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617章 接管义州(上) 袁可立无意在义州多做停留。因此在简短的接触之后,他便率领张昌胤部的中军和右军继续向南进发。而他们的身后,刘千总则带领着五百名全副武装的明军士兵,从南门堂堂正正地进了城。 义州府衙当然来不及组织盛大的欢迎仪式,不过义州城的普通民众在短暂的惊疑之后,还是忍不住来到道路两侧看这支威武之师的热闹。 尽管张昌胤手下的兵大多还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操兵,但那整齐的队形与昂首挺胸的气势总还是比混吃等死的朝鲜役兵要强多了。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刘千总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叟已经跪下了。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那老叟跪下后,他周围的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一人带一片,一片延成面。很快,在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义州居民全跪了。 民众自发的跪拜极大地提升了这支明军的士气,士兵们走在路上,就连腰杆子也不自觉的硬挺了几分。 明军的气势越来越足,义州官吏们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 义州府尹郑遵和那些与他颇为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全是如丧考妣的表情。覆巢之下无完卵,国王被皇帝废黜了,他们这些受到国王宠幸的官员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周大鲁,”刘千总伸手指向建在十字路口的钟楼,接着向西一划。“你带你的人去接管西门防务。没有我的手令,不得离开半步。” “要关门吗?”被称作周大鲁的百总先问了一句。 “不必。”刘千总摇头。“把原守备官控制起来就行。” “是!”周大鲁抱拳领命。 “金长年,你带你的人去接管东门防务。”刘千总又对另外一个百总下令。 “是!”金长年立刻回应。 “萧冀,你去接管北门防务。”刘千总回正手,直指钟楼。 “是!”眼见钟楼将至,萧冀立刻就带着自己麾下的人马加速穿过了钟楼的四通门洞。周大鲁和金长年见萧冀动起来,当即也策动麾下士兵加速脱离大部。 一列分作三队。很快,刘千总的身边就只剩下最亲信的一百来人了。 “刘有爵,我们也要加速了,”刘千总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亲儿子。“你去后面,让那些朝鲜人走快点,别掉队了。” “咱们现在就去衙门吗?”刘有爵问父亲。 “不,先去粮仓。”刘千总无声一笑,“我要抓几条虫子备用。” ———————— 义州城的粮仓设在城区的东南角,这意味着刘千总他们要走回头路。义州城很大,城周足有十几里地,在城中心拐弯掉头,要比直接过去多走好几里。 这几里地对明军来说是两三刻钟的脚程,而对义州的官吏们,尤其是那些管粮的官吏们来讲,就是成百上千次的举步维艰了。 “开门!”刘千总跨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把守粮仓的朝鲜官兵下令。 “你们是谁?”驻管粮仓的衙前迎上来,用勉强能听懂的汉语问道。 “你狗日的不识字吗?”刘千总指着“明”字旗冷冷地反问。 “我”那衙前一下子就被顶得噎住了。他既会说汉语,当然也就认识汉字。“我要看李别监手令。” “去把那什么李别监给我提过来。”刘千总对一个亲随下令。 “是!”那亲随立刻扯缰掉头。 “我要你现在就开门,”转过头,刘千总又对那衙前道:“不然我就叫人砸门了。” “就算,就算是皇朝天将也不能这么蛮横吧?”那衙前被吓到了,但还是挡在门前。 “进去砸门!”刘千总耐心有限,一点儿也不废话,指着那衙前便道:“再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有人反抗,直接擒拿。要是有人胆敢动刀动枪,那就直接砍了。” “是!”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步兵立刻脱离队伍,朝着那衙前和他身边的朝鲜兵跑去。 双方还没接触,光是这一阵整齐跑动,就把那些守仓的朝鲜兵给吓得连连后退。 “我开,我开!”那衙前直接傻了,他还没见过这么办事的。 “停!”刘千总叫停亲随,冷笑着望着那衙前。“娘的,非要给自己找麻烦。” “去把钥匙拿来。”那衙前哭丧着脸,用朝鲜方言对身边的一个亲信道。 “真要开门啊?”亲信衙役小声说,“咱们一点准备都没有,经不起查的!” “那你去跟他们拼。”那衙前朝身前的明军扬了一下脑袋。 “这”亲信衙役眼角抽动。 “狗日的蛐蛐什么呢!?”刘千总大喝。 “钥匙不在身上,小人叫他去拿!”那衙前悚然一惊,赶忙解释。 “你们几个跟着他去。把刀拔出来。”刘千总侧头看向右手边的亲随。 “是!”那几个亲随闻言立刻拔了刀。 “快去拿钥匙!”那衙前一脸绝望,几乎要哭出来了。 “可是.”亲信衙役还在迟疑。 “快去啊!!”那衙前大喊一声,额上青筋暴起。 “是!”亲信衙役大骇,但也只能在几个精壮明军的监视下跑去拿钥匙了。 钥匙被拿过来的时候,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的李别监也被刘千总的亲兵给带了过来。 李别监心里明白,明军接管城防之后,必定会检查仓库。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如何用沙子冒充粮食来应付检查了。然而,令李别监始料未及的是,明军竟一进城便直奔仓库而来。 门锁被明军士兵摘下来的那一刻,李别监只觉心脏猛地一缩,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 刘千总翻身下马,随手扔下马缰。 “李别监,走吧。”刘千总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等李别监的回应便带着十几个亲兵走向了被打开的粮仓。 李别监只向前小迈了两步,便身子一软向前了倒下去。 咚。 刘千总听见了动静,却没有回头:“把李别监架进来。” ———————— “解释一下吧。”刘千总抱着双手,站在一间半空的仓房里。他的身边,摆着一个打开的粮食袋。他的面前,跪着李别监和先前那衙前。粮仓外面,那些跟着郑遵出城迎接明军的一干朝鲜官吏全部站着,但大都也是一脸苦色。 “去,去年雨旱异常,收成不好。”李别监伏在地上,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 “收成不好?收成不好你个死人还能吃得这么肥?”刘千总踩着李别监的肩膀,眼睛却看着排头的郑遵。“我没看错的话,这里是常平仓吧,怎么能在初夏就空成这个样子了?还有!这是什么陈谷子烂粟?你狗日的自己吃吗?”说着,刘千总从粮食袋儿里抓出了一把夹杂着砂砾的稻谷,洒在李别监的头上。 “.”李别监抖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赶紧再解释一下,趁着我还有耐心听你解释。”刘千总推了推李别监的肩膀。当然用的是脚。 “请老爷,请老爷给小人十天的时间,”李别监大喊了一声。“小人一定把这些仓库都给满上!” “呵!你打算从哪些人的家里掏粮补仓啊?”刘千总凝神看着门外那些站着的朝鲜官员。 “.”李别监简直要疯了。 “权座首!”刘千总朝着门外大喊了一声。 “在!”权焕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飞奔进粮仓。 “你是主事的。”刘千总笑望着权焕,“说说该怎么办吧?” “郑府尹才是义州的主事人。小人不敢僭越。”权焕凛然道。 “权座首,”刘千总淡淡地说道。“你应该听见袁监护的话了吧?” “不敢听不见,”权焕小心翼翼地说道。“但袁监护的意思不让小人把檄文贴出去吗?” “你觉得袁监护只是那个意思?”刘千总反问。 “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吗?”权焕抬起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 “‘号令全州’这四个字不是权座首你自己说的吗?”刘千总微微地加重了语气,“怎么还反问起我来了?” “小人不是那个意思。”权焕咽下一口唾沫。 “那你什么意思!”刘千总低喝道。 “小人的意思是” “哼!”刘千总轻哼一声,打断了权焕的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权座首,有些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小人斗胆一论。”权焕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一咬牙,拧眉道:“李别监贪污无状,蠹空府库,罪大恶极,按律当斩!” “权座首!”李别监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你可别忘了” 砰! “混账东西,”刘千总一脚踹倒李别监。“老子让你说话了吗?” “可是郑府尹、权座首也.”李别监翻过身子就要拉人下水。但刘千总自有主意,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来人!”刘千总大喝一声。 “在!”两个亲随立刻应声过来。 “把他的嘴给我塞上!”刘千总振声下令。 “是!”两个亲随一个逮人、一个扯布,很快就把李别监的嘴给堵住了。 “真的是。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又要抢话。没教养的东西。”刘千总白了李别监一眼,接着笑吟吟地望向权焕。“权座首。” “在在!”权焕已经麻了。 “你刚才说‘李别监贪污无状,罪大恶极,按律当斩’是吧?”刘千总笑着问道。 “是,是。”权焕忙连连点头,挤出一脸笑意。李别监则在两人的边上奋力挣扎着,呜咽着。 “你这话我是认可的。但我只是奉命接管义州的防务,没有杀人权力。”刘千总说道,“按照你们的规矩,这个事情该怎么办?” 权焕心乱如麻,只机械地回答道:“按照流程,此等贪腐大案,应该先上报本道的观察使,由观察使会同按廉使审议定罪。之后,再上交刑曹定案。如果判斩,应当再交殿下判付。” “嗯。”刘千总似乎很喜欢这个标准答案。他笑得更开心了。“那就先把这两个人收监了吧。”刘千总朝自己的儿子刘守爵招了招手。 “是!”刘守爵抱拳应是,带着几个亲随快步走来。 “权座首。”刘千总又看向权焕。 “在”权焕喘出一口粗重的气。 “走吧,去府衙。”刘千总先一步迈了出去。 “是。”权焕愣了一下,转身跟上。 他们的身后,李别监和先前那衙前痛苦地挣扎着。他们的面前,义州的大小官吏们则惶惧地思索着。 ———————— 小半个时辰后。刘千总带大半朝鲜官吏来到了义州府衙门。在那之前,已经有许多消息灵通的士绅商贾汇集到了此处,他们急切地想要知道目前的情况,刘千总也没有阻止他们。 “肃静!”刘千总大喊一声。 “肃静!”回应未落,环列在大堂内外明军士兵就将刘千总的声音扩散了出去。 并非所有人都能听懂汉语,但所有人都能看清形势。 很快,衙门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见交头接耳的声音。 “咳!”刘千总轻咳一声后道:“我是辽南援兵营游击张将军昌胤麾下左部千总刘世芳!奉袁监护钧命,统管义州军务!” “这位是辽南援兵营游击张将军昌胤麾下左部千总刘将军世芳!奉袁监护钧命,统管义州军务!”一个会说朝鲜方言的明军士兵扯着嗓子将刘千总的话复述了一遍。 堂内的官吏们没什么反应,但堂外的士绅商贾们却又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有人在猜测“袁监护”是谁,有人则在讨论皇朝为什么派刘世芳过来接管义州军务。 交头接耳的声音不大,所以刘世芳没有再大喊“肃静”整顿秩序。他转头看向权焕,以不亚于“肃静”的声音喊道:“权座首!” “在!”权焕应激般地答了一声,哆嗦着走到刘世芳的身边。 “把檄文念一遍。”刘世芳命令道。 (本章完) 第618章 接管义州(中) 尽管已经完整地将檄文给看了一遍,但是再次读来,权焕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权焕如此,大堂外的士绅商贾乃至一般民众就更是如此了。檄文还没念到一半,衙门里就已经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了。若不是衙门外还有白噪音持续涌入,权焕甚至会觉得自己正在一片杳无人烟的荒原里苦修念经。 “.天道昭昭,胡运当终;王师赫赫,藩屏必固!但使上下同心,宗藩勠力,则社稷可安,虏氛可靖!”读到这儿,权焕才开始感觉有一股力量涌进自己的胸膛。大堂内外也逐渐有了呼吸的声音。 “.今与诸将士盟于鸭水之畔:粮饷不足,取吾俸禄以充;刀矢不利,斩吾头颅以谢!惟愿三军效命,属邦归心,共成护国全节之功,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岂不伟欤!”复杂的情感在权焕的心中交织。最后这段,他几乎是哽咽着喊出来的。 权焕读完檄文,原有的疑惑就都消失了:所谓的“袁监护”就是最近备受瞩目的袁可立,那个“镇江兵备参政”的官衔,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而明军之所以突然渡江,涌入义州,并让刘世芳这么一个武官过来接管义州的防务,是为了要监护朝鲜。 监护,一个熟悉的词。好些有见识的官吏士绅在这个词蹦出来的那一瞬,就想到了这位袁监护背后的人——礼部尚书徐光启。 旧有的疑惑消失之后,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国王殿下真的如此失德吗?天兵在那场大战中遭遇的惨败,真的是因为国王指使都元帅暗通奴贼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皇帝会如何对待国王,只是废黜,还是外加赐死?国王被废黜之后,皇帝会将谁立为新的国王?监护朝鲜期间,天朝或者说哪位袁监护会实行什么样的政策?这些政策对自己目前的生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问题实在太多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发问。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第一个说话的人是刘世芳,当然也只会是刘世芳。“回去坐着吧。”刘世芳拍了拍权焕的肩膀。这时候,权焕还捏着那张记载着千钧文字的长纸。 “是。”权焕悚然应声,猛然卸力,一个踉跄直接摔倒下去。 好在刘世芳眼疾手快,一个探身就拽住了权焕的衣领。“小心些,别摔坏了。义州的事儿还得你来主持呢。” “多,多谢刘老爷。”木木地收起那张长纸,又木木地坐回到那个本不该属于他的位置上。 “事情就是这样,朝鲜的国君,背叛了朝鲜,背叛了大明!”刘世芳的声音不很大,但在这个只能听见白噪声和呼吸声的环境里却显得如此清晰。“这种事情就像儿子帮着仇家捅了父亲一刀。就是先不说孝与不孝的事情,这个逆子这么做了能捞着好吗?” 刘世芳顿了一下,斩钉截铁的说道:“捞不着一点儿好!就是现在,就是此时此刻!在宽甸的那个地方,一个叫阿明的小酋已经屯了五万奴兵。你们觉得,那些饿了一个冬天,在今年春天又没捞着吃的饿狼野狗,屯在那里是要做什么!?” 哗! 人群开始骚动了。 义州地方虽然长期处在武备废弛的状态之中,但对虏情也不是一点了解没有。各种消息,尤其是朔州方面传出的零星消息表明,奴贼确实是在宽甸地区增兵了。义州民只是没想到,奴贼竟然已经在宽甸屯了五万人。 包括义州民在内的不少朝鲜人其实是心存侥幸的。许多人认为,奴贼在彻底攻占辽东之前不可能进攻朝鲜,而煌煌天朝也不可能让奴贼攻占辽东。双方会一直拉扯下去,一直拉扯到奴酋身死,奴贼灭亡。 如今奴贼打不下辽沈,竟然如此果决地就分出重兵攻打朝鲜了! 在场的朝鲜人大都不怀疑奴贼的战略意图,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与宽甸近在咫尺的凤凰、镇江等明军据点根本就没有值得五万人攻取的资源,奴贼就是真的攻破了镇江或者凤凰,恐怕也得不到足以冲抵战争消耗的收获。更关键的是,凤凰、镇江等处对于进攻辽沈几乎没有任何帮助。 只要这一消息属实,那么奴贼的目标必然是朝鲜。而朝鲜也不可能独自抵挡五万奴兵的进攻。 “肃静!”刘世芳倒是乐见朝鲜人因为恐惧而骚动,但他很清楚,如果放任骚动扩散,这番嘈杂很可能会变成恐慌。 “肃静!”刘世芳话音未落,环列在大堂内外明军士兵也再一次将刘世芳的声音扩散了出去。 这回,齐声“肃静”所带来的就不只是的刀兵的压制了。在场的朝鲜人真切地感觉到了一种令人安心的肃穆。那感觉就好像全副武装的父亲,正一手持刀,一手拿盾地挡在幼弱的儿子与凶恶的匪徒之间。 “五万奴贼,屯兵宽甸,必图朝鲜!义州为朝鲜门户,必然首当其冲!”见场上重新安静下来,刘世芳又接着大声地说了起来,“我率天兵至此,非为其他,惟奉命保护义州,西屏朝鲜而已!” “为了方便调度,以应对目下岌岌可危的形势,朝廷对朝鲜部分地方的上下从属关系做了调整。”刘世芳宣布道:“在监护期间,平安道以北,也就是清川江和鸭绿江之间所有的府、牧、郡、县,都由镇江兵备道统一调度。换句话说,自打今天开始,义州府就要听镇江道的了!” 这个消息对那些站在大堂之外的士绅商贾、平民百姓来说没有什么,但对于坐在堂上的义州官吏们来说就是一个不得不重视的重磅消息了。 刘世芳话音未落,官吏们就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官员们左看右问,最后齐齐地将视线投到了“号令全州”的权焕身上。这些眼神的意思很明显——赶紧仔细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同僚们的眼神让权焕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他很后悔,后悔自己在面对袁可立的时候,为了推避“布檄”的责任,竟然用了“不能号令全州”这样的说法。 权焕幽怨地看了府尹郑遵一眼,发现郑遵还是那副如丧考妣的死人样。 权焕突然有些明悟了,别看檄文说得好听,什么“胁从之徒,若能幡然悔悟,束身归正,本堂当奏免刑戮”,但什么样的人算是“胁从之徒”,什么行为能被称作“幡然悔悟,束身归正”,还不都是人家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情。 退一万步讲,就算袁可立真的奏免了某些人的刑戮,也不代表那些人还能继续做官。郑遵作为国王殿下放在义州的亲信,是一定会被清洗掉的,他已经完了,下场无非是死与不死的问题。去掉了府尹这个一把手,自然要有人来接替他的职务。 朝鲜的官制和大明相类,但同时又杂糅了唐制、宋制以及地方特色。按照朝鲜的官制,从二品的府尹之下是直接就是负责司法、税收等具体事务的从五品判官。不过这个判官不能算是二把手,因为朝鲜各地的地方势力极大,当地官府不和地方势力合作根本别想应付上面发下来的任务,所以各地的二把手往往就是本地乡绅的首领,也就是座首。 权焕猜测,袁可立大概也是了解这些事情的,所以才会在确定郑遵确实不可用之后果断地将“号令全州”的差事交到他的手上。 但权焕不想“取天所与”,至少现在不想。义州是被明军占领了,但这之后的路,明军还能走得顺畅吗?如果国王不接受皇上的判罚,垂死挣扎,公然扯出反旗,要与上国对抗怎么办?就算不扯反旗,国王确实被废,那么监护结束、明军撤退之后,新的国王不会不背着天朝,对自己这样靠着依附天朝,从而攫取地方权力的人展开清算? 可是话又说胡来,权焕也很清楚,从袁可立看向自己的那一刻起,摆在自己面前的选项就只剩下接受和灭亡了。 权焕深吸一口气。在那个负责翻译的明军士兵停嘴的那一刻站了起来:“刘大人,小人有事不明,但请解惑。” “权座首有话请说。”刘世芳微笑颔首。 “刘大人,”权焕咽下一口唾沫,作揖问道:“我义州向来归平安道管辖,如今改属镇江道,我们又当如何与平安道相处呢?” “我不知道。”刘世芳很坦然地摇了摇头。“上面没说,我也没问。” “.”权焕愣住了,其他官员也愣住了。 刘世芳轻轻一笑,接着道:“权座首要是实在这么想知道,待会儿散会之后,你给高参政去封信就是,反正镇、义二城不过一江之隔,来回也就半天。” 权焕回过神来。“镇江的主官还是高老爷吗?” “对。他老人家改专任了,不再是辽阳道了。”刘世芳说道,“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老人家都会驻在镇江,你们听他的就是。” “是。”权焕先应了一声,然后缩着脑袋问出那个所有官吏都关心的问题:“那我们这些人将何去何从啊?” “啧!檄文不还在你怀里揣着呢嘛?”刘世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记得上面很清楚地写着‘朝鲜臣工,贤能者留任如故,庸懦者黜退勿用’,权座首这是没看见,还是觉得自己不够贤能啊?”刘世芳没有朝鲜血统,也没怎么和朝鲜人打过交道,所以也就听不懂这些夷语方言。 “.”权焕被这句两头堵的反问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讪讪赔笑。 “权座首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刘世芳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没了,没了。”权焕当然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但这会儿他已经不敢再说什么了。 “其他人呢?”刘世芳向下摆手,示意权焕坐下。“有什么要问的一口气讲完,我要说正事儿了!” “刘大人,”先前那个“喜迎王师”的老别监举起了手。“小老还有一事请教。恳请刘大人不吝赐教。” “你是谁?”刘世芳微微皱眉,他有些饿了。“担着什么职务的?” “小人李相信,义州府别监。”老别监作揖道。 “你也是李别监?”刘世芳微微眯起眼睛。“和那个管粮的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恰巧同姓。”李相信说道:“那个罪监是义州本地人。小人则本贯京畿道广州。” “那你是管什么的?”刘世芳撇了一下嘴。 “小人主管本地文教。”李相信又作一揖。 “你有功名?” “小人是万历七年的进士,官至吏曹参判。”李相信虽然仍旧弓着身子,却骄傲地扬起了头,“曾在万历十四年、十六年,两次随团朝天。并在万历三十三年亲率冬至使团到京朝贺。”李相信还记得,当年接待他们的人就是后来做了首辅的礼部侍郎李廷机。 “请问吧。”刘世芳稍稍收起了轻视与不耐烦,但还是补了一句:“檄文上写了的就别问了。” “小人想知道,”李相信壮着老胆子问道:“袁监护吊民伐罪之后,当由谁来承袭小邦之王位?” 堂上一下子就安静了。就连一脸死相的郑遵都有了些活人气。 “这个事情檄文上没写吗?”刘世芳偏过头望向权焕。 “没有。”权焕当即道。 “哎呀!”刘世芳猛一拍脑门道:“记岔了。这个事情在袁监护的敕书上写着。” “那皇上瞩意谁来承袭小邦王位?”李相信眼神一亮,但同时又闪烁着惊慌的光芒。 刘世芳仔细想了一下:“倒是没明着说让谁来承袭王位,只写了王世子监国。” “皇上圣明啊!”听见这话,李相信立刻朝着京师的方向跪了下来。 “皇上圣明!”李相信说着如此伟光正的颂圣之语朝着京师跪拜下去,其他官吏又怎么敢继续安坐呢。 权焕当然也跪了,拜了,颂圣了。但他的脸上却没什么好看的表情。王系还留在废王这一支,这对他这种公开宣读了废王檄文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本章完) 第619章 接管义州(下) 朝鲜人突然的颂圣之举让刘世芳的腰杆又硬挺了一点儿。皇帝圣明,他作为皇帝的臣子当然也是与有荣焉。 颂圣之后,权焕第一个站了起来。接着,其他官吏也跟着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真心拜服,还是单纯老了,反正第一个跪下去的李相信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 “李别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刘世芳看着李相信。 “多谢刘大人解惑,小人没什么要问的了。”李相信作揖道。 “其他人呢?”刘世芳收回视线,眼神无意间扫到了郑遵的脸上。刘世芳意外地发现,这个一路死人脸的府尹这时竟是微笑着的。 郑遵当然要笑,因为他看见了生的希望。 作为国王的亲信,郑遵自然也要与王世子交好,虽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忌,他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每逢佳节庆典,不逾矩的礼数与讨好也是一点不落下的。他改变不了皇帝废王的决定,但只要紧紧地抱住了摄政王世子的大腿,那他未来就不会被新王清算,甚至还有可能重新掌权。 郑遵脸上的笑意很快又散去了,因为最紧要的问题仍旧摆在那里。 对郑遵来说,最紧要的问题当然是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大清算中保住自己的命。最好的保命法子当然是顺应“天意”,出卖国王,主动为皇帝废王提供证据,但是这样一来,他就一定会得罪王世子。监护结束之后正式承袭王位的摄政王世子,虽然不敢在明面上和皇帝唱反调,但在国内掀起一场秘密清算也不是什么难事。贪污、受贿、滥权、虐民,这世上有太多的罪名可以让人死了。 要如何做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清算中保住自己,又不至于得罪摄政王世子呢? 就在郑遵即将陷入沉思的时候,刘世芳突然一声大吼打断了他的思绪:“把那两个混账东西给我带上来!” 刘世芳所谓的“混账东西”自然就是管粮的李别监和管仓的衙前。他俩因为挣扎挨了几下狠的,所以之前一直在大堂后门边上安静地待着。如今被带到堂上,见堂外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心下立刻就慌了。 “呜呜.”两人本能地挣扎了起来,也不管会不会再挨打。 事情果如他们所惧,刘世芳就是要来一场公开的批斗,好打击朝鲜官府的声誉,并建立起明军的权威。“我刚才去了一趟常平仓,见仓库却空空如也,就像他娘地闹了鼠灾一样!随手打开一个袋子,里边儿的沙子简直比粮食还要多.” 刘世芳本来想抓一把粮食给在场众人展示,但一伸手才发现亲兵并没有把粮食袋子也一并提来。 “啧,袋子呢!”刘世芳瞪了那为首的亲随一眼。 那亲随有些愣神。“什么袋子?” “那袋儿粮食!”刘世芳喊道:“老子让你们从仓库里提出来的粮食!” “哦!”那亲随反应过来,连忙转头去拿。 “娘的,你属蛤蟆的吗?”刘世芳翻了个白眼。“戳一下跳一下的。” 刘世芳沉默着等待了一会儿,这让他有时间仔细观察在场官吏们的表情。刘世芳发现,堂上的人大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惶然模样,只有那个叫李相信的别监,和少数几个看起来就很清瘦文弱的官吏神情坦然。刘世芳倒也不意外,府库空成这个样子,不可能不是上行下效。 粮食袋被那亲随拖拽过来,刘世芳立刻就伸手抓了一把。 “看看吧!”他高举粮食,一边往地下撒一边大声说:“这就是你们官仓里的粮食!沙子比粟米还多,怪不得这些当兵的一个个看起来就像是讨口子的乞丐!”刘世芳猛一甩手,指向那些畏缩在明军身边的朝鲜兵,“你们觉得这样的兵能抵挡得住奴贼的虎狼之师吗!?” “你们再看看这头肥猪!”刘世芳两步跨到那李别监的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看这脑满肠肥的样子,怕不是把骨头和下水全抠出来,还能余下二百斤肥肉!” 大堂里只有刘世芳一个人的声音,而大堂外却开始逐渐骚动了起来,群众隐隐有沸腾之势。 “呜呜.”李别监疯狂地挣扎着。因为刘世芳那语气真的就像要把当成肥猪给宰了一样。 李别监的视线随着他的挣扎而不断移动。目之所见更让他绝望,堂下的民众和周遭的朝鲜兵一个个对他怒目而视,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肉,而堂上那些曾与他相得甚欢的同僚们别说站出来帮他说话,甚至连个抬头看他的都没有。 待负责翻译的明军士兵停止说话,刘世芳又举重若轻地将李别监扔到地上。“这个混账在我叱问他的时候告诉我,他只消十天就能把空仓补全!可想而知,这些狗日的混账东西平日里贪墨了多少赋税钱粮!” 此言一出,堂上许多人颤抖得更厉害了。 “杀了这狗官!”院子里,不知是谁起了个头。 “杀了狗官!”极短暂的沉寂之后,遥相呼应的第二声喊叫也冒了出来。 “杀了这些狗官!!!”义愤迅速扩散,不多时,整个衙门都喧闹了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喊叫,只有那些吃得满嘴肥油的官吏和多少分了点儿汤水的士绅仍旧沉默着,惶恐着,盘算着。 “肃静!”在场面彻底失控之前,刘世芳第三次喊出了“肃静”。 “肃静!!”人民的呼声被力量的呼声给镇压了下来。 “嘶!”朝鲜民众停止呼喊的那一刻,刘世芳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享受到武力、权力带来的快感。他有些飘飘然了。 刘世芳咬住牙关,故作淡然地呼出了那口让他面带潮红的气:“权座首。” “小人在。”权焕站起身、垂着头,身子止不住地抖。 “你觉得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处置啊?”刘世芳侧头看了那个负责翻译的明军士兵一眼。 权焕死死地盯着那块塞在李别监嘴里的布。“此人贪污无状,蠹空府库,罪大恶极,按律当斩。” “你大声点儿,光我听见有什么什么用啊。”刘世芳对权焕做了个转身的手势。 权焕有些明白了:这位刘千总是在给自己赋权。 “是。”权焕低低应了一声,转身面向群众,用朝鲜方言高声喊道:“李别监、具衙前,贪污无状,蠹空府库,罪大恶极,按律当斩!!” “好!” “好!!”权焕的声音立刻赢得了一片喝彩。 与此同时,那些沉默着士绅也品出了味道:郑府尹倒台了;上国要权座首掌权;眼下这个事情很有回旋的余地! 刘世芳微笑着点了点头。“权座首。” “在!”权焕飞快地回过头。 刘世芳缓缓说道:“我是武人,不懂刑名之事,更不懂你们那些流程。所以这个案子还是你们来办。” “是!”权焕这一声应得格外干脆。一直面如死灰的官吏们的脸上也稍稍恢复了些许神采。而那些一直怀着如常神色的官吏们的眼神就黯然了许多。 “呵。”刘世芳笑了一下。“案子是你们办,但有个事情我还是要先说一下。” “请刘大人吩咐!”权焕立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摆出伏低做小的姿态。 “当兵的要吃饱饭,当差的也不能饿着。不管这案子最后怎么定。总之先把他们的家抄了,”刘世芳的手指在朝鲜官吏们的身前晃了一圈,最后还是定在李别监和具衙前的面前。“把各个官库的空缺补上。” “是。”权焕当即便领会了刘世芳的言下之意。“小人一定竭尽全力,尽快把各库的空缺都补上。” “别尽快。”刘世芳一手按在权焕的肩膀上,一手指着被明军士兵压在地上的李别监。“他刚才说只消十天就能把空仓补全。我想,你们应该能比这快吧?” “能!”权焕应得斩钉截铁。 “很好。”刘世芳重重地拍了拍权焕的肩膀。“权座首不愧是乡贤之首啊!有你这样的忠直之士号令全州,我相信义州必固,朝鲜必安!” “乡土安危,皆系大人,凡所指挥,谨愿领受。”权焕躬身长揖,眼神复杂。 “哈哈哈哈!”刘世芳忍不住仰头笑了起来。 ———————— 笃笃笃。 临近中午的时候,镇江驿站朝鲜馆舍的门被敲响了。 “黄驿丞!”吴济愚打开门,眼神立时一亮。“快请进,快请进!” “我就不进去了。”黄驿丞站在原地,表情严肃得像是在上坟。“请吴藩使、柳藩使、李藩使出来一下吧。” 吴济愚一怔,接着忙一作揖,转身就走。“这就去!” 不多时,穿戴整齐,但神色慌乱的吴允谦、柳应元、李庆全等人小跑着来到了馆舍门口。 “是袁参政传召吗?”吴允谦开口便问。问完,他才意识自己忘了作揖,连忙补上。 黄驿丞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不是。是高参政有请。” 吴允谦怔了一下,不明白黄驿丞为什么刻意强调高参政。“那袁参政呢?” “这唉!”黄驿丞叹出一口气,眼神里闪烁着同情。“您来了就知道了。” “为什么事情传召?”吴允谦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急色。 “您来了就知道了。”说话间,黄驿丞已经转过了头。 会面的地方还是那间最大馆舍,但此时,护卫已经比此前少了许多,黄驿丞也能一路把吴允谦等人带进馆舍,带到会客厅门口了。 “高参政。”黄驿丞轻轻地叩响了房门。“吴藩使他们来了。” “请他们进来吧。”高邦佐的声音立刻从门缝间钻了出来。 “是。”黄驿丞推开门,朝里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待三人跨过门槛,他便转了头。 “黄驿丞。”就在吴允谦正准备向高邦佐行礼的时候,仍旧坐着的高邦佐突然叫住了黄驿丞。 “高参政还有什么吩咐?”黄驿丞立刻回了头。 “那些人可以撤了。”高邦佐说道。 “是”黄驿丞望着吴允谦。 “是。”高邦佐点了头。 “是!”黄驿丞作揖离开。 “三位请坐吧,无须多礼。”高邦佐收回视线,摆手朝向面前的酒席。 “多谢高参政招待!”吴允谦没有说参见的话,但还是作了一揖。他的心悬得很高,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已经发生了。不然高邦佐不会突然把他们叫出来,还让黄驿丞撤了“那些人”。 “多谢高参政招待!”柳应元和李庆全也学着吴允谦向高邦佐行礼。 “因为一些事情强留了三位藩使几日,”高邦佐举起酒杯,向面前的三人敬了一下。“还望三位藩使恕罪。” “不敢,不敢。”吴允谦赶忙斟酒回敬。 高邦佐默默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待将空杯续满,他才又开口道:“三位藩使应该很想知道我刚才说的‘一些事情’是指哪些事情吧?” “愿闻其详。”吴允谦的心跳开始加速了。 “简单来说,其实也就一件事”高邦佐顿了一下,接着垫了一句:“对诸位来讲,这个事情可能有些过于刺激了。还请诸位要有个准备。” “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吴允谦正色道,“高参政但说无妨。” “吴藩使还读过高瑞南的文章?”高邦佐一下子就想起了上半句话的出处。 吴允谦眼神一亮,心中顿升起了一股知己之感。“在下早年随团朝天的时候,曾有幸在京师购得瑞南公所著《遵生八笺》一套。闲逸时还抄了几卷。” 高邦佐会心一笑,但很快又肃然起来,现在可不是讨论养生之道的时候。“既如此,那我就直说了。我朝已认定,朝鲜国王李珲忘恩负义,悖逆失节.” “不是的!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吴允谦一下子就激动了,高邦佐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噌的一下站起来了。 “少安毋躁。”高邦佐倒也不恼,他淡淡地饮下一口酒,接着刚才的话说:“李珲忘恩负义,悖逆失节。皇上已经将他废黜了。” (本章完) 第620章 藩邦之耻 吴允谦原本还想再分辨什么,但高邦佐的最后一句话直接将他给定住了。吴允谦是一怔,旋即便感到一阵目眩。在耳鸣响起的那一刻,他的身子也软了下来。吴允谦向后仰去,却被脚边的凳子绊了个踉跄,好在分坐左右的柳应元和李庆全及时伸手揽撑,吴允谦才没有摔个好歹。 “这是真怎么会.”吴允谦断断续续,连续改口,最后只喃喃自语般地吐出一句:“事情竟然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看来,”高邦佐拿着酒壶站起身,不由分说便帮吴允谦斟满了。“吴藩使已经有所预料了?” “徐礼书的煌煌奏疏早已遍传小邦,”吴允谦稍缓了一些,但脸色仍旧苍白。“在下虽常年远离庙堂,但也很难无所耳闻。” “煌煌奏疏?仅此而已吗?”高邦佐转过身,又要帮柳应元斟酒。不过,柳应元神志清明,也就如常婉拒了高邦佐的好意:“不敢劳高参政,在下自己来就好。” “.”吴允谦低下头,没有接高邦佐的茬。 “事到如今,”高邦佐放下酒壶、举起酒杯朝吴允谦敬了一下。“吴藩使也不必再为李珲遮掩了吧?” 吴允谦心乱如麻,但还是举杯回敬。“狗不厌家贫,子不言父过”吴允谦一口饮尽杯中苦酒,再开口时竟有些哽咽了:“臣,不语君恶.” “呵呵!”高邦佐笑了,“吴藩使以臣为狗,鄙人不敢苟同。不过子道、臣道,圣人自有其言。子曰‘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争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争臣二人,则宗庙不毁。父有争子,不行无礼。士有争友,不为不义。故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审其所以,从之,之谓孝、之谓贞也’!吴藩使进士及第,正科出身,怎么也该读过这段吧?” “.”吴允谦心里一紧。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设身处地地体会孔圣人的言语。 高邦佐不依不饶,又追打一句:“如今天威已至,藩邦有辱。不正是因为贵国的臣子没有及时谏诤君王吗?” 吴允谦心理防线开始坍塌了。他的身边,柳应元神情复杂,李庆全则在桌下攥紧了手。 朝鲜国当然不是没有忠臣、诤臣,但这些忠直之士大都在谏诤之后被国王贬去外地,乃至处死了。可是,朝鲜国有诤臣的事实又是吴允谦无论如何也没法用来给自己辩解的。 因为这些事情不但会进一步论证国王的昏聩,而且吴允谦也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在朝廷斗争最激烈的那段时间了,吴允谦自知斡旋无用,直接请了“回答兼刷还使”的差事,跑去日本祝贺德川家康赢下大坂之役彻底击败丰臣政权了。换言之,他确实没有在应该谏诤的时候及时谏诤。 浑浊的老泪落了下来。急羞急愧之下,吴允谦甚至萌生了自尽的心思。 “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见长者落泪,高邦佐不免心软了。他缓和语气,又给吴允谦倒了一杯酒:“今天请诸位过来,除了告知此事、聊表歉意,还想问问诸位是打算继续北上还是就此南返?当然,无论诸位如何选择,鄙人都会为诸位提供应有的帮助。” 吴允谦哽咽失态,不能自已。最后。还是柳应元接过了话茬:“高参政,袁参政他老去哪里了?” “他老带兵南下了,这会儿应该已经过龙川了。”高邦佐说道。 “所以,”柳应元的脸上并无太多意外。“袁参政就是那位当世班超?” “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有一点不对,节寰公他老不是山东布政参政,而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高邦佐纠正道。 “原来如此。”让高邦佐这么一点,柳应元立刻明白了高邦佐为什么在袁可立的面前始终秉持着下级姿态。与此同时,柳应元也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请问高参政,袁监护带去我国的兵,是不是就是那位张参将的南兵?” “不是。”高邦佐吃了一口菜才继续道:“张参将带兵过来,主要是为了接毛游击的防。” “所以南下我国的兵就是毛游击的兵?” “还有张游击的。” “为什么不直接让张参将南下呢?”柳应元追问道。 高邦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神望着柳应元,幽幽地说道:“柳副使倒是冷静很。这会儿竟然还有闲心关心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 “正如您方才说的,天威已至,纵使惶然神伤亦无可违逆,”柳应元轻轻地拍了拍吴允谦的后背。“如果这当中有什么不能说的军国机密。在下也就不问了。” “呵呵。”高邦佐轻轻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张参将不南下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和他麾下的浙兵仍在辽东治下,并不归朝鲜监护督管。换言之,他们只在最近的动荡时期协守镇江,以防奴贼乘虚而入,等山东的舟师分两路抵达汉阳、平壤,再填上平安北道和咸镜北道的各处缺口,张参将就会退回辽阳。相应的,毛游击也会退回镇江。” “还有山东舟师吗!?”哪怕镇定如柳应元也轻轻地抖了一下。 “毛、张二位游击的兵加起来也不到一万人,只靠这些人马怎么护得住朝鲜?”高邦佐反问道,“还是说柳藩使自忖,只靠朝鲜一国之兵,就能抵得住奴贼的虎狼之师?” 柳应元沉默了。 高邦佐继续说:“皇上圣仁,并不因废王李珲的忤逆就迁怒于整个朝鲜。朝鲜的宗庙、社稷,我天朝还是要保全的。” “请问高参政,”吴允谦强振精神,开口问道:“山东舟师一共有多少人?” “二万五千。”高邦佐说道。 “这么多!?”吴允谦倒吸一口凉气。柳应元和李庆全也瞪大了眼睛。如此兵力,就是把朝鲜从头到尾犁一遍都够了。 “多吗?”高邦佐又夹了一口菜。“宽甸可有五万奴贼呢。” “小邦国小力微,又遭倭乱大难,”吴允谦甩开袖子擦了擦眼角,“恐怕负担不起如此大军啊!”吴允谦在万历四十五年出使日本的一大要务,就是请求德川政权返还两次倭乱期间被日军掳走的朝鲜人口。“回答兼刷还使”头衔中的“刷还”就是刷还人口的意思。 “吴藩使不必多虑。”高邦佐举杯敬酒。“我兵粮饷仍按东征旧例,由辽东、山东转运提供。” 吴允谦当即松了一口气,连忙还敬道:“皇上圣仁,大人宽厚。吴某人在此先谢过了。” 高邦佐笑着与吴允谦碰杯,但没有搭他这茬。 高邦佐其实有些心虚。入朝明军粮饷由辽东、山东转运提供是没错,但这有个前提,就是得在拨发了朝鲜本国的库存之后。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倭寇入侵,朝鲜八道全部沦陷,远征军的粮饷只能由大明自己承担。可如今,奴贼虽大兵压境,但朝鲜八道尚在,情况再差也比当年好。如此情况,粮饷还要由大明一体承担那就很不合理了。这个想法已经在经抚护三臣之间达成了共识。皇帝也通过随行的锦衣卫得知他们的这一想法,不过还没有任何正式的回复。 “咱们还是话归正题吧。”高邦佐放下酒杯,“如今师期已过,诸位去留无妨。诸位是打算继续北上还是就此南返?” “高参政有什么建议吗?”吴允谦反问说。 “没什么建议,来去都是你们的自由。”高邦佐说道,“但如果非要说,我倒是可以提一点。” “但请赐教!”吴允谦立刻拱手。 高邦佐又吃了一大口菜。“说到底,诸位还是废王珲派来的,就算诸位执意要去京师给皇上贺寿,最好也先把国书改一改。以免皇上看了不快。” “这”“废王珲”这个称呼直听得吴允谦眼角抽搐。 “高参政!”柳应元举起酒杯,突兀问道:“在下有个问题。还请高参政不吝赐教。” 高邦佐觉得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可能会耽误下午办事,于是就只是拿起碗筷边上的茶盏回敬。“柳副使但说无妨。” 高邦佐可以以茶代酒,但柳应元却不敢等而对之。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水问道:“我想请问。皇上决定由哪位大君来承袭小邦的王位?”此问一出,吴允谦和李庆全立刻不约而同地向高邦佐投去了殷切的眼神。 “这有什么好说的。”高邦佐理所应当地说道:“只是废王又不是撤藩,当然依照礼法由王世子承袭王位了。” “皇上圣明啊!”吴允谦最先松气。废王不撤藩,仍由王世子继位,这意味着皇帝确实没有因为国王的忤逆行径而迁怒于整个朝鲜。在吴允谦看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皇上圣明!”柳应元紧接着颂圣,但眼神中却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皇上圣明!”李庆全当然不可能有其他的表示,不过他的表情到底也不像吴允谦那般欣喜自然。 高邦佐开心地笑了,并没有察觉到潜藏在颂圣声中的微妙。“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诸位是就此打道回国,还是继续北上?” “我们能稍微商量一下吗?”吴允谦接话问道。 “当然可以。”高邦佐点头道:“诸位商量好了跟黄驿丞打个招呼就是。” ———————— 吴济愚就在朝鲜馆舍的门口候着。他一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立刻就堆出笑容迎了出来。“老爷!驿站的人都走了。” “别挡路!”吴允谦抬手挥开吴济愚。 “这是怎么了?”吴济愚吓了一跳,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吴允谦的脸上看见过如此可怕的脸色了。 “.”吴允谦没有理他,携同柳、李二人迈过门槛,径直朝后院走去。 “老爷们还要吃饭吗?”吴济愚站在原地问。 “我们说话的时候,谁也不准过来!”吴允谦的声音在他的身影消失那一刻飘了出来。 书房里,三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吴允谦忧虑,柳应元阴翳,而李庆全竟然有些亢奋。 “二位觉得,咱们是就此回去,还是继续使命?”吴允谦问道。 “使命?奉谁的命?”柳应元幽幽反问。 “当然是奉殿下的命!”吴允谦皱着眉头,压着情绪。 “就是因为咱们奉的是光海君的命,所以才要回去!”李庆全插话说道。 “光海君?”吴允谦猛地抬起头,不悦地望向李庆全,“你这会儿就开始用上这个称谓了!?” 光海君是国王李珲早年的封号,按照朝鲜的传统,如果国王在政变中被推翻,那他大概率会重新使用这个封号。就像上一个以暴君身份被推翻废黜的燕山君一样。 “不这会儿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用?”李庆全竟然直接就给吴允谦顶了回去。“如果皇上有特别的有旨意还不一定就是光海君呢!” 吴允谦怒视了李庆全一会儿,但到最后,他也只能叹出一口气:“李修撰果然还记着那些事情吗?” “不是什么‘还记着’,是根本忘不了!先王一朝,我们一家在光海君最受打压的时候一直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可他继位之后没多久就开始重用李、郑之流打压我们了。”李庆全笑得有些病态。“天道好还,这昏君终于遭天谴了!” “殿下这不还是重新启用了你吗?”吴允谦拧着眉头,心如乱麻。 “我当然可以不计较这十几年的蹉跎与忍耐,也可以‘感念’光海君让我从头开始,做个七品参下官,但我先人呢?”李庆全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老人家郁郁而终,还能活过来吗?” “目前哪里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我们面对的是国耻啊!”吴允谦一下子就激动了,他捏紧拳头,毫无预兆地猛捶了桌子几下。“哪怕千百年后,王上被皇上废黜的事情都将是我朝鲜国的耻辱啊!” (本章完) 第621章 汉阳潜流(一) 吴允谦捶桌的力道之大,连沉重的砚台都让他给捶得跳了起来。幸亏那砚台里边儿没有墨,否则光是他这几下,就能捶得满桌乌黑。 “国耻?呵!”李庆全不以为然,甚至更加激动了:“就算是国耻,那也是光海误国误民,自取其辱!”说话间,李庆全连“君”字都给省了。 “那我们呢?”那几下暴起的锤击仿佛耗尽了吴允谦全部的气力。再开口时,吴允谦的语气里就只剩了疲惫。 “这是光海作出的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李庆全又给吴允谦顶了回去。 “就算这孽是王上作的,但无论如何,我们这些人都是在王上即将被皇上废黜之际,奉王命出使天朝的人!”吴允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现在正站在历史枝节上,我们的身份,我们的选择,都将被记在史书里供后人品评!佶构之君,桧伦之臣,万年耻辱!” 李庆全像是被吴允谦的话给刺到了。他瞳孔一缩后仰了回去,一时不再言语。 “吴大使这会儿就开始为身后名考虑啦?”柳应元启开嘴唇,幽幽反问。 吴允谦循声抬头,却看不见柳应元的脸色。“我今年已经六十二了,恐怕也没几年好活了。” “那您想如何给自己这个挣身后名?”柳应元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讽意。“去京师劝说皇上收回废王的成命?” 吴允谦疲惫的靠在扶手上,“我是想去京师再劝一劝。” “我劝您还是省省心吧,做不到的!”柳应元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靴子。“我敢肯定,从徐礼书上那道奏疏开始,皇上就一直筹谋在这个事情了,不然皇上不会在登极当月就急召徐礼书进京并委以重任。选官点将,排兵布阵,袁监护三月出京,五月一到便是山东、辽东两路出师,发兵三万!事情缜密堆叠,背后一定是皇上的决心在支撑!”柳应元抬起头,望向吴允谦:“吴大使,您告诉我,咱们这些下国陪臣,要如何动摇皇上的决心呢?” “.”吴允谦张开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还是说”柳应元无声一笑:“吴大使从来就没有打算动摇皇上,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博一个‘忠君’的‘善名’,所以才想去京师演这么一场戏?” “你胡说!”吴允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您刚才才说自己活不久了,想给自己挣点儿身后名,”柳应元立刻反唇相讥,“这会儿怎么又不认了?” “我是想给自己挣点儿身后名。但,”吴允谦眼神黯然。“但也不是要博什么‘忠君’的名声。” “那您想给自己挣个什么名?”柳应元已经完全不掩饰言语中讽刺之意了。 吴允谦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竟真让他找到话说了:“君上聩聩,社稷无罪!我们不但是王上的臣子,更是朝鲜的臣民,我们应该去京师给朝鲜辩诬!” “这也用不着啊,”柳应元耸肩,“只是废王又不是撤藩,王位也按照礼法由王世子承袭。高参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皇上就没有怪罪朝鲜的心思,您还是不要去京师画蛇添足了。” “不是画蛇添足。”吴允谦的思维竟然逐渐地清晰了起来,“就算皇上现在确实没有怪罪朝鲜的心思,但事情一旦外彰,难保不会有人起意挑唆!二位都是壬辰之前的进士,应该都还记得曾职方上疏先帝提请废王的事情吧?” 所谓的“曾职方提请废王”,也就是二十八年前的万历二十一年,壬辰倭乱期间,曾有一个叫曾伟芳的兵部职方司主事在自己的奏疏里提请“如肃宗灵武故事,以荒淫沉湎、失守社稷罪废黜国王李昖,传国世子光海”。这道奏请,没有在大明国内引起什么讨论,却在朝鲜国内掀起了惊涛骇浪。甚至可以说,正是这道奏疏拉开了未来十几年,昖珲父子不和,朝鲜政局动荡的序幕。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柳应元脸上的鄙夷之色似乎消退不少,但他还是摇了头:“圣心如此,辩诬无用。去年李廷龟使团出访京师,说是上安了圣心,下抚了廷议。但这会儿发生什么,吴大使也都知道了,别到时候弄巧成拙,反而激怒皇上。” “不不不!李圣征就是搞错了!”吴允谦愤然道,“去年他到京师的时候,分明已经意识到了天崩在即,神器将易。却只是想着抚平圣心,抚慰廷议。李圣征把大半精力都用在内阁、科道,用在方阁老、薛给事的身上,却漠视了今上的心思!如果那时候,他们能锐感潜流,积极游说当今圣上,我朝鲜断不至有如此‘济丽之耻’!” “唉!”柳应元长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如果您非要去京师为朝鲜辩诬,那您心里得有数。我敢肯定,皇上这会儿绝不愿看见打着光海君旗号的圣节使团。就像高参方才说的,您得改国书!” “我会改的。”吴允谦毫不犹豫地说。 “好吧。既然您心里有数,那您就带着使团和贡品继续北上吧。”李庆全微微眯起眼睛。“反正我要回去。李修撰也一起走吗?” “我们这会儿南返应该也没什么意义了吧.”李庆全语气平和了不少,但瞳孔深处似仍有一团隐隐燃烧的火焰。“反倒是继续北上或许能,为国家,做点事。而且袁监护之前不是说了吗,三使朝天,没有分开的道理。” “你还不明白吗?那只是搪塞我们的借口。”柳应元低下头,大半张脸被掌心掩住。“如今袁大人率领两路三万兵马直临汉阳,废黜光海,势必要对朝堂进行一次大洗牌。有很多人会上去,也有很多人会下来。我们要是去了京师,起码会待到九月才会开始返程。再回王京,只怕是要到十月乃是年末了。到那时候,黜陟已定,大局已稳,再想插进去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想浑水摸鱼!”吴允谦看不见柳应元的神情,但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扫除奸邪、靖清朝堂的机会。”柳应元的瞳孔里跳动着跃跃欲试的火焰。“只要我们稍加引导,就能在袁监护大刀阔斧的时候,把那些党同伐异、尸位素餐的家伙清除出去!” “说得好听,我看你是想借机上位吧?”吴允谦索性扯明了讲。 “我不否认。”柳应元偏过脑袋,一只眼睛直直地与吴允谦的视线对上。“我还得十几年才能到考虑身后事的岁数呢。如今有这种一石二鸟的机会摆在面前,我怎么能不搏一搏呢?”说着,柳应元又望向了李庆全:“李修撰也还年轻的啊,要不要与我同路?若只是站在袁监护的立场上,李、郑之流可不是非得斥去的!” “我不回去,”李庆全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李修撰!”吴允谦颇为感动地看向李庆全,可李庆全却还是垂着头,并不与他对视。 “人各有志。”柳应元深深地看了李庆全一眼。“就自己回去就是。” ———————— 朝鲜,王京汉阳。 李尔瞻独坐在自家的书房里,就着夕阳的昏黄看着面前已经写好的辞表。 自万历四十一年八月取代李廷龟以来,李尔瞻已经在礼曹判书这个位置上坐了快八年了。 判书虽不在三政丞之列,礼曹也不是吏曹、兵曹这种要害衙门,但通过与金尚宫交好,李尔瞻常常能提前得知国王的心意,从而“常主朝论”,权压众臣。 但是近几年,尤其是万历四十六年萨尔浒兵败以来,李尔瞻觉得自己的日子是越来越难了。泰昌改元之后,小北派的甚至重新翻出了万历四十三年申景禧被指控拥立绫昌君李佺的事情来攻击他。 申景禧和李尔瞻有一层薄薄的姻亲关系,是李尔瞻的党羽。甚至申景禧就是在李尔瞻家求救时被义禁府逮捕的。当年,小北派借机攻讦李尔瞻,但凭着王上的宠信,李尔瞻安然过关,地位毫不动摇。但现在申景禧已经死了,非要掰扯这个事情真就是死无对证,全凭一张嘴了。 李尔瞻想了很多方法来保住自己的地位,但大都无济于事。最近这段时间,王上对他愈发冷漠,就连金尚宫那边的关系都不太好跑了。李尔瞻的危机感越来越重,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要出大事了。 可是,李尔瞻又不愿意或者说不敢急流勇退,放弃如今的地位。这不单是因为恋栈,更是因为恐惧。李尔瞻上位以来,为了铲除异己、巩固权力,兴起了许多冤狱,因此也就得罪了许多人。李尔瞻很清楚,自己一旦远离权力的中心,就很可能被其他人撕碎。所以他的辞表写了一封又一封,但直到目前,他也没敢真的向上呈递。 就在李尔瞻再一次深深地陷入纠结的螺旋之时。门房快走过来,轻轻地叩响了书房的门。“老爷。” “.”门房的呼声很轻,就算加上叩门声也没能立刻将李尔瞻的思绪拉回来。 “老爷!”门房加重语调,但仍旧小心翼翼。 “嗯?”李尔瞻虽已年过六十,但仍旧中气十足。“谁来了?” “郑佥使投来帖子,说是想见您一面。”门房隔着门说,“要不要放他进来?” “哪个郑佥使?”佥使,全称兵马佥节制使,这种级别的官就算是放在武官里都算是小的。在王京,这样的人物没有十个也八个,即便加上了‘郑’这个特定的姓,李尔瞻还是想起了好几张脸。不过,顿了一瞬之后,李尔瞻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是郑忠信吗?” “是他。”门房应道。 李尔瞻咂摸了一会儿。“请他进来吧。” 门房犹豫片刻,问道:“小的冒昧问一句,老爷打算在哪里见他?” 不同客人对应不同的待遇,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佥使,门房自不必问,李尔瞻必然在偏厅见他,甚至连茶点都没有。但郑忠信不是什么普通的佥使,他是故领议政李恒福的拥趸,甚至在李恒福死后,将李恒福的遗体从李恒福的流放地咸镜道北青,送到了李恒福的家乡。对李尔瞻来说,郑忠信勉强算半个政敌。所以门房就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直接请进来吧,我就在这儿见他。”说罢,李尔瞻便将辞表收了起来。 门房愣了一下,但没有再多问什么:“是。” 别说门房不解,就连郑忠信自己也没想到李尔瞻竟然会在书房这样私密的地方见他。 “在下拜见李判书!”一进门,郑忠信先跪下给李尔瞻磕了个头。这是基本的礼数。 “请坐。”此时,李尔瞻已经离开书案后头的主位,挪到靠墙的茶几边上坐着了。 “谢”郑忠信站起身,愣住了。李尔瞻指着的,分明是他身边的位置。郑忠信连忙又作一揖。“上下有序,在下怎敢与李判书并肩?” 李尔瞻端起茶几上新沏的茶。“我这可是上好的杭州龙井,白白倒掉岂不浪费?” 郑忠信只得走到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 “好茶!”郑忠信捧起茶,只闻了一下便开口夸赞了。 “呵呵。”李尔瞻放下茶盏,轻轻笑道:“郑佥使准备辞朝了?” 郑忠信又是一愣。“是。” “所以郑佥使果然是来问虏事的?”李尔瞻跟郑忠信也没什么家长里短好聊,直接就切入了正题。 “是,也不是。”郑忠信放下茶盏。 “那就请先说说‘不是’的部分吧。”李尔瞻说道。 “我想在辞朝的时候,向王上再提姜、金之事。”郑忠信起身作揖。“希望到那时候,您能帮着说两句。” “什么叫再提姜、金之事,”李尔瞻微微眯起眼睛。“能说得更明白些吗?” “当然是斩将安心!”郑忠信正色答道。 (本章完) 第622章 汉阳潜流(二) 所谓“斩将安心”,其实也就是斩杀降将以安圣心。自打姜弘立和金景瑞被扭送回国以来,这样的声音就一直没有断过。 “看来我没猜错,”李尔瞻捧起茶盏。“郑佥使果然是想重弹老调。” “这两个祸害毕竟是在下带回王京的,”郑忠信点头道,“所以在下就想在辞朝回任之前再劝谏王上一次。” 郑忠信是现任的平安道满浦佥使,而满浦则是朝鲜与女真诸部交通、贸易的传统门户。今年三月,沈阳之围结束后不久,金突然派遣使节把一直押着不还的姜、金二人,以及愿意与朝鲜修好的国书送到了满浦。当地官府对此高度重视,立刻派遣佥使郑忠信将人和国书送往汉阳,郑忠信也不负众望,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带着这两个人走完了满浦与汉阳之间的一千多里路。 “郑佥使既然知道这两个人是祸害,那为什么不在路上就把这两个人给杀了?”李尔瞻拿起盏盖,轻轻地撇开没有沉底的浮茶,淡淡地饮了一口。“非要把难题带回来,让朝议来给你擦屁股?” 郑忠信闻言凛然——李尔瞻的前半句是他在一次酒宴上的狂言! “在下的话,李判书是听谁说的?”郑忠信竟然直接开口问了。 李尔瞻喝茶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曹无伤。” “曹无伤是谁?”郑忠信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你去问问太史公吧。”李尔瞻翻了个白眼,但郑忠信没有看见。 郑忠信先是一愣,不过很快,他的脸上就浮起了一抹受辱后的羞红。 “李判书也太过分了吧。”郑忠信含着羞愤望着李尔瞻。 “有吗?”李尔瞻平静地与李尔瞻对视。“当初郑佥使要是真能在路上把这两个人给杀了。今天也不必来我这儿受辱了。” “那时候,在下还不知道这么许多事情。”郑忠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姜、金二人是叛国钦犯,应该迅速押送回京明正典刑才是。” “郑佥使说的许多事情,是指什么事情啊?”李尔瞻直勾勾地盯着郑忠信。 “李判书非要在下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郑忠信皱眉。 “郑佥使不把话说明白,我又怎么知道郑佥使的真实来意呢?”李尔瞻轻轻地将盏盖放回到茶盏上的时候,也缓缓地收回了那股咄咄逼人的架势。“言出你嘴,飘进我耳。郑佥使大可放心,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在下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一心为国而已。”郑忠信说道。 “为国和为己并不冲突。”李尔瞻耸耸肩,“还是把话摊开了说吧。我现在就想知道,朝野上下这么多人,郑佥使为什么偏偏选中我来做这个奥援?” “‘亟斩虏使,划奏天朝,则名义一正,而天心可回’,”郑忠信反问说。“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这些话应该也是李判书您自己说的吧?” “我以前是说过这样的话,”李尔瞻轻笑一声。“所以呢?” “所以在下希望李判书能够坚守初心,领袖朝议,劝谏王上,安定社稷。”郑忠信殷切地望着李尔瞻。 “郑佥使,”李尔瞻眼神平静,俨如无波古井。“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朝野上下这么多人,你偏偏想要引我来做这个奥援。” “在下刚才说了.” 砰砰。 李尔瞻用指节重重地敲了敲茶几。“郑佥使!你要是实在听不懂我的话就请回去吧。” “在下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郑忠信解释说道:“李判书畅晓王意,权威无二,纵使郑领议也难有如此荣宠。有您领衔奥援,势必能劝得王上回心转意。” “你给我戴高帽子也没用,”李尔瞻老而成精,对郑忠信拙劣的恭维无动于衷。“我也懒得跟你掰扯了,你直接告诉我,是谁让你来这儿找我的?” 郑忠信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 “柳希奋还是张晚?”李尔瞻追问道。 “.”郑忠信仍旧沉默。 李尔瞻耐心有限,只等了片刻,便摆出了送客的姿态。“郑佥使既然如此缄默不诚,那就请打道回府吧!” “唉!”郑忠信叹了一口气。“是洛西公让在下过来找您的。” “哼。果然是张晚。”李尔瞻又仰靠了回去,“除了我,他还想联系哪些人啊?” “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郑忠信摇了摇仍旧低着的头。“洛西公只说想以在下辞朝北返为契机,在堂上劝谏王上迷途知返、斩将安心。洛西公一直很欣赏李判书的卓然风采,深知李判书虽然”郑忠信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跳过道:“.也是心系社稷之人,所以就让在下冒昧来访,请引奥援。” “呵呵。”李尔瞻敏锐地察觉到了郑忠信流露出的真情。“那你是怎么想的?” “在下当然也很倾慕”郑忠信又没能把话说完。 “说谎很难受吧,”李尔瞻骤然伸手,把住了郑忠信长袖下的拳头,“你的拳头都捏紧了。想揍我?” “不敢!”郑忠信凛然一惊,但没敢抽回那只被把住的手。他缓缓松开拳头,微笑着望向李尔瞻:“在下只是害怕冒昧失礼,无功而返,所以有些紧张。” “小子,”李尔瞻颇为恶趣味地捏了郑忠信一下才回身安坐。“你该不会不知道李恒福就是被我给撵出王京的吧?” 郑忠信完全没想到,李尔瞻竟会微笑着主动提起此事。他骤然瞪大眼睛,脸皮再一次涨红起来。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肯定还为这件事情记恨着我。所以,”李尔瞻姿态轻松,完全不像郑忠信那般全身紧绷。“我也很难信任你。” “既然如此,”郑忠信倏地起身,但也不忘再给李尔瞻行礼。“那在下就告辞了!” “你慌什么,茶还热着呢,”李尔瞻笑着道:“就这么倒了也怪可惜的,坐下继续喝吧。” 郑忠信有些糊涂了。他抬起头,一脸疑惑地望着李尔瞻。李尔瞻也望着他,脸上还挂着那副讨人嫌的笑。 郑忠信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李判书这是要跟在下谈条件?” “当然要谈条件,”李尔瞻理所当然地回应道。“张晚想让我帮他说话,他就得先帮我说话。” “您想让洛西公帮您说什么?”郑忠信拧着眉头。 “《贬损节目》,或者贬降贞明。”李尔瞻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轻轻地摇了摇。“我要张晚在廷议的时候,选一样当众提。当然,两件事一起提也可以。” “这不可能!”郑忠信不假思索,瞬间就变得异常激动了。“鳌城君就是因为反对你们搞这些违背礼法事情才被罢黜流放的,我们怎么可能主动重提此事呢!” 所谓的《贬损节目》,也就是以李尔瞻为首的北派,为了贬损先王继妃,昭圣贞懿王大妃金氏而搞出来的一系列降低其名位的条目。其中包括,收缴王大妃的玉册、玉宝,停止问安,停止贡献,降低王大妃的生活待遇使其与普通妃嫔无二等。而“贬降贞明”则是将王大妃金氏的亲生女儿贞明公主,降格为翁主或者宫人。 无论是《贬损节目》还是“贬降贞明”,都是“废母庭请”的一部分。由于此事与礼法相悖至极,所以自打提出开始就遭到了激烈的反对,即使包括遗教大臣申钦,鳌城府院君李恒福,嘉善大夫金瑬在内的许多高官、名儒,都因为反对“废母”而被贬官或者流放,也没有彻底打消朝野的非议。 从万历四十一年,李尔瞻指使成均馆儒生李伟卿等提出“废母论”至今,唯一实质性的成果,就是国王李珲在文档书写上,将王大妃金氏贬称为“西宫”。 事情能够延宕至今,不只是因为朝鲜朝野反对不断。实际上,这个事情最大的阻碍并不在朝鲜,而在于大明。无论如何,王大妃金氏都是经过大明朝廷正式册封的先王继妃,想要在法理上废黜王大妃,就必须上奏明廷,请皇帝批准。 以李尔瞻为首的北派人物当然可以炮制出“内作巫蛊”“外应逆谋”等母道自绝之罪,但这些罪名得不到明廷的支持,就什么也不是。而想要骗过明廷,朝鲜上下不达成一致是不可能的。 “稍安勿躁。”李尔瞻淡定地朝郑忠信摆了摆手,“郑佥使先听我把话说完再义愤也不迟。” “这个事情没什么好说的!”郑忠信起身甩手。就差喊出“汉贼不两立”了。 李尔瞻仍旧坐着,但他的声音却幽幽地追了出来:“你可能觉得这个事情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张参判可就不一定了。”张晚是现任的兵曹参判,由于兵曹判书缺位,所以张晚实际上就是兵曹的一把手。 郑忠信在门口站住,却没有回头:“洛西公绝不会为虎作伥!” “小子。这不是为虎作伥,甚至不是各取所需,而是委曲求全。”李尔瞻说道。 “我们委屈,您求全?”郑忠信转过身。 “对!”李尔瞻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要是‘不能全’,旧调重弹的事情保准黄了。” “您这是在威胁在下?”郑忠信瞳孔一缩。 “郑佥使还真是把李某人当成十足十的小人了啊,”李尔瞻淡定地笑了笑,“你刚才还说倾慕我呢。” “.”郑忠信眉头紧皱,没有搭茬。 “你可以就此离开。我对灯发誓,在你们‘重弹旧调’的时候,我将始终保持缄默,绝不明言反对。”李尔瞻指了指郑忠信身侧的书房门,又收回手,指了指郑忠信原来的座位。“但你要是真心想把这个事情办成,就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郑忠信没动。 李尔瞻也不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还是郑忠信扛不住了。他偏过头,一脸不情愿地走到位置上坐着。 “喝一口。”李尔瞻按着茶托,轻轻地将那盏茶推到郑忠信的面前。 “在下不渴。”郑忠信还是不看李尔瞻。 “喝吧,这茶是王上赏的,就剩这么点儿了。”李尔瞻凄然道,“你以后要是再来,只怕是想喝也喝不着了。” “在下不是为了喝茶才到府上叨扰的。”郑忠信还是那个排斥嫌恶的语调。 李尔瞻本是想以茶喻宠,好扯出话头,哪里晓得郑忠信压根儿就没听出来。 “哎呀,”李尔瞻轻叹一声,明言道:“我目前的处境,郑佥使应该也知道一二吧。” “您什么处境?”郑忠信虽然在王京待了一段时间,也听说了许多事情,但大体也仅限于明面上。 “亏你还称呼张晚为洛西公。看来他也没把你当自己人啊,”李尔瞻说道:“我明白跟你说吧,我目前处境就是岌岌可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去了。” “怎么可能?”郑忠信这才再次看向李尔瞻。 “郑佥使是不是还觉得我像以前那样权倾朝野,能一呼百应?”李尔瞻问道。 “难道不是吗?”郑忠信反问说。 “郑仁弘遥控朝政,李尔瞻常主议论,王已不得自由。”李尔瞻的眼神飞快地黯淡了下来,姿态也没有此前那般游刃有余了。 “.”郑忠信瞪大眼睛,又是一怔。 “郑佥使没听过这样的言论?”李尔瞻问道。 “这样的流言对您来说应该只是癣疥之疾吧?”郑忠信说道。 “以前是癣疥之疾。”李尔瞻说道,“但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郑忠信下意识地问。 “因为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办成王上想让我办的事情。”尽管李尔瞻早已将这间院子的仆人全部斥去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什么事情,‘废母’?”郑忠信再一次捏紧拳头。 “对。”李尔瞻颔首。 “‘废母庭请’不就是您主持挑唆的吗?”郑忠信瞪着李尔瞻。“如今竟然要委过于君上了吗!” “不不不,你误会了。”李尔瞻向下摆手安抚郑忠信。“我只是一心一意地为王上效力罢了。王上艰难继位,心中始终存有戒备。我所做的,无非是让王上在入夜时分能够睡得更安稳些。” (本章完) 第623章 汉阳潜流(三)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郑忠信竟然开口问道:“您为什么不能谏安君心,就非要逢君之恶吗?” “君心要是光凭劝谏就能安定,太宗文皇帝也不会先废承乾后废魏王而立高宗了。至于逢君之恶,呵呵哈哈,”李尔瞻忍不住笑了。“‘市井之徒,妖狐毒螫,林甫秦桧,合为一人’,这些清流言语也不是假的啊?” “我李某人既浊流如此,又为什么不能逢君之恶呢?”李尔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如今永昌虽死,但‘废母’之事却因为李恒福之流的阻碍而一拖再拖。王上已经没有耐心了。” “所以您想先通过‘废母’来巩固自己的荣宠,”郑忠信压着火气说,“然后再劝谏王上斩将安心?” “只能这样,”李尔瞻点点头,脸上仿佛写着“孺子可教”四个大字。“不然我说的话,王上是听不进去的。” “在下明白了,”郑忠信站起身,朝李尔瞻拱了拱手。“在下这就把您的意思转告给洛西公。告辞!” “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李尔瞻手一伸,做了个下指的姿势。“坐下。” “您还要说什么?”郑忠信仍旧站着,他实在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换成别的时候,你就是想跟我说话,我还懒得搭理你呢。”李尔瞻一脸戏谑地说道,“真是不知道李恒福怎么会赏识你这种傻小子。” “您侮辱我不要紧。但斯人已逝,您就积点儿口德吧!”郑忠信攥紧了拳头。 “哼!”李尔瞻冷哼一声,以挑衅的口吻说道:“你要是不敢揍我,就把拳头松开。你要想把事情办成,就听我把话说完!” 郑忠信凛然松手,一脸苦涩地坐了回去。 “这才对了嘛。”李尔瞻缓和语气又推了推那盏茶。 “天色不早了,您有话就请快说吧。”郑忠信望着映红的窗棂,叹气般地说道。 “唉!”李尔瞻也叹了一口气:“中国有难,诸侯入援,此《春秋》大义,藩守职分。姜弘立、金景瑞先是拒援天兵,之后又率部投降。这样的人继续活着,对社稷没有好处,对王上没有好处,对你我也没有好处。你当时就应该在路上把这两个祸害给杀了,然后再把那道国书给焚了。你当时要是这么做了,我就算不亲自帮你说话,也会授意台谏的人帮你说话!” 郑忠信瞳孔一缩,眼神一黯,不知道在想个什么。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而是把姜弘立、金景瑞和那道该死的国书一并带了回来。姜、金是什么人?”李尔瞻设问道,“姜、金是王上坚持推去领兵的大帅和副帅。我屡次提及李恒福,你会觉得难堪窝火。可你把这两个人带回来,还要明正典刑,不就是让王上难堪吗!所以我敢肯定,你们就这么贸然提奏,即使朝野上下没人反对,你们也将无功而返。” “这,我”郑忠信浑身一震。 “反过来讲!”李尔瞻抬手打断郑忠信,然后端起茶喝了一口。“你们要是贸然提奏,顶多也就是无功而返了。可我要是在你们提奏的时候,就这么公然附和,王上会怎么想?王上会不会觉得我这是改换门庭,背叛了他?到时候,王上胡思乱想,再跳几个人出来鼓噪,你们和我都得遭大宰。真要是到了那一步,李恒福那个流放的后尘我都步不上!直接就下狱了。” “所以您才要我们先帮您说‘废母’的话?”李尔瞻再一次把李恒福拉出来举例,但郑忠信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愤怒了。 “这不只是帮我!”李尔瞻收起了全部的调侃、挑衅,一脸肃然地说,“更是帮你们自己!只有你们先迎合了王上的心思。成为被我策应过来,用以迎合王上,让王上能安稳睡觉的党羽。你们说的话,王上才听得进去!而且即使到了那一步,说话也得小心,绝不能让王上觉得处死姜、金二臣会折损他的体面与威仪!” “只有逢君之恶,才能劝君为善吗?”郑忠信悲哀地说道。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故,逢君之恶其罪小,护国护民其功大!”李尔瞻微微眯起眼睛,言语间满是诱惑。“郑佥使十七岁应募从军,隶于忠庄公麾下,在万马齐喑之际,主动请缨,冲破倭贼围堵,打通道路,将忠庄公之启状,送至义州行在。如此勃发英姿,即便今日,我亦犹记于心。如今,唐朝之怒酝于九天,奴贼之祸陈于边境,济丽之耻岌岌将至。斩将焚书明心之奏,迟发一日,则决有百年之忧。迟发一旬,则决有千岁之祸!” “我之真心煌煌如此,”李尔瞻端起茶盏,一口气喝到了盏底的茶梗。“郑佥使可以尽告予张洛西知之。” 郑忠信快被李尔瞻说晕了。他既觉得李尔瞻是在鬼扯,又觉得这番话确实有点道理。愣了一会儿之后,郑忠信站起身,抱拳拱手告辞:“李判书的意思在下明白了。” “不送。”李尔瞻放下盏,目光一直跟到郑忠信离开书房。 脚步声渐渐远去,李尔瞻也收回了视线。望着茶几对面的另一个茶盏,李尔瞻幽幽地说道:“真是浪费.” ———————— 离开李府的半个时辰后,郑忠信就来到了张晚的府邸,将李尔瞻对他说的那些话,删繁就简、大差不大地说了一遍。 郑忠信语罢良久,张晚仍旧沉默无言,反倒是坐在客座的崔鸣吉忍不住开口了:“李尔瞻这老贼假昧文义,剽窃类语,自以为能文,实不过一不学无术之徒尔!他竟胆敢如此曲解孟圣先师的话!洛西公,学生还是那个意思,李老贼的话决计一个字也不能信!” 崔鸣吉如此激愤,倒也不全是因为李尔瞻胡乱引用孟圣先师的话。崔鸣吉生于万历十四年,童年时代就是在“壬辰倭乱”和“丁酉再乱”的烽烟中度过的。倭乱平息之后,崔鸣吉也到了进学的年纪。他师从李恒福、申钦两位时代大儒学习经史,并与文人赵翼、张维、李时白等交好,在出仕之前便颇有名气,时称“四友”。 万历三十三年,年不过二十的崔鸣吉一鸣惊人进士及第,从此步入政坛。入仕之后,崔鸣吉仕途平顺,一直做到了兵曹佐郎。直到万历四十一年,李尔瞻先后挑起“癸丑狱事”和“废母庭请”,他一帆风顺的人生才迎来了坠崖般的重大转折。 万历四十二年,崔鸣吉因反对废母而被罢官夺职。其后,崔鸣吉又连遭考妣之殇,连续七年没有出仕。在此期间,他两位师长,也就是申钦和李恒福,也因为反对“废母”而先后被罢黜流放。 万历四十六年,李恒福在流放地咸镜道北青病逝,崔鸣吉闻听之后大哭一场。从此更加憎恨李尔瞻。 “崔兄,也没必要一竿子全部打倒。”“四友”之一的李时白也在场,他就坐在李恒福的身边。“我觉得抛开那些被恶意曲解的圣人言语,李判书的话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李时白一接上这话,郑忠信立刻就扫了他一眼。郑忠信省掉了那段关于太史公的对话,但这一路上,郑忠信一直在思考那个“曹无伤”究竟是谁。 “听什么?”崔鸣吉虽是在回李时白的话,但视线仍旧停在张晚的身上。“难不成咱们还要听这无耻老贼的惑众谣言,请洛西公违心行事,转而支持废母吗?” “没想到李得舆竟然会用‘岌岌可危’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自己的处境。”张晚没有接崔鸣吉的茬,他还是望着郑忠信,“可行。他真的这么说了吗?”可行是郑忠信的表字。 “千真万确。”郑忠信立刻想起了,李尔瞻垫在“岌岌可危”之前那的句话。他当时没有把那句话放在心里,如今想来,那句话应该只是李尔瞻习惯性的挑唆。想着想着,郑忠信突然灵光一闪,又回忆了起了一件被他漏说了的小事:“对了!还有个小事,可能跟这个‘岌岌可危’的说法有点关系。” “什么事?”张晚问道。 “李判书曾问属下,”郑忠信简单说道:“是不是文昌君派属下过去找他的。” 文昌君,全称文昌府院君,这是国王正妻柳氏之兄长柳希奋的爵位称号。 “李得舆为什么这么问?”张晚追问道。 “属下也不知道,”郑忠信又看了李时白一眼。“可能是因为文昌君此前派人过来找属下的事情,被李判书给探听到了。” “可行若是不介意的话,能否说说文昌君为何事派人上门?”张晚笑得很和煦。 “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问姜、金二将和国书的事情。”郑忠信说道。 “他的人提到李得舆了吗?”张晚又问道。 “应该没有,”郑忠信眯着眼睛想了想。“属下当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那是例行公事。属下对他们的回答,与属下在兵曹堂上的回答别无二致。” 张晚点点头,接着问道:“李得舆是在什么情景下问的那句话?” “什么情景.”郑忠信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如果非要说,李判书大概是怀疑属下过去找他的动机。”说罢,郑忠信主动问:“李判书和文昌君的矛盾很大吗?属下听说李柳朴三昌向来是一党,他们窝里斗起来了?” 李尔瞻不是外戚,但凭着“亨难”“定社”“翼社”三功,他也获得了一个“广昌府院君”一品爵称。在当世,广昌府院君李尔瞻,文昌府院君柳希奋,以及现任领议政、密昌府院君朴承宗三人,由于臭味相投、权势相埒,常被清流并称为“三昌”。关于“三昌”,时人有一个并不十分准确的概括:尔瞻、希奋、承宗三人者,皆以肺腑用事。逆狱皆出尔瞻,而卖官鬻爵起于希奋,营建宫室则多自承宗。 “李柳二昌在面上没有太多的明争,他俩应该是暗斗起来了。”张晚不是李恒福、申钦那种彻头彻尾的清流,但跟真正的浊流也离得很远。对于三昌的恩怨情仇,张晚也只能雾里看花、管窥一二。 “洛西公,李尔瞻那厮向来老奸巨猾、唯利是图,您老可不能轻易信了他的话啊!”崔鸣吉插话说道。 “绫昌逆案。”张晚望向鸣吉,“子谦想过没有。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六年了,绫昌君也已经死了,最近为什么又突然被人提出来了呢?” “您觉得那些人是受了文昌的指使?”崔鸣吉反问说。 “绫昌逆案能牵扯到申景禧,当时就有声音顺着这条线攻讦李得舆。如今旧事重提,又不为翻案,是冲着谁来的呢?”张晚也是越想越觉得可能。“李得舆门生故旧遍天下,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 “二昌既然开始狗咬狗了,咱们何不利用这个机会落井下石,一举打倒李老贼。”崔鸣吉竟然开始兴奋了起来。 “不,”张晚直接摇了头。“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崔鸣吉听见反对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另外拉人单干。 “崔兄,”李时白轻轻地扯了扯崔鸣吉的衣角。“你可别忘了咱们凑在这儿是为了说什么。” “敦诗说得对,如今的当务之急,唯有斩将焚书以安圣心。”张晚先冲李时白点了点头。接着,他又看向了崔鸣吉:“子谦,你应该也听说了,与义州一江之隔的镇江来个新设的兵备参政,朝野上下都在传,皇朝之所以添设这个参政,就是因为徐礼书上的那道‘诬奏’。” 大明朝廷突然在镇江新设兵备参政的消息,一进入王京立刻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以至于消息传开不久,就有人跳出来弹劾李廷龟使团辩诬不力,未能打消天疑圣猜。若不是朝鲜朝廷早已经派了吴允谦使团赍咨辽东,王京方面非得新派一个使团过去搞清楚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 “所以。”崔鸣吉的眼里闪烁着仇视,也不知道是对谁。“洛西公已经决定要迎合李老贼的建议,附和‘废母之议’了?” (本章完) 第624章 汉阳潜流(四) “不。”张晚摇头正色道:“我以为,李得舆的话虽然不乏道理。但这也不能成为违背礼法、颠倒黑白,为虎作伥的缘由。更何况王大妃是受先皇帝诰命册封的继妃。典仪齐备,有册有宝,‘礼部’亦记录在案。如果飞奏天朝,提请废母,上国势必遣使来问。当下之际,‘礼部’来使岂不节外生枝?”张晚每说一次“礼部”就加一次重音。 “那洛西公的意思是?”崔鸣吉神情似有缓和,但仍旧拧着眉头。 “当然纳其然、斥其不然。”张晚说道:“或许真的就像李得舆说的那样,王上确实对某些事情心存忧虑。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第一大要务就是斩将焚书以安圣心。既然李得舆都能意识到‘唐朝之怒酝于九天,济丽之耻岌岌将至’,王上肯定也拎得清。我们只需把‘孰轻孰重’的道理明白谏告,王上肯定,肯定会欣然采纳。” “也就是说。”李时白接言问道:“李判书那边的奥援就不请了?” “倒是可以再和他谈谈,”张晚微微眯起眼睛:“如果李得舆非要以重提《贬损节目》为前提,那咱们就自己干。” “敦诗兄还想着奥援呢?”崔鸣吉不悦地睨了李时白一眼:“那老贼不从中作梗都是好的了!” “应该不会吧。正所谓,人死如灯灭。李判书既然已对灯火发誓,应该不会这么做。”李时白讪笑着看向郑忠信,想要得一句附和,但郑忠信却没有回应他。 “这种人的誓言怎么能信!”崔鸣吉激动地说道。 “这李得舆确实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人!”张晚赶忙插话进来,“但在这个事情上,他应该不会犯浑。子谦你可别忘了,当初就是他力主入援中国、恪守藩守职分的。他如今那‘岌岌可危’的处境,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崔鸣吉一怔,气也泄不少。 张晚继续道:“国家正值多事,朴柳之辈又毫无原则一味迎合君上,帮着他们倒李,无异于与虎谋皮。当然,我也不是说就这么放任李得舆继续横行,但就是要倒他,也得先过了这一劫。在圣心安定之前,那些旧怨故事不妨先放一放。”说着,张晚望向了郑忠信:“可行。你觉得呢?” 郑忠信瞳孔一缩。“属下全听洛西公的。” 张晚欣慰一笑,又将视线转移到崔鸣吉的身上。 崔鸣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轻叹了一声。 “洛西公。”郑忠信问道:“既然还要谈,那属下还要不要在后天辞朝上疏?” 张晚想了一下。“还是后天吧,满浦那边需要你。明天,我亲自去和李得舆谈一谈。能谈成,咱们就引他作援,”张晚先是看了看李时白,接着又看了看崔鸣吉。“若是谈不成,咱们就还按原来的计划上疏。” 郑忠信点点头。“呈文要怎么写?还请洛西公明白示下。” “呈文的事情你不必考虑。”张晚说道,“我会找人帮你写,到时候你照抄一份签个名就是。” “也好。”郑忠信虽然是正科出身的武举人,也读过《左传》《国语》《史记》之类的书,但到底还是写不出那种引经据典、妙笔生花的文章。张晚就是让他自己写,他也会找个正儿八经的儒生来给自己润润笔。 “敦诗、子谦。”张晚转过头道:“你们各自的联名疏一定要谨慎措辞,万不可让王上感到冒犯。无论如何,李得舆有一点没有说错。姜弘立和金景瑞是王上执意要用的,对王上来说,他俩就是污点!不能让王上觉得处死姜、金就是在罪己。”张晚的嘴角止不住地抽了两下,不过他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喷出一声冷笑。 “咱们想办法引导王上,让王上觉得处死姜、金就是英明锐断,抹除污点。”李时白说道。 “这个度怕是不好把握”张晚颇为悲哀地叹出一口气。 ———————— 笃笃笃。 张家的大门刚刚合上不到一刻钟,就再次被敲响了。 门房过来应门,刚一开门就愣住了。“郑佥使?您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这倒不是,”郑忠信笑道,“我有个事情忘记说了。想再见洛西公一面,劳你再去通报一声。” “是什么要事吗?”门房继续拉开门板。 “也算不得什么要事。”郑忠信摇头。 “那您干脆告诉小的吧,小的可以帮您转达。”门房笑着道。 “多谢你好心。可是这个事情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一两句话也很难说明白。还是麻烦你去通报一声吧。”郑忠信又补了一句:“如果洛西公已经歇下了,那我就也不叨扰了。” “那您先来门房坐会儿吧,”那门房拉开大门,让出一个身位。“我去看看。” “有劳你了。”郑忠信作了一揖才跨过门槛。 门房在书房里找到张晚的时候,张晚已经褪下见客的常服,换了一身居家的便服了。 “老爷。”那门房倚在书房门口,轻轻地呼唤了一声。 “谁来了?”张晚笔锋一顿,但没抬头。 “郑佥使又折回来了。说是有件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的小事忘了讲。您还要不要见他?”门房简单说道。 “请他进来吧。直接带到这儿来就是。”张晚说道。 “是。”门房转头离开,只片刻就把郑忠信给带了过来。 “属下拜过洛西公。”郑忠信站在门口行了个礼。 “进来坐吧。”张晚放下笔,隔着书桌指了指最近的客座。接着,他又朝门房勾了一下手。“把门带上。” “是。”郑忠信跨过门槛,门房合门离开,两人背向而行却异口同声。 “打扰了。”进门之后,郑忠信又作了个揖才走到张晚指定的位置坐下。 “可行。”张晚主动开口了。“你要说的事情,应该不是忘了说,而是只能对我说吧?” 郑忠信怔了一下,但并不十分意外。“洛西公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啊。”郑忠信和张晚也是老相识了。万历三十年,张晚以奏请副使的身份去京师朝天,郑忠信就是其下属的随团武官之一。 张晚淡淡地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非要瞒着他们。” “您身边可能有李判书安插的‘曹无伤’。”郑忠信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了起来。 “什么曹无伤?”张晚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鸿门宴的曹无伤。”郑忠信竟莫名地笑了一下。 张晚瞪大了眼睛。“你是想说,李得舆收买了我身边的人?” “对!”郑忠信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谁?”张晚立刻追问。 “属下.”郑忠信顿了一下。“还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讲?”张晚立肃然道,“捕风捉影的事情我可不想听。” “不是捕风捉影。”郑忠信赶忙解释:“这是李判书亲口对属下说的。” “他还会跟你说这个?”张晚本能地不信。 “千真万确啊!”郑忠信说道:“属下向李判书道明来意之后不久。他便将属下的酒后狂言说了出来。” “什么酒后狂言?” “就是属下悔恨于没能在赶往王京的路上,主动斩将焚书以绝国忧的狂言。”郑忠信说道。 “原来是这个事.”张晚只当那是个马后炮,根本没往心里放。“李得舆为什么要把这个事情给揭出来?” “属下也不知道。”郑忠信低下头,脸上带着淡淡的愧疚之色。“可能是真的叹息痛恨于在下把祸害带到王京来了吧。” “呵”张晚轻笑一声,扯出一张白纸。“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 “是。”郑忠信从头开始,将他和李尔瞻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他这次说得特别仔细,可以说除了那句被他刻意隐去的挑唆,基本带到了。 张晚一边听,一边记。虽然他只是简单写了一些词句,但凭着这些词句,张晚就能把这场对话全部串起来。 “没了?”郑忠信停止说话,张晚也放下了笔。 “没了。” “这句话你都在哪些地方说过?”张晚盯着纸上的那句“马后炮”。 “属下只在那天的宴会上说过一次。其他的场合就再没敢说了。”郑忠信虽是武人,但也还晓得分寸,知道什么场合能说什么话。 张晚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叹出一口:“这李得舆要真是项王就好了。” “什么?”张晚喃喃自语的声音很轻,郑忠信没太听清。 “我是说,”张晚苦笑道:“李得舆要是能像项王那样心直口快,直接把这个‘曹无伤’说出来就好了。” “洛西公也想不到这个‘曹无伤’是谁?”郑忠信说道。 “那天参加酒宴的人虽然不多,但要是算上厨子、仆人以及陪席的戏班、舞女,也怎么也得有一二十个人。”张晚说,“这当中很多人都是可以被收买的。” 郑忠信一脸犹豫地说:“关于这个‘曹无伤’属下有个猜测。” “谁!”张晚眼眉一凝,显出肃色。 郑忠信小心翼翼地说:“李延安。” 张晚皱起眉头。“你是说敦诗?” 李延安就是李时白,因其本贯为黄海道延安,所以也能被称为李延安。 “对。”郑忠信点头。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张晚问。 “他也是鳌城府院君的学生,却力主引李判书为奥援,甚至不惜为此和崔全州发生冲突。”郑忠信解释道,“我还听说,他那个出家为尼的妹妹如今攀上了金尚宫关系。所以我就想,李延安父子会不会已经投靠到郑、李那边去了。” “你可别忘了五年前,李玉汝就只是因为私下见了崔沂一面,就让李得舆罗织罪名给流放到江原道去了。”张晚说道:“他前年才回京,如今还赋闲着呢。” “或许就是遭了此难,所以才” “我觉得不会。你别瞎猜了。”张晚打断郑忠信,但他自己的心里却又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说,李延安父子和金尚宫交好了。 ———————— 就在张晚认真思考李贵、李时白父子是否真的有意投靠李尔瞻的时候,李时白也借着夕阳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辉光回到了他位于王京的家。 李时白刚进入二院,就看到了他的同父异母的四弟李时膺。 此时,李时膺正坐在院子里,一边看书一边消食。 “这个天色你还看得清楚啊?”李时白走到李时膺的面前,一把扯走了他手里的书。一过眼,果然是那本被李时膺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的《牡丹亭还魂记》。 “节省点儿灯油嘛。”李时膺翻身起来,嘿嘿一笑。“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李时白拍了拍书册的封面。“这传奇有这么好看吗?” “惊心动魄,巧妙迭出,时读时新啊。”李时膺先是笑了笑,旋即便叹气道:“只可惜斯人已逝,不知何时才能又有如此佳作问世。” 《牡丹亭》早在万历二十六年,也就是丁酉再乱被平息的那一年就定稿了。不过定稿之初,《牡丹亭》只是以抄本形式在江南文人圈内缓慢流传,直到万历四十五年,石林刻本刊行《牡丹亭》才开始广传天下、流传海外。 万历四十七年,在江原道过了三年流放生活的李贵获释,带着李时白、李时膺一道返还王京。进京不久,李时膺便在一次聚会的时候听说了这本书。适逢李廷龟使团朝天“辩诬”,李时膺便托随团的友人,设法为他寻觅一套最为精美的刻本。 万历四十八年,李廷龟使团回国复命,给朝鲜朝廷带回王皇后驾崩,皇帝不豫,辽阳火药库爆炸,“奸臣”徐光启被外放到通州练兵等重大消息。而那位友人也不负所托,给李时膺带了一套装帧精美的《牡丹亭》回来。此外,那位友人还带来了一个让才子佳人们痛心的噩耗——《牡丹亭》的创作者汤显祖,原来早在万历四十四年,也就是李贵一家被流放的那年就死了。 “看点儿正经书吧。”李时白随手翻了几下,就把那本有些发皱的《牡丹亭》塞回到了李时膺的手上。“老爷子呢?” “就在书房。”李时膺将书册揣进怀里,跟着兄长一起朝着书房走去。 (本章完) 第625章 汉阳潜流(五) “爹。”李时白推门走进书房,李时膺紧随其后,轻轻将门带上。 “怎么说,事情成了吗?”李贵放下笔,立刻就打了个哈欠。 “听郑佥使的意思,李判书确实是愿意从旁声援的。但他有个条件。”李时白说道。 “什么条件?”李贵问道。 “就是要洛西公,公开支持废母。”李时白回说。 “这不可能!”李贵当即道:“张好古不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 “确实。”李时白点点头。“洛西公确实无意答应。” “唔”李贵似乎有些遗憾,但并不显得十分失望。“所以,张好古还是打算让郑忠信在五月朔那天辞朝?” “是。洛西公是这个意思。”李时白说道:“不过他还是准备先和李判书谈一谈。亲自谈。” “李尔瞻都提出这样的条件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李贵眼光一闪。“李尔瞻是不是给了张好古退一步的选择?” “没有吧,就是支持废母啊,也没别的条件了。”李时白简单地想了一下。 “你把李尔瞻提的条件仔细说说。”李贵还是觉得不对。 在李贵的印象中,张晚虽然很少旗帜鲜明地和三昌唱反调,但到底也算是半个清流,不会公然支持这种违背礼法的事情。此外,李尔瞻更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他不会既表示愿意声援,又提出对方无法接受的条件。 “仔细说的话,李判书要洛西公重提《贬损节目》或者.”李时白努力地思索着,眼神也逐渐清亮起来:“贬降贞明!” “对了!”李贵当即拍案道:“就是这个!李尔瞻真正想提的条件就是贬降贞明!” “这有什么区别吗?”李时膺疑惑地问道。 “区别大了!”李贵说道:“贞明公主虽是王大妃的亲生女儿,但悌道终究还是不比孝道。更关键的是,她没有皇朝的册封,贬黜她的位份不需要上报礼部。如今,朝中浊流纵横、清流几近干涸,除了张好古这种不清不浊的,就只有司宪府和弘文馆还剩了些不成气候的书呆子。如果只提贬降贞明而不提废母,是很有可能成的。” “有必要这么针对贞明公主吗?”李时膺的脸上稍稍显出了悲戚的同情之色。 “有!”李时白越想越明白。“李判书想要的甚至都不一定是废母,而是让王上看见他的忠诚。照他自己的意思,只有‘策反’了洛西公,王上才会愿意听他说话,才不会怀疑他是转投了清流,要辖制王上。” “真是可怜啊。”李时膺感叹道。 李时白扫了李时膺了一眼,却没有接他的话茬:“爹,您觉得洛西公能和李判书谈成吗?” “这得看张好古的决心。贬降贞明虽不如《贬损节目》,但到底也是废母的一环。张好古一旦提了,那他就没办法继续中立摇摆了。就算王上真的同意斩将安心,他也将被视作大北党的一员。不过我觉得,张好古大概会答应李尔瞻的条件,支持将公主贬成翁主,不然他也没必要亲自去谈了”李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出。“唉!真是可惜啊。” “您也可怜贞明公主?”李时膺颇为意外地望着老爹。 “我可怜她干什么,能为国家大事做出牺牲,她应该荣幸才是。我是可怜张好古。这么一个一心为国人,就这么被李尔瞻给拿捏了。”李贵说道。 “假惺惺,”李时膺白了老爹一眼。“送羊入虎口的人不就是您和大哥吗?您这么聪明,应该早就料到会有如今的结果了吧。” 李贵不怒反笑:“呵!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您什么意思?”李时膺眼角抽动。他很清楚,父亲每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是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李贵吩咐李时膺道:“我要一千两银子和五十两金子。你这两天给我取出来。” “您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李时膺一惊。 “就快到金尚宫出宫供佛的时候了,”李贵说道。“当然要打点一番了。” “这会不会太多了。”李时膺说道,“往常也不过只是百十来两而已。” “金银不过身外物,”李贵颇为豪气地说道,“只要能成大事,这点儿银钱又算得什么。” “那我直接给大姐送去?”李时膺说道。 “奉恩寺那边儿你大哥去。”李贵摆摆手。“你尽快把那一千两银子备齐就行。”李贵忽然想到,这处宅院里应该窖藏有五十两黄金。 “好吧。”李时膺点点头。很快就想到了该去哪里把这笔钱备齐。 “你还站着干什么?没见我冲你摆手了吗?”李贵竖起眉头。 “这都什么时辰了。明天再说呗。”李时膺看了一眼天色。 “我没叫你现在就去弄,我只是让你滚出去。”李贵又摆手。 “他呢?”李时膺板着脸指了指大哥。 “你觉得呢?”李时白一笑。 “我也是您的儿子!”李时膺立刻就不高兴了。“为什么每次说话都要避着我?难不成就因为我是庶出!” “放你娘的狗屁!”李贵大怒,扯过一本儿闲书就朝李时膺扔去。 李时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飞过去的书。“出去吧,以后你就知道了。老爷子也是怕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喝多了又跟你那些狐朋狗友瞎掰扯。这是要命的事儿,不能乱讲的。” “我”李时膺叹气摇头,失落地出去了。 ———————— 奉恩寺,初名“见性寺”,是朝鲜国内最悠久的佛寺之一,其历史可追溯至新罗元圣王十年,或者唐德宗贞元十年。 弘治十一年,朝鲜成宗继妃贞显王后尹氏为守护成宗陵寝,将原本位于宣陵西南方向约二里处的见性寺大规模扩建。扩建完毕之后,尹氏取“承奉王恩”寓意,将之更名为“奉恩寺”。 嘉靖二十四年,在位仅七个月的仁宗薨逝,年仅十二岁的明宗即位。国王年幼,其母文定王后尹氏垂帘听政。 因为尹氏佞佛,所以在其垂帘听政期间,佛门短暂中兴。尹氏以曹溪宗高僧普雨为都大禅师,住持奉恩寺。普雨观原寺“水破天门”风水不利,遂于嘉靖三十三年将全寺迁建至汉江南岸,形成“背靠白云台,面朝汉江水”的青龙格局。迁建后,奉恩寺香火更盛,佛光似返照人间。 但佛学到底还是和儒学相悖,就算有顶层的强力支持,也不过是飘在天上的空中楼阁而已。 嘉靖四十四年,亦即明宗二十年,文定王后薨逝,都大禅师普雨顿失奥援,士林儒生便以崇儒为由,接连上疏排佛。当年,济州牧使边协奉“禁佛令”将普雨械送济州岛禁锢,但在途中边协便以“妖僧惑众”的罪名将普雨斩杀。普雨死后,奉恩寺香火顿消。其寺虽免于毁刹,然寺田尽数充公,僧众亦被限制。 隆庆元年,明宗以三十四岁之龄薨逝。因其膝下无子,其妃仁顺王后便按照礼法,传河城君李钧入继大统。于是,还在为母亲服丧的李钧便被迎入宫中,改名为昖。 李昖是一位相当标准的儒家圣君。即位之初,就颁行《国朝儒先录》,并宣扬金宏弼、郑汝昌、赵光祖、李彦迪等四名大儒的事迹。而且他本人也可称作儒学大家,时人李珥甚至在其《石潭日记》中载:上频御经筵,卞问甚详,讲官学未博者,多惮于入侍矣。 而且,先皇帝万历也曾在明谕中说:仙佛原是异术,宜在山林独修,有好尚者任解官自便去,勿与儒术并进以混人心。 所以,终宣祖一朝佛道两家整体衰落,奉恩寺也难复当年。直到李昖薨逝,当代国王李珲主政,并开始宠幸佞佛的金尚宫,奉恩寺才逐渐成为两班贵胄的礼佛胜地与媾和之所。 尚宫金氏佞佛已极,近几年更是每逢朔望必至奉恩寺进香。李贵回京之后得知此事,便让自己早寡的女儿李顺礼出家为尼,入奉恩寺以便与金尚宫亲近。 奉恩寺与汉阳的南大门崇礼门相距约二十里,中间隔着一条需乘船才能跨越的大江。因此,尽管李时白一大早就骑着自家的毛驴从崇礼门出发,但也还是差不多快到午时的时候才来到了奉恩寺。 入寺之后,李时白并不急着找自己的妹妹说正事,而是照例先捐添香火、礼拜佛祖。 满殿神佛拜了一半,一个小沙弥领着李顺礼找过来了。 “大哥。”李顺礼站在大雄殿台阶上,隔着门槛出声喊人。 此时,李时白刚走到一尊新的佛像前跪下,还没来得及磕头,便听见了呼唤。声音回荡之际,李时白已经直挺挺站了起来。接着,他便迈开大步朝着殿外走去。他的身边,陪随的和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到底也没有多说什么。 “拿着。赏你的。”在一众神佛的俯视下,李时白公然掏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碎银扔给了那带路的小沙弥。 小沙弥欣然接过,笑着行了一个竖掌的佛礼便蹦跳着离开了。这枚银块不属于他,但他到底也能因此得点儿好处。 “见过大哥。”李顺礼虽已断了三千烦恼丝,但从没有真正地脱离世俗。见到兄长,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又瘦了。”李时白上下打量李顺礼,一脸关切地说道:“这里的和尚是不让你吃饱还是怎么的?” “毕竟佛门,总还是要守些清规。”李顺礼怀着歉意,笑着朝大雄殿里的和尚摇了摇头。 “呵呵。也是。”李时白也笑了,却是那种不屑不信的笑。 “大哥这时候过来,应该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李顺礼问道。 “最近事情多,实在走不开。”李时白讪笑道。 “所以这次还是为了金尚宫的事情?”李顺一脸嗔怪。 “这里不方便,咱们还是换个清净的地方说话吧。”李时白说道。 “好吧.”李顺礼抬起头,正好与居中的大佛看了个对眼。 整个承恩寺,最清净的地方就是大雄殿背靠着的小山了。在小山的东北角,有一个小小的观景亭。站在这里,向北可以远眺汉江,向南则可以俯视神佛。至关重要的是,通往这座观景亭的路径仅此一条,别无他选。 李时白就坐在面对来路的木椅子上,只要有人靠近,他就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这个袋子里有五十两黄金。你拿着。”李时白从腰间解下一个看起来并不十分满当,却相当有分量的粗布袋子。 “五十两”李顺礼瞪大了眼睛。“金子!?”朝鲜金银皆贫,几乎只能靠外来输入,五十两黄金算是一笔巨款。 “对。”李时白将袋子递到李顺礼的面前。 “你们又犯什么事了,要备着这么多钱打点?”李顺礼没伸手。她不敢拿。 “呵呵,”李时白干笑了两声。“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这是为什么?”李顺礼也下意识地看了来路一眼。 “姜弘立和金景瑞被奴贼送回来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吧?”五十两黄金举着也累,李顺礼不伸手,李时白就将袋子放到了她的身边。 “听说了。”承恩寺虽然在汉阴地方,但消息还算灵通。“老爷子是想在这上面做文章?” “不是老爷子想在这上面做文章,而是有其他人想这上面做文章。”李时白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模糊的凌厉。“老爷子的意思,是想通过金尚宫,秘密地把这个消息转告给王上。” “谁要做什么文章?”李顺礼撩起僧袍,掩盖住那个装着黄金的袋子。 “是张洛西公。他老正在筹备一场逼宫。”李时白咽下一口唾沫。 “逼宫!?”李顺礼一凛。 “对。”李时白的声音略有些颤抖。“洛西公想要逼迫王上处死姜弘立和金景瑞。目前,洛西公已经让郑忠信联系了李判书,说是愿意以支持贬损贞明公主为前提,换得李判书从旁声援。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就会在五月上旬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联名上疏。就算合作不成,李判书也会保持沉默!” (本章完) 第626章 汉阳潜流(六) “你们.”李顺礼瞪大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们这是要阻止这个事情?” “对。”李时白重重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李顺礼非常诧异。“处死姜金,飞奏天朝,安定圣心。这不是朝野共望的好事吗,你们为什么要阻止?” “唉这个你就别管了,我们自有考虑。”李时白死死地盯着来路的尽头,“你要做的,就是等金尚宫来供佛的时候,把这个消息准确明白地告诉她,并让她相信在这时候处死姜弘立和金景瑞,会让世人觉得王上这是委过罪己,乃至于作贼心虚、杀人灭口就可以了。” 李顺礼向后一缩,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你们我.”李顺礼有好多问题要问,但她很了解兄长说一不二的性格,所以李顺礼支支吾吾地嗫嚅了半天,最后却只能说道:“那洛西公呢,老爷子不是一贯与洛西公交好吗?大哥你也是他老人家的学生,怎么能出卖他呢?” “.”李时白紧紧地皱着眉头。“这是暂时的、必要的牺牲。” “牺牲?你们凭什么牺牲人家!还有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事情的?”李顺礼不依不饶地追问道:“这个消息该不会就是洛西公主动告诉你们的吧?” “是。我就是在洛西公的家里,面对面地亲口听他说的。”李时白叹气似地说道。“如果金尚宫对这个事情表示怀疑,你可以把这句话也一并告诉她。” “呵!”李顺礼似乎有些明白了,她讥笑一声,问道:“老爷子这是要借机报复李尔瞻了对不对?” 李时白瞳孔一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可以这么认为。”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李顺礼一脸抗拒,试图劝说:“就算是为了报复李尔瞻,也不至于非要出卖洛西公吧?” “时不我待,这是一个机会!”李时白眼睛一转,索性顺着李顺礼的意思往下编:“目前李尔瞻正面临着朴、柳二昌的围剿,和金尚宫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用李尔瞻自己的话来说,他目前的处境已经到了岌岌可危,而不得不垂死挣扎的地步了。他愿意有条件地和洛西公合作也是因为这个。”李时白说着狠话,但语气语调却没有带着那种咬牙切齿的痛恨。 “我们就是要在这个时候,一鼓作气将李尔瞻踩到死。反过来,李尔瞻要是借着这个和洛西公合作的机会缓过来,那么他的地位很快又会重新稳固下来,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再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了。” “洛西公想和你们却在背后捅他的刀子!你们一起行大义之事,”李顺礼侧过头,望向山下的佛寺。“这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径,我不干!” “你必须干!如今箭已在弦,已是不得不发!”李时白狠下心瞪了李顺礼一眼。紧接着,他又回过身,望向来路的尽头。“为了这个大事,我们已经做了许多安排,金尚宫这一节是最紧要的!要是李尔瞻抓住机会又东山再起了。你就等着给老爷子和我收尸吧!” “你们.”听见大哥口吐如此重话,李顺礼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真的有那个必要吗?” “有!老爷子能不能重入朝堂,延安李氏能不能再出一个延城府院君就看这次了!”说着说着,李时白的心又软了下来。他伸出手,抖开袖子,轻轻地为李顺礼拭去泪水:“你放心,我们还有后手,而且这也不是造反,王上就是要严惩洛西公,也是判不了斩的。最多也就是流放。” “呵呵,”李顺礼惨笑一声,喃喃道:“‘也就是流放’,这种话竟然能从大哥你的嘴里说出来” ———————— 昌德宫,是李氏朝鲜立国之后修建的第二座宫殿。因其位于正宫景福宫的正东面,所以又被称“东阙”。 昌德宫始建于永乐三年,创建的时候只有正殿、报平厅、便殿、正寝厅等主要建筑。之后增增补补,一直到差不多七十年后的成化十一年,才完成了楼阁、寝殿、石桥、廊庑、各司朝房等附属建筑的修建与命名。 因为工程进度缓慢,所以在朝鲜王朝前期,国王们主要还是以景福宫作为主要居所。除了主持修建景福宫的朝鲜太宗李芳远,以及在两次“王子之乱”后被篡位的李芳远尊奉为上王并幽禁于此的太祖李成桂之外,就再没有哪位国王长期使用此宫了。 直到天顺年间,昌德宫彻底落成,宫墙也大幅扩建,国王们才愈发青睐昌德宫,以至于好几代国王都是病逝于此。 万历二十年壬辰。这是改变朝鲜国运的一年,也是改变昌德宫地位的一年。 万历二十年三月十二日,小西行长奉光白丰臣秀吉之命,率军在釜山浦登陆。三月十四日,釜山城陷,守将郑拨战死。三月二十七日,忠州失守,汉阳门户洞开。两天后,国王李昖仓促出逃,星夜兼程逃往西北。 国王出逃当天,汉阳城中乱民大起,掠帑焚宫。史载:车驾将出,都中有奸民,先入内帑库,争取宝物者。已而驾出,乱民大起,先焚掌隶院、刑曹,以二局公、私奴婢文籍所在也。遂大掠宫省、仓库,仍放火灭迹。景福、昌德、昌庆三宫,一时俱烬。留都大将斩数人以警众,然乱民屯聚,不能禁。 万历二十六年末,露梁海战大捷,日军全面撤退,至十二月全部撤离朝鲜半岛,驻跸平壤的国王李昖终于还都汉阳。 李昖还都后,并没有重修景福宫或是昌德宫,而是以成宗之兄月山大君李婷的故居为临时行宫,时称“贞陵洞行宫”。李昖就是在贞陵洞行宫迎娶了继妃金氏,而现任国王李珲也是在这里即的位。 万历三十七年,新王李珲下令重建昌德宫。李珲之所以选择重建这座离宫,而非景福正宫,是因为景福宫这座按照亲王规制修建的郡王府实在是“太大”了。复国未久的朝鲜既乏财力、又乏人力,根本修不起,只能退而求其次,优先重建规模较小的昌德宫。 万历四十三年,昌德宫主体建筑落成,李珲正式移住于此,朝鲜的政治中心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三年的东阙。至于北阙景福宫,那里仍是一片废墟。 泰昌元年五月初四日清晨,天色微亮。头戴乌纱帽、身着圆领袍、腰饰金玉带的兵曹参判张晚,在昌德宫的正门敦化门前缓缓下车了。一落地,他就看见了那位最近结成的盟友——礼曹判书李尔瞻。 在张晚几近惶恐的目光中,李尔瞻迈着大步主动走了过来。 “下官见过李判书。”当李尔瞻跨到距离张晚不到三步的位置时,张晚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地主动行礼了。 “好古兄,我们又见面了。”李尔瞻立刻还礼。 “呵呵。”张晚干笑了两声。他实在不想在一众同僚面前显得与李尔瞻过于亲近。 李尔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好古兄,我以为我们已经志同道合的朋友了。难道不是吗?” “君子和而不同。”张晚淡淡地说道。 “从你上个月上那道奏疏起,你我就已经是同路人了,没必要那么生分。”李尔瞻凑到张晚近前,小声说道:“想摆脱我啊?没那么容易。” “呵呵。”张晚眼角一抽。 “好古兄,”李尔瞻继续压着声音:“你觉得王上为何突然传令让两班在今日参朝?” 国王李珲算不得一个懒政的君王,但他并不热衷于上朝,更不喜欢巡幸。即位十二年来,他几乎只有在亲审大逆罪人,或接受群臣朝贺时,才会御殿出宫。此等姿态虽不及万历皇帝圣姿,但称作深居简出还是绰绰有余的。李尔瞻记忆中的上一次参朝,还是万历四十六年议兵的时候。 “李判书这是疑问还是设问?”张晚反问道。 “你觉得我知道?”李尔瞻也是以问代答。 “金尚宫没跟你打招呼?”在大明,后宫与外廷过从甚密是大忌,但在朝鲜,这却不是什么稀罕事。在李珲一朝,后宫、外廷往来之频繁、范围之广泛,甚至到了“宫女无不缔结宰相名士,而各有所主”的地步。 “她已经很久没有跟我打过招呼了。”李尔瞻竟然坦言。 张晚眼神微动。“李判书直白如此,真是把下官当成同路人了?” “当然了!”李尔瞻当即应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坦诚。都有好些门人因为这个事情开始疏远我了,好古兄要是多往我这边儿凑凑。早该知道了。” “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张晚耸耸肩。 李尔瞻又一笑,接着便缓缓地收起了笑容:“好古兄以为王上突然召集两班参朝,是为了说贬降公主的事,还是为了说惩处姜金的事?” “我希望哪个事情都不要说。”张晚一脸凝重地说。 “哦?好古兄也觉得事有蹊跷?”李尔瞻看张晚的眼神里又多了两分看聪明人的欣赏。 张晚微微点头,“郑可行昨天才上了辞朝回任疏,王上今天就召集两班参朝。这个反应未免也太快,太大了。” 在劝谏国王严惩降将、罪官,并连坐其家属这件事情上,张晚和李尔瞻商定的上疏策略仍是梯次升级式的。所谓梯次升级,也就是首谏官先上本,随后参下官、参上官,以及谏官、职官等各级官员依次附和上本。在此过程中,除非有人当面指责国王昏庸无道,或者有正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员参与上疏,否则国王绝不会亲自介入。在那之前,就算国王极不愿纳谏,也只会授意亲信上本驳斥,或者干脆挑动反对派下场,然后坐山观虎斗。 如果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外道佥使借着辞朝的契机上本劝谏,国王就大动干戈,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若果真是为了后面一件事,好古兄又当如何自处呢?”李尔瞻幽幽地问道。 “李判书若是怕我在情急之下把你的名讳喊出来,现在就该离我远点儿。不对,现在已经晚了。”张晚的眼神扫过广场上麇集的人群,突然笑了一下。“你就不该凑过来。” “好古兄既愿意与郑佥使共患难,我又如何能抛下你呢?那未免也太小人了。”李尔瞻又往张晚的身边挪了一下,几乎就要和张晚肩贴肩了。 张晚上挑眉头,打量一个怪物似的盯着李尔瞻。“你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吗?” “可不敢胡说!”李尔瞻瞪了张晚一眼。“我只是有些累了而已。如果王上真的要斥退我,那我就回广州种田。”说着,李尔瞻又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里,揣着我的辞表。” ———————— 如果说,大明泰昌皇帝是御乾清门以听政,那么作为郡王的朝鲜国王李珲就是临宣政殿以问政了。 宣政殿是一座标准的亲王政务厅,其形制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采用单檐歇山顶,屋脊装饰七兽,并覆以绿色琉璃瓦。 和乾清门相比,宣政殿的格局稍显拥塞,居中摆下一个宽大的台基和王座就不剩什么地方供人站立了。 群臣站定后不久,身着赤色盘领窄袖四团龙袍,头戴乌纱折角翼善冠,腰束玉革带,脚踩玄色鹿皮靴的国王李珲在几名长番内侍的陪随下从后门进了宣政殿。 国王一进殿,群臣立刻就跪了下来。不过直到国王拾级走上四步台,在华盖之下落座。群臣才喊那句:“殿下万岁!殿下万岁!” “都起来吧。”李珲的慵懒地靠坐在他的王位上,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近前的列位臣工。 “谢殿下!”群臣山呼起身。视线复杂交织。 “呵呵.”李珲轻轻地笑了一下,那难听的声音就像喉咙里卡着一颗浓痰似的。“寡人今天叫卿等过来,不为别的,只为说一件事,两个字。那就是忠信!” (本章完) 第627章 汉阳潜流(七) “李广昌。”李珲的眼睛在宣政殿里兜兜转晃了一圈,最后还是像往常一样,停留在了三政丞以下的第四个人身上。 “臣在!”李尔瞻持笏出列,恭拜低头。 “你是礼曹正堂,又提学艺文馆,还是重试的状元,”一上来,李珲先往上抬了李尔瞻一手。“你应该很明白什么是忠,什么是信吧?” 李尔瞻思绪万千,但也还是先照例谦辞道:“臣不过一微末腐儒,纵使有些学问,也不过是鹦鹉学舌。” “呵呵,”李珲轻笑一声,接着把李尔瞻往天上捧:“你都是腐儒了,那这大殿上就没有大儒了。” “不敢!”李尔瞻深谙捧得越高、摔得越惨的道理。而他的应对方式也很简单,就是直接往地上跪。“正所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圣人学问何其浩渺。臣当年重试之时能被点为状元,也只是章句得巧,讨了王上的喜。如今王上要再看臣的那些文章,一定会嫌恶得将臣的卷子扔到废纸篓里去。” “呵呵呵咳咳。”李珲笑着笑着就开始轻咳了起来。 “请殿下务必以贵体为重!”李尔瞻有近地优势,听见国王咳嗽,他立刻就摆出一副关心的姿态开始磕头了。 “不碍事,不碍事,只嗓子痒而已。”李珲在其他人跪下之前摆了摆手。“说吧。何为忠啊?” 李尔瞻刚才还有些明白,现在却疑惑了。不过对他来说,“忠”这个字可太好解了: “殿下英明!臣虽愚钝,愿以古圣贤之言剖陈“忠”之要义。孔子曰‘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此乃纲常之基,天道之理,如昭昭日月不可移易。管子云‘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而忠即义之极,正如孟子所言‘未有义而后其君者’,臣子当以君心为北辰,殚精竭虑以承天义。” “昔我皇朝太祖有训曰‘忠不舍君,意不欲离,虽死不忘’,此诚万世圭臬。韩非子谓忠臣当‘尽力守法,专心事主’,纵雷霆雨露皆出天恩,臣工唯俯首奉行而已。《忠经》有云‘忠之为道,施之于迩可保家邦,施之于远则极天地’,故忠非独侍奉躬亲,更须以君志为志——殿下宵衣旰食为百姓计,臣等敢不肝脑涂地?” “昔伊尹负鼎、周公吐哺,皆以‘大忠’化育天下;比干剖心、伍员悬目,亦以‘下忠’全其臣节。今陛下圣德巍巍,臣等唯效令尹子文‘三仕无喜,三已无愠’,恪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训,使忠魂如江河行地,纵九死犹未悔也!”李尔瞻虽然年过六旬,但思维却清晰如旧,一开口就是一篇马屁十足的锦绣文章。 “说得好,说得好啊!”李珲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拊掌赞叹。“不愧是寡人亲点的状元。” “殿下睿识英明,臣下不及万一。”李尔瞻又给李珲磕了个头。 “咳咳。”又两声轻咳之后,李尔瞻缓缓地收起了笑容,“那寡人问你!若有人违背礼法,妄自离间王家骨肉亲情,那还忠不忠啊?” “.”李尔瞻顿时凛然,心下暗道:殿下把“忠”和“信”拆开来说,竟然是冲着张好古去的! “如果无端离间那自然是不忠,但如果是依礼有据、一心为君,那就至忠!”就是为了自己,李尔瞻这句话也得这么说。不然临海君、永昌大君、晋陵君、绫昌君这些“王家骨肉”的亲情账要怎么算? “有理。”李珲笑着点点头,接着他又换了一副脸色:“但是寡人和王妹向来和睦,寡人一直很疼爱她,他那个贞明的封号,也是寡人亲赐的!你们怎么就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寡人将她贬降为翁主乃至庶人呢!” 此言一出,殿内许多偏向清流,反对废母的臣子都露出了哭笑不得乃至鄙夷至极的神色。 李珲总是这个道貌岸然的样子。明明想做丑事,做了丑事,还非要摆出一副不得已、不情愿、被强迫的姿态。当年李尔瞻领着大北派制造“癸丑狱事”,诬陷王大妃的父亲,延兴府院君金悌男意欲推翻国王,拥立大君永昌为王的时候就是如此。 当时,大北派多次请求诛杀大君永昌,国王表面上不忍、不允,却在暗地里指使新任的江华府使郑沆处死大君永昌。大君永昌死后,郑沆上报说其死于意外,国王佯装震惊,却未曾给予郑沆丝毫处罚,反而是将主张处死郑沆的谏官郑蕴流放到了济州岛。 因此在许多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国王这又是在玩儿那种暗中授意,但面上不允的小丑把戏了。 可是张晚素来清直,怎么会和李尔瞻搞到一起去呢?众人看在眼里,不明在心里。 就在众人以为李尔瞻即将联手张晚,和朴、柳二昌哭着、号着请求贬降公主的时候,李尔瞻突然以一个极夸张的幅度叩首作揖,并高呼:“臣有罪!但请王上罢黜!”李尔瞻不但喊了这一声,还从怀里将那封辞表给掏了出来。“这是臣请求革职的辞呈,但请王上圣准!” 这一下,不单是群臣与国王,就连一直想把李尔瞻搞下台的柳希奋与朴承宗也愣住了。短暂的沉寂之后,大殿里沸腾了起来。 在鼎沸的交头接耳声中,唯一冷静的知情者张晚也走到李尔瞻的身边跪了下来。 “臣有罪!但请王上罢黜!”张晚高呼着请辞,但他声音却被交织着惶然震恐、茫然无措、兔死狐悲、幸灾乐祸、跃跃欲试等各种声音的嘈杂给掩盖了。 所有人注意力都围绕着他和李尔瞻。仿佛在这一刻,他们所在的位置才是大殿核心。 不过很快,大殿核心又移回到了李珲那里。无论群臣作何打算,大臣的去留,还是只能由华盖下王座上的国王亲自定夺。 李珲没有制止大殿上的喧嚣,而是默默地听着,看着,盘算着。李珲迅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平静,到大殿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李珲已经找到那个能表达他意见的人了。 “李参赞,”李珲望着原本站在李尔瞻身后的李廷龟道:“你怎么说?” 见国王一开口就点到李廷龟,李尔瞻的党羽们立时显出如丧考妣的神色。 李廷龟是那种典型的清流干臣,也是最早一批因为反对“废母”而被李尔瞻及其党羽撵出王京的官员。若非“奴贼行间天朝,天朝以我国两元帅降在贼中,疑我通虏。翰林徐光启、御史张至发等构陷我国,至有监护之议”,李廷龟也不会被重新起复。 去年秋残之际,李廷龟带着各种重磅消息回到朝鲜。国王立刻以“辩诬有功”为由,将他起复为议政府参赞。 这是一个几乎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任命,这倒不是因为这是一个正二品的官职。而是因为在当时,议政府事实上已经被新任领相朴承宗垄断。整个议政府由内到外全是朴氏门人,除了国王独断,那就只能是朴承宗推荐,或者至少不被朴承宗反对。所以当时就有很多人猜测,朴氏已经以某种方式拉拢了李廷龟,为的就是要打倒李尔瞻,让李廷龟重新坐回到礼曹判书的位置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廷龟竟然给出了相当温和回答:“殿下英明。臣以为,安国之道,惟孝惟悌。前日李判书、张参判之请确实有不妥之处,理应驳斥。但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于礼已陷于两难之境,于兵则有奴贼叩边之危,实不当以此请而斥大臣。” 李尔瞻的党羽们在茫然中松了一口气,而清流们则在扼腕叹息之余赞叹李廷龟一如既往的高亮。 李珲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叫其他人出来问话:“李广昌,张参判。” “臣在!”李尔瞻立刻捧着那道辞表给李珲磕了个头。 “臣在。”张晚稍慢半拍,浅浅地将额头放到衣服前襟上。 “李参判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李珲说道。 “臣听见了。”李尔瞻已经知道国王暂时还无意罢免自己,但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臣听见了。”张晚更是洞若观火,心下悲哀。 “都起来吧。”李珲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排头的朴承宗和柳希奋一眼,发现他们果然一脸扼腕痛惜之色。 “谢王上不罪!”李尔瞻叩首起身,摆出一脸感激,并将那封未启的辞表塞回怀中。 “谢王上不罪”张晚的应和声低沉得就像是在叹气。 “回去吧。”李珲朝两人摆了摆手。 “是。”李尔瞻、张晚各自起身,对视一眼。他们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悲哀的神色。 “说完忠,现在该说信了。”待李、张二人回到原位,李珲的视线又遥遥地投向了武官队列的末尾。“郑忠信。” 郑忠信已经有了些许心理准备,但真到被点到的这一刻,他还是慌乱了:“臣,臣在!” “你的大名里既带着忠,又带着信。李广昌已经诠释了忠,那就由你来诠释一下什么叫作信吧。”李珲挑着嘴角幽幽地说道。 “殿下英明。所谓信者,五常之道也。子曰,子曰‘言必信,行必果’,这也就是诚,诚实不欺”郑忠信本就没读过什么诗文经典,也没写过太多文章。别说像李尔瞻那样,一开口就是引经据典的马屁文章。紧张之下,郑忠信脑子一团糨糊,甚至连说话都结巴了。 “说的好啊!”李珲不等郑忠信把话说完,就用一声赞叹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信就是诚实不欺。那寡人问你,你昨天上的那道奏疏是你自己写的吗?” 郑忠信愣住了,他已经做好了不被纳谏,甚至被贬官罢黜的准备,但是他想不到,国王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起问。 郑忠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要是点头肯定那就是欺君,因为这封奏疏确实不是郑忠信自己写的,但他也没法说不是,因为国王接下来一定会接着问奏疏的来历,这就是出卖张晚了。郑忠信不愿意出卖张晚,即使他已经猜到了国王搞这场把戏的目的。 “郑忠信。寡人刚才说的话你是没听见吗?”李珲微笑催促,语调竟意外地和煦。 郑忠信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急中生智般地说道:“那道疏揭里的一字一句皆是臣全心全意之体现!臣恳请王上速斩姜弘立、金景瑞等叛国降将,并将其家属亲眷发配为奴,以昭明我国之志,陈慰上国之心!” 李珲的眼角微微抽动,眼里也很快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怒意。他原本是想通过打压郑忠信,把这个事情压下去,再顺便敲山震虎,好让张晚和李尔瞻都消停点儿。不料这么一个小小的佥使竟有如此勇气。 李珲还没来得及多想,已经归位的张晚又站了出来,再一次重重地跪倒:“启禀殿下!郑佥使昨天呈上的奏疏就是臣写的,所以他的意思也是臣的意思!臣恳请王上切莫犹豫,速斩姜弘立、金景瑞,并连坐其家属,以向天朝示我国二百五十年血诚事大,生死一节之心!” 张晚就是一杆旗帜,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十几个来自各司各署的大官小吏站了出来。他们走到张晚的身后,齐身下跪高呼道:“臣附议!请王上纳谏!” 李珲紧皱眉头,拳头也暗暗地捏了起来。他不愿意召见群臣议事就是因为不想看见这种场面。 不过,李珲到底还是一个成熟的君主。他没有暴怒,没有高呼,甚至没有提出反对。李珲只是转头看向站在文官首位的朴承宗,波澜不惊地问道:“领相。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朴承宗先看了仍旧站着李尔瞻一眼,出列道:“臣以为,此礼曹事,李广昌身为礼曹判书,应是胸有陈策才是。王上不妨先听听他的意见。” 李珲皱了一下眉头,不等李尔瞻有所反应,便加重语气对朴承宗说道:“领相。寡人是在问你话!” (本章完) 第628章 汉阳潜流(八) 朴承宗当即凛然,赶忙收起党同伐异的小心思,正色答道:“殿下。臣以为,现在还不是处置姜弘立、金景瑞等将的时候!” 李珲的脸色这才好了些。他抬起手掌,甩开袖子,伸出食指往身前轻轻一摆。“可是他们都说应该亟斩降将以安天心啊。” “聊慰天心固然不错,可如今案情未明、事实不清,就此轻易论死与国法甚悖。”朴承宗照着国王的指示转头面向跪着的众人。“所以臣以为,还是等禁义府那边查出个所以然来,再行论处的好。” “呵!国法?”张晚简直想笑:“朴领相。你现在知道说国法了?” “不说国法说什么?”朴承宗淡淡地反问道。 “你难道不知道义州那边已经添设了一个兵备道了吗?”张晚急道。 “这又怎么样?”朴承宗耸肩道,“奴贼刚撤兵那会儿,高使君不就来了吗?如今高使君换成袁使君,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是换。袁使君是专任的镇江兵备道!”张晚瞪着朴承宗,身子下意识前倾,“此前根本就没有这个道台!”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高使君本为辽阳道臣,镇江不过其治下边陲。如今沈阳大捷,天朝必欲克复抚清开铁诸镇,规复辽东全境,而此等要地皆属辽阳道辖制。朝廷遣其回驻辽阳总摄机务,并另设道台专辖凤凰、镇江等处,以防建虏觊觎辽南。此岂非顺理成章之事?”朴承宗斜着眼睛俯视张晚。“张参判,您管着兵曹,竟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吗?” “那徐光启被超擢为礼部尚书的事情呢!”张晚反唇相讥道。“徐光启去年秋季上位,只半年不到,天朝就在我咽喉之地新设了一个兵备道。朴领相,你不觉得这也太巧了吗?” “我不觉得。”朴承宗先是一撇嘴,接着转过头望向李廷龟:“李参赞,你觉得这两件事情有关系吗?” 朴承宗推己度人,料定李廷龟必定回护自己,力避辩诬失格之嫌。却不想,李廷龟拿过话头便道:“我不敢肯定这两件事情有没有关系,但我倾向于有。据我所知,徐礼书和这位袁使君都是泰昌恩科试的考官。如果把时间往回推,就等于是恩科试一结束,皇上就派了袁使君过来。两人有此联系,时机又如此之巧,很难说没有关系。” 说着,李廷龟下意识地瞥了李尔瞻一眼。但无论是李尔瞻还是他党羽,都没有要借机攻击李廷龟辩诬失败的意思。 朴承宗尬住了,看向李廷龟的眼神里也多了不少敌意。就在他绞尽脑汁,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吏曹判书,文昌府院君柳希奋站了出来:“张参判,李参赞。这两个事情有没有关系还犹未可知,天朝是不是要仿汉唐都护故事,行监护之策,更不能靠猜。殿下,臣以为,为今之计还是先等正旦使团回来,或者派人问问尚在途中的圣节使团。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再行议论的好。” 柳希奋的这一手这就是典型的托字诀,但国王李珲并不满足于此,所以并不接茬,而是又问朴承宗:“领相。你觉得呢?” 朴承宗已然回过神来:“臣以为,且不论此二事是否真与那封奏疏有关,就算有也不能轻易处死姜、金二将。” 此言一出,大殿又开始骚动了起来。 张晚更是震声道:“有罪不论,投敌不死!朴领相,你这是要将我国推到四海皆耻的地步吗?” “张参判,你别急嘛。”朴承宗挑衅似的微笑道:“我刚才说了,目前案情未明、事实不清,怎么能轻易论罪呢?再说了,我国不但与天朝接壤,更与奴贼比邻,要是轻易处死姜、金,焚毁国书,势必引燃奴酋的怒火,届时致大兵压境” “朴领相!”张晚吼叫着打断朴承宗。“所以你已经决定要做秦桧了吗!” “不要动不动就说这种张冠李戴的话,”朴承宗的左脸止不住地抽搐,就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我就问你,如果奴酋因为处死姜、金而举大兵南下,你兵曹能调出多少堪战之兵来与之抗衡?”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张晚怒道:“天朝若是失了辽东,我国就是想学赵宋偏安也不可能了。到那时候,你要殿下往哪里逃?倭国吗!?” 听见这话,国王李珲那刚刚舒展的眉头顿时皱得比之前还要紧了。 “张参判!”文昌府院君柳希奋大声说,“你这话未免也太无礼吧!这是为人臣者该说的话吗?”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张晚重重地向国王磕了头。“昔日倭贼自海上入寇,一路北进,三月亡国,先王尚可北狩义州,再不济亦内附辽东。可奴贼自北方来,一旦袭破八道,我朝廷又不受天朝信任,殿下与这满殿文武就只能如少帝崖山故事,投海殉国了!到时候,你们这些奸臣就等着在史册里遗臭万年吧!” 朴承宗被张晚这豁出命的架势打得有点扛不住了,但这时候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胡乱接招:“张参判,你未免也太小看天朝了。熊经略到任之后,天朝寸土未丧,如今沈阳大捷更是有反攻之势。就如今这态势,辽东安有尽丧之虞?” “哼!”张晚冷笑一声,讥讽道:“天朝猛然振作,起威武之师经略辽东,所以你就要包庇叛国降将,与奴贼媾和吗?这是什么道理!” “自古汉贼不两立!”朴承宗先把这话说了。“我当然不会主张与夷狄禽兽媾和。但是如今,国力糜颓,将兵疲敝,全国堪战之兵号称十万,实不过几万老弱而已。我就问你,奴酋若是因斩将焚书之事,举大兵南下,我国能不能扛得住!天朝能守辽复辽,你张晚能守住咸镜、平安两道吗!” “无非一死而已。”张晚猛地转过头,重重磕道:“殿下!如今皇上之威悬于九霄,监护之势眉睫将成。宜斩将焚书以表忠悃而安天心。迁延一日必酿百世之患,延误旬日定招万劫之灾!臣恳请殿下英明睿断,切勿为朴柳桧伦之臣所误!至于边境之宁、国家之安,臣并请北上边境督战。咸镜、平安两道若有闪失,臣无非提头来见就是!” 话说到这一步,国王已经不能再沉默了。 李珲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张参判,你的决心寡人知道了,这很好,但局势还没有危急到那种地步。正如领相所言,如今国力糜颓,将兵疲敝,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奴酋狂逆,虽折于沈阳城下,但仍是将如猛虎,兵如群狼。此时若激怒奴酋,我国必再陷亡国之危.” “殿下!”张晚心急如焚,竟然不顾礼数地高声喊叫了起来。 李珲倒也不恼,至少脸面上如此。“你听我说完嘛。为今之计,最好是上消天朝之疑,下拒奴贼之兵,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待天朝发兵捣巢,与贼决战之际,我国再发雄兵翼助不迟。张参判,寡人现在就擢升你为兵曹判书,命你募兵练兵,以为翼助之备,你看如何。” “殿下!”张晚还没有反应,柳希奋先跳了出来。“张晚咆哮殿堂,目无君上,毫无人臣之礼,安能擢拔?臣以为,宜速速罢去此獠!以为全国臣工之戒。” 李珲板起脸,很夸张地瞪了柳希奋一眼:“孔子曰,‘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张参判纵稍有无礼之处,亦是至忠情急。寡人若是连这点儿失礼都不能容,那不真成了佶、构之君了!” “可是殿下.”柳希奋还想说什么。 “闭嘴!”李珲大喝。 “是。”柳希奋只得退下,但脸上却毫无惶恐之意。 “张参判,殿下礼待如此,你还快不谢恩?”领议政朴承宗轻声催促道。 “殿下。”张晚低下了头,却没有立刻谢恩。“如今辽东地方,乃至我国朝野,都在说姜、金二将通敌叛国,若不杀之,又当如何消解天朝之疑呢?” 李珲的脸上仍然含着笑,但眼里却再没了半分光彩。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领议政朴承宗便很顺遂地接上了他的话:“当然是派遣使节出访天朝辩诬明志!” “又是辩诬!”张晚驳斥道:“若是能靠三言两语就打消天疑圣猜,光启为何超擢,镇江为何设道?” “我之前已经说了,这些事情不等于天朝就怀疑我国。据我所知,徐光启进京不久,西洋人也到了京师。皇上擢拔他,或许是为了妨隆庆月港故事,再开一商埠。退一步讲,就算皇上真采纳了徐光启的监护之谏,何不直接派他来做这个新设的镇江兵备参政?张参判,你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说罢,朴承宗又转向国王道:“殿下。臣以为,如今之计,当再遣辩诬使团,剖明我国不能斩将焚书,是为免奴贼速祸之隐衷。” “殿下!”张晚看向国王,又要开口。不过这时候,李尔瞻却抢先一步,出列附议道:“臣以为,朴领相所言极是。若能向皇上陈明我国世笃忠贞之心,则两事可全矣!臣举荐李参赞为使团正使,再访京师!” 张晚一怔,惊疑地望向李尔瞻。转瞬间,不久前才萌生的那丝好感便烟消云散了。 “呵。”