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别梦》
1. 第 1 章
一夜落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吴州城内孩童玩雪的玩闹声阵阵,宜阳公主府内却是落针可闻。
青衣女使端着铜盆从内屋出来,看见走近的黄衣身影顿时松了口气,“秋眠姐姐!”
秋眠刚从城外回来,一进清晖院便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注意到青衣女使眼神中的紧张,悄然扫了一圈廊外肃立的几名女使,心下了然,这是公主昨夜又和驸马吵架了。
“殿下虽然看着面冷但待我们一向亲切,你们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与驸马之间的事更是从未波及旁人,你们何必如此紧张?”
“可是,昨夜不一般呐……”青衣女使见秋眠这般淡然,不由焦急地补了一句,“我们都没见过这般阵仗。”
见周围的婢子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秋眠心沉了下去。示意她们都下去,便兀自掀开了内屋门前的竹帘。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梳妆台上,一名身着素衣的女子静坐在铜镜前,似是发愣。
秋眠进屋便挽起笑容,放轻脚步,从屏风后悄悄绕到薛蕴容身后。
“殿下!”她飞速拍了拍薛蕴容的左肩,凑近她的右边,“我路过颜记买来了你最爱吃的杏花酥。”
以往这一招都能奏效,殿下或多或少会露出笑容,但此刻薛蕴容依旧盯着铜镜,手中把着玉钗,秋眠不免有些慌乱。
“秋眠,我后悔了。”
此话一出,让秋眠心中一惊。
从晋朝开朝起,士族门阀颇深,朝中官员尽数出自大族,资源甚少的寒门子弟几乎没有出头之日。
然而今朝怀正五年,景元帝颁令寒门亦可参与科举,优者可入朝为官。
怀正十六年,景元帝将唯一的女儿宜阳公主下嫁给寒门出身的新科探花。虽然皇帝有意消解门阀隔阂,但此举着实惊了不少人。
都言皇帝好谋算,愿舍心爱的女儿。可秋眠作为公主身边的女使知晓,若非公主所愿,这桩婚事也势必成不了。
秋眠看向铜镜,镜中映出一张明艳的脸庞,未施粉黛却唇未点而朱,眼角的泪痣平添了几分娇俏,明明应是个备受宠爱的女郎。
“可殿下说过,从未见过有如那日一般的盛景。”
“但我终归与他道不同。”
道不同而渐行渐远,怀正十六年时的佳偶在两年多的争执中快成怨侣。
薛蕴容错开眼,不忍再看镜中自己疲惫的眼睛,转而问起秋眠另一桩事:“你离府前夜我听你咳了几声,也不知你好了没有,我命后厨温了滋补的汤羹,你寻医官看看后别忘了去领一碗。”
“也就只有殿下记挂着我,这样好的福气旁人都羡慕不来呢。”
秋眠笑着应声,随即又正色道:“殿下交代给我的事我都办妥了,只是陈氏不可用。先前听说此人文才了得、品行持重,虽出身寒门只是微末小官但能力出众、美名远扬。可是见了一面只觉言行浮夸、行事漏洞百出,为人与他的文章风格更是大相径庭,便仔细留意了一些时日。”
“不是他本人所写?”薛蕴容捕捉到了异样。
秋眠笑了笑:“是他身边的长随。”
薛蕴容若有所思,指尖摸索着钗头的玉兰:“过几日回建康,需将此事告知父皇。一个末官便敢如此造势,这几年他们的野心有些藏不住了。”
对着铜镜将玉钗插入发间,见秋眠端着钗盒欲递给她,抬手制止:“今日是去见永嘉,不拘这些。”
也不知道这丫头今日又有什么鬼点子。薛蕴容想到这人以往的行事,露出无奈的笑。
永嘉郡主薛瑾知,是康王遗留的唯一骨血。娇纵活泼,常往返于各处名胜与王府宫中。行事离经叛道,时常想一出是一出,薛蕴容没少被她“坑”过,可是薛蕴容很喜欢她。
喜她张扬,羡她自由。
薛蕴容简略整理了衣裙,披上厚氅,转身走向庭院:“你不用陪我去,今日刚回府,就好好休息……”
话音未落,清晖院门外传来嘈杂声响,探头一看,一道人影径直跪在了面前。
一旁阻拦他的小女使满脸为难:“殿下,是驸马院中的松闻,奴婢没拦得住……”
秋眠皱了皱眉,但侧头见公主并未斥责,便带着小女使先退下了。
薛蕴容垂眼看向下首的侍从,语气幽幽:“跪着做什么,他有什么要事自来寻我便是,你何必如此。”
松闻听罢却并未起身:“殿下,驸马病了,正起着高热。”
“请府医了吗?”薛蕴容面色不显,袖中的手却不自觉紧了紧。
松闻抬头觑了一眼薛蕴容的神色,见她虽面色冷淡,言语间却依旧流露出对驸马的关切,心下暗喜,料想还有戏。
“请了请了!只是……”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请了就好,病了就该寻医,而不是来寻本宫。本宫要去了,他怕是直接要病死了!”薛蕴容只觉可笑,提裙越过他,“你回去吧,让府医好好医治。”
……只是驸马,高热中一直在念殿下的名讳。
松闻剩下的半截话卡在喉中,神色懊恼。
宜阳公主府离永嘉郡主在吴州的宅邸不远,薛蕴容含着心事,不觉间便到了。
门前多了两只憨态可掬的石猴,手中还各插着一枝梅花。瞧着这东西,薛蕴容烦乱的心情稍稍转晴,不禁哑然失笑。
别人门前都立着威武的石狮子,独永嘉特别,爱在门口摆新奇物件。都说物肖主人形,门前的雕像倒颇合永嘉的古灵精怪。
“阿姐——”一抹桃红色的身影从拐角闪了出来,步子颇快,几下就蹦到了门前。
见薛蕴容打量着门前的新物,连忙炫耀:“阿姐看到了吧,这是我在灵山淘到的新玩意,多可爱,还能添福添运!”见薛蕴容忍不住又要笑,挽上她的手臂晃了晃,“阿姐别笑,我等你都等的都饿了,待会儿你该自罚三杯。”
永嘉紧紧贴着她的手臂走近院落,笑闹间,薛蕴容隐隐嗅到了一丝冷香。
永嘉不是不喜焚香、从不用香丸染衣吗?
“你怎么熏了沉水香?”
“啊有吗……应该是路过哪里不小心沾到了吧。”永嘉干笑了两声,抓紧了薛蕴容的胳膊,“阿姐快些走吧,我真的饿了。”
原本未作多想,但永嘉神情古怪,手脚间不觉流露出紧张的意味。
薛蕴容神情一凝,心中已隐隐浮现了答案。
停住了脚步,侧头看向她。
永嘉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到大最怕薛蕴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她咬了咬唇,吞吞吐吐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请了钰表哥来,阿姐不高兴吗?……可是我们兄妹三人许久没有一起小聚了。”她瞧着薛蕴容的脸色,声音愈来愈小。
“走吧。”
没说高兴与否,只是妥协地叹了口气。
永嘉稍稍舒了口气,声音也大了些,扯住她的袖子往里走,“我还准备了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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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阿姐,那可是我在荆州费劲千辛万苦才求到的宝弓。”
走了几步,来到了后院。
廊下摆了长案,郑钰正端坐在案前烹茶,一旁炭盆烧的正旺。
永嘉看着不做言语的二人,心念一动,将薛蕴容往案几前一推,向屋内跑去:“你们先聊,我去拿弓来!”
须臾间,廊下只闻木块被灼烧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烹茶时氤氲的白雾柔和了郑钰的眉眼,他将茶盏推来,行动间袖中冷香阵阵。
“永嘉传信于我,说给我带了好东西,约我吴州相见,我便来了。”郑钰率先打破了沉默。
薛蕴容接过郑钰递来的杯盏,在他对面坐下:“数月不见,兄长一切可好?”
郑钰颔首,依旧是温和的笑容:“数月不见,你怎么不问我讨要礼物?”
他从桌案下掏出一个漆盒,打开放在薛蕴容手边。
“我途径南阳时,遇见了这块玉,觉得很适合你。你拿来做摆件也好,做玉镯也好,或者……你与承昀做一对玉佩也好。”
世人都说宣平侯温和似水,可此刻薛蕴容几乎要被郑钰炽热的目光灼穿。
宜阳公主与驸马感情不顺之事不是什么秘密。
她看着被白绸包裹着的、泛着莹润光泽的玉石,再一次拒绝了他的试探。
“多谢兄长,是我与承昀有福了。”
恰这时,永嘉抱着狭长的木匣走来,消解了此处凝滞的气氛。
她看见案几上的漆盒,啊了一声,嬉笑道:“钰表哥也给阿姐准备了礼物啊,阿姐也看看我送的,是不是比你那把旧的更好?”
紫衫木的弓身修长,牛筋线搓成的弦紧紧绷着,按住弓弦拨动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任谁来都能看出这把弓箭的名贵。
薛蕴容感受着手下弓弦颤动的余韵,心思却因郑钰的话不自觉飘向了澹月轩的那人。
昨夜他与自己据理力争的时候精神抖擞的样子,可不像会突然生病的模样。
难道老天开眼,要烧一烧他的脑子?
活该!恨恨想着,心头又漫起一阵酸意。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薛蕴容觉得自己幻听了,不然怎会在此处听见越承昀的声音。
“他,他不是……”永嘉杏眼圆睁,声音像从喉咙硬挤出来的,几乎连不成句。
薛蕴容也难以置信地看向来人。
越承昀素来在意自己的仪容。无论何时,他的发髻都整齐束起,玉冠紧扣、衣饰整洁,言辞举止堪为君子典范。
此刻鬓发散乱、面色苍白跌跌撞撞跑来的又是谁。
几乎是一瞬,薛蕴容的鼻腔充盈着他身上青竹般的气息。
“阿容!”越承昀几乎是惊慌地抱住了她,他将手臂越箍越紧,对双膝磕在青石砖上的刺痛也毫不在意,气息凌乱,“阿容,幸好你还在……”后半句话声音极轻,仿佛唯恐惊扰了眼前的幻梦。
薛蕴容很久没有从越承昀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了,一时怔松在原地,直到他的手臂越收越紧,才回过神。
“你发什么疯,松开!”薛蕴容反手硬推他的肩膀。
然而越承昀置若罔闻,眼眶通红,只反复重复那一句话。
薛蕴容感觉不对,手抚上他的脖颈,竟像摸到了灼烧的烙铁:“你怎么……”
话音未落,只觉身上一沉。
越承昀头埋在她颈间,竟是晕过去了。
2. 第 2 章
越承昀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以致不知今夕何夕。
他在梦中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梦中的平原县祥和安定,越家虽只是寒门小族,但生活自足、人口不算少,上至八十有二的太祖父,下至与他相差不到一岁的表弟。
彼时五岁的越承昀对门阀制度并无概念,直到太祖父带着表弟,不小心冲撞了过路的贵人。贵人不用开口,只一个眼神,身边的仆从便能挥鞭而下。贵人发泄完扬长而去,年迈体弱的太祖父护着表弟扛下了所有拳打脚踢,在那个冬天离世了,而表弟也因惊吓过度形容痴傻。
那时他第一次意识到,门第差别能压死人的性命。贵人不会受到处罚,而他真切地失去了慈爱的太祖父,也失去了粘着他的“跟屁虫”表弟。
他深恨。
七岁时,陛下突然颁布“天下万民皆可科举”之策,世家以外的人备受鼓舞。父亲带着他兴冲冲地前往德州最大的书院,却被告知寒门不可入。失落的他回了平原县,在不算宽敞的小书院里,他想,一定要借着科举的东风爬上去。
童年的阴影、少时的遭遇让他心中始终燃烧着一团火,他受够了被世家子弟欺压、资源被垄断的日子。
终于,在十八岁那年,金榜题名的敕令像飞鸟一般由传令使送入各家,他也在那一年娶到了天上的明月。
明月难得照其身,他发誓,定要待她好。
回首身后,是家人希冀与欣慰的目光。他亦发誓,定要平了门阀偏见。
可是,两件事,他一件都没做到,甚至在他的短视下更糟糕了。
怀正二十四年,天空落了好大的雪,将百姓的哀鸣尽数掩埋在深雪下。
广平郡王带反兵入城,昔年盛景不复。冰冷刺骨的雪化作了滚烫的尖刀,一片片刺进他的身体,嘲笑着他的自负与短视。
而他的阿容呢?
难捱的刺痛、无尽的悔恨与呕血的腥气齐数涌上喉咙。
溺水般的窒息感再一次涌上来。
汀州至建康,一千余里。
从发觉不对劲开始,他未得诏谕私自北上,一刻不敢停,终于在雪夜疾奔入城。
可空荡荡的公主府已挂上了白幡。
薛蕴容从没见过如此狼狈虚弱的越承昀。
往日清挺的轮廓陷在锦被间,竟显出几分伶仃的脆弱。平日里寒潭似的眼睛紧阖,眉间始终蹙着。冷汗浸透了鬓边散乱的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
手指却从晕过去那一刻就死死攥着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着青白。怎么掰也掰不开,无奈之下只得就这么随他握着,跟着回到了澹月轩。
眼瞧着床上的人醒了,薛蕴容暗自舒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冷淡:“把手松开。”
越承昀的视线紧紧凝在她因带怒而生动的眉眼上,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手指反而用力了几分,吐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词句:“阿容,我很想你。”
嘶哑的嗓音隐隐带着哽咽,“我很想你。”
薛蕴容面色似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讥讽道:“你不必如此,就算这般我也不会同意你所说的。”
她竟有些看不明白这人了,明明前一日他还为了心中所谓的公平与道义斥责她虚伪。
越承昀手指微微曲起,愣了一瞬,记忆翻涌进他的脑中。
重生的那个晚上,他因冀州太守一事与薛蕴容起了争执——
赵郡李氏的三公子途径冀州时醉酒纵马,踢翻了不少瓜果摊。而同出身李氏的太守李炳并没有严惩此人,只是稍作规训,让其家仆给摊贩银钱补偿。
前世越承昀为此十分不平,他觉得李炳包庇士族子弟,不配为官,在薛蕴容面前怒斥了士族的虚伪。
“你待如何,将李三抓起来施以严刑?”薛蕴容冷冷看着他,“且不说此举是滥用刑罚,就算李炳真的抓了他,你想过如何善后吗?”
越承昀听出了她的反对之意,觉得不可思议,又想起一年来的多次争执,几乎被气昏了头,脱口便道:“我倒忘了,殿下出身高贵,母族亦是士族,怎会体谅底层人!”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薛蕴容惊愕、失望的神色,越承昀痛苦地闭了闭眼。
“是我错了!”
是我眼盲心瞎、自视甚高、眼界狭窄,自以为身处寒门能与百姓感同身受,自觉思虑周全、处处为百姓着想,实际却是最愚不可及的人。
“士族内有如大树,盘根错节。李三为家中幼子,若将他投牢,李氏家主必会出面相护。李三非但不会受罚,若是李氏睚眦必报,那些摊贩反倒会被无辜牵连,甚至被报复。”
越承昀对上薛蕴容的视线:“李炳此举考虑了更多,是我错了。”
不算多么晦涩难懂的道理,薛蕴容很早便看得清,而自己却在经历了一世才明白。
“我们能不能……”他近乎贪恋地看着面色平静、眼神冷淡的薛蕴容,喉咙发紧,心口闷痛,像钝刀缓缓磨着经脉。
既予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想再与阿容重蹈覆辙。
下一瞬,掌中一空。
薛蕴容用力抽出了被紧握的左手,未多做言语,视线扫过一旁早已呆住的松闻,径直离开了澹月轩。
出澹月轩后沿着小道又走了一段路,薛蕴容才停下惊疑的脚步。
越承昀实在太过反常,病来的怪,言行举止也处处古怪,偏偏又不像装的。
思忖片刻,薛蕴容转身沿着小径往回走,刚好遇见背着药箱离开澹月轩的府医。
“驸马的高热并无大碍,是忧思过重所致。只是臣观驸马脉象,似乎有些乱,恐怕还需调理一些时日。”府医以为薛蕴容有意关心,细细将自己两次诊脉结论都说了一遍。
薛蕴容静静听完,却问了一个令府医意想不到的问题。
“高热会致使人性情大变,做出与平素截然不同的事吗?”
“若反复高热未得医治,或许可能,只是驸马这般……”府医面露难色。
“罢了,我知晓了。”见府医如此,薛蕴容心下烦乱,躁色郁郁,“那便好好调理吧。”
生平第一次,她看不明白越承昀要做什么。一个自负之人会在一夕之间转变吗,想必是不会的。
想着,心情愈发烦躁。
罢了,等自己见了父皇回来,他肯定又会变回先前的样子。
十二月离开建康时,父皇又犯了咳疾,如今开春天暖,不知道咳疾好了没有。还有阿弟,不知他有没有在衔青的看顾下养身健体。
想到远在建康的亲人,薛蕴容心中难耐,恨不得生出翅膀,立刻飞回去。
眼下吴州并无他事,索性明日就启程。
刚过卯正二刻,府内鲜有人声,松闻跟着越承昀,站在前往清晖院的夹道上。
松闻一直觉得,总是把家族重任往自己肩上揽的公子实在太累了,这么多年鲜有笑容,只有最初与公主成婚时才松泛了些。若说这个院子里谁最盼着二人重修于好,那便是他了。
今日一早公子便起身欲寻公主,松闻自然乐得奉陪。
脚步声传来,一个端着漆盒与木匣的女使走上夹道。
女使见越承昀站在此处,连忙行礼。
“这是什么?”越承昀看着托盘,心生好奇,“殿下令你们采买的物件?”
“回禀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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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这是宣平侯送来的,说是与永嘉郡主赠与殿下的,昨日殿下匆匆离园,忘记带走了。”见驸马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便继续朝清晖院走去。
郑钰,郑钰!
松闻看着自家公子脸色突然发白,心下一惊,以为他身体不适。
“松闻,我真的与郑钰很像吗?”艰难吐出这几个字。
宣平侯郑钰,出身荥阳郑氏。郑父为家中第三子,怀正五年战死,彼时郑钰不过三岁,没多久郑夫人也病逝。景元帝便将郑钰接入宫中抚养,几乎视作亲子。
郑钰与薛蕴容十余年的亲近相伴不是假的,想到前世郑钰对他的挑衅言语,越承昀心口发涩。他不得不承认,在郑钰面前,他的自卑无所遁逃。
“什,什么?”松闻讶然,公子曾经从不过问宣平侯的事。
还未整理好思绪,他忽然想到怀正十六年公子中榜游街时,众人的议论。
“这便是新科探花,听说还是寒门出身?”
“是啊,陛下言明不拘出身,任人唯贤。这不,特授他太常博士一职,入了太常寺呢。”
“不过细看,探花郎神韵上怎么与郑小侯爷有几分相似,果然有才之人都是一般俊呐。”
……
松闻努力回想宣平侯的模样,又仔细看了看越承昀:“公子与他五官并无相类之处,只是面无表情时神韵乍一看有些像。其实冷脸都差不多,公主不也……”一顿,发觉自己说错话,急忙改口,“公子笑起来就全然不一样了。”
见越承昀怔愣失神,松闻索性把心里话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公子现下既已看开,不再受困于往日之思,那么与公主长久这般也不是办法。不如弃了冷面,凭小侯爷如何,他才是外人。”
是,多年相伴又如何,如今和阿容名正言顺在一起的仍是自己。
还有机会,当务之急是先见到阿容!
“松闻,你去追上刚刚的女使!”越承昀语气急切,“就说我刚好要去寻殿下,物件交给我吧。”
秋眠推开门时,看见越承昀正立在院中,心里一惊。
昨日驸马的反常她已然听说,如今又是闹哪一出。
一边想着,一边快步走出:“驸马这么早来是……”
屋内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起:“秋眠,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我寻来的梨膏你记得装上,我听人说能止咳疾,想必父皇能用上。”
“殿下是要出门?”
秋眠面色讪讪。
因着临行决定匆忙,加上与驸马关系紧张,公主今日启程一事还未来得及告知驸马。
是要回建康。越承昀从秋眠的神情已看出了答案。
来不及多想,他快步绕过秋眠,一把掀起竹帘。
眼见着驸马迈入内室,秋眠有些急,摸不清驸马意图,担心二人又作争执。正欲追上,却听见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松闻突然低呼阻拦:“秋眠姐姐,这是永嘉郡主送来的礼物。”
内室一片静谧,掀起竹帘带进来一阵风,吹动了书案上的纸页,有几张被卷落在地。
越承昀视线凝着面前捡拾纸页的女郎,呼吸急促,呼出的热气几乎迷了眼。
若是任她一人回建康,岂不是又走了前世老路。
薛蕴容自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只是无暇顾及,以为是秋眠便没有在意。
可直到捡完纸起身也没听见秋眠说话,正疑惑着,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
“阿容,你回建康能不能带上我?”
见她转过身,想起松闻的提醒,越承昀嘴角牵了牵,竭力扯起一抹笑。
“我也许久未见陛下了,我想与你一同回建康。”
3. 第 3 章
马车沿着官道疾驰,到达建康城门时,不过第四日。
一辆四角悬挂铃铛的马车晃晃悠悠停在了玉华门外,车轮压住地上未消的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
车夫勒好马,只听见身后隐隐传来几声闷咳。
越承昀放下掩唇的手,挑开车帘,寒风顺着挑开的口子打在脸上。
他侧过头,见薛蕴容系着鹤氅的带子,嘴唇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先行下了马车。
薛蕴容理好衣服,犹豫了一瞬,从凳下掏出一个袖笼,跟着跃下了车。
二人踏入宫门,沿途绿萼梅开得正盛,远远望去和雪色几乎融为一体。
听着身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薛蕴容只觉得自己疯了。
余光瞥见他握拳压抑咳嗽时手背凸起的筋骨,咽下了嘴边的微嘲,将手中的袖笼塞给他:“既是你主动要与我回建康,我只有一句要说,一会儿在父皇面前……”
“不犯蠢,我知道的。”
没等薛蕴容说完,越承昀弯起了眼睛,补全了下半句话。
不会再随意与你起争执,我都知道。
“你……”
常板着脸的人在这一路上经常露出笑意,任谁都会觉得古怪。
默默挪开视线,还是止住了后半句的疑问。
一时间无言,只有脚踩在鹅卵小径上发出的阵阵声响。
早早守在殿门前的成柯听见雪地中传来的脚步声,连忙迎了上去。刚好看见驸马对着公主弯了眼睛,气氛一派和睦,成柯霎时笑的眉毛眼睛都皱了起来。
“见过公主、驸马,陛下已经在正殿等着了。”
“中贵人安。”越承昀认出了来人,朝他拱手。
成柯微微侧身:“驸马客气了,陛下听闻驸马一同来了,很是高兴。”
“父皇身体可大好了?”薛蕴容念着此事,步调颇急。
“陛下已大安,公主瞧瞧便知道了。”
成柯笑着推开了殿门。
清安宫内炭盆烧的正旺,景元帝正侧头吩咐着内侍什么,见人来了,笑道:“可算来了,我刚令他们去准备你最爱吃的冰酪。只是天寒,只准吃一碗。”
薛蕴容提裙入殿,向皇帝跑去,越承昀则是遥遥一拜。
看着周遭熟悉的摆设,听着皇帝熟悉的关切之意,薛蕴容眼眶一热,嘀咕着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见皇帝语调平稳,料想是好全了,但还是问道,“父皇身体真的全好了吗?我还带了梨膏来,冲水喝对嗓子有益处。”
“只是年纪大了偶犯咳疾,早就好了,不用担心。倒是你这孩子,再不脱去大氅,小心伤寒。”景元帝拍了拍薛蕴容的手,关切道。
被皇帝一提醒,薛蕴容才感觉到热意,忙将大氅脱下。正欲交给一旁的女使,越承昀却垂眸接过,十分自然地拢在怀中。
薛蕴容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没说话。
景元帝将二人的动作神情尽收眼底,视线扫过越承昀:“想必都饿了,入座吧。”
内侍端着菜肴入席,几乎都是家常小菜,唯有一道蒜蓉蒸蟹十分显眼。
不是螃蟹的时令季节,想必是暖房养的。
果然,景元帝指着盘中的蒸蟹道:“暖房呈上来的新蟹,权当尝鲜了。”
橙红的蟹壳在青瓷盘中格外醒目,薛蕴容默默喝着鲈鱼莼菜羹,刻意没管蒸蟹。
她最爱蟹肉鲜美,只是蟹壳坚硬,剥壳费时,她习惯留在最后。
待喝完最后一口汤羹,指尖还没碰到青盘,侧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挡了过来。
越承昀将去壳的雪白蟹肉装在碟中,放在了薛蕴容面前,将她未动的蒸蟹换了过来。看架势,还有埋头继续的意思。
桌案间隔得不远,景元帝一直悄悄留意着他们的动静,看到这一幕,有些欣慰:“承昀你说说,从建康到吴州,世情如何?”
从进殿后,越承昀便一直寡言,只一味听着。此刻被皇帝点到,他停下剥壳的手。
不得不承认,这一路南下,百姓生活有序。
有水流的地方就有渔船,有渔船的地方便有藕农,白鹭在芦苇丛中静立,孩童趴在木盆沿上剥着新鲜的莲蓬。夏时河风裹着荷香,秋时河风裹着果香,冬时炊烟挟着稻香,生机勃勃,安居乐业。
“海清河晏,时和岁稔。”
景元帝点点头:“但还不够。”
殿内静了一瞬,成柯知晓皇帝心事,连忙递上湿帕:“陛下心急不得,得徐徐图之。”
景元帝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转而问向薛蕴容:“先前朝中有人推举各地官声颇显的才子,你可有听说可用之人。”
想到让秋眠探查越州一事,薛蕴容犹豫了一息,对越承昀道:“我与父皇有事要商,你先……”
越承昀一愣。
景元帝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承昀一道听吧,总是要听的。”
薛蕴容整理了思绪,将秋眠探查到的说了一遍。
“陈岩此人,文才不显,为人浮夸。已证实那些读来满口生花的文章不是本人所作,那么为官也未必有传闻中的清正。秋眠只是见过几面便觉不对,那他身边的同僚呢,他的好名声是怎么传出来的?”
山阴县主簿陈岩,越承昀自然听说过。
怀正十三年科考入仕,同为寒门出身,虽然科考排名落后,但为官后官声卓越,好友还曾写信夸赞过他的才能。
怎么事实并非如此?
越承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薛蕴容自开口后余光就留意着越承昀,见他此刻只是愣神,心下稍安,继续道:“耳听为虚,父皇当留心。”
“朕知晓了,会让卢鸣更仔细的。”
殿门打开,一个小内侍走了进来:“陛下、公主,太子殿下做完课业了,正要来呢。”
景元帝笑了笑,看向神情依旧严肃的二人:“还有一月就到新年了,留在宫里过年吧,阿敏念叨你这个阿姐很久了。等到年后,你再与承昀替朕一同去冀州。”
宴食接近尾声,内侍开始收拾桌案。
“去吧,阿敏也快到了。”
二人一道起身,薛蕴容刻意慢了几步,越承昀察觉到她与皇帝仍有话要说,便自觉先出殿了。
“父皇何必……”
景元帝看着欲言又止的女儿,叹了口气:“阿容,父皇老了。”
“父皇千秋鼎盛。”薛蕴容看着皇帝发间隐隐的银丝,心里发涩,连忙扶住他的手臂。
“若你此次独自回建康,父皇也不会如此。”景元帝解释道,“太常寺事务不多,缺他一个太常丞一些时日也不要紧。父皇让他去吴州寻你,也是想让他出了建康留意沿途世情,若是看得清,你们或许也能少些争执。”
回想起在吴州半月便吵了一架的情形,薛蕴容顿了顿:“怕是没什么用。”
“可你们一道回建康了。既如此,总要试一试,若他能想通,我们的路也更容易走。”景元帝按了按薛蕴容扶住自己的手,顿了顿,语带怀念,“而且父皇也想看你们回到当初啊。”
“谁要与他回到当初。”恨恨说着,眼眶却红了。
清安宫外,越承昀望着小径旁的绿萼梅出神。
陈岩,前世自己并未在朝中见过他。反倒是好友程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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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岩屡屡未得升迁后曾在自己面前替他抱不平。
他说了什么。
“这次陛下从各地选拔人才入朝,竟然又没有陈岩,我听说灵州的林慎也没选上,真是不知所谓。”
“晋城郡守竟是太子母族、谢氏子弟,果然,陛下根本不打算用寒门。承昀你说说,陛下是不是太过分了!”
