾,阿澈在宋峥那里,你不必忧心。” “别管我了,你快走,快走啊!”辛宜急道。 韦允安目光沉沉,盯着辛宜,不发一言仍要试图去背她。 哪知,破空声隔空而来。地上的女人惊呼出声,使出浑身最后的气力,将韦允安推向斜坡下。 就在方才,又一只羽箭擦过他的衣袖。 山下火光越来越盛,看着他滚落下斜坡,辛宜终是松了一口气。 耳畔想起意料之中的脚步声,辛宜双手撑地,听着眼泪一滴滴打落在枯叶上的啪嗒声响。 “随我回去,绾绾。”男人俯身,粗糙的指腹捻过她的眼泪。随即,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这次,我不可能再放你走……” 第93章 第93章:强取豪夺狗东西! 不远处,乔茂带人围堵上来。马蹄踩过林观的尸体,乔茂居高临下地看着山下的人,冷声道: “可找到韦允安了?” “秉家主,人已经带到了军医那,他伤得重,仍昏迷不醒。”侍卫道。 “吊着他的命,切莫让他死了。” “喏。” 乔茂伸出手,穿过指缝看着山下的火光,目光阴冷。 季桓到底是行事乖张狂妄,竟敢当着他们的面,在扬州杀了朱轻和林观。彻底除了阳羡朱氏的嫡支。 先借着吴郡水患一事,将陆氏拉下水,抄了陆净的家,再借着朱泮一事,拔除了阳羡朱氏。 若他再不动作,恐怕下一刻,扬州就变了天,季桓就要骑到他乔茂头上作威作福。 故而他宁肯发动兵变软禁齐琼之,也要除掉季桓。不管郭晟派季桓来扬州的真实目的是何,最后,他都不能让季桓活着离开扬州。 “先派人将韦允安送到丹阳,其余人留在此地,截杀季桓。”乔茂冷声道。 …… 火光的另一侧,季桓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长指撵着辛宜压满泪痕的脸,晦暗幽深的眼眸里藏着意味不明的情愫。 “别碰我!”凉凉的指尖游走在脸颊,仿如毒蛇的亲吻。眼眶酸涩,辛宜用力侧过脸。 方才他那一箭实实在在地落在的安郎手臂上。正如他之前朝他们射过来的一箭,将她与安郎分开。 “韦允安没死,那个孩子没有不见,你也未曾有孕。” 被人躲避触碰,男人面色复杂,眸色沉了沉,连串追问,却字字肯定。 “在邺城那次,你也未曾有孕。” “是又如何!”辛宜当真被他的平静与理直气壮气到,恼怒道:“邺城邺城!你还有何脸面提邺城,更没有资格来质问我!” “当年是你给我喝的避子羹,是你将我抛弃,我有没有孕,你会不知?”辛宜愤愤说道,怎料牵动了腿上的伤,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季桓面色依旧阴沉得紧,抱着她一步步走向马车。 耳畔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男人停下脚步,抬眸看向火光那处一眼,温凉的唇贴向辛宜耳畔,幽幽道: “无妨,阿梧和阿萱,以后都会有。” 辛宜骤然睁大眼眸,纵然腿疼得钻心,依旧在他怀中挣扎,“痴心妄想!” “我此生只会有阿澈一个孩子!” 这便是要为韦允安守节?季桓冷冷看着她,呼吸仿佛都轻了几分。他这才意识到,心中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了。 眼下还要事亟待处理,季桓平复了心神,垂眸看他,面不改色地冷声道。 “绾绾会同意的。” 他扔下这么一句话,将辛宜安置在马车上,径直骑马向前。 马车中昏暗得紧,没有灯,也没有旁的人。腿摔断了,辛宜撑着身子一点点移到车窗旁,费力地掀起帘子。 虽是下山,马车行得却是平稳,丝毫未有颠簸。马车外整整齐齐跟着两对士兵,辛宜拧眉,骤然收回了手,杜绝了跳车逃生的念头。 按照安郎所言,今夜扬州世家也来了,若世家将季桓包围,他还有得缠,也就没空顾及她。 可眼下马车行得不紧不慢,丝毫未见仓皇出逃之态。 分别前,她将安郎推下山坡,最好的结果就是安郎被扬州世家的人救下,他和素问一起,互相照应。 辛宜双手合十,忍着腿上的痛意,泪光盈盈,虔诚地默念着。 …… 杀了朱轻的那一刻,季桓便早早预料了今日的场面。 朱轻一死,乔茂那老匹夫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虽顺藤摸瓜一路带人跟随韦允安去了阳羡,但也不是毫无准备。 吴郡的郡守府,早已空了。当初他向朱轻要了阳羡朱氏的五成家产,作用便在此。 …… 乔茂虽亲自追来,但他拿不准季桓到底会不会出城追人。是以,乔茂手下的大半兵力仍在吴郡围堵,而他也正如季桓那般,带了几千人马来此碰碰运气。 此处靠近阳羡,方便季桓调兵。是以,载着辛宜的马车仍是一路向西,前往阳羡郡。 乔茂此行的目的只是带走韦允安,以防扬州地宫舆图落入季桓之手。 他带人一路截杀季桓,眼见着季桓的人马越来越少,最后一路向吴郡的山涧处逃。 乔茂却犹豫了,最终撤回了追杀的命令。 再如何,季桓也是一统河北三州之人。他不会蠢到穷途末路之际让自己腹背受敌。 …… 天明时分,马车赶到了阳羡。朱轻死后,季桓与阳羡城中的暗卫里应外合,先后绑了阳羡郡守和城内的阳羡朱氏余党。 季桓 掸去身上的露水,去马车中将人抱出,进了阳羡城中的一家客栈休整。 辛宜是被腿上的痛疼得醒的,她醒来时,正看见季架着她的小腿,而她的裙衫,已被高高掀起。 辛宜吓得叫出了声,想挣扎,却被季桓制止。 “绾绾莫动,我为你接骨。”季桓淡淡道。 “你?你会接骨?”辛宜仿佛听到了什么稀奇的事,面色痛苦想继续将腿从他手中挣回了。 男人的手仿佛铁钳,将她牢牢桎梏。 季桓并为回她,接骨一事,是他幼时在郗和那里学到的。 永嘉六年(17年前),他在流民中救下郗和,他的腿也因此脱臼。 郗和将他的腿骨接好,从那以后,他同郗和学了接骨。 但他此时并不想提起郗和。郗和伙同辛宜将他骗得团团转,这一茬,等他回了邺城,再同郗和算账。 看得出辛宜不配合,季桓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抱到怀中,小腿放至床沿。 “若疼,你便抱紧我。” 辛宜未理她,腿是她自己的,疼也是疼在她身上。既然他会接骨,辛宜便不会委屈自己。 季桓握紧她的小腿,看了伤处,又确认了一遍,才知是脱臼。 趁着辛宜不注意,男人一手握紧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攥紧她的大腿,只听得“咔嚓”一声骨节接合声。 辛宜疼得当即咬上了他的肩膀,骨节接合的瞬间,疼得身子都在发颤。 “好了。”他放下手中的白嫩,看着那泛红的指痕忽地眸光晦暗。 辛宜松了口气,视线落在她的膝盖处,眼眶中还有泪水在打转。 待余光看向腿上的那鲜红指痕,辛宜当即一掌甩过,直打得男人侧过脸去。 “狗东西!既然你会接骨,为何将我送上马车时不接,偏偏等我疼了一夜!” 她记得不错,扬州世家的人围堵他,大多数情况下,出逃会仓促不已,而那马车却行得十分平稳。 好似怕颠着她,为她着想。可他偏偏不先给她接骨! 想起这茬,她心中就憋闷得一团火气。他分明就是怕她逃了,这才假惺惺到了客栈才接。 “绾绾骗我时,也不遑多让。”他正过阴沉的脸,白皙的俊脸上一排指痕,依旧泛着痛麻。 男人并不理会,依旧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所以那日,夫人究竟是在茶楼与林观巫山云雨,还是在那书肆与韦允安互诉衷情?” “我竟忘了,没了那物,倒有许多旁得法子,可让夫人快活。” 话音刚落,辛宜猛地抓紧他的胳膊,垂眸看着落入她裙衫下的玄黑衣袖。 “禽兽!别碰我……啊!” 方才接骨时,衣衫被撩至大腿,正方便了行事。辛宜恨恨得盯着他,却因着腿刚接好,依旧疼得紧,不敢乱动。 “绾绾,莫要离开我了。”他动作依旧,俯身靠近她,去啄她柔软的唇瓣。 辛宜还想抬手,却被他骤然抽出的那只手擒住,辛宜当即身子紧崩。想骂他,唇瓣却张不得口。 季桓握着她的柔荑,穿过她的指缝,指尖黏腻一片。 “放……开我!”辛宜喘着气,避开他的攻伐,却在张口说话,方才的坚守顿时败得一塌涂地。 男人已不满足撷取柔软的花瓣,翘开她的唇齿,攻占她的唇腔,致力于纠缠那抹丁香。 察觉她气息渐弱,男人终于大发慈悲,留给她喘息的时间。 辛宜躺在榻上,盯着帐顶双目放空,乌发凌乱,微肿的唇瓣张合着,重重喘息,似乎还未从方才的窒息中缓过神。 季桓紧紧盯着她,一刻也不舍得移开目光。既然韦允安和那个孩子还活着,那她怎么可能舍得死呢? 只要她不再伤害自己,好好活着,纵然她想逃,他就能把她捉回来。 爱也好,恨也罢,只要她在他身旁,那就够了。 “乔茂今夜尾随我至阳羡,向来夫人也能猜到几分原因。”季桓把玩着指尖的黏腻,尤觉不够,顺着那霜白裙衫又索了几分。 因着动作,榻上的身躯一度紧绷发颤。 指尖的黏腻清澈如水,季桓看得眼热,压抑许久的情欲再次起伏,愈发燥热。 “夫人莫要担忧,还有那个婢女,想来韦兄也能照顾得好她。” 辛宜恨恨地闭上眼睛,咬着唇瓣一言不发。他话里话外都透漏着安郎和素问的消息。 无非是借着另一种方式拿捏她。 泪光溢出眼眶,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他靠近之际,一口咬上他的脖颈。 疼痛刺激着神经,男人漆黑的眼眸深得紧,异样地兴奋刺激着他,愈发用力地攫取那抹丁香,死死纠缠着。 到底顾及她的伤,季桓并未太过分。趁着她缓神的功夫,长指细细摩挲着她的脸颊,只听见温和的声音迂回在耳畔。 “绾绾,为我生个孩子。” 第94章 第94章:强取豪夺断子绝孙,儿孙满…… “绾绾,为我生个孩子。” 意识回笼,辛宜眸底清明了些许,这才回味过来他方才说何,顿时咬牙切齿。 “做、梦。” 长指依旧在脸上摩挲,温存过后,季桓并未恼。依旧温和地看着她,“你会同意的。” “当初可是夫人说,腹中有过你和我的孩子。” 长指顺着脸颊一路游走至小腹,传来阵阵痒意。不愿搭理她,辛宜闭上眼,彻底不言不语。 男人收回手,起身走向盆架,掬起清水擦洗长指。 昨日过后,扬州已彻底不会太平。郭晟命他来扬州寻玉玺时,他二人就预料过今日的局面。 此番也好,阳羡朱氏和吴郡陆氏为了一己私利毁坏河堤,羁押归案是理所应当。而乔茂和齐琼之,却公然起兵造反,妄图杀害朝廷命官,只待他解决了乔茂等人,扬州自然可彻底回到朝廷手中。届时,海患边防,可重新布施。 季桓将水换了,拿着棉帕走向辛宜,为她擦洗,同时也擦去了她指上的黏腻。 “夫人今后莫要再动旁的心思,若你想要韦允安和那个孩子的消息,尽可来寻我。不过……” 他顿了顿,为她擦洗得动作愈发温柔,冰冷的帕子擦过大腿,辛宜身子猛地一颤,骤然清醒。 “夫人得用旁的来换。” 二人霎时对上视线,辛宜重重喘息着,死死盯着他面上已经消退了些许的红痕,再想抬手,却被男人拦住。 “无耻!”辛宜恨恨道,有些虚力。 季桓唇角扯出一丝笑,眸光依旧锁在她身上,旁若无人地抚着她的长发,替她掖好被褥,这才出了门。 …… 丹阳刺史府。 鎏金博山炉中烟云袅袅,环绕着雕花紫檀木制博古架。 山水屏风后,乔茂端坐于太师椅上,浑浊却依旧镬铄的眼眸落在床榻上披头散发的齐琼之身上。 一身素衣的乔婂亲自端着漆盘,替他上着茶。 “主公——” “今日洛阳传来消息,郭晟知你造反,已经斩了长公子。” 乔茂短短的一句话,已经让榻上的齐琼之目眦欲裂,身子发颤。但也仅限于此,齐琼之此刻嘴歪眼斜,气得胡须都在颤 。 “不过主公莫要担忧,周琰那个女人狡猾得很,听得风声,竟然先一步越过长公子,带着齐小公子逃了。” “主公猜一猜,她会逃到哪里?”乔茂眯着眼睛笑道。郭晟不过一届儒生,借了季桓的势一统天下。 德不配位,他也没有资格坐拥天下。既然季桓先一步不择手段,他们丹阳乔氏,便也可以。 先前他摸不准郭晟与季桓的真实心思,唯恐率先行动会惹的天下侧目。此番季桓既然敢拿扬州开刀,那就让天下看看,季桓和郭晟的真实面目。 只待杀了季桓,从周琰手中夺过玉玺,再向天下发出檄文,联合雍朝的故吏遗臣讨伐郭晟。 他丹阳乔氏可借着恢复正统之名,大权在握。令天下世家俯首称臣。 “其实主公一开始就错了,过于计较名正言顺,想要着有定昌太子血脉的后人登临大统,怎知,成也周琰,败也周琰。” “若主公当初听话,又怎会培了儿子又折了孙子?” 齐琼之知晓他说得是自己私下联络季桓的的事。乔茂为了报复他,逼得他将长子送往洛阳。同时,乔婂怀胎不过三月又流产。 这一切都是乔茂算计的!齐琼之气得瞪大眼眸,口水流了满枕,也无人在意。 乔茂淡定地喝着茶,余光瞥见一旁紧张不安唯唯诺诺的乔婂,冷声道: “那个孽障可有消息了?” 乔婂神情愈发不安,眸光躲避,指节紧紧揪着帕子,因着上身过于丰润,她始终含着腰身,不敢说话。 “兄……兄长……”乔婂怯怯地看着他,“怜儿她只是一时糊涂,她不会背叛您——” 话还未说完,乔茂手中地茶盏登时飞向了她。好在乔茂并未有要伤她的举动,茶盏擦过她的裙摆,碎溅在地。 床榻上的齐琼之仿佛察觉了什么,盯着乔茂和乔婂的目光似淬了冷箭,试图起身,却因用力太大,滚在了地上。 “狗……男……女——”齐琼之重重摔在地上,乔婂想去扶他,却被乔茂以眼神吓住。 乔茂冷冷看着这一幕,先一步出了里间,乔婂紧随其后。 “你这般怯懦之人,怎会生出那个孽障!”乔茂恨恨指着乔婂,瘦弱的身子忽地咳嗽起来。 乔婂面色忧切,当即上前去扶他,却被他制止。 从小到大,她向来怕这个嫡兄。只是她没想到,同样十几载,他已苍老得这般快。 乔婂暗暗握紧掌心,祈祷着怜姜别被找到。 …… 季桓入主丹阳后,乔茂后知后觉,弃了围堵吴郡的计划。旋即将扬州各郡的兵力调至阳羡。欲从四面将阳羡围个水泄不通。 季桓倒未在意,阳羡紧挨着荆州,倒比吴郡好施展得多。 白日里,他大多时候在城中部署。钟栎受罚回来,在客栈门口守着辛宜。 将养了四五日,她的腿已经能自由动弹,只是走路还不敢用力。 这日,季桓过来时,还带着程歧。辛宜一看见他,顿时心生警惕。连带着身旁照看她的陈绿香,也蹙着眉。 若非这程歧,她的计划天衣无缝,辛宜实在想不到,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露。 后来,她躺在榻上无事,细细思量时,才发觉她“小产”那日,程歧也在场。 “夫人腕间的伤已好透了,还好当初割得不深,老夫再配些雪肤胶,涂个把月,痕迹就消了。”程歧道。 “夫人的身子可将养好了?”季桓立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却是冷声问着程歧。 “好了,早就好了!夫人当初就没小产,身子虽然之前受过凉,但这段时日将养得不错,再喝些药调理着,就能怀上。”程歧在一旁絮絮叨叨。未曾注意辛宜的脸色越来越黑。 送走程歧,房内顿时只剩季桓和辛宜二人。 不待他开口,辛宜当即将手中的盛着乌黑麻黑汤药的碗砸到他身上,目露嘲讽。 “令我喝避子羹的人是你。如今令我喝着汤药的也是你!” “季令君不若自己喝了。” 季桓未躲,那碗汤药尽数淋漓到他的玄色衣衫上,浸润湿透。房内泛着浓厚的苦涩药味。 辛宜看着他不躲不闪的模样,分明将那碗砸到了他身上,可她心底依旧憋闷恼怒,恨意一丝也未消下去,反而愈发汹涌。 那时她其实很想有一个与他的孩子。有了孩子,他或许就会在意她,肯回头看她。 季桓走到桌案上,当着她的面喝完其中一碗汤药,又端着瓷碗,不紧不慢走向她。 “绾绾,听话,把药喝了。”他提前命人多煎几份,防得就是此刻。 “我已喝过药。”季桓坐到床榻边,端着药喂她,不容拒绝。 他又是这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过去的那些都与他无关。辛宜实在气急,抓起软枕就要向他掷去。 这次男人迅速侧身,躲了飞来的软枕。见她要掷旁得物什,当即喝了药,迅速将那碗放到夹子床旁的小案上,贴上她的唇,将那药渡进她的口中。 辛宜始终不配合,也不可能配合。挣扎的瞬间,不少褐黑的汤药骤然从红唇中溢出,沿着她的白皙的下颌,滚落进衣襟内。 季桓再没了耐心,任何药,都不如他亲自在这片沃土上耕耘有效。 他擒过辛宜的腕子,盯着她的小腹目光沉沉。只要此处真的有了他们的孩子,辛宜就会留在他的身边,不会再去找那该死的阉人,也不会再惦记阿澈。 季桓如是想,扯开凌乱的霜白裙衫,沿着白皙的膝盖探去熟悉的故地。 “滚!”辛宜死死看着系在架子上的软稠,费力挣着双腕,却依旧挣不开,心中恼怒地紧。 下一瞬,却又见男人从柜子里找来了软枕。 辛宜看着自己渐渐抬高的腰腹,眸光惊惧,在疼痛传来的那一刻,痛哭着:“我恨你!季桓,我恨你!” 痛呼声被击打得稀碎,辛宜的视线逐渐模糊,恍惚中,她好似变成了一缕无根的柳絮,被狂风席卷着,在空中忽快忽慢地飘浮。 “唔……”喉中的轻呓将她惊醒,辛宜抬眸,正对上近在咫尺的正打量着她的凌厉眼眸。 此时房中昏暗,她已分不清白昼黑夜。只有那处的盈胀难受得紧。 情绪逐渐崩溃,她接受不了,自己一次次逃脱,最后仍落得个被他捉回,在他身下苦苦承受的结果。 辛宜侧过脸,偏过视线不,崩溃地落泪,泪水将软枕浸得湿透,同样湿腻地,还有身下的软褥。 怎料此时,渐歇地动作忽地又起,温凉的长指攥过她的脸颊,逼着她与之对视。 “绾绾,看着我。” “此处,正渐渐孕育我们的孩儿。”带着她的手,摸向平坦腹地的异常轮廓。 “唔……滚!”分明是碰得她的小腹,可辛宜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眸中满是怒火。 “你以为,就算有了,我会留着他?”辛宜费力地推着他,推不开,咬牙切齿道: “你季桓合该断子绝孙,儿孙满堂!” 第95章 第95章:强取豪夺“与我一同沉沦。…… “断子绝孙,儿孙满堂?”季桓重复着她的话,语气渐重,忽地笑了。愈发奋力耕耘,直到她说不出话。 “我们会有的孩子的。”他依旧执着,眸光晦涩地看着她,强调道: “是你与我的孩子。” “……” 酥麻痛痒,直击灵魂,辛宜目光涣散,渐渐失了意识。 见状,季桓动作微顿,将架子床旁的药碗端起,饮了小半碗继续渡给她。 软嫩的嘤咛一声声溢出,男人方才满意,愈发尽兴。他们是夫妻,早该如此。 日日这番下去,阿梧和阿萱,迟早都会有。 可笑的是,那断子绝孙的该是旁人。 季桓深深凝着她微倦的睡容,继续沉身。 辛宜再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抬眼看向窗外的昏黄,她还当是清晨。 将要坐起身,忽地感受到身下的酸麻,辛宜握着被褥,痛苦地闭上眼眸。 季桓恰在此时回来,男人身上沾染着风霜,黑袍上隐隐还有残留着血腥气。 辛宜不愿与他说话,侧过身去,将后脊留给他。 余光扫过,季桓并未在意,径自去里间沐浴。 一盏茶的功夫,湢室水声渐消,男人重新换了一身宽松的白袍,慵懒走来。 “绾绾睡了许久,该起身用饭了。” 介怀昨夜的事,辛宜低声默泣,仍不愿理他。 季桓倒并未在意,等下人将菜肴上尽,房门彻底关了,男人盯着她,眉间含着复杂,沉声道: “夫人不想知道丹阳的事?” 丹阳,乔茂,刺史府,安郎,一个个熟悉的字眼不断冲击她的脑海,辛宜渐渐抑了哭泣。 忍着下处的不适,双臂撑在身后坐过身。 “昨日是我失了轻重。”见她动作艰难,良久,季桓望着她,堪堪找补。 他不提还好,提起昨夜的事,辛宜便满心窝火。他的恶劣凶狠强势,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包括现在,见到他,没由来令她厌恶得紧。 “我今早看过,肿——” “我夫君他怎么样了?”不待他说完,辛宜不耐烦,面色愠怒,当即大声打断他。 季桓略微错愕,反复咀嚼着她话中的“夫君”二字,眸光阴鸷,指节暗暗成拳。 本想关怀温存一番,却又被那该死的韦允安打断,季桓忽地冷笑。 “先前欺我也好,瞒我也罢。既然他还活着,夫人何至于再冷言冷语?” 他直直看着她,声音微沉,“林观和韦允安的事,我并未追究。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介意。” “绾绾,你可明白?” “你的话,我一个都不会信,也不想听!”辛宜对望回去,多了几分理直气壮。 安郎和阿澈都不在,季桓到底没了什么再能拿捏她。 季桓静静看着他,行至辛宜身旁,“阿梧和阿萱的事,我是真心。放你走,也是真心,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绾绾,你可知,你割腕、自焚,我的心有多痛?”季桓道。 “但——”他话音顿住,看向辛宜。 后面的事如何,他们皆心知肚明,那些难堪也不必再拿到台面上说。 “如今倒质问起我?季桓,你反复无常,不守信用,你能用诡计,我凭何不能?”辛宜道。 季桓没有说话,继续淡然地打量着她。视线落在她松散的襟口,被连片的红痕吸引。 为了得到她,他不得不卑劣,使出浑身解数,各种手段! 好在,那些手段亦有用。眼下辛宜留就在他身旁。不久后,腹中还会有他们的骨肉。 “睡了许久,恐夫人腹中饥饿,先坐下用饭。”季桓有意结束话题,辛宜却盯着他,视线看也没看那桌上的饭菜,执着道: “我夫君他如何了?” 季桓面上的温笑彻底破裂,看着他,声音顿时刻薄起来,“他很好,此刻怕正在齐琼之府中,同齐琼之的美妾颠鸾倒凤。” “夫人想不想知晓,没了那等物什的阉人,会不会发了狠,将人折磨地生不如,却飘飘欲仙。” “住口!”辛宜皱眉,气得黛眉拧紧,“你以为,同样的把戏我会再次上当?” 她与安郎刚去吴县时,有次安郎整整一夜都未归来,后来才知,竟是被季桓算计。为的,就是叫她误会。 “你季桓,卑劣起来也不遑多让!” 辛宜坐到离他最远的一处,径自盛了碗粥,默默喝着。 季桓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给她布得菜,她一道未动。只紧着最近她的那叠笋片吃。 倏地,他忽地想起,那日在吴郡,他才知她喜食青笋这等爽口的时蔬。 他眸光忽顿,心中悲叹。他何尝不想好好与她过日子,如同普通夫妻那般。可叹,上天处处捉弄于他。 他放不下辛宜,也不可能放得下。如此,便僵持成了今日的局面。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她离开他。 “待用过饭后,我再与你上药。”季桓看她垂眸默默喝着粥,缓声道。 “不必这般假惺惺,你碰我,只会令我恶心!”瓷碗“砰”得摔在桌案上,辛宜抬眸,冷声道。 季桓语塞,沉沉看着她,视线反复逡巡于她脖颈的红痕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绾绾,何必非要与我这般夹枪带棒?为何我们夫妻不能平静地相对,剪烛窗下,帘中夜话?” 始作俑者分明是他,现在反而她才成了那个无理取闹,不可理喻之人,辛宜实在气闷。倒也并不想与他争辩,他总是一通歪理,将黑得道成白的。 “既然你已开口问我那个问题,绾绾,你要知晓,更不能再刻意激怒我。” 辛宜放下筷子,忽地笑了。 “季桓,我想明白了,我不会再问你了。当初你用安郎要挟我之时,也是这般。那时我做小伏低换来的是什么呢?” “你现下最好祈祷,安郎依旧活得好好的。”辛宜眉眼弯笑,却难掩其中的疲倦,“我知你最怕什么。” 二人对上视线,季桓抬眸,目不转睛看向她漆黑的瞳。只见那如水的眼眸中,虽含着笑,却不达眼底,更是带着几分决然。 心尖忽地传来一阵悸动,季桓眸中闪过慌乱。急忙侧过眼眸。 到底是慢了,辛宜将这抹慌乱尽收眼底,心口畅然。 既然他想留住她,那他最怕得,便是她死。她若直接向方才那般同季桓问安郎的消息,想必又会任他拿捏。 而她不问,若安郎真出了何事,只怕季桓比她还慌乱。若安郎死,她也绝不会苟活。 既然季桓最怕她死,那他一定会将安郎的消息透漏给她,这番才能困住她。 能困住她的樊笼,从来都不是季桓。而是她的执念,她所在乎的人。 最后季桓深深打量着她,眸光晦涩复杂,但并未再说什么,只留下一个小瓷瓶,径直出去了。 辛宜总算松开口气,浑身无力地重新躺回榻上。 …… 在城外等了三天,宋峥到底拗不过怜姜,带着阿澈和剩余的鸢行军,打算回青泽山。 可怜姜忽地改了主意,非要绕过吴郡,穿过阳羡,似乎要去荆州。 宋峥愈发看不懂她,但他此刻并无人马,过去那些部曲,也是他从齐琼之手下借的。眼下除了乔怜姜,他别无选择。 “你带着乔氏的鸢行军去荆州,不怕乔茂找你秋后算账?”宋峥盯着她,试探道。 乔茂早年也曾有过一子,不过早已逝去,眼下只有一个不过五岁的孙子,和乔怜姜一个女儿。 “他腾不开手。”怜姜瞥了他一眼,继续道: “当下那老东西正聚集全州兵马对付季桓,我们作壁上观,不好吗?” 宋峥抿着唇,余光瞥见身后的人马。乔怜姜随他去吴郡时,只带了八分之一的人马,他们走时,那女人又暗中抽走青泽山的一半人马,这才敢跑到阳羡郡。 他们带着将近八千人马暗暗靠近荆州扬州交界之处。若是此时同乔茂还有荆州蔡钧,三方形成掎角之势,夹击季桓,那季桓必死无疑…… “想杀季桓?”怜姜玩弄着手上的马鞭,红唇扯出别有意味地笑,乌黑亮丽的眸子打量着宋峥。 “还是,想救你的情妹妹?”怜姜愈发漫不经心。 听她提及辛宜,宋峥心底一惊,登时戒备起来。方才是他大意了,乔怜姜到底姓乔,算是乔茂的独女,她与乔茂的不和说不定用来蒙蔽外人的表象,他险些轻信了她。 “我的事,用不着你费心。有我一人,也可杀季桓,救出她。” “哈哈哈哈!”怜姜骑在马上,登时笑得花枝乱颤。 旋即,手中马鞭猛掷向宋峥,圈过他的脖颈,染着蔻丹的长指用力一拽,连带宋峥身下的马也迅速靠近。 怜姜攥着他的衣襟,红唇张合着,吐着兰息:“是啊,我们宋大人回回都能靠自己,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听出她话中揶揄,宋峥眉眼间顿时生怒,想用力挣脱,可那缰绳缠得紧。 女人泛着 雾气的眸子眼波流转,下一瞬,她已跨坐在他的马匹上,面对着他。 周遭还有那多人,她竟这般毫不顾及地坐上来,宋峥羞恼气急,想将拽着她的后颈将她撤下去,哪知红唇忽地忽地覆上来。 红裙下的双腿夹紧马腹,宋峥还未反应过来,身下的马已载着二人疾驰飞奔。 “与我一同沉沦罢。” “你疯了!”宋峥怒道。 怜姜却不管不顾,看着马驰入山谷,红唇上的笑意愈发浓厚。 …… 阳羡郡,客栈。 季桓入主阳羡后,将城中的客栈收拾齐整,在辛宜隔壁的那间上房辟出一间用作书房。 他看着手中的邸报,面色阴沉。 乔茂已从各方筹集十万人马,攻打阳羡。洛阳那处也传来消息,北方胡人中的那勒部日渐强盛,先后一统关外,逐渐逼近大周的边界。 新朝初建至今不过三年,朝廷中正休养生息。此刻扬州生乱,那勒来袭,内忧外患再起。郭晟想将他的旧部,还有冀州他的郡兵全都调去防卫那勒。 边患不是不可除,只是郭晟再如何,也得先过问他,而非这等草莽先斩后奏。 季桓闭上眼眸,长指掸着桌案,听着清脆的声响叩击着桌案。 “秉大人,乔茂大军从东西南北四处围城,且阳羡城外邻近窦水,凝水,若乔茂决水攻城,那……”秦都尉道。 秦都尉是他在吴郡的下属,此刻也随他一同来了阳羡。季桓抬眸看他,见他急得唇角生白,赐了凉茶与他。 “大人……” “莫急。”季桓淡淡道,“不算上阳羡城中郡兵,阳羡还有多少人?” “阳羡城中还有七万民众。”秦都尉道。 “七万……”季桓道,“那且看,乔茂这个自诩为扬州之主的人,在乎不在乎这七万人了。” 秦都尉犹豫着,终是弱弱退下。现在令君大人手中满打满算,连一万人马都不够,他怎能如此镇定?乔茂手上可是有十万人啊! 且他们又是被围困的一方,这叫他们如何不怕? 在他要走时,季桓忽道:“加派人马,切记看好阳羡城中的那些世家,若他们敢扰乱民心,务必就地斩杀!” “……喏” 随着天色渐暗,季桓放下邸报,信步走到隔壁房中。 此辛宜早已睡下,房中昏暗得紧。男人迎着黑暗,也不点灯。进湢室前,寻着记忆走到石榴五福白瓷香炉旁,长指顿了顿,落下一粒香丸, 往后愈发行云流水,沿着昔日故地,直入佳境。 辛宜眉心轻皱。困意泛泛袭来,那处的难耐欲使她睁开眼眸,可眼皮沉重的紧。 渐渐,大脑放空,越想聚起思绪,却被一圈圈涟漪碰撞得愈发漫散。 睡梦中,此刻她仿佛看见自己也成了涟漪,一圈圈漫散开来,随着投入水面上的巨石击落,乱得一塌糊涂。 忽地狂风骤起,硕大的巨石撞进涟漪深处,浪花四溅。 一浪接着一浪,疯狂拍击着沿岸,此刻她仿如搁浅许久的鱼儿,竟也分不清是飓风,还是潮汐将她甩身至此,迷了方向。 冥冥中,岸上仿佛出现一抹灰衫瘦影。皎洁的月辉倾洒于水面上,波光粼粼。借着月辉,辛宜试图睁眼,将他看得仔细。 “安郎!”望见熟悉的眉眼,辛宜唇角带笑,试图迎合着感受浪潮迭起的欢愉。 黑暗中,纤细的藕臂环上男人的脖颈,连带红唇也一同送上。 右指上的玉扳指早已碎在掌中,血肉模糊。季桓眸光晦暗,再无所顾及。 第96章 第96章:强取豪夺比之我夫,远不及…… 翌日一早,辛宜醒来时候,身侧早已没了人。睡梦惺忪间,她又唤了韦允安的名字。 直到坐起身,环顾四周,体会到身上的不适,她扶着昏沉的额头,这才后知后觉,此处哪有什么安郎。 昨夜她又和季桓做了那事。 辛宜又气又恼,除了身上的痕迹和难以言明的不适,昨夜的事,她竟一点也记不清。 门前的守卫由钟栎换成了旁人,一队队士兵轮番站岗,她逃不掉。 辛宜实在疑惑。就这么蹉跎了大半日,自晨起时不见了的男人,披着夜色,沾着血腥,大喇喇地进了房。 湢室的水声停下,辛宜深深嗅了息,有股松柏的冷香,混着些许甜腻,悄无声息地钻入鼻腔。 顿时,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头脑中如同畜积了一汪水,荡来荡去,令她愈发昏沉。 熟悉的记忆蓦地浮现在脑海,正是她“小产”那时,也是这般昏沉,被他趁虚而入。 长指陷入肉里,趁着季桓还未过来,辛宜摇摇晃晃地起身,摸索至坐屏前的香炉旁,喘息着,将那香炉踢到。 哐当一声巨响,下一瞬,男人已行至她身旁,点燃了灯烛。 “季桓!”辛宜气急,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扶着坐屏,怒道,“你给我下了什么?” 季桓倒是面不改色,抬手去扶她的脸颊,却被辛宜猛地一掌拍落,手背上残留着带着痛麻的红痕。霎时,快感直冲心头。 季桓压抑住心中隐匿的疯狂,慢慢靠近。 “到底是什么?”直起的腰身再一次软下,辛宜又俯身,周身的软绵令她再难站直。 “沉春散。”男人绾绾开口。 “……” 辛宜艰难地抬眸,愠色盈目,却因身上的异样,眸中水光涟涟,仿如含波春水。 “季……桓!” “绾绾,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隐秘的愉悦再难压抑,有了昨日的如登云霄,季桓再难自持。 当即将人打横抱起,径直走向床榻。 这是他特意令程歧配制的沉春散,可燃在香炉中,他事先服用了解药,故而无事。 放在香中的沉春散,比当年宋雍和辛违给他下在酒中的药性更烈。但不会损伤身子,只会将心中的欲念放大百倍千倍。 与他当年中的沉春散不同,他那时药性每隔七天发作一次,发作七次后自会消退。 而辛宜这次,每晚都会发作,待欢合七日后,也会解。 他此番而为,只想她能尽快怀上他们的孩儿。他粗略算过,在他手中,阳羡最多能再防守十日,他没有时间了。 铺天盖地地吻密密麻麻地落下,药性强烈,辛宜失了理智,转而开始缠着他,尽情供他耕耘播种。 接连几日,白日季桓在城中坐镇,指挥郡兵抵御乔茂的攻城。待暮色四合,则回到客栈,与他心心念念的妻共赴巫山,抵死缠绵。 阳羡郡再如何也是扬州的地盘。前几日,乔茂似乎有所顾虑,只大军压境围在城外试图恐吓他。 季桓并未在意,派人加固城防,做好准备。他虽不在意阳羡,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下一番。 乔茂见季桓不为所动,遂派人架了云梯,射了箭雨,甚至挖掘地道,也要攻城。 乔茂自诩扬州之主,为了扬州的民心,也不会上来便贸然决水攻城,届时河水淹没的,仍旧是扬州大片的良田土地。 与阳羡郡不同,冀州过去深受胡人侵扰,百姓天生便对胡人恨之入骨 。当年他将邺城引入局中,便料想过结果。是以,他再领兵杀回邺城时,百姓只会对他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这十日,他赌得就是乔茂的胆量和手段。 至于阳羡城中那些吃里扒外的人,他不会再给他们机会联络乔茂。 …… 暮春将近,梅雨渐袭,淅淅沥沥的雨滴打落在芭蕉上。 陈绿香今晨采了一小框樱桃送进来,辛宜枯坐在窗台前,看着浓绿欲滴地芭蕉,眸光无神。 已是第六日了,每日夜晚她都会变成恬不知耻欲求不满的模样,勾着他的脖颈,同他在极致的欢愉中沉沦,纵然这非她本愿。 身上的痕迹日复一日,旧痕才消,新痕又至。密密麻麻的,青红交错。 霜白的衣袖滑落,露出纤细手腕上的片片红痕,辛宜神色怏怏,气恼地拂袖,伏趴在桌案上。 季桓当真是疯子,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沾了雨的芭蕉叶水光澄亮,在雨滴有韵律的击打中一震一颤。若她未记错,安郎最是喜爱芭蕉。 衣襟被泪水沾湿,风雨飘进支摘窗,在她的脸庞上留下一阵湿冷,冷风灌进脖颈。 辛宜也拿不准,她到底会不会真怀上季桓的孩子。若实在不幸,孩子在她腹中,她有的是法子拿下。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允许,一个有着季桓血脉的孩子,从她腹中诞生。 傍晚时分,雨势渐大,混着狂风,愈发有助长成暴雨的迹象。 季桓立在窗前,盯着夜色中的雨幕,若有所思。 倘若雨势变大,不待乔茂决水攻城,届时窦水,凝水水位上升,阳羡的城内城外一同发水,不攻自破。 男人剑眉紧锁,握着窗沿的指节渐紧。一阵冷风吹来,他垂眸掸了掸衣袖。 倏地,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竹篮中的饱满红润的樱桃上,男人眸光忽地暗了。长指捻起一粒樱桃,薄衣乍破,汁液横生,指尖残留着深紫泛红的汁水。 好似许久未曾尝过樱桃是何滋味儿。鬼使神差地,他又捻起一粒樱桃,送入口中。 恰在此时,房中隐忍的嘤咛声渐起。容不得他多思量,季桓当即收回思绪,寻着声音,入了榻。 “滋味如何?”交吻过后,季桓看着水波荡漾的目光,温存询问。 指尖陷进肉里,紧攥着留下月牙。辛宜仍残留着一丝理智,侧过眸咬着唇瓣不回。 暮春正是吃樱桃的季节,奈何樱桃娇嫩脆弱,如寻常般含在口中怕是会化。 “如何?”一阵浪潮迭起,季桓不死心,又继续询问。 “不如何!”辛宜发出一阵闷哼,咬牙切齿地回应,“比之我夫,远远不及!” “好!”季桓冷笑着,周身沾染水气湿意,随窗外的暴风骤雨声,一同入内。 …… 阳羡城外,乔茂坐于帐内,目光穿过帘帐,望着倾盆雨瀑。 “家主,雨势太大,军中不少士兵淋雨生了高热。属下在想,是否要等雨停了再围城?”乔茂帐下一主簿建议道。 乔茂眯着深邃的眼眸,思忖着,若雨势一直不停,阳羡城陷入洪灾,届时不攻自破。季桓定然也能想到这茬。 他围城的目的,就是要耗死季桓。待围个数日,阳羡城中米粮尽断,季桓自会出城投降。 同时,也为防着郭晟和荆州蔡钧。郭晟陷入那勒作乱的外患中,自顾不暇。蔡钧若保持中立那再好不过,怕就怕,季桓与蔡钧联手,谋取扬州。 “且再等等,过了今夜,雨势若再大,便后退三十里!” “另外,吩咐那个孽障,既然到了荆州和扬州的地界,那就守好家门。若季桓逃到荆州,我唯她是问!”乔茂道。 “喏。” 主簿退下后,乔茂想起另一个人,问向身旁的侍卫。 “韦允安近来可算安分?”乔茂眯起眼眸,“怎么,他还不肯说?” “他……重伤醒来,好似失了记忆。”侍卫犹豫道。 “失了记忆?”眸光藏着杀意,乔茂冷笑着讥讽,“可真是时候。” “无妨,先将人好看,待我攻下阳羡,捉了辛违之女,合该是他来求我们之时。” 韦允安就在他手上,扬州地宫舆图也跑不掉,左右都是他丹阳乔氏的。眼下他分不出心神去审韦允安,季桓才是扬州最大的祸患。 待季桓死了,扬州的威胁可暂时解了。他不信荆州蔡钧真心甘情愿将荆州拱手让人,替他人做嫁衣裳。 …… 翌日清晨,传来了乔茂大军后退三十里的消息。 倾盆大雨,淅淅漱漱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珠砸进地面,逐渐汇聚成径流,不断注入河道。 室内闷热得紧,辛宜睡得不安,掀了被褥。察觉到腕上的点点痒意,辛宜蹙眉,急忙收回了手,却又被一温热有力的大掌攥住手腕。 登时睁开眼眸,辛宜罕见地在清晨看见男人立在一旁,只是他身侧还出现了另一人。 “这……”程歧看着掉落在地上的丝绢,想说话,却被辛宜的目光吓退。 “你又做什么?”想起昨夜的荒唐,辛宜下意识看向身上,她仍穿着交颈曲裾盖着被褥,怪不得会热。 季桓没有回他,只开口问程歧道:“可有了?” 程歧:“???” 程歧滴溜着眼眸,不敢看季桓,无措地捻着自己的手,顿道:“或许……或许有了罢……” 感受那道视线过于冰冷,如芒在背,程歧又嘟囔,“哪有这般快……” “痴心妄想。”辛宜也察觉出二人说得是何,厌烦地看着季桓。 男人凤眸微眯,淡淡打量了她一眼。安抚道,“绾绾好生修养。” 旋即,带着程歧出去了。 见他这副反常的模样,辛宜暗暗攥进掌心,多留了几分心。 出了门,跟着季桓下着楼梯,程歧抬眸看着他玄黑的身影,愈发惴惴不安。 阳羡城被围了快十日,城中的军响补给正在一点点消耗。依他看,这阳羡可能守不住。 可他投了季桓,若乔大人攻进城,那些腰别刀剑的官兵可不管他也是扬州人。 眼下他只盼着,若季令君有了脱身的法子,一定要将他和他妻儿捎带上。 程歧抹了一把冷汗,急忙追上季桓,紧张道: “大人,沉春香易于受孕的药效兴许过些时日才会显现。” 季桓侧眸,冷冷睨了他一眼,顿住步伐,没有说话。 “小人,小人这里还有旁的。”程歧卖着关子,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 “大人请看,此药名为朝暮。只须一小粒,便可使人忘却前尘,再无忧虑。” 视线落在程歧手中的瓷瓶,男人长指带过,盯着瓷瓶,询问道,“药效多久?” 与乔茂的较量,他不欲将她也撤进来。是以,他一早就想过,耕耘过后,就寻了机会将人送到荆州。 不过依她目前的性子,季桓犹豫了,一旦离了他的视线,兴许她又变成了飞鸟,彻底离他而去。 她腹中或许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儿,他不在身侧,辛宜极有可能…… 季桓不敢想象那个结果,他知道辛宜恨他,连带着也恨他的血脉,哪怕那个孩子在她腹中。 “药效三月。若想一直如此……不停药就是。”程歧笑眯眯道。 若不停药,季桓依旧会需要他。程歧一边窃喜,一点暗暗打量着季桓的神色。 “可对身子有害?”他虽极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想要她像对韦允安那般深情缱绻地待他。可若此药对她的身子不利,他不会同意。 “那倒不会,这是小人家中祖传秘方,历经十代——” “啊?大人!”程歧刚要继续,哪知那道身影早已不见。 到了晚上,再没有感受到身上那荒唐的不适,辛宜才松了口气。沉春散的药性,终于过去了。 窗外依旧在落着雨,隔着窗子能看清雨幕中的黛瓦白墙,青石小巷。 从季桓将她带来此处算起,已过了十日。这些日子,她都不曾出去。 听闻乔茂派了大军围堵阳羡,也不知内外的情况如何,安郎可能应付得了乔茂等世家。 “绾绾,过来用饭。”季桓忽地进来,侍女鱼贯而入地送着酒菜,再有序退出。 转眼间,房内就剩他们二人。 “你打算困我到什么时候?”辛宜抬眸看向他,当即发问。 “还是,你死了也要拉着我一起垫背?季桓,这就是你对我的好吗?” 面上的温和忽地碎裂,季桓收起笑,如同覆霜的眸中泛着寒意。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莫要总将人往恶处揣测。怎么,绾绾如今,不知从何处听了风言风语,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给我扣了这顶帽子?” “你我是夫妻,是为一体。纵然我季桓身死,可我总 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够了。”辛宜不悦,侧过脸颊,留下冷意。她早已切切实实体会过他的手段,他的话,不能信。 一个字都不能信。 “城中不会有事。”他安抚道,将那碟青笋和藏心鱼丸汤推到靠近辛宜的一侧。 而他自己,则默默拿起白玉壶春瓶,斟酒小酌。 辛宜不想理会他,一早就对他怀有戒心,只扒拉着米饭,不去动那些菜。 季桓看着她,有些无奈,默默将桌案上的所有菜都尝了一筷。 辛宜见状,才放下心来。 “韦允安在乔茂那处,乔茂似乎待他还算不错。还有素问……” 男人话音刚落,只见辛宜执著的手蓦然一顿,神情中夹杂着说不出的情愫。 “近日来确实事务繁多,我该早些时候与绾绾说的。”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季桓忽地笑了。 “夫妻许久,已好些时日不曾像今日这般能相对而坐,绾绾且陪我喝一盏酒。”他径自给辛宜倒了杯酒,推向她那侧。 见辛宜未有动作,季桓眸色深了些许,沉声道:“今日,我不会再做了。” 辛宜略微错愕,羞恼与不耐在心头微妙地交织。他若真想做什么,如昨夜那般,她确实反抗不得。只是他今日实在太过诡异,太过奇怪。 “城,是不是守不住了?”辛宜盯着他,仔细询问。 季桓对上她的视线,斟酌着其中的疑问和探究,忽地垂眸,深深盯着那酒面。 “若是守不住了……”他顿了顿,忽地想起多年前在邺城的时光,再抬眸时神色复杂了些许。 “我再不会抛下你……纵然我季桓身死,也会拼尽全力,将你送出阳羡。” “呵!”辛宜冷笑出声,长指执过那白玉盏,凉悠悠道,“若真如此,我也算大仇得报。” 说罢,抬起霜白广袖,举着酒盏,作势便要敬他。 话虽刺耳,季桓在她举杯的瞬间,眸光忽动,炙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仰头喝了一盏酒。 在季桓看不见的地方,霜白广袖遮住面容,辛宜看向那酒,不动声色地将之洒向衣袖。 喝罢酒,季桓真如他所言,今夜未曾碰她。 只半夜中,辛宜睡得半梦半醒间,忽地发觉身子被人凌空抱起。 “绾绾。”灼热的吻落在脖颈上,辛宜抬手挥去,却被攥住细腕。 湿热的吻逐渐向上,蔓延到她的唇瓣,辛宜想推,双臂推向男人的胸膛,反倒成了欲拒还迎,令男人愈发兴奋。 “绾绾。”他唤着她,试图将她唤醒,辛宜不知昨日那酒中加了何物,她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叫季桓察觉,索性只迷迷糊糊保留着意识。 察觉男人在给她喘息,辛宜控制着微僵的身子,暗暗喘息。 “绾绾!”他又继续唤她,身上的指节在作乱,辛宜想不醒都难。 “我是谁?”昏黄的灯火下,男人眸光含着期待。 辛宜咬着下唇,思量着如何作答。 怎料季桓眸中愈发兴奋,长指抚过她的脸颊,温声道:“绾绾,我是你夫君,唤我行初。” “行……行初?”辛宜跟着他的语气,眸中探究。约莫他给她下了可令记忆失去的药,这才会如此期待。 辛宜暗暗握紧指节,心下了然。 季桓俯身又啄了她的唇瓣,见她未曾反抗,眸中不见憎恶,心情愈发地好。 旋即,他将人打横抱起,出了客栈。 程歧慌忙迎上,自顾自地给季桓撑伞。 “大人打算今夜送夫人出城?”程歧殷勤道,努力压抑着心中的兴奋。 “不若小人随夫人一同前行,若路上夫人身子出了何事,亦或是需要安胎保胎,小人的这点医术也能……” 季桓冷冷看着他,但并未制止。不能排除辛宜此刻已有身孕的可能,若真如此,留着程歧,也不是坏事。 “路上照顾好本官的夫人,莫忘了,你妻子儿女尚在阳羡。”季桓敲打道。 程歧面上的笑意顿时收住,唯唯诺诺又保证又发誓,季桓这才松口。 留意着这一幕,辛宜掩去眸中的惊愕,季桓当真要送她出城? 夜雨滂沱,季桓的人马一路将她的马车送至阳羡城的西北角。那处有一处暗道,可容马车通过。 季桓令吩咐了五十轻骑,护送着这支车队。今夜趁着乔茂军后退,他正好可先行将绾绾送出阳羡。 男人一身黑袍浑身湿透,依旧盯着那马车,夜雨潇潇,逐渐模糊了视线,他才带人回去。 马车上载着陈绿香和辛宜以及程歧。离了季桓的视线,程歧这才松了口气,坐在软毯上神色古怪地打量着辛宜。 朝暮药性如何,他只在幼时见过。他不敢对季桓说的是,朝暮用后再无了旁的记忆,纵然夫人忘却前尘,但同样也不记得他。 蓦地,他想起什么,眸光落寞,从怀中摸索一块包裹,那原本是他给女儿准备饴糖。 可惜,他的家人只能跟季桓的生死绑在一起。 “吃糖——”程歧刚伸出手,下一瞬,一柄短匕忽地抵上他的脖颈。 程歧吓得抖成筛子,再抬眸看辛宜时,她的眼底哪里还有失去记忆的茫然之态? 第97章 第97章:强取豪夺她竟敢,又骗了他…… “夫……夫人?”程歧秉着呼吸,垂眸看着脖颈的匕首,刚拿出的饴糖抓在手中,还未来得及送出。 “下得什么药?”辛宜抵着匕首,逼着他伸出手。 程歧无奈,不停后退想避开辛宜的刀。不愿再耽误时间,陈绿香一把抢过程歧手中的东西,递给辛宜。 “夫人。” 辛宜打开油纸,看着里面有些湿黏的东西,蹙眉不解。 “这是饴糖?”辛宜错愕地看着他,但心中仍是戒备,又怕惊动外头的侍卫,压着声音逼问:“昨日你和季桓给我下得是何药?” “就是……就是能……能忘却前尘的……”程歧迅速找补道,不停往后缩,避着刀尖。 “小人想将留给女儿的饴糖给夫人……小儿都喜欢饴糖的……” 他嘟囔着,夫人失了记忆,对这世间如同一张白纸,约摸会喜饴糖……程歧莫名有些委屈。 这个缘由听得辛宜面色复杂,她当即收了刀,和陈绿香解了程歧的腰带,绑住了他的双腿。又用布堵住了他的嘴。 想起昨日那酒,她便心生窝火。季桓给她下了沉春散还不够,竟然还想给她下失去记忆的药…… 他究竟要做什么?若要她有孕,可偏偏又给她喝那杯酒?把她送到荆州,然后呢?她顺理成章地忘记了安郎,忘记了阿澈,可她也不会记得他。 辛宜蹙眉沉思着,抽开了程歧口中的布条,“他可有吩咐你后面的事?” “这……这……那倒没有,朝暮服用一次,只能管三月……大人让我一直——”程歧道。 “哼,一直?”辛宜咬着两字,讥讽道:“拜他所赐,我会一直恨着他。” 她若真忘记了前尘,虽不会记得他,但也不会记得安郎,阿澈。 乔茂如今正在围城,季桓若是想走,大可今夜就随他们一同走。他不走,只将她送到荆州,安郎还在丹阳…… 辛宜有些理不清了,视线又落在程歧身上,疑惑道“你可知,乔茂派了多少人围城?” “乔大人派了十万人,季令君只有不到一万人。所以夫人……令君大人很爱重您,求您看在他的面上,放了我。” “你倒真是他的一条狗。”辛宜冷声道。 乔茂竟然派了十万大军围城,看来此行势在必得。那季桓,分明可走,却又不走,还下了那种药想让她有孕并将她送往荆州。 “依你看,四面围城,阳羡可守——”辛宜刚开口,马车骤然停止,她没准备,身子往前,一头栽进陈绿香怀中。 “夫人,前方有伏兵!”骑兵在外道,顺便将马车换了方向,试图避过伏兵。 大雨滂沱依旧,官道被围堵,只能沿着泥泞的小道前行。 辛宜秉着呼吸,脑海中迅速思量着。上回在十二里书肆,安郎同他说过,与扬州世家的交易。若今夜她落入乔茂手中,乔茂难免不会用她来威胁安郎。 “夫人,你快放开我,我不想死啊!”程歧在一旁叽叽哇哇的哀嚎,陈绿香最厌烦他那种抛妻弃子无情无义的人,上前就是一脚,踢得程歧顿时大叫。 掀开车帘,冷风夹带雨丝,贴在辛宜脸上。她看得清楚,那些身穿黑甲骑着马的一队人正朝着马车追来。 若是往回走,又回到了阳羡。拂去面颊上的雨水,辛宜目光决然。这次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再回去。 辛宜抿着唇,观察着车窗,待将那群人落开些聚集,她当即命令外面停车。 “绿香,你在此看好程歧,我去驾车。” “夫人你——”陈绿香面色复杂,犹豫道。 在陈绿香忧切的目光中,辛宜速速跳下马车,踩着泥泞的水,去了车前。 幼时她随阿兄一同骑马射箭,好在也会驾车。 雨水斜斜扑向脸庞,辛宜抿着唇,紧着一颗心,开始沿着山上冲。 “驾!” “夫人,山路泥泞,行不得啊!”旁边的骑兵急道。 辛宜未理会他,马车总归是目标太大,等到了山上,不单只有马车难行,马也难行。 扑入茂密的山林,还有大雨,若山上生了洪流,便愈发难行。此行虽险,但总比被落到季桓和乔茂手上强。 越往上行,马车行得愈发艰难。身后追兵一阵接着一阵,辛宜听着自己碰碰的心跳,继续向前。 雨夜中看不太清,手中缰绳力道越来越紧,连带着她的手心被勒中一道道痕迹。 辛宜看不清,只能感觉依旧在上山,前方的路上横生的枝叶也在慢慢减少。 不时,有一道道闪电撕裂天幕,映衬得四周白亮明晃。 辛宜抓着缰绳,这才看清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蜿蜒流过。只是那水,浑浊得紧。 “绿香!”脑海中划过什么,辛宜急忙回头,“待会听我吩咐,跳车!” 陈绿香还未从惊慌中回神,骤然听见辛宜的声音,浑浑噩噩的应了声。 狂风肆虐,暴雨倾盆,辛宜身上衣衫浸湿。 惊雷掠过,天幕又被撕裂,白光落在正在匆忙赶车的女人身上,辛宜登时眯紧了眼睛。 “绿香,快!” 辛宜顾不得马车和周遭的侍卫,直接弃了缰绳,跳下了马车。 陈绿香紧随其后。 落地的瞬间,身上似乎都要散架。寻着求生的本能,辛宜匆匆看了眼已经远去的马车,急忙扶起陈绿香,径直往旁边林中逃。 骑兵作战虽勇猛,但仅限于平地作战,那群骑兵自然不好穿进林寻她。碍于身后的追兵,一群人急忙逃了。 “快!”辛宜扶着陈绿香,朝着远离那条小溪的方向走。 她匆忙回头,只听得马蹄声响,约莫身后的追兵朝着那马车的方向追去了。 陈绿香也听见了,重重喘息着,问辛宜道:“夫人,可先缓缓吗?” 辛宜面色复杂,摇了摇头,继续扶着陈绿香,往上走。 约莫半刻钟后,陈绿香似乎再也撑不住,“夫人,可还有追兵?我的腿好像,也摔断了。” 心中算了算时间,辛宜扶着陈绿香在一处空地坐下。 “或许不会再有追兵了,我们在此处等着,天明再走。”辛宜脱下外衫,支在头顶为她二人挡雨。 幼时父亲曾教导过她,大雨滂沱,山上易发洪流。她特意沿着较陡的山上走。看到浑浊的小溪自山下而来时,她心下更有了几分把握。 故而,她才敢做出跳车逃生之举,沿着垂直那小溪的方向逃生。 那群追兵跟着那车,径直往山上追,要不了多久,就会遇到洪流。 与此同时,护送辛宜的骑兵有一部分逃回了阳羡。 季桓听着那骑兵的汇报,骨节分明的长指青筋外露,险些要将手中的玉盏捏碎。 “乔茂这老匹夫竟敢动本官的人!”他面色阴沉,脸色难堪得紧。 恼怒过后,一股隐隐的慌乱如同巨石,无情地投进心湖,留下一圈圈涟漪。 若她未服用朝暮,落入乔茂手上,她自然求之不得。此番就能与那韦允安互诉衷肠,郎情妾意。 可朝暮只有三月药效,三月后,辛宜仍会记得韦允安。 那这三月中呢?她先见到韦允安,又会如以往那般爱他? 此番他忙活一场,却为别人做嫁裳? 握紧杯盏的手愈发得紧,季桓眯了眯凤眸。恰在此刻,外面忽地想起一阵声响。 钟栎的见状,旋即出门查看情况。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雨下得太大,奴婢正欲急着浣衣,不是有意。”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房内的男人忽地起了意,季桓冷冷道: “进来。” 那婢女端着一盆衣裳,深情紧张。男人视线扫去,发觉这正是那晚用饭时,她穿地霜白襦裙。 “你饮酒了?”季桓定定地看着那侍女,将她看的战战兢兢。 登时跪下,那婢女慌乱哭道:“大人冤枉,奴婢不会饮酒。” 钟栎上前,打量着那盆衣衫。余光留意季桓的神色,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自然不敢随意触碰那霜白衣衫。 “主上,是衣衫上的酒。” 男人面色蓦地一僵,旋即上前拿起那衣衫。深嗅,除了淡淡的清荷香,衣袖处残留着浓厚的酒香。 这酒,正是那晚她当着他的面喝下的。 衣衫被长指攥得发紧,留下一道道褶皱,男人面色骇人,眸中顿时阴鸷四起。 “辛宜!”男人咬牙切齿,压低声音恨恨道。 她竟敢,又骗了他! 此番落入乔茂手中,怕是正合她意,正好与那韦允安双宿双飞。 只要韦允安交出那舆图,依着乔茂的性子,必不会为难他二人。 可,他怎么如她的意?他们才是夫妻,只要他活着,辛宜与韦允安,便没有有一丝可能! 男人最终松开了霜白衣衫,听着窗外的大雨声,默默缓和着情绪。 得知乔茂退兵三十里,怕她卷入这场争斗,他连夜将她送城西。 那五十骑兵是他从冀州带来,规模不大,不会引人注意。一路护送她逃离阳羡去往荆州本不成问题。 他前脚刚将人送走,乔茂后脚就派人跟上。 按理说,因着夜雨的事,乔茂自己都烦得焦头烂额,又怎么可能知晓他从何处走。 程歧,陈绿香,那群骑兵,包括辛宜,一张张面孔在他脑海中飞速而过。 程歧的妻儿都在他手上。辛宜被他看着,自然无机会传信,那群骑兵是他的从冀州带来的嫡支。 算来算去,只有陈绿香一个人。 季桓呼出一口浊气,薄唇紧抿,努力压抑心中的怒火。 “暗中传令,调集城中九成人马,随本官去阳羡城西缉拿要犯!” 第98章 第98章:强取豪夺大仇得报 夜中雨下的仍旧很大,支在头顶的衣衫都滴着雨水,淋在头上。 绝望中茫然行走,踽踽独行地感觉愈发深刻。辛宜握紧指节,眼眶中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温凉交织。 可她们却不能留在此处等死。辛宜叹了口气,将那湿衣取下,拧了水,重新披在身上。 “绿香,我们起身去寻处庇护。”辛宜道。 此刻陈绿香发着高烧,人已是迷迷糊糊。辛宜有些无力,心一横,只沿着前方走。 垂直着那条小溪的方向,便是安全的。 无论多难,往前走,总会有路。心中默念着,辛宜擦去脸上的水,继续前行。 乔茂的人今夜动静太大,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同样守在阳羡西处的乔怜姜等人。 此刻,宋峥和乔怜姜正带着一部分人马在半山腰漫无目的的打转。 