李珲眉头一挑,眼神深邃地看着李尔瞻:“寡人没记错的话。当初寡人要起复李参赞为辩诬使的时候,你可是激烈反对的啊。” “臣惶恐。”话虽如此,但李尔瞻却面不改色:“当初。臣怀疑李参赞实为金悌男之党羽,故而妄言驳斥。如今,事情已然明晰,断无再疑之理。”说着,李尔瞻又转过头,笑眯眯看了李廷龟一眼:“臣以为,李参赞既然能在去年取得先皇之谅解,想必如今也能取得今上之谅解。望殿下纳之。” 可以说,若非天崩地裂,神器更易,李廷龟的辩诬之功堪称完璧。使团滞留京师期间,李廷龟先后拜谒并说服了包括科道、兵部、礼部、内阁在内的多个机要衙门,并最终在“独相”方从哲的斡旋下,获得了两道意表安抚的皇帝敕书。除此之外,弥留之际的皇帝还很大方掏出了二万两皇赏银,让李廷龟带回朝鲜。 “好话、坏话都让你们说完了,寡人还能说什么呢。”眼下的结果不是李珲期待看见的,甚至还不如柳希奋的拖字诀,不过话已至此,他也只能咽下在喉之梗了。“李参赞,你意下如何?” “君有所命,臣自当领之。”李廷龟拱拜道,“不过领命之前,臣有所谏,还望君上听之。” “你说吧。”李珲已经不想听了。 “此前,我国之于奴贼,尚无遣使求和之事。梁谏虽送,亦不过边臣所为而已,故前番辩诬尚属易为。但是如今,奴贼退败沈城之后,立刻送还姜弘立等降将,更致伪国书示好,显系离间天朝与藩邦的父子之谊。臣料其必广布流言于辽东镇抚,甚或达于天听,谓我朝私纳叛将,擅接伪书。此番辩诬之艰,恐逾前事百倍矣。” “依卿之见?”李珲拧着眉头道。 李廷龟深吸一口气。“臣请殿下早作绸缪,若皇上降谕我国必诛使焚书以彰事大之诚,我朝当有雷霆之应。” 朴承宗插话说道:“遣使朝天,本就是为了剖明我国不能斩将焚书之隐衷。若不能为,何必遣使?” “朴领相。消疑、拒兵若能两全当然再好不过。殿下若是遣我朝天,我亦尽力周旋以求两全,”李廷龟叹了一口气。“但天心若坚定不移,那就只能舍弃两全之道,而尽藩守本分了。” “臣附议!”张晚高声附议道。 “臣附议!!”在张晚身后跪着的一干大官小吏也跟着附议。 “今天先这样吧。散了。”李珲彻底没有耐心了。他站起身,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宣政殿。 (本章完) 第629章 汉阳潜流(九) “张好古,张参判!”就在张晚伸手抓住自家驴车的门框时,李尔瞻也伸手攀住了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张晚反手打了李尔瞻一下。 “送我一程吧。”李尔瞻松开手,嘿嘿笑道。 “你自己有车。而且南辕北辙也不顺路。”张晚踩着踏板,一个轻跃便跳上了车。 “殊途同归,无非绕一下嘛。”李尔瞻嘿嘿一笑,也不管张晚愿不愿意,跟着就钻了进去。 “谁跟你殊途同归了?”张晚狠狠地瞪着李尔瞻。“给我下去!” “我只是没跟你跪在一起而已,至于吗?”李尔瞻耸耸肩,以一副理所应当口吻对车夫说道:“发车。去我家。” “老爷”车夫不晓得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但单看这气氛他也能猜到,这二位大老爷的合作或许并不是很愉快。“要去吗?” “回家。”张晚冷冷地说道。 “是。”驴车发动起来,李尔瞻又开口了:“也好,我也去你家里吃一顿。” “呵!”张晚直接让李尔瞻给气笑了。“你这个人的脸皮怎么能厚到这种地步?” “子曰‘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在我家里吃了一顿,我也该去你家里吃一顿,这样才叫来往嘛。”李尔瞻觍着脸笑道,“你张好古也是读书人,不会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明白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张晚攥紧拳头,眉头也皱成了“川”字形。 李尔瞻见张晚火气上涌,赶忙摆出讨好、讨饶的笑。“当然是跟你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做啊。” “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张晚冷冷地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了。” “你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李尔瞻微微前倾身子。 “不管这事儿完不完,我们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我也不会让你进我家的门!”张晚决然道。 “呵呵,瞧你这话说的。”李尔瞻讪讪笑道,“咱们不是都支持派李参赞出使天朝吗?这就是殊途同归啊。” “咱们都是一个染缸里出来的破布,你别把我当傻子。”张晚道,“你当时附和朴领相,无非是为了将李参赞排挤出汉阳。这样,你就能继续稳坐你那礼曹判书的位置了。” “以前可能是这样,但这回不是。”李尔瞻点点头,又摇摇头。 “哼。”张晚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好古兄。”李尔瞻说道:“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今天为什么会有这场朝会?殿下就是要当众把这个事情压下来!你能扛住压力顶上去,这很好。但是话说到那个地步,你已经说不下去了。殿下绝不会在那种情境下答应你的请求。再闹下去,只能把这事儿搅烂,搅黄。” “照这么说,你还是在帮我咯?”张晚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当然!目前的结果已经很好了,我们接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力安抚殿下,把李参赞出使的事情定下来!”李尔瞻说道:“李参赞若能不负众望,那就是两全其美。若皇上不许,降明谕勒令殿下必须处死降将,那不也能算是一个好结果吗?” 张晚的脸色又好看了些。“我没猜错的话,之前弹劾李参赞使命有亏的人,都是你派出来的吧?” “哎呀,此一时彼一时嘛。”李尔瞻见张晚脸色稍缓,又笑了起来。“那时候我还挣扎一下,但这会儿我是真不想再做这个礼曹判书了。” 张晚一怔。“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尔瞻颇为悲哀的说道:“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是靠着从龙之功,二是靠着心狠手辣,三是靠着宫里的关系。如今,殿下继位已有十二年,从龙之情已经淡了,心狠手辣也没什么人能让我往死里害了。最要紧的是,我在宫里的关系也快要断了。而且今天你也听见了,殿下说我‘妄自离间王家骨肉亲情’。这个罪名要真扣下来,我是扛不住的。我已经到了必须急流勇退的地步了。要是再不退,我可能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张晚在“我”字上加了个重音。 “因为我希望你能帮我退。”李尔瞻说道。 “为什么是我?”张晚问道。 “只能是你。”李尔瞻叹气道:“我知道,你一直看不惯我,但我们之间毕竟也还没有什么血海深仇。甚至还有点儿相同的志向。不然你也不会让郑忠信过来引我为援。” “就因为这个?”张晚微皱眉头,显是不信。 “那你觉得我还能找谁嘛?”李尔瞻反问道。 “当然是朴领相,不管怎么说,你们也是儿女亲家。”张晚讽刺道:“我可没有儿子娶了你的女儿。” “虽为婚姻,素不相能。”李尔瞻摇头道:“他掌握着吏曹的大权,向来以卖官鬻爵为敛财手段。我曾经上疏谏阻过这样的事情,你应该还记得。” “这不是你们分赃不均吗?”张晚冷哼一声。 “偏见!”李尔瞻笑道,“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这种蛀蚀国家根基的事我还是不屑于做的。你看我用的那些人,尽管都是些舐痔走狗,但到底也还有些才能,而围绕在朴领相身边的人呢?一个个脑满肠肥,怕是连圣贤书都没读过。” 张晚沉默了一会儿。“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的党羽,他们能依附于我,也就能依附于你。我这棵大树快要倒了,他们这些猢狲可焦虑着呢,一心就想着找一个新的靠山。只要你帮我安然度过此劫,我就把他们让给你。”李尔瞻说道。 “我要你的鹰犬走狗来做什么?”张晚不以为然。 “你会需要他们的。”李尔瞻说道:“你之后还要为国家募兵练兵,没有足够的人才怎么行?反过来说,我的党羽要是因为我的倒台而被全部清退。他们现在的位置势必被花钱找朴领相买官的人给顶了。到那时候,你这兵还能练得好吗?” “呵呵。还练兵呢。”张晚苦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已经恨极了我。说不定明天我就被弹劾下台了。” “不会。”李尔瞻说道:“在某些事情上,殿下是有些固执,但还没到不明事理的地步。这时候正是国家危急之时,把你撤下来,谁能顶上?” “能顶的人多了,比如完平府院君。”张晚当即说道。 “你在说笑吗?”李尔瞻瞪大眼睛,“你忘了李公励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被罢官流放的吗?” “那还不是你害的。”张晚白了李尔瞻一眼。 “我就是死了他们也回不来。”李尔瞻委婉的说道。 张晚愣了一下,接着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我要怎么帮你?” “动员一场渐进升温的弹劾。”李尔瞻说道。 “什么时候?” “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差不多到李参赞回国复命的时候把我弹下来。”李尔瞻说道。“然后再把他举上去。” 张晚想了一会儿,重重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 虽赦还经年,但李贵仍未复起。这倒不是因为他找不到路子——郑仁弘早不是领议政了,当初那些因为攀附郑仁弘而弹劾他的司宪府谏官也是大树躺倒、殃及猢狲,多被黜落。用李贵自己的话说,就是“当此门庭更迭之际,若欲起复,不过输金鬻爵耳”。李贵拖到现在还没当官,纯粹是没想好该去哪里做个什么官。 其实不当官也没什么,反正延安李氏家底厚实,不在乎那点微不足道的俸禄权势,要是没有好的机会闲着也就闲着。但没官做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没法参朝听政,只能蹲在家里等同党给他传递消息。 临近午时的时候,同党过来了,那是在京待职的嘉善大夫李曙,和曾经领受宣祖遗命保护永昌大君的“遗教七臣”之一韩浚谦。 “你们都走吧。没有我的招呼,谁也不准进来!”李时白站在门口斥退端茶倒水的仆人,待确定仆人全部离开,他才合门转身。 “二位,”李时白还没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李贵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话了:“今天的形势怎么样?” “正如先生所料,殿下仍旧不肯严惩姜、金二将及其家人。纵使张洛西公、李月沙公据理力争。也被柳、朴二昌一唱一和地挡了下来。”李曙当即接言,他表情如常,但眼神里却闪烁着某种狂热。 “李月沙公?”李时白坐下问道,“他怎么也掺和进去了?” “张好古没有找李圣征商量起事?”韩浚谦面露疑惑。 “没有。”李时白摇头道。 “他怎么会掺和进去呢,”李贵也说道:“这个事情只要稍微绕两下就能往去年辩诬不力上靠啊。” “也确实如此。朴承宗就是在往辩诬不力上靠,但李圣征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硬顶了上去。听他那个意思,就差直接承认自己辩诬不力,然后请罪了。所以我才觉得张好古和李圣征可能提前商量过。”韩浚谦说道。 “确实没有。至少我没听说过。”李时白再一次强调道。 “那就是不约而同了。”韩浚谦点头。 “这宣政殿上到底发生什么了?”李贵接着问道。 “有些复杂,恐怕一两句话说不清楚。”韩浚谦说。 “那就多说几句。” 韩浚谦想了想:“殿下一坐下就点名让李尔瞻‘论忠’,李尔瞻说了一通肉麻至极的马屁话,殿下紧接着就借题发挥,说妄自离间王家骨肉就是不忠。” “殿下这是在打张好古和李尔瞻的联盟啊。”李贵眼神微动。 “对。”韩浚谦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是的怎么答的?”李贵低头吃了一口茶。 “李尔瞻直接就请辞职了。”韩浚谦说道,“而且还不只是口头上的,李尔瞻带了一封辞表过来。张好古没有。” “请辞?”李贵愕然,“殿下批准了吗?” “当然没有。”韩浚谦说道,“殿下让李圣征答话。李圣征便以国家多事为由,请求殿下不要在这时候罢去礼、兵二曹的大臣。” “他倒是一如既往的明事理、识大体。”李贵倒也不意外。 韩浚谦亦颔首。当时在大殿上,韩浚谦就是少数几个并不为李廷龟的回护举动而感到错愕的人。 “之后呢。”李贵接着问。 “之后,殿下就传了郑忠信来‘论信’。”韩浚谦说道。 “论姓?论哪家的姓?”李贵不解。 “不是‘姓’,是‘信’,‘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的那个‘信’。”说着,韩浚谦还伸出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待李贵点过头,他又接着道:“郑忠信接上话后只是随便说了两句,刚扯到诚实不欺上面,殿下便借题发挥,问他的那封奏疏是谁帮他写的了。” “那封奏疏是洛西公帮郑佥使写的。”李时白插话说道,“我当时就是在他们身边,亲眼见到洛西公把写好的奏疏交到郑佥使的手上。想来,应该是写得太雅了,让殿下察觉到不对了。” “应该是了。”韩浚谦点头。 “那郑忠信是怎么说的?”李贵的心不由得往上提了提。“他把张好古抖出来了吗?” “郑忠信没有把张好古抖出来,但张好古自己站出来了。”韩浚谦面露钦佩之色,“他不但承认了郑忠信呈上的那封奏疏是他写的,还反过来借题发挥震声高谏。然后事态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一发不可收拾?闹得很凶吗?”李贵追问。 “对!”韩浚谦说道:“我觉得殿下用‘信’这个字来敲打郑忠信,无非是为了敲山震虎,警告郑忠信不要结党。但张好古不但自己站了出来,还带着十几个人当殿高喊,非要请求殿下严惩姜、金二将及其家人。于是,殿下就只能把柳、朴二昌召唤出来,以‘上安天心,下止奴兵’为由表示反对。双方争执不下,张好古的言辞也是越来越激烈,闹到最后,甚至连宋末少帝跳海殉国的典故都引出来了。” (本章完) 第630章 汉阳潜流(终) “他竟然还说了这种话?”李贵惊呆了。 “千真万确!”韩浚谦重重点头。 “那结果呢?张好古被发落了吗?”李贵一脸关切地问道。 “殿下最后拂袖而去,看样子肯定是很不满意的。”韩浚谦摇头道:“但也还没有当堂就要发落谁。” “那还好。”李贵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不见得。”韩浚谦说道:“今天的朝会,先是论‘忠’后是论‘信’,明摆着就是要借着郑忠信的大名,敲打李尔瞻和张好古。所图者,无非是把处死姜、金的呼声压下去而已。但是这两板斧砍下来,事情没压下去,反而是闹了个谏声震阙,不欢而散。日后朴柳二昌要是跳出来撺掇几句,难保不会有新的狱事发生。” “父亲。现在.”李时白轻轻地扯了扯李贵的衣角,又给他使了个眼色。 李贵点点头,先看了门一眼,接着又还了李时白一个眼色。李时白当即会意,起身打门四下看了一眼。确定周遭无人,李时白也没有离开,只是反手跟父亲打了手势。 李贵接到这个信号,才压着声音缓缓开口:“二位。我觉得眼下是加紧筹备那个事情的时候了。” “什,什么事情.”韩浚谦已经因为李家父子的一系列动作而有了预感和心理准备。但真当李贵开口说出这话,他的心还是止不住地狂跳了起来。 “当然是起义反正!”李贵撑着扶手,身子前倾,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老狮子。“如今内忧外患,众奸盈朝,又有天子猜忌,皆因国主失德!若不抖擞反正,恐我朝鲜将再临亡国之祸!已经不能再迟疑了!” “干吧!”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李曙五官都要拧到一起去了。 “只怕.没那么容易。”韩浚谦缩了一下。 “天下大事皆不易!昔年中宗反正容易否?成祖靖难容易否?”李贵压着声音,但眼里却燃烧着压不住的火焰。“而且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候了。光海逆王倒行逆施,勾结夷狄奴贼,包庇叛国罪将,早已是大失天下望,我们只需要攻入昌德宫擒住逆王,剪除其党羽,再到西宫迎回王大妃,立刻就能拥立绫阳君为新王,到那时候,您可就是国丈了!” 韩浚谦立刻被那美好景象擭住了,但他仍未失去理智。“天朝那边要怎么交代?” 李贵明显愣了一下。“还要怎么交代?把姜、金二贼和奴贼的逆书一并槛送京师。就连礼部都会为我们说话的。” “你说的对,”韩浚谦叹气道,“但是恐怕要不了多久,殿下就会再派李圣征朝天辩诬了啊。而且就算辩诬不成,姜、金也活不了。” “什么!?”李贵和李时白对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错愕的神采。“朝会不是不欢而散了吗?” “朝会是不欢而散了,”韩浚谦说道,“但在那之前,朴承宗就抛了一个遣使辩诬明志,以上安天心,并下拒奴兵的两全之道。而且他话音一落,李尔瞻就接了茬,顺势就把李圣征给推了出来。那前呼后应的样子,简直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 “李尔瞻这是要排挤李圣征啊。”李贵反应和张晚最初的判断简直如出一辙。“那逆王答应了吗?” “看样子,殿下原本是准备答应的。”韩浚谦仍不肯以‘逆王’称呼李珲,“不过李圣征自己拦了一杠子,直接就把殿下给气得拂袖而去了!” “他不愿意去?”李贵有些意外。 “他愿意去。只是他同时提到,辩诬之艰将远甚去年,所以他就请殿下一定做好万不得已必杀将、金之预备。”韩浚谦说道。 “也就是说,”李贵深吸一口气,眉头也拧紧了。“无论辩诬之行能否全功而返,只要逆王采纳了他的谏言,向天朝派出了辩诬使,在天朝那里,逆王就还是深明大义、极尽藩守职分的郡王?”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韩浚谦沉重地点了点头。“而且我觉得,这个事情很可能会成。” “辩诬不能成!姜、金不能死!”李贵还没开口,李曙先激动了起来。“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个事!” 李贵错愕地看了李曙一眼,这原本是他想说的话。不过李贵很快又释然了,因为比起李贵自己,李曙才是首倡反正的人。早在万历四十六年,“废母庭请”达到最高潮的时候,李曙就和申景禛、具宏等人盟誓谋议,决定推翻逆王,拥立绫阳君,李贵和韩浚谦都是后来才被他们拉进来的。 “姜、金暂时还不会死,但辩诬一事应该是阻止不了了。”韩浚谦说道,“比起立斩,辩诬本就是退一步了。如果连辩诬也否了,张好古他们势必再闹起来。” “那就把事情闹大!”李曙一脸凶恶地说道。“光海逆王不是一贯固执己见吗,我们就彻底把他激怒!” “这恐怕不行。”李贵幽幽道。 “您是担心洛西公?”李曙说道,“这点事情最多流放而已,事成之后,我们再把他召回来就是。” 李时白听得眼皮一跳。 “我不是担心他。我只是觉得我们可能根本没办法在这个事情上激怒逆王。”李贵斜着身子,撑着脑袋,眼里全然没了先前的神采。“逆王固执己见是不假,但这只是在国事上。姜、金的事情牵扯到了天朝,牵扯到了皇上,逆王再是固执也不敢把这个事情闹得太过分。有如今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是啊。”韩浚谦奇怪地看了李贵一眼:“殿下突然召集两班参朝,在敲打无效之后立刻授意朴承宗抛出辩诬方案,这就说明这个事情是早有预备。” “那能不能拉张洛西或者李月沙他们入伙?”李曙说道。 “这不可能!”李贵说道,“我了解他们。他们虽也痛惜于时局之艰,但决不会参与这种事。”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李曙急了。“难不成就算了?” “我们既然已经起誓那就没有退路了!”韩浚谦阴沉着脸道,“前进不见得能生,但后退一定是死!” 李珲治下的朝鲜政治氛围极其恐怖,一旦事发,像韩浚谦这种国戚是一定会死的。就算他完全没有参与谋反,李尔瞻能也将他罗织成逆案的主谋。 韩浚谦决然的态度让李曙稍微安心了些。他是首倡者,也是没有退路的人。 “或许可以想法子让我们的人带队出使。”仍旧站在门边警戒的李时白回头提议道。 “这恐怕不容易。”韩浚谦接言道:“李圣征的辩诬功绩摆在那里,他本人也愿意出使,而且李尔瞻那个态度分明就是要把他排挤出京。如果遣使事定,这个正使的人选几乎非他莫属。” “那我们就退而求其次,安排一个副使!”李贵沉下心,思索道。 “你的意思是插人进去搅黄这趟使命?”韩浚谦立刻明白了。 “对!”李贵说道:“李圣征再厉害,他也只有一张嘴巴。我们只要安插一个反对的声音,或者干脆把整个使团变成一个告罪使团。这趟出使就一定会无疾而终。别忘了,如今礼部尚书就是徐光启。” “这个好主意啊!”李曙当即赞道。 韩浚谦的面色仍旧凝重,“但即使这样,李圣征应该也能拿到‘斩将明志’宽限吧?” “无所谓了。我们又不是要天朝出兵废黜逆王,我们要的,只是天朝的册封而已!”李贵一针见血地说道,“所以我们只需要在天朝和皇上的心里埋下一个国王不忠种子就行了。” “但是如此做,我们的不就暴露在李圣征的面前了吗?这跟直接策反他也没什么分别了吧?”韩浚谦说道。 “所以我们要在李圣征回国之前,就举兵反正!只要能生擒姜、金槛送天朝,就不愁得不到皇上的认可!”李贵又恢复了那个蓄势待发的老狮子状态。 “使团一来一回,短则五六个月,长则七八个月。”韩浚谦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掉了。“就这么点儿时间怕是不够吧?” “够的!”李贵斩钉截铁般地说道:“所谓反正,无非是带兵进入汉阳,控制王宫,捕拿逆王,再取得正统地位就行了。” “带兵?兵在哪里?”韩浚谦莫名地笑了一下。 “珍岛。”李贵说道:“连珠郡夫人的侄儿具仁垕不是在那里作为郡守吗?我们可以用他的兵。”所谓的连珠郡夫人,其实也就是绫阳君的生母具氏,换言之,具仁垕算是绫阳君李倧的表兄。 “默斋公,您没在说笑吧?”李曙骇然插话道:“您知道珍岛在哪里吗?” “济州岛北边儿嘛。”李贵点头。 “珍岛和汉阳隔了差不多一千里,您要从那里调兵?”李曙觉得李贵简直是疯了。 “只要理由正当,就是会宁府的兵都能调。”李贵说道,“如今朔州、碧潼、满浦等处边衅异常,备边司不时有警。只要能利用这个氛围,我们就可以把外道的兵调到了京畿。” “对了!”韩浚谦眼神一亮。“殿下不是说要擢升张好古为兵曹判书,并命他募兵练兵吗?如果这个事情能成,我们就可以从他入手,把具仁垕和他兵调从珍岛调到京畿来。” 李曙还是觉得不妥。“具仁垕和绫阳君的关系摆在那里,就算能说服张洛西公,也绕不开朴、柳啊。” “可是现成能用的兵也就这一支啊。”黯然迟疑之间,李贵突然想起了李曙之前的积极。“寅叔有别的想法?”李曙字寅叔。 “长湍府!”李曙立刻说道。“从长湍府发兵,只要一个白天就能抵达汉阳西门。” “谁在那里?”李贵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 “谁也不在那里!自万历四十六年长湍府使李忔,受鳌城府院君的牵连下台以来,那个位置就一直空着!”李曙的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我已经想好了。只要能谋得那个官职,再有足够的粮饷,最少三个月,最多半年,我就能拉出一支数以千计的反正军。” “我觉得可以!”李贵颔首望向韩浚谦。 “这个想法是不错,”韩浚谦也点了点头,“但只有这些人怕是不够吧?” “可以里应外合。”李贵说道,“如今国家日颓,王京流民益众,只要舍得钱粮,随随便便就能拉起一支千人队。” “那不过是不能久聚的乌合之众。”韩浚谦说道,“不顶事的。” “也不指望他们能干什么大事,只要能造出声势打开城门就行了。”李贵说道。 “进城之后呢?李尔瞻的训局兵要怎么解决?”韩浚谦又问道。 训局全称,训练都监,是负责拱卫汉阳的中央军营。该军设立于壬辰倭乱期间。是一支以戚继光《纪效新书》为蓝本训练的新式军队。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初九日,李提督如松率部克服平壤。随后,前线明军与日军展开和谈,但毫无实质性进展。因为日方希望大明能够接受日本对于朝鲜南部完全控制的既成事实,而这个要求是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的。 为了打破僵局,日军决定采取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以表明己方的态度,并展现日军的实力。不过,决定归决定,行动归行动,日军还是不敢向明军宣战。于是,日军决定找一支朝鲜部队开刀。一番商议之后,日军决议进攻庆尚道和全罗道之间的重要门户,晋州。 当年六月十四日,日军合五队九万人从釜山出发,经过金海、昌原、咸安等处,最终在当月廿一日,围攻晋州城。八天后,晋州城破,约六万名朝鲜平民惨遭掠杀。如此大败,让朝鲜朝廷意识到旧有的五卫军制度,已然朽坏到不可不改的地步了。于是当年七月,朝鲜请求明军帮助训练朝鲜军队,经略宋应昌欣然接受,遂命南兵将领骆尚志教习火炮,培养炮军,训练都监由此发端。之后,训练都监军在炮兵以外又增设了杀手军和射手军,统称“三手军”,其中每手约一千人。 成制之后的训练都监,从上到下设有都提调、提调、大将、中军、别将、千总、局别将、把总、从事官、哨官等文武官员。一般来说,都监大将是这支军队的实际指挥官,提调由户、兵二曹的判书例兼,而一把手都提调则由国王的心腹重臣兼任。 目前,训练都监没有大将,整支军队完全在李尔瞻这位兼任都提调的礼曹判书手上。 “不必担心李尔瞻。”李贵嘴角一翘。“照目前的态势,他这个都提调应该干不长了。我们还是想想,朴承宗会选谁来接都监大将的缺吧。只要能收买这个人,大事就一定能成!” 李时白看着父亲。突然想起了那一千两仍旧屯放在库房里的银子。 (本章完) 第631章 神枢九营 泰昌元年五月十一日。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但李曙非但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千古之感,反而觉得胸口堵得慌。 实际上,这种塞心堵肺的感觉从前天那场延曙驿的欢送酒会结束后便开始了。当时李曙只道这是心潮澎湃之后油然而生的紧张,毕竟他将要做的事情,是一场成则名垂青史,败则遗臭万年的大事。李曙本以为睡一觉就好了,但两夜的辗转反侧之后,那种堵塞之感非但没有消解,反而还开始攻胃了。 “己丑。”李曙转过头,望向同行的堂弟李旿。 李旿笑着看来。“二哥什么吩咐?”李曙是他爹的第二个儿子,尽管大哥李晫死后他就成了事实上长男,但家里同辈兄弟还是管叫他二哥。 “你心里堵吗?”李曙松开缰绳,用右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李旿一怔。“我心里不堵啊,二哥为什么这么问?” “贤弟。你哪里不舒服吗?”李曙的另一侧,还跟着他的姐夫李义培。 “我就是心里堵得慌,总感觉有一股淤气塞着。打嗝也打不出来。”李曙说道。 “要不随便找户人家先歇会儿吧。我去给你请大夫。”李旿挺直身子沿路远眺,很快就看见了一个靠近河弯的小村落。李旿伸长胳臂,指道:“前面就有个村子。” “那我叫后头的奴婢们跑快点。”李义培转过头就要喊。 “别别别!还没有难受到那种地步。”李曙连忙摆摆手。“可能是吃得太多噎着了吧。” “可二哥你今早就只喝了两碗粥啊。”李旿说道。 “我看是心里有事,”李义培突然笑了,笑得很微妙。“呵呵,贤弟是惦记着哪个行院的姑娘?还是”李曙长得又高又白,有雅致,喜读书,能作诗,经常混迹于风月场所,名气相当不小。 “伟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顾念儿女私情?”李曙笑着摇了摇头。他从不对风月场所的女人动感情,甚至对他自己的妻妾也没什么感情,算是个很典型的无情浪子。 “既不是心念儿女事,那就是忧心国家事了。”李义培很快收起了那个调侃的笑。“贤弟赋闲在家三年有奇,突然得职外放,心中难免忐忑。贤弟若是愿意,不妨将心中所忧告诉愚兄?要是有什么用得上的,请尽管吩咐就是。” “是啊,是啊。说给我们听听吧。”李旿在旁附和道。 “下午到地方之后再说吧,那时候,你们就是想不听也不行了。”说话间,李曙觉得自己胸口的堵塞之感稍微挥散了些。 不过一安静下来,那种塞心堵肺又伤胃的不祥之感又潮水似的涌了过来。 ———————— 李旿先前所指的那处村落很快就到了。李曙原本并不打算特地拐进去,然而,当他们走到入村的岔路口时,却听到了一阵隐隐夹杂着恐慌的骚动。李曙循声望去,只见村落中央黑压压地围聚着一大群人。放眼望去,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 “过去看看。”李曙勒停胯下的马,转头吩咐堂弟。 “好。”李旿扬起马缰一甩,马儿立刻小跑了起来。 这是一个仅有百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子的周围环绕着一圈仅能聊作区隔之用的木质围栏,从围栏木头的腐朽程度来看,这个村庄大概也有些历史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旿驱马靠近壅塞的人群,却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站在人群中央的乡老本来在念诵着什么,但一听见铁蹄踏地的声音他就停了下来。乡老循声回头,见到李旿骑着马,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个有地位的老爷。 “让开,让开!”乡老大喊两声,挥开人群,走到李旿的面前做了个长揖。“小人尹正宗见过这位老爷,敢问老爷怎么称呼?” “本官乃新任长湍府使李公曙麾下参军官,你们这儿是怎么回事?”李旿虽是文武功名皆无,但凭着还算显赫的家世和父兄的荫庇挂个七品官衔还是不难的。 乡老先是一怔,旋即带着附近的村民跪了下来。“拜见参军老爷!” “赶紧起来说话!”李旿的视线四下移动,很快就被一张贴在墙上的长纸给吸引了。对于那面斑驳的土墙来说,那张纸实在是太新太好了。 “那是哪个衙门贴的告示,上面写了什么?”李旿指着那长张纸问。 尹正宗哆嗦着磕了头,没敢起身。“小人,小人不敢言语,还是求参军老爷您自己看吧。” “什么东西?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李旿眉头一皱,“给我揭过来!” “是!”尹正宗赶忙挪动膝盖,离告示最近的两个男人大声喊道:“老十二,小六!赶紧把告示给老爷揭下来!” “好。”被称作老十二和小六尹的男人听见声音立刻动了起来。当他们起身来到墙面,尹正宗又补喊了一声:“小心些,千万别把那纸弄破了!” “好。”两个差着辈分但岁数相当的男人又应了一声。 那是一张新贴不久的纸,没写字的那面沾满了未干的浆糊,只要不动手撕扯,几乎不可能弄破。但即便如此,那两个男人也还是小心地仿佛对待新生儿一样,只要稍微遇到一点迟钝就直接抠墙皮。 不多时,左边那个男人就完整地将长纸捧到了李旿的马头前。男人低着头,前倾着身子,两手向上高举,姿势仿佛献宝。 李旿俯身接过长纸,还没开始看,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李旿可不想满手浆糊地骑马。 不过,他很快就不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了,因为抬头的六个大字是: 监护朝鲜国檄! ———————— “二哥!二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李旿捧着檄文,狂奔着朝李曙跑去。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为他牵马的村民。马儿显然不是很愿意被一个陌生人牵着,但主人就在眼前,它也就还是勉强地迈出了步子。 “这是怎么了?”李旿还没跑到近前,李曙的心就狂跳了起来。 “出,出大事了!”李旿在李曙的身边高举起那道檄文。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也不知道因为这段极速的短跑还是因为过度的紧张。“天子.监护国王” “把气喘匀了再说话!”李曙呵斥一声,夺过檄文。 一过眼,李曙整个人立刻就像中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呆若木鸡,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贤弟,这到底是怎么了,上面写了什么?”李义培侧探身子,却只能看见最后几列字。 “国,国”李曙机械地转过头,眼皮止不住地抽搐。“国耻啊!”李曙以悲怆得宛如鬼哭的声音高叫一声。接着他眼神一黑,身子一软,侧跌下马。 李旿不预备李曙竟会落马,但他的反应很快。李旿一个箭步上去,直接用身子顶上,才堪堪撑住这位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的表兄。得亏李曙没有着全甲,否则这一下李旿都不一定扛得住。 “都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扶老爷下马啊!”李义培扯开嗓子冲身后大喊。紧接着他自己也下了马。 仆人们手忙脚乱地将李曙扶下来。在双脚落地的那一刻,李曙也差不多清醒了。回过神来之后,李曙才发现意识到竟然忘了质疑这东西的真实性。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李曙指着那道落在地上的檄文。此时,李曙的身边站满了人,却没有一个敢踩在那张纸上。 “就是从那个村子的墙上揭下来的。”李旿指引道。 “谁给他们贴的?什么时候贴的?”李曙接着问。 “啊?”李旿愣住了。 “我问你,谁给他们贴的?什么时候贴的?”李曙俯身捡起檄文,下意识地展开,但很快又合上了。 “我,我没问”李旿嘴角一抽。 “还不去?”李曙瞪了他一眼。 “这就去!”李旿当即转身,只片刻就把那个叫作尹正宗的乡老给带了过来。 “小人尹正宗叩见府使老爷!”尹正宗哆嗦着来到李曙的面前,撩开袍子就要跪,不过李曙却提前止住了他。 “别跪了。”李曙轻轻地抖了抖手里的檄文。“你就告诉我,这东西是谁拿给你们的?” “大概,大概是一队天兵.”尹正宗弓着腰杆,低着脑袋,双手交握在胸前,佝偻低矮的的身子几乎要缩成一团了。 “天兵?”听见这话,李曙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贤弟!”李义培见李曙又要腿软,赶忙上前托住他的后背。 “我没事。”李曙摆了摆那只空着的左手,又问尹正宗:“那些,那些天兵什么时候来的,人在哪里?” “差不多半个时辰以前过来的。”尹正宗认真的想了一下。“至于人在哪里,小的就不知道了。” “那他们从哪个方向来的?”李曙退而求其次道。 “这小人”尹正宗讪笑着摇头。 明军飞马过来传檄的时候,尹正宗还在家里窝着逗孙子,明军走了之后,他也没敢跟出去看,哪里晓得这队人马来自何方要去何处。只能是一问三不知。 “那唉!算了!”李曙烦躁地挥了一下手,接着将檄文塞到李旿的手上。 “上马。”李曙翻身上马,李旿和李义培也跟着上了马。 “去长湍?”李旿问道。 “我去长湍,你回汉阳!”李曙一手执缰,一手指着汉阳的方向,“我要你快马加鞭,逢驿换马,必须在今天就把这道檄文送到默斋公的府上!”李贵,字玉汝,号默斋。 “送给默斋公?不拿给朝廷吗?”李旿不解道。 “我叫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问那么多干什么!”李曙没心情给他解释,直接大吼一声。 “是!”李旿当即凛然,掉了头便策马狂奔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了,那上面写了什么?”李义培这会儿还没有完整地看过那道檄文。 “天威已至,皇上降罚,国王被削爵了!”李曙闭上眼睛,呻吟般地说道。 ———————— 汉阳府和长湍府之间的距离本来就只有不到一百里,即使悠悠然地慢走,也只需要两天。李曙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天半,如今抛下随从、快马加鞭,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长湍府城。 李曙猜测长湍府衙大概已经被明军占领了,于是就打算先在驿站里换上官服,再过去交涉。竟不想,驿站竟然也被明军给占领了。 李曙和李义培刚到驿站门口,还没来得及下马,一个会说朝鲜方言的明军队总,就带着他手下的兵和驿站的驿丞走了过来。 “哪里来的?要做什么?”明军队总分明站在地上,但他那个仰头挑眉的气势却比骑在马上的李曙还要足。 李曙只看衣甲就知道面前这人并不是什么大官,但这时候他也不敢倨傲,立刻就下马了。 “不才乃新任长湍都护府使李曙。敢问足下大名?”李曙只学过汉字,没有学过汉语,这会儿听见对方用朝鲜方言说话,他的心里甚至小松了一口气。 那明军队总显然愣了一下。“你说你是谁?” “不才乃新任长湍都护府使李曙。”李曙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敢问足下大名?” “鄙人金大勇。”那明军队总也跟着作揖。“神枢九营周将军文炳麾下队总是也。”金大勇之前还是个小兵,能被提上当官儿,只是因为他会说朝鲜方言。 “原来是金队总,失敬了。”李曙又作一揖。 “您客气。”金大勇还礼后问:“李都护既是新任官,想必应该带着吏部的官凭文牒,能给在下看看吗?” “当然。”朝鲜只有吏曹没有吏部,但李曙也不纠正。点过头,他便从衣襟里掏出了那张随身携带的官凭文牒递给金大勇。 金大勇识字不多,但也能认个七七八八。他仔仔细细地将官凭看了一遍,待看见“泰昌元年五月初九”这几个字的时候,金大勇觉得差不多了。“没问题了,请收好。” “有劳。”李曙能感觉得到,面前这个队官的态度明显比初见面时好了不少,这让他稍感宽慰。李曙收好官凭,问道:“请问周将军身在何处?” “应该还在府衙那边理事。在下送您过去吧。”金大勇说道。 “就不劳了金队总了,鄙人找得到地方。不过在去衙门之前,鄙人想先进驿站换上官服,然后再去拜会周将军。这样也合礼数。”李曙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马鞍袋。“金队总,可否给鄙人行个方便?” 得知李曙还带了官服,金大勇最后一丝怀疑也打消了,他侧过身,让开一条路。“请便。” (本章完) 第632章 人算不如天算 长湍府衙二院的签押房里,神枢九营佐击周文炳正坐在主位上,翻看着长湍府近二十年的府志。在他的身前还有两张左右对立的桌子,两张桌子的后面坐着两个和他差不多大的中年男人。那是上面派给他的,会说朝鲜方言的书办。 这两个书办不但会朝鲜方言,还精通算术。周文炳看府志的时候,他俩就一页一页的翻查着长湍府的户版、量案、贡案、仓案等一系列官方文档。他们算盘打得飞快,如果算盘是铁制的,说不定都能敲出火星子了。 签押房里也有几个长湍府本地的官员,但他们没有座位,或者说有座位也不敢坐。从清晨到现在,这几个本地官员就一直垂头站着,别说去坐那几个空着的客座,他们甚至连大气都不太敢喘,生怕低着头的周文炳突然抬头望向他们——上一个被周文炳叫到的人,已经被凶神恶煞的明军士兵左右架着,凌空提到府狱里去了。 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倒霉蛋的头上大概会多出一长串的罪名。至于仍旧穿着官服列位谁家没有隐过田?哪个没有避过税?掰开屁股蛋子,腚眼儿上不沾屎的才是异类。而那些户版、量案、贡案以及仓案就是他们的屁股。 笃笃笃。 一个算不得十分突兀的敲门声透过半掩的木门,打破了签押房里并不安静的沉默,立刻就把那几个聚精会神胡思乱想的本地官员给吓了个抖擞。 两个书办顿住笔锋抬头望去,但很快又恢复书写。而周文炳则是连头都没抬,只淡淡地说了一声:“进来。” 门开了,一个值守门房的亲兵快步走了进来。不过那亲兵还没开口,周文炳就挥了一下手:“若是来陈情的,就叫他下午再来。要是来请我吃饭的,就直接撵走。” “呃”那亲兵的脚步顿了一下,“请将军恕小人多一句嘴。来人是一个自称新任长湍都护府使的人,他的身上还穿着红色的官服。” 周文炳第一时间没什么反应,那几个本地的官员也没什么反应。 “他叫什么?”周文炳抬起头。 “叫李曙。”那亲兵回答道。 周文炳点点头,望向右手边的书办。“问那些狗日的杀才知不知道这个人。” “是。”右边那书办放下笔,用朝鲜方言问为首的本地官员:“外面来了个自称新任长湍都护府使的人,名叫李曙。你们听说过吗?” 为首的本地官员先是一怔,接着转头问身边的另一个官员:“李曙?会不会是那个因为捉虎有功,而升为嘉善大夫李寅叔?” 李曙不算什么大官儿,嘉善大夫也不过是个虚衔。但李曙也还算是名声在外,尤其是万历四十四年担任黄海道谷山郡守期间的捉虎功绩,简直是遍传各处,甚至有人把这事儿编成了话本,说他是什么朝鲜行者当世武松。 “大概是吧。”被问到的官员不敢确定,却还是点了头,“应该没有其他同名的人能骤升到府使这个位置。” “他不是丁母忧了吗?”另一个官员说道。 “应该是丁忧期满了吧。”又一个官员插话道。 “有人记得他是哪一年丁忧吗?”为首的本地官员问。 “.”其他官员都摇头。即使李曙勇名在外,也很少有人会特地关心她老娘的死期。 李曙他娘李氏是万历四十五年死的。稍微说得难听一点,老太太死得也是时候。 万历四十五年,李曙珍岛郡守任满,返还汉阳。当时,奴酋努尔哈赤已然僭号,大明要求朝鲜出兵助剿,但国王却虚与委蛇,意欲执行所谓的“中立外交”。当时李曙附公议连上两疏,力陈助兵大义,但国王却不予批答。与此同时,大北派组织的“废母庭请”达到了最高潮,就连鳌城府院君李恒福都站不住了。 李曙作为李恒福的旧部,李曙自然不可能参加“废母庭请”,因此也受到了以李尔瞻为首的大北派的弹劾。就在李恒福即将被国王罢官流放之际,李曙的母亲李氏寿终正寝。 于是,李曙丁忧回乡,为母守墓。他也就因此“幸运”地逃过了那场激烈的政治风暴。不然以他的立场,势必受到鳌城府院君李恒福的牵连。 守制期间,李曙的好友申景禛,也就是在绫昌君李佺一案里虞死狱中的申景禧的堂兄,找到了李曙,邀他一同起事,推翻无道昏君。当时,李恒福死在流放地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李曙的耳朵里,李曙对时局的不满也因此达到了顶点。 于是申、李二人达成合意,首倡反正,并约定事成后拥立绫昌君李佺的弟弟,也就是绫阳君李倧为王。在那之后,申、李二人先后联系了李贵、金瑬、具宏、韩浚谦等人,并通过韩浚谦向李倧本人表达了反正的意愿。由此,一个以推翻现任国王为目的集团成立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紧锣密鼓地筹谋反正大业的时候,紫禁城里的皇帝也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国王。 “周佐击。”右边那书办待本地的官员都不言语了,才开口对周文炳总结道:“照他们的意思,这个李曙大概是一个因为捉虎有功而得到擢拔的猛士。前些年因为丁母忧去职,如今守制期满也就复官了。” “捉虎.”周文炳稍稍来了些兴趣,遂对那个过来通报的亲兵摆手道:“去叫他来吧。我就在这儿见他。” “是。”亲兵抱拳领命,转头离开,不多时就把李曙一个人给带了过来。 “在下新任长湍都护府使李曙,拜见周将军!”李曙在正案前站定深揖。 周文炳是土生土长的北直隶人,完全听不懂李曙那一通叽里呱啦。不过,李曙作的那个揖周文炳还看懂了。 “李府使不必多礼。”周文炳起身还礼道。“能把官凭拿给鄙人看看吗?” “周将军要看看您的官凭。”右边那书办简单翻译道。 “是。”李曙再一次掏出吏曹签发的官凭,恭递了出去。 周文炳接过官凭,一边看一边问:“看李府使这个样子,应该已经看过监护檄文了吧?” 李曙听了翻译,立时便是一怔。“在下确实看了檄文,就在今天早上。” “很好。”周文炳放下官凭,坐回到位置上,接着又给李曙指了一个位置。“请坐吧。” “多谢周将军抬举。”李曙道谢落座,仿佛他这个原本的正堂官才是客人。 “既然李府使已经看过了那道檄文。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周文炳说道:“皇上承认所有在职的朝鲜官员,除了追随逆王并且执迷不悟、死不悔改的那些。所以,大堂上的那个位置还是由你来坐,长湍府的各项政务还是以你为主。而我,只奉命督管长湍府的兵马和城防。”周文炳顿了一下,尽可能地咧出一个和煦的笑。“李府使应该没什么异议吧?” 李曙先是望着周文炳,接着又看向负责翻译书办,待那书办语毕,他便又转头看向周文炳:“周将军的意思在下明白了。在下完全接受,没有任何异议。” “很好。”周文炳满意地点了点头,并将那张官凭摆放到靠近李曙的地方。“李府使舟车劳顿,想必也累极了,无妨先去驿站歇着,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李曙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怎么肯就此离开。他赶忙又作一揖,说道:“周将军!在下不累,而且还有好些事情想知道,但请周将军不吝赐教。” 周文炳点头。“请说。” “多谢周将军。”李曙道谢后问:“我朝鲜世代恭顺,事大至诚,何至有如此国耻啊?” “李府使。既然你已经看过檄文了,应该也清楚了啊?”周文炳听过翻译后说,“檄文明白写着,你们的国王李珲,因为倒行逆施,私通外贼,已经被皇上废黜了。即使你因为丁忧在家而错过了那次捣巢,但也从汉阳那边过来的,”周文炳扫了那官凭一眼。“不应该什么消息都没听说吧?” “.”李曙瞳孔一缩,缓缓地低下了头。 “而且皇上兴师,派我们来这儿,也不是单是为了问罪,更是为了保守朝鲜的宗庙社稷.”周文炳的视线停留在了官凭的日期上,说话的对象也变成了那个居中翻译的书办。“对了,你帮我问问他。就问他离开汉阳之前有没有听说我军在汉阳附近登陆的事情?” 居中翻译的书办转头便将周文炳问题复述了一遍。 “天兵还要在汉阳登陆!?”李曙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书办。在场的其他本地官员也是一震悚。 “他应该没听过。”书办对周文炳说。 “啧。也是。”周文炳轻皱眉头,微微颔首。“他要是知道了,恐怕也就不会来长湍问我了。” “天兵在汉阳附近登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李曙急急地问那书办。其他本地官员没敢开腔,但也都露出了急切的神情。 书办一边朝李曙摆出“稍安勿躁”的手势,一边问周文炳:“将军,要不要把沈提督的事情也告诉他?” “没什么不能说的,告诉他吧。”周文炳点头。 书办颔首,转而望向李曙,用朝鲜方言道:“照计划,监护兵马将分成三路进入朝鲜。其中,袁监护自领一军自北向南,走陆路从镇江出发,先经平壤后抵汉阳;而沈提督和李总兵则各自分将一军,从山东出发,分别直抵汉阳和平壤。我们这一路在李总兵麾下。” 李如柏这一路的行动,虽然遇到了些许波折,但总体上还是顺利的。 四月的最后三天,准备完毕的李如柏部在海边举行了为期三天的祭告。五月初一日,天降小雨,但军队仍旧如期扬帆。近百艘运兵船在数十艘战船的护卫下自蓬莱出发驶向平壤。 航行的前三天,一帆顺风。第四天,大风起浪。李如柏在询问了领航的水师武官后,决定迎风起帆,继续前进。两天后,一股强烈的夏季偏南季风袭来。为了避免船只倾覆,李如柏决定接受建议,命令船队正对风向,开足马力顶风航行。船队因此偏离了原定的航线,但好在也顺利地渡过了风阵。最后船只无一倾覆,最大的损失是几个在颠簸中不慎跌落下船的水手。 船队在海上漂了八天,最后在黄海道一个叫翁津的地方靠岸。靠岸后,军队短暂休整,接着兵分两路——总兵官李如柏率主力沿着海岸线北上平壤,而神枢营右副将杨应春则领偏师走陆路南下,控制其他要地。 杨应春的辖区是中都开城及其周边地区,具体说来,就是延安、白川、金川、平山、朔宁、麻田、长湍以及开城本身。其中,开城、延安、白川、金川、平山,由杨应春提本部战兵营督管,而朔宁、麻田、长湍则由神枢九营佐击周文炳督管,周文炳之所以选择临津江西岸的长湍作为其驻地。因为再往南,就是沈有容部的辖区了。 “.”李曙听得眼皮抽搐,整个人都在颤抖。和他相比,那几个本地官员虽然同样震惊,但反应却没有如此剧烈。 “事情就是这样,您还有别的什么想问的吗?”李曙的反应满足了那书办小小的虚荣心,在他看来,王者之师兵发藩国,就该是这样。 “敢问,”李曙抬起手,用袖口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敢问领沈提督和李总兵的大名。” “沈提督讳有容,李总兵讳如柏。”那书办说道。 李曙愣了一下。“这位李总兵是那位宁远伯的弟弟吗?”李如松和李如柏都参与了收复平壤的战役,所以在朝鲜国内的知名度很高。 “对。”书办点头。 “李总兵如今在哪儿?那位袁监护又在哪儿?”李曙心乱如麻,但仍能找到关键。 书办想了想。“算算时间,李总兵应该已经进平壤了。至于袁监护嘛,我们也想知道他老走到哪儿了。” (本章完) 第633章 青天大老爷(上) 正如袁可立所料,镇江明军南进全程未遇任何抵抗。在找到合适的向导后,明军的行军速度更是骤增,竟如境内调防般顺畅,轻轻松松就能日行六十里。凭借这般通行无碍的态势,袁可立所部仅用了不到六天的时间,便走完了从义州到安州的全部行程。 到了安州之后,袁可立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巡视当地的仓库与城防设施,期间当众杖责粮官、武吏数人,并且开仓放粮,让本地的驻军吃了顿实在的饱饭,迅速地树起了威望并稳定了局势。然而诸事毕后,这位持节大臣却遗憾地发现,除了继续巡视,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他既不能继续南下,又不愿意就这么闲着,于是便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在安州府干起了推官的差事。如此,也能顺便了解一下民情。 首日立威成效斐然,故次日悬牌“清理积案”时,安州百姓果蜂拥而至。既然这位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裹挟天威,连国王都能废黜,那还有什么案子是不敢告的? 升堂不久,袁可立便知“安州不安”绝非虚言——截流夺田、谋财害命、逼良为娼,豪强逆状层出不穷。往往前案朱批未干,堂下鸣冤又起。录案最多的昨天,袁老推官竟一连接了二十六起案子。然日录二十六案起实为其精力所限,非阖城诉冤之尽。自“清理积案”牌匾初悬,府衙周遭逆旅酒垆即告客满。 民众申冤当然不是坏事,但在这种健讼的风气之下,竟然隐隐开始有了诬告的趋势。 “这就是你的地契?”袁可立抬起头,捻起纸,看着堂下跪着的衣衫褴褛的男人。在这个男人的身边,还跪着一个明显富态,却违和地穿着破烂衣服的男人。他们分别是这起“争田案”的原告与被告。 在他们身后的空地上,还站着满院子安州乃至临近州县的民众。这些人可不单纯是来看热闹的,好些人都铆足了劲儿,想在这堂下,大喊一声“冤枉”,为此,有些人甚至还突击学了这两个字的汉语发音。 “癞子郑。袁监护问你,这就是你的地契吗?”负责记录的人就是曾经的圣节副使柳应元。袁可立对他有印象,甚至有些好感,所以在定州再会之后,柳应元就一直作为袁可立的通事官陪随左右了。 “是!”癞子郑颇有气势地向袁可立磕了一个头。“这就是小人的地契!” “你确定吗?”没等柳应元翻译,袁可立自己就开口问了,而且他说的竟然还是朝鲜方言。 袁可立进入朝鲜境地已经十多天了,这段时间里,他接触了许多朝鲜人,已经隐隐有掌握这门方言的趋势了。 “小人确定!”癞子郑大声说道。 “你放屁!”身着破烂衣服的富态男人当堂反驳。“那片地自打明宗时期起就我是家在耕了,你狗日一个外来户的孙子,有个狗屎的地契.” “那你把地契拿出来啊!”癞子郑似乎笃定对方拿不出地契。 “老爷您明鉴啊!小人原是有地契的,但是倭乱那阵儿,小人的爹死了,家也被乱民给烧了,又如何能找到什么地契呢?”富态的男人高声喊冤。 啪!惊堂木狠狠拍下。 “肃静!”袁可立大喝一声,继续用朝鲜语道:“怎么问,怎么答!再插嘴,就掌嘴!”袁可立的眉头皱得很深,明明告示栏上贴了不准插嘴,问什么答什么的声明,竟然还有人置若罔闻、咆哮公堂。 无论如何,惊堂木暂时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原告和被告都低下了头,大堂之外讨论声也小了一点儿。 “癞子郑。本堂问你,这个正德十九年是哪一年?”这句话,袁可立又是用汉语说的了。 坐在袁可立身边的陆文昭听得眉头一挑,负责翻译的柳应元也是一下子就听出了问题,但他还是照旧翻译:“癞子郑。堂上问你,这地契上的正德十九年是哪一年?” 癞子郑明显愣了一下。“就是中宗大王年间啊” “老爷!”富态的男人当即抗辩道。“我家是明宗大王年间才搬到安州来的,他家也是宣祖大王早年投来我家的,他们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中宗大王年间的地契!” “嘿嘿,中宗大王是明宗大王的爹!那块儿地在你家搬过来之前就是我家在耕了,只是被你家霸占去了而已!老爷您可千万要.”癞子郑怀着得意的笑望向袁可立,却看见了一双几近冰冷的瞳孔。 “来人,掌嘴!打十!”袁可立猛一拍惊堂木。 “是!”一个光是看起来就很是高壮的明军士兵走出来扯住癞子郑的衣领,抬手就是两个巴掌。 “还有被告!”袁可立又喝一声。 “是!”又一个高壮的明军士兵走了出来。 “不要,不要!”富态的男人听不懂袁可立用汉语下达的命令,但那扯着衣领抽巴掌的动作哪怕是原始人都看得懂。 “闭嘴!”士兵可不知道这堂案子的案情如何,也不管谁冤谁不冤,反正上面有令,甩开膀子打就是了。 啪,啪. 清晰的巴掌声比惊堂木敲出来的刺耳爆响还要有效,不一会儿,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扇耳光的声音了。 十个巴掌甩完,无论是原告还是被告,都肿了脸。尤其是率先抗辩的富态男人。他的嘴角都被抽得裂开渗血了。 “告诉他们,”袁可立望向柳应元,“要是再敢插话,本堂就要叫人上杀威棍了。” 柳应元不是第一次见袁可立命令人给原被告双方都上刑,但每每见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心跳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加快。“刚才的掌嘴只是一个警告,再胡乱插嘴,袁老爷就要给你们上杖刑了。” 双方都被打怕了,别说插话,连应声回话都不太敢了。 “癞子郑!武宗毅皇帝享国只十六年,哪里来的十九年!”袁可立放开惊堂木,重重地戳了戳落在地契末尾的日期。“还有,你这纸未免也太新了吧。嘉靖三年到今天隔了差不多一百年,二十年前还有一场倭乱。可你这张地契,别说破损,就连张纸的边缘也没有丝毫磨损的痕迹。老实交代!这张地契是谁帮你写的!” “癞子郑。正德没有十九年,只有十六年,造假都造不好。而且中宗大王薨逝也有八十年了,你这地契不可能一点儿磨损没有。这伪契是谁写的,速速招来!”柳应元的转述让质问的气势稍微耗散了些,不过质问的内容本身也足以震慑那诬告的宵小。 癞子郑颤抖了起来,与他一同颤抖的,还有一个站在人群前排的穿着干净麻布衣服的男人。与之相反,身为被告的富态男人却笑了起来,露出一嘴带血的红牙。 啪! 袁可立放下那地契,并用惊堂木狠狠地压住。“来人!” “在!”刚才那两个扇巴掌的明军士兵同时出列。吓得原被告一齐颤抖。 “打!”袁可立从木桶里抽出令箭,扔到癞子郑的面前。这回,袁可立没有说要打多少下。一支令箭本身就代表着十个板子。 “是!”扇巴掌的明军士兵高应一声,接着上前按住癞子郑的双臂。随后,两个手执长木棍的明军士兵走到了癞子郑的屁股边上。 “冤枉!冤枉!冤啊!”癞子郑的第三声“冤枉”还没喊完,就被杖刑打成了惨叫。 癞子郑也是倒霉,他不是第一个诬告的人,却是第一个当堂挨打的人。实际上,从前天开始就有人诬告了,不过昨天和前天,袁可立都只是按律判处。今天袁可立决定好好压一压这个健讼诬告的风气,于是癞子郑就成了那只“被杀掉的鸡”。 十下打完,癞子郑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屁股的存在了,只觉得裤腿有点湿,浑身都在痛。 “还醒着吗,”袁可立对那两个按住郑癞子的士兵说道。“要是昏过去了就拿水来泼醒。” 那两个士兵提起郑癞子看了一眼。“还醒着。” “接着问他这封假地契是谁帮他写的。”袁可立对柳应元说。 “这封地契是谁帮你写的?”柳应元点头转述并威胁:“不交代就还要挨打!” 郑癞子猛地缩了一下,挣扎着向背后指去:“是,是李管家!是李管家唆使小人诬告主家的,这封地契也是他叫小人写的!” “你个吃里爬外的狗东”听见这个回答,富态的被告立时血气上涌回头望去,一时竟然忘了刚才挨的那几巴掌。不过很快,脸上的疼痛就及时地提醒了他。 “带上来!”袁可立伸手指向李管家,顺带还睨了被告一眼。如果被告真的大喊大叫起来,袁可立还会叫人扇他巴掌。即使他的愤怒是正当的。 两个靠门站着的明军士兵应声而动,那李管家当即就被吓到地上跪着了。 “不,不是小人做的!别,别抓我!冤枉,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李管家用汉语高声喊冤,但还是被明军士兵强行拽到堂上。 “掌嘴!打十!”袁可立还算温柔的,没有一上来就给新到案的人犯上一套杀威棍。只是照旧循咆哮公堂例,命人掌嘴。 “是!”在左边架着李管家的明军士兵当即应了一声,随后便笑着给同伴使了个眼色。 “.”那同伴士兵合上半张的嘴,又翻了个白眼,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用两只胳膊架住李管家。 “抬高点。”抢了美差的士兵抡开臂膀,却嫌李管家的脸太靠下,不好发力。 “嘁。”同伴士兵的齿间喷出一口气,但还是照做了。 “别给他抽昏了,我要还问案呢。”袁可立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 “是!”啪! 也不知那士兵有没有听进去,反正第一巴掌下去,李管家的左边嘴角就裂开了。紧接着,那士兵左右开弓,很快就把吃饱了撑的气力给消耗了大半。 “叫什么。”袁可立问李管家。 “李开寿。”李管家喷出一口血。 “李开寿。”袁可立移开惊堂木,举起那地契。“这是你写的吗?” “小人没有.是他”啪! 李开寿本能辩解,却被袁可立一发惊堂木打断。“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要是敢再说废话,我就用这个了。”袁可立放下惊堂木,举起一支令箭。 李开寿吓得一缩。 “这是你写的吗?”袁可立重复问道。 “是小人写的。”李开寿又喷出一口血,两边脸也明显地肿了起来。 “你是不是主谋?”袁可立又问。 “不”李开寿刚开口,就又被袁可立一个抬手给打断了。 “孔子云,不教而杀谓之虐。”袁可立冷冷地望着李开寿。“我先提醒你,王命旗牌就在旗杆上悬着,我可以直接砍你的头。你最好想好了再说话。” 李开寿吓得浑身发抖,但还是道:“小人,不是,真不是主谋。” “那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袁可立问道。 “他的女儿。”李开寿说道,“癞子郑说,只要讹田的事情能成,他就把他的女儿许给我的儿子。” “你是朴光熙的管家,不但识字,还会汉语。穿得甚至比你的主家还利索。需要靠这种法子给儿子娶妻?”袁可立当即质疑道。 “回老爷!我儿小时候得温病烧坏了脑子。为了给我儿治病,小人穷尽了一切能想到的法子,但还是没用。”浊泪顺着李开寿的脸颊滑了下来。“如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连大夫请不起了。小人就这么一个儿子,要癞子郑的女儿就是想给家里想留个种。” “你儿子来了吗?”袁可立望向堂下的人群。 “来不了。近几年几乎下不了床了。”李开寿开始抽泣,口腔里的血也逆涌着从鼻腔里滑了出来。 “他的女儿来了吗?”袁可立皱着眉头,瞥了癞子郑一眼。 “来了,”李开寿反手指去。“一直在小人的身边站着。” “带她上堂。”袁可立下令。 (本章完) 第634章 青天大老爷(下) 那可怜的女人,或者说女孩,早已经被吓得呆住了。 见先前那两个架走李开寿的明军士兵朝她走去,恐惧立刻擭住了她的心,她本能地挣扎了起来、呼喊了起来。但这些反抗无疑是徒劳的,高高的士兵直接将小小的她架到了半空,硬抬到了堂上。 不过这回,袁可立没有再下掌嘴的命令,只有柳应元在她被摔到地上的时候低低地威胁了一句:“别喊了,再喊也赏你巴掌吃!” 女孩当即闭嘴了。她畏惧地看了柳应元一眼,接着又望向那个身穿大红色“龙袍”的老爷,满心满眼都是恐惧。 “他是你爹?”袁可立指了指癞子郑。 “是。”借着动作,女孩勉强听懂了袁可立那仍显蹩脚的朝鲜语。 “你家里有祖传的地产吗?”袁可立问。 女孩下意识地看了父亲一眼,却没有撒谎。“没有。” 闻言,那富态被告的脸上立刻绽出了宛如胜利者般的笑容。不过那一顿耳光的余威犹在,他也就没敢高声喝彩。 “你认识他的,儿子吗?”袁可立又指了指郑开寿。 “认识。”女孩说道。 “你觉得他的,儿子怎么样?”袁可立接着问。 女孩眨了眨眼睛。“小小的,傻傻的。很可怜。” 袁可立眼神一闪。“你娘来了吗?” 女孩眼神一黯。“没来。”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来?” “没法来。死了。”女孩平静地说道。 袁可立表情微变。“怎么死的?” “生病,没钱。”女孩像想起了什么,又补了一句:“爹找朴老爷借,不肯。” “这案子”在袁可立身边坐着的陆文昭忍不住嘟囔了一声。 “年景不好,没钱借。”那富态的朴老爷小声辩解。 “你觉得你爹怎么样?”袁可立看都没看他。 “很好。”女孩下意识地笑了一下。 袁可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硬着心肠问:“那你知道,你爹和李开寿,都商量了些什么事情吗?” “什么?”这句话有点长,女孩没太听懂。 柳应元自动翻译:“大人问你,知不知道你爹和李开寿商量了什么?” 女孩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知道。” 袁可立有些意外。“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请问老爷,我爹会怎么样?”女孩满眼求饶。 “案情已经明晰,不需要你的口供,本堂也能定案。”袁可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女孩瞳孔一震,缓缓低下头,一边回忆一边说:“前天,爹带着我找到李管家,说衙门里来了个很体恤穷人的大官儿,还了许多被霸占的田回去。所以就想借这个机会,告朴使令一状。李管家一开始还不愿意,但听爹说愿意把我嫁给弟弟之后,就愿意了。昨天,他们商量了一天。今天就来告状了。” “这个事情,你怎么想?”袁可立皱着眉头问。 “家里要有自己田,娘就不会死了。”女孩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呼”袁可立吐出那口气,缓缓靠着椅子上。他偏过头,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蚊子了。 袁可立保持着这个姿势想了许久,久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停在了衙门附近。 ———————— “这是在干什么?开路!”一下马,将军打扮的中年男人便不由分说地命令自己的手下士兵冲向衙门,分开人群。 “是!”骑兵们集体下马,其中一半留在原地替同伴看马,另一半则上前开路。 骑兵们的举动引发了不小的骚动,但这队人马到底是明军打扮,又没有亮出武器,所以没有引起恐慌与踩踏。很快,骑兵们便在几乎水泄不通的衙门里硬生生地辟出了一条足供两人并肩通行的路。 将军打扮的中年人一路走到大堂的围栏外,然后就愣住了。“这您.袁监护这是在审案?” 袁可立数次变化,先是疑惑,而后是愤怒,在看见来人那一刻,他的愤怒立刻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很不合时宜的欣然。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来人是李如柏的长子李怀忠。 “李参将!”袁可立身子一撑,但他只喊了这一声就坐了回去。 “末将李怀忠参见袁监护!接驾来迟,还望袁监护恕罪。”李怀忠也不管那么多了,走到袁可立的案前就是一个单膝下跪的军礼。 “李参将不必多礼。”袁可立努力克制着上扬的情绪,但脸上仍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请先稍等片刻,待我审完这堂争田的案子再聊。” “失礼了。”李怀忠站起身,反手挥退开路的骑兵,接着走到陆文昭的身侧站着。看见陆文昭身上的五品武官服,李怀忠先是短暂地疑惑了一下,但在与陆文昭对视的那一瞬,他立刻就想起了对方的身份——这骆卫帅的新婿! 李怀忠的到来打断了袁可立的思绪,但也将他从几乎拧成麻花的思维窠臼中扯了出来。他望向柳应元,说道:“请记吧。” “是。”柳应元知道袁可立这是要下判决了,于是抽出一张干净的新纸。 “审得,安州民癞子郑,诉朴光熙霸占祖产一案,本堂细勘文证、详核供词,条分缕析,已明曲直。依《大明律》并朝鲜《经国大典》,断决如左。” “郑癞子所持‘正德十九年’地契,显系虚造。武宗毅皇帝御极享国仅十六载,焉有十九年之说?且纸质簇新,百年无痕,非倭乱劫余之物。郑某伪契,铁证如山!” “郑癞子勾结管家李开寿,以嫁女为饵,共谋诬占。李开寿自承代书伪契,郑女当堂证其密谋。依律,伪造当诛,诬告反坐。” “然,郑女年幼失恃,父罪连坐,孤苦无依。李子病笃,鬻产求医,为延续香火,迫而从犯,情可矜悯。” “情裁。郑癞子伪契诬良,刁风难纵!依律杖一百,流三千里,准纳银赎刑。伪契当堂焚毁。李开寿从犯造伪,依律比郑癞子减二等,杖一百,流二千里,准纳银赎刑。念郑李二人家贫如洗,子女无恃,可以役代赎。” “朴光熙,田契既失于兵燹,耕作复证于乡邻,照朝鲜先王昭敬大王颁布之《复户令》补颁新契,永业归主。” “郑氏女,父罪不及孥,免没为婢。李氏男,着安州养济院暂收抚育,俟族亲领回。李郑私约,概作废纸,婚嫁听其自择。” 宣判完毕,袁可立的心情却没有丝毫放松。他心里盘桓着两重顾虑也没有消弭:“准纳银赎刑并可以役代赎”的判罚,对于“捏造文书,讹诈田产”一罪来说实在是太轻了,如此轻判会不会导致律失其肃,惩失其威? 但是,这样的判罚,对于这两个本就家贫如洗的家庭来说又实在是太重了。这样的判罚折成赃罚银起码得几十两,如果“以役代赎”,恐怕郑、李二人到死都不见得能干完。至于这对儿女,下场必然是凄惨的。 不过袁可立能做的也就这样了。再往轻了判,那就是枉法了。 “叩谢青天大老爷!”柳应元用朝鲜语高声诵读完判罚,那富态的被告朴光熙当即便欣喜地叩了首。 袁可立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袁可立很清楚,朴光熙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颇有家财,良田连壑,却穿一身破烂衣服前来应诉。明显是怀着作穷乞怜的心思。但是一码归一码,就算朴光熙为富不仁,袁可立也不打算拿他怎么样。至少在这个案子上是这样。 “谢大老爷宽宥。”李开寿一脸苦色地道了谢,而癞子郑则愣在当场——他甚至没太能听懂那一通冗长的判词。 咚! “退堂!”袁可立扔下惊堂木,站了起来。 哗! 退堂令下,堂下立时骚然。真心喊冤的人全都鼓噪了起来,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不过士兵们可不管那么多,既然有令,那执行就是了。 ———————— 两刻钟后,袁可立、李怀忠、陆文昭还有柳应元齐聚后堂茶室。 各自介绍完毕,袁可立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话了:“李参将,你既来安州,想必李总兵已经进入平壤了。” “劳监护挂怀,就在前天,我军便进入平壤了。”李怀忠笑着点头。“平安道观察使朴烨、黄海道观察使李尚恒,以及两道的主要官员都在我军的.监护之下了。”李怀忠本想说“控制”,但顿了一下之后还是改成了“监护”。 袁可立不禁点头。“黄海道也一并控制了?”他倒是没什么顾忌。 “呃”李怀忠讪讪一笑。“我军在海上遭遇了风浪,为了保船,不得不迎风而行,这就导致我军稍稍偏离了航线。” “遭遇风浪?”袁可立的神情立刻就严肃了不少。“损失大吗?” “没什么损失。”