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被强夺的美强惨》
1. 初见
江湖纷繁,大江南北,从不缺少奇闻轶事。
这不,百年未出的宝物“伏龙山河图”竟在江南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涟城现身,据说乃是前朝末代哀帝的心爱之物,图里极可能隐藏着前朝宝库的秘密。
此番消息一经传开,自然引得江湖哗然,无论正邪尽皆心动。
知道小庙容不下大佛,涟城城主索性办起鉴宝大会,将江湖上的名门正派邀请了个遍。由此,涟城这座江畔小城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鉴宝大会前夕,什么天涯剑客、江南七怪侠、某某剑庄的少主小姐……伴随着奇奇怪怪的江湖人汇聚涟城,茶寮的说书先生眉飞色舞,一条腿踩在条凳上,挥着手讲得那是唾沫横飞。
“要说那伏龙山河图啊,展开来足有三丈长!上月雷雨夜,老夫真真儿望见,城主府库房顶上盘着条碗口粗的紫电,你猜怎么着?嘿,就是那宝图引来的天雷!……”
惹得看热闹的百姓阵阵嘘声,有人禁不住起哄,“这么邪乎,老张头,你莫不是在瞎扯吧?”
“放屁!”说书先生涨红了脸,当即从怀里掏出块焦黑的瓦片当做“证物”,眼见众人看得连连惊呼,老头摸着胡子好不得意。
谁想这时,不知哪里又冒出杂音。
“老夫子,你既然目睹过宝图异状,那你可知道传说中的前朝宝库藏在何处?”
这话问得他支支吾吾,眼珠咕噜噜地转,忽而一拍惊堂木。
“列位看官莫急,且听老夫细细道来——那伏龙山河图,乃是哀帝临终前呕心沥血所制,非是凡品呐!”
茶寮鸦雀无声,说书先生摇头晃脑,“传闻此图大有奥妙……故而分为阴阳两面,白日里看是九州龙脉,夜里观是八十一处藏兵洞……”
“这等神物,上百年来都无人看懂,又岂是吾等凡夫俗子能轻易参透的?”
……
可谓是好一场热闹,让街头路过的小鱼听入了神,立在原地,对那传说中的宝图遐想无限,不能自己。
直到“砰”地一声,后脑勺被狠狠敲了记,她从宝藏梦里惊醒,一声痛呼,转头就对上师傅皱巴巴的老脸和手里那杆老烟.枪。
李老大没好气地瞪她,“站这发什么呆,正经事还没干,一天天的净想偷懒。”
“哪有偷懒,就是走慢了点……师傅你下次手上能轻点不,总说我笨,说不定就是被你打笨的……”
摸着火辣辣的后脑勺,小鱼边走边嘀咕,手上的竹篓里,才捞起来的鲜鱼甩着尾巴,溅起的水珠正好落在破了洞的草鞋上。
小鱼是谁?有名无姓,涟城一孤女也。打小流浪街头、混迹市井,也就一身江边长大练出的好水性可堪一提。
六岁那年她在码头偷馒头被逮个正着,是李家船的老大用半吊钱把她从棍子底下赎出来,从此拜其为师、打渔为生,十年过去,如今摇橹撒网比不少汉子还利索。
一眼看去,女孩圆脸杏眸,两只长辫垂肩,五官是江边儿女的清秀,但浑身瘦巴巴的没二两肉,镇日穿着不起眼的麻衣短褐,提着两篓鲜鱼走在街上,行人只会嫌弃地捏着鼻子走开,保准不会有人瞧上第二眼。
暮春三月,晨雾还没散尽,小鱼拎着鱼往城东早市走,半道上还是没忍住八卦的心。
“咳,师傅,刚刚说书人讲的是真的吗?什么九州龙脉,藏兵洞的,也太离奇了……听说为了这图,城里还要办什么鉴宝大会,听着就怪有意思的……”
最近进城,街上常能撞见几个带刀提剑的江湖人。有的衣冠整齐满脸正气,一看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有的则虎背熊腰,满脸横肉,腰间别着大刀,行经处路人无不避让三尺。
李老大掀起眼皮,瞥了眼街上路过的三两劲装汉子,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总之都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惹不起的,赶紧压低声音告诫徒弟。
“咱们打鱼的只管水里讨生活,岸上的热闹与咱们无关,以后瞧见这些江湖人,有多远离多远,千万别惹事知道吗!”
小鱼被打击得扁扁嘴,“哦,知道了。”
就在两人闲话时,他们周遭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议论着何事,兴奋地往街前涌去。
那边不远处就是城门口,受到什么吸引,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两街的摊贩手忙脚乱地收起摊子,还有三两顽童从人缝里钻过去,嘴里嚷着“来了来了”,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
刚垂下的头噌地抬起来,小鱼回头踮脚四望,乌溜溜的眼珠亮得惊人。
看这动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进城了!
*
这几天,为了传说中的藏宝图,小小涟城里来的江湖大人物可不少,但像此时这么轰动的着实是头一个,连酒肆二楼都伸出好些个脑袋,活像江边惊起探头的鹭鸟。
喧嚣杂音里,小鱼首先听见“闲人退散”的呼喝声,马蹄声踢踏而来,攒动的人群顿时往两边分开,小鱼和师傅被挤得一个踉跄,被迫躲上街沿台阶。
视野一高,小鱼也望见了那边破开人群、迤逦而来的雪白车队,四匹毫无杂色的高骏白马并辔而行,马额缀着鸽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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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东珠,步伐稳健地朝这个方向驶来。
两侧护卫开道,车顶金乌旗熠熠生辉,正中最大的那辆马车车辕左右,坐着两名美貌的骑装少女,目下无尘、挽鞭轻斥,俏脸上皆是如出一辙的清高傲然。
更别提,大伙都眼熟的涟城城主正徒步跟在那辆马车旁,此人肥头大耳,平日乘轿都要四个轿夫,此时锦袍下摆沾满尘土浑然不觉,点头哈腰的样子跟往常的飞扬跋扈判若两人。
此情此景,饶是再没见识的百姓,也能瞧出车中人的不凡之处。所有人的眼睛都黏在那辆缓缓移动的雪色马车上。
与此同时,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那金乌旗,指着马车叫出声,“是云阳宫!”“云阳宫的人进城了!”
随即,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和议论声,“云阳宫竟然也来了”“看那徽章好像还是主脉”“完了这回宝物旁人是没份了”……
“云阳宫”是啥?似乎很了不得的样子?
听着旁人议论纷纷,小鱼暗自琢磨时,正中最大的马车已经行到她跟前街道。车轮碾过光滑的青石板,吵吵嚷嚷的人声逐渐远去。
小鱼抬头望着高大马车越来越近,车帘半卷,隐约望见里头坐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男子,凭窗而坐,姿态散漫。
清风拂动纱帘一角,恰巧车上人转过头,但见此人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两抹雪白缨穗垂落鬓角,一对丹凤眸姣美深邃,犹如画本上勾魂夺魄的狐狸书生,含笑间偏偏透着春山融雪的温润。
可谓清如天上月,远若云中鹤。
只一眼,就看得周边百姓倒抽凉气,呆呆盯着马车回不过神。
那人对自己引发的轰动毫无感觉,伸手撩开车帘,视线漫然扫过街道,二楼探头的酒客,街边热气腾腾的面摊,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小鱼那方,彷佛稍稍凝滞。
或许是为她竹篓里突然蹦跶的银鱼,又许是袖口沾着的半片鱼鳞正巧反光。
总之,那束目光好似清凌凌一捧月光,蜻蜓点水地掠过路人的心湖,留下涟漪圈圈,最终不知荡入何处。
小鱼呆了两息,猛然低下头,用力压住胸口。她脑海里仍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此刻胸腔里的激烈心跳从何而来。
就像幼年第一次潜入深水,突如其来的水压让她心跳加快、呼吸窒闷,望着那深邃黑暗,又忍不住想往更深处游去。
直到车队驶远、人群散开,街边茶摊的铜壶重新咕嘟作响,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又响起来,她被师傅陡然一下打醒,使劲晃晃脑袋,晕乎乎地继续朝目的地走。
2. 解围
雪白马车,俊美公子,街头对视……这场美梦般的“邂逅”,对于小鱼来说,就像夜里埋头拉网,不经意抬头,风吹云散,露出天心明月的惊鸿一瞥。
那轮玉魄的光芒太过皎洁,望久了,会有温润柔和、只为她映亮的错觉。
她晕乎乎地望上阵子,再很快被师傅的烟杆打醒,回头继续为下一顿的饭食奔波。
视角回到现实——
热闹看完了,街道恢复畅通,由于耽搁了不少时间,鱼这东西不新鲜就卖不上价了,师徒二人赶忙加快脚步朝早市走。
紧赶慢赶到市集口,还没进去,李老大就被熟识的摊主拉去喝酒,实在盛情难却,他乐呵呵应了,临走前把空钱袋丢给她。
小鱼知道,这是让她自个儿去卖鱼,把鱼钱如数带回来的意思。
也不是头一回,小鱼习以为常,谁让她拜了个酒鬼师傅呢。独自提鱼到集上,还没找到摆摊的地儿,又被管理坊市的胥吏叫住。
两人时常照面,也算半个熟人,却见对方拿手比划了下里头,脸上满是无奈。
“小鱼丫头,别进去了,今天集上还有城里都不让卖鱼,你直接提去城主府,那边吩咐了席上要用,越新鲜的越好。”
他说着啧舌道,“听说昨儿宴席用了几十条桂花鱼,今早天没亮就催着要补货。”
城主府眼下要办鉴宝大会,来的客人多宴席也多,平日里买的菜肉量不够,为省事竟下令禁止在市集售卖新鲜鱼获,直接送去府上以补充消耗。
这等荒唐之事,对于这位涟城城主却是常规操作。毕竟涟城城小油水少,不多想几个搜刮法子,怎么撑得起一城之主的体面?
小鱼闻言,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日的早市清冷许多,一个卖鱼的都没有,仅剩的十来个摊贩也无精打采,摊上没几样好货。
“当真不让卖了?那,那我送去城主府,他们给钱吗?!”
她可记得,去年腊月城主府采办年货,硬是赊了王屠户半店的猪肉,至今没听说结账。
“咳,”胥吏也为自家城主大人羞愧,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江湖大人物齐聚涟城,城主再抠门,这时候也得撑撑门面,“这次肯定是要给的,而且比市价多给一成,我给你发个牌子,你带着东西去城主府,自然有人接待。”
他从腰间解下块木牌塞过来,“从西角门进,找穿灰鼠皮坎肩的赵管事,可别走错地了!……”
事到如今,若不想今日的鱼坏在篓子里,也只能跑这一趟了。
小鱼没奈何,加快脚步提着东西朝城主府赶去。
一路上,遇见不少同样被勒令把货物送去城主府的百姓,碰面时不免都抱怨几句,小鱼心底又骂了脑满肠肥的城主一回。
顷刻,富丽堂皇的城主府出现在视野前方。
一眼望去,朱红围墙足有两丈高,琉璃瓦在日头底下泛着青金色,两座石狮子昂首挺胸,看着就让人望而却步。
城主府正门口不允许平民靠近,她沿路打听着摸到不起眼的侧门,找到早就守在那对接物资的赵管事。
那人生得獐头鼠目,灰鼠皮坎肩裹着精瘦身板,正拿根银签子剔牙。见小鱼过来,三角眼往鱼篓里一瞥,鼻子里哼出声。
“就这点?连塞牙缝都不够,也就看着还算新鲜……”
他们这头乱糟糟地称重算钱,那边的大门前忽然传来杂乱马蹄声。门房小跑着从府里出来接待,点头哈腰好不殷勤。
小鱼下意识转头,就见那队让人难忘的雪白车队停在城主府大门口,车上人陆续掀帘下车,脑满肠肥的城主就紧跟在当中一个白衣男子身侧,其余人如群星拱月随侍其后。
晨风掠过车顶金乌旗,拂动那人鬓角垂落的雪穗,好似一抹积年不化的白雪盈盈落在发间。
小鱼并没看清他的五官,也没看到他眉眼里的兴致寥寥。她心不在焉地回头,就瞧见小厮算出的价钱,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才这么多?!你当我傻吗,来之前我就先称过的,而且刚刚打听了,城主府是按市价多一成算的,你这给的一半都不到!……”
熟料对方硬把鱼篓抢过去,气壮地嚷嚷,“说了这个数就是这个数,哪来的破落户还敢在城主府撒野!”
竟然还抢起来了!小鱼极有经验的一个大步把人揪住,别看她小胳膊小腿,可是有一把子力气,不想给钱,休想她放手,看谁能拖过谁!
*
你争我夺,两人无意间越闹越大声,这番动静终于把正门口那群人给惊动了。
那头正接待客人的涟城城主心底暗骂,本要叫管家赶紧去处理这桩意外,熟料刚刚下车的云阳宫贵客心血来潮,停住脚步,吩咐身边婢女同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等小鱼和偷溜失败的小厮被一起拎到这群人跟前,二人都有些瑟瑟不安。
毕竟跟前这些都是能一言决定他们命运的大人物,哪怕有理在身,一言不慎谁知道会引来什么祸端呢。
小厮的灰鼠皮坎肩歪斜着,小鱼发辫散了半截,碎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她不安地埋下头。
“——发生了何事,为何此时在此喧哗,你二人速速道来。”
是贵客身侧的白裙侍女,眉目如画气质如兰,哪怕质问声音也动听得仿若莺啼。
旁边,城主脸色难看,肥短手指不停摩挲翡翠扳指。他身后跟着的管家不敢擅动,只能冲着不争气的手下拼命使眼色。
众目睽睽下,赵管事不敢再耍横,心虚解释:“呃,是、是小的数钱数错了,一时忘给剩下的钱,这小渔女不懂规矩才瞎嚷嚷,我、我这就把钱付给她!”
他忙不迭从兜里掏出钱袋,如赶瘟疫的丢给埋着头的小鱼。
怀里猝然多了个沉甸甸的玩意儿,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扯开袋子细细数出少掉的铜板,再把钱袋递回给没反应过来的赵管事。
“该多少就是多少,我一个铜板也不会多要你的。”小鱼虽然人穷,但绝不志短,“总共四百三十二文,你自己再数数剩下的钱对不对,可别再赖我多拿了。”
她尾音带着点江南方言的绵软,语气却一板一眼,比石头还硬邦邦。
一边的城主都要被这讲骨气的小渔女气笑了,眼风阴沉沉地瞟过来,示意管家上场,“这丫头是哪家哪户的,好没眼色,来人给本城主押”
“这是涟水梨花鲦?”
众人一怔。是正中的白衣公子忽然开口,声若玉叩,散漫里透着兴味,不知何时走近,垂目瞧着竹笼里甩尾巴的细长银鱼。
小鱼慢了拍才想起该说什么,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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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道:“是、是的,都是我和师傅今早刚刚捞的,保证再新鲜不过……”
涟水梨花鲦乃涟城特产,鲜美细嫩产量低下,相比普通鱼价格亦是不菲,向来为达官贵人推崇,算是江南名菜之一,外地人知道也不稀奇。
所以……他会突然问起来也不奇怪吧?
白衣公子饶有兴趣地打量这篓鲜鱼,被他注视着的银鱼忽然一个甩尾,背鳍绽开梨花似的漂亮纹路,看的他怔了怔,眼尾不自觉微弯。
“果真是梨花纹。听说这鱼鲜美非常,这几日倒是可以一饱口福了。”
看完了鱼,男子视线慢悠悠扫过窘迫低头的小姑娘,“星若,把钱交给这位姑娘,驻留涟城期间,安排人处理此事。”
“喏,谨遵公子喻令。”
星若柔柔下福,待白衣公子转身离开,她才站起身,美目沉静地落在不知所措的小鱼身上。
*
因为贵客的一句话,小鱼的鱼莫名其妙换了买家,想要发作的城主也顿时换了副笑脸,颠颠地领着贵客进府去了。
大门口,被留下来的管家赔笑,“三公子既喜欢这银鱼,小的马上便请来最擅长此菜的大厨,必定让三公子宾至如归!星若姑娘,您看还有哪需要……”
星若举重若轻地将人打发,目光仍停留在小鱼身上,自她发间褪色的红头绳,到脚上沾着泥渍的草鞋,细细打量了一番。
“姑娘如何称呼?可是涟城本地人?”
那嗓音温婉动听,态度和煦,顿叫小鱼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
“您叫我小鱼便是,我打小在涟城长大,没什么本事,就会打渔卖鱼。”
还未等人家细问,她就一股脑把自己底细倒出来了,惹得漂亮姐姐嘴角微弯,笑也笑得温婉贵气。
“涟城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我有位亲戚也在此定居,信里常夸此地人杰地灵。今日得见小鱼姑娘,方知她所言不虚。”
怎么忽然夸起她来了?小鱼摸不着头脑,只惦记着自己的鱼该如何处置。
“不敢当,我就是个寻常渔女……对了,方才那位公子说的买鱼之事,可是当真……”
莫不是唬她的吧?再俊的公子也别想白占她鱼的便宜!
“自然是真。”星若敛了笑意,嗓音依旧温和,“这鱼作价几何?可方便每日送至城主府?若是方便,几时能送来?……”
小鱼老老实实一一作答。
三言两语谈妥,星若也不还价,径自从袖中取出一串金叶子,递给她,轻声细语道:
“这些权作定金,劳烦姑娘这几日按时送来鲜鱼,只要这涟水梨花鲦。到时自有人与你交接。”
说罢轻击一掌,身后立即有白衣护卫捧着描金木盒上前。掀开盒盖,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数枚金乌状玉签。“每日凭此物入府寻我云阳宫门人,切莫遗失。”
又是金叶子,又是信物,简直看得旁边人眼睛发红:能与云阳宫主脉搭上关系,可是天大的好事,这小渔女当真走了狗屎运了!
小鱼同样被这大手笔震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应了下来。
提着空鱼篓归家时,她仍恍恍惚惚,唯有怀中沉甸甸的木盒提醒着,方才种种并非南柯一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
3. 云阳宫
这日的意外,对习惯平淡日子的小鱼来说,是夜里也得辗转反侧的离奇梦境。
于另一方,却不过随手为之,转头即忘。
鉴宝大会举办在即,无论是中原的武当、峨眉等名门正派,暗处里埋伏窥伺的天莲宗、无影门等邪.教魔门,皆如过江之鲫般涌向涟城。
城里近日最热门的赌局,便是押宝图最终花落谁家。有人押魔教之首“天莲宗”,但最大的热门,仍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例外——云阳宫。
寻常人或许不知道它的鼎鼎大名,但只要是混江湖的,便不会没听过这如雷贯耳的三个字。好似一座隐于云中的巍峨高山,虽不常显于人前,却始终矗立在江湖之巅,令人仰望。
论起云阳宫的特殊地位,大多数人只知道几个云里雾里的传说,譬如创派宫主划昆仑为界,得天赐金乌为旗;每任武林盟主上任前必得前往此地,得宫主亲书方可袭位云云。
其实,云阳宫分主脉和庶支。主脉即宫主一脉,谨遵祖训,隐居昆仑,世代修习唯有嫡系血脉才能修炼的“云阳诀”,越往后修行越难、威力越大,其亦凭此独步江湖。
至于云阳宫庶支,则如蛛网遍及江湖,或为商贾,或为侠士,或隐于市井,在江湖织就一张庞大的势力网。
在普通人眼里,云阳宫神秘而强大。而对武当、少林这些真正的武林大派来说,云阳宫的来历既离奇也简单。
简而言之,云阳宫创派时间,几乎和本朝建立的时间一样长,与这次的“前朝遗宝”亦是渊源颇深。
据传,云阳宫创派之主,正是本朝开国皇帝第四子,一门云阳诀神功盖世,助父征战四方,并在最终大战上,亲自斩哀帝于剑下——
伏龙山河图正是此战的战利品之一,史书上因此载有皇四子“战神”的美名。
有如此声威,不免招来彼时的太子忌惮,为免兄弟相残,也不忍初定的天下再起纷争,待到王朝建立,皇四子主动退让,放马于山、隐居昆仑。
为表彰其功德,当朝朝廷也默认了云阳宫在武林的超然地位,上百年下来,方造就云阳宫如今“昆仑之主”的赫赫威名。
正因云阳宫与皇家关系匪浅,面对云阳宫主脉来人,涟城城主才会这样做低伏小,让出后宅予其驻跸。也因此,本次的“伏龙山河图”最终会落到谁手里,众门派也是心照不宣——
毕竟是富可敌国的宝藏,就算朝廷近年来对江湖的掌控变弱,也不会真任由这样的宝物落在闲杂人等手中,只有物归原主,送回云阳宫才是最好的选择。
*
大会举办前第二日。
时间越近,混入涟城的三教九流越多,不仅挤得全城客栈爆满,各类冲突事件也是层出不穷。
几次纷争后,最有名望的武当派不得不联合各大门派定下规矩、约束弟子,才勉强恢复秩序,不至于滋事扰民。
这种场合,不免有人提出要不要请云阳宫出马,一并主持大局,可惜那辆雪白马车自打进了城主府就再未现身,和进城时的高调截然相反。旁人连这回来的主事者是哪位都不清楚。
几个大派聚头商量了一回,用上好洒金笺写了封郑重的拜帖,武当派长老亲自执笔,末尾还盖了白道诸派的印鉴,让人紧急送去城主府。
作为最被主子信重的侍女之首,星若得知此事,不敢怠慢,亲自从门房处取了帖子,匆匆回转,欲要呈给主子查看。
她与从人转过回廊,正要迈进城主让出的主院,东边近角门的假山下,忽有吵闹声传来,其中的暴躁男声竟有两分耳熟——
“臭丫头,赶紧把那盒金乌玉签交出来,大爷就饶你一回,否则今天非得新仇旧恨一起报了不可!”
“金乌玉签”四字让两个天莲宗人一愣。从人惊疑不定,星若柳眉微蹙,抬手示意他噤声,悄然朝那方靠近几步。
且把时间转回昨天。
来来去去一番波折,小鱼本要卖给城主府的鱼莫名换了买家,还财大气粗地拿金叶子当定金,嘱咐她每日清早前来送鱼。
所谓有钱不赚王八蛋,东家这般大方,她当然不能怠慢,于是一大早就拎着满满鱼篓出门送货,惹得师傅好不稀奇,“莫不是打鸡血了,往日也不见这么勤快”。
好吧,其实小鱼也清楚自个心思。
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遇到个难得一见的俊公子,她心生摇曳不很正常么?何况这位还曾为她“出言解困”,避免了被城主算后账,人美心好,谁能不多惦记几分呢。
今早赶到城主府,不被待见的她一拿出金乌玉签这件信物,就被人殷勤请进来,负责此事的天莲宗护卫查过她的身份,随口就让她把东西送到主院的小厨房去。
过来的路上,小鱼本还激动忐忑,暗暗想着会不会再度“偶遇”个谁,结果碰见的除了杂役就是婢女,绕了好些冤枉路,才找对地方。
结果,刚到这就有个大惊喜等着她——昨日见过的灰鼠皮坎肩管事赵三,突然冒出来把她堵住,张口就是索要天莲宗给她的信物金乌玉签,不给就要报之前的仇。
此人叉腰咧嘴,一脸不怀好意,“再不给,大爷就上手搜了,摸到哪碰到哪可别赖我!”
小鱼把鱼篓护在身后,不甘示弱瞪着他,“呸!做你的春秋大梦,这是云阳宫交给我的信物,你敢强夺,就不怕被贵人怪罪吗!”
无论如何,气势不能输,就算不清楚“云阳宫”究竟有多厉害,能扯起来做大旗就不能放过。
别说是金乌玉签,属于她的东西,哪怕一个铜板旁人也休想抢去!
“是又怎么样,贵人才不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赵三逼近两步,狞笑道,“何况,你个小渔女也配和云阳宫沾上关系?实话告诉你,是李管家叫我来的,他的意思就是城主的意思,识相的就赶紧把东西交出来,不然……”
没等此人说完,小鱼先下手为强,猛地朝他面门洒了一把偷偷抓的沙土,赵三嚎叫着捂住眼睛后退,她趁机带着鱼篓就往外跑。
谁想,装满的鱼篓实在太沉,拖慢了她动作,刚跑出三四步就被大手拽住发辫往后拖去。
“贱人!”赵三暴怒地将她甩到假山前,小鱼后背重重磕到嶙峋硬石上,唔地痛哼,但她仍扬起头,浑身肌肉紧绷,准备拼尽全力与他厮打——
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轻易认输!
眼见这幕,假山对面的星若知道不能再坐视不理,便带人转过去,目光冷冷地落在始料不及的赵三脸上,温婉嗓音毫无起伏。
“阁下好大的威风,对云阳宫庇护的人也敢欺凌,城主府便是这么管教下人的么。”
*
星若其实无需多言,光瞧见云阳宫的人来,知道自己恶行败露,赵三已吓得两股瑟瑟,忙不迭跪地求饶。
小鱼逃过一劫,还没怎么回神,就见那位昨日见过的白裙侍女神色一肃,质问赵三。
“你是何人?果真是被城主府的管家派来的?你们私下谋夺云阳宫信物,到底有何居心?!”
和云阳宫为敌,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认下这罪名,赵三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不!那是小人胡说八道的,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小人只是个干粗活的杂役,哪有那本事搭上管家!都怪小人贪财好色,一时糊涂才做下错事,求奶奶大人有大量……”
不耐心再听下去,星若直接让从人上前,把人压下去审问,等四周清净了,这才转头看向不知所措的小鱼。
“小鱼姑娘是罢?让你受惊了,此事皆因云阳宫而起,我定会重惩此人,给你一个交代的。”
两度被救,小鱼五味杂陈,同时也对这位漂亮姐姐满心感激。
星若知道她想说什么,淡然一笑,“不必多谢了,你既为云阳宫办事,便容不得这些小人欺辱,下次让护卫随你一同进来罢。”
小鱼赧然而坚持,“没有什么该不该,您既帮了我,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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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道谢就是天经地义……对了”她想起什么,赶紧把手里的鱼篓抱起给她看。
“您说只要梨花鲦,这都是今早我亲手从江里捞的,保证新鲜个大,捞上来还不到两个时辰,最适合做生鱼脍,不过师傅定要刀工好才行,切得越薄味道越鲜美……”
因长年的沐风栉雨,小鱼皮肤微糙,配上麻衣短褐的简陋装束,看起来和江边任意一个渔女别无二样,唯独那双眼睛未被生活磋磨浑浊,还有飞扬的笑容,鲜活得让人记忆深刻。
星若盯着她这番模样,怔了怔,想到什么,眼底的疏离悄然转变,她走近了点,温柔微笑。
“真是辛苦小鱼姑娘了。公子最喜食鱼,既然这梨花鲦是姑娘送来的,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姑娘来做这道鱼脍吧,也免得旁人做不好浪费了这番心意。”
小鱼闻言就愣住,让她去做鱼脍?这、这是什么发展。
没给她拒绝机会,跟前女子看了下天色,“耽搁太久了,我还有要事在身,需尽快和公子回禀。小鱼姑娘这就跟着我进去罢。”
*
这样跟着进了正院,小鱼人还蒙着,星若已若无其事地招来一个侍女,吩咐人带她去厨房,最后留下句。
“姑娘尽管施为,需要什么便叫人去取,做好了,宫里自有重赏。”
语毕,抬步匆匆离开,身影没入紫藤垂花门的阴影里。
小鱼往她离开的方向望去,低声问侍女,“那里是主子们住的地方么?”