除了轰隆作响的惊雷声,宋峥带着斗笠,竖起耳朵,听到那声音后面色骤变,低声与怜姜说了什么,急忙带着人马沿着山麓向旁后退。 雨夜的天幕骤然被撕裂,那沿山而下的滚滚洪流再无处遁形。 “是山洪!”宋峥盯着山洪眸色晦暗,“乔茂那老匹夫,竟追到山上来,真不怕死。” “错了。”怜姜撑着红伞,漫不经心道,“他才不会来。你好生猜猜,今夜会发生何事?” 宋峥忽地面色凝重,当即吩咐道,“开始沿着山麓搜!千万不能放过一个活物!” 阳羡没乱,反而乔茂在此大费周章的抓人。宋峥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是不是她逃出了季桓魔掌? “这么着急啊?”怜姜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举着红伞,虽坐在马上,依旧保持雅致。 宋峥没空理会她,他举着琉璃灯罩控着的火把,开始看向山麓上步的陡坡,旋即打马过去。 “绾绾!”宋峥高声唤道,他方才还在山洪中发现了马的尸体。 此处又不见乔茂的人,他无奈,只能扬声喊她的名字。 男人的呼声在山麓中一圈圈回荡,此 刻辛宜正扶着陈绿香艰难前行。 骤然听见呼声,她忽地精神起来,心中喜极而泣。 “阿兄?”辛宜擦去眼泪,喜极而泣,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结果。 宋峥旋即骑马过去,待火把近了,他这才看清,两个瘦弱的女子彼此搀扶着,乌发衣衫尽湿。 怜姜闻声而来,远远看着火光那处,毫不掩饰的眸子落在陈绿香身上,愈发复杂。 “绾绾,发生了何事?”宋峥将身上的蓑衣脱下,系带辛宜身上。 乔怜姜不动声色地上前,吩咐手下将陈绿香带下去。 辛宜挑拣了要处说,哪知宋峥闻言,忽地沉了脸色,当即吩咐道: “绾绾,旋即与我一同离开。今夜他不会善罢甘休,乔茂的人已经死了,季桓要不了多久就会带兵过来。” “阿兄,我不明白他究竟做何!”辛宜恨恨地握紧了双拳。 “还能做何?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吃不下扬州,还偏要勉强。他一项刚愎自负惯了,自以为天下谁都不如他。”宋峥讥讽道。 “他舍不下扬州的好处,又恐你落入乔茂之手,这才冒险将你送到荆州。” “且看了,今夜他若追过来,我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阿兄与乔茂……”辛宜犹豫地看着他,心中生惑。 “我与乔茂无关!乔茂要杀季桓,我也要杀季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宋峥不愿再深究,更不愿过多提及乔怜姜。 当即茬了话题,“阿澈在我那处,正好你们母女也能见面。” 借着火光,从刚开始看看辛宜的那一刻,察觉她没有排斥他,宋峥这才松了口气。 心道韦允安还算听话,并未将那些龃龉告诉辛宜。他握紧缰绳,在心中叹了口气,似乎最终妥协,“等韦兄回来后,我就送你们去并州。” “好,多谢阿兄!” …… 得知季桓大军冒雨开拔,一路向着阳羡城西。似有夜奔荆州之迹。隐忍了这些时日,乔茂再也按捺不住,将阳羡四周的大军调集回来,围堵季桓。 “速速传令,派五成人马攻打阳羡,其余人马,随我前往阳羡城西,截堵季桓。”乔茂道。 今夜收到消息,他便派人去围堵季桓的那个女人。眼下,季桓却突然出动,说不定阳羡城西还真出了什么变动。 既然季桓自己出了阳羡,那莫要怪他心狠手辣。今夜,他便要季桓命丧扬州。 “倒底是年少轻狂,想不到,心狠手辣寡义薄情的季选,竟养出了一个多情的儿子。”眼底闪过嘲讽,乔茂冷笑道。 当即穿了软甲,冒雨行军。 …… “可有消息了?”男人一身黑衣,端坐于马车中,在曙光的照射下,面色森然。 “山中发了洪流,属下只在山脚处找到了我们的马车残骸。”钟栎道。 季桓顿了瞬,指节隐隐发白,点漆般的眼眸阴鸷横生,“继续找,就算死,本官也要见到尸骸。” 邺城的事,还有韦允安的事,他已多次领会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道理。 若是她叫乔茂捉走,也还有痕迹。此番也不见得是乔茂所为,探子来报,乔茂率大军前去攻打阳羡空城。 另有不少兵马,朝着阳羡城西而来。 他季桓见过多少风风雨雨,此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时不足为惧。 他先率人占据高地,将山麓围起,届时就算乔茂攻来,此处山地也是易守难攻之地。 就算乔茂手下有精通水性的鸢行军,在山地也施展不开。 “大人,前面的树下,见到了女子的衣衫,”钟栎又来报。 季桓眸光忽顿,曙光穿过车帘,映衬的男人面色忽明忽暗。 抬眼看去,霜白的衣衫沾染着棕黄的泥渍,男人的声音隐隐发颤:“继续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 既未见尸身,他绝不信她会死。韦允安和那个孩子还活着,辛宜怎么可能会死? 远处的天际泛着蟹壳青,雨虽停了,一处处声响却从四周传来。 季桓闭上眼睛,长指放下了帘子。 “大人,乔茂大军已至。我们可否还要继续寻找……”钟栎问道。 “继续找。”男人没有丝毫停顿,面色冷沉。 他已经乔茂引到此处,为何不将计就计。乔茂既认定他是痴情,便那叫他认定就是。 同时,他也不可能彻底放弃寻找辛宜。扬州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扬州这片沃土,迟早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 宋峥已将辛宜连夜送到了荆州边境的村落中。接着,他和乔怜姜蛰伏在此,观望着阳羡的局势,伺机而动。 “你杀季桓,我是可助你一臂之力。但你莫要坏了我的大事。”怜姜警告的目光来回流连在宋峥身上。 “你也要夺阳羡?”宋峥诧异地看着她。自那次马上的事过后,他与怜姜的关系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言语间似乎不再有狎戏不羁的意味。宋峥没放在心上,但看她面色凝重,他忽地明白了。 “你是要弑父?”语气玩味,宋峥略略打量着她。 还未反应过来,一记耳光旋即落在他脸上,没有预兆。宋峥被打懵了,怒道:“你疯了!” “我曾说过,他算哪门子的父亲?”红唇明艳欲滴,说出的话却十分讥诮。 “不管他死没死,扬州始终是我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眼下我不开心,便早点送乔茂老贼上路。”说罢,她忽地笑了。 “那你也莫要管我的事!”宋峥点头同意了她的要求,同时也提醒了她。 怜姜眯着眼眸,笑靥如花并未回应。 “乔怜姜?莫要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宋峥面色微怒。 当即,怜姜并未理会,柔荑一伸,攥紧了他的衣襟,靠近呼出一口兰息,幽幽道:“怎么会呢?” 正待她继续靠近时,一只白鸽略过,怜姜当即收敛,向前伸出手臂,示意那白鸽过来。 乔茂大军发动,正围堵山下。季桓已守不住,渐渐向西侧山谷退去。若他真能冲图重围,少不得要经过他们境界。 怜姜把信给了宋峥,淡淡道: “走吧,别耽搁了,此行正好做回黄雀 。” …… 荆州,村落的一处屋舍内,辛宜抱着阿澈,浅浅入眠。 已许久未曾见到阿澈,她心中疼惜得紧。可越看阿澈,那张相似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 听阿兄说,那么多人围堵季桓,今夜季桓必死无疑。就算乔茂胜了,那他可会放过安郎?辛宜抱着阿澈,连心都紧紧揪在了一起。 天明时分,辛宜想去看看陈绿香,还未进屋,就被怜姜的人拦在了外头。 “绿香?”辛宜有些焦虑,攥着裙摆在门前徘徊。 “夫人还是等小姐回来再定夺吧,切莫为难老奴。”嬷嬷道。 她口中的小姐,自然而然是乔怜姜。辛宜不好再为难她,既然怜姜姑娘扣下绿香,也总有她的道理。 辛宜叹了口气,蓦地想起来城西的追兵。季桓派了轻骑,避开乔茂趁雨夜护送她们,偏偏乔茂的人能那般精准的追上来。 她心中有了些许把握,最后再看了那门扉一眼,转身离去。 她在茅草屋中陪着阿澈的几天,附近时不时传来夜枭的悲号。也不知是不是做梦,总能听到兵刃相接的声响。 惴惴不安了几天,终于在第三天,阿兄回来了。 “阿兄,怜姜姑娘呢?”辛宜没看见那火红的身影,有些疑惑。 哪知,宋峥刚下马,登时就冲上前抱住了她。 辛宜霎时惊住,想挣脱,却被宋峥抱得更紧。 “绾绾,我们终于大仇得报!” 第99章 第99章:强取豪夺“我只要这两样东…… “绾绾,我们终于大仇得报!” 宋峥话音刚落,见辛宜依旧怔愣,他心中大喜,又道: “绾绾,季桓死了!” “季桓死了哈哈哈!”宋峥许久没有这般开怀,当即着人搬来了几坛酒,放在院中的石台上。 “季桓……死了?”辛宜面色依旧怔愣,口中继续呢喃着。 他死了?就这般死了吗?虽然她一直恨不得他去死,可听到季桓死了的那一刻,心中却不是喜悦。 过去的她像在狂风雨骤波浪翻滚的湖面上的艰险前行的一叶孤舟。 此刻,忽地云消雨霁,风平浪静后,那叶轻舟依旧在湖面上飘浮着,荡来荡去。 “怎么,绾绾不开心?”浓醇的酒香迎面扑来,宋峥拧着眉心,面色凝重。 辛宜摇了摇头,季桓死了,她应该比谁都会开心。从此再无旁人过来搅和她与安郎的生活了。 她是该感到开心。 “只是有些不可置信。”辛宜蹙眉神情淡淡道。 与她从年少到如今,将近十几年的时间,一直在纠缠的男人,那使她少女怀春,冷落她,抛弃她,折磨她的男人彻底死了,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他死了最好。”辛宜执起宋峥递过来了酒盏,眸色淡然,浅抿了一口。 “他是怎么死的?”辛宜问道。 宋峥见她这般,才放下心来,继续给她斟酒,不屑笑道:“绾绾觉得,乔茂五万大军围他区区几千人马,他还能长了翅膀飞出去?” “他向来傲慢狂妄,山上虽易守难攻,可雨后山洪突至,不用乔茂出手,他自逃不掉。” 宋峥越说心头越兴奋,继续道:“想来他也是自幼养尊处优惯了,冀州与扬州不同,兴许季桓连山洪都没见过。又怎会算到这一茬?” 她利用山洪,摆脱了乔茂的追兵和季桓派来的轻骑。此刻听闻季桓也葬身山洪,莫名觉得有些奇怪。 季桓葬身山洪,是否死得太轻易了些?季桓那种人,她杀了他数次,他都没死成。 可阿兄说得对,乔茂大军兵临山下,季桓以少战多,胜算本就不大。 辛宜默默点着头,又同他问了怜姜的事。 宋峥眼眸微眯,高耸的眉骨萦着复杂,“季桓身陷山洪,乔茂那老东西跟的太紧,也没逃脱,乔怜姜去寻乔茂的尸身了。” “她把乔茂的尸身送回了丹阳。她想要扬州……这一套总少不了。” “你也莫担忧,韦兄过些时日就会来了。” 辛宜细细思量着他的话,抿着唇。长眉舒了又拧,忽地抬眸,目光复杂道“可找到季桓的尸身了?” 许久不曾如此得意,宋峥唇角扯着笑,呷了口酒,试图把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告知辛宜。 “若父亲和义父在天有灵,定然能死而瞑目。绾绾,我起初也和你这般担忧,季桓诈死。” “我沿着山洪去寻季桓的尸身,还真在山脚处的碎石淤泥上叫我找到了。” “他作恶多端,也算苍天开眼。连乔茂那老东西好歹都留了个全尸。季桓全身上下,早已被野狼啃得血肉模糊,半边身子都被狼吃完了。” “我寻了不少人,从骨骼身量,还有左手中指处的断指来看,确认那人就是季桓!” “绾绾,他真的死了!”宋峥有几分醉了,兴奋得仍向幼时那样,攥着辛宜的肩膀,同她喝酒。 辛宜垂眸,避开了他的触碰。他死于山洪,死于野狼腹中,落得这般结果,确实罪有应得,也令人唏嘘。 “今后我想回并州。”辛宜抬眸,同他道,“大仇得报后,阿兄有何打算?” “我随你……”话说到嘴边,又尤觉不妥,宋峥抬眸看了眼阴沉的天,“我要去西域。” “郭晟与季桓是一丘之貉,季桓死在扬州,郭晟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如今腾不出手来夺扬州。扬州暂时不回有事。” “去西域,避一避风头,也去我阿娘的故乡看看。” “那怜姜姑娘呢?”辛宜道。 “我同她,本就没有些什么。那女人就是个疯子。”宋峥面色难堪。 见他这般,辛宜没再说什么。默默又给他斟了杯酒。 又接连过了三两日,韦允安仍未过来,辛宜在此等得焦心。 “安郎为何还未过来,可是丹阳又生了什么变动?”辛宜看向宋峥,蹙眉道。 乔怜姜再如何,也姓乔,代表扬州世家的利益。安郎手中有古地宫舆图…… 阿兄兴许不知道这茬,但乔怜姜回了丹阳,未必不会知晓。 宋峥拧眉,浅金的瞳孔垂着,犹豫了一瞬,“且罢,我随你回去一趟。正好她要我将陈绿香带回丹阳,我前些时日不想搭理她……” 辛宜点了点头,季桓已死,她从此大可和安郎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世上。 宋峥带着余下的侍卫,赶着马车,一路向东。路过阳羡时,此处城池尚且保存完成,可见乔茂攻下阳羡,并非费多少功夫。 季桓那厮,果真是狂妄自大。落得如此下场,也全然怪他咎由自取。 “阿娘,我们何时才能见到爹爹?”阿澈窝在她怀中,紧紧抱着她不撒手。 “快了,等回了并州,阿爹和阿娘就交阿澈骑马。”辛宜有些失神,摸着阿澈的额发,避重就轻安抚道。 “那,阿澈可以和哥哥一起骑马吗?”小丫头睁着大眼睛望着辛宜。 “哥哥?何来的哥哥?”辛宜有些懵了。 “怜姜姐姐和舅舅说,阿娘给阿澈生过哥哥。” “……” “没有哥哥。”辛宜将阿澈抱在怀里,她大概明白了,约莫是她骗季桓的那些事,被阿兄他们知晓了。 “阿娘只有阿澈一个孩子——” 话说到唇边,辛宜瞳孔猛地一颤,这么些时日,她似乎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 那几日,季桓没日没夜地与她做那事,几乎次次都要弄得满满当当。 后来,已错过了喝避子羹的时间,她又为安郎的事担忧着,这一茬就耽搁了。 她忽地有些后怕起来,若真有了季桓的孩子…… 辛宜垂眸讷讷地看向自己的小腹,面如土灰,心中无比埋怨季桓。 趁着马车休整的功夫,辛宜匆匆去往阳羡城中的一处医馆。 她约莫记得季桓送她走的前日,程歧说时日尚短,暂且看不出。 今日,城中的大夫皆是如此言语。心中实在烦乱,草草令医者把了脉,又胡乱抓了些避子羹,辛宜当即离去。 只是她 未发现,从她下车的那一刻,一抹黑影已悄悄隐在了暗处。 …… 丹阳郡,乔府。 将乔茂的尸身带回丹阳后,乔怜姜忙着为乔茂大办丧礼。 她身披斩衰,跪在乔茂灵堂前将美丽的杏眸都哭得泛肿。只是没人发现,那斩衰下,朱红的裙摆浓艳欲滴。 鸢行军是乔茂一手培养起来的嫡系,那日她借着乔茂与季桓混战时去射杀乔茂,本就惊险。 好在乔茂自己死了,她才真算坐收渔翁之利。怜姜又往火盆中烧了些纸钱,水光的黑眸下,晕着得意。 乔茂死的确实是时候,还为她留了一份大礼。 宋峥不是想逃吗,有了韦允安在手上,她既可得到扬州地宫舆图,又可将宋峥死死捏在手上。 怜姜眯起眼眸,捻着纸钱,火光将她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 “可拷问出来了?”怜姜问向一旁的暗卫。 “还没,之前家主就曾试探过,他确实失忆了。”暗卫道。 “不会这般巧,先吊着一口命,我留着他有大用。”怜姜道。 恰在此时,乔府管家匆匆而至,同怜姜道:“二小姐,宋大人来了,还带来了一位妇人。” “先晾着他们一个时辰,将身上的尘洗净了再进来。”怜姜举着茶盏,漫不经心地饮着茶水。 怜姜话音刚落,灵堂前前的院落中忽地喧闹起来。 怜姜未抬眼眸,将手中一沓纸钱全扔进了火盆中。 “乔怜姜!”宋峥怒气冲冲地进来,目眦欲裂地瞪着她,“你究竟在耍什么幺蛾子?” “为何还不放了韦允安?” 宋峥一路奔走过来,此时正暗暗粗喘着。 见他身后抱着孩子的女人将至,怜姜抚了抚鬓角的白花,笑着看向宋峥: “有些人当初瞒天过海,将人藏起来,不叫旁人知晓。” “现在却又来怪我不放人?”怜姜慢慢起身,一双如盈盈春水的眸子亮得紧,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未免太过宽以待己,严律他人?”兰息萦绕在面上,留下一片芬香,宋峥旋即侧过脸庞。 一抹霜白衣角蓦地闯入视线,宋峥面色骤惊。 “怜姜姑娘,多谢您的大恩,救我与兄长挣脱泥泞。”辛宜慢慢上前,盯着怜姜面色凝重。 “到底如何,怜姜姑娘才能放过我夫君?” “如何?”怜姜伸出长指,有意无意地刮痧着宋峥的面容,“事情本也不必闹到此等地步。” “辛夫人若有时间,不如去劝劝他。”怜姜威胁她转了一圈,眸色意味不明,“有些苦,本不必吃。” “乔怜姜!”宋峥愈发气恼,却又不敢再看辛宜,“绾绾,莫怕,我会让她放人!” 哪知,宋峥话刚说罢,一阵掌风飞过,他登时被打得侧过脸去,好一会儿,面上的不可置信依旧未缓过来。 “你是辛韦之女,交出扬州地宫舆图,以及……”她的视线落在宋峥身上,唇角擒笑,对辛宜道。 “我只要这两样东西!” 第100章 第100章:强取豪夺令他愈发失控。…… “绾绾,莫要信她,她不敢!”宋峥怒气冲冲,挡到辛宜面前。却又不敢看她,也不知她可从乔怜姜的话中察觉端倪。 身形高大的男人挡在身前,辛宜盯着他的身影,眸光复杂。 她与阿兄自幼一同长大,他教她骑马射箭,护她敬她,次次救她死里逃生。若没有阿兄,她早不在人世。 可安郎的事,始终像梗在心中的一颗钉子。从怜姜的话中,她大抵明了,是阿兄救了安郎,却又藏了安郎。 她因安郎的死痛不欲生。那晚在马车上,阿兄告诉她安郎已死……辛宜抱着阿澈的手紧了紧,呼吸蓦地重了。 也是在那晚之后,她对季桓恨入骨髓,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季桓。 辛宜再次抬眸,看着那高大伟岸的背影,蓦地眼眶濡湿。 经此一事,阿兄仍然她的阿兄,但他们再回不到从前了。辛宜知晓,从那次马车中他透漏心意后,他们就回不去了。 “怜姜姑娘,我不明白你是何意思?”视线穿过宋峥,辛宜看向乔怜姜。 “辛夫人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乔怜姜拍了拍手,旋即家仆过来摁着宋峥。 旋即,她笑靥如花,斩衰下的红裙随着她徘徊的动作翻飞起舞,愈发浓艳,同这灵堂的白对比鲜明。 “其实也就是一区区小事,宋峥的事我自有把握,只要夫人交出舆图,我自会放了韦允安。” 她眸光闪闪,靠近辛宜,顺手捏了捏阿澈的脸颊,笑道,“听说夫人想去并州,届时我可派人一路护送。” 辛宜看着她蹙眉不语,良久,她顿了顿,才道,“容我见过我夫君后,再好生思量一番。” “不急。”乔怜姜还想继续逗弄阿澈,却被辛宜躲开,她神情淡淡,继续道,“只夫人须得清楚,夫人考虑得越久,那位郎君所受到皮肉之苦也就越多。” 辛宜面色凝重,想起同行得陈绿香,她继续道,“素问在何处?你既要陈绿香,我们也带来了。” “素问既是夫人的婢女,我自好生招待着。”她扶了扶鬓角的霜白绢花,继续道,“想必夫人也猜到了,我为何要陈绿香。”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只要素问和我夫君。”辛宜冷冷道。 “哈哈哈哈,夫人这话说得真够伤人,怕是宋元赐听了,一颗真心都要碎了。” 辛宜实在受不了她这幅了无所谓高傲轻狂的态度,讥讽道:“怜姜姑娘分明不爱他,为何处处纠缠,如此玩弄人心,可有意思?” 怜姜顿了顿,余光不冷不淡地扫了她一眼,捻了捻自己的指尖,笑道:“我玩弄得了人心,自是我的本事。眼下,夫人不是也有求于我吗?” 她没再理会辛宜,旋即着人领着辛宜去了韦允安那处。 辛宜不愿让阿澈看着韦允安受苦,先去看了素问,将阿澈留在了素问那处。 乔府有许多从外引得活水,府中假山河湖一应俱全。这般,也使得府中地牢愈发阴暗潮湿。 空气中漫着极重的潮气,辛宜忍着眼眶的酸意,跟着乔府家仆一同入内。 走过几个廊道,她一眼就看见了韦允安闭着眼眸,半身浸在水牢中。他的双腕被锁链紧紧吊着,整个人奄奄一息。 辛宜捂着嘴,强忍着泪意。想下到水池中抱住他,被侍卫拦下。 呜咽声传入耳畔,水牢中瘦弱的男人费力地掀起眼帘,看见是她,苍白无血的唇角艰难地扯出一抹弧度。 “你们便是这般待他的?”辛宜看着那侍卫,怒道。 “夫人息怒,这是二小姐的吩咐,与小人无关。”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辛宜有些无力,让那侍卫先退了去。 “绾绾~”嘶哑的声音钻入耳畔,辛宜骤然抬眸,当即下水拥住了他。 “安郎,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护好你。”辛宜抱着他,哭道。 “舆图——” “咳咳。”他剧烈地咳着,费力地摇了摇头,“我未曾打算予过……他们。” “我知晓!我知晓!”辛宜道。 “你拿着它,去洛阳,交给郭盛,寻求一处庇护,季桓自然不敢再欺你……”他费力地咳着,面色痛苦,“我早该想到的!” “若当初,季桓初来扬州,我便将舆图交给郭晟,绾绾也不必吃这么多苦。” “不,安郎,是我对不住你。”辛宜哭得泪流面满,想继续抱他,但顾及到他的伤,不得不松开手。 “是我引来的季桓,都是我害了你。” “安郎,你知晓吗?季桓他死了!所以,只要我们能出去……只要我们回并州,好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们还要守着阿澈长大……” 韦允安眸光微滞,似乎真在思量着那种美好。可身上的痛意一阵接着一阵,蚀骨挠心。 “绾绾,无人见过舆图,你回我们永安,我们院落的山茶树下。”韦允安目光清明,嘱咐着辛宜。 “地下三尺,有舆图,暗格中有真假各一张。” “好好,安郎放心,我会带着你一起出去,我们去并州!” 出了牢房,辛宜当即又去寻了乔怜姜。 视线扫过她泛红的眼角,怜姜淡淡笑道,“可见过人了?” 辛宜抿着唇,面色凝重,“我自会交舆图,但怜姜姑娘,请放过我夫君!” “兄长不要了?”怜姜揶揄道,同时视线紧紧落在她脸上,留意着辛宜的变化。 “怜姜姑娘既然与我阿兄一同共事许久,我自信你不会害他。但,还望怜姜姑娘好生待我夫君,我回永安县去取舆图。” “这般才对,我就知夫人是爽快人。”她笑得花枝乱颤,当即吩咐侍卫道: “快将韦先生请出来,再请顾道生过来,亲自替他看诊。” 辛宜到底厌恶她这等嘴脸,遂将脸撇过一侧。 哪知,乔怜姜却几步行到她面前,贴心地替她理了理衣襟,“其实,夫人能见到你夫君,还应谢我呢。” 她这话说得含糊,但有了今早的交锋,辛宜大概明白她说的是阿兄将安郎藏起来一事。 “是,怜姜姑娘是帮我许多,但到底是真心相待,还是别有用心,怜姜姑娘自当清楚。” 辛宜撂下这么一句话,当即转身离去。 乔怜姜意味深长地看这着她的身影,眸光中满是深意。 …… 荆州刺史府。 晚宴时,荆州刺史蔡钧特意找来了精心调教过的百越歌姬助兴。 那群歌姬是他花重金从百越寻来,样貌身段都是一等一得好。 听闻这位大人自幼长在北方,见惯了燕赵韩魏的姝丽和张扬大胆的胡姬,想必风情万种的越女更能吸人眼球。 光裸白皙的足尖 踩在鼓面上,带动足腕的铃铛,随着豪迈的鼓声叮当作响。 紫纱下,纤细的腰身扭动着,随着腰腹发力,舞姬双足一点,在空中完成一个飞旋,最后又轻盈地落在鼓面上。 周遭顿时响起了欢呼喝彩声,不少人拍手叫好。 蔡钧余光一直留意在左下首的玄衣男人身上,他至始至终,未曾看过风情万种的越女一眼,神情淡漠依旧。 地主之谊未尽到,蔡钧有些不悦,当即拍了拍手,令那些越女下去。转瞬看向玄衣男人笑道: “越女粗陋,不得大人青眼。在下前些时日偶得一益州姬妾,肤若凝脂,尚未来得及开面。不若大人鉴赏一番?” 见季桓未拒绝,蔡钧当即着人叫来了那姬妾。 季桓方才在思量旁的事,未曾在意蔡钧说何。 周遭浓香渐至,男人眉心紧锁,却见身侧立着一位娉婷女子。 他冷眸扫过,本欲呵退。那姬妾怯怯抬眸看她,季桓登时怔愣片刻,险些失态。 杏眸涟涟,樱桃唇瓣,纤腰盈盈不足一握,形容有五分像辛宜。 这时,他才幽幽抬眸,视线略过那姬妾,冷冷落在蔡钧身上。 “蔡刺史倒真是会揣测人心。”男人黑眸阴暗,虽是在笑,却不由得令蔡钧打了寒战。 “不如蔡刺史猜猜,本官会如何待她?”他的视线落在那姬妾身上,又看向蔡钧。 “这……”蔡钧尴尬笑道,抬眼看向那姬妾,命令道:“锦瑟,还愣着作何,还不快服侍令君大人?” 那唤做锦瑟的女人身形一僵,当即放下琵琶,给季桓斟酒。 “请大人——” “唔——” 锦瑟话还未说话,登时呼吸落难,她垂眸看着陷入自己脖颈的指节,吓得酒都洒了。 季桓垂眸,感受着手下的纤细脖颈,唇角扯过一丝冷笑,看向蔡钧道: “蔡刺史这回,揣测错了。” “大人过誉了。”蔡钧尴尬笑道,“在下并非大人腹中蛔虫,又怎会揣测大人的心。” 旋即,他眸光阴冷,看向锦瑟,“没用的废物,还不快退下。” 乔茂在扬州吃的亏,他一清二楚。若非郭晟手下有他的独子为质,他可不愿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季桓始终眸色淡淡,长指收回,拿帕子擦了擦,再正眼抬眸看向蔡钧。 “不必等了,就今夜。” “今夜?”蔡钧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最后反抗道:“会不会过于仓促了些?” “兵贵神速,今夜出击,可出其不意,直取丹阳。难道,蔡刺史觉得,将扬州交在一个兄妹苟合的孽种手上,甚是光彩?”季桓道。 “是这番理。”蔡钧遂不挣扎了。但心中的郁闷无处发泄,看着那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的锦瑟,心中窝火。 “还跪在那处丢人现眼作何?” 锦瑟不停磕头,想退去却又被季桓的眼风止住。 “蔡刺史这是,继续想将与本官夫人形容相近的女人留做姬妾?” 蔡钧咬了咬牙,说姬妾不过是个由头,怎么季桓今日吃了火药,处处拂他的面子? 纵然他再好性情,可这次却真笑不出来,“季令君觉得,该如何处置她?” “绞了头发,送去益州的峨眉山清修。” “……” 晚宴过后,乌压压的大军借着夜幕的遮掩,开始涌向扬州。 男人一身黑衣,高坐马上,抬眸看着浩瀚夜空,思绪渐渐涣散。 他此行的计划,因着辛宜的逃脱,稍稍有些变动。 原本,他想将辛宜送至荆州蔡钧那处等着他。他以身入局谋取扬州,少不得要费些手段。 乔茂受制于他,不得不围着阳羡。他提前将亲兵调去荆州,只待乔茂决水攻城,他亦可借机假死脱身。是以,他提前找好了身量容貌相似的人,真到了那一刻,他也好脱身。 只等乔茂彻底放松警惕,他再联合荆州蔡钧一举杀回,令乔茂措手不及。 不过,辛宜此举阴差阳错也替他省了不少麻烦。乔怜姜至少比乔茂好对付得多。 扬州的局势依旧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有一人,却令他愈发失控。 