……
程束只是道听途说而愤愤不平,还是……
“衔青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学骑马呢?”
“公主说了,您要先养好身子。”
“可是我都等了很久了,而且我现在身体比以前好多了……”
鹅卵小径上有零散的对话临近,打断了越承昀的回想。他侧过身,公主府的女使衔青与几个内侍簇拥着一个锦衣蓝袍的男孩站在不远处。
“太子殿下安。”
越承昀认出来人,正是景元帝唯一的儿子——太子薛淮敏。
“大人免礼。”薛淮敏看着面前绿衣鹤氅、发戴玉冠的男子,面露赧意,“阿姐呢?”
除了年节这种大日子,薛淮敏很少见到这位姐夫,开口竟不知道要说什么,问完阿姐又偷偷打量他。
唔,个子很高,骑马功夫肯定也不差。五官冷峻却不冷面,看起来挺好说话的样子。
“大人骑射功夫好不好?”薛淮敏眼珠子转了转,自顾自地讲道,“阿姐骑射可厉害了,可是孤有好一段时日没见过了。你和阿姐比谁更厉害?能不能让孤见识见识。”
八岁的孩子心里盘算着什么一眼就能被看穿。越承昀看着故作镇定的小太子,想到刚刚他与衔青的对话,心情有些复杂:“殿下想让臣教你骑马?”
面前的孩子面孔白净秀气,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只是唇色微微发白,有些不足之症。当年先皇后夜夜宴途中不慎摔倒以致早产,太子出生起便是个走几步发喘的药罐子,这么多年一直仔细将养着。如今虽然已经好了很多,但薛蕴容依旧不敢冒险,以至于别的世家子弟早早地就学会了骑射,八岁的小太子却连马背都没上过。
只是,那个混乱的夜晚,十一岁的太子死于疯马蹄下。
想到前世那场意外,越承昀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迎着薛淮敏希冀的眼神:“臣可以教太子殿下。”
薛淮敏眼睛几乎放着光。
“但殿下要先让公主同意。”
玉白的花朵在枝头摇曳,越承昀蹲在地上,单臂揽着薛淮敏,几片花瓣被风吹落,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笑得开怀。
薛蕴容从清安宫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一时间恍了神。
“阿敏,过来。”她开口招了招手。
薛淮敏扭头看见台阶下的阿姐,迅速侧身从越承昀臂弯下滑了出去,小跑着几步来到薛蕴容跟前。
“阿姐!衔青姐姐教给我的健体招式我都会了,你看,”薛淮敏一边说着一边挥臂比划了几下,“我现在身体可好多了。”
见薛蕴容神色松动,又按着刚刚所学到的乘胜追击:“我是不是可以学骑马了?”
从阿敏努力展示自己的强身成果开始,薛蕴容就猜到他要说什么。此刻凝着他努力的动作,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阿敏期待骑马很久了。
“越大人……姐夫已经答应我了。”薛淮敏见阿姐不说话,以为要被拒绝,情急中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妥,他晃了晃薛蕴容的衣袖,嗫嚅着叫着阿姐。
听到她轻轻的叹息,越承昀明白此事成了。
那个小重山下初见的姑娘,最是心软。
越承昀遥遥看着,笑的酸涩。
4. 第 4 章
一连几日都是大晴天,建康城内积雪已尽数消融。
薛蕴容拗不住弟弟的央求,虽然仍寒风瑟瑟,但还是允了他这日去跑马场。
学马要先选马。
看着不远处马厩下一青一蓝的两道身影,想到薛淮敏先前的拒绝,薛蕴容心有不甘,又追问了一遍:“阿敏真的不要阿姐教?”
却见那头揪着越承昀衣摆的薛淮敏却头也没回:“阿姐你就看着我学嘛。”
这小子,竟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这几日只知道黏越承昀,称谓也变了。
薛蕴容暗自腹诽,却也没插手,只和衔青远远看着。
因太子要学骑马,太仆寺特地精心挑选了三匹马放在马厩内,以供挑选。虽不是品相卓越、血统纯净的宝马,但也是温顺乖觉、高大健壮的良驹。
薛淮敏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厩里的马匹,轻轻顺着马鬃抚了抚。
心道这匹白的更好看,那匹黑色的更神气,一时间犹豫不决。
马厩旁的马仆恭敬地递上一把干草,越承昀接过,从中取了一束给太子,让他先喂马适应一下。
“为什么只要臣教?”
相处几日,越承昀几乎摸清了小太子的性格,此刻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
薛淮敏小心地将干草喂送至赤色骏马嘴边,又理了理它的鬃毛,过了一刻才说话:“我觉得阿姐太累了。”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这么些年,阿姐和父皇为政事殚精竭虑,又因为他的身体而焦心。朝中之事从未有人刻意说与他听,但也不会避着他,他能听明白父皇对平衡门阀一事的不易,也能看出阿姐为此奔走的疲惫。因此,他认真完成课业,努力强身健体。他不愿看见父皇与阿姐偶尔因为他而流露出哀伤神情,他想快些长大。
虽然曾听流言说起阿姐与驸马不睦,但他一直记得前年宫宴,众人散去,他溜去梅园时曾看见驸马背着醉酒的阿姐偷偷放烟花,阿姐手中还拿着驸马新折的梅枝。
他想,父皇和阿姐都选中的人,定有过人之处。
薛淮敏看着面前不常见到的姐夫,认真道:“我觉得你人不错,很有耐心。”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起码,起码比钰哥哥有耐心多了。”
后半句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想到了设么,又有些底气不足。
薛淮敏口中的“钰哥哥”不是别人,正是郑钰。因郑钰几乎也在宫里长大,太子叫他一声兄长也无可厚非。
越承昀眸光微动。
“臣听说小侯爷是君子,脾气再好不过了。”
“那是对阿姐,”薛淮敏嘟嘟囔囔,撇了撇嘴,“不过他确实也是好人。”
薛淮敏思索着,不欲多言,仰头又看着越承昀。
“但我更喜欢你。”
越承昀愣神:“什么?”
他本有意套话,没想到话没套出,却听到这么一句话。
“因为你是我姐夫。”
薛淮敏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小声道:“而且,我觉得你比钰哥哥好看,我喜欢好看的人。”
听到后面,越承昀才真真正正地笑出了声。
这孩子竟如此坦率,言语间又能看出仁善、极富同理心的品质。若前世能由他顺利继位,也许不会……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令人痛惜的画面。
越承昀对上薛淮敏澄澈的目光,心道这次教他学会了骑马,定不会出现前世的意外。
捏了捏他的脸,指着最右侧他刚刚抚摸的红马,索性替人做了决定:“就这匹吧。”
言罢,解绳将红马牵了出来。
在他的引导下,薛淮敏握紧了缰绳,略显僵硬地直坐在马背上。
越承昀牵着长绳,领着马匹走了几步,扭头一看,马上的小太子紧张得像根直立的棒槌。
于是不着痕迹地安抚道:“殿下不若给你的马取个名字。”
群山环绕,草木荒芜的跑马场更显寂寥。
薛蕴容遥遥看着远处的两人绕着马场缓缓走了几圈,待薛淮敏适应在马背上后,越承昀翻身上马,引着马匹小跑起来。
精神抖擞的模样,早已没了前几日大病初愈的萎靡情状 。
薛蕴容看着这一幕,恍惚间又看见了在山间策马的快意少年。
“太子殿下好像很喜欢驸马。”
衔青远远看着,感到意外。毕竟之前面对太子时,驸马一向不假辞色,怎会有当前的亲近。
薛蕴容未做言语,只是定定看着。
眼前宽阔的跑马场似乎变成了小重山山道上的泠泠山溪,马蹄声渐近,来人指着因被捡起而搁置在石头上的木弓,他说,这是我的弓箭。
山风裹着溪流的潮气扑在脸上,隔着幕篱也能看见少年眼中的光。
“阿姐,阿姐——”马蹄声渐近,薛淮敏笑的气喘。
薛蕴容回神。
“这是他的虹羽。”
越承昀笑着替他宣告了红马的名字。
目光灼灼。
“不意外。”她轻声道。
声音化在风中,无人听清。
又转了几圈,顾及到小太子的身体,越承昀驭着马,慢了下来,自觉在薛蕴容几步外停下。
薛淮敏仍沉浸在骑在马背上的畅意中,就被他提下了马。
“好了,今天就练到这。”
薛蕴容看着二人下马,没多说话,只是擦了擦太子头上沁出的薄汗,担心太子出汗后被寒风吹着凉,便示意衔青送太子回宫。
薛淮敏也明白自己的身体,虽意犹未尽,但还是乖顺地跟着衔青,走了几步又扭头道:“姐夫下次再教我!”
短短数日,薛淮敏对越承昀的态度亲近了不少,称谓也从越大人变成了姐夫,足见信赖。
望着他因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薛蕴容心情复杂。
这两年阿敏身体愈发康健,她本就有意循序授他骑射,只是因诸事繁忙,加上诸多的争吵心力交瘁,未能及时履行。越承昀这些日子的改变倒是帮了她忙,只是不知,他此番变化能维持多久。
衔青带着薛淮敏往宫道上走,身影渐渐隐在马场门外,偌大的跑马场只剩此处的二人。
越承昀下马后,马仆便将虹羽牵走了。
此刻他微微喘着气,目光跟着步伐比划着他与薛蕴容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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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步,两步,一步。
“多谢你,阿敏今日很高兴。”
薛蕴容开口道,语气是这两年多来难得的温和。
但在越承昀耳中却是相当生分,额间与颈侧的薄汗此刻在寒风呼啸中竟有些让人发冷。明明一步之遥,却好像相隔万里。
视线凝在风中摇曳的衣袖上,他伸出手,试图捏住一角,然而光滑细腻的缎面唰地从指缝间流走了。
“阿敏很喜欢你,日后可能要烦你常相见了。”薛蕴容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兀自说着。
越承昀嘴唇动了动。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如果你嫌麻烦,也没关系,我……”
正说着,突然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薛蕴容感到衣袖的紧绷,回过头,越承昀单手掩唇,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袖子。
“不麻烦,我本就是爱屋及乌。”
越承昀平了平气息,放下掩唇的手,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薛蕴容:“阿容,你不要与我如此生分,好不好?”
说完,又掩唇欲咳。
破天荒的,薛蕴容竟从眼前人的眼神中体悟到了一丝脆弱,不自在地偏过头。转瞬想到前几日医官的诊断,扭头盯着他:“你不是病好了吗,装什么?”
从跑马场出来,马车内一路安静。
一路上,侧窗的罗帷就没有放下来,薛蕴容扫过沿街的商铺,状若平常,却始终无法忽视黏在身上的那道目光。
驶过书肆时,薛蕴容收回挑帘的手,终于打破沉默:“扶光书院过几日就放馆了,你该去接阿吟了。”
扶光书院,建于太祖时期,如今已有百年历史,是建康城最卓越的书院。百年来,书院大儒云集,一些学士文臣辞禄后也会前往书院任教。而今朝,中书舍人崔原致仕后便去了书院。书院因而声名在外,世家勋贵子弟都抢着要去扶光书院,以至于入书院的“进场券”一票难求,非豪族不可入。但自景元帝颁布“广泽令”并推行科举后,颇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或在朝为官的寒门子弟的亲眷子女也可去扶光书院念书。
越承昀的妹妹越素吟如今便在扶光书院读书。
临近新年,扶光书院即将放春假,学子都会被遣归家。
对于越承昀这个妹妹,薛蕴容是喜爱的。相处不多,从仅有的几次交谈来看,只觉她像柔韧的兰草,虽然寡言少语,但自有一股力量,因此时常照拂。
以往对于此事,薛蕴容不必刻意提醒,但碍于越承昀这些时日的反常举动,她想了想,缓和了语气,还是补充道:“后日我去万佛寺,你跟着顺道去接阿吟。”
或许,真的能和父皇期待的那样,平衡之策能在各州推行下去,一切顺利呢。
薛蕴容余光瞥了眼垂眸应声的越承昀,又想到这几年频繁的争执,心中又缺了底气。
不论如何,先试试吧。
马车停在公主府南门,薛蕴容先行下了马车。
府门前的侍从迎了上来,躬身闷声道:“殿下,翰林院有人来寻驸马。”
薛蕴容循声抬头,看见来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5. 第 5 章
“程束?”讶然的声音从薛蕴容身后响起。
越承昀落后一步,跃下马车时刚好听见侍卫所言,顺着目光看去,程束身着常服正站在不远处樟树下。
程束与越承昀都出身德州平原县。平原县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街巷里随意聊几户就会发现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程束与他在堂叔祖父那辈互为本家亲戚。但说小也不小,十四年前景元帝开放科举时,二人才在小书院认识。
平原县是德州的一个普通郡县,不比繁华都城资源丰富,为科考而新建的书院自然也相对落后。二人从少时一路求学,跌跌撞撞、互相扶持,才走到建康城。怀正十六年,越承昀高中一甲入了太常寺,程束也得了三甲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少时情义难得,又同朝为官,自然关系更近。
薛蕴容对这二人求学往事有所耳闻,知晓二人有一番话要谈,转身便欲进府。
裙摆扫过门槛,手腕冷不丁被拉住。
越承昀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阿容,我去去就回。”
程束远远看见车架在公主府门前停下,瞧见越承昀突然握住公主手腕,着实吃惊。
此刻见他走近,立即发问:“你与公主何时和好了?”同时,他也没错过薛蕴容挣开的举动,小声道,“公主还真是好大的脾气……”
过去的两年,越承昀的烦闷几乎都摆在脸上,作为至交好友,程束对其中内情一清二楚。
“公主本就为君,何况是我有错在先。”
越承昀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程束的妄言。
没等程束继续,又问道:“你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话甫一出口,竟有些赶人的意味。
程束匆匆咽下了疑虑。
“你这驸马好威风,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程束锤了越承昀一拳,随后正色道,“确实有事。”
却见他顿了顿,似乎有些尴尬。
“前些日子我阿母从平原县寄了些东西来,我想着与你们同分,但你不在,我就先去了扶光书院。”
回想着,他面露困惑。
“但也不知为何,素吟竟没见我。我之前就听说书院里的世家小姐们不好相与,就怕她胆小,遇到了什么事偷偷难过!”
看着程束愤愤的模样,越承昀想到了前世胞妹嫁于他难产而亡的结局,下意识抗拒。
他垂下了眼眸,话语中辨不出情绪:“你竟比我这个当兄长的还关心阿吟。”
似乎没料到越承昀是这个反应,程束一愣:“我也算她兄长,怎么不行……”
对于这个好友,越承昀一向信任。
但此刻见他关心阿吟,联想到陈岩一事,再观其面貌,竟看出了一丝刻意。
越承昀担心自己多想了,但还是开口问道:“你可了解陈岩?”
话题转的忒快,程束一怔,随即面露喜色:“你也听说了?我本想过几日告诉你,想让你引荐引荐。”
他自顾自说着:“我与他通过书信,很有才华,而且他是真定人。”
晋朝疆域广大,先前门阀制度根深蒂固,朝中寒门子弟甚少。而真定离德州不算远,勉强也能算同乡,程束因此感到雀跃。
听程束所言,他似乎并没有与陈岩深交,仅仅书信往来。加上所展露出的“重在同乡互助”之意,越承昀稍稍安心,暂且放下了疑虑。
待他说完,温声提醒道:“好与不好,陛下应自有决断。”
程束愣神之际,越承昀已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我会交给阿吟的,多谢了。”
建康城中的宜阳公主府一应配置格局几乎与吴州的府邸无异,连院落名都一致。
秋眠拎着茶炉进屋时,薛蕴容正在临窗小几边支额小憩,眉头微微蹙起。
将茶炉搁在桌案上,秋眠留意到自家殿下的神色,想起有客来访一事,猜测道:“殿下不喜程大人?”
薛蕴容放下支额的手,换了个姿势斜倚在背靠上:“谈不上喜不喜欢,都是朝廷的可用之才。”
“那便是不合眼缘了。”秋眠笑笑。
薛蕴容不可置否。
天下之大,世人无数。眼缘这东西玄之又玄,怎会对人人都合?
摆开桌岸上的青碧色茶盏,倒了一盏,将其递给薛蕴容,谈及府内侍从的犹疑之处。
那日一回建康,公主与驸马便径直去了宫中,是以这几日两人都居住在宫中。
回府后本该依旧分院而居,可这些时日驸马改变颇大,鞍前马后、嘘寒问暖,体贴程度更甚新婚之初。秋眠回想着从吴州一路的情形,有些犯了难:“驸马的澹月轩要收拾吗?”
“你管他做什么,从前如何安排的如今便如何安排。”
薛蕴容睨了她一眼。
得了一时好、听了他一路关心便能既往不咎吗?夫妻之间本就应该如此,自己不过是看在前路要事与他暂时平和相处罢了。
思及此,手腕被紧握的一圈却隐隐发热,薛蕴容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袖,手边的新茶看着也没了滋味。
“让他睡澹月轩!”
秋眠应声,出去将此事吩咐给了府内侍从。
天色渐晚,侍从忙忙碌碌穿梭于澹月轩,即将收尾。
松闻耷拉着脸看着自家公子,心道真是火烧眉毛了,公子竟还如此淡然,与公主和好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真是饿死打水的!
一番沉默中他几乎快要认命,提着越承昀带回的包袱,转身欲进屋。
“把床烧了吧。”
声音极轻,却把松闻惊诧得差点跳起来,扭头盯着他。
“公子?”
他自小就被买入府中,陪公子一道长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自是一清二楚。
自小端方持重的公子竟能说出这种话?
松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越承昀面色沉静,眼眸中仿若浸着幽潭,可是细看又仿佛能瞥见一丝难言的痴狂。
他冷静地重复道:“烧了。”
悄悄烧了床,自然不能睡了,澹月轩也一团糟,自己不就能顺理成章的离阿容更近一步了吗?
越承昀不觉得自己的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前世自己太在意脸面了,吵完后觉得不妥又拉不下脸,以至于夫妻越走越远。
脸面有何用,不过是一张薄薄的面皮,虚名在外、充作装点的门面。
怎能坐以待毙,自己得使点手段破局才是。
想到这,他嘴角微微扬起,露出微末的笑意。
入夜。
薛蕴容从净房出来,发梢还滴着水。见屋内无人,又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心生困惑。
绕过屏风走到门前,一把挑开珠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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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从外被打开,刚好对上秋眠略显惊慌的脸。
打开门后,原本像蒙了层纱的声音霎时清晰起来。
“外面怎么如此吵闹?”薛蕴容问道。
注意到秋眠无措的眼神,心中浮起了一丝不安的情绪。
“殿下,澹月轩走水了。”
听见这话,薛蕴容一时没反应过来。
“说是驸马看书时,不小心打翻了烛台,把帷幔点着了,屋内一团糟,应是住不了了。”
秋眠一边说着,心里一边盘算着驸马今晚能住哪里。公主府分东西二院,除了清晖院与澹月轩外,仅有的侧厢都被充作库房,剩下的便是侍从所居。
总不能让驸马去挤下房吧?
几颗水珠顺着薛蕴容的发梢滚落,在地上溅出几个不规则的点。
……
“殿下?殿下?”
见公主仍愣着,秋眠在一旁小声提醒。
薛蕴容视线从地上一滩水迹上移开,对上眼前的男人。
越承昀素来白玉一般的脸此刻沾了几处黑灰,束得整齐的发冠早已散乱,几缕散发垂落在颈侧。披着大氅,里面仅着单薄的中衣,袖口仍在滴水,落在地面上渐渐聚成一小滩。
屋内几乎静悄悄的,唯有越承昀的喘息声。
“你去……”
薛蕴容终于打破沉默,刚起了个头又一梗。
能让他去哪里,总不能真让他和松闻挤一块吧。
越承昀听见她开口,黑洞洞的眼显得脸色又白了几分,他攥着氅衣的手愈发紧绷,以至于掌心的被木刺所割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瞥见他手掌边缘的红痕,薛蕴容才发觉他受伤了。
“罢了。”她泄了气,“你就留这吧。”
这是最后一次心软,薛蕴容有些恼怒,别过头去。
秋眠悄悄松了口气,领着一旁的小女使进了里屋。
直到女使重新铺完床,薛蕴容都没再开过口。
时隔两年半,屋内重新多了一个人让她很不习惯。
一片缄默中,身侧陷下一块。
几乎没有犹豫,薛蕴容转过身,只用后背对着越承昀。
帷幔被放下,密闭空间下,声响和气味都被无限放大。
越承昀睁着眼,仰面躺着,视线一寸寸描摹过锦帐上的芙蓉暗纹。
这顶金纹芙蓉锦帐他记得。
他们大婚于怀正十六年的秋天,彼时公主府内木芙蓉初开,阖院都浸在香气中。新婚的少年夫妻之间,如同盛开的木芙蓉一般,充溢着甜蜜的气息。十二月的除夕宫宴后,薛蕴容捧着一匹锦缎神秘地回府,被他问起时只道是父皇赏赐来做新衣的。但没多久,里屋的帐幔被去除,望着一旁新制成的锦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顶芙蓉帐,是他们二人亲手挂上的。
灵动欢悦带着羞涩的眉眼,似乎重新浮现在眼前。
而此刻,只余冰冷。
薛蕴容背朝他,如云的墨发拢在身后,隐隐传来香气。
她不喜用梳头水,因此发间只有洗完头后佩兰的清香。
被放大的发香萦绕在鼻尖,熟悉的气息,越承昀几乎在被凌迟。
几缕发丝扫过他的耳际,他轻轻抬手,指尖碰了碰这缕头发。
力道极轻,唯恐惊醒身侧人。
彻夜难眠。
6. 第 6 章
长梦辗转。
宫道上内侍们屏息趋步,整个皇城笼罩在压抑紧张的氛围中。
偌大精致的清安宫显得毫无人气。
御床之上,皇帝昏睡着,锦被上的手瘦如枯槁。
薛蕴容伏在床前,像一尊沉默的塑像。
身后的殿门被推开,郑钰端着药碗走进来,静静坐在她身侧。
“父皇是不是不会醒了?”
薛蕴容背对着他,哑着嗓子吐出这几个字。
沙哑的声音在寂静宫室内愈发显得凄凉。
郑钰抬手按住她的右肩,静默良久:“阿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殿下——不好了!”
呼喊声从殿外响起,梦境戛然而止。
薛蕴容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秋眠尖利的呼喊犹在耳畔。
屋内空无一人,身边的位置摸着已冰冷。
“秋眠,秋眠!”她惊魂未定,急于求证。
屋外的秋眠听见动静,急忙推门进来。
掀开帷幔,只见公主鬓发皆湿,眼神惊慌,连忙扶住公主。
“你速速进宫,看看父皇,父皇……”薛蕴容一向冷静,此时这份镇定却不复存在。
秋眠已然明白薛蕴容的意思。
这么多年,只有她与衔青知晓,自皇后因病崩逝后,殿下便时常夜惊,常梦到陛下或是太子生病离去,只是没有哪次如此刻般无措。
她一向对自家公主唯命是从,立刻答应:“殿下安心,我这就去。”
秋眠手臂传来的力度让薛蕴容稍稍冷静,又听她道:“只是今日去万佛寺要紧,一年一次耽搁不得。殿下带着惊鹊一起,这丫头我盯过一些时日了,平素是个胆大的,可用。”
衔青入宫教太子习武健身后,公主身边的女官便只剩秋眠,实在人手不足。从去年起,秋眠便在暗中挑选可用的女使,惊鹊便在其中。
望着秋眠的身影远去,薛蕴容回想着刚刚的梦境,仍冷汗涔涔。
为何这次的梦境会如此真实,难道是今日日子特殊、母后托梦提醒?
父皇身体素无暗疾,前些日子的咳疾也已痊愈。有医官调养身子,近期应是无碍。
想到这,稍稍冷静下来,薛蕴容更衣起身下榻。
因心绪不宁,薛蕴容没有叫女使进来服侍。自行洗漱完毕后,女使依次进屋摆了膳食。
瞥见桌上的两幅碗筷,薛蕴容突然想起,梦里越承昀怎么不在身边?
越承昀从屋外入内,刚好对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
惊鹊得了吩咐,早就在门前候着了。
上次秋眠离府,她得授意第一次近身。结果恰巧遇上公主与驸马争吵,她端着铜盆战战兢兢。虽然公主从不苛待下人,可紧张之下自己往日里的泼辣大胆荡然无存。
这一次能陪公主一道去万佛寺,一定不能再露怯意!
惊鹊兴致冲冲,恨不得立刻出门,好在公主面前表现自己。
屋门忽然被打开,一阵疾风随着从里屋出来的人撞出。
薛蕴容余光扫到门前紧绷着的青衣女使,头也不回道:“我与惊鹊坐马车,你自己骑马跟着吧。”
再次听见薛蕴容冰冷的语气,惊鹊呆愣在原地。
难道公主与驸马又起争执了?可是刚刚里屋不是没什么动静吗?
之前面色上流露出的喜悦转眼间被胆战心惊取而代之,惊鹊几乎要哭丧着脸,扶着公主登上马车。
一路寡言少语。
万佛寺与扶光书院都建于建康城南端的小山上。
马车行至山脚停下,薛蕴容一言不发地挑开帘子,闷声盯着越承昀下马的背影。
一息后,又甩下帘子,竹编的窗帘发出清脆的响声。
因为夜间那个古怪的梦,用早膳时,她都没给越承昀好脸色。
明知是梦境,难辨真伪,如此行事是为迁怒。
但今日,她实在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总觉得有会什么事要发生。
惊鹊掀开车帘下车,一抬头,驸马正立在马车旁。
她只犹豫了一秒,当机立断挡在越承昀面前,扶着公主下了车。
越承昀自然注意到了晨起后薛蕴容的疏离反应,一路都在回顾自己昨晚的言行举止。明明昨夜阿容已经心软,自己也没有太过界,为何……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留了个疑点。
此刻走在主仆二人身后,他仍想旁敲侧击打探一下。
“阿容……”
刚说两个字,被另一道女声打断。
“殿下!奴婢听闻,听闻万佛寺的素斋很好吃,是不是真的?”
惊鹊警惕着驸马,怕他开口呛公主,自己夹在二人中间,又要经历一次紧张的氛围。于是在听见两个字的一瞬间,她立刻高声压过。
只是这内容实在有些口不择言,说完她便后悔了。
薛蕴容听见了身后的声音,瞥了一眼面露懊恼的惊鹊,心中发笑:“想试试我们便在寺内用饭。”
惊鹊哪里是真想吃,听了这话连连摇头:“多谢殿下 ,奴婢还是更爱吃肉……”
她干笑两声住了嘴。
沿着石阶行五里,到了一处岔路口。
从岔路口再向东行五里便到万佛寺正门,西行十里是为扶光书院。
薛蕴容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领着惊鹊登上了左侧的台阶。
万佛寺作为建康最负盛名的寺庙,每日前来上香的信徒比比皆是,但今日是个例外。
自怀正十一年起,每年十二月初六,宜阳公主都要代景元帝前往万佛寺。一为按例供一盏莲花灯许百姓平安,二为点两盏寿安灯祈家人康健,三为续三盏长明灯予孝慈皇后。
人尽皆知,因此今日的万佛寺空空荡荡,别无他人。
小沙弥引着薛蕴容步入正殿,便退了出去。
佛寺正殿内,一应物品已准备俱全。方丈见她进殿,熟稔地合掌问讯。
薛蕴容按规矩净手,从方丈手中接过供灯高举过头顶,双膝跪在软垫上,依次奉完几盏灯。
一系列仪式结束后,众人退去,薛蕴容独自进入一侧紧闭的小佛堂。
这是她与母亲的独处时光。
万佛寺供着孝慈皇后的长生排位,香烛环绕间,薛蕴容想起昨夜的古怪梦境。
环膝坐着,怔怔望着跳动的烛火,她喃喃道:“母后,是您想提醒我什么吗?”
