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个鬼故事》
1. 楔子 土中碧
深秋,沈大人埋下一坛女儿红。
洒下厚土,他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嘴中念念有词:“老天保佑,愿夫人这胎是个漂亮女儿……”
云景沈氏,累世公卿,沈大人虽未继承到老祖宗的半分才学,好在膝下子嗣昌盛,也算对得起门楣。
按理说,他没由头折腾家中夫人来这出“老蚌生珠”,但祖坟冒青烟似的,某日望着千金台上丰腴又婀娜的身姿,沈大人竟头一遭生出了忧患意识——
我的子孙后代,还能搂到这样的美人儿吗?
有这个担忧的不止沈氏一族。
科考新制颁布五年,大焉朝中已有半数士人登科做官。
贵门世族唯恐祖上余荫的爵位旁落他人,却又畏惧那位杀伐果决的帝王,只能将希冀寄于储君,盼他登基后能重塑门阀旧制。
沈大人的榆木脑袋不堪用,在扶储大计中滥竽充数,日子久了,自觉没什么大作为,便心生一计:他虽没本事当权臣重臣,但家门贵盛,做个国丈绰绰有余吧?
趁着储君尚年幼,沈大人准备生个适龄的女儿,届时嫁进宫去吹枕边风。
可夫人徐娘半老,哪能说怀就怀?沈大人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有位“仙人口目”来讨口水喝。
天下太平久矣,妖、鬼已绝迹,仙者亦不再入俗世,只留女娲后人代仙者言观视听,他们也被称为“仙人口目”。
仙客来访,沈大人不敢怠慢,好酒好菜全呈上,不过仙人口目只捡了一盅热茶饮下。
临走时,仙人口目还赠沈家一壶清酒,并嘱咐将酒埋到树下,待十七年后再启封,嘴中念叨着碧玉啊、龙凤什么的,悠哉悠哉地走远了。
谁人不知这埋女儿红的习俗?沈大人喜得猛拍大腿,成了,这事成了!
这哪是仙人口目,分明是送子观音!
不久后,沈夫人被诊出了喜脉。
一晃数月过去,女儿红已入土,夫人也顺利生产。
乳娘抱来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老脸笑皱成一团,嘴中不断吐出吉祥话:“恭喜大人家门添丁,晚得麟儿,真乃弄璋之喜,后福无量啊!”
沈大人幼时误饮的二两墨水,不足以让他听懂这文绉绉的贺喜,但剥开婴孩的襁褓时,眼睛不是瞎的。
我的好女儿,怎么是个长根儿的?
他的沉默振聋发聩。
难不成小储君有龙阳之好,仙客这才赐来个男婴?
哎呦,哎呦,真是家门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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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深秋,小皇帝将这件趣事讲给了身边的小内侍。
小内侍笑得前仰后合:“怪不得当年沈大人执意要送沈小郎君入宫伴读!”
“沈丛这老东西故作聪明,宁愿把朕当断袖,也不想想那酒名为女儿红,可又叫状元红。”小皇帝好气又好笑。
“沈大人许是也没想到,自家儿郎竟有状元命吧。”
沈小郎君幼时灵慧绝世,及至少年更是龙章凤姿。
他三岁通文,五岁能诗,常伴储君身侧侍读。十二岁好编小曲儿,捧红多少名倌,十五岁厌倦读书,孤身闯荡江湖,十七岁风尘未洗入帝城,提笔应试,一举夺魁。
小皇帝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当年仙人口目将文曲星塞进了沈夫人肚中?”
小内侍笑嘻嘻地作揖:“陛下昔日与文曲星情同手足,今朝又与文曲星君臣相敬,实乃我大焉之福!”
步入銮殿时,御阶之下百官列班,满堂亦贺天子得才。
“宣秋闱状元、探花、榜眼觐见——”
殿内走进来三个人,其中状元郎身披红袍,头戴簪花,正是小皇帝许久未见的旧友沈昭。
小皇帝戏谑道:“原以为沈小郎君心在江湖,不愿再回帝城了。”
群臣皆佝偻着背,独沈昭直面龙颜,微笑着说:“臣与陛下有约在先,不敢忘。”
“同朕说说,你此番去了哪里游历?”
“臣先去九霄看了秋月宴,又去云梦洲赏花,一路上结识了不少游侠豪客,再往北走,吃到了邬坡有名的寒羊腿。最后去拜访了‘仙人口目’,不过九重天遍布仙法,足足将我困了十日……”
小皇帝还是储君时,也曾四处游历过大焉,自然懂得好友心中的不舍。
不过还没等他出言宽慰,却见沈昭呈上一卷青简,朗声道:“臣行走大焉各地,目睹朝政积弊,百姓疾苦,因此斗胆上疏,匡时献策,还望陛下垂鉴。”
朝中的世族大臣忙站出来贴金:
“只有累世簪缨的大族,才能储得如此贤才。”
“朝中有云景沈氏父子,真乃家国之幸!”
“寒门学子见识短浅,骤登高位恐误国政,要我说还是废科举……”
科甲出身的臣子听闻此言,怒斥:“今年万名学子赴考,却仅录几人入仕,折戟者十之八九,已让士人志气折损,怨声渐起!”
“愿陛下酌增登科入仕之数,宽仕途之径!”
有人嬉笑反驳:“万名寒门赴考,却无一人能及沈小郎君。”
这样的争论听得太多,小皇帝耳朵都要起茧子。
他不理会,专注地看着那青简,上面洋洋洒洒写尽了济世之策,涉及农桑、徭役、吏治、律法……字字珠玑,切中时弊。
越看,他的表情越凝重,半晌后笑问:“如此事无巨细,莫非沈小郎君打算献策后即刻抽身离去,重返江湖?”
沈昭说:“正有此意。”
他这人向来荒诞,又是笑着说的,可见此话无需当真。
小皇帝听后反倒安心了,揶揄道:“可惜了,你这些宏图谋略绝非一日之功,看来还要再陪朕十余年,方得自由身了。”
他根基未稳,仍仰仗世家大族扶持,改弊立新不可操之过急,而沈昭初入朝堂,也须学会藏锋敛锐。等日后,日后他们君臣二人再慢慢修正弊端,一展宏图……
不料沈昭却说:“陛下,不能再等了。”
小皇帝不明意味,盯着他看——曾经琉璃般剔透的少年,此时却像一块浓墨,化不尽,看不透。
沈昭忽然讲起了故事:“臣赴考时偶遇一位兄长,他寒窗苦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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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载,才绝天下,必为国之栋梁。可惜他身体羸弱,若不是考试时突然犯疾,轮不到臣来当状元郎。”
“世间竟还有令阿昭都自叹不如的人?”
“正是。纵然有疾,兄长仍考得前二十甲,按理说是可以入朝做官的,哪料……”
哪料世族侵吞禄位,使得登科入仕的名额骤减,最终能为官者,不过尔尔。
小皇帝怜才,忙道:“你那位兄长若是栋梁之才,朕破例准他入仕。”
沈昭摇头:“兄长落榜后心中郁结,且病体每况愈下,不忍拖累妻儿,在几日前自缢而亡。”
忽听有人笑了:“因为这点儿小事寻死?难堪大用,徒增笑耳。”
沈昭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高门世族贤愚不分,以至不肖者高居庙堂,此弊积重难返,久之恐为祸患。臣以为,治国之道首先在于用人得当,取之公允,故变革应从此处始。”
这正是写在青简上的第一条计策。
小皇帝突感不妙,阻止他说下去:“阿昭,事关朝廷根本,不急于一时,我们日后再议。”
沈昭不为所动,且深深作了一揖:“愿陛下废除荫官之制,兴科举,择贤才。”
废荫官?沈丛沈大人两眼一抹黑,忙跳出来:“小儿妄言而已,还请诸位大人念其初登庙堂,勿与计较!”
沈昭岳峙渊渟,不再作声,却倏地从袖中亮出一柄短刃。
侍卫见状,乌泱泱地小皇帝围住,可沈昭的刀刃却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我那位兄长出身卑贱,故死得‘徒增笑耳’,但我乃云景沈氏之后,状元及第……”他平静极了,“我的死,可否称得上‘血溅五步’?”
沈丛已然吓得腿软,当场痛哭起来:“我的儿,科举兴废与咱们有何干系,何至于此啊!”
沈昭置若罔闻,只直勾勾看着台上的帝王。
小皇帝再笑不出来了:“你这是在逼朕作决断?”
“臣无能,只能自戕以明志,愿陪兄长同做天下笑柄。”
“你不无能,你是嫌朕无能!”
小皇帝怒不可遏——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何处境,为什么不能再多等几年?等他大权在握后,自然会革弊施新,届时他们再……
天下黎民到底需要等到几时呢?
“臣愚钝,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沈昭微笑着说,“我死足以。”
沈小郎君幼时灵慧绝世,及至少年更是龙章凤姿。他身死,足以让天下为之一震,届时世族权势再大,大不过民怨沸腾。
寒门学子死十人、百人,都不如死他一个沈昭来得划算,他死,足以。
“你我曾约定做明君贤臣,如今策已献,臣以死为您开明君之路,不算背信弃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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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日仙人口目离开沈家,嘴里念叨着“天眼”所观得的谶语,可惜没人听清。
那话说的是:
土中埋碧,尘里种玉,他日龙凤破云出。
生死无须惧,自有人叩骨盼君归,翻青简,祭王孙。
2. 秋坟鬼(一)
他跑得很急、很快,像是怕天幕塌下来,将自己碾碎在泥泞的地里。
瞥见天上的云结成黑沉沉一片,缝隙处漏出几道银亮的电光来,伴着低鸣,似乎有意劈向奔逃的他。
他不得不加快了步伐,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快逃!
这地方有鬼!
天气阴沉,欲雨未雨,但也算青天白日当头上,怎么会撞见鬼呢?
这还要从一个时辰前,他乍醒来说起。
睁眼后最先看到的是天空。
纵然空中有红线交织、七宝莲灯高悬,仍难掩天色的阴翳。他懵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这是九霄城里香街柳巷的景象。
他竟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大街上,真是有辱斯文。
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他作潇洒地拍去身上尘土,眼睛瞥着周围来往行人,见没谁在意自己这荒唐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令人丢脸的地方。
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他要往哪里走?
虽然知道身居何处,但一想,竟然不知自已姓甚名谁!
抬眼望见高处的画楼朱阁,歌妓抱琴巧笑,贵客持扇轻摇,他心道:我莫不是赊钱不还,被小厮打一顿后扔出来的浪荡子吧?
他摸了摸袖中,确实一个铜板都没有。
若真是如此,失忆算什么?没被打死都算好的了。
虽什么都不记得,但他似乎不是个傻子,眼睛滴溜溜一转,决定在这附近溜达几圈。一来活血化瘀,没准能早点恢复记忆,二来看看有没有熟人认得自己,能领他回家。
啧,如此聪明才智,他没准是个落魄的读书人。
可走着走着,他发现有点儿不对劲——街上行人如织,神色如常,但细看会发现每个人周身都萦绕着一抹淡淡的红光。
大抵是眼睛被打出血了,这才看哪儿哪儿红?
他当机立断,准备问下去医馆的路,可朝过路人招呼了数声,始终无人为他驻足指路。
世人都说九霄城侠客云集,义薄云天,如今一瞧不尽然,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
他有些气恼,也不顾什么礼节了,直接伸手拦人问话,哪成想,像对着空气来了招“黑虎掏心”似的,他眼见着自己的手横穿了人家的胸膛!
不痛不痒,也没见血,而被“掏”的那人无知无觉,游魂一般继续走着他的道。
什么情况?
他没声张,只是暗自吸了一口凉气,压下心中惊诧,无事发生似的转头来到一家包子铺,问道:“掌柜的,包子几文钱?我囊中羞涩,可不可以赊账?”
掌柜同样空洞麻木,他的话扔过来,始终不见有回响。
见状,他一拳抡过去,果不其然穿透了这人笼着红光的躯体。
刚才憋着的气终于舒出来——撞鬼瘆人极了,但若满城都是鬼,反倒不可怕。
看吧,人人都没有实形儿,他这是在做梦呢!
他正要离开,却看见那鬼掌柜揭开蒸笼,氤氲水汽立刻扑了他满面,包子的热香在鼻间弥漫开。
他啧啧两声:“这梦可真蹊跷,鬼蒸的包子能吃吗?”
嘴上这么说,手已经去擒包子了,嚯,还是热的!
……等等。
若是梦,为什么他觉着烫手,还能闻到味儿?
再抬眼,方才还视他如空气的周遭行人,已经一齐望向了他。
尖冽的嘶吼从他们口中溢出,音如裂帛,激得他遍体生寒,包子掉在地上滚了三圈。
包子铺掌柜离他最近,只见这人面容迅速扭曲起来,瞳孔紧缩至针眼大小,目眦尽裂,身上的红光跟着一瞬间炸开,恍若阎罗现形。
活见鬼了!
他一窒,顷刻间寒毛直竖,顾不得东西南北就拔腿狂奔起来,同时脑海中纷飞出一连串思绪:
怎么会这样?九霄发生了什么?
修仙者、捉妖师之流早就自立门派习武去了,如今鬼怪重现人间,谁有通天的本事来降伏?
仙人口目他肯定找不到,那就找……官府?
此刻乌云压顶,电闪雷鸣滚滚而至,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头看,万幸那些冒着红光的玩意儿没来追他。
明明失忆了,他的身体却像知道路似的,不一会儿果真跑到了衙门口。
敲门不应,他只能拾了鼓槌,用力击起一旁的投状鼓:“草民有要事求见,冒死击鼓,还请大人明察!”
这条街上也有“人”,原本视他如无物,可听见鼓声后齐刷刷看过来,且发出同样惨厉的叫声。
先是包子,后是鼓槌,他们似乎不允许他触碰城中物件。
见他们逐步逼近,他只好扔了鼓槌,撕心裂肺地长啸:“有人吗,救命啊!”
门后终于传出不怒自威的男声:“何人白日击鼓,惊扰本官?”
这城中竟还真有能说话的活人!
他急忙大叫:“草民遇见鬼了,还请大人搭救!”
“什么?你且进来回话罢。”
得到应允,他忙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朱红大门推开一条缝,自己忙不迭挤进去后立马关严,见那些东西无法穿墙跟过来,这才安心了些。
不愧是官府!
他正一步三回头呢,忽然听堂中那位大人怒叱:“竟还真进来了……大胆,见了本官还不速速跪下!”
大人的声音洪亮如钟,震得他耳畔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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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照做,不过叩首前草草瞥了一眼堂内光景,隐约见远处几人的身上没有诡谲红光,这才安心下来。
大人问:“可是你在喊什么‘人撞鬼’?”
大人没叫他起来,他也不能抬头,憋屈地伏在地上回话:“正是,我……”
还没说完,大人又怒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轻言鬼神之说?”
他立刻辩驳:“那些东西身上不仅冒红光,还朝我嘶吼不止,像要吃人似的,都是我亲眼所见。”
“荒谬!四界间早就无路可通了,凡人如何能见得鬼?”
“我也不知是何缘故……但您若不信,大可以推门一看。”
“你叫我开门我就开门?我呸!”
……哪儿来的不讲道理的狗官?
忽听一女声响起:“大人,我觉得他说的有几分可信呢。”
“何以见得?”
“他方才击了投状鼓。”
他闻言,忙应不迭:“大焉律法有云‘妄击投状鼓者杖三十’,若不是真有泼天的大事,我断然不会击鼓!”
官府内静了一瞬,又骤然响起热烈的讨论:
“是他敲的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真的击了投状鼓?”
“人怎么能见到鬼,除非……”
大人清了清嗓子,问道:“真是你击的鼓?”
他立刻答:“千真万确。”
大人一拍手,破了什么大案似的:“既然是你击的鼓,那也怨不得他们吼你。”
他不解:“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怕器物发出的声音?”
“不是,他们是怕你。”
“什么?”
“我说你把他们吓到了。”
“……”
“听懂了吗?”
他自然是一头雾水。
老天攒了好久的雨,此刻终于下起来,淅淅沥沥,打湿了他的肩膀。
大人的声音夹杂着雨水传来:“你好端端走在街上,忽然看到衙门前的鼓槌兀得飞起,狂击投状鼓,你怕不怕,你叫不叫?”
他正低着头,而雨水汇集到所跪之处,恰巧在眼下形成了一片小水洼。
镜般的水面映着天光,映着树,映着衙门高悬的匾……
独独没有映出他的脸。
他是谁?他叫什么?他长什么样子?
他猛然抬起头,只见堂上的几人虽没有红光环绕,但这人端着自己脑袋,那人缺了半边身子,端坐在中间的官差大人倒是穿着正经官服,可胸口插着三柄箭矢,哪有一点儿活人样子!
只听大人说:“ 还不明白?他们是人,咱们才是鬼!”
3. 秋坟鬼(二)
大人说他不仅是鬼,还是只怨气冲天的恶鬼。
话说百年前仙者挥剑开天,劈开了人鬼妖仙四界,此后人居于四海之内,妖归于八荒之外,上天不见神仙,潜地不见鬼神,天堑横亘,从此殊途。
但也有例外——死前蒙冤者,怨念消散前无法入轮回道,只能在四界的夹缝里游荡。
堂中冤鬼怨言四起:“游荡?有门不能开,有仇不能报,被困在这官府的一亩三分地里,比人活得还憋屈,这叫哪门子游荡?”
“你们不能开门?”他忙揪出这句话反驳,“可我不仅能推开门,还能拿包子、击鼓,我怎么可能是……”
鬼大人旁边站着一红裙少女,笑眯眯地说:“所以说你是恶鬼嘛,怨气之深,竟能冲破仙者桎梏,挪得动凡尘俗物。”
“可那红光……”
“人以血肉筑成,自然会散出血气,正是你看到的红光。”
他已然无言以对,但几只鬼却有一箩筐话要说:
“俺死了十几年,还从未见到过有鬼能击投状鼓呢,稀奇!”
“你叫什么,从哪儿来,是九霄城人士否?”
“你何怨至此啊?”
他一问三不知。
红裙少女施施然飘到他面前,左瞧右看:“你脖颈处有好长一道血口子,许是被歹人抹了脖子,因此怨气滔天。”
鬼大人则说:“也可能是自绝而亡——自绝者三界不收,六道无门,纵使偷溜进去喝了孟婆汤,却依旧进不得轮回,这才记忆空空地被遣回来了。”
他们的猜测都有几分道理,但亡者本人什么都不记得,死因便成了一笔糊涂账。
红裙少女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呀,难道你是我未曾谋面的夫君?”
众鬼见怪不怪,独留他愕然:“什么?”
少女如数家珍:“我夫君出身云景沈氏,连中三元,才绝天下,却以碧血为民请命,自刎于殿前。他文章如珠玉,性情如春风……”
有一鬼忽然飘至他耳畔:“你勿理会,椿儿看见自戕而亡的鬼,都会这么问上一问。”
他善解人意:“她夫君这般厉害,终日牵挂也是人之常情。”
“沈昭可不是她夫君。”
他一愣:“什么?”
那鬼说:“椿儿的父母哄骗说将她嫁予状元郎君沈昭,花轿实则被抬去了刘家,给那短命痴儿配了阴婚……”
话没说完,那鬼就被椿儿一把薅开。
“我夫君容颜俊雅,风姿如玉,且让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她欲凑近细看他的样貌,他却猝然扭头躲开,惹得她捂嘴咯咯笑起来,“虽然我美得是有些唐突了,但你也无需害羞。”
“倒不是害羞,”他实诚极了,“你的死状吓人,我怕看久了会做噩梦。”
“……”
这没礼貌的外来鬼绝对不是沈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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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姑且在九霄城的官府里住下了。
因为无名无姓,他们最开始都叫他“恶鬼”,可日子久了,发觉他确有些大能耐,又改口称他为“送怨君”。
自仙人劈世后,冤魂不得游走人间,而是被困囿于尸首旁或身死处,熬等怨念消散。
但送怨君人如其名,不仅来去自如,还能触碰凡物,因此有不少鬼怪托他帮忙报仇。虽没有现形、杀人的本领,但跑到仇家里踢个桌子闹个鬼,搅得他们不得安生,也算是能出口怨气。
不过人过劳会死,鬼过劳则会灰飞烟灭,这事儿做多了耗费鬼体,得用阴帛、纸钱、香火来补,于是众鬼皆以此为报酬,使送怨君永驻不散,渐渐的,也就成了桩买卖。
但送怨君也不是什么买卖都能做。
这天见椿儿又带着纸钱找来,他退后几步,忙道:“都说了,沈昭死在帝城,魂魄自然也被困在那儿了,我真没能耐远赴千里之外……”
“不用去帝城!”椿儿摆摆手,“最近我听到不少江湖传闻,说狗皇帝将我夫君的棺椁扔到了九霄。”
送怨君对这事略有耳闻,问:“这消息靠谱吗?”
“就是不知道靠不靠谱,才请你送怨君去走一遭,”椿儿娇滴滴捋着长发,“若寻到尸首,就帮我在他坟头放枝白花作祭。”
送怨君顿感椿儿佛光普照,然而她言犹未尽,补全了后面的话:“若是有幸能寻到了他的魂儿,看看能否将他请来官府。”
他问:“请来官府作什么?”
“自然是与我再续阴缘,做一对恩爱鬼鸳鸯。”
“……”
我这算帮忙强抢民男……民鬼吗?
送怨君咂巴咂巴嘴,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味。
不过天生好心肠的他还是去了云外坡。
九霄城在百年前是修仙胜地,如今是大焉有名的侠义之城。江湖恩怨催命数,横死者若身后无祖坟可归,便被运往城郊的坟茔“云外坡”。
送怨君在这里遇到了不少侠客冤魂,但转了好几遭,始终不见那身穿状元红袍的少年郎。
此行无果,眼见着天色愈发昏沉,送怨君打算给沈昭祭花交差。
但又一想,寻坟头可比寻魂魄难多了,他总不能一个个开棺验尸吧?
正盘算着,椿儿付的纸钱值不值得他费这大力气时,忽然听到有人的声音传来:“三爷快来,这棺估摸着就是沈昭的!”
送怨君心道,果然行内事还得叫内行人来做,他运气真不赖,竟遇上了同样在找沈昭的“黄泉客”。
黄泉客祖上是捉妖的,如今没了妖物也没了生路,便开始自己作妖。他们除却盗掘古墓、盗宝夺财,更兼做些皮肉营生,下九流的勾当做尽了,大有要将祖师爷的门楣糟践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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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的架势。
送怨君跟着他们一路飘行,看见前方有具棺椁被掘了出来,只是没人敢动,都在一旁等着三爷定夺。
被称为三爷的领头老汉快走几步,恨不得趴在棺上看:“檀香乌木,鎏金云纹,四角嵌玉……开!就算不是沈昭的,里面也肯定有些值钱东西。”
有人提醒:“三爷,上面刻着字儿呢。”
送怨君跟着三爷一起俯身去看,棺上确实刻着四个小字:谁开谁死!
三爷转身勾勾手:“叫厌胜来开。”
一个大汉应声上前,卸下身后的背篓,篓刚落地,便从中爬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个小孩!
在这深秋寒夜里,小孩却穿着件勉强蔽体的单薄烂衫,脚上则趿拉着一双破草鞋,漏出半截冻得发青的脚趾。
他面上污脏斑驳,原本的眉目瞧不真切,估摸着身量去看,大概有个七八岁光景。
送怨君了然,拿不识字的人来做这忌讳之事,既无须担心触怒亡者,也不会因此沾染因果,小孩身弱,甚至能当作吸附邪祟的引子。
许是做过很多次了,三爷不用说什么,小孩就已经手脚并用爬到棺椁前,众大汉却皆仓皇后撤丈余,生怕有什么脏东西蹦出来。
送怨君打量去看,这周围没有冤鬼,想来棺中人是寿终正寝,并非沈昭。
但他作为鬼中豪杰,哪能眼睁睁看着恶人掘坟掠财?若传出去,他生意还做不做了?
只见那小孩毫无避讳地伸手欲抬起棺材盖,送怨君见状连忙跳上去,来了一式“鬼压棺”。
不出意外地,小孩使出吃奶的劲儿,枯瘦的身子骨要戳破皮相似的支棱着,棺材盖却纹丝不动。
三爷见小孩许久未能有动作,问:“怎么了?”
小孩默然片刻,才旋身说道:“没怎么,就是有些重,我再试试。”
三爷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送怨君躺在棺材盖上摇头叹息:“你这小孩忒不知好歹,本君好心救你,你还非上赶着做这送命差事。”
小孩继续抬盖。
他得意地哼哼两声:“无用功,无用功,有本君坐镇此棺,八个状汉来了也掀不开!”
小孩换了个姿势抬盖。
“小小年纪不读书,反而跟着这群亡命徒过活,长大就知道后悔了!你看你才多大,身上的红光便如此暗淡,真是不吉之兆……”
送怨君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闭嘴”。
他噌得起身,只见那小孩不知何时停下了抬盖的动作,而是直勾勾盯着自己。
送怨君猝然脊背发凉,不敢置信:“你在跟谁说话……跟我?你能看得见我?怎么可能……”
小孩像是不胜其扰,眉头微皱,齿缝里轻轻流出几个字:“闭嘴,然后滚下去。”
4. 秋坟鬼(三)
送怨君干了许久吓唬人的差事,还是头一遭被人给吓到。
他颤抖着嘴唇:“你、你、你……”
“你什么你?从哪儿来死哪儿去,”小孩冷冷斜他一眼,“结巴鬼。”
送怨君心神一凛,他不仅被看到了,还被骂了!
相传有些孩童灵性未泯,可观鬼神,但眼前这小孩并不像是阴眼童子命,反观他身上红光淡,阴气重,估摸着是干多了这损阳寿阴德的活儿,这才能冲破仙者设的界限,看到他这夹缝中的孤魂野鬼。
“小孩,你不害怕?”他没恼,反而觉得这事新鲜极了,“我可是鬼!”
小孩不仅不害怕,还扎了个马步,铁了心要掀开这棺材:“烂命一条,要杀就杀,不杀就滚。”
这话直戳送怨君的心窝子,他还真没杀人的能耐。
这时三爷在背后等不及了,叫道:“厌胜,你嘀咕什么呢?”
“回三爷,我跟鬼爷爷打秋风呢,让他行行好,别压着棺材盖。”
这话要是别人说,三爷肯定是不信的,但厌胜专干的这脏活儿,撞见邪祟倒也不让人意外。
他忙问:“你当真看见鬼了?是沈昭吗?”
“我不认得沈小郎君长什么样子,不过眼前这个鬼嘛……”厌胜的眼睛上下一扫,倒真像在打量什么,“青面獠牙,眼珠鼓凸,血红舌头伸出来半尺,像是个长舌鬼呢。”
三爷听这话反而松了口气:“不是沈昭就好,抓点紧,马上就天明了。”
这帮子黄泉客,怕好人魂魄,倒是不怕恶鬼!
软的不吃,那就来硬的。
送怨君冷哼一声,抬手弹出几抹白光,顷刻间,黄泉客手中的长明灯尽灭。
坟地猝然一黑,仅剩头顶寒月倾泻着冷冷的蓝光,几条汉子登是骇然惊叫起来。
“长明灯怎么可能灭?”
“三、三爷,怕不是真闹了鬼……”
“放屁!鬼怪早就不能入人间了!”
“可俺听老人们说,有些冤死鬼进不得往生道,会在尸身旁飘荡……”
送怨君低眼,见厌胜终于止住开棺的动作,顺势回头喊:“三爷,是那鬼吹的灯。”
“他奶奶的,”三爷低声咒骂,瞳仁在黄浊的眼珠里搅了两圈,“哪来的浑鬼,坏老子好事儿!”
身旁大汉俯在三爷耳边,规劝道:“三爷,今日兄弟们没带驱鬼避邪的行头,不如我们改日再来好好探寻一番?”
“大哥说的是,我见这棺也不见得是沈昭的,既然有恶鬼护着,咱们还是算了吧?”
三爷又上前对着棺材审视再三,思忖半天后,总算是恨恨地松了口:“明日带好祖师爷的物件,再回来一趟罢!掘地三尺也得把沈昭的棺给我找到!”
“得嘞!”
他们终于准备打道回府,送怨君如愿以偿,朝他们挥手告别。
谁成想,走之前三爷朝一个大汉耳语了几句,大汉得令,拎起那名叫厌胜的小孩,在他脚上铐上铁链,且将其拴到旁边柳树上了。
厌胜撞鬼时就波澜不惊,如今被孤零零留在这坟地里,依然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样。
反倒是目睹全程的送怨君一愣:“他们就这么把你丢下了?”
在等一行人消失在远方后,厌胜才回答:“怕我把阴气带回去。”
“这荒郊野岭、黑灯瞎火的,你不怕?”
“人比鬼可怕多了,我乐意被扔在这儿。”
厌胜一边说着,一边舒舒服服靠着柳树,从怀中掏出几页残纸,借着熹微的月光读起来。
送怨君原以为他看的是什么连环画本,凑近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竟是一页古书!
厌胜却读得津津有味。
他惊愕:“你难不成认得棺上的字?”
“不就是‘谁开谁死’……难道不开棺我就活得成?”厌胜嗤笑一声,“再说了,贪图棺中珍宝的又不是我,若棺主人要化鬼来杀我,我定要狠狠啐他两口——眼盲心瞎,活该死后还被掘尸。”
“不怕人咒,若遭天谴呢?”
“老天若也无眼,那这世道算是完了,死了倒解脱。”
送怨君不由得大笑起来,半晌都没能止住:“你这小孩一肚子歪理,倒是挺合我的胃口!”
厌胜没说话,不过嫌他吵似的,头歪向一边,继续读他那两页纸。
送怨君无忧无虑,命数却一眼望不到的头,正愁往后日子该怎么熬呢,如今却遇上了这有趣的小盗墓贼。
他趴在枝头朝下喊:“等哪天你真死了,来我麾下做小鬼头吧。”
“我呸,晦气!”厌胜翻了个白眼,默了片刻,又问,“你很厉害?”
“当然!众鬼见了我,可都要尊称一声‘鬼神君’的。”送怨君简直不知谦虚为何物,“若不厉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厌胜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但又说:“可你就是一团的白色萤光,聚成了个模糊人形罢了,不像传说里的鬼怪那么可怕。”
在厌胜说他“青面獠牙”的时候,就猜到他估计看不见自己的真容,但送怨君听完这番话简直大失所望:怪不得这孩子毫无畏惧之色,原来在人眼中,自己跟流萤大差不差!
厌胜斟酌着用词:“你看着很……”
“很什么?”
“人畜无害。”
“……”
他嘴硬道:“是你太弱了,才看不见本君凶恶的样貌。”
“嘁。”厌胜齿缝里挤出一声不屑。
此后厌胜一直被拴在这儿,偶尔有人来给送些吃食。
黄泉客隔三差五就会来找沈昭的棺椁,可惜老祖宗的器物传到如今已是一堆破铜烂铁,伤不到送怨君分毫,反倒是自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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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都被吓得不轻。
厌胜跟三爷说得告慰此地的冤魂才行,要来了一筐黄纸,可元宝叠了烧,烧了再叠,这鬼爷爷却仍拦着黄泉客掘坟。
日子久了,三爷终于觉出不对——元宝烧得越多,那鬼岂不是被豢养得更强?
这邪门小孩怕不是存心诓他!
厌胜确实跟送怨君串通好了,但哪能认?
他一改平日少年老成的样子,谄媚地抱着三爷的大腿表忠心,但仍免不了一阵毒打。
老天似乎是看不过去了,竟泼了大雨下来,黄泉客们被浇了个精透,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
厌胜那扬着的嘴角终于能耷拉下来。
他孤零零躺在坟地中,眨巴着眼睛,雨跟血一起滑过脸颊,在沤进黄土前斜流,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隐约看到一团白光出现在眼前。
只听送怨君说:“我虽能触碰凡物,但不能干预人事,没办法放你走,抱歉。”
厌胜没怪他:“他们还要用我开棺呢,不会真打死我的。”
送怨君蹲着看他,这孩子平日里脏兮兮的,但如今被水这么一冲刷,总算能看清样貌。
他发现厌胜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不似春水漾波、玉盘悬空,倒像是刀刃出鞘时,乍现的那抹银亮的寒光。
厌胜平日里冷言冷语,完全没有小孩子那股絮絮叨叨的劲儿,今天却忽然打开了话匣子,说,当初黄泉客要把他卖进秦楼楚馆,他拼了命地求,才求来了开棺的好活计。
“既然是好活计,为什么还要与我做交易?”