100-105 第101章 第101章:强取豪夺她不同意也得同…… 冷风拂面而过,留下丝丝凉意。季桓闭紧双眸,肆意撅起那抹凉意。 荆州扬州交界之地,一早就有乔茂的孽种守株待兔。他不难猜出,辛宜躲过山洪后,去了宋峥那处。 派出的探子跟随辛宜,一路去往丹阳。缓缓,季桓睁开眼眸,聚起的狂风骤雨无处安放,眸色一时晦暗得紧。 她跑了这么多次,他也试过各种法子。任何手段都施尽了,可依旧拿她没辙。 这次,他会将她带回洛阳,将那个孩子,韦允安也一并带走。他会寻个偏僻的院子安顿韦允安和那个孩子,这样,辛宜就会一直留在他身边。 他已如此大度,作出了这番让步,辛宜不同意也得同意。 不论如何,韦允安已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将来辛宜有了他的孩子,会渐渐淡忘那些不相干的人。 …… 黑夜高月的山谷寂静一片,辛宜马不停蹄从丹阳赶到了吴郡永安县。 她匆匆下马,找出火折子,点起手中的灯烛,借着昏黄的光影,推门进了房中。 方才她骑马路过时,才看清那处的荷塘又是一片葱翠欲滴。想来要不了多久,那些粉荷白荷又要相继绽放。 每到荷花绽放时,安郎就会寻着家中古方,为她制清荷香。她喜欢那种气味,也是他身上的气味。 思绪回笼,辛宜一进门,就看见了长案上的一只竹蜻蜓。那是去岁时,阿澈缠着安郎给她编的,后来走得急,忘了带。 辛宜抿了抿唇,就着手中的烛火,将家中各处剩余的灯烛都点燃了。 她闲不住,又打来了水,将家中桌案箱柜床榻上的灰尘擦了去。 辛宜累地坐在藤椅上,睁着眼眸看着房梁。视线渐渐落在点着灯烛的供桌上,她忽地起身,将那牌位拿在了手中。 她此次回来,不仅要拿走舆图,还要将父亲的牌位一同带走。 父亲既已长眠于此,她并不打算再叨扰他老人家。先将牌位带回并州老家,今后有时机再回扬州,为他扫墓。 “父亲,求您保佑玉绾,保佑我们一家三口此去一路顺遂,一生平安。” 她不会将真的舆图交给乔怜姜。诚如安郎所言,天下有许多人都在惦记那张舆图,只有交给新主郭晟,使扬州地宫的金银用到利国利民的实处,这场风波才算止息。 同时,他们一家三口也能寻到安宁的庇护。 辛宜走到山茶树下,拿起铁锹开挖。她并不埋怨父亲将这么重要的东西越过她这个女儿直接给了安郎。 过去,正是她未听取父亲的话,猪油蒙了心般爱慕季桓,最终却落得了不得好死的下场。 安郎是父亲选定的,父亲如何做,自有他的道理。安郎待她极好,她也深爱安郎和阿澈。 眼眶中不时有泪珠滚落,辛宜无暇顾及,挖到三尺多时,终于找到了那只匣子。 她急忙走进屋内,在烛光下取出两张图,细 细比对。 依旧是扬州地形图,只是上面表示地下的路线稍有差异。 辛宜收起图,重新回到卧房。她默默看着那张挂着红稠的架子床,眼眶竟愈发酸涩。 五年前,她和安郎在此处成亲合卺结发,听着烛泪噼啪,洞房花烛。是韦允安将彻底破碎的她一点点拼凑起来,将她捧在手心中,放在心尖上。 若去岁他们不曾去往吴县,没有遇见季桓,她和安郎依旧会在此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夫允安,是我对不住你……”辛宜伏在床榻上,哭得肩膀发颤。 窗扇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辛宜并未理会。 良久,辛宜终是撑不住,跪伏在床榻上困的睡了过去。 透过窗牗,男人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见状才缓缓推门而入。 季桓抬眼略略扫了一眼这陋室中的布置,目光愈发不屑。 茅屋瓦舍,简陋寒酸,客厅中的长案都是拿竹子拼成,连那些箱笼,划痕磕碰,老漆残存。 男人忍不住皱眉,视线最终回到辛宜身上。有一段时日未见,她的身子又单薄了些,纤腰瘦削的紧。 当即从后将人拦腰抱起,刚想将人抱在榻上,余光扫向了架子床上的红绸,男人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长指掠过,瞬间将那刺眼的红绸扯起,一把丢在了地上。旋即,他冷冷扫过床榻,坐在一侧,将辛宜紧紧抱在怀中,依偎着他。 下颌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痧着她的脖颈,季桓将人抱得更紧,借着烛火依旧紧紧端详着她,舍不得放手。 天光穿过窗牗,整个小舍中渐渐亮堂起来。梦中的辛宜睡得极不舒适,她想翻身,却撞到一处坚硬的铜墙铁壁,地上竟然还时不时有棍子袭击她。 辛宜睁开惺忪的眸,一抬眼,骤然看见熟悉却又令人厌恶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他眸中红丝遍布,瞳孔漆黑,面容冷肃,骇人得紧。 辛宜吓得当时高声大呼有鬼。一边费力地挣脱着他的怀抱。 却挣不开,辛宜当即怒骂道:“滚开!” “季桓,放开我。你既死了,就死得远远的,彻底死透彻了,为何做鬼都还要来缠着我!” 说罢,竟然还想抬手打他这个“鬼”。 季桓唇角扯出一丝讽笑,当即抓住辛宜袭来的柔荑,握在掌心,由指腹缓缓捏捻,令她渐渐感受到他的温度。 “绾绾竟这般希望我死?”季桓讥讽看她,大掌不知不觉已擒到她的纤腰,随着力道一带,辛宜又猛然跌入他的胸膛。 “我是人是鬼,绾绾不清楚?” 被他抓着手,跳动的火苗抵着她,辛宜登时面上一热,怒骂道:“卑鄙小人,不知廉耻!” “你怎么就不去死!” “这是你与他的卧榻?”他不死心,依旧想问一问。 若认真算来,成亲后他冷落辛宜两年。后来因为中了沉春散,不得不同与她同房。他们真正亲密无间的时光,也拢共就那几日。 后来的那些缠绵,是他强求来的,也是他偷来的。 季桓原本以为他不会在乎,可见到此处的屋舍,亲自坐到这张曾经或许淋漓斑驳过的床榻,他便心生恼怒,嫉妒得发狂。 天下,恐怕没有哪个有血性的男人能容忍得了此事。 是以,他肯将韦允安也一同送到洛阳,已竭尽他所能,将自己逼尽极限。 辛宜并未回他,只是眸中诧异,继而嘲讽。他既然知晓,却非要来问。 “是,我与他在此夫妻敦伦,在此交颈缠绵,在此唔——” 余下地话被尽数堵下,辛宜呜咽着,空出的两只柔荑紧握成拳,不停地反击。 “跟我走!”他一边疯狂掠夺,粗喘着说着话。 “别再逃了。”男人含着她的下唇,贪恋这份柔软,极致的吮吸着,“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跟我回去,只有我能护你,亦可予你至高无上的权力。” “绾绾,我才是你夫。” 灵巧的舌苔掠过齿关,同那温热处的丁香一同,极致缠绵。 辛宜仍在他怀中,双臂虚虚撑在男人的胸膛上。 湿热地吻蔓延到耳垂上,辛宜止不住缩了缩脖颈。 却听见他呼息略重,喘息道,“此刻,他能让你这般舒服吗?” 蓦地想起还有旁得几个碍眼的人,季桓又道。 “我已查清楚了,当初宋峥从城南带走韦允安,亦用障眼法算计了我。”季桓依旧在亲吻着她,从脖颈处处蔓延。 “他心机深沉,且有胡人血脉,非我族类,亦非绾绾良人。” “唔,放开我——”辛宜反抗道。 “还有那郗和,除了一身医术别无所有,他性子懦弱,又怎能为你撑出一片天地?” “他既爱慕你,却又不敢为了你反抗我?” “只有我,只有我!”季桓有些疯魔地在她耳畔吐息。 “放开!”辛宜挣扎无效,眸光氤氲着水光,遂屏住呼吸,无论他说何作何她都不在理会。 察觉怀中人安分许多,季桓再抑制不住,抱着人缓缓倾倒与榻上。 勾起衣衫的刹那,忽地发现怀中人弱了呼吸,季桓眸光闪过慌乱,当即收手,捧着她的脸颊,慌忙唤她。 “绾绾——” 蓦地掌风忽至,切切实实的一巴掌落在脸上,季桓旋即被打得侧过脸去。 辛宜赶忙坐起身,怒道:“无耻!” 他竟然想在她和安郎的床榻上做那档子事! 辛宜接受不了,急忙拢住衣带,目露控诉与鄙夷。 “辛宜!”季桓也莫名来了火。为了她的安危,他不顾自己的生死先将她送往荆州避祸。 她不领情倒还半路出逃,白费他的一番苦心。 “别叫我!” “辛宜!”季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冷笑着,“我说了,你逃不掉。” “今夜大军已行至吴郡,乔怜姜必死无疑。扬州已在我的手中。” “如今救不救韦允安,全然看你。你说,若乔怜姜被逼至绝路,会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拿什么呢?辛宜愤愤瞪着他,却不得不从容地思量着他的话。 乔怜姜想要扬州地宫舆图,是建立在扬州安稳的情况下。地宫的财宝对扬州只是锦上添花。 眼下扬州又被季桓攻破,乔怜姜想要活命。阿兄和安郎还在阿澈素问也在那处。若季桓将人逼急了,辛宜不敢想象…… “季桓!”辛宜咬着牙,心中五味杂陈地唤着他的名字。 “本官到底是想通了,若要将绾绾心甘情愿的留在身边,势必要为韦允安和那个孩子辟出一方天地。”季桓抬手抚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幽幽道。 “只是这番,且看绾绾,愿不愿意出手相救了。” 第102章 第102章:强取豪夺“凭你也配肖想…… 对上他的视线,辛宜袖中指节紧紧攥起,掌心的月牙愈陷愈深。 恨意恼怒交织在心头,刺激着她的脑海。渐渐蔓延到她的肩上,头脑一阵眩晕,若非男人扶得及时,她早已跌到地上去了。 “绾绾思量的如何了?”手依旧抚在她的肩膀上,季桓幽幽道。 安郎她定然是要救的。她来此处拿舆图,本就是为了救安郎。 可当下季桓横差一脚,直接将安郎和阿澈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若丹阳城破,乔怜姜恐怕不会留活口。 “你到底要如何?”辛宜抬眸,眼角泛红,连带嗓音也听着嘶哑。 长指从指尖慢慢落至脸颊,男人轻抚着她,声音难得温润,点漆般的眸子乌黑又深沉。 “我想要什么,绾绾一直很清楚。” “莫要再离开我了。”说罢,顺势将人紧紧抱在怀中。 低沉喑哑的声音钻入耳畔,“等回了洛阳,我自会为他寻一个去处,好生安顿。绾绾可时常见他。但,你要记住,我才是你的夫君。” 怀中的人身躯颤抖,似在诉说无言的反抗。男人反倒将她抱得更紧。 “我已退至此等地步,绾绾合该体谅我一番才是。” “我如何能信你!我怎么敢再信你?”辛宜想挣脱,瘦弱的肩被一双臂膀紧紧桎梏,无处可逃。 “经此种种,我亦想通。”季桓道,“等绾绾生下我们的孩儿,我自会还他父女自由。” “不过,须得他们安分守己。这其中如何做,绾绾自是比我再清楚不过。” 季桓身前逐渐洇湿了一片,辛宜遂不再反抗,由他抱着。 “好,我答应你。” “只要你救出他和阿兄,还有阿澈和素问。” 听见她终于松口,男人的面色最终缓和了些许。 昨夜大军已攻破阳羡,季桓先一步来了吴郡寻她。眼下事情解决,马车再次起程,与攻打吴郡的蔡钧军队会合。 乔茂虽死,其麾下十万大军,以及擅长水战的一万鸢行军依旧还在,由乔怜姜继承。 阳羡邻近荆州,且守卫薄弱。而之前扬州郡兵等皆随乔怜姜进了丹阳,荆州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下阳羡 。 乔怜姜大为震惊,在荆州军将要行至吴郡时,急忙派遣人马,将八成人马调至吴郡。 宋峥此刻正被乔怜姜软禁在房中。偏偏她每日会亲自前往,为宋峥送食。 今日,她依旧身披斩衰,脚着红履,笑盈盈地过来送饭,并将扬州的情况说与宋峥。 哪知,宋峥一怒之下将食盒扔了几丈远,盯着她怒道:“你……” “你既要找死,便自己去死好了,为何要拉着这么多人替你陪葬!” 宋峥心中气恼,挣脱着周遭锁链铛铛作响。 乔怜姜歪坐在对面的榻上,单手托着瘦削地脸颊,笑道:“我何时说要寻死了?” “怎么,你数次独自一人去寻死时,怎就不见你这般激动?” 宋峥知晓,她指得是他两次救辛宜的事。他双拳紧握,挣扎道: “我的事我自有把握,用不着你管!” 被他这么一噎,怜姜顿了顿,当即道:“那宋将军都这么说了,我的事自然也与你无关,你也管不着。” “我有大军十万,水军一万。”她面色端肃了些,起身冷冷看着宋峥:“荆州蔡钧不过五万兵马,如何与我抗衡?” “蠢货!”宋峥恨得咬牙切齿,“你忘了乔茂是如何死的?” “季桓那厮阴险狡诈,连乔茂都折在其中,你又如何与之抗衡,快放了我!” 怜姜轻嗤一笑,擒过宋峥的下颌,抬腿踢向他的膝盖,将他压跪到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不是你可随心所欲之事!”宋峥继续挣脱道。 “我放了你,然后你出面替我对付季桓?”乔怜姜循循善诱,语气清扬。 然而,接下来一巴掌迅速落在宋峥脸上,力道不算轻,红痕遍布,打得他当即侧过脸去。 “昨夜辛宜刚走,至今未归。而今吴郡又被围城,让我猜猜看,你是要趁机去救她,还是要带着我的人马寻了时机离开扬州?” 乔怜姜剜了他一眼,讽笑道:“莫不要以为,我不知你在算计何事。” 她旋即起身,斩衰下的红裙拖地,分外绮丽夺目。在宋峥身旁不断踱步。 “莫要了,韦允安还有阿澈还在此处,辛宜就算身在吴郡,她的心,仍在丹阳。”乔怜姜道。 “季桓抓了辛宜,那又如何?我始终居于有利之位。” 想到某处,她忽地俯身对上宋峥的双目,笑得骇人。 “你猜猜,若我拉着韦允安还有那个孩子一同陪葬,黄泉路上,会不会也能见到季桓?” “他那般精于算计,又岂能想不到此处?” “且这般看吧,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此时,宋峥不得不眯起眼眸,认真地打量着她。 他向来看不上乔怜姜的做派,轻浮浪荡,无所顾虑。包括她本人,乔茂与乔婂苟合的孽种,他通通看不上。 “莫要这般看着我。”乔怜姜瞥了他一眼,冷笑着,“你也不过是我的裙下之臣,玩物而已。” “莫要真以为,我暂时看重你,你便可蹬鼻子上脸,给我寻不快。” “若真惹怒我,你便去陪乔茂吧。” …… 吴郡。 荆州军与会稽崔氏的郡兵一同夹击,不过十天,吴郡城破,乔怜姜的军队北上退回丹阳。 重新进入吴郡郡守府的那一刻,辛宜依旧恍恍惚惚。街道上的血迹残垣虽已被清理,萧条之迹却如何也遮掩不掉。 马车中她与男人相对而坐,许久无言。看到车窗外的景象,辛宜还是不由得心头一抽。 “数月前,你还是吴郡太守。”此处有和善的邻里,有熙熙攘攘的街巷,香火不绝的寺庙……但眼下,什么也没有。 与数年前她在邺城所见,别无二致。 男人缓缓睁开眼眸,将她眉目间的低弥情绪尽收眼底。 “绾绾,朝廷要收复扬州,以杀止杀,不得不如此。待过个三年五载,减轻苛税,再与民休养生息。” 听罢,辛宜抿着唇未再言语,邺城是如此,阳羡是如此,包括整个扬州,都会是如此。 她还记得曾经在槐安街的邻里薛娘子。吴郡生了乱,他们一家又该逃往何处呢? “恕我无法理解你们这些人的想法。人只有一辈子,若没了就是没了。”辛宜抬眸,看向季桓。 “你们给这片土地上带来的浩劫,永远都抹不去。” “那绾绾以为,该如何?我接任吴郡太守前,吴郡震泽决堤,百姓流离失所,苛税却不减反增。”季桓淡淡道,“没有我,自有旁人来做此事。” “无论如何,你都有你的一番说辞。”辛宜道。 “就算你胜了又如何?你背后是冀州世家,依旧高高在上,踩着庶民寒门尸骨上位,你与乔茂他们,并无区别。” “绾绾说得不错。”季桓遂放下手中的书册,长指抚上辛宜平坦的小腹,眸光幽深,“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今后你我的孩子,无论嫁娶,也只能寻世家。” 他顿了顿,感受到掌下的温热,忽地扯唇笑道:“亦或是,直接,千秋万代。” 闻言,辛宜眸中泛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真是疯了!” “绾绾,我并不是在与你开玩笑。走到我这个位置,拿下扬州后,再回到洛阳,若没有些手段,早就连尸骨都被蚕食的不剩!” 察觉她眸中的惊愕与忧虑,季桓眸光温和了些许,覆上她的柔荑,十指紧扣。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季桓的妻,是我季桓此生唯一的女人。” 进来府邸后,钟栎当即将洛阳的信呈给季桓。 齐琼之长媳周琰带着孩子东躲西藏,本以为乔茂死后,再无人会抓她,结果出城时被季桓的人发现,现已扣押在了洛阳的府邸。 周琰的身份暂且还不能让郭晟知晓。自从郭晟未与他商量,擅自调走了他在冀州的郡兵,他们之间的关系,自此变味。 “京中可还有消息传来?”季桓呷了口茶,幽幽道。 “周琰那处,一切尚好,玉玺如今已被秘密收藏。” 季桓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转着玉扳指,似若无意道:“郗和近来在做何?” “郗公子去了洛阳探亲。”钟栎道。 “去洛阳探亲?”季桓忽地皱眉,“何时的事?” “自主上将他和季夫人送回邺城后。” “郗和去了洛阳。”季桓不断咀嚼着这句话,忽地,他止住动作,冷笑道:“看来郭晟还是不死心,他早就忘了曾经与本官的约定。” 当年他一统河北三州后,外世都知晓是他顾全大局,将河北三州相让,才让郭晟一统天下。 实则不然。 若论起辈分,郭晟还是他的舅父。 郭晟是他母亲卢夫人的庶弟。因着范阳卢氏不肯认他那个外室母亲,他便随了母姓。 郭晟统一兖州豫州和徐州后,才发现他生来患有弱症,此生都不可能想享儿孙满堂之福。 是以,他权衡之下,与郭晟约定,将来郭晟百年之后,周朝的皇位,必须由他季桓的后人来坐。 以此才可保清 河季氏世世代代的权力和富贵。清河季氏,也会成为天下最兴旺的世家! 想来郭晟见他一直未有子嗣,才生了异心。 季桓抬眸,看向昏黑的天际,眸光晦暗。不管从哪方面考量,他和辛宜,都得尽快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 季桓收回思绪,却见一旁的钟栎欲言又止,他掀起眼皮,淡淡道: “还有何事?” “主上,乔怜姜的人,还在寻夫人,属下已在吴郡震泽旁将人缉拿收押。” “杀了就是。”季桓道。 乔怜姜派人探听她的下落,要么就是为了她手中的古地宫舆图。要么,就是为了试探他的底线。 乔怜姜倒是聪明,知道抓住韦允安这棵救命稻草。 从他亲自前往永安县寻辛宜那日,他就知晓辛宜手中有辛违留下的舆图。 说来可笑,辛违手中的舆图,还是从季选那里来的。当初陆琛接近季泠,就是听闻季选手中有古地宫舆图。 不过早在永嘉之乱后,洛阳陷落,季选的舆图就丢了,后来几经辗转,落入辛违之手,再到韦允安那处。 现在那舆图既然在辛宜手中,他就更没有必要将之夺来。辛宜都是他的,舆图自然也是。 他也不会为了一张小小的舆图,去惹辛宜不快。 踏着夜幕,他仍旧回了宣苑。 吴郡虽历经战火,太守府却保存完好。他依旧将辛宜安置在了宣苑。 行至抱厦处,投过格门窗纸看见里间的暖黄,季桓眉间的疲倦才堪堪消散。 “绾绾。”季桓轻声唤她。 辛宜正在看着仅有的佛经。有了前几次的经历,她再不敢先于季桓睡觉。指不定她睡着后,那疯子又会爬上来。 听他呼唤,辛宜淡淡抬眸,对上他炽热的视线,直接冷声拒绝: “今日来了月事,你去旁的地方睡。” 赤裸裸的赶人,毫不掩饰,甚至连措辞都没有。 视线渐渐落至她的小腹,季桓眸光的光亮一点点暗了下去。既为她这冷漠的话,也为她。 原来在阳羡那段时日,沉春香也用了,整整七日,他殷勤耕耘,不想最后仍然一场空。 那片沃土,仍然没有他曾来过的一丝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季桓甚至都怀疑起来自己。他垂下眸默默看向自己,秉息深思。 七年前,他中了沉春散,在邺城时第一次发作,他生生用药忍了过去。 莫非因为那次彻底伤了根本? “你还不走吗?”辛宜有些烦躁。手中的清心经一点都看不下去。 季桓没有回答,只是短瞬间漆黑的眸底似在聚涌浪潮。瞎眼断指,这些残缺他暂且都能接受,可在子嗣一事上,他却不能接受。 也不待辛宜再赶,男人当即转身,临走前撂下一句话,“绾绾好生休息。” 颇有些落荒而逃之态。 辛宜虽心中惊愕,但到底碍眼的东西走了,她自得清静,也不再追究他的异常。 出来正房,季桓来到了宣苑的东厢房,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狼狈模样,忽地心生恼怒,一拳击向镜子,混着血的镜片碎得四分五裂。 周身忽地被抽了气力,男人挺拔的身躯顿时跌坐在地上。 心中一旦有了猜疑,变会逐渐化成恐惧愈演愈大。辛宜的身子已无大碍,那就大概是他出了问题。 若无子嗣,辛宜以后就会到那个孩子,她的心会只偏向那个孩子,她所有的母爱,温和,也只会给那个孩子。 还有那个孩子的父亲! 虽然韦允安已成了阉人,但他不仅紧紧握着辛宜的心,他还有后人。 他将再也比不过韦允安! 莫大的恐惧将他彻底笼罩,男人伏在地上,重重喘息着。 久违的心悸忽地又至,疼得专心刺骨。他到底不甘心,他季桓自幼出身世族,五经六艺无一不通,不及弱冠之年便位高权重。 他怎么可能不如那个一无是处的黎庶阉人! 那个阉人将辛宜的心偷走了还不够,还要抢夺他在这世间仅有的温情与希望。 他疼得身子蜷缩,屈膝支起的长腿,无意间钩绊但高脚架,上面的梅瓶摆件尽数坠落,发出砰砰当当的响声。 听见东厢房的动静,辛宜拧眉,抬眸朝着窗子看了一眼,旋即收回视线。 季桓大抵是被她拒绝,恼羞成怒开始发疯。 辛宜冷笑着,视线落在清心经上。无论是她还是季桓,强求来的,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过往是她不知好歹,现在却变成了季桓不知好歹。这等轮回报应,才是真的可笑。 但笑过以后,留下的只有可悲。她和季桓同时都被困在笼子里,离不开也逃不掉。 翌日,辛宜醒来便收到消息,季桓病到了。 蔡钧大军依旧在丹阳与乔怜姜的人两军对峙。只要安郎阿澈素问和阿兄他们没有事,她便暂时可以松口气。 至于季桓的死活,与她无关,她也不会管。 若季桓一直病着,病到死,对她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会寻了机会摆脱季桓,将那张假的舆图送给乔怜姜,再将安郎阿澈他们带回来,今后扬州的种种,便再与她无关。 思及此,辛宜心思微动,觉得去探探季桓的虚实。 季桓尚在病中,今早大夫来此,说他那方面无问题,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是他留住辛宜,试图挽回她的心,最后的法子了。 往后行事前,他会多喝些滋补的汤药,以便让辛宜快些有孕。 熟悉的清荷香沁入鼻腔,季桓睁开沉重的眼皮,抬眸见是辛宜,眸光蓦地一亮。 “绾绾来了。”说罢,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面色苍白,眼尾残留着出血的余红,唇无血色,颇显病态。 瞧了他一眼,辛宜大抵有些了把握。与他纠缠许久,她确实是头回见季桓如此病态虚弱的模样。 但,辛宜清楚地知晓自己来此的目地。正如陈绿香所言,有些人根本不会改的,天性使然。 “是,来看看,你死没死。”辛宜冷声道。 恰在此时,有侍女端上了汤药。辛宜瞥了一眼,忽地有了个解气的法子。 她顺势端起温热的汤药,拿起汤匙贴心地搅和几下。浓苦刺鼻的气味迫不及待地钻入鼻腔,辛宜拧着眉心,放心许多。 “要让绾绾失望了。”男人黑眸晦暗,见辛宜举着汤勺要喂他,他唇角抽动,却顺势缓缓喝下。 “想来绾绾心中还是有我。”他的手碰上辛宜的手背,触摸她的温热。 哪知,却被辛宜并不算轻的一掌打下,随后,是刺入骨髓的寒意。“季桓,答应我的事,你何时才能做到?” 季桓苦笑着,漆黑的眸中顿结郁气,隐去了杀意,男人冷声道,“绾绾非要在此时提他?” 他恨她打断了此刻原本属于他们都温情小意。可仔细想来,他们之间不过镜花水月,且至始至终都没有过温情小意。 “喝吧,你若死了,才正和我意。”辛宜自动忽略他的冷意,自顾自往他唇畔送药,再不复一分温和。 “那要让绾绾失望了。” 季桓直勾勾看着她,堵气似的,将那乌漆麻黑的汤药喝得一滴不剩。 浓苦的药汁在他口中缓缓蔓延,四处漫散,苦不堪言。 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他,如今这些苦,他也必须得吞。 “当今天下,敢这般和我说话的人,也只有绾绾你了。”良久,季桓无奈道。 “当今天下,最难杀的人,也只有你。”辛宜继续刺着他,“你不知晓,听闻你死了,我从未如此喜悦过。” “亦比嫁你那日要喜!” 季桓刚想说话,却被她后一句话生生噎住,一时无语。 “要让绾绾失望了,我怎么舍得叫你真成了寡妇?”季桓无奈道。 “我自我有夫君。”辛宜下意识回怼这么一句,果然见男人霎时沉了脸色,眸中满是阴翳与杀意。 “绾绾,答应我,今后莫提他。”他忽地闭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不然, 我怕我控制不住,杀了他!” “你……”积压了许久的怨气忽地迸发,辛宜忍着眼眶的酸涩,将药碗砰地一声重放在案上,头也不回地离去。 男人看着她决然的背影,当即撑着身子坐起,眸中泛着寒。 自这场不欢而散后,丹阳那处终于有了消息。没了乔茂,乔怜姜年纪轻轻,自然压不住乔茂手下的那群人。 看似十一万大军,能为她用的也就乔茂留下的一万嫡系鸢行军。剩余的十万人,内部分为几股力量欺上瞒下,各自为政。 这才造成了几万荆州军仅用十天便可攻陷吴郡,仅用十五天就将丹阳城外的守军消灭了七七八八。 如今的丹阳城中,乔怜姜不过苟延残喘。她也终于肯听宋峥的话,将宋峥放出。 季桓收到消息,乔怜姜果然提出用韦允安,阿澈还有素问,换一个生机。 这群人中,没有宋峥。 季桓倒不在乎,宋峥已令辛宜凉了心。死一个宋峥,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这日,吴郡城中设宴,商议乔怜姜投诚一事。 “其实大人完全可一举踏平丹阳,收编乔茂麾下大军,从此扬州便可平定。”蔡钧缕着胡须,建议道。 “难道蔡刺史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季桓一手执着广袖,一遍沏着茶,看着蔡钧淡淡道。 “可那个孽种,不过是乔茂与乔婂苟合所生,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与季令君还有本官谈判?将之拿到台面上,实在太有辱斯文。”蔡钧道。 季桓垂眸撇着茶沫,不紧不慢地晃着茶盏,“蔡刺史所言不错。可蔡刺史是否想过,若她真死了也好,若她未死,反过来毁了震泽河堤,扬州该当如何?” 前段时期不仅扬州,荆州徐州都在下雨,连带着河湖水位上涨,遍地隐患。 “可就算给了她机会,她仍毁河堤又当如何?”蔡钧道。 季桓并非不知道放过乔怜姜的隐患。诚如蔡钧所言,那种东西何德何能与他们谈判,已死的乔茂都不够格。 但他到底另有打算,季桓呷了一口茶,令侍女将茶给了蔡钧一盏,继续道: “假招安,真斩之。