无人能答,唯有寺中钟槌撞击金钟的声音。
牌位上的金字在侧窗透进的光中闪烁,她凝视着那光点许久:“母后,我真的再也不能失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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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亲人了。我很想你,这十二年每时每刻都很想你。”
薛蕴容最终还是没有留下用斋饭,与惊鹊缓缓沿着佛寺山道离开。
山道清幽寂静,偶有动静便分外清晰。
不远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鹊立即警觉。
谨慎靠近,却见一只花色狸奴窜了出来。
她舒了一口气,起伏颇大,惹得薛蕴容轻笑一声:“秋眠说你胆大,我看你还是个小丫头。”
自出府后,惊鹊生怕出错,更怕又见公主与驸马吵架,神经一直紧绷着,整个人像在弦的箭。
听见公主的调笑,惊鹊心下稍松,苦着眉头道:“殿下不要取笑我了。”
一时间,氛围舒缓起来。
但下一瞬,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老妇猝然从树后扑了过来。
惊鹊惊叫一声,反应不够及时,老妇双手已虚虚环绕着薛蕴容的腿跪了下来。
万佛寺的钟声清越,遥遥从西侧传过来,惊起几只飞鸟。
书院正门已出现在视线中。
迎面走来两位锦衣女郎,越承昀敛眸自觉避让。
比肩而过时,他听见为首的紫衣女郎的一声冷哼。
走了几步转入稍显宽阔的道路,后面的女郎小声问着刚刚冷哼的女郎:“阿音认识?”
崔蘅音暗自翻了个白眼:“他便是那位驸马。”
装腔作调,哪配得上公主。
杨氏女郎未敢吭声。
她不是崔蘅音,上有任尚书的父亲,下有致仕后任书院掌院的祖父。弘农杨氏只是普通士族,比不上底蕴深厚的博陵崔氏,怎敢肆意议论公主与驸马。
崔蘅音打心眼里看不上这位驸马。
她比公主小四岁,出身豪门,时常来往宫廷宴会中,与公主接触甚多。自少时起,母亲就常在她面前夸赞公主,公主聪慧、公主诗礼俱佳。这些在崔蘅音眼中都不要紧,但是公主在世家宴饮中,曾一箭将百米外的绿叶钉入树干中,箭羽穿过悬挂着的铜环,速度极快。崔蘅音觉得,这才是世家女子应有的样子,肆意明艳又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自那时起,薛蕴容便成了她时时学习的榜样。
结果,这轮明月却被一寒门子弟摘了去,他竟敢与公主不睦,这如何不让崔蘅音气愤?
踩着山道上的枯枝,枯枝发出断裂的脆响,崔蘅音心情渐渐平静。
三春佳宴,她一定要缠着公主再教她点别的东西。
虽然箭术方面她没什么天分,满手水泡拉弓艰难,但是她喜欢与公主相处。
想到这,崔蘅音脚步轻快起来。
不远处山道上隐隐传来人声。
“公主,我也是没办法了……求您……”
山风渐起,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崔蘅音与杨九娘循声望去。
“是容姐姐!”崔蘅音喜出望外。
是了,今日是公主前往万佛寺供灯的日子。可是此时佛寺处不应有旁人,跪在她面前的老妇又是谁?
崔蘅音有些急了,拽着杨九娘的衣袖便要往前走。
谁知一时没拉动,她险些踉跄,不高兴地蹙眉扭头:“九娘,你怎么了?”
却见杨九娘看着不远处声泪俱下的老妇呆愣在原地,面色青白。
7. 第 7 章
越素吟在书院桌前静静坐了一会儿,等到学堂中人渐渐离去,她才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起身离开。
来扶光书院已有两年,她还是不太习惯与人同行。
刚迈出书院大门,她就看见了越承昀。
平心而论,她与这个兄长不算特别亲密。大抵是兄长天资聪颖,少时忙于求学甚少回家。兄妹二人都是寡言的性子,见面更说不了几句话。见到兄长竟有些束手束脚,甚至不比与公主在一块自在。
即便如此,越素吟看见他还是很高兴。
“阿兄。”她慢吞吞走过来,眉眼弯弯。
越承昀没说话,冲她点点头,接过小包。掂了掂重量,估摸着是几本书册。
下山路上,又是一阵无言。
越素吟是个温吞的性子,偷偷瞧着兄长,还是没忍住:“阿兄与公主和好了吗?”
十月半兄长便奉诏前往公主封地吴州,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此意何为。公主明明不是难相与的性子,可兄长总是莫名便与公主有口舌争辩。
此时在京见到兄长,越素吟难免关心。
问完开始紧张,忧心兄长会不高兴,却见越承昀没有表露出丝毫不耐,面色沉静安抚道:“阿吟安心。”
没说和好与否,但是看兄长态度,应该也不会剑拔弩张了,她心下稍安。
“程束送了东西来,他说你不肯见他。”越承昀斟酌着语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这话,越素吟有些犹豫,思考片刻还是老实说了真心话:“我不喜欢他。”
“他太聒噪了,而且总是埋怨。”她眉眼带着忧色,神情认真,“因他与阿兄是至交好友,我一直未言明,可他实在……口无遮拦。”
越素吟见兄长似与往日迥异,索性讲心里话全说了出来。
程束总是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替兄长埋怨公主,情绪激动处更是言辞不当。虽是好心,可若是被有心人听去,说成越氏藐视皇权,那还了得?
更何况越素吟觉得,兄长与公主之间更多时候是兄长多思所致,事后又不愿低头,自然渐行渐远。她私心以为程束在把她当傻子,有些不想让兄长再与他多接触。总担心和他相处久了,兄长也会越变越陌生。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想起了这么多年他们二人共同求学为官的艰难,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想必阿兄心里肯定有数,自己总不能无端揣测。
未曾料到越素吟会这么说,越承昀先是一愣,随后笑了。
这是妹妹第一次直言,先前他并不清楚阿吟是如何想的。前世还以为她与程束两情相悦……是自己疏忽了,以后定要更加上心。
既如此,便好办了。
“在书院一切都好吗?”越承昀想到刚刚山道上遇见的紫衣女郎,关切道,“崔家小姐可曾为难你?”
崔蘅音?
越素吟面露疑惑:“四娘子虽然娇纵了些,说话也不甚好听,可她从不乱来。”顿了顿,补充道,“我刚来书院时,有一日忘带墨块,她还曾借过我。”
越素吟目光澄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想了想,恐兄长因为外界传言有所误会:“阿兄,做人论迹不论心,眼见为实,崔四娘子并未与我起过龃龉。”
……看来是只对自己有敌意了。
越承昀回想着几次相遇,这位崔四小姐对自己从无好脸色,心中发笑。
前面传来几道人声,听着有几分熟悉。越素吟还没看清,就见兄长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去。
薛蕴容收回视线,没有理会石阶上形色各异的几人。
“容姐姐,这是……”崔蘅音见她面色不虞,声音渐歇。
薛蕴容只是朝她点了个头权当问候,视线淡淡扫过默不作声猝然贴在自己身侧的越承昀。
“走吧。”
惊鹊扶起泪流满面的老妇,紧跟着下山了。
越素吟见此情形,明白这是有急事,急忙小步跟上,扯了扯越承昀的袖子,小声道:“阿兄,我自己骑马回去。”
一边说着,一边推他快走。
宜阳公主府内。
“你是说杨五郎将你丈夫的腿打断了?”
连媪泪水涟涟:“是,是!我家老头现在还在床上起不来身,身上没一块好皮。”她粗糙的手胡乱抹了抹脸,语调急切,“公主,我们老两口的儿子与儿媳早亡,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可是她前些日子被强掳了去,至今都没有消息。知晓今日公主必会前往万佛寺,这才躲着拦住您,并非有意冒犯。”
说着,她又磕起了头,吓得惊鹊立刻阻拦。
“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会如此。我们虽出身贫寒,但阿姚也是我们老两口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她是个好姑娘啊,她孝顺听话,那日才会主动和老头子守摊子,这才糟了难,她是个好孩子……”
说到最后,连媪已经半身倾倒,无力捶地,只知喃喃,花白的发在动作间愈发凌乱。
薛蕴容面色难看,胸口因气愤剧烈起伏。
杨氏五郎,她听说过。
弘农杨氏三房中,只有长房为嫡支。可这么多年长房子嗣艰难,只有杨五郎一根独苗,自是倍加宠爱。
先前只是听说他行事嚣张,不学无术在府内花天酒地,可从未听说过有何大祸事。
现在看来,怕是全被杨家拦住了。
薛蕴容想起刚刚在山道间杨九娘青白的脸色,此事恐怕八九不离十。
但谨慎起见,还是要确认一下。
薛蕴容侧头吩咐秋眠道:“带个医官去看看。”
秋眠了然,应声离去。
叹了口气,薛蕴容扶起连媪。
布衣憔悴的老妇枯井般的眼睛此刻蹦出微弱的光。
薛蕴容对上她的眼眸,只觉沉重的悲伤与绝望铺天盖地地扑来,心中闷痛:“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会管,眼下你就先在我府中住下吧。”
惊鹊依言带着她下去了。
薛蕴容站在前厅,忖度着如何不打草惊蛇,口中念念有词。
“前些时日杨府换走了一批仆从。”
耳畔冷不丁响起一道男音,清浅的吐息扑在耳侧,薛蕴容这才反应过来越承昀仍在身侧。
自万佛寺归来,因心里被老妇匆匆几句惊住,薛蕴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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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暇顾及其他,而越承昀竟也安静得毫无存在感。
“杨五郎近身的那几个被分去了庄子。”他补充道。
薛蕴容一愣,猛地偏头:“你怎么知道?”
她没料到他离得这么近,偏头间脸颊擦过一处温热柔软。
是他的唇瓣。
又是一愣,不动声色拉开一些距离。
眼前浮现万千景象,越承昀定定描摹着薛蕴容带着怒意的眉眼,轻轻道:“凑巧。”
不是凑巧。
前世杨氏突然萌生反意,与其他几个士族暗中勾结广平王意图上位。彼时他外放于漳州,不了解具体发生了何事,等他意识到不对、匆匆回京后一切都晚了。在往后独行的几年中,他慢慢摸索线索,才拼凑了一些零碎的真相。只可惜公主府芙蓉花早已凋零,物是人非。
因此,前些日子回京后,他便一直留意着杨家的动向。
“仆从一事我去查。”
“你信我。”视线落在薛蕴容的脸颊,越承昀抿了抿唇,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定会办好。”
*
寅时二刻,建康城西南某民居。
这座民居地处偏僻,据说是夫人亲自为小郎君挑选的。四周几座建筑都是空的,再往西处走几里几乎要到乱葬岗,因此几乎无人在此时路过此地。
一个仆从正守在门外,搓手哈气,呼出的热气一圈一圈,转眼便冻住了。他一边不停地抖腿以缓解夜间的寒意,一边留意着民居内的动静。
四下安静,仆从心里嘀咕着怎么没声了,刚刚不还哭的挺大声,不会又给郎君打死了吧。
虽说夫人让他盯着些郎君,可说归说想归想,谁敢呢?
他是前些时日刚被拨到郎君身边伺候的,整个杨府谁人不知这位杨五郎的性子——独断蛮横,脾气刁钻,是个极不好惹的主儿。偏偏还有个怪癖,喜欢欣赏女子被虐打。前些年只要看着别人替他甩鞭便高兴,可近两年却不满足于此,偏要自己动手。
前几日更是当街强掳民女,好在事发时天色已晚,夫人才勉强遮掩过去。而后郎君身边亲近的仆从也被打发了走,换了他们这些新人。
想到郎君素来的手段,仆从不寒而栗、不敢作声。
又静了片刻,屋门被打开,仆从急忙提着大氅迎上。
杨五郎眉宇间充满戾气,面色不耐地将沾血的鞭子扔到他怀里,又从自己袖中掏出手帕,漫不经心地擦去手指上的血迹。
斜眼看见仆从低头不敢直视,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暗道了声晦气,带着怒气将手帕甩给他:“又没死,至于吗?怎么跟我阿姐似的,胆小如鼠。”见他步调颇慢,又一脚踹过去,“还不把马车赶过来。”
仆从低声应和,匆匆跑出院门。
谁知这一去便是一刻。
马车停的并不远,一刻根本不合理。
杨五郎暴躁起来,恨声一句找死,怒气冲冲地跨出院门:“死哪去了?”
话音刚落,墙边一道黑影从侧边给了他重重一棍,狠狠打在杨五郎的后脖颈。
下一瞬,杨五郎两眼一翻,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8. 第 8 章
一日后的清晨,杨府后院。
身着织锦长裙的中年妇人左手扶额,疲惫的眉眼下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愤怒:“还找不到五郎吗?一群废物!”
最后一句似乎是有所顾忌,刻意压低了嗓子。
屋内的女使仆从连忙下跪,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抖声道:“夫人,要不还是知会郎主吧。”
“不行!再乱出主意绞了你们舌头!”杨夫人手指攥紧了桌角:“再去找,把建康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我儿子!找不到一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她匆匆站起身,眼神中透出狠厉:“还有那小妮子,肯定跑不远,逮住了先处理掉,别生出别的事端。”定了定,自言道,“五郎说不准又去哪处玩了,对,对……”
杨九娘站在母亲身边,欲言又止,扶住母亲的手指紧了紧,还是小声劝道:“阿母,早就说了不该如此纵着他,万一惹来祸事遇险……”
啪的一声,杨夫人猛甩开她的手,戴着翡翠戒的手指直直地戳向她:“你竟成天不盼你弟弟好?白眼狼,养你这么大有何用!”说了几句,怒意更甚:“让你与崔三郎多说说话,你偏偏不争气,偏与庾家小子走得近,是要气死我吗?”
杨九娘被吓得后退了几步,眼眶渐渐红了,嘴唇被咬的泛白,不敢再多言。
伏地的仆从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
“还不快去找!”
又是一声拍桌声,众人惊起,四散离开。
*
府医背着药箱从匆忙收拾出的厢房走出,屋内仍传出连绵的啜泣声。
秋眠在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心绪难平。连小娘子趴在床上气息奄奄,连媪熬的眼底通红,坐在床边呜咽抹泪。
前夜,驸马突然带人去了城西南处,回来时,多了三个人。
遍体鳞伤的连小娘子,以及被捆的严严实实、口中塞着破布的杨氏主仆二人。
连小娘子全身上下无数道鞭伤,皮开肉绽。有几处伤口颇深,似乎是连续抽打同一处所致。手段极端,能看出只为折磨,足见杨五郎的阴毒。
幸好天气犹寒,虽未得及时医治,伤口并未化脓。
但这份幸好也仅止步于此了,想到府医所言,连小娘子怕是只能趴着养伤许久了。
秋眠咽下心中的酸楚,朝着柴房快步走去。
“虽然是抓个现行,但恐杨氏污蔑连娘子行偷窃之事,以此为由诡辩。”越承昀注视着薛蕴容的神情变化,缓缓分析道。
除却几个当事人、将要抓来的仆从作证人外,他心中浮现出了另一个重要人选,但他难以开口。
薛蕴容指尖轻轻摩挲杯盏,一时间没有作答。
她自然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尽快将被杨府打发到庄子的原近身仆从提来问审是重要之事,可他们缺少一个能够一击毙命的最有力的证据。
若是杨九娘能现身作证是再好不过了,薛蕴容垂眸思忖。
那日观她惊恐的神情,必是知道其中内情。而杨五郎失踪一日以来,杨府仍未找到线索,说明杨九娘与纵容此等恶劣行径的杨氏并不站在一处。
只是,杨九娘是个未嫁女郎,仍需依仗杨氏。而自己对她知之甚少、交情甚浅……想到这,薛蕴容犹豫了。
鞋底踩在青石砖上发出笃笃的声响,秋眠从院外跑来:“殿下,那人醒了。”
那一棍子越承昀并未收力道,杨五郎因此昏睡了一天一夜,此刻才刚刚醒转。
手中的杯盏被重重搁在案上,薛蕴容猝然起身,袖间带风。
临近柴房,杨五郎的叫喊声越来越大。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绑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一天一夜水米未尽,杨五郎几乎是被饿醒的。此刻双眼被麻布紧缚,难辨天色,只察觉身处昏暗小屋,语调颇急。
他动了动,后颈传来剧痛,愈发恼怒:“无耻小人,待小爷我出去一定杀了你们!”
喊了许久,仍无人应答,杨五郎的声音嘶哑,几乎渴的冒烟。手腕处被粗胜磨破之处开始渗血,他从未吃过这种苦,顿时感到一丝恐惧。
“我可是杨氏的人,你们好大的胆子……”声音已隐隐发抖,“你们图钱?杨氏有的是钱,只要、只要你们将我放了,我保证会给你们丰厚的钱财!只要放了我,我保证杨氏无人追究!”
又是一片寂静。
杨五郎等不到回应,耐心尽数告罄。
饥饿感、恐惧与愤怒的情绪混杂,他恼恨至极,口不择言:“贱民!我真的会杀了你们,我要让阿母将你们五马分尸!你们这些贱民就该死!”
薛蕴容在门外听尽了杨五郎的张狂之语,听到最后那一声声贱民,再也无法忍受。
被捆住仍如此猖狂,平日里得跋扈成何样?
她掌心朝上,秋眠心领神会,将一直捏在手中的马鞭递了上去。
是杨五郎所用的鞭子,只不过此刻已浸过盐水,使在他身上正好。
下一瞬,身侧的越承昀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臂,侧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薛蕴容前进的步调被阻,猝不及防撞在他的肩窝,鼻尖全是他的气息。她后退一步,抬眸不解。
越承昀掌心的热度隔着衣袖传来,发紧的束缚感让她感到不适,微微抗拒意欲挣脱。
“我来。”
热意沿着手臂下移,停在腕骨处。大拇指抵在她松松圈起的手指尖,从她手中取走了马鞭。
“不要让这种杂碎脏了你的手。”越承昀用指腹擦去她手心盐水的湿印,语气缓缓,“这种事都让我来做。”
我会成为你乘手的刀。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脑海中又闪过那个雨夜,疾驰入城,唯见冷棺。
眼神中流露出痛意与决心。
薛蕴容对上他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从吴州到建康,她已见过他太多反常的样子,但此刻的越承昀才令她最为陌生。
分明面色沉静,却好似带着难言的潮湿隐痛。
怔然中,越承昀敛了神色,打开了柴房的门。
杨五郎察觉到有人进来,惊慌道:“你要做什么,你不能动我!”
屋内除了渐近的脚步声,唯有杨五郎急促惊恐的喘息。
“杨氏与崔氏素来交好,你、你今日若动我,杨氏与崔氏必不会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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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你!”
薛蕴容隔门听着,神色一凛。
崔氏,崔蘅音!
*
内院静悄悄,仆从女使都被遣走,偶有几声抽噎从屋内传来。杨九娘伏在桌案,肩膀一抖一抖。
辰时那句话,让母亲发了大怒,将她关在屋内反省。
从小到大,母亲对她少有好脸色,动辄斥骂,仅有的关爱似乎全数给了小他两岁的弟弟。甚至为了弟弟,偏逼她亲近崔三郎。母亲明明知道她有心悦之人,只因那人不比崔氏显赫,便处处贬低讥讽。可杨氏亦不显贵,她快被逼疯。
她不甘心,分明自己也是母亲的亲生孩子,为何母亲只看得见胡作非为的弟弟?若是真为他着想,怎会纵他助他残害生命?母亲的一错再错令她无比陌生与绝望。
想起那些无辜的女使,她痛苦地闭上眼。可她从前不敢明说,压抑的环境让她胆怯退缩,深怕被母亲厌弃。她只敢在心中想着,若是阿弟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就好了。
为此,她没有声张连媪跪求公主一事。
可是,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屋门外传来摆弄铜锁的声音,杨九娘胡乱抹了抹脸。一瞬门被拉开,杨夫人立在门外。
见她鬓发微乱,眼睛红肿,面色不虞,浓黑的眉毛又拧了起来:“像什么样子,晦气,不许哭!”她示意身后的女使上前给女儿整理仪容,“崔四娘寻你出府,正坐在正厅呢,快点收拾好出来。”
提及崔氏,她神色舒缓:“你可要好好与四娘子说话,和崔氏交好,好处只多不少。若你争点气,能嫁入崔氏,那你弟弟必有远大前程。”
“为了你阿弟,你上点心,别让我后悔白养了你!”
杨九娘看着母亲飞扬的神色与提起阿弟时迥异的态度,心一点一点坠下。
崔蘅音拉着杨九娘坐上马车,觑着杨九娘红肿的眼,只能装作没看出来。
车轮滚滚,向着建康有名的胭脂铺驶去——她以买胭脂为由带杨九娘离府。
“公主是什么样的人?”杨九娘猝然开口。
崔蘅音还在思索如何开口,听她发问只觉有戏,脱口道:“容姐姐良善公正。”
杨九娘紧紧揪住衣袖,心中闪过许多顾虑,她的家人、杨氏家族的名望,甚至是她的婚事……
对家人的不忍与对无辜之人的愧疚让她的心被反复拉扯。
焦灼中,她想到父亲对她的忽视、母亲对她的斥责、阿弟对她的鄙夷,犹豫不决。
可下一刻,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从前身边的女使小芸的面貌,那个在晦暗的家中几乎算唯一真心待她的小姑娘。她活泼善良、处处为她着想。这么好的人,却因为她的胆怯与无能被阿弟活活打死。
母亲的不屑与阿弟的嘲讽犹在耳畔。
于他们而言,小芸是个随时可替代的小女使,但于自己而言,她是自己在这偌大的杨府中少见的温暖。
想到这,杨九娘的泪终于簌簌落了下来。
“我要见公主。”泪珠溅在裙摆上,氤氲出不规则的水迹。
她拉住崔蘅音的手,下定了决心,泪眼婆娑、泣不成声:“阿音,你带我去见公主!”
9. 第 9 章
临近新年,朝野上下都带着喜悦与祥和的气氛。然而廿六这日,景元帝上朝时重重发落了杨氏一族。
“上谕诏令,杨氏长房五郎杨骏,四年来强抢民女、无故虐杀女子无数,今人证物证俱在,处杨骏以极刑;杨氏长房夫人邓氏,教子无方、助纣为虐、不辨是非,视人命与草芥,命脱去一切诰命荣誉,赐白绫;杨氏家主杨建,为官平庸,上难承祖业、下不重子嗣品性,明知杨骏恶行却不约束,是为放纵,从今日起除去所有官职、流两千里,杨氏家主之位交予其弟。即日起,杨氏上下需时刻自省,以正言明。”
杨建颤着手接过敕令,一旁的杨夫人早已瘫软在地。
传诏官接着又展开另一卷敕令:“杨氏九娘杨妍,明辨是非、品行卓绝,封临平县主,赐金玉各一箱。”
这一份敕令是特意说给围观人群听的,杨氏有罪,但杨九娘实在无辜。不仅无辜,还立了大功。
隔着围观人群,薛蕴容与崔蘅音远远看着。
最终还是崔蘅音打破了沉默:“九娘现下在我府上,容姐姐不必太过担心。我阿父愿认九娘为义女,从今以后她便是我阿姐,崔氏会护她。她若出嫁,崔氏定会出力。”
只是……想起杨九娘泪水涟涟的模样,崔蘅音心中不忍。杨氏毕竟是九娘血亲,恐怕她仍要伤心好一阵了。想到这,又在心中唾骂起杨五郎与杨夫人,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那黑心肝的畜生,仁义道德不知道学哪去了!
薛蕴容百感交集,缓缓应了一声。
昨日杨九娘主动前来,他们便同时前往杨氏庄子逮了几个杨五郎原先身边的仆从,还有连媪的证词,一并送入宫中,打了杨氏一个措手不及。
人证物证俱全,加上杨五郎剧痛之下终于承认其所作,竟一并翻出了四年来他所做的全部恶事。父皇因此震怒万分,敕令连夜下达大理寺,只待今日诏谕天下后行刑。
按历年惯例,行刑不应如此快,起码会等年节结束。但,杨五郎罪行滔天、罪无可恕,此为其一。杀鸡儆猴,此为其二。
自从父皇推行科举、世家权柄下移后,有些不甘分权的士族暗中小动作不断,父皇推行新政、以施平衡的计划一再受阻。杨氏正好做那只被重刑绞杀的鸡,也不算浪费。
平衡之道不好走,父皇的头发也在长夜漫漫中愈发花白。只是,再不好走也要走,从这里走出第一步,到阿弟手中才可以继续下一步。再向后,千秋万代,终有一天,能实现最大限度的公平。
“午时行刑。”身后贴上一人。
薛蕴容侧过头,只见越承昀视线凝在半空,注视着杨氏两人被侍卫带走。
“在宫中诏狱?”虽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在公主府用私刑,是她气急了。本打算抽两鞭子让杨五郎住嘴,后续由父皇亲审,再送至大理寺,于午门由百姓监刑。
但现下只能在宫中行刑。
薛蕴容瞥了一眼神色有些不自然的越承昀,心情复杂。
原因无他,只是那日越承昀下手颇狠,杨五郎还未被送入宫中就晕了过去,以至于父皇看向越承昀的目光都变了。
平素不与她争执时,明明也是个守礼温润之人。
猜到她心中所想,越承昀笑笑:“杨五郎本就该死,数十鞭也难解亡人心头恨。”
数十鞭也难解他心头憾。
少了杨五郎这个祸患,杨氏就不会为保他屡屡敛权。杨夫人一死,杨建流放,祸不及杨氏其他人。相反,一直被打压的杨二得了权,他又是个忠厚性子,起码在朝中不显眼、甚少出错,料想会规矩行事、安分守己。
想到前路中的一根刺或许已被拔除,越承昀心情大好,嘴角难以抑制上扬。他收回遥望的视线,落在薛蕴容眉睫。
风过眉梢,感受到寒意,薛蕴容提醒道:“起风了。”转头对崔蘅音认真道,“阿音,此事多谢你。”
崔蘅音一直在偷瞧他们,被突如其来的“点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崔氏为人臣,本该如此。”
“起风了,早些回吧。”薛蕴容看着面前的小丫头,笑道,“过几日再见。”
目送驸马扶住公主上马车,马车渐渐离去,崔蘅音才回过神。
真是奇了,她想,莫非驸马真改了性子?本该如此!不然他如何能配得上这个位子。
公主这般好,离了他满天下好男儿都任她选,那个郑钰不就一直守着么?
*
窗外景色掠过,薛蕴容睨了一眼窥帘观街景的越承昀,兀的一句:“你心情倒好。”
“除了一害,自然好。”越承昀眼角带了点笑意,收起窗边的手,看向她,“怎么了?”
见他无所察觉的模样,薛蕴容心情无端生出说不出的烦闷:“没什么。”
过几日除夕宫宴,除了父皇照例宴请的几大世家外,便是康王妃与永嘉这般的亲眷,再然后便是宣平侯郑钰。
那日古怪惊梦后,她真有些不想见郑钰。
郑钰作为兄长自然无可指摘,薛蕴容也从未对他起过旁的心思。可看着她这几年与越承昀的婚姻不顺,郑钰反倒变了。
虽从未言明什么,可时常送来的金玉信件,令她对见他一事感到了负担。
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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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先前频繁的争吵中,她为拉拢寒门不曾动过与越承昀和离的心,现下就更不可能了。眼见越承昀越来越积极主动,似乎要将自己变成她手中的刀。若这柄刀能一直如此好用,想必前路会更快更顺。
又瞥了一眼越承昀,见他神色愉悦,心中不快。
但念着这几日他行事表现俱佳,也找不到无端发作的理由,忍了又忍还是咽下了,只开口道:“过几日除夕,让阿吟也来宫宴,人多热闹。”
越氏一族长居德州,只有越承昀兄妹二人来了建康,因此逢年过节,越府总是冷冷清清。从前与他关系不睦,除了新婚那年与越素吟接触过,往后竟再也没有了。
说完,薛蕴容索性闭目小憩,努力将烦乱的思绪抛之脑后。
“除夕宫宴?”
越承昀脸上的笑容一僵,斜倚窗边的身子渐渐正了。
那岂不是要见到郑钰?这几日与阿容独处时间愈发久了,他竟差点忘记这号人物!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公主府门前,薛蕴容揉了揉额角,没等越承昀,径自挑开车帘。
越承昀好似如梦初醒,急急拽住了她。
“郑钰会去吗?”