“江湖上悬赏万两黄金,想要沈昭的尸骨。”厌胜说,“三爷想赚这钱,但我不想开沈昭的棺。”
“找他的尸骨?”
“嗯,有人想‘复活’沈昭。”
百年前人怕妖、怕鬼,仙者这才劈开四界,哪成想百年后,人却又琢磨起了鬼魂复生之术。
送怨君想,仙者要知道这事儿,准要吐出一口老血。
“沈昭以死换得科举改制,从此庶族人人可读书,人人可做官,”厌胜回忆起来,“我爹也是读书人,在此事后,得以重新踏入学堂。”
沈小郎君的名讳蜚声于世,身旁又常有椿儿来朝夕称颂,这段“英年才俊杀身成仁”的传奇故事,送怨君听了不下百遍。
如此人物,也难怪如今仍被世人牵肠挂肚,竟然引出这荒唐戏码来。
送怨君怜惜道:“这沈小郎君的确是个大好人,如此开棺惹人安宁,确实不……”
“好人?哈哈哈!”
厌胜笑得屈身捧腹,过了半晌才缓过来,揩去眼角的笑泪,脸上尽是戏谑:“也不知道爹拿着卖儿卖女的钱去赶考,可否如沈昭那样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送怨君愣住了。
厌胜冷笑道:“我沦落至此,沈昭他凭什么能复生?”
5. 秋坟鬼(四)
送怨君连续几日在云外坡“闹鬼”,本意是想吓退黄泉客,哪成想无心插柳,坐实了沈小郎君被抛尸于此、冤魂显灵的传说,引得周边百姓前来凭吊,满坡哀嚎,口呼“青天”。
曾经的修仙、驭鬼、降妖之宗门,如今化作江湖四大派、八小门,听闻这事后也纷纷奔赴云外坡,争着施展祖宗传下来的武功秘法。
一招一式倒是煞有介事,但比划了半天,连个沈昭的影子都没唤出来。
送怨君躺在树上拍手叫好,权当杂耍看。
今人虽不及先祖得天地造化、仙人指点,但欲证侠道者,必要生就道根仙骨才行——五大经脉浑然天成,方才能容纳灵气运转周天,引动吐故纳新,化气为力。
各派择徒之际,常以镇派仙器验其经脉资质,送怨君却自诩较那些破法宝更胜一筹,只消一眼,便能辨明谁是天生灵脉,谁是肉骨凡胎。
在他眼中,俗子周身萦绕赤光,侠者的五脉则流淌着幽淡的蓝,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灵气了。
低眼扫过厌胜,他安慰说:“小孩,你虽然毫无根骨,但比那些大侠厉害多了。白日能见鬼?这可是他们祖宗才能做到的事,你少走了二百年弯路。”
厌胜翻了个白眼,并不引以为豪。
近来的云外坡常至后半夜才能消停,不过这天蹊跷,形形色色的人散尽,却仍有一个美妇人在此徘徊,身后还背着个半大的孩子。
送怨君起初以为遇见了鬼魅,因那女子肌肤白胜雪,唇却如绯樱;但细看发现她眼波潋滟,媚意横生,又疑心是什么山精女妖;直到见她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的虔诚模样,这才确信这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嘴中反复念叨着:“昭儿、昭儿、昭儿……”
送怨君啧啧惋惜:“孤儿寡母的,难道是沈昭欠下的风流债?”
美妇人虽一身素淡装扮,脚上踏着一双上好的云锦履。缂丝白裙上有银线绣成的花鸟暗纹,手中灯笼则是锦缎质地,可见绝非寻常农妇。
怪的是,分明身着华裳,她发髻上的步摇却劣质得很,每走一步,花哨的杂色碎琉璃跟着丁零当啷响起来。
送怨君还想细细再打量,却兀得一滞——他同美妇人背上的男孩对上了眼!
背上的男孩像这妇人,也有一双漂亮眼睛,但流萤般的送怨君映入眸中,却没有半点波光漾开,宛若死水投石。
他是瞎子?
又大不对。
男孩安静得过分,手耷拉在妇人肩头,宛若一尊人形泥塑。
他身上虽有红光,但没有半分生机可言,魂魄似乎早已杳然离去了,徒留这一副空壳在。
躲在柳树后的厌胜倒是心明眼亮:“她在给那孩子叫魂儿。”
“叫魂?”
厌胜掉起书袋来:“夜半无月,挑灯持符,九步三叩,唤回游魂。”
他爱看书,但看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三道九流,因此学得人小鬼大。
“这法子有用?”
“百年前可能还有用,如今不过是江湖骗子揽金银的由头罢了。”
送怨君了然:“原来这孩子和沈昭同名。”
厌胜戏谑道:“也可能想招沈昭的魂魄入身,白得一状元孩子。”
送怨君抬头望了眼天,估摸着黄泉客马上就要赶来掘坟了,他们要是看见这孤零零的美娇娘,说不准会干出什么恶事来。
他一介翩翩公子鬼,自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抬手熄灭了妇人手中的灯笼。
厌胜鄙夷道:“你就只会这招?”
送怨君说:“本君向来怜香惜玉。”
厌胜嗤笑一声:“少显眼,小心孩子和沈昭的魂儿都抓不到,最后把你抓了。”
月黑风高,有鬼吹灯,哪料并未吓走美妇人,反而让她看到了希望,急切地喊起来:“昭儿!是昭儿吗!”
“为母则刚”诚不欺我。
送怨君无奈只能动真格,可无论是摧花还是撼树,美妇人始终执拗不肯离去,只当这是老天对她的考验。
最后还是厌胜出面:“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快离开。”
“你是人还是鬼?”美妇人看向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孩,眼睛一亮,呢喃道,“我的昭儿和你一般大,若也能像你这般说话、走路就好了……”
厌胜并没有回答,而是说:“黄泉客马上就要来了,你若不想被卖进怜楼,就赶紧滚。”
怜楼名妓,艳倾天下,美妇人不可能不知道。
但她毫无退缩之意,急切开口:“‘大仙’说我的昭儿就在这里,我再试……”
厌胜打断她:“你想当头牌我不拦着,但你孩子无知无觉的,如果进了怜楼,保不齐……”
腌臢事虽未说出口,但美妇人反应过来,顷刻间脸色煞白。
“听明白了就离开,别再来这里。”
此后过去数月,美妇人果真再也没有来过。
沈昭尸身的悬赏金一日高过一日,来掘尸的人也一日多过一日,有人煽风,有人点火,各蹊跷传闻愈演愈烈,终于惊动了远在帝城的靖帝。
帝怒,将沈昭的姓名从朝册中除去,公然祭拜者、以鬼神惑众乱心者、行巫蛊邪术者,均罚徙流放。
椿儿听到这消息后愤慨不已:“狗皇帝!朝堂群臣面前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一个,对着我死去的夫君倒是硬气极了!”
有鬼附和:“付靖登基这五六年,唯一的功绩便是科举改制,还是沈昭以死殉道才得以推行……”
“他付靖做的荒唐事也不止一件了!大焉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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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得出结论:幸亏他们死的早,不用受这窝囊气。
而活人受气只能憋着,禁令下达后,民间只能噤声,仿佛从未有沈昭这人存在。
这场“死而复生”闹剧似乎也戛然而止了。
如今算来,黄泉客已经在九霄停留了大半年,不过被送怨君搅得只出不进,只得启程去做别的买卖。
在他们临行前一晚,送怨君又去了云外坡。
在不想复活沈昭的这件事上,厌胜这小盗墓贼竟与千里之外的天子达成了共识,如今总算露出一抹笑脸来:“付靖是我见过最好的皇帝。”
送怨君道:“这话对我说就罢了,别说往外说,小心被人打死。”
厌胜心情好极了,哼着小曲儿,说要拿木头雕个像,给送怨君供奉点香火。
他问:“你长什么样子?”
镜中映不出魂魄,送怨君又是个没记忆的,自然不知道。
“鬼娘子们都说我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他想了想,改口道,“算了,你觉得我长什么样,就雕成什么样子罢。”
厌胜问:“万一我雕错了模样,香火供给别的鬼了怎么办?”
送怨君说:“你若有心,老天自然有眼。”
最后厌胜雕出来个嘴歪眼斜的丑东西。
倒不是他故意的,只是从未学过雕木之术,动起手来才知其中艰难,只能歪歪扭扭,将错就错了。
见送怨君一言不发,厌胜狡辩道:“心诚则灵。”
木雕前插上一柱香,袅袅青烟蜿蜒而上,送怨君的火气总算消了下去。
他问:“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去云梦洲,三爷要找犀角,据说那玩意儿能见鬼,值钱的很。”
“云梦洲是个好地方,捱过寒冬就可以赏到春花了,红艳艳的,美得很。”
“你去过?”
“生前应该是去过吧,可惜记不清了。”
厌胜忽然问:“你到底是谁?”
“生前事不知,死后,众鬼都叫我送怨君,叫‘鬼神君’也是有的。”
“偌大个云外坡,就你一只厉鬼,或许你就是那神通广大的沈昭沈小郎君。”
送怨君摇头:“我不是。”
“这么笃定?”
“肉身虽死,总不至于性情大变吧?我与沈昭可太不一样了。人家满心都是家国大义,我嘛,萍身浪迹,觉得自己开心才是天下一等要事。”他又说,“你快些死,死了就知道我是谁,长什么样子了。”
“呸呸呸,少咒我!”
“你若暂时死不了,那就等着我投胎转世吧。”
“你还能再当人?”
“也许呢。”
……
此后,送怨君再没有见过厌胜了。
6. 秋坟鬼(五)
转眼春天快要来了,可寒意料峭,风声依旧如利刃割帛,听得送怨君遍体生寒,许久没有出门溜达。
他窝在官府的房梁上想躲清静,哪料官差们也不想挨冻,于堂中围炉而坐,听炭火噼啪着,闲聊近日的见闻。
话说,有个名叫权无心的奚山派弟子走火入魔,被逐出师门,不料这人竟顺手盗走了已故师兄的头颅,当真是应了这名字,无心!
江湖人围剿而来,他无路可逃,纵身跳下沧浪涯。
又话说,黄泉客前去云梦洲屠戮通天犀,不料偶遇江湖第一大侠赵停云,这位年轻剑客为民除害,一剑封喉二十二贼人。
可惜有零星几个侥幸逃过,但也不敢再出世,同样跳下沧浪涯。
有道是祸害遗千年,沧浪崖底竟有一处深邃洞穴,聚于此处的两路鼠辈狭路相逢,沆瀣一气,竟自立门派“黄泉窟”,不拘出身,不树规矩,以恶行作投名状,广纳天下败类恶徒。
邪功大成的权无心被尊为窟主,门下人则沿用旧名,自称黄泉客。
官差笑道,黄泉贼寇摇身一变成为了魔教邪徒,身价水涨船高,总算用不着咱们出手剿灭了……
送怨君听了很久,听完后又沉默了很久。
众鬼都想入轮回道,他不想,他无仇怨,无忧虑,觉得这日子虽然无聊,但也算惬意舒坦。
但哪料就算是鬼,在这人世待得久了,总会有牵挂。
如果他转生为人了,此时至少能凑上前问一嘴:谁知道那个叫厌胜的孩子怎么样了?
鬼大人不知何时来到了送怨君身边,说,那孩子或许死得不冤,开开心心投胎去了。
送怨君想了想,的确,还是没消息更好。
没准是了无遗憾地死了,没准还活着,只是跟着躲去了沧浪崖,凭他那早慧的劲儿,甚至还可能成为了什么魔教小少主。
他只是有点可惜,终究没能把这小鬼头收入麾下。
一晃两年过去。
这期间,送怨君将九霄城内的怨鬼都送了个遍,比靖帝还要励精图治。
吃尽纸钱香火,他的鬼术愈发厉害,原本只能吹灯剪芯,辣手摧花,现在却能摆布世间尽数死物。
但修习鬼术倒不是想干一番大事,纯粹是为了有力气行万里路——在九霄待了许久,怨魂送尽,景色看厌,他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他打算趁着春色将至,一路赏景,一路送怨行善,览遍天地大观。
这第一程预备去云梦洲赏花,赏玩尽兴后再去怜楼里听听曲儿,看看人比花娇的美妓。
椿儿听后艳羡极了,但嘴硬说:“哼,不就是怜楼名妓嘛,我们九霄也有。”
“怜楼在九霄开分店了?”
椿儿摇头,拉送怨君到窗边,指着远处山壁上的巨佛石雕:“怜楼最美的娘子在哪儿呢。”
送怨君望去,欲言又止:“你虽为鬼,也该存些敬畏之心——竟敢肖想了无大师?”
“什么呀,我说的是住在丹阳寺的婉妃!”
婉妃曾经是怜楼最负艳名的乐妓,靖帝纳其为妃,欲接她进宫,不出意外地遭到群臣反对,他只好在丹阳寺“金屋藏娇”,时不时打着礼佛的名义来与美人幽会。
大焉的皇长子就这么在了无大师眼皮子底下出生了。
龌龊,龌龊至极!
送怨君连连摆手:“这美色我可无福消受,前脚刚踏进丹阳寺,后脚准得被超度。”
“不用进寺,婉妃今日会出来的。”
“怎么讲?”
椿儿整日听官差们侃大山,鹦鹉学舌道:“付靖登基这么多年,后宫佳丽们皆无所出,婉妃的孩子不仅是长子,还是独苗,一直养在寺里算怎么回事?那些老顽固只能准她入宫喽。”
“啧啧,想不到付靖还是个痴情种。”
“狗皇帝色欲熏心罢了!这婉妃之前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呢,”椿儿眼睛忽然一亮,“巧了,天下第二的美人今日也在九霄。”
“天下第二?”
“你没听说过?万逸门的江行月不仅才貌双全,武功也是数一数二的,”椿儿说,“权无心给江行月下了战书,相约今天比武,也不知比完了没。”
送怨君听到这名字,眉头一皱:“权无心……就是那劳什子黄泉窟主?”
椿儿忙点头:“说起来,江行月可是赵停云的师妹呢,和黄泉窟也算有些新仇旧怨在,权无心保不齐是假借比武之名,来为那帮子孽畜报仇的。”
她说的是两年前云梦洲的那场往事。
送怨君与黄泉客打过交道,一叶知秋,深谙他们的新主人权无心是什么货色。
不过他对赵停云同样没有半分好感,毕竟厌胜可能死在他剑下。
正考虑着要不要去看这“狗咬狗”的比试,却忽然想起权无心邪功大成——谁知道这邪功究竟有多邪?难不成能遇人杀人、遇鬼杀鬼?
送怨君惜命,好不容易攒了如今这许多香火,可不能“香消玉殒”了,当机立断去凑婉妃回宫的热闹。
他美其名曰:放着第一美人不看,何故要去看第二?
他说走就走。
虽不能日行千里,但鬼影一晃,行如疾风,转瞬已站在距离丹阳寺不远的小道上,耳边却仍回荡着椿儿的声音:
“你看美人看得仔细点,看看她敷的什么粉,贴的什么花钿——”
抬眼望去,了无大师的石佛像嵌立于山壁之间,其脚下云雾缭绕,隐约露出丹阳寺的一角反宇飞檐。
送怨君沿道上行,临至寺庙门口时,看见了一顶华美的大轿横陈于此。车身雕梁画栋,窗牖以丝绸绮罗作帘幕,珠宝璎珞更是不要钱似的挂满轿身。
可环顾周围却没有守轿之人,不仅车夫,连平日里来往的大小和尚也一并不见踪影。
送怨君想,这不像轿子,倒像是金子做的捕兽笼,专夹窃鼠。
幸好钱财于送怨君无用,他是专程来看美人的。
他走近,正要一探婉妃是否坐于轿中,却忽闻其中传来小孩熟睡的细微鼾声。
恰巧好风来助力,将吹开车帘一小条缝,送怨君歪头望去,果真见着有个美娇娘端坐在车内。
美娇娘乌发如云,发间点金缀翠,身着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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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金线长裙,三分矜贵,七分妩媚。可惜她以薄纱覆面,隐约能看见肤白,眼媚,细描了一对翠眉。
送怨君瞧着婉妃有些眼熟,细看,发现她袖中正攥着一根杂色碎琉璃步摇。
巧了,几年前在云外坡叫魂的美妇人,头上插的也是这种俗物。
婉妃此时正无声落泪,不知在对谁倾诉:“我那时忽闻噩耗,这才早产,害得昭儿天生无魂,只剩这肉身躯壳……”
听闻这话,送怨君惊愕不已——那日的美妇人竟然是婉妃!
患了离魂症的孩子,难不成正是靖帝的皇长子?
这离奇事大抵是被宫中捂得严实,纵使是神通广大如送怨君也从未听说过。不过捂着也正常,付靖本就不得人心,皇长子无魂无魄的消息要是被天下知晓,保不齐就要家国动荡了。
轿中又有一低哑女声传来,可惜车帘挡着,看不见人的模样:“我能帮你儿续命,让他与常人无异,平安长大。”
“可我找了无数术士,试了无数法子,都……”
“凡人自然做不到,但我能!”女声打断她后,又微弱下去,“我会让他能跑能跳、能说能笑……”
轿中陷入寂静。
半晌后,婉妃终于开口:“如何续命?”
“人有五脉,若能牵脉系魂,便能引灵入命,使游魂重回肉身。”
“我从未听过说过这法子。”
“世间只有我能做到,我不言,自然无人知晓。”
送怨君低叹一声,既觉得婉妃属实糊涂,总是轻信这些江湖术士的鬼话。同时又心生怜惜,为人父母,病急乱投医也是无奈。
果然,婉妃还是决定一试:“你想要什么?金银、珍宝、还是封官加爵?”
“我不要报酬,我要同你做个交换。”那女人说,“我帮了你,你也要帮我。”
“帮你做什么?”
女人却并未明说,只是言道:“放心,于你而言,我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种嘴上说着无欲无求的,往往都是欲壑难填之辈。
送怨君已经笃定轿中的人是个骗子,但婉妃救儿心切,咬咬牙竟还是应下了:“只要你能让昭儿恢复如常,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女人气若游丝:“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开始‘牵魂’。”
话毕,轿子内再度沉寂。
透过缝隙,送怨君看到轿内白光骤现,刺目冷冽,洒在婉妃的面纱上。
这是什么邪术?
仙人劈世了百年有余,送怨君在人间游荡这许久,见过的最邪门儿的玩意儿就是自己,还从未见凡人能使用仙家神通或妖魔伎俩。
他好奇得抓心挠肝,正准备偷偷掀开帘子窥看,刚靠近两步,却又顿住了。
耳畔骤起响起重重鬼啸,声如裂帛,直刺心神,似从幽冥涌来!
刹那之间,天地变,阴风起,寒意透魂!
低头,他看见车帘内伸出的一只手扼住了自己。
只听女声从轿内传来:“啊,抓到了。”
7. 仙人之死(一)
奚山顶上又打起来了。
宿鸟被刀剑相击之声惊飞,如墨般泼洒向天际,仿佛在刻意让出这方厮杀之地。
狂风骤起,竹叶摩挲如急雨过境,一道人影身形若飞燕掠空,直上九霄。又一人倏尔现身跃起,数道赤红的剑气紧咬其后,乘风踏竹,追随着前者而去。
他们于竹上缠斗不休,身形早已湮没于交织的剑光中,独留空中一网密不透风的杀阵。
若居奚山最高处的亭台中,一定能将这场打斗尽收眼底,可惜大多数观者只能屈居于山根儿的食铺,挤作一团,瞪着眼睛,看那竹林里上蹿下跳的俩黑点。
奚山之巅非常人可至,它不仅是大焉境内数一数二的仙山,更是江湖四大派之首——奚山派的山门所在。
每逢三秋,各门派的适龄弟子都会齐聚奚山,在山顶竹林上展开层层比试,并谓之“折竹会”。
折竹会名为切磋,实为较量,诸少年皆跃跃欲试,势要赢了其他门派的翘楚,做一回扬名天下的英雄儿郎。
这是奚山派乃至九霄城的一大盛事,不仅是江湖中人,连市井中的闲人散客也闻风而动,汇聚于奚山之下凑热闹。
奚山脚下的店面不少,反正抬头看人都是跳蚤,但大家都来屠二娘的猪脚店——因为这里有千里眼李目坐镇。
千里眼名不虚传,不仅看得远,看得清,说书更是一把好手。
此时他半个身子都快探出窗沿,仰着脖子,正慷慨激昂解说着战况:“哎呦,这夏红不一般呐,刚直击了对方左肩,又立刻来了个回马枪……”
环视猪脚店内,该嗑瓜子的嗑瓜子,该嗦猪脚的嗦猪脚,但无一例外地支棱着耳朵,不敢漏听李目半句话。
店主屠二娘出刀不比山顶二人慢,菜刀利落地劈向煮得软烂的猪蹄,齐齐整整地码在蒸腾的热饭上,最后泼下浓油赤酱的汤汁,顿时香气四溢。
她一甩臂膀,刀顷刻飞回架子上,另一只手掀起帘子,大喊:“小简,给邢大爷端过去!”
屠二娘嗓门固然大,但声音落入吵嚷的店内却激不起波澜,幸好她家的店小二常年受这魔音荼毒,狗耳朵一般灵敏,闻声立刻扔下抹布,小跑去厨房端饭。
端走前不忘撒上满满一把香菜,邢大爷他就好这一口。
李目仍在一惊一乍:“嚯!夏红使出了九玄剑法中的第五剑!好家伙,对方连连后退,招架不住了!要输了——”
山顶嗖得冒出一抹青烟,直奔云霄而去,随后在空中弥散开来。
李目一拍桌子:“今日试剑结束!夏红胜!”
食客们憋了大半局,终于能一舒己见:
“夏红不愧是奚山派大师姐,女中豪杰!”
“切,连个女的都打不过,丢人!对面哪门哪派?”
“也是奚山派的,好像是今年刚入山的小弟子。”
“刚入奚山,就能和夏红打得有来有回,不简单呐?”
“你们可别小瞧这人,知道他多大吗?约莫着也就十一二岁,我这眼力错不了!”李目抬眸扫过在场众人,信誓旦旦,“今日他败于夏红剑下,但等明日、等明年,且再看去吧!”
满堂哗然。
“他叫什么?”
“周肖一!”
店小二在人群中穿梭,半只手遮着碗沿儿,生怕周肖一的名字连带着众人的唾沫星子,一起飞入邢大爷的饭里。
邢大爷见店小二过来,立马指着他问李目:“周肖一,和他一样大?”
李目打量一番:“差不多,嘶,但比他高点、壮点。”
邢大爷闻言,立刻朝庖厨那边扬声道:“二娘,不如送小简去习武,没准过几年,折竹会赏酒也有他的一份儿!”
店小二并未在意,不料刚把猪脚饭放在桌上,就被邢大爷冷不防扣住了脉门,煞有介事地要探查一番。
“哎呦,这小子,能少给我打碎几个碗就谢天谢地了!”
屠二娘嘴上虽然埋怨,却还是从厨房里探出了头,佝偻着那水桶般的粗腰,殷勤喊道:“大爷怎么样,他真能成事儿?”
“嘶,这脉三沉九浮,似是有点天赋的,”邢大爷悠悠然啜饮一口酒,尽是故作深沉之色,“就是比我年轻时差些……但勤能补拙嘛。”
屠二娘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心里门儿清邢大爷探不出什么慧根来,要不怎么能学了十年武功,最后却跑去官府当衙役呢?
“我们家这小本营生,可没闲银子供他去闯什么江湖,”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将头折回庖厨,“大爷您还是别撺掇他了!”
这样的打趣,店小二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已经习以为常。
他一把挣脱邢大爷的手,抄起抹布便去擦拭起桌案来。
天下少年都有个大侠梦,不过店小二颇有自知之明——自从被屠二娘捡回来后,他的人生就与“跑堂”二字缔下不解之缘了。
屠二娘这寡妇店主向来抠门,从不肯多花半个铜板雇人,自己身兼数职,长此以往竟有了过劳肥的征兆,腰身一年比一年粗。
这自溪流中捞起的半大孩子,在她眼中无异于上天恩赐,白送了个店小二为她分忧。
她始终惦记着改嫁的事,为免误会,给孩子取姓为简,同捡。百姓多仰沈小郎君风骨,常以“昭”为儿女名字,屠二娘不愿费脑子,也给这孩子取名为昭。
不过后来迫于靖帝禁此字,遂改作别称,叫成“流光”。
咸菜就着稀饭,屠二娘把简流光拉扯长大,今年虚岁十二。
孩子瘦弱得像棵豆芽菜,好在常年打杂跑腿,不至于风一吹就倒。但真不是屠二娘黑心,而是简流光吃不了荤腥,干饭时只能猛扒拉烂菜叶子。
屠二娘评价道:“无福之人进了有福之门,白瞎了我满墙挂着的肉肘子。”
众人还在兴致勃勃聊着方才的对局,简流光听不进一个字,佯装擦拭桌上的污垢,眉头却抬着,余光却始终不离坐在门边那个男人。
这人猪脚饭早早吃完,但就是不见走。
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对折竹会毫无兴趣,却足足在店里呆了两炷香的功夫。
像是想吃霸王餐,于是静候时机,欲溜之大吉。
他一身江湖骗子打扮,草鞋蓝袍八字胡,形销骨立,面相清癯。脸上吊着一对细眼,身旁放着一杆布幡,上面书着四联狂草:
测字算命、姻缘配对、紫薇解盘、大师批运。
简流光想,若他给自己卜一卦,大概能得到“命犯天狗,难享饱暖”之类的批语。
这时店内几个食客拌起嘴来,声音越嚷越大,甚至站身来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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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对方衣领。
周遭人忙去劝架,而这男人跟着站起身来,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步往店外走。
果然!
他方迈出店门两步,忽觉衣角一紧,竟被人从后面死死拽住了。
简流光脸上挂着笑容:“客官吃的可还满意?小店概不赊账,您需付七文钱。”
“啊?啊!君某人竟忘了付账,真是惭愧,惭愧。”
男人迈不开步伐,只能回头,作恍然大悟状。
他伸手往自己的布兜子里摸去,钱还没掏出来,又慢腾腾地问:“小弟弟,你们这儿猪脚饭怎么七文?我在旁的店家吃的都四五文,可别是黑店吧。”
这人说话真是极难听。若是黑店,你这吃白食的别想活着走出这个门儿。
“平日是五文,但折竹会期间,我们店有‘千里眼’坐镇解说战况,因此价格上调至七文。”简流光耐着性子补充,“门口招牌上有写,客官没注意看吗?”
“呵呵,这个还真没注意。”男人的手依旧在兜里掏,“哎,但君某人天生听力残缺,可以算是半聋,那什么千里眼说的,我可一句都没听见……就给我算五文呗。”
简流光怀疑这人连五文都没有,于是伸手说:“行啊,付吧。”
那人支支吾吾:“呃,实不相瞒,君某人……”
话还没说完,只听简流光扯着嗓子朝屋内大喊:“掌柜的,有人想吃霸——王——唔!”
“嘘,小祖宗别叫!”
江湖骗子显然没想到简流光声音如此洪亮,快步上前,将他的嘴捂了个严严实实。
到底是个大人,简流光一时竟挣脱不开。
他瞥向店内,显然是没人注意到他的声音,便蚂蚱似的扑腾起来,希望能被看见——那什么千里眼,或者在城里当捕快的邢大爷,怎么这会儿都不顶用!
“哎呦,你、你别辱没袁某人名声,谁说我要吃白食了!”男人身上没二两肉,手臂跟麻绳一般粗细,颇为吃力地捆着简流光,“我把手放开,你可千万不准再叫唤了啊?”
“唔!唔唔!”简流光哼唧了两声,随后安分下来,但抬头望向这人时依旧执拗,眼睛里有团熠熠的光,活像头不服输的倔牛犊子。
这小子不像是会听话的主儿,但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男人犹豫片刻后,带着简流光往隐蔽处躲了躲,环顾四周无人,这才试探着轻抬起两根手指。
见他果真没发出动静,便怯怯地松开了掌心,不过又火速落到简流光肩头,压住,使他动弹不得。
简流光同样怕他逃跑,死死拽住这人的破衣衫,想着他若挣脱,必叫他春光乍泄、一泄千里。
他忙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随后抬眼朝这人说:“吃霸王餐不成,恼羞成怒,竟想拐卖孩童?按大焉律法,五年大牢起步!”
说着,还嫌弃地吐着舌头,呸了几声,又拐着胳膊肘给自己擦了擦嘴。
“你这小子细胳膊细腿的,既卖不了二两肉钱,又炸不出一斤排骨,谁会做这亏本买卖!你、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男人原要发作,话出口后却咂摸出滋味来,反倒乐不可支:“咿,这谚语颇贴切。你这黄口小儿,毛都没长全呢,就敢妄加揣测我堂堂九重天阁主君子方,可不就是古人所云嘛!”
8. 仙人之死(二)
“什么小人之蘑菇、菌子的,净说些怪话,我看你吃菌子吃得头脑发昏了。”简流光不明所以,便只捡了话里认识的几个词来琢磨,“九重天那神仙地方,也长菌子?”
九重天居于大焉之巅,女娲后人蛰居于此,一心问道天命。
女娲后人有观星象、断吉凶的本领,历代阁主更是开了“天眼”,能破虚妄、悟天道、观自在,达到“言之必预”的境界,因此被常称为“仙人口目”。
百余年前,九重天阁主的一笺诗谶直达天子手中,预见黎民倒悬之苦,遂启圣聪。天子悚然惊觉,察觉祸事端倪,使得社稷转危为安。
此事之后,天子赐雅称“君子”于九重天,此后阁内弟子均以此冠其名。
虽然简流光不知道这些事,但九重天长“君子”这话却也歪打正着了。
“你上过私塾没得?”自称君子方的男人气得胡子横飞,“何谓君子?君子行之方正,不忧不惧,处世以诚……”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简流光拿手捂着耳朵,反问,“你读的书多,怎么不懂‘吃饭给钱,天经地义’的道理?”
“……”
又提起这茬,男人指着自己道:“我可是君子方,堂堂九重天阁主,怎会吃白吃你的!”
这会儿简流光听明白了,他在这儿假装大人物,虚张声势呢。
“敢冒充仙人口目,真是好不要脸,”简流光鄙夷地朝君子方伸出手,“闭嘴,掏钱,滚蛋。你要再扯东扯西的,我真要去叫我们掌柜的了——屠二娘你见过吗?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悍妇。”
君子方在店内小坐时,见过这女人剁肉。两把刀在手中旋转,案板上肉汁横飞,活像话本中的那幕“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别冲动!我再翻翻……”他顷刻间吓得冷汗直冒,再次把手伸进破布兜里,东摸摸西摸摸,眼睛跟着滴溜溜地转,“嘿,找到了!”
在简流光的注视下,君子方掏出了三个骰子。
君子方说:“你我今日也是有缘,我给你算一卦,以此抵消这七文饭钱,怎么样?”
“掌柜——唔!”
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嘴巴又被君子方捂住了。
君子方的食指狠狠压在嘴边,从齿间挤出一声急促的“嘘”,眉头紧锁:“你这小子好不识货,这可是九重天的灵骰,有人花好几锭金子都换不来一掷!”
“唔唔!”
君子方见他始终摇头不允,咬咬牙,终于狠下心来:“好吧,我可以破例,以‘天眼’窥伺你毕生机缘!这天眼之卦可是连皇帝小儿都求不来的,你赚翻了。”
他手指略有松动,简流光顺势呲牙咬了他一口,这才换回说话的机会:“我呸,算命这营生最有赚头了,你却瘦成这副鬼样子,饭都吃不起,可见水平有多次!”
“你这是以貌取人!”
君子方见和他说不通,强拉着他走近猪脚店,猫着腰往里瞅,一副势要证明自己的架势:“哼,而我恰巧有以貌观命的本领。”
他骷髅似的枯手指向店内,正是下游村落里的种菜的农户:“看这个人,八字官杀溷杂,官场运和人都不好,适合一辈子插秧喂猪。”
指尖换了个方位,是衙门的邢大爷:“红艳煞,多风流,只见新妇笑,不见糟糠哭!真乃克妻命也。”
邢大爷的正妻缠绵病榻,无力去管相公外面的那些风流债,这是整个九霄城都知道的事。
简流光仍将信将疑,不过君子方这次指到了屠二娘:“此女子情感不顺,啧啧,云遮月隐情难明,夫哭妇而妇哭夫,难呐!”