难得蔡刺史不知,乔怜姜手上有扬州古地宫舆图?” “扬州古地宫舆图!”蔡钧登时精神过来,模糊的眼眸亮堂得紧。 若他有了那舆图,亦或是他找到,再将之献给郭晟。这如论如何,对荆州而言都是一笔不菲的买卖。 既然如此,季桓又这个将此消息透漏与他? 察觉蔡钧的狐疑,季桓笑道,“蔡刺史从荆州而来不辞辛苦,甚至亲自助我,于情于理,都该如此。” “那就多谢季令君了。”蔡钧举起酒盏,远远敬了季桓一杯。 …… 丹阳。 经过这些时日的修养,韦允安的身子已好了许多。好在,乔怜姜将他和素问还有阿澈关在一处。 他养病期间,还能经常见到阿澈。 只是,他最担忧绾绾。那日在牢中相见,她回永安取舆图后,便再未归来。 整个扬州,几乎没有人不觊觎老师的舆图。每次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心便紧紧揪起。 “姑爷,小小姐发热了。”素问将孩子抱来,交给韦允安。 韦允安当即将孩子抱起,看着女儿泛红的脸,剑眉紧锁,在风中的站着,宽大的青衫随风飘扬。 “阿澈!”韦允安摸着阿澈的脸颊,他眉心拧着,让素问将阿澈抱进房内,将她的耳朵捂着。 旋即,他走到落锁的院外,用力拍着门,大声呼人。 无人回应,韦允安心中火急火燎,他垂眸看着自己消瘦的身子,呼出一口气,向后不停退着,在迅速卯足劲向前冲,重重撞向垂花门。 只听见砰的一声,韦允安刚用身子撞上门,门忽地从外打开。 他向后重重摔倒在地,视线里一抹朱红扫过,韦允安撑着身子费力起身,尽量平和道: “我女儿起了热,烦请姑娘替我寻一医者。” 乔怜姜今日未穿斩衰,反而一身窄袖胡裙,艳红惹眼至极。 她身后领着一群人,直往这座院落而来,看着灰头土脸的韦允安,一双桃花目弯笑道,“今日,我就能送你们去见你夫人了!” 韦允安霎时瞳孔一缩,还未来得及思量乔怜姜的话,下一瞬,就有仆从在他头上套了麻袋。 “放开我!”不顾韦允安反抗,乔怜姜的眼底的笑一扫而过,冷冷道,“都带走。” 素问抱着发热的阿澈,被驱赶着在后。 今日就到了与季桓交接的日子。便是,用他们几人之命,换她的命。 季桓到底是出尔反尔惯了,为保其中生变,她不得不多留心。 将这一切处理完,乔怜姜走到乔氏祠堂前,盯着乔茂以及乔氏先祖的几行牌位,眸底顿生恶寒。 她唇角扯出笑来,抽出腰间的鞭子,用力一甩,砰地一声,将那些牌位直接劈裂。 乔婂一早就听见动静,穿着孝服匆匆赶来,急忙道: “怜姜,你在做什么!快住手啊!那是你爹爹啊!” “走开!”乔怜姜听见她的话,顿时忍无可忍,妖冶的芙蓉面忽地破碎,走向乔婂,用力一扯,将她推向那群倒落的牌位上。 “都是你们造得孽!” “你告诉我!”乔怜姜逼着她看着乔茂的牌位,笑得狰狞又勉强,“我该唤他舅父,还是该唤父亲?” “你呢……你该是我姑母,还是我母亲?还是,我该称呼你为齐夫人?” “我——”乔婂哭着说不出话来,怯怯地看向乔怜姜。 乔怜姜抿着唇,她心中有怨,又一挥鞭,将乔氏祖先的牌位尽数毁坏。 “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老东西!”她怒吼一声,将灯烛也推倒,看着那烈火将祠堂彻底烧着才笑着离开。 乔婂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中吞着苦水,看着那一堆碎裂的牌位,伏在火堆旁痛哭。 宋峥果然还是趁机跑了,现在她手上只有韦允安等人。乔怜姜另派了一队人马离去。她骑着马,身后的队伍中有载着韦允安的马车。 已是夕阳西下,她抬眸看着最后的残阳,忽觉面上泛凉,抬手摸去,竟然是一行泪。 扬州以北皆是郭晟和季桓的地盘,以西是荆州,以东是东海。以南是交州。她除了去东海和交州,旁的地方无处可去。 一行人最终到了吴郡,吴郡城南,季桓如约而至。就连辛宜,也穿着披风站在风口。 怜姜早早收起了泪意,重新挂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意,“季令君,素闻令君美名,是以怜姜不得不多做准备。” 她话音刚落,套上麻袋的几人皆被放出,除了阿澈,素问和韦允安皆被束着手,套着麻袋。 辛宜清楚地看见,阿澈睡着,脸上泛红,没有一点生气。 “阿澈怎么了?”听见辛宜的声音,那个略高地麻袋忽地挣扎了下。乔怜姜看见季桓面上的寒意,当即踢向韦允安的膝,令他跪下。 “自然是不怎么了。”乔怜姜笑道,在此看向季桓,眸中阴寒,“我已在他们体中种了蛊毒,我若死,他们自活不成。令君大人这回可要信守承诺啊!” “自然。”季桓冷声道。 辛宜的注意力一直落在阿澈和韦允安身上,她心疼地紧,可无论怎么看,都没看见阿兄,她心中的火再也压制不住,“乔姑娘,我阿兄呢?” “死了哈哈哈。”乔怜笑道,“反正你也不要他,现在问起他,多少有些虚情假意吧?” “阿兄怎么可能会死?是不是你杀了他?”辛宜怒道。 乔怜姜不想再理会辛宜,直接看向季桓,“放人吧。” 季桓冷冷睨着她,在吩咐放人的那那一刻,侍卫将韦允安等人推向吴郡的方向。乔怜姜也快速离去。 这一场谈判到底落幕,乔怜姜离开吴郡,自此南下逃往交州。 辛宜当即接过阿澈,摸着她发烫地脸,对季桓道,“快,快传大夫!” 她不知乔怜姜话中真假,若真有蛊毒,阿澈还那么小,还有安郎和素问。 季桓止住心中的杀意,看着乔怜姜远去的背影 ,默默转着手中的玉扳指。 “震泽附近的河道可有异动?”季桓看向钟栎道。 他仍不相信,乔怜姜不会走得这般轻易。再者,光是荆州蔡钧都不会带过她。 钟栎摇了摇头,季桓抿着薄唇,看向不远处聚在一起的辛宜,韦允安,素问几人,心中窝火,冷声提醒道: “还不回府?有这功夫,病早治了。” 由于阿澈的病耽误的太久,整个人小小的,已不醒人事,辛宜和韦允安素问轮番守着。 不想看那碍眼的一幕,季桓遂独自坐在书房中处理事务。 “下道追杀令,大周全境追踪宋峥和乔怜姜。”季桓冷声对钟栎道。 乔怜姜果然是骗他的,那三人,分明未曾中蛊。她既这般说了,他自然不能当着辛宜的面再杀乔怜姜。 他可以赌,但辛宜不能。那几人在辛宜心中的分量,令他都忌惮嫉妒地发狂。 “宋峥。”季桓默默念着宋峥的名字,忽地反应过来,面色凝重,“除了扬州,告诉蔡钧,看好扬子江周遭的河堤。” 扬州荆州紧密相邻,若荆州决堤,下游的扬州也难以幸免。 他心中忽地惴惴不安,一方面那个人就在辛宜身旁,另一方面,宋峥下落一日不明,河堤决堤的风险就一日不曾消除。 一个时辰过去,邸报依旧一点未看进去,季桓心中烦乱,径直出了书房,踏步宣苑。 “安郎,是我对你不起。若阿澈出了什么事,我亦无颜苟活于世。”辛宜抱着韦允安,与他紧紧相拥。 季桓甫地一进来,就看见听见这些。那二人未曾发觉他已行至窗前,将他们依偎相拥的动作尽收眼底。 “若是没有他,就好了。” “我好恨他。” “……” 韦允安拍着辛宜的后背,安抚道:“绾绾,振作下去,不会一直如此的。” “我们还有阿澈。” “安郎你放心,我不会同他妥协的,更不会生下他的孩子。” “我辛宜此生只有你一个夫君。” “绾绾——” 二人方要相依偎,门忽地从外被重重踢开。男人一身黑衣,面色与衣衫一样阴沉,如覆寒霜。 她对他冷言冷语,不假辞色,反过来与另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东西耳鬓厮磨。 “辛宜,我说过,我会忍不住想杀了他。”季桓冷声道,迅速上前拽过韦允安的领口,将他重重摔到地上。 “季桓!”辛宜怒道,当即戒备起来,暗暗拔了簪子握在手心。 不顾辛宜目光中的惊慌埋怨,男人的目光如冰凌般射向韦允安,冷声道:“一个自顾不暇的废物,还妄想拖累旁人,依靠女人绝处逢生?” “凭你,也配肖想本官的夫人!” 季桓还要动手,却被辛宜急忙拦下。 “季桓,你住手!” “绾绾,莫忘了,你答应我什么。我既出手相救,便从来没有白救的道理。” “若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会放过乔怜姜?” 此刻,韦允安躺在地上,捂着心口,那句“凭你也配肖想本官的夫人。”如同魔咒一般,逡巡于他的脑海。 辛宜看着躺在地上的丈夫,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儿,心中的压抑怒火再也忍受不顾,当即那起手中的簪子捅向他。 季桓早有预感,迅速躲开。掰过辛宜的手腕,那只玉簪子迅速摔断在地。 辛宜实在崩溃,欲抬手,却又被他反剪住手腕,紧紧困在怀中。 “若非你,我又怎会落到今日的地步。我和韦允安落到今日的下场,全拜你所赐!” “如今还妄想我感谢你,我告诉你,我不杀你,已是仁至义尽!”辛宜在她怀中挣扎怒道。 韦允安渐渐起身,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俩人,眉心隐忍。余光落在昏迷不醒的女儿身上。 “辛宜,我只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说罢,季桓当即将人拦腰打横抱起,淡淡扫了韦允安一眼。 季桓刚走,旋即有人将正房守了起来。 季桓一路将人抱到了东厢房。宣苑东厢房和正房隔得极近,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彼此两个房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季桓将人抱至榻上,不顾辛宜的挣扎,迅速解着霜白浅碧的系带。 “你放开我,季桓!禽兽,你快放开我!” 被压制着,辛宜痛苦地挣扎着,恼怒地瞪着上方的人。 “绾绾可曾忘记自己说过什么?如何答应的我?利用完我,便想弃如敝履?”季桓啃咬着她的唇瓣,喑哑道。 “凭何只许你反悔,便不许我反悔?季桓……唔!” “放开我!”感受到那处跳动,辛宜蓦地一僵,眸光决绝,当即抬腿曲膝狠撞。 若非季桓躲得及时,恐怕真变成了他那日担忧的情况。 “辛宜!”他眸中晦暗,一口咬在纤细的白颈上。 辛宜痛呼出声,怒骂他禽兽。 “但愿你过会也能叫得如此大声。” 他话音刚落,辛宜忽地想起那日在正房中听到的砰砰当当的碎瓷声,瞳孔猛地一缩。 他们在此处做什么,正房那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第103章 第103章:强取豪夺一个女人的身心…… “季桓,你放开我!”辛宜奋力挣扎着,双手挡在身前,隔绝着对面的侵袭。 身上浸出一股凉意,辛宜垂眸,看着身前的人,挣扎的动作微弱。 又是这般!命运捉弄了她数次,又绕了回来。泪珠顺着下颌滚落锦褥,辛宜泪眼涟涟,遂放弃了挣扎,如同死尸般也不动弹。 男人察觉异样,心中生起一股后怕。当即抬起脸,在上看着她。 长指捻起玉面上的热泪,男人眸中复杂。她这般生无可恋,却又是在为那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东西守节! 纵然他们已无数次云雨巫山,交颈缠绵。 “此番跟我回洛阳。”长指抚上她的脸,男人漆黑的眸子锁着她。 “你们如今,怀璧其罪。只有我,才能护住你。” 季桓这是知道舆图的事了?辛宜陡然惊醒,泪目惊愕,愤然对上他的视线。 那张舆图是他们最后的一条生路了,季桓也要彻底将她的生路堵死? “是否只要我死,你就满意了?”辛宜坐起身,迅速拢起衣襟,双臂后撑着不断后退,目露警惕。 “你我是夫妻,我又怎会害你?”她后退,季桓坐在榻沿便往前进一分,直至将人逼近床角,退无可退,他这才止息。 “你把我害得还不够惨吗?”辛宜腾地向前挣扎,发泄道:“你就是丧门星,是我的灾星!” “主上!”门外响起钟栎的敲门声,季桓看着辛宜,虽心中窝火,却不得不止住。 他起身,半侧着脸看向辛宜,敛起眸中不悦。 “绾绾,随我回洛阳,我并不是在同你商量。” 辛宜恍若未闻,季桓走后,她瘫在榻上,重重喘息。 方才虽然什么也未发生,但正房离东厢房这般近,安郎定然是听到了。 心中难以接受,辛宜捂着脸,瘫坐在榻上啜泣着。 …… 季桓刚到书房,钟栎当即道: “大人,荆州蔡钧在江边等着围堵乔怜姜,宋峥突然出现,带着乔怜姜逃向东海。” “逃向了东海?”季桓眯起眼眸,默默念着。 恰在此时,又有一侍卫过来通报,说震泽决堤了。堤口正是永安县处的。 闻言,男人登时面色凝重,沉了声音。 “传令,即刻带着吴县城中百姓人马撤离到兮山上。” 东海是扬州许多河流的河口,无论荆州扬州许多河流湖泊如何决堤,东海那处始终不会有事。 可吴郡不同,永安在吴郡府城吴县的西部,永安县的堤口决堤,吴县以东所有的良田城镇都不会幸免于难。 男人薄唇紧抿,他虽有准备,但还是叫宋峥乔怜姜二人得逞。 可宋峥究竟知不知晓,一旦永安的震泽决堤,他的好妹妹妹夫,便是首当其冲! “先将夫人送走。”季桓揉了揉眉心,乔怜姜走的时候,手下只有几 十人马,想来是乔茂的嫡系鸢行军。 那剩余的,说不定被她派出去交给宋峥毁坏河堤。 洪水欲来,他还需迅速将吴郡城中米粮药材器械一并带走,着实心力交瘁。 “若夫人不肯走怎么办?”钟栎抬眸打量着季桓的神色。 “将他们分隔开,本官不想见碍眼之人。” “喏。” …… 辛宜是被侍女带走的,不知发生了何事,走得匆匆。辛宜整理好衣衫鬓发,问那侍女: “可发生了什么?” “夫人,是丹阳城中的宋峥和乔怜姜炸开了永安的堤口,眼下洪水快漫到吴县了。” 辛宜拧着眉,打量着她。一个婢女竟然会知晓许多要事,想来也是有人想让她知晓。 阿兄毁坏河堤?她紧抿着唇,她不会相信阿兄会丧心病狂到此等地步。这件事,大概率是乔怜姜的手笔。 眼下最要紧的是逃生,季桓恐怕比她更忙。辛宜直接出了东厢房,跑去正房。 心急火燎的打开门时,里面却并无一人! “我夫君呢?”辛宜霎时惊愣,怒道:“他把我夫君还有我女儿如何了?” “夫人快走吧,方才已有人将他们送走。大人吩咐了,在不同的马车上。” 辛宜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略略安下心来。 出垂花门前,辛宜最后回头看了眼宣苑。但愿洪水能彻底洗尽此处的腌臜污秽。 季桓去统领兵马了,城中百姓和府中家眷皆由钟栎照看。 坐上马车时,辛宜看见素问也在,这才放下心来。她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附近的马车,保持警惕。 季桓不在,眼下这就是最佳的逃生时机。若她能把握住机会,届时与安郎一起逃往并州,从此隐姓埋名。 “小姐,小小姐已经退烧了,姑……他让我转告你,不必担忧。”素问握着她的手道。 心尖猛地一抽,辛宜痛苦地咬着唇瓣,无比埋怨季桓。东厢房的动静,安郎定然是听见了。 从她被迫委身季桓开始,安郎就知晓他们会发生何事。可想的和亲耳听见的终究又是不一样。 她害的安郎身受酷刑,再不能…… 心中的愧疚愈发坚定了辛宜要带着他逃离魔窟的决心。 她死都不会答应季桓回洛阳,他凭什么要困着安郎和阿澈一辈子? 钟栎行得快,在去往兮山的几个崮堆处停下休整,等着季桓的人马一同过来。 辛宜坐车中正闭目养神,钟栎派人送来了饭菜。 似赌气般,辛宜也不看他,更不接纳。 “夫人,眼下不比城中,洪水过后,饭菜艰难。”钟栎冷声道,余光扫过素问,迅速收回。 “阿栎哥哥,夫人只是腹痛,并非有意。”素问解释道。 钟栎抬眸看了素问一眼,“属下去寻大夫过来。” “别!”素问急忙前,扯出他的衣衫下沿,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小声说了些什么。 钟栎面上的冷意霎时碎了一地,往常冷肃的面容上多了一抹薄红。 辛宜虚虚睁开眼眸,捂着小腹神色悻悻。 钟栎望着她,忽地想起了东厢房的事。怪不得今日主上将夫人抱进去不过片刻就出来了,原是她来了月事。 “我陪着夫人去车下处理一番。” 钟栎点了点头,贴心道:“去最右边最后的队伍中,那处全是女眷。” 离了钟栎的视线,辛宜登时直起腰身,迈开步伐去寻人。 他们被分开带走,安郎身子未好透,阿澈虽不发热了,但这般赶路,他们怎吃得消?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若再不回去,钟栎定会起疑。辛宜和素问急站在队伍后侧,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 此时,一阵孩童啼哭忽地引来了二人的侧目, “小姐,声音是从最后一队马车中传来的。”素问提醒道。 辛宜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匆匆上前,掀开车帘,眸中的光忽地暗了。 那是一对面生的母子。 不是她的夫君,也不是她的女儿。 “夫人可还腹痛?”钟栎的声音忽地转入耳畔,辛宜吓得一个激灵。 他身后,赫然站着数位侍卫。看那架势,是要带他们回去的。 “夫人,随我回去吧。”钟栎看着她,面无表情。 “当狗当久了,你和你主子一样,都没有心!”辛宜冷冷骂道。 “为何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此事并非属下可以决定,还请夫人莫要难为属下。”钟栎话语谦卑,可面色却无一分谦卑。 素问咬着唇瓣,目光复杂却地盯着他。 察觉辛宜的身子在颤抖,素问默默拽着她的衣袖,给她使了眼色 忽地,素问身子一坠,还未等身旁的辛宜来扶,一道黑影当即接住了素问。 “还不快去找大夫!”钟栎回首对那几人道。 他抱着素问,猛然间脖颈刺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醒来的素问,后知后觉自己遭了暗算。 “对不起,阿栎哥哥。”素问急忙给他道歉,在他倒地后,这才匆匆把他拖到草从里。 “小姐,我可以带着他回并州吗?”素问指着钟栎,问向辛宜。 “可以,从此处逃离后,你们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没了钟栎,队伍中很快乱了起来。百姓们又继续向前,逃向兮山的方向。 辛宜最终在后面的一辆马车上找到了韦允安和阿澈。 趁着混乱,素问将钟栎也托上了马车,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向兮山北逃去。 …… 洪水还是吞没了吴县,季桓赶到兮山时,已是深夜。 得知消息,反常的,他忽地没了以往的怒火中烧。季桓只是下令,直接从冀州派人,截堵北上的可疑之人。 兮山历经了数月前的一场大火,如今山上烧得荒凉一片。季桓坐在山顶,仰目高看着朦胧的月,抬起玉壶春瓶又猛灌了一口烈酒。 有了前几次的教训,这回对于辛宜出逃之事,他格外的平静。无论她跑到何处,上天入地,他总能将人带回来。 可带回来后呢?他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若她真一心寻死,他拦不住。 他最大的筹码,就是困住韦允安和那个孩子,方能拿捏住辛宜。 季桓闭上眼眸,又灌了口酒,自嘲一笑。 他堂堂尚书令,坐拥天下,却得不到一个女人的身心。 哪怕将来他把天下最好的东西捧着奉上,辛宜都会不屑一顾地离开他。 …… 转眼间,已过了十来日。辛宜和韦允安等人已行至豫州。 钟栎早早解了药效,如今是他在驾车。 他们已强行将钟栎拉下水,除了跟随他们,钟栎别无选择。 辛宜抱着阿澈坐在马车上,对素问道:“等到了并州,我再为你寻一温柔体贴郎君,有些人在那疯子身边久了,难免冷血无情,不懂体谅。” 辛宜虽对素问说着这话,目光却时时落在韦允安身上。从丹阳逃出来后,一路颠簸,他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我……”素问犹豫地垂下眼眸,马车拢共也就那些空间,他们说什么,阿栎哥哥在外听得一清二楚。 “我想跟着小姐——”哐当一声,车辕不知压到了什么,又是一个颠簸。 韦允安登时睁开眼眸,见辛宜还在眼前,遂松了口气。 “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辛宜叹息道。 “既然你未想好,那等回了并州我们再说吧,往后还很长。”她替素问理了理衣襟,故意扬长声音道: “会有大好的年华,大把的郎君配我们素问。” 听她这一说,素问垂下眼眸,咬着唇遮掩去眸中的羞涩。 韦允安见辛宜这般憧憬并州的生活,蓦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绾绾,恐怕我们不能回并州。” “如今天下,我们能去的只有洛阳。” “我不会回洛阳的,我不想回洛阳看见他!”辛宜哀求道。 “绾绾,眼下我只能将舆图交给郭晟,寻他一方庇佑。周朝国祚业已四载,他既有结束乱世雄心,亦有望周朝绵延昌盛之愿。” “我思量许久,普天之下,能与季桓抗衡之人,唯有郭晟!” 韦允安咳了几声,以一种悲悯又感怀的目光看着辛宜,苦笑道:“在老师仙去前,我曾在他面前答应照顾好你,可我却一次次食言。” “我亦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倘若有一天我——” “不会的!”辛宜知晓他要说什么,瞬间泪目,“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若没有我,你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终究是我这个做夫君的还不够好。倘若我真有能耐,也不至于到如今……”他眉心萦绕着淡淡的忧伤,抬眸看向窗外。 平复了会,他转过脸,眼眶泛红,将熟睡的阿澈抱在怀中,“绾绾,你知我父母早逝,茕茕孑立……是我该感谢你,有了你和阿澈,我才有了家……” 辛宜忽地想起,当日在宣苑东厢房,季桓说过“怀璧其罪”。盯着舆图的人比比皆是,而季桓更是大言不惭,说只 有他才能护住他们。 安郎说得不错,他们也只有去洛阳。 “安郎,我们是一家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既然你想去洛阳,那我们就去。”辛宜擦去眼泪。 “小姐,我……”素问见状,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却又有些某物。 他们都能去洛阳,钟栎却不行。他此生只能漂泊天下,若去洛阳,到季桓眼皮子底下晃,只有死路一条。 “素问,你和钟栎一起回并州吧。”辛宜安抚她道。 前往洛阳凶险重重,他们夫妻是迫不得已,而素问和钟栎倒能自在些。 “有机会,我们会回来看你的。届时莫忘了给我去信。” 眼中闪着泪光,素问点了点头。 从豫州北上,又穿过司州,他们不得不分离。钟栎带着素问,从司州北上绕过冀州前往并州。辛宜和韦允安继续带着阿澈向西,前往洛阳。 一路上,他们行得低调。直到进了洛阳,将舆图献给郭晟,韦允安和辛宜才彻底放下了心。 听闻连季桓都将河北三州拱手让给了这位皇帝。大殿上,辛宜跪在阶下,在郭晟说话时浅浅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位帝王穿着玄黑常服,约摸四旬上下,颀面凤眸,身形瘦削,长须及胸,自带一股文人的风雅。 辛宜很难想象,竟然这样的儒将得了天下。若论起来,她父亲辛违也是儒将。 “你便是辛违之女,季桓……曾经的夫人?”威严的声音从上而来,辛宜对上郭晟的眼眸,身躯蓦地一颤。 “回陛下,民女正是。” “过去讨伐胡虏时,朕还与你义父宋雍,父亲辛违并肩作战。转眼间,已过去了数十载。” “过往曾经,早已物是人非,先父若知陛下还挂念他,自当含笑九泉。”辛宜道。 郭晟细细看着舆图,又缕了缕胡须,抬眼扫向殿下跪拜的二人。 “你们不远千里献图,劳苦功高,你夫妇且放心,朕会处理好此事。” 辛宜和韦允安拜谢过郭晟,正欲出宫。 此时,却见阔别一月的男人,身着黑色朝服,踏着长阶,一步步朝着他们而来。 他头戴长冠,腰配环佩,长身玉立,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肃凌厉,薄唇紧抿,凤眸上挑。纵然离他们还有近百节台阶,可那周身的威严气势,不容置喙。 辛宜和韦允安居高临下地站在汉白玉台阶上,十指交扣,目露警惕,看着逐渐逼近的男人顿时如临大敌。 离得近了,辛宜蓦地发现,季桓腰间仍旧配着凝钧剑。 韦允安似乎也看见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莫怕,不会有事。”男人温声安抚道。 此处是皇宫,纵然季桓来势汹汹,纵然他腰配长剑,他也不能当场杀人抢人。 最终,玉击声传来,玄黑衣袂勾勒住她的霜白裙角,辛宜屏住呼吸,眸中含着怒气。 同样对上一双蕴满怒意的黑眸。 “绾绾,你以为,他是真心帮你?”男人走至近旁,微微侧过脸庞,压低声怒道。 他视物不全,此刻眼里只有辛宜。 辛宜厌恶他身上浓重的降真香,拉着韦允安猛然向后退了几步。 她眸中的排斥,像是在躲避一只脏物。甚至连那交扣的手,都莫名令人厌恶。 此刻他真想拔出凝钧剑,将那只肤色稍深的手砍了去,扔进莲池喂鱼。 “令君大人何苦一直对在下的夫人紧紧相逼?”韦允安上前,苍瘦得灰衫挡住辛宜纤细的身影。 “你的夫人?”男人薄唇扯出冷笑,长指攥上剑柄。 “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很想拔出剑捅穿了韦允安,甚至将他一脚踹到台阶下,给他些教训。 可他不能,当着辛宜的面,若韦允安受了什么伤,且不说辛宜又恨上了她,光是看见他的女人替旁的男人多心疼流泪一分,他都嫉妒地发狂。 “也配与本官争?”季桓上了台阶,回眸死死盯着他二人,冷笑道:“这般不知死活,且看吧,他日自有你哭的时候。” 季桓一走,辛宜的身子都跌软在台阶上。韦允安从后背起她,安抚道:“莫怕绾绾,莫怕绾绾。陛下已授予了我官职,在洛阳,已不是他季桓一手遮天……” 郭晟答应庇护他们,特意在前宫的座房中辟出一方院落,容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其中。周遭住的是一些女官太监。 朱墙璃瓦,在夕阳下闪着浮光。院中还有一颗参天榕树。辛宜知晓郭晟这般也是为了提防季桓,但她每日依旧惴惴不安。 毕竟季桓进宫面圣可都配着凝钧剑。她亲眼见着,那凝钧剑上沾过崔苓早已凝干的血。 宫中行动不便,她每日带着阿澈,时而教阿澈读书识字,时而为阿澈做些夏衫。 韦允安也时常出入官署,白日不常回来。周遭的太监时不时从他们院前路过,好奇的看着他们一家,甚至还议论着阿澈的出身。 辛宜实在忍无可忍,遂将院门也落了锁。 看着四合的院落,残存的夕阳,她忽地明白季桓说的那话是何意思。 原来郭晟的庇护,与囚禁无异。他们住在宫中出入不便也在所难免。 辛宜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至少他们一家三口仍旧住在一起。而季桓,却是要狠心将他们拆散,还要在榻上对她百般折辱…… 她已所求不多,只要季桓别再来烦他们,她同安郎,此生再无忧虑。 …… 洛阳,尚书府。 季桓坐在官帽椅前,冷冷地看向牢中形容缭乱的女囚。 “真的玉玺在何处?” 回到洛阳,他才发现手下的那群人真是饭桶。周琰交给他的玉玺是假的。真的玉玺,除了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外,若借着叆叇细看,右下角还有一处豁口。 他幼时在宫中做世子伴读时曾经见过。 “季行初!为何你要苦苦相逼至此?”被铁链束缚着双臂的女人面目痛苦又狰狞,声音嘶哑道。 “你还有妄想,定昌世子早已死了数年,大雍都亡国四载了,齐琼之死了,乔茂也死了,你还依靠得了谁?” “你以为你的儿子能活得下去?”季桓冷笑道。 “季桓!你与我也算总角相识,为何你非要将我逼至绝路?”周琰道,往事在脑海中不停掠过,她苦笑道: “幼时你做我伴读之时,并非如此。你还是我的阿桓哥哥。” 哪知,她这般叙旧但没有得到男人的半分怜悯,耳畔只有无情的冷哼。 “你也枉做皇太孙数载,难道不知昔年秦王赢政与太子丹同在赵国为质时,也为少年好友。” 后来燕丹寻刺客荆轲行刺秦王,而秦王则一扫六合,灭了燕国。 周琰落寞垂眸,忽地说不出话来。她垂眸低笑,费力挣脱锁链,嘶吼着疯笑,“我与辛宜,当真是同血却不同命!” “你说什么?”听她提起辛宜,季桓登时警戒起来,神情阴鸷。 “你以为我会白白留着任你鱼肉?我告诉你,玉玺早没了,根本就没有传说中的玉玺。留下我的命,不然我下场如何,辛 宜就下场如何!” 她面目狰狞说着骇人的话。季桓隔着牢门狠狠擒起她的下颌,沉声怒道: “你说什么?此事与辛宜何干?” “哈哈哈哈!”周琰彻底疯魔了,自儿子死后,她东躲西藏,她就彻底疯魔了。这辈子她一直如过街之鼠,不见天日。 自幼时起,她就被母妃扮作男子,充当皇太孙,以巩固她太子妃的地位。定昌政变后,她逃到扬州,自幼做了瘦马,再轮为棋子,被复国复仇的命运裹挟着。 “母妃,到死你逃了,还嫁给了辛违,倒真是风光。”周琰披头散发,笑得撕裂又破碎。 转瞬,她又挣脱着锁链,阴冷地瞪着季桓,“季桓,我若死,也要辛宜为我陪葬,同为父王的女儿,凭什么她能撇得干干净净!” 依着这些信息,季桓快速在脑海中思量着。赵琰与他同岁,定昌政变时他们不过五六岁,算算日子,辛宜大概也是那时候出生。 他瞳孔蓦地一颤,复杂地看向周琰。 太子妃当年死里逃生,怀着身孕嫁给辛违,生下辛宜。所以说,辛宜也是定昌世子的血脉,还有辛宜的那个孩子也是! 郭晟囚着辛宜,实则是为了牵制他。若她的身世泄露,郭晟便不只是囚着她那般简单了。 “你以为,我会任由你胡言乱语?”阴鸷的眸子盯着她,细细打量。她与辛宜同父同母,却无一丝想像。 “我死了,自有人将她的身世公之于众!” “我的孩子死了,辛宜的孩子,又怎么能活着!” 周琰对上季桓的视线,笑得狰狞。 …… 烈阳渐渐北移,在头顶高照,酷暑难耐,又是一月。 阿澈自那次发烧后,身子便不太爽利。今日酷暑,她身上直接起了红疹。 韦允安不在,辛宜开了院子,隔壁的李姑姑正巧这时过来,带着她去了宫中的太医院。 李姑姑替她递了话,辛宜就坐在太医院正堂中等候着。 “阿澈不哭,阿澈不哭。”小丫头脸旁苦楚,眉头都拧在了一起,身上的红疹痒,她不停地挠,辛宜握着她的手。 “绾绾!”郗和看见她时,喜出望外。 “一早就听闻你和韦兄来了洛阳,我此处事务繁忙,未有得空。”韦允安脸上带着疲惫,似乎比在扬州时,憔悴了许多。 “奉安,扬州的事,是我拖累了你。”辛宜有些惭愧。 “都过去了。”他笑到,阿澈一看见他,兴奋地往他怀中扑。 “叔父~” 郗和一边接过她,一边细细检查着她身上的红疹,“是痱疹,染了暑气的缘故,等回头用些藿香就好。” “奉安不是最向往自在,怎么会到太医院来?”辛宜道。 闻言,他揉了揉太阳穴,缓着疲倦,“我叔父病逝了,宫中征召一人去补太医院的缺。” “还请节哀。”辛宜安慰道。 “我叔父古稀之年驾鹤西去,也算喜丧。”他继续揉着额角,看着周围没了旁人,这才低声道: “宫中的王美人小产了,陛下今日雷霆大怒。我们太医院也不少担待。” “你回去与韦兄说说,无论发生何事,莫要急功近切,更不能触陛下的眉头。” 辛宜点了点头,目露忧切。 见她似懂非懂,郗和继续道: “你可知宫中王美人为何会小产?” 郗和叹了口气,自问自答: “是季桓做的。” 第104章 第104章:强取豪夺听着他如何疼爱…… “你可知宫中王美人为何会小产?” 郗和叹了口气,自问自答: “是季桓做的。” “他……他为何?”辛宜有些不解,季桓一心求子,反过来竟然害了别人的孩子。 “陛下与季桓已快要撕破脸面,陛下将你们三人困在那院落中,除了庇护,本意也是为了要挟季桓。” “有你在,便是季桓的软肋。” “我……”辛宜哭笑不得,刚想出言讥讽,蓦地想起在吴郡时,季桓强迫她给那本就不存在的两个孩子送经超度,她拿着匕首自戕威胁他,他那时是何种神态呢? 面上的嘲讽消散,只剩复杂的冷淡,“他永远都在欺我瞒我强迫我,若这也算爱重,倒真是可笑。” “他本就与常人不同。”郗和感慨道,“他确实爱你,但他却又不懂如何爱你。” “他不爱我!”辛宜当即起身,迅速反驳道,声音有些大,引来几个医者纷纷侧目,她忍着不悦,又闷闷坐下。 “他只爱他自己,他所谓的爱,带给我的,却是灭顶之灾。” “这不是你曾经所求的?”郗和调侃笑道。 “我已无福消受,自邺城之乱后,曾经的那个辛宜已经死了。”她眸中难得回忆起曾经,却是带着忧虑,一晃而过。 “若我知会是这般结果,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去喜欢他了。” “是这般理,他也是可怜人。”郗和笑了笑,话锋一转,看向辛宜,“但可怜之人又必有可恨之处。” 辛宜没插话,紧紧抱着女儿,经历了这么多,她真的累了。她只想离季桓远一些,守好他和安郎的小家。 “风波不会止息。”郗和继续道,“你看绾绾,乌云又来了。” 辛宜抬眸看向门外,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此刻已乌云四起,并伴有闷雷阵阵。 “夏日的天,本就如此。”她岔开话头。 回去的路上,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辛宜一边撑着伞,一边带着孩子。 隔着潇潇雨幕,刚洇湿的宫墙泛着水雾,男人黑袍华服,头束长冠,撑伞而立,似乎下朝回来,等她已久。 转过宫墙的瞬间,辛宜就看见了他。郗和的话她并非不理解,郭晟是有挟持她威胁季桓的意图。 可在郭晟那处,只要郭晟不倒,她就能同安郎一家三口,继续关起门过他们的日子。 她和安郎夜晚仍可如平常夫妻一般,共寝一榻。若她真跟从季桓回去,安郎和阿澈,又该如何? 天下已经安定,季桓却又要搅动风云,他在王美人都的事上动了手脚,摆明了要与郭晟抗衡。辛宜着实对他没有好感。 迎面走来时,辛宜将伞倾向他那边,半边身子虽已浸湿,碧绿的伞面却挡住了他看过了的视线。同样,辛宜也看不见他。 “绾绾!”腕上忽地一紧,辛宜撑伞的指节已被另一修长的大掌紧紧攥住。 辛宜骤然惊愕,她没想到,在宫里季桓竟还如此无耻。何况,此刻阿澈正看着他们。 “放手!这是在宫中!”辛宜撑伞的手来回挣脱,结果碧绿的油纸伞忽地从手中倾落,跌到水中去。一顶褐色油纸伞旋即撑在头上,辛宜想后退,却挣不开他的桎梏。 “绾绾,随我回去,我允,你们日日相见。”季桓死死盯着她,话音加重,他不知自己如何开得了口,说得出这种话。 这几日暗卫告诉他,韦允安和辛宜,竟然日夜同榻同寝! 作为男人,他深知,除了那物,韦允安定然还有旁的法 子去动他的绾绾。 回回听着暗卫带来的消息,他都嫉妒地双眸猩红,气血上涌。他早该当初一同剁了韦允安的双手,拔了他的舌头。 叫他说不出任何讨辛宜欢心的话。 听着暗卫一五一十地禀报他们白昼黑夜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的心,没有一刻不痛不恼的。 可他又生怕漏掉一处,以防他们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另寻他法翻云覆雨,捻蕊嚼花。 他都已退至此等地步,辛宜没有理由不同意。 自从周琰那事后,只要辛宜在宫中,他不曾睡得安稳一个觉。通常深夜眼酸口燥,一抬眼又是天明。 郭晟本就有用辛宜威胁他的意图。若她身世暴露,威胁他都是小事,郭晟恐怕会直接杀了她。 定昌太子的血脉,绝不能再存于世间。 “你放手!”辛宜实在忍无可忍,连她怀中的阿澈,也随着辛宜,用力掰扯着季桓握住辛宜的那只手。 “你莫再耍阴谋诡计了,季桓,我真的受够你了!”辛宜挣扎着怒道。 “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原谅你。只要你死了,邺城的事,安郎的事我们都一笔勾销,我不想再与你纠缠下去了。我实在受够了!” “绾绾,我们之间不该如此。除了死,便没有旁的解决之法?”季桓眸色淡了淡,握住她的指节却是越来越紧。 “过去你分明那般爱我。现在我亦如此爱你,你为何不回头,接纳我?” 他虽说着这种话,语气却傲慢至极,仿佛无论他做了何事,她都该原谅他。 “凭什么?”辛宜忽地冷声道,“凭什么我要接纳你?你这般高高在上的人,为何死死揪住我这个卑贱粗陋的寒门之女紧紧不放?你才是最贱的人!” “凭你爱我,凭我也爱你。”他简直刀枪不入,抬手欲摸阿澈的脸颊,被阿澈躲开了,他继续道: “随我回去,你不愿生,便不生,将来我们守着阿澈也一样。”这个孩子也是定昌世子的后人,将来他会将她扶上那个位置。 且她年岁尚幼,他自有信心将她教好,教得如何亲近他而疏离韦允安。 “阿澈是我和安郎的孩子,与你无关!”辛宜打落他的手,怒道。 “你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的孩子自然是我的孩子。” “你死了这条心吧。”辛宜瞪着他,在他凝神之际,猛地挣落他的桎梏,连油纸伞也不捡,抬袖替阿澈挡着雨水,踏着雨匆匆跑开了。 季桓盯着那道倩影,微抬下颌,深沉的目光渐渐落在长指上,他默默抬手,放至鼻尖,深深嗅着方才那人的气息。 无论如何,她会回到他的身边。将来待他坐到那个位置,宫中也不是不能多养一个阉人。 …… 辛宜一路淋着雨水,匆匆跑回院中。她替阿澈换下了湿衣,绞干头发后,又煮了两碗姜汤。 韦允安冒着雨归来,他也是一身玄黑官服,头戴长冠。辛宜错愕半瞬,险些将他认成暴雨中的那个男人。 大周循雍朝旧制,文官着黑,武官着朱。安郎在洛阳总算能实现他的抱负,她亦为之欣慰。 “喝碗姜汤驱驱寒吧。”辛宜端来一碗姜汤。 韦允安顺势接过,却在看见她左腕上的鲜红痕迹时,眸中闪过惊愣。 “绾绾,他又逼迫你了?”韦允安拉过她的腕子,满是心疼。 “爹爹,那个人一直抓着阿娘。”阿澈在这时说道。 辛宜急忙抽回手,将腕子掩在窄袖下。比之过去榻上的各种折辱,区区腕上红痕,已算不得什么。 见她眸光躲闪,不欲多说,韦允安叹了口气,将心疼与屈辱都压在心中。 绾绾已然承受了那么多,他不该再给她施加旁的压力。本欲将今日御书房中的事说与她听,韦允安忽地默然。 只有他不断强大起来,才能为他的妻女撑起一片天地。等那件事办成,季桓彻底死了,他就能带着绾绾出宫,去京中买下一座院子,不必拘泥于这一方小院,更不必整日东躲西藏,惶惶度日。 “这次姜片放得正好。”他忽地笑道。 方才的气恼与窘迫顿时烟消云散,辛宜唇角微弯,想起之前她熬的姜汤,连邻家的大黄狗都喝不下去的事。 “今日想吃什么,我去做。”他说罢,将辛宜的视线引至桌案上的几多荷苞上,“雨水没过了御花园的莲池,那些宫人怜惜这些花要毁了,遂先着人折下。我正巧路过,寻他们要来了几支。” “天底下也只有阿郎对我这般好了。”辛宜浅笑着,从后抱住他,目光落在坐在小凳的阿澈身上,笑道:“阿澈,今日你爹爹又要做荷花酥了。” 听着潇潇暮雨,一瓣瓣荷花裹挟金黄,如同一叶扁舟,在滚烫的油锅中逐渐绽放。 “哧”地一声,热油溅到白皙的长指上,瞬间起了水泡。季桓手执玉著,忍着疼痛,继续将那油炸的荷瓣翻面。 两朵花碰到一起,广袖却是有些碍事,他一时没翻好,又一滴热油溅落在手背上,烫出了黄豆大小的水泡。 男人拧着眉,看着那热油屏息凝神。之前在吴郡府邸,他问过素问,特意学辛宜喜爱的菜肴。 哪里知晓她竟还喜荷花酥?并州干旱,鱼虾尚且稀少,更莫提荷花了。想来这也是她与韦允安蜜里调油的情趣。 季桓忍着手上的痛,越看那金黄的荷花酥越觉得碍眼。可她眼底的笑越又那般浓厚。 往常他不在意,将她的一颦一笑都看作别有用心,自不会关注那些。若真论起来,他从没见过她在他面前表露出的小女儿神态。 男人嫉妒的牙酸,遂闭上眼眸,想象辛宜也从后缓缓拥上他,红唇也抵在他的耳畔,衔着花瓣喂他。 恰在这时,许是有水,热油砰地一声炸开,登时无数星星点点落在他的手上,留下一处处红痕水泡。 季桓看着玄黑广袖上滴落的水,眸色渐暗,默了声。 …… 翌日,辛宜醒来,身边已不见了韦允安。听着雨声,她继续睡下,近来安郎与她说过,朝中事务繁多,颇有些不得闲。 她也乐得见他忙起来,唯有忙起来,他才不会去想过去的那些腌臜难堪之事。她最怕的,便是他想不开。 鼻腔中忽地钻入一股油炸的香味,辛宜披着衣衫起身,在外间的桌案上看见了一盘荷花酥。 许是安郎一早做好留给她的,辛宜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喜,当即道:“阿澈阿澈,快醒醒,你爹爹又做了荷花酥给我们吃。” 话音刚落,屋外似乎卷起一阵狂风,支摘窗被吹得掉落,辛宜也顾不得荷花酥,匆匆拿了油纸伞,走在窗下。 是支摘窗的木支架断了。 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油纸伞上,辛宜看着那木架轻敛眉心。分明只有雨声,没有狂风,支架怎么会被刮断? 她又重新寻了木支架,将窗子撑起。摸到窗沿时,手上忽地湿润,辛宜抬眸看去,蓦地一惊。 上面怎么会有血? 后脊生出一股阴凉,眼前忽地浮现出昨日雨幕下男人阴冷偏执的脸。 辛宜收回神,视线穿过支摘窗,又落在那盘荷花酥上。 她眸色复杂,短短的一瞬似乎过了许多年。从赤山之乱到她第一次与那人拜堂成亲,再到邺城的人间惨祸安郎的满身鲜血……她旋即闭上双眸,身子一晃赶忙扶住窗沿。 唇角牵起一丝讽笑,辛宜径直走向桌案,细细打量那盘荷花酥。 方才是她大意了,盛放荷花酥的碟子乍一看是最不起眼的青瓷,可他们房中却无青瓷。她和安郎惯用的是白瓷。 她当即不再犹豫,面容决绝,趁着阿澈还未起,抄起那叠荷花酥,连带盘子毫不犹豫地扔到榕树底下。 没一会儿,树上的乌鸦扑腾着翅膀,纷纷啄食。 他们一家三口都已被逼至此地,季桓还想怎样?辛宜实在厌烦得紧,看都不带看一眼,当即关了门窗。 垂花门后,一抹黑影迅速掠过。只是那玄黑衣袖下的指节,依旧在淌着血,淋漓到朱红的墙上和青石板上。 …… 自塌然覆灭后,北方的 那勒取代塌然,时常侵扰幽州并州和凉州。郭晟调动冀州的郡兵从幽并二州北上,抗击那勒。 酷暑之时,前线传来消息,与那勒的一战中,大周险胜。郭晟登基后,苦于连年混战,特意要与民生息。可这如今胜得惊险,人马折了将近大半。 郭晟有些疲倦,要与那勒和谈。既然那勒侵扰边关是为了抢掠米梁财宝,那大周每年就给那勒足够的粮食布匹,以修两国之好。 这损的半数郡兵皆出自冀州,整个朝堂,季桓皆面色阴沉。前线传入的消息,一早就进了尚书府。 究竟真是险胜还是郭晟为了削弱他的势力动了手脚,想必郭晟心中扪清。冀州精兵,曾打得塌然落荒而逃,如今又怎么会窝囊至此? 若非他早有准备,恐怕真叫郭晟调走了手上的兵权。他早已如当年一般,将郡兵中的精锐四处分散,掩人耳目。倘若以后召集人马,将会是四处云集。 郭晟竟然敢这般待他,那王美人小产,便是他给郭晟的教训。他想要子嗣,本就是异想天开。 朝堂之上,季桓并未阻止郭晟的计策。他一言不发,仿佛置身事外。 郭晟对他这态度十分不满,当即道: “诸位爱卿,朕欲择选一人为使节,替大周出使那勒,商议两国和谈之事。” 他的视线掠过季桓,看向百官身后的韦允安。这是他们事先商定好的。 他会派遣季桓和韦允安同时出使那勒。若季桓不从,自有一顶谋反的帽子扣下来,他杀季桓便也师出有名。若季桓前往那勒,他与那勒那处的内应交接过,让季桓此行有去无回。 至于韦允安,富贵险中求,若他此行顺利,不仅可以拜相加爵,亦可替宋雍辛违平反骂名,追封加谥。 “陛下,议和是两国大事,可保边疆太平数载。尚书大人文武双全,美名远扬,且又为股肱之材,臣以为,尚书大人堪当此大任!”韦允安上前道。 闻言,季桓余光轻扫,不屑地睨了韦允安一眼,自献图后,郭晟便封他使御史。不过区区小吏,也妄想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臣身有痼疾,且断指目盲,这般前去,恐有失国体。”季桓上前,对着郭晟的视线,扯唇讽笑,“臣以为,比之臣,李司徒前去,更为妥当。” 李司徒是淑妃的父亲,靠着女儿才升到司徒。闻言,他浑身除了层冷汗。 龙椅上的细节攥到发白,郭晟的视线落至那节持着笏板的断指上,眸中阴厉。 而后,不悦的目光落至韦允安身上,意在询问。 瞎目如何,至少外表看不出来。可季桓何时断了手指,若真将外形残缺之人派去出使他国,才是有损国体,那勒只会觉得自己受到轻视。 迎着炙热的目光,韦允安额间出了曾冷汗,强行保持镇定。用眼神安抚郭晟,此计虽行不通,到底还有旁的法子诛杀季桓。 郭晟压下怒火,在心中暗骂季桓,果真是不择手段,对自己都狠地下去。 这种人,若铁了心要做成一件事,必会不择手段去做。若不能为他所用,那就只有将之除去。 有辛宜在手,他不愁杀不了季桓。何况此行将韦允安支开,更方便了他行事。 下朝之后,韦允安下着台阶,一路沉闷。季桓不仅对旁人狠,对绾绾狠,对他自己也更狠。他只求此行一路顺利,等他建功归来,除掉季桓,亦能获得更多权力保护绾绾母女。 总有一天,他要报当年夺妻羞辱之仇。 “韦御史——” 悠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漫不经心。 隔着数十道台阶,季桓站在上面远远俯看他,韦允安面色凝重,停了脚步,警惕地看向他。 同样一身黑衣官袍,头束长冠,他的身量并不低于季桓,可从下往上看,那令人厌恶的权臣面上虽含着笑意,却依旧压迫地紧。 大抵这就是权利带给人的风采。韦允安敛目抿唇,心中了然。 男人不紧不慢从后走来,立于他身旁,悠然笑道: “怎么,韦御史既然对本官了如指掌,竟不知本官这左手中指是如何缺的?” “大人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韦允安不理会他的戏谑,冷声道。 身旁传来一阵讽笑,季桓当着他的面,抬起左手反复观摩,似有得意欣赏之态。 “本官与夫人床笫情趣而已,不如为外人道。”他笑道,却话锋一转,看向韦允安,“怎么,韦御史家中那位,未曾与你说过?” “想来她与韦御史的关系,也并非韦御史想得那般牢靠。” 韦允安面色越难堪,季桓心情愈发地好,临了,他回头看向韦允安,继续道: “本官劝你,力所不能及的事便莫要做。” “若一个不好再出了何事,又劳烦旁人相救,才真的惹人生厌。” 韦允安抬眸,对上他嘲讽的视线,心中的怒火烧得滚滚。 他听得出,季桓这是在用丹阳之事敲打他。 “季令君未免过于杞人忧天,此处并非丹阳,你,也并非无所不能,事事顺意。” 季桓冷冷看了他一瞬,未再言语,拂袖离去。 韦允安平复好情绪,这一趟无论如何他也要走。他与绾绾已经受季桓压迫得太久,只要有一丝冲破牢笼的希望,他都不会放过。 这回该换他撑起这个家,庇护绾绾和阿澈。 回到院落,辛宜正在同阿澈玩乐。见到他,辛宜急忙抱起阿澈,从房中拿出一件雪白的里衣。 “阿郎快看看,我这几日跟着尚衣局的姑姑学了新的针法,这件里衣保管看不出针线走势,穿着肯定舒服。” 韦允安愣愣看着她,唇瓣翕张,欲言又止。 “高兴傻了?”辛宜笑道,“快过来试试合身不合身,若不服帖,我还能再改改。” 当即,辛宜就要拉着他进里间换衣裳。 “绾绾。”韦允安忽地握住她的手,脚步定在那一动不动,“绾绾,我想与你说件事。” “我们是夫妻,阿郎何事变得这般客气了。”辛宜察觉到不对劲儿,杏眸盯着他。 “我要去那勒。”韦允安道。 “是不是季桓做的?”辛宜当即变了面色,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他为何还不死心,阿郎,你千万别去那勒,你知不知晓。我有预感,这次大概率是季桓的手笔,你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你的过程了。”眼眸中含着泪意,辛宜看着他,鼻尖酸涩。 “与他无关,是我想去。”韦允安蓦地感到鼻尖酸涩,盯着辛宜的一举一动,艰难开口。 “陛下已派遣了李司徒为使节,我随行前往那勒。若议和协议签成,大周边疆安稳,百姓亦可安居乐业。” “能不能别去,李司徒已经前往,不缺我们了,安郎。”辛宜上前抱住他,挽留道。 “圣命已下,不能抗旨。”韦允安闭上眼眸,清泪划过下颌,落在辛宜脖颈上时,激起丝丝凉意。 哪知,辛宜将他抱着更紧,依旧不死心道,“是不是他逼迫你的,我不相信此事会与他无关,定然是他又想拆散我们!” 季桓前科累累,辛宜不相信这其中没有季桓的手笔。 见辛宜逐渐崩溃,韦允安叹了口气,将今日朝堂上的风云说与她听。 当说至季桓断指时,辛宜面上的伤痛一扫而空,仿佛真出了一口气。 “我咬断的,是他活该。”她说地咬牙切齿,韦允安的面色却僵了一瞬。 辛宜以为他是碍于未成功算计季桓的事,当即劝慰道,“阿郎,你莫气馁。郭晟这是在把我们当棋子,我们虽在他的庇护之下,却不能任他摆布。” 不然,这与下一个季桓有何区别? “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了季桓,可若要搭上你的命,我不愿意。”辛宜依偎在他怀中,含水的眸中结出一层愁绪。 “你可知,在我心中,谁都比不上你。包括阿澈,正因为她是你我的孩子。但,我们才是夫妻。” 她是这般想的,当初也是这般做的。在得知安郎“死”后,她卯足劲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了季桓。 韦允安未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夏夜的风雨来得急切,不过一晃眼的功夫,远处的天边已是乌云压境,狂风裹挟着雷雨,不时有闪电撕裂天幕,照亮了纱帐中的依偎缠绵的身影。 辛宜仰躺在韦允安怀中,任由他抱着。隔着一层薄纱,滚烫温热肆意相贴。 “阿郎——”辛宜目光迷离地看着仰看着他,湿热的泪珠滚落到不断张合的红唇间。韦允安眸光忽暗,当即吻去。 雨势越来越大,将褐色陶缸灌得溢满。院中看着单调,韦允安不知从哪找来了这种扬州乡下才有的大陶缸,种上了满缸的荷花,放至窗边,夏天留给她避暑。 雨水滂沱,一滴滴迅速坠落在粉嫩的荷花上。粉荷似承受不住,在狂风的攻伐中已经东倒西歪。鹅黄色的荷蕊也跟着遭殃,很快一片片花瓣被雨水击落,花心残破,蕊丝随着荷瓣一起溅落到水面上。 “别去好不好啊?”辛宜眸中含着泪,余韵过后气喘吁吁半支起身,垂眸看他。 韦允安未应声,听着耳畔的暴雨声,细细品着荷花酥,似乎仍要一意孤行。 怕吵醒阿澈,辛宜小声呜咽,心中幽怨,一脚踢开了他。 哪知,他似乎铁了心,不顾风雨阻挡,仍要去撷吻荠荷。 一宿过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辛宜于梦中惊醒,抬手摸去床榻上只有一片凉意,身旁早已没了人。 鼻尖泛酸,眼泪漱漱落下,怕吵醒阿澈,她不敢哭出声来。 从昨夜至今,她都在哭,眼睛又红又肿。推开门,她仍幻想韦允安是不是去了官署,只要她等着,等到晚上,他就会回来。 入目的是那一缸粉荷,风雨过后,根茎上只有几只光秃秃的花托,花瓣细蕊全被雨打碎了。 …… 尚书府。 书房中,自昨夜暗卫进去开始,砰砰当当的摔打声依旧未断。 婢女候在外面,不敢进去收拾。 哪知这时 ,门忽地自里面开了,男人披头散发,双目猩红,滴血的长指紧握着开鞘的凝钧剑。 他一身染血黑衣,手持利剑,仿若夜间幽灵。 “将暗卫玄刃,灵池都带过来。”男人冷冷开口。 玄刃,灵池是季氏暗卫中的高手,轻易不曾出动。 待那二人过来时,凝钧剑剑峰一转,直逼二人而来。玄刃,灵池二人瞳孔猛地一缩,迅速反击。 “若敢手下留情,死得就是你们。” 话音刚落,二人明了,家主这是寻他们陪练比试。当即刀剑出鞘,严阵以待。 院落中响起急切地兵刃相接声,季桓手持凝钧剑格挡出击。 他未曾想到,韦允安竟敢胆大包天碰他的女人,这口气,他季桓咽不下去。 他昨夜就想冲到前宫院落,将他从辛宜的榻上揪下来,一剑斩杀韦允安。没了根的男人,竟还敢不知死活,肖想他不该肖想的人。 他杀死韦允安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卑贱庶民,他季桓从不会将其放在眼中。 本该如此! 砰地一声,灵池和玄刃的剑飞落在地上。季桓睨了他们一眼,指节紧紧攥着凝钧剑。 脑海中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蓦地心口一痛,季桓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他扶着剑俯身捂着心口,玄刃和灵池急忙赶来扶他。 哪知,男人原本阴沉地如黑云的脸忽地笑了,混着殷红的鲜血,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 他本该毫不留情地杀了韦允安,剁了手割了舌头做成人彘…… 再将他放到他和辛宜的卧房中,叫他日日夜夜听着他们夫妻如何恩爱,听着他如何疼爱辛宜。 季桓又吐出一口血,当即昏死了过去。 …… 大周与那勒边境上,除了有郭晟的亲兵,季桓的郡兵戍守,还有一枝后起之秀,杭榆率领的杭家军。 大周平定天下后,杭榆率领杭家军投了郭晟。从此名正言顺地保家卫国。实现他心中所愿。 但,对于给那勒岁币钱粮议和一事,杭榆并不赞同。 他知晓那场战事打得蹊跷,郭晟似乎有意抬举他,因此他率领的杭家军一路势如破竹,而季桓那边的郡兵却折损大半。 乱世家国不安,杭家没落后,他一心想匡扶天下,杀尽胡虏,济世救民。 姑姑杭夫人幼时教他读书明礼,重振家业。他不喜,后来发现他更向往沙场,他也果然也在沙场中拼得出人头地。 朝中侍者到了并州时,杭榆看见那些人,心中悲愤,却不能抗旨。 “季桓为何会同意?”这是杭榆见到韦允安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他本就是小人。”韦允安顿了顿,继续道:“世家在乎的,只有他们的利益,何顾百姓的死活?” “陛下心怀苍生。若与民休养生息,每载舍予那勒的钱粮不过国库数分之一——” “愚昧!”杭榆拍案怒道,“那勒为何频频侵扰,他们岂不知我朝富庶?其狼子野心又怎会只在那区区岁币?” 