侍女不明所以地点头,小鱼若有所思,旋即晃晃脑袋,不再多想,认命地跟着侍女去往厨房。
那头,处理了这桩意外,星若便不再放在心上,穿过垂门回廊,饶是脚步略显匆忙,身影依然摇曳生姿,只不过,某个瞬间却见她神色沉凝,仿佛因为何事心事重重。
星若捧着那封洒金拜帖,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主屋西厢前。
碧空下,清风徐来,檐角铜铃叮铃轻响,惊飞了玉兰枝头栖息的鸟雀。
她听着铃声,轻轻敲门,得到里间回应后,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此时,晨光正透过窗棂洒进来。南窗的美人塌上,云阳宫三公子——元霁月坐在棋案前,骨节修长的手执着一枚白玉棋子,对着残局凝眉沉思。
晨起舞毕剑,他梳洗后换了身月白常服,暗绣流云回纹,墨发披肩,侧颜清隽沉静,无端让人生出一眼万年的贪恋来。
“公子。”星若将目光收回,轻声唤道,将拜帖双手奉上,“武当派今早送来请帖,请您过目。”
闻声,元霁月这才从残局里抽离思绪,凤眸抬起,温和道句“辛苦了”,随即展开拜帖,略略扫过内容,唇角漫不经心勾起。
“此事由他们定夺即可,云阳宫此行只为鉴宝大会,不介入他派事务。”
他嗓音清越如泉,如松风过林,随意里透着两分不容置疑。
星若对此习以为常,温柔笑笑,“既然这般,那婢子就说您近日有恙在身,不便见客,望尊长们海涵吧。”
她说着上前添茶,挽袖露出一截如雪皓腕,提起茶壶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元霁月的手背。星若微不可见一滞,马上用余光注意他的神色。
伴随淅淅水声,茶香氤氲,元霁月毫无察觉,对她微有冒犯的话也不以为忤。
“些许小事,你决定就好。”
他说着,眉头顿松,原来是想到了解局之法,指间的白子毫不犹豫地落下,棋子与棋盘相碰,发出“嗒”的清脆响声。……
星若收拾了书房内的少许杂乱,再无留下去的理由了,默默退到门边,离开前没忍住,最后回头看了眼。
恰好窗外有风掠过,吹动他鬓角垂落的雪色缨穗,晨光微漾,为他专心致志的眉目笼上一层薄薄光雾,彷如梦中之景。
星若痴然片刻,恍惚转回头,眼里突然涌出泪珠,她侧身毫无声息地擦掉,再抬眼时,又是那个面面俱到、从来温婉得体的侍女掌事了。
4. 梨花脍
星若按主子的吩咐,很快拟好回帖,一送出去,便引得各大派哗然一片。
不是因为那些婉言谢绝,关键在回贴的印鉴——“霁月”二字清雅古朴,朱墨淡彩,乍看根本想不到它的主人是何等惊艳绝尘之人。
云阳宫三公子,元霁月是何人?
出身名门,天赋卓绝,不止博识多才,年及弱冠便将家传的云阳诀修至七重大成,一手剑法使得精妙绝伦,舞若轻云蔽月,凛若朔风回雪。
所谓“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但凡见过他,再刻薄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般人物合该供在云端,人间烟火反倒会污了他衣袂。
在云阳宫宫主膝下诸多子女中,元霁月也被视作最可能的继任者,意图与其结交的人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对此,元霁月从无兴趣。其性情温和疏淡,极少下山,寥寥几次露面,不是出席武林盛会就是除魔卫道。
想当初,天莲宗魔头作恶多端、灭人满门,江湖人闻风丧胆,谁也没想到这位尊贵无匹的三公子会单人匹马对上魔头,一剑劈碎其配剑、毁掉魔教多年经营,自此成就“昆仑霁月”之威名。
如此人物,能轻易见到才是奇事。对于这封颇为失礼的回帖,众人当下也觉得理所应当,更为期待起后日的鉴宝大会,届时必能一睹这位元三公子的真容……
说回城主府,小鱼被侍女领去厨房,先是被琳琅满目的炊具晃花了眼——据说大部分器具,哪怕一个茶碗皆是云阳宫自带的,不愧是带了支车队进城的高门大户。
有星若的吩咐,厨房其他人对她很是客气,小鱼也迅速定神,找好所需器具,开始处理起还活泼泼的一篓子鲜鱼。
她动作极为利落,把鱼拎起,拍晕、剖腹、清洗、用尖刀除去多余部分,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把旁边的厨娘都吸引过来,嘴里称赞,实则暗中打量,生怕她是来抢饭碗的。
小鱼只是咧嘴笑笑,低头继续片下最肥美的鱼腹部位,目光专注,唰唰唰,鱼片已被切得薄如蝉翼,乍看似雪如冰,毫无杂色。
全部切好后,再一片片卷成雪蕊状,摆于青瓷盏中,白翠相映美不胜收,最后浇上冰镇过的梨汁,洒上几丝香柔花叶,一道梨花脍便大功告成。
此时,正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作为大家公子,元霁月的行止坐卧皆有定数,虽然时常因为沉迷他事而忘记用膳,身边侍候的人却不会忘,星若更是再三柔声提醒,这才让他放下棋子,来到膳桌前。
看似钟鸣鼎食,实则这位三公子平日的生活用度很简单,午膳仅是简单的四菜一汤。
不过今日,当某道菜掀开盖盅,那玉树琼枝般的一盘彷佛自带光芒,让元霁月看得当即一愣。
“这是鱼脍?”他难得仔细打量某道菜品,“如此做法彷如满盘梨花,厨娘今日颇有巧思,刀工也彷佛精进不少。”
侍立旁侧,本满怀心事的星若也瞥见这道菜,这才想起带回来的那个渔女,做鱼脍本是自己随便找的借口,没想到此女的厨艺当真了得……
心思浮沉,她长睫微颤,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恍然。
“公子不记得了吗,这就是涟水梨花鲦。”
语调亲昵带笑,她自然而然地挽袖,为他夹起一朵晶莹剔透的“梨花”置于碗中。
“据说此物新鲜时生食最佳,想来厨娘们特意向城主请来的那位大厨取了经,您快尝尝味道如何。”
闻言,元霁月微微颔首,“既如此,赏她们半年月钱。”
旋即不再关心此事,也未碰她夹的菜,他随意开口,“我这里无需人伺候,星若,你也歇着去罢。”
又是这般。星若掩眸,藏好那分失落,“公子便别赶婢子了,许久没侍候您用膳,倒叫外人以为,星若这个贴身侍婢连盛汤都不会了。”
*
不知晓正屋里的这番对话,小鱼费心费力地做好那盘梨花脍,眼看着送出去,回过头,自己倒饿得前胸贴后背。
谁让她既不是主子,也非正经厨娘,就连下人们用饭也没人叫她。虽然身处厨房,可她不愿意堕了仅剩的那分骨气,不肯偷个馒头聊以充饥。
这般硬生生挨到下半晌,日影西斜穿过镂花窗,才有一个略微眼熟的年轻男仆来唤她——是假山时,跟在星若身边那个从人。
此人行动鬼祟,明明她是正大光明进来的,偏偏要挑旁人都不在的时候,悄悄招她过去,低声吩咐:“星若姑姑有事叫你,跟我这边来。”
余晖渐尽,亭台楼阁尽皆笼着一层纱似的薄灰,两人穿廊过林,越走周边越是僻静,小鱼渐渐觉得不对劲,放慢步伐,忍不住发问之前,从人遽然停步。
“回星若姑姑,人带到了。”
从人把人带到,便识趣离开。
却见游廊拐角处,昏暗光线下,凭栏远眺的白裙女子缓缓转回身,秀美脸孔上挂着那抹熟悉的温婉微笑,轻声道:
“中午那道鱼脍做的很好,得了公子夸赞,特意吩咐重赏,小鱼姑娘,你想要什么赏赐呢?”
原来真的把那道菜送上去了。小鱼脑子里只盘旋着这个念头,至于什么赏不赏的,她也不客气,耿直道:
“东家爱吃就行。您之前给的金叶子,别说几条鱼了,连我这个人都值不了这么多,其他的赏赐就实在不必了。”
可能是没见过这么直白坦荡的回答,对面的星若沉默好阵子,幽幽一叹。
“小鱼姑娘真是个妙人。你这般人物,日日这般早起操劳,四处奔波,也着实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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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客气,江上人家嘛,都这么过的,有口饭吃就说不上辛苦。”
小鱼摸不着头脑,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习惯这样弯弯绕绕的谈话,她干脆挑明态度,“星若姑娘,您是东家和金主,如果还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
总不可能,大老远叫她来就为了夸她这几句吧。
相较白日,对面女子果然有些异样,苍白面孔上笼着层阴翳,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她,哪儿都没变,但周身阴嗖嗖的,总觉得渗人的慌。
她毫无预兆地向前一步,“姑娘果然聪慧,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
“不瞒姑娘,我其实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幼年差点沦落到那肮脏地,若非公子援手,也过不上这般衣食无忧的日子。如今被人尊一声‘姑姑’,实则不过是个端茶递水、跑腿卖命的婢女罢了,平日里想见亲人一面都难。”
星若神情黯淡、语气低落,话语中的伤感不似做戏。
对她突然开始的诉苦,小鱼似懂非懂,想着这情况,自己是不是该安慰下,跟前女子已话头一转,面露哀凄,提起上次的对话。
“上次我曾与小鱼姑娘提起,我有位亲戚嫁在涟城,正是我那嫡亲的妹妹,说来已有三四年未见了,上次通信,还道给我生了个小侄儿,可惜我难得下山……”
这个简单,小鱼小心接话:“姑姑如今也在涟城,当真挂念亲人,不妨告假去探望一趟,也免得牵肠挂肚。”
话音刚落,没料到星若蓦地一步逼近,用力攥住她的手。那双纤手柔软而冰凉,掌心还有濡湿的冷汗,小鱼碰到就一个激灵。
星若再无初见时的客气疏离,握着她手好不恳切。
“小鱼姑娘说得是,我正有此意,只是这几日事务繁忙,主子那里缺不得人,实在寻不出闲暇去探望。不知……小鱼姑娘明日可否替我送一封家信?我……我可以付你报酬”
眼见她越说越快,就要往袖子里掏金叶子,小鱼尽管还糊涂,不懂送个信为什么偏要找她,但也来不及多想了。
她赶紧把人拦住,“送信而已,顺手的事,不必再给什么报酬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前面吓了她一大跳,结果就这。小鱼想着不就是给东家送一回家信,都在城里也跑不了多远,便爽快应下来。
望着她毫无心机的直率笑容,星若目光复杂,喃喃着“那就好”,想到什么怔住,立在原地半天没了声。
小鱼眼见夜色将至,客气提醒她,“时辰不早了,您可以把信给我,明天忙完我就去送,对了地址是哪里?”
星若浑身轻颤了下,陡然回神,双目重新对焦,慢慢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小声而清晰地念出来:
“定波巷,陈三茶铺,请务必在明日酉时前送到。”
5. 送信
送了趟鱼,再意外领回个送信的差事,小鱼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运气。
总之,既然答应了就不好食言。次日,小鱼照常打渔送鱼(这回没进主院,天莲宗的人直接帮她拿进去了),忙完一圈,才有空暇拿着信往外走。
走的着急,信封没拿稳掉在地上,里头薄薄的半页信纸滑了出来——好巧不巧,星若不知是忘了还是不在意,竟然没给信封口。
小鱼弯腰捡信,就这样不小心瞅见了信纸上的内容。
是很显眼,很简单的八个墨黑大字:一切皆妥,子时正宜。落款是一枚过分鲜红的纤细指印。
咦,不是说给妹妹送的信吗?这话没头没尾的好奇怪。
小鱼纳闷了下,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哪怕送张白纸也跟她没关系,便不再多想,把信装回去,出发送信去也。
小鱼混惯了市井,找个茶铺自然不在话下。时辰刚过申时,她就在偏僻的定波巷底,找到那间陈三茶铺,招牌褪漆门窗紧闭,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迟疑地四处看看,确定招牌上的字确实没错,小鱼上前,小心地敲了敲木门,半晌没人回应,皱眉又敲三下,门还是没开。
本来就感觉不太对劲,她转身想走,谁料这时身后响起吱呀声。
紧闭的店门打开了。里头探出一个满脸胡茬的黑衣汉子,眼角到下巴横亘着道狰狞疤痕,随他喷气说话的时候肉虫一样扭动。
“敲门有什么事?”
——从头到脚,小鱼半点看不出这人哪里像个经营茶铺的,倒像个卖人肉包子的黑店。
这真是星若的亲戚?她按下逃跑的冲动,硬着头皮把信递出去。
“这是云阳宫的星若姑娘托我交给她妹妹的信,麻烦你收一下,我有事先走”
“等等——”大汉接过信,没急着打开,整个人站出来,危险地盯着她,“你是她什么人?为什么会替她来送信?”
此时,小鱼才看见这人腰上竟挂着把硕大的弯刀,比街上那些气势汹汹的江湖人看起来还要危险。似乎突然明白了,星若非要让她这个外人来送信的原因。
然而眼下,就算明白自己被坑了也无济于事。小鱼咽了口唾沫,用最老实的语气解释。
“我、我就是个卖鱼的,星若姑娘是我的东家,她昨晚托我来送家信,其他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目光犀利地审视她上下,见她不像说谎的样子,大汉眼里的杀气总算淡下去。
旋即他反手把半掩的门打开,沉声道:“先别走,我家主人有话问你。”
*
被迫迈进狭窄的茶铺内,小鱼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到了这地步,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门窗四闭,茶铺内黑沉沉的,桌椅都杂乱堆叠在角落,她脚尖不小心踹到什么,嘶地倒抽一口气,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这陈记茶铺里究竟是什么人,和星若又有什么关系?小鱼脑子飞速转动,面上老实巴交丝毫不露。
这般,跟着大汉穿过铺子到达后院,光线总算亮起来,那汉子迈步到东厢房,极其恭谨地躬身禀报。
“主上,云阳宫送信来了。”
顷刻,黑洞洞房门无声打开。心头的危险预警达到最强,小鱼迟迟不敢动弹,但旁边的人虎视眈眈,无可奈何下,她硬着头皮踏进门槛。
厢房内,宽阔昏暗,帘帷垂落,弥漫着某种说不上来的浓重异香。胡乱扫了一眼,瞅见前方的细密珠帘和帘后一个高大的暗金色人影,小鱼立刻把头死死埋下,大气不敢出一口。
领她进来的汉子也一幅毕恭毕敬的样子,把信递到旁侧黑衣侍从手上,一五一十告知了她的来历。随后室内就寂静下来,只剩座上那人翻阅信件的窸窣声。
“笃”,指节轻叩扶手,清脆的一声让其他人心头微颤。座上那人低沉开口,仿若江面初融的冰层,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危险横生。
“替星若送信,尔可曾看过信中内容?”
无意中看见的八个墨黑大字瞬间闪过脑海,出于对危险的直觉,小鱼本能地摇头否认,同时后槽牙咬住舌尖,疼痛逼出眼底一层水光。
“我、我没有,这是星若姑娘给妹妹的家信,没有她的吩咐我怎么会偷看。”
也不是她说谎,先前是信自己滑出来的,可不能算她偷看。
“星若姑娘说自己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我昨日正好去城主府送鱼,她就让我今天来帮她送信……您、您就是星若的家人吗?要是不是,还请转交一下,我答应了她要送到她妹妹手上的……”
市井里混大,装傻充愣的本事绝不能少,不管跟前是哪方大神,小鱼只咬准自己只是来送信的,其他的一概不知,哪里有问题也别找她。
许是她演技够好,也可能纯粹是不在意她这枚小小棋子,帘后人瞥了眼兢兢战战声音发抖的小渔女,随手把信搁到一边。
他思索着其他大事,指节有节奏的叩响扶手,口中漫不经心,“信已送到,你回去便告诉星若,她妹妹一家如今搬去苍山,有她这封家信,自然会过得更安心。”
“此事之后,若一切皆顺,她自可带着这枚令牌前来苍山,与亲人团聚,本座保她荣华富贵,万事无忧。”
帘后人语气居高临下,一听就是惯于发号施令的,容不得听者半句异议。
其人一挥袖,旁侧侍从取出一枚铜金色令牌,递给埋着头的小鱼。匆忙间,她只瞟见牌子上弯弯曲曲的篆文,也认不出是什么,胡乱地塞进袖子里。
*
“记得把口信带回去,倘若向外泄露只言片语,自会有人登门找你算账。”
刀疤汉子说这话时,拇指在脖颈狠狠划过,那道狰狞疤痕随之蠕动,简直比噩梦里的还可怕。
果然,师傅说的是对的,对这群江湖人,有多远就得离多远,靠近只会让人不幸!
小鱼头也不回踏出茶铺,两腿不停地跑出三里远,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方才惊险地回头看。
虽然方才什么也没发生,她仍有种死里逃生的错觉。以她多年经验,茶铺里的这群人怕不是个个手上都沾着人血!难道因为是云阳宫的人,星若姑娘结交的人便这么古怪吗?
实在不懂这些大人物的世界,她想撂挑子,眼前又浮现那刀疤汉子的威胁。到底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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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蔫头耷脑地回城主府复命。
果不其然,星若还在老地方等着她的回话。
虽有被她坑了的嫌疑,但做都做了,还有个威胁悬在头顶,小鱼只能一五一十把这趟送信的情况告知对方。
随即,就看着向来从容的星若脸色红红白白,甚至透着几分咬牙切齿,怎么看都不像得知妹妹口信感到高兴的样子。
星若和那群人的关系果然不寻常啊。饶是知道不该多管闲事,小鱼还是没克制住好奇。
她只作关心的问:“星若姑姑,茶铺那群人是你亲戚吗?我感觉,感觉他们怪吓人的……”
脸色苍白的星若闻见“亲戚”两字下意识摇头,毫不迟疑反驳。
“不,我跟他们可没半点关系!……你确定他们说了我妹妹一家安然无恙是罢?可还有其他话交代?”
“有,他们还给了我这个。”小鱼点头,把袖里沉甸甸的令牌递给她,“那个人说,此事之后,要是一切都顺利,让你可以带着这个牌子去苍山,他、他保你荣华富贵”
目光一落在那暗金色令牌上,星若彷佛被烫到嗖地转头,心跳极快,不敢再多看一眼,用力将其推回去。
“我不要这个,你随便处置了吧!这次多谢了,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见她着急要走,小鱼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一把将人拉住。
她不再掩饰,敛容正色,难得的认真语气。
“星若姑娘,那群人着实不像什么好人,不管你与他们有何纠纷,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小鱼虽然人小力微,好歹也算一份助力,能帮上你的绝不推辞。”
作为孤儿,小鱼磕磕绊绊活到现在,确实擅长趋利避害,可要真的有不平事发生在跟前,她也没法当成什么也没看到。无论如何,能帮得上的总要帮一把。
星若本在挣扎,然而对上她诚恳关切的双目,浑身一僵。
这段时间的种种顿时闪过眼前,惊怒、恐惧、痛苦、愧疚……无数思绪缠成一堆乱麻,重重落在心底的天平一端,“咚”地一声,摇摆已久的心绪终于有了结果。
星若深吸口气,缓慢地,坚持地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
“不、不用的,我没事……我没事的。”
她压制所有情绪,极力展开笑容,闪动的目光渐渐镇定下来,很快藏去了所有异常。
“刚刚我只是太激动,明日便是鉴宝大会,公子那边还有许多事务待我处置,就不耽误姑娘的时间了。”
星若轻轻拍了拍小鱼紧拉着她的手,“天色不早,小鱼姑娘还是早些回家罢。晚上风大,莫要着凉了。”
语毕,毫不犹豫转身离开。背影优雅动人,一如初见时的美丽。
望着女子消失在重叠廊宇里,小鱼不知怎么,叹了口气。
而后,她低下头,盯着这面看不懂的令牌,良久,左右瞅瞅见没人,偷偷拿大牙咬了口,见牌边果然出现清晰牙印——
不管这东西是什么,有什么意义,既然没人要,在她这就是坨钱,回头就融了去,也算不白受一趟惊吓。
小鱼反手揣回口袋,轻松回家去。
6. 鉴宝会
一夜过去,转眼就到鉴宝大会举办当日。
清早,小鱼和师傅天未亮摇橹出江,下了整整三网,早早用桶挑着鲜鱼送去城主府。
还没走近,就见偌大的府邸张灯结彩、喜气盈盈,除了大门,各个小门人来车往,尽是运送物资的车队,李老大挑着普通鲜鱼去西角门称重算钱。
当然,这次角门上的管事不是赵二了。
小鱼则提着梨花鲦,照常进府。进去才发现,下人们忙得团团转,压根没人有空搭理她,只好自己跑腿把鱼送进去。
空手往外走时,途径杂役居所,一个打过照面的管事娘子,正在给丫鬟们训话,其脑门沁着油汗,余光瞥见她来,赶忙叫住。
“前厅缺三个捧果盘的,东厢要补五坛竹叶青——你!对,那个送鱼的丫头,别走了,去换身府里丫鬟的衣裳,工钱按双倍算,赶紧去前面帮把手!”
下人不够,帮工来凑,她这送上门的劳力就这样被抓了壮丁。看在“工钱双倍”四个字份上,小鱼没怎么犹豫,当即走马上任,撸袖子开干。
于是,这一干就干到了下午,中午忙的啃馒头喝凉水,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小鱼揉着酸痛的腰,只觉得自己亏了,按这工作量,该三倍工钱才划算!
除此以外,她一直期待的鉴宝大会也没动静。直到华灯初上,府中响起三声铜锣响——
筹备已久的鉴宝大会正式开场。
夜色笼罩而下,就见城主府灯火通明,笙乐奏响,“噼里啪啦”鞭炮喜屑铺了厚厚一地,府门大开,宾客如云川流不息。
这场面热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城主大婚呢!被支来洒扫的小鱼累得心生怨气,踩着满地碎红扫台阶,一边干活一边偷偷打量进院的客人。
唔,最前头那些装束整齐划一,被一两个白胡子老道或者光头和尚领着的,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当派和少林派了;
个个身负长剑的好似是什么长风剑庄,无论男女尽皆气势汹汹锐气十足;竟还有香花开道、自带笙乐的门派,个个轻纱薄衫,瞧着就不怎么正派……
看的她大开眼界,眼花缭乱。
城主府前庭,一行白衣如雪的客人压轴而来,迈入正厅,为首的那人换了袭广袖云衫,恍如披月踏云而来,步履闲适自在,和周边一众紧张激动的江湖人犹如身处两个世界。
前院假山边,小鱼拄着扫帚,出神地朝大厅里看。半掩的紫檀木嵌牙罗汉屏风后,是那些端坐的大人物们举步迎向姗姗来迟的他,将其让到上首的空位。
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不时有舞乐和大笑声传出来,以光线分割,厅里那个富丽堂皇的天地,和昏暗寂静的外间被分成两个世界。
她渐渐瞧得眼睛发酸,不得不低头揉揉眼睛,小声安慰自己:没事的,很快就干完了,听说这回宴后帮工们也能吃上带肉的席面呢。
*
夜色渐深,宴席正酣,美酒添了一壶又一壶。一名送酒的婢女忽觉腹痛,周边一时寻不到他人,干脆叫住打扫的小鱼,托她将酒送到殿首左桌,随后匆匆捂着肚子去茅厕了。
小鱼没奈何,端着东西,学着其他侍从那样从侧门进入。
迎面就是一股热腾腾的酒气,冲得她一个跟头——小鱼也不懂,名为鉴宝大会,为何要在晚上,还办成了闹哄哄的酒席。
中庭里,除了舞乐,还有喝醉的汉子打着赤膊摔跤,汗水淋淋扭作一团,周围叫好声、起哄声此起彼伏,酒盏相撞的脆响混着粗粝的笑骂,听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小鱼立在门口打量好阵子,终于分辨出哪里是殿首左桌。
就在最里头,厅柱旁半卷起的帘幔下,一众门派主事相对而坐,上首左右就是身份最高的云阳宫三公子和作为主家的涟城城主,她这壶酒就是要送去三公子那桌的。
找准方位,她定定神,端着食盘猫腰穿过人群,小心避开那些喝大了的江湖人。
还差七八步之时,她的目的地,上首那桌忽生变故。
就见原本谈笑风生的一桌人,不知说到什么,下手某位高大青年忽然拍案而起,脸膛发红,满是醉后的兴奋。
“……元三公子这一露面,倒是把诸位前辈的风头都抢尽了。”
青年嗓音洪亮、语带挑衅,“可惜之前各派会晤切磋时,只有尊驾未能到场,久闻元氏云阳诀独步武林,今日不知能否讨教一二,也叫吾等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气氛顿变。德高望重的武当长老笑着打圆场,“这位贤侄是酒喝多了,三公子莫要放在心上”,更多的人则是含笑不语,坐看好戏。
见状,小鱼在那头摸不着头脑,席上宾客却心底门清。
须知,这开口“讨教”的青年,乃是齐地一霸、长风剑庄的少主,虽承家传剑法,却独辟蹊径将枪法练得出神入化,近年来声名鹊起,在年轻一辈中颇有扛鼎之势。
同为江湖上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可惜无论长风剑庄少主如何锋芒毕露,始终被云阳宫三公子的声名牢牢压制。今日宴席得此良机,其积压许久的较量之心,自然再难按捺得住了。
桌案上首,涟城城主同样醉意熏熏,肥头大耳的模样衬得左侧的白衣公子仿若遗世独立,哪怕周遭尽是灯红酒绿,他依旧纤尘不染,清冷如月。
沐浴着众人视线,元霁月轻抿了口酒盏,剑眉微蹙,随意放下,淡淡回道:“今日涟城城主设宴,应是以赏宝论事为主,切磋武艺之事,改日再议吧。”
“对对,和气为主,和气为主。”涟城城主连忙附和。
对面的青年却不吃这套,气势越盛,步步紧逼。
“改日?元三公子莫不是怕了?还是说,阁下屡屡以抱恙推脱,该不会是那云阳诀......”他故意拖长尾音,目光扫过满堂宾客,“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话说到这步,元霁月抬眸扫去,神情更淡两分,缓缓站起身。
既名为“切磋”,自然不好用真家伙,长风剑庄少主显然早有准备,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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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枪头,只留七尺白银枪杆在手。
至于元霁月,没拿星若临时取来的木剑,而是信手折了枝玉瓶中的白玉兰,与此人一起迈入中庭。
众目睽睽下,大厅中间尽皆空出,二人身姿笔挺,隔空对视,长风剑庄少主目光沉下、率先发难,化作残影疾冲而来。
元霁月不慌不忙,广袖微振,足尖点地倒掠而起,眨眼间已避开他气势汹汹的一击。
旁人凝神屏气,剑庄少主一击落空,不退反进,蛰身以刁钻角度向他袭去,枪影如雨劲风扑面,险险擦过白衣公子的衣角。
正当其精神一振,再度变招时,谁料一直以防守为主的元霁月忽然旋身,修长指尖抚过盛放的花枝——
下刻,就见他手腕轻抖,数点白色花瓣犹如闪电,竟划破空气、发出“嘶嘶”尖啸,避开要害,精准地朝着青年的肩臂激射而去。
剑庄少主眼前一花,还没看清发生什么,就觉身上阵阵刺痛,低头发现自己竟是被柔弱花瓣所伤,不由恼羞成怒,怒吼一声,攻势更猛,狂风暴雨般朝着对方袭去。
然而,即便他拼尽全力,将一杆长枪舞成银蟒,对方却仿若穿花蝴蝶,在密集的攻势中穿梭自如,每当银枪逼近,花瓣便会精准地击打在青年的关节要穴,将凌厉的攻势卸于无形。
多个回合下来,剑庄少主已是气喘吁吁,身上多处被花瓣划伤,直到步履蹒跚、狼狈不堪,众人皆不忍看下去。
即便这样,此人犹不甘心,一次又一次爬起来。最后,眼见他红着眼又要扑上,元霁月再无耐心,屈指一弹,半朵花瓣精准点在他肩井穴。
霎时间,青年僵在原地,手中枪杆“当啷”重重坠落地上。
*
看完这场别开生面的“切磋”过后,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满堂寂静被两下清脆拍掌声打破。
而后是女子的柔媚轻笑,围观人群中,一名红衣美人款步而出,明眸皓齿、婀娜多姿,朝着元霁月盈盈下拜。
“早闻云阳诀出神入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三公子这手‘摘花伤人’,当真是翩若惊鸿,教人难忘。”
女子眼波流转间尽是春意,“上次华山群英会一别,许久未见,如今三公子风采更胜往昔,不知可还记得妾身?”