虽然拽文弄墨的,大有故弄玄虚之疑,倒是都说准了。
“怎么样,服不服?”君子方得意洋洋,“我若想看,你的财运、姻缘、流年大限尽在眼前。”
简流光眉峰一挑,俨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只见君子方一脸严肃,不疾不徐地开口:“观汝天庭贯月,龙睛凤颈,似有天日之表。然而胎元冲年,父母不全……”
“说人话。”
“汝本应立于九重宫阙之上,如今却龙困浅滩,遁迹草莽。”
“你……”简流光一惊,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窥伺,这才声若蚊蚋地说道:
“实不相瞒……我其实是大焉的皇、长、子。”
话说人间与鬼界的夹缝中,有只鬼名叫送怨君。
这送怨君不似寻常鬼,能自如游走人间,却在看热闹时被江湖骗子一把抓住,竟给塞进了大焉皇长子的躯壳。
送怨君当人时死得不明所以,没想到成了鬼,复活得同样稀里糊涂。
省却了轮回道这一遭,猝不及防拥有人形,但纵使他已经入主识海,皇长子却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送怨君这片混沌中遨游了许久,久到那郁结的心绪都消散了,开始畅想皇长子生活: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宠妃,大焉就我一根独苗,真真儿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啧,还不赖!
当他终于能自如操控这具身体,灵台复明之时,眼前景象却如一盆冷水浇下——
他躺在一床破絮被褥之中,抬眼是漏着天光的残破屋顶,遍结蛛网的房梁,四周墙皮斑驳掉渣,屋内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一问才知道,他不知何缘故被扔进了奚山脚下的溪流中,猪脚店的店主屠二娘路过救起,将他养了许久,这才熬来神智清明。
送怨君将事情串联,终于回过味来:
那江湖骗子口口声声说着能“牵魂”,实际却抓了他这只过路鬼来滥竽充数,又怕妖术被识破,编造借口拐走了皇长子,将他丢去自生自灭!
虽然被屠二娘救下,但这肥婆娘也不是好心白养着他,见他醒了便挟恩图报,硬叫堂堂皇长子在猪脚店做起了店小二。
他不过稚子年纪,又距帝城关山难越,当真呼天不应,求地无门,只好暂作隐忍,等长大后再寻回身份。
屈指算来,他在这猪脚店跑堂已整整两年有余。
皇嗣身份牵涉朝局,他不敢透露半分,假托失忆来掩人耳目,没想到却被这自称“仙人口目”的肌瘦汉子道破天机。
若换作旁人,一定觉得这是店小二的孩童妄语,君子方却一脸关切:“您竟然是那位失踪多年的皇长子殿下?失敬,失敬!”
他如此爽快,反而使简流光诧异了:“你真相信我说的话?”
君子方摇头:“我不是信你,我是信我自己的眼睛——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帝城皇宫中的景象。”
简流光上下打量他一番,心道,难道他真是九重天的人?
“这下你信我了吧!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全部都可以告诉你,比如,如何寻回你自己的身份。”
君子方弯腰靠近他,抬起手指扒拉着自己的下眼睑,露出圆溜溜的眸子:“以天眼之卦抵消饭钱,这生意你做还是不做,小老板?”
简流光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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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然避开视线。
他忽然想起志怪书籍里记载的邪祟,大抵就是这样诱惑着书生或闺秀,让他们献出自己的精气元魂云云。
他确实信了这眼前人有些本事,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总觉得抵消饭钱是假,另有所图是真。
简流光果断摇头,说:“我才不算这卦,人活一世,什么都知道了该多没意思。”
此言一出,君子方仰天大笑。
他的声音极大,极尖,让简流光毛骨悚然,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化身厉鬼朝自己扑来。
这笑声甚至引起了猪脚店内人的注意。
李矛推开窗棂,探出头来:“喂!你什么人?”
君子方充耳不闻,眼睛直勾勾盯着简流光,竟一时叫人动弹不得。
“前几日我在梦中遇大泽仙,他命我来此地寻人,并以天眼窥之。”君子方顿了顿,“人知道的、看到的太多,确实会丧失平生趣味。”
他话中有话,像是在自嘲。
“但这不是你能拒绝的事,也不是我能拒绝的事。关乎大焉朝堂、江湖此后的十余年光景,君某人不能不看。”
李矛能瞧见这一幕,却听不见这人喃喃在说些什么,只能拍着桌子朝屋内大喊:“二娘,屠二娘!邢大爷!你们快来,这人眼睛发青光了!”
简流光被对方拧着下巴,挣脱不开,只能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掌柜的,救命啊啊啊!”
如果被钳制住的是送怨君,定要叫君子方吃不了兜着走,可简流光却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小孩,只能被强迫着同他对视。
君子方的右眼如常,但左眸闪过幽青一片,隐约能看见其中立着两个竖瞳——竟是那重瞳之人!
他目光炬炬,钉子般将简流光凿在原地。
君子方嘴里念念有词,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忽得观到了什么,脸色骤变一瞬。
此时猪脚店的众人拿着家伙出了门,屠二娘手中两把菜刀嗖嗖挥舞着,朝简流光的方向大喊:“这拐子好大胆,敢拐我屠二娘店里的跑堂,要命不要!”
君子方松开了简流光,重瞳消失不见,又恢复了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
他转头朝屠二娘作揖:“误会,误会,我乃九重天阁主君子方,云游至此地,瞧着这孩子有缘,想予他几卦而已。”
简流光吓得瘫坐在地上,慌忙确认自己的胳膊腿儿是否健在。
雷声大雨点小,刚才那阵仗,害他以为今日要命葬于此!
君子方看着简流光,大声夸赞道:“你这孩子命硬啊,人生大小坎儿都能过!命硬也容易克死人,不过倒颇合适学武,杀敌于无形!哈哈!”
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拿不准这人是不是传说中的“仙人口目”。
“铜镜映鬼面,鲛绡替人皮……”
君子方自顾自说了起来,不过这声音却忽然变得极小,只有距他最近的简流光能听到。
简流光不明所以:“什么?”
“方才在你身上所观得的景象。”君子方想了想,忽然又大笑起来,“地维再结,四极复合,然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仙不是仙,妖不是妖……逍遥、逍遥!”
然而还没等简流光再问,君子方脸色刹得一白,眼中顷刻流出汩汩鲜血,随即径直倒了下去!
自此,奚山脚下的猪脚店出名了。
大家都在说,店里跑堂的小二命太硬,克死了九重天阁主君子方。
9. 仙人之死(三)
屠二娘不怕别人死在店里,她这店开在江湖之上,奚山之下,见过的死人不比死猪少。
但这人略有不同——自称是九重天阁主,却给简流光算了一卦后当场暴毙,实在离奇。
屠二娘摩拳擦掌,颇想在店门口扯条横幅:
本店小二克死仙人口目,原因竟是他每日狂食猪脚云云。诸位大侠若想打遍天下无敌手,务必来店内品尝啊!
就差把简流光也挂在门头,当活字招牌了。
众人不像这掉进钱眼儿里的屠二娘,虽听见了此人自称君子方,但鉴于他与想象中仙气飘飘、饮露餐风之辈两模两样,便只当他是冒充的。
李矛大叫:“可我看见他眼睛里有两个瞳孔!”
可惜只有他一个目击者,这人又擅长耍嘴皮子,不能作数。
邢大爷一呼百应,带着若干人等借来了牛车,彼时君子方的尸体都快凉透了,因此一行人的目的地从城中医馆变更为云外坡,打算就地埋了。
不过在“运尸”途中,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行至村口时,这具鼻息全无、尸斑绕颈的尸体忽然扑腾了一下,紧接着从牛车上跳下来,一溜烟钻进树林里,行动矫健,顷刻就不见踪影。
邢大爷等一干壮汉找遍了山野,未果,一时间众说纷纭。
见状,李矛连夜将这件事编纂成评书,隐去个中具体情况,又添加了些许众人喜闻乐见的鬼神之说,一段跌宕起伏、浩气回肠的“店小二克死仙人口目,侠客行诛邪祟震八荒”跃然纸上。
虽然与真实情况毫不搭界,奈何李矛这三寸不烂之舌功力了得,就这么咿咿呀呀讲着,竟一传十、十传百,一度盖过了众人对折竹会的讨论。
食客们听得津津有味,屠二娘赚得盆满钵满,唯有这鬼故事的主角简流光忧心忡忡。
他近几天常做噩梦,大抵是听多了牛鬼蛇神的传言,于是它们纷纷入梦来叨扰,纠缠至日上三竿才肯罢休。
故每次被屠二娘赶出来上义塾时,他的意识迷离得不行。
靖帝近年来主张兴学,免去了幼童读书开蒙的费用。屠二娘听说隔壁镇前年出了个榜眼,现在每月都给他老娘寄三两银子,还在九霄城中心地带置办了宅院,可被馋坏了。
让简流光全天候在店里打杂,一辈子也就省下那么几两开销,但简流光要是读书读出来了,她屠二娘当上状元娘,往后不有的是好日子过?
再不济,识个字算个数,长大了在店里当个账房先生也好呀!
读书真乃一本万利的买卖。
简流光每日忙完店中的活儿,都要走一个时辰的山路,去下游村子里上学。
今日临行前,屠二娘嘱咐他:“这几日拐子愈发猖狂了,各村儿都在丢孩子,你放了学就快点回家,听见没有?我瞧上次那个冒充仙人口目的,八成也是拐子,邢大爷还是捕快呢,竟还是叫他溜了,呸,没用!”
简流光走在去义塾的路上,头脑终于被风吹得清醒了些,但落座之后,听着刘夫子摇头晃脑讲大道理,顿时又恍惚起来。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这句是什么意思呢?讲的是倒一杯清水啊,在这院子的低处,形成一汪浅水,芥草作为船只……”
简流光晕乎乎的,小声呢喃:“一汪浅水……水浅王八多……”
梦中故事进行到“王八驮着刘夫子扶摇而上九万里”的时候下课了,只是梦里人浑然不知。
他后座的小胖子见刘夫子走远了,立刻嘶叫起来:“简流光,简流光!”
见简流光不理自己,便一巴掌打上后背,痛得人“哎呦”一声,意识清醒了大半。
简流光幽怨地扭头,看到一张比王八还宽的胖脸。
这小胖子叫孙旺,村里大地主的三代单传乖乖宗孙,打出生起就摆上了土皇帝的谱儿,娇惯得一日比一日肥圆,狗见了他都得绕道走——嫌挤!
这货跟心宽体肥不搭边,不是欺负这个,就是欺负那个,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又盯上了简流光。
孙旺的小弟们见他开始挑事了,也乌泱泱围过来造势。
只见孙旺清了清嗓子,甩着一脸横肉发言道:“简流光,听说你克死人了?”
几个小弟立刻续上辱骂:
“克死了仙人口目?真真儿是个灾星!”
“嘻嘻,有娘生没娘养,原来是胎里就带着晦气呢!”
“你怎么还有脸来上学?我呸!”
简流光做过人、做过鬼、又成了人,零零总总的年纪加起来,自诩是这群小崽子爹爹辈的人物。
和这帮小辈一般见识实在掉价,他打着哈欠掏了掏耳朵,便打算继续睡去。
孙旺却被他这无视的态度激怒了,猛然将桌上的纸笔扫落,怒吼道:“老子跟你说话呢,扫把星!”
私塾中还有零星几个女孩,见到这幕害怕地“哇”起来,谁料这叫声却给孙旺添了一把火,势要一展“雄风”,站起身将简流光的书桌掀翻在地。
简流光静静看着眼前这幕,开始考虑坐在椅子上假寐的可能性。
见他不理会,孙旺面子挂不住,正甩开了膀子要打过去,却见女孩中率先有人站了出来,两手一掐腰,挡在了简流光面前。
这长着圆圆脸的女孩头一扬,指着孙旺鼻子大骂:“死胖子,你敢打人,我就把你手折断!”
简流光认识她,这是他们义塾有名的“小侠女”盛凌花。
他这是被美救英雄了。
孙旺哪受得了这委屈,气得肉抖了三抖:“盛凌花,我给你脸了是不是!不该管的事别管!别以为你爹是捕快,我就不敢揍你……”
旁边的孩子为那女孩帮腔:“今年凌花要进奚山派学武了,等学成归来,打得你满地找牙!”
孙旺和他的小跟班们对视一眼,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呦,盛凌花要去学武啊?看来第二个江行月马上就要横空出世了!”
“你……!”
“妖女江行月,妖女盛凌花……嘶,这名头跟着你也挺合适的!”
妖女江行月?
闻言,简流光眉头一皱。
依稀记着椿儿的话,她说江行月师承万逸门,武功卓绝,才貌双全,更有天下第二美人之称。
怎么几年过去,变成妖女了?
盛凌花听完这话气得不行,伸手就要揍孙旺,不料孙旺凭着一身蛮劲,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她的拳头。
见他真要对盛凌花动手,简流光急忙喊道:“等等!”
孙旺不怀好意地讽笑起来,脸上的肉将眼睛挤成一条缝:“呦,扫把星还想逞英雄?能耐大了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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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流光摆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说!”
“只是我忽然想起来,”简流光慢条斯理地说,“仙人口目在死前传授给我了一套仙家秘法。”
“仙家秘法?”孙旺登时两眼放光。
简流光见他感兴趣,立刻捶胸顿足,连连哀叹:“是啊,可我实在愚钝,不能参透其中奥妙,便想赠予他人。今日我在满堂同窗中观察一番,觉着孙兄中气最足,臂膀最孔武有力,没准能修成这绝世武功!”
闻言,孙旺立马放开了盛凌花,转身朝简流光奔来,一把搂住他的脖颈:“算你小子有眼力,还不快传授给我!”
“哎,这里人多眼杂的,”简流光提议,“不如我们去学堂后的树林里练此神功。”
“成!”孙旺回头瞪了盛凌花一眼,“兄弟们走,可别让这妖女偷听到了!”
简流光舒一口气,末了却看见盛凌花愤愤地朝他喊:“简流光你真讨厌,凭什么教他不教我们!我再也不理你了!”
哎,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群人裹挟着简流光,浩浩荡荡出了义塾。
半个时辰后……
“简流光,这功还没练完吗?”
“我快撑不住了!”
树林里,孙旺和小跟班们排成一列做箭步蹲跳,蹦蹦哒哒,活像开水里烫了一溜咕嘎咕嘎的赖皮青蛙。
简流光站在小山坡上,背着手指点道:“仙人说了,这是最最最关键的一步,练熟了,此功才算大成。”
其中最难熬的要数孙旺了。他每跳一次,周遭都有种地动山摇之感,汗水顺着脸颊往下落,势要流出一片大泽来。
旁边的人苦不堪言,蹲跳的同时还要捂住口鼻,以防“瀑布飞溅”。
然而简流光吹捧道:“当属孙兄的动作最标准,孙兄成为一代大侠真是指日可待!”
孙旺闻言,跳得更起劲了。
有人喊道:“还要坚持多久啊!”
简流光说:“练武不能心急的,仙人说了,跳到……傍晚时分是最好的。”
“傍晚?!”
“要练这么久?”
众人哀声载道,听取蛙声一片。
简流光迅速编好说辞:“月亮升起时,天地之精华荟萃于月光中,对武功大有裨益……你们一定要坚持住哇!”
累死你们!
累死你们就没工夫欺负人了!
简流光又问:“孙兄,你现在感觉到脚底板发烫了吗?”
孙旺上气不接下气:“烫……烫……”
“烫就对了!说明你的内力正在燃烧,筋络全通了!”简流光又忽然悲哀起来,“哎,可惜我资质差,无法同大家一起修炼……”
“你干嘛去?”
“我?我要回家看店了,你们接着练吧,”他摇着头往远处走,长吁短叹,“哎,可真是太羡慕你们了……”
简流光逃之夭夭。
被梦魇缠身的滋味已消散一空,下午又趁机教训了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小恶霸,如今走在回家路上,只觉得浑身舒爽,处处鸟语花香。
然而,还没出村子,他的后脑勺突然一痛。
随即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10. 请君入瓮(一)
简流光心虚,被打后的第一反应是:他被孙旺和他的小弟们趁机偷袭了。
但孙旺三百斤的身子配着二百五的脑子,怎么可能突然开了窍,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若不是孙旺,看来是遇见屠二娘所提到的拐子了。
当鬼时被人抓,当人后,还是被人抓。简流光想,我这倒霉程度,已经不能用“流年不利”来概括了。
意识苏醒,眼皮掀开,他见四下具是浓稠的黑,一股松木的味道随后钻入鼻腔。
他抬手试探,胳膊却伸不直,立刻意识到自己正以仰尸之姿,被封在一具棺材中。
身下传来颠簸感,外头脚步声杂乱,似乎是有人在抬棺而行。
棺材晃动久了,缝隙处渗进一丝微光,似乎并不是被完全钉死的状态。
见状,简流光四肢并用,卯足了劲儿去蹬那棺材盖,可惜并未成功。
他不由得想起了厌胜——这孩子比如今的自己还小上几岁,哪来的力气开棺的?
这时棺外传来男人的声音:“阿桃,棺材在动,这小子好像是醒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又一女声响起,并埋怨说,“你这下手没个轻重的,他若真咽了气,咱们白干一场!”
男人小心问:“阿桃别生气……话说,他既然还活着,咱们是不是不用急着去埋了?”
简流光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原来他们这么着急赶路,是要趁着自己还剩口气,抓紧活埋了!
不活还不行!
可做拐子的,谁不求个“利”字?
拐了娃娃去,自然是要寻个富贵人家卖个好价钱,哪会轻易害了性命!
看来这两人并非是那抓人卖钱的拐子,而是另有所图。
然而还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却听豆大的水滴落在棺材盖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外面似乎淅沥沥下起了雨。
“该死的……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在这临门一脚的当头下!”
“我记得这附近有间文星庙,暂且去避避吧。”
这一男一女咒骂着掉转方向,加快速度在雨中奔袭。
简流光心道:这身体真不愧是天潢贵胄,眼见着都进了棺材,话赶话的功夫就要被埋了,竟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看来倒霉的是他送怨君,不是人家皇长子殿下。
棺木随着他们的步伐歪斜摇晃,简流光被甩得左碰右撞,后脑勺撞上周遭木板,眼前登时金星乱迸。
不知过了多久,雨打棺材的声音终于不可闻,转而响起火烧木柴的噼啪声,看样子是到了庙中。
有这大雨挡路,自己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入土,简流光连忙敲敲棺材,软着声音跟他们好商好量:“哥哥姐姐行行好,咱们无冤无仇的,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谁料这对男女置若罔闻,围火烘衣,并自顾自聊起天来。
女人问:“玄明来信儿没?少主找回来了吗?”
男人答:“找回来了。张峨指望不上,还得是玄明出马才成。”
“这回又跑哪儿去了?”
“邬坡,那老远!”男人嘿嘿一笑,“咱少主可真能跑,长大了定是个飞将军。”
话中所提到的人名,简流光一个都没听说过,但是“少主”这称呼可不多见——不是龙子凤孙,便是魔教妖人。
巧了,江湖中第一大歪门邪道当属黄泉窟,还是送怨君亲眼瞧着开宗立派的。
简流光忙问:“你们难道是黄泉客?”
棺外刹那间寂静了。
不是吧?他还真猜对了。
见这二人不回答,简流光急忙攀扯起来:“说来也巧,我正好认识几个黄泉客,不如二位大侠放我出来叙叙旧?说不定细论起来,咱们还是自家人呢!”
那女人想来也是无聊,竟还真搭理他了:“哦?认识哪个?说来听听。”
简流光绞尽脑汁回忆道:“我认识薛三爷,他身边跟着薛五和刘胖子,哦,还有个叫厌胜的小孩。他们以前老是在云外坡盗墓,我说的没错吧?”
女人闻言大笑不止:“阿夭你听见没?他认识的是张峨手下的那伙子夯货呢!”
男人也笑:“小崽子倒会攀亲戚!可惜你说的这伙子人尽数死在了赵停云剑下,现在算来,坟头草得三尺高了。”
黄泉窟由两伙子人合并而成,一伙是掘宝盗墓的黄泉客,一伙是权无心及他的追随者,看来这一男一女属于后者,男的似乎叫阿夭,女的叫阿桃。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也没关系,这二人肯理自己就算成功。
简流光再接再厉:“哦,其实我和他们也没有很熟——整天做那些个鸡鸣狗盗的事儿,下作!要真论起来,还得是权无心大侠最厉害,我从小听他的故事长大的。”
这话似乎对他们很受用,竟然没有让他闭嘴。简流光把毕生所听到的,有关权无心的故事全盘托出:“想当年权无心大侠叛出奚山派,弃明投暗,真是要魄力有魄力,要勇气有勇气,真真儿的江湖百年来第一清醒之人!那些伪君子整天把‘正道’挂嘴边,哪及得上咱们黄泉窟主快意恩仇来得潇洒?”
“呵,你虽然小小年纪,倒是个拎得清的。”阿夭说。
简流光立刻接上:“那是那是!大侠不瞒您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加入咱们黄泉……”
谁料他还没说完话,只听“吱呀”一声响,这破庙的门被推开了。
雨声闯进了屋,紧接着脚步声纷至沓来,不知道进来了多少人。
为首的人倒不客气,径直走到简流光所在的那口棺材跟前,拿手指敲了敲,并道:“开棺。”
这声音听着陌生,似乎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
不知为何,阿夭和阿桃未对这几个闯进来的人发难,但也谈不上配合,反诘道:“凭什么?”
听起来他们不是一伙的,这让简流光立刻嗅到了生机。
难不成是屠二娘报了官,衙门派人来解救自己了?
什么崇拜黄泉窟,我呸!
他立马翻脸不认人,扯着嗓子大叫起来:“是官老爷吗?大人救命哇!这两个黄泉窟魔头强掳良民,还要活埋了我!您可要剿灭贼寇,为民做主哇大人!”
年轻男人顿了顿,再次重申:“把棺材打开。”
“什么时候浩渺阁也跟那些个江湖正派一样,管起闲事来了?”阿桃冷眼斜睨,指节叩着刀柄,发出泠泠的碰撞声。
年轻男人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和他们动手,解释道:“不是浩渺阁要管闲事,而是你们抓错了人——你们抓他干什么?”
“自然有我们的用途。”阿桃说。
阿夭倒老实,直接交代:“取童子十二人,生葬于倒悬之棺,可布九幽还阳大阵……啊!疼!”
他话还没说完,似乎是被阿桃扭了胳膊,发出悲嚎来。
简流光听后唯有沉默。
怎么凡人还在研究起死回生之术!
他情不自禁说道:“你们黄泉客还在想着复活沈昭呢?这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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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了,好毅力啊!”
谁料阿夭却说:“复活沈昭做什么?我们要复活的是主人。”
要说谁是黄泉窟的主人,那自然是权无心了。
权无心那个大魔头死了?
简流光心想,你们江湖的形势可真是瞬息万变。前有正派美人沦落成人人喊打的妖女,后有黄泉窟头子命丧黄泉,就算哪天奚山派全员去参加科考,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第一,这法子没用。与其信这个,不如多攒点钱来我们浩渺阁买消息,我们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年轻男人说,“第二,浩渺仙子要这男孩儿,你们若真想试这蠢法子,抓别人去,这个留下。”
他话说完,也没等阿桃和阿夭回嘴,便吩咐人抬起了棺材盖。
简流光被关在这黑漆漆的四方盒子里许久,一时得见天日了,竟还有点不适应外头的光线,揉了半晌眼睛,终于得以看清庙里的情景。
堂上有两拨人相对而立。
文曲星泥塑下立着一男一女,身穿纱袍,手持长剑。女子长相艳丽,颊间点缀着几朵殷红的桃花,向上蔓延至发际。男的脸上有相同的纹路,面白脸尖,眼角斜飞,像公狐狸精幻化成人形。
世上没有哪个正经门派弟子会打扮成这样,想必这二人就是掳他来此的黄泉客了。
站在门口的有三四个人,穿着相同的青衣,下半张脸则覆着青铜面具,上面雕刻有蜻蜓似的长翅飞虫。
为首的年轻男人与他们的打扮略有不同,未戴面具,露出白得瘆人的一张脸,左颊上斜亘着一长道蜈蚣似的旧疤,从眼角贯穿至嘴角。
并非衙门官差。刚才他们自称是浩渺阁的人。
这名字有些耳熟,想来也是什么江湖门派,他跑堂时常听见有食客提及。
阿桃似乎还不死心:“假的?这可是酉阴行书里的法子。”
年轻男人笃定:“酉阴行书的残本就放在浩渺阁,里面没有这段内容。你看的书也是假的。”
阿夭拽了拽阿桃的袖子,小声说:“阿桃,他们可是青蚨子,消息错不了……”
见简流光吭哧吭哧从棺材里翻出来的狼狈模样,阿桃皱眉问:“既然是小浩渺要,我们让就让了,就当是卖浩渺阁一个人情……可要这崽子做什么?”
这也是简流光想知道的——他就一乡野食店的店小二,这群江湖人成群结队地抓他做甚!
年轻男人也不藏着掖着:“他是‘克死’君子方的那个孩子。”
原来是为这事儿。
简流光简直要欲哭无泪,有样学样地解释道:“第一,君子方不是我克死的,他碰瓷儿!第二,君子方没有死,他中途‘诈尸’逃走了,现在江湖上那些个骇人听闻的鬼故事,全是我家那说书先生编的,编的!”
没成想那年轻男人并不买账,直接吩咐手下:“把他绑了带走。”
原以为终于得救,没想到却是刚出虎穴,又入狼巢。
面具人应声而上,但还没等简流光反抗,又忽闻“吱呀”一声响,破庙的门再度被人推开。
这次来的是一个人。
男人身着白衫,手执酒坛,仰头将烈酒灌入喉咙,不醉不肯罢休。
他摇摇晃晃地跨进门槛,环顾一周,扫过诸人诧然的脸,不住大笑起来:“呦,真热闹!黄泉窟、浩渺阁……这是给我师父祝寿来了?”
众人神态各异,似乎都认识进门的这人,只留简流光自己一头雾水。
只听阿桃一声怒吼:“赵停云!”
11. 请君入瓮(二)
这地方有些眼熟,简流光打量了半天,终于认出这是云外坡后面那座庙,他做鬼时经常来逛。
因挨着坟地,这庙早就无人供奉了,没想到今日竟上演了出“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刚进来的这位是何许人也?
独步江湖、傲视群伦、独占《大焉风云录》榜首十年的天下第一侠客,赵停云!
若不是阿桃吼了那一声,众人还真没认出来。
只见眼前人已然喝得酩酊大醉,走起路来跌跌撞撞,野狗似的将满身水渍甩出去,惹得众人纷纷后退一步。
他将湿透的头发随手向后捋,露出脸来,青胡茬不知多久没收拾,覆满了整个下巴。
不过就算状态萎靡,依旧能看出他鼻梁高挺,眸子清亮,脸庞轮廓如刀劈斧削般凌厉,棱角坚毅分明,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他醉醺醺地穿堂而过,走到文曲星那破败的泥塑前,从袖中掏出酒壶和几个玉杯,在破香台上依次排开。
斟满其中一盏后,他举杯呢喃:“师父,这是你最爱喝的秋月沉,三十年的陈酿。为了给您祝寿,我特地跑去三堇谷里偷出来的,厉害吧?”
“当年您偷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徒儿今朝一下便偷出来了,气得姜老头子哇哇大叫,哈哈哈!只是师父您没有口福,不肖徒儿只能自己独饮这美酒了。”
赵停云将酒下肚后,斟满第二杯:“算了,还是让您尝一口吧。”
言罢,他将新酒举起,对着上天敬了三敬,随后洒泼到地上。
“你尝也尝了,等徒儿身登极乐后,就别追着我打了,多丢面儿啊。”
满堂的人皆注视着这个自说自话的天下第一大侠,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场面静得似能听见银针掉落。
赵停云这般悠然自若,视旁人如无物,倒显得他们才是闯入者。
简流光做鬼时就听说过赵停云的不少辉煌事迹,什么十八岁练得天下第一剑、二十岁离登仙境只差临门一脚,当然,使他最印象深刻的,当属他在云梦洲剿灭黄泉客一行人的事。
脑袋里虽回忆起的这些神乎其神的故事,却实在无法与眼前这人对上号。
他无非就是比猪脚店里那些乡野食客挺拔了些、俊逸了些,然刚才那乱说一通醉话的模样,与不胜酒力的邢大爷根本没什么差别。
不行,不能这么想。
人家可是天下第一行侠仗义之豪杰,是能救自己命的人!
就算喝醉了酒,想必他也不会熟视无睹。
简流光摈弃偏见,迫切呼救道:“赵停云大侠,救我!”
赵停云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想是终于想起此处还有旁人,慢悠悠回过了头。
他的目光扫过浩渺阁人以及黄泉客,最后定格在简流光脸上。
原以为他是意识到了这儿正上演着一出劫案,谁料他问的却是:“哦……你们不是来祭奠我师父的?”
阿桃闻言,恶狠狠翻了个白眼:“这里是文曲星庙,不是你师父坟头!”
“师娘管的严,师父平日里都来这文星庙偷偷喝酒,这里与他的第二个家无异。”赵停云叫冤,并看向门口那群人,“浩渺阁的青蚨子们消息灵通,应该知道这事儿吧?”
那脸上带长疤的年轻男子点头:“万逸门掌门生前的确会在这里独酌。”
赵停云又问:“你们既不是来祭奠我师父的,那聚在这儿做什么?”
年轻男子道:“不是什么大事,浩渺阁在做交易罢了,还请赵大侠不要插手干涉。”
这话说得忒冠冕唐皇,简流光立刻打断道:“我呸,我是奚山脚下屠二娘猪脚店的跑堂,被这群人打晕了,拐至此处的!黄泉窟这对狗男女要活埋我,浩渺阁这群人要绑架我!大侠救我,救我啊大侠!”
赵停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皮半抬,目光落在那结着蛛网的房梁上,醉酒的思绪跟着摇摇欲坠的丝线而去,不住晃荡。
简流光说得口干舌燥,却迟迟不见他答话,忍不住问:“大侠,我说的你可都听明白没?”
赵停云惊醒似的回过神来:“听明白了。”
既然听明白了,还不将这群恶人打趴下?
简流光当然不会这么直白地说。
他用尽毕生力气,挤出一副可怜兮兮模样:“还请大侠救我一命,日后我定千百倍偿还恩情!”
没想到赵停云回复的却是:“哦,稍等。”
……什么叫稍等!
简流光顿时生无可恋,觉得把希望寄托醉鬼身上的自己,才是愚不可及。
只见赵停云又转过身去,复执起酒壶:“还有最后一点儿了……”
他反手一扣,将壶底残沥的酒液倾注,最后几滴颤巍巍落下,堪堪够盛满一盏。
他擎起玉杯对天,说:“剩这最后一杯,留给师妹。”
明明有一肚子话可唠叨,这会儿却嗓子嘶哑,舌尖刺痛,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沉默半晌,他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末了来了句:“行月,你不许我以酒祭你,是还活着对么?”
“活着?她这妖女也配活着!”
阿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抹森然冷笑,眼底阴鸷尽显,如毒蛇吐信。
谁料这句话一脱口,倏然为赵停云醒了酒。
方才的迷醉之态消散,周身气势陡然一变,他偏头瞥去,刀锋般的冷冽目光刺向阿桃:“我当是谁,原来是黄泉窟不知天高地厚的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我俩肉身尚在呢,你师父、师兄弟们才担得起这个称呼吧。”阿桃掩面而笑,“不对,不对!他们都死了,只有你一人在世上苟且偷生,你才是孤魂野鬼,行尸走肉!”
“阿桃别笑了,你看他多不禁逗,说没两句,脸色这样难堪。”阿夭拽了拽她,话听着是劝和,字字句句却在往火里泼油。
对面二人笑作一团,有意激怒,赵停云却平静异常,只淡淡说:“报上名字来。”
“黄泉窟,桃靥鬼。”
赵停云再次看向简流光:“就是这二人要活埋你?”
“是,是!他们欲取童子十二人,活埋布阵,打算复活那大魔头权无……”
简流光话还没说完,赵停云就径直朝那二人砍了过去。
阿桃跳开,这才发现他手中拿着的并非刀刃,而是地上随手捡的一截枯木残枝。
她怒道:“赵停云,你忒瞧不起人!你那名震四方的云剑呢?拔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呀!”