韦允安眉心忽跳,杭榆的话,很早之前他就考量过了。可郭晟与季桓明争暗斗,郭晟宁肯舍兵险胜交付岁币,都不愿一举击退胡虏。 大势已经如此,凭他一己之力,很难改变。既已如此,他只能被推着向前走,助郭晟也为他和绾绾,杀了季桓。 韦允安默默看着这位少年将军,袖中的手攥得紧了紧,“此战,将军率领得杭家军大获全胜。” “击退并州北部侵扰的胡虏数十里。曾经,冀州兵一路乘胜追击,险些灭了塌然,而今呢?” “而今将军不也计无可施。” 他的话直击到杭榆心坎上。人最悲愤的不是没有能力,而是明明有能力,却要眼睁睁看着他所珍视的一切继续覆灭。 “总有一天,我会踏平那勒。”杭榆看着韦允安,抿唇愤愤道。 韦允安叹了口气,闭上眼眸,似乎也看见了那种河清海晏的盛世。 “祝将军,得偿所愿。” 杭榆复杂地看着他,继续道:“你且好自为之。” 韦允安默然,此去凶险,他心中有数。可他只能卑劣地算计下去,赌一个安稳险中求。 无论如何,季桓都会去那勒。 季桓对绾绾的纠缠,他看在眼里,恨在心中。那回下朝时季桓的羞辱警告,他在心中来回咀嚼,最后与郭晟商讨出此计。 他以身入局,将季桓引入那勒。 季桓会因绾绾去丹阳救下他,这回亦会因绾绾的命去那勒。 他算计了绾绾,他知晓,若他出了事,绾绾也不会独活下去。 绾绾出事,季桓亦是如此。既然季桓那般爱绾绾,那他不如就替绾绾,去死。 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韦允安闭眸深思。只盼绾绾之后莫要怨他。为了阿澈,为了他们一家,这是他们最后能摆脱季桓的法子了。 只要季桓一死,他们一家三口才有往后。 …… 转眼间又过了半月,辛宜待在院中无聊,时常去尚衣局同李姑姑学制衣裳。 宫中的姑姑宫女还有公公们没有孩子,他们看见阿澈,甚是喜爱,辛宜将阿澈放在尚衣局,当即有不少人给她瓜子糕点吃。 辛宜做着手上的针线活。闲来无事,针线刺绣功夫学成了,她也会帮着姑姑们做些。当然,那些姑姑宫女们也会在同她闲谈时说起宫中的趣事。 “阿澈快过来,小圭公公做了个竹鞠给你玩。”有宫女拉着阿澈,辛宜抬眸看了眼,继续绣着花。 “是小圭公公吗?他不是去永春宫给淑妃娘娘送药了吗?” “啊,那我记错了。淑妃娘娘怎么了?” “淑妃娘娘怎么了?你是不知道,淑妃娘娘的父亲李司徒,被那勒的人捉了。” “那勒真是狡猾,都接了我们的布匹钱粮,却在盖章时反了悔,扣留了使节。” “对,我听说啊,里面有个御史也去了,他愤懑不平指责胡人……真有骨气,也不知胡人会怎么待他。” “嘶!”食指险些被针扎穿,辛宜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费劲地使自己平复下来,可是心海仿佛卷起滔天巨浪。 “姑姑。”眼泪忽地止 不住,辛宜察觉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我身子不适,劳烦姑姑帮着照看着阿澈,我去太医院看看。” 察觉她的异样,李姑姑先拿绢子给她止了血,“要不要我陪着你一起?” 辛宜摇了摇头,迅速离去。 那几个宫女见辛宜走了,面面相觑,自觉完成了任务,松了一口气。 后宫不得干政,前朝的事,不可能一字不落地传进后宫。若那位夫人再仔细思量,他们也不一定能成功。 到了太医院,见郗和果然在,辛宜当即同他求证。 “绾绾是怎么得知此事的?”郗和拿帕子给她拭泪,又怕话有歧义,急忙解释道: “并非要瞒你,我也是方才得知。” 辛宜没回他的话,心中惶惶不安,眼下她只怕安郎再一次出了事。 怪不得近几日她的右眼一直在跳。她不让安郎去正是因为想到有今日的局面。 “安郎他,他古今如何了?” “绾绾莫哭,那勒既然敢扣留我大周使臣,说明他们还想从我们这获得旁的好处。” 不然,当即就地斩杀使臣,两国开战。 辛宜明白这个道理,可她的丈夫如今置身敌营,她如何能心安。 郗和叹了口气,安抚道:“此事未必不会有回旋的余地。若陛下愿意……” “那我去求陛下,我现在就去面见陛下。”辛宜擦去眼泪,面容憔悴,“当初正是陛下任命他去的。” “陛下最初答应,会庇护我们一家。” 不待多留,辛宜擦干眼泪,旋即去了未央宫。 郭晟此刻正在看着奏章,听见大监秉报,微掀眼帘,冷声道:“两个时辰后叫他进来。” 大监顿了顿,出去同辛宜道:“夫人,陛下正同大臣商讨军国要务,容您先在此等候片刻。” 辛宜跪在地上,同他颔首。 郭晟听着大监的回话,唇角扯笑:“去将朕的宝剑拿过来。” 他在此磋磨辛宜,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他母亲是范阳卢氏的外室,怀着他时卢氏主母来他母亲那大闹一场,害得他未足月便早产出世。自此身子虚弱,落下病症。 他方及冠,正是大好年华,大夫却断言他通精不畅,往后不能育有子嗣。 恰因此他才与季桓立下盟约:季桓助他夺取天下,将来他百年后,皇位交由季桓的子嗣继承。 他原本也打算这般,可王美人忽地被诊出喜脉。几番求证,孩子确实是他的。 那一夜,他兴奋地难以入眠。也正是那夜,他有了旁的心思。 若季桓的后代登临大统,他的后人,将没有活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不能不为他的后人谋算。当然,他也不会容忍一个权臣不断涨大,威胁皇权。 他盼了许久的孩子,可王美人还是在快坐稳胎象时流产。 他与季桓,也就此撕破脸皮。他没有孩子,季桓也没有孩子,大不了最后,从族中过继,他也不会允许季桓获得皇位。 夏日的太阳刺眼又滚烫,辛宜已跪了半个时辰,却仍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心中有了猜想,她抿着干涩的唇,心中苦闷,倔强地挺直腰身,紧紧盯着未央宫的大门。 日晷的指针渐渐东移,额角的汗珠落进衣衫。 昏过去前,辛宜好似看见一道黑影疾步而来,将她抱起,一脚踢开了未央宫的大门。 第105章 第105章:强取豪夺就算死,也不会…… 季桓气势汹汹地抱着人闯进来时,郭晟正坐在龙椅上,垂着眼眸不紧不慢地拭擦着宝剑。 锐利的视线触碰到男人腰间的凝钧剑时,郭晟拭擦的动作微滞,腕间一转,凌厉的剑迅速反转,闪着寒光。 冷冽的寒光下,剑后阴鸷的视线直直落在季桓身上。 “看来,陛下这是等臣许久。”季桓凤眸微眯,止住怒气,咬牙切齿低声道。 “季卿知晓便好。”郭晟冷声道。 “郭晟,你以为,本官会毫无准备,甘当任人宰割的羔羊?”季桓抱着辛宜,居高临下地看着郭晟。 “是不是羔羊,由不得季卿说了算。”郭晟幽幽看着他,笑意森然。 季桓垂眸看着怀中的女人,心中窝火,他今日既然敢大闯禁廷,便是料定了郭晟不敢拿他如何。 他的人就在殿外,且宫中安插的有不少他的眼线,若真出了何事,他不介意提前发动政变,将郭晟拉下马。 可如今,碍于绾绾,他不能强行再动手。视线落在辛宜昏睡的面容上,男人屏息,眉心紧拧。 “朕倒是怀念季卿从前潇洒不羁刀枪不入的模样。”郭晟道。 “当初朕也恰看重了季卿这点,才愿与你合作。一个亲眼见生母惨死,又杀尽发妻之人,怎么会有子嗣?” 季桓眸中闪过寒意,忽地笑了,只是透过漆黑的眸中可见那笑意浮于表面,未达眼底。 “看来,王美人的事,你亦未长教训?本官当初既然夺得了河北,如今也能夺得了天下。莫忘了,当初若非本官,一个出身寒庶的外室子,又怎配登上帝位?” 郭晟眯着眼,眸中顿时聚涌阴云。季桓说得话确实不错,正是有季桓在,他才获得了一众世家的支持,包括他的本族范阳卢氏。 但那又如何?如今高坐皇位的是他郭晟,并非季桓!季桓有了软肋,正如同宝剑生了钝,若不精心打磨,终有一天会折剑陨毁。 眼见着季卿欲带人离去,郭晟手里紧紧攥着青昀剑,忽地起身,仰天大笑。 “季卿声势浩大地闯了宫禁,就想径直带人离去?” 余光扫向郭晟手中青昀剑,季桓暗暗握上凝钧剑的剑柄。 “季卿不若想想,是否落了什么东西,忘了什么人,在这宫中。”郭晟满眼得意,笑道。 他忌惮季桓,同时更鄙夷他的做派。为了一个女人,作出那般匪夷所思令人不齿之事。 季桓面上的笑一分分淡去,他进宫前曾派手下去前宫倒房的院子中寻那个孩子。 郭晟此言,不能排除有诈他的嫌疑。 见他狐疑,郭晟拍了拍手,旋即有人将阿澈抱了过来。 季桓面色凌厉,抱着辛宜的手紧了紧。他完全可以不必管那个与他并无血缘的孩子。 正如他完全不必管韦允安的死活。他既然要找死,那便去死好了。 区区一个阉人,还妄图肖想他的女人。 “这个孩子,长得并不像季卿。”郭晟捏了捏阿澈的脸,不顾她的哭泣,笑眯眯地看向季桓。 季桓闭上眼眸,死死压抑住心中的怒火,面不改色讥讽道: “郭晟,你不妨仔细思量一番,为何就算你当上了兖州刺史,卢郡公依旧不肯认你?” 卢郡公是郭晟的亲父,也是季桓的外祖。当初卢氏主母曾大闹郭宅,可当郭晟生下来后,卢郡公只淡淡扫了一眼,道:“此子不类吾”,便拂袖离去。自此,那郭氏女彻底失宠,带着孩子流落街头。 被戳中痛脚,郭晟忽地目眦欲裂,虎口骤然掐上阿澈的脖颈,怒道: “好啊季桓,朕倒要看看你是否真的无坚不摧,满不在乎!” 阿澈的哭声遍及殿堂,辛宜听见声音,恰在此刻醒来。 骤然看见女儿被人掐着脖子,她也顾不得太多,当即就要冲上去。 “阿澈,你快放开阿澈!” 她用力挣脱季桓,却猛然察觉腰间一紧,男人紧攥着她的腰身,不让她过去。 “你放开我,季桓!” “季卿向来最会蛊惑人心,不如季卿再猜猜,朕想要何?”郭晟道。 “放了她,传国玉玺,我即刻命人送至未央宫。”季桓手中紧紧桎梏着辛宜,冷声道。 闻言,郭晟面色缓和了许多,最终松开阿澈。 “季卿若早这般识相,倒也省得许多事。” 见阿澈被憋的小脸通红,辛宜含着泪,心如刀绞,她大概明了是何情况。 她知郭晟拘束着她只是为了威胁季桓,可她万万没想到,郭晟竟不也手段到如此地步,阿澈还那么小,他直接紧紧掐着阿澈的脖子! 辛宜也不在季桓怀中挣扎了,当即擦去眼泪,严阵以待。 “郭晟,莫忘了,是谁先毁约,谁不识相!”季桓道。 当初他在扬州时,暗卫就送来了宫中王美人有孕的消息。而郭晟还私自动了他的人马。 这口气,他季桓咽不下,也不可能咽得下。 很快,手下捧着锦盒,送来了传国玉玺。那玉玺是他着人新制的,郭晟一时半会,察觉不出是赝品。 亲眼见着季桓的手下将阿澈抱走,辛宜才松了一口气。当即挣脱季桓,去抱阿澈。 最后,郭晟看着殿中男女离去的身影,指节摩挲着玉玺,浑浊的眼眸满是阴鸷。 “将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都送去廷尉府严加拷打。”郭晟对大监道。 他亦是知晓季桓在宫中安插了许多眼线,故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桓大张旗鼓地离去。 “宫中侍卫宫女众多,这……”大监犹豫道。 “既然敢传递消息,必会留下些蛛丝马迹。传朕 旨意,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这次,朕要彻底拔了季桓的爪牙。” “喏。” …… 出宫后,辛宜将阿澈紧紧抱在怀中,拍着她的后背不断安抚着阿澈。 她步伐匆匆,似刻意将男人落在身后。 “绾绾,你还要躲我至何时?”季桓上前道。 眼下她也不可能回到宫中的院落了,只能随他一同回尚书府。 闻言,辛宜当即顿住步伐,只转过脸来,眼圈泛红。 “我已落在这般地步,你可满意了?” 分明是这般我见犹怜的面容,却说出如此狠心冷情的话。 季桓看着她,继续上前道: “既然绾绾已认定此事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但,见你这般憔悴消瘦,我心中亦不好受。” 她若认定了此事是他做得,那解释反而令她厌烦。倒是这般,还能博一博她的内疚与怜惜。 辛宜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她面色愤然,不再理会季桓。 她是不会随季桓回去的,就算她带着阿澈流落街头,无处可去,她都不会回季桓身边。 “绾绾这是铁了心要与我划清界限?”男人的声音从后传来,辛宜未理会。 她依畏着阿澈,踽踽独行于烈日下,那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远,季桓眸光晦暗。几步上前,对上阿澈的视线。 “阿娘——” 阿澈刚出声,男人旋即抬手落至辛宜的肩上。季桓顺势接过辛宜,令手下将阿澈抱走。 “绾绾,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离去。”季桓将人抱在怀中,贪婪地攫取她周身的温热与清荷馨香。 好不容易将她从郭晟手下救出,他不可能再放她走。若不出意外,他真将人放了,下一瞬郭晟又会将人困至宫中。 倘若她和那个孩子的身世暴露……季桓闭上眼睛,他不想象那种情况。 …… 醒来第一眼,辛宜就看见了熟悉又令人厌恶的面容。 登时如临大敌,这般场景她已见过数次。 可次这次有隐隐约约有什么不同,周遭一片晃荡,仿佛还有马蹄声。 “季桓!”辛宜惊愕又绝望,坐起身紧握双手,愤怒地瞪着他,眸中质问无声。 “绾绾,我们正在北上。”他垂下眼眸,叹息道。 他比谁都想杀了韦允安。可他却不得不救韦允安,一旦韦允安的死讯传来,他不知辛宜会作出何事来。 “韦允安走前,我曾好言相劝,莫要出使那勒。我不知他与郭晟做了何等交易——” 忽地一掌落下,将季桓的话打断,辛宜面色阴沉,冷笑道:“季桓,你以为如此我便会感谢你吗?” “你以为我不知晓郭晟并非善类?若非你紧紧相逼,我们又怎么落至这般下场!”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对我,对安郎,还有阿澈做过的事!” 季桓垂眸,未接这话。 良久,他继续道:“阿澈你莫担忧,我们北上去并州时,阿澈我已派人将她送往邺城。” 见他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辛宜累了。马车的软榻上铺满了狐裘软褥,辛宜赌气继续躺下,背过身去不看他。 季桓抬眸看着她,依旧端坐在席上,静静看着邸报。 思绪渐渐远去,季桓看着邸报,心中烦闷。他未想过,若真救回了韦允安,该如何收场。 人,是杀不得的。 可放眼皮子底下,实在太过碍眼。 他亦不想再用曾经的法子,囚着韦允安困住辛宜。若韦允安真想不开,死在了他手上,又是一桩麻烦事。 绾绾如今对他戒备极强,若中途未能救回韦允安,辛宜定然又会将杀害韦允安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进而想不开…… 救或不救韦允安,都是一桩麻烦事。仿佛将他架在火上炙烤,如何做都行不通。 对他而言,这分明就是一场死局。 季桓心中苦笑,事情为何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他好似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若当年他未曾冷落辛宜,亦或是撤离邺城前带她走,也不会叫她有机会遇见韦允安。 扪心自问,若真将韦允安救回来,看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他真的甘心吗? 不可能,辛辛苦苦挽留回来的人,就算是死,他也不会放他们走。 就算将他们一同囚至院中,也不是不可。他就算死,也不会与辛宜分开。 如今,要彻彻底底留下辛宜,或许只有那一个法子了。 视线落在辛宜乌黑的发髻上,季桓眸色愈发深沉。 …… 两日后,马车继续前行,终于停在了并州北部边境祁城。 辛宜裹着蜜合纱巾,下了马车。祁城是一片荒凉的沙地,也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 幼时父亲和义父在祁城外击退胡人时,她和阿兄一同留在祁城内,等着大人将胡人养得海东青带回来。 此处的草地早已退化,风沙吹打在脸上,难免不舒坦。纱巾遮掩住辛宜面容,只露出一双莹润却又憔悴的杏眸。 季桓依旧是长冠广袖,骑在马上衣袂飘飘。 这两日她也不愿与季桓说话,两人就这么僵坐在车上。 季桓倒是想寻些话题,可回回得不到回应,索性未再提起。夫妻这般相对而坐,相敬如冰,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最初成婚的那两年,他也是这般待的她。 将苦水吞入腹中,季桓看着她,叹息道:“绾绾,你且留在祁城。此番前去那勒危机重重。” 明眸漠然地看着他,几日了,这是辛宜开口同他说得第一句话。 “他是我夫君。” “……” “我也是你夫君!”季桓死死盯着她,忽地冷笑,“绾绾觉得,我不远千里来到此地,是为了什么?” “我本也可以不来。” 听见他话中威胁,辛宜回眸看他,也冷声道:“你回去便是!” 说罢,直接越过他,就要出城。 季桓瞳孔中猛地一缩,抿着唇兀自恼怒,可不得不追上辛宜。 为了救韦允安,他心中窝火。不过想听辛宜说一说软话,她便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又弃他而去。 渐渐,那股恼怒化作冰凉的苦水,刺激着他的心,若她肯说一两句软话,同他亲昵一二,就算是要他的命,他也甘愿。 季桓苦笑着,辛宜不会不知道。想反,她知晓,却又这般冷言冷语。最后竟变成他上赶着去救韦允安。 他今日若不管她,她便那般铁了心出城,最后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真是知晓如何才能死死拿捏他…… 季桓迅速上前,忽地将辛宜拽上马,与她同乘一骑,长臂迅速勾住她的纤腰,一手握住缰绳,面色凝重道:“绾绾,有些事我可以纵着你的性子,由你消遣。” “一旦去了那勒,凡事你须得听从我的安排。” 良久,他顿了顿,湿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非是狂傲,我季桓于政事上,还未曾失手。纵然是郭晟乔茂那厮,也非我对手。” 耳畔上痒意阵阵袭来,辛宜实在难受,怒道:“是,论起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又怎么会有人比得上你季桓?” 眸中一阵失落,季桓心中叹息。去了那勒,身入敌营,就算是辛宜,他也不得不加以防备。 韦允安为何会出使那勒,又为何一开始举荐他出使那勒?为何一入那勒,旋即不归,这其中定然有鬼。 若说郭晟韦允安与那勒没有旁的什么交易,他死也不会相信。 此去那勒,不看他能不能救出韦允安,端看那厮想不想回来。 以及,将人带出去后,那厮会不会背后捅刀子。若韦允安真要杀他,他丝毫不怀疑,辛宜会毫不犹豫地帮着一齐捅他。 可笑他,为了辛宜,不得不去。他亦知晓,这是死路。 季桓心中冷笑着,恐怕辛宜还不知晓这件事。她的好夫婿为了杀他,已经算计到她头上了。 枣红大马快速驰骋着,季桓眸光凌厉,紧紧攥着辛宜的腰,似在发泄心中郁闷。 辛宜蹙眉,以肘击他却不见他动,遂由着他发泄去了。 看着前 方的景象越来越近,季桓抿着唇,抓着缰绳,彻底无所顾虑地驰骋。 罢了,无非是多费些功夫和手段。既然深入敌营,他便一举端了那勒,彻底除去这个隐患,再不给韦允安和郭晟留一丝希望。 …… 那勒部与塌然部一般,都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那勒吞并塌然余部后,不断侵扰大周的凉并冀幽四州。 此刻,韦允安正坐在那勒王帐,与那勒单于以及一众左右贤王议事。 “只要单于助我朝陛下除去奸佞,大周愿拿出百倍于岁币的钱粮,赠予单于。” 韦允安按压制心中的鄙夷,他如今彻底背叛了自己心中坚守的道。 为了除去季桓,不惜与胡人联手,将无数百姓的心酸血汗身家性命交纳于胡人。 分明,以大周的国力,可以一举歼灭胡人,永保边关安定。 可他没有办法,被郭晟和季桓推着往前走,他深刻体会到位卑庶民的无奈,原来他无论如何埋头苦读,都改变不了世族控制的天下,依旧会被权势洪流推着向前,走向覆灭。 那勒单于须卜林幽幽看着他,用那勒语道:“你凭什么断定季桓会来?” “他会来的,届时还请单于莫要手下留情。杀了季桓,我朝陛下定然会重谢单于。” 须卜林听罢,缕着胡须,与左右贤王面面相觑。 韦允安出帐后,望着阴沉地天,周身忽地一阵寒意,他以掌作拳抵唇咳了咳,看向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吃草的红马和牛羊,眸色复杂。 若此行顺利,他还有命回去,应当能同绾绾长相守了吧。 那勒人驯养牛羊犬马。前往那勒路上的嗒嗒河中,他发现了一具具被扔进各种的牛羊尸体。 使团中有人心生警惕,同他道那或许是得了瘟疫的牛羊,不然那勒将牛羊当做财产,不见得会扔弃。 他留了心,悄悄折了一只羊蹄包入帕子中带在身上。 既然都来了那勒,他总得做些什么。郭晟与季桓的斗争,他如沧海一粒,微不足道,是以别无他法。 但若能少一个那勒铁骑,边关百姓亦能得一分安稳。绾绾的故乡也多一分平静。 草原上风吹得急切,韦允安抵唇不停咳嗽。远处乌云密布,他抬眸看向远处的天,漆黑的眸子如同雨后泛着水雾的震泽湖面,朦胧却又分外清澈。 …… 祁城邻近冀州常山郡和。季桓由此进入冀州,将冀州的兵马统筹完备,才出发去了那勒。 郭晟朝廷先与那勒送信,先委婉言明之前用人不当,有失了国体。这次为表诚意,特意派遣尚书令季桓出使那勒,具体商讨两国国事。 季桓心中冷笑,郭晟还真是无耻。就连之前的雍朝,哪怕是历经永嘉之乱,被胡人踏破洛阳,都未曾想过对胡人称臣纳贡。 若他外祖卢郡公还活着,得知范阳卢氏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孙,怕是能气的活过来。 他算是看透了郭晟,哪怕郭晟要毁了天下,也不会容他坐上皇位。 他索性也陪郭晟演一演。他倒是未直接去那勒王帐,而是派人与那勒送信,约在两国边界的楼城约谈,并提出释放周使的要求。 那勒未应,最后提出在那勒王帐南的草场处和谈。 到了议和那日,辛宜也要去,季桓拗不过她。一如在吴郡官署时,给她找了一身使臣服饰。 “绾绾莫要忘记答应我的事。”见她系着长冠太过艰难,季桓想帮她,又被辛宜拒绝。 季桓无奈,苦笑道: “若绾绾还想杀我,等出了那勒。”他实在看不下去,从后接过长冠系带,无论辛宜如何反抗,他都不容拒绝。 “那勒人阴险狡诈,茹毛饮血,残暴非常。我若死在那勒,仅凭韦允安,他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你。” 季桓苦口婆心道。 “我没那般蠢。”辛宜垂眸掩去目光中的别扭,袖中指节紧紧攥起,印出一排排月牙。 神智在告诉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相信季桓的鬼话。前科太多,他所有的好都是表象。 她当然不会蠢到在那勒杀季桓而使自己和安郎陷入被动。 他此番肯去那勒救安郎,不过是为了—— 辛宜忽地抬眸,呆愣半瞬。身后炽热的目光依旧灼灼,辛宜抿着唇,心中冷笑。 她还要感谢他不成?一切本就是因季桓而起,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还有绾绾,将之束起。”季桓垂眸看着辛宜,将她的视线引至身前的隆起处。 “那勒部向来女子稀少,他们侵扰边关,虽不会次次劫掠,但回回都有女子遭受凌辱……” 辛宜蓦地一愣,别扭道:“我知晓。” “绾绾,并非是我多事。吴郡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地盘。若被那勒识破你的女子身份,他们向使臣讨去,折辱国体亦是小事,倘若他们真觊觎上了你,”季桓顿了顿,冷声道:“我会忍不住,杀光他们!” 辛宜拧着眉心,仿如看着怪物般看着他,暗暗骂了句有病,回去重新束胸。 翌日,季桓带着周朝使团,闲庭信步地进了那勒的大帐。 季桓进门第一眼,就看见高坐主位的须卜林单于。 “听闻我朝使臣行事不周,冲撞了单于。陛下特意派我来此,携厚礼来与单于赔罪。” 季桓将态度放得极低,既然郭晟连脸都不要了,那他也不介意再落井下石抹黑郭周朝廷。 将来若他即位,再重新恢复大雍就是。 “令君客气了。”须卜林笑道,“令君既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不若先行休整一番。” 须卜林话音刚落,坐下的一位左贤王当即道:“本王已遵单于意,设下全羊宴招待大周使臣。” 季桓心中冷笑,眸中含着阴鸷。这群那勒人当真狂妄,若非大周内斗,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给这群胡虏脸。 若今日真顺了他们的意,去帐中休整,他季桓怕不是要长眠于此地。 余光察觉身旁女人的视线一直四处逡巡。即将引来左贤王注意时,季桓当即开口:“多谢大王和单于好意,本官恰有此等想法。但在此之前,本官想见一见李司徒和韦御史等人。” 须卜林面上笑意顿时一僵,混黄的眼眸变得阴鸷。 “将那些使臣带过来。” 当即,他将手中杯盏摔在地上,帐外的使臣未来,反而来了一群群那勒勇士。 “单于这是何意?”季桓抬眸看着须卜林,冷笑道。 “季桓,要怪就怪你们大周的皇帝吧。”左贤王道。 看着情景,辛宜也紧张起来。她双手交叠于袖中,警惕地看向那勒人。 有塌然人带来的恐惧在先,她对这些胡人向来没有好感。 纵然胡人勇士来势汹汹,季桓却依旧面不改色。反而余光至始至终都盯着辛宜,观察她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单于难道不知,大周不只有一位皇帝?”季桓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引得左右贤王面面相觑。 “当初塌然部是如何覆灭的?单于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吞并塌然,也不想想这其中缘由。” 当初他如何夺取的河北三州,险些灭了塌然的事,边塞百姓至今仍在谈论,是以,须卜林不可能不知晓。 “那又如何?此战我们斩杀你冀州大半兵马,若非下了大雨,恐马儿牛羊生病,直取洛阳亦不在话下。”左贤王道。 他既说出这番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郭晟能给的,我亦能给十倍百倍。”季桓道。 “十倍百倍?”须卜林瞳孔猛地一颤,转瞬化为不屑,“郭晟已答应将数百倍于岁币的钱粮予我,大周还能拿得出钱?” “大周拿不出,但,冀州能拿出。”季桓道。 “单于不若在仔细考虑考虑。” 见须卜林动心,季桓似不经意见看向辛宜,旋即对上她的视线。 季桓眸中带笑,似嘲讽也是揶揄,辛宜心中烦闷,当即撇过脸去。 “季令君不过嘴上说说,可总得叫单于看见你的诚意?”有人道。 “这是自然。”季桓当即拍手,门外就有人穿过那勒勇士,运来了一箱箱珠宝,其中不乏有那勒人珍视的红珊瑚和玛瑙。 “这是十分之一,本官的诚意已经在此,那单于的诚意呢?”季桓笑道。 须卜林盯着那金银珠宝犹豫一阵儿,摆了摆手,旋即有人将李司徒和韦允安等人带来。 做戏当然要做全面,须卜林故意两天不给使团吃食,这番才显得他们说的被困久矣。 但眼下是不是被迫已经不重要了,须卜林一早就和盘托出。 刚看见韦允安的哪一眼辛宜盯着那身影消瘦,面色蜡黄的男人,捂着嘴满眼泪光,险些失态。 “我要单于与我合作,一同灭了大周朝廷,事成之后,剩下的金银自然会送至那勒。大周承诺的岁币我亦会许下单于。” 季桓唇角微弯,看着须卜林。但须卜林却不傻,同季桓道:“那便按季令君所言,事成之后,我们再将使者送还给季令君。” 韦允安说过,季桓一定会为了他而来。 他们信了,但季桓又要他们反水违背与郭晟的诺言,那勒自然会扣下韦允安等人,已免季桓毁约。 季桓面上的笑意顿时淡了瞬,旋即他又大笑起来,遂起身欲离去:“既如此,单于还是不信本官。” “也不知单于从何处听的谣言?若叫本官知晓有人在背后肆意诋毁本官的名声,本官定然将之千刀万剐。” “单于可知晓是何人捏造的谣言?本官不过想与单于谈一笔交易,并不为旁的。” 季桓这一番下来,彻底叫须卜林疑惑了。季桓不是为了韦允安,而是为了他们那勒的兵力而来? 而他们的诚意就是放了大周使臣?听着季桓却不像寻人的,而是为了从他手上寻获仇人。 倒也不是不可卖季桓一个人情,须卜林当即同季桓赔罪,遂派人放了韦允安等人。 辛宜终于松了一口气。 “季令君,正是此人。此人断定,季令君一定会来此地。”须卜林指着韦允安,同季桓道。 此刻韦允安默默闭上眼眸,有些不敢看辛宜。已经到了此时,想必绾绾什么都明白了。 绾绾会不会觉得他卑鄙无耻?他这样利用绾绾算计除掉季桓,不也与曾经不择手段的季桓一般? 心中忧虑,韦允安猛然咳了几声,险些站不稳。 一抬眼,霎时与辛宜满是泪意的眸子对上。 韦允安捂着唇,掩着肺腑的咳嗽,有些不敢看她。 方才短短的一刹那,他竟然未从她眼眸中捕捉怨恨和失望。韦允安有些不可置信,正欲再抬眸确认,却见掩着唇的左手上,满是鲜血。 他心底一惊,当即不动声色的用长袖掩去。 “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肖想本官的妻子。” 季桓话音刚落,韦允安当即昏死过去。 辛宜眸中一惊,刚想起身,却碍于此处是那勒,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倒下。 季桓同须卜林签完协议,一行人刚欲离开。 还未走出那勒的草场,当即有那勒勇士同须卜林道: “单于,有奸细混入,我们的牛羊染了瘟疫!” 正文完结 第106章 第106章:强取豪夺正文…… 须卜林面色一紧,猛地抬手,旋即有一群群那勒武士围住季桓等人。 牛羊是在大周使臣到来之后才染的瘟疫,不管是先前的韦允安,还有后来的季桓等人,都脱不了干系。 “单于这是何意?”季桓眉峰凛冽,远远望着须卜林。 “季令君难道不该给本王一个解释?”须卜林怒道。 草原上一旦生了瘟疫,不仅仅只传染牛羊,连带人畜都会传染。 须卜林毫不犹豫地怀疑,这是大周使出的诡计。想不费一兵一卒,毁掉那勒。 “本官今日方至那勒,若真想动手脚,何至于此时发动?牛羊瘟疫是否会传染给人,单于以为本官会不知?” 他若动手,大可以等诱骗那勒出兵助他灭了郭晟朝廷,反过来再用瘟疫灭了那勒,此计虽毒,但确实最有效的法子。 余光扫至担架上的韦允安,季桓眸光泛出冷意。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实在愚不可及。 “若那勒瘟疫遍布,汉人也莫想幸免!”须卜林怒道。 “单于所言甚是,容本官先回冀州,旋即派医者送来药材,灭除瘟疫。”季桓道。 须卜林面色这才好了起来。他蓦地想起方才在帐中昏倒的韦允安,淡金的眼光咕噜一转。 若深究,他亦不知瘟疫自何而来。那大周使者咳喘昏倒,多半是染了瘟疫。且他今日放这些使臣回大周,也是将瘟疫扩散回大周。 若那勒因瘟疫不复存在,他会派人将牛羊的尸身通通运至大周的江河湖泊。 须卜林一松口,那勒武士迅速放了大周使臣。季桓一行人当即离去。 返程路上,季桓面色凝重,攥紧辛宜的腕子,怒道: “绾绾,你不能与他同乘一车,你忘了须卜林说的话?眼下没有医者,能少一个人染瘟疫便少一个人!” 辛宜浑然不听,死死挣脱季桓的束缚,“放手,他是我夫君!我若不管他,谁还能去看他呢?” “那是瘟疫!等到了祁城,我自会寻大夫替他诊治。你并非大夫,去了能做何事?” “放手,季桓,你是不是想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辛宜眸中含着眼泪,愤然道。 “我能喂他用饭喝药,为能他换洗衣物,也能陪着他!我是他的夫人,夫妻二人本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不像旁的,大难临头各自飞!” 听到最后一句话,季桓忽地泄气,目光怔愣半瞬,手上的力道渐消。 辛宜见状趁机挣脱了他的束缚,跑向韦允安的马车。 她还是在怨他恨他。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那迅速远去的身影,季桓顿时心如刀绞。 马车迅速回了歧城,季桓当即下令封锁歧城。过去他担任三州别驾,掌管并州冀州和幽州。 就算他派去医者送去草药,那勒依旧会暗中将已死的牛羊送至边境。 为免胡人将瘟疫扩散过来,季桓联合杭榆,派他带人守好凉州边境。他也坐镇歧城,防范那勒。 他不会将大夫和药材送去那勒。这场瘟疫正是拖垮那勒的良机,只要边境不被突破,那勒的威胁,不日便可消除。 同时,他夹在中间,还须防范背后的郭晟。若郭晟丧心病狂,没准会联合那勒毁了天下。 …… 从那勒回来后,季桓下令将所有人都隔绝到歧城乡下的农舍中。外派有重兵把守。 韦允安自晕倒后醒来的时间一次此一次短。蓦地睁开眼眸,辛宜当即上前,握住他的手。 她以白纱覆住半张面容,只露出一双深邃水润的杏眸,忧切地看着他。 韦允安掩唇咳了几声,神态疲倦,用力将手从辛宜手中抽出: “出去!”他嘶吼着,努力地加大声音,眸底满是无奈。 “绾绾,快出去!” “阿郎,我不要!”辛宜倔强道。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眸,再睁开时,确 是双眸泛红,哀求道:“绾绾,你有没有想过,阿澈怎么办?” “为何我们一家人,不能在一起。”见他如此,辛宜不敢在靠近,心中仍有愠怒,辛宜继续道: “当初我劝你莫要前去那勒,你为何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你既然知晓结果会是这般,为何那时不替阿澈做些打算!” 韦允安被她的话说的面红耳赤。他确实卑劣,他早就算到有这么一日。可惜他堵的不是旁的,而是自己和绾绾还有阿澈的命。 若一切顺利,杀了季桓,他回去和绾绾还有阿澈重新过日子。 若一切不顺利,他死在那勒,绾绾…… “是我对不住你,绾绾……”韦允安咳喘着,面色艰难。 辛宜到底软了心,上前扶住他,将软枕置于他身后。 “我知晓你也是为了我和阿澈……季桓到底是我招来的,没有季桓,我们也不会遭收这等无妄之灾。”辛宜道。 “安郎,你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会活着回去……” 韦允安苦笑,抬手轻抚她的额发,“答应我,无论如何,绾绾都要好好活着,看着阿澈长大成人。” “不然……我亦死不瞑目——” 话未说完,辛宜眸色一惊,当即捂着他的唇瓣。 “莫说这些,药该煎好了,我给你端来。门前的桑葚熟了,摘些还能去去药的苦涩……” 祁城地处边疆,偏远落后,一时半会倒真找不到医者。季桓写信,将尚在清河的季泠调来,并招募医者。 三日后,季泠领着一群医者来了。她给韦允安把脉后,眸色复杂。 “除却疫病,他身子本就弱。”季泠又看了他的面色,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咳血的?” 辛宜也眸色紧张地盯着他。 韦允安见瞒不过,闭上眼眸,“半月前。” 半月前,正是他将得了疫病的羊蹄带回来的第二日。 季泠摇了摇头。她默默离去,将此处空间单独留给他们。 辛宜坐在榻沿,神情木楞,泪珠啪嗒啪嗒滚落。季泠摇头的动作,她看得一清二楚。 韦允安又剧烈地咳喘了一阵,望着房顶,眸中悲悯,耳畔忽地传来极轻的啜泣声。 恐怕,这就是上天给他的惩罚。他将得了瘟疫的病羊蹄带回那勒,遭受到了上天的反噬。眼下他只希望,他的绾绾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绾绾莫哭,恐怕我寿数已定。”韦允安抬眸定定地看向辛宜。 旋即将那勒的事,缓缓道与她听。 辛宜抿着唇,眸色决绝:“不,季桓当初撤离邺城,胡人踏破邺城乃至整个冀州时,一片生灵涂炭,他害了那么多人!” “季桓那个罪魁祸首都没事,我的安郎定然也不会有事……” “这便是命吧……”韦允安艰难地撑着眼皮。 “他虽心狠手辣,却也是有能力有手段力挽狂澜之人。或许没有他,也会有旁人……”韦允安默默道,他虽恨不得季桓去死,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 “他德不配位!难道天下人都死绝了,才会容忍这般双手沾满鲜血之人登临大位?” 韦允安又咳了一口鲜血,身上的旧伤疼得钻心。这回算计季桓后,他彻底没后路,也将自己的命折陨在其中。 “绾绾,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他眼眸猩红,半支着身子,费力道: “好好活着,替我将,将阿澈抚养长大……这是我最后的恳求——” “不,阿郎你不会有事——” 鲜血溢出唇腔,韦允安死死盯着辛宜,似乎有跪下求她之意,“绾绾,我求你——” 辛宜当即止住他的动作,哭得泪眼朦胧。 “你不会有事……” “绾绾,莫要偏执了。” “这世间,任何人都不可能谁陪着谁走完一辈子……” “阿郎——”辛宜紧紧从前抱着她。韦允安想推开他,却没了气力。 他虚弱得喘息着,一抬眸,却蓦地看见支窗在站立许久的黑影。 唇角艰难扯起一丝弧度,韦允安抬眸对上季桓的视线。 论心机手段,家世实力,他虽然处处不如季桓。但至少,他得到了辛宜的心,他还有阿澈。 只要有他在绾绾心中,她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上季桓。 那是一道天堑,一道季桓永远也跨不过的天堑! “阿郎,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 韦允安感觉意识在渐渐流失,他猛然警觉,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余光扫过季桓,韦允安对辛宜道: “绾绾!” “你会永远记得我——” “记得永安——” “记得那五年吗——” 辛宜不知晓他为何会在这时说起这话,急忙点头,哭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阿郎。” 支摘窗忽地一动,房间内的二人正互诉衷肠,难舍难分,自是未曾发觉。 “照顾好你和阿澈——” 辛宜还想再说什么,忽地感到身上的人不再动了。只有残留的温热…… 她猛然警觉,松开他,见他唇角禽着鲜血,阖着眼眸,漆黑的长睫垂着,在苍白瘦削的面容上留下一排黑影。 登时大脑白了一瞬,辛宜反应过来时,登时抱着他痛哭起来。 “安郎!韦允安,你醒醒?” “你快醒醒!” 她依旧紧紧抱着他,贪恋攫取他留给她的最后的温热。 混着恐惧惊慌的泪水顺着脸颊漱漱落下,滴落在韦允安的衣衫上。辛宜愣在那,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幕幕他们在永安县生活的场景。 “绾绾,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夫人。”有了头一次失败的婚姻,大红的喜服下,辛宜不安又畏惧的抬眸看他,对上的却是一双同样紧张却温润柔和的眼眸。 他眸中没有讥讽,没有冷漠,乌黑的眼眸中只有她。 “绾绾,大夫说怀有身孕时不能太过劳累,往后不必去书肆给我送饭,我回来陪你。” 那时她怀着阿澈将近五月,安郎担忧书肆中的顽童冲撞了她。 “正是因为有了绾绾和阿澈,我才有了家。” “……” 察觉怀中的人都温热正一点点消失,辛宜依旧不舍得放开他。 从今往后,世间对她最好的人,再也不存在了。 …… 这次的瘟疫席卷迅猛,使团中回来的人,几乎病了一半。季泠依旧未找到治疗瘟疫的办法。无奈,季桓只能下令,将得了瘟疫的尸身,全部火化。 辛宜醒来时,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 睁开眼眸,察觉有人在她身旁。迷蒙中,辛宜抬起手,试图触摸男人的脸旁,目露恳切。 “阿郎,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季桓瞳孔猛地一缩,他自然知晓辛宜口中的“阿郎”该是何人。 她从未这般亲昵地唤过他…… 韦允安死了,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接下来,他的噩梦才是真的来了,倘若她一心求死,他该怎么留住辛宜? 何况她与韦允安共处一室那般久,眼下昏迷醒来,极大可能染上了瘟疫。 “绾绾,我不会丢下你。”喉中哽咽,季桓抬手抚上她的脸庞,缓缓开口。 就算他也染了瘟疫,那也无妨。能与辛宜死在一起,死后葬在一起,他也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很快,辛宜又昏了过去。 瞧着她的睡颜。季桓这才松了口气。 瘟疫再拖不得,杭榆那处来信,那勒人已经恼羞成怒,开始频频往边界投掷已死的牛羊。 “究竟如何才能止住瘟疫?”季桓拧着眉心问季泠道,忙的焦头烂额。 “这疫病是由塞外的牛羊传来。我翻阅古籍,竟都未有记载。”季泠蹙眉道。 “不若将阿和,还有顾道生请来?” 由瘟疫拖着也不是事,郭晟会不会从背后使绊子也不知。 那勒将死牛羊投入河湖,很快边境地区一片哀鸿遍野。 瘟疫止不住了,各地开始人人自危。 直到京中也传来了瘟疫,郭晟终于坐不住了,处于恐惧且顾及颜面,他开始征召天下医者研究瘟疫的治疗之法。 辛宜浑身发烫,迷迷糊糊醒来,看见有人趴在她身旁小憩。 她心怀希冀,打算去触碰男人的脸颊,视线落在男人那截缺了的中指时,忽地一阵惊慌,惊叫起来。 “阿郎,你不是我的阿郎!” 声音惊醒了趴在一旁的男人,季桓揉了揉眉心,见她醒来,才松了一口气。 “绾绾,是我。” “怎么是你,安郎呢,你将他如何了?”辛宜抑制不住眼泪,悲痛道。 “瘟疫一时半会止不住,只能将尸体焚毁——” 一只瓷碗砸到他的额头上,季桓也未躲,额角登时红了一片,碎瓷掠过脸旁,留下一寸寸血线。 辛宜实在头昏的厉害,掷完碗后她便再也没了气力,摔倒在软榻上,幽幽道: “罢了,等我死后,记得将我与他的骨灰掺在一处……” 季桓面色忽变,聚起层层阴云,却尽力压低声音,温和道:“绾绾,你不会有事。” 没有回应,鼻尖泛起一阵阵酸 涩,季桓声音哽咽:“绾绾,那个孩子还在邺城,你忍心看她就这般落入我的手上?” 季桓闭上眼眸,袖中指节紧紧攥起,冷笑道:“你莫忘了,我季桓心狠手辣惯了,一个长的像韦允安的孩子,你猜我会怎么对她?” 说罢,他当即端起碗碗,强行将恼羞成怒的辛宜抱在怀中,阴测测道:“喝。” 见她眸中还有愤怒,季桓彻底松了一口气。眼下唯有此法,才能绝了她的死意。 他想辛宜好好活着。 治疗瘟疫的法子率先从扬州传来。季桓总算松了一口气,亲自熬了药,给辛宜送去。 旁人季桓放心不下,只有衣不解带地照顾辛宜数日。同时还要兼顾边关那勒以及洛阳的情况,实在是心力交瘁。 他端过药碗,看见辛宜一点点好起来,这才放心。 这一场瘟疫耗时两月,祁城的尸首堆积如山。为了防止瘟疫继续蔓延,季桓下令,将所有尸首一律焚毁。骨灰埋入土地。 病才好,辛宜身穿孝服,头带白布抹额,用盒子装了一柸黄土带在身边。 瘟疫得到控制后,季桓与杭榆商量,正好趁机一举歼灭那勒。 季桓调集河北三州的全部兵马,一半部署在司州以北,防着郭晟偷袭,另一半则与杭榆一起北伐那勒。 这期间,辛宜在祁城,整日抱着那装着一柸黄土的盒子发愣。季桓留下季泠陪着她,辛宜魂不守舍,也不与旁人说话。 季泠很是能理解她的心情。曾几何时,她也因陆琛的事,画地为牢。 “绾绾,你还有阿澈。若韦郎君还在,他定不愿看到你这般模样。”季泠劝慰道。 辛宜抱膝坐于榻上,怀中抱着锦盒,不言不语。 季泠无奈,又怕她想不开,遂陪着辛宜一同,与她做伴。 又过了三个月,季桓与杭榆彻底灭了那勒,将那勒部向北驱赶了八百里。 南路大军抵御着郭晟的侵袭,逼得郭晟只能龟孙于洛阳。 邻近初秋,季桓和杭榆率军赶回。只要再除去郭晟余党,天下可定。 这日,一支羽箭忽地隔空飞来,季桓取下上面的帛信,瞳孔骤然一缩。 周琰带着阿澈从冀州出逃,眼下他们竟然落入了郭晟的手中。 周琰为了活命,将阿澈和辛宜的身世透漏给了郭晟。郭晟发现了玉玺是假的,勃然大怒,要杀阿澈祭旗。 他已数月未见辛宜,听季泠信中之言,忧心不已。 心中道明辛宜未寻死,他松了一口气。恐怕,她这般浑浑噩噩不生不死的活着,是为了当初答应韦允安的诺言。 若阿澈真的出了何事,这世间,他将再也留不住辛宜。 大军从祁城出发,一路南下,直逼洛阳。 季桓同辛宜坐在马车里,她还是那幅模样,面色苍白,一身白衣,额间系着白布抹额,紧紧抱着锦盒不撒手。 季桓拧着眉心,他不敢叫辛宜知道阿澈的事。可若不告诉她,由她从旁人耳中听闻,怕又要寻死,弃他而去。 季桓默然,叹息道:“绾绾,阿澈出事了。” 一开始,辛宜恍若未闻,季桓正想再开口,她忽地眼眸微动,不可置信地看向季桓。 许久未说话,嗓音嘶哑哽咽,“你再说一遍?” “周琰劫持了阿澈,眼下阿澈落入郭晟之手。” 季桓话音刚落,辛宜当即抬手虢了他一掌,她声嘶力竭道:“你这个废物!” 这一掌用尽了辛宜所有的气力,打得季桓当即身子一倾。他倒是未曾察觉疼,反而心中涌出一阵隐秘的愉悦。 她终于是鲜活的了! 季桓面色不显,将周琰与她的关系道了出来。 “当年,定昌太子妃怀着身孕,嫁予了岳父。” 辛宜瞳孔猛地一缩,她紧紧抱着锦盒,瑟缩着哭泣起来。 “不可能!” “我是父亲的女儿,我和阿澈才不是什么定昌太子的后人。” “你在骗我!母亲从未与我提过这些!” 旁人一见她,便知她是辛违之女,可见她眉眼间还是有几分像她父亲。 辛宜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脑海中忽地浮现出最后一眼看见父亲时,她问起阿娘,父亲却苦笑着道: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怪不得母亲始终待父亲那般冷淡。 辛宜蜷缩在一起,抱紧那锦盒,无力道: “为何会变成这样!” “都怪你季桓!若非你纠缠至此,安郎怎么会被逼得前往那勒,阿澈也不会落入郭晟手中,我亦不会这般痛苦,痛苦到生不如死!” “我恨你!” 辛宜无力地倚坐在马车上,哭诉着,愤然地看着季桓。 季桓放下手中邸报,想抱住她,又恐惹她厌烦,遂安抚道: “我会将阿澈安然无恙的带回来。” 又过了几日,郭晟的军队一路败退,季桓与杭榆最终兵至洛阳城下。 郭晟一身皇帝冕服,站在城楼上,他抱着哭泣的阿澈,目光阴厉地看着季桓。 辛宜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中跳下,她一眼就看见了郭晟怀中被紧紧桎梏的阿澈。 “阿澈!”她捂着唇,看着城墙上的女儿,仿如一柄钝刀插上心头,来回旋拧。 “季桓,想不到你也有今日。”郭晟站在上面,冷笑道。 季桓就算打进来了又如何,他过不了洛阳的这道情关。 击败季桓的命脉就在他手中的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若死,辛宜也不会独活。 辛宜若死,季桓定然也会死。他要季桓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死在他面前,然后再送季桓上路。 “拿个三岁孩童威胁本官,郭晟,你也就这点能奈。”季桓讽刺道。 郭晟果然被他这话激怒,掐着阿澈脖颈的手愈发用力,辛宜看着面容痛苦地孩子,怒道: “季桓!” 乐于看见这种场面,郭晟旋即恢复笑意,复而看着季桓,眸光阴冷道: “季桓,朕只给你一个选择,你自尽谢罪,朕便放过这个孩子。” 他仿佛一条冷血的毒蛇,缠着阿澈的脖颈,吐着猩红的信子。 “不然,朕当即就掐死这个孩子。” 闻言,辛宜眸色大惊,噗通一声,当即跪下哭道:“陛下,求您放了阿澈,我去做你的人质!” “拿我去做人质也是一样,阿澈不过是个孩子。” 季桓冷冷看着郭晟,余光扫向跪下地上的辛宜,眸中阴鸷。 他不能怪辛宜看不清局势。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亦是人之常情。 但,郭晟开出的条件,本就是一场骗局。 辛宜和阿澈身为定昌太子的后人,她们和周琰一样,身上流着定昌太子的血。 今日周琰为何没有出现,想必她早已做了地下亡魂。 倘若他遂了郭晟的意,真自尽了,下一刻,死的就会是辛宜和阿澈。 对于辛宜诉求,郭晟置若罔闻。 季桓面色阴沉,死死盯着郭晟,当即将跪在地上的辛宜扶起。 “绾绾,起身。”他冷声道。 “你知晓,我季桓做何事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会将阿澈带回来。” 辛宜眸光微滞,被他拽着起身,却不看他,眸光紧紧看着阿澈。 “我答应你。”季桓抬眸,对上郭晟阴鸷的视线。 旋即,他拔出腰间的凝钧剑,冷刃出鞘。 “望陛下也拿出些诚意。”季桓道。 果然见郭晟松了手。若非阿澈的哭声太大,城楼下的人还会以为郭晟像哄着哭闹婴孩的慈父。 “季卿,该你了。”郭晟笑道。 “不若这般,季卿先交出你的兵符。” 季桓垂眸,似在思忖。旋即召来杭榆,吩咐了什么。 “季卿莫要耍阴谋诡计。”郭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杭榆剿灭那勒胡人,劳苦功高,今后有杭榆在,边关无虑。”季桓抬眸看向郭晟。 “臣死后,还往陛下赦免杭榆。” “那是自然,谁忠谁奸,朕心中有数。”郭晟不耐道。 “若臣死,陛下当真会放了臣的妻女吗?” 季桓一手攥着兵符,一手执着凝钧剑,忽地发问。 “天下已在朕手,不过一介妇孺,你以为朕会放在心上?”郭晟话锋一转,忽地冷笑,“或者,若要他们活着,朕亦可替你照顾好妻女,” 季桓眸中划过一丝嘲讽。 郭晟彻底没了耐心,旋即又要去掐阿澈的脖颈,怒道: “季桓,你以为你还有得选吗?若你活着,这个孩子必死无疑,若你死了,辛宜和这个孩子,朕或许还会给予他们一线生机!” “不要!”听见阿澈撕心裂肺的哭声。辛宜欲跑向前,却被脚边的石子绊倒,跌在地上。 季桓闭上眼眸,几步上前,再次将辛宜扶起。 “绾绾,答应我,此番过后,莫要在恨我了,可以吗?” 辛宜看着他,目光复杂,却说不出话。 季桓叹了口气,想不到,他最终还是未能和辛宜长相厮守。季桓派人将兵 符送至城楼下。 发觉辛宜此刻正在看他,季桓望着郭晟,高声道: “望陛下放臣妻女一条活路。”登时,男人跪在地上。 他双手持着凝钧剑的剑柄,闭上眼眸,高举着凝钧剑,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腹部。 辛宜盯着他,顿时眸光一颤。 鲜血顺着唇沿流动,季桓身子颤抖,隐忍道: “望陛下放臣——妻女——一条活路!” 见季桓被长剑捅穿,郭晟大喜,顿时仰天哈哈大笑。 他终于除去了季桓这个祸害。 郭晟正沉溺于喜悦之中,丝毫未曾发觉危险已悄然逼近。 侍卫装扮的郗和忽地从后出现,迅速从郭晟手中抢过阿澈。 郭晟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周遭忽士兵纷纷过来追赶郗和。 看着城楼下的辛宜,郗和眸光微动,来不及多想,抱着阿澈毫不犹豫地跳下了城楼。 恰在这时,一支厉箭从下往上,射穿了郭晟的心口。 杭榆目光凌厉,握着弓箭从后出现。 见郗和抱着阿澈跳下城门,辛宜顾不得季桓,用尽全身力气跑向他们。 杭榆举起剑,身后的士兵当即冲去。 季桓忍着疼痛,拔出插在腹中的长剑,吐着鲜血。 “大人。”杭榆过去想要扶他,被季桓拒绝。 “杀了郭晟——”季桓喑哑开口。 数滴鲜血溅到脸上,眼前是一片血迹模糊。殷红的鲜血将土地都浸染暗红。 怀中紧紧抱着阿澈,郗和躺在血泊中,看着辛宜,唇角带笑。 耳畔传来阿澈的哭声,辛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抬手去探郗和的鼻息,忽地浑身颤抖,痛哭起来。 “郗和,郗奉安,你怎么这么傻——” 阿澈也意识到了什么,她躺在郗和怀中,一齐呜呜大哭着。 “郗和叔父——” “我欠了你这么多还未来还得及还,你怎么能——” 辛宜悲痛欲绝地哭着,周遭响起嗒嗒的马蹄声,无数兵马绕过他们,攻进洛阳。 “你和安郎,怎么一个一个地都离我而去——” 辛宜跪在他身旁,哭得涕泪沾襟。她没想到,郗和竟然会抱着阿澈直接跳下城楼。 他用自己的命,救下了阿澈。 辛宜痛哭着,没有注意到远处浑身是血的男人,步伐踉跄,正一步步朝她走来。 季桓看着郗和那依旧微张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 在郭晟以阿澈为质挟持他时,那一刻,他确实失了分寸。 他欲在前拖住郭晟,派杭榆在暗处埋伏。至于那个交送兵符的人,则是他派去在城门底下拖延时间的。 他只能赌一把,赌杭榆一箭射中郭声臂膀,疼痛之下,他将阿澈甩开…… 至于捅向自己的那一剑,他心中有数,既避开了要害,又能打消郭晟的戒备,还能博得绾绾的怜惜。 但此法险之又险,稍有不顺,阿澈或许被摔得粉身碎骨。 可他没了旁的法子。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后,郭晟杀了辛宜和阿澈。 他没想到,最后这关键一步竟然是郗和。 “奉安,一路走好。”季桓艰难地蹲下身去,替他阖上了眼眸。 …… 季桓和杭榆大军最后攻破洛阳,杀了郭晟。自此,郭晟的大周朝彻底覆灭。 季桓重新扶持定昌太子的后人登基,恢复大雍国号,改元永安,并大肆封赏于复国有功之臣。 由于新帝年幼,遂尊季桓为摄政王,尊女皇生母为皇太后,共理朝事。 永安十五年,皇太后崩于长乐宫,享年三十九岁。 同日,摄政王薨于长乐宫,享年四十五岁。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