见状,一众江湖粗汉们,连带着小鱼登时都看直了眼——她记得,这人正是白日里香花开道、自带笙乐那群美貌男女的领头人,大名鼎鼎的合欢阁门下弟子。
如此活色生香的佳人在前,元霁月却像根木头桩子,丝毫不解春风,寥寥一句“姑娘谬赞”便打发了。
惹得对方有些挂不住脸,微微着恼,话锋陡转。
“看来三公子是不记得妾身了。既然如此,今夜难得雅兴,我也向三公子讨教一二罢,免得下次见面还不识得妾身此人。”
见她反口也来“讨教”,元霁月眉梢不动,一个是打两个也是打,他拈花抬手,平静开口。
“既然如此,便请动手。”
7. 变故生
大厅中央,这位红衣女子面色一正,气势陡起,方才柔媚的笑意尽数敛去。
便见她素手轻扬,腕上红绸如灵蛇般飞旋而出,化作漫天绯云,带着凌厉劲风直取元霁月面门。
元霁月足尖轻点,身形如白鹤掠水,手中玉兰花枝倏然化作青锋,腾挪间如指臂使,几乎只剩残影。
绸缎看似柔软,却比长枪更为难缠。几个呼吸间,二人已过数招,红绸如毒蛇吐信,花枝似惊鸿照影,时而缠作一团,时而骤然分开,招式变幻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二人身影在庭中极速交错,落在小鱼这等不通武艺的人眼里,只觉得红白交织、花瓣纷飞,画面之美,竟比舞姬表演更胜三分。
念在对手为女子,元霁月已收力三分,酣战不多时,却见女子折腰回身,玉容上香汗淋淋,红绸未出,似是体力已尽,急喘着惊呼一声,身形虚晃着倒向男子怀中——
电光火石间,元霁月只能变攻为守,手中花枝陡然收势,掌心吞吐真气,隔着空气将她稳稳托住,送至三尺开外。
“承让。”
比试结束,元霁月拱手行礼,呼吸都未怎么变化,手中的玉兰花枝竟还残留大半,望去依然是纤尘不染、神色平淡的模样,仿佛两场比斗不过都是信手拈来的消遣。
而对面的红衣女子红着脸,拢好散开的薄衫,低道“是妾身技不如人,何来承让之理”,再是一礼,匆匆退回同门之间。
其余人全程围观下来,只能说是叹为观止。
这之中,有从前有对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觉得所谓“霁月公子”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此时皆是心服口服,沉寂的大厅骤然再度热闹起来。
回到席上,一个紫膛国字脸的大胡子抚掌大笑,赞声连连。
“痛快!痛快!本以为犬子已有些名堂,今日见了三公子出手,才知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声如洪钟,豪爽地冲不远处端着酒的小鱼招手,“来人,把酒给三公子满上!容鄙人再敬三公子一杯!”
周围宾客纷纷哄笑,小鱼循声望去,能坐在这桌的非富即贵,不管叫她的是谁,都是她开罪不起的,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走过来。
主桌上,元霁月也坐回了原位,两边再无他人,身前酒杯只有浅浅呷了口的痕迹,压根不需要再续。
眼角余光觑见这抹云白色,方才的惊鸿之影一幕幕闪过眼前,小鱼不自觉呼吸收紧,立在他身后,半晌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许是她愣得太久,白衣公子微微侧眸,意识到她的存在,相较冷淡神色,嗓音出乎意料的轻浅温和。
“——不必为我斟酒,此处喧闹,你下去罢,不用再来这里侍候了。”
他之所以如此说,盖因桌上这些大派的掌门、长老,提起来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一旦喝醉了,实则都是些习武的粗人,譬如长风剑庄少主,喝醉了便找人“切磋”,实在不适合让女子侍候。
语毕,元霁月便转回头,百无聊赖地继续应付那些殷勤奉承。
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话,小鱼慌乱间也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再醒神的时候,已经退步到灯光照不到的厅柱后了。
她靠着柱子,脑子乱糟糟的,正要退出去,谁知盘子上的酒壶晃荡了下,四周猝然黑了下来,大厅中亦是惊呼声四起。
*
突如其来的黑暗里,本来沉浸宴席中的众人纷纷站起身,惊疑声此起彼伏。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灯都熄了,莫不是有刺客在作祟?!大家勿要轻举妄动!……”
谁也没留意的角落,小鱼拿稳了手里的东西,同时愕然地抬头四顾。
今夜这地方的意外也未免太多了,这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很快便有了答案。几丈之外,靠近大门口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涟城城主,满含酒意的大笑声陡然响起,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哈哈!诸位莫要惊慌!方才的比试虽然精彩,可此宴既名为鉴宝大会,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随即是他的击掌声,“时辰已到,来人,给本官把宝图打开!”
话音落下,头顶传来铁链哗啦滑动的声响,众人惊讶地仰头望去,只见大厅穹顶的机关缓缓开启,什么巨大之物东西如瀑布般跌落下来。
定睛看去,那竟是一幅巨大的画卷,足有三人来高、一人来宽,如银河倒泻般垂落轻晃。
与此同时,厅门口那座红木屏风被两侧侍从吱呀搬开,院外的月光从空缺处射进屋内,正好照在落下的那副巨型画卷上。
月光映亮的刹那,混合了夜明珠粉末的各色颜料折射光芒,墨彩华溢,纤毫毕现,整幅画卷泛起流动的光华,山河水流间似有灵气游走,恍惚像要冲破画纸。
远远望去,整幅图将九州山河汇聚一幅之间,乍看似伏龙迤逦,苍茫磅礴,令人简直观之生畏。
面对如此奇景,小鱼不禁大开眼界,既是惊奇,也顿时想起了街头上,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讲述。
‘传闻此图大有奥妙……故而分为阴阳两面,白日里看是九州龙脉,夜里观是八十一处藏兵洞……’
所以,这些耸人传说,到底哪些真、哪些假,区区一个说书先生,为何又会知晓这么多秘闻呢?
这时候,城主高昂的声音再度响起,哪怕黑暗里亦能想象出他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炫耀模样。
“众位皆知,此伏龙山河图来历不凡,乃前朝哀帝的心爱之物,为高.祖四子所得,后来流落民间,世间皆传此画藏着前朝宝库的秘密……”
由于伏龙山河图的出场过于惊艳,在场诸人尽被震住,眼下听着他的讲述,亦是聚精会神,厅内落针可闻。
全场,大概也只有小鱼,盯着巨画纯看稀奇,当然没看出个什么名堂。
她也听不懂城主口里那些典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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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没多久就觉得无趣,从画上挪开眼睛,不经意间,视线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前方堂上那抹白色身影望去。
“……其中奥妙实难言喻,经本官再三尝试,才终于发觉画里的真正玄机。”那头的城主一下子更加激动,“小的们,给本官烧鼎!”
*
涟城城主一声吩咐,“嗞”然声起,火石光芒划过,旁人才发现,巨画下方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一个小小青铜鼎,堆满油脂和松炭,火星落入便“哗”地燃起烈火。
随着火势越盛,热气翻涌上升,巨画表层的厚重颜料竟开始受热融化,顺着画轴流淌,恍如金雨纷落,滴入下方铜鼎,不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很快,满厅亦腾起一股浓重异香,充盈鼻腔脑海,让人一时熏然如醉。
不多时,受热气激发,原本清晰的山河图景渐渐模糊,露出背后若隐若现的墨迹,纵横交错,像极了画着什么的地图……
这番奇景,惊得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出来了!是真正的藏宝图!”“那形状轮廓,是前朝的地图”“快去,宝库的位置定然就在其上!”……
嘈杂间,不管是什么大人物,皆是迫不及待离座挤向那副巨画下,个个神色激动地想要看清画上究竟画着什么。
此时,恰逢一阵大风灌入前厅,鼎中火焰飘忽不定,映得黑暗大厅里人影幢幢、交错纷乱。
而在小鱼的视野里,左前方的那道颀长的白色身影,蓦然站立不稳般晃动了下,被旁侧不知何时过去的星若及时扶住。
眼下的场面过于混乱,她看不清那二人的神情,只见星若用大半身体撑住仿佛喝醉的三公子,后者垂着头,鬓角的白色缨穗随着晃动轻颤,整个人脱力般被她搀扶,被带着往旁侧休息的小厅走。
混乱中的刹那,借着陡亮的火光,小鱼遽然睁大眼,分明瞧见落地帘幔无风自动,后头闪出个一模一样的白色身影,快步走到那人原本的位置——
明灭光线里,她忘记了呼吸,死死盯着那个与元霁月身形极像的“三公子”若无其事地迈出步子,一旁仿若雕像的银甲护卫立刻跟上,两人配合默契,如同演练过无数次,几步便混入观画的人群中——
下一瞬间,厅中灯火重新点亮、白光刺目。
等适应过来,视野清晰,便见众人围挤在巨画周围,个个兴奋得脸膛发红,目不转睛地盯着露出真容的“藏宝图”议论纷纷。
立在巨画正前方的白衫男子亦是俊美如昔,白玉般的面孔毫无瑕疵,从容应付着左右两边向他询问的各大门派主事人,那抹淡然笑容怎么看都和往常毫无区别。
唯有大厅边缘的小鱼,凝固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手脚发凉,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在昏暗火光里窥见的那幕,他低垂的头颅,星若仓促的步伐,乃至于那封家信上的八字大字……
没错,此刻正是子时。“子时正宜”,堂上有变,三公子出事了!
8. 追上去
电光火石间,一切都联系起来。小鱼在得出“三公子可能被换”的结论瞬间,她手一抖,端着的食盘“哐当”坠地,酒水泼溅间,人已朝着侧厅方向疾步而去。
也就是这么两三息功夫,星若已从外头独自走回来。
这位素来沉稳的侍女莲步轻移,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灯光下瞧不出半分异样。她径直走向厅中众人围绕的 “三公子”,垂手立于旁侧,仿佛从未离开过。
小鱼只来得及转头瞥了这眼,不及多想,她敛声屏气,借着阴影隐去身形,猫腰钻进昏暗偏厅里。
一踏进小厅中,出乎她预料,屋内漆黑如墨,死寂得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屋中既无本该守在这里的侍女小厮,也不见其他任何人影,桌椅摆设如常,没有挪动过的迹象,唯有檐下悬挂的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投下明灭光影。
小鱼按住愈快的心跳,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借着微光仔细查看,总算在一扇大窗子前发现尘土被踩踏的痕迹。
用力推开窗,窗外灯火暗淡,稍远点的湖水波光粼粼,搅碎一轮明月。
而原本系在岸边的乌蓬小船,此刻已经划到了漆黑的湖中心,船篷缝隙漏出几点幽微的灯火,若不是她眼力好,根本发现不了那点晃动的影子。
涟城多水,来过城主府多次的小鱼知道,这片观赏湖的对面就连着府外河道,过了河道顺流而下,不到半刻钟就能汇入大江主流,那里也是南来北往旅客穿行的码头。
不管是什么人处心积虑地布置此局,将三公子偷梁换柱,此刻必定急着把正主偷偷带走,相比到处都有人守着的府门,从水路把人运走是最掩人耳目的。
这次小鱼没有猜错。
听着夜色里遥遥传来的更夫梆子声,她一路抄近道,用最快速度狂奔到湖畔与外河道相连的缺口。
霎时间,湖面的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她大气还没喘匀,就见那艘乌蓬船晃悠悠划出河面,飘进外侧水道,速度骤然加快。
眼见船尾就要消失在黑黝黝的河道拐角,此时的小鱼脑海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下意识便纵身跃入急流,挥臂朝着那个方向游去。
*
冰冷水流一股脑涌入口鼻,迅速推动身体往前流,饶是小鱼从小在江边长大,也在呛了好几口后才控制好动作,在黑暗里艰难辨明方向,奋力跟紧水面上的那艘暗夜幽灵般的小船。
事后回想起,从进入大厅到跃入水中短短半个时辰,应该是她这辈子经历过最惊险,做出最大胆决定的时刻了。
但此时的小鱼想不到那么多,她只庆幸自己的水性足够好,体力还能支撑,让她能坚持跟到最后。
河道与大江的交汇口,深夜的码头寂静清冷,只停着一艘平平无奇的破旧货船。等乌蓬船在码头边停稳,货船上立时跳下来两个黑衣男子,举着火把钻进船舱。
几丈之外,将将稳下身形的小鱼扶着一截枯木,只敢露出半个脑袋,努力竖起耳朵,偷听着彼方的动静。
狭窄船舱里,湿冷寒雾弥漫,火把映得人影如魅,几人聚在一起,急切快速地交谈。
“快认认,是这人吗?”
“让我看看……对,这模样打扮,指定没错!”
“时间不多了,赶紧动手……当心些,这位和你以前绑的肉票可不一样……”
小鱼眼睛一错不错,随后就见两人弯腰,从乌篷船里抬出一个失去意识的白色身影。
其人头边那抹晃动的白色缨穗让她瞳孔一缩,瞬间确定,自己所有的猜测都没有错误。
这时候,旁边大船上又跳下两三黑衣人,领头那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饶是夜里,脸上那道肉虫般的刀疤也依稀可见。
“动作都麻利些!潮水涨上来就走不成了,敢误了主上的事,小心你们的脑袋不保!”
*
粗声武气的呵斥混着江水拍打声传来,望见这人的瞬间,小鱼登时了明白前因后果。
然后就悔不当初,恨不得穿越回昨天把送信的自己痛殴一顿!
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贵如云阳宫三公子,竟会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暗害迷晕、偷梁换柱?
造成这幕的黑手,竟然就是茶铺里的那帮人,他们的头头,那个穿着暗金色衣服的男人,果然不是什么善茬,不知道勾结星若做了什么,处心积虑布下这场弥天大谎。
而她阴差阳错地,竟成了星若和那个男人的帮凶,以至于三公子毫无防备地被害,若他真有个差池,那她就是凭白害了一条性命。
小鱼想到这,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先前那些因美色生出的遐思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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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吹得七零八落,满心愧疚的她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
事到如今,不管这些人什么来头,哪怕是以卵击石,她也得拼尽全力把人救回来。
如此下定决心,她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那边的动静,眼见那行人都上了货船,准备关闭舱门启航,她深吸口气,如一尾游鱼钻入江中,不引人注目地紧跟在船后。
*
决定追上去,小鱼也不是真的全凭意气。
以她自小在码头上混大的眼力,刚照面就摸清了这艘船的大致情况。
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伙绑匪选择的这艘船外表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货船样子,漆面斑驳蓬帆泛黄,船龄至少在十年以上,而且此时是逆流向北而行,航行速度慢上加慢,她很轻易就跟在后面。
而那头,黑衣人把人带进船舱后就没再出来过,只有寥寥几个粗衣麻布的船工跑出来,手忙脚乱地收锚扬帆,他们忙着离开,连侧面辅助固定的绳索都没收上去。
紧紧跟了一个时辰,眼见甲板上再无他人走动,周围只剩一片无边无际的阗黑江水。
小鱼深吸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加速游到货船尾部,借助垂落的绳索惊险爬到甲板上,浑身湿淋淋的趴在那,喘气都不敢大声。
江风卷着湿冷水汽掠过桅杆,直到巡逻的脚步声消失远去,她猫腰滚进阴影处,借着船尾堆积的烂渔网遮挡,脱下衣裳拧干。
此时,快要脱力的身体也缓和些许,休息片刻,凭借对这类货船结构的熟悉,她悄悄摸到甲板下层。
货船尾部下面正好是厨房,没人会深夜呆在这里,小鱼贴着舱壁缓缓挪动,足尖勾开半掩的杂物间木门,老旧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得她霎时僵住。
幸好确实四下无人,她终于闪身钻进黑漆漆的杂物间,一股久未收拾的霉味迎面而来,角落里堆着米面馒头,以及干瘪的鱼干和土豆等,边上还有几件破破烂烂的船工麻衣。
好吧,不管质量如何,吃的穿的算是都有了。
小鱼换下湿衣服,啃了一个馒头、两口鱼干权作补充,拖来旁边草席垫在身下,勉强歇息了一两个时辰。
在外头第一声响动传来的刹那,她骤然睁眼,噌地坐起身,眯眼瞧向小窗里透进的微光。
——到第二日清晨了。
9. 软骨香
鉴宝大会次晨。
江水汤汤,两侧青山连绵,重峦叠嶂,一艘宽大货船逆流而行,船头破开的水浪碎银翻卷,岸边惊飞起几只白鹭,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
三两船工在甲板上忙碌,看起来和普通货船毫无区别。甲板之下,随处可见带刀执剑的黑衣汉子,腰上别着莲纹令牌,个个一脸匪气面色不善,把守在各处紧要位置。
偶尔有船工经过客舱,他们便用刀鞘敲打舱壁,发出沉闷的声响,警告这些人无事不可靠近。
最里一间客房,开门便见里头别有天地,桌椅床榻尽为金楠所制,一寸一金的暗金色软烟罗轻盈垂地,目之所及极尽奢华,角落里摆着青铜狮香炉,白雾轻吐,蒸腾起熏人欲醉的浓郁糜香。
厚重帘幔后,床榻上正躺着一名容色惊人的白衣公子,长发散乱,雪色缨穗垂落枕边,长睫覆羽,薄唇殷红,衬得面色白如透明。
晨光透过窗隙漏进来,在他脸上织出细碎的光斑,一眼望去似玉山沉憩,令人几乎忘记如何呼吸。
望着这幕场景良久,秦仲渊才走近榻边,垂目贪婪地逡巡过这张面容。
用时多月,他费尽心机,不惜以伏龙山河图这等宝物作局,方换来眼下这刻,素来随心所欲的他竟也生出两分近情情怯。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他低声喃喃,高大身躯缓缓坐在床畔,左手想要抚上那张脸,熟料榻上人的眼睛蓦然睁开,一双漂亮的丹凤眸如淬霜雪,清凌凌不见半点睡意。
见秦仲渊僵住,元霁月掀动薄唇,却只发出嘶嘶气声。
他不由极快眨了两下眼,想抬起手臂,却发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此刻,锦被下的身躯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束缚,能做的动作只有呼吸与眨眼。
尽管刚刚才醒,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处境毫无经验,可元霁月瞬间明白了,自己不仅落入敌手,更是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当下,元霁月的目光骤然暗沉,阖上眼,完全不想理会跟前神色激动怪异的男子。
而秦仲渊亦反应过来,跟前这人中了魔教秘药醉梦软骨香,此时内力全无毫无抵抗之力,三天内甚至连说话都很难做到,他实在无须多虑。
想到此,他不由得低笑一声。
早在那日茶铺里,被他以亲人威胁的星若终究妥协,赶在最后时限前派人送来密信,他便在期待今天了,如今心愿达成……
谁想到下一刻,看似平静的榻上人闷哼了声,唇角蓦地流出一缕血线,顺着苍白的下颌滑落。元霁月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呼吸瞬间微弱下去。
秦仲渊毫无防备,浓眉紧蹙,迅速出手封住他各处大穴。
“别运功了,你中的是醉梦软骨香,此药无药可解,除非三月之后药力退却,不然你运功只会精血逆流元气大伤。”
他嗓音低沉,透着两分怜惜,八分威胁。
作为对手,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此人武功之高深,远超同辈,以他能力,秦仲渊自然得有万全把握,才敢把人留在身旁。
看他仍然闭目不肯见他,唇角血渍映着雪肤好生刺目,秦仲渊心底既怜惜也透着莫名快意。
“霁月,你想知道你是怎么中的这软骨香么?”
他倾下身,在他耳边低语:
“是你最信重的大侍女,星若,接了本座送给她的药引,下在你的随身之物上……只等鉴宝大会,那副伏龙山河图上的颜料受热融化,藏在里面的异香散发出来,便会瞬间将你身上的药引激发……”
饶是这般,榻上人也毫无反应,仿佛身边人的背叛,从云端跌落深渊的处境,尽皆无法动摇他的内心。
秦仲渊忽而恼怒,伸手就按在他唇上,感觉身下人乍然一颤,指下温热细腻,犹如抚摸一块极品羊脂玉,心头涌出欢喜和痛快,沿着他的唇线暧.昧摩挲。
“霁月,当年你劈碎我手中剑时,必然没想到会有今日罢。”
秦仲渊沉声哼笑,恶劣地将指尖探入那双殷红色薄唇内。
“眼下,一切皆成定局,‘元三公子’另有其人,元家你已回不得了,就算你再不甘愿,这世上,除本座身畔,你注定无处可去。”
即便榻上人额角绷起青筋,极力隐忍、不肯露出弱态供他取乐,秦仲渊不觉无趣,反倒将指尖的血丝用力抹在那双薄唇上,将那抹殷红揉得愈发艳丽——
衬着面容一触即碎的苍白,更令榻上人多出种魔魅般的俊美。
望见这幕,秦仲渊心头猛跳,为免现在就失控,他强迫自己收手,站起身,暗金色衣摆垂落靴边,居高临下俯视。
“霁月,本座素来不愿强人所难,唯独对你一再破例。事到如今,我再给你三日时间,你应当知道怎么做,别逼我忍无可忍,最后做出伤害你的事。”
*
另一头。
自从观察到负责杂务的船工,和绑人的黑衣人是两批人,且互不熟认后,小鱼就为了怎么伪装成船工,继而取得其他人的信任绞尽脑汁。
她先将头发挽成男式发髻,用锅灰抹黑了脸,又在衣服里塞了些破布,让自己看起来更壮实些,乍看和那些沉默寡言的船工没两样。
赶在厨房最忙乱的时候,她悄悄混进厨工中,闷不吭声就把最脏累的杀鱼刮鳞、砍柴禾、倒潲水等活接过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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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马乱忙活完一通,众人闲下来吃午饭,这才发现她这个生面孔。
面对其余厨工疑惑目光,小鱼早有准备,塌肩作出一副窝囊样,犹犹豫豫拿出那块铜金色令牌——她早就观察过,这令牌上的纹路和黑衣人腰牌上的一模一样,而且等级应该更高些。
“听说厨房人少忙不过来,那些穿黑衣的大爷们就在码头上招了我来,还给了我这块牌子,说是船上的通行证……”
一见这纹路和颜色,其他厨工唬了一跳,面面相觑,脸上不约而同露出畏惧:这小子手里的金色令牌,可是执事头子才有的,此人怕不是有点门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敢为了这人去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黑衣人验证,于是她的出现不了了之。
如此这般,三分努力七分运气,她很快成功伪装成伙房里的小杂工一名,主动承担最脏最累的活计,再没人对她的身份有半点意见。
忙忙碌碌到晚上,才能歇上口气。小鱼蹲在灶台边添柴,边干活边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心里急切忧虑,但又知道急也没用。
无论如何,现在她是成功混上船了,只要三公子人还在这里,早晚都能打听出来,眼下什么都不知道,擅自行动的话,一旦暴露身份就都完了。
这般安抚着自己,不知不觉就到吃饭的点,陆陆续续有各处值守的黑衣人前来厨房提饭。
除了粗糙的大锅饭,小鱼还注意到,厨工们应该是受了吩咐,特意单独做了份清粥小食,装在精致食盒里,来拿饭的黑衣人也是格外高大彪悍,慢吞吞最后才来。
黑衣人随手把食盒拎起,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脑袋。
“对了,那人动弹不了,还得找个人伺候,真是麻烦。”嘴上发着牢骚,此人扫视厨房一圈,看中瘦瘦小小的她,当即指过来。
“就你,提着食盒,跟我过来。”
猛然意识到什么,小鱼心跳如鼓,强装镇定,唯唯诺诺地跟上去。
黑衣人在前引路,他们往客舱深处走,几乎每隔十步就能遇见几个虎背熊腰的黑衣汉子。小鱼想起那个煞气十足的刀疤脸汉子,死死埋下头,生怕撞见此人暴露自己的身份。
还好路上碰见的巡逻人员级别都低,没资格跟在主子身边,也就没有人见过她。
一路有惊无险地被领到最深处的那间房,黑衣人威胁她几句,“不要多看多说多问”“服侍那人用饭后就马上出来,不然小心脑袋不保”,一把将她推进去。
砰地门扇合上。
小鱼站在原地,环视过屋里再无他人,于是深吸口气,快步转过屏风,一眼就发现了榻上阖目平躺的白衣公子。
10. 找到他
尽管榻上人静静躺着,然而那样的侧脸、身形、气质……隔着老远都让人一眼认出。
小鱼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刚混上船就完成了找人任务,莫不是她的霉运终于走到头,要时来运转了?!