上下扫了一眼面色怪异的人,薛蕴容竟品出了一丝紧张。但下一刻又在心中否定了这个想法,紧张?不可能,先前他可是相当自负的人。
忍了一路的烦闷终是吐了出来:“你若不愿,大可不去。”
抛下这句,薛蕴容心中畅快了些。她知道越承昀不是这个意思,但自他转变后,她总忍不住时不时刺他两句。
*
后几日,平静无波。到了三十这日,公主府侍从正张罗着挂上彩绸、换了红灯笼。
薛蕴容妆点完毕,坐在正厅饮茶。撇去茶盏中的浮沫,浅饮了几口,耐心几乎告罄。
这都多久了,越承昀还不出来?再不来,她不如先行进宫。
她放下茶盏,在桌上磕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秋眠,你去瞧瞧,他一个大男人到底在捣鼓什么?”
门前终于传来女使的行礼声,秋眠暗道终于来了。
薛蕴容拧眉抬眸:“你究竟……”
视线霎时定住。
越承昀鲜少穿色彩鲜艳的衣衫,从初见起,他似乎格外偏爱墨青色。但此刻,来人一身朱红暗纹锦袍,发冠亦是从未见过的缀珠金冠,清润的眉目竟平添几分艳色。
见她看过来,弯了眼。
话到嘴边,又轻飘飘拐了弯,薛蕴容目光轻移:“嗯,走吧。”
秋眠暗中打量着越承昀,心道真是难得一见,驸马竟像开屏了。
10. 第 10 章
注意到薛蕴容目光飘移、神色变化,越承昀便知道这衣裳选对了。
廿六归府后,松闻便帮他打探夜宴时公主的装束。放在以往,公主府女使必定无人理会松闻。可回建康后,驸马与公主相处和谐,竟再也未出现过争执,府中人人都看在眼里,谁会不盼着主子琴瑟和鸣?
夜宴装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因此,当松闻寻到管衣饰的女使时,女使只是略作思考,便笑说:“夜宴时殿下当着红。”
松闻得到消息却犯了难,公子常穿的衣料中恐难有艳色。马不停蹄地告知越承昀,谁知他静了片刻,竟真从箱笼最下面翻出一块朱红织锦暗纹面料。
来不及多问,松闻当即去了建康有名的制衣铺,花了大价钱,才在三十这日午时堪堪完工。
从发冠到鞋子,一应衣饰都是新置办的,穿戴起来也并不繁琐。越承昀其实早已装饰齐整,可至于缘何拖到此刻……
半个时辰前——
眼瞧着时辰快到了,松闻忍不住再催了一番坐在镜前不动如山的公子:“公子,公主的女使已经来了几波了。您这早就好了,怎么还不走?”
别家都是小娘子临出府时忙于装扮,怎到了公子这里便反了呢。松闻想着,急得上火。
谁知越承昀倏地又凑近铜镜,踌躇片刻:“你说,我应效仿世家子弟敷粉么?”
“……”
身后的松闻像被夹了嘴,突然静了。
男子敷粉一事在时下较为流行,偶听女使谈论起,几乎都在夸赞那些郎君肤白如月,衣带飘香。
但公子一向对此最为不屑。松闻瞥了眼越承昀,心下腹诽,公子便是不敷粉也胜过那些郎君万千。
越承昀思忖片刻,终是歇了心思。他最后正了正金冠上的缀珠,拂去袖摆上并不存在的浮灰,去了正厅。
*
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行驶,路边已有百姓提前放了爆竹。烟尘滚滚,薛蕴容合了窗帘,爆竹声被隔在车外,声音闷闷的,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越承昀身上。
朱色锦缎衬得他肤色越发白净,清润的五官线条在颜色的映衬下反倒锐利起来。
薛蕴容不动声色地看了好几眼,越发觉得这匹缎子分外眼熟。
这时,马车停在崇应门外,门前候着的内侍前来掀帘。薛蕴容收回视线与思绪,跃下马车。
崇应门外马车寥寥,想必是来得晚了。
远远看见瑞福殿外宫灯高悬,薛蕴容有些着急,步调颇快,耳上缀着的金珠摇晃起来。
下一刻,手被握住。
越承昀几步追上她,手指从袍袖间穿过,紧紧扣住了她的手。察觉到挣脱之意,他兀自捏紧,稍稍用了点力往自己身边一拉:“陛下该等急了。”
薛蕴容闻言蹙眉,一句发问还未出口,就被力道拽着小跑起来。
无人的宫道上,裙裾像翻飞的蝴蝶。
临近瑞福殿门,里面传来模糊的人声,内侍推开殿门,蒙雾似的声音清晰起来。
殿内人的视线齐齐投向门前,掩在宽大衣袖间交握着的手心发烫,薛蕴容暗中用力,终于抽了出来。
二人衣袖堆叠,行动中轻微晃动,因此手部微小的动作几乎没人发觉。
殿内交谈声渐息,景元帝停下了与卢鸣的畅论。见二人进殿,笑容和煦,招手示意入座:“可算来了。”
听见这话,薛蕴容不着痕迹地瞪了身侧人一眼,抬头应道:“梳妆迟了些,让父皇与诸位久等了。”
越承昀面色怡然,朝景元帝行完礼,随着薛蕴容步入席位。
席对面,从二人进殿起,永嘉视线便黏在他们身上。
“许久未见阿姐与驸马,怎么好似真的和好了。”她眼睛瞪圆,惊叹道:“驸马好像真的变了许多,刚刚差点没认出来,和阿姐穿的还怪般配的。”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刻意相称的衣着,光凭样貌确实好一对璧人。
“上次在吴州,他那样闯进来,我都吓了一跳,钰表哥你还记得吗……”永嘉说着,自己反倒乐了,扭头看向隔壁席的郑钰。
还没等郑钰回应,永嘉便被康王妃扒了回去。
瞧着母亲警告的目光,永嘉住了嘴。
郑钰举杯的手停在唇边,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对面殷勤的人,手指愈发用力捏紧酒杯。直到景元帝笑言几句、歌舞上场,他才缓缓吐出两字:“作怪。”
仰头,将杯中的酒液一口饮下。
丝竹声中,薛蕴容第三次掩住瓷碟,拒绝了越承昀递来的鳌虾。目光制止他继续的行径,心道这人像剥上瘾了,竟一刻不停。
越承昀从善如流,从女使端着的铜盆中净了手,又开始琢磨着为她再添一份甜汤。
“不要。”薛蕴容见他又动作起来,手比大脑更快,直接摁住了他的手腕。
这边的手忙脚乱被座上的景元帝尽收眼底,他目露欣慰,向成柯瞥了一眼。
成柯了然,端着犀角壶来到越承昀案前:“驸马,这酒乃十年得酿的玉清酒,陛下特赏。”
越承昀谢恩后接过酒壶,搁在案边。
对面那道目光针扎似的如影随形,越承昀拿起茶盏,掩住了唇边的笑意。
酒过三巡,夜宴气氛亦至高潮。下首几位重臣纷纷举杯,对着皇帝说着吉祥话。
“愿陛下安康万岁,晋朝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和乐。”
“卢鸣,朕听闻你府上好事将近啊。待小公子降生,朕可要去讨一杯酒喝。”
……
君臣闲谈和乐中,越承昀案前投下一片暗影,郑钰提着酒杯来了。
“阿容,新岁安康。”
“兄长亦是如此。”薛蕴容浅笑回应。
越承昀亦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也接着道:“兄长新岁安康。”
听见此话,三人皆是一愣。
然而说出这话的人却依旧泰然自若,好似未曾察觉郑钰的僵硬,故作疑惑:“兄长莫非不想听我这般称呼?可我与阿容毕竟夫妻一体,她的兄长自然亦是我的兄长。”
说完,越承昀举起酒杯,倒了一壶玉清酒向郑钰施了一礼:“兄长莫怪。”
见郑钰未动,越承昀作恍然状,从他手中拿下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满,塞回他手中。
越承昀笑容满面,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举杯饮下玉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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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太得意。”
耳边传来极小但有力的声音。
越承昀眉心一跳,抬眸。
郑钰面色未改,玄色广袖随着他饮酒的动作而掠过高挺的鼻梁,只露出泛着冷色的眸子。
“我与阿容自小在一处长大,其中情谊岂是你能比的?若不是陛下授意,你以为你能在我面前得意几分?”
话音落下,饮尽杯中酒,郑钰放下衣袖,已恢复温和笑容,冲越承昀扬了扬空置的酒杯。
他欣赏着越承昀变换的神色。
郑钰轻描淡写的一句,越承昀确实难掩心中的嫉恨,他牙关紧咬,在郑钰冷冷的目光中倏而笑了。
他缓缓凑近郑钰,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但从今往后,只有我能始终陪在她身边。他日史书工笔,也只有我的名姓会刻在她名后,兄长安心。”
最后四个字声调拖得极长,看着郑钰紧绷的神色,越承昀收回尖刺,将酒杯放在桌案上。
下一瞬,在郑钰惊异的目光中,他身形晃了晃,手支住案边,露出几分醉意。
薛蕴容看着他耳垂通红,突然歪倒,下意识靠近撑住他脊背。
越承昀骨节泛白,顺势斜倚在薛蕴容肩上,卸了大半力道,连带她后退半步,跌坐在软垫上。
二人齐齐歪倒在地的动静略大,景元帝连忙侧头看过来,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注意力从肩头的重量移开,薛蕴容艰难回道:“他好像醉了。”
景元帝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倒是不错,玉清酒甚烈,只是没想到承昀是个一杯倒!”
“阿容……”越承昀脸色渐红,手胡乱去拽薛蕴容的手,低语喃喃。
众目睽睽下,薛蕴容只能按住他的手,蹙眉轻斥:“别乱动。”丝毫没顾上郑钰的脸色。
越素吟受邀亦在宫宴上,席位被安排在公主侧后方,自然将自家兄长的情态看得一清二楚。她呛咳着咽下茶水,惊愕非常:阿兄何时酒量这般差了,又何时变得、变得如此不在意脸面了?
而此刻“不体面”的驸马本人,鸦羽低垂,余光中瞥见郑钰铁青着脸离去,勾起了嘴角。
殿内炭盆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小了,宫宴也接近尾声。
为供贵人们欣赏,内侍在殿外点燃了烟花。一簇簇烟花伴着呲的引燃声窜入夜空,在晨晨暮色中炸起一朵朵璀璨花型。
景元帝扬手,众人亦步亦趋来到殿外。
永嘉跑得最快,便跳边招呼着薛蕴容二人:“阿姐,快来啊,待会儿定会放火树银花!”
然而案席这边,薛蕴容未动,只静静侧头望向窗外。
火树银花,是一种点燃了能绽开极大光束的烟花,制作工艺复杂,唯有盛大节日时才会点燃,正所谓“火树银花不夜天[1]”。
人群蜂拥至殿外,殿内猝然安静下来。
越承昀略正了身子,听着外面不息的引信点燃声,怔怔看着薛蕴容沉静的侧颜。
火树银花,难抵梅园小小烟花。
他动了动唇,攥着她的手发紧,几息后,终于开口。
“阿容,你还想再点一次烟花吗?”
11. 第 11 章
“阿容,你还想再点一次烟花吗?”
殿外火树银花一飞升空,在夜色中绽开,惊叹声连绵不绝。耳边响起越承昀略带迟疑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又饱含恳切的语调。
薛蕴容待火树银花的余烬熄灭,才缓缓偏过头。二人不过一息之隔,对各自眼底的情绪看的分明。
薛蕴容平静地看着他,未置一词。
对上薛蕴容自始至终保持清明的眸色,越承昀恍然明悟,她从一开始就明白他在装醉。
他慌了神,急于辩解,却被截住话头。
“我已不是那个能在小寒山肆意甩鞭的小女孩了。”她突然开口。
看着他越扣越紧的手指,薛蕴容耐心地一根根轻轻掰开,直到二人手心相离。
冷风从侧窗吹进,手心那一点残存的热意也飘走了。
薛蕴容轻轻捻起他的袖沿,织锦从手中滑过,她抬眸。神色淡漠:“就和这匹锦缎一样,失去的很难回来了。”
刚刚看着大小烟花争先奔向夜空的时候,她终于想起为何会觉得这匹缎子眼熟。
怀正十七年夏,暑气蒸人。
秋眠挑帘走进屋,见公主正抚着一匹朱红料子,咦了一声。
薛蕴容听见竹帘轻撞而出的声响,慌忙扭头,发现是秋眠后,又放松下来。
“殿下是在……为驸马筹备生辰礼?”
见她如此,还有什么难猜的,秋眠从脑中搜寻出公主前些时日便时常念叨的日子。
“殿下不是已经从陛下那讨来一副寂空大师的遗画了吗?”
抬头听见急促一声“嘘”,秋眠见公主紧张的神色,笑着掩了嘴。
“那个还不够。”薛蕴容难得流露出扭捏的神色,“我刚从父皇那回来,看见新进了这匹缎子,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但是我想学着试做一次,广阳姑母就是这么教我的……而且他穿红色好看,只是只见过那一回。”
广阳长公主,是景元帝的同胞妹妹,与驸马婚后数十年感情依旧如胶似漆,惹人艳羡。
“确实少见驸马穿亮色,平日里我见松闻和采买的女使都是要写青色墨色的衣裳。不过殿下亲手做的,驸马必定喜欢。”
“他敢不喜欢?这可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想法,连阿弟都没有过。”
听见提及太子,秋眠想起一事:“前几日小侯爷随信寄来了补药方子,我已交给宫中御医,若是可用这几日便可给太子殿下用上了。只是殿下给他回信了吗?”
薛蕴容指尖无意识摸索着锦缎,想起郑钰所写,面露难色:“他玩笑说他生辰将近,可我不知道到底送什么给他,便一直拖着未回,过些时日随信送去也没关系。”
……
酉时散值后,越承昀揣着在东市买的傀儡戏人偶回了府。路过东市时,恰好遇见傀儡戏小贩奋力吆喝。此物新奇,便想着带回来给薛蕴容玩个鲜。
临近正屋,交谈声越来越清晰,越承昀挑开竹帘的手顿住了。
“我哪有心思为他细选生辰礼,忙活另一个还来不及呢。”
他?另一个?
越承昀愣住,下意识将傀儡戏人偶塞进袖笼中。
听见秋眠叹了口气:“既是惊喜且要亲手做,殿下还是先将这衣料收起来吧,明日起先用旧布仔细练手便是。”
衣料?听到这,越承昀终是忍不住,推帘而入。
薛蕴容听见动静,极力将锦缎往身后藏。
朱红的锦缎,自己从不穿这种,他看见薛蕴容略显慌乱的神色,心往下坠。
想起成婚后自己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依我看,若不是陛下有意拉拢寒门,那公主定会与宣平侯成婚,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不好说呐。
不止是太常寺的同僚,就连街头茶馆也有人这般议论。身份上天差地别,可常被人拿来与郑钰作比,因此他格外在意,也知晓郑钰与他生辰相近。
“这是给我的吗?”须臾,他终于问出口。
“当然不是!”薛蕴容并未察觉异样,一心想着不能说漏嘴,“这是我要给自己制新衣的料子。”
“你何时爱上这种颜色了?”听见这番话,越承昀几乎咬着牙。
“谁说我不喜……”转瞬,薛蕴容终于听出不对劲,她拧眉起身,“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在离越承昀一步的地方站定,死死盯着他。
本应理智点,但这一刻,自卑、自抑与长期被拿来比较而格外敏感的自尊让他几乎昏了头,理智尽消,脱口便将心底的答案说了出来:“怕不是做成送给那位小侯爷的。”
巴掌带着厉风挥去,越承昀半边脸顿时红了。
“放肆!”没料到他会如此揣测,薛蕴容双手难以抑制地发抖,“你给我滚!”
新衣自然并未制成,未动一针的锦缎在他生辰当日随画一起摆上他的桌案。
那场莫名的争吵,当年她耿耿于怀。二人谁也没有先低头,而后随着朝局变化,起争执的次数更是越来越多,最初的这匹锦缎她竟渐渐淡忘了。
想到这,薛蕴容浅笑一声:“眼下能和谐相处,你能看出父皇苦心,我已知足。但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这桩婚姻源自她的一念起,从认出新科探花郎起,她明里暗里磨了父皇许久。恰好时局助她,父皇亦觉他可用,于是她抱着满心欢喜出嫁了。
然而时事易变,真心已冷,如今她只想尽力辅佐父皇,情之一字早已排在后位:“你也不必事事讨好,我非不讲情面之人,不会轻易和离。”
“可做与不做,是我的事。”沉默了半晌,甫一听见和离二字,他慌忙开口。
当年夺门而出时他已后悔口不择言,但昏头之下加上自负之心,他认定事实就是如此。直到那批锦缎与古画静静躺在他的桌案上。
他哑口无言,然彼时他们已在多日的冷淡中分居。
看着薛蕴容神色平和,越承昀浑身发麻,痛意传入四肢百骸。
“你别恼我,我只是不喜他。”不喜他前世出言挑衅,不喜他……与你相识那么多年。
他蜷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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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重新去够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仿佛能从中获得一丝力量。
“阿容,求你别推开我。”
哽着嗓子,低头的瞬间,泪珠砸在了薛蕴容手背,突如其来的滚烫让她一惊。
下一瞬,越承昀终是没忍住,倾身扣住她的肩,紧紧锁住了她。
他双臂似铁链,颤抖着,眼泪浸湿了薛蕴容的衣衫:“明日我们便去冀州。你信我,我真的全改了,你别不要我。”
“我没说……”薛蕴容的手悬在半空,放哪也不是,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可她不明白为什么。
“阿姐,阿姐!”薛淮敏在殿外看够了烟花,心中高兴,可环顾四周未见二人,便急急跑回了殿内。
这些时日,薛淮敏身体愈发康健,也能自己独自骑马沿着马场慢行了。
临到跟前,薛淮敏才发觉不对:“阿姐,姐夫怎么哭了?”
童言无忌,声量也未作遮掩。
紧随太子身后的几位大臣脚步一顿,面面相觑。
“他醉了。”对上薛淮敏天真的目光,薛蕴容艰难开口。
也许真的醉了吧,醉鬼最不讲逻辑,不是吗?
只要他真的听话,其余都随他吧。
又心软了,她想。
*
第二日是初一,自然无法立即动身去冀州。但此事宜早不宜迟,出发行程最最终定在正月初六这日,对外便称作公主要与驸马访游名山。
自除夕宫宴后,惊鹊惊奇地发现殿下与驸马之间似乎萦绕着一种微妙的气氛。二人之间仿佛有一根绳子,殿下不悦时,绳子便拉长,驸马亦会注意分寸。可若殿下并未及时表态……
“瞧什么呢。”秋眠一进院,便看见惊鹊扒着门边,“你如今已是公主身边正经的女官了,怎么还是如此毛躁。”
去岁廿九,惊鹊正式升职,从今往后与秋眠一样,都是公主的近身女使了。
“没什么。”惊鹊放下手,站直了身子,还是没忍住,“秋眠姐,明日殿下真的要与驸马一道?”
“蠢话。”秋眠睨了他一眼,“殿下自有打算,以后少提这种话。”
秋眠言语制止了她,心中却想到除夕夜驸马回府双目通红、泪痕未干的模样,心叹真是时事易变,有朝一日竟能看见驸马这般示弱。
“殿下出行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秋眠回神,催促道。她这几日忙于公主交代的年节备礼,公主身边的事宜尽数交给了惊鹊。
还未听到回应,屋内传来动静。
越承昀紧紧跟着薛蕴容走出来,口中念念有词:“阿容,我都收拾好行装了,绝无错漏,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秋眠讶然,扭头一看,惊鹊一副“你看,果然如此”的神情。
薛蕴容被他黏了许久,心道此人真会顺杆往上爬,给一个好脸色便灿烂。忍无可忍,终于站定回过头警告他:“越承昀!”
被点到名的人立刻站直了。
还真有根绳套在驸马脖子上,惊鹊觉得自己已洞悉一切。
12. 第 12 章
初春二月,回隆镇。
这里是冀州治下的一个小镇,离冀州重城邺城六十里,不是什么必经之路,也没有什么历史渊源,因此镇上客栈的住客始终未满。
福盈客栈是回隆镇最大的客栈,吃住一体,楼上住店,楼下饭堂。
堂倌得了清闲,斜倚在门边旁,眯着眼看着日头,从腰间摸了一把瓜子嗑着。
一边感叹生意少,一边和无所事事的跑堂唠嗑。
吹嘘间,瓜子壳飞出二里地。堂倌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突然间正了神色,将剩下的瓜子重新塞回腰间。
他在腰间挂布上仔细擦了擦手,神情紧张,对着来人小心打招呼。
“二位今儿回来这么早,要先提桶热水吗?”
得到了否定的回复后,他目送着这对夫妻走上楼梯,进了上房,舒了口气。
饭馆的跑堂前几日没来上工,见此情形,心生好奇:“这是何处来的贵人,你竟如此紧张?”
他边说边探头寻他们的身影,却被堂倌打了回去。
“少打听那些有的没的。”堂倌嘴上这般说,心里却不自觉回想起了对这对小夫妻的印象——仙姿玉貌、气质过人。
他在这个小镇待了那么久,便是镇上的富商刘太爷也没有这二人身上的这般气度。最奇怪的是,这天下竟还有夫婿主动为妻子献殷勤、擦桌椅的。
而那女郎面无表情眼神扫过他时,他竟有些瑟缩,更别提她一个眼神过去,那位郎君指哪打哪、事事妥帖的模样。
因此他断言,这二人,不,这女郎定是不好惹的主!
薛蕴容与越承昀是二月初二刚到的回隆镇,这里离李炳所在的邺城不远,亦不是重镇,方便他们歇脚与观察。
年前刚颁布的广泽令效果很一般,一些地方士族不愿将自己的利益分割出去,死死僵持甚至暗中阻挠,景元帝远在建康独木难支,若有地方士族扶持便好了。
而李炳出身赵郡李氏,李氏在北方一带颇有影响力,族中子弟众多。李炳又官至冀州太守、管理几座城池,是此番游说的最佳人选。若能得他相助,前路会好走得多。
只是她对李炳知之甚少,只能从百姓生活一窥这位李太守的为人与治下能力。
因此一路从建康北上,行至冀州境内时,薛蕴容便已留心观察百姓世情、留神探听只言片语。
从万寿村到回隆镇,中间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小地方,不难发现,这些冀州治下的村镇都有一个共通点——除了日常耕作外,家家户户凡有多余劳动力的,几乎都会做点生意糊口,规模远超其他地方。上至糕点珠花铺面,下至挑担售卖饴糖瓜果。
二人这日照常装作想要做生意盘点铺面的小夫妻,沿街打探了一番,直至中午回了客栈。
薛蕴容坐在榻边,有些疲乏,忽然闻到了豆腐的清新,半阖的眼睛睁开。
只见越承昀将一竹编容器从袖中掏出轻轻搁在桌上,自己默不作声打开,里面是依旧泛着热气的豆腐。
她霎时瞪大了双眼:“你何时买的?”
“冯阿婆主动拦住我送的。”他咧嘴一笑,露出明晃晃的八颗牙齿,“在你路过河堤时。”
越承昀自离开建康与薛蕴容一路独处后,话也多了,表情也更丰富了,谁还能看出他从前自持稳重的模样。
见薛蕴容神情中表露出的不赞同,忙又补充道:“但我偷偷留钱了。”
薛蕴容听完眉头稍解,错开视线,语气辨不出情绪:“你倒会讨老人家欢心。”
冯阿婆是这福盈客栈附近开豆腐铺子的,她做的豆腐在回隆镇远近闻名,晨起排队都要等上许久。可冯阿婆生意火爆,脾气更火爆,若有人抱怨几句队伍颇长被她听见,她横眉倒竖便与人理论,声音响的能传出二里地。
这样的脾性,排队买豆腐都不敢多嘴攀谈。
“我这般样貌本就很讨人喜欢。”他忽然凑近薛蕴容,似乎是为了展示他的好相貌。
因他突然凑到眼前、连他睫毛都数的一清二楚的薛蕴容:……
旋即,越承昀又面不改色地缩了回去。
这些时日,他已精准把握了与阿容之间的那根线,可谓张弛有度,总能在她真正恼之前立刻恢复正常。
他正色道:“我在巷口帮她扶过推车。”
那日天色已晚,薛蕴容在房中歇息,越承昀闲的没事出客栈溜达,在十几米外的后巷遇见了因满载黄豆的推车翻倒而束手无策的冯阿婆。
越承昀废了一会儿功夫,将漏洞的黄豆袋子尽数扎好,再帮她推回了豆腐铺,也没多话,就道了告辞。
谁知今日路过豆腐铺时,便被冯阿婆认出。年过五旬的老人家一把抓住他的手,飞快地朝他手里塞了块竹编容器装着的豆腐,便重新回了摊位。
速度之快,走在前面的薛蕴容并未察觉,越承昀哭笑不得。
他道完缘由,想起近日打探来的消息:“我听周边商贩说,冀州治下的市税颇低。”
想起这些时日的所见,薛蕴容点头。
哪怕是回龙镇这般的小村镇,沿街商铺或是流动摊子也比别州的多。
“之前便听父皇说过,在冀州做小生意比别处更自在。先前还不解为什么,但听卖柿饼的阿公说,冀州专为小贩搭建的廊房月租仅要百文,可比别处少了一半。”
说到这,她又想起别处听来的传闻,有些不确定:“不过,卢大人说李炳狡猾得很。”
也不只是怎样的狡猾,不过仅从当下世情看来,李炳还是十分在意民生的。
起码进入冀州境内,无论是村落还是小镇,百姓生活都秩序井然,谈及这位李太守,也甚少听见不好的言论。
薛蕴容稍稍定了定神,当即决定:“明日便出发去邺城。”
说完,她取了一旁搁在铜盆上的帕子,沾湿擦了擦手。
外面传来叩门声,秋眠隔门问:“殿下,该用饭了。”
听见此话,二人才发觉太阳高悬,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薛蕴容应声出门,越承昀紧随其后,还没忘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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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那块豆腐。
*
晚膳依旧是在客栈楼下用的。
越承昀提着豆腐拦住了堂倌:“你们这可还有新鲜的鲫鱼?”
堂倌看见竹编顿时明白了,点头伸手便要去接,谁知面前的郎君不仅没给,还想自己去后厨。
他愣了几秒,掩住震惊的神色,忙不迭带越承昀去了后厨。
薛蕴容坐在桌前,左等右等也不见越承昀人影,心中纳闷,递个食材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蹙眉望向同样心生疑惑的松闻,松闻慌忙起身,准备去问堂倌。
甫一转身,动作太急,差点与来人撞上。
越承昀端着木托皱眉避开他,一边嘴上说着冒冒失失,一边稳稳当当地将木托放在了桌上。
棕色陶碗中的鲫鱼豆腐汤正冒着热气,袅袅热气化作烟雾向上升腾。
秋眠惊叹一声打破了沉默:“驸马竟还会下厨 ?”
一边说着,自作主张给公主添了一碗。
指尖碰到滚烫的碗壁,薛蕴容才堪堪回神,她盯着雪白的汤汁没说话。
下一刻,越承昀在她右手边坐下,以为她忧心自己厨艺不佳、难以入口,解释道:“我从小就帮着长辈下厨,这点水平还是有的。”
虽是认真解释,但语气中仍是掩饰不住的自骄。
薛蕴容按捺下心中的震惊,终于抬眼看他:“谁问你这些了。”
语气不算和气,但他也不恼。看着她搅动鱼汤,小心尝了一口,笑得满足。
自成婚起,总有人将他与郑钰作比,而三年婚姻生活里,他总觉得阿容好像透过他在看别人。
他心中发慌,前世只会用争吵掩饰内心的不安,可重来一世后,他恍然觉悟,自己理应做出改变,将从前自己最看重的抛下,改掉自负清高的性子。
哪怕她心中真的另有他人又如何?旁人言君子远庖厨,他偏洗手作羹汤。假以时日,这份特别总能在阿容心中占一席之地。
饭毕上楼,越承昀有意无意问道:“阿容,你觉得汤羹味道如何,若得你一声赞,我以后自当天天做。”
“若我说不好,你当如何?”薛蕴容脚步不停,故意道。
越承昀脚步微顿,下一瞬又紧紧跟上,语气认真:“那我自当多加努力、以待精进。”
*
漳河边的垂柳冒出新芽,一辆形制普通的青布盖马车踏着城郊的黄沙驶向邺城。
进城的队伍颇长,等了许久也未见挪动,反倒隐隐传来斥骂与打斗声。
薛蕴容掀开车帘,却看不清发生了何事。
一位挑着担子的货郎恰好从城中出来,途径马车时,薛蕴容叫住了他。
“打搅老伯,敢问前方为何拥堵?”