“对付你们两个,用不着拔剑。”
话毕,赵停云指尖抚过枝干,熔金般的灵力流转缠绕上去,须臾间凝成一柄光剑的模样,刃上浮动着八卦虚影。
那倾颓的泥塑本是半边慈眉善目,半边露出混着稻草的泥胚,却顷刻间被这光芒重塑了金漆,恍若仙人再临凡尘。
赵停云持枝立于神像前,衣袍无风自动,翻飞如鹤。
凡人竟然能有这般强劲的灵力?
不光简流光瞪大了眼睛,连桃靥鬼姐弟都相视而望,隐隐有了犹豫之色。
赵停云手腕一翻,枝干微微下压——是万逸门独学“逍遥剑法”的起手式。
剑形虽虚,剑意却实。
阿桃率先发难,手中的软剑如灵蛇出洞,贴地飞旋而去。阿夭则直袭赵停云面门,以长剑划出一个圆弧,径直劈了过去!
赵停云微微侧首,凌厉的刀锋擦着耳际掠过,带去几缕散落的发丝。指尖轻转间,手中树枝已顺势挑起那柄游蹿而来的软剑,将其甩了出去。
他动作轻松,仿佛不是在格挡杀招,只是信手拂去肩头落叶。
仅凭这两招,桃靥鬼就已经知晓二人并非他的对手。
然而赵停云未能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身形已贴近阿夭跟前,一记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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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重击腰腹,再回旋,树枝已经逼近他的咽喉。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运转灵力。
阿桃见状,将目光转向浩渺阁那几名青蚨子,怒道:“浩渺阁的,我将这崽子让与你们,这人情如今正是还的时候!”
只见青蚨子们正奋笔疾书,将眼前的战况记录在册,被阿桃这么一吼,皆看向为首的男子。
年轻男子眉峰微蹙,无奈叹了口气:“浩渺阁有规矩,青蚨子不得参与江湖争斗,我们虽做了交易,但……”
然而话未说完,赵停云的树枝已经直挺挺袭来,逼得浩渺阁几人顷刻间作鸟兽散,使出轻功跃上断梁、香台。
他们欲躲,但赵停云抛下桃靥鬼,偏要纠缠过来。
他剑势骤紧,封死退路,寒光迫喉之际,青蚨子只得出剑格挡,金铁交鸣之声炸响雨夜。
这下不得不应战了。
而简流光呢?
此时已经趁乱跑出去了老远。
他早就得了赵停云的一个撤退的眼神,本觉得自己丢下他一人与众人缠斗,忒不厚道,但在他出剑后,他发现自己身处战局之中才是添乱。
那可是一剑封喉二十二黄泉客的赵停云!
天公作美,雨已住了七八分,残雾化作氤氲水汽袭来,在皮肤上留下些潮意。
他对云外坡再熟悉不过了,因此逃起亡来似故地重游,倍感亲切。
密林中鼓起一座座黄土,土上几蓬衰草摇曳。中元节烧的纸钱早已化成黑黢黢的余烬,零星几点黄纸随风而起,盘旋不停,似有几只野鬼正在推杯换盏。
亏得那及时雨,不然他早已被活埋于此,加入这酒局了。
一路向北行,就能逃离这云外坡。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蓦然浮现孙旺出那张胖脸。
临走前,自己说什么来着?
叫他们练武练到夜半三更。
又想,桃靥鬼姐弟为布阵,需生擒童子十二人。
他眼皮突地跳了跳。
他既是在村口被抓,那孙旺一行憨童,该不会也……
脚步一顿,他在原地静立数息。
有赵停云在,那帮子人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追来。
思索再三后,他还是决定在云外坡搜寻一圈,以防万一。
四下幽暗静谧,只剩有一阵没一阵的蝉鸣,极难听,像是鬼魅在声嘶力竭地叫嚣着什么。
好在简流光是个起死回生之鬼,并不害怕,反而边行走着,边朝空气打招呼:“诸位好久不见,我是送怨君,对,我变成人了,来日有空给你们烧纸钱……”
他想了想,又道:“你们可在此地见过孩童,或者新入土的棺材?人命关天,还请大侠们指个路!”
云外坡葬了不少江湖人,最为古道热肠了。
只闻蝉声猝然消失,紧接着妖风四起。
他扭头,见周遭柳树狂舞,枝条像是招魂的幡,纷纷指向风口。
简流光踏着泥泞追风而去,拨开纠缠于眼前的拦路之枝,迎来天光大亮。
他眯起眼睛细看,只见十丈外,柳树旁,竟还真有一人的身影。
只不过不是孙旺,而是个身着不染尘白裙的女孩。
她正蹲在地上,低着头看什么东西。
能救一命是一命!他气喘呼呼地跑上前,连忙问道:“你也是被黄泉客抓来的?”
女孩带着一顶幕篱,白纱笼罩至腰,闻言,抬头望简流光,却并未言语。
简流光以为是自己吓着她了,连忙整理了下仪表,说:“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也是被抓来的。我刚才遇到赵停云大侠搭救,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他低头,赫然看见女孩面前竟然有一道深坑。
泥土已经被刨开,一口空荡荡的棺材正横陈于她的脚边。
简流光不禁咋舌:“你……自己爬出来的?真厉害!”
12.请君入瓮(三)
忽有鸦声掠过,嘶鸣划破寂静。
简流光正四下察看着,那女孩却起身,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腕。
坟地寂寂,难免叫人心里发憷。简流光安慰她:“没事儿,别怕,几只乌鸦而已。”
“嗯……”女孩终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回答,原来不是个哑巴。
“你有看到旁的人吗?比如矮胖冬瓜模样的、麻杆儿模样的,或者猴子精模样的……”简流光见她开口说话了,便艰难概述起孙旺及他的小弟们。
薄纱笼着面,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不过她似乎在回忆。
过了半晌,她抬起手指,指向西南那边。
简流光微露喜色,忙道:“那可能是我同窗,我须去寻一寻。我指条路与你,你先行离开此地?还是……”
不料那女孩却摇了摇头,轻声问:“我和你一起走,好不好?”
也是,这坟茔四下无人,独行反而更觉着可怖,倒不如两人结伴。
“那你跟紧我,找到我同窗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简流光走在前头,女孩紧拉着他的胳膊,怯怯地跟在身后。
云外坡西南一隅地薄,难掘,不宜安坟,鲜少人至。简流光隐约记着那儿黄土寂寥,其间歪斜着几颗枯树,活得勉强。
如今行至此处,眼前景象和记忆中相差不大,然而中间却凭空冒出一个被掘开的土包,泥土散乱地堆在两侧。
简流光心下一紧:难不成孙旺也自己爬出来了?
看来桃靥鬼姐弟埋人的技术实在不佳,一个两个的,进出坟坑竟如入无人之境。
他示意女孩止步,自己走近向那深坑一瞅,还真看见有人正费劲儿地往外爬,累得吭哧吭哧——可不正是孙旺!
孙旺哀叫连连:“哎呦,哎呦!简流光你可算来了!”
简流光从未觉得见到孙旺是如此开心的事,连叫道:“孙旺,你还活着!”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一转眼的功夫,他竟有十四级浮屠加身了。
他想伸手拉孙旺一把,却被他怨恨地瞪了一眼,没理,自己鼓涌着从坑里上了岸。
他累得瘫倒,像是一滩烂肉摔在了地上,胸膛一起一伏,喘着粗气埋怨着简流光:“简流光,你这次真是把我们几个坑惨了!”
“你们没事吧?”
“你竟然拿练功骗我们!那拐子来的时候,我们累得都没力气逃跑!你知道他们有多吓……”
“先别说这个了,”简流光见那坑里空空如也,打断他,“其他人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孙旺扶着膝盖艰难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我们被分开了。”
“分开了?”
孙旺伸手指向东边:“他们被带到那边了。”
这复生之阵实在麻烦,竟还要将童子布于不同位置?
他不自觉往四下看去,周遭枯树那皲裂的树皮间,隐约有几道鬼画符似的刻痕。
“没事儿,我记得路,我这就带你去救他们!”孙旺拍拍胸膛,立刻走在前面带路,“你一定要跟紧我,咱们可别走散了。”
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简流光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跟上去。
孙旺听身后未响起脚步声,回头急道:“赶紧的,你磨叽什么呢!不然他们真的有危险!”
简流光忽然问:“为什么要去救他们?”
“这是什么话?你疯了?当然要救啊!”
“你家财大势大,我得罪不起,必须得找了你回去交差。但是另几个的家中饔飧不继,少一张嘴吃饭,倒能省些口粮,我觉着没必要救回去给人添堵。”
孙旺被他一席话震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简流光话说着,就要去拉他:“别管他们了,走,我带你回家。”
孙旺躲开他的手:“简流光你别开玩笑了,快跟我走,他们真的要不行了!”
“我没开玩笑,我认真的。”
孙旺尖着嗓子嘶哑怒吼:“过来!你快过来!跟我一起去找他们!!”
他皱眉:“你到底是个什么的东西?”
“什么意思?我当然是孙……”
“你不是。”简流光打断他,“你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脏话都没说,漏大馅儿了——孙旺那小泼皮,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没教养。”
“……”
简流光继续说:“还有,主动要去救人?孙旺几时这般菩萨心肠了?”
按孙旺一贯的秉性来讲,见到简流光后定会大骂个三天三夜,再撒泼打滚地要回去找爹娘告状,这自私自利的土皇帝,怎么可能顾及旁人死活。
孙旺固然不是个东西,但眼前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简流光深感不妙,将身后那女孩用力往远处推:“这东西不太对劲,你快去找个地方躲好。”
这女孩是个有血肉的,跟不让他碰、怕露馅儿的“孙旺”并非同类。
见女孩跑到柳树后遮掩住了身形,简流光再次看向孙旺。
“闭嘴,闭嘴!跟我走,跟我走!”
那张肥脸扭曲起来,身上的皮肉也跟着皱成一团。随着扭动不断加剧,皮肉竟开始簌簌往下脱落,不消多时,只剩一架白骨立在原地!
白骨方才一直折叠在那具皮囊里,如今终于舒展开来,约莫有两尺高,令人毛骨悚然。
它的下颌骨激烈地碰撞着颧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都说了跟我走!跟我走!离开这里!”
见到这幕,鸡皮疙瘩细细密密爬了满胳膊。
简流光喉咙涩住,艰难地挤出字来:“白……骨精?”
不是说仙人劈世后,妖物都绝迹了吗!
本觉着自己经年累月地打杂,被锻炼得有几分力气,若是跟这冒充孙旺的矮冬瓜一搏,估计能有几分胜算。
谁料转眼间,对手皮都展开了!
出了虎穴与狼窝,如今又误打误撞碰上了索命的白骨妖怪,今日实在是衰到了极致。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简流光表示后悔极了,实在不该逞这个英雄。
白骨不给他这个机会,晃悠着身子逼近:“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声音惊动了鸟群,黑影扑簌着翅膀高飞,在阴郁的天幕中打转。
还不等简流光反应,白骨倏忽欺近,轻轻松松就将他拎了起来。
惹都惹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本还愁着打不到他,眼下悬于半空,正好对着那白骨的骷髅头。既然出拳找不到着力点,简流光干脆旋身借势,一记侧踢直踹白骨面门!
他把它的头踹掉了!
那头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白骨刹那间迷了向,骷髅手猛然一抡,要将这崽子掷出去!
不料简流光在飞出去前,双腿勾住它了的脊柱和肋骨,导致它同自己一起重重摔在原地。
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白骨匍匐在他身上,挣脱不开缠绕在骨架上的腿,便用力拿手去砸,简流光感受到一阵刺痛袭来,却咬着牙不肯放松,大颗的汗水滑过脸颊。
见他硬撑着,白骨便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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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种死法,双手上移,猛锁着他的脖颈:“都说了离开、离开、离开!”
果然,用这凡人稚子之躯对抗妖怪,还是有些自不量力了。
骷髅头不知什么时候又骨碌碌滚了回来,安插回骨架上后,歪着脖子欣赏他那逐渐涨红的脸色。
简流光一开始还使劲去推,但随着骨爪的收紧,空气愈发难以入喉。
趁着还清醒,他望向柳树后躲着的女孩,艰难地喊:“跑,快跑……”
眼前开始变得模糊,气血上涌时呛到了嗓子,他猛咳两声后,腥甜的液体自嘴角流出。
他的血滴落在土地上。
自己又要重赴鬼途,再做一回鬼神君了?
唉,看来他实在没有当人的命,委屈皇长子跟他活这一遭了。
他正要阖上眼等死,却忽闻一声巨响撼动四野,身下传来阵阵颠簸,土地龟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并迅速蔓延开来!
被这巨变一震,简流光的意识清明了一瞬。
他寻声望去白骨的身后,见黄土正如沸水般翻涌着,土石迸溅出层层尘雾,其中骤然闪过一道冷芒,定睛一看,竟是柄通体冷白的剑破土而出!
那剑与空中盘旋数周,游走如龙,像是终于找准东南西北了似的,直直朝着简流光飞去!
却见临至时剑势骤收,剑锋未取咽喉,而是静静悬在了跟前,看戏般注视着简流光。
这剑不是来索命的。
此时风云骤变,劈下几道惊雷,昭昭天光破云而来,一霎,将照得剑刃雪白铮亮。
剑近在咫尺。
细看,上面竟遍布血迹,虽然干涸已久,仍红得晃眼。
白骨似乎对周遭的异变毫无察觉,仍死死扣着简流光的脖颈,誓要将这个闯入者当场葬送。
眼见小命不保,他来不及再多想,直接握住剑柄,竭尽全力将剑挥了出去!
“铛!”
清脆的一声响过后,白骨被拦腰斩断,那些骨头应声摔在地上,散落得不成人形。
简流光艰难爬起了身,抬手抹去嘴角的血。
握剑的那一刻,寒气钻进手心,使他通体发冷。
如今这寒意迅速顺着经脉逆流,他的胸腔泛起一阵痉挛,凉意压着肺腑,几乎要喘不过气。
好痛,好冷!
这剑杀孽太重!
又是几声霹雳,雷光乍现,瞬间刃亮如雪。他看见刃上的映出自己的脸,不知何时鼻间涌出了鲜血,淅沥沥滴在衣衫上。
“血……”
他感觉自己不太对劲。
女孩忽然出声打断他的神游:“小心!”
他抬眼,竟看见地上那堆骨架正如蚯蚓般拼接着,不过片刻时间,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来,并向他发起攻势!
体内那带着寒意的血,伴随着对面奔来的脚步声,冰镩似的反复凿着心脏,一下、一下……
白骨闪现在眼前时,终于引得心中冰层始解,春水乍出。
心脉源源不断地泵出一股暖流,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淌过他的脊梁、小腹、四肢,又重新汇至到手心。
手中剑微微颤动,像是在与他共鸣——
他挥剑,剑气所至,无人能撄其锋!
耀目的白光扬去,刹那间激得坟地黄沙弥漫,白骨被逼得暴退数步,隐于其中,已然看不清身形。
简流光大口喘着粗气,低头看向自己握着剑的手,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他的鬼神之力为什么涌现了?
13.请君入瓮(四)
凡人之身,百脉交错,其中任、督、冲、带、跷五大主脉犹如龙脊,贯通阴阳。
灵力若能这五脉中涌现,并流转自如,便算是修仙习武之根苗。
仙人劈断四界后,天地灵源也跟着闭塞,现如今侠者所依仗的灵力,不过是仙人遗落下来的一缕游丝罢了,能像赵停云那样几乎一步登天的凡人,微乎其微。
而简流光所掌握的灵力与之不同,它依凭香火纸钱滋养而生。
做鬼时没有肉身,这灵力自然不用在五大脉里走这一遭,运作靠的是关窍——
自魂窍流出,于心窍运作,游遍浑身窍门后随手一挥,便能将力量使出体外。
灵力运转之术只他一鬼能掌握,因此其他鬼都将香火供给他,以作交易。
做的虽是踢桌子、掀凳子的小把戏,然能动摇仙者在人鬼之界设置的桎梏,便知其力量非寻常鬼怪可及,没准还真能和赵停云一较高下。
然而猝不及防拥有了人形,他再也感知不到关窍的存在,更无从下手去打通。
这皇长子的五脉也是资质平平,修习武功无望。
本以为终于要当一回凡夫俗子,哪料今日触碰到这柄剑,一股寒意直挺挺撞进心魂,疼痛之余,竟冲破了通身之窍门!
一刹那冰河乍破,强劲的力量涌入身体,运作起来通达无滞,身轻欲飞。
这般灵力在体内四处乱窜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是鬼神之力无疑。
可是,它为什么会回到他身上?
想到此处,简流光不禁仰头望天:天罚莫要劈我,要劈,就去劈那个江湖骗子吧!
就说那什么“牵魂入命”的法子不靠谱,还是得是走一趟鬼门关,入一趟轮回道,投胎转世后才算是真成了人!
眼下他复活得稀里糊涂,连带着鬼神之力也跟着他溜进人间,坏了世间规矩……
真是闯下参天大祸了。
本就满心悲凉,看到这打不死的白骨再次朝自己扑过来,他更是心气不顺。
他闭眼,吐息,好好感受了下久违的力量。未迈开步伐,只站在原地,灵力便翻涌着从手心冒出,簌簌攀上了把柄银白的剑。
他原先攒着这么多香火、修习了那么久的鬼术,正准备行万里路,去游山玩水的……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怒从心起,手中剑飞出残影,接连斩断白骨四处的骨骼,俨如庖丁解牛!
这白骨方才还能轻易掐死他,此刻却再无还手之力了,只是反反复复地被砍断、拼合,跑来纠缠不休,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玩意儿颇惹人烦,怎么样才能死?
简流光抬剑劈着,忽然想到什么,倏然回头,看向四周歪七扭八的枯树。
树干上刻着一堆鬼画符,原以为是孩童们的闲游之作,现在却一想不对——
那几棵树不偏不倚地分布在八个方位,暗暗将这角黄土围了起来。当他们踏入其中后,披人皮的白骨才冒充孙旺现了身。
这是个阵法?白骨是守阵的妖物,所以不停叫他们“离开”?
想消灭它,岂不是破阵就好!
简流光咬紧牙关咽下血腥味,不再于白骨缠斗,而是举剑朝其中一棵枯树劈过去,冷白的剑气飞速削下符箓的刻痕!
一刹那,白骨变得狂暴起来,颤抖着浑身每一根骨头,以最快的速度朝简流光奔去,他提剑格挡,紧接着砍断它的腿骨。
他奔往下一棵树,回头看,白骨已经将腿重新接回骨架上,再次追了过来。
见状,简流光干脆纵身而起,在林间飞掠疾走,所过之处,枯树尽蜕去刻痕,枝叶散落遍地。
他绕着黄土转过一遭,心道,小孩身体轻盈,使起轻功来竟和他当鬼时无甚大差别。
砍下最后一棵树,他身后响起哗啦啦的裂声,回头看,白骨散落了一地。
阵就这么轻易地破了。
他长舒一口气,拿衣袖抹去脸上诸多血痕。
谁成想战局结束,手中的剑却猝然冷了三分,像是杀不够似的,竟控制简流光着高举起双手!
他一怔的功夫,猝不及防被剑拖拽出去数米远,直直朝着躲匿于树后的女孩刺去!
“你快躲!我控制不住这剑!”
眼看剑飞速横扫而来,女孩却并不慌乱,拽着上方的柳条借力跳起,脚尖点住剑刃,抬腰轻盈一扭,从简流光的头顶空翻了过去!
她的白裙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幕篱的纱也跟着飞起,简流光抬头,隐约看见了她那缀着小痣的下颌。
女孩在他身后落地。
好漂亮的轻功!
简流光一口长气还没舒完,剑却不服气似的,欲再次刺向她。
“不准——”见状,他青筋暴起,使出蛮力夺回身体的掌控权,“不准伤人!”
他迅速运转身体中的灵力,冰凉的手掌被蕴热,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隔绝了与剑柄的联系,使它再无法主动挥出!
一瞬间,身躯猝然回温,他浑身卸了劲儿似的跌坐在地上。
那柄剑静静躺在手上,仿佛刚才诸多诡异的行为只是幻觉。
他缓了许久,终于艰难爬起了身,并问:“你没事吧?”
女孩摇了摇头,面色如常。
此刻再望向如今这地方——树被削得支离破碎,黄土也被掘得千疮百孔,阵的中心裂开一道狭长缝隙,是这柄剑的出世之地。
低头看,这剑的剑身通体冰白,剑刃轻薄如霜雪,残留的干涸的血格外扎眼。剑柄上盘踞着矿银雕成的蛟龙,龙嘴中衔珠,珠上刻着一个字,是“月”。
这剑埋于阵眼,想必就是那白骨要守护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剑会自己跑出来?
甚至还助他破了阵。
女孩忽然说:“那白骨不是妖,而是被傀阵催动而行的。”
“傀阵?”简流光蹙眉,“可桃靥鬼的阵法,不是叫什么九幽还阳……”
他猝然反应过来,难道他们找错了地方,误闯了别的什么阵法?
女孩说:“人鬼阴阳交合所生之子,是为傀。傀族精通布阵之术,能通幽鬼蜮,操控万物。”
然而四界不通后,傀族亦不被世人所容,历经数代后,血脉已近断绝。
简流光心说:剑主人竟然人鬼之胎……那剑难道察觉出我不是人,将我错认了?
怪不得那寒气一上来就直冲窍门,原来傀族也是以关窍来运作灵力。
“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傀术之一的‘行尸驭骨’。”
他忙问:“他刚才穿的皮,是真人吗?”
“不是。”女孩蹲在地上,将那白骨的头颅重新埋回土里,“傀术以阵为媒,以人心化域,阵中之物都是心魔幻化而成的。这白骨大概是从坟里随便召出来的一具,拟了个假皮囊罢了。”
他长舒一口气,幸好不是孙旺被扒皮抽筋,否则罪过大了。
“你懂的可真多,轻功也厉害。可是哪个门派的小弟子?”
不料女孩轻轻摇头:“我不会武功,只会轻功。”
这倒稀奇。
但见她不愿多说,他也没再问,只说:“我看天色愈发晚了,这荒郊野岭实在难以寻人,咱们不如先出这坟地吧。”
他觉得自己估计是和孙旺犯冲,不过骗了他一次,一连串报应便来了,从文星庙折腾到云外坡,小命差点不保。
他默默祈祷:孙小皇帝,您若有危险,还是自行找个有缘人相救吧,我就不奉陪了!
他正要带她往云外坡出口的方向走,然而刚行两步,却重重摔在了地上。
方才那白骨把他的大腿锤得欲裂,此刻灵力回拢,身体缓过劲儿来,阵阵痛楚立刻袭来了。
女孩见状,来到他跟前,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感激涕零,但还没把手递过去,却见她直接拾起自己的脚踝,拖拉着他的躯干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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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你,”简流光诚恳地说,“但这样我屁股疼。”
“你不是走不了路吗?”女孩直截了当,“忍忍吧。”
“……”
这女孩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力气却还挺大。简流光无奈接受她的帮助,只能在心里祈祷,裤子千万别磨出个大洞来。
女孩一边拖着他,一边问:“你要把这剑拿回去家?”
他这才想起自己怀里还躺着那把剑。
屠二娘得相公常往江湖跑,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直到某天再也没回来,她从守活寡熬成了守死寡,自此对江湖深恶痛绝。她爱给简流光讲武林故事,精彩对决轻飘飘带过,却着重讲其中细节——“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腐肉生蛆都没人瞧见”、“草席子一卷丢山里喂狼”诸如此类。
如果被屠二娘看见了这剑,他必然要被吼上个三天三夜还不止。
况且这剑还是傀族人的,分外诡异。
女孩见他发懵,便说:“不如这剑交给我来——”
尾音还未发出,那柄剑不知犯了什么病,忽然剧烈颤动起来,紧接着一清朗的男声于头顶传来:
“把剑给我。”
飞燕一般,赵停云转眼间落在他们面前。
他冷面寒霜,已然没有半分醉态,腰上别一柄长剑,同样在微微颤动着,像是在与简流光的那把剑共鸣。
若细看,他那剑柄同样是银龙含珠,不过珠上刻着一个“云”字。
“赵大侠,你把那些坏人都解决了?这么快!”简流光艰难地坐起身,连忙问,“你知道其他小孩的下落吗?也不知道我同窗们有没有被抓……”
“那两个黄泉窟的第一个就绑了你,还没抓其他人。”赵停云无意与他多说,重复道,“你怀里的那把剑,给我。”
还不等他回话,耳畔忽有几缕微风拂过。
简流光抬头,只见身前的女孩已经跃起,脚不点地,仿佛与风同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赵停云奔袭!
定睛一看,她在临近赵停云时双手高抬,手心处竟然闪过匕首的寒光,欲直直地插进他的胸膛!
“等等等,他不是坏人!”
简流光被她的暴起吓了一跳,噌得站起身来运转灵力,追着她的背影飞去——
末了的结局就是,赵停云一手擒着一个小崽,轻松将他们二人拎起来。
被他捏住手腕,匕首掉落在地上。
女孩的幕篱已被风掀起,露出清丽却苍白的一张小脸。明明分外吃痛,却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反观简流光在空中扭得跟泥鳅似的,呲牙咧嘴地大叫:“痛死啦,大侠你松手啊!”
赵停云像是要给点教训,愣是一点儿不卸力,看向女孩:“南逐鹿,每次都来这招,你不腻么?”
什么情况,这二人竟然相识?
简流光一时忘了手腕上的疼痛,忙不迭支棱起耳朵。
赵停云说:“九天十地,无人可伤我分毫,你这五脉尽断之人,更是连近我身前三尺都做不到。该说你是自不量力,还是勇气可嘉?”
简流光闻言,暗暗估摸了下自己的灵力,决定收回“没准我还能和赵停云一较高下”这句妄念。
“我偏要不自量力。”
简流光望向南逐鹿,只见她的唇被咬出了血,白中渗出丝丝点点的红,像是荔枝裂了纹。
她死死盯着赵停云,朗声道:“我打不过,但我会一定会寻到能打败你的人,将你从‘天下第一’这位置,踹进十八层地狱里。”
赵停云听后没生气,反而露出一抹讥讽的淡笑:“好啊,恭候。”
·
电光石火间,赵停云先前那番话,此刻却惊雷般劈进了简流光的脑海中——
“那两个黄泉窟的第一个就绑了你,还没抓其他人。”
……
眼前这个女孩骗了他!
又或者说,将计就计?
14.请君入瓮(五)
简流光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那女孩,然而还没等他发问,赵停云就忽然松手,将他们二人抛到地上,痛得他差点失了魂。
赵停云抬手一挥,掉在地上的剑立刻飞到他眼前。
许是双剑相近之故,那剑终于停止了震颤,只静静悬于半空,寂然不动。
谁料赵停云刚伸手攥住剑柄,一阵凛冽的寒气就骤然袭来,掌心便如遭冰袭,迫得他不得不撒开手!
“深水寒铁铸就一体两剑,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见到这幕,南逐鹿笑里带着讥讽,“然而你苦寻多年未果,如今被我们找到,却又碰不得……看来令师妹是存心为之呀。”
简流光一怔:“这是江行月的剑?”
江行月是傀族人,且是这阵法的主人!
赵停云并未搭理她的冷言冷语,而是转向简流光:“你能用月剑?”
简流光点头——赵停云怎么拿不起这剑呢?他握上去可是轻轻松松,难不成他的鬼神之力竟比赵停云还要强上几分?
赵停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是行月的什么人?”
他疑惑:“什么什么人?”
“我和行月铸剑时以灵力作祭,让深水寒铁与自己产生连结,非主人之灵力驱使,绝不可能唤得动这剑。连我亦碰不得,你又是如何能碰得的?”
闻言,简流光脑子“嗡”地一下,懵了。
剑需要感应主人的灵力……
江行月是傀族人,她的灵力从关窍间运作,与鬼神之力大差不差……
眼前二人皆看向自己,简流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然无法说,自己是恶鬼转世的,算起来与傀族人是半个亲戚。
然而南逐鹿眼睛一亮:“难不成你是江行月的孩子?”
“……”
完了,误会大了。
他沉默,因为真相说也不是,不说更解释不清。
不过在旁人看来,这是却像一种默认?
赵停云还真打量起了他的脸,惹得他尴尬望向别处,干脆糊弄说:“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我家掌柜的被捡回来的。”
南逐鹿可不管他此时的窘迫,不断煽风点火,挑衅着赵停云:“怎么,你不认得?这孩子不是你的?你师妹背着你和旁的男人生的?你毫不知情?”
明明一个时辰前她还是柔弱可欺的模样,原来是狐狸扮观音,装了个大的!
她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这样!
简流光不由得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赵停云不理会她,直接蹲到简流光身旁,盯得他脊背发毛。
他正要再辩解几句,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却干脆地砍向后颈,使他顷刻眼前一黑,厥了过去。
赵停云扛米袋般扛起简流光,江行月的剑追在他身后飞动着,不过迈出没两步,又回头看向南逐鹿:“我把你送回去?”
南逐鹿并不领情:“谁要你送。”
“你这小孩别总是摆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小心越长越丑。”
南逐鹿狠狠剜了他一眼:“我呸,我如今好看,长大肯定更好看。”
赵停云发出一声令人不悦的轻笑,运起轻功来飞走了。
见人消失,南逐鹿的表情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想要站起来,但手腕刚撑着地,便传来钻心刺骨的疼,腿一软又跌坐回去,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皓腕上满是红痕。
自己这三脚猫功夫根本伤不了赵停云分毫,因此他每每都宽恕了,权当是小孩子在玩闹,不过今天……
她扫眼望向四周这一片狼藉。
能让这个清冷自持的剑客如此失态的,就只有江行月了。
这时风起,柳动,阴沉的天再次劈下几道雷。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皱眉:“受伤了?有血味儿。”
“还没来的及清洗,上清给小主人赔罪。”身后人捂住胳膊上的伤口,“赵停云忽然现身,横插一脚,叫那孩子跑了。我已经派青蚨子们再去……”
“不用了,”南逐鹿转过身,“我已经见到他了。”
男人露出意外的神色,脸上那道长疤也随之牵动:“小主人可问了?”
“没来得及,人被赵停云带走了。”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树皮散落一地,上面残留着几道鬼画符,他一震:“傀阵?小主人没受伤吧?”
南逐鹿摇了摇头,说:“这阵里埋的是月剑,应该是‘那时候’布下的。”
男人蹲下身,手指轻捻着树皮研究起来:“想来江行月伤得不算轻,才会将剑舍弃,又用这拙劣的阵法掩埋……属下失职,几年来竟未能发现此阵。”
“不怪你,”南逐鹿揉着手腕的伤处,“到底不是凡人之阵,若不是君子方指点我来此处,怕是还要再寻个地老天荒。”
她在云外坡如鬼打墙一般,兜兜转转没发现任何东西,然而所寻之人乍现眼前,一次就找到了傀阵。
她分明试过简流光的脉搏深浅,五脉平平,的确是凡人之躯。把他引进傀阵后,他却跟换了个人似的,不仅召出了江行月的剑,还能以灵力持之……
相传仙人口目临死之际,会赐予“天命之人”以谶语。明明君子方最后见的人是自己,他却说已经在奚山脚下观过命、赐过谶了。
可为什么是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若小主人想见,我再去把他抓来,好好盘问一遭。”
南逐鹿蹙着眉,若有所思:“不必了。天命若真在他身上,那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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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流光被一阵剁肉声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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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了个身,用手捂住耳朵,不料声音反而越来越大,几乎是在他耳边轰隆作响。
真的在他耳边?
他被吵得不行,只能作起床的打算,一睁眼,却猝然对上一张胖脸。
只见在熟悉的小破屋里,屠二娘正面无表情盯着他,并在床边桌子上噔噔噔剁着肉。
“醒了?”她问。
简流光瞪大了眼睛:“我、我在家?”
老天奶!
他真是做了个好长的梦中梦中梦!
然而开心不过两秒,却听屠二娘说:“嗯,在家。赵停云大侠送你回来的。”
“……”
他看着屠二娘的脸色,心道:完蛋了。
“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不叫你混江湖、不叫你混江湖!你当老娘的话放屁是吧?不闯祸则已,一闯闯个大的,连人家天下第一都给招惹过来了!”屠二娘骂得行云流水,一点儿插话的气口都没给他留,“你这细胳膊细腿不被人家拣去当柴火烧就不错了,身上几斤肉啊就敢往江湖跑?赵停云长这么俊有妻室了没?我都不稀得说你,你瞅瞅你那样……”
“他没妻室。”
屠二娘的脸色由怒转喜,喜上眉梢:“是么!我瞧此人举止间透着几分我先夫的神韵,与我结为连理,倒也不算委屈他。”
“等来日再见着他,我替掌柜的说媒!”