屋内铺满织金地毯,踩上去犹处云端,青铜香炉吞吐的烟雾在身边静静缠绕,小鱼顾不上细看,当即搁下食盒,直奔床榻。
床幔半卷,只见白衣男子仰面躺着,墨发铺散在绣枕上。苍白脸色衬得浓睫如墨,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小鱼还道他在熟睡,立刻蹲下身,紧张小声地唤他。
“醒醒,三公子,快醒醒。”
蓦然间,那双让她印象深刻的漂亮眼睛刷地睁开,恍若寒星坠地,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缩。
望见跟前不请自来的她,榻上人呼吸骤紧、脊背紧绷,眼底黝黑沉邃,其中辨得出的情绪只有惊愕和戒备。
满心满眼都是 “终于找到人” 的小鱼,只顾着激动开口,哪里注意到这转瞬即逝的变化。
“时间不多,来不及多解释了。三公子我是来救你的,我才混上来不久,打听到的不多,只发现船在往西北方走,那边是水匪出没的地盘,有很多山岛湖泊,说不定就是绑匪的老巢……”
机会难得,趁着只有两人,她得尽快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倒出来,语速快如连珠炮。
“船上的船工只有八.九个,黑衣人据我估计有二十来个,都聚集在船头和船身位置,他们看的很紧,过来的一路都有人守着……”
噼里啪啦,小鱼自顾自把嘴巴都说干了,然而跟前人还是维持躺着的姿势,侧目静静望着她——
这个距离,仔细看发现他目光静如深湖,眼睫纤长的不像话,右眼尾还藏着粒不易发现的朱红小痣。
只见那粒小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落在雪地上的朱砂,又像未干的血珠。
只顾着输出的小鱼梗住,这才察觉,这段时间他甚至没眨过几次眼,除了胸口有轻微起伏,简直就像一尊过分漂亮的白玉像。
发现不对劲,她皱起眉头,想了想伸出食指,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他冷白的脸颊。
呼,是热的,活人。这触感应该也不是什么人皮面具,她应该没找错人。
“呃,你、你能听到我说话是吗?”小鱼悄声道,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如果现在说不出话,你可以眨眨左眼。”
在她紧张的注视下,许久,跟前人真的眨了眨左眼。
完蛋,真说不出话来了。确定这点,小鱼心头陡沉,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来之前,她本想着,先在船上混下去,多打听些消息,再尽快找到他,两人互通有无,他比她见多识广,肯定知道该怎么才能更好地逃离这里。
然而当真找到人,却是动不得也说不得话,她这小身板连人都扛不动,遑论还要逃出生天了。
唉,就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果然还是那个倒霉的她。
小鱼挠了挠脸,试探再问,“那,你现在十天半月的都没有性命之危是吗?是的话左眼,不是右眼。”
过了会,跟前人再次眨了下左眼。小鱼一见,大松口气。
还好,暂时没有性命之危,就说明还有时间想办法救他。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随后,她就见他薄唇掀动,好似要说什么,她赶忙低头凑近,凭借着气音加口型,总算弄懂他的意思。
‘你……是……谁?’
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她耳垂,激起细小的战栗。
小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呃,我、我叫小鱼,三天前城主府门口,我因为卖鱼钱和城主府的小厮争执,是三公子你出言解困......”
没多久,说完二人的浅薄“渊源”,小鱼见他眼里露出回忆和迷茫,就知道这人一定是忘光了。
好吧,也就三面,不、两面之缘。街上那次不算,城主府门口,他主要看的是鱼,至于宴席上,两人更是没正眼相对过,对于三公子来讲,她和路过的甲乙丙丁估计也没多大区别。
接受这个事实,小鱼重整旗鼓,继续整理思绪,把自己受托帮星若送信,在茶铺的遭遇,和鉴宝大会那晚发觉的异样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到发现他被代替,她惊讶追出去这里,小鱼没好意思说自己想也没想就跳水跟上。
她只是诚恳坦白,事情之所以会到眼下这步,和她为星若送的那封信有很大关系,是她的失察和轻信,才导致坏人阴谋得逞,她对他如今的困境也有责任,所以才想要一定救他出去。
“即便我只是普通人,不会功夫也没多聪明……”她的声音低小而坚定,“眼下还没想到救公子的办法,但我一定会努力找机会的,万一的万一,要是救不出公子,我就陪你一起被困在这。”
还是一板一眼的口气,不带分毫暧昧,小鱼蹲在榻前跟他承诺,巴掌大的脸上盛满认真。
落在元霁月眼里,跟前这个穿着破旧麻衣,幞头裹发,五官清秀的姑娘,唯独一双黑亮透澈的杏目在熠熠生辉,依稀勾起他几许回忆。
“……”他蠕动嘴唇,因她靠的近,差点触上她洁白耳廓。
等小鱼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愣住。
他说的是:走,别管我。
*
也就是小鱼不识得几个古字,认不得她手上那块令牌上,弯弯曲曲的纹路,正是一个篆体的“莲”字,也就是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之首天莲宗的信物。
天莲宗残暴不及无影门,声势浩大不如绿林水寨,却是江湖里最神出鬼没,令人谈之色变,最受正道忌惮的一个魔门。
其门下有玄、明、慧三宗,金木水火土五旗,长于暗杀、毒物、消息买卖等旁门左道,常人难得一见,但凡现于人世必定引起轩然大波。
譬如,两年前的东川长明派被灭门一案,就是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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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主,主管暗杀和毒物的“绝夜”带人做下,此人武功极高,甚为嚣张,灭门之后还留在原地,一连灭了三波来除恶的正派弟子。
直到云阳宫元霁月携剑而来,除魔卫道,一剑劈断他的寒水刃、灭了天莲宗经营数年的分坛基业,这才重振白道声威。
传说中,绝夜还是本任天莲宗宗主的内定接班人,在门内地位极高。而此人,正是苦心积虑,将元霁月绑来船上的秦仲渊。
元霁月并非自暴自弃,以目前形势,若跟前的小姑娘没说谎——她袖口露出的半截小臂尚有攀爬货船时的擦伤,指甲缝里嵌着船板的木刺。这般狼狈,倒衬得那双眼睛愈发亮得灼人。
即便做到这地步,可凭她个人是决计救不了他的。秦仲渊为了抓他、困住他费尽周章,连醉梦软骨香这等秘药都拿出来了,她能混上船已是意外,若要勉强救他,只会把她自己也搭进来,何必因他再殃及无辜。
一连重复三次“走”这个字,云霁月确定跟前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她愣过之后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自顾自扶他坐起,端来粥碗,一勺勺将饭食喂到他口中,元霁月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她动作。
小鱼喂他的动作很是熟练,喂前先吹三下,勺柄微微抬高,让他能毫不费力咽下。
“我师傅病重时我也这样喂过他。”动作间,她忽然轻声道,“他说过,人要吃饱才有力气等转机。”
闻言,元霁月除了无奈,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他说不出话,只有在她每次将瓷勺抵在唇边时,默默张口,任她喂完一整碗米粥。
小鱼再问他“吃够了吗?”男子无奈眨了下左眼,她这才露出笑意,嘴角露出个小小梨涡,随即被她克制地抿下去。
放下粥碗,她余光瞧见旁边有盥洗的物件,不由想起了他的白马车白衣服,想必这人很爱洁吧。
小鱼随口道:“三公子,那边有洗漱的东西,需要我帮你擦洗一下吗?”
这回没沉默多久,榻上人便几不可见地点头。
饶是男女有别,可爱洁如命的三公子能从昨晚忍到现在已是极限,哪怕明日就是死期,他也必要干干净净上路。
他这副样子,小鱼也升不起什么杂念,权当在伺候她家师傅了。
打水沾湿布巾,利落地把露在外面的脸、脖子、手,都用温水擦拭过两遍——明明已经很轻了,但这些肌肤擦后还是泛红晕,这也太娇贵了,她暗暗咋舌。
耽误太久,门外黑衣人不耐烦地喊起来。小鱼加快动作收拾完毕,将他扶回榻上,掖好被角,最后在他耳边轻声留下“三公子,你且安心,下顿送餐我还会来的”,匆匆提着食盒离开。
留下吃饱喝足,浑身清爽许多的元霁月默默望着床顶,脑中盘旋着这个名叫小鱼的姑娘的笑容,突如其来,莫名其妙,但又异常温暖。
想着想着,潮水般的困意席卷了虚弱的身体,他缓缓闭眼,任由自己陷入黑暗中。
11. 投喂
那头,尽管还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找到了人,当务之急也算解决了,小鱼浑身轻松地拎着食盒回到船尾厨房。
回去时,三个厨工正围着小桌掷骰子,赌注不过十几枚铜板,却嚷得面红耳赤。
其中,输钱的胖厨子把骰盅往案板一摔,“晦气!又输了!”油光满面的脸转过来,不经意瞥到她,矮小瘦弱,一看就好欺负的样子,登时有了出气口。
“诶,新来的矮子,赶紧把地扫了,那边的碗筷也顺带刷了,仔细着别磕出豁口!”
因为她手里的令牌,起初厨工们还有所顾忌,但耐不住小鱼底气不足,得靠干活来伪装自己,一来二去地,这些家伙使唤起她来是越来越顺口了。
小鱼没奈何,憋住气,压着嗓子应了声“是”。
慢吞吞把满地的瓜子碎屑扫起来,她拣个木墩坐在角落,边清洗盆里的脏碗筷,边把耳力凝成一线,偷听其余人的谈话——
便听骰子摇动的脆响里,这群久驻货船的厨工聊着闲,张口就是满腹抱怨。
厨工甲:“那群穿黑衣服的当真霸道,昨日嫌鱼汤腥气,险些掀了盘子。”
厨工乙:“就是就是,个个跟大爷似得,要不是工钱比别家的高,鬼才来跑这趟船。”
厨工甲再往地上啐了口,唉声叹气,“别提工钱了,我刚刚才看了眼库房,米面都不剩几袋了,咱们这到底开多久也没个底,过几天不会饿肚子吧。”
“怕个屁!缺谁也不能缺了厨子口吃的。”
听着两个同伴发牢骚,资历最深的胖大厨半点不慌,熟练地从旁边麻袋里抓了把豆子,嚼得咯嘣作响。
“而且最迟后天就要找个渡口,停下来买补给,没见船头旗语都打了,你们就安心等着吧!……”
旁边。
从这堆废话里,敏锐地捕捉到“后天船要停”这句,那边的小鱼身形微滞,脑子里瞬间闪过什么。
刚刚找到人,她还在发愁怎么才能从这龙潭虎穴把他救出去,谁想就知道了货船会停的消息,那么,二人该怎么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成功从船上逃走呢……
小鱼按住惊喜,细细思索起来。
就在这时,没关严实的舱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哐当”撞到墙壁上,来人招呼也不打就大步进来。
厨工们随之望去,木讷得一动不动。用脚指头猜都知道,就这德行,肯定又是那群黑衣的大爷来了。
小鱼跟着看去,随即浑身凝固,猛地埋下头,恨不能缩进墙缝里。
谁让这会来的竟是那个她最怕看到的刀疤汉子,虎背熊腰满脸煞气,腰间的硕大弯刀还溅着血,不知又干了什么祸害人的事。
“好啊,都挺会找乐子!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聚众赌钱,是嫌皮子太紧,想让老子给你们松快松快?”
没想到竟是这位煞星带人来巡查,三名厨工弹簧般惊坐起,这会再销毁罪证也来不及了,忙不迭跪下磕头求饶。
小鱼只来得及往脸上再抹了把炭灰,就被刀疤汉子一眼盯住,浓眉皱起。
*
刀疤汉子盯着跟前这个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年,总觉得既眼生,又透着若有若无的眼熟。
不过区区一个小厨工,还不配他多关注,便只随口问了句,“新来的?在此地做什么?”
小鱼喉咙发紧,借着灯光阴影将半边脸藏在乱发后,硬着头皮回话。
“回、回爷的话,小的才调来这没多久……看守最里间舱房的几位大爷,叫小的按时给那里送饭去……”
反正,便是含糊其辞、似是而非,旁人听了也不会起疑的话术。
而一提起“最里间舱房”,刀疤汉子的关注重点瞬间被转移,毕竟那处可是主子交代的需要严加看管的地方,低骂着“那群蠢货,明明交代了不准离岗,倒是会想法子偷懒”。
随即再顾不上她,转身大步就往外头走。
同样被煞星忘记的厨工们瘫软地上,抹去满脸冷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直到厨工们恢复常态,又嘻嘻哈哈,彷佛什么都没发生地开始摇骰子、骂管事,小鱼还坐在角落里没出声。
“后天停船”“不准离岗”“三天期限”……这些消息在小鱼脑海里来回打转,像纠缠成团的麻线。她背靠冰冷的舱壁,一边装作专心刷碗,一边在心里反复琢磨。
思来想去,渐渐地,关于后续行动,一个念头逐渐成型,她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
一夜过去,又一日。
晨光穿透被铁板钉死的窗户缝隙,在舱房地板上烙下细长的金痕。元霁月盯着那道游移的光斑,听着船体与江水相撞的闷响,在心底默数着波浪的节奏。
这是不能动弹的他,目前唯一的消遣——根据浪涌频次推算船速,再对照体内真气恢复的程度。
他试着调动丹田之气,真气如细沙漏过指缝般难以凝聚,却终究比昨日多出几缕游丝。这发现让他长睫轻颤,在眼下投出浓郁阴影。
青铜炉里的糜香依旧,桌上的茶水却已冰冷,说过给他三天时间的秦仲渊果然没有来,元霁月所在的房间如同被人遗忘。
直到接近午时,外间才响起细碎脚步声。
一如昨日,门外护卫们照旧呼喝着耍威风,另一个细弱声音唯唯诺诺,被奚落好一番才被放进来。
元霁月盯着门口方向。扮成少年的瘦小姑娘快步转过屏风,眼睛仍是亮晶晶的。幞头歪斜露出几缕鬓发,脸颊的灶灰比之前更多,脏的像只钻进灶洞的花猫。
一进来就见他醒着,她脸上闪过喜悦,差点连压低声音都忘了。
“抱歉,我来晚了——昨天我偷听到一个消息——”
不等她说完,他吃力摇头,并快速眨眼示意她近前。
小鱼:?
她迟疑地走近蹲下,凝神去看他唇形。没留意因为挨得过近,自己的发梢落在他颈侧,细痒触感激得男子喉结滚动,苍白皮肤泛起极淡的绯色。
元霁月这会也顾不得其他,掀动双唇,努力之下,终于能发出点声音了。
“马上……扶我……去马桶……”
小鱼:。
好叭,是人都有三急,她不该意外的。
明白他的意思了,小鱼是不以为意,但对于元霁月来说,在这种事上主动求助一名尚算陌生的异性,实在是前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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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难以想象的经历。
放在两天前,哪怕杀了他,元霁月也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所以说尺度就是这样一步步突破的。事实证明了,再是清高矜贵的世家公子,被憋急了也只得向现实低头,再仙也仙不起来了。
……
总之,在她的协助下,元霁月万分艰难地在角落屏风后完成了人生大事。
事毕,两人皆是累的不轻,他更是浑身虚汗,拒绝再饮用任何食物,休息顷刻,示意她继续方才的话。
小鱼拍了下脑袋,想起自己一夜思索出的计划,连忙低声告诉他。
“对了,昨日我从船工听到个消息,最迟明天这艘船就会停下来,在渡口补充物资……”
闻言,元霁月脑子一转已明白她的意思。
不止如此,她继续悄声道,“停船的时候是逃出去的最好时机,但我还听到,你门外的护卫是日夜换防,一直有人在的……”
综合眼下知晓的情报,和现有条件,小鱼只能想出一条逃生路子。
“所以,我反复想过了,等明日停船,找好时机,我就往厨房放把大火,其他人必定会前往救火,看守你的人也会变少……另外,我还想办法从其他船工那买了一大包迷香,到时候,如果还有人在你门外守着,我就趁他们不注意把迷香一把撒出来……”
这个计划,听起来冒险又漏洞百出,却是她在短时间内,想到的最有可能的方案了。
若是丁点风险也不愿冒,错过这次停船机会,上了北方茫茫江道,二人才真是插翅也难逃。
见她细细讲完计划,便睁大眼期待地看着他,元霁月心下五味错杂,一时失笑,干脆合了她心意,肯定颔首。
眼见女孩脸上,灿烂笑容登时如烟火绽开,他被感染得也弯起嘴角,苍白神色终于多了几分生机。
不过,想要这个临时想到的计划成功,自然不能这么简单。他轻轻偏头,示意她偏转目光。
“拔下,我的,簪子。”
小鱼不解,依言而为。下一刻,就见青丝如瀑披散颊侧,衬得那张俊美脸庞更是雌雄莫辨。小鱼举着玉簪愣神,直到他轻咳才慌忙转身,元霁月只当做没看见。
他再度开口,指点她以特殊手法拧开那枚看似通透无暇的白玉簪。
顷刻,只听咔嚓轻响,玉簪从中间拧开两半,滚落两枚米珠大的药丸,一枚黑一枚红,外层还裹着薄薄蜡衣。
“提前半日,服下红丸,黑丸研碎,混入迷香,可保万全。”
吃力的说完最后几句,元霁月已累得汗湿额发,薄唇微张气喘吁吁。
“嗯嗯,记住了。”小鱼边点头边收好药丸,见他累得不轻,不等他开口,便去拧了湿帕,为他仔细擦拭。
额头、鬓角、脖颈……
她起初心无杂念,直到掌下男子舒适地长出一口气,温热呼吸拂过她手背,小鱼后知后觉地心跳加速,砰砰砰,砰砰砰,跳的好像那天初见他一样的坏掉了。
不经意间,元霁月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抚触,凤眸半阖,就像是一只被人投喂的云野白鹤,有那么片刻丧失戒心,垂首依偎在她伸出的掌心里。
12. 狼狈(捉虫)
第三日。
江面依然风平浪静,为了早点抵达渡口,上头下令加速,船工们忙的团团转,摇橹的摇橹,拉帆的拉帆,忙的连早食都没空吃,小鱼好不容易才找到空隙脱身。
船上人都知晓,客舱最深处的那个房间,是被禁止谈论和接近的存在,船工里,仍然只有小鱼被默许每日去送食水。
提着食盒匆匆前进,小鱼塌肩埋头,扮好怯懦怕事的小杂工形象,眼角余光默默记住沿途的地形,路线和黑衣人把守的位置。
快到最深处的那个房间,恰好碰上守卫换防,刀疤脸汉子正黑着脸给新来的两个守卫训话,骂的他们兢兢战战、垂头丧气。
小鱼见状,不由放缓脚步,提着心不敢上前。突然,那边的刀疤汉子转过头来,满脸不耐烦,脸上狰狞的伤疤随着说话而扭动。
“新来那个,磨磨蹭蹭干什么!既接了这差事,就给老子好好干,敢出错,老子把你切碎了喂江鱼!”
肩膀一抖,小鱼忙不迭点头,这才被有惊无险地放进屋里。
长长吐出口气,她正要抬步往里走,谁料到,这时候内室陡然响起砰地一声巨响,伴随男人吃痛的闷哼,何物咕噜噜滚落撞到墙角。
“怎么了?!”
门外传来铁器相撞的脆响,黑衣人被惊动,提着刀跑进来。小鱼抢在他们前头,三两步奔进内室。
映入眼中的景象让她顿时心头一紧:就见屋角的描金立屏翻倒,盥洗盆被撞落,满地湿意弥漫,而本应躺在床上的那人匍匐在地,冷汗顺着削瘦下颌滑落,虚弱地大口喘息。
“滚!!”
他仰头冲着他们怒吼,雪白俊容上嵌着一双冰冷凤眸,眼尾绯红如染胭脂,眸中翻涌的不仅是愤怒,更有困兽般的屈辱狼狈——
只一眼就让其他人僵立原地,不敢前进半步。
守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一步,毕竟跟前这位可是主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心尖尖,他们互相对了个眼色,把这烂摊子丢给小鱼,命她赶快将屋内恢复原样,然后便转身逃出去。
脚步声和刀甲碰撞声远去后,舱室内只剩二人的呼吸声,和江浪拍打船体的闷响。
元霁月胸膛剧烈起伏,从未这般狼狈过的他再无往日的温和淡然,他咬紧牙关,撑着身子想要坐起,颤抖的手腕却承受不住重量,让上半身再次重重跌落。
刹那间,连日来积攒的郁怒与挫败如决堤洪水,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冰冷凤眸嗖地扫向她,喉咙里溢出低吼。
“你也马上——”
“我、我背过身了,绝对不偷看!你收拾好了再和我说一声!”
不等他说完,小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蹦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嗖地转过身,还煞有介事地举起双手捂住眼睛,表示自己绝不偷看。
见状,她身后骤然陷入死寂。小鱼大气不敢出一下。
过了好一会,那头才响起元霁月吃力挪动身体的动静。不时有跌撞和擦碰声,光从那近乎破碎的喘息声,就知有多艰难。
然而整整一刻钟,男子硬是一声不吭,靠着虚软双手,一寸寸把自己搬回到床榻上。
他既不愿意被人同情,小鱼便当什么没发生。许久,确定后头再无其他声音,她放下捂眼的手,面色如常地收拾好满屋狼藉,翻倒的立屏和木盆归回原位,好似之前的狼狈从未上演。
其后,她拿来食盒,朝他揭开盖子,热气裹着食物香气瞬间漫开。
她垂着眼帘,轻言细语开口,“今日没煮粥,备的是包子和馒头,三公子还是用一点吧?毕竟之后……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其他的。”
昨日,因为如厕的尴尬,这人硬是滴水未进,这样下去怎么有力气逃走?故而,今天她特意备了汤水少的吃食,打定主意要劝他用上些。
榻上那人看了眼食盒,视线又挪到下颌紧绷、强作镇定的女孩侧脸上,烈火灼烧的心间如同骤然泼了盆冰水,他呼吸滞涩,从未感受过的酸软在胸腔里缓缓弥散。
元霁月垂在锦被上的手攥紧又松开,良久,他沙哑着嗓子,低声唤她。
“……请过来,喂我。”
旋即,屋里安静下来。
偌大房间,只能听到她撕下一瓣瓣馒头,与他咀嚼食物、缓慢下咽的轻响。过程中,二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但周身却像裹着层无形的冰壳,始终萦绕着股凝滞不散的紧绷感。
这景象,好像前两日的轻松氛围从没存在过,二人一直就是这么疏离陌生,靠近半点都会刺伤彼此。
待他咽下最后一口吃食,小鱼打湿手巾,默默为二人擦拭干净,中间没有多看他一眼。
打理完毕,她起身便要离开,孰知刚迈出半步,靠近他的那只手臂就被用力拽住、往回收拢——那瞬间,力道大得竟让她身子都趔趄了下。
她险险站稳,惊愕回眸。
迎着她吃惊目光,忽然做出意外之举的元霁月没有收回手,他掌心滚烫,动也不动,凝视她的目光复杂深重,整个人充斥着难解的矛盾感。
对视许久,元霁月喉结滚动,终于开口,“我刚刚……”顿住,眼睫极快眨动,他硬生生转了口吻。
“既已决定了,你务必记得提前服下红丸,不要直接接触黑丸,一切以安全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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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郑重点头。
说完这句,榻上人还是没放开手,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凤眸幽深得仿佛藏着千言万语,但说出口的到底只有一句。
“小鱼姑娘,着实多谢,若有以后,元某定当厚报。”
*
小鱼不知道,云阳宫三公子的一句“定当厚报”,是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足以一步登天的承诺。
只是她从头到尾,压根没想那么多,只是念着必须得把人救出来,至于什么报不报答,压根就还没想到那儿去。
眼下,见他好似很在意,攥着她手臂不肯松开,大有她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架势,小鱼也不好反驳,只得随口应了声:“行行,报答嘛,知道啦!”
元霁月闻言,紧抿的薄唇终于松动,缓缓放开了手。小鱼重获自由,正要去整理食盒,大门口忽起异动,两个守卫的恭敬声音穿透舱壁传进来。
“属下见过主上!”
刹那间,寒意顺着脊梁骨直窜天灵盖,小鱼下意识滑鱼般退到帘幔的阴影里,伏地埋首,鼻尖紧贴着织锦地毯的暗纹,恨不得打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
完了!幕后真正的大魔头来了,他们之前可是在茶铺里见过,要是被此人认出来她的脸,可就什么都完蛋了!
小鱼心跳如雷,这时候只能念天念地念菩萨保佑,眼下这关一定要让他们平安度过!
此时,门口那人已经大步转过屏风,身形昂藏面容英朗,乌黑长靴一步步踏近,目光彷如鹰隼,直直落在榻上人的身上,裹挟而来的威压几乎让空气凝固。
若不是余光瞥见桌上没吃完的早膳,秦仲渊压根就没注意到旁边地上还跪着一个人。
下一刻——
“这就是你们准备的膳食?!如此粗陋,尔等胆敢怠慢!”