却见他神情见怪不怪,脱口便道:“女郎外地来的吧,这李家大郎又逮住了想要出城的李三郎,那李三郎正挨着揍呢!”
赵郡李氏李三郎,那不是?车内几人面露惊疑。
那不是那个被宠坏的纨绔子吗?
13. 第 13 章
“年前那事过后,原以为你改了,可没多久你竟又故态复萌,你、你如何对得起阿母,又如何对得起李氏?”
队伍缓缓向前挪动,马车渐渐靠近城门前的李氏兄弟,人声也愈发清晰。
薛蕴容悄悄挑开车帘一角,含混的回应声伴着风声传入耳畔。
“反正李家还有你啊,我如何又有何所谓,连老头子都不管我,你管我做什么!”
一个身穿黄色锦袍、吊梢眼的青年满不在乎地拂开了按在肩上的手。
他面前的青年被这句惹怒,清淡的五官微微扭曲,正欲开口,又被李三郎扬声截断:“兄弟又如何,你李二走你的阳关道,好生奉承你的好叔父,何必拦我走独木桥?”
薛蕴容微微眯起了眼,大致捋清了这二人对话中的人与事。
赵郡李氏李中丞一脉到景元帝这一朝,已不复从前的枝繁叶茂。不算上旁支,竟只有四房。长房二房身体欠佳、未走仕途;三房李烨天资平庸勉励为官,靠着家族荫补在邺城得了个长史的差事,在李炳手下安稳度日;而四房好读书、善读书,将家族势力借用到了极致,此人便是李炳。
因此赵郡李氏的实际带头人是李炳,他的几位兄长毫无疑义。
而此刻在城门前争吵的二人便是三房二子,李炳是他们的亲叔父。
李三郎飞扬跋扈不听劝阻,李三夫人为此以泪洗面。李二郎努力读书希冀能继承衣钵,半是怒李三不争,半是嫌他坏了李氏名声,时常阻拦他以免又干出惊天骇地的大事。
“我不就是想出城,你这也要拦我,李二你真是不可理喻,到底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李三郎嫌兄长处处约束、步步紧逼,恨恨道。
没等李三郎开口,他眼珠转了一圈,锁定在左手侧一个低着头的仆从,静了两秒,一脚踹上仆从。
动作之快、力道之大,那人猝不及防被踹入路中间、薛蕴容一行人的马车前。
马猝然受惊,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踩上那人。
车厢内因此颠簸,薛蕴容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事发紧急,一时间没有能抓稳的东西,眼看着后脑勺将撞向侧窗框沿。
下一瞬,意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青竹的气息将她全身包裹住,越承昀倾身靠近拥住她,迅速将手垫在她脑后,自己的手却重重磕上窗角,随着马车稳住,手背又顺着窗角凸起向上一拉,血顿时沁了出来。
帘外松闻和秋眠及时勒住缰绳,将惊马死死向左拽,堪堪避开了地上的人。
一系列变故快如闪电,李二郎青着脸,勉力站定。他看了一眼面前形制普通的马车,寻常人家都可用得,瞬间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朝车内拜了一揖:“对不住,家弟顽劣,让你们受惊了。在下出身李氏,若有需要,李氏定当补偿。”
嘴上确实在认真道歉,可言语间难□□露出了上位者的轻慢之意。
一旁的始作俑者李三郎却毫无愧疚之意,嗤笑一声。
眼前的马车如此朴素,无一处奢华之处,定非富裕之人。刚刚那一脚他就是故意的,无权无势之人受伤了也只能咽下这哑巴亏。
然而车内始终没有回应,李二郎皱了皱眉,道着“冒犯了”,竟径直上前掀帘,松闻阻拦未及。
车帘被粗暴掀起,从他的角度,只能看清车内坐着一男一女。男子面色冰冷,侧身挡在女子身前,女子只能看清略显凌乱的发髻。
是没见过的生面孔,应当是一对夫妻。李二郎忖度着马车中人的身份,又客气地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三郎跟着探头看了一眼,依稀瞧见里头有一美貌女子,习惯性的吹了个口哨。
“李氏真是好教养。”越承昀面露讥诮,盯着李二郎,让人辨不出是在说他,还是在说乖张的李三郎。
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李二郎霎时变了脸色。
“且不提恶意踹人使路人马惊是何意,阁下未经允许贸然掀车帘又是何意?”越承昀似笑非笑。
李二郎定睛细细看了此人一番,只觉气度凛然,不似普通人,敛了神色稍显恭谨:“在下李津,敢问阁下是?”
“好大的胆子!”回应从车内后方传来。
薛蕴容平了气息,冷然开口,眸光扫过越承昀手背上因撞击而产生的红痕与伤口,眼神愈发带着冷意。
“旧闻赵郡李氏子跋扈张狂、言行不端,本宫今日初来邺城总算得见,回去倒是可与父皇再多说几句,赵郡李氏好大的派头。”
李二郎闻言悚然一惊。
*
午时二刻,李二郎和仆从半绑着李三郎回了府。
李三夫人听见长子转述,顿感如遭雷劈,悲从中来,手帕掖着眼角,只呜呜哭着:“你可知会了你父亲?得罪了公主,这可怎么是好……”
听见长子言及其父即刻回府,呜咽声更大了,哭着拍打着小儿子:“你真是一日都不让我省心!”
不多时,李烨带着怒气回府,看见不着调的李三郎怒不可遏,当即命人捆了他用藤条抽三十鞭,再送去官驿给公主赔罪。
一听三十鞭,李三夫人几乎快要昏过去,拉着丈夫的胳膊哭求道:“郎主,三十鞭未免也太重了,三郎也是你儿子啊。怎么能三十鞭,二十也行啊……”
一向软脾气的李烨却在此刻硬气起来,痛声拒绝:“你当我想吗?可若处理不当,公主不满,难道还要让老四再替三郎收拾烂摊子吗?”
李三郎被仆从按在长凳上捆住时,嘴中一点没停:“她说是公主便是了?我看不过是个有几分美色的小娘子,胆大包天还敢假冒公主!”藤条抽上他时,他仍仰头嘴硬。
“堵上他的嘴。”李烨神情紧张,见长子确认点头,连忙命仆从行动,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长子从不作假,定是见了信物。何况他刚刚匆匆下值回府,也听说官驿来人了,眼下并无官差到的谕令,除了公主还能有谁?!
*
没有理会愣在城门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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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子,一行人进城后行至官驿安顿好。越承昀神色轻松,张罗着午膳一事,松闻依言出去安排了。
薛蕴容瞥见他手上的红痕与伤口略略皱眉,抿着唇看向秋眠。
秋眠心领神会,翻出药箱提醒驸马:“驸马,手上该上些药。”
收到提醒,越承昀才隐隐感觉到手背传来的刺痛,低头看了一眼,一道两寸长的擦伤口子微微渗血,只是中间划得深,看着吓人。但秋眠对他从不作公主授意以外的事,想到这,他心中更加松快。
接过清水与金疮药,他突然神色一动,左手微微一抖,水竟倒歪了,洒了一半在地上,一派忍痛不支的模样。
无言的氛围中,薛蕴容忍了又忍,终于从他手中夺过东西,冷声道:“坐好。”
听见此话,越承昀弯了眼睛,依言乖顺坐在她面前,朝她伸出了受伤的右手。
薛蕴容心中叹气,手上动作却带着无名的怒气,动作不甚轻柔。先用清水冲洗伤口,见擦伤不再渗血,当机立断取来纱布擦拭干。
正欲上药时,听见越承昀突兀嘶了一声。
她不语抬眸,只见越承昀眼神无辜,甚至还透着几分可怜的意味:“阿容,你轻点。”
虽没有回复,但想到他是为护自己而伤,薛蕴容手上的动作还是不自觉轻了点。她细细将药粉均匀铺上伤口,扯了段纱布裹好,最后重新将药瓶塞回越承昀手中,眉目中传达着“只此一次”的意味。
摸着手中光洁的瓷瓶,看着缚在右手上的白纱,他晃了晃,笑道:“倒也不亏。”
安排好午膳的松闻推门而入,刚好听见这句,不明所以地瞪起眼睛,受伤不亏?这是什么道理。
“是不亏。”破天荒的,薛蕴容顺着话接了下去,她擦去手上的水迹,倏而笑道,“李府很快便应来人了,你这伤不亏,是很好的借口。”
她放下微湿的擦手帕,目光扫过秋眠与松闻,最后定在越承昀脸上:“都知道该如何做了吧。”她故意没按他想要的话中意思走,眼中久违地闪烁着狡黠的光。
秋眠果断应声,拉着还有些懵的松闻出去了:“我们先去看看午膳,稍后送上来。”
屋内又只剩他们二人。
越承昀回顾着她刚刚的神色,神色怡然,发出轻叹:“确实不亏,我……很荣幸。”
果然不多时,秋眠便前来禀报。
“殿下,李府来人了。”
“都有谁?”薛蕴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刚刚官驿外街道上动静可不小。
“李长史、李二郎和……被捆着的李三郎。”
秋眠想起李三郎衣衫被抽破、血迹渗出的惨淡模样,心道李烨倒真的舍得下。
“不见。”
她耐心地敲着桌案,片刻后继续道:“就说驸马伤势不轻,本宫甚怒。”
瞥了一眼越承昀裹好的右手,真是很好的理由。
“再等等,不急。”
“最后李炳定会亲自前来。”
14. 第 14 章
二月初九,邺城太守府。
仆从最后一次仔细清扫着庭院、擦拭摆设,后厨也忙活起来。
李烨站在廊下搓着手,神情紧张,语气中带着窘意,看向一旁不动如山的弟弟,又一次问道:“公主当真今日愿意来?”
李炳抚着下巴上的一撮胡须,缓缓安抚焦急的三哥:“公主为君,为君者重诺,必会准时赴约。”他思索片刻,又叮嘱道,“今日切勿让三郎再乱说话。”
见自家弟弟如此确信的语气,李烨心中安定了些。
昨日过午,他提着被藤条抽的说不出话的小儿子前往官驿求见公主,不出所料地吃了闭门羹。虽心有准备,可公主身边的女使毫无保留的话令他尤为心焦。
她说:“殿下分外心忧驸马,无暇见大人,大人请回吧。”说完,还愤恨地瞥了一眼李三郎。
那女使的话犹如带着厉风的耳光,毫无保留地扇了过来。晋朝谁人不知公主与驸马情感算不上和睦,连冀州茶楼偶尔还能听见偷摸编排的话本子,女使这句是摆明了公主生了大气!
在官驿门外纠结了一刻钟,李烨终于狠下心差人将此事告知了李炳,心里却想着又要拉下老脸请弟弟帮忙了。
李炳站在廊下看仆从来来往往,心中却没有李烨那般忐忑,他摸着胡须若有所思。
*
马车还没到太守府门前,薛蕴容挑开车帘一角,刚好看见李氏一行人已在门口候着了。她将车帘甩下,瞥了一眼身侧人的右手:“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吧。”
被点到名的的越承昀将右手的袖子向上提了提,露出精心包扎的右手,但笑不语。
白纱覆盖的范围已远超伤口大小,一看好似伤口严重——今日出门前,他特意重新包扎了。
不多时,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太守府门前。
李炳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微臣冀州太守李氏炳恭迎公主。”
李氏一干人等跟着朝马车俯身行礼。
然而马车内并未立即传出动静,李烨不免又开始发慌。身后的李二郎看着这辆青布盖马车,心中也不自在起来。
李炳拦住了身侧欲开口的三哥,再次对着车内开口::“赵郡李氏恭迎公主、驸马。”
车内终于传来动静,越承昀用右手挑帘而出,以至于在外候着的人对他手上的白纱看得一清二楚。他无视众人的目光,跃下车辕,转身朝车内伸去胳膊。
李氏众人屏息中,薛蕴容指尖搭上驸马的手臂,裙摆擦过车辕发出簌簌声响。落地后,她收回手,对着李炳略一颔首::“李大人。”
李炳再施一礼,侧身让出一条道,抬手指引道:“殿下请。”
这座太守府已有些年头,李炳上任后只简单翻新了一遍。
穿过庭院,两侧分别是菜畦和药圃,见有贵人来访,整理庭院的女使与侍从纷纷停下动作行礼。
前堂不过三楹,廊下铺着竹席,几个陶瓶点缀其间,显得分外简朴,唯有几盏琉璃灯稍符李炳身份。
薛蕴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看见拐角处悬挂的字画终于开口道:“李大人好雅兴。”
李炳顺着目光看去:“不敢,这是小侄去年所赠,书卷字画皆是他所选,微臣不大懂这些,只觉得有趣。”他侧过身,露出身后的李二郎,意有所指。
薛蕴容顺着扫了一眼刻意保持镇定的李二郎,没作声,心道李炳真是毫无保留地随时随地举荐自己的后辈。只是不知这位李二郎,担不担的起李氏衣钵。
一路引着众人来到临水小轩,凉菜已摆好,仆从敛目静立,只待主人命令。
水流缓缓流过石壁,众人纷纷入座。
甫一坐下,李烨终是按捺不住,忍了一路的嘴还是打开了:“殿下息怒,昨日微臣已好生教训了一番三郎。”
他忐忑觑着公主脸色,然而薛蕴容垂眸摆弄着衣裙,似乎并未听清,自然也未给回应。
李烨硬着头皮继续道:“此前种种,往后绝不再犯。”言罢,他又扣着李三郎道歉。
不情不愿的认错声入耳,薛蕴容这才抬头缓缓注视着这对神态各异的父子。视线扫过李三郎略带不忿的表情,忽然讥笑道:“李三郎真是好大的气性。”
未理会李烨骤变的神色,她继续道:“去岁本宫远在吴州,亦听说一件事,想与诸位一同分享。说是一位世家子弟,闹市纵马踢翻多处摊位,处理结果自然是好的。只是可能受害者都是普通百姓,那世家子肆无忌惮无所畏惧,没多久便故态复萌。”
低头浅浅饮了一口盏中新烹的茶,她挑眉看向李炳:“本宫觉得,许是罚的不够重,那人并未吃到真教训,想必承诺的不会再犯也不会实现。李大人你觉得呢?”
听出薛蕴容话中之意的李三郎慌乱开口:“叔父!”
昨日他真是被打怕了,怎么还不够?
若真被带走禁足、严加看管,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想到这,他真的后怕了。一声一声叔父唤的颇为急切。
见李炳并未理会他,李三郎这才对着薛蕴容跪下,终于带着一丝真心实意连声认错。
毕竟是自己看大的幼子,李烨心有不忍,还欲求情,一声“殿下”还未叫出,不远处一声轻咳打断了他。
越承昀举起右手掩唇,发出几声咳嗽声,裹成粽子的右手分外明显。
李烨见状一噎,心虚起来,心道这伤是有多重,愧疚之下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李炳沉吟片刻,无视了李三郎一声又一声的叔父,向薛蕴容承诺道:“微臣保证,日后定会严加看管三郎,保证他改了陋习、绝不再犯。”
话音刚落,他朝身侧仆从做了一个手势,李三郎便被仆从半挟着离场了。
无视他的哭嚎,李炳神色如常,宴席继续进行着,似乎刚刚的波折并未发生,席间也并未少了一个人。
直到传来一声呜咽,李三夫人失态捂住嘴。见众人视线扫过去,又低下头,小声言说自己突然身体不适,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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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告退了。
薛蕴容收回视线,若是始终无法狠下心,那李三郎只会更加无法无天,不若她今日便替李氏来做这个恶人。
手中的汤羹被搅得有些凉了,她放下银匙,搁在案边发出一声清响。
幼子被带走,夫人难忍情绪时态离席,那头李烨是再也不敢与公主交谈了,但仍想缓和气氛,在皇室面前落个好。
于是他仔细留意着驸马,倒觉得他寡言温和,不似公主一般锐利。思索片刻,鼓起勇气举杯问候:“听闻越驸马是德州人,德州可是风景秀丽之地,也难怪驸马仪表堂堂、品貌非凡。微臣有一远方表亲,正在德州任职,若驸马家中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
李炳极力思索着,搜肠刮肚半天,才憋出这几句话示好。
越承昀听他说完,放下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道:“越某家中一切都好,只是门第不显,怕是要辜负李长史好意了。”
话虽客套,可李烨越听越不对劲,思虑半天,瞥见他手上的白纱,恍然道:“微臣府上有上好的上药,这就给越驸马送来。犬子冒犯、冒犯了……”
他擦着汗,扭头吩咐仆从,却被越承昀软绵绵地顶了回来:“长史安心,越某有公主照拂,自是无碍,您那些伤药还是多给小郎君备着吧。”
这李烨,倒还真是……越承昀又斟了一杯茶,不着痕迹地与薛蕴容对视。
倒还真是心思简单,薛蕴容想。
“若李三郎日日如此,无人严加约束,李长史认为,会如何?”薛蕴容骤然发问。
未等李烨答复,她又追问道:“赵郡李氏,百年威名。高祖皇帝时便时常倚重,可这份倚重也得族中有才可用才是。若是陛下需要,家族声名自会更加显著;可若族中子弟多行祸乱之事,家族荣光怕是也该到头了。李长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炳心下发虚,仍以为薛蕴容在提点幼子一事,头顶冒汗,连声道是。
一旁的李二郎已隐约听出不对,但不知如何提醒父亲,只能扭头向叔父投去求助的目光。
“李太守,你说,本宫说的对不对?”
薛蕴容微笑着,突然看向下首已沉默了许久的李炳。
李炳半耷拉着的眼皮抬起,眼中意味不明。他视线扫过神态自得的驸马,最后落在似笑非笑的公主身上:“殿下说笑了,赵郡李氏自然事事为天家着想。”
他避开了回复是与不是,仅仅表达了李氏百年来一贯的立场。
但薛蕴容知晓他听懂了。
“门阀林立、子弟跋扈,不止是寒门,百姓更难以落得好。若各大士族都能像李太守一般懂得规训族人、体恤他人,想必父皇也会好做得多。”
话头几乎已经挑明,薛蕴容起身,扫过仍不明所以的李烨、以及面露忧色的李二郎:“本宫观李氏二郎颇有太守昔日风范,想必他日定能为我朝继续效力。”
“李太守治下甚严,定会给本宫一个满意的答复,告辞。”
15. 第 15 章
“李炳十有八九会答应。”
上了马车,越承昀回顾着宴中诸事,肯定道。
“他有想要的,我也有想要的,且等着吧。”薛蕴容眸中闪着光,“恩威并施、宽严相济,都是父皇教我的,今日用上了。”
想到此事将成,她神色松快起来,嘴角也不自觉上扬。
暖融的春风从并未紧闭的车窗漏了进来,伴着午后街头零碎的交谈声。薛蕴容细细听了一会儿,感受着难得的愉悦与惬意。忽然发觉,车内已静了一会儿。
越承昀眼眸中带着怀念静静地看着她,上次见阿容笑是是什么时候呢。
原本她也是个爱笑的姑娘。
幸好,老天又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能让他得以再一次参与她的理想。
“你笑什么?”
原来无意识中,自己也笑了么,越承昀指腹压过嘴角。他对上薛蕴容的眼睛,郑重道:“我很高兴,高兴你终于重新信任我了。”
官驿外传来马嘶声时,秋眠正辞别前来送信的信使,捏着从建康来的信出门迎上马车。
薛蕴容从车帘内探出身,就见秋眠迎上前对她欣喜道:“殿下,建康来信了。”
听见来信,她疑惑了一瞬:“是父皇,还是阿弟?”这两种可能都让她欣喜万分,旋即快步跳下车辕,从秋眠手中接过信件。
“我也不知,但信是从宫内发出的,想必是陛下与小殿下了。”
秋眠面带笑意,他们一行人离开建康已有月余,以殿下的性子,思念亲人是必然的。
“父皇说阿弟身子已养好了,前些日子马术也进步了,他便给阿弟找了新的武师傅。”薛蕴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件,看清内容后几乎要喜极而泣,“阿弟说待我们回建康,他要和我比试骑马。”
她继续读着,越承昀听着也笑了。
情绪激动下,贴着这张信纸的另一封信滑落在地。
越承昀笑着俯身捡起,目光却在看见右下角落款时凝住,手指微微攥紧了边角。
“怎么了,掉了什么?”薛蕴容完全没发觉还有第二封信,见越承昀去捡才意识到,可他却像木偶般僵在原地。
偏头去看,越承昀才如惊醒般松开手指,将一角已被捏得皱巴巴的信件递给她。
薛蕴容心有疑惑,接过信件正欲打开,却突然被一道力道拦住了动作。
越承昀正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你能不能不要打开……”越承昀的语气近乎乞求,须臾又意识到言语过分不合理,自嘲地松开手指,低声道:“是郑钰的信。”
听见名字,薛蕴容拆信的动作一顿,只是一息间,又继续动作。她展开信件看了一会儿,神色松动,将信收好。
“他写了什么?”
越承昀留意到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笑意,顿感不妙,急急开口。
“酒。”
“什么?”他一时间没明白。
“杜康酒。”
邺城离盛产美酒杜康的洛阳极近,郑钰来信想让她带几坛回去。
听见此话,越承昀没有松一口气,心中反倒更加恼恨。
郑钰若是真心想要,为何在建康时不提?明明都知道他们要来邺城,竟然掐着时间寄信,难道怕阿容忘了他于是刻意来信刷存在感么?
可恨!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事需要解忧?这般做戏给谁看呢。
心中已是万般变化,几乎要难以维持如常面色。他闭了闭眼,似想到了什么,转瞬间嘴角又挂上笑意:“要带几坛回去?没想到郑钰如此爱酒,倒不像我,滴酒不沾。”
拙劣的话术,他想,可他偏要说。他已和从前截然不同,与其憋着做哑巴,不如一吐为快:“不若让我给他好好挑几坛,我一定仔细挑选好酒。”
“随你。”薛蕴容心情好极了,此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多想便同意了。
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真正的大事且待明日。
*
入夜后的官驿格外安静,偶有鸟雀经过,在窗外叽喳叫唤两声又飞走。
越承昀向来眠浅,半梦半醒间,感觉屋内传来似有若无的啜泣声,绵绵不绝声声入耳。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声音竟是从身侧发出的。
官驿的床不大,二人虽同榻,中间还是空了一截。
薛蕴容背对着他,缩在墙边。
屋内漆黑,帐中更是昏暗,他挑起帷幔一角,月光洒进来。
借着那道月光,越承昀俯身靠近她,又听见零碎的几声啜泣。
“母后,母后别走……”
月光照进帐内,薛蕴容脸上的泪痕未干,新的泪珠又顺着滚落。
“我今日和女师学了新画,我很乖的……母后你别走!”
最后一声堪称凄厉,揪住被子的手骤然扬起,在空中胡乱挥着,好像在努力抓住什么。
眼见着乱抓的手将要打在墙上,越承昀一把攥住那只乱动的手,这才发现,她仍在梦中。
下一瞬,薛蕴容浑身发抖,哭声越来越急促。
“阿容!”
越承昀慌了神,急急唤她,箍住她又欲乱动的手臂,反手托着她的背往怀中一带,他终于看清了她的神色。
脸色惨白,汗珠顺着耳边滑落,源源不断的泪珠从紧闭的双眼中涌出,她痛苦地皱眉呓语:“不要走,我只有你们了,别抛下我……”
“阿容,醒醒!”
疑是噩梦,可听到后面又觉得不像,着急将她唤醒,空着的手轻拍着她的肩背。
许久,薛蕴容终于从失重般的梦境中睁开眼。
她微张着嘴,像是溺水之人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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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喘着气,视线呆呆地凝在空中。
“怎么了,是做噩梦了么?”
越承昀手指抚过她湿润的眼角,想替她擦去眼泪。下一瞬又一颗豆大的泪珠重重砸在他的手背。
他已察觉到不对,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恐的模样,更未见过她如此伤心欲绝的模样,就好像一只被抛弃的受伤小兽。只得继续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别怕。”
转念又忧心黑暗放大她的伤心,起身道:“我去拿个火折子点盏灯,别怕。”
说完,他掀开被角,正欲下榻,衣服却被揪住。
“你别走。”
薛蕴容终于开口,嘶哑的声音在沉寂的夜中格外清晰。见他愣住,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不要点灯,你别走。”
她又一次做了那个从母后离世后就常做的噩梦。
梦中她看着母后、父皇、阿弟一个个离去,徒留她一人在雪白的荒原中。那样孤寂,那样寒冷。
十一岁那年冬天,母后意外难产。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女使端着血水不停地往返于寝殿内外,医官来回穿梭,她害怕极了。即使一夜未眠困顿极了,也不敢合上眼,好怕下一刻母后就消失在眼前。
但好在,最后母子平安。
然而十二岁那年冬天,母后得了风寒,医治了许久都未有起色,医官叹着气和父皇交代着什么。她天真地以为,母后仍会好起来,就像春天总会到来。
可是没等到春天花开,母后就抛下她了。
她记得母后温暖的手,记得她留念的目光。
清安宫那样大,那样冷,可她的家人却又少了一个。
此后阿弟更是缠绵病榻、汤药不断,看着孱弱的弟弟与日渐苍老的父皇,她深怕又失去什么。可作为皇帝长女,她决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太过脆弱。于是时日渐长,这份被深压心底的恐惧化作了梦魇,时不时出现侵扰着她。
与越承昀成婚时,满心欢喜的她想着,多了一个家人,真好。婚后半年,她竟再未做过这种梦。
可好景不长,后来他们频繁争吵,直至别院而居。那种得而又失的心情又起,反反复复,于是又开始了不息的噩梦。
……
此刻她紧紧揪住越承昀的衣角,泪珠无声滑落,她心想,就任性这一次吧。
越承昀的衣襟渐渐湿了,他没说话,环着的手臂扣紧了几分。
看样子,阿容似乎不是第一次这般了,可自己却分毫不知。
是何时开始的呢?是与先皇后的薨逝有关吗?为何会这般?
诸多疑虑齐齐涌上心头,他咬紧了牙关,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想必此刻,阿容也是不愿开口的。
他轻拍着薛蕴容的小臂,喃喃道:“别怕,这次我不会离开了。”
长夜寂寂,直至天明。
16. 第 16 章
辰时已至,鸟雀纷纷跃上枝头。
邺城街道上人来人往、摊贩云集,热闹极了,而官驿中却是一反常态的安静。
一楼堂下无人,秋眠站在官驿廊下打量着天色,正疑惑着公主与驸马怎么还未下楼时,外街来了个仆从。
那人径直走向她,作了一揖:“见过娘子,我为李太守府上小仆。太守府昨晚新得了一幅顾氏字画,甚是难得,听闻公主与驸马亦是惜才之人,故我们大人欲请公主与驸马过府一观。”
惜才之人?秋眠捕捉到了仆从话中的关键,神色一动。
应答后与他作别,得了想要的消息,秋眠兴冲冲上楼,却在寂静中在屋门外停住脚。
侧耳细听,屋内静悄悄的,犹豫片刻,她轻叩门扉、小声问道:“殿下起了吗?”
下一刻,屋门从内被打开,越承昀站在门后,朝她点点头。
秋眠连忙迈入屋内,然而刚进屋,她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薛蕴容倚在榻上,红肿着眼睛,正用热帕子仔细掖着。见她靠近,神色懒懒。
见此情景,似想到了什么,秋眠脸色一变:“殿下难道又梦见……”
刚起了个头,她忽然意识到驸马仍在屋内,于是又住了嘴,转而从薛蕴容手中接过帕子,小心按在了眼睛上。
果然从前便多次这般了,越承昀离得不远,自然听出了秋眠的欲言又止,掩住神情中的忧色,心中暗暗记下了此事。
她不愿多说,那自己多加留意便是。
现今,毕竟已与从前截然不同了,他有信心。
“殿下,李太守府上来人了。”秋眠将帕子重新浸入水中,拧干了后又给她敷上,“他邀您与驸马午后至府上,说得了新奇字画,想要借花献佛。”
“我知晓了。”
听见这个消息,薛蕴容心中那点郁气顿时消了一半。
秋眠说完,屋内重新静下来,她仔细看着自家公主不算好的脸色,面露忧色,声音极低:“殿下无碍吗?”