话题转换得行云流水,不愧是他。
他又问:“赵大侠来咱们家,可说什么了没?”
被无缘无故劈了后脖颈,他现在还头痛欲裂着呢,醒来却不见元凶的踪迹——江行月的剑想来也被他拿走了。
“就打听了下你的身世,问我是怎么捡到你的、从哪儿捡的,”屠二娘斜睨他一眼,“怎么,你是他的外室子?先说好,带孩子的男人我可不要哈!”
他明明知道自己皇长子的身世,却有口难言,最终憋出一句:“唉。”
唉,当人真的好难啊。
“对了。”
“怎么了?”
“赵停云还说,想要收你为徒呢。”
简流光傻在原地:“什么?”
“他说你有根骨、灵脉什么的,我也听不懂!但人家总比你邢大爷懂的多吧!”屠二娘甩开臂膀剁肉,大喊道,“他说想教你万逸门的剑法!”
“你拒绝了吧!”简流光不觉得欣喜,只觉得恐慌,也跟着大喊,“你不是最讨厌那些江湖中人了吗!你一定拒绝了吧!”
屠二娘:“他长太俊了!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我,我没好意思开口!”
“……”
赵停云难不成真觉得他是江行月的孩子,想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以代父职了?
这九霄城他是真待不下去了,看来要把回宫的计划提上日程了。
15.折竹会(一)
简流光被折腾这一遭后,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痛的地方,休养了两三日才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暂时没人来找他、拿他小命。
等到终于能下床了,他却发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他的灵力消失了。
在失而复得之后,又再次消失了!
他把门闩插上,马步一扎,再次尝试:
“嘿!”
“哈!”
“嘿哈!”
在云外坡时,他能明显能感觉到心脉悸动,血液沸腾,灵力由各个关窍汇聚到掌心,再凝到剑上。
但现在手掌用力击出,屁都没有。
难不成要找个器物做载体,才能引出灵力?
他立刻拾起床旁边的扫帚,用力挥了两下,除了惹起漫天灰尘,再无任何变化。
……该不会只能用江行月的剑吧?
然而赵停云将剑带走了,他无法试验一二。
一时间,他心情复杂极了。
喜的是鬼神之力消失于人世,起码仙人不会下道雷来劈死他,忧的是日后那些个黄泉窟、浩渺阁的人再来绑他,他没灵力,又要受制于人。
他忽然想起这一切的源头,君子方,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地维再结,四极复合,然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仙不是仙,妖不是妖。”
他如今倒真应了这句话,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日头正当空,食客三三两两地进店,简流光又忙起老一套——择菜、洗菜、端菜。
他以往打杂时都把自己当行尸走肉,今日上菜之余,却主动和那些老主顾们攀谈起来:“大爷们,我想打听个事儿——江行月你们晓得吗?”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他人他或多或少认识些,独对江行月一头雾水。
听到这名字,邢大爷立马啐了一口:“这妖女!”
简流光连忙提着酒壶给他满上:“怎么个事儿?”
“想当年江行月不光美若天仙,灵力天赋也高,更有个天下第一的师兄。他们万逸门稳坐四大门派之首,风光无限呐!”邢大爷嗤之以鼻,“可在那天的比试之后,一切都变了!”
“比试?”
“权无心和江行月相约奚山顶的烟竹林,欲决出《点仙谱》的第三名。”
“谁赢了?”
“一个死,一个逃!”
原来他在丹阳寺被抓的那天,另一边竟是这样一番战况——权无心死了!
他疑惑:“黄泉窟主死了不是好事么,怎么江行月却要逃。”
“比试、比试!更何况他们比的是《点仙谱》位次,不伤性命是为一,公平公正是为二!”千里眼李矛闻着声儿凑过来,“权无心这魔君再三保证不用邪术,要干干净净凭本事比一场,名门正派出身的江行月却暗自布下傀阵,痛下杀手。正邪颠倒,讽刺至极!”
江行月自小在万逸门长大,学的也是仙家之技法,与她师兄赵停云一起行侠仗义久了,诸人几乎都要忘了她有傀族血脉,天生会这些鬼蜮伎俩。
简流光不解:“她与权无心有什么私怨?”
邢大爷摇了摇头,故作深沉:“不知道!原本是有见证者的,奈何那见证者也被杀了,此事的真相便再无人知晓了。”
“她还杀了谁?”
“浩渺阁主,南瑛。”
浩渺阁是大焉最大的情报组织,以买卖消息为营生。阁内人被称为青蚨子,常蛰伏于街头巷尾收集消息,下至诸人房中私话,上至修仙成神的秘籍,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不仅藏书多,他们还出书,比如那本记录江湖排名的《点仙谱》。每逢比试,浩渺阁主便现身于对决现场,将战况记录在册,末了,点燃浩渺烟向天下宣告战果。
修仙习武者,均以登此书为毕生所求,就是黄泉窟主权无心也不例外,这才向江行月下了战书。
李矛接过话茬:“眼见着江行月用傀阵杀人,在旁作见证的南瑛能有什么活路?自然也死在她剑下。”
邢大爷一唱一和,描述起那日的景象:“浩渺烟久久不升起,诸人以为二人打得难分胜负,然闯进战局一看,权无心和南瑛的尸身躺在傀阵之中,各自身上戳着十余个窟窿,血流成河!”
江行月下手之狠戾,引得整个江湖震怒。
黄泉窟丧主,寻仇却找不见江行月,无处泄愤,便屠戮了万逸门满门,只剩一个赵停云苟活于世。
可怜这天下第一侠客受此牵连,正派亦为之不齿,只等下一个天才将他取而代之。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总不见有人横空出世。
说到此处,李矛顺势一扫桌子,摆开赌局:“我觉着周肖一能成!”
“上次输给夏红的那小孩?”有食客捋着美髯摇头,“太嫩!今日折竹会最后一局,夏红对战当禅子,我倒觉得当禅子是个可堪大用的。”
“小秃驴统领江湖?这也太过招笑了!”
“难道夏红这女人赢了就不招笑?”
“不过出了个江行月,江湖上所有女子就都要被打成妖女了?以蠡测海,我看你才最招笑!”
这时从厨房飞来一把菜刀,“噌”得劈在这伙人围坐的桌子上。
场面静了一瞬,纷纷扭头望去,只听屠二娘的怒吼传来:“再在我店里吵吵个没完,我就砍了李矛——今日谁都别想听折竹会了!”
众人顷刻间噤声,其中的李矛更是冷汗直流,不敢言语了。
简流光费大力气拔下菜刀,毕恭毕敬地跑过去,朝屠二娘双手奉上:“掌柜的威武。”
只见厨房内,屠二娘不知从何出翻出来了一个大背篓,正蹲在地上,一盘盘往里面搁着猪蹄。
简流光惊:“好大一单生意,谁家开席了?成亲的还是考中了状元?”
“奚山派。”屠二娘安排他,“你待会儿将这餐送上去。”
原来折竹会临至尾声,奚山派将摆开美酒佳肴,请各门派少侠们大快朵颐,共襄盛事。
今回屠二娘的猪脚店被选中,成了席面菜肴的膳夫之一。
奚山派养活着数百名弟子,自然是有厨房的,这次破天荒地把红烧肘子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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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出去,原因无二:屠二娘的店太有名了,不少弟子都听闻了店小二与仙人口目的传说,吵嚷着要尝一尝这“克敌”的猪蹄。
屠二娘说:“赵停云不是想叫你拜师、学武吗?趁着奚山里各路侠客齐聚一堂,你送餐之余去逛个一遭,看看自己喜不喜欢这行当。”
她原先还三令五申,不许他涉足江湖,见完赵停云却变了性子……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想以简流光学武为由头,与那俊朗大侠拉近关系!
然而屠二娘却诚实极了:“我见你读书差劲,怕是没法子让我当上状元娘。赵大侠既然说你有天赋,那便跟他学武去吧,当不了账房先生,当个护院也是可以的。”
“……”
屠二娘真是将物尽其用做到了极致,他不愧是被抱养的。
简流光背上背篓,吭哧吭哧往奚山走去,虽听进去了屠二娘的唠叨,心里盘算的是另外一回事——他要见浩渺阁的人。
折竹会三天两头地升起浩渺烟,想必这一代的阁主正在奚山之中,恰巧以这送餐的由头进山寻人,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先前浩渺阁的人抓他,想必是有事要问;如今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然也是有事要问。
既然各有所需,那他要和他们做笔交易。
他如今虽然又没了鬼神之力,但奚山内聚集了诸多正派弟子,想必浩渺阁那群人不敢害他性命……吧?
他准备赌一把。
从猪脚店出来,向西南方向走了二里山路后,他总算见到奚山派那气派的石门。
门口弟子查验完菜肴又查随行物品,确认了没什么危险,便领着简流光进去。
进门后再走一刻钟山路,过两道关卡,这才算彻底到了奚山派内部。
简流光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悠悠地抬眼望去,忽然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人间仙境!
想不到身处同一地带,景色却大不相同。
山脚下只是寻常山野,灰扑扑的枯枝残叶铺满地,满眼萧瑟。但这里却绿树摇曳,清泉汩汩,花叶上尚有露珠滚动,吸一口空气,鼻间都甜丝丝、润乎乎的。
石阶向上垒成道路,直直地插入云海雾气中。能隐约看见几个尖尖角,那里是奚山派的亭台楼阁。
简流光向上望去,不禁有些腿软:“要走到最上面去?”
领路的弟子斜睨他一眼:“不用,给我吧。”
简流光以为他要同自己分担些重量,长舒一口气,心道这弟子虽眼睛长在头顶,行事却挺良善,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正欲将菜肴端出几盘给他,那弟子却颇不耐烦得很,直接将一整个背篓夺了过来。
“全给你呀?那多不好意思……”
话还没说完,简流光被噎了一下。
只见那弟子抬手,竟不知从何处拽低了一根银亮的绳索。
绳索顺着石阶一路向上去,像天上地下两条并行的轨道。
弟子牵起绳索垂落的钩子,欲将大背篓挂上去,并冷冷地说:“菜已送到,你可以离开了。”
16.折竹会(二)
菜是送到了,但我人还没到啊!
“万万不可!”简流光灵光一现,急忙阻拦他,“大侠,这绳子牢不牢靠啊?若是把肘子颠坏了,你们再以此为由不结钱,我家掌柜要算在我头上的!”
他执拗地拽着那弟子的胳膊,狗皮膏药似的,使其一步都动弹不得。
“瞧你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可不是普通的绳子,这是云轨,取上百条海蛟的筋骨才能编成这一根,运物平稳丝滑,若仙人隔空所取。”弟子抖擞着身子想甩开他,不耐烦地叫道,“你家肘子要是有什么事,我赔你双倍的钱,松手!”
海蛟有价无市,奚山派却能拿来百条筋骨作运货的绳索,不愧是如今江湖四大派之首。
简流光装傻:“太危险了,你就让我自己背上去吧!”
“就你?爬不了五百阶就要昏死过去。”弟子上上下下将这个小豆芽菜打量一番,满脸写着鄙夷,“撒开我,折竹会已经开始了,我要去看夏红师姐了!”
奚山从底到顶共三千阶,难于登天,因此请工匠修了这云轨,省去人力驮物之苦。奚山弟子都以轻功出行,犯了大错的才会被罚爬奚山。
计划中道崩殂,简流光眼见着入山无望,开始认真考虑“撒泼打滚”这招的可行性。
虽然丢人了些,但是……
奚山弟子忽然朝他身后望过去,抱拳作揖道:“上清君。”
简流光转头,不知何时,脸上纵贯长疤的年轻男子正立于彼处。
是文星庙里见过的,浩渺阁的那个人!
上清向那弟子说:“这孩子交给我,你走吧。”
弟子如释重负,赶紧将背篓挂在云轨上,随后运作轻功飞去,转眼不见踪迹。
上清看向简流光,直截了当地问:“你会轻功吗?”
他摇头,并警惕退后两步。
闻言,上清双手一合拟了个口诀,紧接着一把剑不知从何处飞来,停在简流光面前。
“抓住剑柄。”
他犹豫地打量着上清,思索后还是照做,谁成想刚握上去,那把剑噌得腾空,直直往奚山顶飞去!
“啊——!!”
他被剑带着穿云而过!
奚山怪石嶙峋,树高千丈,却纷纷从脚下掠过,不过一瞬,倏忽远之。
他看向前方,一缕缕云雾交织于天幕尽头,将那轮几欲落下的红日切割下去,碎成漫天的晚霞。
皇长子的身躯在前面飞,送怨君的魂儿在后面追,待落地后,缓了足足半炷香的功夫,才发觉自己已立身于奚山之巅。
上清在他后面落地。
他喘着粗气,忍不住问上清:“你、你知道我来奚山做什么的?”
“青蚨子什么都知道。”上清收回剑,走在前面,“跟上我。”
脚下青砖平整如镜,铺设出开阔的路。尽头处青瓦朱阁层叠而起,檐角悬铃,在风中泠泠作响。
他们一路前行,遇上不少来往的弟子,简流光暗自分辨:腰间别着药囊的是三堇谷的、清河派的人喜穿红衣、丹阳寺的小僧们则清一色的光头……
上清领他到了一处四角高亭,从这里下望,能将山顶竹林尽收眼底。
简流光发现周遭楼阁上站满了人,沸反盈天,正对着竹林上空的两道身影呐喊着。
他同他们一齐看去,心道,原来这就是折竹会。
常在猪脚店仰头望见的两只“跳蚤”,在这儿却能看得清晰无比。
只见一人身穿红色劲装,另一人则是木兰色袈裟,两道身影缠斗不休,剑光闪过,正战至激烈处。
丹阳寺的当禅子手持玄铁长棍,刹那迸发出佛光,挟着风声横扫而去。夏红在棍影中且退且走,一袭红衣猎猎,看似败退,腰间却突然一闪——长剑拖曳着三寸流火上行,斜架住追来的棍势。
“铿!”
剑光交织,山风骤乱,脚下竹叶被卷至半空,顷刻间碎成齑粉。
夏红屏气一瞬,步伐快至身形如幻,手中的剑却滞在空中,登时化作七柄,飞舞纵横着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将禅子周身尽数笼罩。
简流光不由得一惊:“怎么突然飞出这么多剑?”
上清说:“奚山九玄剑,一剑生九变。此剑法最重‘藏’,子剑隐于母剑之后,令人防不胜防。”
“这和尚怕不是要输了?拿一根破棍子打七柄剑,这怎么能打过。”
上清纠正他:“那不是破棍子,那是丹阳寺的慈棍。”
夏红的剑不断刺来,当禅子的慈棍一抖,旋转着与之抗衡,棍剑交鸣发出清脆响声,如同雨打芭蕉般急促。
战至酣处,当禅子忽地收势凝立,竟对袭身的剑气视若无睹,伸棍直击取虚空某处!
金光四溅,染了半边天!
闷响过后,夏红的六道子剑应声溃落,她被棍风扫中,踉跄着连退七步,青翠竹枝被她的身形压弯,以母剑稳住身形,这才没有跌落竹林。
“输了。”
简流光问:“怎么就输了?不是九剑吗,她还没有使出剩下两剑。”
“人间灵气稀薄,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将九玄剑法练至九剑了。当禅子能在剑阵中找到夏红的方位,说明功法在她之上,没有比下去的必要。”
简流光闻言,忽然忆及文星庙中赵停云与黄泉客的缠斗。
他以为仙人劈世后,诸人灵力熹微,因此天下第一打起来也不过尔尔。而现在目睹这龙争虎斗之景,才惊觉彼时赵停云连二成灵力都未使出,却无人能与之匹敌,难怪打得那般寡淡无味。
简流光还要问,眼神却忽然钉在了一个地方,要说的话囫囵咽回嗓子。
他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女孩。
女孩站在山坡上,只有身形被余光勾勒出轮廓,内里则是浓郁的黑,大抵是背光而立的缘故。
她抬颌凝望着竹林,看夏红做最后的挣扎。半晌,抬手高举一只烟筒摇晃,使其溅出火焰来。
火光驱散身上笼罩的阴影,取而代之的是白:她的皮肤瓷白,又穿一身白色裙装,此刻如同初绽的白梨花,点缀地界天幕里。
是她!
他在云外坡遇见的那个人!
他瞪大了眼睛,只见她拽动烟筒的细线,火焰带着一尾烟朝天空迸射,到云端时止住,青烟如水墨般晕染开来,隐去原先的大片霞色。
众人一齐望向天空,高呼声响起:“浩渺烟升起了,当禅子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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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上清与简流光看的却是同一处。
他说:“小主人现在得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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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之际,简流光和南逐鹿于小亭独坐。
小别几天后重逢,二人分外沉默。过了良久,简流光忽然从口袋掏出一把草,拍在石桌上。
见南逐鹿蹙眉,他解释:“姜公草。碾成汁后,敷在伤口上可以化瘀止痛。”
他举起自己的手,腕上一圈青紫的淤痕,是那天赵停云擒住的痕迹。
南逐鹿的手腕和他一样惨烈。
她拾起几叶药草,将它碾碎敷在腕上,漫不经心地说:“姜公草,在九霄城里可要卖二十两银子一钱的。”
“对,可贵了。看见奚山遍地都是,我赶紧采了些。”
话说出口,简流光后知后觉:“等等,这算偷吗?”
“……你觉着呢?”
“好吧,对不起。”简流光看向她手腕上的绿色汁水,“不过你也分赃了。”
“……”
简流光问:“那个疤面男人叫你小主人,难不成你就是这一任浩渺阁主?”
“是。”
之前果然是故作柔弱骗他的!
“是你派人抓的我?”
“你误会了,是‘请’。上清只是长得凶而已。”
“他叫上清?那你叫什么?”
“我姓南,名逐鹿。”她露出浅浅一抹笑,“不用介绍一遭了,我知道你,你叫简流光。”
她脸上漾开两个梨涡,然而配上她说的话、做的事,却让他明了——眼前就是只笑面小狐狸,惯会用皮相迷惑人心,不可信!
其实自君子方身死后,浩渺阁就盯上简流光了,只不过中途被黄泉客和赵停云横插一脚,耽误不少时日。
如今简流光主动上钩,不用她再去费工夫寻人,南逐鹿的笑明明真心实意。
“你先前抓我、骗我的事我就不计较了。”简流光叹了口气,不与小女孩一般见识,“你们有事找我,对吧?正好我也有事要问浩渺阁,又没钱买消息,不如我们一物换一物如何?”
南逐鹿思忖片刻,没急着回复,而是说:“一物换一物可以,但消息也有价值贵贱之分。你想问浩渺阁什么?我得先掂量一下等值否。”
他压低声音:“我想问的事,和我的身世有关。”
“你也觉得赵停云不是你爹?”南逐鹿挑挑眉,“不过恕我直言,你们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最难查了,这得加钱。”
“……”
“这样吧,五十万金我帮你查生父,百万金我帮你寻母。”见他沉默,她一副痛心模样,不肯让价,“你知道的,江行月逃匿很久了,百万金已经是友人价。”
富庶地的盐商赚百万金尚且需要三辈子呢,奸商!
有过云外坡那一遭事,他此时无法澄清与江行月的干系,否则被问起“鬼神之力”从何而来更麻烦。
“不用你们查,我知道自己是谁,”他干脆略过这个问题,“我只需要浩渺阁替我谋划个回家的方法而已。”
“哦……你家在哪里?”
“帝城,皇宫。”
江湖太危险,他要回家,刻不容缓!
17.折竹会(三)
“皇宫?”南逐鹿仰头看亭檐下摇晃着的烛灯,若有所思,“宫中的确走丢过一个皇子,是婉贵妃的子嗣。”
“你只需要告诉我,如何见到靖帝就行。”简流光生怕她作多余的联想,生出变故来,连忙问,“怎么样,这生意你做不做?”
南逐鹿不松口:“你的意思是,你是那个走丢的皇长子?”
他模棱两可:“万事皆有可能。”
南逐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出声:“这样的好生意,浩渺阁当然做啦。”
她笑时不露齿,只嘴角上扬,消瘦的下颌丰盈起来,脸蛋有了点稚气和浑圆模样。
简流光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不用另加银两?”
“不用,”她意味深长,“衡量一下你我答案的价值,我还得贴给你钱呢。”
“那行……你问吧,我知无不言。”
“好。”南逐鹿向前一倾,越过桌案迫至他近前,直勾勾盯着他看,“君子方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简流光知道她指的是哪句,干脆利落地回答:“地维再结,四极复合,然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仙不是仙,妖不是妖。”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九重天的“诗谶”。
上一个被赐谶之人是那状元郎沈昭。
他自然不敢比肩沈昭,但自己被君子方选中,也是情理之中。
——他可是仙人劈世百年来,第一只重返人间的恶鬼!
君子方其实还说了“铜镜映鬼面,鲛绡替人皮”,不过他没告诉南逐鹿,因为这句摆明了在描述他,他心虚,便只把笼统的那句说了。
他问:“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南逐鹿面色凝重,边沉思边打发他,“想知道如何解谶?这是另外的价钱。一千两银子一个字。”
……真是无奸不商。
他又问:“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君子方?我听说浩渺阁和九重天很熟络。”
“你不是知道吗?他死了。”
“他被邢大爷他们拉去云外坡的途中,又活过来了。”
“回光返照罢了,”南逐鹿说,“凡人有凡人的葬处,他有他的归途。”
简流光一怔,才想起来,君子方这人看着邋里邋遢,但确实货真价实的女娲后人、仙家留在人间的“口与目”。
云外坡,或者说这凡尘,不是他的归途。
南逐鹿从思绪中抽离出来,走到亭台边上眺望沉沉暮霭,夜风袭过,她的长发扑簌着往简流光的方向飞去。
“该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她说,“法子有两个。一是送你入宫,但是这代价太大,需要万两银子做周转。”
简流光毫不犹豫:“我选第二个法子。”
开玩笑!他整日在店里打白工,口袋里仅有的半个子儿还是多年来好不容易昧下的。
“第二个法子嘛,”南逐鹿回头看他,笑得狡黠,“成为奚山首席弟子。”
“什……么?”
他几乎要怀疑是风声太大,误传了她的话过来。
她说:“自四界不通之后,每过一纪,都会于奚山举行祈仙之礼,届时御驾亲至,与奚山弟子共求仙缘。这是你唯一见到靖帝的机会。”
就算妖魔鬼怪已经不入世,天下太平安宁,凡人仍贪心不足蛇吞象,妄图再辟登仙之阶。
像奚山派这样祖上修仙的,尤甚。
简流光有苦难言:“没有其他法子了?”
本想着抓紧回宫,远离这些江湖纷争,怎么到头来还得“以身入局”才行?
南逐鹿一语中的:“只有这个法子不、花、钱。”
“那用第一种方法,我回宫后再补给你银子成不成?”
“浩渺阁概不赊账。”
真没有人情味儿!
简流光想,等我日后夺回皇长子的身份,第一个先整顿这敛财无度的浩渺阁。
他叹气:“那劳什子祈仙之礼,什么时候举办?”
“六年后。”
“……”
“而且,想成为师父们的首席弟子,你今年就得入山修习了。”
南逐鹿坐到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双腿,歪着头看简流光难看的脸色。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摁在脉搏上,话锋急转:“还是搞不懂……这样平庸的身体,究竟是怎么运转灵力的?”
“这个情报我不打算卖给你。”他甩开她的手后答非所问,“如今我处境危险,才想抓紧入宫,你却叫我在奚山待六年?”
“方法我说了,怎么做决定是你的事。”
南逐鹿跳下桌,转身要走,但刚迈出两步又停下:“不过你若真进了奚山,我可以送你一个消息——关于皇长子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警惕:“你有这么好心?”
“你的答案比我的答案值钱,我补你一个,这叫公允。”她说,“浩渺阁的立身之本,就是公允。”
.
第二天简流光直奔义塾,熬过夫子漫长的《中庸》解读,下课后将塾中的“小侠女”盛凌花拽到角落。
“你想进奚山?”盛凌花的表情一言难尽。
简流光没说话,表情同样一言难尽。
这实在是他苦思无果后,不得已的办法。
首先,进奚山是接近靖帝、认祖归宗的最好途径。像南逐鹿说的,其他路子没有财力支撑,的确很难做到。
其次,他和君子方、江行月、赵停云这一干大人物扯上了关系,有道是树大招风,这凡人之躯又无法自保,若能进到奚山派有个庇护,反而是好事。
况且灵力一事难以解释,入山修行也算能遮掩一下。
虽然现在它消失了,但没准哪天又回来了!
六年而已。
回不去宫,在猪脚店里端盘子也是六年,在仙山沐浴日月之精华也是六年,何乐而不为!
他望向盛凌花:“我听说入奚山派需要考过甄试,你可知道要考些什么?”
她看起来有些为难,不过还是应答说:“有两道试练,一是仙试,会用祖宗仙器观你的五脉,看看是否有修习之根基。”
这他知道的。他做鬼时常观凡人身上的光彩,最喜欢看那些色泽淡薄的大汉大吹自己是练武奇才,可惜现在看不到这趣景了。
“赵停云你晓得吧?他根骨卓绝,初学武时仅用半天就凝成了灵力。周肖一,那个去年入奚山的弟子,他只花了三天,大家都说他是我们这代的天才呢!”
“若资质平平,需要花多久呢?”
“我爹说,少则一年,多则五载。还不一定能凝成。”
简流光心想,皇长子殿下,上次你可是沾了我的光,才能试到灵力于体内流转的滋味。
他再清楚不过这身体的资质有多差了。
盛凌花继续说:“二是心试。”
“不是文试?”
“又不是朝廷选官差,考那些文邹邹的陈腔滥调做什么!我们修行之人,当有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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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至善之心,惩恶扬善,为民除害!”她捶胸顿足。
心试,顾名思义就是考验修习者的心性如何,能不能将功法用之得当。
“这要怎么考?”
“就像秋闱状元面圣那样,与奚山的师父们论剑、论心。”
虽然不文邹邹,但听起来也挺陈腔滥调的。
简流光明白了个大概:“晓得了,多谢你告诉我。”
话毕,盛凌花却欲言又止,忍不住瞥了简流光好几眼,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脸色分外奇怪。
“你吃东西噎到了?我去给你找点水?”
盛凌花摇头,咬咬牙开口说:“你别参加入山甄试!”
“为什么?”
她一改往日的张扬泼辣,低头嗫嚅:“本小姐可不吃穷追烂打这一套……就算你追我到了奚山,我也不会喜欢上你!你别白费力气了!”
“……啊?”
“虽然你被孙旺欺负时,我救了你,”盛凌花羞得不行,眉毛飞扬在那张红彤彤的脸蛋上,“但是我这是侠义之举,还请你不要以身相许,教人为难。”
简流光无语凝噎,竟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反驳。
“你若只是为了追寻我的脚步,肯定答不过心试的!而且现在准备也来不及了。”盛凌花见他沉默,以为他被说动了,再接再厉,“我想成为像夏红那样厉害的女侠,儿女情长什么的很影响我走天涯……”
“等等,什么叫‘现在准备也来不及了’?”
“入山甄试就在明天,你今天才知道要考什么,当然来不及啦。”
在明天……
明天?!
他忙问:“明天什么时辰?”
“辰时开始。”盛凌花说,“眼瞅着今天就要过去了,你还是别……简流光我话还没说完呢!”
简流光一路狂奔回家,脑中疯狂作着打算。
心试暂且先不管,反正看的是嘴上功夫,到时候可以随机应变。
关键是这仙试,他能通过吗?
他现在体内可察觉不到半分灵力,只有一副平庸躯壳。
山路崎岖,他跑得气喘吁吁,这时突然有一人跃至他面前,害得他差点没一头撞过去。
抬头,又见赵停云。
他依旧是胡子邋遢的模样,不过今日没有醉态,勉强有几分大侠风范。
他身后飘着那把月剑,跟尾巴似的晃动着,看来还是不肯让他触碰。
简流光心道倒霉,赶紧先他一步开口:“赵大侠好!掌柜的说您想要收我为徒?今日可是来要答案的?”
赵停云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实话讲,我钱几日进了趟奚山,一见那奚山派的九玄剑法便心驰神往,思来想去,打算明日去参加入山甄试。遗憾,还是不跟您拜师学武啦!”
静静听完后,赵停云说:“你进奚山,与跟着我学武,不冲突。”
简流光一愣:“可我听说奚山派有规矩,修习期间,无师父们应允不得下山。”
在山里呆十几年的弟子都大有人在!
“我能进去。”赵停云怕他听不懂,又解释说,“我能进奚山教你。”
好吧,赵停云的确有这本事。
但这道德吗!
“世人云‘一徒不拜二师’,”他婉拒,“大侠的好意我心领……”
没等话落,只见赵停云手指一勾,月剑悠悠地飞到简流光面前来。
他说:“你拜我为师,月剑给你用。”
18.问心(一)
简流光犹豫了。
他并非想接受赵停云的提议,但是实在好奇得抓心挠肝——我碰到这把剑,鬼神之力会再回来吗?
沉默半晌后,他说:“我不认为自己跟江行月有什么关系……即便这样,你也要教我?”
“嗯。”
“好吧,学万逸门的逍遥剑法可以,但我不拜你为师。”
原以为他会不悦,没想到却又闻一声平静的“可以”。
虽知万逸门后继无人,他又因江行月的事背上骂名,但到底是天下第一侠客,几近登仙之人,他若想收徒,有的是好苗子抢他个头破血流。
可他竟然连“学武不拜师”这荒谬条件都能接受?
简流光实在搞不懂他了:“你到底为什么要教我?我五脉平平,根本没有习武的根基。”
赵停云却回答说:“行月的剑选中了你。”
月剑应声抖擞了下剑身,刃上闪动着寂寂冷光,似要证明自己渴饮仇雠血,未肯老青山。
简流光看看赵停云,又看看眼前这把剑,心中默默一叹。
哎,剑和人的执念都太深。
如枯藤缠身,愈缚愈深,且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无奈,又问:“你真要把这剑给我?”
赵停云点头。
他双指并拢,对着剑身缓缓抹过去,但见金光从指尖流泻,刹那间包裹住月剑,随后光芒一炸,天地黯然!
再睁眼时,月剑已化作一柄寻常铁剑的模样,剑身黝黑,柄上缠着粗麻绳。
赵停云:“不少人都见过月剑的模样,做些伪装,你拿着安全。”
简流光默然片刻,还是伸手去拿剑。
熟悉的寒意再次钻进躯壳、冲向关窍,不消多时,熟悉的力量便于体内奔涌起来,毫无滞涩之感。
为什么要凭借这把剑,他才能使出灵力!
简流光有些绝望,觉得自己像个难以自主病体、余生常伴溺壶的老朽。
算了,有得用就行,他还得依靠这灵力参加仙试呢。
“以后每至满月,我都会来寻你,到你练成逍遥剑法为止。”
赵停云撂下这句话,也不管简流光有没有应答,直接使起轻功来飞走了。
简流光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情复杂。
入奚山的其中一个目的便是躲着赵停云,如今倒好,要月月相见了。
.
入山甄试在辰时开始,但简流光卯时不到就摸黑起了床。
趁着屠二娘还没醒,他战战兢兢出门,走出猪脚店二里路后才敢大口喘气。
山路越走,天色越明,再次望见那熟悉的奚山派大门,蓦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上次来时还是送货郎,这次却来拜师了。
离辰时还远,门前却已然聚满了人。
不少华轿停在一旁,周围三两仆人簇拥着嘘寒问暖,轿子的斜对面有排灌木,丛下蹲着一排面黄肌瘦、鹑衣百结的贫家子。
简流光略略扫了一眼人群,自知轻重,也老实地蹲过去。
盛凌花今天换了一身牡丹色的新裙子,头上用红绳扎两个小髻,喜气洋洋得像是要过年。
见他凑过来,她长叹一口气:“我真的,唉,你真的……”
“我真的不是为了你来的。”
“哼,你最好不是。”她从布囊里掏出个黑窝窝头,掰一半递给他,“你吃吗?”
简流光确实饿了,也没推脱,大口啃起来。
盛凌花上下打量他一遍:“你只带了一把剑来?”
他紧张:“还有什么必带的?”