声如沉雷炸响,骤来的斥责声震得小鱼脑子嗡嗡,胸腔血气涌动,整个人颤抖得快要维持不住伏跪的动作。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为了撑住,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漫开。
“秦仲渊——”
突如其来,是元霁月沙哑的声音。一听他开口,秦仲渊立刻被吸引走所有注意力,快步走到床榻前。
不等他说话,榻上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秦仲渊登时手忙脚乱,想要上手帮他顺气,却被其一把拍开。
直到咳得苍白脸色泛起艳丽嫣红,好一阵,元霁月才缓过气来。
“咳,怠慢我的究竟是谁,你心知肚明。”他神色极冷,神色目光嘲弄地投向门外,缓缓道,“明知我无力行动,却任由我在此自生自灭,秦仲渊,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13. 周旋
听见“自生自灭”四字,秦仲渊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脸色也不好看了。
他千辛万苦设局将人掳来,自然不是为了在这些地方折腾他。盖因货船上条件有限,秦仲渊一个大男人,更是想不到这么细。
先前放话说给他考虑时间,这几日又在为鉴宝大会的事收尾,秦仲渊便一时无暇过问元霁月的起居安排,只吩咐属下对这里严加看管,并好好关照屋里人。
至于如何关照,这群黑衣人又不是小厮,自是能少一事则少一事,只要把人看住了,其他皆糊弄了事,否则真敢碰这位三公子一指头,谁知道他们的主上大人会不会事后找麻烦。
小鱼也是因此才被选中当冤大头,日日前来送饭伺候,当然,这于她来说反而是求之不得。
秦仲渊对自己这群属下的德性也是门清,先前只是疏忽罢了,眼下被元霁月直白揭露,不由得怒上心头,“一群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他满眼厉色,立刻扬声召唤,“外面那两个给本座滚进来!”
他喊声刚落,之前在小鱼跟前耀武扬威的两名守卫战战兢兢走进门。
这回屋里人的对话没有故意压低声量,二人在外头也听见元霁月竟然能说话了,还二话不说就向主上告了他们一状,当下便膝盖重重砸在地板上,冷汗浸透后背,连求饶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本座的吩咐,尔等便是这么敷衍的么。”秦仲渊眉眼阴鸷,懒得看他们一眼,语气让人不寒而栗,“念在你们跟随我许久,自己动手,本座姑且饶你们一命。”
闻言,二人重重叩首,尽管声音抖得厉害,还要拼命谢恩。
“主上大恩,饶恕我等性命,往后定当肝脑涂地,再不敢犯丝毫差错!”
听着,小鱼悄悄抬眼,就见那两人保持跪姿,其中一个人哆嗦着割下衣摆,紧紧包住右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闭眼猛地朝被包住的耳朵挥刀;
另一人冷汗涔涔,抖着手扯下腰间短刀,也用袖口包住食指,放在地上,心一横斩下去!
霎时间,只听渗人的“咯吱”声后,屋内顿时弥漫起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两名黑衣人脸色煞白如纸,强忍疼痛紧捂伤口,不敢让半滴血落下弄脏此地,然后再次叩首谢恩,膝行退出去。
小鱼:“……”
她低下头,默默咽了口唾沫,混市井这些年,她也算见多识广,却头一次目睹真正的魔教是如何残忍,仅仅犯错便要下属自断肢体……
所以说,这些天在船上,她呆到现在身上一个零件没少,说不定还真是她不知在哪的十八辈祖宗保佑了。
眼见二人连滚带爬退出门去,秦仲渊怒气稍平,掸了掸衣摆落座榻边,紧盯着神色未动的他,转眼低笑出声。
“如何,三公子可满意了?若不满意,便让你亲自动手解气也不是不可。”
明知榻上人身中秘药,此刻连起身都难,此人说这话无非戏谑罢了。
元霁月倚着床头,俊容倦怠,长睫垂落如蝶翼投下的阴影,连个余光都不愿施舍给他。
见状,跟前人哪受得这般冷待,抬手便扣住他下颌,强硬将他的脸转过来。
“霁月,别惹本座不高兴,本座如今尚有耐心,才由得你任性,但三天将过,你若还是想不明白,届时你当知道本座会做什么!”
从天之骄子沦落到笼中之雀,被逼至此,饶是九天神佛也再难隐忍,榻上人倏然睁眼,眼底讥讽如冰刃出鞘。
“秦仲渊,此次被俘,是我大意轻敌之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元霁月语声犹虚,却字字诛心,“而你如此作为,只会令我作呕。”
“令你作呕?” 秦仲渊缓缓重复,旋即收紧手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当下动了真怒。
死死盯着这双凤眸,秦仲渊胸口起伏不定,气得笑出来,“霁月,本座从前哪次示好,是被你看在眼里的,眼下局面,皆是你逼的本座只能这么做!”
这话中竟是怨气十足,饱含愤恨——
其中缘由,却是由来已久。须知元秦二人,虽然分属正魔两道,江湖人皆道他们乃是天生宿敌,可经过多次交手,秦仲渊的本心,早已把对方视作世上唯一能与自己并肩之人,明里暗里,不知多少次向其表达过结交之意。
然而,结果无一例外地被此人冷漠无视。以秦仲渊的性子,越是这般,其心中的执念便愈发疯长,直到现在,终于靠着强取豪夺将人留在身边,他既是得偿所愿,更是痛快解恨。
眼见元霁月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再度闭上眼,一幅不屑与他为伍的样子,秦仲渊登时心火更盛。
忽然地,他大手一挥,怒声道:“来人,倒茶来——既然你说本座让你自生自灭,如今本座便亲自伺候三公子一回!”
慢了好几拍,默默苟着听他们吵架的小鱼这才反应过来,这声叫的是她(不然屋里也没别人了)。
当下只有慌忙爬起身,她跑到桌边倒了杯冷茶,极力稳住双手不发颤,埋着头,将其递给坐在榻边的大魔头。
万幸的是,她在这人眼里就是个工具人,不值得多看一眼。秦仲渊头也不回夺过茶盏,直直递到元霁月嘴边。
不甘其扰,元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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愠怒睁眼,“不需要——”
话未说完,秦仲渊恍若未闻,左手闪电般将他定住,再以虎口将他下颌捏开,抬高手腕,毫不犹豫、快意地将茶水灌下去。
“咳咳咳”一杯茶水被迫饮尽,元霁月咳得浑身巨颤,眼尾湿润泛红,胸中怒意几欲噬人,然而穴道被封,除了怒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仲渊则欣赏着这幅生动的美色,比之冷冰冰的模样可顺眼多了。
所以,不愿意,恶心又如何?事已至此,是他掌控着一切,决定一切,跟前人既已落败,便再无与他平等相对的权利。
“霁月放心,等到下个渡口,我们便换一艘船,届时便会为你更换侍奉之人,绝不会再有半点怠慢……”
秦仲渊欣赏够了才放开对他的禁锢,紧接着贴近他耳畔,饶有深意地低语,“那里,本座还给你备了鲛绡帐金丝枕,想来定会比这里的床榻更衬你。”
呼出的热气激得元霁月恶心欲呕,却因穴道被封连偏头躲避都做不到。
*
“汝好生伺候三公子,若再有差池,本座定然拿你是问。”
恶行得逞,秦仲渊心情畅快,拂袖起身,朝小鱼随意吩咐了句,便转身潇洒离开。
门外新换的守卫为其打开门,“唰”地抱拳行礼,恭送其人远去。
直到外头动静都没了,小鱼才跌跌撞撞爬起来,扑到榻前为他拍背顺气,气得差点没压下声音。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这个魔头真是坏到家了,简直不可理喻!”
这一通听下来,小鱼也大概知道了元霁月被俘的内情——原来是那个大魔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拒绝了便恼羞成怒,勾结旁人,用些下三滥手段把人抢来。
而且,这人就算抢来人了,也不好好对待,言行举止里尽是得意傲慢,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简直看得人瞠目结舌。
小鱼不敢想,连喂水那人都要用上强迫的手段,三公子若是再留下去,还不知要受到什么非人的折磨?!
有她的拍抚和顺气,元霁月好半天才缓和过来,颓然靠着枕头,浑身精疲力竭。
方才强撑着与秦仲渊对峙,已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此时已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被封的穴道还未冲开,元霁月只能以之前的法子眨眼示意她,张合薄唇。
‘尽快……行动……’
如秦仲渊所说,三天已到,渡口将至,他们即将换船,想要逃生只有一次机会。
眼下,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无论如何冒险,也只能孤注一掷。
14. 跳船
揣着沉甸甸的心事,时间过得也似乎格外得慢,小鱼回到厨房,心不在焉地干活,时不时从舷窗往外看,估摸着天色和路程,算着还有多久才停船。
终于,夕阳西下,残阳将江水染成血色,一道狭长峡湾出现在侧前方,货船终于减速转向,驶入湾口,渐渐没入靛青色山影中。
半个时辰后,货船停靠在湾底渡口,生锈的铁锚扎入浅滩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这时候,众船工都被叫去甲板帮忙拉帆下板,只剩下瘦小的小鱼留守厨房,为她接下来的行动创造绝佳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皆有了,确定周边再无他人,小鱼按下紧张的心,正式开始她的放火大计。
第一步就是将厨房门反锁。然后拖出杂物间的草席、柴禾等易燃物,堆放在屋里各个角落,再把油桶里的油洒得到处都是,确保每个角落都不漏下,走路都要小心避免滑倒。
此时,外面的船身已经停稳,甲板与岸上搭好木板,一袭暗金色长袍的秦仲渊领着三五心腹走下船,迅速登岸离开,也不知又去干什么坏事了。
小鱼趴在窗边看其走远,好半晌,确定他们再无返回的迹象,当即大大松口气。
无论如何,大魔头不在,他们的逃生计划才更可能成功。
小鱼暗暗给自己打气,这些魔教分子再厉害又怎么样,他们在明她在暗,现在她才是主动的那方!
旋即,她回头继续行动,拖起最后一个麻袋加上桌子板凳,把厨房门死死堵住。
按她预测,厨房距离客舱够远,本就堆放很多杂物,加上她的这些布置,一旦起火,火势必将极快蔓延开,堵门是为了阻碍旁人救火,给他们延长逃离的时间。
小鱼一边干活,一边算着时辰,既要秦仲渊带人走的够远,又要赶在众人回来之前完成点火。
过了会,岸上黑乎乎的没剩几个人,打着哈欠的船工们也快从甲板上回来,她感觉差不多了,从怀里摸出火折,刺啦点亮,狠狠心,丢在沾满油的麻袋上。
肉眼可见地,火苗蹭的冒起老高,顺着满地油迹,很快就蔓延至大半个厨房,将桌椅木头烧的劈啪作响。
早有准备的小鱼拿出浸水棉布蒙住口鼻,灵活地爬到杂物架最顶层,仗着身形瘦小,从屋顶的透气小方窗探出身去。
瞬时间,夜风和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最后回头看了眼已经烟雾弥漫的厨房,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冰冷的江水瞬间吞没所有感官。
*
片刻后。
“什么味道?”“糟了好像着火了!””是船尾的厨房,大家快去救火!”……
火光跃动,滚滚浓烟从货船尾部不断冒出,火势大得彷佛要吞没全船,阵势看起来极为吓人。
面对如此意外情况,船工们和留下的黑衣人皆惊慌失措,惊呼声和救火的喊声夹杂,在船底都能感觉到里头人错乱的步伐,和船身不可抑制的轻颤。
这样的混乱里,无人发现船底那道游鱼般的身影,从船尾很快游到客舱正下方,借由绳索攀爬上船舷。浑身湿淋淋的小鱼躲在一片旧帆后,惊险避过两个奔跑救火的黑衣人。
关押元霁月的那间舱房,窗户都以铁板钉死,只有正门可以进出,饶是大部分人都赶去救火了,但他房间外必定不会缺少看守。
所以她只能穿过廊道过去,按一开始打算的,趁护卫不注意用迷药迷昏他们,再把人带出来。
一如所料,此时的客舱越往后人越少,小鱼从廊道窗户爬进去,基本没遇上任何阻碍。
然而,临近最深处那间,人声陡然多起来,嘈杂得完全出乎预料,她心一紧,躲进拐角,大胆探头望出去。
三公子门外,果然是乌压压站了一片守卫,把狭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比之平时更多数倍。
小鱼打眼一扫,里头最高的那人正是刀疤脸汉子,正和其他黑衣人争吵着什么,时不时飘来几句“火太大了,必须把人转移出来”“出问题老子来负”“里头人要是出了事,你我就是长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没错,这群护卫正在为要不要将元霁月转移到他处而激烈商议。
刀疤汉子最是警觉,坚持要把人带走——虽然起火点离这里很远,但船身木制,真要燃过来也不是不可能,即便主上下了死令让他们不能擅自行动,可眼下这情况,坐以待毙才真的会出大事。
眼看刀疤汉子将其他人说服,一众黑衣人就要开门行动,小鱼没时间犹豫了,当机立断拿出烟管,对着那个方向就是猛然一吹。
霎时,淡白色烟雾充斥门前的小小空间,将所有人笼罩其中,就连小鱼都不免吸了口。
幸好她服过解药又站在窗口边,头晕片刻就恢复了正常。
等她缓过来,小心翼翼地再探头看去,走廊里,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一群大汉,包括那个刀疤脸,都已经横七倒八,半点声息皆无,连个抽搐挣扎的都没有。
单凭迷香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估计还是那枚磨成粉的黑丸起了大用处……
她吞了口口水,慢慢走近,试探地踢了下最近的那人,竟见他口鼻处缓缓流出乌血,小鱼唬了一跳,不敢再看这满地的人,赶紧找到钥匙,开锁进门救人。
房门一开,就见颀长的白衣公子立在屋正中,衣冠齐整神色不惊,看不出半点身陷囹圄的痕迹。
小鱼顿时怔住,下一刻,那人身形晃了下,支撑不住地扶住桌案,她才醒过神,忙上前扶住他,让他借着她的力勉强前进。
“我们需要马上跳船离开,你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从这个高度跳船再游回岸上,危险性不言而喻,哪怕是她也得拼尽全力,更别说他这幅模样了。
元霁月明白她的担心,整整一下午,他耗费仅剩的真气把被封大穴冲开,为的就是能尽快恢复些许的行动能力。
此时,他用力握住她手,吃力而肯定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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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我们走。”
*
夜雾笼罩的江面上,货船火势愈烈,众人忙着救火,无人注意到,某处船舷,一声重重的“噗通”落水声在夜色里响起,转瞬就被货船桅杆倒塌的巨响掩盖。
骤然入水,小鱼头晕脑胀,好一阵子才能在冰冷江水里睁开眼,视野里漆黑泛着红色光斑,那是熊熊燃烧的船帆投在江面的影子。
凭借本能找准方向,尽管手上多出一个人动作不便,小鱼仍是拼尽全力,向前游去。
然而,事情永远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她艰难游出两三丈距离,右手就陡然一沉,差点把她也拖下去。
小鱼心惊回头,借着模糊光线,转眼就发现男子俊容青白、眼眸半阖,散落的黑发水草般缠住他脖颈,握住她的手几乎失力,一看情况就极其不妙。
此刻,渡口方向也遥遥响起喧嚣,铁器碰撞声混着模糊的吆喝传来,秦仲渊说不定便在其中,他们时间真的不多了。
小鱼压下焦急,回身用力拍打他面庞,想让他振作起来,跟着她继续往前。
好阵子,元霁月才艰难睁开眼,本能地要划动手脚,然而四肢毫无力气,身体虚软得连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拼到此刻,哪怕他已竭尽全力,可确实是再寻不到半点力气了。
元霁月神思恍惚,已是陷入半昏迷之态,模糊视野里,除了无边黑暗,就是一个神色忧急、拉着他努力想向前游的姑娘。
……明明相识不久,只见过寥寥几面,为何看着这张不甚熟悉的脸孔,会令他没来由的想微笑呢。
脑海里闪过此念,已快停滞的心脏砰然跳动了下,他便也弯唇笑起,朝她轻轻颔首,再次薄唇张合。
昏暗里,隐约能辨认出那是两个眼熟的字。
‘快走……’
说完这句,男子再无挣扎,松开握住她的那只手,闭上眼,任由自己被暗流拖着坠入沉渊。
对面,小鱼眼睁睁望着这一切发生。
明明是他说要一起走,现在主动松开手的也是他……这个人,真的想过能成功逃走吗?还是他从头到尾,与她的筹谋计划,就是为了此刻,将她送走,再让自己沉入江水,一了百了再无牵挂。
小鱼想不通,亦不肯认命。
她咬着牙,一把扯住他衣襟,把人提起,撞到他冰冷如霜的唇上,恶狠狠为他渡了口气。
唇上的温度令男人愕然睁开眼,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没反应过来般怔怔看着她愤怒神情。
小鱼则趁机重重拍了拍他胸膛,用拇指指了指岸边,示意他给老娘憋住这口气。
既然说了要一起走,就别想当逃兵。有她小鱼在,他想自暴自弃,门都没有!
而后,她稳住二人身体,改变策略,单手解下腰带,将无力游动的他和自己紧紧绑在一起,再架住他肩膀,赌上平生所有的运气,不再往回看,带着人朝黢黑岸沿极力游去。……
15. 饴糖
这夜,货船上的火临近天明才扑灭,焦黑的船板散落在江面,船尾连同半个船身被烧得面目全非,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唯有中前段船身逃过一劫,虽也熏得乌黑,好歹维持着完整轮廓。
在外办事的秦仲渊得知消息,紧赶慢赶还是回迟一步。
甲板上残余的温度透过靴底传来,灰头土脸的黑衣人们跪了一地,无人敢对上他的视线,秦仲渊顾不得其他,径直走向客舱最深处的那个房间。
刚到门外,就见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守卫尸体,本该紧锁的房门大开,里面不用看也是空空如也。
许久。
“好,做的好,不愧是元三公子!”死寂中,秦仲渊竟是低低笑起来,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阴鸷而扭曲,闻见的人无不后颈发凉,悄悄站远了点。
“回主上,我们方才在厨房发现纵火痕迹,放火者以油泼地,又用杂物堵住厨房门……经清查,除死伤守卫外,船工中还少了一名新来的杂工……”
查探的下属前来回话,特意提及,失踪的那个杂工正是日常往这个房间送饭的人,而且来历不明,他们审问了船上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人何时出现,又何时消失的。
对此秦仲渊毫不意外。元霁月身中醉梦软骨香,全无半点行动之力,连起身都困难,想要逃走必有内应。
这个内应不仅善于伪装,还神通广大到偷来了天莲宗令牌,悄无声息混上船,继而寻机放火。
最可恨的是,此人还曾在他眼皮底下逃脱,若非他疏忽大意,绝不至犯此错误。
秦仲渊思忖着,靴底踩上一具尸体的手掌,他面无表情用力,只听咯吱骨头碾碎的脆响,其余人皆情不自禁地颤了颤,将头埋的更深。
“所有与此事有关者,杀。”他嗓音低沉,周身杀意涌动,几成实质,“五旗门人前往全城戒严,决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再分两队沿河岸搜索,一有线索立刻来报。”
“喏!”众人凛然应声。
下完命令后,秦仲渊长眸微眯,从怀里取出一只合掌大小的白玉瓶,打开塞子。
不多时,浓郁的腐甜香气飘出,一只娇小黑蝶翩翩飞出瓶口,翅膀上银色斑点闪动,彷佛一只幽冥之眼,在空中盘旋顷刻,便抖动长须,朝正南方向飞去。
秦仲渊难看的脸色终于松动。他挥袖大步跟上那只黑蝶,“玄宗的人马上跟我往这个方向追踪!”
*
林深山陡,江涛静静拍打岸边,零星飘来木船燃尽的余烬,更远处,江滩边搁浅着一叶破旧扁舟,棚破柱蚀,丛丛蔓草掩盖,半点不引人注目。
木舟里,狭小空间内,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白衣男子气息奄奄地躺在女子怀里,衣襟大敞,露出的苍白胸膛被她按得深深下陷再起伏。
一千、一千零一、一千零二......直到她双掌发抖,指尖麻木到失去知觉,这具躯体突然剧烈抽搐,男子呛咳着吐出积水,虚弱地缓缓睁眼。
“你、你还活着”
总算把人救回来,跪坐着的小鱼激动得无以复加,刚开口便喉头哽咽,一大串眼泪砸在他生着泪痣的眼角上,烫得元霁月心尖骤紧,混沌识海破入一隙天光。
“咳咳,我没事,离我们,下船多久了?”
他边咳着,艰难出声,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
能死里逃生到现在,已经出乎元霁月意料。他感受了下身体,连指尖都动弹不得,比起在船上醒来时那阵还糟糕。果然,强行运功就是这般下场。
“起、起火后,我们顺着水流往下飘,距离那艘船已经很远了,现在约莫有两个时辰了。”
小鱼胡乱擦去眼泪,努力放平嗓音,让自己镇定,眼下只剩她能行动,她必须振作起来。
她刻意抬高声调,做出高兴的样子。
“我们离得这么远,那个大魔头一时半会肯定追不上来。而且,而且还有个好消息,我昨天没细看,这会才认出来,这里是白浪湾,我和师傅跑船时来过,我记得这儿不大,对面就有座渔村,我们可以先到村里避避……”
元霁月枕靠在她同样湿冷的腿上,眼底映着她故作高兴、眼眶通红的小脸,艰难弯起唇角,“多亏,小鱼姑娘机敏,既已逃出来,我们不妨分头”
“别想支开我!”小鱼粗暴打断他,故意扯出的笑容消失不见,瞪着这人恨不能拍他一掌。
“你现在靠自己走路都走不得,我要这会丢下你跑路,也不必折腾这趟了,光是水里那遭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跳船那会,虽然是他身体不济,确实撑不下去,可小鱼一回想起他最后放手的动作和微笑,心底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左冲右撞,惹得她郁气难纾,又气又难过。
反正,现在她是清楚这人德性了,最会逞强装英雄,她气恼之下也不再端着客气,管他什么公子不公子,她反正是来救人的,哪怕说破天去也别想她放弃。
相识以来,头次被她这样呛声,元霁月登时一愣,望着女孩倔强神色,他不自觉无奈笑了,沉默了会,轻轻点头,人生头一回轻易妥协。
“罢了,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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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这个地步……小鱼,你说的渔村,离此处有多远?”
见他总算放弃把她推开的念头,小鱼心头重石砰地放下,眼眶又莫名发热,她连忙偏开头鼻音浓重地回他。
“约莫八.九里吧。等我把这艘木舟修一修,我们划船去对岸,快的话半天就能到了。”
见她对后续行动早有成算,元霁月心头更是复杂,深深看着她,轻声道:
“小鱼当真聪慧。不过,秦仲渊必定已派人在四处搜索,劳烦你替我脱去外衣,再裹上石头远远丢开——”
一听这话,小鱼不由瞪大眼。
他喘了口气,这才顾得上解释,“非我有意冒犯。你可还记得那个房间昼夜不散的浓香?”
见她迟疑点头,元霁月续道,“那香名为‘糜蝶’,有安神静气之效,闻久了会令人精力渐失,于不知不觉中堕入昏沉。”
“最重要的是,日久年深,此香将浸入人的肌肤腠理,凝而不散,南疆有蛊虫名噬香蝶,可凭此香辨人,纵千里之遥,也能循迹而至。”
所以才说,秦仲渊为防他恢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被熏染了整整三日,元霁月虽还没到“香入腠理”的地步,浑身也沾满了糜蝶的味道。
若非担心有伤风化,不止是外衣,现在他该连内衫也脱干净,有多远丢多远。
“世上竟有这般古怪的东西......”
听完他的解释,小鱼倒抽口冷气,这才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绑他的那人不愧是大魔头,使出的阴毒手段简直层出不穷。
当下顾不得羞涩,小鱼忙按他的嘱咐处理起来,保险起见,她干脆把两人的外衣都脱了,裹着石头远远丢进江心。
随后,让体力未复的元霁元靠在舟壁,她正要撸袖子修船,想起什么,拍了下脑门。
“对了,差点把这个忘了。”
小鱼摸摸胸口,从衣襟里掏出一小包油纸包裹的硬物,层层叠叠打开,现出拇指大的几块淡黄色饴糖,昏暗里泛着温润光泽。
自从与他商量过,决定跳船逃跑后,她就悄悄准备了这个,为的就是紧急情况时能用上。
“幸好跳水的时候没打湿,你刚刚才醒,身子虚弱,先吃块糖补补,等我把船修好,我们就能离开啦。”
知道他还没力气,小鱼没多想,拈起一块饴糖便递到他嘴边。
见状,元霁月怔了怔,对上女孩亮晶晶毫无杂质的双眸,迟疑稍许,缓缓张开唇,含入她指尖的糖块,任凭浓郁的甜味在舌尖徐徐融化。
格外清甜而温暖。
16.渔村
这艘小舟看着破旧,其实骨架和舷板都没大问题,小鱼检查过后,在岸上捡来枝叶和石头,把船底漏水的地方补了补,看着也能撑到过河了。
开船前最后一步,是她打渔时常做的。小鱼摩拳擦掌,脚跟蹬着岸边淤泥,用双手和肩膀抵住木舟侧边,全身绷紧——
随着胳膊一鼓、脸蛋涨的通红,搁浅的小舟缓缓挪动,噗通跌入江水里。
“呼~”她拍拍双手泥渣,小鹿般地灵活一跃就到了舟上。
“我马上来划船,保准午饭前就到!”
她信心满满,正要弯腰划水,却见对面的元霁月端坐不动,盯着她眨也不眨。
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又僵住了不能动弹吧?
小鱼纳闷,快忍不住伸手去他眼前晃晃时,男子一贯平静的神情突然动了,凤眸弯下,薄唇扬起,那张白玉俊容霎时如春水融冰,雪地绽梅。
当真美不胜收。
“小鱼,真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一个姑娘。”元霁月难抑微笑,哑着嗓子轻轻说。
该如何形容呢,当此之时,饶是他学富五车竟也词穷。活了二十年,元霁月都没遇到过这样一个姑娘。
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趟被掳,或许于他来说也不是纯然的坏事罢。
忽然被夸了,小鱼不明所以,只好回他一个大咧咧的灿烂笑容。
天空如洗,碧波荡漾,两岸间相隔不远,小舟如同一片落叶,飘飘荡荡浮过江面,约莫两刻钟功夫,渐渐靠近对岸。
小鱼熟练地停船泊岸,一对裤脚失了又干,干了又湿,亏得她自小在江边摸爬滚打,身子骨结实,这才能撑下来。
渡江之后,不等歇息,又一个急迫的问题摆在二人面前。
那就是,如何靠她这小身板把元霁月扶下船,穿过草丛密林,并抵达三四里外的渔村。
元霁月再清瘦,也是个实打实的七尺男儿,而且常年习武,衣衫下藏着一身精壮。先前扶他坐起已费了好大番力气,若要将他抱起或背着……
小鱼伸出两只细胳膊比了比,深沉地想:这难度貌似比推船高多了。她现在多吃点长壮些还来不来得及?