对上她担忧的眼神,薛蕴容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又敷了一会儿,眼睛已不大看得出红肿的痕迹,秋眠转身将帕子搁在铜架上。
薛蕴容转而起身坐在铜镜前,垂眸任由秋眠为她梳妆。
出了这道门,她会收起所有的脆弱,会变成外人面前那个永远冷静沉着的宜阳公主。
*
太守府内,仆从照旧例做着各自分内的事,全然不似前一日喧闹。李津与李炳二人站在远门内,他看着面色凝重的李炳,迟疑道:“叔父,我们当真要……”
李炳抬手止住了他的未尽之语,长叹一声:“二郎,固守己见不是长远之计。”
哪怕当今陛下一时未成,以公主的性子,加上他们一手教养的小太子,世家被推翻、寒门渐渐被扶起,甚至最后天下无门阀是早晚的事。
“如今只是要行平衡之道,我们李氏不如卖天家一个好,还能得一时好处。二郎啊,日子还长着呢,得往远处看啊。”
仆从来报公主车架已至,二人停下了交谈,出府门迎接。
前堂不过三楹,席间摆了几张素屏,角落的兰草显得屋子愈发清雅。
茶水已续了三回,李炳仍未进入正题。若不是这间屋子中还有李二郎在侧,倒像是真的只是为请他们赏字画似的。
“……此画是小侄精心搜寻所得,愿献于殿下。”
终于,李炳按住卷轴,讲出了那句话。
他拉住李津,正式将他推出介绍给薛蕴容:“小侄李氏二郎李津,是赵郡李氏最出色的子弟。”
被牵引出的李津正了神色,恭敬地朝薛蕴容作了一揖:“李津见过殿下。”
不卑不亢,只是眼神中略带紧张,想必是仍对那日邺城城门外一事心有余悸。
傲气有余、胆色不足,文才不得而知,但得李炳作保,想来也不会差,日后试一试便知。薛蕴容指尖划过字画,静静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李大人,这便是你所求吗?”
一旁的李炳表情未动,略显浑浊的眼透出一丝锐利的光,他藏于袖中的手紧了紧,随即俯身行礼,郑重道:“除此一事,微臣别无所求。”
他深知,自陛下决议开科举后,世家就已渐渐失去优势。天下有才之人众多,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不过是受祖辈荫庇、占了先机。若资源均等,大部分不思进取、甚至糜烂度日的子弟根本没机会爬至高位。
而自己,也不过是占了官位的优势——冀州下管辖城池众多,其中不乏交通要地。可他一人身居高位又有何用?赵郡李氏这些年越发没落,族中子弟竟没一个能看,除了二郎李津。
想到这,李炳在心中叹了口气。
无人可用啊,只能尽力护一护他了。李氏还能走多远,且看造化了。
“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他深深低下头,双手相抵,举过头顶,向西南行礼。
“父皇任人唯贤,本宫这毕竟无法作保。不过若李二郎君当真有才有能力,本宫愿为举荐。”薛蕴容满意地笑了。
“我倒有一句话想问问李二郎君。”始终缄默不语的越承昀突然开口,他抬眸紧盯李津的眼睛,“天下何人最苦?”
天下何人最苦,这个问题,当年金殿上,陛下也曾亲口问过他。
他那时答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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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骤然被提问的李津身形一僵,在越承昀的视线下有些慌乱。他唯恐驸马所问内有深意,迟疑半天答道:“陛下……最苦?”
话音刚落,余光扫到叔父骤变的神色,他心下一惊,知晓自己偏了心思,硬着头皮想要补救:“陛下日理万机,上至朝政大事、下至沿边各地民情,自然辛苦。平民百姓……也苦,上难有出头之日,下……”说到这,他流露出难堪的神色,“下难养护家庭,所以也苦。”
其实作为世家子弟,李津自然清楚百姓苦的根本缘由,但他选择与众人一样掩耳不听。而此刻却要他点明道出,心中羞愧不已。
享他人难享之荣华,却未做应做之事。
几乎是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说完,他紧张地觑着公主与驸马的脸色。
越承昀听完神色却没有太大变化,他恍然觉得李津和曾经的他很像。
像在都没能跳出眼界局限。
曾经的他从平原县一路走到建康,过五关、斩六将,层层选拔下终于站在了金殿之上。面对景元帝提出的这个问题,他无所畏惧、带着满腔对世家的怨恨直言道:“世家以外最苦。”
彼时景元帝神情温和,听了也并未斥责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让他自悟。
“付出努力却未得相应收获者,最苦。”他将那天陛下所说的话平静地转述。
陛下苦,苦于劳心劳力然政事未解、民生难变;世家领头人苦,苦于想重振家族荣光奈何族中无人可用;百姓苦,苦于四季辛劳然资源不均、堪堪饱腹。
这番道理,前世少年意气的他始终没能明白,还以为是陛下为世家开脱。
想到这,他自嘲一笑。
晋朝十六州,哪个不是陛下心中所系?天下万民,何人不是陛下所爱?
“万望你谨记。”
他真心希望李津能听明白。
侧过头,越承昀冲薛蕴容粲然一笑,歪了歪头:“我已谨记。”
*
与李炳商谈一事意外的顺利,甚至并未多费口舌。
薛蕴容抱着卷轴字画离开太守府时,心中还隐隐有些不真实。她回首重新端详着这座府邸,白墙青瓦,是再寻常不过的建筑风格。
李炳此举,除了他内里的一颗忠厚心外,何尝不是为家族殚精竭虑、为子侄劳心劳力呢。
“不知这般的臣子还有多少。”她心下怅惘,低声喃喃。
“定有不少。”越承昀低声安抚。
太守府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过往行商的叫卖声,越承昀错眼去看,恰好瞥见担子上挂着的一个物件,心中一动。
他拉住薛蕴容,言辞恳切:“我们去看看吧。”
17. 第 17 章
身着短褐、头戴帻巾的行商送走了一对带着孩子的小夫妻,转身扶了一把担子上悬挂着的傀儡戏人偶。
身后脚步声渐近,行商扭过头,看见来了一对容色慑人的年轻男女。男子正一脸欣喜地拉着女子的手腕,那女子神情困惑——细看又像对闹了小别扭的夫妻。
他疑惑着,操着一口不甚正宗的官话开口问道:“二位是看上了什么小玩意?”
自己的货框中多是孩童喜爱的东西,难得见不带孩子的大人会感兴趣。
谁知男子径直指向担子上的人偶:“店家,这个傀儡戏人偶何价?”
自昨夜惊梦后,薛蕴容与越承昀之间虽谈不上和好如初,但两人言语行动间确实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可是此刻突然被拉着来到行商面前,她仍是感到莫名。
“哟,这位郎君,这个人偶我可卖不了。”行商有些为难。
“不瞒您说,我从闽中来,这个人偶可是我吃饭的家伙。”见越承昀眼神中流露出失落的意味,行商又接着解释。
“你要这个做什么,你又不会。”
薛蕴容讶然地听着他与行商的对话,仍是不解。
“我会的。”
越承昀定定地看着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当初他在建康买下那个小人偶时,临时与商贩学了几招,本想着……他有些难以回忆下去。
那个人偶怎么就被他丢了呢。
他怎么就与阿容渐行渐远了呢。
刚刚瞥见这处悬挂着的人偶,他满心满眼都是那年那日初学傀儡戏想要博她一笑的心情。晨起后,那份想找寻旧迹的心越发强烈,可时过境迁、于事无补,让他再难开口。
僵持片刻,越承昀轻叹一声,终于放弃:“算了,我们回去吧。”
再也不复来时的欣喜,他垂着头走了几步,却又被行商突兀叫住。
“郎君与女郎若是对傀儡戏感兴趣,前面不远倒是有一个傀儡戏班子。”见越承昀神情低落,行商迟疑片刻还是叫住了他,“只是……”
他犹豫着讲出了后半句话:“只是,这个戏班子是与我一同从闽中北上的行商们临时组建的,颇为简陋,物件也不算全,本意是想着在这歇脚时顺便赚点外快。估摸着时辰,眼下大约刚好开场。”
“您要是想看,顺着这条街走,在第二棵榕树处拐进去,巷子尽头的那里便是了。”
行商的声音渐渐隐入身后,薛蕴容感受到手腕处越来越紧的力道,被越承昀小跑着带入戏场。
幽咽的胡琴声入耳,一个破旧的露天蓝布戏台映入眼帘。二人走近时,台下零零散散坐了一些看客,老少都有,傀儡戏将将开场。
“当年你说丝线牢,岂料风一吹便断了……”
凄厉的唱词一出口,越承昀眉心一跳,怎么听着像是悲曲[1]?余光窥见薛蕴容神色平静,心下稍安。
傀儡戏《离魂记》[2],讲的是女子离魂寻夫,薛蕴容一听开场便听明白了。少时淘气,她曾背着傅母偷溜出宫,刚好遇上南来的戏班子,听的第一场戏便是《离魂记》。
“既是偶人无肝胆,何必留我魂空绕?”女子偶人跌跌撞撞,远远看着男子偶人被丝线提起,消失在视线中。
场景倏尔转换,布景换做波浪形蓝布拟作江河。
本应是女子偶人追赶进京赶考的男子偶人,可这戏班却改了剧情。
薛蕴容讶然看着台面。
男子偶人持半截红线游走四方,每到一处逢人就问:“可曾见过我的木头娘子?”
无人理会,唯有一棵槐树精木偶拦住他:“肉身不要,偏追个负心人?”
“她负我是明日事,我负她……是昨夜事!”
敲敲打打间,戏班泼水为雨,男子偶人跌进暴雨中,摔得七零八落。
第三折旋即开场,按原剧本,此处本该魂散。但演到这里,班主又改词了:“——慢!一个书生捡到了破碎的偶人,那书生从偶人破败的身子中窥见,竟是一颗木雕心。木雕心刻满她小字三千遍,此刻才从破败不堪的身子中显现出来。”
原来男子偶人不是负心人,只是灵念难越木头心。台下众人都没有听过这个版本的戏,纷纷惊异讨论,一时间吵闹起来。
“我就说这傀儡戏常看常新吧,上回听这戏还是女人偶乘船被槐树精拦下哩!”前排一个老妇乐津津地对一旁的中年男人讲道。
常看常新么?
薛蕴容看着台上性别翻转的戏码,蜷起了手指。
这剧情,怎么好似……
怎么好似他与阿容的处境?
越承昀第一次听这出戏,不知原剧情,茫然之余下意识牵住了薛蕴容的手。
手心微黏的汗液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这场戏,你看过吗?”
接下来,应是偶人再相遇了,可经过前面剧情的多次改动,薛蕴容也不确定了。
“我记不大清了,兴许他们重圆了。”
话音刚落,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
班主突然朝台下人群喊道:“哪位客官有红线?借一根续这傀儡姻缘!”
前面被长辈拘束了许久的孩童终于打闹起来,叫嚷着起哄。
身侧的人却在听清班主的话时便直了身子,右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只摸出一个靛青色香囊,香囊上垂着同色的流苏。
越承昀心一横,开口问道:“没有红线,这个颜色行吗?”
他指尖挑起流苏的青线,高声盖住孩童的起哄声。
堂下看客多为老妇老翁,余下的便是孩童,年轻人倒还真只有这一对。
眼见这年轻人急匆匆开口,没有红线也硬要用别的线凑,班主心念一动。
视线默默扫过二人,暗道怕不是小夫妻闹别扭、不如做一次有心人,他的目光最终定在越承昀身上,笑道:“倒真是巧了,青线原是月老筋,夕阳借我三分魂——“
戏班的小倌小跑着来到台下,从越承昀手中扯下一根流苏递给班主。班主接过青线,一青一红两根线在戏台灯笼的光影下交错,人偶又动了起来。
“断线续缘,要收双倍钱!”
“情缘本非天定,全凭人力经营。”
唱词又起,仍是雨天,失魂落魄的男子偶人终于寻到了女子偶人,二人相携沿着江边回家。
伴着槐树精木偶递上还魂汤,长叹一声“痴人呐——”,画面最终定格在两只偶人相依偎的剪影。
若非她知晓真的是偶然来看的这场戏,薛蕴容几乎都要以为是越承昀偷偷安排的了。
众人叫好声中,傀儡戏谢幕了。
班主在台侧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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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着所用物件,暗叹这新改的戏份反响倒是不错。他正欲将人偶细细收拢进木盒中,面前投射下一道影子,抬头一看正是刚刚给线的年轻男子。
越承昀拱手朝他一拜:“叨扰了,我有个不情之请,您能否将偶人借我一用?”
班主下意识向台下看了一眼,见那女郎站在树下并未朝这边看。扭头又观面前男子的神情,暗自揣测道:“小郎君莫非是要用这偶人哄夫人?”说着,他自己反倒乐了,想起刚刚他给的几倍赏钱,“我赠郎君两个手偶吧,那个更简单些,也免得郎君你弄巧成拙啊。”
薛蕴容静静立在墙边,仰头瞧着在榕树上落脚的两只燕子,叽叽喳喳地为对方梳理羽毛,在听见脚步声后,又双双飞离了枝头。
越承昀抱着班主塞给他的一类物件,抿唇站在她身侧。今日意外得见傀儡戏,他想要补上那场戏的心愈发强烈。
隔着十数年的光阴,此刻拢在榕树宽大的树盖下,越承昀笨拙地牵动着偶人,向她表演着多年前在路边学到的把戏。
“你看,他们影子交叠,像一只飞鸟。”
简单的布景下,两只人偶的影子被灯笼投在墙上。男偶手边垂落着一根断线,随着风一荡一荡,不经意间又勾住女偶的衣袖。
薛蕴容看着那根线出了神,脑中响起刚刚的唱词——情缘本非天定,全凭人力经营。
“你何时学会的?”她凝神片刻,缓缓开口。
越承昀不说话,用真实的手影盖住偶影,转而将空白女偶推向她:“你若需要,随时可以拿走这根线。”
树影婆娑晃动,树下二人却仿佛静止了。
越承昀握住空白人偶的手一颤,一息后自顾自强笑着:“这个偶人你拿着也不方便,我还是先替你收着。”
他垂下眼眸,甚至不敢再看薛蕴容,心头发酸、情绪翻涌。
是自己活该。
也许阿容仍觉得莫名。
他半是慌乱地将人偶往怀中揣:“是我学艺不精,待我、待我再多学点,再给你看……”
下一瞬,袖子却被捏住。
薛蕴容瞧着他瞬间泛红的眼眸:“给我。”
见越承昀仍愣着,她上手便从他怀里扯出了女偶。
她想,或许是自己仍有依恋,她仍贪恋夜间的温暖、不想再时时噩梦难眠。
“下次我想看别的。”
前路难行,若当真需要经营,二人同行总比独木强。
况且,薛蕴容想起了十六岁的自己,这桩婚事原先不就是因她的经营而起的么。
想到这,薛蕴容收起女偶,侧头看了眼天色,淡淡道:“还不走么。”
说完也不管越承昀神情,撇下他便往巷口走。
“来了!”
越承昀如梦初醒般收起地上的物件,也来不及整理,就这么挂身上丁零当啷地晃着,急急跟上她的步子。
只是未走几步,便又听到轻斥:“把东西收好,吵得耳朵疼。”
他又匆匆停住脚步,将软架捆好,也来不及放入木盒,就这么紧紧握了一路。
“明日便离开冀州了,你说要替兄长挑酒,到时候可别忘了。”
薛蕴容倏然停住,见越承昀雀跃的模样,渐渐起了玩心。
她好像忽然喜欢上看他失态的模样了。
18. 第 18 章
二月十五,洛阳城内。
城中最大的酒楼醉仙楼前聚满了人,只因洛阳城一年一度、一次半月的醉春节到了。
醉春节,是洛阳官府特设的、让百姓集体品酒的节日。在醉春节期间,酒类一律减价售卖,其中亦包括名酒杜康与洛阳春。
薛蕴容一行人来到洛阳的时候,刚好赶上醉春节的尾巴。酒楼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暖风袭人,身侧是高谈着酒类的喧闹人群。松闻推着小车,越过醉仙楼来来往往的人群,将酒坛一个个运至马车前,秋眠在一旁帮着。摇晃中,酒香从密封的盖子中隐隐溢出,引得二人不住地轻嗅。
“人道洛阳花似锦[1],就连这酒也更醉人。”
“可不是嘛。”松闻乐呵着应和,“驸马今日辰时还说呢,洛阳风光好,若是能在此小住,也不算虚度,更是美事一桩了。”
“方才我去取洛阳春酒,酒楼的小倌还说,这洛阳春酒碧如天,味道妙极。”
嗯?洛阳春?秋眠手一顿。
“就这几坛吗?”
她见松闻已停手站在马车旁看着天色,疑惑道。
昨日刚到洛阳,街上人潮汹涌,为便出行,秋眠依令从车马行新租赁了一辆用来运酒。本以为要带回的酒甚多,可怎么如今只有这六坛洛阳春?
“殿下吩咐的,现下只有这六坛洛阳春。其余的,说是先寄存在此处,回程再来取。”松闻摸了摸脑袋,憨笑着解疑。
正说着,熟悉的脚步声已近前。
宽大的袖子挟着风扫过,带着苏合香的香气。薛蕴容面带笑意,俨然心情甚好的模样。见秋眠愣神,笑问道:“怎么了?”
“殿下今日是有别的去处?”
薛蕴容愣了一瞬,随即便反应过来:“怪我,倒是我忘记说了。”
“除夕宴上,留在建康的外祖父一家都来了,唯独谢寅表哥不在。去岁春时,表哥受父皇之令去了渤海郡任职,没个三年五载怕是回不来,平日里只能书信往来。”
“一年没见谢寅表哥一家,外祖父颇为思念,奈何身体欠佳,长途跋涉不可行。他知晓我要来冀州后,临行前特让我替他老人家见见他们一家,还给年前刚出生的小外甥备了礼。”
秋眠听后恍然。
谢氏一族是殿下母族,祖上有从龙之功,到了近几代才渐渐从重臣位置上退下来。今朝族中子弟入朝为官的更在少数,多是承袭了祖辈的爵位或留在建康任一个闲职。
唯独谢家二郎谢寅是个例外,他从小便显现出惊人的才学,到了及冠后行事更是越发沉稳。原以为景元帝会留他在建康占一个要职,谁知去年将他遣去了渤海郡。
谢寅的父亲永年候与先皇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永年候与夫人育有二子,长子谢宽继承爵位,次子谢寅入朝为官,虽离建康颇远,但也算圆满。
“谢寅表哥从前就好风雅,建康城中的酒铺都被他逛了个遍。也不知赴任后,他还得不得空品酒,我想着不如带几坛洛阳春去见他。”
薛蕴容回想着从前的时光,道出了买这几坛酒的缘由。
秋眠点点头,
“怎么不见驸马?”她环顾一圈,却没瞧见越承昀身影,“刚刚他不是和殿下在一处吗?”
“他啊……”薛蕴容听后挑了挑眉。
一刻前——
“转道去渤海郡?”
薛蕴容与酒楼掌柜协商好归期后,淡淡说了一句行程,没想到越承昀反应如此大。
她上下扫了一眼身侧一瞬间几乎要同手同脚的人:“你不愿见到谢寅表哥?”
“没有!只是太突然了……年前听闻他喜得一子,我还未道贺。”越承昀矢口否认。
须臾间,他似想到了什么:“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匆匆离开了酒楼。
“许是备礼去了。”薛蕴容想起片刻前的事,嘴角不禁扬起。
一行人又等了几刻,待捧着漆盒的越承昀重新出现在视线中,便又上路了。
车轮碾过官道的尘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喧闹的人声渐隐,视线中繁华的洛阳城的门楼已经模糊,只能瞥见道旁垂柳枝头的几末绿意。
薛蕴容低头翻过一页手中书册,余光瞥见越承昀仍捧着那个漆盒,心中一动。
又翻过一页,见他还没有放下的意思,终于开口问道:“你准备了什么,怎么如此紧张?”
却见面前人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漆盒上的金扣:“长命锁和如意玉佩,来不及准备手抄典籍了。”
听起来倒是普通物件,也不知为何这般反常,薛蕴容应了一声,垂眸继续看着书册。
突然,她手指顿住,想起了一事,抬眸看向他:“你不会还记着那事?”
见越承昀瞬间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一阵无言,她暗觉好笑。
过了一瞬,才继续道:“谢寅表哥不是会记别人笑话的人。”
越承昀缓缓嗯了一声,心中仍是弥漫着难言的情绪。
四年前大婚时,依谢氏婚俗,新郎需通过“校诗”考验,即当场作诗一首,只为助兴,不为难人。谢寅作为薛蕴容最为亲厚、且未婚嫁的谢氏表兄,是当时的督考官。
彼时在府门前,谢寅笑着展开一幅画:“还请驸马以此画为题,现场吟诗一首。”
画中是婚仪中最常见的吉祥图景,两只喜鹊相依站在梅枝上,寓意成双成对、婚姻美满、迎接来年春日。
很简单的题,可是越承昀紧张之下,竟误将那两只喜鹊看成了争食的小雀,脱口便道:“梅梢双雀啄新蕊——”
说着忽然发觉不对,下一刻才看清画中是鹊而非雀。可诗已起头,只得硬着头皮编上,“……欲争枝头第一春。”
谢寅忍笑,指着喜鹊脚下:“这画上喜鹊脚下空空,何来‘争’字一说?”
周围几位谢氏族兄也小声笑着,周遭一下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几息后,谢寅不欲为难、正色为他解围:“依我看,此诗倒是妙,驸马这是看出画外之意了。这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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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确实该有雀鸟争食,喻示家宅丰饶、内宅兴盛嘛!”
身侧众人心领神会,笑着纷纷称是。
……
越承昀收回思绪,面色难得赧然。当初他做事甚少出错,十分顾惜颜面。可却在婚仪上闹了笑话,为此不安了许久。
他清了清嗓子,转而又问道:“我还没来得及准备给他们夫妻二人的礼……”
“我自然备好了,连建康时兴的胭脂也带上了,你不必多虑。”
谢寅的夫人卢嫣出身范阳卢氏,是朝中卢鸣卢大人的幺女,未出阁前与薛蕴容关系甚好。那时卢嫣最喜妆点,建康城女郎间流行什么她全都清楚,因此薛蕴容此行特意投其所好,带了不少妆饰。
也不知阿嫣在渤海郡过得如何,也不知渤海郡是何景象。
薛蕴容合上书册,怀念起她与卢嫣的闺阁时光。
*
从洛阳至渤海郡,两地之间相隔六七百里。马车停停走走驶了十来日,等到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已经二月末了。
今年北方是暖冬,杏花早早便跃上枝头。迎着将开未开的花苞进入城中,耳畔尽是来往商队络绎不绝的叫卖声。商队如此众多,只因渤海郡中胡汉杂居。鲜卑商人在此贩卖马匹、皮毛料子,青州海盐经此地转运,诸多酒肆中亦可见西域的葡萄美酒与本地特产的沧州醴。
松闻驾着马车,向店家问着郡丞府的方位。
“你说那位谢郡丞啊,”被松闻叫住的店家抚着胡须,思索片刻道,“从这向东再走一段,见到太守府后向北拐,就能看见郡丞府的灯笼了。”
“倒是稀奇,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问谢郡丞呢。”他嘀咕着。
此话倒不是胡诌。
渤海郡中豪门望族众多,渤海高氏、封氏等在当地声名颇盛,因而郡内高官多出自这两个世家。
去岁景元帝指派谢寅赴此地任职郡丞,俨然惊到了本地世家。谢氏虽也是名门,可到底天高皇帝远,远离皇城后,不比地方门阀势力盘根交错,在郡内存在感倒是不高。尽管挂着郡丞的名号,可若要问起郡内高官,百姓第一个想起的还是高太守与封都尉,谢寅这个郡丞甚少有人提及。
松闻道了谢,依言驾着马车继续前行。
不多时,郡丞府门前的牌匾映入眼帘。
暖风融融,门房打着瞌睡,直到听见车轮停住、马匹发出长嘶声,他才骤然惊醒,眯起眼打量着来人。
听清松闻说明来意后,门房瞪大了眼睛,再不敢向马车多瞧一眼,飞快地转身跑入府中:“快禀告夫人,有贵客来访!”
未及,府中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薛蕴容循声挑帘而出,马车前来了一个身着绿衣、梳着高髻的夫人。
“阿容!”
不说话时俨然是端庄妇人,可一开口,面前的人又成了薛蕴容记忆中的爱哭的小女郎。
“阿容,你怎么才来啊?”卢嫣泪眼汪汪,也不管仍在府外,猛地抱住薛蕴容,“你都不知道,这渤海郡,可闷坏我了。”
19.第 19 章
府门前不便说话,卢嫣拿出帕子掖了掖眼角,挽住薛蕴容便往里走,全然没注意到马车中还有一个男人。
听见身后脚步声原以为是秋眠,行至拐角处余光一扫,卢嫣心下震撼不已。
她身子不自觉向右靠,几乎全部贴紧了薛蕴容的左臂,贴耳发出气音:“你怎么把他带来了,你们?”
后半句卡在嗓子里,卢嫣左看右看这二人间的氛围,没看出有情好甚密的趋势。可是依她对阿容的了解,一同出游,总不至于还在吵架。
姑且算和好了吧。卢嫣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种氛围可不行,自己该做些什么……
又走了几步,进了前堂。郡丞府的女使低眉奉完茶后,便被卢嫣遣退了。
前堂霎时间空了。
“快给我看看,你都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女使们一走,卢嫣亦不端着了,舒了一口气坐下,熟稔发问。
“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见她如此,薛蕴容强忍笑意。
“你是那般会空手登门的人么,”卢嫣闻言觑了她一眼,又朝秋眠努了努嘴,“秋眠不都背在身上了嘛。”
被点到的秋眠低声笑着,从身上的包裹中取出漆盒,径直放在了桌案上,一件件展示给她看。
听见前面的物件时,卢嫣神色并未有很大-波动,直到——
“这是秋爽斋新出的桃花粉,这是盼春阁新上的口脂,都是建康时兴的式样。”
看见卢嫣两眼放光的模样,秋眠特意将这两样从盒中取出、放在了卢嫣手边:“夫人试试,都是殿下亲自去买的。”
“没出息,表哥难道苛待了你不成?”难得见卢嫣如此着急的模样,薛蕴容情不自禁打趣道。
“你不懂!”卢嫣神情雀跃,拿起口脂,打断了她。
“这边的粉好是好,可我还没用习惯。况且,”她飞快地在薛蕴容与越承昀脸上扫了一圈,暗道这两人还真是不懂,“况且有孕后,这些都要少碰,我很久没用过了。”
*
日照西斜,谢寅将手中的卷宗放下,带上整理好的书册理了理衣袍走出了府衙。门前马车旁的仆从见状连忙迎了上来,一边接过书册,一边向谢寅禀告府中事宜。
“大人,今日有贵客来访。”
谢寅身形微顿,一时没反应过来。
怎会有贵客无端来郡丞府?
见谢寅无甚反应,仆从惊觉自己说的不甚明朗,又道:“公主来了。”
“夫人让您今日下值后不要耽搁,速速回府。”
……
马车停稳后,谢寅匆匆跃下车辕,果然看见马厩处拴着几匹没见过的骏马。
步入府内,女使仆从们已经开始准备晚膳了。谢寅穿过庭院,向里走。
临近前堂,卢嫣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那孩子倒真是有些磨人,好在有子述在,不过他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谢寅推门而入,堂内几人的视线顿时齐聚在他的身上。
好巧不巧,唯独越承昀的眼神与谢寅撞上了,他神色略带僵硬地朝谢寅颔首:“谢兄。”
谢寅还未来得及回复,就被一道力道扯了进来。
“谢子述,我不是遣人和你说了早些回来吗?阿容与她夫婿都等了多久了!”