李怀忠赶忙说。“船只无一倾覆,只听说有几个士兵因为船只颠簸而跌落下船。我们留了两艘战船专门打捞他们,应该不至于全死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袁可立还是听得眉头一皱。“那你们最后从哪里登陆的?” “一个叫翁津的地方。”李怀忠说道。 “翁津.”袁可立对地名一点印象都没有。“在黄海道吗?” “没错。”李怀忠点点头。“当地人说,那地方的地形几似‘凹’字,就像翁城,所以叫翁津。翁津离海州很近,只有不到八十里路。”黄海道得名于黄州和海州,其中海州是黄海道的首府。 “所以你们是先控制了海州,然后才北上平壤的?”袁可立问道。 “不是,我们分兵了。”李怀忠摇头道:“在靠岸并确定了所处的位置之后,我们和杨副将便一分作二,分别南下北上了。” “杨副将现在海州?” 李怀忠又摇头。“杨副将在最新的军报上说,他已经进了开城。正准备派人前往长湍。” “杨副将连开城也一并控制了!?”袁可立着实有些意外了。在原本的计划里,李如柏这一支应该先控制平壤,在与他汇合之后,再南下黄海道。没想到,李如柏这一支不但已经控制了黄海道监司,甚至连冲进了京畿道拿下了开城。 “是的。”李怀忠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开城留守呢?”袁可立又问,“杨副将找到开城留守了吗?”开城是高丽王朝的旧都,李氏朝鲜早期也曾定都于此。因为这些历史原因,所以开城既属于京畿道,又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特别行政区,属中央直管。其行政架构也有别于普通州郡,最直观的一点,就是驻守此城的最高长官不称府尹或者府使,而称开城留守。 “开城没有留守。”李怀忠说道。 “没有留守?是缺位待补吗?”袁可立望向柳应元。 “应该是吧。”李怀忠还以为袁可立是在问他,“杨副将的寄来信上说,他们只找到了开城的判官,没有找到留守。至于为什么没有留守,杨副将并未特地解释。” “我们途经开城的时候尹暄还在任。”柳应元随后说道,“他是郑领相的私人,可能是受到牵连了。” 实际上,明军的行动时间正好卡在了一个时间节点上。万历四十七年,国王因为辩诬的需要而召回了时任开城留守李廷龟,并以尹暄代之。但就像柳应元猜测的那样,尹暄是郑仁弘的私人,郑仁弘站不住,他也就立不稳了。前不久,尹暄因弹劾下台,开城留守的位置便暂时空了出来。就在李如柏率部进入黄海道之前,李贵还在想办法让自己坐上开城留守的缺位。如果这个事情能成,他也就能和李曙遥相呼应,调集更多资源准备政变了。 “既然杨副将已经进入了京畿道,那他和沈提督联系上了吗?”袁可立冲柳应元点点头,又接着问李怀忠。 “不知道。”李怀忠说道。“至少在末将最近看见的一封信上,杨副将没有提到他和汉阳一路军有过什么接触。” “也是。”袁可立点点头,转而问道:“那你们攻取平壤的过程顺利吗?” (本章完) 第635章 天塌地陷,十万火急 “托皇上天威。一切顺利。”李怀忠恰如其时地朝西南方向拱了拱手。“老实说,我们原本已经做好了强攻的准备,但平壤完全没有设防,连城门都没关,所以我们直接就进城了。” “没有设防?”袁可立颇有些意外,还下意识地瞥了柳应元一眼。“我们在安州都驻了好一阵了,平壤方面怎么也该听说了才是啊。” 在南下朝鲜之前,袁可立便通过多方渠道打听到,平安道的观察使朴烨是领议政朴承宗的近亲。他之所以能骤得监司之高位,也只是因为这层裙带关系得到了国王的超擢而已。所以在进入安州之后,袁可立一直担心朴烨会殊死抵抗,导致李如柏部不得不强攻平壤。 袁可立倒是不担心李如柏部拿不下平壤。据他所知,平壤及其周边地区顶多也就只有一万多守军。集中到平壤一城,恐怕连五千之数都凑不到,而且就连这点兵马,还多是老弱不堪之辈。堪战能战之兵十不存一。 即便李如柏率领的人马都是没上过战场的京营兵,但凭着堪称过剩的火力,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正所谓打不了奴贼,还打不了你朝鲜人吗? 袁可立之所以有此顾虑,只是觉得这种父子反目,刀兵相见的场面实在是过于难看了。在他看来,这就好比父亲为了让逆子听话,在光天化日之下,拿着荆条追在儿子的屁股后面猛抽,还撵得这逆子满大街乱跑。就算最后抽痛了,打听话了,那也是一场国际笑话。 如今听李怀忠说平壤无血开城,袁可立虽然是欣喜异常,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难免泛起嘀咕。 “唔”李怀忠想了想。“据他们自己说,监司衙门确实已经收到了肃川郡的照会,知道您老行辕安州的事情,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恭迎您老了。只是怕奴贼作奸伪诈,所以还在核实消息。” 以朴烨为首的平安道监司衙门不是没有设防,更没有准备恭迎袁可立,他们只是没有料到李如柏竟然会带着明军从南边过来捅平壤的屁股。 李如柏部和杨应春部在翁津分开之后又过了两天,这支来自山东蓬莱的船队终于抵达了原定的登陆场——一个叫作南浦的地方。 浦者,入海口是也。因此所谓的南浦,也就是位于平壤以南的大同江的入海口,从这里出发,只需沿着河道先向东行进,再转而北航,即可使船队直抵平壤城南。但李如柏并没有让大军走江面过,因为他没有足够的纤夫提供动力让船队逆流航行,而且大同江蜿蜒至极,航程几乎是陆路的两倍。 抵达南浦后,李如柏命令部队就地登陆,并休整了一夜。次日,他留下了一些因严重晕船而无法继续前进的士兵,带着七千多人狂奔突进,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便兵临平壤城南。 李如柏率部抵达平壤的时候,平安道监司衙门已经收到了来自肃川郡的急报,也看见了那道意在废黜国王檄文。 应激之下,朴烨命令城防部队封锁了平壤北部的七星门,普通门和长庆门。与此同时,他还派出了一支总计有一千人的部队,进驻了平壤以北最近的一处制高点牡丹峰——牡丹峰上的堡垒还是二十八年前,明军收复平壤时,驻扎此处的副总兵查大受和游击将军吴惟忠命人修筑的。 做完这一切,并向王京发出急报之后,平壤的文武官员们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争吵之中。 在废黜国王的檄文到来之前,朴烨作为朴承宗的近亲,国王的半个心腹,还是相当有号召力的。但在官员们看见那道檄文之后,朴烨的权威便一落千丈了。好些在斗争中被排挤出京的官员,以及对国王心怀不满的本地士绅,甚至公开跳出来号召大家去安州迎接监护入城。 而这时候,害怕激化矛盾,更怕在事后被认定为“冥顽不化”的朴烨,甚至都不敢命令身边最后的亲信镇压这些鼓噪的声音。 就在朴烨顶逐渐不住压力,准备派人去安州接触袁可立的时候,李如柏的先锋骑兵风一样的从城南的含毬门进城了。 得知明军进城,平壤的文武们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官员们一面派人去解除北方三门和牡丹峰上那毫无意义的戒备,一面“请”朴烨出面带着大家“喜迎王师”。 宗藩双方正式接触之后,朝鲜官员们很自然地摆出了一副堪称谄媚的恭顺姿态。此前在北方三门设防的事情,也被官员们集体“忘记”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心中存疑,但时刻准备恭迎监护大驾的体面说法。 “呵呵。”袁可立轻轻一笑,转而对柳应元说道:“柳佐郎。看来这朴烨可没你想的那么冥顽不灵啊。” “皇恩浩荡,天兵威武,”柳应元接上话茬,顺势拍了一个马屁。“朴烨不过宰相门下一走狗,不敢与天兵对抗也是应有之理。” 袁可立一脸受用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对李怀忠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明天就继续南下吧。” “明天就启程南下吗?”李怀忠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袁可立笑着反问。 “袁监护不审案了吗?”李怀忠笑道。 “审案.”袁可立苦笑道,“皇上派我来朝鲜,也不是为了让我当理官。我只是不愿意坐着干等而已。” 李怀忠立刻抱拳致歉:“末将接驾来迟,还请袁监护恕罪!”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已经来的很快了。”袁可立摆摆手,轻松地说道:“再说了,这天底下还有比国王叛国更大的案子吗?” ———————— 咚咚咚!咚咚咚! 日近黄昏,李贵家的门突然被人疾风骤雨般地敲响了。 “谁啊?别敲了!听见了!”门房出来应门的时候已经带了些许火气。 “哟!八爷?”打开门,见来人是李曙的堂弟李旿,门房脸上的愠意立刻消减了七成。“您不是跟着二爷一道去长湍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默斋公,默斋公在不在?”李旿气喘吁吁。“有急事,快带我去见默斋公!” “哎呀。”门房面露难色,“真是不巧,老爷带着大少爷去拜会朴领相了。您老要不进来歇会儿?” “朴领相?”李旿转头就走,可是刚摸到马缰他就愣住了。虽说他二哥李曙那长湍府使的差事,是靠着走朴承宗的路子才谋到的,但李旿还没忘记,当时李曙是咆哮着指名道姓要他把东西交给李贵的。 迟疑间,李旿突然想起了一个很反常的事情——前几日离京那会儿,绫阳君竟然亲自过来相送。那可是万不该出现在那种场合的人物! 各种事情一联系,李旿的脑子里倏地闪出一个极恐怖的想法。 冷汗冒了出来,只须臾便沾湿了他的内衬。 “这样!”李旿骤然转头,猛地抓住门房的手。“你现在就去朴府把默斋公请回来!” “这怎么能行!”门房连连摇头,想把手抽回来却死活挣不开。“老爷去拜会朴领相,自然是有大事要谈,小人怎么敢妄自渎扰!” “再大的事情也没有我的怀里的事情大!”李旿几乎咆哮道。 “到底什么事情啊?”门房被李旿脸上的急色给吓了一跳。 “天塌地陷的事情!”李旿在返京的路上已经大致确定了,目前,他或许就是整个王京范围内唯一一个看过监护檄文的人。而面前这个小小的门房自然没资格成为第二个。 “八爷,您还是自个儿去吧。”门房仿佛要哭了。“小人位卑言轻,指不定请不回老爷,还得吃一顿板子。要真是这样,也会误了您那天塌地陷的事儿啊!” “我不能去,我要告诉默斋公的事情连朴领相都不能听!”李旿从腰间解下随身的钱袋,也不打开,直接整个塞到门房的手里。“拿着,这里边儿至少有二两银子!赏你了,赶紧去!” “二,二两!”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钱袋子入手的那一瞬间,门房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别愣着了,赶快去啊!”李旿索性一把将门房拽出大门,“要是误了大事,打板子都是轻的,脑袋都给你砍了!” “好好好!小人这就去!”门房利索地将钱袋子塞到怀里,迈开步子就要跑。 “等等!”李旿大喊一声。 “八爷还有什么吩咐?”门房转头。 “十万火急,你骑我的马去,”李旿递出马缰。“不管用什么理由,一定要把默斋公带回来!还有,千万不能让朴府的人知道是我来找默斋公!” “是。”门房先应了一声,接着讪笑道:“但是小人也不会骑马啊。” “这哎呀!”李旿一怔,“那你跑快点儿吧!” “得令!” ———————— 不知是真的感到了十万火急,还是那二两银子给足了动力,总之那李家门房只用了不到两刻钟就跑到了朴承宗的家门口。 李家门房不敢像李旿那样疾风骤雨般地敲门,只是抓着门把手轻轻地扣了扣。 都说宰相家奴七品官,果然,朴家的门房走出来就是一副鼻孔朝天、趾高气扬做派。“你哪家的?” “小人是李家的门子,老爷单讳一个‘贵’字。”李家门房恭恭敬敬地向同为家仆的朴家门房作了长揖。“敢问这位老爷,我家老爷现在贵府上吗?” 朴家门房让李家门房这声“老爷”叫得浑身舒畅。“他老在呢。你什么事儿。” “我家小少爷骤感不适,呕吐不止。”李家门房在撒谎的同时,也摆出了一副焦躁心急的样子,“烦望这位老爷转告我家老爷。” “那你在这儿等着吧。”朴家门房不疑有他,转头就回去了。 三堂的会客厅里,领议政朴承宗,正和一众拥趸喝酒赏舞。 按理说,李贵这种最近投来,还没有官位的人,是该滚到后排去坐的,但因为前不久告密有功,还明里暗里地孝敬了不少银子给朴承宗,所以李贵也就有幸被安排坐到朴承宗下首的前排位置。至于朴承宗身边的位置,那是国舅爷柳希奋的专属座位,国舅爷今儿个没来,所以也就空着。 最近一段时间,朴家只要有宴,李贵就会上门,但是直到今天,他也没有把自己属意开城留守的事情透露出来。每到朴府,李贵就是喝酒,奉承,送礼。顺便有意无意地发表一些意见,打听一些事情。 昨天,他听说朴承宗有意让李兴立补上训练大将空缺。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意向,李兴立与李尔瞻同为广原君李克墩的五世孙,其妻朴氏又是朴承宗的近亲。李贵不得不感叹这一手相当高明,扶这样一个人上位,相当于是在对李尔瞻释放善意。就算李尔瞻意识到朴承宗这是想把他从训练都提调的位置上挤下来,大概也不会做出最激烈的对抗。 李兴立其人,李贵不甚熟悉。不过李贵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只是这关系实在扯得有点远。李兴立有一个女婿名叫张绅,张绅有一个哥哥名叫张维,而这个张维则是李时白的好友。他们两人外加崔鸣吉、赵翼便是当年名扬一时的“四友”。 李贵已经决定要让李时白去拉张维的关系了。但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自万历四十年,张维因为受晋陵君之狱的牵连而罢官以来,就一直以奉母为由隐居安山。想靠这层关系搞定训练都监军,至少得先把张维请回来。 扶李兴立上位,拿掉李尔瞻,再通过张维和李兴立攀关系说服他加入政变.就算一切顺利,但要在国王下定决心处死姜、金二将之前搞定这一切,时间上来得及吗?李廷龟出使辩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啊! 就在李贵一面附和着举杯喝酒,一面冥思苦想的时候,朴家的门房穿过会客厅的后门走到了朴承宗的身边。 (本章完) 第636章 紧急集会 “老爷,李贵家的门子过来说,他家的小少爷突发恶疾,呕吐不止。”门房附在朴承宗的耳边低声耳语道。 “啊”朴承宗闻言,脸上的醉意与喜色稍稍退了些。“为什么染疾啊?” “那门子没细说。”门房道。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朴承宗挥退门房,转头望向李贵。“玉汝。” 李贵虽在沉思,但他的心思却从来没有完全离开过朴承宗。所以朴承宗一呼唤,他立刻就笑着转了头:“领相有何吩咐?” “你过来说话。”朴承宗朝李贵招了招手,又摆手示意其他人不必在意。 “是!”李贵立刻摆出谄媚的笑容,弓着身子走到朴承宗的身边。他一边走,还一边向周围那些被他打扰到的“同僚”拱手致歉。 “领相有何吩咐?”李贵蹲到朴承宗的腿边,姿态极度恭谦,就差直接跪下去了。 “你家的门子来说,你的孙儿骤感不适,呕吐不止。你”朴承宗拉长音,侧过头看了李时白一眼。“.们要不回家看看?” “您说什么.”李贵愣在当场。他虽是子孙满堂,但身边也就一大一小两个孙子,李贵出门的时候,那俩孩子都还健康得很,全然没有不适染疾之状。 朴承宗只以为李贵这是没听清,于是略微拉高嗓音又重复了一遍:“你家的门子过来说,你的孙儿突发恶疾。你们父子不妨回家看看。” 李贵到底也是沉浮多年的老狐狸,深谙“事异必妖”的道理。他很快反应过来,并摆出了一副焦急忧心的神色:“这怎么哎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李贵顿了一下,又转而摆出一副乞怜之色。“在下若是冒昧离席,会不会扫了领相的兴?” “天理人情,我岂会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李贵摆手道,“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才真是扫兴呢。” “那在下就失礼告辞了!”李贵一脸感激地向朴承宗行了个礼。 “安心顾好家里的事。”朴承宗轻轻地拍了拍李贵的肩膀,就像一个体恤仆从的长者。“事情处理好了,随时回来。” ———————— 又两刻钟后,李家父子坐着驴车拐到了李府所在的小巷。一路上,他们一直在讨论要如何请回张维,并拉拢李兴立。而那个来报信的门房,则跟在他们的车子边上徒步走着。 “来,小心脚下.”李时白伸手将父亲搀下车,抬头望见门匾的那一刻,他突然灵光一闪。“爹咱们要不搬家吧?” “搬家?搬到哪里去?”李贵问道。 “就搬去跟那个李兴立做邻居。”李时白说道。 “唔”李贵略一沉吟。“这未免也太刻意了。容易引起怀疑。” “那就把这间宅子烧了,对外就说是走水。”李时白说道。“一栋别院而已,也不值几个钱。” “放屁。这不更是此地无银了吗?”李贵白了李时白一眼。“搬家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很难不引起外界的关注。不过做邻居这想法倒是不错。这样吧,你先安排人在李兴立家附近买一个小院。等你把张维请回汉阳,就安排他住在那儿。” “您这一招高啊。”李时白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到门廊檐下。 “哼。你还嫩着呢。”李贵得意地甩了甩脑袋。 院门从里边儿打开,显出的竟然是李旿的身影。“在下拜见默斋公!见过敦诗兄!” “高士,你怎么在门房待着呀。”李贵点头还礼的同时,眉头也竖了起来。“那些奴婢冷落你啦?” “默斋公误会了。”李旿连忙回道。“是学生心急如焚,坐立难安,非要在门房等。” “到底是什么事情啊?”李时白问道。“劳得你这么火急火燎的折回汉阳?” “天塌地陷的事情!”李旿左顾右盼,“但不能在这里说!” “那就去茶室说。”李贵也不多问,径直走向直通后堂的廊庑。 李旿立刻迈步跟上。李时白慢了一步,但很快也跟上去。 三李的身影消失之后,报信的门房才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装着铜板和碎银的袋子,喜滋滋地掂了掂。 ———————— “这里没别人了。说吧。”李贵步入茶室,却没有落座。 “默斋公看过这个就知道了。”李旿从怀里掏出那道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檄文。 “这是.”李贵接过檄文,一过眼,整个人就像是遭了雷击一样愣在当场。“檄文!”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李贵的身侧,伸长了脖颈的李时白也是一脸惊骇。 “途经的一个村子。”李旿说道。 “什么村子!?”李贵回过神来。 “就是一个很普通村子。”李旿说道,“我们经过那里的时候,看见村子里的人都围在一起,就过去查看。然后就发现了这道贴在墙上的檄文。” “谁贴的?”李贵追问。 “听那个村子的乡老说,是一队明军骑兵贴在那里的。”李旿说。 李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们见到明军了吗?” “没有。至少我没有。”李旿说道,“出了村子之后,二哥立刻就让我飞马回京了。” “那寅叔他自己呢?”李贵问。 “二哥他继续去长湍了。”李旿答。 李贵盯着檄文沉吟片刻:“你们是在哪里取得这道檄文的?” “就是.”李旿一怔。“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子,大概是尹家村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贵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取得这道檄文的地方距王京有多远。” “哦!”李旿这才恍然。“我们是今天上午取得这道檄文的。” “今天上午!?”李贵大惊。 “对啊。”李旿点头。“我们就是在去长湍的路上发现了这道檄文,从那里飞奔回京就只要半天。只是得换马。” “爹!”李时白说道,“现在城门还没关,要不派人星夜去长湍核验一下?” “来不及了!”李贵瞪着眼睛,额头上不住地冒着冷汗,“你赶紧去把韩浚谦、具宏、崔鸣吉、申景裕还有你那个女婿金鍊一并叫过来!” “崔鸣吉和金鍊也要叫来?他俩可还没有” 砰!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贵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天兵已经到长湍了,从那里到王京,急行军只要一天。要是快的话,恐怕到明天中午,天兵就该兵临城下了。你赶紧去叫他们过来!” “万一这檄文是伪作的怎么办?”李时白也不管李旿还在现场。“一下子纠集这么多人,不可能不被注意到。反正的事情要是败露了,那可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李贵一凛。低下头又看了那檄文几遍。“我想,我想应该不会。你看这称谓,这行文,还有逢圣顶格的写法都很标准,不像是假的。还有这檄文里的内容,不正是朝野所担心的吗?不能再迟疑了,赶紧去把他们叫过来议事!” “这”李时白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混账,你还杵着干什么!”李贵急火攻心,竟然直接给了李时白一脚。“赶紧去啊。要是拖到朴承宗、李尔瞻那些人也知道了,很多事情就做不了了!” “是!”挨过一脚之后,李时白终于不再迟疑。他堪堪稳住身子,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 “李大公子,”崔家门房折回正门,带着满脸的歉意和些微疑惑对亲自登门的李时白说道:“我家老爷这会儿已经歇下了。您老还是改天再来吧。” “歇个屁!”李时白没心思跟门房掰扯,当即呵斥道:“我与崔子谦同起同卧三年有余,他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歇我还能不知道啊?赶紧去把他给我叫出来!” “这”门房没想到李时白竟然如此强硬直白。 李时白本来就是又急又慌。刚才等的那一会儿,更是将他最后的耐心也给消磨了。“让开!”李时白冲到门边,一脚踹开门板。门房过来阻拦,更是被他一把推到地上。 “您这是做甚”门房有点懵。他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什么不见李时白,更不知道李时白为何如此暴躁。 心下疑惑之际,李时白已经迈着大步跨过垂花门了。门房赶忙起身,也不回头关门,直接就追了上去。“李大公子,李大公子!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啊!”门房不敢伸手拉扯,只能像个跟班一样,无助地跟在李时白的身后,用苍白的语言劝说。 这样无力的劝阻自是毫无意义。不多时,李时白就冲到了点着灯的书房门口。 砰! 李时白一脚踹开房门,把尚且暗自神伤的崔鸣吉都给整得愣住了。“敦诗,你这是.” “跟我来!”在崔鸣吉反应过来之前,李时白就走到了崔鸣吉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 崔鸣吉没有防备,直接就被李时白给拽了起来。“你要干什么!”崔鸣吉猛一抽手,但根本挣不开。 “去我家,有大事跟你商量!”李时白拽着崔鸣吉往门外走。 “什么大事?说清楚。”崔鸣吉虽然没法挣脱李时白的钳制,但钉在原地不走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李时白下意识地看了崔家的门房一眼。“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路上讲!” 崔鸣吉很快回过神来:“有大事你去跟朴承宗商量啊,来我这儿干什么?” “哎呀!”李时白着实不想在这时候跟崔鸣吉掰扯这个。可是崔鸣吉硬挺着不走,他也只能简略地解释道:“那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我们不是真心要投到朴承宗的门下去!” 崔鸣吉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那你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跟你说了路上讲啊!”李时白猛一拽,直接给崔鸣吉扯了个踉跄。 “嘿!”崔鸣吉被扯得发痛,很快也有些上火了。“你这么急头白脸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算我求你了,别在这儿废话了,现在就跟我走。”李时白的脸上显出了央求的神色。“咱们好歹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信我一回成吗!” “你这.”崔鸣吉一咬牙。“放开!我自己走!” ———————— 李时白带着崔鸣吉回到李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半黑了,汉阳的城门也落下了。 “呼!总算到了。”李时白跳下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伸出手,试图搀扶崔鸣吉。“下来吧。” “嘁!”崔鸣吉一巴掌扇开李时白递过来的手。 “别这样嘛。进去之后,你就什么都知道了。”李时白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句话我都听了一千遍了。”崔鸣吉讥笑一声。“你最好有点实在话说!” 前往李府的路上,崔鸣吉一直想把事情问清楚,但李时白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这搞得崔鸣吉大为光火,几度想要下车。 李时白不但隐瞒了强拉他的理由,还隐瞒了其他与会人员的存在。一直来到茶室门口,崔鸣吉才知道受邀来李府的人竟然远不止他一个。 尽管在座的都是些熟面孔,但崔鸣吉的心还是忍不住地提了起来。因为在场的人中,有两个人的身份非常敏感——具宏是绫阳君的舅舅,而韩浚谦则是绫阳君的岳父。这两个人同时凑在一起,很难不让人产生特定的联想。 迟疑间,李贵微笑着向崔鸣吉招了手。“子谦,赶紧进来坐吧。” “默斋公,您这是要?”崔鸣吉先是看了韩浚谦一眼,接着又看了具宏一眼。 “进来吧。”李贵轻轻点头,一脸疲惫。“就是你想的那样” 崔鸣吉脸色一变,怀着三分忐忑与七分喜意迈过了门槛。“默斋公真的是要效中宗反正故事,推翻昏君?”崔鸣吉确认道。 “没错。”李贵叹气般地说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那光海逆王已经用不着我们来推翻了。” “这是什么意思!?”崔鸣吉骇然问道。 “你看过这个就知道了。”李贵转过头,对站在他身边的李时膺使了个眼色。 李时膺会意,拿起烛台和那道檄文便朝着崔鸣吉走去。 (本章完) 第637章 翻腾的潜流 李贵从李时膺的手里接过崔鸣吉还回来的檄文。放下后,他又指了指门的方向。“你去门边上看着,不要让任何人过来。” “是。”李时膺提着心走到门边上,扶着门框左顾右盼。他一脸忐忑,就差直接往脸上写“草木皆兵”四个大字了。 李时膺应的那一声“是”,是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茶室中最后的声音。众人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呼吸着,就好像一群得道高僧在烛光下集体辟谷入定。 突然间,一阵清风涌进了敞开的门,在茶室里四处碰壁。“呼!”灯火摇曳,人影随风之际,不知是谁呼出了第一口大气。 “玉汝。你最近都在跑朴承宗那边的关系,有听说过类似传闻吗?”第一个忍不住开口说话的人是绫阳君李倧的岳父韩浚谦。他语气沉重,活像一头刚拉完磨的驴子。 “呵。”李贵忍不住苦笑一声。“实不相瞒,我和时白刚才就在朴承宗的府上。若非李高士怀檄来报,我们这会儿怕还在他府上吃酒呢。” 闻言,崔鸣吉表情微动,忍不住侧头瞥了李时白一眼。此时,李时白也正好望向他。两人相视一笑,各有所思。 “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就是汉阳城里最早看过这道檄文的人了?”坐在最末的申景裕指了指自己,接着又摆手扫了众人一圈。 申景裕是反正首倡者申景禛的异母弟。万历四十六年,申景禛找到为母服丧的李曙合谋反正。万历四十七年冬,申景禛的母亲崔氏亦病逝,申景禛不得不回乡丁忧。按照礼法,申景裕作为申家的庶子,也当为嫡母守孝,不过相较于申景禛这个亲儿子,申景裕这个庶子仅需依照“齐衰不杖期”例,为崔氏守丧十二个月。所以自万历四十八年冬季服丧期满后,申景裕就被申景禛放到王京,负责传递消息了。 顺带一提,申景禛在丁忧之前的职务是安州牧使,如果崔氏活到了现在,那么他才该是这个政变集团中第一个看见那道檄文的人。 “我想应该是了,”李贵说道,“如果城门落下之前,没有其他知情者进京报信的话。” “在下返京途中,在高阳的驿站换了马。”李旿在旁插话道,“当时,在下旁敲侧击地问那高阳驿丞,最近有没有其他人在他的驿站换马。而他则告诉我说,在下是最近唯一一个因为需要疾驰汉阳,而在驿站换马的人。” 高阳卡在长湍和汉阳中间,距汉阳约莫四十里,如果想要一路疾驰,星夜赶往汉阳则必在高阳换马,否则马儿会受不了。 “高士,”绫阳君的舅舅具宏望向李旿,再一次确认道:“你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群山公。在下不敢向您保证什么,”虽然已经对不同的人说过许多遍了,但是这会儿,李旿还是不厌其烦地对具宏解释道:“不过在下以为,那些村民应该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才是。他们图什么呢?” “我不是说那些村民说谎,”具宏还是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而是觉得这有可能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伪装成明军四处散播谣言。” “群山公若是这么说的话,”李旿尴尬地说道:“那在下就真不知道了。” “好了!”李贵硬挺挺地说道:“徐光启成为礼部尚书是真的吧?徐光启和袁可立都是今年的恩科考官,是真的吧?在这道檄文出现之前,那袁可立就已经到了义州,是真的吧?不要再问真问假,瞻前顾后了!咱们就以这是真事来议,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强硬的语气和确凿的事实镇住了最后的怀疑,也给茶室带来了一轮新的寂静。 “祖岳父。”开口打破这轮寂静的人,是李时白的女婿金鍊。“事已至此,我们这些人应该也做不了什么了吧?” “是啊,默斋公。”申景裕接言说道:“如今我们手上无权,麾下无兵,除了安心等待天兵进京还能做什么呢?” “保护姜弘立和金景瑞!”李贵顺势说出了自己的成见。 “保护他们!为什么?”金鍊和申景裕一下子懵了。 “这道檄文上写得很清楚了,”李贵拿起檄文,靠近身边的烛台,用汉语缓缓诵读道:“‘萨尔浒一战,李珲暗昧失德,竟命大将弘立交通虏使,致刘总兵东路孤悬,乔游击忠魂饮恨’。”读罢,李贵便放下檄文,改用朝鲜方言对众说道:“说白了,姜弘立和金景瑞就是天朝问罪光海逆王的罪证!” “我们能在天兵进京之前就看到这封檄文,光海逆王肯定也能,或迟或早而已。到那时候,光海逆王为了自保,肯定会命人去义禁府杀掉姜弘立和金景瑞,来个死无对证。所以,我们就要想法子在天兵进京之前,保护姜弘立和金景瑞!只要能保住他们,再在这位袁监护进京的时候将他们交出去。我们就能在未来的政局变化中占据有利地位!”说着,李贵还伸出手,在“袁”字上重重地戳了戳。 “原来如此!”金鍊恍然大悟,当即赞道:“不愧是祖岳父,就是想得深远!” 申景裕也点了头,却显得有些迟疑。“可义禁府是那李尔瞻在管啊,我们这些人都和他扯不上什么关系。又要怎么在他的手下保住姜弘立和金景瑞呢?” “所以我们擒拿李尔瞻,再挟制义禁府!”李贵对众人说道。 “擒拿李尔瞻!”申景裕一惊。其他人也瞪大了眼睛。 “对!”李贵重重点头。“蛇打七寸,擒贼擒王。只要能拿住李尔瞻,就能挟制义禁府。” “李尔瞻可不只是义禁府的判事,他还管着训练都监军呢!”申景裕望着李贵,身子前倾,显然是有些急了。 “想那么多干什么,训练都监军又不驻在他的家里。”李贵说道:“我们只需要安排一队亲信人马,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就能一举将之擒获!” “就这么简单?”申景裕问。 “是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截捕李尔瞻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问题只在于这是图穷匕见之道,”李贵环视众人道,“若是平常岁月,这么做无疑是自取灭亡,但是天兵已经走到了长湍,眨眼间就要到汉阳了。换言之,现在正是图穷匕见之时!我们只需要短暂地控制住李尔瞻,再胁迫他稳住义禁府保姜、金不死就行了!” “有道理”申景裕微微颔首,但他脸上的迟疑之色仍未彻底消解。“可是在座的有谁知道李尔瞻最近的行程吗?” 这注定是一个得不到肯定回答的问题。毕竟他们这帮人就是因为李尔瞻的迫害才聚集到一起的。根本不可能和李尔瞻亲近,也就不可能知道李尔瞻的具体行程了。 “不知道也无妨!我敢肯定,这道檄文传进汉阳之后,光海逆王势必召集群臣集会,商讨应对办法,”李贵举起檄文向众人展示。“届时,我们就能在李尔瞻参朝的路上将之擒获!” “就这么办吧!”申景裕点头同意。 “我也赞成。”金鍊随即附和。 “诸公意下如何?”李贵狞笑着看向其他人。 最先被李贵看着的韩浚谦和具宏开始交头接耳,却久久地没有回话。 李贵并不催促,转头便将视线投到了崔鸣吉的身上。 “学生以为,”崔鸣吉接过话头,阴恻恻地说道,“这个计划恐怕不太好。” 此话一出,茶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崔鸣吉的脸上。就连站在门口把风的李时膺也回过头来。 “那子谦你有何高见啊?”李贵倒也不恼。 “默斋公,学生以为,擒拿李贼,挟制禁府的想法固然不错。”崔鸣吉拱手道,“但如果在李贼参朝的路上就把他给抓了。光海逆王势必察觉。届时,光海逆王派人来寻,计划岂不提前暴露?所以学生以为,还是在他离宫返家的路上再行截捕不迟。” “万一李尔瞻离宫之后直接去了义禁府或者训练军营要怎么办?”李贵还没说话,申景裕就先开口了。“要真是这样,那就是鱼潜水,鸟飞林,想抓他都不可能了!” “那就出三路人马,分别在昌德宫至义禁府、训练军营以及李贼家的路上设伏!”崔鸣吉的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火焰,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提刀把李尔瞻砍了似的。 “出三路人马,那得要多少人啊?”申景裕说道。 “每路有三十人足矣!”崔鸣吉转过头便对李贵请愿道:“默斋公,学生愿亲提一路人马,在昌德宫到训练军营的路上设伏!” “你家里凑得三十个人吗?”李时白插话说道,“算上你自己和你儿子,你全家也不到十个男丁吧?” “我身边虽然只有几个人,但我的胞兄来吉,胞弟敬吉都在汉阳,今天晚上我就可以去找他们帮忙!”烛火在崔鸣吉的眼里熠熠跳动。 “那就这么办!”李贵果断拍板。“子谦你提一路,在昌德宫到训练军营的路上设伏。时白、时膺带人在昌德宫到义禁府的路上设伏。君集你则带着申家人在昌德宫到李家的路上设伏。如此天罗地网之下,哪怕狡猾如李尔瞻也势必不能逃窜!” “好!”崔鸣吉第一个应声。 “明白。”申景裕简单地盘算了一下能在短时间内筹措到的人手之后,也表示了同意。而李时白和李时膺则是望着父亲默默点头。 话说到这一步,韩浚谦和具宏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但是出于尊重,李贵还是望向他们,摆出征询的神情:“韩公、具公觉得呢?” “诸位,咳。”韩浚谦轻咳一声,舔舔嘴唇,略带颤抖地说道。“诸位就不曾想过光海逆王闻讯出逃的可能吗?” 李贵当即接话道:“这确实不无可能,但光海逆王有禁卫营随身,只凭我们这些人,恐怕也做不了什么吧?” “我们可以想办法说服张好古,让他以兵曹的名义戒严全城,然后再派人去联络八门守将,让他们不要放逆王出城。如此,逆王便如瓮中之鳖而插翅难飞了。”韩浚谦提议道。 “只怕是不容易。”李贵说道。“我之前就说过,张好古是那种君子纯臣,和李尔瞻那些人也没有生死仇怨。退一步说,就算我们真能说服张好古以兵曹的名义戒严全城,也很难买通那些守门将。八门守将都是三昌的亲信,他们上下勾结、同气连枝,说白了就是一条绳上蚂蚱,我们凭什么说服他们?” “当然是凭借大义!”韩浚谦倏地起身,指着李贵身边的茶几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檄文上说了,就算是胁从之徒,只要能幡然悔悟,束身归正,也能既往不咎。我们只要请绫阳君出面,去庆运宫请出贞懿大妃,再以大妃的名义重申此条,则必能说服他们反对逆王!” 李贵深深地看着韩浚谦,他已经猜透了韩浚谦的想法,但也只能委婉地说道:“庆运宫四周都是禁卫营的军堡。我们这会儿能调动的人手,根本不足以攻下庆运宫。更何况,我们还要去截捕李尔瞻那逆贼,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人手。” 砰! 具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李尔瞻不重要,姜弘立和金景瑞也不重要!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将贞懿大妃从庆运宫里请出来主持大局!” “群山公啊,您有话好好说嘛。”金鍊歪着头,眨了眨眼睛,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再说了,贞懿大妃是先皇帝册封的继妃,天兵进京之后。那位监护老爷自然会恭恭敬敬地把大妃请出来的。您呐,就别操那个心了。” 具宏被金鍊说得愣住了,他绷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了:“哎呀!诸位难道还没注意到,那道檄文上没说废王之后由谁来继承王位吗?” (本章完) 第638章 首顺天意 具宏这一问直接把在场众人全都问得愣住了,这间小小的茶室也因此迎来了今天的第三次沉寂。 事实上,早在独览檄文的时候,李贵就已经注意到了檄文上没说由谁来承袭王位的事情。李贵甚至还浅浅地思索过可能新王的人选。然后.李贵就没有再往下思考了。 对于经历了倭乱与复国的朝鲜来说,宗主国大明拥有着几乎无穷无尽的政治权威,与此同时,大明国还拥有着不可抗拒的绝对武力。如今,皇帝兴师问罪,废黜国王,说让谁上位,就能让谁上位。只要皇帝已经拟定了新王的人选,他们这样的藩臣就只能选择依从。李贵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所以就只能将自己的脑袋塞到土里去,装作看不见。 “唉!”沉默良久后,李贵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诸位以为,这位袁监护进入汉阳之后会立谁为新王呢?” “或许还没定?所以也就空白着。”申景裕倒真是没有注意到檄文中并未载明新王的人选。他看完檄文之后的本能反应是轻松与快意,既然皇帝已经兴师问罪了,那他们也就不必干“拨乱反正”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差事了。 “不可能。”崔鸣吉接言说道,“目前的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天朝的新皇帝绝不是传言中那种怯懦、好色的庸君。这样一位皇帝,怎么可能在思索废立大事的时候,只虑废,而不虑立呢?” “那为什么不在檄文上写明了呢?”申景裕反问道。 “可能是觉得理所应当吧。”崔鸣吉看了看具宏和韩浚谦,又看了看李贵,眼神竟然意外地有些复杂。 “理所应当是什么意思!”具宏压住了嗓音,但语气仍旧激烈。 “国王失德,社稷无罪。”崔鸣吉抬起头,先看了金鍊一眼,“先前束正说,贞懿大妃是受了先皇帝册封的名正言顺的继妃,那当今的王世子又何尝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呢?” “嘶!”具宏和韩浚谦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子谦的意思是,皇帝会在废黜光海逆王之后扶立李祬?”韩浚谦的声音在颤抖。 崔鸣吉没有接话,而是望向李贵:“默斋公应该也是早就想到了吧?” 李贵轻轻地靠在扶手上,并用整个手掌撑住脑袋。“在天朝与奴贼之间首鼠两端的人是光海逆王,不是王世子。姜弘立和金景瑞这些人也不是王世子执意要派去作正副都元帅的.” “不是也可以是嘛!”具宏瞪着眼睛抢断了李贵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想法子把姜、金的事情往那李祬的身上靠啊!” “这可是栽赃啊?”李贵不料具宏竟然能当众说出这种话。 “什么叫栽赃。我们要是成事了,也不会说那废世子的好话吧!”具宏看向韩浚谦,明显是想要寻求声援,但韩浚谦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摆了摆脑袋。 “此一时彼一时,举兵反正的事情已经不可能成了。”李贵又叹了一口气。 “举兵反正的路子行不通,所以才要用这种方法呀!”具宏激动地说道。 “做不到的。”崔鸣吉插话进来,“那位监护使进入王京之后,势必要审讯姜、金二人,以坐实逆王的通敌之罪。他们只要过了堂,那些捏造出来的谣言伪证就不攻自破了。” “那就杀了他们!不对,不必劳我们动手,只消放任光海逆王杀人灭口就是了!”具宏一脸狰狞地对众说道,“玉汝,诸位!咱们还是不要插手义禁府的事情了,就让那逆王杀人灭口吧!” “仁甫,你已经有些疯魔了。”李贵摇头道。“王位的事情以后再从长计议嘛,咱们现在还是先” “什么叫从长计议?”具宏气血上头,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了:“玉汝你该不是忘了当初的誓言,想要转投.” “好了!有话好好说,不要大喊大叫的。”韩浚谦猛扯具宏的衣角,硬挺插进来:“如今诸事不明,从长计议未必不是妥善之道!” “这哪里还有什么长给我们从啊。”具宏捏紧了拳头。“皇帝要是真的立了那李祬为王,绫阳君就再没可能克承王位了。” 皇帝以雷霆之势废黜国王,这对于绝大多数在血腥的宗系斗争中惶惶不可终日,乃至于惨遭灭顶之灾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可这对韩浚谦、具宏这种想要更进一步,攫取从龙之功的外戚来说,就未必全然是好事了。即使某日监护事毕,明军离开朝鲜,有意发起政变的人也很难顶着“逆天行事”的帽子强行篡逆。 “你别急嘛。”韩浚谦将具宏压回到位置上坐着,自己却仍旧站着面对众人。“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咱们还可以从王大妃那里入手啊!逆王杀兄屠弟,囚禁嫡母,不孝不悌,得位不正。我们只要以此为由,就有可能废掉光海逆王那一整支的承祧之权!” “对啊!一石二鸟了!”具宏眼神一亮,倏地又站了起来。“我们不要去抓什么李尔瞻,就让那逆王杀了姜、金。接着迎出大妃,请她老人家出面主持大局。只要能在监护使抵达汉阳之前,就得到大妃的支持,那靖社之事便大有可为。诸位也都是从龙之臣啊!” “迎出大妃的想法固然不错,但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争取王大妃的事情完全可以之后再做嘛!”李贵拧着眉头,仰视排站着的韩、具二人:“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以我们现在的力量,就算全部集中起来,也根本不可能冲破封锁,进入庆运宫。为今之计,还是应当以取得那位袁监护的好感为重,要是得不到他的支持,就算咱们能请动大妃支持绫阳君也没有意义!” “何愁势弱!”具宏仍旧亢奋:“那道檄文传遍汉阳之后,势必引发广泛的骚动,我们只要趁着人心不稳之际联合起事,就一定能冲破那道纸糊的防线!” “冲什么冲,训练都监军还在李尔瞻的手上!”李贵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不由得强硬了起来。“不及时把李尔瞻控制起来,就算冲破了庆运宫的防线,那也是一个死字!兵临城下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咱们要是死在这之前,那才真是天下的笑柄!”李贵越说越激动,“还有那什么栽赃,纯属异想天开,画蛇添足!还一石二鸟,真当姜、金死了,人家就查不出真相了吗?” 具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甚至就连夜色都快盖不住他的脸色了。 “韩公、具公、李公!”就在争吵一触即发之际,崔鸣吉举起身边的烛台,走到人群中间。 “学生以为,李尔瞻是一定要控制的,不然训练都监军一定会掣我们肘。届时,请大妃出宫,就成了一句空谈。”崔鸣吉先肯定了李贵说法,接着又对韩、具二人道:“而且学生还以为,对于绫阳君来说,目前最紧要的事情不是迎大妃出宫,而是去近郊迎接那位袁监护。这样一来,绫阳君既能远离这必然纷乱的王京,又可以早早地在监护使的面前露脸,占住‘首顺天意’的大义名分!” ———————— 次日清晨,汉阳诸门应时打开。一架看起来有些装潢但不甚豪奢的驴车,缓缓地靠近了汉阳西南方向的出口——敦义门。 “停下。”几个守门的士兵打着哈欠走到驴车边上,轻轻地敲了敲车架。“谁在里边儿。” “没人,空车。”身着麻衣、颈挂斗笠的车夫嘿嘿一笑,转身撩开门帘。 问话的士兵侧过头,在车里扫视了一圈。“你们两个人驾着空车出城作甚?” “当然是接人了。”车夫笑着道。 “接谁?” “我家的侄少爷。” “你们是哪家的?”那士兵随意问道。 “中城朴家。”在副驾上坐着的白面青年扬起头,望向那士兵。 “中城姓朴的人多了,你们是哪个朴”那士兵还想继续往下问,却被为首的士兵给拉住了。 “你屁话那么多干什么?”为首的士兵狠狠瞪了那小兵一眼,随后迅速换上一副笑脸,对车夫和白面青年作揖道:“抱歉。耽误二位了,请便。” “不妨事,也是例行公务嘛。”白面青年和煦一笑,从怀里掏出几个万历通宝。“拿去沽几两酒喝吧。” 为首士兵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唐钱”可是足铜足重的上等钱,比起朝鲜本国铸造的铜钱、铁钱乃至锌钱可要值当得多。单就这几个万历通宝,就能在钱铺兑出一大把良莠不齐的朝鲜通宝或者私铸劣钱。 “这”为首士兵的眼睛亮了,却不敢往前伸手。虽然他们拦车盘问就是想讨几个过路费,但对方毫不在意地掏出这么些“唐钱”,还是让他心里犯起了嘀咕。他可不止一次听说过,权贵人物赏银赏物,然后再上报失窃以作报复的事情。这几个“唐钱”拿在手上,那真就是实打实的罪证。 “嫌少啊?”白面青年轻轻地抛了抛手里的万历通宝。 “不敢。”为首的士兵连连摇头, “那就拿着。”白面青年翻过手腕,“别让我家侄少爷久等了。” “那,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为首的士兵屈膝跪了下来,向上摆出捧接的姿势。 “呵呵。”白面青年松开手,那几枚万历通宝便叮叮当当地掉进了士兵的手掌心。“代我家老爷向金别将问个好。” “是!”听见这话,为首的士兵又向这台“朴家”的驴车磕了个头。 “走吧。”白面青年拍了拍车夫的肩膀。 “是。”车夫舔舔嘴唇,挥动缰绳。 ———————— “呼!”车子驶离瓮城,伪装成车夫的具宏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邸下,您不该跟他说这么多话的。” “怕什么,他们又不认识我。”李倧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他万一把那金别将叫来了呢?”具宏说道。 “那金别将也没上过我们家的门啊。再说了,我不是还有这个吗?”李倧撩开衣角,露出一个刻着“朴”字的木质腰牌。 “这书童腰牌毕竟是伪造的。”具宏说道。 “区区一个七品武官,绕了不知道多少层关系才摸到朴承宗的马屁股,怎么可能认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书童呢.嘶.”李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接着便泄气似的萎靡了下来。“.呼!舅舅,您觉得我还有可能坐上那个位子吗?” 具宏愣了一下,强打出笑意说道:“一定可以的!光海杀兄屠弟,囚禁嫡母,不孝不悌,他这一整支都不该继承王位。” “可是父亲他非嫡非长。八叔也还活着。就算二叔的王系被废,天朝也会让八叔来做这个新王吧?”一股裹挟着惶惧的倦意逐渐涌上了李倧的心头。别看他先前风轻云淡地应付着前来盘问的士兵,但实际上,昨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整整一宿都没能睡着。 “邸下不必担心。”具宏压着声音说道:“这个事情我已经想过了,仁城君也是庶出,而且他的齿序还在定远君之下。在礼法上,咱们完全可以援引皇朝的世庙之旧例以为辩。” “可这根本不是一回事,皇朝的世庙旧例是兄终弟及啊!”很显然,李倧在辗转反侧的时候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如果废了二叔的王系,天朝一定会引父死子继例让八叔继位的。” “兄终弟及.”具宏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他的脑子里便闪出了一个曲折而又残忍的想法。“那我们就顺水推舟,先扶那逆王世子上位,然后.” “舅舅!您.”李倧悚然一惊。 “那逆王世子没有儿子,杀了他正好可以让邸下引兄终弟及例继位!”具宏现在的样子仿佛一头随时要噬人的饿狼。 “呵,您忘了吗?在齿序上,我才是兄啊。”李倧指了指自己。 具宏愣住了。“这” 李倧凄笑摇头,声音颤抖。“在礼法上,我根本就没有继位的可能啊!” “别担心,舅舅一定.”就在具宏咬紧牙关,正要说什么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迎面而来,风一样擦着他们的车子扑进了王京。 (本章完) 告假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39章 幡然悔悟 咚咚咚!咚咚咚! “谁啊!”一阵狂风骤雨般的砸门声直接把还在打盹儿的朴家门房给激出火气来了。“敢这么敲我朴家的门!” “我是坡州牧使李东焕,出大事了!”李东焕大喊的同时还在砸门。“开门!快开门啊!” “哎呀!李牧使,”朴家门房怀着气打开门。“这是天塌了吗?” “就是天塌了!”平日上门李东焕是一定会给门房塞钱的,少不得还得再寒暄几句。但这会儿,他直接半撞似地闯进了宰相府,一进门便径直往里冲:“领相!朴领相!” “你这是要干什么!领相这会儿正歇着呢!”朴家门房一下子急了,连忙追上去抓住李东焕的手。 “撒手!”李东焕也是身强力壮之人,直接就把那门房给推开了。“朴领相!朴领相!” “嘿!站住,你不能进去!”朴家门房堪堪稳住身形,立刻又追了上去。“来人,来人啊!” 李东焕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很快就有许多仆人拦在了他的面前。 “闹什么闹,知道这是哪儿吗!”为首的管家一脸怒容,他匆匆赶来,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 “朴管事,朴管事!”李东焕非但不怵,反而一个箭步上去抓住那管家的手。“出大事了,你快带我去见朴领相!” “你谁啊!”激怒之下,那管家甚至没有认出表情扭曲的李东焕,只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 “我是李东焕,坡州牧使李东焕啊!”李东焕急得仿佛快要烧起来了。“朴领相在哪儿!我要见朴领相!” “李东焕?”那管家这才认出那张并不十分常见的熟悉面孔,“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这.哎呀!”李东焕虽急不昏,还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天塌地陷的事情,你赶紧带我去见朴领相吧!” “领相昨晚上醉极了,这会儿还歇着呢。你有什么话先跟我说!”那管家看看李东焕急头白脸的样子,也意识到事情不小,故而怒容稍消。 李东焕犹豫了一下。“可以!但不能在这里说。” “跟我来!”管家一把挥退簇拥的仆人们,刚准备带着李东焕去静室,就看见沉着脸的朴承宗已经站在他们的面前了。 “老爷。”管家低下头带着仆人退到一边。 “李汝真,你这会儿不在坡州待着,来我这儿鬼叫什么?”朴承宗光凭声音就知道来人是李东焕。 “恩师啊!”李东焕一个大跨步迈到朴承宗的身前,随后扑通一声跪下。“出大事了!” “到底怎么了?”朴承宗被李东焕的架势给惊得一退。 “您看了这个就知道了!”李东焕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长纸,托举到朴承宗的面前。 “哼”朴承宗轻哼一声接过长纸展开一看,立刻就如挨了雷击似的呆愣着不动了。 ———————— 朴承宗愣了好久,直到周围的仆人都被管家给打发走了,他才喃喃自语般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昨天下午,”李东焕用发干的舌头舔了舔干到快要裂开嘴唇。“学生的一个属下突然拿着这檄文找到学生。学生觉得兹事体大,就亲自给恩师送来了。” “哪个属下!?”朴承宗急急追问,泛白的脸上很快涌出一抹稍显病态的沱红。 “嘶,他好像叫金,金成.”情急之下,李东焕一时竟忘了那个属下的姓名。 “别管他叫什么了!”朴承宗瞪大眼睛,不耐烦地挥手道,“我就问你,他是干什么的,他又是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 “哦!”李东焕一哆嗦,“那是,那是学生属下的一个粮官,本来是要去辖下的村屯催课欠税的,他在去崔家村的路上见到了明军骑兵,然后就在崔家村的墙上见到了这道檄文。” “明军骑兵已经.”朴承宗有点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了。“.已经到坡州了!?” “大概,是的。”李东焕机械地摆了一下脑袋。 “天哪!”朴承宗呻吟一声,痛苦地低下了头。 他瞪着眼睛,目光在檄文上胡乱飘忽。当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到“褫夺”二字上时,朴承宗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紧接着,他脑子一白,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恩师!”李东焕一个跨步迈到朴承宗的跟前,一手扶肩一手托腰,半弓着身子搀住了他。“来人!来人啊!” “老爷!”就在附近等候的管家一个闪身就出现在两人的眼前。他见朴承宗翻着白眼,嘴巴一张一合,登时就急了。管家赶忙奔到朴承宗的身边,从另一侧搀住朴承宗。“李牧使,这到底是怎么了!?” “哎呀,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李东焕急道。“还是赶紧找医官吧!” “来人,来人!”管家大声疾呼,很快就叫来了许多仆人。“快去内医院把尹正医他们叫来!” “是!”几个平常就负责跑腿的仆人转身就奔了出去。 ———————— 在李东焕和几个仆人的搀扶下,朴承宗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稍躺了一会儿之后,朴承宗上翻的眼睛缓缓地落下来回正了。 “爹!”朴承宗睁开眼睛,他的嫡长子朴自兴第一个过来跪在塌边把住了他的手。 “恩师!”李东焕稍慢片刻,也半跪着来到朴自兴的身侧。 “老爷!” “祖父!”他俩喊了之后,朴承宗的妻妾以及儿孙们也围上来叽叽喳喳地呼唤了。 “嚎什么嚎,吵死了,都给我滚出去!”朴承宗怒喝一声,随后便觉得人中处传来一阵惊痛。 叽叽喳喳声音立刻停了。朴自兴和李东焕也都松了一口气。能怒能喝,嗓门儿还这么大,这老爷子显然没什么大毛病。 “耳朵聋了吗?”朴承宗抽回那只被朴自兴把住的手,缓缓撑起身子,接着又喊了一声。“都给我滚出去!” “是。”朴自兴睨了李东焕一眼,接着起身面对众人。“没事了,都走吧。”说着,他自己也朝门外走去。 “你站住!”朴承宗看向朴自兴。 “我吗?”朴自兴回过头。 “还能是谁!”朴承宗瞪了他一眼。 “呵呵。”朴自兴嘴角一抽,讪笑着回到先前的位置。 “汝真,”朴承宗问李东焕。“那道檄文呢?” “收着呢。”李东焕拍了拍自己胸口的位置。 “都有谁看过了?”朴承宗又问。 “没谁看过。您厥过去之后,学生立刻就捡起来了。”李东焕下意识地瞥了朴自兴一眼。刚才朴自兴闻讯赶来,问李东焕到底发生了什么,李东焕见周围人多,就只是含糊其辞地对付了一下。 “很好。”朴承宗点点头,疲惫地指了指朴自兴,“拿给他看吧。” “是。”李东焕从怀里掏出檄文递给朴自兴。“德球兄,请看吧。” 朴自兴接过檄文,展开一看,也是立刻就呆住了。 过了好久,朴自兴才一脸惊恐的喃喃道:“这,这是.真的吗?” 李东焕不住地晃动着脑袋和身子。“我手下的一个粮官亲眼见到成群的明军骑兵进入村庄传檄。” “那,那你看见他们了吗?”朴自兴瞪着眼睛,颤抖着将檄文放到朴承宗的榻上。 “没有。”李东焕又拨浪鼓似的摇起了头,“见到这则檄文之后,我立刻就飞马进京了。” “那你怎么敢确定那人说的就是真的?”朴自兴难以置信道。 “我”李东焕一怔。 “从义州到汉阳有一千多里地,怎么到今天才有消息!?”朴自兴毫无预兆地向前一扑,直惊得李东焕骇然一退。 “我怎么知道!”放平日,李东焕是决计不敢冲着这位大少爷喊叫的,可是这会儿,他也是六神无主,慌得不行,于是直接就嚷嚷了回去:“金成恩身边跟着好几个随从,他们都这么说,还能有什么假!” “天兵都到坡州了!”朴自兴紧紧地捏着拳头,脸上的肌肉也不住地抽搐。“朴烨那厮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朴承宗父子之所以将朴烨放到那个位置上去,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及时获取来自明金双方的一手信息。而如今,明军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平安道和黄海道,直到踏足京畿道才有第一个人来通报,朴自兴的愤恨与惊怒可想而知。 不过实际上,朴烨虽然喜迎了王师,但也是派了人前往王京通报的,只可惜明军是三路同时进兵,还因为夏季偏南风而提前占领了海州和开城。那可怜的信使拖着满身的疲惫准备到开城驿站歇息换马,刚进去就被杨应春麾下的明军给扣下来了。 “恐怕不只是坡州。汝真是昨天下午看见这道檄文的。”朴承宗望着李东焕,眼里的惶然之色已经消失了。“如果明军一直前进,这会儿应该过高阳了吧,过高阳呵!” “明军岂不今天就要进京了!”朴自兴猛地转过头。“爹!趁着还有时间,咱们赶紧逃吧!” “往哪儿逃?”朴承宗冷笑一声。 朴自兴道:“当然是回密阳了!”密阳府位于庆尚道南部,是朴承宗、朴自兴父子的家乡。朴承宗获封“密昌府院君”中的“密”字,便是取自于此。 “您要,逃吗?”李东焕望着朴承宗,眼里闪烁着无措。 “逃不了的。”朴承宗叹出一口气。接着拿过那道檄文,将之平摊开来放到眼前。“像我们这种外戚,除非隐姓埋名逃进山林。否则就是逃了也会被抓回来。” “那您打算怎么做?”朴承宗的冷静,让李东焕顿时安心不少。 “顺势而为吧。这檄文上不是写得很清楚了吗?”朴承宗指着檄文,用汉语说:“‘胁从之徒,若能幡然悔悟,束身归正,当奏免刑戮’。既然檄文上这么写了,那我们幡然悔悟就是。” “爹!哪有那么容易,我们可是一直,一直.”朴自兴瞥了李东焕一眼,最后只叹出一声:“哎呀!” “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作受恩食禄的大臣,我自然要尽心王事。这没什么不对的吧?”朴承宗说道。 “您忘了吗,这个姜弘立可是您领衔推荐的啊!”朴自兴伸出手,在“弘立”两个字上狠狠地点了点。 “这又怎么了?姜弘立四任咸镜道,任上有捣巢之功。备边司也评价他,咸有声绩,颇得彼道人心,素有‘儒将’之名。我据实举荐又何不妥?”朴承宗竟然稍稍回忆了那封由他口述,并由别人代笔的荐章内容。“再说了,我又没有指使他做什么,就算有所交往也是正常往来。” “您说得再有理,可是人家要是不听您的您又能怎么办?”朴自兴还是一脸惶然苦色。“而且还有我呢!三年前,廷议用兵策应天朝,我可是实名上疏反对了的啊!” 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努尔哈赤进攻抚顺前夕,时任辽东巡抚李维翰和蓟辽总督汪可受,相继向朝鲜寄来了要求其出兵相助的咨文和檄文。面对辽东方面的征兵要求,国王李珲在廷议中以“我国三边防备自守不暇,举单弱不教之卒,入援天朝,有何所益”为由试图搪塞,但当时包括礼曹判书李尔瞻和时任领议政郑仁弘在内的绝大多数重臣,却都主张出兵襄助,以报答大明的再造之恩。朝野上下总共就只有七个人公开支持国王,而其中就包括了朴承宗的儿子朴自兴。 “别怕,”朴承宗说道,“你现在就去春秋馆,把留档的奏疏找出来烧了!” 春秋馆是李氏朝鲜的官方史馆,其主要职能就是保存国家的重要文献,并编纂历代君王实录。奏疏、诏令等官方文书在处理后,通常会被移送至春秋馆存档,作为历史记录的原始材料。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当时整个王京就只有几个人反对出兵,光是烧了奏疏有什么用啊?哎呀!”朴自兴哀叹道:“若早知有今日,我当时就不该听您的!” (本章完) 第640章 唯一的生路 “没有证据那就是没有做过!”朴承宗斩钉截铁道,“要是真被人捅出来,一口咬死不认就是了。再怎么说,这位袁监护也不至于对你动刑!” “您怎么知道他不会对我动刑?”朴自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钦差大臣!那袁监护到任之后,肯定会拉一批人出来打杀,好给自己立威。别说动刑了,恐怕稍微过两堂就要给我们判族诛了。爹!”朴自兴越说越害怕,竟然扑上去抓住了朴承宗的手。“咱们还是逃吧,去深山老林过清苦日子,也比被人拉出来砍了立威好。”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窝囊的儿子!”朴承宗一下子来了气,他抽回手,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要大。但因为李东焕也在场,所以朴承宗也就只是骂了一句,没有像往常一样,抬手就是一巴掌。“他不会的!想想你是什么身份?” “这时候身份还有什么用?跟那钦差大臣讲刑不上大夫吗?连殿下都被废了啊!”朴自兴道。 “可是世子还在啊!”朴承宗说道。 “您觉得皇上会让王世子继位?”朴承宗的话仿佛灌顶醍醐,一下子就让情绪逐渐失控的朴自兴冷静了下来。他的身边,李东焕更是眼神一亮。 “不然呢?”朴承宗转身在床边正坐,并将檄文调了个头。“檄文写得很清楚了。刃不向朝鲜之民,粟不掠三韩之仓,卒不犯王室之仪。”朴承宗指着监护三令中的最后一令说道:“你觉得那位钦差大臣为什么非要强调这句?” “可王室也不单指世子啊。”朴自兴说道。 “除了世子还能是谁?”朴承宗反问道。 “仁城君?”朴自兴也是立刻就想到了当今国王尚在人世的最年长的弟弟。 “应该不会。”朴承宗想了想道,“古今中外除非谋逆大罪,但凡因罪被废,都是废父立子。而且王世子从来没有参与过那些悖逆失节的事情,檄文上也没有半句话说世子的不好。所以我敢肯定,皇上一定会立世子为王!” “那万一”朴自兴还想说迟疑反驳的话。但是这回,他才刚刚开口就被朴承宗粗暴地打断了。 “混账!逃了才是个死!”朴承宗几乎咆哮道:“你是王世子的岳父,王世子要是坐不上那个位置,就算那位钦差不追不打、不处不罚,我密阳朴家也迟早会被新王清算!这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有毫无保留地支持世子!除此以外,我们已经再无他路可走了。” 朴自兴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长叹出一口气。“唉!您说怎么做吧。我听您的就是。” “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先去春秋馆把那封该死的奏疏找出来烧了。”实际上此时的朴承宗也没太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做。 “好!我这就去。”朴自兴点头的同时灵光一闪。“那要不要再塞几封支持出兵的奏疏进去?” “可以,”朴承宗果断拍板,“但是要往密奏里添,而且最好以我的名义。” “明白。”朴自兴站起来就要走。 可他刚迈出步子,就被朴承宗给叫住了。“慌什么,站住!” “父亲还有什么吩咐?”朴自兴转过头。 “那封奏疏还是别烧了。”朴承宗说道,“你只要往密奏的架格里塞几封说反话的奏文就行。” “哦!”朴自兴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一下子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情非得已?” 朴承宗重重点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公开支持殿下是为了维护主上的尊严,而我在私底下的劝谏更是尽到了臣子的本分。你在写文章的时候,把这个意思隐晦的填进去。” 朴自兴点点头,又主动问:“父亲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朴承宗想了想:“日期,最好前后都有。” “什么日期?”朴自兴没太明白。 “当然是那道奏疏的落款日期。我们要让翻查档案的人知道,在你上疏之前和之后,我都上了密奏劝谏殿下当恪尽藩守本分,莫忘天朝洪恩。还有,”朴承宗甩开袖子,指了指仍旧扶在他身边的李东焕。“把汝真的姓名也填到你那封奏疏上去。” “啊?”朴自兴顺着朴承宗的指示,诧异地望着李东焕。 李东焕自己也是一愣,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朴承宗的意思。李东焕连忙起身,退到朴承宗的脚边跪下磕头。“学生叩谢恩师!” “好!我知道了。”李东焕一跪,朴自兴就明白了。他转过身,向着房门走去,就在他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房间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谁在外面?”朴自兴皱起眉头,眼里甚至闪出了噬人的凶光。 “大少爷,尹正医来了。正在会客室等着,要请他过来吗?”门口后传来了管家的声音。 “还有别人在你身边吗?”朴自兴推开门左顾右盼。 “没有,就老奴一个人来了。”管家向后退了一步,作了一揖。 “那就好。”朴自兴径直离开了,也没说要不要请尹正医过来。 “老爷,”管家站在门口朝里问。“要请尹正医过来吗?” “我没事了,再歇歇就好,请他回去吧。”朴承宗说道。 “是。老奴这就去。”管家应道。 “别忘了礼数。”朴承宗补充道。 “是。”管家又应一声,稍等片刻之后才合门转身。 “还有个事情!”朴承宗的声音在管家迈出第一步之后追了出来。 “老爷请讲。”管家立刻回头,对着门摆出恭听的姿态。 “派人去把李贵给我叫来。”朴承宗下令道。 管家问道:“老爷说的是李玉汝吗?”汉阳城里姓李的人很多,名韵通“贵”的也不少。 “对,就是他。” ———————— 只不到两刻钟,朴家的仆人就敲响了李家的院门。 “谁在外头?”应门的声音孤单地从门后传来。 “开门!领相请你家老爷到府上一叙!”朴家的仆人趾高气扬地说道。 “是朴领相吗?”门后的声音明显抖了一下。 “我大朝鲜国还有第二个领相吗?”朴家的仆人催促道,“赶快开门!” 木头摩擦的声音短暂响起。不过很快,木头相撞的声音就打断了这一阵摩擦。“老爷您稍等,小人这就去通报!” “嘿!”朴家的仆人一下子来了脾气,扒拉着门缝就往里喊了一声。“你怎么敢把我关在外面!”只可惜,回应他的只有越跑越远的脚步声。 门房怀着满心的忐忑来到紧闭的书房门口,他没有敲门,只凑在门缝边上轻轻地呼唤了一声。“老爷。” 李贵正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面前摆着那道檄文。就算听见呼唤,李贵也没有睁开眼睛。“谁来了?” “回老爷的话。朴领相的家人上门了,说是要请老爷到朴府上一叙。”