“哼哼,果然是江湖新雏儿。”
盛凌花打开布囊给他看,只见里面躺着几本书:《十年奚山心试卷集》、《心试狂做》、《灵气与五脉溯源解读》……
再定睛一看封面下的小字——
浩渺阁·辑录。
“趁着这会儿功夫,可以看往届的心试卷集温习。你没看过?我可以借你。”
他婉拒,因为对浩渺阁印象不佳。
目光转向对面,他问:“我看那边有好多漂亮轿子,这是……”
还没说完,盛凌花就赶紧拍落他的手:“你别拿手指着,知道轿子里坐的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不是豪门大户,就是世家大族,其中不乏帝城来的官宦子弟。”
简流光一惊:“他们也是来参加甄试的?”
“这些公子哥姐儿哪里用比试,”盛凌花皱着鼻子哼气,“家里早早就给打点好了,他们来走个过场罢了。”
只听说过朝堂有捐纳鬻官的,没想到山门择徒也同样大有玄机。
简流光大开眼界:“还能这样?”
“奚山派养着上百名弟子呢,吃的用的都是要银子的呀!幸好收的不多,每年就几个吧。”
话说万逸门覆灭后,奚山派重新夺回了“四大门派之首”的头衔。
逍遥剑法非天赋异禀者不能练成,常出奇才怪才,收徒全凭机缘。奚山派的九玄剑法则分为九式,难度循序渐进,前几式对初学者的要求不算高,因此引得天下人蜂拥而至。
不少人讥讽说,万逸门讲求的是“天下第一”,奚山派却照葫芦画瓢成了“天下第一‘大’”,门下弟子漫山遍野,绝世侠客却没出几个。
名头一大,人一多,事情也就跟着复杂起来。维护门派需要花银子,不少达官贵人算盘打得精明,争着抢着出钱,只求让自家宝贝王孙也混个“天下第一”、“仙门子弟”的头衔,将来好安排个清闲武职,在帝城根儿过个富足小日子,美哉妙哉。
盛凌花压低声音:“看到那顶绛紫色镶金边的大轿没?里面坐的是萧王。”
简流光一愣:“萧王是谁?”
“靖帝的第三子,夏妃所出。”
……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简流光压下震惊,假装不在意:“这萧王又是为什么来这儿?”
盛凌花的屁股往这边挪了挪,声音压得跟快要断气似的:“齐皇后出了名的善妒,靖帝估计是怕他被……”
她把手往脖子上嘎嘣一划拉。
“婉贵妃那样受宠,她的孩子却能在眼皮子底下失踪,这可是前车之鉴呀!皇子们要想活命,得离帝城远远的才行。”
谁成想这一动作,竟让两位素未谋面的皇子在奚山相遇了。
还不等简流光胡思乱想一番,突然有一小婢女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一齐抬眼望去,见婢女手中拎着食盒,里面放着几个白面馒头,几碗白粥。
婢女冷着一张脸,说话毫不客气:“喏,我家小姐赏你们的。自个儿端粥,馒头每人一个,不许多拿。”
简流光许久没吃过白面馒头了,一时间两眼放光,伸手直捣食盒,心道来甄试还有免费吃食,赚翻了!
不料盛凌花却噌得站起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赏我们?我们又不是乞丐!”
张着嘴正要啃馒头的简流光尴尬地停住了。
“我们家小姐好心作善,你倒不知好歹起来了,真是肉包子打狗。”那婢女本来就不面善,此时被她一顶,立刻拿手在鼻前扇动,同她对骂起来,“不是乞丐你们蹲路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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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穷酸气熏人得很,都飘到我们轿子里去了!”
一旁的人都循声看过来,盛凌花气得脸色涨红:“你少瞧不起人!”
“本来就是!你也配考奚……”
“芝儿!”
那婢女被喝住,循声望去,只见有一小美人匆匆下轿,拎着绯色裙摆翩然而至,停在盛凌花和简流光面前。
她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生得一副姣好皮囊,杏眼樱唇,眉宇深邃,自带娴静之气。
她扭头看向那婢女:“芝儿,道歉。”
“凭什么!我……”
“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婢女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忍耐着不将眼皮往上翻,“是芝儿不对,两位少侠莫、怪!”
这阴阳怪气的话说完,婢女扭头就走,竟摆起了小姐的谱儿,引得周围人一阵指指点点。
小美人没计较,只轻声解释:“我这婢女嘴笨,闹了误会,少侠们莫生气。这粥和饭都是我备下的,是怕有人忘带吃食,无心力去应付甄试,这才差婢女给各位送去的,绝无半分轻慢之意。”
你家婢女何止是嘴笨脸臭,简直是颠倒黑白。
盛凌花见她通情达理,脸色缓和了不少:“好意心领了,但我们刚吃饱喝足,就不劳费心了。”
简流光默默看了眼手里的馒头,痛心疾首:“我手脏,不好再放回去了,我就勉为其难吃了吧。”
小美人浅笑,欣然应允。
她将食盒放在地上,转头又向身边众人说:“这里备了些粗茶淡饭,诸位若不嫌弃,可以拿来吃。”
大家伙一大早就在奚山外候着,有几人早就饿得不行了,一听这话,连忙跑上前去分食。
方才二人议论不停的那顶绛紫色大轿,车帘忽然被掀开一角,轿中人唤:“阿雪,来。”
绯裙姑娘闻声过去,由人搀扶着上了轿子。
见人走了,盛凌花又蹲回地上,跟简流光说:“竟然是林雪。”
“谁?”
旁边有好事者凑过头来,抢着回答:“林雪你都不知道?相府的二千金!她可是天下闻名的闺阁典范,都说‘德容言功无一不备’,然而今日一见,实在不尽人意。”
盛凌花疑问:“如何说?”
“把家奴养得这般刁,竟还敢给主子甩脸色!林女真乃‘御下无方’也。”
简流光听后不由得皱眉。
这女孩小小年纪却玉璧浑成,必然是下了大功夫的。可就算做到这种地步,依旧有人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婢女德行有亏都得怪到她头上来。
有道是皎皎者易污,诚不欺我。
盛凌花显然也是这么觉着的,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大骂:“我呸,挑拣什么呢?显着你了!”
她不理会那人铁青的脸色,对着简流光大声说:“我爹时常拿林雪给我做榜样,但现在看来,林雪尚且被庸人挑刺呢,我可受不了这气,还是安安心心做浑身毛病的粗鄙之人,叫别人想骂都找不到下口的地儿吧!”
不愧是尤家庄义塾的第一小侠女!
那人怕是没见过这样泼辣的女孩,被她一震,竟畏畏缩缩把头伸了回去,只暗道招惹了晦气。
简流光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待盛凌花平复了心情,他问起好奇的事:“林雪这样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来这里找苦吃?”
“你看到她上了萧王的轿子没?”
“看到了,这有什么说法?”
“据说陛下有意培养林雪做王妃,送她来陪读呢。”
噢,原来是他的小弟妹!
19.问心(二)
“这里究竟是奚山还是国子监啊?咱们要同这些人一起修习?”
“你想得倒挺美,人家保准是内门弟子的,”盛凌花说,“咱们?能被选上外门弟子就烧高香了。”
奚山弟子分为两类:外门为普通弟子,循例修习基础功法,内门弟子则大多是天赋出众之辈,由长老或掌门亲授。
只有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才可称得上“首席”二字,六年后能捞着觐见靖帝的机会。
哎,任重而道远。
此时太阳已升高不少,奚山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拉开,两名青袍弟子走出来高喊:“师父们将于辰时开始择徒,请各位来我这里等候入山!”
闻言,爹娘们忙推着自家儿女上前去,盛凌花则一手抓着包裹,一手抓着简流光,拔腿就冲,凭着蛮力硬生生挤到了前列。
只见弟子在门口摆开一张桌子,提笔记录每个人的信息,一页纸写满了,便将其递进奚山内,不一会儿就会有人将纸上的人带进去。
简流光数了数,一回能进去九个人。
盛凌花登记完,弟子看向简流光:“还请告诉我姓名、年龄、籍贯。”
“简流光,十二,九霄城尤家北庄人士。”
“想拜入哪位师父门下?”
还没开始考,就把简流光难住了:“额,周棋?”
他对奚山不甚熟悉,只记得有个大人物叫这个名字。
弟子:“我们掌门不收徒。”
“那、那就随便吧。”
周围人小声议论起来:这小子是谁?口气真大,非掌门不拜师呢!狂得很!
“狂人”简流光连忙夹着尾巴,跟弟子进了奚山。
考量到多数拜师者不会轻功的缘故,他们被带去了离门口不远的偏院。
院子里唱大戏似的支起方台,上面有三个青袍弟子跪坐,每人前面都有一张桌,来参加甄试的人则排成长队,依次在弟子对面坐下。
“这是什么?”简流光悄声问盛凌花。
“心试呀。每位师兄问一个问题,记录在册,三位师兄都问完后,将答案递上去交由师父们定夺。”
简流光排在队伍里,耳朵却伸得长,将台上人的回答听了个大概,后来恍然大悟,这心试无非就是比谁更会吹牛罢了。
盛凌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来到第一位弟子的桌前,还没等对面发问,就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师兄好,我叫盛凌花,自幼父母双亡,为了复仇,我……”
弟子像是听倦了,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家也是被黄泉窟灭门的?”
“非也,非也,我父母是老实本分的乡下人,却被闯进院子的野猪撞了!此后我立志成为大侠,屠遍全天下野猪,为双亲报仇!”
刚吃完她娘蒸的窝窝头的简流光暗自腹诽,你有这样的抱负,该去屠二娘猪脚店里当后厨才对。
接着轮到简流光坐下了。
弟子也不请人先自荐一番了,直接发问:“为什么要来奚山修习?”
简流光声情并茂:“因为热爱!”
“家里人都健在?”
“健在,平头老百姓,没有仇家。”
“没遇到过什么奇人异士,对你青眼有加?”
“从未。”
他将君子方剔除于人类之外,半步登天的赵停云亦然。
“也没捡到过武林秘籍、尚方宝剑?”
“没有。”
月剑可不是宝剑,是妖剑。
“就是因为喜欢?”
“就是因为喜欢。”
比起旁人人编纂的麒麟踏云、流星贯斗的狗血身世,他遇到的那些真人真事反而被衬得俗套,不如不提。
弟子提笔将他的回答记录下来。
他长舒一口气,移步至第二位弟子那里。
那弟子问:“为什么要来奚山修习?”
简流光一愣:“第一位师兄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弟子笑:“我知道。”
原来是故意的。
怪不得有人坐着久久不动弹,原来是在第一问时就侃侃而谈,行至第两问时肚中没了余墨,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在简流光一点儿腹稿也没打,反而不怯了,实话实说:“有人叫我来,我便来了。”
“你是被迫来的?”
“不是……我也算情愿来的。”
除却见靖帝这事儿,他做这抉择也是有诸多考量的,比如自己对灵力的了解堪称半瓶子醋瞎晃荡,借此机会可以跟着正统门派好好修习一下。
“你为何情愿来?”
他从脑海里摘出个最平凡的原因:“大家都说习武能强健身体,还能开眼长见识,日后有武艺傍身,也算多了条出路,不怕饿死。”
弟子摇摇头:“这是旁人的想法,你自己又如何想?”
“我?我觉得他们说的很对。”
“不,我想知道的,是修习之于你的意义。”
意义?
到底是半推半就才来的,面对这问题,他语塞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
半晌过去,弟子浅笑:“没关系,少侠还年轻,日后有大把光阴去思考这个问题,不急于一时。”
他搁笔,简流光被推着继续向前走,坐在到了最后一席上。
第三个弟子问了同样的问题。
这次他没再立刻回答,沉默良久。
对面人像是见惯了这场面,也没催,两人就静静相视而坐。
经历三问,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未思考过意义这问题,脑海中一片混沌,想来想去,最终捏出来一句暧昧不明的话:“我修习……应当是为了自己。”
“为自己?想成为独步天下的大侠,或者修习至臻境界,想要一步登仙?”
“不是,”他摇头,不知该如何解释,“就是为了自己。”
弟子皱眉:“许多习武之人的志向都是护佑苍生安宁,相较之下,你的答案倒显得没什么气量。”
简流光听出他话里的轻蔑之意,口比心快:“人各有志,他们的抱负关我屁事?”
弟子的笔尖顿住,给他留了一丝辩白的余地:“这话可不讨喜,估计不是师父们想听的答案。”
“师父们要想听些漂亮话,又何必问三遍?”
简流光心里跟明镜似的。
头一回问出的是准备好的套话,第二次问出的多半就是实话了,第三问还是这个问题,不正是引着各人掏自己的心窝子吗?
他费劲吧啦琢磨出了真心话,却被骂“没气量”,真是委屈得不行。
弟子哑然失笑:“漂亮话?你觉得为天下行侠仗义,都只是诸人的一袭虚言?”
“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我的答案没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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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弟子真是会断章取义。
“我为自己而修习。”他说,“若是心中常怀苍生,为自己行剑,不就等同于为苍生行剑?况且天大地大,我心最大,天下万物都容得下,怎么能算没气量。”
“那你这颗‘大心’如今所求为何?”
“我不知道。”他想了想,干脆顺水推舟,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正是因为不知,才特地来奚山寻心问道。日后经由师父们教导,可能就知道修习于自己的意义所在了。”
弟子挑挑眉:“若师父们教的不合你的心,又该当如何呢?”
“我虽本心迷惘,但始终向善,师父们教导的怎么会不合心?”
“没准师父们都是大恶人,专教你做坏事呢。”
简流光心道这人可真是爱抬杠,被闹得烦躁:“与我心相悖,那这武不学也罢。”
弟子沉默几秒,随后大笑起来:“哈哈,倒是个欺师灭祖的好苗子!”
简流光不知他从何处得出的这个道理,冤得很,趁机还嘴:“这位师兄,你说话比我更不讨喜。”
对面人笑着摇头:“你这小孩,可真是句句不饶人。”
.
心试结束后轮到仙试,几个弟子将台上的案几撤下去,又抬上一方璞玉,其质通透,在日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宛若星河倾泻其中。
台下的小少侠们三两成群,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大堂屋檐下空着的红木椅,见师父们还未到场,便继续讨论方才的心试,一时间沸满盈天,惹得栖息在山中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抱头鼠窜。
盛凌花费了老鼻子劲儿才从人群里扒拉出简流光,他们俩虽半生不熟,但刚在同一口热锅里被煎炒烹炸过,此时不由自主地黏在一块儿,诉起苦来。
盛凌花:“怎么三遍问同一个问题?我白背了这么久的心试卷集,一句都没用上!难不成要明年再来考一遭?”
简流光:“第三问的那个师兄跟听不懂人话似的,抬杠个没完,说我的志向不如旁人。”
盛凌花:“你怎么回他的?”
简流光:“我说‘人各有志,关你屁事’。”
盛凌花看向简流光时满是怜悯:“你明年同我一齐再战吧。”
简流光不解:“不是说这心试为的就是‘试心’吗?说心里话还有错了?”
“说归说,也要看看对面坐着的是谁,有些话不能瞎说的。”盛凌花欲言又止,“你不知道那第三位师兄是谁,对吧?”
简流光闻言,心中警铃大作。
现在一回想,那人确实与旁人有些许不同——他长相俊美,唇若涂丹,皮肤是帝城小姐们最羡慕的“病西子”白,人却不病弱,抬杠时牙尖嘴利的很。
虽然穿着一身青袍,看上去与那些十八九岁的弟子别无二致,气质却格外非凡脱俗。
盛凌花见他茫然无知的模样,惊了:“那是巽贞师叔呀!”
“……谁?”
“巽贞,刘巽贞师叔!”
盛凌花见这厮不认得人还敢来考试,深觉自己的志向被亵渎,气得直跺脚:“奚山派掌门周棋的师弟、《大焉美人谱》第八名、人称‘花狐狸’的刘巽贞师叔!”
简流光沉默片刻,道:“还有什么的补救的法子吗?”
“若在仙试上一鸣惊人,或许有转机。”盛凌花怜悯地打量他,“但是你这样子吧……悬。”
20.问心(三)
距离他们几十米之外的内堂里,“花狐狸”垂头打了个喷嚏。
他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又是哪个在痴念我名字呢?”
刘巽贞在等他师兄过来,只是久不见人,他双腿又站得发麻,便干脆没骨头似的瘫进堂上的软榻里,倒真像只盘踞一隅的狐狸。
周棋出来时,正好看见他坐没坐相的荒唐样子,眉头微皱:“长老不在,你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得,早不来晚不来,刚躺下就被抓了个现行。
刘巽贞一个翻身下了榻,犟嘴道:“师兄,我跟这群小崽子聊了一上午,累得半死,你也不体恤体恤我。”
周棋没给他这个师弟一点好脸色看:“自己非吵着要去,这会儿有什么脸喊累。”
周棋不过三十出头,容貌周正且冷峻,青袍一丝不苟,有几缕鹤发随着青丝束于脑后,光是立在那儿就自有威严。
花里胡哨没个正形的刘巽贞,此时在他面前却乖得像个鹌鹑。
大师兄少年老成,当上奚山派掌门后更甚,没把他这妖孽清出师门都算好的了,哪敢再惹人不高兴。
“师兄我错了,我日后一定坐不垂堂、立不倚门、规规矩矩……”
刘巽贞老实站好,身上那孔雀蓝云纹的鹤色锦袍在光下熠熠生辉,周棋被这骚包的皮囊晃得目眩,干脆眼不见心为净,迈开大步朝院中走去。
见他懒得训自己,刘巽贞暗自庆幸一番,立马小跑着跟上。
他问:“师兄,心试答案你看得如何了?”
“翻了个大概。”
“这届弟子可有入你眼的?”
周棋不予置评。
刘巽贞试探道:“你看我择出的那张纸没?”
“看了。”
“你觉得怎样?”
周棋反问:“为什么看中了他?”
“他的答案有意思。”
好答案有很多,坏答案更多,有意思的却没几个。
刘巽贞道:“场上大都是披着老童生皮的小童子妖,撕了那张‘之乎者也’的皮,空空的脑袋便原形毕露了。这个孩子虽然说话极不讨喜,但表里如一,天真未凿,我很喜欢。”
“第一问有意讨巧,与众人背道而驰;第二问满嘴世俗功利,眼见短浅;第三问只顾本心自在,不服管教。”
周棋快步行过连廊的转角,刘巽贞追着他来了出“秦王绕柱走”,嘴跟着腿不停歇:“师兄,你对他也有几分兴趣吧?每一问都看得这么仔细。”
周棋不语,他便继续说:“师兄你知道的,我那徒儿如木人石心一般,终日相对,闷煞人也!今日见这孩子妙语连珠,甚合我心……若得收归门下,权当添个解闷的玩意儿。”
“你想收他做内门弟子?”周棋脚步停住,“你知道我看着这孩子的答案,心里想到了谁么?”
刘巽贞自然知道:“……小师兄。”
“小师兄?”周棋冷笑,“你是我奚山弟子,可不是黄泉客,何故称权无心那厮为‘师兄’呢?”
刘巽贞的脸瞬间白了三分,像是有洇了水的纸覆在面上:“是我失言了,师兄别生气,我晚上自罚去跪祠堂。”
周棋继续抬腿往前走,他跟着,不过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他们行至大院,台下一茬茬孩子躁动着,吵嚷着,争先恐后地想要一睹奚山派掌门和师叔的风采。
周棋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他落座时,对刘巽贞低声说:“能不能成内门弟子,先看过根骨再说。”
“师兄……”
“我看他这答案,跟那魔头的心性有几分相似,成神还是成魔,都在一念之间。”周棋说,“进山可以,但奚山派绝不能再有第二个叛徒了。”
这是他师兄松口了。
“我知道的师兄,若能收于门下,我肯定会好好教导。”刘巽贞谄媚地奉了杯茶,嘿嘿一笑,“我们看先根骨,看完再作定夺。”
奚山弟子吆喝起名字,童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登场,将手放在那方璞玉上。
这是奚山的传世之宝——试仙石。
试仙石能观出应试者五脉禀赋,并将石中灵气注入其中,兼察灵力运转的根基。石中流转的蓝光愈盛,则昭示根骨愈佳。
刘巽贞坐在位置上不安分,全然把刚才承诺的“坐不垂堂”抛之脑后,左顾右盼许久,终于在日头最盛时等来了那孩子的名字。
“九霄城,简流光,请上台!”
那个叫简流光的小孩在台上站定,向他们乖乖作揖。
刘巽贞拿扇子挡住半张脸,有意不想让他认出,侧过头对周棋说:“师兄,就是这孩子。”
天下灵气愈发稀薄,诸人运转灵力的能力也一代不如一代,只要那孩子的根骨不算差得离谱,其实收徒之事十拿九稳。
没想到这小子把手伸向试仙石后——
试仙石毫无变化,一丁点的蓝光都没有!
还真就差得离谱!
刘巽贞傻眼了。
该说不说,平庸到这种地步还敢参加入山甄试,也算某种程度的天赋绝伦了——指脸皮。
但简流光似乎早料到这幕,大喊道:“等等,但是我有灵力!”
这话引得哄堂大笑,刘巽贞捏着嗓子朝他喊:“小少年,大庭广众之下,可莫要为了面子逞英雄,得不偿失啊!”
简流光看这人拿扇遮面,又怪声怪气的,心道,这不会又是那“花狐狸”刘巽贞吧?
他朗声道:“没逞强,我确实有灵力。”
试仙石好歹是祖宗用了百年的东西,怎么可能测不出他体内的灵力?
诸人笃定了他是夸下海口,满场嘘声一片,只恨自己手中没什么烂菜叶子,不能来一出“掷果盈车”。
“别丢人现眼了,下去吧!”
“哪儿来的大话精!”
盛凌花扒拉着高台的边儿,恨不得把他揪下来:“简流光你说什么呢,你疯啦!”
周棋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却并未叫停:“试仙石从未出过差池。你若有灵力,还请展示一番,叫人信服才行。”
简流光答得干脆:“好。”
众人屏气凝神,只见简流光闭起双眼,提气,呼气。
他高高举起双手,又重重的落在案几上,只听“啪”地一声!
案几没什么裂纹,细看,上面却多出了三个骰子。
刘巽贞愣了:“你这什么意思?”
简流光一本正经:“我能以灵力催动骰子,使它掷出我所喊的数。”
一时间场上鸦雀无声。
谁去通报屠二娘一声,她家孩子疯啦!
“你这孩子还真是有趣极了!”扇子也挡不住刘巽贞的大笑,他在椅上蜷缩成一团,眼泪都快出来了,“做事比说话还有趣!”
到底是奚山派掌门见多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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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喜怒不形于色,只眉头微皱:“这种赌坊把戏……”
“这不是赌场把戏,”简流光忙道,“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做不了手脚的!”
“什么玩意儿?”
“滚下去、滚下去!”
刘巽贞站起身来,压下周遭的异议,他高声道:“光说不练假把式,你先来一局,自见分晓。”
“成,”简流光把骰子攥在手里,“还请师叔喊个数。”
刘巽贞:“唔,三、五、六吧。”
闻言,简流光拇指一顶,三个骰子依次飞起,在空中划出清晰的动线。
他迅速拟了个手势,指尖对准骰子,施法似的微颤着。
三个骰子应声落桌——
三、五、六!
寂静一瞬后,有好事者不满大叫:“不过是江湖骗子把戏,一些个障眼法罢了!”
“这算什么灵力?快滚下去!”
盛凌花虽不知他如何做到的,但好歹是同窗,只能硬着头皮帮他说话:“他又没遮没掩的,这就是用的灵力!”
简流光身负月剑,灵力丰沛,诸般术法皆可信手拈来,但此番偏选择骰子这小把戏,一为藏锋,不叫自己过分异样,二是做诱饵,引人上钩。
果不其然,刘巽贞眼睛滴溜溜转着,不知道正在打算给他挖什么坑。
半晌后说:“掷骰易数之法常有,难辨是否灵力所致,不如我给你出一道题?”
简流光听后不吭声。
周棋轻声问:“不是要收作弟子吗,怎么刁难起来了?”
刘巽贞将扇子扣在手心,笑眯眯地朝师兄耳语:“若真是试仙石出错,他有灵力在身而未被验出,那咱们奚山白捡一个‘天才’。多试试,摸摸底,准没错的。”
“花狐狸”的算盘打的精明。
不料简流光却朝屋檐下的二人作了一揖,诚恳道:“我灵力微弱,旁的事可能做不到,让师父们失望了。”
刘巽贞一愣:“做不到?”
“嗯,我家掌柜的常说,‘别做无谓的尝试’。”
“等等,我自然不会为难你的,先试上一试再说!”
“哎,还是算了吧。”
刘巽贞见他准备往台下走,袖袍一挥,急叫:“若是成功了,我收你为徒——内门弟子!”
台下一片哗然。
简历光停住脚步:“……当真?”
刘巽贞:“千真万确!”
自古以来,动真情的狐狸都没有好下场。
爱才心切也算。
简流光得偿所愿听到“内门弟子”的许诺,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不枉费辛苦绸缪这一番。
不过他仍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那好吧……还请师叔指教了。”
刘巽贞总算拦住了人,思索片刻,说:“纳气御风是修习之根基,你既说自己有灵力,想必也知道如何驭使灵气、施展轻功了。”
他指向奚山那条看不到头的石阶:“你若能在半柱香内到达山腰,我便收你做徒弟。”
这题的确不难,但有真本事的人才能做到。
然而简流光心说:半山腰?有灵力在身,连山顶他都能飞上去!
见成功在望,简流光用力压下上扬的嘴角:“那我试试吧。”
他正要往石阶那儿走,却又被刘巽贞喝住:
“等等,你身上背着的那把剑,卸下来。”
21.问心(四)
见他僵在原地,刘巽贞又问:“愣着做什么?把剑卸下来。”
“不卸不行吗?”简流光硬撑着挤出一抹笑,“它不碍事儿的。”
刘巽贞那清亮的眸子转了几圈,笑吟吟一挑眉:“噢?难不成你这剑里有什么猫腻?”
“……当然没有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简流光只好将剑放到台上,并对盛凌花小声喊:“你帮我看着点儿,别让旁的人碰它……”
这剑跟没断奶的娃娃似的,不找人,连赵停云都碰不得呢。
盛凌花伸手锤了锤自己的肩膀,意思是“包在我身上”。
简流光在众人的注视下,艰难地迈开步伐往石阶走去,刘巽贞在他背后喊:“快点儿飞,半柱香后我亲自去找你。”
哎,放下月剑的时候,他体内的灵力也被抽了个空,真是愁煞人了。
奚山弟子在师父席旁点燃一根香,剩余的童子则继续上台进行仙试。
不过待他走后,刘巽贞的心也跟着飞了,隔三岔五就要扭头看一眼那根香,被周棋斜了许多次才堪堪克制住。
待香终于燃至一半,刘巽贞想也不想,立刻抬手运作轻功,平地腾飞,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诸应试童子纷纷望去,情不自禁“哇”了满堂。
刘巽贞沿着石阶跃动,有意低飞,特地下望留心着沿路人影,可什么都没瞧见。
他心想:这小子该不会觉着丢脸,偷偷溜出奚山了吧?
不料他刚落到半山腰那处小亭,却愣住了。
只见简流光面不改色心不跳,正坐在亭中歇息,额头微微渗出两滴汗,了等于无。
他见刘巽贞现身,忙问:“巽贞师叔,我没迟吧?”
刘巽贞不可置信:“你……”
简流光见他一脸活见鬼的模样,立马料到自己赢了,谦虚喊:“师父好。”
刘巽贞虽想收这孩子为徒,但看到他此刻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大意了,着了这小孩的道——就算他真有灵力在身,能乘灵气行至半山腰,但总不可能如此轻松、惬意吧?
这孩子究竟使得什么把戏?
他脸色冷下来:“先别叫我师父。”
他虽然被唤众弟子一声师叔,但作为周棋这代的小弟子,其实才二十五岁而已,正是自尊心强、喜怒无常的年纪,脸也是说翻就翻。
简流光见他一副要出尔反尔的架势,心提到嗓子眼:“古人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自然不会反悔的……只是在拜入师门前,总得叫师父晓得弟子是什么货色、几斤几两吧?”刘巽贞的眸子斜看着简流光,格外阴鸷,“你与我再一道飞下去,我要亲眼瞧瞧你是如何办到的。”
简流光毫不犹豫地推脱:“我方才耗尽了所有力气,飞不动了。”
他这话叫人挑不出错来,毕竟他年纪不大,能有灵力已经是不赖,飞这一遭必然得缓个好久。
刘巽贞这招,似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他阴着脸却无可奈何,只得提小鸡崽般揪住他后领,凌空而起,转瞬便落回山脚小院。
闻声,院中人目光皆投过来,见刘巽贞脸色难堪,以为简流光的牛皮吹破了,一时间议论声、嘲笑声四起。
然而刘巽贞说:“他的确在半炷香内到了半山腰。”
众人刚要惊诧,他却话锋一转:“但是……”
简流光心道不好,但刘巽贞的话还没说完,忽得一抹青烟直冲云霄。
众人抬头,看见水墨般的烟雾在天幕中弥散,掩盖了半个艳阳。
“是浩渺烟!”
“奇怪,今日又没比试,浩渺阁为什么会放烟?”
有声音从院中槐树上传来:“我为他放的。”
循声望去,只见带着白幂篱的女孩坐在枝桠上,手正指着简流光。
为了博个彩头,众人穿得都喜庆极了,眼下红绿一片,唯有她一袭白裙,面上笼纱,吊丧似的。
率先站起来的是周棋:“小浩渺?”
“周棋叔叔好,巽贞叔叔好。”南逐鹿说,“我听闻今日有入山甄试,来凑凑热闹。”
刘巽贞道:“凑热闹便凑热闹,怎么平白无故放起浩渺烟了?”
面纱下,南逐鹿微笑:“听见巽贞叔叔说要收徒,我为叔叔放烟庆祝。”
他冷哼一声:“庆祝?我这小徒儿是人是鬼还两说呢。”
简流光心一紧,刘巽贞识人的眼光可真刁钻,竟一语中的了。
然而南逐鹿大气不喘,娓娓道来:“他的五脉不佳,灵力却浑然天成,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叔叔有徒如此,应该高兴才是。”
啊?我?
这殊荣几乎要把简流光砸晕,不光是他,众人听了这话也摸不着头脑,一时间议论四起。
简流光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巽贞亦然。
他皱起眉:“灵力一事,还不能下定夺。”
“可无论是使骰子易数,还是施展轻功,我都在树上看真切了,确是灵力所为。”
“世间多的是奇技淫巧,奚山择徒该谨慎些才是,毕竟试仙石没有反应……”
“我懂了,”南逐鹿忽然换了个楚楚可怜的声调,“叔叔觉得我年幼眼拙,不可信。”
好大的一口锅!
刘巽贞听见这话,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我只是……”
话说到一半,周棋抬手挡在他脸前,示意他住嘴。
他回眸,冷声对刘巽贞说:“跪三晚祠堂。”
刘巽贞惊了,拽着他师兄的袖子咬牙切齿:“我不过就辨了几句而已,师兄这心可太偏了吧?”
周棋没说话,只是手又比画了个“五”。
他闭嘴了。
自上一任浩渺阁主南瑛去世后,周棋就将南逐鹿视为己出,万般疼爱娇宠,更是许她在奚山出入自如,以便他照顾。
反观他这个亲师弟,没地位没尊严,连反驳这小丫头都不行!
南逐鹿歪着头,知道他不敢言语,却非要问他:“巽贞叔叔还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浩渺阁作为大焉最大的情报组织,全知全能,一言千金重,更何况这话出自小阁主之口,谁敢说不对!
她继续说:“我记得周肖一就是巽贞叔叔门下的弟子,如今这位少侠再跟着你修习……真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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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双星落奚山’也。”
一个天才已是难得,更何况是由浩渺阁盖棺定论的“天降双子星”。
众人疑心四起,忍不住打量着简流光——
他真有灵力?他真是天才?他真能跟周肖一相提并论?
简流光也没想到南逐鹿突然现身,来了这么一出,他诚惶诚恐,气儿也不敢喘,生怕惹了众怒。
周棋的目光刺向简流光,几乎能透过皮肉望见他的筋脉,看出其中是否真有灵力流淌。
简流光心虚地环抱住胳膊。
半晌,周棋冷冽的声音响起:“你拜入我师弟巽贞门下,可愿意?”
简流光忙道:“自然愿意!”
周棋又扭头向刘巽贞:“巽贞,你还有何异议否?”