见她为难,元霁月当即出声,“无妨,我已经好些了,可以,自己行动。”
语罢,他以手腕撑起身子,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尝试站起。尽管动作迟缓艰难,却当真缓缓立了起来,抬腿欲跨出船舷。
“唔哼——”
好在小鱼早有准备,一把接住这个过分逞强的男人。元霁月整个人跌进她怀中,二人隔着薄薄衣衫近乎肌肤相贴,他下意识揽住她的肩头,将涌至喉头的血气生生咽下,低声道:
“抱歉,小鱼,这一路……怕是要劳你多费心了。”
*
非常时候行非常事,眼下这情况,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不大防了。
为了不中途昏过去,元霁月只能大半个身体都倚靠在她怀里,小鱼拿出吃奶的劲撑住他往岸上走。
这般步步跋涉,好不容易绕过滩涂,二人踏入密林中,头顶枝叶密不透风,脚下藤蔓荆棘横生,小鱼不仅要开路,还要负担着他的重量,每一步都走的格外吃力。
不知过去多久,二人终于穿过这片林子,尽皆汗湿重衫狼狈不堪,小鱼吸了吸鼻子,满怀感恩地踏上前方那条山间小道。
然而,路是好走了,更糟糕的事却出现了:小鱼发现,他们大概好像可能,是迷路了。
或者换句话说,从下船到现在,他们便纯粹靠着她的直觉在瞎走。根本就没个具体方向。
发现这点时,小鱼也蒙了:那座渔村,她明明记得很近的,为什么绕来绕去就是没见到任何村庄影子,说好的午饭前就到呢??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在她找路找得筋疲力尽前,他们总算在山道边,远远望见个正在锄地的老农。
小鱼眼前陡亮,赶忙冲那头大喊,“老丈,打扰了,敢问你知道附近的桃花村怎么走么?”
女孩清脆的嗓音在空荡的林子里激起回音,一连喊了好几声,满头花白的老农仍弯着腰抡锄头,专心耕地,半点没反应。
一瞧这情况,小鱼便知道哪里不对了。
当下,她让元霁月暂时靠在路边树上,自己大步上前,近乎挨到老农耳边,扯着嗓子重复。
“老丈!桃花村!往哪边走——”
如此这般,总算是把耳背的老农惊动了,直起腰,惊疑不定地朝她瞧去。
“桃花村?你是……你是二花丫头吗?”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盯了她许久,忽然露出恍然之色,又眯眼望向不远处的颀长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一下子绽开笑容。
“二花啊,你这是带着城里女婿回娘家了……这都多少年了,怎么没把娃娃一起带回来,你爹娘可是天天念着你……”
好吧,看来这位老农不仅耳背还眼花,外加一点老糊涂。
听着这堆乱七八糟的,小鱼不由得涨红脸,再三否认也没用,老人家只管说自己的,无奈下只能认了二花的名头,点头应付两声,再次大声问起桃花村怎么走。
这回,老农终于听进去了,“你说你这丫头,太久没回村,连回家的路都忘了……顺着山道左拐,过了石桥就是咱桃花村,下次可别忘啦……”
总算问出答案,小鱼胡乱点头,道了谢谢便撒腿往回跑,扶着元霁月往老农说的方向走。
眼见二人肩搂手挽地经过身边,老农热情不减,杵着锄头朝他们打招呼。
“这城里女婿看着就是俊朗!二花,回去了记得让你娘杀只鸡,可别怠慢人家!……”
苍老热情的嗓音犹如魔咒回荡四野,小鱼僵着身子不敢吭声,转头就见男子弯起唇角,噙着笑意与她的视线撞上。
她结结巴巴道,“没、没有……是老人家认错人了,我可没瞎说什么……”
元霁月凤眸清亮,神色温和,显然刚刚的对话都听到了,“认错了也无事,小鱼无需紧张。”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眸色转深,喃喃低语。
“毕竟,无论是谁,能有二花姑娘这般聪慧能干的娘子,该是三生有幸才对。”
*
一波三折,二人踏上正确路径,紧赶慢赶,才在落日之前望见目的地。
远远望去,依山傍水的村落上空,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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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炊烟升起,白墙青瓦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好一派岁月静好。
更别提那随风飘来的饭菜香,小鱼彷佛已经看见满桌的炖鸡烧鹅大肘子……一时间,真叫个热泪盈眶。
呜呜呜她好累!好渴!是她低估了这一路的难度,就这活动量,几块饴糖根本不抵事,她现在饿的能啃下一头牛!
由于二人此时的样子过于糟糕,实在不宜见人,小鱼压下奔向大肘子的心,特意从村后绕路,找到她要找的地方。
便见小院四周围着竹篱笆,安然坐落在村脚一隅,门前栽了香草,木门上还贴着老大个、笔迹拙稚的“福”字,一看便是岁月安好的一家人。
当然,最关键的是小院顶上也正飘着炊烟,显然主人在家。
“林叔林婶,你们在家吗,我是小鱼,来看你们了!”
压低声音也掩不住急切,小鱼一边扶着元霁月,一边焦急敲门。
还好里头很快传来动静。“来了来了”,年过半百的老艄公跛着脚来开门,一打开,就看到门口衣衫不整还倚靠在一起的男女,登时愣住。
“我是小鱼,您还记得我吗?”小鱼努力解释,生怕被当成什么奇怪的骗子,“这、这是我远方表兄,我们路上坐船遇到风浪,正巧记起您家在这附近,就上门麻烦您来了,林叔,您千万别赶我走。”
小鱼惨淡着脸哀求,她身旁男子已虚弱得面无血色,还强撑着礼貌微笑,哑声道:“叨扰老丈了,今日过后,定当重谢。”
左看看右看看,面容黝黑、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的林艄公都不敢想这俩孩子受了多少苦,当即叹了口气,让出门口。
“你这丫头,说什么客气话,当年要不是你和你师傅从江上救起我,我早不止没了条腿了。快进来歇歇,我叫你大娘多下两碗米去。”
折腾这么久,总算真的转运了。小鱼吸了吸鼻子,再次谢过林艄公,扶着人蹒跚入内。
不大的小院干净整洁,檐下挂着一长串鱼干,竹竿上晾着打补丁的渔网,处处透着普通渔家的烟火气。
环视一圈,确定此地没有危险,元霁月这才收回目光。小鱼并没发现他的动作,用上最后一点力气,把人扶坐到院中木凳上。
“别担心,我们先在这住两天,大魔头不会追来的。你先坐着,我再和林叔林婶交代几句。”
她在他耳边悄声说完,站直身要走,元霁月竟觉周身一冷,下意识伸手想抓住她。
手臂将将抬起,他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动作一滞,良久,自嘲地垂下眸子。
不知道他这番心理活动,那头的小鱼进了厨房,和林家夫妇又聊几句,不多时,她领着两套粗布衣服回来——是两名老人的,但浆洗的很干净,也没什么显眼的补丁。
“你身上那香,始终是个隐患。”
小鱼一直没忘这件事,路上就在惦记怎么处理。她压低声,眼睛往外头瞥了眼,又飞快收回来。
“所以,我让林叔尽快给我们烧几锅热水,我们都仔仔细细清洗一遍,再换身衣服,这样那大魔头就没法靠寻香找过来了吧。”
至于行动困难的他怎么为自己清洗……额,好像是个问题。
17.同眠
两人在江里泡了那么久,身上的糜蝶香气,按理说早就所剩无几,但事关安危,多清洗两遍总是更放心的。
至于元霁月行动不便,谁来帮他擦洗的问题,在林叔八岁的小孙子嬉耍够了回家后,得到完美解决。
赶在晚饭前,两人都清清爽爽换上干净衣服,收拾齐整坐在饭桌边。
帮了忙的虎头还兴冲冲跑来小鱼跟前邀功。
“小鱼姐姐你终于来看我啦!我跟你说,刚刚帮那个哥哥擦澡时……”
上次见这小子还是两年前,那会还没灶台高,如今都快到她肩膀了。小鱼笑着揉乱他的头发,二人凑在一起,虎头边说着,还朝正襟危坐的某人挤眉弄眼。
“……看着就和咱们不一样,小鱼姐姐,这位漂亮哥哥不会是你从哪拐来的吧?违法犯罪的事可不能干,不然会被衙门抓走的……”
惹得小鱼哭笑不得,还“会被衙门抓走”,这小子年纪不大懂得倒不少,若非今天不方便,她非得揪着他耳朵教育一顿不可。
“快来吃饭了,别贪玩。”慈眉善目的林婶扬声唤,二人赶紧应了回到餐桌。
一心只想干饭的小鱼没发现,旁边若无其事的元霁月也朝他们深看了一眼,抿去细微笑痕,用微微颤抖的手先为狼吞虎咽的她盛了碗鱼汤,再执筷安静用餐。
……
用完饭,夜幕如墨般铺开,今夜月色格外皎洁,即便不点灯,也能清晰望见村庄的轮廓和远处黑魆魆的山峦河流。
确定村民都歇息了,小鱼攥着盛满脏衣的竹篮,悄悄溜出后门。一路沿着村边小路走,撞见人声便立刻躲进路边阴影,等声音远去,再提着心继续往外走,生怕惊动了谁。
很快,出了村,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树林子里传来沙沙的声响。平日里胆子挺大的小鱼,此时也不禁心里毛毛的,脚步越来越快,只想赶紧把事情办完回去。
拎着这些染了糜蝶香的脏衣物,她本想在远处野地里挖个深坑埋了了事,谁想经过河湾时,突然望见芦苇荡里有火把的红光在晃动,还有时不时的叫嚷声传来。
小鱼心里一惊,猜到什么,急忙藏到大树后再小心地探头观望。
透过芦苇的缝隙,就见一队人高马大的汉子正手举火把,身上穿着极为眼熟的黑衣,沿着河道和附近仔细搜索,为首的那人凶神恶煞,呵斥着:“仔细搜,若敢漏了蛛丝马迹让人逃脱,便拿你们的狗头去见主上!”
见状,小鱼后背瞬间渗出冷汗:此地距离桃花村脚程不到一个时辰,天莲宗的追兵竟已连夜搜查到了这里!
此情此景,无异于锋利刀锋一点点逼近脖颈。小鱼按下焦虑,再观察半晌,才见他们的搜查方向与桃花村截然相反,看来是不知道附近还有村落,至少今晚应该是不会查过去了。
发现这点后,她稍稍松口气,敛声屏气地后退,确定没有惊动那些人,退出林子后,立马攥紧竹篮转身就跑。
呼哧呼哧,跑了一刻多钟,喘息声混着心跳震得耳膜生疼,她抬头就对上山坡那头的墓碑群,刚刚跑得太急,这是跑谁家坟地来了,不过也好,这种地方总不可能也被搜查吧?
小鱼缓过气,找了颗歪脖子树把东西挖坑埋下,再泄愤地狠狠踩上几脚,这才摸索着方向往回走,途中还得警惕回望自己是否有被跟踪。
这般提心吊胆了一路,终于望见林家小院的橘色灯火时,小鱼差点湿了眼眶。
她急走几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见一道挺拔身影立在院中,男子沐浴着清冷月光,衣角沾满夜露,剑眉微蹙,倏然朝她望来——原来他一直在等她回来。
四目无声,相对片刻。
“没事了,一切顺利,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了。”小鱼深吸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朝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反身锁上木门。
*
这会,小鱼也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是否骗过了对方,反正忙活了这么久,她只想赶紧收拾好,躺平睡个大觉。
由于林家小院没有多的空房,行动不便的元霁月也需要人照看,所以她之前就与林叔林婶商量好了,让虎头搬去和老夫妻睡,唯一的杂物房则让给二人暂住。
短短几天,就和因“见色起意”(对脸)的美公子同睡一床,换作平时,本该是十分暧昧的事。可眼下,小鱼累得几乎沾床就能睡着。
——不得不说,这辈子,除了那晚跳水追船,就属这两天最累人。又是跳船又是逃命,一刻都没闲着,就算她是铁打的,也着实快撑不住了。
当此之际,夜色愈深,四野静谧,山村里遥遥传来几声犬吠,衬得身边人的呼吸格外轻缓。
本属于八岁幼童的窄床上,小鱼和元霁月只能侧身而卧,中间隔着薄薄棉被。
小鱼洗漱好,刚躺下,睡意便弥漫上来,眼皮打架之际,脖颈处忽有温凉的触感轻点。
睡意昏沉的她下意识抬手握住,是玉瓷一般,骨节分明的纤长触感。
——哦,是他的手指。被她抓住后,身边人不仅收回,反倒用大掌整个包住她的手,低哑温润的嗓音散落于朦胧夜色。
“……叫了你许久,都不应,只能用这种方式,实在冒犯了。”
小鱼迷迷糊糊,听到这声音,打了个哈欠,用另一只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总算清醒了点。
“没事,你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说,我现在不困了,你说吧。”
等了片刻,他的声音低沉响起。
“小鱼,无论你方才出去撞见到了什么……这座村子很好,林家人也很好,可我们不能在此久留。”
此言一出,小鱼惊得睡意陡散,一下子睁开双眼,面向他,默默听着。
黑暗里,元霁月的声音如深潭古井,波澜不兴。
“实则无论逃到哪里,有没有糜香,秦仲渊不找到我,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从始至终,元霁月比谁都明白这点,对于秦仲渊此人的执着和疯狂,自从被掳那天,他便丝毫不敢再低估。
因此,他才会一再让她离开,可谁知这个女孩竟如此固执,即便毫无武功,硬是靠着一腔倔强和孤勇,将两人带到这里。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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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宗的人追来,只是早晚的问题。若我们久留,必会连累旁人,所以我们明天必须得离开。”
他说着,不自禁收拢握着她的手,“这周围,但凡通往外界的路,必定已布满天莲宗爪牙,我们只能进城,向云阳宫分堂传信,召我亲信前来救援,方能有一线生机。”
秦仲渊掌管着天莲宗满门毒物,能被他选中的醉梦软骨香乃古籍记载的秘药,中毒者武力越高,药性越强。
除非等三个月后药力消退,这之前,他都会维持眼下的虚弱无力,根本无法自保,二人面对追兵如以卵击石,毫无生路。
故而,向外传信是目前唯一可行,见效最快的法子。被困船上时,他们没机会这么做,如今下了船,寻到任何一个城池,都会有云阳宫的庶支分堂,借助分堂招来救兵,才能真正解决眼下困局。
“可是……”
小鱼心底沉甸甸的,她又想起鉴宝大会那晚,众目睽睽下他被偷梁换柱的那幕。
那个假三公子言行举止毫无破绽,还有星若这等贴身侍女为内应,这些人怎么会允许真的他重新出现人前?
元霁月淡道,“他们能代替我的身份,但决计动用不了我的暗卫。我父亲卧病多年,虽不再理事,但并不昏聩,时日一久,这些人的谋划必定败露。他们得意不了太久。”
哪怕他两个哥哥等这天等得快要疯了,就算他真的回不去,他留下的那些暗子也绝不会让这两人坐享渔翁之利。
对这些江湖纷争,小鱼半懂不懂,不过——眼下这场景,不就是她一开始就想要的吗?她把人救下船,他再来出主意让二人逃出生天。左右她都没他聪明,他说什么她照做就是。
这么想,她也顺口说了,然后又大大打了个哈欠,抬手哄娃娃般拍拍他被子上面。
“好,都听三公子的,明天我们就进城……时辰不早,赶紧睡觉休息,养好精神……”
说着说着,声音就没了,呼吸变得平稳绵长。
只留元霁月那句“还有、不要再叫我三公子”说到一半,卡在喉咙里。旋即,他无声笑笑,把她的手轻轻放回去,也闭上眼,陷入久违的沉眠。
*
次日清早。
晨光刚爬上竹篱笆,吃完早饭,听闻二人要匆忙启程,林家人既惊讶又不舍。
林家夫妇年纪大经事多,早看出他们是遇到了难处,昨夜借宿不过是权宜之计,于是没有多问,默默为他们收拾行礼干粮。
小虎头一听却接受不了,哇的一声哭出来,炮弹似的冲进小鱼怀里,抱着她腰不让她走。
“小、小鱼姐姐,你不准走!说了等我长大就娶你的,你不要跟这个哥哥走!……”
让旁人看的啼笑皆非,小鱼那零星伤感登时被冲了个没影,不再客气,揪着他耳朵笑骂。
“亏我还抱了你半年,谁知你小子六岁还尿炕上,还想娶我,等你长得比门口桃树高了再说!”
玩闹一通,好不容易把小虎头哄住,小鱼才想起个重要事——他们两人,该怎么避开那些追兵,安全进城呢?
18.进城
林艄公早就和他们讲过,从桃花村到最近的白浪城,少说有个十多里,沿途还必定有天莲宗的人在搜索,真要走去城里,不说二人体力撑不撑得住,半路上肯定就被追兵包抄了。
所以,除了雇车代步也没其他法子。正好林艄公攒了鱼干和山货要去趟城里,闻听此事,当即就自告奋勇,要用自家牛车捎他们进城。
二人也只能这样了。虽然有车,他们还必须要乔装打扮下,避免被追兵认出。
想到这,小鱼目光在男子颀长的身量,和披着麻衣仍旧清俊如玉的脸上打转,来时遇到的那个老丈的话闪过脑海,她灵光乍现,脸上露出了点不怀好意的笑。
她清了清嗓子,让旁人都看向自己,然后转向心有预感的元霁月,清清脆脆地叫出声。
“‘大花姐姐’,你生病了,可不能拖着,听说城里的大夫医术更好,咱们赶紧跟爷爷去城里看病去吧!”
小鱼:如果她是二花,有个大花姐姐不很正常吗?货船上的她一直假扮成男子,天莲宗重点追查的也是两男或者一男一女同行,若是换成一对“姐妹花”进城,风险总该小多了,伪装起来也不会太过麻烦。
以上念头在脑子里打转,她摸着下巴露出抹坏笑,上上下下扫视对面的男子,已经在想怎么装扮她的“大花姐姐”了。……
不得不说,她这声天外飞来的一声“大花姐姐”,不仅把林家人叫愣了,元霁月听了也是怔了怔,瞧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转眼明白过来,不禁掩额苦笑。
旋即,这个清正端方,最厌烦旁人拿他容貌说事的元三公子,当真应了声,认命地点头。
“若要进城,确实只有这样了。小鱼,你有何主意,随便施为罢,我任你处置。”
谁叫他生得这般模样,举手投足间还自带一股世家公子的矜贵容雅,在人群里仿若黑夜中的明珠般醒目。
而且,他这个年纪的男子,正是天莲宗重点缉拿的对象,寻常的乔装打扮极难蒙混过关,思来想去也只有男扮女装这个法子了。
二人给林家人解释过后,最兴奋的还得数小虎头,开心得两眼放光,一蹦一跳地跑去隔壁村花家,不多时就抱着胭脂水粉跑回来。
林婶则在箱底翻出自己年轻时压箱底的衫裙,那是件红底碎花的布裙,虽已有些年头,但花色依旧艳丽。再紧急修改腰围尺寸,好不容易才让元霁月勉强套下去。
一通折腾后,众人在外等候,很快就见打扮完毕的他掀帘而出。
但见其款步走出,墨发如瀑肤白胜雪,一勒腰带束出纤长腰线,不过是微微调整了体态,原本的贵公子便摇身一变,成了个高挑修长、明艳动人的美娘子。
就连那身俗气的红底碎花裙,也被衬出了几分别样的妩媚。加上他眼尾轻扫的一抹嫣红,配着眸底化不开的清冷,活脱脱的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见女孩望得呆住,本毫无感觉的元霁月难得起了玩心,侧眸睨去,朝她眉梢轻挑,殷红薄唇慵懒勾起,然后小鱼就……鼻下缓缓流出两行红艳艳的东西。
她:“!!!”不是!她没有!这是清早鱼汤喝多上火了!!
兵荒马乱地,小鱼好不容易把鼻血堵住,终于沉痛认识到一件事——
长相这东西真不是随便就能挡住的,就他这模样,哪怕穿个麻袋,用脂粉抹成个猴屁股脸,仍会是个浓妆艳抹的大美人。一旦被人瞧见,说不得还得引起几桩风流债。
一计不成,她没有灰心,脑子转了又转,突然想起样东西,眼睛亮起,赶忙叫来虎头,细细嘱咐。……
*
一个时辰后。
林艄公和孙儿虎头,一如既往赶着牛车出村,往最近的白浪城卖货。
爷孙俩坐在车辕边,后车斗的帆布棚子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隐隐透出些麻袋堆积的影子,其他地方被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装着什么。
山道狭窄颠簸,虎头晃荡着小腿,林艄公熟练地控车,路上碰上了乡邻便笑呵呵打招呼,“对,老儿去城里卖货呢,听说最近行情不错!”
这般,翻过了一座山两座桥,日上中天时,他们才赶到了白浪城附近。
白浪城紧邻白浪湾,远远看去城小楼低,一片灰扑扑的,连个护城河都没挖。午后的日头下,进城的队伍如条僵死的长蛇,拉着货物的商贩、挑着山货的老汉、背着背篓的农妇……
数十名百姓排成长长队伍,尽皆堵在城门口,被黑衣打扮的“城卒”粗鲁查看过再放行。
人群里,但凡有抵抗查看或者动作迟缓的,就会被黑衣人呵斥打骂。还有好几个年轻高大的男子,不知哪里犯了忌讳,直接被黑衣人押走,也不知是带去哪里,其家人的哭喊求饶声,听的人好不难受。
如此恶形恶状,哪有半点官府的样子,其余人旁观这幕,敢怒不敢言,交头接耳间漏出“天莲宗”的只言片语。
方才路上,就有行人抱怨过“这几日进城查的忒严”,林艄公也早有预备。
眼见进城队伍就在前面,他掏出兜里的旧钱袋,用颤抖的手拿出十枚铜板,顿了顿觉得不够,干脆把所有铜板都抓在手心。
看见爷爷的动作,早就懂事的虎头好不心疼,嘴里嘟囔:“咱们本来是来卖货,眼下可好,倒一把钱先洒出去了”。
气得林艄公打他后背,“胡沁什么,叫官爷听见了,小心捉你去坐大牢!”
吵吵闹闹间,牛车随着长长的进城队伍缓缓前进,好半晌才到人群扎堆的城墙根。
便见十来个黑衣的高大汉子把守着每个城门,腰上挂着莲纹牌,如城卒般光明正大,查验每个入城百姓的过所和携带的行李货物。
轮到林艄公一行,没等这些天莲宗门人大声呵斥,林艄公就用黝黑苍老的手掏出怀里一叠过所和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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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颤巍巍恳求。
“还望大爷通融,小老儿是来城里看病和卖货的,一家都等着这救命钱,望您查过以后就放我们进去罢。”
能被派来守城门的天莲宗门人哪看的上这点子贿赂,把铜板不耐烦丢回去,查过所的时候发现竟有四份,登时浓眉一皱,眼神危险起来。
“你们有四个人?其他人呢?!”
林艄公便重重叹了口气,主动掀开身后的车帘,“是我两个孙女,近来不知犯了什么怪病,起不得身也见不得人,小老儿就是带她们来城里看病的。”
虎头也吸吸鼻子,做出悲痛模样,童音带着哭腔喊道:“爷爷,我们赶紧进城救救姐姐,我不要她们死!”
虽然这对爷孙的凄惨形状把旁边百姓们看的义愤填膺,但天莲宗人毫不动容,马上示意身后两人拿着画像,进牛车里查看。
明亮光线下,就见其中一幅画的是及冠之年的男子,墨痕犹新、五官清俊,漂亮的丹凤眸极具识别度,哪怕换了装束也很好辨认;另一副就普普通通,只看得出脸小眼睛大,算是少年人,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太清。
这二人刚进牛车,就闻见一股隐隐难闻的味道,定睛一看,就见大大小小的山货堆里,坐着个低头呜呜咽咽的少女,和横躺在她怀里,蒙着上半身、生死不知的红裙女子。
“官、官爷,你们是来查过所的吗?我姐姐病的太重了,实在起不得身,求官爷多包涵。”
说话间,这女孩哭着抬起头,顿时把二人吓得一仰——就见那巴掌大的脸上,布满细细密密的红疙瘩,眼皮和嘴唇都肿起来,眼睛那里只剩两条细缝,乍看简直能做一宿噩梦。
拿着青年画像的黑衣人好不嫌恶,但主上的死令言犹在耳,再是恶心,他也得尽职尽责上前,呵斥她把怀里人的脸露出来。
女孩好生为难,可被他恐吓两句,吓得身子一抖,只能把姐姐脸上的罩布拿开。
随后,这二人的目光落到“姐姐”身上,当即唬了一大跳,下意识就退到了车门口。
无怪乎其他,这姐姐不仅身量长,露在外头的额头、脸、脖子和手背,所有皮肤上头都布满了和妹妹一样的红疙瘩,挤得五官都几乎变形,呼吸更是几乎消失,这般症状,必定是什么传人的恶疾了。
这病若是靠呼吸传开的,他们在车上多呆一刻都会有感染的风险!