门房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么快”李贵睁开眼睛,向下一斜。 “老爷您说什么?”李贵的声音几近喃喃,门房没有听清。 “没什么。”李贵将那道檄文收进怀中,接着站起身,几步踱到书房门口。他拉开门道:“让那人进来喝杯茶吧,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您这是要去朴府吗?”门房立刻跟了上去。 “要不然呢。”李贵头也没回。 “朴领相这会儿请老爷上门,怕不是为了昨天那个事情。小的担心.”门房还在跟。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李贵轻轻反手一摆。“赶快去招待人家,记得叫人把车给我备好。” “是。小人这就过去。”见当家的如此淡定,门房的心立刻就安定了不少。 “等等!”李贵驻足转身。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门房当即回头。 “我回来之前,少爷若是回来了,或者昨天登门那些人过来问我去哪儿了。你就如实告知他们,并说,计划不变。”李贵嘱咐道。“你听明白了吗?” “什么计”那门房本能地要问,但立刻就改了口。“小人明白。” “很好。”李贵转头朝着卧房走去。 ———————— 又两刻钟多后,李家的驴车停在了朴家的门口。 “有劳你了。”李贵弓腰下车,从袖子里摸出几钱足色的碎银,递给那朴家仆人。“我家的不肖奴才此前有所怠慢,还请海涵。” “哎哟!您老真是客气。小的也不预备您在休息啊。”朴家仆人立刻上去接,他那因为怠慢而生出的最后一丝火气也因为这银白的光亮而消弭于无形了。 “呵呵,你能理解就好。”李贵轻轻一笑,转身便走向了朴家的大门。 “我来吧!”那朴家仆人见状,忙收起碎银,先李贵一步敲响了自家的院门。 朴承宗就在后院的会客厅里等着。听见仆人过来通报,他立刻就让管家过去把李贵叫来了。 “在下叩见朴领相。”进入书房,李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走到朴承宗的面前跪下磕头了。 朴承宗的视线随着李贵的步子而移动,落定之后也沉默着看了他好一会儿。“你起来坐吧。”朴承宗的语气有点生冷,但并不十分冰寒。 “谢领相赏座。”李贵微微颤抖缓缓起身,也不拍打前襟的灰尘,直接就去朴承宗指给他的位置上坐着了。 “玉汝啊,”朴承宗噙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问道:“你的孙儿好些了吗?” 李贵眼神一闪,很快就做出了抉择。他屁股都没坐稳便再次起身,来到朴承宗的面前跪下磕头。“领相,在下的孙儿没有急病。昨天是门子撒了谎。” “嚯。”李贵如此直接,直令朴承宗都感到意外了。“那你教训他了吗?” “回领相,没有。”李贵答道。 “为什么?”朴承宗又问。 “虽然那个奴才撒了谎,但心还是好的。”李贵又答。 “一个贱人咒说你孙儿急病至笃,这还能是好心?”朴承宗俯视着李贵。 “事有上下之别,轻重之分。”李贵仰视着朴承宗,“那奴才之所以用这种不祥之语将在下骗离相府,是为了讲一桩决不能在人前宣布的要紧事。和这个重如泰山的要紧事相比,在下孙儿的性命也不过只是一羽鸿毛而已。” “那这重如泰山的是什么事情啊?”朴承宗的眼神骤然凌厉了起来。 “这”李贵用明显颤抖的身形和声音,演出了一出恰如其分的犹豫戏码。 “连我都不能说?”朴承宗幽幽地说道。 “荀子有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事关重大,在下还在等门人核验那事情的真假,”李贵顺势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故不敢贸然传谣,怕污了领相的聪听。” 朴承宗的脸色一下子就好看了不少。“既是聪听,自不怕些微流污,到底什么事?赶紧说说。” 李贵又沉默着犹豫了一下,才叹气般地应道:“是。” 李贵稍稍直起身子,接着从怀里掏出那道被他随身携带的檄文,上呈给朴承宗。“领相。这个事情在下实在不方便口述,还劳您自己过目。只要您看了这个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是谁给你的?”朴承宗没有动作。 “李旿。”李贵说道。 “这是谁?” “李曙的表弟。” “收起来吧。”朴承宗换了个坐姿,不再那么板正了。 “领相不看了?”李贵抬起头,一脸疑惑地望向朴承宗。 “我已经看过了,”朴承宗向上勾了勾手。“你起来坐吧。” 李贵猛然瞪大眼睛,显出惊讶的神情。“您,您已经知道了?” “天兵都快到汉阳了,我要是还不知道,也就没脸再当这个领议政了。”朴承宗自嘲般地轻笑一声。 “是不是平壤那边传来的消息?”李贵收回手,将檄文怀抱胸前。 “平壤没有消息,是李东焕。”朴承宗说道。 “明军已经过坡州了?”这回,李贵是真的有些震惊了。 “昨天就过坡州了。要是快的话,恐怕今天下午,明军就能兵临城下了。”朴承宗侧倚到扶手上,用整个手掌托住脑袋。 (本章完) 第641章 动摇 “今天下午.天哪!”即便早在昨天晚上他们就已经有了部署,但听见这番推测,李贵还是本能地紧张了起来。 “玉汝。这个事情你怎么看?”见李贵仍然跪着,朴承宗便又向上勾了勾手,待李贵起身,他又指了指李贵先前坐的那张椅子。 “在下心乱如麻,没什么想法.”李贵站起身,连连摇头。 “你昨天就看过檄文了。”朴承宗指着李贵怀里的檄文。“一夜过去,不可能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李贵走到朴承宗指定的位置坐下。“如果非要说。在下唯一想的,就是先把事情探个明白,然后再来找领相求教。” “玉汝,我了解你。”朴承宗说道,“你是聪明人。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李贵将檄文收到怀里,接着拱手谦辞道:“领相抬举了,在下不过一衰庸老朽,此前也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 “李玉汝!”朴承宗轻拍茶几,语气顿时严肃了不少。“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恩主,就不要再支支吾吾的了。” 李贵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惶恐局促的神色。“以在下拙见,为今之计是赶紧上报殿下,请殿下速遣使团,出城迎接钦差,并极力澄清我国无端蒙受的万古奇冤!” “你是说辩诬?”朴承宗的嘴角竟然翘了一下。 “对。”李贵一脸愁容地点了点头。 “辩诬还有用吗?你觉得。”朴承宗一脸不以为意。 “总还是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吧。”李贵说道。 “也就是说,玉汝你也觉得我们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朴承宗说道。 “问罪之师都已经过坡州了啊.”李贵试探性地说道:“领相莫不如建议殿下带着世子先离开京畿,去忠清道暂避锋芒。” “南逃?”朴承宗挑眉。 “也不能叫逃。只是,只是”李贵念叨了好一会儿,愣是措不出个委婉的好词来。 “南逃之后呢?”朴承宗追问道。 “之后就派遣使节出访京师辩诬啊。”李贵说道。 “皇上若是不允,又当如何?”朴承宗深深地望着李贵。 “这”李贵语塞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朴承宗轻笑一声。 “在下刚才已经说了啊”李贵微微偏头,脸上显出疑惑的神情。“暂避锋芒,遣使辩诬。” “我说的是你自己。”朴承宗指着李贵道。“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李贵舔了舔嘴唇。“在下既然投到了领相门下,自然唯领相马首是瞻。” “你这话倒是好听。”朴承宗点了点头。“那我问你。你觉得那位袁钦差到汉阳之后,会改立谁为新王?” “在下.”李贵摆出惊异乃至惊恐的神色。“.没有想过。” “不,你肯定想过。快说!”朴承宗的身子微微前倾,眼睛也眯了起来。“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朴领相您是怎么看的?”李贵反问道。 “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朴承宗立刻甩出那句在当领议政之前就时常被他挂在嘴边的话。 “那”李贵立时一缩。“那在下就斗胆妄议一句。” “呼”朴承宗短促地喷出一股炙热的鼻息,前倾的身子也退回到了原位。 李贵咽下一口唾沫,恰到好处地拿捏出一副谨小慎微的神态。“在下以为,皇上派遣钦差监护朝鲜,显然不是想让我国乱起来,为了尽快稳定各方人心,皇上必然以世子为王。” “智谋之士所见略同啊。”朴承宗微微颔首。 “您也是这么想的?”李贵似乎想笑,但又不太敢笑。此等矛盾反映到脸上,就只是脸部肌肉拉着嘴角不断地抽搐。 “倒不如说我希望如此。”朴承宗的语气仍旧平静,但他的脸上也还是无意识地浮出了一层忧虑惶然的神色。“我的孙女是王世子嫔,所以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做新王的祖岳父,另一条就是死。” “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李贵没想到朴承宗竟然如此直白,如此镇定。 一直以来,李贵都将这位领议政视作好酒好色,只靠阿谀奉承和外戚身份上位的无能昏庸之辈,在来之前,他甚至觉得朴承宗会在惊慌失措之下怒吼大喊。但是现在看来,朴承宗不但平静地接受了国王被废的事实,甚至都开始为未来做打算了。 “这一层关系我就是不说,你也能想到。”朴承宗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忧虑与惶恐给压制了下来。“而且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坦诚些也没什么不好。” 李贵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茶盏。然而,当指尖触碰到那略带凉意的釉面时,他又迅速地将手缩了回去。 “喝吧,早就是凉茶了,正好解渴。”朴承宗看了那盏茶一眼。“或者你要是嫌凉想喝热的,我可以叫人给你换一盏。” “这样就好。”李贵立刻拿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 朴承宗也端起茶,喝了一口后便冷不丁地问:“姜弘立和金景瑞的事情你怎么看?” 李贵的气息猛地一滞。一口凉茶就这么被他给吸到了喉管里去。“咳咳.”李贵本来想憋住咳嗽,好装作若无其事,但是到他这个岁数已经很难平抑如此剧烈的生理反应了。李贵狠狠地咳嗽了一阵,直将盏中的茶水喷到了地上。 “急什么,我又没催你。”朴承宗放下茶盏。 “咳”李贵跟着放下茶盏,随即又咳了两声清嗓。“在下失态了,竟然污了您的地板。” “不必介怀。叫人擦了就是。”朴承宗摆摆手,“那两个人的事情你怎么看?” “早该杀了他们的。要是早杀了他们,兴许就不会有如今的事情了。”李贵说道。 “也不见得。”朴承宗不以为然,“或许真就像张晚说的那样,早在两年之前,还是太子的皇帝就已经想要派遣钦差监护朝鲜了。除非咱们能派人深入贼巢把他俩的首级带回来,否则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您要杀了他们吗?趁着天兵还没有进京。”李贵试探般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李贵反问。 “那些事情您没有参与?”李贵疑惑道。 “什么事情?”朴承宗甚至没太明白。 “就是檄文上说的,交通虏使的事情啊?”李贵说道。 “没有。我只晓得姜弘立在出征之前被殿下私下召见过。我当时并不在场,更不知道交谈的内容。”如果放在当时,朴承宗倒是很乐意在场的,但是如今,他只觉得庆幸。“而且当年北征的败报和姜弘立投降的详情都是朴烨上报朝廷的。事实俱在,我有何惧之?” “那前些日子廷议的事情.” “那个事情也没什么。我当时说的都是问心无愧的体面话。就是皇上在场,也会说我是忠臣。”朴承宗说道,“而且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说那天的事情就是张晚他们做贼心虚,想要杀人灭口。你我洞悉了他们的阴谋,便及时以婉转的方法留下了人,保住了罪证。你些话你记住了,谁来问你都得这么说。” “是。”李贵这才明白,朴承宗是在指点自己。“在下以为,还是不要张晚他们牵扯进去的好?” “为什么?”朴承宗微眯起眼睛。 “张晚他们大概也没什么阴谋,要是审讯之下得不出结果岂不是画蛇添足?”李贵真就像一个谋士那样建议道。 “有道理!”朴承宗不住点头,看李贵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欣赏。“都是忠臣,他们也是好心,想为君主荡清猜疑,只是君主问心有愧。” “也就是说,您已经决定.”李贵顿了一下,改口委婉说道:“劝谏殿下接受现实了?” “不接受又怎么样?举兵反抗吗?”朴承宗反问道。 “这倒也不至于,”李贵摇头道,“但就像在下先前说的那样。可以先请殿下和世子离开汉阳暂避锋芒以待转机嘛。” “殿下可以避,但世子不行。”朴承宗摇头。“世子是要也离开汉阳,届时钦差进京,势必有别有用心之人乘势谋扶他人为王。” 李贵瞳孔一缩。“别有.用心之人?” “变更王系,拥立从龙,这样的功劳谁不想争一争。玉汝,”朴承宗盯着李贵。“难道你就不想以从龙之封君耀祖吗?” “我”李贵气息一滞,调集全身精力,才堪堪稳住心神。“.如果可以,也是想的。” “当然可以!”朴承宗用极具诱惑性的口吻说道,“眼下就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的面前。跟我一起扶立世子,等世子坐稳那个位子,我一定给你请一个延安君的封爵。如果合适,再往上加个‘府院’也不是不行。” “为什么是在下?”李贵的瞳孔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我刚才就说了,我知道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朴承宗说道,“而且我们不但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还有共同的敌人啊。” “共同的敌人”李贵问道,“是谁啊?” “还能是谁,当然是李尔瞻了。”朴承宗阴翳一笑。 “可李尔瞻不是您的姻亲吗?”李贵反问道。 “你既知道了这一点,当初又为什么要投到我的门下呢?”朴承宗反问。 “这”李贵又一次语塞了。 “你觉得此一时彼一时了是吧?”朴承宗像是看透了李贵的心思。 “.”李贵心虚地低下了头。 “放心,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朴承宗说道,“李尔瞻这个人,聪明过头了。有他在朝堂上,我这个领议政始终是当不安生的。而且就算是为了权位,他也实在是太极端、太不择手段了。他掀起的那些个狱事,得罪了太多人。他已经不适合再在朝堂上继续待下去了。” 朴承宗很清楚,他门下的许多人就是因为受到了李尔瞻的迫害,才投到了他的门下以求庇护的。这些浸满了血与泪的矛盾冲突,即使王座易主也不会轻易消散。 “在下明白了。”李贵抬起头,挤出一个讨好的笑。“领相有什么安排尽管说吧,在下一定尽力去办!” 朴承宗满意地笑了笑。“现在还用不着,等这阵子过了之后,我再想法子给你安排差事。” “是。”李贵应道。 “你回去吧。”朴承宗摆摆手。“有什么消息记得及时派人过来知会一声。” 李贵立刻起身,走到朴承宗的面前跪下磕头。“领相保重,在下这就告辞了。” “去吧。”朴承宗伸出手,在李贵的肩上拍了拍。 李贵起身再拜,转头离开。 朴承宗的视线一直追着李贵的背影离开会客厅,背影消失的那一刻,他的脸色开始沉了下来。 “我还能给你安排差事吗.”朴承宗叹气般地喃喃自语道。 别看他游刃有余,甚至还有些眉飞色舞,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皇帝不打算变更王系,要是皇帝真如朴自兴所忧虑的那般,直接废黜国王世系,让仁城君继承王位,那他筹谋也就全部作废了。 离开会客厅之后,李贵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朴承宗的拉拢确实让他有些动摇了,可事到如今,李贵又何尝不是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呢. 即将走出二院的时候,李贵突然听见了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刻收敛愁眉,堆出笑意。很快,朴管事便带着一个白面无须的陌生青年走到了他的身前。 “朴管事。”李贵先拱手。 “默斋公这就要回去了吗?”管家作了一个揖。 “是。”李贵颔首问:“敢问这位是?” “宫里来的内侍,正要见我家老爷。请问默斋公,老爷他还在这间院子里吗?”管家面色依旧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还在。告辞。”李贵顿时一凛,不等管家回应就迈出了步子。 “来个人!送默斋公出去。”李贵的急不可耐让管家有些诧异。但此时,他也没有多想什么,只回头喊了一声便又向那内侍摆出了请的手势。“这边请。” (本章完) 第642章 歇斯底里 载着礼曹判书,兼义禁府判事,并兼训练都监都提调李尔瞻的轿子在敦化门前停下了。 “落轿!”为首的轿夫喊了一声,接着便和另外三个轿夫一起缓缓屈膝,准备把轿厢放到地上。 “不必落,不必落,直入宫门就是!”一个稍显尖锐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却没有打断轿夫们的动作。 李尔瞻对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他立刻就撩开了门帘,并从里面钻了出来:“金提调,你怎么亲自来了?” 为确保王室后宫的封闭性,以及王室血脉的确定性,三韩地方早早地便引入了中原王朝的宦官制度。不过与中原王朝相比,半岛政权的宦官规模向来较小,而且职能相对受限。 一般来说,李氏朝鲜宦官只负责管理包括饮食、清洁、传达命令、守卫后宫等事在内的宫廷内务,并不直接参与朝政,政治权力极为有限。从没有发展出类似于司礼监那种能与内阁并驾齐驱的怪物机构。即便是整个宦官群体的首领——都提调内侍,也不过只是一个内廷仆役总管,远远达不到内相的地步。 “奴婢见过李判书。”金提调小跑到李尔瞻的面前,浅浅地作了个揖。 “金提调。殿下召我进宫所为何事啊?”尽管李尔瞻仍旧是礼曹、训练都监、义禁府等诸多紧要衙门的长官,可他在汉阳以外的触角,却早已在朴、柳的联合绞杀之下断得不剩多少了。 “奴婢也不知道,您先”金提调摇摇头,摆手就要请李尔瞻回轿,不过李尔瞻没等他的动作便接了茬。 “你不知道?”李尔瞻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虽然都提调内侍远不能与司礼太监相提并论,但金提调到底也是国王身边的人。如今亲自出来招呼,却不说为什么,显然是一件怪事。 “奴婢确实不知道。”金提调主动解释说:“早些时候,文昌君火急火燎地进宫求见,并与殿下密议。之后,金尚宫就让奴婢派人召传诸位老爷进宫了。” “柳文昌求见?”李尔瞻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紧接着,他便对自己进行了一番短暂的审视。李尔瞻确定,自己最近并没有做什么会引发猜忌的事情。 “是求见。”金提调点点头。 “那柳文昌还在宫里吗?”李尔瞻问。 “在的,朴领相也来了。”金提调说道。“您赶快进去吧,殿下正在和政堂里等着您呢。” 李尔瞻并不立刻回轿,而是接着问:“朴领相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您赶紧进去吧,殿下的脸色很难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金提调倒是反过来品出了一点微妙——刚才朴承宗过来的时候,可是半个字都没问的。 “我这就进去,”李尔瞻还是没动,“但在那之前,我想最后再求教一句。除了我们三个,殿下还召见了谁?” 金提调苦笑一下。“还有张参判和李参赞。不过他们都还在路上。” “有劳金提调知会,我改天再上门道谢。”李尔瞻冲着金提调作了个揖,随后转身进了轿子。 “您老客气。”金提调作揖还礼,接着招来一个内侍。“带广昌君进宫!” “走吧。”李尔瞻放下轿帘,轻敲木架。 此时的李尔瞻完全没有意识到,就在不远处的三层酒楼里,正有几双不善的眼睛,正遥遥地望着他和他的轿子。 ———————— 和政堂,是国王的寝殿,其殿初建时原名“正寝殿”。天顺七年,正寝殿第一次更名为“崇文堂”。成化十九年,崇文堂在火灾中焚毁,弘治九年重建完毕后,其殿第二次改名为“修文堂”。万历二十年,壬辰倭乱期间,昌德宫被乱民焚毁,修文堂亦未幸免于难。万历三十七年,李珲即位,重建昌德宫。六年后,昌德宫大体重建完毕,李珲便自庆运宫移住昌德宫,而这件命途多舛的寝殿也由此迎来了第三次改名。 张晚是受召诸臣中住得的最远一个,因此也是最后一个被内侍领入和政堂的人。 还没进门,张晚就感到一股弥散在整个殿堂之中的无形压力。 国王侧靠在当中的胡床上,大半个身子贴在一团塞满了棉花的靠枕上。他死气沉沉、双目无神,一直呆愣愣地望着彩绘的天花板,即便张晚进来也没什么反应。而其他人早来的人则全都面对国王跪在地上。 大殿上唯一站着的竟然是个女人。张晚和那女人交往不多,甚至可以说毫无交情,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在这种严肃到令人窒息的场合之下还能在国王身边站着的,就只能是那个宠冠后宫、内外交通的金尚宫。 金尚宫原为贱隶之女,本名不详,至少张晚不知道她叫什么,只听说有传言称金尚宫名叫“介屎”或“狗屎”。不过在张晚看来,与其说“介屎”或者“狗屎”是金尚宫的本名,还不如说她根本就没有大名。 在李氏朝鲜时代,有姓无名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很多朝鲜贱民、贫民根本不会为女儿取名。而地位较高两班、中人则常用“狗屎”或者“喂”这样的蔑称来称呼那些没有名字的贱民。 照理说,金尚宫在获得了国王的宠幸乃至独宠之后是应该有一个雅名的,但她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 早年,李尔瞻与金介屎沆瀣一气,狼狈朋比。李尔瞻在外廷弄权,金介屎则在宫内勾连。以至于有言称,“内外大小除拜,皆图于金,然后受点,权倾一国,士大夫之无耻者,无不攀附”。所以金尚宫纵使有个雅名,也不会有什么名人雅士愿意帮她宣传。 张晚自认清直,实在不愿意跪在这女人脚下,但是这会儿,金尚宫就在国王身边站着,他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耐着性子走过去跪拜道:“臣,兵曹参判张晚叩见殿下万岁!”这时张晚才注意到,国王的身边正落着一张卷曲的长纸。 “张晚.”李珲翻眼望向张晚。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但似乎又透着某种狠厉。“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张晚愣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臣之居所地处城南,与阙下相距十余里.” “你是不是去布置什么了!”李珲突然瞪大了眼睛,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很快就涌了一抹狰狞的红。 “布置什么?”张晚只觉得莫名其妙。 “明军.袁可立.呵!那个什么监护,是不是已经被你迎进城了!是不是!”李珲猛地向前一挺,眼里闪烁着噬人的凶光。 李珲没有离开那张胡床,但张晚还是被吓得往后退了一下。“臣斗胆请问殿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不知道?你还敢说自己不知道?!”李珲这时的声音又冷又寒,仿佛幽山深洞里吹出来的风。 “殿下。那些过来传召的内侍什么也没跟臣说啊.”张晚见过国王失态的样子,但是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声音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听见。 “明军都过长湍、下坡州了,你这个兵曹判书还要宫里的人跟你说吗!”李珲已经全然没了人君的风度,随手抓了一个靠枕就向张晚扔去。 张晚没有防备,硬硬地吃了这一计。而他心中的惊疑,也在这一击之下化作了恐慌。“臣有罪!望殿下息怒!” 就在李珲的情绪即将再次失控之际,金尚宫及时站了出来。只见她一步跪到李珲的脚边,一只手揽住李珲的肩膀,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后背:“殿下息怒。在场大臣无一不忠,无一不智,他们一定能想出应对的办法!” 柳希奋带着亲信送来的檄文来到和政堂的的时候,金尚宫就在李珲的身边。她陪着李珲看完了那道檄文,内心的震动丝毫不比李珲少,但面上的反应却不似国王那般激烈。在李珲陷入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境地之时,她甚至还能提醒国王及时传召亲信重臣前来议事。 “呼”金尚宫的安抚很有效,李珲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那一阵亢奋消散之后,李珲便像虚脱了一样,仰躺在金尚宫的怀里。 金尚宫皱着眉头,叹息般地呼唤了一声:“朴领相。” “金尚宫请讲。”朴承宗平静地回应道。 “明军传檄的事情”金尚宫想去拿那道檄文,但檄文却落在她伸长手也够不到的地方。“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朴承宗说道。 “什么时候!?”李珲一下子又来劲儿了。他猛地抽身起来,像一头饿狼似的死死地盯着朴承宗。 “回殿下。臣也是进宫之前不久才知道了这个事情。”朴承宗伏跪叩首。 “你为什么不来报,为什么不来报!”李珲吼叫着。 “臣以为,此事真假未明,汉阳内外也没有广泛的传言。臣怀疑,这可能是心怀不轨者炮制的妖言。如果大张旗鼓,贸然声张,势必惊扰阙下,乃至引发恐慌。所以臣打算先把事实核查清楚了再行奏禀。”朴承宗镇定地说道。 “查清楚?呵呵!呵呵”李珲突然就笑了起来,“我看你已经开始预备着恭迎那钦差进京了吧!” 朴承宗这才有些颤抖了。如果只顾李珲的问话,直接否定表忠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这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钦差也真的会进京,一口否定就是在给自己增加隐患。他可不想因为不当的应对,而被必然出现的政敌诬作不能“幡然悔悟”的坚定保王派。 情急之下,朴承宗想不出妥善的对话,索性重重磕头,长跪道:“臣冤枉!” “呵呵,你冤枉?我才冤呢!”李珲发狂似的扑抓起那道檄文,猛地拉开绷直。他的眼睛不停地轱辘着,像是在看,又像是没看。“奴贼养兵四十年,桀骜方张,我国惨遭倭乱复国未久,国弱兵疲!我,我奋力周旋,不过不过是羁縻缓祸,想保住祖宗的社稷江山而已。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李珲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然歇斯底里地狂吼了起来。 在场众人都是久历风霜的老臣了。十二年前的临海君逆案,十年前的“晦退辨斥”风波,九年的前的晋陵君逆案,八年前的“癸丑狱事”,六年前的“废母庭请”“申景禧之狱”。不管此间多少惊心动魄、血雨腥风,老臣们也从未见过国王如今天这般发疯似的狂吼惊叫。惶然之间,就连早有心理准备的朴承宗也觉得这和政堂的天花板都要塌了。 “王上,王上!”金尚宫也觉得自己的天要塌了。她的一切权势与地位皆来自国王,国王若是被废,那她现有的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保不齐还会被视作祸国祸水而被去砍头。可是这会儿,她只能强压下自己心中的恐惧,像从前那样上去安抚这位一直以来便深陷自卑、焦虑与抑郁的国王。“诸位大人赶紧说说吧,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啊!” 久久没人接茬,过了好一会儿,跪拜之后就一直没说话的李廷龟才开口发问:“金尚宫,到底发生什么了?殿事情怎么会变这个样子?” “是啊,到底发生什么了?”惊魂未定的张晚也开口了。 同样茫然无知的李尔瞻没有说话。他只伏在地上,睨着那个砸了张晚的靠枕一下,像是在急剧地思索着什么。 “王上,把那个给大家看看吧。”金尚宫怕刺激到国王就没有直接说,而是伸出手,试图从李珲的手上拿过檄文。 李珲的已经恍惚了,甚至连金尚宫最初的那两声呼唤都没有听见。他仍旧死死地攥着檄文的边缘,手上的青筋已然暴起,只要再稍加用力就能将之撕成两半,但这份额外的力气,李珲却一直没敢往檄文上施加。 李珲就这么攥着檄文,金尚宫也只能在那边干着急。最后,还是朴承宗解围似的从怀里掏出了那份来自坡州的檄文:“诸位,看我这个吧,应该是同一篇文章。” (本章完) 第643章 大奸似忠 张晚是最后一个到场的,所以也是最后一个读到檄文的。尽管这是他第一次阅读檄文,但从头看到尾,他的脸上也没有露出过惊异的表情。张晚甚至有些得意,因为这篇檄文上的内容印证了他的预言与忧虑——李珲治下的朝鲜已经不被天朝信任了。 然而,在得意之余,张晚也不禁感到惋惜,因为即便他的谏言被国王采纳,这一切也还是无法避免。 “李参赞。”张晚小声呼唤李廷龟,并将檄文递还到他的面前。 李廷龟很沮丧,因为这道檄文本身就是一个铁证,一个证明了那趟辩诬之行彻底失败的铁证。李廷龟是一个喜欢写日记的人,因此他很清楚,时人及后人在提起这个事情的时候,一定会接一个“先是”,然后再在这个“先是”里面将他的失败细数一遍。 “唉”李廷龟机械地接过檄文,又机械地将之传递到上一个阅读者,也就是李尔瞻的面前。 李尔瞻闻见了血腥气。“褫夺其爵”在皇帝那里是一个决定,在檄文上是四个字,但落实到朝鲜,就是权力格局的彻底改写。谁上位?谁上吊?能回答这两个问题的,只能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呼”李尔瞻呼出一口浊气,嘴角微微抽动。他递出檄文,视线随着动作移动,他看见了柳希奋,看见了朴承宗,那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孔。 “列位大人想到应对之策了吗!”金尚宫的声音在檄文传回到朴承宗手上的时候追了过来。 “.”众人各有所思,一时间,谁都没有接她的茬。唯一有动作的朴承宗也只是默默地收好檄文,再默默地俯下身去。 “朴领相!”金尚宫只好点名。 “在。”朴承宗还是如先前般平静。 “请您赶紧说说应对之策吧!”金尚宫一脸急切。 “金尚宫,我还是觉得应该先派人把事情探个清楚搞个明白,再行商议得好。”朴承宗蜷在地上,没有任何动作。“还是说,柳判书在进宫通报之前就已经核验过这个事情的真伪了?” “还没来得及。”柳希奋抖了一下,向朴承宗投去一个幽怨的眼神。“但我觉得这个事情应该不会有假。” “何以见得?” “因为来报信的江华防御使俞泓典是我的侄儿!”柳希奋已经有些激动了。“他说自己亲眼见到了打着‘杨’字旗的明军骑兵。” “既然如此,想必柳判书应该是成竹在兄了吧?”朴承宗立刻接茬。 柳希奋的幽怨一下子变成了愤怒:“殿下是在问你话!” 柳希奋的愤怒让朴承宗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平静了。他赶忙调动浑身上下的肌肉使自己哆嗦起来,并用略带颤音的声调说道:“如果事情确实不假.那臣请殿下速遣使团,呈文周旋,辩诬洗冤,以明我国事大之诚。”说罢,朴承宗又将话头抛了出去:“李参赞,你曾竭力周旋,全功而还,值此国家受疑蒙冤之际,你可要勇挑大梁,为殿下洗冤啊?” “李参赞怎么说!”金尚宫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李珲也抬起头望向了李廷龟。 李廷龟挺直身子,望了朴承宗一眼。不过他的眼神里既没有幽怨,也没有愤怒,只是有些淡淡的悲哀。“殿下若授臣专对之任,臣自当寻访钦差,持节辩诬。但事到如今,想靠一纸呈文就辩诬洗冤已绝无可能。臣以为,为今之计,只有缴送贼书、捆送降将才有可能洗清冤枉。” 李廷龟说的全是违心话。在他看来,如今的局面已经糟糕到不可能挽回的地步了。就算国王清白如雪的,皇帝的钦差也一定会把国王叛国办成铁案,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更何况,李廷龟打心眼儿里就不觉得国王是清白的。 “你,你是要我把姜弘立和金景瑞交给那个袁可立?”李珲猛地掷下檄文,恶狠狠地看着李廷龟。 李廷龟扬起脑袋,毫不畏惧地迎上李珲的视线。“唯有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生机?什么生机.我看你就是备着要把我送上绝路!”李珲大喊大叫,猛然转身,眼神狠戾地像是要拔剑。只可惜胡床周边连把装饰用的剑没有。李珲周身邪火发泄不出去,就只能就近拿过一个靠枕,高高举起。 “王上息怒!王上息怒!”金尚宫急冲上去,一手拦在李珲的胸前,一手压住被他紧紧攥着的靠枕,像哄小孩一样的说道:“李参赞没有坏心思,没有坏心思的!” “呵”年近半百的一国之君竟有如此丑态,张晚实在忍不住暗笑了。 “启奏殿下!”柳希奋突然高叫一声,“臣有本陈奏!” “柳国舅请讲!”还是金尚宫搭腔接茬。 “前些日子,张参判不是说焚书斩使以安天心吗!所以我以为。莫不如让李判事先去义禁府把那两个逆贼给杀了,然后再让李参赞奉头函寻访钦差,呈书辩诬!”柳希奋一口气带了三个人出来,但他还没完。紧接着,柳希奋又猛地转身看向了跪在自己身边的朴承宗,试图寻找默契:“领相,您说是吧?” 朴承宗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在柳希奋殷切的目光中,朴承宗咬着牙齿挺直了身子:“启奏殿下。此前参朝,臣谏言不杀姜、金二将是因为案情未明、事实不清,轻易论死与国法甚悖。此想此谏至今未曾稍改。更何况,皇上已然兴师问罪,此时杀人,岂非此地无银,作贼心虚?所以臣以为,还是依李参赞所奏,缴送贼书、捆送降将,任那袁钦差审讯问罪。如此,方能向皇上,向天下昭示我王无二无私,至诚事大之心!” 柳希奋愣住了,张晚愣住了,李廷龟也愣住了,他们或看,或望,或睨,不约而同但又表情各异地把目光投到了朴承宗的身上。在场上跪着的五个人,只有李尔瞻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仍旧伏在地上。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个靠枕伴着一声狂吼飞了过来:“朴承宗,你这个吃里爬外的混账东西已经准备要背叛我了吗!” “臣惶恐!”朴承宗虽然已经鼓起勇气豁出去了,但他冒险要说的话也就这些了。如今话已说完,他便直接缩了回去。“此臣诚心所谏,殿下若不采纳,再另问他人便是。” “呵呵呵呵!好好好!”李珲发疯似的惨笑起来,“都看见了吧,都看见了吧?这就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朴承宗啊,朴承宗!你真是让本王开了眼了。来人,来人啊!” “殿,殿下.”在殿外待命的金提调听见吼声,立刻带着两个专司护卫的内侍冲进了大殿。 “快快快!把这个吃里爬外、大奸似忠的逆党奸贼给我抓起来!抓起来!”李珲指着朴承宗咆哮道。 “.”金提调早已把该听的和不该听的都听得差不多了,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哆哆嗦嗦杵在原地,只呆愣愣地望着朴承宗。而他带进来的那两个护卫则凝望他,没有动作。 “出去!赶紧出去!”金尚宫回过神来,向着金提调连连摆手。事态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要是真的在这时候抓了领议政,恐怕就有人要在钦差进京之前带兵逼宫了! 金提调还是没动,他已经完全麻了。 “金英爱!就连,就连你也要背叛我了吗?”李珲跌坐到胡床上,仰头望着金尚宫,眼睛里闪烁着惊讶与绝望。 “妾深蒙厚恩,与王上生死同命,绝无二心。”金尚宫坐到李珲身边,轻轻地揽住他的肩膀,拍抚他的后背。“只是如今国耻当头,激怒相对亦无济于事,莫不如悉听忠言,择善而用。而且朴领相身为王家姻亲,与王上同气连枝,必是忠心耿耿,王上何必心疑?”稍稍安抚住李珲之后,金尚宫立刻又冲着金提调扬头:“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赶紧出去。” “是。”金提调看了李珲一眼,见他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才领着那两个护卫离开寝殿。 “呵呵!”李珲凄凄一笑,望着朴承宗说道:“王家姻亲?同气连枝?我看你,还有你们已经预备着要废奸立贤了吧?” “.”这样诘问自然是无人敢接无人敢答。 “朴承宗!”李珲大喊。 “臣在!”朴承宗砰的一声磕了个响头。 “你是不是已经预备着要效仿肃宗灵武故事拥立李李亨了?”李珲像是傻了,又像是一下子通透了。“哈哈哈哈!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原来上天早有示意啊!!” 李亨不但是唐肃宗的大名,也是王世子李祬的曾用名。 李祬诞生于壬辰倭乱刚结束的万历二十六年。当时朝鲜国王的李昖认为此事乃至吉之兆,便取“万物之通”“生物之遂”意,给这个孙子赐名为“亨”,并为此专门祭告宗庙。“李亨”这个赐名在先王一朝一直沿用,万历三十六年李昖升遐,李珲继位,新王李珲才以世子之名与唐肃宗重合为由,将之改名为“修”。翌年十二月一日,又改名为“祬”。 心思被点破,朴承宗也不慌。反倒是这隐隐约约的千古宿命之感让他坚定了决心:“既然殿下如此言说,那臣便斗胆谏言,请殿下顺应天.” “闭嘴!你给我闭嘴!”李珲自己说是一码事,被朴承宗点破又是另外一码事。他现在想听想看的,不是什么“斗胆谏言”,而是列位重臣的呼号与表忠。 柳、张、李的疑惑一下子消解了,怪不得朴承宗如此镇定,如此反常。只要世子能够坐上王位,那么国王被废对他来说就没坏处! “殿下!”朴承宗像是没有听见的李珲的话,一边磕头一边说。“事到如今,及时顺应天命,禅位于世子才是保身保命之计!待钦差进京,时局必变,汉阳必乱,若是有心之人乘机起事,诋毁诬告,致使王系更易,殿下世子必有灭顶之虞!” “闭嘴!闭嘴!寡人叫你闭咳,咳!咳!!”李珲气血上涌,喉管一甜,竟在几声激烈的咳嗽之后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淤血! “殿下!”几个细小的血点飞溅到朴承宗的面前,直惊得他向后一缩。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朝着金提调离开的方向大喊:“来人,来人啊!” “息怒,王上息怒啊!切莫伤了身子。”金尚宫见李珲咳血,顿觉眼前一黑,不过她还是堪堪稳住了身形,上前扶住李珲,并掏出一方手帕给他擦拭嘴角。 “殿下!”其他几个跪着人也急了,他们纷纷起身,带着或真或假的关切凑到李珲的身边。“殿下您怎么了!殿下” “殿下!”金提调又带着人冲了进来,不过他们还没走几步就被金尚宫给喝止了:“过来干什么!赶紧传御医啊!” “是。”金提调转头就走。 “金提调!”朴承宗的声音越过众人,追到金提调的耳边。 金提调缓步回头,朴承宗接着喊:“去把世子也请来!” “叫他过来干什么!”听见这话,因为那一口老血而稍显虚弱的李珲瞬间又亢奋了起来。“你个混账东西就这么盼着寡人死吗!” 朴承宗本能后退,却没有立刻下跪。“臣,臣不是那个意思。臣只是想.” “撒手!都给我撒手!”李珲一边咳血,一边推搡,活像个着了魔的疯子。 最后一个围上去的李尔瞻第一个松手退开,跪回原位。紧接着,李廷龟和张晚也慌忙松手,原地跪下。见三人都跪了,原本还杵着的朴承宗也终于不敢再孤立地站着了。很快,李珲的身边就只剩了柳希奋和金尚宫还在搀扶着他。 “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传御医啊!”金尚宫冲着金提调大喊。 “那,那还要请世”金提调脑子一抽,竟然还想问世子的事情。 “滚啊!”金尚宫害怕李珲一下子厥过去,索性一声大喊将金提调赶走。 可这一声雌虎的惊叫就是压倒李珲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间,李珲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本章完) 第644章 王世子李祬 时敏堂矗于昌德宫东苑北隅,是朝鲜王世子的寝殿,其名称中的“时敏”二字取自《尚书》“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之训,其意在劝诫储君要谦虚好学,无时不敏。 世子李祬确也践行此道——即使成了年结了婚,他也还是没有改变早读书,晚练字的习惯。可是今天,李祬一直心不在焉,手里明明握着一卷新刊的《历代名臣奏议》,却总是坐立难安。小半天下来,书页虽然翻了好几下,但他硬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如果光是看不进书也就罢了,关键李祬还要在房里走来走去。他一会儿坐着看书,一会儿走到门边望天,手痒得慌还要把弄房间里的摆设。这些动作的动静都不大,但窸窸窣窣地一直不停也很招人烦。 “世子,能请您安生地坐着吗?您在这儿晃来晃去的,叫人家也看不进去了。”朴氏放下手里《闺范图说》,微蹙着眉头嗔怪道。 “我热得慌,心头也堵。”李祬扔下书,一屁股坐到最近的椅子上。 “那妾给您扇扇子吧。”朴氏拿起手边的折扇,裹着一阵淡淡的香风来到李祬身边。 “我不是身上热,是心里燥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李祬一把揽住朴氏,轻轻地叹气。 “别瞎想,没什么不好的。”朴氏将自己的脸贴在李祬的脸上,缓缓地蹭着。“就是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妾也会在世子的身边,和世子一起面对。” 李祬和朴氏的婚姻虽是那种典型王室与重臣的政治联姻,但这对夫妻的关系却意外的和睦。结婚十年,两人之间也从没有爆发过什么激烈的矛盾。颇有些琴瑟和鸣,相知相契的意味。 两个人贴在一起,李祬更热了,但他那颗躁动心却意外的安定了下来。“你啊.”李祬轻轻地抖开袖子推开朴氏,接着伸手托住她的下巴。 “不要.现在还是大白天.”朴氏红着脸侧过头。 “这有什么,下午郑师傅才来。”李祬捏着朴氏的下巴,强扭过她的脸。 “怎么也不好白日宣淫。要是被谁传出去,会有人说世子德行不佳的。”朴氏羞臊地收敛眼睑,但还是忍不住抬眼去瞥。 “我疼爱自己的嫡妻有什么不对。”李祬一边靠近,一边打趣,“而且就算是白日宣淫德行不佳,也总比风传我好男风强吧。”因为李祬成婚十年还没有后嗣,所以外边就有风言说,李祬有龙阳之好,与世子嫔素少亲近。 “是我不争气”朴氏很敏感,立刻就联想到了这个笑话背后的隐情,于是眼神一暗。 “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李祬吻了下去。 只可惜,两张年轻健康的嘴唇还没有接触多久,时敏堂的门就被人粗暴地推开了。 “世子,世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一个年轻的内侍一边走一边呼喊,很快就来到了李祬和朴氏身边。 “裴寂!你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不敲门!”李祬皱起眉头,却没有立刻放开朴氏。 “金,金提调派人来说。”年轻的内侍结结巴巴、惊惶失措。“王上,王上他吐血了!您赶紧.赶紧去和政堂吧!” “什么!父王吐血了?为什么!今天早晨不还好好儿的吗?”李祬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连忙放开朴氏,自己也站了起来。 “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您赶紧过去吧!”年轻的内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好好儿待着,在这儿!我,我去,去就回。”李祬语无伦次地随便撂下一句,转头就奔出了时敏堂。 朴氏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丈夫快速远去的背影,心脏怦怦直跳。“不会吧” ———————— 昌德宫不是什么大地方,李祬跟着过来报信的内侍火急火燎狂奔疾跑,不一会儿就从时敏堂奔到了和政堂。 “邸下!”李祬刚迈入和政堂院落的正门,就被他祖岳父朴承宗和外祖岳父李尔瞻给拦了下来。无论朴承宗和李尔瞻的政见分歧如何之大,至少此时此刻,他俩的立场是一致的。 “朴公,李公,你们怎么也来了!父王他到底怎么了?”李祬脸色更难看了。突然吐血外带召集重臣,这是要托孤了啊! “邸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朴承宗翻手就将檄文掏了出来。“您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看什么看!”李祬只瞥了一眼,就把那张皱巴巴的长纸给推开了。“父王他到底怎么了?” “邸下。殿下被皇上废黜了!这是天朝钦差袁可立颁布的监护朝鲜国檄!”李尔瞻一把抢过檄文,将之硬塞到李祬的手上。“您还是先看看吧。” “啊?”李祬一下子蒙了,咂摸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李尔瞻话的意思。他颤抖着展开檄文,一边阅览一边喃喃:“那个事真的是.怎么会.哎呀!”一声长叹之后,李祬肉眼可见的颓了下来。 “邸下,您一定要振作啊!”朴承宗鼓励道,“这时候只有您能主持大局了!” “主持.我?”李祬一时无法接受,甚至难以理解现实。对于这位久居深宫,很少接触实务的年轻世子来说,这道檄文带来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父王他还好吗?母后呢?”李祬浑身颤抖,眼角竟然闪出了泪光。 “殿下吐血之后晕过去了,”李尔瞻上前拍了拍李祬的肩膀。“不过还请殿下安心,徐御医刚刚进去,王妃和金尚宫也都在里面。” “我这就进去!”李祬迈开步子,但立刻就被朴承宗给拦了下来。“您现在进去也无济于事,要是大喊大叫还会误了徐御医诊疗!邸下。还是等徐御医出来再说吧。” “也,也是.”李祬顿住脚步,怔怔地望着院落另一侧正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稍冷静下来,并意识到自己手里正攥着一个要命的东西:“这道檄文,这道檄文是从哪里来的?” “檄文,”朴承宗咽下一口唾沫。“是坡州牧使李东焕在今天早晨亲自送来的.” “坡州!”李祬一震,嘴唇都白了。“明军已经进入京畿道了?” “对,”朴承宗点头道。“江华、长湍、坡州都有人说见到了明军骑兵。恐怕明天,或者今天,明军就要兵临汉阳城下了。” “那为什么今天才有消息?”李祬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是啊领相。”李尔瞻抢话道。“平安监司那边为什么没有通报?朴烨不是您的侄儿吗?” 朴承宗那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难看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还是先关注眼前的事情吧。” “是啊邸下,”李尔瞻的嘴角微微一翘。“咱们还是先关注眼下的事情吧,朴烨那些人的责任,以后再追究也不迟。” 李祬到底年轻,也没怎么接触过宫廷斗争以外的政治博弈。他完全不知道,嫡妻朴氏的祖父和外祖父早就因为权力冲突而走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更没有意识到李尔瞻这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印象。“极是,极是。李公,朴公,赶紧说说该怎么办吧。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恐怕没有了。”朴承宗怀着厌恶睨了李尔瞻一眼,接着便指着檄文抬头的位置说道:“邸下,据臣所知,这个袁可立和那个提出监护之议的徐光启颇有交谊。去年七月,先帝驾崩,今上践祚,到九月,那个徐光启就被召到了京师,超擢为了礼部尚书。很显然,今上尚在潜邸之时就已经在构思这个事情了。如果礼曹能早早探知到今上的心思,或许还不致有今日之耻,但如今檄文已至,天兵将临,已是回天乏术了。” 朴承宗这一招直接戳到了李尔瞻的肺管子。李尔瞻侧目瞪了朴承宗一眼,朴承宗便回了他一个“彼此彼此”的眼神。 “那要怎么办?”李祬问。 “如今问罪之师已兴,唯有顺应天意,远迎钦差,认罪认罚,方可保护社稷江山,免除百万生民之难。”朴承宗说道。 “认罪认罚?那父王岂不.岂不”李祬问。 “邸下,没事的。”李尔瞻接言道,“皇上兴师朝鲜终究还是为了强我国防,抵御奴贼。我们可用‘羁縻缓祸’之辩为殿下辩解,尽可能地争取宽大处置。只要王系不易,就算殿下被皇上废为庶人,也可以在您的孝敬之下安度晚年。” 李祬气息一滞,终于明白朴、李二人为什么要在门口拦住自己了。“这你们我,我不能.不能行此大逆之事。”李祬狂跳的心脏又快了些。 “王者,天子藩臣也。藩王被废,世子继位,此乃古今中外通行之道,又怎么能说是大逆呢?”朴承宗说道。 “可,可是这檄文上也没说让我继位啊。”李祬一遍又一遍地扫读着檄文,却只见到了废黜国王的内容。 朴承宗也担心皇帝有意让他人承袭朝鲜王位,不过这时候,他也只能稳住自己并安慰道:“邸下勿虑。早在十一年前您就受了先皇帝的册封,又是殿下独子,名正而言顺。所以还请邸下安心主持大局!” 李祬像点头又不像点头似的摆了摆身子。“李公。” “臣在。”李尔瞻当即应道。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李祬问道。“李公不但是礼曹判书,还兼着义禁府判事对不对?” 李尔瞻立时凛然。“对。” “那你能不能在那袁钦差进京之前,把那两个人都杀了?”李祬问道。 “哪两个人?”李尔瞻明知故问,还看了朴承宗一眼。 “当然是这姜弘立还有那什么金金副元帅啊!”李祬卷起檄文,指着“弘立”二字说道。“我要你杀人灭口,不要让那个钦差抓到父王的把柄!” 李尔瞻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开什么玩笑!钦差进京之后多半不会对国王处以极刑,但对“仍怀首鼠”的“胁从之徒”一定不会手软。在这种时候杀掉姜弘立和金景瑞,跟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李尔瞻深吸一口气,为自己争取了片刻措辞的时机。“如果邸下下令,臣自然奉命。可是,领相在先前面见殿下的时候就说过了,这两个人已经不宜杀了。” “这是什么道理!”李祬的注意力果然被李尔瞻这一手转移到了朴承宗的身上。 “这”朴承宗的眼角抽搐了起来,又在心里狠狠地骂李尔瞻好几遍。 他先前说的那番话就不是讲给国王听的。朴承宗只是在合理化自己此前保护姜、金二人的行为,并且从侧面强调自己对“国王暗昧失德,命令前线大将交通虏使”的事情一无所知而已。但是,朴承宗可以不在乎废王李珲的想法,但不能不体念李祬的心情。 尽管李祬的母亲,王妃柳氏一直以来并不十分受宠,在金尚宫的挤兑下,外界甚至有国王意欲废黜柳氏,改立金氏的传言。但宠冠后宫的金尚宫到底没有为国王诞下子嗣,二十三岁的李祬也一直是国王的独子,所以李珲、李祬父子的关系总体来说并不紧张。 朴承宗素来欣见国王父子慈孝相承,毕竟王、储之间少有嫌隙,各外戚势力的也就没必要斗得你死我活。但此时此刻,朴承宗却是希望李祬能够对李珲心怀怨恨,至少不要那么孝心上头。 朴承宗努力地想了想,本能地摆出了一副公忠体国的表情:“邸下,臣以为,天朝既然已经兴师问罪,并且颁布如此檄文,势必已经获得了一些旁证,就算姜、金死了,那位钦差也能靠着旁证定罪。此时杀人,百害而无一益,只会让天朝以为殿下这是做贼心虚。而且,李判事也不见得能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吧?到时候义禁府扛不住,这把火说不定还会烧到邸下您这儿来。” “那父王”李祬一缩。 “臣还是那句话,只要王系不易,就算殿下被皇上废为庶人,也可以在邸下您的孝敬下,以无冕上王的身份安度晚年。”李尔瞻心中暗笑,朴承宗能把话说到这一步,他已经很满意了。 (本章完) 第645章 软逼宫 三个人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后,和政堂正厅的门终于开了,今天上午的值班御医徐寿天挎着药箱走了出来。 “徐御医,徐御医!”李祬快步迎上去,“父王他还好吗?” “小臣徐寿天拜见世子邸下。”见到李祬,徐寿天立刻驻足行礼。 “哎呀。现在就别讲究这些了!”李祬不耐烦地摆手,“赶紧告诉我父王他老人家还好吗?” “殿下脉弦且数,但未见微。呕血多鲜红,又稍夹胃糜。臣以为,这应是肝气骤结化火,灼伤胃络而致。”徐御医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身上比画——他先是指了指肝脏的位置,之后又从肝脏下拉到胃囊,最后由胃至喉画了一条直线。 “严重吗?”李祬对医道了解不深,但也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 “只要清肝泻火、凉血止血,避免气郁复作,当无大碍。”徐御医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李祬松了一口气。 “邸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小臣就去内药房抓药了。”徐御医作揖。 “好好好,有劳你了。”李祬拱手回拜。 “小臣职分,邸下折煞了。邸下,”徐御医再拜还礼,接着又向朴承宗和李尔瞻行礼。“二位府院君,在下这就告辞了。” “嗯。”李祬不再多言,转头便进了正厅。朴、李二人在对视了一眼后也跟了上去。 李祬先是迈着大步,但越往里边儿走,他的脚步就越是缓慢。当走李祬到那张胡床附近,见到地上那片混合着胃糜的血迹时,整个人几乎完全停了下来。 “亨儿。”王妃柳氏此时就扶跪在胡床旁边,整张脸上写满了憔悴。 “邸下。”跪在柳氏身侧的尚宫金氏也回过头来。她的眼眉间已经没了昔日的熠熠神采。 “儿臣见过母后。见过金尚宫。”李祬本能行礼,两次鞠躬竟然没有多少差异。 “亨儿快过来吧。”王妃柳氏朝李祬招了招手。 “父王他”李祬站在原地没动。“正醒着吗?”李珲、李祬父子的关系,虽然远比李昖、李珲父子的关系要好得多,但在李祬心中,父亲李珲仍是一个标准得过了头的严父。如果父亲还醒着,那他就必须按照王家的规矩,先拜见,然后等父亲有了招呼再过去。 “殿下还没醒,但好在气顺了。”柳氏没想太多,甚至轻轻地笑了一下。 “好。”李祬这才迈出步子。 李祬原本预备跪到柳氏身旁的另一侧,但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位子上竟然放着一个盛了小半罐儿红血的痰盂。他吓得一缩,忙问道:“父王竟然吐了这么多血吗?” “嗯。殿下一直在吐血,我过来之后还吐了一会儿。”柳氏一边点头一边叹气。“我来的时候,金尚宫就跪在殿下旁边,捧着这个痰盂。” 李祬立刻意识到,母亲这是在向金尚宫示好,于是顺着母亲的意冲金尚宫作了个揖。“有劳金尚宫了。” “不敢不敢。这也是我的本分。”金尚宫哪里还敢托大,立刻就朝李祬磕了个头。 李祬下意识地一缩,但很快就挺直了腰杆。“还是有劳你了。” 柳氏震惊了,她的眸子里甚至隐隐地泛出了惶恐的神采。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金尚宫朝国王以外的活人磕大头了。“金尚宫这是” “王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尔瞻何等机敏,一下子就看出了这些小动作背后的隐情。 “还没来得及问。”柳氏倒是想知道,可她已经低眉顺眼惯了,根本不敢主动询问。而且徐御医很快就来了,为了不打扰听诊,她甚至连大气都没太敢喘。 “还是别在这儿说吧。”朴承宗摆出关切的样子,并悄悄地扯了扯李尔瞻的衣角。“免得殿下听见了,又被气出肝火。” “放心,看也能知道。”李尔瞻眼神微妙地向朴承宗挑了挑眉,转过头便对李祬道:“邸下,还是把檄文拿给王妃看一下吧,好让王妃的心里也有个准备。” “万一母后也.”李祬一脸犹豫地望向胡床上的李珲,正好看见李珲的眼皮动了起来。“母后!父王好像要醒了。”李祬立刻就想到朴承宗和李尔瞻先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整个人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王上,王上您醒了吗?”柳氏回正身子,轻声呼唤。 “父王.”李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王上。”金尚宫望着李珲,但她的眼神却止不住地往李祬和他身后的朴、李二人身上瞟。 “得舆,我们还是先出去一会儿吧。”朴承宗对李尔瞻说,“别再刺激到殿下了。” “也好,”李尔瞻倒也无意再当面揭朴承宗的短,点了头便对胡床周围的人说:“邸下,王妃,金尚宫,我们先出去了。” “你们.这.我.”李祬明显不愿意独自一人面对父王,但又不好意思直说。 “邸下放心,我们并不走远,只是把殿下的情况告诉柳国舅和李参赞,他们还在偏厅里候着呢。”朴承宗说道。 “那好吧,快去快回。”李祬实在没法拒绝,只能皱着眉头颔首。 ———————— 李珲做了一个梦。一个断断续续,但堪称恐怖的梦。 李珲梦见已故的父亲,带着因自己而死的临海君、晋陵君、绫昌君还有永昌大君,跪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对高坐的皇帝泣血哭诉明军从天而降了,汉阳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昌德宫烧起来了,面目模糊的钦差大臣正背对着火光宣读废黜其王位的旨意年仅八岁的永昌大君在哭,声嘶力竭呼喊着母亲临海君、晋陵君、绫昌君各自捧着一把匕首、一杯毒酒、一卷白绫向他走来,请他选择自己的死法.他逃了,独自一人逃出了燃烧着的昌德宫他没能跑掉,漫山遍野都是皇帝的天兵.庆运宫,他被钦差大臣扭送到了庆运宫永昌大君还在哭,贞懿王大妃也在哭不!他们不是在哭,而是在哭诉!向皇帝哭诉!皇帝?皇帝怎么会在庆运宫.白绫套到了他的脖子上!匕首扎进了他的心窝!嘴巴张大的那一刻,毒酒灌了进来 “不,不要!不要!!”李珲惊叫着睁开眼睛,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殿下!”本来该是尚宫金氏第一个上去安抚李珲,但她却迟疑了。所以这回,是王妃柳氏率先出现在李珲逐渐恢复的视野里。 “你?”李珲的脑子还是蒙的。“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这”柳氏愣了一下,“王上。这里是和政堂啊。” “和政堂和政堂?和政堂好啊。”李珲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儿臣叩见父王。”李祬规规矩矩地磕了头,才直起身子。 “你也来了.”李珲余悸未消,但神志已经恢复了不少。“谁叫你来的?” “是妾让金民秀把邸下请来的。”金尚宫接话说。 “呵,也是。朴承宗都那样儿了,更何况你”李珲颇为悲凉地摇了摇头,“他们人呢?都死了!” “都去偏厅了。”金尚宫说道。 “来人。”李珲抬手擦拭嘴角,却直接拉出一条血痕。 “奴婢在。”金提调低着头从侧门闪身出来。 “去把那几个好忠臣都给寡人叫过来。”李珲缓缓撑起身子,柳氏立刻上前,温柔地托住他的后背。 “是。”金提调转头走了。 不一会儿,好忠臣们都来了,但只有四个。他们行了礼,都跪在地上。 “朴承宗。”李珲此时已经坐到了胡床的边缘。 “臣在。”朴承宗提着心应了一声。 “张晚呢?”李珲问。 “臣以为,檄文一旦传开,汉阳势必大乱,为免有心之人趁机作乱,并防止乱民趁火打劫,臣便让张晚去兵曹衙门主持都城防务、备防盗贼去了。”朴承宗答道。 “备防盗贼?怕不是去调兵准备逼宫了吧?”李珲竟然挂上了一副笑脸。 “臣对张晚说话的时候,大家都在场,金尚宫也在。殿下若是不信臣,也可以问问他们。”朴承宗赶忙澄清道。 “呵”李珲白了他一眼。“李祬。” “儿臣在。”跪在李珲脚边的李祬颤抖了一下。 “他们谁是裴冕?谁是杜鸿渐?”李珲低下头,看着李祬。 “儿臣愚钝,不知父王意何所指,还请父王明示。”李祬深低着头。 “好,那我就明示。八百五十年前,杜鸿渐与裴冕五表劝进,肃宗遂在灵武即皇帝位,并遥尊玄宗为太上皇。八百五十年后,我朝鲜也出了个‘李亨’。说吧,‘李亨’,我的好儿子!他们劝了你几次了,你又准备在什么时候尊我为上王呢?”李珲这话一说出来,李祬的生母柳氏立刻被吓呆了。她脸色煞白,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活像一具断了绳子、失了生机的傀儡。 “父王!儿臣绝无非分之想!”因为先前的事情,李祬已经有些许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父王说这种话,他还是忍不住惶恐了起来。“儿臣只是因为心念父王安危所以才来探望。” “探望?呵!你怕不是.”李珲一下子来了气。血压一高,他的喉咙又开始发痒了。“怕不是来看寡人死了没有吧?咳咳咳!”说完这句,李珲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父王息怒,父王息怒啊!莫要动气伤了肝胃。”李祬连连磕头。柳氏则在惶惧中端起了那个痰盂。 “呵忒!”李珲稳住心神,将一口带着血丝的清痰吐进痰盂,“那道檄文你看过了?” “儿臣,儿臣看过了。”李祬浑身发抖,连带着话都说不利索了。“但,但是儿臣绝无非分.” “闭嘴!”李珲低声呵斥。 李祬立刻收了声。 “朴承宗。”李珲抬起头,视线越过面前的三人。 “臣在。”朴承宗向前膝行一步。 “我昏过去的时候,你都跟我的好儿子说了些什么?”李珲还是那个阴阳怪气的语调。 “臣什么都没说。”朴承宗重重低头,“只是请邸下看了那道监护檄文。” “放屁!你刚才还让寡人顺应天意,禅位世子!怎么会忍得住什么都不说?”李珲推开柳氏和金氏,直接站了起来。“还是说,你觉得寡人会直接让你给气死,所以觉得没有多嘴的必要了?” 朴承宗的额头上开始滴汗,他的脑子在这一刻用到了极致。朴承宗很清楚,话已出口,木已成舟,此时的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继续劝说李珲禅位。但是李祬在侧,他又不能太刺激李珲的情绪。要是再把李珲气到吐血,或者干脆气死,那他一定会背上逼宫的骂名,就算扶上世子从了龙也决计没有好日子过。 “臣,臣实在冤枉啊!”朴承宗先是高声喊冤,接着便调整气息,给声音里添上哭腔:“臣先前劝谏殿下顺应天命,禅位世子,决计没有私心私欲!只是为了保住殿下一脉的江山社稷。事态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绝不可能挽回了。但邸下是殿下的独子,只要王系不易,就算殿下被皇上废黜,殿下亦能在邸下反哺中安度晚年。” “可若是让那些在经年逆案中受了贬黜的逆党逆臣抓了机会,趁势说服钦差,蒙蔽皇上,致使王系变更,那么殿下这一脉,就有断绝之虞!” “昔年秦王有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今皇上兴师问罪,兵锋已至京畿肘腋,稍不注意就有亡国之危。臣是邸下的祖岳父,李广昌是邸下的外祖岳父,柳文昌更是邸下的舅舅!如果王上一脉在天子震怒之下绝断,臣和李广昌还有柳文昌安能自保保家?”朴承宗顿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主动说: “先前,殿下指责臣大奸似忠。可如果保王自保,都是奸,那臣真是不知道什么才是忠了!”仿佛是说到了动情处,到最后,朴承宗竟然真的大哭了起来。 (本章完) 第646章 交权 朴承宗这一番话下来,直接把李珲给说得愣住了。那些因为彻底清醒而被逐渐遗忘的碎梦画面,也在“逆党逆臣”四个字的催动下再次浮了出来。 “李尔瞻”李珲愣了好一会儿,最后一屁股跌坐回胡床,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 “.”李尔瞻一怔,他没想到国王在听了朴承宗的一席话之后,竟然会点自己的名。“臣在!”他凛然应是,心也提了起来,生怕国王会在这时候让自己去义禁府把姜、金给杀了。 “寡人命你即刻去训练军营,调集炮手、射手二军前来拱卫昌德宫。”李珲下令。“另外,再派杀手军去庆运宫,以世子的名义,把贞懿王大妃和贞明公主都请到昌德宫来。” “臣遵旨!”李尔瞻眼神一动,当即叩首应是。 “李廷龟。”李珲转过头。 “臣在。”李廷龟叩首应声。 “寡人.”李珲顿了一下,直接改口道:“世子现命你为承旨谢恩使,北上迎接钦差至慕华馆,今日启程。” “殿下圣明,臣遵旨!”李廷龟震声应答。 “李尔瞻。”李珲又回过头看向李尔瞻。 “臣在。” “礼曹务必速速为承旨谢恩使备齐仪仗,并以接受册封的规制准备郊迎大礼。”李珲的声音越来越沉,就像一头筋疲力尽的老牛在鞭子的逼迫下不得不继续拉犁。 “是!”李尔瞻配合着气氛,给自己的喉咙里添上了些许颤动。“臣遵旨。” “朴承宗。”喊到朴承宗的时候,李珲下意识地拧起了眉头。 “臣在!”朴承宗极力稳住情绪。 “帝舜曾曰‘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但愿皇上真的能因为我儿顺应天意就放过我们一家。”李珲闭上眼睛,哀叹般地说道:“寡人为无上天威所慑,受惊过度,吐血昏厥。即日起,国中大小事务悉由世子权摄,议政府务要全力辅佐。” “臣谨遵殿下教命!”朴承宗压着骤起的兴奋,带着先前的哭腔,连着向国王磕了三个响头。 李珲沉默了一会儿。“柳希奋。” “臣在。”事到如今,柳希奋已经不再紧张了。 李珲冷眼看着朴承宗的后背。“寡人命你以吏曹判书身份兼议政府左议政,并兼备边司有司堂上,与朴承宗一道辅政。” “是!”柳希奋这一声应得又清又亮。 “另外,升兵曹参判张晚为兵曹判书,并兼备边司有司堂上,总理京畿军务。这道命令以世子的名义发布,由你来草拟。”李珲接着下令。 “是。”柳希奋暗暗地瞥了朴承宗一眼。 “亨儿。”李珲的眼神突然柔和了下来。 “儿臣.在!”李祬的心跳之快,简直都要昏过去。 “你过来点。”李珲呼唤道。 “是。”李祬膝行两步,仰望父亲。 “起来坐。”李珲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儿臣.不敢。”李祬摇头。 “来!”李珲不容置疑地说道。 “是。”李祬颤巍巍地起身,只半边屁股挨着胡床。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以后国事交给你,我很放心。”李珲把住李祬的手。“但在那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请请父王教诲。”李祬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唉。为了坐稳这个位置,我杀了太多人。临海君、晋陵君、绫昌君还有永昌大君,他们都是我亲口下令杀的。”李珲这话一说出来,心中原本还有些喜意的李尔瞻立刻就呆住了。 “父王.”李祬瞪着眼睛,身子猛地一抖。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听我说完。”李珲抬手打断他,接着说道:“这些事情跟你没有关系。我还是那句话,‘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是我的罪,要赎也是我来赎。而你要做的,就是为他们平反。那些因为逆案而死的人,你要给他们追官加谥,恢复名誉。那些因为逆案而被流放的人,你要把他们召回来,重新授予官职,但也不要太把他们当回事。这样你才能安坐王位。这一切,就从永昌大君和金悌男那些人开始。你要演好的第一出戏码,就是恭迎王大妃母女。她很重要,你要像侍奉自己的亲祖母那样,发自真心地好好儿侍奉她。你听明白了吗?” “儿臣.儿臣明白了!”李祬哭着答道。 “很好。”李珲点点头,又望向李尔瞻。“还有你记住,平反不是倒算,那些活着的人在被平反之后,一定会反过来攻击那些曾经戕害他们的人。