“师兄都发话了,师弟哪敢有异议。”刘巽贞牙缝里挤出话来,“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时间教导我这好徒儿……”
阴测测的狐狸眼盯上简流光,完全忘了这可是他原先争着抢着要的弟子。
简流光一声不敢吱。
见掌门发话,奚山弟子挥洒灵力,使毛笔飞至空中,在最前头红纸大榜上“内门弟子”一栏上书了三个大字——简流光。
周遭人虎视耽耽,简流光一刻也不敢再耽搁,拾起剑匆匆往台下跑。
抬头再看时,南逐鹿早已不见了踪影,似乎是特地为他来跑了这一遭。
可是为什么?
他搞不懂。
就算简流光已身处人群之中,依旧有不少目光汇集在他身上,包括坐在高处楼台中的两人。
阁内金猊炉吐着袅袅沉香,玉案瓷瓶中斜插几枝新棠。西窗下,二人面前正搁着未完的棋局,黑白云子错落星布,边沿的残茶已冷。
执黑者是一身着绯色长裙的女孩,她指尖钳着黑子,却迟迟未落,而是望向窗外景象,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对面的人见她出神,轻声道:“雪儿,弈棋时应静心。”
“是,殿下。”林雪收回目光,朝那人露出一个落落大方的微笑。
对面之人身着绛紫色窄袖长袍,袍上以金线绣制四爪蟒纹,看着比林雪略年长一二岁,已经是少年模样。
他正是大焉的第三位皇子,付谦。
然而重回棋局,行棋还没两步,付谦又发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刚才刘巽贞师叔收了位内门弟子。”想到此处,她噗哧一笑,“那弟子说自己有灵力,在诸人面前演示了一番。”
付谦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发笑的,却也没打断,由着她继续说下去。
“师叔叫他施展轻功,飞上奚山,然而……”
“怎么了?”
“我看见他翻进运物的背篓里,由着云轨把自己运上来了呢。”
奚山以百条蛟筋编就云轨,运物平稳丝滑,若仙人隔空所取。
她说完,情不自禁抬着袖子掩面而笑,只露出一截肩膀,不住耸动着。
付谦却微微蹙眉,只说:“此非君子所为。”
林雪小声反驳:“怎么能不算君子呢……”
她瞧着,他还是特地在云轨上选了盛有“菌子”的背篓,才钻进去的呢。
22.问心(五)
人怕出名猪怕壮,南逐鹿那句“天降双星落奚山”却传遍江湖。
有心之人对简流光的身世细挖,发现他竟是克死仙人口目的那个店小二,两件奇事相互印证,一时间传闻四起,人们纷纷涌进屠二娘的猪脚店,想要一睹简流光真容。
屠二娘不得已将店关了好些时日。
简流光本来想考进奚山再告诉屠二娘,这下倒好,都不用他开口,她全从食客嘴里事无巨细地知道了,甚至是添油加醋的版本。
未如想象般被暴揍一顿,只是屠二娘再未和他说一句话,每日饭点到了,将碗筷摔在桌上便扬长而去。
她喂狗都招呼几句“旺财过来吃饭饭”呢。
简流光虽然嘴上叫她老板、掌柜的,但心里其实是把她当亲人的,毕竟她实打实将他捡回来养了了许久,从未少他吃穿。
奚山一去不得返,他哪能就这么一声不吭,说走就走?
于是启程前一天晚上,他叩响了屠二娘的房门。
屠二娘正躺在床上,听见门被推开,眼皮立刻耷拉下去,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她病恹恹的,额头贴着一块冷水浸泡过的白布巾,看上去被简流光气得不轻。
她原就未存让简流光修习的心思,叫他拜入赵停云门下,也是盼着自己能借机与那俊朗侠客朝夕相处,成就一段佳话……
哪料简流光存心跟她对着干似的,竟然偷偷去考了奚山,还成了劳什子天才!
简流光拉着板凳在她床边坐下,她便翻身对着墙,不想看这糟心孩子一眼。
简流光拽了拽她的被子,但没拽动,只好朝着她肉坨坨的背喊:“掌柜的?”
屠二娘不理会。
简流光只好拿出杀手锏,从怀中掏出钱袋,铜板落在桌上,听取铮啷声一片。
屠二娘噌得坐起来,扭身怒瞪他:“四十五文?!简流光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掌柜的好耳力!
简流光忙开口:“没拿你的,这是我自己攒的。”
“我呸!”屠二娘冷笑一声,“我又不给你结月钱,你从哪儿攒?”
……忘了这茬了。
猪脚店的食材都是简流光去采买的,买的量大,再嘴甜点儿与贩子们打好交道,是能便宜些的。
屠二娘不知道,在简流光的努力下,三十文一车的麦菜,其实二十八文就能买到。
省下的钱自然流进了简流光裤兜。
屠二娘见他不说话,自然猜到了大概,伸手死死拧住了他的耳朵:“好哇你简流光,胆子大了是不是,敢黑老娘的钱!”
“疼疼疼!”简流光大叫,“我把这钱拿来就是为了孝敬您的!”
屠二娘皱眉:“你这是几个意思?”
简流光一手捂着耳朵,一手将桌上的钱往她那边推:“进奚山的头几年是不准出去的,我没法在店里帮忙,这钱你拿着去雇个人——疼!”
“死孩子,你倒安排起老娘来了,”屠二娘加大手劲儿,“四十五文雇得起谁,半年月钱都不够!”
哪有不花铜板的简流光好用!
见他疼得呲牙咧嘴,屠二娘总算松了手。
她下了床走至梳妆台前,掏出一个小木盒。
那是屠二娘的钱匣子,里面金银闪烁,差点闪瞎他偷偷瞥过去的狗眼。
他以为她要将自己的钱收入其中,却不料屠二娘拣出一块银锭扔给了他。
烛火熹微,她的表情晦暗不清,声音幽怨:“以后再也不手贱瞎捡孩子了,只出不进,老娘的棺材本都要赔进去了。”
简流光哪见过这大钱,愣在原地。
“你以为进了奚山就能被白养着了?买剑、买药、买灵草,哪个不需要花钱!”屠二娘啐他一口,“我屠二娘精明一世,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缺心眼的。”
这哪是棺材本,分明是她攒的嫁妆,简流光道:“我不要这银子,我自己进了山能找到赚钱的门路。”
“你要敢进去给人端屎端尿赚钱,看我不捶死你!”
“谁说我要给人端屎端尿了!”
“不然你这小胳膊腿儿能做什么!”
“放心吧,全天下就您能劳动我侍奉了,”简流光道,“等我学成了,再回来接着侍奉您老人家。”
“滚滚滚,少咒我!老娘三十一枝花,还能再生个乖囡囡呢,野生的哪有亲生的香。”
“那也得有人跟你生才行……啊!”
简流光小声嘀咕到一半,被狠狠捶了后背。
他小心问:“我能去奚山吧?”
“人家都说猪脚店出了个天才,我要是拦着不让你‘横空出世’,不成了权无心那般的大恶人!”屠二娘坐回床上,“再说了,你这崽种几时听过我话了?”
“不愧是我家掌柜的,不仅会审时度势,还颇有自知之明!”
屠二娘一巴掌呼他后脑勺上:“这他娘的是夸人的话吗?义塾的书读进狗肚子里了!”
简流光疼得嗷嗷叫。
缓了缓气,屠二娘又问:“我听邢大爷他们说你有灵力?几时有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前几日,突然就有了……”他支支吾吾,不敢说出月剑的事,“我亲生父母可能是什么江湖人,将灵力传给了我些许吧。”
“呦,我猪脚店竟还藏了你这尊大佛,真是没想到。”屠二娘从枕头底下掏出本册子,递给他,“这是我那死鬼相公的东西,我不会武功,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就给你了吧。”
简流光一愣:“这不会是什么武林秘籍吧?”
他颤抖着手接过那册子,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大字——
屠猪单刀流!
第一式,郎骑猪崽来,绕床摘青梅!
第二式,擒猪先擒腿,倒拔垂杨柳!
第三式,猪颈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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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一小口,抽刀断血血更流!
……
第七式,横着切完竖着切,大猪小猪落玉盘!
每一页都画着姿势各异的小人。
以及狂奔的猪崽、脖子上插着刀狂奔的猪崽、飚着血狂奔的猪崽……
“我相公将杀猪和武功结合起来,绘成了……这玩意儿。”屠二娘也没脸称它为秘籍,“你就当门手艺练吧。”
“……”
简流光勉强收下:“多谢掌柜的。”
·
天刚刚亮,简流光就大包小包地出了门。
行二里地后,见盛凌花亦携着包袱立于道旁,满脸欢喜雀跃。
盛凌花被选上了外门弟子,他二人正好结伴入山,也算有个照应。
盛凌花一见面就忙说:“我托爹爹去问了在奚山修习过的熟人,说内外门弟子的住所和课程都不一样呢!”
“噢,有哪里不一样?”
“你知道吗,”盛凌花无视他的发问,只捡自己想说的话来说,“同一师门下的弟子要住一起呢!”
弟子拜于师门之下,因此被成为内门弟子。外门者则需修习至久,经三试九炼,才方有机会叩师门、列内堂。
盛凌花又说:“你知道你要与谁住一起吗?”
简流光摇头。
“周肖一!”她眼里闪着光,“巽贞师叔座下就你们这两个弟子,你得叫他师兄才行!”
周肖一这名字他听过许多次了,隐约记着他与奚山派大师姐夏红有过一战,虽然输了,但诸人都对他称赞有加。
再就是前几日南逐鹿的那句“奚山双子星”,让他与自己同席而列。
他有些惭愧,又有些害臊,毕竟自己可是只修炼几年的老鬼,同小孩子抢这“天才”头衔,实在是不要脸。
况且他那日还是乘云轨而上,假作轻功……
唉,他可是出了名的翩翩君子鬼,怎么如今沦落至此!
盛凌花又说:“真羡慕你,能和周肖一同床共枕……大家都说,他未来会取代赵停云,成为天下第一侠客呢。”
同住一屋怎么能叫同床共枕!
简流光暗自腹诽,看来尤家庄义塾的教书水准确实不大行。
或许是听得次数多了,他对周肖一这人也好奇起来。
但待他踏尽山阶,行至峰顶的居所时,却见屋内纤尘不染,陈设极简——两张青竹榻,两个榆木柜,以一张桌子为轴线左右对称摆放,竟教人辨不出他那小师兄居于哪侧。
他环顾四周,找不见周肖一的人影,只能暗道一声得罪了,打开柜子来看哪个是空的。
安置好自己的行李,他坐在床上,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然而由不得他惆怅半刻,屋外传来钟声。
带他们入山门的师兄教过一遍规矩了,简流光听后了然,这是开课的时辰到了,于是起身往学殿走去。
23.迷远道(一)
奚山弟子的一天分外充实。
每日清晨,众弟子齐聚一堂上早课,共习吐纳,同修功法。
午膳毕,各师携门下徒弟归院,亲授奚山派绝学“九玄剑法”。
入夜,弟子们各自温习剑法、心经,以固根基。
因为是入山首日,早课改为了拜师之礼。新弟子们齐聚于学殿前的丹墀之上,席地而坐,静候师父们的驾临。
简流光刚踏入此地,就见盛凌花高举着手招呼他:“快来,我给你留了位置!”
他走过去,敛衣入座。
每人身前一张案几,上面整齐叠放着奚山派的穿竹水青箭袖、护臂、发带,以及一柄修习用的木剑。
盛凌花两眼发光,恨不得把脸贴到她这朝思暮想的衣服上:“和夏红师姐穿得那身一样耶!”
简流光则谨慎:“这个用付钱吗?”
看起来都是顶好的料子呢。
还没等盛凌花回答,坐在他前面的那人转头一笑,讥讽道:“乡下来的?连学服是弟子份例都不知晓,竟还论起银钱来了。”
简流光点头:“嗯,我是尤家北庄的。”
这话说的坦荡,反而让前头的弟子愣住了,半晌才嗤笑着问同伴:“尤家北庄?你可听说过这地方?”
同伴立即会意,夸张地捂着鼻子直摇头:“穷乡僻壤,吕郎君还是离这泥腿子远些吧,小心沾染了穷酸味。”
简流光按下正要发作的盛凌花,平静地问:“你又是哪里出身呢?”
前头那人勾着嘴角一笑,缄口不言,他的同伴抢过话头:“这位是北昌吕氏家的公子,吕文志!”
简流光:“没听说过。”
“乡下人果然没见过世面,我吕兄祖上乃大焉的开国功臣,而今父辈皆位列大夫,朱轮华毂,富贵无极!”
吕文志尖轻掸衣袖上的灰尘,慢悠悠开口:“算了,跟个乡下人计较什么,只怕他连‘开国功臣’怎么写都不知道。”
简流光听后噗哧笑了出来。
吕文志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你笑什么?”
他半晌才止住笑声:“你们这般的世族子弟、人中龙凤,如今却沦落到与我这乡野顽童同席而坐,看来你们也不过如此嘛。”
见二人脸色顷刻阴沉起来,他故作惊讶:“哎?你们竟浑然不觉丢了祖宗的脸吗?”
周遭人听了这席话后忍俊不禁,发出几声暗笑来。
吕文志强忍怒意,故作镇定地冷笑两声:“呵,我们可是内门子弟,由师父们亲自教导,你也配与我们相提并论?”
盛凌花抢先他一步开口:“少瞧不起人了,简流光师从巽贞师叔,也是内门子弟!他还是堂堂正正考进来的,跟你们这种花钱买位置的废物点心可不一样!”
本来简流光还理直气壮,听到那句“堂堂正正考进来”反倒心虚了。
吕文志闻言后却一愣,再次打量起他:“你是简流光?”
他同伴报复似的,呲着牙大笑:“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浩渺阁主的‘小白脸’简流光呀!堂堂正正?笑死人了!”
这次倒轮到简流光愣住了。
他什么时候成小白脸了!
原来那日甄试上他用得花把戏太多,并不服众。然而南逐鹿力排众议,硬是将他擢拔进了山,于是流言蜚语四散,众说纷纭。
冤啊!
这时忽闻三记洪钟震响,众人齐向殿前望去,原来是诸位师长到来,皆敛容正色起来,再未有人敢言语。
简流光无奈,只能将解释硬生生咽回肚里。
殿前的五位师父肃然而立,连刘巽贞今日也规规矩矩穿着青袍,只是腰间那柄银灿灿的剑仍晃得人眼花。
他们身后立着数名弟子,想必就是师兄师姐中的“首席”了。
盛凌花拉拉简流光的袖子,恨不得跳起来:“你看,是夏红师姐!”
简流光也注意到了身处弟子之列的夏红。
虽然在折竹会上惜败当禅子,她却并未流露任何挫败之色,此刻身姿挺拔如青松,明眸皓齿,于众人中分外夺目。
为首的奚山派掌门周棋缓步登阶,广袖当风:“今日诸君越过三千云阶,不过见山是山。须得在学殿前行三拜之礼,才算正式入了我奚山门庭。”
闻言,众弟子纷纷起身,又见夏红向前一步,朝他们高喊道:
“一拜天地造化,愿四时有序,灵气不竭。
“二拜祖师遗训,承九玄剑心,正道不渝。
“三拜本心澄明,守一念纯粹,证仙道无极!”
跪地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头后,众弟子各归其位,皆欣然色喜,日后终于得以自称奚山弟子了。
周棋望着台下这帮子懵懂无知的孩童,忽然大袖一挥,九柄青剑从中钻出,如游龙惊鸿般飞速在云间穿梭,引得众人纷纷抬头仰望。
周棋说:“此乃我奚山至宝,九玄之剑,今日尔等既入我门,当向此剑立誓——
“叛我奚山者,当受戮心之刑!
“戕害同门者,将得雷霆之诛!
“堕魔乱世者,永绝天地之间!”
稚嫩但有力的跟读声响彻殿前,阴沉的天空作配似的,也跟着轰隆作响了几声。
嚎完,简流光悄声问盛凌花:“话说,权无心是不是将这三条全犯了个遍?”
盛凌花点头:“是啊,所以他‘永绝天地之间’了嘛。”
简流光心想:我日后随皇帝老子出山,认祖归宗,应当不算奚山的叛徒吧?
见周棋颔首示意,夏红展开手中的鎏金名册:“内门弟子请登上大殿,向师父行礼、奉茶。”
她顿了顿,开始挨个念名字。
忆及甄试当日刘巽贞的阴鸷脸色,简流光心头忽地漫起凄怆来,竟对来日的修习生活生不出半分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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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过看到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吕文志并没有拜在刘巽贞门下,他又生了些喜悦——日后只需对着刘巽贞这一张臭脸就行,日子也算好熬。
盛凌花在一旁提醒:“内门弟子的早课是一齐上的,你们得日日相见呢。”
简流光:“……”
高兴早了。
“简流光,拜于巽贞师叔门下——”
听到名字被唤,他立马整衣而起,从众人中间穿过,拾级登殿。
殿上亦陈设了数张案几,此刻已半满,显然是为此次新晋的内门弟子所设的。
他扫眼望去,不仅瞥见了吕文志身影,更认出了甄试那日分发吃食的林雪。
林雪身侧坐着一位蟒纹锦袍的少年,想必便是他那异母胞弟——萧王付谦。
席间众弟子皆回首看他,独付谦坐得笔直,恍若未觉。
而林雪似是认出他来了,朝他略一颔首,唇边掠过礼貌的微笑。
“净手,焚香——”
执事弟子捧来铜盆,简流光将手沁入其中,洗净后接过三柱香,就着烛火点燃,插入殿前云纹香炉中。
随后,他被引他至刘巽贞座前,但见这位年轻师父一改平日里没个正形的样子,神色肃然。
刘巽贞身侧侍立一少年,青衣素带,眉眼生得极好,尚未长开呢,就已经能端倪出“面如冠玉”的雏形来了。
他看着与简流光年岁相仿,想必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周肖一了。
执事弟子高喊:“拜师——”
简流光收回思绪,跪地并朗声道:“弟子简流光,今拜入巽贞师父门下,必当勤修苦练,不负师恩;恪守门规,不辱师门;敬师畏师,谨遵师训!”
最后一句喊得尤为大声,带着三分讨好意味,生怕刘巽贞当众发难于他。
这倒是低估了他师父的肚量。
刘巽贞未置一词,只扶袖拾起一枝柳条,朝简流光头上洒了三洒,完成了这“赐露之礼”。
“拜师礼成,弟子奉茶——”
简流光捧起青瓷盖碗,高举过眉:“请师父用茶。”
刘巽贞接过茶盏,轻啜三口后,将其放在案上。
执事弟子说:“简师弟可以入座了。”
这就完了?
简流光悄然抬眸,见刘巽贞仍凝目端坐,神色漠然。身侧的周肖一亦如出一辙,师徒二人静若泥塑,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原以为上次让刘巽贞吃了瘪,今日再见,他会好好整治自己一番呢,没想到拜师礼毕,他却依旧规规矩矩的,简直像被什么良善邪祟附了身。
他正准备走去选个案几坐下,路过夏红时,却忽然被她拉了拉衣袖。
他抬眼,见夏红朝他吐了吐舌头,悄声说:“小子,你觉察到巽贞师叔的异样了没?”
他点点头,不知里面有什么说法。
又听夏红嘿嘿一笑:“你完喽。”
24.迷远道(二)
入山第一天就遭到师姐的诅咒——啊不,提醒,简流光不得不提防起他这位师父来。
拜师礼毕,诸弟子跟着师父回各自的学殿。
他巴巴地跑到刘巽贞跟前,这人却只低瞥他一眼,随后孔雀般高仰着头,一言不发地飞快地往前走。
就差把“我不高兴”写在脸上了。
两个徒弟小尾巴似的在后面跟着,简流光趁机跟周肖一搭话:“小师兄好。”
周肖一:“嗯。”
简流光:“小师兄,我叫简流光。”
周肖一:“嗯。”
简流光:“咱们以后同住一屋,请多指教了。”
周肖一:“嗯。”
简流光:“……”
这师徒二人实在是难以沟通,简流光闭了嘴。
但周肖一并不是受了刘巽贞挑唆,刻意而为,而是骨子里天然透出清冷疏离,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不如说,刘巽贞才是故意学他的模样,来为难简流光?
简流光做鬼时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但见识了他这小师父的幼稚之后,觉得自己一定比他年长。
刘巽贞的学殿不大,青石路两侧种满桃花,过时簌簌落下一阵香雪。
推开雕花大门,先见一方青砖铺就高台,台上摆着张黄花梨木案几,那是师父的位置。台下正中央有两张矮几,两个蒲团,是他们日后的习书之处。
“入座。”
刘巽贞一声令下,他二人皆盘腿坐于案前。
然而他冷瞪简流光一眼:“那里是小九的位置,不是你的。”
刘巽贞门下还有弟子?这倒从未听说过。
刘巽贞又对周肖一说:“把你小九师弟叫来。”
周肖一扭头对着门庭的方向喊:“小九,上课了!”
简流光跟着看去——
一个小白毛团兴致勃勃地冲进学殿,跳上蒲团,蹦蹦哒哒转着圈。
“……”
小九是一只狗。
刘巽贞:“这是你小九师兄。叫师兄。”
眼前的师徒二人和狗都盯着自己,目光灼灼。
简流光犹豫片刻:“……师、师兄。”
“汪、汪!”小九扬着狗头朝他叫了两声,黑琉璃似的圆眼睛眨巴着,像是在和他问好。
“哼,还算听话。”刘巽贞总算肯和他说话,“日后你师兄的起居就由你来照料了,他是个极通灵性的,需得精细对待,马虎不得。他三日要洗一次澡,按药浴方子来洗。一日要喂三次食,不能喂粮食,要取后院的灵草剁成泥……”
说到一半,他顿了顿:“我说的是你小九师兄,不是你肖一师兄。”
“……我知道。”
他们说话的时间,小九已经伸着狗爪子去翻案几上的书了。
刘巽贞是想把这只狗养成妖精吗?
奚山派狼子野心啊!
他见小九于蒲团上落座,又问:“师父,我的座位在哪儿呢?”
“你的座位?”刘巽贞交代完小九的事,又恢复了那副冷傲模样,“等你什么时候在我面前使出了灵力,我再给你安排。”
他都答应养狗了,他还不肯原谅他。
简流光没带月剑在身上,只好说了声“是”搪塞过去。
“温书。”
刘巽贞扔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去,只留两个孩子和一条狗于殿内自学。
简流光瞅了眼沉浸在书中的周肖一,感觉还是小九更好沟通,便坐过去:“小九师兄,我能和你一起温书吗?”
“汪!”小九的狗爪子大度地一推,把书移得离他近了三分。
他竟然真的可以听懂人话!
简流光压下惊诧,把头凑过去看书,只见封上写着四个大字:九玄剑法。
翻至内页,他发现九玄剑法与想象的仙家秘籍不同,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古文,竟一页图画都没有。
这内容如此晦涩难懂,巽贞却叫他们自学?
还有,这只狗竟然看的津津有味。
这对吗?
简流光不甘示弱,睁大眼睛理解着上面写的什么,理解着,理解着……
他倒头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经下课了。
周肖一和小九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学殿内只留简流光一人,他见太阳已经落山,便收拾东西离开了学殿。
早课教的是锻炼五脉的功法,下午巽贞只叫他们自学剑法,就这么好几天过去,简流光半点长进都没有,做狗饭的技巧倒是愈发娴熟。
午膳时提及此事,盛凌花惊讶:“原以为有师父亲授,理解起剑谱来会很容易呢。”
简流光:“但我的师父是刘巽贞。”
“唔,这倒是,巽贞师叔出了名的人美脾气怪。”盛凌花又说,“但我们外门弟子整日只修习聚灵之法,连剑柄都碰不到,我也帮不了你。不然你去请教下周肖一?”
他摇头:“算了吧,我们统共没说过五句话。”
虽然现在二人同住一屋,但周肖一清晨起个大早练剑,下课后又习书至傍晚,他们在住处碰面的次数还不如在课上多。
“那去找夏红师姐,她人最好了,肯定会指教你的!”盛凌花扑闪着大眼睛,“我陪你一起去呀!”
“分明是你自己想见师姐吧?”
总之,他们约定好下课后一起去找夏红。
如今夏红已将九玄剑法练至七剑,是同辈中的翘楚,年龄也快要十七,因此不再习课,而是承担了些管理弟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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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责,比如内门弟子早课时她会来帮忙指教。
这会儿她正在藏书阁,见简流光找来求救,并不意外:“巽贞师叔嘛,你嘴甜点哄着就是了。”
等等,明明我才是小孩吧!
简流光正无语着,夏红又补充:“但我听说因为甄试的事,巽贞师叔被罚跪了五日祠堂,估计嘴甜也不管用了,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
盛凌花上前一步,扭捏着不敢看夏红,低头嘤咛:“夏红师姐,你能不能教我们剑法呀?书上的字太晦涩了,人家看不大懂。”
“可以呀,书拿来。”她答应地很爽快,接过简流光递过来的书,“你们两个现在能凝成灵力了吗?”
盛凌花:“我还没有……”
简流光:“勉、勉强吧。”
“你们连最基础的功法都还不会,看剑法还太早了些。”夏红话锋一转,“那我就先教你们如何‘读书’吧。”
他二人连忙正襟危坐。
夏红说,九玄剑法通篇记载的是奚山老祖证道的历程——观天地而悟心,化万象为剑招,观一景,生一剑,待八柄子剑尽数成形,老祖终得羽化登仙。
这便是序上说的“一化九,九归元,生生不息”。
九玄剑法中的内容与寻常剑谱迥异,更像是一本游行手札,因此修习时不可死记硬背,须得以老祖之眼观景,以老祖之心悟剑,方能参透其中真意。
“你们手里的是上册,其中包含剑法的前三式,”夏红的指尖抚过剑谱,“你们先去将第一式‘鸿濛’之景读透了,再思索,身临其境时该如何行剑。”
盛凌花咋舌:“只前三式,就有这么厚一本?”
夏红拍拍她的头:“老祖写得越多,咱们学起来才越简单呀。哪像其他门派,草草几行字了事,生怕别人学会似的。”
盛凌花立马倒戈:“师姐说的对,老祖可真好!”
简流光眼里的盛凌花一向心直口快,没成想,在师姐面前却成了个小马屁精。
入夜后他们告别夏红,各自回了住所。
院内依旧没有周肖一的身影,简流光认真翻了会儿剑谱,依旧看得头晕眼花,再次睡了过去。
这一睡睡到夜半时分,几缕银白的月光漏进屋,洒了他一脸,这才晕乎乎醒了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又伸头看了眼对面——周肖一回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已经在榻上安眠。
这人醒的时候就静,睡着了也跟没呼吸似的。
见状,简流光轻手轻脚下了铺,抄起双剑,猫着腰潜出门外。
直到离了住所,这才趿拉着靴子,边跑边往脚上套。
头顶一轮圆月明得吓人。
他和赵停云约定的时间到了。
25.迷远道(三)
奚山并非白得“仙山”之名,它不仅高耸难登,更有奚山老祖所设的仙家禁锢,绝非常人所能至。
然而赵停云不是常人。
他已在后山等候多时,直至夜半,终于看见那气喘呼呼跑来的小孩。
简流光停至他面前,立马举起手中的两把剑:“赵大侠,你得把月剑变成这柄木剑的样子,不然我没法带着它去上课。”
他不要再跟小九一起看书了!
狗学得比他认真,有点伤自尊了。
这对赵停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一挥手,灵力顷刻使月剑化作了修习木剑的模样,连剑上纹路都一般无二。
简流光尝试着挥了两下,剑气立刻破空而出,三丈外的老松应声翻卷树皮,现出几道雪白的木穰。
他一惊,赶紧收回手,看来以后要收着劲儿用剑才行。
抬头对上赵停云深沉的目光,他结结巴巴地解释:“你别这么看我,我的灵力跟江行月无关。”
“使出全力,跟上我。”
赵停云不给他片刻缓的时间,扭头就使起轻功来,衣袂翻飞,身形如鹤掠云霄,转眼已跃出十丈开外。
简流光一愣,连忙催动灵力飞跃起来,足尖连点着枝梢追去。
这对他来说不难,但是久未修习鬼术,如今又有肉身做累赘,生疏了不少。
赵停云行得极快,完全不考虑他还是个孩子,碧涛间只见残影晃动,转眼不见了人影。
简流光晚他半刻到达树林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却是断崖!
对岸孤松之上,赵停云负手而立,山风拂衣。
然而两岸相差十丈有余,中间飞瀑倾泻,千斛明珠迸溅进深渊,声若钟磬相撞,荡起层层巨响。
他当鬼时随随便便就能飞过去,反正也不会再死一遭。
但现在他是人!
本欲急刹,月剑却生出一股蛮横的吸力,强行将简流光往对岸扯去!
“啊!!”
脚下骤然踏空,坠落之感漫上脊背。
但月剑拉着他猛冲,彗星贯日般劈开水幕,瀑布竟定格成上下两节,为一人一剑辟出条甬道来!
被月剑甩向了对岸,他踉跄几步,差点腿一软跪下,但想起上头还立着个赵停云,堪堪忍住了。
抬头望去,赵停云的那柄云剑总算出鞘,游龙般在他周身盘旋。剑锋过处,留下几道凝而不散的霜痕。
月剑见状,也绕着简流光转起圈圈。
它们玩得倒挺欢。简流光低头,见自己如落汤鸡一般,衣服湿了大半。
赵停云俯视着他:“太慢。”
简流光不服:“你多大,我多大?”
他答:“我二十八,你呢?”
“……十二。”
有种一拳打进棉花的无力感。
简流光叹了口气:“不是说要教我逍遥剑法吗?剑谱呢?”
“万逸门没有剑谱。”
他一愣:“什么?”
脑海中立即回想起了夏红的话——其他门派的剑谱草草几行字了事,生怕别人学会似的。
原来师姐说的是万逸门。
不对,万逸门更是有过之而不及,竟然连剑谱都没有。
“旁人教你的,是他们的剑,不是你自己的。”赵停云道,“逍遥剑法如其名,剑无定式,唯心逍遥即可。”
“这么说来,万逸门每个人的剑路都不一样?”
“是。师父出剑试之,弟子自行出招与之抗衡,经历百次变、试、悟后,能破了师父的剑路,就算学成。”
简流光听后不由得皱起眉:“等等,你的意思是……”
话刚说到一半,赵停云的云剑已当头劈来。
上回文星庙那一战,那桃靥鬼姐弟合几名青蚨子,也没逼得他拔出云剑,简流光又何德何能!
“你若能赢了我,便算练成了逍遥剑法。”
话音一落,剑气横扫,顷刻将简流光震飞了三丈远。
一招而已,竟至于此?
月剑为他挡住了一些攻势,不过他仍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稳住身形,耳中嗡鸣未歇,四肢像散了架一般。
一摸人中,两行鼻血直流。
皮痒痒、想讨打的人可太适合进万逸门了。
但他不是,他惜命。
叫赵停云这么教下去,他能不能活到回宫那天还另说呢!
他当机立断:“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赵停云淡道:“学我逍遥剑法,就得打到打得过为止。”
话毕,他再次行剑刺来。
简流光刚动了躲的念头,月剑却先一步颤动,强行将他拖进了赵停云的剑势中!
“你能不能听话点!”
然而月剑从不是个听话的主儿,他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接招。
赵停云的剑招快得几乎连不出手,剑光劲卷着风声,一招盖过一招,不留半分余地。
他只勉强撑了两式,就被逼得趔趗后退好几步,臂骨震得发麻,肩头也如被猛兽咬住,让他几乎握不住剑。
眼看要撑不住了,他索性放弃抵抗,欲强行断开与月剑的联结。
可灵力刚一调动,便被月剑尽数吞没!
“等等!”
得了灵力滋养,月剑越战越躁,剑身一跃,再次拖着他冲上去!
简流光无法控制它,因此东一剑西一剑,尽显莽撞狠劲。
然而月剑似是无章,却又隐约扣着要害,一路缠斗不休,竟能与云剑抗衡个一两招。
剑气未歇,赵停云却忽然止步,将云剑归鞘。
月剑扑了个空,余势仍未散尽,将简流光拉得踉跄好几步。
他见状,忙拉住月剑:“不、不打了?”
赵停云回头一瞥,只说:“下次望你能使出自己的剑招,而不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衣袂一振,人已如影飞掠而去。
终于结束了!
简流光泄了气,浑身酸疼,爬到一棵树下瘫倚着,预备等缓过劲儿了再回住所。
月剑变回安安分分的模样,静静躺在他手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举起剑晃了晃,威胁道:“以后我让你往东,你就不准往西,听见没?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扔了。”
剑身微光一闪,回应般轻轻颤鸣了一声。
正打量着月剑,忽觉头顶一凉,一抹白影自上而下探了过来!