卢嫣拉住他的手絮絮叨叨,而谢寅非但没恼,只是含笑听着,在卢嫣扬起声时,更是连声应是。
看来是甘之如饴。
薛蕴容见他们互动,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不经意间撞上越承昀的视线,眼中笑意未消,愣了一瞬,片刻后终于开口问好:“表哥。”
卢嫣这才住了嘴,理了理头发,又朝谢寅使了个眼色。
突如其来的眼神让他一怔,飞速思考间,瞥见当前互动几乎为零的妹妹和妹婿二人,突然反应过来,配合道:“阿容与承昀今晚住哪间屋,原本南苑的客居挺好的,可前些日子我将典籍搬了些进去,还未来得及收拾……”
“就住临芳斋吧。”卢嫣满意地一锤定音,对有些茫然的薛蕴容解释道,“屋子小是小了点,但物件一应俱全。也是巧了,我昨日刚遣人收拾过。”
说着,她笑着眯起眼。
晚膳布在了侧轩。
渤海郡地处河海交汇处,饮食中多渔产生物,因此这顿晚膳中河鲜较多。
卢嫣指着女使刚呈上的菜式道:“快尝尝这道‘渤海炙鱼’,是当地的名菜。”
青瓷盘中鲈鱼鱼皮薄脆如纸,轻揭即裂,露出其中的雪白蒜瓣肉,鱼身散发着鲜甜的香气。
薛蕴容依言夹了一箸,入口外酥里嫩,亮了眼睛,果真妙极。
于是卢嫣又忙活起来,向她介绍别的美食。
桌案那头女眷们气氛活络,这头越承昀与谢寅之间,就显得更沉闷了。其实很合理,毕竟二人初次接触是在公主的婚仪上,而后许久,他便与薛蕴容别院而居。谢寅作为她的表兄,自然与他来往少了。
不过如今,似乎变了?谢寅沉默着观察越承昀,在心中得出结论。
一片缄默中,他给越承昀斟了一杯酒,终于打破了沉默:“我听闻,你初来建康时,曾住在观梧巷?”
嗯?越承昀怔愣一秒,旋即应声:“是。”
“那你可识得严清?”
严清?
越承昀许久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了,神色一动,望向谢寅:“莫非,他如今在渤海郡?”
当初进入皇城赶考的寒门学子大多借宿在观梧、东坪巷一带。与他一院同住的除了程束,便是严清。与他和程束相比,严清寡言至极,是个闷声做事的人。
金殿殿试后,他与程束都留在了建康,唯独严清不知踪影。
没想到竟来了这里。
见他这般,谢寅了然:“他如今在此任主簿一职,你若要见他,明日休沐就可以。”
“他与我一般,都是自请来此。”似是随口一说,越承昀抬眸看去时,谢寅已经偏头斟酒去了。
酒过三巡,卢嫣眼神飘忽,俨然有些醉了。
她看着同席默契有余、亲近不足的薛蕴容与越承昀,忽然凑在好友的耳边:“你们多久没…那个了?”
……?
见薛蕴容瞪大了眼睛,她顿时急了:“你都和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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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见我们了,还得了陛下授意,难道不是和好的意思?”
“以我的经验,既然已经不再吵架了,那必是床头……唔!干嘛捂我嘴!”
前半句声音小,可卢嫣越说越激动,突然高声指着桌对面的越承昀。
薛蕴容飞速捂上卢嫣的唇,顶着对面的两道视线,面不改色:“你醉了。”
迎着谢寅略带戏谑的目光,她定了定神:“表哥,阿嫣吃醉了,还是早些送她回去休息吧。”
估摸着卢嫣又说了什么“惊世之语”,谢寅掩住笑意,打断了她叫嚷着‘没醉’的话头,应了薛蕴容:“嗯,我让女使也送你们去临芳斋。时辰不早了,都早些歇息吧。”
二人离去,侧轩静了下来,一个小女使在门外小声唤着。
*
等到了临芳斋,薛蕴容总算明白卢嫣话里的“小了点”是何意。
洗浴完毕,看着比寻常官驿小了一半的床榻,薛蕴容闭了闭眼,在心中暗骂一声死丫头。
隔壁净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门被推开,热气顺着氤氲出来。越承昀穿着雪白中衣,头发仍未干透,滴滴水珠顺着发丝打在背上。
他绕过屏风,见薛蕴容仍站在榻前,疑道:“怎么了?”他从席间就没怎么开口,饭毕回临芳斋的路上更是安静。
“没事,休息吧。”薛蕴容心下叹气,先行上了塌。
等到她入了帐中,越承昀才明白她为何发愣。再再想到卢嫣在席前所提,顿时明白了。
只是,怕是要白费心意了。
他心中自嘲,解下帷幔的扣子,老实躺在薛蕴容身侧。
床榻本就窄,帐幔被放下后,感官更是被无限放大。
也不知是席间酒热,还是方才净房的水热。薛蕴容躺在里侧,竟觉得心中燥热难安。越承昀躺下后,更是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从背后传来。
她默默往里挪动,想要远离。可床榻实在太小了,无论她如何躲避,越承昀的气息仍然无处不在。
她燥热难眠。
都怪阿嫣!她气急转身,刚好对上越承昀漆黑的眸子,一时无言。
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来,越承昀定定地看着她,没能及时收回视线。
二人呼吸交缠,只要她略一抬头,便能碰到他的唇。
窗外夜风骤起,卷起飞花轻扣窗棂。
太近了,她欲错开视线,却鬼使神差地想起卢嫣的酒醉之语,呼吸一滞,脑中闪过无数片段。
“很热吗,那我出去睡。”越承昀垂下眼眸,鸦羽似的长睫盖住了他眼中的情绪,语气中是难辨的失落。
他慢吞吞地掀开薄衾,凉意从被角袭来,引人清醒了几分。
可下一瞬,带着苏合香气息的柔软覆了上来。
薛蕴容轻轻一扯他的衣袖,越承昀便像脱力之人似的倒了过来。
在咬上他的唇的那一刻,薛蕴容真觉得自己疯了。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更大,连带着含住下唇的力度都大了些。
带着青竹香气的呼吸落在唇上时,她又在心中安慰自己。
只是一个吻而已,不算什么。
20.心下生疑
辰时的阳光从未闭的侧窗照入屋内,一部分微光顺着帷幔缝隙漏进帐内。薛蕴容迷迷糊糊间抬起手臂遮住了眼,下一秒忽然睁开眼。
身侧亦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偏过头,刚好撞上越承昀湿润的眸子。
二人俱是一怔。
越承昀显然刚醒,眼神仍迷蒙着,神色淡淡,因而下唇的那道泛红的口子更加明显。
那是她昨天咬的。
薛蕴容艰难地挪开视线。
昨夜吻的难舍难分,不得已,薛蕴容咬了他一口。
当真是鬼迷心窍了不成?
此刻看到这个伤口,薛蕴容竟有些脸热。思及此,她强作镇定,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从里侧绕过越承昀,径自出了床榻。
而身后,榻上的人目光一错不错凝着她的身影,手指抚上唇瓣,眼中充满怀念,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
*
侧轩内,卢嫣以手托腮打着哈欠,眼神不住地往廊外瞟。
然而女使依次呈上早膳,她也没有见到相见的身影。
谢寅遣退了屋内的女使,自己替卢嫣装了一碗汤羹、放至她的手边:“别看了,我让膳房另备了一份早膳,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哎呀,我不是想这个。”卢嫣将汤羹往一旁推了推,有些惆怅。
又等了片刻仍不见人影,她终于丧气般垂下头,饮了一口汤羹。
不过一刻,廊下传来女使引路的声音。卢嫣闻声抬起头,恰好看见跨过侧轩门槛的薛蕴容,兴奋的手臂还未扬起,便瞥见她身后的人。
刚饮进的汤汁还在嗓中,下一瞬,卢嫣难以自控地咳嗽起来:“咳!咳——”
她一边掩唇一边接过谢寅飞速递来的绢帕,目光从越承昀下唇的破口飘过。
这是?啊?竟然真的有用啊?
卢嫣恍然。
略定了定神,她止住呛咳声,视线又移到无言状的好友身上,忙起身拉薛蕴容入席。
“你还想吃什么?我吩咐膳房再做一些。”卢嫣挨着薛蕴容挤眉弄眼。
俨然是误会的情状。
女使端上早膳的空隙,薛蕴容用眼神制止了卢嫣,小声道:“死丫头,别多想,什么也没有。”
身侧的人也不知听懂没有,只一味的嗯嗯两声应付过去。待薛蕴容又要发话,她却表现出一副无辜的神情。
“这个杏花糕不错,是我府上的厨子最为擅长的,你试试。”卢嫣转而夹起碟中样式精致的糕点,转移了话题。
这两人的小动作做的毫不隐晦,越承昀虽然装作没听见,但视线总是时不时落在薛蕴容面庞。见她难得流露出的羞恼神情,灵动的让人恍然以为回到了当年。
越承昀一时间愣神。
看着自家夫人逗表妹的场景,始终默不作声的谢寅终于轻咳一声,将桌案间的氛围掰了回去。
“今日承昀可要与我一同拜访严清?”
越承昀将视线从对面收回,迟疑片刻:“会不会叨扰了他?我已许久未与严兄往来了。”
“这倒是不必担心。”谢寅放下长箸,解释道,“去岁我初至渤海郡时,他曾向我问过你。”
听见他提及严清曾谈及自己,越承昀心中感慨万分。原以为在严清眼中,他们只是同院之谊,不然为何严清临行前也未曾告知行踪?可此番看来,或许严清只是没来得及。
“严清住处离不算远,只是若要拜访,还是尽早启程为好。”
“那你们自己去,我带阿容逛逛渤海郡。”卢嫣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开口道。
又交谈几句,便定下了几人今日的行程。
从郡丞府沿街打马,向西行三里,便是严清所住的官廨。
出了府门,拐入属官区,人烟渐稀。
在有规律的马蹄声中,谢寅终于开口问道:“你来冀州,是陛下授意?”
越承昀抬眸,见谢寅指尖摩挲着,似在若有所思。
他暗自思忖着,答道:“年前从吴州回建康,陛下便如此吩咐了。”
只见谢寅点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阿容很好,你若有心相守,也试着理解她、理解……陛下吧。”
“到了。”
未等他回复,谢寅已勒马停在一处一楹三间的官廨前。
门房认出了谢寅,立即遣人传讯,自己则是殷勤上前牵马。
在门房牵马的间隙,越承昀忽然开口:“秋风未起而梧叶先凋,此为四时之序。陛下所行,我当效鸿雁,知寒而南向。至于我和阿容,”他低下头,须臾间笑了,“时日还长,全权在她。”
“谢大人,今日是有何事……”官廨内有人匆匆走出,在行至门前时骤然一愣,旋即眼睛微微瞪大,“承昀?”
屋内北墙立着一个榆木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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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不甚整齐地摆放着几卷书册。有几卷不成册,散乱在东窗下的案头上。
严清环顾了一圈,似也觉得案头杂乱,面露赧意。
转身提起铜炉盖子揭开,热气霎时从中蒸腾而出。严清将热水倒入漂浮着茶叶的茶盏中,茶香顿时漫起。
“我这没什么好茶,怠慢了。”
“怎会?”越承昀接过陶盏,笑道,“当初我们在观梧,连茶碎末都饮过。”
严清听罢,只一味闷声笑着。
“你来了此处,当初怎么也不告诉我与程束,一别后竟断了音讯。”
“嗯?”严清一时间未反应过来,“我和程束说了啊。”
见越承昀满面不解,又补充道,“当初我行程紧,你又当时你被陛下传入宫中。恰好在院中遇到了回来的程束,便托他向你告别,你竟不知吗?”
说完,他亦是不解,皱眉思索片刻又道:“许是他忙忘了。”
“彼时秘书省的敕令还未下,这也能忘?”在一旁饮茶的谢寅冷不丁开口,话语似乎带刺,眉目却依旧含笑。
对于程束此人,谢寅虽未接触过,但亦有所耳闻。一半是来自表妹偶尔的言谈,一半则是来自皇城中“驸马的朋友”的流言。
他放下茶盏,见二人怔愣,挑眉后答道,“金殿一试后,陛下传令所有进士三日内待诏。”
严清犹豫片刻,还是替他辩解了一句:“可我那日见到程束时,他刚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还在与车内人谈话。似乎心事重重,应当是在忙吧。”
“什么马车?”
依稀记得,殿试结束后几日程束还与自己说城郊风景甚好,他与自己说乐得清闲,独自去踏青了。
程束与自己一般,在建康并无亲眷朋友,可怎么听严清所说,他在观梧巷另见了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此前好不容易埋入心底的疑问在此刻又被挑起,越承昀急急追问。
似被越承昀的反应惊住,严清愣了一瞬才极力回想:“旁的倒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拉车的马额头上竟缀着金饰。”
听见此话,连谢寅都拧起眉。良久,他终是开口:“太原王氏,最喜奢华。那几日王氏家主刚好被陛下传入建康议事……”
王氏只不过在那几日停留建康罢了。
想到这,他眉心纹路更深,直直看向抿唇不语的越承昀:“你这朋友,倒有些意思。”
21.心生危机
马车驶出郡丞府所在的坊市,朝着渤海郡城南最繁华的街市驶去。薛蕴容挑开车帘,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越向南边身着胡装的人便越多,甚至还看见了几个须发皆卷曲的波斯人,正说着蹩脚的汉话。
“这是要去哪?”
卢嫣循声凑过来,笑吟吟地指向前路:“南边开了几家胡商铺子,有珠宝、葡萄酒和香料,我带你去凑凑热闹。”
渤海郡南市,胡商铺子云集,可此处汉人居所又颇多,因此南市街巷颇有杂糅的风格。
在建康,这些胡商铺子薛蕴容不是没有见过,可此时与卢嫣一道,又别有一番滋味。
马车在南市街口停下,卢嫣熟门熟路地带着薛蕴容穿过拥挤的街道、无视了各种叫卖声,终于在一家香料铺停下。
“你如今倒是转性儿了,怎么不先看首饰了?” 薛蕴容打趣道。
身侧的卢嫣听了这话忽然转过来,将她揽至身前,只是抿了抿唇,将她往铺内推。
挑起珠帘的声音惊动了店家,一个胡女从里间走出,看见卢嫣时又绽出笑容:“夫人来了,年前您嘱咐所需的香料这几日已经备好了,就等您来取呢。”
话语间,卢嫣俨然是常来的熟客。
“呈上来看看吧。”
迎着薛蕴容不解的目光,卢嫣笑着解释:“你不是一直睡不好嘛,先前的安神香你用了太久许是无甚作用了。这女老板的夫婿是西域行商,年前去了趟波斯,我特意托他带些安息香。本想着过些时日寄去建康,眼下你来了倒是正好。”
薛蕴容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辩解自己睡得安稳,就被卢嫣高声打断。
“你可别狡辩,我分明闻到了你身上苏合香的气息。”
她接过店家递来的铜匣,径自揭开铜锁扣,绸布上躺着几块泪滴状的浅黄色香料,凑近轻嗅,还有一股松子糖般的甜味。
“女郎放心用,这安息香货真价实,比之苏合香更能安神助眠,味道也好。”店家在一旁贴心补充。
薛蕴容怔怔地接过香料,她曾竭力掩饰的东西原来阿嫣早就看在眼中,心中顿时涌入一股暖流。过了几息,她才开口,郑重道:“阿嫣,多谢你。”
只见卢嫣立即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语气轻松:“现下你该陪我去‘金玉满堂’了。”
金玉满堂,是渤海郡南市最大的珍宝阁。胡商往来频繁,因此店内款式新奇多样,当地家中富足的女郎都会来此挑选首饰。
出了香料铺向东拐,远远就能瞧见珍宝阁金灿灿的牌匾。
卢嫣兴致满满地拉着薛蕴容,心说今日必要给阿容也选几样可心的。只是好端端的,前面怎么围了一圈人?
离得近了,人群的议论声也清晰入耳。
“中边那个不是从前那抄书铺子掌柜家的小郎君吗?怎么落得如此境地?”
“谁说不是呢,那掌柜的犯了事,阖家全进去了,只有这小子活了下来,可出来便成了奴籍,被带入了高府。”又有一人暗自唏嘘,“许是惹了主家厌倦了,高氏可不好惹……”说着,他抖了个寒颤,作噤声状。
“可惜了,我依稀记着,他曾经还想考取功名呢。”一侧的商户打扮的中年男人长叹一声、摇着头离开了。
人群顿时破开一个口子,薛蕴容终于得以窥见其中景象。
几个衣衫单薄的小奴齐齐跪成一排,高矮胖瘦不一,因此中间那个脊背依旧挺直的青年格外显眼。那人垂落的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面容。
一旁的人牙子则剔着牙,叉着腰吆喝。
薛蕴容略看了两眼,被卢嫣唤住催促:“我们走吧,你也不缺仆从,况且这些是从高氏发卖出来的……高氏的人我们少沾染。”
此处天高皇帝远,纵使是谢氏与卢氏,在当地豪族面前也要退让几分。更何况,渤海郡郡守就出自高氏。
还是不要给表哥添麻烦了,薛蕴容收回视线。
谁知下一秒,裙摆忽然被一人揪住。
那跪在中间的青年膝行上前,细瘦的指节紧紧扣住了她的衣角,动作起伏颇大,破旧的袖口难掩伤痕累累的手腕。
“你干什么?”卢嫣拽着薛蕴容便欲后退。
身后的人牙子也骂骂咧咧一句“小兔崽子”想要将他拖回去。
可是裙边的手越发用力,隐隐泛出青白的指骨。
那人身子晃了晃,终于抬起头,露出额发遮挡的湿润的眸子。
这双眼睛,竟有几分像……卢嫣惊诧地掩住嘴唇,将话头咽了下去。
“贵人,您能不能买下我,我什么都能做。”青年双唇颤抖,缓缓吐出这句话,身子却伏的更低。
“求求您。”
漆黑的眼眸泛着水汽,又带着几分倔强,直直的看进人心底。
人牙子的怒喝、卢嫣轻拽她的力道都渐渐隐去了,薛蕴容一时怔愣。
“你在高氏犯了什么事?”须臾,薛蕴容终是醒过神,低头问道。
青年手指顿时卸了几分力道,埋头不语。
那人牙子听了嗤笑道:“贵人可别被他这副样貌给骗了,这小子可是偷了主家的珍贵物件。主家仁慈,只是将他打了一顿赶了出来。”
说着,他又打量起薛蕴容与卢嫣二人的衣着,语气尊敬了些:“我看二位出身不俗,若是要买奴仆还是去别处吧,我这里的都是手脚不干净的,正想着贱卖到哪处磋磨呢,省得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再犯!”
说到最后,他替高氏不满起来,用脚用力踩在青年的背上,使其发出一声痛呼。
“你偷了什么物件?”没有理会愤懑的人牙子,薛蕴容继续问道着地上的人。
得问清楚,才知道此人是否值得。
“还能有什么,什么金贵值钱,这眼皮子浅的便偷呗。”又被人牙子打断。
“你这牙婆好威风,我们问话也敢胡诌?”掩下最初震惊神色的卢嫣突然怒斥,手指直直地戳到了人牙子面前,引得她后退了几步。
“是书!是大公子书房的《礼记》。”青年终于开口,声音发颤,身子因疼痛止不住地发抖,似乎快要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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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撑,“我没有偷钱财,我只是想看书……”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可脊背依旧是挺直的。
*
从严清所在的官廨出来,越承昀仍有些难以回神,脑中全是谢寅方才如同惊雷一般的话语。
程束有古怪,而他前世并没有发现。他到底和王氏说了什么?是真的忘记了严清所托吗?
想到这,他心跳如鼓。
冷静,冷静,待回建康再试探他一番。
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越承昀一时半刻实在难以接受多年好友似乎不是表面上那般良善的事实,面色实在难看。
谢寅兀自解开马厩下的缰绳,将马匹牵出,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依我看,你在这瞎想也没用,我也只是大致推测。况且,你那朋友只是或许与王氏相交过密,你倒也不必如此方寸大乱。”
“他在秘书省能力平平、自难得陛下重用。若耐不住寂寞选择投靠王氏,也不失为一种捷径。”
越承昀接过谢寅递来的缰绳,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做言语。
谢寅自是不懂,越承昀咽下了心头的慌乱。
前世陈梁郡王携反贼入城,身后除了弘农杨氏与几个小族,便是太原王氏。
还是待回去再说吧。
起码这次来渤海郡,还有收获。这一次,他定会早做准备。
越承昀心下定了定神,翻身上马,沿着来路返回郡丞府。
一路上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离府门还有几步时,才注意到马车停在门前,薛蕴容与卢嫣依次跃下车辕。
他面色一喜,眼睛发亮:“阿容。”
昨夜薛蕴容的举动给了他无限勇气,他想,一切都在向好。
卢嫣看着还有几步便到跟前的驸马,急忙扯住了薛蕴容的衣袖,凑在耳边低声问道:“你买下马车里这人,不会是因为他像……?”
连她这般长久未见越承昀的人都看出来有几分相像,那他本人呢。
“是,但也不是。”薛蕴容面色平静,淡淡看了她一眼。
卢嫣感觉有些不妙,这是何意?
可是转念一想,阿容绝不是那等朝三暮四之人,又安下心来。
看着已至眼前的越承昀,她忽然福至心灵:凭什么要阿容主动,这越承昀也得有些危机感、做出真举动才行啊,不然阿容凭什么原谅他?
妙极妙极。想到这,卢嫣眯起眼睛,又满意了。
她撇下这二人,一边拉起府门边的谢寅,一边道:“我去吩咐女使收拾一间屋子来。”
收拾屋子做什么,有谁要来?
越承昀虽心有疑惑,可依旧笑意吟吟,正欲发问,就见薛蕴容朝身后的车厢内道:“你出来吧。”
下一瞬,车帘掀起。越承昀笑容僵在脸上,神情慌乱,下意识拉住了薛蕴容的手腕。
望着眉眼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甚至还要再年轻几分的陌生青年,他的声音还是难以抑制地变了调:“阿容,他是谁?”
心中是难以言说的危机感。
22.别厌了我
“阿容,他是谁?”
看着面前越承昀骤变的脸色,薛蕴容心中浮起说不清的情绪,心中一动。下一刻,她垂下眼,故作淡然:“新收的侍从。”
什么侍从能长这般模样?阿容语气还如此轻描淡写。
越承昀心绪翻涌,内心涌现出无数猜想,可他不敢问,临到嘴边却只是化为一句:“我知晓了,我让松闻带他下去。”
他转身便欲吩咐门房去叫人。
下一瞬,车厢处传来声音。
那青年觑了一眼越承昀,复又低下头,小声唤着薛蕴容:“女郎,我……”
听见此人开口,越承昀心头火气。
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神情,想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些,想让自己此刻看起来只是对待普通侍从的态度。
“你唤错了,她与我已成婚。你是新来的,还是该去学学规矩。”袖中的手已经攥紧,可对着薛蕴容又扯起一抹笑。
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秋眠得了卢嫣的传话来到府门前。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青年身上,眉心一跳,旋即镇定道:“你随我来。”
她用手势催促青年快些,才发现他腿脚有些跛。
“给他再寻个医官。”薛蕴容忽然开口。
秋眠应声,引着人离去了。
“走吧。”
撇下这句,薛蕴容径自提裙入府,并没有要继续开口的意思。
越承昀又匆匆跟上。
“是松闻侍奉不周吗,为何要在此买一新侍从?”跨过庭院、行至长廊下,越承昀终是没忍住,打探起那人来。
“松闻是你的长随。”
见阿容语气平和,越承昀心头愈发慌乱:“我的便是你的,不分彼此。若你嫌他粗笨,还有我,我自可……”
嗯?薛蕴容闻言挑眉:“你自可如何?”
“我自可做他不能做之事。”越承昀喉结动了动。
*
太阳已行过半,午后的阳光照得人身上发懒。
这两日,松闻几乎和郡丞府大部分仆从打成一片了。
此刻,负责临芳斋小院洒扫的阿新坐在石阶上休息,一边朝刚回来的松闻打探:“听说公主今日带了人回来?”
他挤眉弄眼,一副八卦相。
“说什么呢?”松闻急了,“那是我们殿下买回来的侍从,与你我一样。”
好脾气的松闻难得如此急躁,阿新收了声,有些不服气:“他那样,哪里有下人的样子……”
话音未落,里屋传来动静,门边闪过青色衣角,阿新顿时噤声了,提着扫帚挪了出去。
松闻又急又气,想要发作。转头看见自家公子幽幽倚在门边,又赶紧憋住,一时间脸色奇异。
他打量着越承昀的脸色,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
“如何了?”眼下没有旁人,越承昀脸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手指用力攥着,指尖几乎抠进肉中展现了他的在意。
这是在问他新来的那人了。
“公子别急。”松闻急忙开口安抚,“公主也只是让他暂住在我的隔壁罢了。”
竟还给他独辟一屋?越承昀闭眼不语。
松闻又补充道:“说是在别人府上犯了错,被赶了出来,这才叫公主遇上了,那一身的伤做不了假。我听说,他姓郑,好像叫,什么来着?”他几乎将打听到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奈何没答在点上,越承昀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他:“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他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像我?阿容对他态度又如何?为何偏带他回来?
越承昀急的发疯,却难以问出口。
又姓郑,姓郑的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在郑钰面前也就罢了,这人是凭什么,竟惹得他方寸大乱。
“不,自然不像!”慌忙开口后,瞧着公子满面烦躁的模样,松闻也没了底气。
若说先前在建康,有人将自家公子与宣平侯作比,松闻还有八成自信说只是无表情时的神态像。可是今日这位,眉眼间都与公子像,更别说眼底那股倔劲。
还有周身给人的感觉,乍一看真的好似三四年前的公子。
可他也只能这么想,万不敢说出口。
“公主许是心软了。”他迟疑着开口。
明明不算合理的劝慰,说出口叫他有些心慌,却见越承昀连连点头。
“是,这便是了,阿容一向心软。”越承昀松开紧握的手,勉励安抚自己。
再怎么样,自己才是阿容的夫婿。
“他现在在哪,我要见一见他。”
松闻变了脸色,犹豫了半晌,才缓缓道:“公主现下正在与他交谈,在那东厢内。”
薛蕴容踏入东厢房,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听见脚步声,榻上的人迅速起身,可行动不便竟半滚落在地。他来不及思索,只作慌乱状跪倒在地。
“见过公主,先前不知是公主,实属冒犯,我……罪该万死。”
一番动作,发丝散乱难见面容。
又看不见眼睛了。
“抬头。”
青年听了,一点一点小心地看向她。
眼神中透着谨慎、无措,以及眼底的一抹精光。
眼底流动的情绪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竭力装作思量周全、可实际又是涉世未深的人。
有点小心思全暴露在眼底了。
确实不像。
“你叫什么名字?”薛蕴容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我既得公主所救,那便理应由您赐名,小人愿生生世世供您差遣。”
全然一副谦卑低顺的模样。
可薛蕴容没有作声,片刻后倏而笑了:“你可不像是甘愿为人奴仆之人。”
“叫什么名字?”她又重复了一遍。
良久,地上的人的手指蜷起:“……郑云临。”
他抬起头,漆黑的瞳孔闪着光,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可我确实愿为公主驱策。”
见薛蕴容并不接话,郑云临想起心中目的,膝行上前。直至离她两步处停下,语气中饱含乞求之意:“殿下,我什么都能做。”
在高府这几年,他知晓新来的谢郡丞是渤海郡难得能与高氏勉励抗衡之人。没想到他运气这般好,在街头,竟叫他认出了郡丞夫人。谢夫人身边的女郎他从未见过,可料想也是大家出身,甚至还有极大的可能不是渤海郡之人。
那时他想,不如赌一把。若是女郎能看上他这副皮囊,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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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此处,或许他还有别的机会继续读书。
可他没想到没想到女郎竟是公主。
方才在府门前,见到驸马的那一刻,他心头竟暗自窃喜。他和驸马竟生的有几分相像,而他比驸马更年轻。若是,若是……
他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脆弱、惹人怜惜,小心翼翼地伏在薛蕴容手边。
下一瞬,薛蕴容抽回了手,突然开口:“我听说,你家原先是开抄书铺子的,你很喜欢读书。”
语气笃定非疑问之语,郑云临一时怔愣在原地,紧张起来,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
“也不知你是否真心喜欢,我会让秋眠送来书籍。”抛下这句意味不甚明朗的话,她又看了郑云临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外头日头高照,有些晃眼。薛蕴容微眯起眼,心情甚好。
也不知,是否真能叫她挖到可用之人。
*
晚间饭毕,越承昀匆匆洗浴完毕,刚从外间的净房出来,却见临芳斋门边缩着一人。
走近才发现,这是那人。
郑云临听见脚步声,受惊般抬起头,见是驸马,又讷讷不言。
“郑云临,对吧?”忍了几秒,越承昀问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语气平和,全然不似几个时辰前在门前面色难看的模样。
“我感激公主救我入府,无别的可以报答,只想在此守夜。”
猝不及防听见这话,越承昀几乎要破功。
他勉励忍下,神情轻松,甚至嘴角还带着笑意:“你回去吧,自有专人守着。可凉,可别辜负了阿容救人的心意。”
“可是……”郑云临还欲争取,复又被越承昀打断。
“惹人厌烦反倒不好了。”他意有所指。
屋内传来动静,料想是阿容从里间净房出来了。
得赶紧让姓郑的消失,他想。
“阿容最不喜纠缠之人,下去吧。”
郑云临完全不了解公主脾性,观驸马神情正经,信以为真,犹豫片刻还是离开了。
月色莹莹,越承昀在门边略站了一刻,在寒风中将满身的燥意散尽,才走近屋内。
隔着屏风,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越承昀才舒了一口气。
“刚刚外面什么动静?”薛蕴容背对着屏风,擦着滴水的发尾。
话音未落,手中的帕子便被拿走。
越承昀接过帕子,站在身后细细为她擦拭着头发。
“无妨,只是有只扰人的畜牲,已经被我赶跑了。”
扰人的畜牲?