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他们不敢公开攻击我,但会攻击那些为我做事的人。你一定要警惕,切莫因为这些言论,严惩那些为我做事的人。你要是这么做了,以后就没有敢为你做事的人了。就算你要贬黜他们,也要让他们平稳地落地,有个安生日子可过。你听明白了吗?” “儿臣谨记父王教诲!”李祬想给父亲磕头,但因为他的手臂仍被抓着,所以他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望着父亲重重地点一个头。 ———————— 那番近乎于遗诏的交代之后,朝鲜朝廷的最高权柄便从国王李珲的手上转移到世子李祬的手上。 李祬原本还想再陪一陪父王,但李珲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于是把他和四位重臣一道赶了出来。 “李公,昌德宫的安危就靠你了。”走出和政堂,李祬先向李尔瞻深深地作了个揖, “邸下保重!臣去去就回。”李尔瞻从满脸的凝重中挤出一丝笑意还给李祬。 “好。”李祬点点头,又转而向李廷龟行礼。“李参赞。如今宗藩相疑,国家不幸,你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还请你竭力周旋,务必以维护父王为首任。” “小臣辩诬事败,本当问罪,仍蒙宠用,不胜惶恐。如今奉命出使、承旨谢恩,必尽心竭力,使袁钦差知我国难言之隐,明殿下护国之艰。”李廷龟回拜道。 “有劳了!”李祬长揖再拜。 “臣等告退。”二李跪叩还礼,然后离殿。 因为事态紧急,所以受召的大臣们都被允许直驾入宫。此时李尔瞻和李廷龟的座驾——四抬轿和驴拉车,也就都在和政堂的入口——肃章门前候着。 “去南别营。”李尔瞻上轿落座,吩咐轿夫。 训练都监军有南别营、西别营以及江华岛营等三个驻地。其中,南别营是训练都监的核心,主要负责训练都监军的日常训练、武器研发以及都城的防务。 “是。”为首的轿夫立刻应了一声。 “得舆兄。承旨谢恩事急,咱们还是先去趟礼曹吧!”刚准备踏上驴车的李廷龟听见李尔瞻的声音,立刻顿住脚步来到轿子边上。 “顺路的事情。过礼曹的时候停一脚打声招呼就是了。”李尔瞻撩开帘子。 “也好。”李廷龟点头赞同,却没有立刻返回驴车。 “圣征兄还有话说?”李尔瞻见李廷龟若有所思,便也开始盘算了起来。 “咱们边走边吧,”李廷龟先朝自家的车夫摆了个手势,接着又向先前那应声的轿夫打了个招呼:“有劳起轿!” “怎么好意思让圣征兄跟在我的轿子边上走?”李尔瞻没有对李廷龟的建议表示赞同,轿夫们也就没动。 李廷龟愣了一下。“这时候还讲究这些做什么。我不介意的,走吧。” “学不厌多,礼不嫌烦。虽然你的品级比我低,但总也不是我的门人。”李尔瞻甩开袖子,指了指李廷龟的小驴车。“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去你的车上坐着。” “得舆兄要是不嫌挤的话就来吧。”李廷龟叹气转头。 “你的车子再挤也比张好古的车子宽敞。”李尔瞻撩开帘子走出轿子,紧跟着李廷龟进了驴车。轿夫们相顾一笑,也乐得抬个空轿子跟着。 “去礼曹。”李廷龟先跟车夫打了个招呼,然后顺着李尔瞻的话问:“得舆兄最近和张好古走得很近?” “也不能说走得近,我只是和他谈了一桩生意而已。”李尔瞻点头道。 “什么生意?”李廷龟接茬问道:“是不是跟姜弘立和金景瑞的事情有关?” “不是。”李尔瞻笑吟吟地看着李廷龟,“是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李廷龟悚然变色。 “别这么紧张嘛,不是坏事。”李尔瞻伸出手想抓李廷龟的手,但李廷龟眼疾手快,直接一个抽身给躲开了。 “到底什么事?”李廷龟后仰身子,显然是不想与李尔瞻有太多的肢体接触。 “呵呵.”李尔瞻讪讪一笑,收回手道:“我们原本商定,在你辩诬事毕返回汉阳之后,就顺势把你推去主礼曹事,而我则就此退下来。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为什么?”李廷龟完全不理解。他确实和张晚有些来往,但也还没有好到营求谋官的地步。 “我老了,力不从心了,也该退位让贤了。”李尔瞻说道。 “这个事情是你主动提的?”李廷龟一下子就听出了李尔瞻的言外之意,但他却更糊涂了。他可还没有忘记李尔瞻排挤他时,那咄咄逼人的姿态。 “对啊,是我找他提的。就在那天参朝回家的路上。”李尔瞻轻轻地拍了拍车座。“就像现在这样,是在车上商定的。” “为什么?”李廷龟再次问道。 “圣征兄。我刚才已经说了啊。我老了,力不从心了,该退位让贤了。”李尔瞻也重复了一遍。 “得舆兄,”李廷龟凝视着李尔瞻的眼睛。“你既主动说起这个事情,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吧?” “我没有遮掩,我是真心的。”李尔瞻眼睛一斜,但很快又回正过来与李廷龟对视。“殿下刚才说的那番话,圣征兄也听见了。以圣征兄的才智,应该不会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吧?” “得舆兄这是想急流勇退,好换个安生日子过?”李廷龟这才有些信了。 李尔瞻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是啊。殿下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自己退,总比被别人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强。张好古配合我平安落地,我想办法把你推上去,这就是交易的内容。” “可那道监护檄文是今天才第一次被送到汉阳的吧?”李廷龟说道,“你怎么会在那时候就” “想要做好官。不时警时思是不行的。”李尔瞻的眼里闪出了复杂的神色,“我要是等到发生这种事情,才开始思危、思退,那我也就活不到今天了。” 李尔瞻不但很早就开始思危、思退了,就在刚才,他还一度还思了变。 初读檄文的时候,李尔瞻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惶恐,而是兴奋。皇帝兴师问罪,明军逼近汉阳,国王的王位是一定保不住的,但这个事情对于身为王世子外祖岳父的李尔瞻来说,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只要皇帝不改变王族世系,那他就可以凭借这层关系稳住现有的权位。甚至更进一步把下野的前任领议政郑仁弘拉回朝堂。 但不料,国王李珲不但愿意逊位,甚至还把所有的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要世子改弦,给那些在逆案中受害的人复官平反。这个决定对世子而言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对李尔瞻来说便不啻于最后通牒了。正如李珲所说的那样,那些受害者在平反复官之后,一定会想着反攻倒算,他要是不及急流勇退,就只有铤而走险了。 实际上,在国王情绪最激动的那会儿,李尔瞻真的想过铤而走险。要是国王在盛怒之下把朴承宗给抓了,那李尔瞻这会儿出城,就不是提兵护卫,而是提兵逼宫了。如果真能逼宫成功,那他就能一举获得“顺应天意”与“从龙拥立”的双重功劳。 只可惜,朴承宗没有被禁军抓走,甚至劝服国王在钦差进京之前主动交权。由此,李尔瞻失去了武装逼宫的正当借口,也不再可能再“变”出什么花样了。 (本章完) 第647章 劫道 “得舆兄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为什么是我?你们为什么想推我上去。”李廷龟问道。 “说得好听一些,我选择推你上去,是因为我认为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即使政见不同。”李尔瞻说道。 “那说得难听些呢?”李廷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能叫难听,只能叫直白。”李尔瞻微笑道。 “那就请得舆兄直白点说吧。”李廷龟摆了个请的手势。 “直白地说,我选择你的原因有两个。”李尔瞻竖起两根手指,“首先,我并不知道张好古更喜欢谁,但我觉得他应该也是欣赏你的。第二,我们之间虽然有过节,但我知道,你一个是务实的君子,上去之后应该不会一心钻营,满脑子都是报复的心思。所以推你,我既能和张好古达成合作,也不怕日后报复。” “得舆兄这是在夸我,还是在点我?”耳边逐渐嘈杂,李廷龟撩帘一看,果然是要出宫门了。 “圣征兄,”李尔瞻反问说:“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你太抬举我了。”李廷龟摆手道,“我确实没心思要报复谁,但也不是什么君子。” “得舆兄太谦虚了。”李尔瞻笑着说道,“上次辩诬,你无疑是有功的。但是谁又能料到天地骤变呢。我相信这次出使,你一定全功而还。到时候,我就顺势辞去礼曹判书的差使,再和张好古一起把你推上礼曹判书的位置。” 李廷龟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 “容易!我就算下野了。在邸下那里也还是说得上话的。”李尔瞻说道,“你若是爱惜羽毛,不想被看作为我的党羽,我也可以隐于幕下,让别人来推荐你。” “嗐。”李廷龟苦涩一笑。“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迎使谢恩的事情。” “这有什么难的?又不是让你凭着一张巧嘴把钦差劝回去。殿下都已经把这一切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了。你只需要体体面面地将那位钦差请进慕华馆,再请邸下过去郊迎拜阙,领旨谢恩,这差事不就成了?”李尔瞻虽然遗憾于没有机会更进一步,但也不得不承认国王这一手急流勇退确实明智。 “说的是没错,可那位袁钦差若是要我们交出姜弘立和金景瑞,我又当如何回话?”李廷龟定定地看着李尔瞻的眼睛。 “圣征兄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才邀我到车上坐的吧?”李尔瞻的脸上显出了“果然如此”的微妙笑意。 “得舆兄说得不错,”李廷龟点头,“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看姜、金的事情?” “还是先请圣征兄说说自己的想法吧。”李尔瞻直白问道:“你是想让这两个人死,还是想让这两个人活着?”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关键是这两人现在已经杀不得了。”李廷龟还预备着要解释一下,但李尔瞻却直接点了头:“好,我赞成。” “啊?”李廷龟没想到李尔瞻竟然应得这么果决。 “我说,我赞成。”李尔瞻说道,“圣征兄和朴领相都说这两人杀不得,那我也就同你们的意,义禁府不杀这两个人。你该是放心了吧。” “那,那如果邸下对你下令呢?”李廷龟追问道。 “如果朴领相和圣征兄联合谏阻都没办法打消邸下那亲亲相隐的孝心,那我也就只好遵命了。”李尔瞻并不关心姜、金的死活,他只想两不沾。 不管在其他事情上的态度如何,至少在对华的问题上,李尔瞻的一贯立场就是坚定的慕华援华。为了推行援华政策,他还一度被国王敌视排挤。所以李尔瞻丝毫不担心钦差进京之后会把他怎么样,只要把他曾经上过的奏疏往那儿一摆,他就能安全过关。犯不着为了博取世子的好感,而在这时候做什么杀人灭口的勾当。但是反过来说,如果摄政王世子对他下了死命令,李尔瞻也只能领命,不然监护事毕,钦差回国之后,他有可能会遭到清算。 所以李尔瞻早已打定算盘,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如果摄政王世子非要他在钦差进京之前杀人灭口,那他就要尽可能地把杀人的责任分摊出去。 “哈哈哈哈!”李廷龟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真不愧是你李得舆啊。” “圣征兄过奖了,”李尔瞻略一拱手,大言不惭。“我不过尽心王事而已。” “呵”李廷龟瞥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不再言语。 又过了差不多半刻钟,车轮碾地的声音逐渐缓了下来。“老爷,广昌府院君,礼曹衙门要到了。”李廷龟的车夫提醒道。 “好!停车吧。”李廷龟高声应答,不等车子停稳就跳了下去。 ———————— “去南别营。”从礼曹出来之后,李尔瞻便坐回到了自家的轿子上。刚进轿子的时候,李尔瞻还能听见一干礼曹官员震惊争论的声音,但他已经全然不在意了。说那么多还有什么用呢,难不成还能阻止天兵开进汉阳吗? “是。”为首的轿夫确定李尔瞻已经坐稳,才回过头对着其他轿夫高喊:“起轿!” 短暂的抬升之感后,李尔瞻的四抬轿平稳地升了起来。 在市井街巷的喧嚣声中,李尔瞻终于有机会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今天发生的事情了。 尽管李尔瞻早就在为退出官场做准备了,但如果真的有机会重回中枢、保持权力,李尔瞻便会及时地调整方向、改弦更张。 那他还有没有掌权的可能呢?李尔瞻觉得是有的。别看此前国王还在那里发号施令,搞权力平衡,但钦差进京之后,朝鲜国的最高权柄就将无可违逆地,从摄政王世子的手上转移到钦差监护使的手上。谁能接近钦差监护使,并且得到他的信任,就能在监护治下的朝鲜朝堂上获得一席之地。 那要怎么接近钦差监护使呢?最是近水的楼台,无疑是迎接钦差的使臣。如果刚才,国王不乾纲独断,而是交下面商议,那李尔瞻一定会以礼曹判书的身份毛遂自荐,但这承旨谢恩使的差使竟然被国王交到了李廷龟的手上。 这个任命看起来正常,但其实并不十分合理。结合国王的调令和后来的那些安排,李尔瞻甚至觉得国王这是有意要将自己排挤出去。 这么一想,李尔瞻的思绪便有些偏了——刚才的和政堂会议上,谁得了利?谁受了损? 李廷龟得到了承旨谢恩使的差使,能在第一时间接触到钦差。但李尔瞻认为,李廷龟很难靠着这个差事亲近钦差,攫取权力。因为李廷龟在万历四十七年的辩诬之行中,一定得罪了主持监护之议的现任礼部尚书徐光启,这位得到徐光启推荐的袁钦差不投桃报李,趁机把李廷龟往死里整都算是君子风度了,又怎么可能主动提拔他呢。 张晚倒是升了,但以他现在的职位,升任兵曹判书本就是应有之意,就是没有今天的事情,张晚大概也是要上去的,而兵曹判书兼任备边司有司堂上是惯例,算不上什么得利。如果有人刻意排挤,反倒有可能因为这个兼差,而在未来的变局中被甩到外地去——备边司堂上外放经略边方也是惯例,当年姜弘立在被任命为“京畿两湖两西等五道都元帅”之前,就是先挂上了备边司堂上的衔。 朴承宗无疑是被打压了,但国王为什么要拉出柳希奋去打压并制衡朴承宗呢?三昌斗了这么些年,国王不可能不知道柳希奋是朴承宗的座上宾啊。于情于理,李尔瞻都觉得国王应该拔高自己去打压朴承宗。 是因为自己和朴承宗一起去迎接世子让国王寒心了吗?不对,那时候国王还昏迷着,根本没机会接触到那个信息,不然国王也不会问是谁把世子请过来的。 是因为柳希奋第一个呈上檄文,并展现出一副立挺国王的姿态吗?这倒是有可能,但自己当时一直做着缩头乌龟,也没有表现出半分不忠啊。结合当时的情况来讲,想要打压朴承宗还是自己更好。就算非要用柳希奋来制衡朴承宗,也可以让自己一并兼任辅政啊。可国王为什么非但不用自己,还反倒要公开说出那番话点自己呢? 思来想去,李尔瞻竟然得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的结论——柳希奋是王妃的兄长,而他和朴承宗则分别是王世子的外祖岳父和祖岳父,比起亲疏远近,他和朴承宗与世子更亲,而柳希奋则和国王更近。所以国王提拔柳希奋来制衡朴承宗,并打压自己,是想在天朝撤销监护之后重新掌权 “痴人说梦。”李尔瞻笑着甩了甩脑袋,也不知道是在自嘲还是在讥讽。 ———————— 南别营是训练都监军的南部前哨,主要负责汉阳南郊的防务,并监控陆路交通要道,其址位于崇礼门以南至汉江以北的龙山地带。出城并离开关厢之后,只需再走个差不多四里地就能抵达。不过,李尔瞻的轿子终究还是没能走完这短短的四里地。 “停下!落轿!”一声大喊传来,将李尔瞻从纷乱的思绪泥潭中拉扯出来。 “干什么!找死啊?知道这是谁的轿子吗!”轿子被数倍人马包围,但轿夫们却没有多少慌乱。 李尔瞻也很淡定,甚至连轿帘子都没拉开。 “这是不是广昌府院君李尔瞻的座轿?”为首的蒙面人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却十分坚定。 “知道还不让开!”为首的轿夫突然有些慌了。这伙蒙面人如此明白地喊出轿子里的乘客,显然不是寻常乱民。 果然,为首的蒙面人紧接着便大喊:“找的就是你们!李尔瞻,我知道你在里边儿,赶紧出来,要是再不出来,我们就放箭了!”他这一声喊完,围聚在轿子周边的蒙面人也开始鼓噪了起来。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李尔瞻自嘲一叹,“落轿吧。” “老爷”为首的轿夫有些犹豫。 “落轿。”李尔瞻光听外边儿那鼎沸的人声就知道自己这会儿是一定走不了了。 “是。”为首的轿夫这才招呼其他轿夫与他一同放下轿厢。 轿厢缓缓落地,身着一品文官袍服的李尔瞻走了出来。他一身大红,在一圈土灰色中间是那么的显眼。 “哪个是说话的?”李尔瞻站在两根抬杠之间,仰着脑袋环视众人。 “我!”崔鸣吉向前一步,硬挺挺地将自己显了出来。 “你是谁?”崔鸣吉的脸上系着一条灰黑的粗布,光凭着一双眼睛,李尔瞻根本认不出他的身份。 “你别管我是谁,反正从现在开始。你李尔瞻就是我们的俘虏了!”崔鸣吉说道。 “呵。”李尔瞻冷笑一声。“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汉阳南郊!再走二里地就是南别营。”崔鸣吉说道。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去南别营?”李尔瞻眯起眼睛,脸色微变。 “这你就甭管了!回你的轿子上坐着去吧。”崔鸣吉指了指李尔瞻身后的轿子。 “这么说,”李尔瞻没有动。“你叫我下来,就是为了看我这张老脸?” “别废话了!趁着我还有耐心,赶紧滚回去!”崔鸣吉拉紧弓弦,试图威胁李尔瞻。但是下一刻,那个为首的轿夫便闪身到李尔瞻的面前。 “让开。”李尔瞻拍了拍那轿夫的肩膀。 “老爷!”轿夫回过头,但没有移开身子。 李尔瞻冲那轿夫一笑,接着一个大步跨出抬杠来到了轿子侧面。“你杀了我吧。” “别以为我不敢!”崔鸣吉松开手,直将一支没有铁箭头的箭矢射到李尔瞻的脚边。 “敢你就动手。”李尔瞻一点儿没被吓住。反而伸出两根手指,叩了叩心脏的位置。“不过在那之前,我先提醒你一句。这会儿京城已经戒严了,你们就算控制了我,也别想靠着夺取训练军营控制京城。当然,如果你们现在就离开,我也可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本章完) 第648章 求生之道 “不愧是广昌府院君,还真是临危不乱。”李尔瞻的镇定让崔鸣吉忍不住心生赞叹。“可惜你想错了,我们并不打算夺取训练军营,但也不会就此离开!我们就是冲着你来的,赶紧坐回去!”  “看来你们确实不敢杀我。”李尔瞻非但没动,反而把住腰带,双手叉腰,愣是平地上摆出了一副俯视的姿态。  “只是你那条狗命暂时还有用而已!”崔鸣吉拧紧了眉头。  李尔瞻眉头一挑,缓缓发问:“你们要我干什么?或者说你们想干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赶紧滚回去坐着!”崔鸣吉又拿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  “少安毋躁嘛。”李尔瞻抬起手,摆出一个“止”的手势,接着便很顺遂地换了个相对柔和的说话方式。“我可以跟你们走,但在那之后呢?你们会放我离开吗?”  “别逼我!”崔鸣吉大声喊道:“赶紧滚回你的轿子里去!”  “如果我跟你们走了,但最后还是要被杀。那还不如就在这儿被你们给射死。”李尔瞻挺起胸膛,“我不想死,但也不怕死。如果非要死,早个一天两天也没什么差的。”  崔鸣吉竟然落了下风:“好,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老实配合,事成之后我们就放你离开!”  “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李尔瞻高声问道:“谁在向我保证?”  “.”崔鸣吉还想说什么,但他的兄长崔来吉却在这时凑上来把住了崔鸣吉的肩膀:“别跟他废话了,李尔瞻这是在拖延时间!趁着没有其他人过来,直接把他打晕塞轿子里带走就是!”  崔鸣吉一怔,接着便对众下令道:“把李尔瞻绑起来塞到轿子里去!”  “谁敢动我家老爷!”为首的轿夫反手便将一根抬杠抽了出来。他双手举着抬杠,拦在李尔瞻的面前,活像一头盛怒之下即将发起冲锋的水牛。  另外三个轿夫虽然没能及时找到合适武器,但也都围到了李尔瞻的身边。  “算了吧金九,”值此剑拔弩张之际,李尔瞻突然叹了一口气。“他们人多,你就算以一当十,也杀不出去。别白白地丢了性命,跟着走吧。”  “老爷”为首的轿夫还在犹豫,但李尔瞻却已经转身回到了轿子里:“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抬杠插回去!”  ————————  轿子再次落地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延佛寺?这是哪里?”李尔瞻弓身下轿,抬头望着那个明显破落了的门匾。  尽管一些类似于奉恩寺这样的著名佛寺因为宫廷的资助而重焕生机,但汉阳周边还是有大量被人遗忘了的山间野寺。  “问那么多干什么,进去就是了!”仍然以灰布蒙面的崔鸣吉拿着一柄看起来很新的佩剑试图靠近李尔瞻,却被那为首的轿夫挡在了抬杠外面。  “急什么啊,我现在不是已经在你们的手上了吗?”李尔瞻拍了拍轿夫的肩膀。“这些抬举我的人都是身家清白的好汉子,也没认出你们。就算你们食言而肥,非得杀了我,也不必非得戕害他们。”  “老爷”轿夫们的眼里很快噙满了泪。  “哼!”崔鸣吉冷哼一声,眼神有些复杂。“没想到你这么个残害忠良、杀人无算的狗贼,竟然也会说这种话。”  “忠良.果然。你们到底是谁的旧部?临海君,晋陵君,绫昌君?还是柳永庆,金直哉,金悌男,李山海,李德馨,李恒福”李尔瞻一面发问,一面紧紧地望着那双没有被灰布遮住的眼睛。  “闭嘴!”崔鸣吉突然情绪失控了。他狂吼一声抬起手,剑锋直指李尔瞻的咽喉!  “老爷!”轿夫们立时发急,想要上去护主,但立刻就被数倍于己的蒙面人给围在了外面。  “呵呵呵呵,”李尔瞻没有躲避,反而迎着剑锋又向前走了半步。“不管你是谁的学生,谁的残党,如果想报仇就尽管来吧。冤有头债有主,能在今天被你们抓住机会杀掉,我也算是赎了些罪了!”崔鸣吉竟然被李尔瞻的气势逼得退了一步。“赎罪?你.你个狗贼说得倒是轻巧!”  “算了,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还是正事要紧!那边儿还等着咱们的回信呢!”崔来吉疾步过来按住胞弟的手臂,生怕他在激动之下一剑把李尔瞻给攮了。  李尔瞻飞快地睨了崔来吉一眼。“给谁回信,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广昌府院君,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崔来吉侧过身,朝着洞开的庙门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也好。”李尔瞻点点头,果决地绕过仍在愣神的崔鸣吉,大步进了延佛寺。他昂首挺胸、大袖翩翩,完全不像被绑架的人无奈走进贼巢。  “老爷!”为首的轿夫在身后大声呼喊,但李尔瞻却充耳不闻。  天王殿内,泥塑草身木骨头的弥勒佛虽然没了金身,但仍旧是那副笑口常开的样子。李尔瞻在它的身下席地而坐,面前是崔鸣吉和崔来吉两兄弟。佛像的两边则是跟进来的十几个崔家仆人,若是没有那些蒙面的灰白麻布,这场景简直像是得道高僧在给一众弟子们讲经。  “开门见山吧,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一袭大红袍的高僧率先开口了。  “你这会儿不问我们的身份啦?”崔鸣吉幽幽地嘲讽道。  “年轻人,”李尔瞻转过头,微笑着看向那双刚白了他一下的眼睛。“你要是愿意告诉我,我也乐得听,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说,我也拿你没办法。所以我还是不问了。”  “你!”崔鸣吉又被李尔瞻的淡然给刺激得火了起来。  崔来吉按住崔鸣吉的肩膀。“别意气用事了!赶紧把那东西掏出来吧。”  “呼!”崔鸣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没有封蜡的信封。“把这个签了。我们就放了你。”  李尔瞻接过信封,轻轻地抖出里边儿的信纸,很快就看完了。“你们想从义禁府里提走姜弘立和金景瑞?”  “广昌府院君好像并不惊讶?”崔来吉能听出来,李尔瞻的声音里确实带着某种意外,但也仅此而已了。  “没什么好惊讶的。”李尔瞻折好信纸,将之和信封一起放到身边。抬起头,他竟反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看见那道檄文的?”  “什么檄文!?”崔来吉脸色一变,崔鸣吉更是将手放到了那把佩剑的上面。  “明人就不要说暗话了吧。”李尔瞻轻笑道,“你们既非乱民山匪,亦非单纯为复仇而来。如今掏出这么一封东西要我签字,不就是抱着变更王系的心思,想着用这两个人去讨好那位钦差监护使吗?”  “广昌府院君说得如此直白,就不怕我们杀人灭口?”崔来吉嘴里说着威胁的话,但他的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死,但也不怕死。你们要是想杀我,”李尔瞻指着那把佩剑说,“现在就动手吧,看看你们背后的人是会夸你们杀人有功,还是哼。”说到最后,李尔瞻突然顿住,转而冲着崔鸣吉冷哼一声。  “你想怎么样?”崔鸣吉放开剑柄,在袖袍下捏紧了拳头。  “哈哈哈哈.”李尔瞻突然仰着头大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崔鸣吉的眼神飘到了那李尔瞻身后的那尊弥勒脸上。  “年轻人,你昏头了。这样的问题是该由我来问你们的。”李尔瞻顺势问道:“直说了吧,你们背后的人到底是谁的人。仁城君,还是义昌君?你们已经做到哪一步了?”  崔鸣吉先是一愣,旋即下意识地和崔来吉对视了一眼。  “你觉得我们会把这种事情告诉你吗?赶紧签名!”崔鸣吉大喝道。  “你们想在皇帝兴师问罪之际变更王系,但光凭着这封信是成不了事的,义禁府不是那么.”李尔瞻笑吟吟地点了点身边的信纸。  “这不关你的事!想活命就赶紧把字签了!”李尔瞻那游刃有余的态度简直让崔鸣吉怒火中烧。“签了字我就能活吗?”李尔瞻不等对方回话便接着道,“别白费口舌跟我保证什么,你现在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那你想怎样!?”崔鸣吉脱口而出,但他很快就脸红了。是那种既羞愧,又愤怒的血红。  “你别急嘛,你看他多冷静。”李尔瞻指了指相对冷静的崔来吉,转过头便问:“你俩到底谁说了算的?如果是你说了算,就让这小子出去,也方便谈事。”  崔来吉伸手拦在激动的崔鸣吉身前。“广昌府院君,您老有话不妨直说,别绕来绕去了。”  “我一直都是直说的啊。如果你还觉得糊涂,那我就再说明白些。”李尔瞻收起笑容,问道:“你们是不是已经看过了那道袁钦差颁布的监护檄文?”  “是。”崔来吉点头。  “你们要我在这纸上签字,是不是想去义禁府提走姜弘立和金景瑞,然后再用这两个人去讨好钦差,说服他立你们身后的那个人为王?”李尔瞻接着问。  崔来吉犹豫了一下。“是。”  “你们背后的人是谁!仁城君,义昌君,庆昌君,兴安君,还是庆平君?”李尔瞻又耍起了那套看着眼睛点名的把戏。不过点名点到最后,他也还是没能从崔来吉的眼里看出什么异样的波动。  “嗐”李尔瞻摊开手耸耸肩。“你看。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却不愿意正面回答我。”  “您看我们这个样子,像是会把这种事情都告诉您吗?”崔来吉指着脸上的灰布面罩反问道。  “你必须告诉我,不然我们没法达成合作。”李尔瞻说道。  “合作!?”崔来吉已经快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被李尔瞻的话语、举动给惊到了。  “对啊。”李尔瞻淡定的点了点头,“要是不合作,我又怎么可能帮你们做事呢?反过来说,我要是不帮你们,你们又怎么可能成事呢?”  “你要背叛光海?”崔鸣吉也瞪大了眼睛。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想做一个忠臣,”李尔瞻一脸理所当然。“可你们不是都把我给抓了吗?除了一起举事,分享从龙之功,我还有别的生路可走吗?”  “你刚才还说自己不怕死呢?”崔鸣吉反问道。  “可我也说了自己不想死啊。”李尔瞻解释道:“如果你们怀着复仇的心思非要杀我,那我真是没有一点办法,自认倒霉死就是了。但你们现在是要趁着天朝兴师问罪的机会另立新君,那我们就有的谈了”  “可是我们不想跟你谈!不要再废话了,你要是想活命,就赶紧签字!”崔鸣吉瞪着眼睛,但在李尔瞻反看过来的时候又主动移开了视线。  “你听不懂人话吗?”李尔瞻身子前倾,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的基础。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相信你们的保证,也不认为自己在这张废纸上签了字就能活。”话到最后,李尔瞻竟毫无预兆地把那张写着命令的信纸给撕成了两半!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崔鸣吉倏地起身,拔出佩剑,指着李尔瞻的额头。  “如果你觉得在这间破庙里杀了我,你背后的人就能坐上那张龙椅,那就请动手吧。”李尔瞻缓缓站起来,剑锋随着他的移动而不断上移。最后,崔鸣吉的剑锋、李尔瞻的眉间和弥勒佛的肚脐眼,在逐渐昏黄的下午阳光中连成了一条直线。  “你,你”崔鸣吉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您想要怎么合作?”崔来吉站起身,把住崔鸣吉的手腕,从他的卸下那柄佩剑。  李尔瞻仍旧看着崔鸣吉。“你们先把挡脸的东西摘了吧,既要合作,总该坦诚一些。”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5a65.icu 第649章 一丘之貉 见面前的两人迟迟没有回应,李尔瞻索性席地坐了回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挂着笃定的笑,但在阳光的照耀下,竟然有了几分弥勒的神韵。  过了一会儿,崔来吉先坐了下来。“我们可以摘下面罩,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说法。”  “当然。”李尔瞻睁开眼睛,望着随后坐下的崔鸣吉微笑道:“不过我希望这位小兄弟在我说话的时候能够稍微理智些,不要动不动就发火。”  “我的尊亲师长都是因你而死。我没有当场射死你,而是坐在这里耐心地听你说了这么多废话,就已经足够理智了。”崔鸣吉深吸了一口气。  李尔瞻先是一怔,旋即又笑了起来:“呵呵。年轻人啊,你还没发现吗,其实我们是一类人啊?”  “不要再说废话了。”崔鸣吉嘴角一抽,不善地瞪了回去。  “这怎么能是废话呢。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正因道同,我们才能共谋从龙啊。”李尔瞻凝视着崔鸣吉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你刚才说自己的尊亲师长都是因我而死,但你却没有一剑将我射死,而是足够‘理智’地坐在这里听我讲话。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闭嘴.”崔鸣吉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告诫要冷静,但李尔瞻如此说话,还是把他刺激得狂喘粗气。  “我告诉你吧,你并不真正在意那被你挂在嘴边的尊亲师长。比起那份儿从龙靖社的功劳,他们的命简直不值一提。”李尔瞻狞笑道,“你那些因我而死的尊亲师长不过是你讨要更多好处的筹码而已!”  “啊!”一股邪火直冲崔鸣吉的天灵盖,他直接狂吼着扑了上去,狠狠地掐住了李尔瞻的脖子。  “哈哈.呵呵咳.咳!”李尔瞻都被掐得翻白眼了,但还是在笑。  “好了,好了!”短暂的愣神之后,几乎与崔鸣吉有着同样过往的崔来吉猛地反应了过来。“你真的想掐死他吗?松手!赶紧松手啊!”崔来吉劝不动,索性从背后架住的崔鸣吉,硬生生地将他给拽开了。  “咳咳!哕.咳咳!”一阵急促的干呕与喘息之后,李尔瞻终于缓过劲来。“放开他,让他掐死我!”李尔瞻望向崔鸣吉背后的崔来吉,眼里竟然闪出了惋惜的神采:“这样我也就解脱了.”  “广昌府院君。”崔来吉抱着崔鸣吉。“你要还想好好儿说话,就不要再出言挑衅了。”  “我可没有挑衅,”李尔瞻咽下一口唾沫,转身捡起掉落的官帽,将之扣回到自己脑袋上。“我只是想让二位知道,我们是一类人,有的谈。如果这位小兄弟觉得冒犯。”正了官帽之后,他竟然抱起拳,向崔鸣吉拱了拱手。“我道歉,烦请海涵。”  “呵”崔鸣吉泄气般地低下了头。  “既然有的谈,那咱们就好好谈吧。”崔来吉放开崔鸣吉,眼神冷淡地问李尔瞻道:“你觉得要怎么办才能成事。”  “若是平常年份,想要造反”李尔瞻顿住改口道:“哦不,是反正。想要反正,就需要一支反正义军,然后解决城防部队,抓住国王,最后再想法子得到大义名分和天朝认可以免内外交讧。但是如今皇帝以通敌卖国的罪名兴师问罪,要废黜国王,事情就变得非常简单了。”  “反正义军不需要了,城防部队也不必解决了。我们只需要想办法让钦差以及钦差背后的皇帝相信,国王和世子都是通敌叛国的无道无德之人,再让皇帝相信咱们背后的那个人对天朝忠贞不贰就行了。”李尔瞻探身捡起那张被他撕成两半,又在刚才的拉扯中被推得很远的信纸。“其实你们已经抓到重点了,但只凭这张废纸却又是远远不够的。”  “那要怎么才够?”崔来吉下意识地看了崔鸣吉一眼。若非对面坐着的人是李尔瞻,他简直都要怀疑自己的亲弟弟是不是已经跟对方通过气了。因为除了最后一句,李尔瞻现在说的话,和崔鸣吉昨天晚上对他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首先你们需要我。”李尔瞻伸出一根手指,反过来指了指自己。“用姜弘立和金景瑞讨好钦差的想法固然不错。但义禁府从来不是那么随便的地方,就算你们已经收买了义禁府里的某些人,但没有我本人出面,你们也不可能提走姜弘立和金景瑞这种天字号的要犯。”  “所以呢?你要帮我们把这两个人提出来?”崔来吉接着问。  “提出来也没用,需要更进一步!”李尔瞻大声说话,显得十分亢奋。  “什么意思。”崔来吉追问。  “我刚才说了。在当今的局势下,举义反正的关键有二,一是使皇帝相信国王和世子都是通敌叛国的无道无德之人;二是让皇帝觉得咱们背后的那个人对天朝忠贞不贰。第二个问题可以先放一边,因为不解决第一个问题说什么都是空话。”李尔瞻眉飞色舞,语速极快,仿佛他才是那个主导“反正”的人。  “据我所知,姜弘立确实是有罪的,咱们的国王殿下也不清白。但是!”李尔瞻大喘一口气,“姜弘立只收到了来自国王本人的教旨,和世子没有任何交集。换言之,世子大概是清白的。如果独独把这两个人交给那位袁钦差,或许确实能讨好袁钦差,并在钦差监护下的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但也仅此而已了!想要改天换地,变更王系。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世子抹黑。”李尔瞻突然顿住并望着崔鸣吉笑道:“而我李尔瞻嘛,别的本事可能不够,但罗织罪名把人抹黑的本事还是很大的。”  “.”崔鸣吉看见李尔瞻的笑就鬼火冒,但这回,他却忍住了,没有扑上去扼住李尔瞻的脖子。  “王世子可是你的外孙女婿啊。你就舍得抹黑他,投到这边来?”崔来吉冷冷地反问道。  “我刚才说了啊。如果可以我也想做一个忠臣,但是你们都把我给劫了。我要是不与你们结盟,我还有活路吗?”李尔瞻一脸理所应当。  “无耻之尤!”崔鸣吉骂道。  “彼此彼此。”李尔瞻笑着朝崔鸣吉拱了拱手。  “你!”又是一股直窜崔鸣吉天灵盖的邪火奔涌而来。  “别受他的激。”崔来吉按住崔鸣吉,转头对李尔瞻说:“我们不信任你。”  “无非是空口无凭嘛,我立字据就是了。”李尔瞻说道,“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见见你们背后的那个人。”  ————————  兵曹衙门的大堂上,现任兵曹参判张晚正沉着老脸坐在主席之下的第一张次席上。尽管包括提前宵禁,增派巡逻,关闭四小门在内的一道道戒严命令已经发出,但他的心却丝毫没有安定下来。  张晚的下首,兵曹参议、兵曹参知等其他堂上官虽噤若寒蝉,却也面面相觑。直到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张晚进了宫。他们都想让别人上去触张晚的霉头,把事情问个清楚,可是谁都不想去当这个出头鸟。  忽然,大堂外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仔细一听,那是下级官员争相给上级官员行礼打招呼的声音。  心不静的众人齐头望去,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都站了起来。张晚看见来人,脸上立刻闪出了忧虑和关切的神色,但直到来人步入大堂,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应该起身行礼。  “下官张晚,拜见柳判书。”张晚带着一众属下快步走到柳希奋等人的面前。  “有旨意!”柳希奋扬起脑袋,却摆不出那种口含天宪的骄傲姿态。反倒显得有些颓然。  “殿下他”张晚下意识要问,却被柳希奋一个手势止住。“先接旨吧。”  “是!”张晚撩开前襟,和其他兵曹官员一道跪了下来。  “世子令旨。”柳希奋轻咳一声,一开口就把堂上众人给镇住了,“查兵曹参判张晚,忠勤夙著,韬略素娴。当此边圉孔亟之秋,宜加阃寄之任。特擢为兵曹判书,并兼备边司堂上,总理京畿军务。待教命降下,依例颁给禄牌。故令!”“世子.令旨”张晚待愣在原地,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经挂上了一副惶恐惊惧外带悲伤的神情了。“殿下他,殿下他该不会.”  “你不要多想,殿下.”柳希奋下意识地还想解释一下,但是下一刻柳希奋就把话头给掐了。他转而说道:“殿下这会儿只是卧榻,没有大碍。不过国中的大小事务已经交由世子权摄了。张判书,你赶紧接旨吧。”  “这”张晚在愣神中本能地伸出双手。但在令书即将放到他手上的那一刻,张晚又应激似的把手缩了回来:“臣张晚不能接旨,还请世子恕罪!”  “为什么!”只一瞬,柳希奋的脑子里就钻出了许多不好的想法。  “伏念爵赏之柄,专属王上。殿下虽在权摄,讵容僭差?照本国吏典,二品堂上官除授,必承国王教旨;照本国兵典,备边司堂上须由三公会议推荐,再由王命点差。世子虽系权裁,亦当止于三品以下东宫属官。今令旨所授,实违祖宗法度。我若冒受此令,便是不臣!在下恳请柳判书,将原颁令旨封还邸下!”张晚叩首道。  “这”柳希奋有些手足无措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让他又急又惊又喜,一门心思只想着把国王最后的命令落实下来,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他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只喊出一句:“事态紧急,张判书就莫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了!”  张晚转过身,向着昌德宫方向四拜道:“名器不可假人,法度不可轻废!我太祖法制有言‘二品除职无教旨者,以矫制论斩’。事态虽然急,但我若僭越法度领受此令,便是陷世子于不义之地!”  柳希奋很想透露实情,解除僵局。但皇帝的问罪之师随时可能抵达汉阳城下,此时当务之急就是稳住城内局势,并将世子恭顺应天与国王有别的伟岸形象树立起来。所以他决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升职命令就是国王亲口下达的事情说出来。柳希奋思来想去,但实在想不出打破僵局的办法,最后索性收起代拟的令旨,走上去将张晚拉了起来。  “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柳希奋对张晚说。  张晚以为柳希奋此举是同意取消违制令旨,按法度程序办事,便点头了:“好吧,咱们去后堂吧,正好我也有许多事情想要问您。”  “你们先回去吧,不必在这儿等我了。”柳希奋点点头,转身挥退那些跟他一起过来宣旨的议政府官员。  “是。下官告退。”  “你们也起来吧。”张晚对那仍旧跪在地上的兵曹堂上官们说了一句,便自顾自地带着柳希奋朝后门走去了。  堂上官们哪里肯干。他们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直接拦住了张晚和柳希奋的去路。“柳判书,张参判!宫里到底怎么了?!”  柳希奋一怔,侧头问张晚:“朴领相不是让兵曹戒严全城吗?你们还没做?”  “戒严令已经发下去了。”张晚叹气,“但我还没跟他们说那个事情?”  柳希奋神色稍缓。“也就是说,檄文还没有遍传王京?”  “应该是吧。”张晚满脸疲惫地笑了一下。  “二位!能不能不要再打哑谜了,求你们说点我们能听懂的话吧。”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的三品参议眉头紧皱。  “到底出什么事了!”另一个稍显的年轻兵曹参知更是直截了当地问:“又是戒严,又是权摄。殿下到底怎么了!”  他这一声喊出来,周围的大小官员们都围了上来。“是啊!殿下到底怎么了!赶紧说说吧!”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让开,赶紧让开!”张晚试图用官威挥退官员们。可是国王不豫,世子摄国这种事情实在是太重磅了,官员们根本不买他的账。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5a65.icu 第650章 全罗军报 “要不就告诉他们吧?”柳希奋皱着眉头问张晚,“反正这些事情也是瞒不住的。没必要为了这一时半刻,而搞得人心惶惶。”  张晚点头。“那就请您说吧,最好是连带着在下离宫之后发生的事情一并说了。”  “诸位!”柳希奋环顾众人。“诸位静一静!”  靠近柳张二人的内围官员很快安静了下来,但外围还有一些交头接耳的声音。  柳希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收到了来自江华府的急报”  柳希奋从收到檄文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国王吐血,世子摄政。在讲述的过程中,柳希奋刻意省略了许多细节,包括国王吐血前的廷议,朴承宗那几近于逼宫的发言,以及国王苏醒后的交代。  整个事情在柳希奋的描绘与篡改下,显得非常简单。  先是那封写着监护朝鲜废黜国王的檄文被他带到宫里,随后国王紧急召见了朴承宗、李尔瞻、张晚、李廷龟等机要重臣。在廷议的时候,国王慑于皇帝天威,心感恐惧,吐血昏厥,至今没有苏醒。在国王昏迷期间,王妃柳氏赶到现场主持大局。就在众臣惊骇惶然、不知所措之际,王妃果断召来世子,命世子权摄国事,代行国王职权。  紧急到来的世子在短暂的慌乱之后迅速镇定了下来,果断任命他柳希奋兼任议政府左议政并兼备边司堂上,与朴承宗一道辅政。而张晚也被擢拔为兵曹判书并兼备边司堂上,综理京畿防务。  柳希奋编排得很好,语气语调也听不出半分作伪的迹象。只有曾经在场的张晚敏锐地意识到,柳希奋把金尚宫的存在整个省略掉了,仿佛王妃才是主导一切贤内助。  张晚当然不会多说什么。这个时候树立王妃和世子的伟岸形象总比让一个妖女看起来临危不乱要好。  起初,还有人因为惊愕而忍不住插话询问。到后来,整个兵曹大堂都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之中。  在场的所有官员,都经历过壬辰倭乱和后来的丁酉再乱,其中不少人还在反攻中给明军打过下手。所以即使是最纯粹,最没有私人那一类人都生不出反抗的反抗的心思,而那些心思不纯的人这会儿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了。  那位看上去五十来岁的兵曹参议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道檄文呢?柳判书,能请您把那道檄文拿给大家看看吗?”  “檄文被邸下留在宫里了。”柳希奋摇头说。  “柳判书!您刚才说了废的事情,那立呢?”那个刚才就很直白的兵曹参知,此时也直白地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很关心的问题:“皇上决定立谁为王?”  柳希奋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那参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那兵曹参知连连摇头。“下官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把事情搞搞清楚而已。”  “废父立子,天经地义。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柳希奋厉声呵斥道,“你到底怀着什么心思,竟然能问出这种话?”  “我”那兵曹参知被柳希奋的眼神逼得往后一退。  其实柳希奋也有些心虚。或者说,他就是因为心里没底所以才反应激烈。说到底,皇帝要不要立世子为王还是一个未知数。倘若皇帝当真连世子也一并废除,那作为国舅他,便将与王家一同走向覆灭。  “好了,好了。”张晚出来打圆场道,“我了解韩参知,他只是一贯心直口快,没有别的心思。”  “哼!”柳希奋冷哼一声,显然没有消气。  “柳判书。”张晚转移道,“除了那道擢拔的令旨,邸下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张参判连擢拔的令旨都不肯接,现在竟然还想听别的安排?”柳希奋的话里仍旧带着刺。  “祖宗法度使然。作为臣子,在下不能让邸下陷于不义不孝的境地。邸下若要责怪在下违令不遵,在下认罪领罚主动辞官就是!”张晚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柳希奋一怔,连忙伸手拉住他。“好了!邸下也没有别的安排了。你既遵从祖宗法度,便继续以兵曹参判的本职权知判书事吧。我这就回宫找邸下复命了。”  “是。”张晚打直双腿拱手应道。  柳希奋迈出步子又停下:“张参判,请你务必尽心办事,一定要防备有心之人在天兵进京之前,为乱生事,行大逆之举。”说着,柳希奋还瞥了那韩参知一眼。  “请柳判书放心,在下必不负邸下重托!”张晚深深一揖。  ————————  “回宫。”柳希奋坐上轿子。  “起轿!”为首的轿夫大喊一声,紧接着便和另外三名轿夫一起,稳稳地将柳希奋抬了起来。  轿子行至巷子中段,突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迎着轿子疾驰而来。  柳希奋的神经高度紧张,整个人极为敏感。听见声音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有急事发生了。柳希奋撩开帘子,正见一名背插赤帜的驿使擦着他的轿子飞奔过去。  红旗通信,这是加急军报!  “掉”柳希奋原本想让轿夫掉头,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条根本没法原地掉头的小巷子。想要掉头,就只能先出去再绕一圈。于是柳希奋直接改口:“落轿,落轿!”  “落轿!”为首的轿夫立刻大声传令,可柳希奋甚至不等轿子停稳便跳了下来。  柳希奋越过轿子回头望去,此时那匹杂色的军马已经停在了兵曹衙门的入口。骑手纵身跃下,柳希奋也迈开了步子。  “老爷!您是要回兵曹吗?”为首的轿夫大声询问,但柳希奋充耳未闻,理都不理他。  ————————  柳希奋离开后,兵曹衙门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之中。除了张晚,所有人都在默默地交换着眼神,试图在掩饰自己立场和倾向的前提下,确定其他人的立场和倾向。但是众人望来望去,看来看去,最后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大家都想在这场风暴中保家保身。  红旗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在它出现的那一刻,兵曹衙门里那堪称诡异的沉寂便被打破了。  “大人!”驿使快步走到大堂中央,见正案后面没人,便顺势面向坐在次席后面的张晚,单膝跪了下来。  “哪里的急报!”张晚直接站了起来。  “全罗,小人是全罗监司派来的。”驿使抱拳答道。  “全罗监司?”张晚先是一怔,不过很快,他背后的冷汗便冒了出来。“是有倭情吗!?”  “小的不知道,您老还是自己看吧。”信使一边说,一边取下背囊。  张晚有些疑惑。据他所知,全罗道的军情要么是倭贼入寇,要么是乱民造反。而这两种军情一般都是尽人皆知的,前来送信的驿使就算不知道个中详情,也该晓得发生了什么才是。  驿使掏出军报,正要递给张晚。但这时,离开不久的柳希奋突然折回到了兵曹衙门堂上。“是不是,是不是明军的军报!?”柳希奋平日很少运动,如今一路跑来,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应该不是。军报是全罗监司送来的。”张晚看了柳希奋一眼,接着便向茫然无措的驿使伸出手。“你把军报给我吧。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您老客气。小人告辞!”驿使笑着递出军报。在柳希奋奔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还以柳希奋就是那个本应坐在主座后面的人。  “全罗监司?是倭贼入寇吗?”柳希奋的心情竟然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如今明军已经逼近了汉阳城郊,就算倭寇再次大举入寇,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至少没有亡国之虞了。  “不是倭贼,是明军”张晚拆开信封,脸上很快浮现出了思索的神情。  “明军?在全罗道?”柳希奋懵了。全罗道是朝鲜最南端的一个道,与京畿道之间还隔着一个忠清道。在柳希奋的认知里,就算明军能悄无声息地穿过平安道和黄海道进入京畿道,也绝不可能在不惊动汉阳的情况下进入全罗道。更关键的是,明军没有理由去全罗道啊。“也不是在全罗道,”张晚将军报递给柳希奋,“这军报上说,明军的舰船在古郡山岛附近出现。”  “古郡山岛?那是什么地方?”柳希奋接过军报,一眼就看完了上面简短的内容——  兵曹惶恐启目。  全罗道观察使李适,以异国船队突现海疆事,据金堤水军佥节制使金海澄牒报,驰启如左:  本月初七日,哨船于古郡山岛东南三十里洋中,望见异国船队。其船队规模连天蔽海,难以计数。  因其旗帜形制为玄赤双色幡,舰首悬“明”字旗,及“沈”字帅旗。故断为,山东防海副总兵沈将军有容麾下船队。  金海澄接报后,当即遣快船近察,确系大明水师。问起来意,称:奉兵部崔尚书景荣票文巡海防倭而已,勿虑。  目前,该船队已经离境。  因往年倭情叵测,有假借明旗,实为诡谋者。故惶恐启闻。  详参:  金海澄麾下水军已戒严待命。  本道节度使权益献已调兵三千控扼益山、金堤等处。  事涉上国,赤旗驰报。伏请圣听。  “古郡山岛在全州以西一百五十里,属金堤郡。就是军报上那个金海澄的辖区。”张晚陷入了沉思。“可是沈有容的船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柳希奋没兴趣了,直接把李适发来的军报扔回到了张晚的面前。“想那么多干什么。他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走了?去哪儿了?”张晚接上话,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总不至于绕一大圈跑到江华府去了吧?”柳希奋把气喘匀,转头走了。  柳希奋这略带调侃的一句,直让张晚灵光一闪,或者说悚然一惊:“如果!如果说明军并不是走陆路,而是走海路,那么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才从檄文上探知到明军的动向了!”  柳希奋先是一怔,旋即瞪大眼睛,猛扑回来。“你的意思是,在京畿四处传檄的明军,就是这位山东海防副总兵麾下的士兵?”  听见这话,兵曹堂上的其他官员们终于坐不住了。他们纷纷围上来,想看看那封军报。但是因为柳希奋在前面挡着,他们也就只能探出身子和头,以窥视的姿势看那封军报。  “时间上能够对上!”张晚伸手指着军报上的日期说:“初七日!如果这支船队从与金海澄的哨船碰头的那天起就开始向北航行,那么他们就很有可能在前天、昨天或者更早的时候抵达江华府!”  “他们既然从全罗道来,那为什么不直接在仁川登陆,而是偏偏要绕去更北边的江华府?”柳希奋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朝鲜的三千里江山,尤其是汉阳周边。  “钦差啊!因为钦差是从辽东那边走陆路南下的,这队人马需要先迎接钦差再进入汉阳,所以他们就从临津江那边登陆了!”张晚笑了,是那种明白了一切的恍然大悟的笑。  从今天早上挨了那一靠枕开始,他就一直在想明军到底是怎么绕开平安、黄海两道,悄无声息地接近汉阳的,可是他思来想去就是得不到答案。在张晚看来,即使朝鲜军队不战而降,沿途州县传檄而定,在一千里路上也不该没有一个州县一个官员前来报信才是。但如果明军不是一路进兵,而是水陆两线进兵,那么一切都通了!  “原来如此!”柳希奋恍然大悟,但仍有疑虑:“可是他们又为什么要先去全罗道呢?”  张晚想了一下,很快又想通了:“我想应该不是有意的!如今正值夏季,海面盛行南风。明军的船队很有可能就是遇见了强烈的南风,从而不得不顺风南行。”  “有道理,有道理!”柳希奋一把抓起那封军报,“我现在就去把这个事情告诉邸下!”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5a65.icu 第651章 惶恐的储君 从巳时到现在,虽然只短短的两个多时辰,但王世子李祬就感觉自己像过了大半辈子一样。皇帝兴师问罪,钦差兵临京畿,父王吐血晕厥,重臣殿上逼宫。朝鲜国的权柄就这样以一种极度戏剧性的方式短暂地落到李祬的手上。可是李祬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份权力到底该如何使用。  接下来该做什么?钦差进京之后要做什么?有了决定之后命令该向谁下达?自己的决定会不会遭到反对?下面的人接了命令之后,又要如何办事?他们能把事情办好吗?他们会不会骗自己.问题太多了,多得李祬越想越焦虑。  李祬需要有人跟他一起分担这份焦虑与压力,于是在送别了柳希奋之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寝殿,那个叫作的时敏堂地方。  王世子嫔朴氏原本以为,金提调突然派人过来传世子觐见,是因为国王骤染恶疾,病入膏肓。这一度让她陷入心下窃喜,但又茫然无措的矛盾状态。朴氏一直期待着自己的丈夫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国王,可在她的内心深处,又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  如果她的丈夫成了朝鲜的国王,那她就将顺理成章地成为朝鲜的国母。这天底下就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们,欺负他们了。  不过,朴氏很清楚自己的丈夫一旦继位,那么国本问题立刻就会被提上日程。  她可以没有儿子,但她的丈夫不能没有儿子。为了绵延子嗣以稳固国家根本,她的丈夫势必要广纳后宫。到那时,整个王宫里就将充斥着陌生的,对她充满了敌意的女人。如果那些女人当中,出现一个类似于金尚宫这样的人物,那她又会不会沦落到婆母柳氏那种名为王妃实则嫔妾的地步呢?  朴氏没经历过,但她很明白,国王子嗣一多,国本之争势必风起云涌。那位金尚宫之所以直到今天还是尚宫,就是因为她生不出儿子,而本朝的后宫之所以相对和谐,也是因为她的丈夫是国王唯一的儿子。  最令朴氏恐惧,是她自己生不出儿子,但她丈夫的其他女人却喜讯频传。如果那个类似于金尚宫那样的人物,给她的丈夫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她会不会因为无后被废?  这样的担忧在李祬离开时敏堂的时候扩散蔓延,又在他回来之后被更大的恐惧取代。  她的丈夫确实从身为国王的亲翁那里接过了朝鲜国的权柄。但这却不是因为国王要死了,而是因为国王被千里之外的皇帝给废了。  天子废王,多么陌生的词汇。在第一次听李祬说起这事的时候,朴氏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朝鲜开国二百三十年,发生过兄弟相残、以子废父的王子之乱,发生过以叔代侄的癸酉靖难,发生过臣子联合宗室推翻暴君的中宗反正,但就是没过皇帝废王的事情!  可是檄文已经传至汉阳,明军随时可能兵临城下,朴氏就是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信。  朴氏知道,丈夫回到时敏堂是为了寻求慰藉,可她一介几乎从未接触过外界,也从没见过明朝官员的无知女流,这时候又该如何安慰陷入惶恐中的丈夫呢?  她自己也很怕啊。  不过,作为一个贤惠成熟的储君正室,朴氏还是强打起了精神,面带微笑形影不离地跟在丈夫的身后。  “邸下。”内侍裴寂在距离世子夫妇大约五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了。“文昌府院君求见。”  “快请舅舅进来!”李祬当即回应。  “是。”裴寂应了一声,转头便走。  “等等!”李祬大喊一声。  “邸下还有什么吩咐?”裴寂飞快地跑了回来。  “你去外面看看李公回来了没有!他离开昌德宫都快三个时辰了”李祬一脸焦虑。“到底干什么去了!”  “是。”裴寂又飞快地离开了。  不多时,柳希奋到了。他走到世子夫妇的面前站定,板板正正地跪下行礼。“臣柳希奋,叩见世子邸下,叩见嫔宫邸下!”和世子一样,王世子嫔也被尊称为邸下。  “舅舅不必多礼,赶紧起来吧!”李祬连连招手。“谢邸下。”柳希奋叩首全礼,随后起身。  “怎么样了,李参赞出发了吗?”李祬探出身子,半撑在面前的案台上,脸色有些发红。  “李参赞已经出发了。”柳希奋点点头。在去兵曹之前,他还先去了一趟礼曹。“礼曹那边也开始往慕华馆那边派遣人手,调集资源了。”  “好,很好。”李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但他几乎那绷直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城里的情况怎么样了,有出现骚乱吗?”  “世子放心。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檄文应该还没有广泛传播才是。”柳希奋说道。  “那明军呢?他们走到哪里了?”李祬追问道。  “不知道,但肯定没有走到汉阳城下。至少在臣离开兵曹的时候,兵曹那边也没有接到关于明军的消息。”柳希奋说道。  “从坡州到汉阳不是只要一天吗,”李祬有些疑惑。“他们昨天就到了坡州,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新的消息?”  柳希奋愣了一下,接着从怀里掏出那道来自全罗道的军报:“可能跟这个有关系。”  “这是什么?”李祬探出身子,世子嫔朴氏也伸长了脖子。  “这是全罗道观察使李适发来的军报。刚才收到的。说是初七日那天,有明军船队在全罗道海域一个叫古郡山岛地方出没。”柳希奋上前一步,用双手将军报捧递到李祬的面前。  李祬接过军报,飞快地看完了。“山东水军跟那钦差监护使有什么关系?”  “张参判推测,这支水军或许就是在京畿道散布檄文的明军。”柳希奋说道。“他们们之所以没有继续推进,是因为钦差还在南下的路上。”  “什么意思?能请您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吗?”李祬心乱如麻,根本没工夫细想,只想想要易于理解的简单答案。  “分兵。”柳希奋正要解释,朴氏却先他一步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分兵?”有了这两个字的指引,李祬思绪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明军是分成辽东、山东两路进兵。那位钦差率领一部分人马自辽东南下,而这位沈副总兵则提督水军自山东东进?”  “世子说得透彻,妾就是这个意思。”朴氏微笑着朝李祬点了一下头。  李祬想回朴氏一个笑,但那微微翘起的嘴角上却还是不由得挂上了难掩的疲惫与苦涩。  “所以明军到了坡州却没有进京,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接到钦差。”李祬转头回望柳希奋。  “世子英明。”柳希奋点头,“而且朝廷直到今天才从檄文上得知明军入境的消息,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那他们为什么要先去全罗道,而不是直接来京畿?”李祬说。  “可能是因为风。”柳希奋说。  “风?”李祬对季风没有任何概念。  “如今正值盛夏,海面盛行南风。这支船队很有可能是在航行途中遇到了强烈的南风,从而不得不改变航向,避风保船。”柳希奋解释。  “原来如此,舅舅还真是博学!”李祬望着柳希奋,不住点头称赞。  “这是.”柳希奋本能想要解释说这些话都是张晚讲的,他不过只是转述。但顿了一下之后,柳希奋竟然把涌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并改口说道:“邸下过奖了。”  这时候,先前出去查探情况的裴寂回来了。他见柳希奋还在里边儿同世子说话,便站在外面静静地候着。  “邸下,”柳希奋又从怀里掏出那道擢升张晚为兵曹判书,并兼备边司堂上的令旨。“张参判,不肯接受擢拔。”  李祬一怔,他这才意识到柳希奋刚才并没有改口称张晚为“判书”。  “他为什么不肯接受?”李祬问道。  “张参判说,世子虽系权裁,但授官亦当止于三品以下东宫属官。贸然升授兵曹判书及备边司堂上有违于祖宗法度。”柳希奋将令旨摆到李祬的案台上。“所以臣就把令旨带回来了。接下来要怎么办,还请邸下明示。”  “违制.”李祬哭笑不得地看了那令旨一眼,“可是擢拔的命令是父王亲口下达的啊,舅舅您没有跟他说吗?”“这”柳希奋想了一下。“当时众目睽睽,又找不到机会和张参判独处,所以实在不好明说。而且臣以为,这个事情还瞒下来的好。”  “为什么?”  “臣以为,”柳希奋谏言道:“殿下既然已罪己认罚,主动揽下一切责任。邸下就应该极力撇清与殿下的关系,好让钦差.”  “撇清关系!”李祬插话打断,眼睛闪出悲伤的神色。“父子关系怎么要怎么撇?”  “呃”柳希奋语塞,赶忙改口道:“臣不是那个意思。臣的意思是,应该尽量减少殿下在这些事情当中的影响。方才和政堂上,殿下在颁布那些命令的时候,可都是特别强调要以邸下的名义颁布。殿下如此用心良苦,所以臣在跟兵曹的官员们解释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说,殿下吐血之后便晕厥了,之后一直是邸下临危不乱,做了种种安排。”  “唉我知道了。”李祬长叹一声,眼里悲伤的神色更加浓郁了。“类似的事情有什么先例吗?”李祬伸出手点了点那道被退回来的令旨。  先例大概是有的,但柳希奋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能委婉地说:“臣这就下去查。”  “好。”李祬点点头。“有劳舅舅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查到了随时过来。”  李祬现在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仿佛一团乱麻的模糊思绪之下,就只有父亲先前交代的那些事情稍微清晰一些。  “是,臣告退。”柳希奋告辞离开,在门边看见了等候的裴寂。  裴寂默默地跟柳希奋行了个礼,接着与他擦肩而过进入时敏堂。柳希奋当即意识到裴寂这是有话要说,便有意减缓脚步,竖起耳朵。  “世子邸下,嫔宫邸下。”裴寂简单地拜了一下。  “李公来了吗?”李祬问道。  “应该没有,”裴寂摇头。“敦化门那边没有广昌府院君进宫的记录。”  “训练都监军呢?”李祬那原本就不怎么舒展的眉头一下子拧得更紧了。  “什么.训练都监军?”裴寂缩着脑袋。  “训练都监军你都不知道?!”李祬的火气腾的一下窜了起来。  “奴婢当然知道,但都监军不是在龙山那边儿吗?”裴寂只晓得宫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并不知道国王命令李尔瞻调集都监军前来保卫昌德宫的事情。  “滚!”李祬烦躁地挥手。  “是。”裴寂双腿发颤,跌跌撞撞地转过身。  “去把舅舅追回来!”裴寂出门之前,李祬又追了一个命令。  “是啊!”惊骇之下,裴寂没有注意到熟悉的门框,狗啃屎般地摔到了地上。  “你在干什么!”李祬高度紧张,裴寂的这一声惊叫和人体跌在木地板上发出的震响,差点没把他紧绷神经给挑断了。  “好了,好了。他也不想的。”朴氏知道,丈夫这是惧极生怒了,连忙压着自己心中的慌乱,轻轻地拍抚李祬的后背。“赶紧去吧。”朴氏最后这句,是对踉跄着回过头即将跪下求饶的裴寂说的。  柳希奋早已经听见了的身后动静,但他没有主动回头,反而是在李祬对裴寂下令的时候加快了脚步。  “文昌府院君!文昌府院君请留步!”裴寂叫住柳希奋的时候,柳希奋已经走到了时敏堂的出口。  “怎么了?”柳希奋回过头,明知故问。  “邸下请您回去说话。”裴寂说道。  “你脸破了。”柳希奋指了指裴寂先前磕到的地方。  裴寂在柳希奋指引的地方轻轻地点了一下,果然触到了一抹淡淡的湿热。他心里一动,突然有些委屈,但还是赶紧在手心里捻掉那一抹血红,并对柳希奋说:“文昌府院君不必挂怀,奴婢自己会收拾好,您赶紧回去吧,邸下还等着呢。”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5a65.icu 第652章 应急措施 窗外的蝉鸣一阵紧似一阵,闷热的空气裹着灰尘黏在皮肤上。  和政堂的暖阁里,已经在事实上交出了权柄的国王李珲,正独自一人半仰躺在干净胡床上,就着龙胆泻肝汤的苦味,追忆自己过往的人生。  父王的身影,隔着漫长的岁月,依旧带着冰壁般的威仪与疏冷。身为次子,李珲其实早已熟稔于隐没在胞兄的身后,做一个不被期待的影子。  李珲还记得,某个模糊的宫苑午后,阳光灼热,年幼的他在回廊的暗影里玩耍,父王高大的身形携着热风掠过,目光如蜻蜓点水,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那被彻底无视的凉意,竟比冬日寒风更刺骨。  但是命运何其荒诞,最终被推上那孤峰绝顶的,竟是他这个被长久放逐于视线之外的人。  壬辰倭乱的烈焰吞噬山河,父王仓皇北狩,先逃开城后走平壤,最后竟以边境义州为行在。值此国难之际,嫡母懿仁王后应朝野舆论,请父王早正国本以安人心。年仅十八岁的李珲就此被抛入危局,受命权摄国事,独领分备边司,以王子之尊在平安、咸镜、江原等道的泥泞中奔走。  破碎的山河之下,流民溃卒那逐渐亮起的信任目光,使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重量。李珲不畏艰险,亲冒矢石,督运粮草,安抚流民。在父王缺席的阴影下,李珲奋尽自身全力,穷尽一切可能,支撑这摇摇欲坠的国祚。彼时,他还天真地以为这不顾生死的奔走,能换来父王一丝认可的目光。  可是,他拼死挣下的功勋,终究还是成了父子间最深的冰河。  宗藩上下,朝野内外,赞誉他力挽狂澜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声音越响亮,父王的神情便越是沉冷如铁。