这下,两名天莲宗人再不敢留,几乎屁滚尿流地跳下车,惊慌回上司,“确实是两个女人,病殃殃要死不活,那病看着还会传人,着实恶心之极。”
那壮汉一听,登时也满脸嫌恶,触了霉运般将过所狠狠丢回林艄公,再掏出帕子把手擦了又擦,厌恶地道,“晦气,快滚!赶紧把车开走,别污了我们的地方。”
林艄公拉着孙儿唯唯诺诺道谢,旋即,在众人注视下,老黄牛甩了甩尾巴,吱呀吱呀拉着一行人徐徐进城。
19.当铺
午后,日光明烈,白浪城中行人寥寥,各处街口不时有黑衣的天莲宗门人巡视而过,当地百姓见了都不敢多看,只能绕道三尺——
实际上,这座挨着渡口的小城,本就是天莲宗的一大暗舵所在,本地官府亦不过傀儡,所以作为玄宗之主的秦仲渊一声令下,才能这般猖狂行事。
林艄公进城多,直接赶着牛车就去了最繁华的城南大街,踢踢踏踏,猝然拐进市集边一条狭巷,前后看看再无他人,他擦了把脸上热汗,反身把车帘掀开。
“小鱼,元公子,周围无人了,你们快擦药,再耽搁就危险了。”
闷热难闻的车厢内,小鱼也早感觉到怀里人体温高得吓人,沉缓的呼吸越发微弱,她忍住挠脸冲动,忙把怀里新做的芦荟汁掏出来,小心地涂抹在他每处肿胀发热的皮肤上。
清凉汁液刚倒在滚烫发痒的皮肤上,元霁月便下意识喟叹了声。
很快地,那些可怖的疙瘩和肿胀肉眼可见的消退下去,渐渐露出他俊挺五官,漂亮的凤眸昏昏沉沉睁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在叫她的名字。
“小鱼……”他嗓音含含糊糊,低不可闻,小鱼没听清,只能着急地边抹药边拍他脸,让他千万不要睡,马上就能缓过来了。
“三公子,元霁月,给我撑住,不许睡知道吗?!……我们已经进城,你再撑一下,抹完药马上就好了……”
万幸,虽然受到多番摧折,还好他练武多年底子够厚,身子还是抗了下来。
两刻钟后,元霁月体温恢复正常,浑身因为过敏引发的症状也极大缓解,小鱼这才长松口气,后知后觉到自己脸上也肿的厉害,忙把剩下的芦荟汁涂上去,迅速消肿解毒。
——之所以有眼下这幕,还是小鱼出门前临时冒出的主意。
简单讲,便是她在发现即便给元霁月换上女装抹上胭脂,依然掩盖不了他的个人特质时,只能剑走偏锋、另想出路。
两年前,她和师傅路过白浪湾,因为偶然救了林艄公,被邀请来林家做客,呆了半年多,玩心正炽的她天天和六岁的虎头到处摸鱼打鸟。
小虎头顽皮胆大,哪儿都敢薅一把,有次就被一无名毒草蛰了,浑身红肿起疙瘩,看起来极为吓人,吓得她差点哭了。
还好村里土医有经验,当即折了芦荟涂抹在他伤口,没一会就消下去了,小虎头除了眼泪汪汪再无其他后遗症。后来,小鱼耐不住好奇,还偷偷拿这毒草汁自己试过,果然,效果看着可怕,其实用芦荟一抹就好。
有这般前事,小鱼才想起用这种毒草来制造生病假象,借以蒙混进城,虽然有些惊险,所幸结果如她所料。
见他们俩都平复下来,林艄公爷孙总算放下心。
“林叔,虎头,劳烦你们先照顾着三公子,我去找人办事,办完马上就回来。”
林艄公忙连声答应,小鱼深吸口气。怀中人汗湿重衫,但人已经清醒过来,吃力地握住她手,低哑道:“万事小心,安全为重。”
*
进城后的行事,路上元霁月已和她细细商量过,小鱼心头有数,下车就直奔目的地——巷子左转,斜对面二楼,未挂招牌,十分低调的云式当铺。
作为昆仑之主,云阳宫的势力主要盘踞于北方,但在江南大大小小的城池里也布有庶支分堂,譬如以云氏之名开遍大江南北的当铺、酒楼、布庄……都是云阳宫在各地的暗桩与财源。
白浪城,也就是天莲宗占据地利之便,与官府暗中媾.和,方才一家独大,这家云记当铺才会这么低调不起眼。
这就是南北各大派的势力区域之分。若换到北方,天莲宗这类魔教便是人人喊打,压根不敢大张旗鼓,秦仲渊更是休想碰到元三公子一片衣角。
所以说,在江南小城涟城布下“伏龙山河图”的局,绝非秦仲渊临时起意,其背后深意,元霁月隐有猜测,却不知自己是否管中窥豹,遗漏了某些证据与细节……
回到小鱼这头,上楼后,伸手推开半掩的门扇,这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却见屋顶嵌着大块八宝琉璃花窗,墙壁挂着一幅幅古字画,靠里是半人高的乌木柜台,几件玉器古玩随意摆放,最显眼处供着尊通体无暇的白玉如意,细看才见上面镌刻着金乌云纹,与云阳宫的标志如出一辙。
果然,没找错地方。小鱼心头微松,仍旧面色紧绷,径直到柜台前,里面手拿水烟枪的精瘦老头听见脚步声,皱巴巴的眼皮都不抬一下,长长吐出口烟气,才慢悠悠出声。
“客官莫急,本店收的是过手的货,可不是收命的买卖。有话不妨慢慢说。”
“久闻贵铺有‘老檀木’,我这儿恰好有‘陈年香’,可愿一换?”
小鱼猛地顿步,一字不落地说完这句,紧盯老板神情。
果不其然,气定神闲的当铺老板霎时变色,噌地立起,惊疑不定地压低声音:“香自何处来?檀又待何方?”
小鱼双手背后,照元霁月先前教的,拿出凛然不可犯的样子,缓声念道:“香自西风起,檀向北海行。”
哗!老板先惊后喜,竟是把烟杆啪的丢一边,直接从柜台后转出来,再无先前那副懒洋洋模样,好生殷勤地侍奉。
“原来是昆仑主脉来的大人,小店当真蓬荜生辉,有失远迎!不知您这趟来,是为查账,盘人,还是有何公干呐?”
见一切皆如某人所料,本装模作样的小鱼心下大松。既然对上了暗号,她左右看看别无他人,小心地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以上佳羊脂玉雕琢,雪白剔透浑无装饰,只在末尾有着隐秘刻痕的白玉簪。曾为他们成功逃离货船立下汗马功劳。
幸好这一路颠簸都没把这物丢了,此时才有法子取信这位云阳宫暗堂堂主——此前星若给她的金乌玉签,是云阳宫最低等的信物,别说她没带,就算带了拿出来,也压根使唤不动任何云阳宫弟子。
果然,把这簪子接过去,毕恭毕敬又小心翼翼地检查过簪尾的独家印记,当铺老板眼底的犹疑刹那间散得干净,面上的谄媚反倒没了,神色端正,直起身朝她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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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礼。
“老朽南十七见过尊使,敢问有何要事吩咐?”
元霁月说过,簪子的印记会让云氏暗桩确认她的来使身份,但不会暴露她究竟属于哪个派系,而她也无需多言,只用做出高深莫测样子,直接吩咐下去即可。
小鱼:“不必多礼,我此行也是奉了上头之令,前来江南调查的事已有眉目,但近日天莲宗四下戒严,掌柜这里可有信鸽或暗栈,能避过天莲宗耳目把消息传出去?”
虽说天高皇帝远,但身为数一数二的大派,云阳宫对手下的势力网自有一番管束手段,面对她这位尊贵的“主脉来使”,当铺老板不敢隐瞒,赶忙点头。
“有信鸽,尊使请跟老朽来。”
二人绕过铺面,从狭窄楼道下到后院一楼,果见厢房里藏着笼信鸽。老板教她喂了两把谷子,信鸽活泼地凑上前啄食。
小鱼压下新奇的感觉,向老板要来笔墨绢帛,把元霁月教她的暗语一字一句写下来,装入细竹筒,绑在信鸽腿上。
一只信鸽不够保险,她干脆把整笼都用上,写上同一封信,随即,身负重任的信鸽们哗地冲出笼子,展翅飞向四面八方,确保信上消息务必能传播开,送给该知道的那些人。
放完鸽子,小鱼犹觉不安,低声问老板,“敢问这些信鸽可至何方,最快几天送到?”
老板捋须晃头,颇为得意,“老朽这笼信鸽精挑细选,既能识路又擅远行,百里之内一个时辰可到,近至州府远至昆仑,都曾送过信,尊使便安心吧!您可要留在此处等回信?”
她倒是想留下等个准信,可是外头天莲宗还在四处搜索,元霁月毫无防护地躺在那,实在容不得她多耽搁。
小鱼沉重摇头,“我另有要事,得马上离开,不过还有两件事,望掌柜的替我办妥。”
她口中的两件事,也是元霁月提早给她嘱咐的。
一是向掌柜支取两百两银子,一半银票,一半散银;二是让掌柜调用本地人脉资源,今天内为他们安排离开此地的客船,须能避开天莲宗搜查,并将行动不便的他们顺利送出白浪湾。
毕竟,找不到人,天莲宗对城内和周边的搜索只会越来越严,迟早会查到他们的藏身处,即便把求助信送了出去,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尽快离开此处危险地,去到安全区域,等待元霁月的人前来救援才是最合理的做法。
只要不是明火执仗地和天莲宗对上,这两件事对于地头蛇当铺老板来说,皆是易如反掌。碎银和银票当即就取给了小鱼,二人约定晚间戊时仍在这里碰面,小鱼便揣着钱急匆匆出店。
一到街上,就听车轮辘辘,一辆石青色马车驶过跟前,恰好停在对面的客栈前。
她经过时无意瞥了眼,就见一个纤弱女子掀帘下车,身边跟着个执剑随从,寸步不离,女子即便蒙了轻纱,然而那双眉眼,那道背影,无由来的眼熟……
心头咯噔一下,小鱼下意识闪身到柱子后,蹙眉望去,再三观察后发现,那女子竟然当真是有数面之缘的星若!
20.木匣
据小鱼所知,星若原是元霁月的贴身侍女,被大魔头秦仲渊以其亲人性命相挟,这才无奈背叛旧主,协同参与了鉴宝大会上三公子被替换一事。
如今她既已投靠秦仲渊阵营,且假三公子尚未露出马脚,不在涟城呆着当她的贴身侍女,怎会突然孤身出现在这偏僻小城?
小鱼瞳孔放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只见客栈门大开,掌柜匆匆来迎,又是拱手又是弯腰,殷勤备至地将星若与护卫引入店内。
那二人刚刚进门,大街上突然响起纷乱马蹄声,就见好几个黑衣人打马而来,穿行闹市毫不顾忌,惹得沿街行人惊叫闪避。
这行天莲宗门人径直朝客栈奔来,领头的猛地勒住缰绳,在马嘶声中翻身落地,身后随从鱼贯而入,转眼都进了客栈。
暗地里,望着这一切的小鱼心底警铃大作。
若她没看错也没记错,骑马而来的黑衣大汉,正是城门口查验队的头子,虎背熊腰浑身杀气,十分不好糊弄。
这个节骨眼,此人能被派去看守城门,必定是秦仲渊的亲信之一,此时不在岗位上值守,带人来这,多半也和追踪任务有关。
思绪纷乱,小鱼一时担心巷子里的元霁月会不会被发现,一时焦虑这群天莲宗的爪牙又有什么针对二人的行动。
纠结片刻,还是不甘心什么也不做,她反身蹬蹬冲回二楼,气没喘匀,就是一连串急促提问。
“掌柜的,涟城的鉴宝大会后续如何,三公子目前怎么样,他还在涟城么?可有何异常消息传出来?”
*
身为云阳宫分堂,当铺老板自然不会缺少消息渠道,涟城距离白浪城也不算太远,他对“鉴宝大会”这桩轰动武林的大事也有不少耳闻。
据他所知,鉴宝大会当晚,被火烤后现出真容的伏龙山河图,真的出现了像极传说中“八十一处兵洞”的山水脉络,看的在场众人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布置了这场“鉴宝大戏”的涟城城主亦是灵醒,亮出宝物后,没多久便宣布要将此物“物归原主”,送给云阳宫元三公子,方不辜负如此奇珍。
以云阳宫在江湖的地位,其余门派无论心里作何感想,只能是满脸和气、拍掌叫好,明面上,这桩武林大事算是和平收尾,只为说书人更添几桩稀奇故事。
至于三公子,得了画后便继续深居浅出,多次谢辞其他门派的拜访探望,至今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云阳宫内部也对这位三公子又敬又畏,没谁敢胆大包天打听主子的动向。
当铺老板说的这些,和小鱼、元霁月猜得大差不离,此时从其口中确认,小鱼郁闷而烦躁,偏偏元霁月又叮嘱了暂时不可透露他的真实身份,这左右都不行,难不成他们就光顾着逃,没一点办法了?
不想,本在平平讲述的当铺老板,语气陡然微妙变化,捋着长须望向窗外街道。
“不过……三公子的事虽无消息,他身边近侍前两日却来了白浪城,虽遮头盖脸,也逃不出老朽耳目,此人还似与天莲宗的人有往来,但其中有何内情,老朽便不知所然了。”
究竟是不知道,还是明哲保身,不愿插手这些麻烦事,便只有当铺老板自己清楚了。
总之,也算听到点有用的消息,小鱼静下心极力思索,忽然抬起头,诚恳地望向老者。
“实不相瞒,掌柜话中提到的近侍,正是三公子身边的大侍女星若,我与她颇有渊源,敢问掌柜,眼下可有法子让我单独和星若见一面?不能惊动旁人,此事越快越好。”
这是不在原计划中的行动。
小鱼思来想去,终于决定赌一把。一赌当铺老板没有口上说的那样无能为力,二赌她的身份还未败露,天莲宗只知道瘦小杂工救走了元霁月,却连她的画像都画不出个样子,必定也还没查到她“送信渔女”的身份。
至于星若那边,自然更猜不到,和这些江湖风波毫无干系的她,在鉴宝大会那晚之后做出的连番“壮举”。
许是顾忌她“主脉来使”身份,又兴许是猜到几分真相,当铺老板沉吟思索,放下烟杆,到底点点头,叹声道:
“老朽早年有幸,远远见过三公子一面,当真芝兰玉树恍若天人,其身旁近侍亦是个个才貌双全,这位星若姑娘便是其一,谁曾想今天……唉,她眼下住在天字五号房,西街文墨斋正要送一批笔墨过去,尊使便随他们一起入内罢。”
*
当铺老板看似老态龙钟,真办起事却极为靠谱利落,一刻钟,小鱼已经换上文墨斋伙计的衣裳,头发束起眉鬓涂黑,乍看完全就是个小哥的模样。
跟着同伴踏进客栈时,正好碰上那群黑衣人大步往外走。领头大汉手上捧着一细长木匣,神色好不珍重。
小鱼不动声色往回看,就看那大汉把木匣仔细绑在马背上,旋即翻身上马,沉喝一声“回城门口”,旋即领着属下离开,可谓来去如风,半点不耽搁。
那木匣里装着什么?会和他们有关系吗?
将疑问暂且藏到心底,小鱼一路规规矩矩进客栈、上二楼,走到最里间的天字五号房,那名跟在星若身边的随从当即喝住二人。
旁边的文墨斋伙计不是头次过来,忙赔笑解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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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姑娘嫌弃送来的颜料不全,小的们连忙回去翻出了上好朱砂和赭石,和新的纸墨送来,劳烦大哥进去通传一声。”
下盘沉稳、手不离剑,这名随从一看就是功力深厚的练家子,将二人打量再三,没瞧出异样,这才冷哼了声,把门打开放他们进去。
天字房皆是套间,外头客厅冷冷清清,没见到主人影子,小鱼视线落到屋门半掩的里间,用眼神示意文墨斋伙计等在外头,自己提着东西走近,顿了顿,推开木门,缓缓步入。
日光斑驳洒下,屋内陈设简单,稍微显眼点的就是西窗下的红木书桌,此时桌上凌乱摆着用过的画笔、墨碟、颜料等,还有一张摊开的雪白画纸,纸上依稀可见是寥寥数笔勾勒出的某个轮廓。
书桌后,一袭素色罗裙的清丽女子正怔怔坐着,没管满桌凌乱,侧脸望向窗外某处虚空,神色空洞里夹着厌倦。
“把东西放下,你出去罢。”
星若动也未动,悦耳嗓音毫无温度,再无昔日初见的温柔可亲。
她话音落下,进屋的文墨斋“伙计”却未离开,而是低着头,用一口土音浓重的怪异腔调解释。
“姑娘先看看这次的颜料,是否齐全了,还有一味石青店里没货,最迟明日就给姑娘送来……”
边说,小鱼带着东西唯唯诺诺靠近,做出一副要将颜料给星若过目的架势,余光悄然落到桌前摊开的画纸上,仔细瞧去。
只说那束发垂缨的轮廓,精工细描的丹凤眸,饶是五官还没画全,也让小鱼一眼认出——
眼前这画,和城门口,天莲宗用来辨认搜查之人的“三公子画像”同出一手。
好吧,破案了。领头大汉拿着的木匣里,装的就是星若画的画。难怪说,短短两天,这些天莲宗人就能拿出这么多生动逼真的元霁月画像用来找人,毕竟,世上还能有谁比贴身侍女更清楚自家主子长相的呢?
小鱼一边把颜料慢慢摆出,一边飞快看了眼仍未转过头的星若。
先是被迫叛主,眼下又替魔教画了自家主子的通缉画,星若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貌似不怎么心甘情愿呐。
——星若说过,她出身贫家,是被三公子援手才脱离苦海。即便秦仲渊一再用她亲人相威胁,星若仍是在最后一日,才托她送出那封表示屈服的密信。
思绪如闪电交错,小鱼心下有了决定,借着俯身瞬间,猛地从袖里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抵在女子脆弱脖颈,一气呵成地低声威胁:
“侍女星若,不得出声不得动作,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否则休怪我手上利刃不留情面!”
21.猜测
此行前,未免出现意外,元霁月曾就他身边的人都与她细细讲解过,关于星若只有一句评语。
“身弱性强,重情轻义,虽蕙质兰心,亦如无根浮萍。”
既无被其背叛的恼怒,也没主仆多年相处积攒的情谊,他仅仅冷静客观地陈述,神情语气没有半点波澜。
不谈其他的,也就是说,星若身为侍女,本人“身弱性强”,从未习武,是个货真价实的弱女子——有此前提,小鱼才会冒险一把,当真把人制住。
脖子上的匕首寒气森森,星若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小鱼压低嗓音,避免被门外人察觉,语速飞快道:
“你也无需惊慌,我是三公子派来的,我们已知你暗中投靠天莲宗,但念你亲人为其所掳,本人也为其所迫,尚有回头机会。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不得隐瞒半句,仍可戴罪立功。”
慌忙间,星若没认出她的声音,只听到这些外人无从知晓的秘闻,当即就红了眼睛,声音颤抖。
“三公子逃、逃出去了是吗……你们,都、都知道我……”
“对!所以你需马上回答我,你在此地目的为何,除了画画还做了什么?关于三公子,天莲宗还有什么阴谋和计划?!”
听到连声质问,星若从满心仓皇中惊醒。自打背叛主子,这段日子她内心一直被愧疚不安折磨着,眼下这般,反倒是最后一只靴子落地,有种罪名判下的平静释然。
她毫无隐瞒之意,轻声坦白:
“大人明鉴,奴婢确实为人所逼,若非亲人之命握在那魔头手上,星若便死也绝不会背叛三公子……之所以在此,也是那人命奴婢留在这为三公子画像,至今已画好四副,都被他的人带走了,至于所做为何,奴婢着实不知……”
小鱼心思电转,如果星若没说谎,她在这只为画像,可此前她远在涟城,短短两天是怎么赶来白浪城的?
她正待追问,身前女子忽而不顾匕首,抬头望向她,正要说什么却被她的容貌惊住,“你你你是”,一句话堵在喉咙,脸色又青又白。
谁能想到,她以为是云阳宫暗卫找上门,结果竟是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卖鱼渔女!莫不是在开玩笑!
“对,是我,小鱼。”
小鱼不躲不避,甚至朝她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星若姑娘,你没看错,我刚刚的话也不是玩笑,我确实是三公子派来的,也知道你和天莲宗的那些勾当。”
再笑容顿收,神色凛然,手上的匕首往里抵得更紧,“星若,你不是不知道你画的画干什么去了吗,我便告诉你,前天晚上,我和三公子好不容易逃出魔头地盘,却被追兵搜索,你画的那些画正是他们手里三公子的通缉令。”
闻言,星若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得说不出一句话。
小鱼叹口气,“所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吧,趁一切还来的及。”
明白自己再度成为帮凶,星若痛苦而愧悔,许久恍惚出声。
“好,我都告诉你……那晚,天莲宗人将昏迷的公子带走,还吩咐我照常服侍那个假三公子,不得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异样……两天后,那个魔头又传信来,命我与假三公子紧急赶来白浪城,我们前日终于抵达,他带人连夜赶来……”
*
听着她讲述这几日的见闻,小鱼不由得眼睛越睁越大,一时间又惊又疑。
又见星若说完,郑重举手发誓,“我说的如有半句虚言,叫我五雷轰顶魂飞魄散,生生世世永堕阿鼻地狱。”那番语气神态,实在不像在做戏。
小鱼只得点头。
“好吧,我记住了,一定会替你把这些话传达给三公子。你也须记住,今日我来的事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天莲宗,云阳宫暗桩会时时盯着你,切勿再做魔教的走狗!”
星若失魂落魄地点头,见她收回匕首要走,忙低声叫住,焦急说出最后一句。
“以我之见,天莲宗勾结甚广,所谋极大,绝非只是表面那般,小鱼,你和公子定要多加小心!”
……
片刻后,两名文墨斋伙计手上空空地走出客栈。
真正的伙计小哥朝小鱼憨厚笑了笑,便去找当铺老板复命,小鱼则看了看天色,压住忧虑,低头没入街道人群里。
凭着多年混迹市井的经验,她左绕右拐,确定身后无人追踪,这才扭头往牛车藏着的地方赶去。
冒险一趟,所幸全身而退,此时距她前往当铺,堪堪过去两个时辰。
这时候,天莲宗的爪牙大多安排在城门口,还有部分精锐正沿江道附近紧密搜索,城内反倒宽松许多,只要不撞上巡逻队,藏个一时半会还是没问题的。
小鱼站在巷口,没急着进去,先打了个呼哨,尖锐地回响巷道,旋即,里头传来两短一长的回应,她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林艄公和虎头守在牛车边,片刻不敢离开,见她急匆匆回返,浑身完好无缺,胳膊腿儿都在,都大松口气。
尽管心情沉重,小鱼还是尽力朝他们绽出一抹笑容。
“林叔,诸事皆已办妥,今晚我们就乘船离开。此番多亏您、林婶和虎头了,往后无论何人询问,您就当从未见过我们。日后若方便了,我必会再回渔村,正经探望你们一回。”
“哎,那就好,说什么谢不谢,我这把老骨头能帮上忙就是幸事了,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林艄公欣慰叹笑,掀开身后车帘,“元公子身子也好多了,他一直在等你,快上来吧。”
小鱼便用手撑住车辕,挺身灵敏跳上车,钻进车棚里。
谁知冲势过猛,差点一头撞进他怀抱,小鱼急忙扶住车壁刹停,险险稳住身子,赧然抬头。
“抱歉,是我莽撞了。三公子,你好些了吗?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见状,那头的元霁月默默放下准备接住她的手。
从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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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一眼看去,男人已褪去肿胀和高热,基本恢复原貌,此刻半坐起身,抬眸凝视她,饶是身着一袭红裙,清隽侧容依然是属于霁月公子的静影沉璧。
“咳,说了,以后叫我霁月就好。”他捂胸轻咳,分明仍然虚弱,还是扬起微笑,“我一切无事,小鱼,此行辛苦了。”
被他的温和感染,小鱼紧绷的情绪逐渐缓和,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一时着急就忘了。霁月,按你嘱咐的,当铺老板果然相信了我的使者身份……飞鸽已经把信都送出去,据说百里内一个时辰可到……”
她向他细细讲述起自己此行经历。
说完当铺,便是星若的部分,思及不久前听到的话,小鱼深吸口气。
“……背叛你后,她心有愧疚,对我的问话也极为配合。据她所言,前日傍晚,她被迫跟着假三公子来到白浪城,就是为了会见秦仲渊这魔头。”
抵达白浪城当晚,秦仲渊便下船匆匆赶来,与假三公子单独会面,不知密谋什么。星若虽被支开,却留了心眼,找机会探听到几句,譬如‘宫里来信在催……那人快等不下去了’、‘利用好你眼下身份,先取信……尽快开展行动’的只言片语。
尽管所知甚少,七窍玲珑的星若仍凭此猜到几分端倪。
小鱼正色道,“星若猜测,假三公子确实是秦仲渊一手安排的傀儡,鉴宝大会上的伏龙山河图也是假货,只是为引你前去的诱饵。”
“而且,不止是她被逼反,云阳宫里还有其他势力与秦仲渊勾结,选择用偷梁换柱的法子,正是为了利用假身份谋夺你手上权力。”
之所以有此结论,概因元家这代中,元霁月确实天赋卓绝,早早便将家族绝学修至大成,可谓是最出色、最受其父亲看重之人——但这,不代表没有其他觊觎这位置的兄弟姐妹。
只是,元家传承百年,一贯严禁内斗和自残,小辈间的竞争是一回事,但凡被查出残害血亲,轻则削姓逐族,重则以命抵命、以正家法。
因此,那名内贼好不容易联合秦仲渊创造出机会,却没有选择直接杀了元霁月,而是曲折行事,找了个假三公子暂代,再催其回宫,光明正大将其手上权力移交给他。
连夜密谋后,假三公子被催促,当天一早就启程返回昆仑,星若也被带离,还是小鱼二人从船上逃走,天莲宗急着找人,才中途将她叫回来作画、协助搜查。
如此这般,小鱼才有机会和星若“偶遇”,听见她的这番坦白和猜测。
而元霁月听完小鱼转述,一时间敛容沉思,面上如覆薄冰,车厢里陡然安静下来。
当此之时,小鱼也不知该说什么。
要、要安慰他吗?外有魔头觊觎,内有亲人暗算,本该高高在上的三公子沦落到这步田地,他应该很失望,很挫败吧……
然而,她张了张嘴,那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在舌尖打转,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22.拥抱
来自星若的消息,揭开了黑暗真相一角,而面对这些江湖风波、阴谋诡谲,除了口头劝慰,她其实并不能给予元霁月什么实质帮助。
此时,小鱼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哪怕她能救他下船,可归根结底,他们并非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所面对的困境与敌人,毫无背景与武功的她,并不能给他更多助力。
兴许,不知什么时候,平凡的她还可能成为他的累赘,拖累他步伐,成为“三公子”的光辉人生里最大的那个污点。
想着这些,小鱼思绪纷乱,心底五味杂陈,不想自己继续沮丧下去,便努力压下那些酸涩情绪,努力找话题想让气氛轻松些。
“说起来,星若姑娘之前虽做了错事,但也是被逼无奈,如今她在天莲宗手下,需要的时候还能充一回探子,有这些消息我们更”
“不,与她无关。”
对面的元霁月蓦地开口,少见地打断她。
他抬起凤眸,直直与她对视,低而清晰地一字字道,“是小鱼一个人找到我,救出我,与任何旁人皆无干系。”
会说此话……是因为感觉到她的心情低落了么?