薛蕴容不动神色地瞥了他一眼,却见他八方不动,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若真有,明日我便告知表哥,他这府上该好好清扫一番了,免得也扰了他们。”
越承昀的手指忽然收紧、微微用力,他最后掖了掖她已经半干的发尾,将帕子随手搁在榻边的铜架上。
屋内静了下来。
下一瞬,薛蕴容被人从身后环住腰。
“阿容,你是不是厌了我?”温热的呼吸扫在耳后,像羽毛般引得她发痒。
“我真的,什么都能做。”喉咙像被什么哽住。
他低头凑近,嘴唇颤抖着贴上她颈侧的皮肤。
23.服务意识
温热的呼吸拂过,沿着颈侧一点一点游移到耳垂停住。越承昀呼吸悬在薛蕴容的耳垂上方,方寸之间。
见薛蕴容没有阻止,他才小心翼翼地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
虽然放轻了力道,但虎牙尖利,引得薛蕴容一声轻嘶,蹙眉扬手按住他的唇、隔在自己与他之间:“安寝吧。”
语气平淡,可越承昀硬是从她的眉目间看出了烦躁之意。想到白日里门外那位的做派,顷刻间乱了心神,思绪忽然像被冻住了似的。
“阿容!”他猝然拽住薛蕴容抽离的手,摩挲着按在自己脸侧,眼眶发红,“我什么都能学会,你……”
你少理会外面那些不要脸的……狗!其实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可临到嘴边却是:“你别不要我。”
不等她有所反应,越承昀已顺着被衾滑了下去。他最后深深看了薛蕴容一眼,将头埋入锦被。
薛蕴容想起了少时与阿嫣偷看过的一本册子,几本中独它最特别。那时她年纪小羞极了,想着怎能如此。
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悟了,女子理应舒服。
屋内烛台上红烛燃烧的正烈,一滴滴烛泪缓缓流淌。
薛蕴容喘着气,忽然抬起脚抵住了越承昀的左肩,她轻轻用力将他推开。
制止之意来的突然,越承昀抬起头,怔怔看向她。
额发已被汗水浸-湿,他感受着左肩的力道,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垂下头竭力用发丝遮住眼底的欲-色,胡乱压抑住了身体的异样,哑声道:“我去净房。”
说完,便匆匆去了外间。
蜡烛依旧在燃烧,过长的烛芯炸出一个火星,发出“噼啪”的声响。
蹬了越承昀一脚后,薛蕴容感觉颇累,瘫在凌乱的被衾中闭目了片刻。最终实在受不了黏腻的汗意,起身去了里间净房。
待回来后,床榻已换上了新的寝具。薛蕴容走近时,只见越承昀膝盖压住床沿,手指理着锦被上的褶皱。
“阿容,我都收拾好了。”
见她回来,越承昀摆弄了两下锦枕,旋即站直了身子,手指贴着新换的中衣微微曲起。
怎么竟从他的眼中还瞧出了眼巴巴的意味。
薛蕴容视线从越承昀身体上扫过,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一息,她越过榻边的人,径直上榻躺下。
“去将烛火灭了吧,晃眼。”一如既往的面朝里侧。
下一刻,屋内陷入黑暗。
越承昀轻轻卧下,却不敢再靠近,唯恐身上的寒气过给阿容。
可空间之小,他轻微的几下动作还是不小心碰到了薛蕴容。
指尖触及背部的一瞬间,薛蕴容只觉好似一块冰放入了衣襟,扭头看向一脸无错的越承昀:“你身上这么冰?”
刚问出口,薛蕴容想到了什么似的,抿了唇扭过头去。
“我是不是冷着你了?”略带委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又来了,薛蕴容想。
她发现这人好像已经渐渐将装可怜一计用的愈发娴熟,不用回头她也能想象出他此时的表情。
是不是吃准了她会心软?
想到这,帐内一时默然。
过了几刻,薛蕴容还是动了,但也只是将锦被向他那挪了挪。
一夜无话。
*
天光既亮。
松闻打着哈欠从侧厢出来,睡眼迷蒙中依稀瞧见临芳斋小院门边杵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郑云临。
郑云临依旧穿的单薄,此刻正低着头,似乎数着小径上的石子。可松闻走近唤了一声,才发觉此人在发愣。
“你这么早守在这做什么,公主那用不着你侍奉。”
对着郑云临,松闻心情复杂。
一方面,看见这相似的眉眼与神韵,他难以说出重话;可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这张脸,他不由得替自家公子焦心起来。
尤其是在他听说公主命人送书籍给此人后。
“殿下心慈,可我却不能不做,若是不小心惹了贵人厌倦可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见郑云临如此殷勤,松闻心中警铃大作,如临大敌:“公主最喜清静,你这般怕是会扰了公主。”
几乎未做思考,松闻立刻开口劝道。
可是郑云临却迟疑了。
他拧起眉,看向松闻:“确实这般么,你这话,我昨日也听驸马说过。”
松闻顿时松一口气,一边窃喜自己与公子的默契,一边想着此人总该知难而退了。
可是下一瞬,就听见郑云临冷静的声音响起: “可是,你紧张什么?”
郑云临用半玩味半认真的目光打量着他,漆黑的瞳孔里泛着狡黠的光:“你是他的长随,我不信你。”
这句话一出,松闻噎住了。
竟和昨日展现出的性子完全不一样,当真是与公子一点也不像。
小院内传来门扉被推开的声响,门洞前的两人齐齐转头,只见驸马跟着公主朝着此处过来了。
“殿下!”还有几步时,郑云临突然出声拦住薛蕴容。
郑云临开口的一瞬间,松闻感受到了自家公子射来的目光,像冬日里的刀子咻咻泛着寒光。
他苦着脸,满脸都在诉说冤枉。
“何事?”薛蕴容停下脚步。
衣袖好似被什么扯住,她余光向身侧一扫,越承昀下意识拽住了她的衣袖。
“殿下。”郑云临组织着语言,唤回了薛蕴容的注意力,“我想着为您做些什么,可是松闻阻了我。”
?
这是什么话?显得自己刻意为难他似的。
松闻几乎要跳起来。
好在公主并未在意,也没给多余的眼神:“你不必做这些。”
“可是您遣人送来的书,我都看过,熟记于心。”
此话一出,薛蕴容终于抬眸看向他。
可一旁抿唇不语的越承昀脸色瞬间极差。
什么意思,阿容赠他书籍是何意,不是说只作侍从?
晨起的好心情已消失殆尽,此刻她的心情比昨夜被踹下去时的心情仍要多变。
“既如此,今日晚些时候,你再来临芳斋寻我。”
不过一来一回短短几句,阿容甚至都没正眼看郑云临。可直到用完早膳,越承昀也没能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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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下去。
一想起阿容的允诺,他简直坐立难安,手指烦躁地理了无数遍衣袖作为掩饰。
好不容易挨到谢寅与卢嫣离去,他终于问道:“郑云临是何意,若你需要考校他,这种小事何必亲自来?”
他甚至想说不如让自己替她去,那姓郑的惯会装相。阿容心软,万一真信了郑云临,自己可怎么办!
“没什么,只是想看他合不合适。”抛下模棱两可的一句,薛蕴容拿起帕子掖了掖嘴角,忽然看向越承昀,“你倒是很在意他。”
语气听着与平时并无两样,可是仔细一看,零碎的笑意从她眼底溢出,她的眸子顿时亮晶晶的。
一闪一闪灵动的模样。
越承昀心底的郁气忽然散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看了会儿,方低声道:“我在意你。”
我在意你的心神长留我身。
*
临芳斋小院内,郑云临正抱着书卷琢磨。
他从小便爱看书,家中又是以抄书营生,自然也多了许多看新书的渠道,寻常典籍几乎都看遍了。
因此昨日公主身边的女使送书过来,他粗略扫了扫,心中便有了底气。
可是今日他心急冲动了,一心想确认公主留下他的意图,又担心问书不过是幌子,心中难免忐忑。
暗自猜测间,公主来了。
院中摆了石桌石凳,薛蕴容走入临芳斋,径直坐下。见郑云临仍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于是向他示意:“坐。”
谁知郑云临踟蹰着她身后看去:“殿下,驸马不来吗?”
“你小心思倒是多。”
郑云临悚然一惊,慌乱抬眸。他只是想为自己多谋一份可能,此时被点破,下意识想要解释。
“驸马来与不来,与你何干?他若来,也不会影响我的决定。他不来,你若有过错,也不妨碍我处置你。”
话毕,见他已冷汗涔涔,薛蕴容终于收了声,语气转为和缓。
“我对你的过往并不在意,留下你也自有我的私心,我今日只问你一句话。”
她嘴唇动了动。
听完这句,郑云临瞪大了眼睛,心中既惊喜又复杂,一时间五味杂陈。
这,送书来果然是幌子。
“你想清楚了再答。明日我与驸马便会离开渤海郡,你的答复关系着你的去处。”
*
自昨日公主单独问话后,松闻觉得郑云临收敛了许多。见到他也不再似那日般尖利,见到自家公子则会自觉避开。
原以为是公主斥责了他,料想也不会与他们一道启程,可谁知,公主却令郑云临收拾行李,随他们一同南下。
想到这,松闻狠狠瞪了一眼一旁缄默不语的郑云临。
卢嫣看着不远处满脸菜色的松闻,以及这几日几乎要上蹿下跳、时刻黏在薛蕴容身边的驸马,未作犹豫便直接问出声:“郑云临此人你要作何安排,总不至于真的带回建康吧?”
顺着她的目光,薛蕴容看向马车旁帮着松闻整理的人,瞧着浮躁的模样已褪-去大半,想起昨日等了许久的答复,满意地笑了:“他自有我为他安排的去处。”
24.危邦不入
郑云临提着简单的行囊坐在松闻身边,望着在视野中渐渐清晰的邺城城门,整个人仍处于被惊喜砸懵了的恍惚中。
离开渤海郡已有三日,他仍旧记得那日公主所问——
“你既读过几年书,可知危邦不入的道理?”
危邦不入?
郑云临心中一惊,小心偷觑她的面色。
他已脱离高府后来到此处,何来危邦。
他一时想不出答案。
院内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墙边杏花摇曳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一声“殿下”打断了他的思索,公主身边的女使秋眠匆匆走来,凑近公主身边耳语了几句。
因他离得近,听到了零碎的几句“驸马遣我来问…糕点…”
联想起几息前公主的警示之语,郑云临忽然福至心灵:“危邦不入,是避无道之君。公主仁善,小人是入‘有道’之地。陛下乃有道之君,小人听闻陛下广开进士科……”
他紧张起来,索性闭了眼将剩下的话都倒了出来:“小人仍想继续读书,望殿下成全。”
……
过城门时,车轮碾过路上的小石子,车身顿时颠簸摇晃,将郑云临从回忆中唤醒。他摸了摸怀中的身契,恍然。
大约,公主只是因为他肖似驸马才会注意到他,并无别意。而愿送他离开渤海郡、安排他前往异地继续读书,是她心善,也是不想留他在身边。
“到了。”马车停下,松闻忽然开口。
看着面前的太守府,松闻没想到会再来此处。
太守府门前站着的,正是李氏二郎李津。见他们从车上下来,毫不意外。
李津先朝薛蕴容与越承昀作了一揖,解释道:“殿下来信叔父已收到,只是今日仍要当值,便遣我在此候着。”
得到薛蕴容回应后,李津才向她身后看去,视线毫不费力地锁定在郑云临身上:“这位便是郑郎君吧,我已遣人收拾好屋子。既是殿下介绍的,那以后便与我同住……”
“不必。”
李津话还没说完,便被薛蕴容打断。
“不必这般特殊,给他一个容身之所便好。丰裕书院提供食宿,你为他走一趟,送他去这里吧。我非徇私之人,其余的看他造化了。”
当初救下郑云临,只是因为那一瞬的神态像极了曾经犯倔时的越承昀,她心软了。可是只是看着像,实际二人相差十万八千里。
既喜欢读书,那便给他这个机会。至于他文才几何、能力几何、未来又如何,已不在她思索之内。
她的善意仅限于此。
李津有些诧异,但很快收拾好表情应是,示意郑云临跟他走。
“殿下。”郑云临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大恩大德,必将感怀于心。”
此刻他弃了那些杂乱的心思,真心实意地磕了头,起身后又深深看了一眼越承昀,跟着李津离开了。
多幸运的人,郑云临想。
看着二人消失在视线中,越承昀终于有了一丝实感,心也落回了原处。眸子重新恢复了神采,他眼睛亮亮的看向薛蕴容。
余光早已瞥见此人神态动作,可薛蕴容刻意没看他。
他这幅模样可甚少见。
这般想着,嘴角又悄悄勾起。
已至午时、日头正烈,外街叫卖声渐歇,商贩多是回屋歇息了。
“殿下,我们现下启程回建康吗?”秋眠看着天色,问道。
若是此刻出发,前往最近的官驿大约刚好是夜间。
本是早就安排好的行程,薛蕴容却忽然犹豫了:“真定离此多远?”
她忽然想起了离开建康前所做的那个古怪梦境。
“若今日出发,抵达真定大约需要三日。”
真定以佛文化闻名,是北地佛教文化中心,可薛蕴容从未来过。邺城离真定这般近,她想去真定为母后供灯燃香,再为父皇祈福。
净观寺,是时下远近闻名的佛寺。异地佛寺,兴许更灵验。
“我们去一趟真定。”
“虽已传信回建康告知父皇归期,可晚几日也无妨。估摸着,回到建康刚好能赶上夏猎。”
*
三月初的清晨,真定。
晨雾未消,托着冀州棉麻布匹的商队缓缓挤过城门、路过哈欠连天的城门吏,进入了市集街道。
胡商贩马的吆喝声与汉商打着算盘介绍布料的声音混作一团,偶尔能见腰间挂满装饰的舞娘路过。怎么看,此处都是一副繁荣之景。
薛蕴容挑起车帘,市集尽头浮现出净观寺的轮廓,这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净观寺的钟声准点响起,马车伴着钟声稳稳停下。
步入寺内,寺内僧人行色匆匆。秋眠拦下提着扫帚路过的僧人,向他问询供灯事宜。僧人简单回应了几句,便示意秋眠随他去寻方丈。
薛蕴容站在一侧,暗自打量着这座寺庙。与建康佛寺截然不同的是,净观寺庙宇多用大块砖石垒成,佛塔也建的极高,争做寺庙透着一股厚重、古朴的气息。
没过多久,秋眠带着方丈来了,众人跟随方丈前往供灯的正殿。
正殿石像巍峨,檀香被点燃后升起袅袅的青烟,模糊了佛像的轮廓。
薛蕴容挑了三根细长的檀香,就着烛火点燃插-入香炉中,随即下意识按照在建康佛寺的礼俗行动。一旁的越承昀跟着燃香施礼后,又从一边取来三根拿在手中。
迎着薛蕴容不解的目光,他将香插-入炉中:“北地佛寺许愿,据说头磕的越响越灵验。”
“少时我随阿母在德州上香时,她教我的。”
不等薛蕴容有所反应,他已撩袍下跪。
“佛祖在上,伏愿陛下圣体康健,龙体安和,福泽万民;愿太子殿下聪慧天成,福寿绵长;最后愿我家阿容,诸事无忧,万事顺遂。”
他每个动作都无比虔诚,因此响声也格外大。几下跪拜后,越承昀额前已红肿一片,最中间还隐隐渗出血丝。
“你……”薛蕴容惊住,手指下意识要去碰他的额头,却又快速收回手,“你怎不告诉我,若是刚刚因为我的举动不灵了可怎么办?”
明明是心有触动,但此刻她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闷气。
听了这话,越承昀弯了眼睛。
“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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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知者不罪,你非北地人,自然不知此处佛寺的规矩,是以刚刚所做已算周全,佛祖看得到。可我在德州长大,自然知晓,因此磕头一事我来做。”
“夫妻一体,我所做便是你所做。”
看着面前神情认真的男人,薛蕴容愈发气闷。也不知在气什么,此刻看见他额间便更加心烦。
她咬了咬唇不再看向他,转头吩咐松闻:“你去将车内的药箱取来。”
在廊下简单处理完伤口,抬眸看见几个僧人挑着大筐路过,有个侍从模样的人正跟着说话。
一旁的方丈见状解释道:“快到净观寺施粥的日子了,众僧这些日子正在准备,那个侍从是韩氏的人,这些年的施粥、修补佛塔都是他们出资。”
说完,方丈又念了一声佛号,显然感念至深。
真定韩氏,久居此处不出,朝堂中也未见韩氏之人,因此显得分外神秘。
薛蕴容若有所思地看着。
忽然,一个衣衫缝满补丁的孩子从角落窜了出来。他一把抓住僧人筐中的几枚贡果,胡乱塞进怀里便要跑。
“这可不行,快拦住这孩子!”一众僧人旁的一个穿着富贵的侍从急忙大喊,“这是韩氏特意寻来的贡果,就等着过几日修建佛塔时供上呢!”
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僧人去追,俨然一副气急的模样。
不一会儿,那孩子便被揪住。侍从紧紧攥住他的衣领,上下打量着他。
“你是何人,家住哪里?怎么偷东西?好大的胆子!”
在他急急发问中,方丈和薛蕴容等人快速走到他面前。
“这孩子我倒是瞧着眼熟,似是城东卖竹编家的。”方丈仔细思索,向侍从解释,“我也许久未见他了,许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才使他一时犯错。”
听了这话,侍从抓住小孩衣襟的手更紧了:“方丈,这孩子我先带走了。我们郎君说了,遇到此事不必告诉他,自行处理即可,我都有经验了。”
看这架势,似乎余怒未消,想起先前所见的世家子弟做派,薛蕴容不免有些担心。
刚欲开口,方丈拦住了她,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施主不必担心,韩氏不是那般人。”
*
出了净观寺,想起刚刚那侍从趾高气昂的样子,薛蕴容仍旧不放心。她唤来秋眠:“你且去看看。”
秋眠也不耽搁,牵了匹马匆匆离去。
过了片刻,秋眠喘着气回来了。
“殿下,我一路跟着,那人去那孩子家中又带出了几个更为年幼的孩子,竟是到了慈幼局。”
秋眠平了平气,将所见之景一一道出。
“我等人走了,又向附近街坊打探,才得知真定诸多慈幼局皆是韩氏所建,料想那孩子必定无虞。”
说完,秋眠也有些惊讶。
从南至北见了那么多世家,大多高调异常,族中子弟不跋扈已是好事,韩氏这般的甚是少见。
“是我狭隘了。”
君子持心如镜,明而不耀,大抵如此吧。
她喃喃自语几句,舒了口气,转身吩咐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建康吧。”
25.初见端倪
三月十五,建康城春意正浓,桃花初绽枝头,在城中小巷若隐若现。皇城内也不例外,桃园满目粉红,远远便能闻见香气。
清安宫内,女使将新摘来的桃枝插入瓶中,旋即转身离开殿内。
桃花带着晨露溢散的香气在几人中散开。
永嘉左手托腮,右手拨弄着花瓣,喜滋滋地央求景元帝:“皇叔,我想这那一口桃花糕了,能不能把膳房的安福借我一些时日。阿敏不喜欢桃花糕,阿姐又不在,我就借几天,待我府上厨子学会了就立刻将安福送回来。”
说着,她双手合十做乞求状。
“你这孩子!”景元帝乐不可支,“这点小事还用问什么,你想留安福多少日都行。”
永嘉满面“就知道如此”,心满意足地扭头吩咐女使先领人回府。
上个月,康王妃回娘家郑氏小住,永嘉索性搬进了宫里。这些时日,她晨起便陪薛淮敏强身健体、读书练字,偶尔与他一道前往马场加强马术。待景元帝闲暇时,他们二人便一同去清安宫与景元帝说话解闷。
“安福最近还学会的新的点心式样,阿瑾姐姐可有福了,回去定让他一并教给王府厨子。”薛淮敏掩着嘴吃吃笑了。
殿内一时欢快起来。
景元帝眼含笑意看向身边的一众小辈,唯有郑钰沉默不语。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皇叔,阿姐可说何时回来?”
“半月前明明来信说就这几日便到了,结果又没消息了。”永嘉佯装抱怨。
听见她提及薛蕴容,郑钰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恰此时,殿门被推开,成柯举着一封书信走了进来:“陛下,公主来信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永嘉心中一喜。也不等成柯走到面前,提起裙子便冲向殿门,从他手中拿过信件后又跑回来递给景元帝,眼睛一闪一闪地催促着景元帝拆开。
读了几行,景元帝眼角纹路渐起:“阿容与承昀去了真定,怪道久久不回。”
真定,真定有什么?薛淮敏努力搜寻着他看过的典籍,似乎真定有座庙宇甚是出名。
想到这,薛淮敏自信满满:“阿姐与姐夫定是去了净观寺!”
“真定有什么好吃的?”永嘉眼睛又亮了,在一旁叽叽喳喳。
唯有郑钰,目光中带着急切,无声催促着景元帝拆开信件的动作。
他看着景元帝从信封中取出薄薄两张信纸,又翻页读完笑着道出内容,眸子垂了下去。
阿容又没有给他来信,他心头涌起难以抑制的失落。又听见薛淮敏亲昵的一声“姐夫”,顿时百般不是滋味。
越承昀到底有什么好,他藏在案几下的手渐渐紧了。
“阿钰。”
景元帝忽然唤了他的名字,郑钰瞬间抬起头,眼底藏着希冀。
“阿容说给你带了杜康酒和洛阳春,他们都尝过了。”
和上次一一样,给他的回话都在这一封信中。
也不算没有回音,郑钰眉目渐暖。可还没等他露出笑意,景元帝下一句话又将他打入冰窖。
“阿容说,这酒是承昀亲自挑的,他说待回了健康……”
后面说了什么,郑钰已无心再听。
从前无论如何,阿容都会亲自挑选给他的礼物。或大或小,都是阿容的心意,因此他珍视异常,也格外期盼。
可是为什么,这次偏偏给了他!那次宫宴后,他明显感觉到越承昀的变化,可他不以为意。为何只是短短数月,竟……
郑钰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慌。
景元帝将郑钰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刚刚第二句是他刻意添上的,书信中并未提及,依照阿容的性子也不会交代这种细节。
他心有不忍。
面前的这几个孩子,哪个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呢?
尤其是郑钰,父亲为国战死,母亲又病倒随之而去。荥阳郑氏虽是世家豪族,可是他一个孤童,又那样小,不如接到自己身边与阿容、阿瑾一块养大,好歹也有个伴。
这么多年,他自然看出郑钰心底的情愫,可他也看得出女儿并无此意。
他虽不忍,但不得不开口。眼下阿容与承昀关系渐好,他亦不想阿钰再继续蹉跎岁月。
想到这,他状似随口一提:“上个月,卢大人还想替你说亲。他有个同源族亲——洛阳卢氏,膝下有一女颇有才情、性子也好,想问问你的意思。我瞧了画像,是个极好的女郎。”
郑钰满面难以置信,片刻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我暂时无心成家。”说着,勉强扯出了一抹微笑。
“也到年纪了,阿钰。作为兄长,当作表率,不然阿瑾更不愿成亲了。”景元帝半开玩笑。
啊?突然被点到名的永嘉愣住了,怎么扯到了她?
不过怔愣归怔愣,永嘉虽贪玩,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她扫了一圈皇叔与郑钰,见郑钰案几下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又想起了薛蕴容与越承昀在除夕宫宴上的互动,心中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再开口,似乎默认了景元帝的意思。
郑钰从未有此刻般孤立无援,他垂下头,眼圈渐渐红了。
好在景元帝也没有继续言说此事,话题又转向了他从前所见的真定景象,似乎刚刚的话只是随口一说。
可郑钰明白不是。
建康城那样大,可他的世界那样小,只容得下他与阿容。
郑钰还是不甘心。
*
淮阴渡口,人潮汹涌。
越承昀与松闻排着队,从店家手中接过几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走向了不远处的小桌。
薛蕴容支着头,难得放松。
前几日他们的马车一侧车轮磨损得厉害,不得已在淮阴休整了几日,打算等到将马车修理一番再继续出发。
这几日,他们并没有像从前一般只吃名家酒楼的膳食,而是长久流连于街边小摊,感受着市井烟火气。
看着街巷中言笑晏晏的百姓,薛蕴容脸上也带了笑意。
她喜欢这般风景,身处其中,更能感受到大家微小但深刻的幸福。
若是以后能让阿敏也亲眼见见就更好了。
身为上位者,最忌眼睛向上看。只有切身体会市井气息,才能明白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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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真正需要什么。
这是父皇教她的,她铭记于心。
“阿容,”越承昀端着碗来了,滚烫的碗沿险些让他控制不住表情,“我听周边百姓说,这家的云吞面是远近十里味道最好的。”
放下碗,他又笑意吟吟。
看着面前像在邀功的男人,薛蕴容突然冲他笑了。
这一月多的行程,足以让她看见越承昀的变化。
也不赖,好歹再也寻不着他身上的自负了。
“呆愣着做什么。”薛蕴容睨了一眼怔住的越承昀,示意他坐下。
一旁的松闻早就开动了,被热汤烫的龇牙咧嘴也没停下动作。
“殿下,这味道甚是不错!”
秋眠慢条斯理地等着热气散去,见松闻如此也忍不住笑了。
越承昀这才恍然坐下,喜色几乎要溢出眼底,整个人散着快活的气息。
隔壁桌来了几个几个身穿短衫的工头,瞧着像是渡口的船家,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今日见闻。
“这几日,来渡口的人倒是比以往多了。”
“可不是吗,除去以往面熟的商队,好多人的口音我都没听过!”
“说到这个,我刚刚还遇见一个怪人。操着一口、一口蜀地口音?哎我也不确定,只是他偏问我能否今日夜航,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我们这几乎不会刻意夜航,夜间风浪大,难保安全呐!你接了没?”
“自然接了,他给的可多哩!喏,你们看,他就坐在那边。”其中一个工头指着不远处的穿着褐布衣衫的人道。
……
好奇之下,越承昀顺着看了过去。下一瞬,神情僵住了。
“怎么了?”薛蕴容察觉到了他的失态,跟着看过去,却没发现什么。
越承昀慌忙收回视线,定了定神:“没什么。”
过了片刻,他状似不经意问道:“陛下寿辰将近,可会宴请诸地宗亲?”
宗亲?薛蕴容有些不解。父皇的亲兄弟只有康王一个,可惜她这位伯父早逝,以至于皇室人口伶仃。
越承昀如此问,必是问其他祖上同源的皇室同宗了。
她在心里掠过几位郡王的名号,摇了摇头:“诸地宗亲血脉甚远,父皇又不喜铺张,逢年节让他们递个折子道声贺也就罢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一时好奇罢了。”越承昀敛起神情,笑着指了指云吞面,“快凉了,我们快些吃吧。”
阿容不知前世发生了何事,如若他此刻说出来,怕不是会被当成失心疯。
想到这,他又看向不远处那人。
他没有看错,此人是陈梁郡王身边最信重的幕僚陈奉。
前世陈梁郡王逼供篡位后,这人便在他身边,且在陈梁郡王登基后就获封高位,必定是他的得意臣子。
若无陛下诏令,诸地郡王不得随意入建康,可拘束不了他们身边的人。
现下是怀正二十年,陈奉竟出现在了此地。刻意要求夜航,必定是有什么计划。
得早做打算了。
越承昀咬紧了牙关,脑内飞速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