那不再是战时倚重的眼神,而是一种深沉的忌惮与疏离。  御座之上,父王的身影愈发威严,目光掠过他时,甚至不再是那种蜻蜓点水般的漠然,而是带着隔膜的审视。李珲清晰地感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因卓有功勋而令父王感到威胁的存在。他赢得了朝鲜的敬意,皇帝的赏识,却永远失去了父亲的慈爱。  在这冰冷的隔阂之中,还有一重由宗主国深宫党争投射而来的无形寒刃。彼时,大明,那高高在上又不可违逆的宗主国,深陷于“国本之争”泥潭,这党争的漩涡,竟也外溢至朝鲜——礼部以“长幼有序、越次据礼”为由多次拒绝册封他为世子。而这冰冷的拒绝,实则是大明自身储位角力的投射。内阁、礼部死保皇长子克承大统,岂容区区藩邦首开次子继统之“恶例”?  来自上国的否定,如同父王冰冷的视线,时刻提醒他:即使曾肩负半壁江山,他也依旧是个权封世子。  “诸侯之世子,必受天子之命,然后方可谓之世子,今世子未受册命,是天子不许也,天下不知也!”这是父王面谕群臣的话。  “何以称世子问安耶?汝则权封,更勿来此!”这是父王临终前的话,也是第一次将他气得吐血的话。  万历三十六年二月初一日未时,父王死了,权封的世子得到了上国的追认。  李珲坐上了王位,但御座之下,尽是父王留下的,因猜忌而冻结的坚冰。  为了融化这层坚冰,坐稳那个位置,他必须杀死自己的胞兄!逼死自己的弟弟!再让拥立他们的人陪葬!  ————————  “殿下。”门被叩响了,李珲的思绪也被打断了。  “谁?”李珲颤抖着叹出一口气,抬起手,用大拇指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痕。  “殿下,是妾。”金尚宫的声音从门缝间挤了进来。  “我还不知道是你吗?”才第二句话,李珲就开始不耐烦了。“我是问谁来了!”  “是世子邸下和文昌府院君。”国王大权在握的时候,金尚宫敢和国王嬉笑怒骂,这会儿国王失权,她反倒谨小慎微得像一个普通的宫女。  “他们过来干什么?是不是明军进京了!?”李珲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惊恐。“应该还没有,只是想求见”金尚宫缩着身子。  “那就让他们滚!”金尚宫的话还没说完,李珲那不耐烦的喊叫就压过来了。  “殿下!”金尚宫隔着门劝说道:“邸下说有急事请教。一定要见殿下。要不,要不还是见见吧?”  李珲拧着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待心里那种堵胀的感觉稍稍消退,他才叹气般地说道:“叫他们进来。”  “是。”金尚宫应声转头。  不多时,前来“问安”的世子李祬和国舅柳希奋被低眉顺眼的金尚宫给带到了国王的榻前。  “儿臣叩见父”李祬还没跪下去,就被李珲给止住了:“别跪了,有话赶紧说,说了赶紧滚!”  李祬一凛,连忙道:“父王,李公到现在还没回来.”  李珲愣了一下。“哪个李公?”  “就是朴嫔的外祖父,李公尔瞻啊。”李祬对李尔瞻和朴承宗一向很尊重,就算不得不直呼其名,也会加一个“公”字作为区隔。  “李公尔”李珲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缓缓地坐了起来。“这都三个时辰了吧?那训练都监军呢?”  “训练都监军也没有到昌德宫。”李祬摇头说。  “你派人去找他了吗?”李珲的脸上逐渐浮现出凝重的神色。  “儿臣已经派人去他家,和那些他常去的地方寻找了。”李祬说道。  “已经?”李珲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你现在才派人去找他?”  “是。”李祬缩着脑袋,本能地想要辩解:“可训练都监军的大营毕竟在城外,所以儿臣一开始.”  “再怎么也要不了三个时辰。”李珲再一次打断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那要怎么办?”李祬来这儿就是为了问这句话。  “你觉得该怎么办?”李珲立刻就扔了一个反问回去。  “儿臣和舅舅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冒昧过来打扰父王的。”李祬下意识地把柳希奋也拉了进来。  “呵。”李珲冷笑一声,但也没有再多什么:“立刻封锁全城!尤其是南大门,一定要派信得过的人去!训练都监军已经不值得信任了。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绝对不要放都监军进城!”  “应该不会吧,李公可是朴嫔的外祖父啊。”李祬瞪大了眼睛。  李珲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狐疑。“如果放在平日,李尔瞻肯定不会行大逆之举。但正值大变之际,檄文上又没有明说非得要你即位。李尔瞻的手上握着京畿最精锐的部队,难免会生出什么异样的心思.”  李珲突然想起先前正殿上的那番交代。他当时确实有意暗示李尔瞻自寻时机急流勇退好给世子铺路。李珲自认为那番安排已经足够妥帖了,但难保李尔瞻根本就不想放弃权位,因而生出了别样的意思。  “父王。那只是一道檄文,又不是圣旨。”李珲小心说道,“而且,李公若是要行大逆之举,何不名正言顺地带兵进京,然后再行逼宫乱政之举?”  “有道理。”李珲点点头,“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无论如何,在找到李尔瞻并完全把事情弄清楚之前,都不要放训练都监军进”李珲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急忙问道:“.张晚呢?”  “张参判还在兵曹。”李祬侧头看向柳希奋。“舅舅刚才去兵曹传旨的时候见过他了。怎么了?张参判有什么不对的吗?”  李珲没有搭腔,而是眼神黯然地看了柳希奋一眼。  柳希奋会意,叹气似的说道:“最近一段时间,李判书和张参判走得很近。”  “这有奇怪的吗?”直到现在李祬都还不知道那天参朝时发生了什么,即使宣政殿和时敏堂之间只隔着不到半里地。  “邸下。”柳希奋简单解释说,“他们是因为姜弘立和金景瑞的事情才走到一起的。”  李祬瞳孔一缩。“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想劝殿下尽快杀掉姜弘立和金景瑞,以避免天朝猜忌,只不过”说到这儿,柳希奋猛地顿住,还下意识地瞥了国王一眼。李珲眼角一抽,脸上的失落之色更浓郁了。他刚才就想过,如果他没有力保姜、金二将,而是在奴酋把这两个人送回来之后立刻就处死他们,那皇帝是否就不会追究朝鲜通敌叛国的责任了呢?  李祬眼神一黯。他只是没经验,不是不晓事,在亲眼目睹了这一番微妙的眼神交流之后,他已经大致明白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唉”柳希奋也轻轻地叹出一口带着无限遐想的气。但是紧接着,他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激动地说道:“殿下,邸下!臣以为李尔瞻和张晚可能真的有问题!”  “什么意思,赶紧说说!”李珲急道。  “令旨!”柳希奋的脸上闪出了夹杂着惶恐的恍然之色,“张晚拒绝了升迁的令旨!”  “他这是要把自己的摘出去啊.”李珲越发觉得张晚和李尔瞻这是另有所图了。  “应该不会吧”李祬插话说道。  “你为什么觉得不会?”李珲反问。  “因为张参判不知道擢升的命令出自父王啊。”李祬望向柳希奋。“舅舅先前说得很清楚了,张参判拒绝升迁的理由是世子摄国,亦不当擢拔二品以上堂官啊。”  “这或许只是一个借口。”柳希奋接言说,“如果张晚确实与李尔瞻有所逆谋,那么就算是王上教旨,他也会以别的理由拒绝升迁!”  “有道理!现在立刻派人去义禁府,把姜弘立和金景瑞提到宫里来!”如果没有皇帝兴师问罪的事情在这里杠着,李珲只会觉得张晚是遵守制度、公忠体国的忠臣。但有了这些事情,李珲心里就只有狐疑了。甚至可以说,在这个时候,除了他唯一的亲生儿子,李珲谁都信不过。  “父王,儿臣觉得李公应该不会把姜弘立和金景瑞怎么样。”李祬还是不觉得李尔瞻会叛变,因为他还记得三个时辰以前,李尔瞻在和政堂入口拦住他时那殷切表情。  李珲下意识地想要强压异见,不过在眉头竖起来的那一刻,他到底还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放权了。“为什么?”  “因为李公不久前亲口跟儿臣说,姜弘立和金景瑞已经不能杀了。杀了反而会让钦差觉得这是此地无银。”李祬说道。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李珲表情微变。  李祬表情一滞。“就就在父王醒来之前。和朴公一起说的。”  李珲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呵。这两个老混蛋。”  李祬低下头。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李珲说道,“但无论如何,李尔瞻到现在还没过来,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稳妥起见,最好还是把姜弘立、金景瑞提到宫里来。另外,汉阳要封锁,兵曹那边也要派人去看着。在李尔瞻把事情解释清楚之前,绝对不能让训练都监军进京!”  “可是.”李祬还想说什么。  李珲一个抬手,第三次打断他:“你要是不愿意听就直接滚出去。反正国事已经交给你了。大不了咱们爷俩一起死就是!”  “不是!”李祬赶忙解释道,“儿臣只是想问,要派谁去办这些事情?”  “这你还要问我?”李珲猛瞪李祬一眼,“你连个信得过的人都找不到了吗?”  “是!儿臣这就去。”李祬脖子一缩,赶忙行礼离开。  “殿下保重,臣告退。”柳希奋飞快地跪下磕头,接着迈开大步紧跟上李祬。  就在两人走到门口即将出去的时候,李珲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回来!”  柳希奋立刻顿住脚步,让开身位。李祬则从他的身边擦过,垂着头来到父王身边:“请父王教诲。”  “李尔瞻没来,训练都监军也没来,所以贞懿大妃是不是还在西宫?”李珲神情焦灼,语气急促。  “是。”李祬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我要你立刻去把大妃请过来!亲自去!”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5a65.icu 第653章 漩涡中心的宁静 盛夏五月,即使耀阳已经开始垂落,天气也还是燥热。  昌德宫的东南墙外,有几十个身材矮小却不失精悍的男人正站着、坐着,或蹲着。男人们的身边,摆放着一堆光是看起来就很重的竹篮、竹筐、竹笼,而在这支队伍的末尾,还有几台满载货物的驴车或牛车。  这些男人都是司圃署征调的役夫,他们来这儿,是为了输送王宫所需的新鲜食材。  司圃署,一个下属于户曹的从六品衙门,其主要职能就是管理位于汉阳近郊的官营菜园和果园,并负责提供王宫所需的蔬菜、水果、禽蛋、活禽、活鱼等生鲜食材。  除了部分特殊食材和外七道的贡品会通过腌制、烟熏等方式长期保存,司圃署管理的大部分食材都是“鲜采鲜供”。所以,好些竹笼里都装着不时打鸣的火鸡、活鸭。而队伍末尾的驴车或牛车后面也拴着好几头肥壮的大羊。  一般来说,司圃署会在头一天准备好短时间内不会腐坏的新鲜食材,比如活鸡、活鸭、活羊;黄瓜、丝瓜、冬瓜,并在输送食材的当天早上,采摘下放不了太久的时蔬,比如菠菜、生菜、茼蒿。  到临近午时的时候,整装待发的役夫们就会把这些新鲜的食材运输到王宫里,交给负责烹饪的司饔院。完成差事之后,役夫们就可以在王宫里指定的区域内,吃一顿国王恩赏的午饭。  这顿午饭自然不会用上他们驮运新鲜食材,但也不是什么清汤寡水的稀粥。油荤肯定是有的,如果是特殊的时候还有实在的酒肉,所以役夫们很期待。  可现在都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也还是没有人出来和他们交接。要不是管事的小吏及时找了干粮给役夫们充饥,这帮家伙早就闹起来了。  “他娘的,这些东西到底还要不要了?”一个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役夫又开始抱怨了起来。他抬起腿,踹了身侧的车子一脚,并骂道:“里边儿的人都死了吗!”  “你小心点儿说话。”另一个面相更加显老的役夫连忙扯了扯先前那役夫的衣角,眼睛还不时往那管事的小吏身上瞟。  但那不耐烦的役夫非但没有消停,反而囔囔得更大声了:“我说的就是里里外外那些个管事儿的!这一向磨磨蹭蹭的也就算了,这太阳都开始往下落了还不出来!别到时候东西没进去,还要咱们陪他们一起吃板子!”  “闹什么闹,叫什么叫!”那个管事的司圃署小吏果然听见了。他也是早就被太阳晒得心焦魄烦了,但是他们这帮人毕竟就在王宫外面,所以该招呼还是得招呼。“老子又没短你狗日的吃食,就当歇脚呗!”  “歇个狗屁,这鬼地方连个荫凉坝都没有”队伍的另一头,一个坐在地上的役夫一边轻甩斗笠往脸上扇风,一边小声蛐蛐以示抱怨。  “就是.他娘吃多了才在太阳底下歇。”他的身边,另一个役夫出言附和的同时,又往喉咙里猛灌了一口水。“两个水壶都快见底了!愣他娘的一泡尿都没撒过!”  “给老子留点儿!”那小声蛐蛐一把抢过水壶。  “嘿!蛐蛐什么呢!老子给你们脸了是吧。”司圃署小吏叉着腰环视众人,但回应他要么是沉默,要么是白眼。  “我的三老爷唉。您赶紧过去问问吧,还要接收就进去,不收了就回去。在这太阳坝底下干耗着算个什么意思!”先前那个不耐烦的役夫再次嚷嚷道。  “就是,赶紧去问一下嘛!”司圃署小吏的身后立刻传来一个遥相附和的声音。“不然待会儿这城门关了,咱们在哪儿歇?”  “哎呀!”司圃署小吏站着没动,他先前就去宫门口问过了,这会儿实在不想再去讨这个嫌。“这天还亮着呢,你们慌个屁啊!”  这小吏和他带来的役夫还不知道,由于兵曹衙门早已下达了提前宵禁的命令,城门已经要关了。所以就算他们立刻返程,大概也是出不去了。  “要是回不去了,咱们就去窑子里歇吧!”不知谁起头开了个黄腔。“一梭子下去,什么暑都解了。”“嘿嘿。窑子当然是好的。”一个面相憨厚的役夫不但猥琐地笑了两声,还下意识地扣了扣自己的裤裆。“但这兜儿里没钱啊。  “钱嘛,咱们三老爷兜里有的是!他老人家会安排好的。”又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司圃署小吏的身后飘过来附和道。  “放你娘的狗屁!我是你爹啊,还请你逛窑子?”司圃署小吏回过头,却没有找到那个附和声的主人。  “三老爷。您还是再去问问吧,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不能真在这街边歇吧?”小吏的脚边,一个被暑气蒸满头大汗的役夫叹着气甩掉刚从脸上抹下来的汗珠。  “就是!是走是留无非要句准话,有这么难吗!”  王城墙下,司圃署的役夫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鼓噪了起来。  “好好好,别他娘地鬼叫了,老子遵你们命就是!”为了平息大家的怨气,避免上面因为役夫鼓噪而处罚自己,那小吏也只得叹气转身,再一次朝着宫门走去。  笃笃笃,笃笃笃。  片刻后,这位被一众役夫称作三老爷的司圃署小吏,在今天第三次敲响了昌德宫的东便门。  “谁在外边儿!”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后面传了出来。  “我是司圃署的,来给宫里送肉送菜!麻烦开一下门。”小吏凑在门缝边上喊道。  “司圃署”门后面的声音明显怔了一下。“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呵!”小吏一下子就被气笑了,但以他的身份也只敢耐着性子说:“我们上午就来了,是你们一直不放我们进去啊。”  门后那人是个禁卫,一下子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是早上那班人没放你们进去吧?”  小吏一愣。“是啊,是啊。我们都在这儿等了大半天了。请您老行行好,赶紧趁着天没黑,放我们进去吧。”  “我也没法儿放你们进去。”门后面那禁卫语气倒是和善,但也仅此而已了。  “为什么啊?”小吏焦急地问道。  “早上那班人没告诉你?”门后面那禁卫反问说。  “哎,没有。”小吏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今天上午他敲了两回门,第一回得到的回复是硬挺挺的“等着”,第二回得到的回复则是一个饱含着不耐烦的“滚”字。  “锁宫了。在解除宫禁之前。谁也进不来。”门后面那禁卫解释道。  “宫禁?为什么呀?”昌德宫确实戒严了,但由于训练都监军迟迟没来,兵曹的戒严令也管不到王宫这片,所以尽管那小吏靠近漩涡中心,竟然一点也没感受到汉阳正在发生的剧烈变动。  “你问我?”门后面那禁卫的声音毫不紧张,甚至有些懒散。“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出什么事了吧。”内侍府只向内禁卫下达了戒严的命令,却没有广告戒严的原因。  “那能不能请您帮我问问司饔院的人,今天还要不要鲜肉鲜菜了?”司圃署的小吏请求道。  “这”门后的声音明显局促了起来。“我不认识司饔院的人,也不能擅自离岗。”  “就劳您传个话而已。”司圃署小吏央求道。  “我真没法帮你。你要不还是回去吧。”禁卫拒绝说。  “可是这肉菜都是鲜采鲜送的,带回去就坏了。而且我们这儿有两车东西都是御用的!”司圃署小吏狡黠地说道,“如果大王因为没用上好蔬好菜而怪罪下来,我一个人可担待不了!”  “你个狗崽子!我好心好意跟你说话,你竟然还反威胁起我来了?”门后面那禁卫一下子就怒了。  “没有,没有。”尽管知道门后的人看不见,司圃署小吏还是摆出了一脸讨好的笑。“虽说各人有各人的差事,但您在这儿把门儿,我得从这儿进去,咱们不就连在一起了吗?再说我也不强求您开门,只是请您帮个忙过去问问。”  司圃署小吏也不是不愿意把东西都带回去,但他需要一个能给他免责的批准,不然真把东西带回去,到时候司饔院又派人来问责,他肯定得倒血霉。但他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因为就在此时此刻,司饔院的提调,仁城君李珙以及他的胞弟仁兴君李瑛,已经被领议政朴承宗派人给软禁起来了。  “恕我爱莫能助,我真没法离开这儿帮你打听什么,你还是去敦化门问问吧,就算宫禁了那外边儿也有人守着。”门后那禁卫建议道。  “唉”司圃署小吏长叹一声。“打扰你了。”  ————————  那司圃署的小吏怀着被太阳烤出来的躁郁,垂头丧气地来到敦化门附近。  和东便门一样,敦化门也是关着的。不过和方便底下人进出的小门不同,敦化门确实还有卫兵和仪仗。但这也就导致那小吏还没靠近门檐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站住!回去!”负责戍守卫敦化门的内禁卫武官大声喝止,声音简直比夏蝉的嘶鸣还要让人心烦。  “这位老爷。”那小吏停在原地远远地行了一个礼。“小人是司圃署的,来给宫里送鲜肉鲜蔬,都等了好几个时辰了。麻烦进去通报一下吧。”  “走走走。”那内禁卫的武官不耐烦地连连摆手,他也热得慌,心烦得很。“宫禁了,谁也进不去!”  “我们可以不进去,小人只求您通报一声,让司饔院派人出来收取就是。这大热天晒成这个样子的,就算人受得了,那笼子里的鸡鸭也不受不了啊。”司圃署的小吏又使起了那套拉人下水的话术。“它们要是死了臭了,宫里也就少了吃食。仁城君乃至大王要是怪罪下来,小人这单薄的身板儿可是万万担待不起的啊。”  那内禁卫的武官微微眯起眼睛。“没记错的话,司圃署不走正门进宫吧?”  “哎呀,是!”司圃署的小吏一脸难色地说了个谎:“可东便门也禁了啊,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您老行行好,就派个人进去问一声,要是今天不送了,小人也就带着人回去了。”  “那你们的鸡鸭牛羊呢?”那内禁卫的武官伸长脖子四下张望。  “老爷您也知道,小人该走东便门进,小人手下的役夫和带来的肉蔬也在那边儿等着,您老要不信,可以径直去那边儿看看。或许您细细听声儿,应该能听见鸡叫。”司圃署的小吏反手指向东便门的方向。  “.”那内禁卫的武官根本懒得动,也没心思听在止不住的蝉间听什么该死的鸡叫。他转过头,吩咐下属说:“进去问问,今天是不是司圃署送肉蔬过来的时候。”  被吩咐到的下属也不想在仍未失温的太阳底下跑动,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上官既然点到了他而不是别人,那他也就只好悻悻地应了一声:“是。”  “多谢这位老爷!”司圃署的小吏松气般地长揖道谢。  “你该谢我!”那个被武官点到的禁卫在心中腹诽。  就在那禁卫跑到门边,正要叩门的时候,门内突然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必仔细听就能知道,这是一大群人!  于是,那个被点到的禁卫没有敲门,而是往后退了一步。  不多时,敦化门左右洞开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面前导的清道旗。紧接着,便是手持金钲、金鼓的四名世子翊卫,再后是一柄三檐青伞和四把朱色团扇,再然后便是两杆以鎏金篆书写就的七旒“朝鲜国王世子之节”!  “叩见世子邸下!”见到王世子的仪仗,在门口值班的一众内禁卫士兵,立刻来到路边跪了下来。  “叩见世子邸下!”那司圃署的小吏不是第一次见到世子仪仗,但在此前,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叩拜过世子象辂。  象辂驶出宫门,车轮经过众人,世子双目无神。从清道旗出门到尾从骑远去,世子李祬一眼都没看过他们。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5a65.icu 第654章 祖孙再见 庆运宫,原本是朝鲜成宗李娎兄长月山大君李婷的私邸。壬辰倭乱期间,正宫景福宫,在民乱中被完全焚毁,其他宫殿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  后来,朝鲜复国,国王回銮,发现宫室只剩残垣,于是只得将规模相对较大,破坏也不是很严重的月山大君私邸定为行宫,称贞陵洞行宫。  万历二十八年,国王李昖的元妃,那位将世子李珲视为己出懿仁王后朴氏薨逝。  两年后的万历三十年,时年五十岁的国王李昖,迎娶了时任吏曹佐郎金悌男年仅十八岁的女儿金氏为继妃。那年,李珲已经二十七岁了。  又四年后的万历三十四年,继妃金氏在贞陵洞行宫为李昖生下嫡长子李,并取“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中的“永昌”二字,封该子为“永昌大君”。  再两年,万历三十六年,时年五十六岁的李昖薨逝,时年三十三岁的李珲继位,并依照礼法将年仅二十四岁的继妃金氏,尊为王大妃,并加尊号贞懿。  继位后,李珲将贞陵洞行宫改名为庆运宫,并一直在这儿居住到了万历四十三年。  万历四十三年,昌德宫落成。李珲带着妻子妃嫔从庆运宫搬出,却将贞懿王大妃与其所出贞明公主留在了庆运宫。李珲移驾昌德宫后,在庆运宫墙外四面设立军堡,安排大量士兵看守,就此将王大妃母女软禁了起来。  昌德宫距离庆运宫约莫六里地,王世子的全套仪仗即使行进缓慢,也只走了不到半刻钟。  照朝鲜《经国大典》,王世子出行,前导后从不得超过五十人。换言之,在平常年份,只需要把世子翊卫司下辖的陪卫队带出来,便足以满足仪仗需求。但值此特殊时期,为了保障自身安全,李祬索性把整个世翊卫司的一百多号人马都带出来了。这是赤裸裸的逾制,不过内侍府和翊卫司的人都知道国王吐血,世子摄国,所以也就没人胆敢跳出来挑刺指正。  内侍府和翊卫司的人知晓内情,但负责戍守庆运宫的内禁卫武官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臣,内禁卫佐将沈汲修叩见世子邸下!”两面清道旗刚飘到大安门前,身着三品武官袍服的内禁卫武官便已快步跑到世子象辂旁叩头行礼了。  “你起来吧。”车门洞开,头戴翼善冠身着朱色四爪团蟒袍的王世子李祬,在随驾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车来。  “谢邸下。”沈汲修全礼起身。  “沈佐将。”李祬呼唤沈汲修,却没有看他。  “臣在!”沈汲修躬身应道。  “请开门吧”望着阔别数年的大安门,李祬心里不免有些唏嘘。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成长,在这里成婚。他甚至还依稀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见到那位嫡祖母时的场景。那时李祬只有四岁,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看起来明显年长许多的母亲,要以晚辈的礼仪给这位“大姐”磕头  沈汲修不能体会李祬此时的感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过来。所以沈汲修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邸下。臣斗胆问一句,邸下贵驾来此,是不是要见西宫殿下?”  “来西宫不见西宫,难不成是见你啊!”李祬还没搭腔,先前那个扶李祬下车的内侍就已经跳到了沈汲修的面前,大声呵斥道:“快去开门!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别咋呼,听着烦。”李祬淡淡瞥了他一眼,转头对沈汲修道:“我就是要见大妃,请你开门吧。”  那内侍讪讪退下,但沈汲修还是没有动:“敢问邸下,可有殿下的手令?”  “没有。”李祬摇头。  “殿下曾有明谕,不见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西宫。”说着,沈汲修又跪了下去。“邸下既然没有手令,那就请邸下恕臣不能开门放行了!”  “父王吐血昏迷,母后命我权摄国事,迎回大妃。你要我去哪里给你找手令?”李祬知道父王对西宫下过禁令,也想过讨要手令以避免麻烦,但当他转念想到父王的安排和柳希奋的那番劝谏,便打消了讨要手令想法,决定说谎敷衍。“殿下他真的”沈汲修眉头狂跳,思绪翻涌。在七旒旌节出现的时候,他便隐隐联想到了兵曹下达的宵禁命令,但真当听到这句,沈汲修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他前不久才觐见过国王,完全不觉得国王有虚弱吐血之虞。  “你觉得我会骗你?”李祬幽幽地反问道。  “臣不敢。”沈汲修伏地道。  “那就去开门!”李祬加重语气命令道。  “这”沈汲修还是有些犹豫。  “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要让翊卫司砸门了!”强烈的不安全感让李祬心焦魄烦,他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是!臣这就去开门!”沈汲修还是同意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害怕翊卫司将他控制起来然后砸门,而是因为他想通了一件事情——  按朝鲜祖制,世子翊卫司虽号储君仪卫,但除开壬辰倭乱时“权封世子李珲暂摄分朝军政”这一特例,世子都是无权调动世子翊卫司人马的。如今,李祬能如此大摇大摆地将翊卫司带出昌德宫,便说明国王已经失能到不能再控制宫廷了。  沈汲修快步奔到门边,握起拳头猛地砸了几下。“是我!开门!”  “是。”门后的内禁卫士兵可不管什么禁令手令,他们一听见长官的声音,立刻开始行动,将门闩抬了起来。  门开了,入眼的是一片陌生的寂寥与萧索。  这倒不是说院子里杂草丛生,房倾梁倒,而是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既见不到人影,又听不见人声,整一片死气沉沉。  李祬迈步进门,看着那些熟悉的屋瓦,一件件往事不断涌上心头,仿佛历历在目。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李祬来说,相比起“偌大”的昌德宫,这相对“逼仄”的庆运宫才更像是他的家。李祬越是往里走,鼻子越酸,当他走到先王与继妃曾经的居所昔御堂附近的时候,眼里竟噙上了泪光,  “呼”李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院门。  笃笃,笃笃。  “谁在外面?”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缝间挤出。  “我是李祬,来此恭迎祖母殿下回銮。”李祬轻声答道。  “李至?哪个衙门的?”门后面的宫女完全料想不到王世子竟然会在这种时候亲自跑到庆运宫来,所以就算李祬已经用了“殿下”“回銮”这样的字眼,她也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李祬有些恼怒,但还是压着情绪解释道:“朝鲜王世子,李祬。”  “啊?”门后面的宫女怔住了,她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震惊,而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是朝鲜国的世子,李祬!来此恭迎祖母殿下回銮。”李祬微微提高声调。  “真的.真的是世子邸下?”宫女的声音明显地颤抖了起来。  “是我,快开门吧。”  “这,我”应门的宫女虽然是国王特地换过来监视王大妃的新宫人,但包括她在内的新宫人都已在大妃的感化下都“诚心奉事”许久。  这宫女既不敢开门,怕这是有心恶人假托身份前来迫害,又不敢让门外的“世子”提供物证。沉默许久之后,门后的宫女总算憋出一句:“请您稍等,奴婢这就去通报殿下。”  “好,我等着。”李祬深吸一口气。  ————————  那应门的宫女找到贞懿王大妃的时候,贞懿王大妃金氏正在手抄《金光明最胜王经》。这是一本由唐代三藏法师义净翻译的佛经。信徒们普遍相信,念诵此经,就可以让国家及持诵人获得四大天王保护,使世间安稳康乐。但王大妃手抄此经,却不是为了给自己祈现世福,而是为了给过世的父兄和儿子祈祷冥福。  “殿下,殿下!”从院门到昔御堂也没几步路,但那宫女就是跑得气喘吁吁。  “怎么了?”年不过四十的王大妃放下笔,抬起头,眼眉间竟带着那种老太太才有的慈爱。  “殿下,世子来了,说是要您请起驾回銮。”那宫女慌乱地说道。  王大妃的脸上先是闪出了疑惑不解的神采,但很快这份疑惑不解就转成了震悚恐惧神情。“他,他现在在哪里?”王大妃颤抖着问道。  “还在院外等着。”那宫女回说。  “好,很好!”王大妃连连点头,“快,你快去叫公主藏起来!”  “是。”那宫女应过一声就走,但跑到门边的时候又转过头,“那院门那边”  “我自己过去应付就是。”王大妃已经站了起来。  王大妃很快就打理好了衣冠,走到了仍旧紧闭的院门口。不过,直到身后的窸窣声彻底平息消失了,她才开口问道:“外面是世子吗?”  听见这久违的熟悉女声,李祬不禁一抖。“回大妃殿下,是臣孙。”  “大王不是已经把我废了吗?世子邸下又何故自称臣呢?”王大妃她的声音又冷又硬,仿佛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冬冰。  李祬一怔,连忙回说:“大妃殿下,这不过是一些惑主奸臣的谗言而已,父王从未纳谏。还请大妃殿下切勿多虑。”  “呵呵。”王大妃冷笑两声,还是没给李祬开门。“邸下此来,有何贵干?”  “回大妃殿下,臣孙此来,是为请大妃殿下回銮理事。”李祬脸上的焦虑之色随着暮色的加深而越发浓重。  “我一直住在贞陵洞行宫,从未离开,何来回銮一说?”王大妃反问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嘲讽。  “那臣孙就请祖母殿下移驾昌德宫。”李祬只好改口。  “既是‘请’,那我可以拒绝吗?”王大妃面对国王李珲尚且没有惧色,更何况隔着一层门板与他的儿子说话。  李祬很想对这位仅年长他十四岁的嫡祖母说“不能”,但礼法约束着他,宗主国的剑也悬在他的脑袋上。他没法用强,甚至不敢大动静地敲门。思来想去,李祬只能加重语气恳求道:“祖母殿下!就当是臣孙求您了!”  吱嘎  久未上油的门被拉开了。  “你们父子这回又要耍什么把戏?要杀我的话,你们派人送一条白绫过来就是了!”王大妃仰着头,眼神却像是俯视。  “祖母殿下!”在王大妃惊愕的目光中,李祬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来。“臣孙绝无戕害祖母的心思。只是想请祖母殿下移驾昌德宫,方便臣孙安养侍奉,以全孝道而已。”  王大妃一脸愕然的看着李祬,她完全搞不懂眼前的状况,只觉得莫名其妙。“我不需要什么侍奉,在这里过得挺好的。你回去吧。”  这次,李祬没有再回话,只是缓缓地将自己的脑袋放到了地上。他慢慢地呼吸着,不一会儿竟然压着声音哽咽了起来。  王大妃张开嘴,又闭上。她的视线在李祬背后的团蟒上停留了许久,最后竟有些心软地叹了一口气:“你到底要干什么?”  “臣孙只是想请祖母殿下移驾昌德宫而已!”李祬抽泣着磕头道。  “为什么?这么突然。”王大妃问道。  李祬的身体猛烈地抖了一下。“父王吐血昏厥,母后命臣孙暂摄国政。臣孙稍得自由,故斗胆来西宫请祖母殿下移驾。”  “李珲吐血啦!”王大妃的眼里立刻闪出了不合时宜的光亮。“什么时候?”  李祬一下子就听出了王大妃语气里的欣喜乃至兴奋,但他也只是眼神一黯,没有多说什么。“回祖母殿下,就在今天上午。”  “情况怎么样?”  “还”李祬下意识地想说“还好”,但话到嘴边,他又改口道:“还没醒过来。”  “那你不该来。”王大妃看着李祬的眼神温柔了不少。她其实并不讨厌面前这个孩子,只是有些恨屋及乌而已。当年李祬结婚,她赐下的礼物甚至比李珲夫妇还要多。  “不妨事,臣孙已经控制了昌德宫。”李祬说道。  “还真是果决!”王大妃的眼里闪出了异样的神采。“所以你来找我是要讨一道教命?”  “是。”李祬重重答道。  “好!我们走吧。”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4a5.icu 第655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 黄昏时分,一台赶在落门前奔出汉阳的驴车,停在了远郊延佛寺那斑驳的牌匾下。  “你们真的抓到李尔瞻了!?”一进门,满脸急色的李贵就劈头盖脸地向迎上来的崔家三兄弟抛出了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没错。”崔鸣吉沉着脸点了头,才默默地补全了那个见面礼。  “他现在在哪儿?”李贵没心思还礼,直接追问道。  “就在天王殿里。”崔鸣吉侧身回头,指着那栋少了两扇门板的天王殿说道。  “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伤亡多少?”李贵微微眯起眼睛,望向门墙的空缺,却没有看见李尔瞻的身影。  “没有伤亡。双方都没有。”崔鸣吉摇头解释道:“我们就是在路上拦下了他的轿子,然后就把他带过来了。”  “他的人没有反抗吗?”李贵知道,李尔瞻是养了些门客死士的。  “他那四个轿夫倒是想反抗,却被李尔瞻主动压了下来。”崔鸣吉说道。  “四个轿夫?”李贵一怔,“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就一台单独的轿子。”崔鸣吉说道。  “连仪仗都没有?”李贵有些惊讶。  “没有。”崔鸣吉又摇头。  “默斋公。”专门负责联络和外围防护的崔敬吉插话进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学生听那些在望阙楼盯梢的人说,李尔瞻从宫里出来之后只去了一趟礼曹。想来应是事急如火,没来得及带仪仗和随护。”  李贵沉默了一会儿。“有道理。”  崔鸣吉看了一直没说的崔来吉一眼,崔来吉也回望向他。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崔来吉开口了:“默斋公。我们没有从李尔瞻那里拿到提走姜弘立和金景瑞的命令。”  “拿到也没用了,汉阳已经戒严了。”李贵瞥了那个传话的人一眼,“你们的人要是再晚几刻钟过来,恐怕我今天都出不了城。”  “戒严了!?”崔敬吉惊呼。  “对。”李贵皱眉点头,“提前宵禁,关闭辅门,增派巡逻。看样子命令应该是从兵曹发出来的。”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倨城防守,对抗天朝?”崔鸣吉问。  “我不知道。”李贵摇了摇头。  “那光海呢,还在城里吗?”崔鸣吉接着问。  “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就知道宫禁了。”差不多就在李贵从崇礼门出城的同一时间,王世子李祬也从敦化门出了宫。如果他再晚些出城,就能在庆运宫附近听见仪仗钲鼓那敲敲打打的声音。“你们没问李尔瞻吗,他从宫里出来,应该很清楚内情才是。”  “他什么都不肯说。整个人硬的很。”崔来吉瞥了崔鸣吉一眼。  “硬的很?”  “那老贼连死都不怕。”崔鸣吉眼神一黯。他其实很期待看见李尔瞻跪地求饶、摇尾乞怜的样子,可是李尔瞻一直没有如他所愿。  “甚至还出言挑衅。不止一次。”崔来吉又补了一句。  “难怪你们没能拿到提人的手令”李贵虽然拧着眉头,但也并不十分意外。在他的认知里,李尔瞻虽然一贯下流无耻,但也不是什么草包。  “这倒也不是。”崔来吉说道。  “啊?”李贵疑惑道,“什么不是?”  “我们没能拿到提人的手令不单是因为李尔瞻硬气。”崔来吉又瞥了崔鸣吉一眼,“而是他觉得那东西没用。”  李贵注意到了崔来吉的眼神,还以为崔来吉说的那个“他”是指崔鸣吉。“子谦何意啊?”  “嗯?”崔鸣吉愣了一下。  “学生说那个‘他’是指李尔瞻。”崔来吉倒是一下就明白,李贵这是会错了意。  “到底什么意思?”李贵更疑惑了。他下意识地望向天王殿,却还是没有看见李尔瞻的身影。  “李尔瞻说,光凭一道手令根本提不走姜弘立和金景瑞这样的天字号要犯。必须他本人出面才行。而且他.”崔来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且什么!”李贵急急追问。  “李尔瞻希望和我们合作起事,共谋反正。”崔鸣吉插话补全了这句,眼神有些迷茫。“共谋?他!”李贵这回是真的惊了。  “对。”崔来吉解释道:“李尔瞻说,王世子并没有参与到指使姜弘立叛国的事情里。但他可以帮忙把这个事情伪作出来。”  “为什么,他不是硬得连死都不怕吗?”李贵问道。  “他说自己不怕死,也不想死。为了活命,他可以和我们联合反正。”崔来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李贵沉默了好一会儿。“这老贼还真是看得通透.”  ————————  天王殿里,弥勒佛下。  李尔瞻已经闭着眼睛盘腿坐了许久。除了要过一回水喝,他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就像老僧入定一样。  砰!  正对面的门开了,残阳的最后一缕辉光先人一步涌了进来。  李尔瞻睁开眼睛,只看见三道逆光的人影。  片刻思忖后,李尔瞻站了起来,主动迎向当中那道人影,不卑不亢地行礼道:“在下李尔瞻,敢问足下名讳。”  “我们还是先聊聊吧。”李贵轻笑着指了指蒙在脸上的灰布。  “但我连您是谁都不知道,又能聊什么呢?”李尔瞻反问道。  “或许聊完了,你就知道我是谁了。”李贵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或许我得先知道了您是谁,咱们才能敞开了说话。”李尔瞻反过来说道。  “那就别说了!”李贵直接回了头。声音里带着火气。  崔来吉、崔鸣吉兄弟对视一眼。也跟着转过身。  李尔瞻眼神微眯,没有太多犹豫,便追了上去。“等等!咱们可以先聊。”  “我觉得没必要聊了,”李贵回过头,但没转身。“因为你不守信用!”  “这要怎么说?咱们才刚见面吧。”李尔瞻耸肩笑了一下。“莫不是以前哪里得罪过足下。”  “哼。”李贵冷哼一声,指着崔家兄弟说,“你先前对他们讲,想见见他们背后的那个人。所以我来了,但你现在又追加了新的要求,这不是不守信用又是什么?”  “‘见’是指见面。您蒙着脸,又怎么能叫见面呢?”李尔瞻说道。  “巧舌如簧!”李贵转过身,仰起头。他没有李尔瞻高,即使仰起头也不能向下俯视李尔瞻,所以他选择通过斜视,以轻蔑的方式,摆出倨傲的姿态。“你那个倒行逆施的主子都已经被圣明天子废黜了,你还这里跟我玩弄口舌。李尔瞻,你已经无足轻重了!”  “既然阁下觉得在下已经无足轻重了,那又为什么要亲自过来,而不是叫他俩杀了我呢?”李尔瞻轻轻发力,挺直本就不怎么弯曲的腰杆。  “你真觉得我不敢杀你吗?”李贵快走两步,来到李尔瞻的近前,凝视着他的眼睛。  “您当然敢。”李尔瞻稍稍软化语气。“但是在下以为,这对您来说应该不是最有利的选择。”  “那什么才是呢?”李贵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也就坡下驴,顺着话问。  “当然是在我的帮助下,坐上那个位置。”李尔瞻笑着说道。  “你要怎么帮我?”李贵道。  “在下想先问问阁下,你们的准备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李尔瞻反问说。  “你觉得我会把这种事情告诉你吗?”李贵深吸一口气,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我觉得您应该告诉我。”李尔瞻耸耸肩。  “我可以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李贵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你可是李尔瞻啊。”  “呵呵,好吧。”李尔瞻笑着点了点头。“您确实有理由谨慎。”  “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直入主题吧。”李贵催促道。  “您在京里有可用的兵吗?”李尔瞻直问道。  “李尔瞻!”李贵“怒”了,声调一下子往上扬了好几度。“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阁下何故如此?”李尔瞻向后退了一步。  “你要是还怀着试探的心思,那咱们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李贵怒目拂袖。  “阁下,您误会了。”李尔瞻解释道:“在下没有试探。之所以发问,也是因为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你什么意思?”李贵语气稍缓。  “阁下在京城到南别营的路上埋伏下这么一队人马,”李尔瞻指了指崔来吉。“应该很清楚在下为什么出京吧?”  “哼。”李贵不置可否,只是翻了个白眼。  李尔瞻眼角一抽,呼出一口气:“光海命令在下去南别营调集训练都监军保卫昌德宫。如今,天都快黑了,在下还没回去肯定引起了光海的猜疑。”  “所以呢?”  “所以在下的已经没办法靠着正常的手段把姜弘立和金景瑞提出来了。”李尔瞻回答道。  “你的意思是”李贵反应得很快。“派人劫狱?”  “正是!”李尔瞻重重点头。  “我都派人劫狱了。还要你来干什么?”李贵冷冷地看着李尔瞻。  “当然是把世子牵扯进去了!”李尔瞻一凛,但气息仍旧平稳。“我先前已经说过了,世子大概是清白的,如果放任事态继续发展,天朝势必以世子为王。正所谓,天意不可违,皇命不可逆。到那个时候,就算您的身边有这么些英豪,麾下也有可用的兵马,又能有什么用呢?您想要坐上那个位置,就必须在天心既定之前,想尽一切办法,把世子牵扯进去。”  “世子可是你的外孙女婿啊。”李贵凝视着李尔瞻。“你就舍得抹黑他,投到我这边来?”  “呵呵。”李尔瞻轻轻一笑,奴颜婢膝的说道:“您要是愿意,在下也可以娶您的女儿或者孙女,做您的女婿或者孙女婿。当然,在那之前,我会把那个人老珠黄的死老太婆休弃掉。”  “哈哈哈哈.”李贵大笑起来。“李尔瞻,你还真是识趣啊!”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李尔瞻说道。“在下能在多疑善猜、残暴不仁的光海手下屹立多年不倒,靠的就是识时务、通机变。”  “那我怎么要怎么保证你不会在投过来之后再识一次时务,再一回通机变呢?”李贵很快收敛笑容。  “天意不可违,皇命不可逆。如果您真的能上承皇命以为国君,又何惧我们这种三姓家奴,跳梁小丑呢?”李尔瞻先是看了崔来吉一眼,接着又看了崔鸣吉一眼。  “.”崔鸣吉眉头一皱,拳头又握紧了。  李贵弯起眼眉点点头,尽力表现出一副满意的样子。“你打算如何将王世子也牵连进这桩叛国逆案之中呢?”  “呵呵。”李尔瞻轻笑两声,说道:“想要构陷一个无辜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屈打成招。让他自己认罪,认死罪!但是刑不上大夫,这种手段不可能用在世子手上。所以只能旁敲侧击,用巨量的旁证证明他有罪。而在这桩案子里,最好的旁证就是姜弘立和金景瑞。”  “所以你要让他们帮着诬陷世子?”李贵审视着李尔瞻。  “不。”李尔瞻摇头道。“我们只需要把他们拿住,再将他们献给钦差就可以了。”  “你之前才说只把他们献给钦差不够的!”崔鸣吉插话道。  “年轻人,别急嘛,听我说完你就知道了。”李尔瞻没看崔鸣吉,还是盯着李贵。  “闭嘴。”李贵低声呵斥,恰如其分地摆出了上位者的姿态。  “是。”崔鸣吉低下头,缩了回去。  李尔瞻眼角微动,接着说道:“阁下。在姜、金身上使心眼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钦差到京之后,势必严审他们,几轮审讯下来,他们势必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交代出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没用了。我们只要在‘献人’时候多花点心思,就能让‘献人’本身成为一剂毒药。”  “什么意思?”李贵问。  “阁下知道,在下离宫之前,世子对在下说了什么吗?”李尔瞻微笑着反问。  “不知道。别卖关子了!”李贵皱起眉头。  “世子叫在下杀人灭口。”说话间,李尔瞻的眼里竟然闪出了凶光!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4a5.icu 第656章 瞻前顾后 “杀人灭口?”李贵眼神一闪。“世子要你杀掉姜弘立?”  “还有金景瑞。”李尔瞻深深地点了个头。  “真的吗?”李贵的眼里闪出了怀疑的神采。  李尔瞻耸耸肩。“阁下要是实在不信,在下也没有办法。”  “为什么?”李贵问道,“你刚才不是还说世子没有参与过教唆叛国的事情吗?”  “在下是说过。但世子是孝子啊。”李尔瞻叹了一口气。  “他想为父隐恶?”李贵一下子就明白了。  “嗯。”  “那你为什么不先去义禁府杀了姜弘立和金景瑞再出京?”崔鸣吉质疑道。  “我又不傻。”李尔瞻习惯性地冲崔鸣吉翻了个白眼。“那道檄文上指名道姓地说姜弘立受光海指使,出卖刘将军和乔将军。我这时候去义禁府杀他,岂不是把脏水往自己的身上泼?”  “所以你拒绝了?”李贵问道。  “当然没有。”李尔瞻一脸坦然地说道:“如果我今天没有被阁下留住,我一定力保世子上位。像我这种佞臣,又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未来国王的要求呢。”  “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了吗?”李贵冷冷地说道。  “阁下,钦差都已经进入京畿道了。”李尔瞻挂着笑,解释道。“在下随便找个理由拖个两天,或者私底下委婉劝谏世子,不就能把这个事情压下来了吗?”  “所以.”李贵小幅度的晃了晃脑袋。“你是想借这个事情把世子也牵扯进教唆叛国案子里?”  “没错!世子说那番话的时候,周围有好几个宫人在场!”李尔瞻竟然开始手舞足蹈了起来。“只要将他们拉出来,就能把‘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定死在世子身上。而我!”李尔瞻反手指了指自己。  “这个自奴贼打出反旗以来,就一直主张出兵,劝谏国王恪尽藩守职分的大臣,在接到了这一乱命之后,惶恐不已,六神无主!于是就找到了因为忠于天朝,忠于皇上而被光海排挤迫害的阁下您!”说着,李尔瞻又摆手朝向面前的李贵。  “阁下听说此事之后当机立断,立刻召集全家老小奋死杀入义禁府,劫出姜、金,这才使他们不至于在领受天罚之前,就被心怀鬼胎的逆王父子杀人灭口!”  李尔瞻越说越亢奋,直震得天王殿回音连连。  回音散去之后,这座缺门少瓦的殿宇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沉寂映衬黑暗,让泥塑弥勒那原本就垮塌的笑容,更显诡异。  屋顶上,一声平平无奇的鸟叫飘过之后,李尔瞻主动开口了:“阁下。在下这个一石二鸟的故事,您还满意吗?”  李贵转头看向崔鸣吉。“能行吗?”  “.”崔鸣吉没有搭茬,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李尔瞻。  “如果阁下还有更好的好主意,在下也愿鼎力相助。”李尔瞻瞥了崔鸣吉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没什么脑子,稍微一激就要失控的傻子。  “好吧。”李贵深吸一口气,“这或许是个可行的法子,但我要怎么信任你呢?”  “我可以立字据。现在就里。”李尔瞻压住急切的情绪说道。“而我也不再求您立刻就把面罩摘下来。等姜、金劫到手上,各项旁证准备就绪,您再与在下坦诚相见不迟。”  李贵晃了晃脑袋,似乎就要答应了。“如今提前宵禁,全城戒严。要是光海一直锁城,我们又要如何传递消息,让京里的人攻入义禁府呢?”  李尔瞻眼神微眯。“阁下不必担心,肃靖门的守门将张让宁是我的门人。而且他有很多把柄捏在我的手上。只要我亲自出面,他一定会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别说传消息,就是把城外的义军带进汉阳也可以。”话到最后,李尔瞻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要是可以的话,还请阁下成大事之后也许他个一官半职。”  “张让宁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李贵问道。  李尔瞻像是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他的脸上便又露出了坦然的神色。“告诉您也无妨。张让宁子烝父妾,宛如禽兽。要不是我把这个丑闻压下来,他早就下狱了。”李贵嘴角一抽。“那就先这样吧,我们再去商量一下。”  “阁下请便。”李尔瞻拱手作揖。“但在下冒昧提醒一句。时间不等人,钦差已经到京畿了。他老人家进京之后,势必要控制汉阳上上下下所有的衙门,到那时候,有些事情就办不了了。”  “哼。”李贵没有再搭茬,只轻笑一声便转头走了。  崔家兄弟跟在他的身后,眼神各异。  ————————  离开天王殿,李贵和崔家兄弟便来到了位于后院的禅房。  作为一间许久未得修缮的破败古刹,禅房里自然也没有什么现成的蒲团可供四人打坐。他们就这么坐在地上,围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仿佛参禅。  “三位怎么说?”李贵的视线在三兄弟的脸上转了一圈。  “默斋公这出戏唱得真好。就连学生都快把您当成那位‘阁下’了。”年长的崔来吉接上话茬,先恭维了一句。  “不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而已。”李贵笑着摆摆手。  “默斋公。”崔鸣吉垂着头,紧紧地盯着灯芯上那稳定跳动的火光。“我还是觉得李尔瞻不可信。”  “为什么?”李贵眉头一挑,本就不多笑意缓缓散去。  “这老贼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崔鸣吉说道,“出宫之前,他还是光海的鹰犬走狗。被我们劫住之后只一个时辰不到,立刻就主动提出合作。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李贵张开嘴,还没说话,崔来吉便抢先一步接过了话茬:“说不定李尔瞻早就有了不臣之心。之前,他和张洛西公联合起来向光海施压未果。如今,世子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要杀人灭口。我甚至觉得,他此番出京说不定就是为了举兵逼宫。”  “二哥。”崔鸣吉看向崔来吉。“李尔瞻此人一向老奸巨猾。他的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是贸然相信他,只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倒是觉得汝靖的话不无道理。”李贵冲着崔来吉点了点头。“从北征之役惨败以来,光海就一直在打压李尔瞻,就连郑仁弘都被逼得辞官了。而且据我所知,朴承宗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四处串联,准备酝酿一起声势浩大的倒李风潮。若非天朝骤然兴兵,恐怕这个月内,台谏就要发动攻势了。光海凉薄如此,李尔瞻生出二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先前张洛西公主动串联李尔瞻,是为了劝杀姜、金吧?”崔鸣吉看向李贵的眼神里多了不少异动。“而且学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就是敦诗兄一直在劝说张洛西公联结李尔瞻,这当中.”  “子谦,你莫要多想。”深深的夜色掩蔽了李贵眼里那转瞬即逝的慌乱。“我们父子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社稷,和反正大业。试想当初,光海若是接受了张好古的谏言,我朝鲜还会遭遇此建国二百三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吗”  李贵嘴上说着大义凛然的话,但他其实并不十分在乎朝鲜的国际声誉。  在李贵看来,国王既然已经做了里通奴贼,几使朝鲜沦为禽兽之国的无状之事,朝鲜就没什么脸面可言了。即使国王能把朝野上下的异见都压下去,并在史书上遮遮掩掩、文过饰非,那些历史亲历者也会用自己的纸笔还原历史的真相。  实际上,李贵一直很希望千里之外的皇帝能够降下一道问罪于朝鲜的圣旨,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更快地凝聚人心,并获得推翻国王的大义名分。  当初,他找到金尚宫和朴承宗,揭露李张联合的事情,就是为了保住天朝问罪朝鲜的由头,并凝聚失望人心。而他之所以先让李时白劝说张晚与李尔瞻合作,则是想靠着国王的固执把李尔瞻一并打倒。在李贵看来,相比起素以宽厚示人的朴承宗,老奸巨猾的李尔瞻对反正事业的阻碍要大得多。  就此前的情况来看,李贵的计划已经很接近成功了。李尔瞻持续遭到排挤,党羽被不断剪除,只要再来一次声势浩大的倒李风潮,李尔瞻很有可能就被国王革罢了。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新皇帝并不满足于降旨问罪,而是直接兴师问罪。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在皇帝那无可违逆的意志与力量面前,他那些自以为得意的计谋也不过是一吹就破的泡影而已。  “所以.”崔鸣吉轻轻地摆了摆身子,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默斋公已经决定要与这个昔日仇敌共举大业了?”  “我没有资格做出决定。我只是觉得汝靖的话不无道理而已。”李贵望着崔来吉对崔鸣吉说。  “事到如今,不妨一试!”崔来吉跃跃欲试道,“若是到钦差进京的时候,我们还没拿到姜、金。这李尔瞻就算是白抓了。”  “也不算白抓,咱们可以直接杀了他,为那些枉死在他手上的人报仇!”崔鸣吉说道。  “这时候杀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当初崔鸣吉只说趁此机会劫杀李尔瞻,崔来吉也会鼎力相助。但是现在,崔来吉甚至都开始幻想从龙事成之后的封赏了。  “二哥!复仇本身就是意义啊!”崔鸣吉自己怀的是一石二鸟的心思。也就是拿到李尔瞻的手书之后,就杀掉李尔瞻。  即便单靠那道手书提不走姜、金,反正举义的事情也黄了,独独杀了李尔瞻也算是有所收获。可让崔鸣吉始料未及的是,李尔瞻非但不跪地求饶,乖乖签字,反而灵活地转变了立场,先后把他的兄长和反正的倡导者李贵都给说服了。  “那些事情可以以后再做嘛。”灯火映在崔来吉的眼里,却好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李尔瞻这样的人,势必无法得到那位阁下真正的信任。我们完全可以先虚与委蛇利用他,日后再找机会把他弄死。”  “古语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皇帝要是真的立了光海的儿子为王,那位可真就再没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了!”最后这句话,崔来吉竟然是冲着李贵说的。  “默斋公,二哥。我就只问一句,你们要如何确保李尔瞻不会再次反复出卖我们!靠那个所谓的字据吗?”崔鸣吉继续坚持。  “只要那位能坐上那个位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崔来吉不由得想起了李尔瞻先前对李贵说的那番话,以及说话时那流转的眼波。  “我是说在那之前!”崔鸣吉带着一缕源自李尔瞻的火气,颇有些粗暴地打断了兄长的话。“那位要是真能得到皇上的册封,自然不惧一切妖邪。但要是在那之前,李尔瞻就反跳回去支持他的外孙女婿,从背后捅我们一刀要怎么办?”  “我觉得,这或许不是什么大问题。”李贵一边想,一边说,“那位钦差已经走到了京畿道,很快就会进京。他进京之后,肯定会长期把持我国的生杀大权,我们只要不触怒他就行了。而且反正之举正合了皇上的伐罪之意,纵使李尔瞻又反跳回去。那位钦差也不会顺着李尔瞻的意思对我们下手。”  “那之后呢?”  “呵!”崔来吉讥笑一声。“你刚才瞻了前,现在又要顾后了?”  “这可是生死大事,瞻前顾后有什么不对!”崔鸣吉瞪了兄长一眼。“那位若是没有坐上那个位置,等到钦差离开,李尔瞻势必清算我们,莫不如就此把李尔瞻杀了。这样的话,就算大事不成,我们也还是可以退回去隐藏起来。”  “子谦倒是看的远。但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确定的事情,所谓的算无遗策也不过只是一种空想。就好比我巴结朴承宗,走他路子把李寅叔放去长湍筹措兵马,可他人还没到长湍就遇见了传檄的明军。世事无常,很多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唉,不讨论了,”李贵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把事情告诉阁下,请阁下拿主意。”  “我也去!”崔鸣吉跟着站了起来。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4a5.icu 第657章 逆水行舟 延曙驿是一座位于汉阳西北方向的小驿馆,距离汉阳的西大门——敦义门约莫二十里地。早在万历四十六年,申景禛首倡反正后不久,这里就被绫阳君李倧以合法的方式控制了。  从早上出城,到日落西山,李倧和他舅舅具宏已经在延曙驿等了一整个白天,却始终没有看到钦差,乃至普通明军的影子。  在这段时间里,陆陆续续又有若干个李倧的支持者分别从西、南四门出城,来到此处汇聚。这些人给李倧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坏消息,直弄得他入夜难眠、辗转反侧。  笃笃  “谁?”来人只敲了两下门,李倧的声音就从黑夜里飘了过来。  “阁下。是我。”  听见亲信内侍的声音,李倧那绷直的神经稍稍松了些。“干什么?”  “李贵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叫崔鸣吉的人。”亲信内侍说道,  “快请,快请!”李倧翻身坐直,“再去把舅舅请来!”  “是。”亲信内侍应声转头,快步离开。  李贵和崔鸣吉联袂来到李倧寝室的时候,具宏已经到了。只见他衣衫不整,发梢凌乱,显是匆忙赶来。  “在下李贵,叩见阁下!”李贵在门前缓缓跪下,恭敬地朝着李倧行了个君臣大礼。  “在下崔鸣吉,拜见阁下!”崔鸣吉也向李倧行礼,但只是躬身作揖。  “二位不必多礼。赶紧进来坐吧。”李倧先是拱手还礼,接着大步迎上去扶起李贵。  李贵和崔鸣吉在李倧的带领下来到侧间就座。一坐下,李倧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城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李贵愣了一下。“在下出城之前,兵曹发布了戒严令,要是再晚一会儿,恐怕就出不来了。”  “默斋公是落门之前出来的?”李倧也愣了一下。  “是啊。”李贵点头。“有什么不妥的吗?”  “没有。”李倧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刚敲过二更。我还以为您是落门之后偷偷出来的,所以就想着向您打听点最新的情况。呵呵。不知道也无妨。”李倧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二位能来就已经很好了。舅舅,那请您跟默斋公还有.”话说到这儿,李倧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崔鸣吉的表字或者自号。“.崔兄说说最新的情况吧。也好请他们帮着参谋参谋。”  具宏没有立刻应声,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满脸苦涩地对李贵和崔鸣吉说:“最后一批从城里出来的人说,他们看见王世子的仪仗向着城南开去。我们猜测,李祬或许是要去西宫请王大妃移驾了。”  “世子仪仗?”李贵慢慢地皱起眉头。  “对。”李倧接上话,“而且慕华馆那边似乎也开始措办恭迎钦差的典仪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光海大概已经接受现实,准备认罪认罚,好力保世子上位了。所以.”李倧强行鼓出来的那口气渐渐散了。“所以我觉得”他侧头看了具宏一眼。“我觉得咱们还是先蛰伏起来,等以后有机会再.”  “阁下!”李贵打断李倧,大声插话,“我们抓到了李尔瞻!”  “什么?”最先出现在李倧脸上的神情竟是茫然。  “你们真的抓到了李尔瞻!”具宏反应了过来,但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对。”李贵重重点头,摆手朝向崔鸣吉道,“临近中午的时候,崔家兄弟在李尔瞻去训练军营的路上把李尔瞻给扣下来了。现在,他就在南郊一个叫延佛寺的破庙里待着。”  “你们既在中午就逮到了李尔瞻,那为什么现在才来说这个事?”具宏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质问的意味。  “仁甫。”李贵接话说:“子谦也是昨天晚上才参加了反正,他们并不知道阁下会在这里落脚,所以就先派人过来找了我。而且延佛寺在卧牛山那边,到这儿差不多三十里地,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  “可”具宏还想说话,却直接被李倧给按了下去。  “辛苦二位了。”李倧说。  “阁下客气。”崔鸣吉看向李倧眼神里多了两分欣赏的意味。“姜弘立和金景瑞呢,你们把他们提出来了吗?”李倧撑着扶手,又坐直了些。  “没有。”崔鸣吉摇头,“李尔瞻不肯在那命令上签字。”  李倧还没来得及失落,李贵便抢话说:“但李尔瞻却主动提出,和我们联合举事、共谋反正。”  “啊?”李倧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疑惑的神采。  “为什么?”具宏也问。  “他不想死。”李贵删繁就简地说:“李尔瞻觉得,就算乖乖地在那道命令上签了字,也会被处死。为了免死,他便主动提出联合举事,推翻光海。阁下,在下以为,咱们不妨虚与委蛇与他合作。待事成之后,再另外处他。”  “阁下!”崔鸣吉当即反对道:“在下以为,李尔瞻素来奸猾,与他合作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而且目前情况不明,天意未知。就算与李尔瞻共谋,这大事也不见得能成。莫不如就此把李尔瞻杀了,好给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报仇。这样一来,就算大事不成,咱们也还是可以退回去隐藏起来,徐徐图之,不至于无谓地暴露自己,白白招来杀身之祸。”  李贵又接话:“阁下!咱们的反正义举正合了皇上的伐罪之心,钦差坐镇期间,纵使李尔瞻又反跳回去,那位钦差也不会顺着李尔瞻的意思对我们”  “好了,好了。二位别急,有话慢慢说。”李倧头大如斗,耳鸣如雷,连忙按住。  李贵闭嘴了,崔鸣吉看了他一眼,也缩回去了。  李倧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后问道:“李尔瞻不愿意交出姜弘立和金景瑞,却主动说要合作。是这个意思吗?”  “是!”崔鸣吉接言道。  “也不是。”李贵补充道。  “什么意思?”李倧望向李贵。  李贵说:“李尔瞻的意思是,只凭那道手书根本就提不走姜弘立和金景瑞这样的天字号囚犯。他原本可以亲自出面提人,但他出城实在太久,必然引起了光海的怀疑,所以他没法子‘交’出姜、金,只能用强了。”  “用强?”李倧仍旧看着李贵,不过也瞥了崔鸣吉一眼。  “就是派人去义禁府把人抢出来。”李贵说道。  具宏问道:“如今全城戒严,八门紧闭,连打探消息都做不到,要怎么劫?”  “李尔瞻说。肃靖门的守门将张让宁是他的门人,可以从那里进城。”李贵说。  “所以.”李倧琢磨着问道:“李尔瞻所谓的合作,就是通过他的关系从北门进城,然后再去义禁府把姜弘立和金景瑞劫出来?”  “不止。劫出姜、金只是第一环,关键在于‘献’字上。”李贵探出身子说道。  “‘献’?”李倧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尔瞻说。在他出京之前,世子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命令他去义禁府杀人灭口。所以李尔瞻可以配合我们利用这点,把世子也牵扯进教唆叛国的案子中去。”李贵解释道:“具体来讲,就是让钦差相信,他接到这个命令之后不愿意执行,又怕世子派其他人去杀人灭口,于是假装应下,并在那之后主动找到阁下。阁下听说此事,很快召集人手杀入义禁府,劫出姜、金,这才使他们不至于在钦差进京之前,就被心怀鬼胎的光海父子灭口。”  “这个主意好啊!一石二鸟了!”具宏立刻赞道:“邸下。要是按这个主意办,那就能一下子把光海和他的儿子都废掉。还能赢得钦差的好感!”  李倧没有接具弘的茬,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默斋公刚才说的是‘牵扯’?”  “阁下想的没错。”李贵深深地看着映在李倧眼里的灯火。“李尔瞻明确说了,世子没有参与到教唆叛国案子中。所以只能想法子将他牵扯进去。”  李倧眼神一动,不由得慨叹道:“李祬也是个孝子啊。”  “邸下。欲成大事,岂可有妇人之仁!”具宏立刻劝谏道。  “舅舅,我只是说了个事实而已。”李倧说道。  “阁下。”崔鸣吉瞥了具宏一眼。“这不见得就是事实。李尔瞻此人素来奸猾,谁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在下以为,世子不见得真就让他杀人灭口了。或许李尔瞻只是为了活命,所以才编出了这套合作的伪计来。”“子谦兄意思是杀了他?”李倧已经记住了崔鸣吉的表字。  “是。”崔鸣吉眼神一动,望着李倧。“李尔瞻说的每句话都是他的一面之词。我们根本没办法确定他说的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也不可能保证他不会出尔反尔。