说完这话,自认识以来,男子再一次主动伸出手,毫不迟疑地盖上小鱼的右手,掌心残留的高热让她心头一颤,手已被他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元霁月微带沙哑的嗓音更沉了些,神情专注,透着几分难以形容的意味。
“……我这样,小鱼会厌恶么?”
“我、我”完全没想到会有眼下这幕,小鱼只觉得心头的小鹿砰砰狂跳,撞得她脑海空白,憋了半晌都没憋出一句话。
未等她回答,下一刻,男子已倾身而来,张开长臂,将反应不及的她轻轻拥入怀里。
“小鱼无需和任何人相比。”
他低头贴近她耳畔,嗓音低柔,喃喃送入她心底,“能被你所救,是霁月此生最大的幸运……若没眼下之困,若初见时我便发现,那该有多好……”
和之前他行动不便,二人被迫接触不同,这次的拥抱额外轻柔温暖,小鱼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里同样加快的跳动,砰砰,砰砰,某个瞬间好似和她的心跳合成一体。
就在这时,车帘处突然探进来个小脑袋,手里拿着馒头,大咧咧打招呼。
“小鱼姐姐快来!爷爷说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吃些干粮,省得等会没力气赶路耽误行程!”
呼——
好像突然想起了如何呼吸,被美色蛊惑的小鱼猛然醒神,忙不迭后退,挣脱他怀抱,胡乱答着“来了来了”,狼狈地落荒而逃。
留下元霁月收回手臂,缓缓坐回原位,薄唇紧抿,脸上的神情一点点淡去,低眸掩下那份落寞和遗憾。
……明明她自始至终为他而来,不惜一切也要救他下船,为何不回应他的拥抱呢?难道,难道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么……
从来镇定自若,未曾尝过什么叫“为情所困”的元三公子,生平头次怀疑起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车厢外。
不知道自己因为震惊而下意识的后退,竟搅乱某人的一潭心湖,慌忙逃出来的小鱼坐在车辕上,脸上余热未消,还惹来小虎头疑惑的关怀。
她无暇回应,使劲晃晃脑袋,实在理不清思绪,烦躁陡生,干脆把那堆乱七八糟的情绪通通扫进角落。
小鱼勉强恢复平静,打发小虎头进车送干粮和水,反正她暂时是不敢再见那人了,小鱼强行调转思绪,算着现在时间,思索之后的行动。
*
暮春三月,戊时将近,夜色沉沉笼罩,白日里的热闹市井人影寥廖,只有一辆破旧牛车低调行进,绕了两三圈,抵达黑漆漆的当铺楼下。
闻见车轮声,早就候在屋檐下的当铺老板赶紧迎上来,谨慎好奇地打量。
紧接着,就见简陋车帘被掀开,下午见过的“主脉来使”和一个童子扶着男人落地,待那人抬头,当铺老板立刻一震。
元霁月已换回粗布麻衣,半张脸隐在阴影,然而那眉眼轮廓,和着通身的贵气清冷,当铺老板心头一颤,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赶紧低头不敢再看。
他不敢多想,深施一礼,恭恭敬敬禀报:“南十七见过两位尊使,请随老朽往这边走,船已备好,码头各处也都妥善打点,决计不会惊动天莲宗那些人。”
作为白浪城暗地里的地头蛇一枚,当铺老板还是很有些门路的,顶着天莲宗压力,硬是为他们安排了一艘客船,今夜即可启航。
小鱼微微欠身,低声道:“多谢掌柜费心。还请帮忙安排下我两位亲友今晚的食宿,明日清晨再悄悄送他们出城,实在麻烦了。”
道别的话已说过,此前特意向当铺老板支取的两百两,一半碎银被她悄悄藏于牛车的行李中,权当是给林叔一家的谢礼;另一半银票则稳妥地揣在怀中,留作她与元霁月后续逃生路上的盘缠。
在林艄公“一路保重”的劝慰声,和小虎头满是不舍的目送里,小鱼扶着尚未全然恢复的元霁月,跟着当铺老板往后走。
乘此机会,小鱼问起一直惦记着的信鸽,问起是否有回信,不出意外得到掌柜抱歉的摇头。
虽然暂时没消息,掌柜仍信心满满地安慰她,“尊使无需担心,只是因为路途较长罢了,那些信此刻必然还在路上,若有回信,老朽会马上再传信给两位的。”
当下时间紧急,也只能这样了。毕竟白浪城太过危险,随时可能被天莲宗的人搜查到,他们目前还是尽快离开此地,找到安全所在再联系外界更妥当。
这次,有外力帮助,二人登上被整艘包下来的空客船,混在凌晨出港打渔的船里,顺利驶出峡湾,也未受到任何盘查和阻拦。
*
当铺老板为他们安排的是一艘看似普通,实则舒适轻快的蚱蜢舟,掌舵的是一对老实巴交的渔民夫妇,只管闷头摇桨,不多问一句。
有外人在场,小鱼和元霁月不好多言其他,上船后简单交流了几句,与船家说好行船方向,奔波多时的二人便倚靠船舱,闭目养神。
小鱼本来只想假寐会儿,却抵不过汹涌而来的疲惫和困意,在熟悉的颠簸里不知不觉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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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这些天过得太惊险刺激,这回的梦境也光怪陆离,她赤脚奔跑在幽僻街道上,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可怖阴影,如跗骨之蛆,总在她逃离的前一刻堵住出路。
梦里的小鱼试图寻得一处安全之所,可街道两侧的门都被死死锁住,心脏跳得好似要冲破胸腔,小鱼用尽全力撞开一扇门,扑进去却是无底深渊,骤然跌落悬崖的失重感……
“不……不要!”
小鱼猛然惊醒。
还没明白身处何地,就对上一双盛满担忧的漆黑凤眸,男子低头凑得很近,眉峰紧蹙,正低声安慰她:“……别怕,小鱼,只是个梦,醒来便好了。”
尚未完全从噩梦中抽离,她心跳依旧快得惊人,懵怔了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躺在他怀里,不由嗖地坐起,差点撞到他不及退回的下颚。
“抱、抱歉!是我睡蒙了!”明明之前两人各坐一边,她怎么跑他怀里了??小鱼没想通。
元霁月望着她躲闪不及的动作,身形微不可见一滞,旋即恢复温和,神色关切。
“小鱼,你可是做了噩梦?梦见何事这样惊慌?”
具体梦境已经斑驳不清,只有那股子心悸还残留胸腔,小鱼强自镇定,摇了摇头。
“只是噩梦罢了,没什么好说的。对了,如今什么时辰,我们走到哪里了?”
元霁月坐姿笔直,安静凝视她,仿佛从未移动过,冷白如玉的脸庞映得船舱也亮堂几分。
“辰时刚过,我们行出百里远了。”
当下,距离他们摸黑出港,已过去两三个时辰,天色大白,舟舫顺流直下,放眼望去,舱外只见碧绿平静的江面,再无其他船的影子。
按计划,这艘船一路轻快南行,不到半日就能抵达下一处安全地,亦是云阳宫的势力所在,届时他们才算彻底安全。
……不过,这一路,似乎太过顺利了,至今毫无阻碍,顺利到超乎小鱼的预料。
狭窄船舱里,炉子上的煮锅咕噜噜沸腾,小鱼轻声谢过了船家大娘送来的鱼汤,掌心被熨得滚烫,心底没由来的忐忑仍挥之不散。
“那我们,这算逃出来了么?”
她低低地,像是问他,也像在自言自语。
相隔咫尺,元霁月侧眸看来,眼尾的那粒红痣若隐若现,他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自然而然地抬手,将她鬓角散发轻轻抿到耳后。
“小鱼,从跳船至今,会有害怕吗?”
杀人不眨眼的魔门,死里逃生的跳船,天罗地网的追捕……这一路艰难走来,她害怕过么?
小鱼出神片刻,对着虚空某处微微点头,再转头看向他,那双杏眸一如初见的明亮澄澈。
她毫不犹豫,对他扬起微笑,“怕过,但不后悔。霁月,我说过要救你出来,不管遇上什么,就一定会陪你走到最后。”
……
江水潺潺,桨声汨汨,未喝完的鱼汤渐渐冷却,时间流逝中,不期然,船头摇橹的艄公惊讶地咦了一声。
“奇怪,这个时候,江上怎么起雾了?”
23.阶下囚
艄公话音将落,阖眸休息的二人不约而同站起,走到船头,放眼四望。
果然,江面上渐渐腾起一层乳白色水雾,丝丝缕缕交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汇聚成茫茫雾海,两岸山峦也变得模糊不清、若有若无,彷佛海市蜃楼般遥远。
随着视野受阻,小船的速度不由得慢下来,“嘎吱”“嘎吱”桨声荡起回音,衬得周遭更加寂静。
眼见着舟舫驶入前方的水道,江道两侧,峭壁高耸,直直插入天际,将本就昏暗的光线又挡去了几分。
呼吸间都是厚重冰凉的雾气,侵染在裸.露的肌肤上,小鱼蓦地打了个寒颤,心中涌起股不祥的预感。
就在二人神色凝重时,前方雾气中遽然传来一声鼓响,令人心头骤紧——
白茫茫雾海里,只见一点黑色徐徐飞出,距离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黑色蝴蝶,两边翅膀闪烁着银色斑点,姿态轻灵,如同梦境般虚幻。
江水汤汤,山壁阻隔,小船无法后退,只能眼看着黑蝶翩翩而来,抖着长须在上空盘旋,顷刻似乎确定什么,直直落在船头处,长身玉立的男子肩头。
面对这般情景,元霁月纹丝未动,眸色浓如黑夜,他忽而抬手一把攥住肩上玄蝶,用力收紧,霎时似乎能听到骨节咯吱的声响。
伴随蝴蝶碎为齑粉,那股曾日日夜夜缭绕身际的糜香顿时弥散开来,小鱼心口“咚”的一声,缓缓坠入无底寒潭。
与此同时,沉雷般的鼓点越急,前方十丈处,浓白雾气里渐渐现出一艘乌铁巨船,速度不急不缓,船头站着一抹玄金色高大身影,负手而立,身后雁翅般排开两列杀气腾腾的黑衣人。
他们的舟舫被这艘大船硬生生逼停,小鱼扶着元霁月站稳,抿唇望向那方。
对面船上,秦仲渊居高临下,高鼻深目神色晦暗,玄底错金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低沉嗓音裹着冰冷江风压下来。
“霁月,你以为在船上,我只给你下了一味糜蝶么?”
他毫无笑意地扯起唇角,“那你未免太小看自己,也低估我了。”
“三日已到,船下风光也该看够,霁月,是时候回本座身边了。”
*
从逃下船至今,他们是因努力和幸运才逃过一劫,还是……始终就在此人手心,随意把玩戏弄,冷眼旁观到最后一刻,方才粉墨登场,轻易破碎他们的所有希望?
小鱼不知道,也没机会再去思考,扶着男子的那只手被他同样紧紧握住,紧到生出疼痛,紧到交换彼此的心跳与温度。
元霁月,对眼下场景,又是如何作想?
兴许只有八字,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于他而言,遇上小鱼的那刻起,就已是一场豪赌,一场必输之局,被她硬生生凭着单薄双臂,将他从船上救出、江底救起,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哪怕终究逃不开眼下结果,对于他们已是莫大的胜利。
或许曾有一瞬,二人距离彻底挣脱困局仅一步之遥。可当对手是秦仲渊这般狠辣决绝之辈,这场较量便早已注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江面上,两方舟船对峙,悬殊之势一目了然。
事到如今,元霁月不欲拖累旁人,刚松开小鱼的手,举步要往对面大船而去,忽感衣袖一紧——小鱼反手死死攥住他的袖口,指尖因用力泛出青白,杏眸里满是坚定与恳求。
与此同时,更有天莲宗门人自大船跃到舟舫上,执坚披锐,团团围住二人,张口就是“主上有请,烦请两位随我等上船。”
最终,只有吓得不轻的船家夫妇被允许离开,二人则被搜身、卸去所有防身之物,再被押到大船甲板上。
相较先前那艘破旧货船,眼前天莲宗的大船更显宽阔豪奢。厅内明亮通透,秦仲渊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雕龙金椅上,身侧黑衣部属环伺,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堂下二人,恍若群狼环伺猎物。
此情此景,堪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霁月,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鎏金宝座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秦仲渊斜倚其上,大拇指摩挲着血玉扳指,声线慢悠悠地荡开。
“你身旁此女,倒是颇为眼熟,叫本座陡然记起,此人不但乔装过船工,还曾替星若送信给本座。”
指尖叩了叩扶手,“看在霁月的份上,本座已饶了那对行船夫妇。可此女三番五次挑衅本座,处心积虑带走你,”他似笑非笑地睇睨而来,“霁月且说说,本座该如何‘款待’她才好?”
猫捉老鼠,最残忍的不是将对手一击毙命,而在于攥住那团温软血肉后,一点点碾磨其筋骨、摧折其神志,直教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能满足胜者骨子里的狠戾残忍。
更何况,跟前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渔女,竟三番五次从秦仲渊掌心脱逃,向来高高在上的他,如何能容忍这般一而再的冒犯?
任谁都听得出,他的这番 “询问” 不过上位者的戏耍。纵是元霁月舌灿莲花,秦仲渊也断然不会饶过这个屡屡挑衅他威严的女子——定要以最酷烈的刑罚将其折磨至死,方能泄他胸中火气。
再是胆大,小鱼也不过是刚满十六岁的少女。面对满堂森冷目光,她强撑着欲回以怒视,身体却仍难以抑制地微微发颤。
下一瞬,眼前暗下来——是元霁月拖着尚未恢复的身躯,一步将她护至身后,用身体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药效未解加上多日奔波,元霁月的声音仍然虚弱,却透着磐石难移的坚定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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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仲渊,你若敢伤她分毫,不管你抓我来这的目的是什么,此生都休想得逞。”
他一字一顿,重若千钧,“就算此刻我功力全失,杀不了你,但自绝于此还是不难的,你若不信,便来试试。”
宝座上,敲击扶手的动作骤然顿住。秦仲渊缓缓直起身,狭长双眸危险地眯起,寒光涌动地盯着二人。
“你要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没有料到这个回答,秦仲渊挑眉嗤然,只觉得意外和可笑,“不愧是正道少侠,才几日功夫,便能以命报恩了……早知如此,本座该换场英雄救美的局,也无需眼下这般费劲……”
任他百般讥讽,元霁月不为所动,面色冷硬如铁,只有那句短而有力的。
“放小鱼走,其后你想做什么,只管冲着我来。”
见他全然一幅软硬不吃、分毫不让的模样,秦仲渊的放肆冷笑一下子收起,脸色霎时阴沉似墨,霍然起身,前刻身处上位、从容不迫的姿态荡然无存。
“元三公子,既为阶下囚,你该认清楚,如今的你没资格和本座谈条件!哪怕你自尽于此,本座照样能杀了她,不,届时我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悔此生来到这世间!”
秦仲渊的厉喝在大厅中回荡,惊得鸦雀无声,黑衣人们战栗地刷刷低头。前面的元霁月双拳紧握,就连小鱼也能清晰察觉到他此刻的紧绷和压抑的愤怒。
即便头皮发麻汗毛耸立,小鱼咽了口唾沫,狠狠心想要走出他身后,自己去面对,熟料他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趁人不注意背手捉住她手臂,牢若铁箍,让她完全动弹不得。
“秦仲渊,你要怎么才肯放过她,直说便是。”
元霁月语若寒冰,毫无退避之意,哪怕身处绝境,亦是凤眸冰冷地与他对峙。
为了保住此女性命,他当真不惜一切,准备与他抗争到底。
——秦仲渊毫无防备地领悟到这个事实,既觉得荒谬,更有止不住的怒火涌上心头。
何其可笑!他贵为天莲宗“绝夜”,费尽心机都没得到元霁月的半个眼神和青睐,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却能让他以命相护,简直是对他的最大羞辱。
惊愕、愤怒、嫉妒……满腔恶意如洪流般冲散本就所剩不多的理智,秦仲渊骤然用力,随着 “咔嚓”一声,坚硬扳指在掌心化作齑粉。
他的视线恍如淬毒,盯着小鱼几欲将之粉碎。
“好!既然你不顾一切也要保住她,我便不取她性命,只需你亲眼看着下面这一切——来人,把东西拿来。”
满腔怒火烧的血液沸腾,秦仲渊声如雷霆,挥袖下令。
随着他一声令下,旁边黑衣人立刻应“喏”,躬身递上一个白瓷药瓶,拇指大小,不知装着何物。
24.解毒
望见这幕,极其糟糕的预感涌上心头——
元霁月脸色瞬变、想要阻止,却被骤然弹来的一道凌厉气劲封住大穴,顿时浑身僵直,只剩一双眼珠还能艰难转动,焦急地死死盯着那个药瓶。
秦仲渊收回弹出气劲的手,负于身后,森然下令。
“将整瓶药都给这女子喂下去。”
话音刚落,下属中便快步走出两个身形高大魁梧的黑衣人,径直来到元霁月身后,一把拽出小鱼。
即便小鱼拼命挣扎、极力抗拒,亦如蚍蜉撼树。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双手,一人更是伸手狠狠掐住小鱼的下巴,迫使她张嘴,随即将瓶中药液强行灌入。
直至最后一滴药液咽尽,小鱼呛咳连连,憋得满脸通红,那二人这才松开手,退回到原位。
也不知喂下的究竟是何种药物,药性霸道至极。刹那间,一股滚烫的火线从喉头迅猛烧至丹田。
仅仅两三息的时间,小鱼便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双手紧紧捂住空荡荡纠结的小腹,身体佝偻难以直起。
小鱼死死咬住下唇,仍抗不住药力,很快无力地委顿在地,双手死死抠住地板,指甲劈裂、翻折也不觉痛意,目光涣散脸颊潮.红,呼吸紊.乱不堪。
元霁月目睹这一幕,脸色煞白如纸。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恐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是他高估了此人品行!即便二人为敌,可他万万没想到此人能如此卑劣,竟敢用这等淫.邪之物对付一名女子!
而那边,秦仲渊脸上挂着一抹扭曲的满意之色,静静欣赏着眼前这幕。就算知道此举只会将元霁月推远,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此刻,他只想将此女毁掉,再顾不上什么底线和大局,扬声道:“霁月,你当听闻过天莲宗‘缠.情’的厉害。她服下了整整一瓶,半个时辰内,若没有男子与她交.合,便会药性攻心,命丧当场。”
说罢,他目光扫视一圈周边躁动不安的黑衣人,恶劣地扯起嘴角,“我的一船属下,久未近女色,这女子虽姿色平平,眼下倒也当得一用——”
却见被点住穴道的那人双眸忽然充血,嘴角蓦地涌出大股鲜血,分明在用玉石俱焚的方式冲破被封住的穴道!
秦仲渊神色骤变,正要冲来阻止,强行驱动内力的元霁月已浑身剧颤,冲破阻碍、重获行动自由。
顾不得其他,摇摇欲倒的他马上转身,蹲下查看小鱼的脉搏情况。
此时,她已经被整瓶药物折磨得神智昏沉,炙热皮肤猝然接触到他冰冷手指,无法自控地攀上来,痛苦低喃,“救救我,好热……肚子好难受……”
元霁月怒极也慌极,缠.情这等臭名昭著的春.药,连习武之人也无法抵抗,遑论毫无武功的她!当下双目赤红地扭回头,喉咙里满是血腥气地嘶吼。
“立刻交出解药,否则吾必率云阳宫踏平天莲宗满门!”
这时候,秦仲渊已大步流星而来,立在两人跟前,高大的阴影压迫下来,脸色铁青而扭曲,沉沉怒意被压到最底下,一时间怒极反笑。
“好,你当真敢!既然你宁死也要救她,元霁月,只要你此刻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宽衣解带为她解毒,我便饶她一条性命!”
*
秦仲渊此话一出,全场死寂。天莲宗门人面面相觑,数十道莫测目光霎时聚焦在正中处,依偎着的那对男女身上。
元霁月抱着神智昏沉的小鱼,好像一尊毫无感觉的石像,浑身的经脉灼痛让他恍然间陷入幻觉,无数道利剑插入心腹,搅烂肺腑,将他整个人架在熊熊火海上炙烤到皮焦肉烂——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与她,等着他这位名门之后、天之骄子,如何自甘堕.落,在众目睽睽下脱衣解带,野狗一般地当众交.媾。
秦仲渊转身坐回宝座,毫无表情地盯着这方。此时,连这个始作俑者也分不清心底是痛快还是痛苦。
作为多年宿敌,没人比秦仲渊更了解元霁月的性情,其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比谁都清高傲岸,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正因如此,就算将人掳来,他也不敢过分逼迫,只能徐徐图之。
熟料,这不知哪里冒出的一个渔女,短短数日就让元霁月甘愿豁出性命相护。
既然如此,秦仲渊倒要瞧个真切,这位三公子就算不顾惜性命,是否也能将尊严与原则弃如敝履,为了救她,亲手将自己的自尊踩得粉碎!
船舱内灯火煌煌,四下里,无数双眼睛如饿狼紧盯猎物,只等他露出破绽,就一拥而上将他们撕碎。
元霁月面色冰冷,竭力克制,不肯流露分毫软弱,手掌却在袖中颤抖。
当此之时,药性越炽,小鱼难受地扭动,被他按住后,犹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勾住他脖颈,含着哭腔,神志不清地仰头呢.喃。
“为什么……好难受……救救我……”
元霁月此生从未陷入过如此不堪又煎熬的困局。他喉结剧烈滚动,只能迅速点上她各处大穴,暂且把药性压下去。
灼热稍褪,周身难受略有缓解,小鱼睫毛轻颤着睁开眼,朦胧视线里闯入那张清隽如月的面容。
而他只是将她更紧地搂入怀中,捧着她烧红的脸庞,鼻尖相抵,低沉急切地一遍遍轻唤。
“别怕,我在……我是霁月,小鱼,看着我,只看我,别害怕——”
说着,抬手禁锢住她的下颌,不让她的视线转向别处——看他,只看他,就当这方天地再无他人,就当这火海焚尽理智——
偌大船舱,除了女子难受的喘.息和低语,针落可闻。
此刻,所有人就见这位元三公子跌坐地上,鬓发凌乱,唇角血痕未干,整个人狼狈至极,偏偏毫无半点他们期待中的羞惭之色。
他一边极尽温柔地安抚怀中女子,另一边,脊背绷得笔直,修长手指微微颤抖,到底还是落在怀中人的腰带上。
随着“擦啦”轻响,衣襟松开的刹那,深陷药效中的女子浑身一个颤栗,泪水洗净视野,竟让她短暂恢复了一丝清明。
此刻的小鱼心跳如雷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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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目发花,辨不清他的神情动作,只隐约明白眼下场景有多不堪,哽咽痛苦地伸手想推开他。
“不要做……三公子,不要这么做……”
他是天上明月,是偶然落在她掌心的白鹤,她怎么忍心让他因她而明月蒙尘,折翅在这污秽之地。
元霁月的反应是猛然将她拽回,铁铸般的长臂箍住她腰肢,狭长眼尾湿润泛红,嗓音沙哑,温柔而强硬地低喃。
“没关系的,只要你活着就好……小鱼,相信我,会没事的……”
下一瞬,其余人瞪大眼,屏住呼吸,就见那位大名鼎鼎的云阳宫三公子用力握住女子的腰,将她抬起,扶正,分.膝抱坐在他双腿上。
对周遭一片倒抽冷气声充耳不闻,元霁月垂下头,拂开她汗湿乱发,无限爱怜地吻上她额头,吮.去她眼角泪水,薄唇辗转而下,最后落到她微张的红唇上,扣在她脑后的大掌一下子收紧。
小鱼“唔”地一声瞳孔放大,已是被他顶开齿关、深深吻住。
腥甜血气翻涌,二人唇舌交.缠,本在推拒的双手情不自禁捉住他衣襟,她被吻得呼吸困难,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
众目睽睽下,二人便这般紧紧相拥,毫无间隙,耳鬓厮.磨。
直到咔哒一声,男子的腰扣亦被他自己解开,冷眼旁观的秦仲渊终是再看不下去,遽然起身,脸色铁青地拍在扶手上,怒声咆哮道:
“元霁月,你果真有种!马上放开她,我给你解药便是!”
*
到底,秦仲渊的报复和试探一败涂地。
除了眼睁睁看着二人亲昵一场,自己被气得胸口窒闷、怒火翻腾外,没有半点羞辱对手之后的得意和痛快。
元霁月,你当真够狠!秦仲渊咬牙切齿,偏偏无可奈何,他明明尽占上风,面对那出乎意料的一幕,却有种被狠狠扇了巴掌的挫败愤怒。
说一千道一万,若没这个名叫小鱼的女子冒出来,元霁月根本不可能为谁做到这种地步!就算一切只为报恩,他也决不能容忍。
秦仲渊牙根紧咬,从没对哪个人的杀心这么浓烈,然而有元霁月以命相护,对此女杀不得伤不得,甚至还得捏着鼻子让人取来“缠.情”解药。
总算迎来生机,元霁月来不及松懈,拿着解药反复检查、以身试药,确定没问题后,这才亲手给她喂下。
甘凉液体咕咚涌入喉咙,周身的滚烫热意被“哗”地浇上一大盆冰水,小鱼本能地长舒口气,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元霁月见状,心头大石“砰”地落下。
前后好一番折腾,小鱼此时大汗淋漓、浑身虚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努力凑到他耳畔,吃力开口,“一定要,好好活着……”
元霁月神色怔忪间,她已失力倒下,沉沉昏迷过去。
那头,秦仲渊的冷峻嗓音响起,仿若重锤敲击在听者心间。
“来人,将此女囚于密室,严加看守。至于三公子,即刻带去本座寝殿,不得有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