那张脸倒悬在他眼前,近得能看清睫毛:“它是江行月的剑,自然不会听你的话——尽管你有那妖女的血脉。”
他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又滚出去:“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南逐鹿从树上翻跃下来,轻巧地落在他面前。
她接着说:“它刚才使出了江行月的杀招‘斩星’,不过因为你没操纵它,它飞得横七扭八的。”
怪不得打斗时赵停云屡次怔住,原来是看到了故人之剑姿。
南逐鹿又问:“刚才你的灵力了得,怎么甄试时不用出来?藏锋?”
简流光一怔——她竟不知只有月剑能牵引出他的灵力。
也是,浩渺阁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是人,怎会懂得鬼与傀族运转灵力的那点古怪门道。
他舒了口气,学南逐鹿的样子开价:“想知道为什么?八十万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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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逐鹿轻笑一声:“以后记得报个大点的数,这价钱,我浩渺阁还真付得起。”
“……”他要仇富了。
简流光忽然后知后觉,她知道这柄木剑是赵停云为月剑拟的伪装!
那她也知道他学逍遥剑法的事了?
南逐鹿一眼看穿他的想法:“放心,我不会告诉刘巽贞的。”
简流光:“你有这么好心?”
南逐鹿反问:“甄试上是谁帮了你?”
他面无表情:“多亏了你的出手相助,以及浩渺阁的‘大肆宣传’,现在他们都说我是你养的小白脸。”
“他们高看你就罢了,竟然敢低看我。”南逐鹿沉思片刻,“你没有偷着乐吧?”
简流光:“……”
南逐鹿又说:“放心,这个谣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了。”
“真的?”
“嗯。”
南逐鹿没细说,他也懒得问,不过心情好了不少:“你专程来找我说这个的?”
“不是,”她顿了顿,“我们之前约定过,你如果进了奚山,我会送你一个答案。”
是有这回事。她说那答案是有关皇长子的。
简流光来了精神,噌得坐直了身子:“小阁主请讲!”
南逐鹿抱膝蹲在他面前,认真盯着他的眼睛:“这个消息很重要,你一定要听好了。”
简流光揪起自己的耳朵:“嗯,我准备好了。”
南逐鹿:“靖帝与婉妃的第一个孩子、大焉第一位皇嗣、皇长子殿下他……”
“怎么了?”
“是个女孩。”
“什、什么?”简流光不敢置信,“我好像听岔了,你再说一遍?”
“皇长子其实是小公主。”她顿了顿,“别往下看!”
“……对不起。”
可他明明就是男的!
简流光抬起头,心情复杂:“皇长子怎么可能是女孩,我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
他可是亲眼见过婉妃和皇长子的!
他不死心:“你们打听岔了吧?”
南逐鹿意味深长:“这件事是靖帝亲自告知浩渺阁的。”
他一愣。
南逐鹿说:“靖帝久候婉妃诞嗣,好借此机会接她入宫,谁料生出来的却是个女孩。只好称其为皇子,使其女扮男装,以瞒世人。”
这一瞒,瞒到了“皇长子”失踪那年。
因为真相无法公开,寻人不利,靖帝不得已找上了浩渺阁,吐露真相并托其暗中寻人,只可惜至今仍了无音讯。
简流光听后,又忆及曾经云外坡的事,忙问:“‘皇长子’没有离魂之症?”
南逐鹿答:“没有。”
如果皇长子是个体魄健康的女孩……
那他曾经所见、如今所寄身的孩子又是谁?
一团乱麻。
南逐鹿见他深受打击的模样,轻勾起一抹笑:“比起皇长子,你倒不如说自己是江行月的孩子,更叫人信服些。”
“等等,你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早说?”简流光总算敏锐了一回,“你故意骗我进奚山?”
南逐鹿无辜道:“你当时只问我如何入宫,又没问我皇长子的身世。”
……还真是。
但她肯定是故意的!
他不由得疑心起来:“这件事不会是你编的吧?”
她耸耸肩:“信不信由你,大不了六年后的祈仙会上,你亲自去找靖帝问个清楚——反正你现在也出不去奚山了。”
“……我会的。”简流光咬牙切齿。
26.我非我(一)
他虽然竭力克制着面上的表情,心中仍不由得涌现一片惊涛骇浪。
婉妃当年生了个男女同体的妖怪?
那日轿子中坐着的人不是婉妃?
又或者,轿中那个江湖骗子用了什么邪术,造了个女孩充当皇长子的替身?
南逐鹿打断他的天马行空:“都说了你是江行月的孩子嘛。”
“什么都有可能,唯独这个不可能。”简流光斩钉截铁。
他做鬼时可是亲眼见过婉妃的,至于江行月,他连影子都未曾见过,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俩都算不是人。
南逐鹿又说:“要不要浩渺阁来帮你查一查身世?”
“没钱。”
“知道你没钱,”南逐鹿循循善诱,“我们可以按老规矩,一物换一物嘛。”
他这回必然不能上这奸商的当了,皱眉问:“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南逐鹿歪头,故作无辜:“天地良心,我哪有半点坏心眼。”
“一,你派人抓过我;二,在云外坡时你隐瞒身份骗我,”简流光掰着手指头一件件数,“三,说好了公平交易,你却知情不报,现在才——”
“太记仇了对身体不好,”南逐鹿一根根将他的手指按回去,顺势包住他的手,眨巴两下眼睛,“你就直接原谅我吧,嗯哼?”
这招或许对小男孩小女孩们很有用,但简流光身体里可是只大人鬼,吃的香火比她走的路都多,立刻站起身,拿着月剑就要回住所。
然而刚走两步,就听南逐鹿在背后喊:“你还记得月剑出世那日,剑上的血么?”
他脚步顿了顿。
“那是浩渺阁前任阁主南瑛的血。”她说,“是我师父的血。”
他低头瞥了眼手中的剑,虽然被伪装成了平凡的泥塑木雕模样,但那日之景仍让人记忆犹新——
消失许久的月剑再度现世,引得风云骤变。
雷霆震怒之下,银刃红血,分外怖人。
黄泉窟主权无心、浩渺阁主南瑛,曾一齐死于此剑之下。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说吧,你想我做什么。”
“你答应和我交易了?”
“不,我就随便听听。”
“还记得君子方死前赐你的那句谶语么?”南逐鹿顿了顿,“地维再结,四极复合——是乱象。”
“乱象?”简流光不擅学问,但也是读过几页圣贤书的,“这又结又合的,不应该是团圆之象么?”
她摇头:“仙者劈开了人鬼妖仙四界,如今的谶言却是裂土归元,即,妖鬼邪祟将要重返人间了。”
他一怔。
他原以为君子方赐他谶语,只因察觉他以鬼代人,敲打几句,叫他勿生是非罢了。
直到此刻才惊觉——这谶语莫非在说,他的归来便是乱世之始?
若是鬼神之力跟随他来到人间,这才破了仙者桎梏,以至于四界复合……
那他岂不是成了千古罪鬼!
可南逐鹿与他所想的并不一样。
她看向简流光:“天命在你身上。”
“天……命?”
南逐鹿想了想,换了个易懂的说辞:“你是救世之人。”
“……”
他这引祸之鬼,天罚没追着他劈就不错了!
也不怪南逐鹿多想,这事儿若不明晰前因后果,的确挺惹人误会的。
毕竟上个得谶的人是大名鼎鼎的沈昭沈小郎君。
简流光艰难发问:“你说要与我做交易,难不成……是想让我当什么救世大英雄?”
那他宁愿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南逐鹿轻笑一声:“这世道死活关我什么事?乱就乱了吧。”
他长舒口气,没成想南逐鹿下一句却是:“你既然是天命之人,日后定有滔天之能,不如先帮我杀了赵停云,再杀了江行月。”
“……再见。”
南逐鹿拉住他,又玩起了苦肉计:“浩渺阁内藏有仙家秘籍、邪典禁术万千,历代阁主须断绝五脉,以绝妄念。”
她伸出自己的双腕给他看,经脉所过之处,果然有两道细长的旧疤。
“五脉已断,灵力不凝,我是,我师父亦是。”她说,“我师父死在江行月剑下,当徒弟的却无力报仇……你若能帮我,不光是身世的答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你方才还说我是江行月的孩子。若属实,岂不是子杀母?”
“子杀母,更能叫江行月受剜心之痛了。”
简流光想,幸亏浩渺阁有规矩,断了她的五脉经络。
不敢想象这孩子若能修习功法,日后该是个怎样的大魔头。
权无心都得退居第二吧?
“我知你一时难应,反正江行月也不知所踪,不急于现在答复。”南逐鹿收回手,松了口,“但此约永不作废,他日你有所求,带着这约定来找我吧——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给你摘下来。”
简流光不想要星星,只想要天罚别劈他。
可南逐鹿目光灼灼,他只能无奈道了声好,心却说:绝对不会去找你的。
哎,当人真的好难。
他往住所走去,一路上思绪繁杂极了。
先是自己的身世之迷,又是乱世谶语,还有南逐鹿的复仇约定……
忽然发觉南逐鹿叫他来奚山修习,美其名曰让他能与靖帝相见,实则是让他习得武功,好日后成为她报仇的利刃罢了。
皇长子是女孩?
没准又是她编来诓他的。
他明明亲眼见过婉贵妃背着这孩子去云外坡招魂,怎么可能有假呢!
南逐鹿的话尽不可信。他还是得当上首席弟子,亲自去见见靖帝才成。
当然,得做好两手准备——若他真不是皇长子,就得立刻逃出奚山,离南逐鹿越远越好。
要成为首席,须修习至臻,入师父青眼。
要脱身奚山,须有傍身之资,得攒下银两。
总而言之,他要半工半读了。
简流光轻手轻脚的关上院门,刚一回头,就被一道身影吓得差点原地升天。
周肖一正立于院中,五柄木剑悬于他身前,齐刷刷对准简流光。
他喉结滚动,结结巴巴问好:“早、早啊,小师兄。”
原来这一折腾已快至天明,到了他这位小师兄练剑的时间。
“早。”
周肖一只瞥了他一眼,淡淡应了一声,便继续挥剑修习,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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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玄剑法。
和周肖一同住有一点好——他像一柄剑,干净、孤绝,谁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于他都不过是风过耳畔。
不是傲,也不是冷,而是他压根不活在人间的烟火里。
若换做旁人,见简流光大早上从外面回来,早就盘问一大堆了。
简流光看着他小师兄练剑的模样,觉着旁人说他是第二赵停云,不假。
他默默在心里说:小师兄,日后妖魔鬼怪若真入了人世,就靠你来拯救天下了!
他这个罪魁祸首嘛,就进屋睡回笼觉去了。
但正事也还是要干的。
这几天下课后,他总和盛凌花结伴去找夏红师姐请教功课,总算有了几分长进,起码读剑谱时不会再睡过去了。
还真别说,若将九玄剑法当游记看,的确有几分乐趣。
至于赚钱的门路嘛,他在奚山探查一番,没有。
花钱的地方倒是不少,灵草、灵药、宝剑样样烧钱,价格贵得惊人,偏偏弟子们还要抢着才能买到。
简流光自然没钱去买这些玩意儿,不过他曾偷偷吃过几口小九的饭——那些名贵灵草是刘巽贞专门为它栽的。
然而吃完之后,灵力没有半分长进。
他立刻意识到,他的路数与众弟子不同,还得靠老法子来滋养。
没错。烧纸钱,燃香火。
但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烧纸钱再不济也得有个名字才行,他偷偷默念着“送怨君”烧了几次,却一点儿灵力滋长的动静都没有。
实在没辙,他死马当活马医,烧给少女鬼椿儿。
一边烧,一边低声念叨:“椿儿你吃到纸钱没?若是吃到了,试试能不能赠予给我一半,一半就成。”
……这招竟然还真成了!
首席弟子的位置简直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又一日下午,刘巽贞罕见地没有离去,斜倚着软榻,竟在他们面前睡起了大觉。
似乎是觉着听他们习书的声音更容易入眠。
简流光轻声移至殿中空旷一隅,开始尝试修习九玄剑法。
他遵从夏红师姐的教诲,闭上眼睛,把自己当做游历天下的奚山老祖——
混沌初开,天地如蛋。
立于鸿濛之初,应当如何行第一剑,斩断虚空?
第一式,鸿濛。
天上月圆,水中圆月。
两月交相映,一实一虚,又该如何催生出第二剑?
第二式,捉月。
业火三重,拦路封途。
如何使三剑并出,斩欲、斩妄、斩障,无碍而渡?
第三式,渡火。
他放缓呼吸,体内灵力如溪水般流转,牵引着剑意汇聚成形。
随着思绪翻涌,心中景象逐渐澄明,每一式剑势所行之路也愈发明了。
再睁眼时,月剑已裂影成三,列空而立!
简流光颇想像盛凌花那样喊一句:“奚山老祖人可真好!”
九玄剑法可比那劳什子逍遥剑法简单多了!
然而喜悦未消,却察觉学殿内的视线皆汇聚于他身上。
诸人如见鬼般盯着他。
其中包括他那天生“目中无人”小师兄,周肖一。
27.我非我(二)
正好被刘巽贞看到了,简流光忙道:“师父,我使出灵力了,这回可以给我安排坐席了吧?”
然而刘巽贞并未发话,美目半眯,一脸古怪表情。
他们难道发觉我的灵力不对劲了?
他惴惴不安,有意无意瞥月剑几眼,分明没漏出破绽。
赵停云亲手做的伪装,还不至于被刘巽贞看破吧?
他记得最新一刊《点仙谱》上,赵停云仍是第一,刘巽贞则处于第九位。
而且周肖一也在看他。
这还是小师兄第一次正眼瞧他呢。
“怎、怎么了?”他心虚,不敢显摆了,赶紧抹去那两柄子剑的虚影,将月剑收回手中。
刘巽贞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他把月剑往身后藏了藏,挪步至他跟前。
“伸手。”
他伸出那只没握剑的手。
刘巽贞的指头搭上他的脉搏,从中注入灵力,欲探查一番。
然而未及眨眼,灵力又再次流回刘巽贞手中。
他惊了:“你这烂脉半寸灵力都容不得,究竟是怎么行剑的?”
“……我不知道。”
他不问,我不答;他一问,我惊讶。
总之装傻就对了。
世人久不闻妖、鬼、仙之事,自然难窥其灵力运转之妙,想来他师父也不知道自己收了个鬼附身的徒儿。
刘巽贞捏着他的手腕,静静打量着他。
思及之前南逐鹿那小丫头所说话——
简流光五脉不佳,灵力却浑然天成,是不可多得的奇才……
难不成是真的?
刘巽贞问:“九玄剑法这前三式,是你自学的?”
他摇头:“我看不懂的地方,去请教了夏红师姐。”
刘巽贞:“夏红怎么教你的?”
简流光:“师姐说要以老祖之眼观景,以老祖之心悟剑。”
刘巽贞:“她没手把手带着你练剑?”
简流光:“没有。”
又小声嘀咕一句:“这是师父该干的事吧……”
刘巽贞的手立刻上移,狠狠捏住他的脸颊:“你说什么?”
“没撕馍!”他回答得含糊不清,“司服,疼!”
刘巽贞放开了手,又问:“你拿到这上册剑法几天了?”
他想了想:“一月有余?”
刘巽贞侧身,越过他看向周肖一:“肖一,你师弟用一个月练成了前三式,你用了多久?”
周肖一淡然道:“半年。”
简流光:“……”
完了。
不小心超越周肖一了!
他真不是故意的。若是想显眼,那日入山甄试就不会那么小心了。
他记得盛凌花说过,周肖一只花了三天就能凝成灵力。
那日清晨撞见他练剑,知道他已经将剑法练至了第五式。
这样的天才少年,学前三式竟然用了半年之久?!
若有人提前告知他这件事,他肯定蹉跎着时间慢慢练了!
“你觉着半年很慢吗?半年能练成三式,已经是弟子中最拔尖儿的了。”刘巽贞见他一脸惊诧,说道,“你究竟是个什么妖怪?”
他后悔不已:“我……不知道。”
总之装傻就对了。
他心一横,想着,他们发现了我是鬼又能如何?
若能将我从这孩子身上驱下去,反而是好事一桩呢!
这天之后,刘巽贞的学殿总算有了他一席之地。
当然,他一个月速成鸿濛、捉月、渡火三招的事也传遍了奚山,每每出行,众弟子总是看猴似的看他。
这回路上偶遇了夏红师姐,她眼睛一亮,扬手便喊:“呦,这不是奚山派双子星之一,我们的小简师弟嘛!”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夏红说:“害羞什么?我要是入山一个月就能练出前三式,保准在街上横着走。”
他好奇:“师姐当年用了多久?”
夏红:“我用了五个月。”
竟然比周肖一还要快?
不愧是奚山弟子中最杰出的师姐。
不对,夏红师姐在折竹会夺了第二名——她可是全天下年轻弟子中最杰出的存在!
“如今世间灵气稀薄,一日不如一日,你能这么快练就前三式,未来一定大有作为。”夏红认真数着,“前三式的话,庆山师叔用了两个月,巽贞师叔用了一个半月,周棋师父用了一个月……”
怪不得当时刘巽贞跟见了鬼似的,原来他还不小心超过师父了。
他越听越心惊:“我应该不是最快的吧?不是吧?”
“不是,有个人只用了五天。”
“别告诉我是奚山老祖。”
夏红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朝他勾勾手,示意他靠近。
他凑过去,只听夏红低声说:“是权无心。权无心练就前三式,只用了五天。”
权无心?!
她道:“你知道权无心曾是奚山派弟子吧?如果他没有叛出师门,咱们还得叫他一声师叔……或是掌门呢。”
这事儿他是知道的,但是五天?实在叫人胆战心惊。
“不止如此呢,咱们师父、师叔这一代弟子,只有三个人练就了完整的九玄剑法。”夏红又说,“我师父、巽贞师叔、权无心。”
简流光:“权无心不会又是最快练成的那个吧?”
“是。你知道他花了多长时间吗?”
听说九玄剑法越往后越难学,他猜测:“唔,三四年?”
夏红摇头:“一年半。”
怪不得人家能走火入魔呢,这悟性高得简直发邪了,绝非常人所能及。
夏红:“权无心在咱们奚山可是个禁忌,我今日破例跟你提及他,也是希望你将剑谱琢磨透了,别一味只求修习之速度,以免……”
她没有把话说完。
不过简流光忙不迭点头:“我知道师姐想说什么,多谢师姐教诲!”
有这位大魔头做前车之鉴,他日后一定慢慢学剑,就算早早学会了,也要装个大智若愚,以免教人生疑。
夏红站在日光里,笑容明艳极了:“如今我快要年满十七,到了要出山的年纪,终是练不出第八剑了。你和肖一悟性好,将来一定要练全这九式,替我看看九玄剑法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简流光进奚山虽是权衡之计,此刻却情不自禁点头,说:“师姐放心,我一定做到。”
午膳时,他跟盛凌花提及了夏红的事。
他问:“夏红师姐说她快出山了,出山去做什么?行侠仗义,匡扶世道?”
盛凌花兴致不高,瘪着嘴,拿筷子瞎戳米饭:“师姐要嫁人了。”
他瞪圆了眼睛:“嫁、嫁人?”
夏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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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出众,剑法卓绝,走哪儿都是风风火火,少女将军般的人物,实在难以想象竟有男人能配的上他们的大师姐。
“是奚山的人?”见她摇头,简流光又猜,“别的门派?三堇谷,清河派?师姐不会是和那个当禅子好上了吧?可他不是个和尚吗?”
盛凌花趴在桌子上,长叹一口气:“是个世家大族的公子哥。”
“这消息是浩渺阁放出来的?别信他们,他们最爱胡说八道了。”简流光顿了顿,“师姐怎么可能……”
盛凌花又幽叹一口气:“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确实一头雾水。
盛凌花:“师姐拜在谁门下?”
简流光:“周棋掌门。”
盛凌花:“掌门门下还有哪些弟子?”
简流光想了想:“萧王,林雪。”
犹记得甄试报名时,弟子说周棋掌门不收徒——原来不收的是他们这种平民。
他后知后觉:“你是说,夏红师姐也是位千金小姐?”
盛凌花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想拜入周掌门门下,不止身世尊贵,天资也得拔尖才行。”
原来山中那些世家子弟并非全是些交钱混身份的草包,竟然还有夏红这样的天才女侠。
盛凌花说:“什么狗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师姐那样肆意张扬的女侠,却要被迫嫁进高墙大院里度过余生……”
简流光这时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裂土归元”。
日后四界复合,妖鬼虽将再临人间,仙者也必然重返尘寰。
届时仙者若能降灵气于人间,以夏红的天赋,一定能练就完整的九玄剑法。
可惜了,那日还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夏红的婚期却已经敲定了。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她来时不遇春。
正伤感着,忽然有人停到他们面前,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笑:“呦,哭了?”
这惹人厌的声音,一听就是世家真草包,吕文志。
简流光未发一言,恹恹抬眼,将眼白展示给他看。
吕文志非但不恼,反倒得意地扬起下巴,活像只斗胜的公鸡:“你听说那婚事了吧?都说了,你这野雀儿再如何痴心妄想攀高枝,也变不成凤凰!回家哭去吧!”
盛凌花闻言,瞪大了眼睛望向简流光:“你什么时候也喜欢师姐了?!”
这什么跟什么?
他还没说话,吕文志倒先开口了:“什么师姐?”
盛凌花疑惑:“什么什么师姐?”
他们究竟在鸡同鸭讲些什么?
简流光愣住了。
盛凌花:“我说的夏红师姐,你说的谁?”
吕文志:“夏红师姐?不是!我说的是南逐鹿——她订亲了!”
简流光差点没被茶汤呛死:“南逐鹿?订亲?”
怪不得她说,他是小白脸的谣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了。
原来是这么个“破”法?
然而现在环视膳堂,众弟子的目光从原先的鄙夷变成了……
可怜。
他们觉得他被南逐鹿始乱终弃了。
简流光:“……”
吕文志得意洋洋:“你可别妄想着再横插一脚了,你知道南逐鹿与谁订的亲吗?”
他好奇:“谁?”
吕文志:“女娲后人!”
浩渺阁与九重天,结亲了!
28.我非我(三)
简流光听后怔住:“女娲后人也能结亲?”
就算见过邋遢枯瘦的君子方,依旧没改变他对女娲后人的印象——仙气飘飘,谪居九天,不食人间烟火,只饮风餐露。
吕文志轻蔑一笑:“没见识就是没见识,女娲后人是半仙之身,又不是真神仙,不娶妻哪来的后人!”
这回还真算他没见识了。
谁能想到那传说中蛇身人首的女娲娘娘的后人,却并非蛇似的产蛋繁衍生息,而是得喝交杯酒、拜高堂、掀红盖头!
他又想,南逐鹿订亲之人,该不会和君子方沾亲带故的吧?
那长得多磕碜呀……
吕文志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被戳中了要害,愈发得意忘形:“这可是浩渺阁与九重天商量好的亲事,三书六礼都走过一遍,女娲娘娘点了头的!以后南逐鹿可不会给你撑腰了,你就死了这条攀龙附凤的心吧!”
那小丫头竟然任凭长辈做主亲事?
简流光总觉得这事不对。
难不成嫁去九重天,届时四界复合,她也能跟着一步登仙?
计谋深远啊。
简流光回过神来,懒得跟他掰扯,语气平淡如水:“我九玄剑法已练完前三式,自己可以给自己撑腰。”
他顿了顿,语锋一转:“倒是吕兄……如今能凝成灵力了没?要我指点你一二吗?”
吕文志这样的公子哥最好面子,这番话一下扎了他的心,气得破口大骂:“我呸,肯定是南逐鹿与你相好时,施舍了你什么灵药秘籍!我倒要看看,没了她你还能不能练成后面的招式!”
“吕家不是也整日给吕兄送来灵丹妙药吗,怎么你倒毫无长进呢?”
早课时,简流光常看见仆从侍奉吕文志服用“仙丹”。
盛凌花怜悯地看着吕文志:“你这内门弟子竟然还凝不成灵力呀?真丢人,我都可以了。”
吕文志闻言面皮涨红,眼珠乱转,忽而猛地抓住桌角,哐啷一声掀翻了他们的桌子!
碗盏碎裂声惊起一地,众人都看过来。
他终于找回几分气势,挺起胸膛冷哼一声:“你们吃的饭花的是我吕家的银子!本少爷不允,你们一箸残羹也别想动!”
吕文志脸皮愈发厚了,对自己花钱进山的事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
简流光的视线落在那块啃了一半的馒头上。
他起身横握月剑,直逼吕文志眼前,冷冷问:“比一场?”
他向来自诩大人,从不屑与小辈计较,却独独见不得粮食被糟蹋。
被吕文志整日挑衅也烦了,不如打到他再也不敢来招惹为止。
明明横在眼前的是把再普通不过的木剑,不知怎的,吕文志心头竟泛起一股寒意。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又如何肯低头认怂?
他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比……比就比!”
吕文志身后那几个狐假虎威的小尾巴,眼见气氛剑拔弩张,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劝道:“吕兄,他可练成了第三式啊!”
“会第三式又如何!”他嘴硬,“我自幼习武,岂会怕他?今日若输给这小子,我便不姓吕!”
见他虚张声势,简流光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他去膳房外比试。
膳房里坐着的多是外门弟子,一听这话,纷纷搁下碗筷,呼啦啦跟着两人一起动身出去,生怕错过好戏。
然而刚踏出门,一道黑影猝然自屋檐间掠下,快如惊鸿。
风声未起,眼前一花——
简流光手中的剑,竟被那黑影一把夺了去!
四下一静。
众人被这一幕震惊了。
黑影落在远处一座殿宇屋脊之上,他身形瘦削佝偻,披发垂面,怀中竟紧紧抱着月剑。
天光正盛,映得他一双眼亮如火,死死盯着众人,唇角微咧,忽地发出一阵低低的、近似痴狂的笑声。
“嘁嘁……好剑,好剑啊……送我了,送我了!”
有弟子认出那人,惊呼出声:“是疯子师叔!”
疯子师叔是周棋、刘巽贞的师弟,自数年前神志错乱后,终日疯言疯语,泼猴般在奚山里游窜。
门中上下早已不与他论资排辈,只私下称之为“疯子师叔”。
简流光见月剑颤动起来,疯子师叔的手却执拗控着它,指尖微微抖擞着,分明是被剑意所伤。
他心头一紧,唯恐旁人察觉月剑异状,忙抬声唤道:“师叔,那是弟子佩剑,可否还我?”
“我的!剑喜欢我,我喜欢剑……嘻嘻……”疯子师叔笑嘻嘻地大喊,浑然察觉不到手中痛楚似的。
见他疯疯癫癫,言语难通,简流光暗叫不妙。正思索如何徐徐靠近,不料疯子师叔眼神一瞥,竟似察觉了他的意图。
只听他怪叫一声,像只炸了毛的猫似的骤然跃起,抱剑窜上另一座殿顶。
“好宝剑,驾!要逃跑……快逃走呀,驾!”
他口中念念有词,脚下生风,踏瓦凌空,一路疯笑着朝殿后的山林逃去。
简流光没了月剑,轻功施展不得,只好一咬牙,拔腿朝着疯子师叔消失的方向狂奔。
突生变故,吕文志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舒了口气,立刻换上小人得志的嘴脸大喊:“怎么啦简流光?你怕了,不敢跟我比试啦!你们都看见了吧,是他自己逃的!”
简流光连头也未回,只将他的聒噪当作蚊蝇乱响,丢在身后。
月剑要紧!
他紧追不舍,一路翻过石阶、穿过殿宇,终于在再次望见了那道佝偻的身影。
疯子师叔一阵疯笑,一阵咳喘,东倒西歪地跑进烟竹林。
“折竹会”正是因这片烟竹林而得名——竹上交锋,千竿皆折,坠落竹海者为输家。
简流光只远远望过这个地方,却从未来过,但疯子师叔已踏入其中,他也只好跟着进去。
师叔的身影于浓雾与斜竹间飘忽不定,宛若鬼魅,声音忽远忽近:
“嘘!别吵,别吵……小师兄说竹子会疼……”
风过,竹影婆娑,其中仿佛藏了千百只眼,正注视着简流光。
他脊背一阵发凉,喊道:“师叔,你就把剑还给我吧!”
疯子师叔:“不行,不行!小师兄让我跑得远远的,我要跑喽!”
和他沟通不能以常人之法,简流光换了个说辞:“你不觉得剑很烫手吗?小师兄心疼你,要你把剑还给它的主人,这样手就不疼了。”
疯子师叔果然静了一瞬:“剑的主人是谁?”
“是我,我是剑的主人。”
疯子师叔闻言,从竹影中缓缓探出身形。
他的手已被月剑反噬得血肉模糊,却仍死死攥着剑柄,警惕得像护食的野兽,小心翼翼迈着步子贴近简流光。
简流光摆出最亲切的表情,温声说:“把它给我吧,好不好?”
疯子师叔盯着他,忽而目光一凝,猛然厉笑出声:“不对!你骗我!”
简流光刚要劝慰,却听他继续喊道:“我看见了!是江行月的剑……哈哈哈,是江行月!”
简流光刹那间寒毛直竖——他怎么知道?
疯子师叔瞪大了眼睛,神神叨叨着瞥向周围:“小师兄说,跑啊,快跑啊!血、全是血!剑上都是血……可南瑛姐姐跑不掉,小师兄也跑不掉……”
他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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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师兄,该不会是权无心吧?
话说,权无心与江行月那一战,就是发生在奚山顶的烟竹林中。
疯子师叔难道看见了那天的事?
简流光故作镇定:“师叔,你再仔细看看,这就是把普通木剑。”
疯子师叔缓缓张开手,低头望过去:“木……剑?”
就是此时!
简流光目光一厉,低喝道:“月来!”
话音刚落,月剑猛然一震,瞬间自疯子师叔掌中挣脱,带着一缕血线直奔简流光而去!
他拿着月剑就准备跑。
然而疯子师叔并没有追他,而是在原地大哭起来:“跑了,你跑了!为什么要丢下小师兄和南瑛姐姐……你还会回来吗?”
他脚步顿了顿,转头道:“我去叫人来救小师兄和南瑛,好不好?”
疯子师叔的头深深低垂下去,耸动着肩膀哭泣,然而片刻后,呜呜的哭声变成了嘶嘶的笑声。
平静的声音从他喉咙里飘出:“没人能救他们。”
疯子不像疯子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
简流光后悔多嘴这一问。
疯子师叔忽然伸手指地,血滴滴答答落在土中:“没人能救他们!”
简流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泥土中竟依稀有数道光痕浮动,淡得几乎不可察觉。
他定睛一看,觉得这痕迹分外眼熟。
是傀阵。
比云外坡那个简陋的树阵高明了不知多少倍,此阵以灵力勾勒而成,隐匿泥下,绝非轻易可以破除的。
简流光所立之地不过其中一隅,循着光痕极目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江行月布这阵可谓煞费苦心,阵之大,痕之深,直至现在也未消。
权无心和南瑛就死在此阵之中?
简流光蹲下细看泥土,发现光痕所在处的泥土均掺着血色。
他看了眼月剑,低声问:“你干的?”
月剑置若罔闻。
疯子师叔低低笑着:“血,到处都是血……可是只有死才能活!”
简流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那时的景象必定惨烈非常,才能叫疯子师叔“疯了”。
他手中捻着泥土,看着上面笼罩的微光,心思忽然一转,冒出一个颇不人道的念头——
这地方土质好,灵力……也足。
还挺适合种灵草的?
·
简流光一路揣着这个生财之道回了住所。
虽说是江行月的灵力,但灵力哪有好与坏之分,用来种灵草也没什么区别吧?
可这念头刚转完,脑海里便浮现出南逐鹿的脸。
他嘴角抽了抽,不禁打了个寒噤。
……那小孩要是知道了,八成会亲手把他埋进土里当肥料。
回头去挑个没有血迹的地方种?
就这么纠结着,他推开住所的门。
周肖一这个时辰竟然在院中。
简流光脚步一顿,抬眼,撞进某人的目中。
是的,自从他使出九玄剑法的前三式后,周肖一终于不再把他当成一块石头来看了。
他能入周肖一的眼了!
但今天他小师兄的眼神却又不大一样。
少见地抬起了眼皮,那双丹凤眼快要睁成了杏眼,眸子里简直像坠了星星一般,亮得过分。
他甚至还弯起了嘴角,露出了个笑脸来!
恐怖!
简流光不由得一震。
谁知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周肖一扑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回来啦!”
他那高冷如冰的小师兄,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