要是信了他,那就是放虎归山,遗祸未来。”  “阁下,这个险可以冒!那位袁钦差很快就会进京,反正义举更是暗合天心。就算我们错信了李尔瞻,那位钦差也决不会顺着他的意思对我们下手。反过来说,现在杀了李尔瞻,也没有任何意义。”仿佛是为了堵嘴,话到最后,李贵还望着崔鸣吉补了一句:“除了复仇泄愤。”  话说到这一步,具宏也明白李、崔二人目前所持的立场了,而他的立场素来坚定:“是啊,邸下!咱们放手一搏吧!就像您先前猜测的那样,光海大概已经决定认罪认罚,力保他的儿子上位了。如果让事态这么继续发展下去,可能咱们就再没成事的机会了。反正大事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天因为反正大业而聚集在邸下您身边的人,难保不会在李祬坐上王位之后生出.”  “舅舅!”李倧低喝一声,硬挺挺地截断了具宏的话。  “.”具宏一凛,讪讪地低下了脑袋。  “默斋公。”李倧望向李贵,眼神坚定。  “阁下有何吩咐?”李贵挺直身子,正对李倧。  “我们现在就去那座延‘福’寺见见李尔瞻吧。”李倧说道。  “阁下,难道您忘了申景禧之狱吗?”崔鸣吉没有办法了,只得搬出李倧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绫昌君李佺试图做最后的劝诫。  不过此话一出,李贵立刻就知道这个事情已经定了。因为最终导致绫昌君李佺上吊自尽的申景禧之狱,是终李珲一朝,少有的不是由李尔瞻挑起的狱事。甚至可以说李尔瞻本人,也是本次诬狱的受害者之一。  果然。李倧先是愣了一下,随后面无表情地说道:“子谦兄你记错了。我弟弟他不是因为李尔瞻而死。”  “啊?”崔鸣吉瞪大眼睛,愣在当场。  “申景禧算是李尔瞻的门人,当时他就是在李尔瞻的家里被抓的。”具宏冷冷地解释了一句。  “万历四十三年申景禧下狱的时候,子谦已经因为幽母事件而被革罢了。”李贵帮崔鸣吉开脱了一句。  “不知无罪,子谦兄不必放在心上。”李倧收回眼神,缓缓地站了起来。“默斋公,咱们走吧。”  “好。在下的驴车就在外面。”连轴转了一天李贵已经很乏了,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率先迈出步子。  “阁下,等等!”崔鸣吉倏地起身。  “邸下已经决定了!”具宏拦在崔鸣吉的面前。“你要是不愿意.”  “舅舅!”李倧一把抓住具宏的肩膀轻轻地将他拨开。“子谦兄。范雎报仇,十年不晚。子谦兄不必担心,我无意同李尔瞻结盟,不过与他虚与委蛇而已。”李倧本人确实与李尔瞻没什么仇怨,但他的那些追随者却几乎都是李尔瞻的仇敌。  “子谦,我想汝靖应该也怀着十年报仇的心思。”李贵也适时地将崔来吉给抬了出来。  “阁下,二位,你们误会了。在下既然来了这儿,就支持阁下的一切决定。在下只是觉得阁下不必以身犯险。”崔鸣吉苦笑道,“今天下来,李尔瞻始终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是阁下在背后主导反正义举。而且默斋公应该还记得,李尔瞻自己也说可以等姜、金劫到手上,再与阁下坦诚相见。所以默斋公完全可以继续伪装成仁城君、义昌君或者别人与他交涉!”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4a5.icu 第658章 横跳 肃靖门,俗称“北大门”,是汉阳四大城门之一。始建于洪武二十九年,初名“肃清门”。  永乐九年,朝鲜国太宗李芳远,听信了风水相师的说法,认为肃清门的位置“不固王气”,遂将北门东移至现址重建,并取“肃奸慝,靖四方”之意将其改名为“肃靖门”以“镇定王气”。  这次改建稍稍拉长了都城北门与宫城之间的距离,但二者仍然相距不远。即使是改建之后肃靖门距离景福宫也只不到三里地,距离设有隆武堂、庆农斋的景福宫后苑(青瓦台)更是不到二里地。  为确保宫城安全,肃靖门通常处于关闭状态,不轻易开启。此外,朝鲜朝廷还在肃靖门东侧半里外设立了名为“北门防御哨所”的哨营,作为肃靖门的前卫。  壬辰倭乱期间,景福宫整体焚毁,两代国王不得不在返都之后迁居别处。不过,北营哨所并没有因此而废置。肃靖门也仍旧维持着非祭天、丧葬不开的惯例。  肃靖门坐落于陡峭的北岳山脊,地势险峻,不利于车马通行,且距离延佛寺所在的卧牛山更是隔着一整个汉阳。所以即使载着李尔瞻的驴车和冒死押送驴车的崔家家仆天不亮就出发了,他们也还是过了中午才走到北营哨所附近。  肃靖门常年无事,就算是经历了亡国之灾,也没有遭到什么破坏。因此,北营哨所的驻军一向懒散,要是没人盯着可能连瞭望塔都不愿意上。但兵曹毕竟下达了戒严令,宫里也给不远处的肃靖门派去了监军内侍,所以坐营的北营别将就是装样子也得把哨兵撵到塔上去杵着。  “啊”塔上的哨兵正打着连天的哈欠,突然看见一个灰色的人影出现在了眼前。一开始,值塔的哨兵只当那是一个寻常村夫,没太在意。若不是因为对方径直走来,他甚至都不太愿意开腔吆喝:“站住,到别处去!”  “我是李尔瞻,叫你们的营将出来见我!”尽管北门防御哨所在编制上属于训练都监,但李尔瞻甚至连管营的将官叫什么都不记得。  “嚷嚷什么呢。”哨兵没太听清。“快滚!今天不做买卖!”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在出发之前,崔鸣吉等人特意将李尔瞻身上那件显眼的一品官袍给扒了下来。因此,值塔的哨兵完全没有意识到远处的老头是什么重要人物。  “我是李尔瞻!”李尔瞻一边大喊,一边继续前进,“叫你们的营将出来见我!”  “狗崽子!你没听见吗?老子叫你们别再往前走了!”这回,哨兵总算听清了李尔瞻的话,但“”这三个字音能引申出汉字实在太多。对哨兵这种既不识字,也没有政治敏锐性的底层士兵来说根本不稀奇。见李尔瞻还在前进,他索性从脚边拿起了弓箭,做出了瞄准的姿势。  “呵!”李尔瞻停下脚步,冲天上翻了个白眼。“我是广昌府院君,礼曹判书,训练都监都提调李尔瞻!叫你们的营将滚出来见我!”  “哈?”有了“广昌府院君”“礼曹判书”和“训练都监都提调”这三个头衔,那哨兵终于知道这个老头想表达的意思了。但是,他完全不信。在哨兵认知里,这样大官儿根本不可能穿着一身又脏又破麻布衣服,独自一人徒步跑到这种地方来。“你这条老狗在说什么笑话?赶紧滚,别逼老子放箭射你!”  “有胆量你就放箭,老夫要是在这儿少了一根头发,你全家上下都得死!”李尔瞻被这一声又一声的“狗崽子”“老狗”激出了火气。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羽箭的锋尖,一步又一步地朝着哨塔走去。  那哨兵被李尔瞻的气势给镇住了。片刻犹豫之后,哨兵放下弓箭,敲响了警钟。  铛!铛!铛!  金石碰撞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飞了几只林间的鸟儿。  很快,北营别将许鼎就带着几个亲随赶到了现场。  李尔瞻对许鼎没有任何印象,但许鼎却远远地认出了李尔瞻那张冷峻的老脸。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便丢下随护的亲兵,快步跑到李尔瞻的跟前。“敢问足下是都提调李公尔瞻否?”许鼎躬身问道。  “是我。”李尔瞻甚至不打算掏出腰牌,“你叫什么?”  “下官北营别将许鼎,参见广昌府院君!”许鼎不疑有他,直接跪了下来。“敢问.”  “先别废话。”李尔瞻打断他,抬起手指向那个一脸震恐的哨兵。“你的兵出言不逊,还用弓箭指着我,你怎么说?”  许鼎一怔,抬起头顺着指引望去,只看见一张几近惨白的脸和两条哆哆嗦嗦的嘴皮。  “下来!”许鼎大喝道。  “我”那哨兵不断地喘着大气,整个人哆嗦得厉害。  “快滚下来!”许鼎两眼圆瞪。“别逼老子叫人上去把你扔下来!”  那哨兵哆嗦着爬下瞭望塔,立刻就被许鼎手下的两个亲兵给摁在了地上。  “广昌府院君想怎么处他?”许鼎低眉顺眼,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畏惧。  “他是你的兵,要怎么处他不该是你自己拿主意吗?”李尔瞻微笑着反问。  许鼎一凛,连忙对亲兵下令:“出言不逊,给我掌嘴!狠狠地掌嘴!”  “是。”两个亲兵对视一眼,接着向那哨兵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不要.不要!是小的有眼无珠,求您,求您饶了小人吧.”那哨兵颤抖着求饶。亲兵也迟迟没有动手。  李尔瞻没有搭茬,只睨了许鼎一眼。  这一眼瞟得许鼎血都快凉了。他快步上去,抬手甩出了第一个大耳刮子。“愣着干什么!赶紧掌嘴啊!你们不掌他的嘴,老子可要掌你们的嘴了!”  两个亲兵没有办法,只得怀着同情与歉意朝着哨兵甩开膀子。  看着哨兵挨了几巴掌后,李尔瞻似乎消气了。“以后嘴巴放干净点。”他冷冷地撂下一句,头也不回地朝着哨营的方向去了。  “给我狠狠地打!”许鼎嘴上加力,但还是朝着用刑的亲兵使了一个“差不多得了”的眼色。  “是!”亲兵会意点头。再挥手时,力道已然小了许多。  ————————  “都提调到属下营里来,是有什么吩咐吗?”北营哨所的石砌主营房里,管兵一百二十人的五品别将许鼎,给他跳脚也摸不到的上司端来了一盏他自己平日都舍不得喝的好茶。  “京里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李尔瞻只一过鼻子就知道,这茶的品质不怎么样,但他口渴了,所以也不特别嫌弃。  见李尔瞻肯喝自己端来的茶,许鼎心下稍宽。“宫里发来了戒严令,但没说为什么戒严。”  “你就只知道这个?”李尔瞻眉头一挑。  “呵呵。”许鼎讪讪一笑,委婉说道:“下官秩不过五品,今天能见您一面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你这嘴巴还挺甜的。”李尔瞻放下茶盏,轻笑着拍了拍许鼎的肩膀。“比那哨兵好。”  “这”许鼎不知怎么接话,就只能尴尬地笑着。  “我被人绑架了,”李尔瞻突兀而淡定地说道,“算是逃到你这儿来的。”  “什么?”许鼎先是一愣,随后一震。“您被人绑架了!”  “没错。”李尔瞻打了个哈欠,脸上完全看不到被绑人票应有的紧张或恐慌。  “谁干的?”许鼎连忙问道。  “暂时还不知道,但肯定是个心怀不轨的反贼。”李尔瞻此话一出,许鼎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请请问他们在哪里!?”许鼎的眼里透着难掩的热切。缉拿反贼,从龙保驾,这可是能使人一步登天的无上天功!  “距你这儿差不多二里地的一个土坡上。离路很近。”李尔瞻淡淡地说道。  “他们就在这附近!?”许鼎一惊,忍不住上下打量李尔瞻。李尔瞻临危不惧也就算了,怎么从匪徒手下逃出连大气都不喘。  “他们送我过来的。”李尔瞻像是看透了许鼎的疑惑。  “啊?”许鼎瞪大了眼睛。  “啊什么啊,赶紧去抓人啊。”李尔瞻又吃了一口茶。“你要能逮到他们,我亲自给你请功。”  “是!属下这就去!”许鼎不疑有他,噌的一下奔了出去。————————  半刻钟后,一个气喘吁吁的传令兵跑到了低矮的肃靖门下。  “怎么回事!”肃靖门的守门将张让宁站在高挂的门匾下,一只手扶着墙垛。“哨营为什么敲警钟?”  那传令兵缓了一会儿才抬头抱拳道:“启启禀张将军,广昌府院君李公尔瞻正在营中。他老人家叫您立刻过去见他!”  “什么?李公到这儿来了?”张让宁面色一滞,下意识地瞥了身边的监军内侍一眼。  那监军内侍眼眉一挑,额上很快浮现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没错,”传令兵又喘了两口大气。“他老正在营中,请您立刻过去见他!”  “来了多少人!”监军内侍尖着声音问道。  “您说什么?”传令兵没太明白。  “我问你李尔瞻带了多少人过来!”监军内侍竟也像传令兵那样喘起了粗气。  监军内侍的身边,张让宁则悄悄地将另一只手搭在了剑柄上。  “李公没带人,他是独自一人来的。”传令兵回答道。  “那你们的许将军呢!叫他过来说话。”监军内侍问道。  “许将军离营抓人去了!”传令兵说。  “抓什么人?”监军内侍接着问道。  “小人也不是很清楚。”传令兵说,“大概是绑架广昌府院君的贼人吧。”  “绑架.”监军内侍稍稍松了一口气。  “金管事,”张让宁放开剑柄,侧头问那监军内侍。“您觉得在下该去北营哨所吗?”  “还是叫李尔瞻自己.”金管事顿了一下,突兀地改口说:“要不还是请李公亲自过来吧。”如果李尔瞻没有谋反的意思,那金管事是绝不愿得罪他的。  “金管事叫你去请李公过来。”张让宁回头便向城下喊道。  “你!”金管事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  “在下哪里说得不对吗?”张让宁微笑着问道。  “没有。”金管事咬牙笑道。  ————————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垂头丧气的许鼎回到了主营房。  营房里,李尔瞻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他的手边,放着一盏新续茶和一碟营地里能找的最好的食物。  “没抓到?”李尔瞻仿佛早有预料。  “属下过去的时候,那些反贼已经跑了。”许鼎垂着头走到李尔瞻的身边,立刻就要跪下。  “不奇怪。”李尔瞻轻轻一笑,扶住许鼎。“他们只看见你,没看见我,肯定得跑。”  “李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许鼎对周边颇为熟悉。他很快找到了李尔瞻提到的那处小土坡,并在那里发现了人类活动乃至奔跑的痕迹,这让许鼎对李尔瞻的说辞深信不疑。然而,许鼎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李尔瞻为何会在这附近遭到绑架。更令他困惑的是,绑架者为何在得手后又无缘无故地将李尔瞻送到自己的营地。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李尔瞻缓缓站了起来,微笑着说道:“既然你没能抓到人,那我也就不讲给你听了。这是给你添麻烦。”李尔瞻这话虽然说得漂亮,但其实,他只是嫌麻烦,懒得在许鼎这里浪费口舌而已。  “多谢都提调体恤。”许鼎心里痒痒,但李尔瞻都这么说了,他也就只能摆出感激的样子。  “你这茶不错。”李尔瞻又拍了拍许鼎的肩膀。“不过我那里还有更好的,改天叫人给你送来。”  “属下.属下先谢过都提调了!”许鼎真的有些受宠若惊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受了你的招待,怎么也该回敬一下。”李尔瞻笑着越过许鼎。  “您要走了吗?”许鼎立刻追了上去。  “出来一整天了,也该回去了。殿下和世子肯定正挂念着我呢。”李尔瞻迈开步子,不再看许鼎。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4a5.icu 第659章 一事两问 未时三刻,载着李尔瞻的轿子在一名提调内侍和一队内禁卫军的护送下从肃靖门回到了昌德宫。  轿子在敦化门前落定,不等外面的人掀开轿帘,李尔瞻就自己撇开帘子钻出了轿门。  王世子的贴身内侍裴寂本就在往这边迎,见李尔瞻自己下来,他立刻就加快了脚步。  “奴婢裴寂拜见李公。”裴寂躬身行礼,神色恭敬。  “裴寂.”见到裴寂,李尔瞻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呵呵哈哈.”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直激得裴寂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李公,您这是?”裴寂望着李尔瞻,眼神既警惕又紧张。就在今天早上,还有人猜测李尔瞻已经叛变,随时可能带着训练都监军过来包围王宫。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金提调。”李尔瞻敛起笑容,长舒一口气。  “金提调,他怎么了?”裴寂不解。  “昨天来这儿接我的人是他。今天是你。”李尔瞻指了指敦化门的门匾。  裴寂一愣,他听懂了李尔瞻的意思,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走吧,带我去见世子吧。”李尔瞻伸手拍了拍裴寂肩膀,完全没有多嘴问话的意思。  “是。”裴寂完全不觉得冒犯,转过身便带起了路。  昌德宫不算大,即使绕去东宫也多不了几步路。很快,李尔瞻就在裴寂的带领下来到了朝鲜,或者说汉阳一隅的权力中心——时敏堂。  笃,笃。  “邸下,李公过来了。”裴寂轻轻地叩响了并未全闭的门,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回应。  笃笃笃!  “邸下,李公过来了!”裴寂加重了叩门的力度。  “.进!请进!”李祬略显慌忙的沙哑嗓音伴着一阵窸窣钻出门缝。  裴寂打开门,李尔瞻立刻跪了下来。“臣李尔瞻,叩见世子邸下!”  李尔瞻刚跪下去,李祬就走过来扶住了李尔瞻的肩膀。“我听说李公被歹人绑架了,您有哪里伤着了吗?要不要请御医过来给您看看?”他的语气疲惫又热切,甚至还隐隐带着某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李尔瞻先是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并摆出了感动的神情:“烦劳邸下挂怀。臣,尚安。”  “李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祬摆手挥退裴寂,并将李尔瞻搀到一张椅子上坐着。  “谢邸下赐.”李尔瞻的屁股已经挨到椅子上了。他正要说话,却见李祬坐到了并排的另外一张椅子上。李尔瞻何等敏感,立刻就弹了起来。  “您这是?”李祬那张尽显疲态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臣不与君并肩。邸下既然在这儿坐着,那臣就站着好了。”李尔瞻垂头说道。  李祬一愣,旋即苦笑着走向案台后头的主位:“您坐吧,我去那边坐。”  “谢邸下赐座。”李尔瞻板板正正地作了个揖,才又将他的老屁股放到先前的椅子上。  “李公,是谁绑架了您?”李祬撑着案台,托着脑袋,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怀疑。  “臣不知道。”李尔瞻摇头叹气道:“他们一直蒙着脸,身上也套着这种灰黑色的粗布衣服。不过臣敢肯定,绑架臣的贼人一定是预谋已久的反贼!”  “反贼!?”尽管李祬已有所预料,但当他真正听到这句话时,还是不禁瞪大了眼睛。  “对!”李尔瞻说道。“他们在去南别营的路上设伏绑架臣,就是想让臣帮着他们劫走姜弘立和金景瑞,再用这两个人去巴结钦差,诬告邸下”李尔瞻猛地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邸下!那两个人现在还活着吗?”  李祬沉着脸点了点头。“李公放心,我没有杀他们。”  “那就好,那就好!”李尔瞻松气般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变了脸:“邸下。义禁府现在已经不安全了,应该立刻派人把姜、金二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最好是宫里!”  “他们已经被提到宫里来了。就在后苑。”李祬说道。“邸下英明!”李尔瞻立刻赞道。  “是父王的主意。”李祬并不居功。  “这个事情.”李尔瞻诚恳地说道:“最好就当是您的主意。”  “明白.我明白的。”李祬疲惫地点了点头。“李公,他们既然绑架了您,还给您换了这身匪衣,那您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李尔瞻瞳孔一缩,老脸上很快浮出了一种愧疚的面色。“回邸下。臣其实不是逃出来的。”  “不是逃?”李祬一笑,“难不成是贼人礼送您出来的?”  “这”李尔瞻低下头,“谈不上礼送。但臣确实是被贼人送出来的。”  李祬眼神微变:“为什么?”  李尔瞻倏地起身,随后猛地跪了下去:“为了免遭贼人毒手,臣只得假装同意与那些贼人合作”  “合作?”李祬捏紧了拳头。  “对”李尔瞻深吸了一口气,再说话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不对!没有合作,臣只是与他们虚与委蛇而已!”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您又答应了他们什么!”李祬还算稳定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了。  昨天晚上,李祬辗转反侧,整夜未眠,脑子里尽是各种恐怖的景象。直到听说李尔瞻被人绑架,侥幸逃脱,他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如今,听见李尔瞻说这种话,那些恐怖的想象一下子又涌了上来,画布般的盖住了他的视线。  李尔瞻努力地挤出了两滴眼泪。“那些反贼想通过挟持姜弘立和金景瑞,把阁下也牵扯进教唆叛国的逆案中去!为了活命,臣只得假意答应他们。”  李尔瞻原以为李祬会很激动,但面前的年轻人只是在等了一会儿后平静地问道:“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李尔瞻有些愣神。  李尔瞻以为,自己向那位“阁下”提出的诬告计划完全是现实可行的。只要能完成计划,就一定能让钦差乃至皇帝觉得国王父子都是不臣之徒。这样一来,变更王系就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事情了。如今他删繁就简地主动说出来,也是为了消除隐患。没承想,李祬竟然这么冷静。  “那训练都监呢?他们没打训练都监的主意吗?”李祬问道。  李祬一直不觉得李尔瞻会背叛自己,他最坏的设想就是贼人在钦差进京之前,打出顺应天命、吊民伐罪的旗号,在控制乃至杀掉李尔瞻后,带着被策反的训练都监军发起一场里应外合的军事政变。好将他们父子控制起来甚至杀掉。没想到,那些所谓的反贼唱这么一出戏竟然只是想来一场诬告。  “没有。”李尔瞻摇头。  在李尔瞻看来,在天朝大兵压境,皇帝圣意不明的当下,只有王世子能打着顺应天意的旗号发动一场针对国王本人的军事政变。除世子以外的其他王室成员,就算发动政变并且成功,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些反贼费了这么大一番周折,最后竟然把您送了回来。呵!”松劲之后,李祬顿感身心俱疲,几乎要趴到桌子上去了。  “邸下!”李尔瞻见李祬一脸疲态,索性带着哭腔直白说道:“那些反贼计划从义禁府中劫出姜弘立和金景瑞,并让臣在钦差进京之后诬称世子曾命令臣杀人灭口,将邸下也牵扯进“密教帅臣”的逆案中去!为了要挟臣,那些贼人还让臣手写了一道大逆无道的凭证。为了活命脱身,臣只得曲意逢迎”李尔瞻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老泪纵横了。  李尔瞻的演技成功地迷惑了李祬。他见这位年过六旬的外祖岳父如此“恐惧伤怀”,便勉力撑起身子,走到李尔瞻的身边,将李尔瞻扶了起来。“那不过只是一些跳梁小丑的愚蠢把戏,李公不必挂怀,就是违心写了什么也无妨。能回来就好。”  “邸下.”李尔瞻望着李祬。他准备了许多辩解的话,此刻全都哽在了喉咙里。  “好了。”李祬轻轻地拍了拍李尔瞻手背,“嫔宫还念着您呢,您回家之前先去看看她,报个平安吧。”————————  “广昌府院君!”李尔瞻刚从时敏堂出来,便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唤他。  “干什么?”李尔瞻驻足望去,果然看见一个宫女打扮的女人。李尔瞻对这张脸有些印象,但也仅此而已了。  “广昌府院君,王妃有请。”宫女侧身摆出请的手势。  “王妃.”李尔瞻的眼里立刻闪出恍然的神采。不过很快,这一瞬的恍然就转变成了略带狐疑的微妙。  宫女不知道李尔瞻在想什么,只当李尔瞻这声喃喃是确定性质的询问,于是便应了一声:“是王妃有请,请您跟我来吧。”  “好。”李尔瞻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表情。  李尔瞻一边走,一边回忆那些为了应对诘问而措出来的应对之辞。当他跟着宫女来到和政堂的时候,李尔瞻那张千变的老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副恰到好处的恐慌。  “臣李尔瞻,叩见王妃殿下。”李尔瞻带着嘶哑的声音,在正殿的屋檐下向王妃柳氏行礼。  “广昌府院君不必多礼,请进来说话吧。”柳氏一面招呼李尔瞻起来,一面摆手驱散周围的侍从。  “谢王妃。”李尔瞻站起身,正殿的门也从里边打开了。李尔瞻向门边瞟了一眼,果然看见了金提调那熟悉的衣角。  砰。  绕过屏风的那一刻,正殿的门也关上了。  “殿下!是您”李尔瞻望着半倚在榻上的国王李珲,还没来得及完全展露眼里的惊讶,就被李珲给叫住了:“别装了,你肯定能想到是寡人传你过来!”  “这”李尔瞻眼角一抽,连忙跪下行礼:“臣李尔瞻,叩见殿下万岁!”  “你回大造殿吧。贞懿大妃那边不能没人看着。”李珲望向柳氏,说话的语气仿佛使唤仆人。  “是。”柳氏习以为常地应了一声之后便转头离开了。  待屏风后面再一次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响动,李珲才又看向趴在地上的李尔瞻:“你起来吧。”  “谢殿下。”李尔瞻撑着地面,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你昨天为什么没回来?”李珲问道。  李尔瞻愣了一下。“回殿下,臣被一伙反贼绑架了。”  “绑架.谁干的!”李珲的声音顿时高了两度。  “不知道。他们都蒙着面,说话也很谨慎。”李尔瞻回答道。  “那他们要你干什么?”李珲接着问。  李尔瞻没有任何迟疑:“那些反贼先是要臣帮他们从义禁府里提出姜弘立和金景瑞,在城门紧闭之后,又要臣潜回汉阳,劫走二人。此外,他们还想据此诬告邸下有杀人灭口之心!”  “那些跟你一起回来的反贼呢?他们现在在哪里?”李珲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跑了。还没进城就跑了。”李尔瞻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  “跑了?”李珲眼神一变,连带着声音都变了。“李尔瞻,你骗鬼呢!”  “臣不敢!”李尔瞻立刻跪了回去,急急地解释道:“今天早上,那些贼人驾车把臣送到了北岳山下,然后又带着臣一路来到肃靖门附近。他们让臣去控制北门防御哨所,然后骗开肃靖门。臣进了北门防御哨所之后,立刻就让营将许鼎抓人。但徐鼎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就已经跑了。”  “你的意思是,有一伙居心叵测的反贼,在半道劫了你之后让你独自一人去哨所交涉?”李珲冷冷地问道。  “事情就是这样!殿下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派人去一个叫延佛寺的地方,臣那四个轿夫还在那里关着呢!”  “那他们怎么就放心让你一个回来?”李珲撑着脑袋,眼里闪烁着噬人的凶光。  “他们让臣给他们写了一个字据。”李尔瞻颤抖着趴了下去。  “什么字据!”李珲厉声问道。  “就是那个说世子也参与了教唆,还要臣杀人灭口的字据!”李尔瞻带着哭腔说道。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4a5.icu 第660章 老男孩与大搜捕 “李尔瞻!”李珲神情阴翳,语调带爽,眼神又冰又冷。“你个老不死的混账东西怎么敢把世子也牵扯进去!”  “不是臣要把世子牵扯进去,是那些反贼要把世子牵扯进去,臣是被逼的啊!”李尔瞻连忙分辩道。“臣要是不写那个东西,恐怕臣的脑袋已经被他们割下来了,殿下这会儿也就见不到臣了!”  “呵!”李珲冷笑一声,“都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怎么就敢为了苟全性命写下那种东西?”  李尔瞻不愧是饱读诗书当世的大儒,即使突然面对这种逼人去死的诘问,他也还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应对的话:“殿下此言极是!正是因为‘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诫,臣才敢违心附和,苟全性命!”  “你个狗东西在说些什么鬼话?”李珲火气上头,竟然用早年间无意习得的脏话乱骂了起来。  李尔瞻全然没有感到冒犯,内心也毫无慌乱之意。他已经预料到了李珲的反应,接上茬,便抖起了书袋子:“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实出于《唐书》太宗所言。其文为,‘朕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往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故,称臣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志灭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矣’。”  “其实为,太宗念高祖称臣突厥,痛心疾首,故立志灭奴,并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言自勉,终令单于款塞,雪高祖之耻。”  “臣一介衰庸之才,蒙殿下不弃,屡屡恩擢,故有今日。岂敢不思君所思,痛君所痛?如今,无道反贼因殿下过失,天朝问罪,蠢蠢欲动。臣不幸被执,死且容易,勤王保驾不易!故以史为鉴,以太宗为师,含痛忍辱,违心周旋,暂且保身。所图者,无非除贼保驾,雪其耻矣!”  李珲被李尔瞻说得愣住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绕来绕去的一大段屁话是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牵扯世子,苟延残喘,是为了揪出反贼?”  “殿下圣明!”李尔瞻应了一声之后紧接着便道:“虽然臣违心写的那个东西牵扯到了世子,但只要姜弘立和金景瑞不死,那么反贼的阴谋便不攻自破。如今姜、金二人都被转移到后苑由内卫看守,可谓隐患已除,万无一失.”  “后苑!”李珲抢断李尔瞻,眼里满是血丝。“你怎么知道姜弘立他们在后苑!是谁告诉你的!”  “是世子告诉臣的啊,”李尔瞻没有被李珲的反应吓到,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臣刚从时敏堂出来。”  “呵呵呵呵!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瞒不过我的!”李珲阴恻恻的笑了:“你就是想先拿住姜弘立和金景瑞,然后再和那些不轨反贼里应外合,用他们讨好钦差,诬陷我的儿子!这样你就能再立一个新王,再得一个从龙之功,对不对!”  李尔瞻张开嘴,立刻就要辩解,但李珲根本不是在提问。大殿回音未落,他便紧接上了自己的茬:“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寡人看破你们的阴谋,在你们提走姜弘立和金景瑞之前,就把他们押到了宫里来!你见阴谋事败,逆计不成,于是就冒险回来,想着另寻他策,伺机而动,对不对!”  李尔瞻又要辩解,但还是被李珲的喋喋不休给抢断:“寡人已经看穿你了!你这个权欲熏心的老不死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权位。亏你还编了这么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出来。寡人明白了,寡人全都明白了!”李珲越说越离谱:  “就是你,那个叫袁可立的狗屁钦差肯定也是你招来的!你是礼曹的判书,肯定在那些朝天使团里塞了自己的人。寡人明着要使团辩诬,你就暗中让你的人在京师给寡人拆台!”  李尔瞻觉得自己或许还是插不进话,索性趴在地上不搭话了。  “对,对!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李珲翻身坐起,不断地指点着李尔瞻的后背,“你先是利用职权在朝天使团里安插自己的人给寡人拆台,好引起皇帝怀疑,在钦差入朝之后你又里通兵曹,和张晚串谋,把平安、黄海二道的军报全都按下不表。如今钦差抵达京畿,你又想截下姜弘立和金景瑞,想利用他们来诬告寡人的儿子!”“你就是看准了先帝宾天,太子践祚的时机,设下了这一套连环奸计!李尔瞻啊,李尔瞻。寡人糊涂一时,居然被你这种巧言令色、大奸似忠的人蒙在了鼓里!”  李尔瞻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一开始,李尔瞻还有些惶恐,但后来,李珲的情绪越是激动,他的心情反而越是平静。到最后,李尔瞻竟然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起来——原来过了这么多年,面前这个年过半百的国王还是那个会被父亲吓到痛哭,骂到吐血的男孩。  唯一不同,是将这老男孩吓到痛哭骂到吐血的父亲,从生父变成了君父。  “说话!说话!”李珲俯下身子,直勾勾地看着李尔瞻的头上白发。“你的阴谋已经败露了!说出你的同党,交出你拥立的那个人,寡人可以饶你不死!”  “呼”李尔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缓挺直身子,毫不避退地与李珲对视:“殿下。如果真的是臣要反,那臣就不会到了今天,还回宫里自证清白。”  “你还要狡辩!?”李珲死死盯着李尔瞻的眼睛,似乎想要把他逼退。  “殿下。”李尔瞻的眼里甚至连伪装出来的惶恐也没了。“您仔细想想就知道了。如果臣真如殿下所想的那般,设计了一出上通天朝,下结奸臣的连环计,又怎么会在最后一环的时候,任由殿下从义禁府里提走姜弘立和金景瑞呢?”  “你”李珲立刻就要反驳,但这回,他竟然被李尔瞻给打断了。  “殿下!”李尔瞻的腰杆又挺直了两分。“要真是您想的那个样子,臣昨天甚至都不会进宫,直接去义禁府提人了。而且您忘了吗,您昨天还让臣去提领训练都监军保卫昌德宫呢。如果臣真的有什么不臣之心,那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地带兵进京,然后借势逼宫呢?”  “你你怎么敢这么跟寡人说话!”李珲眼神动摇,但仍旧嘴硬。  “现实如此,只能接受。”李尔瞻嘴角一翘,不知是嘲笑还是自嘲。  “.”李珲先是一怔,随后又莫名其妙地咆哮了起来:“李尔瞻,你这是要造反吗!”  “臣是殿下杀人的刀子,是殿下的孤臣。”李尔瞻迎着李珲的目光,眼神竟有些哀凉。“孤臣没有退路,不能造反。”  李珲猛地一凛,他那双浑浊充血的老眼,竟然迅速地清明了起来。他听懂了李尔瞻的话——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李珲颓了,彻底颓了。他垂下头,过了许久才喃喃自语般地吐出一句:“去查,去把那些人揪出来。”  李尔瞻站了起来,朝着他的国王恭恭敬敬地作了最后一个揖:“臣遵旨。”  ————————  离开昌德宫,李尔瞻直接去了兵曹。  轿子落定,李尔瞻弓身出轿,还没迈开步子就被值班的卫兵给拦了下来。“站住!干什么的!”  “我是李尔瞻。”李尔瞻看都没看他,“让开!”  “你您是广昌府院君?”卫兵一脸诧异地打量李尔瞻的着装,不敢相信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爷竟然会在身上套一件灰黑色的麻衣。  “认识字就滚开!”李尔瞻没兴趣跟他解释,掏出腰牌随手一摆,就往衙门里闯了。  “是!”卫兵不识字,但还是被李尔瞻的气势给逼退了。  领班的武官听见动静从门房里拐出来,但一看见李尔瞻那张冷峻的老脸立刻就缩了回去。  李尔瞻大踏步地走进兵曹衙门,很快就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来到了兵曹大堂。  “李尔瞻!”坐镇兵曹的柳希奋倏地一下从正案后头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你去哪里了?昨天。”  “张晚已经被你给控制起来了?”李尔瞻瞟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次席,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是因为你。”柳希奋眉头一挑,有些心虚。“你到底去哪里了?还穿成这样。训练都监呢?”  “训练都监还在城外。我被人绑架了,好在用计脱身。刚从宫里出来。”李尔瞻说道。“绑架?”柳希奋的眼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怀疑。堂上的其他人则纷纷露出惊诧的神情。  “别这么看着我。要是不信,你们可以问他,”李尔瞻指了指跟进来的内侍。“或者去宫里问问。”  被点到的内侍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跟着过来做一个人形的凭证,但李尔瞻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缩着脖子上上下下地摆了摆脑袋。  “你来兵曹干什么?”柳希奋收回视线,再次望向李尔瞻。  “当然是抓人。”李尔瞻走到柳希奋的面前,递出一块玉牌和一张信纸。“这是世子的手令和腰牌,从现在开始,兵曹归我提调!”  柳希奋一眼就认出了那块玉牌,但还是接过手令看了看。“抓人来兵曹干什么?不应该去刑曹,或者去你的义禁府吗?”  “本来是这样,”李尔瞻说道:“但事态紧急,人手不够。需要五卫人马协助。”  所谓五卫,也就是义兴卫、龙骧卫、虎贲卫、忠佐卫、忠武卫等五支保卫汉阳的传统防卫力量。这五支军队分布于汉阳及其周边,由“五卫都总府”统一指挥,并最终隶属兵曹。尽管在训练都监成立之后,五卫旧军在汉阳城防中的权重大大下降,但戒严、宵禁等诸多管制事项,至今仍由他们执行。  “人手不够?”柳希奋将手令递还给李尔瞻。“你到底要抓谁?”  “仁城君、义昌君、庆昌君、兴安君、庆平君、海平君、绫阳君、绫原君”李尔瞻小心翼翼地收好腰牌和信纸,接着便报菜名似的开始点那些王室宗亲的头衔。  “什么!世子你要把他们都抓起来?”柳希奋大惊。堂上其他兵曹官员的脸上也都闪出了惊骇的神情。  “也不能叫抓。只是派兵一家一家的搜而已。”李尔瞻说。  “搜什么?”柳希奋面色稍缓。  “当然是搜人,”李尔瞻解释道,“绑架我的那个人这会儿还在城外没回来。所以现在谁没在家,谁就是那个反贼!”  “你确定是宗亲干的?”柳希奋问道。  “在这种时候,想从义禁府劫走姜、金,并用他们来讨好钦差、诬陷世子的人,除了王室宗亲还能是谁?”李尔瞻说道。  “有道理。”柳希奋重重地点了点头。“那我呢?我这会儿干什么?”  “世子没说,你可以去宫里问问。”李尔瞻问道:“张晚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  “没怎样。他这会儿还在后院的茶室里安生地歇着呢。”柳希奋反手指了指后院的方向,接着又指了指自己:“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随便你,反正也没什么忌讳的。”李尔瞻耸耸肩,转头看向一个衙役。“去把张晚叫过来。”  那衙役看了柳希奋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应道:“是。”  “我干脆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坐算了。”柳希奋侧挪一步,让出身位。  “也好。”李尔瞻也不跟柳希奋客气,直接就走过去坐下了。  “来”李尔瞻张开嘴巴,正要发号施令,柳希奋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了:“李得舆。”  “柳国舅还有什么吩咐?”李尔瞻侧过头。  “你要不先换身衣服吧。”柳希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捻了捻李尔瞻的衣领。“穿着这身衣服坐在这里真的特别奇怪。”  李尔瞻想了一下,喊道:“来人!”  “堂上!”一个专门负责传令的衙役快步走到正案前。  “拿着这个去我府上,叫人送一套干净的官袍过来。”李尔瞻解下自己的腰牌扔给那衙役。  “是!”衙役眼疾手快,稳稳地接住腰牌,转头就奔出了衙门。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9c60b.icu 第661章 仁川登陆 仁城君李珙的府邸坐落于庆德宫与景福宫旧址之间,一个名为塞清洞的地方。  作为当代国王李珲治下少有的实权宗亲,仁城君李珙的府邸一向是车马如流,门庭若市。但今天,这朱门外的门檐下却只能见到议政府用特别行政令调来的士兵。  下午未时末,仁城君的府门再一次开了。这回走出来的是头戴翼善冠,身着赤色团领袍,腰挂犀角带的仁城君本人。但即使是他,也还是立刻被士兵们给拦了下来。  “阁下,请回吧。”为首的士兵朝着李珙作了个揖。“上面有令,求求您不要让小的们难”  “滚开!”李珙咆哮一声推开那作揖的士兵,紧接着,他身后那些手持枣木棍的家仆便流水似的涌了出来。  “阁下!您这是要干什么!”被踹开的士兵一个打滚翻起来,随后就在李珙家仆的逼迫下连连后退。  “滚开,你们哪里来的狗胆子包围我的家!”李珙又是一记猛推。  “阁下。别逼我们!”为首的士兵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腰刀的刀把上。  “拔刀!”李珙挺起绣在胸膛的白泽,硬硬地顶了上去。“有胆子你就拔刀!”  几个士兵确实不敢对仁城君拔刀,但又不敢就此让开,于是就硬杵在原地,摆出一副准备挨打的架势。  双方正僵持的时候,在李珙府邸对面的茶楼上坐着的带队武官和他的佐贰官小跑着奔了过来,含着满脸的笑意对仁城君说道:“阁下。您老有什么缺的?小人这就叫人去给您置办。”  “置办个屁!滚!”李珙抬起手就甩了那武官一巴掌。“我要你带着人给我滚!”  李珙这毫无征兆的一巴掌直接把那带队的武官扇得愣住了。笑容凝在了他的脸上,一个占了大半张脸的红手印缓缓浮现。  “呵呵。”那武官尴尬地笑了一声,仍旧站在原地。“请阁下恕小人不能从命。”  “那就拿教旨来!”李珙的脸简直要烧成猪肝色了。  “阁下。小人没有教旨,但确实是领命办差。求您不要为难小人。”脸上实在疼得慌,那武官忍不住揉了揉。  “我是大王的弟弟,宗亲府的堂上。没有教旨,你们这些狗日的杀才凭什么围我的家!你们是要造反吗?”李珙抬脚又是一记猛踹,但是这回,那武官已经有了准备,所以只一个轻巧地闪身就躲了过去。  “阁下言重了。”那武官突然吃到一口腥甜,舌头往左边一撩,果然探到一处溃破。“小人奉议政府的命令办差,怎么会是造反呢。”  “那就叫朴承宗过来见我!”李珙咆哮道,“那个老东西叫你们这帮废物来围老子一天了,总得给老子一个说法!”  从昨天上午开始,他的家就被人给围了。但是一天整天下来,围府的人也拿不出教旨,甚至不说为什么要围他的家。李珙自忖没犯过什么国法,但也怕人诬告,所以今天说什么也要闹一闹。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真是有人诬告,那他就像以前那样,在事情闹大之后在国王面前痛哭一场。  “您老少安毋躁。小人已经派人去请朴领相了。”武官咽下那口腥甜,看李珙眼神也冷了两分。  “你狗日的昨天就这么说了!”李珙伸出双手向前猛推,却被那武官一把钳住。  “阁下。您就好好儿在家里待着吧。外面不太平,这也为了您好。”武官很想直接把李珙往地上按,但就像李珙自己说的那样,他是大王的弟弟,宗亲府的堂上。没有教旨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  “什么叫外面不太平?到底发生什么了!”直到现在,这位可怜的仁城君也还是不知道天朝问罪,钦差传檄的事情。  “过了这两天您自然就知道了。”武官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对麾下的士兵下令道:“把他们的木棍给卸了,谁要是反抗,就直接抓去义禁府论罪!”  “是!”士兵们齐声应和,行动起来。  ————————  尽管那句“抓去义禁府论罪”只是一句无根无凭的谣言式威胁,但还是成功地镇住了李珙,或者说他手下的那些个狗腿子们。李珙自忖无罪,不怕义禁府,但狗腿子们可没有“刑不上大夫”这句话护着。要是进了那种不问先打的地方,就是能出来都得脱层皮。  “宋卫率。咱们要不干脆给这门挂道锁吧。”佐贰官指着刚合上不久的大门说道。“这样他们也就没法子再折腾了。”  “仁城君可以不给我们脸面,但我们不能不给他脸面啊。呸!”姓宋的五品卫率濡了几下嘴巴,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又没有真的造反,等这茬子烂事摆过了,他就成大王的叔叔了。还抬辈儿了呢。”  “那他要是又出来闹.”  “我就要你去前面顶了。”宋卫率咧着嘴白了佐贰官一眼。  “这”佐贰官看着宋卫率高高肿起的右脸,心里竟莫名地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情绪。  “走吧,走吧,回去歇着。”宋卫率抬起头,冲先前那酒楼扬了扬脑袋。“这大夏天的,光是动这几下就满身是汗了。”  佐贰官跟着转头,接着压低声音说道:“您觉得天朝皇帝会不会把咱朝鲜的天变个色儿啊?”  “不知道。呸!”宋卫率耸耸肩,转身又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这不是你我这种吃了巴掌还得赔笑的人该想的事情。”  宋卫率看起来洒脱,但心里也慌得紧。他这巴掌毕竟是帮着朴承宗挨的,朴承宗要是因为世子坐不上那个位置而倒了,那他恐怕连挡在前面吃巴掌的资格都得交出去。  “也是.”佐贰官本想找机会针砭一番时弊,但宋卫率一下把话头掐断了,他也就只能叹笑着附和一声。  两人并肩走到酒楼门口,街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异常的骚动。  宋卫率循声望去,只见自己部署在那里的士兵像是在跟谁讨论着什么。  “你在这儿看着,我过去看看。”宋卫率对佐贰官说。  “好。”  又吐过一口血色稍淡的唾沫之后,宋卫率迈开步子小跑了过去。差不多来到街心的时候,街口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人群里突然分出了一个人。那人转头跑了几步,待看清迎面而来的宋卫率时,便喊了一声:“宋爷!是龙骧卫的人,说是奉兵曹的命令,要去仁城君府上看看!”  ————————  兵曹衙门里,已经换上了一品官袍的权知兵曹事堂上李尔瞻正撑着脑袋坐在大案后头。他的下首,坐着恢复了职务权知判书事兵曹参判张晚,和赖在这里不走的“闲杂人等”柳希奋。  一道道搜查、监禁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了,但现在还没有人过来反馈。  李尔瞻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就像他曾对那位“阁下”说的那样,钦差进京之后势必控制整个汉阳。到时候,各个衙门都会有天兵驻扎,案子也就查不下去了。  就算是查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那位“阁下”还在城外,这会儿肯定也知道他食言而肥的事情了,根本不可能在这时候回来。就算李尔瞻靠着这种地毯式的搜捕找到了那个幕后黑手,也只能监禁他的家人。  再之后要怎么办呢?  杀了那位“阁下”的全家?李尔瞻很擅长干这种事情,也不介意再往手上涂一层人血。但当下他是在以世子的名义行事,这么做很可能会给世子带来麻烦。  想办法把那位“阁下”抹黑搞臭?这也是李尔瞻擅长的事情,可是在如今的朝鲜,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悖逆天朝、里通奴贼,更加肮脏腥臭的呢?  正出神的时候,大门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响动。李尔瞻眨眼收焦,抬头望去,正好看见朴承宗那张讨人嫌的老脸。  “见过朴领相。”柳希奋和张晚站起来了,但李尔瞻的老屁股却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似的仍然放在椅子上。  “你昨天跑到哪里去了!训练都监呢?”朴承宗左右还礼,但他眼睛却一直盯着当中的李尔瞻。  “这个问题我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不想再说一遍。”李尔瞻一点不跟朴承宗客气,甚至还翻了个白眼。“你!”朴承宗没想到李尔瞻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跟自己说话,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老脸也飞快地红了起来。  “李得舆被贼人绑架了,前不久才死里逃生。”柳希奋在旁边解释道,“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一肚子鬼火没地方往外冒,朴领相还是担待一下吧。”  “嘁。”李尔瞻一下子就明白,柳希奋这么说话是在给自己上眼药,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绑架,谁干的?”朴承宗怒容顿敛。  “这不正在查吗。”李尔瞻又甩了一个白眼出去。  “你怀疑仁城君?”朴承宗皱眉问道。  “还有义昌君、庆昌君、兴安君、庆平君、海平君、绫阳君、绫原君”李尔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到底要干什么?议政府没事做了吗?”  “不干什么。”朴承宗说道,“我昨天就派人把仁城君和义昌君的府邸围了。刚听说兵曹要派人要去他们的府上查探情况,就过来问问。”  此言一出,堂上的其他官员都开始面面相觑了起来。  “嚯,昨天。”李尔瞻眼神一动,“朴领相竟然这么警醒?”  “别太自以为是了,”朴承宗冷哼一声,嘲讽道:“我可没被人绑架。”  “可能是人家不屑绑你呢。”李尔瞻随口就反讥了一句。  “嘶!”朴承宗倒吸一口气,那张刚褪色的老脸又飞快地红了起来。“你!”  “呵呵。”李尔瞻颇为得意地笑了一下。这种不必顾忌表面和谐可以随意释放恶意的感觉,真是令人愉快。“没事儿就赶紧走吧,兵曹这地方也坐不下四个堂上。”  “得舆何不就此问问仁城君和义昌君府上的情况?”柳希奋插话进来打了个圆场。  李尔瞻根本不领情。“没那个必要,仁城君和义昌君肯定还在府上,不然咱们聪明的朴领相早就跳起来了。根本不会这么悠闲地跑到兵曹来问东问西。”仿佛是为了故意刺激朴承宗,李尔瞻说完这句,转头便对张晚道:“张参判,把派去仁城君府上和义昌君府上的人手都撤了吧。那里已经有人看着了。”  张晚没抬头,只是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回了一句:“没那个必要。任务完成之后他们自己会回来,到时候不再派新的任务就是了。”  “也是。”李尔瞻点点头,对朴承宗说:“朴领相可以回去了。要是还想问什么,可以去宫里问。”  “哼!”朴承宗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  朴承宗负气走到兵曹门口,为首的轿夫立刻为他撩开门帘。  “老爷,回议政府吗?”轿夫见自家老爷沉着脸,便尽可能的压低声音,避免刺激到他的神经。  “你说什么?”朴承宗没听清,因为轿子正对的方向有一匹快马吸引了他的注意。  “老爷,回议政府吗?”轿夫略微提高声量,又问了一遍。  “先进宫。”朴承宗回了一句,却没有立刻跨过轿杆。他凝望着那匹裹风而来的快马,很快确定了来人的身份——那是崇礼门的守门将蔡宗基。  “朴领相?”蔡宗基一路奔到兵曹门口。看见朴承宗的时候,他的脸上明显闪出了意外的神色。  “你来这里干什么?”朴承宗本就不怎么舒展的眉头一下子皱得更紧了。“南门出什么状况了吗?”  蔡宗基翻身下马,直接在朴承宗的脚边跪了下来。“末将参见.”  “我问你南门是不是出什么状况了!”朴承宗的心情极坏,不耐烦得连礼拜都不想回应。  “.参见朴领相。”蔡宗基一凛,但还是习惯性地把参见的话给说完了才接着道:“仁川兵马佥使林承业来报,说明军舰队已经登陆。要求仁川府开门迎接,并要求朝廷立刻遣使交涉!”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9c60b.icu 第662章 最后通牒 半个时辰后,被一个吊篮拉进汉阳城的仁川兵马佥节制使林承业,在一个内侍的带领下来到了昌德宫时敏堂。  “臣,仁川府兵马佥节制使林承业,叩见世子邸下。”林承业很是意外,他原以为自己会见到国王。  “你就是那个上报明军在仁川登陆的人?”李祬满脸急色,开门见山,甚至忘了让林承业起来。  “回邸下,是臣。”林承业趴在地上应道。  “舅舅。”李祬转头看向坐在窗边的柳希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不是说明军是从江华那边过来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是仁川登陆了。”  柳希奋一凛,偏过脑袋就把话茬扔给了站在自己身边的张晚:“是啊,张参判,明军不是从江华那边过来的吗?”  “邸下,”张晚正身望向李祬,拱手说道:“那只是臣根据全罗军报这一孤证所作之推测。事实究竟如何,还需要更多的情报佐证才能廓清。”  “好吧。”李祬又望向跪在房间中央的林承业。“林佥使。这支明军船队打的是谁的旗号?什么时候来的?”  林承业连忙回道:“回邸下,船队是在今天早上,大概辰末巳初那会儿强行靠岸的。为了驱散我军的哨船,明军放了炮”  “明军放炮了?”李祬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但他却不是关心自家的战舰哨船有没有因此受损,而是想知道:“那你们还击了吗?”  “没有,没有!那毕竟是打着‘明’字旗的船只,而且我们的船也并未因此受损。”李祬的回答让林承业稍松了一口气。看来汉阳方面确实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不愿与天兵发生冲突。  “那就好”李祬撑着脑袋,连连点头。“你接着说吧。”  “船队强行登陆之后,明军那边派人过来说.”刚开口,林承业就又紧张了起来。他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嗓子,但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说他们,说他们是,是.”  “是什么?你结巴了!”朴承宗不耐烦地催促道。  “那些明军自称是提督朝鲜八道军务沈将军有容麾下标兵。”林承业佝偻着身子,身体微微颤抖。要知道,“提督朝鲜八道军务”这种不以大明本国军务为指向的说法,是当年李如松或者麻贵都没用过的。  让林承业极度意外的是,在场众人都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有柳希奋望着张晚小声感叹了一句:“还真是全罗军报上提到的那支明军。”  张晚一边点头,一边喃喃自语道:“如果这支明军在今天才登陆仁川,那么那些在江华、坡州传檄的明军又是哪里来的呢.”  “可能是提前分出去的偏师。”柳希奋瞥了李祬一眼,微微提高声量道。  “你俩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坐在柳希奋身边的朴承宗直听得抓耳挠腮。“什么全罗军报,什么分出去的偏师!”  张晚看了主座后头的李祬一眼,见他没有催促的意思,才开口对朴承宗解释道:“昨天下午宵禁之前,兵曹收到了一封来自全罗监司的赤旗驰报。驰报上说,本月初七日,有一支舰首悬“明”字旗及“沈”字旗的船队出现在了金堤郡下的古郡山岛附近。从时间上来看,如果他们在初七那天就启航北上,是完全有可能在前几天就抵达京畿的,所以.”  “所以我们推测,这支明军就是在江华、长湍、坡州等处散布檄文的明军。只是因为遭遇了夏季南风所以才不得不顺风南行。”柳希奋抢过话茬,说了一句,然后又把话还给了张晚:“先去全罗,然后北上,最后在江华府登陆。张参判也是这个意思吧?”  张晚不太明白柳希奋为什么非要截断他的话,硬插一句,但柳希奋既然又把话给递了回来,他也就接言道:“是这个意思。不然没办法解释明军为何能悄无声息地连跨平安、黄海两道,直到进入京畿才有消息传进汉阳。”  朴承宗愣了一会儿,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拍着大腿说出了那句恰如其时的话:“怪不得朴烨那边没有给汉阳发来照会!”林承业被朴、柳、张三人的对话搞糊涂了。在他听来,朴承宗和张晚的语气有些像是在推卸责任,而柳希奋那个样子则像是在掩饰什么的同时往自己的身上揽功。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共通的:  “邸下和列位大人已经知道明军登陆的事情了?”林承业一脸诧异地问道。  朴承宗奇怪地看了林承业一眼,接着冷淡地扔了一个反问回去:“不然你觉得汉阳为什么会戒严?”  “.”林承业缩了一下脖子。  “林佥使。”李祬当局者迷,又一心扑在事上,反倒没听出朴、柳、张的勾心斗角。  “臣在。”林承业忙应了一声。  “你见过那位沈提督了吗?”李祬问。  “没有。”林承业回答说:“那位沈提督只派了一个姓刘的通事来城下做了一次简单的交涉。在那之后,李府使就让臣带着消息飞马来汉阳报信了。”  “你们是怎么交涉的,那位沈提督向你们提了哪些要求?”李祬追问道。  林承业有些愣神,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严格说来,当时的情况根本不能算是交涉,只能算是单方面的通知。因为沈有容派去刘通事在抵达仁川城下之后,就只冲着城头喊了几嗓子,别说递交书信,人家连城都没进。  林承业觉得这事实在有损仁川府的整体形象,于是决定直接跳过前一个问题:“明军派来通事要求仁川府开门迎接,并要求朝廷立刻派人交涉。如果到了明天早上,仁川府仍旧紧闭城门,那么”林承业顿了一下,又咽下一口唾沫。“那么明军就会直接进攻仁川府。”  “进攻?”张晚惊呼。  “你们干了什么!”柳希奋一脸骇然地瞪着林承业。李祬的眼神也冷了下来。  “我们什么也没干啊,就只是正常的闭门警戒而已。”林承业连忙分辩道。  “你们要是什么也没干,那明军为什么会一上来就威胁说要进攻仁川!”柳希奋激烈追问:“江华、长湍、坡州,这么多地方都有明军活动,就从来没听过这么严重的事情,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下官也不知道啊!真的就只是闭门警戒而已。”林承业一边摇头,一边摆手。  “很可能就是闭门的行为激怒了那位沈提督!”朴承宗突然开口说。  “什么意思?”李祬问。  “邸下。”朴承宗推测说:“照已知的情况来看,至少从前天起,明军就开始在京畿一带传布监护檄文了。可能在那位沈提督的看来,警告已经足够充分,各地就应该开门恭迎。所以仁川闭门不迎,就是冥顽不化,意欲顽抗。”  “有道理,”李祬拧着眉头轻轻地摆了摆脑袋。接着脸色一变,叱问林承业道:“你们为什么要闭门!”  “这我们”林承业直接蒙了,这是什么问题?他呆愣愣地嗫嚅了半天,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解释道:“邸下。即使那真的是明军,臣等也要花时间分辨一番才能开门恭迎啊。不然万一那是打着明军旗号的反贼或者倭寇,那仁川,这一王京西屏,不就无警而溃了吗?”  “还要分辨什么?”朴承宗指责道:“你们难道没看过监护檄文吗?”  “没有啊!”林承业连连摇头道。“仁川从没收到过什么监护檄文啊!”  “不可能!监护檄文都在汉阳传了两天了!仁川怎么可能还没收到!”柳希奋仍旧认为在江华府附近传檄的明军和今天登陆仁川的明军是同一支军队。  “是啊,”朴承宗附和道。“比起江华,仁川到汉阳还要更近一些吧。”  “我,我,我们真的没有.”林承业百口莫辩,整个人都要昏过去了。  “好了,够了!现在纠结这些还有什么用!”李祬心乱如麻,也没工夫去寻思那些奇怪的细节。“赶紧说说该怎么办吧!”  “邸下!”柳希奋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臣以为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立刻派人去仁川通知李利亭,让他打开城门恭迎天兵!天兵要是真的发起进攻,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有心之人一定会趁势造谣,说是我们命令仁川闭门顽抗。”“臣附议!”柳希奋话音未落,朴承宗也随即起身。  “好!就这么办。”李祬立刻答应。接着又指着林承业道:“他刚才不是说明军要我们派人交涉吗?诸位觉得要不要把李参赞召回来?”  “关键是钦差。”柳希奋转头望向林承业:“林承业!钦差是不是也在仁川?”  “什么钦差?”林承业一脸莫名。  “就是.”柳希奋下意识地要解释,但刚开口,他就把话给咽了下去。“一问三不知!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钦差从北边下来,应该不会特地绕去仁川,不然就成文监护迎接武提督了。”张晚插话说道。“天朝素来以文制武,这不合惯例。”  “那万一袁钦差是和沈提督一起坐船过来的呢?”李祬说道。  “不会。”朴承宗说道,“上个月有商团从辽阳那边下来。他们明确说在辽阳见过镇江兵备参政的仪仗。”  李祬明显愣了一下。“镇江兵备参政?那位袁钦差不是兵部右侍郎吗?”  “兵者诡道。”朴承宗推测说,“镇江兵备参政大概是那位袁钦差过辽东时的伪装身份。”  “伪装.呵。”李祬苦笑一声,眼神暗淡地感慨道:“天朝真是把我国当成敌国了啊。”  “.”这茬,朴承宗没敢接。柳希奋和张晚也是一点反应没有,就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  “既然钦差大概不在仁川,那就另外再派个人过去迎接那位沈提督吧。”柳希奋转移话题般地接上刚才的话。  “派谁去好呢?”一眨眼,李祬也敛去了眼里的幽怨和不满。  “邸下,臣愿往!”朴承宗当即毛遂自荐。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的道理,李尔瞻懂得,他朴承宗自然也懂得。迎接文钦差的差事已经在国王最后一次行权的时候交给李廷龟了,如今亲近武提督的机会摆在面前,王世子又在问策,朴承宗怎么也得争取一下。  不过柳希奋却在此时跳出来唱了反调:“这怕是不太妥当。”  “哪里不妥了?”朴承宗皱眉反问。  “殿”柳希奋开口即改口:“李圣征是二品参赞的身份去迎接袁钦差,而你朴汝章不但是正一品的领议政还是密昌府院君。你若去迎接那位沈提督,将置监护于何地?我朝鲜乃礼仪之邦,要是连这点基本的上下次序、文武之别都不讲,岂不为人嗤笑?反过来还差不多。”  朴承宗的神色顿时缓和下来。“那你觉得该派谁去?”  “他。”柳希奋反手指了指张晚。  “啊”张晚还在出神地思考明军到底是怎么排兵的,完全没有想到柳希奋会点到自己。“我?”  “对啊。”柳希奋点点头,对李祬说:“邸下。张好古是兵曹参判,无论是从职务来看,还是从品秩来看,都是迎接那位沈提督的绝佳人选。所以臣推荐由张好古领衔出使。”  李祬点了头,但还是象征性地问了朴承宗一句:“朴公以为如何?”  朴承宗深深地看着张晚,收回眼神的时候,顺带又睨了柳希奋一眼。“臣附议。”  “好,那就让礼曹尽快措办”直到现在,李祬才意识到礼曹判书李尔瞻并没有过来。“李公呢?他怎么没有过来?”  “他还在兵曹查案。”柳希奋说。  “查案.”李祬半趴在桌子上,叹气似的说道:“事到如今,就算查到是谁,咱们又能对他做什么呢。”  “总比不知道是谁干的好。”朴承宗说,“至少晓得未来该防备谁。”  无论分歧多么巨大,斗争多么激烈,三昌在拥立王世子这件事上的立场始终是高度一致的。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9c60b.icu 第663章 三个嫌犯 兵曹,正堂。  广昌府院君,权知兵曹事堂上事李尔瞻正孤零零地坐在正案后头,出神地凝望着逐渐消沉的下午阳光。  堂外有人在走动,脚步声越来越近。  “老爷。”来人在大堂的门槛外站定,远远地作了个揖。  “滚。”李尔瞻甚至不打算听那人说话。“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天不回去吃饭。是先前那个混账没有传我的话,还是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这个诘问很重,仆人接不住,一下子就跪了。“老爷!夫人很担心您,想.”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没死,滚!”李尔瞻不耐烦地摆手。  仆人磕了个头,“老爷。夫人和小少爷都在外头的车子里,您老就是不回去,也出去看一眼吧”  “滚。让她带着那兔崽子滚。老子正忙着呢!”李尔瞻眼神一动,声音似乎稍缓了些,但身子仍然定在那个位子上。  “老爷”仆人还想再劝,于是又磕了个头。  “来人!”李尔瞻大喊一声。  “堂上!”一个衙役立刻从旁边的阴影里闪身出来。  “把这个不相干的混账东西给我拖出去!堂堂兵曹衙门,是这种闲杂人等可以随便进出的吗!”李尔瞻指着仆人说道。  “是”衙役一声,接着招来两个帮手走到那仆人身边。  他们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小声劝道:“这位爷。大老爷有要务在身,请您体谅一下。别让小的们难做。”  “唉。”李家的仆人叹出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  “您这边儿请。”衙役松了一口气,连忙在那仆人的身前引起路来。  不一会儿,仆人便原路返回到了衙门口。那里果然停着一架车,车边还站着一个青年人,那是李尔瞻小儿子,现年二十七岁的李益烨。  “我爹呢?”李益烨朝门里张望了两下,却只看见那三个转身返回的衙役。  “老爷正忙,实在不肯出来。”仆人缩着脑袋回答说。  “娘,咱们要不回”李益烨把着门框,刚开口说话,老娘李氏的声音就从里边儿传了出来。:“老四,他不出来,你就进去看看吧。”  李益烨眼角一抽。“我爹那脾气您也知道,这会儿还是别去触他的霉头了。”  “你爹一夜未归,你就不担心吗?”李氏叹气似的说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李益烨轻轻地地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进去看看!”  “哎呀,好吧.”李益烨没有办法,只能畏畏缩缩地走进兵曹衙门。  ————————  只片刻,李益烨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娘”李益烨撩开门帘,正要进去,却见一台四抬小轿,和一驾兵曹的马车轿子正朝着他们方向过来。  “你爹还好吗?”李氏问道。  “好得很。”李益烨轻哼一声,“看他老人家那骂人的神采,昨天晚上肯定比咱们睡得踏实。”  “他真的被人绑架了吗?”李氏又问。  “不知道,反正看起来不像。”李益烨微眯起眼睛,很快就认出了那顶轿子。  “你在看什么?”李氏敏锐地注意到了李益烨的心不在焉。  “那好像是朴姻丈的轿子。”李益烨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哦?”李氏撩开窗帘探出头,正好看见轿子落定。  朴承宗从压低的轿子里边儿走出来,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停在衙门口的马车,和车子边上的李益烨。“贤侄?”  “快去招呼!莫要失了礼数。”李氏催促道。  “是。”李益烨应了一声,接着快步走到朴承宗的面前恭拜道:“小侄见过姻丈。”  “贤侄不必多礼。”朴承宗扶住李益烨的肩膀,并望向那驾马车。“我好像听见了姻嫂的声音。”  “是。母亲也来了。”李益烨点点头。  “姻妾见过姻翁。”李氏在女仆的搀扶下走车,远远地朝着朴承宗拜了一下。  “姻嫂客气了。”朴承宗拱手还礼,直起身笑着寒暄:“你们是来看姻兄的吗?”李尔瞻的女儿李氏嫁给了朴承宗的儿子朴自兴,两个人生了一个女儿朴氏又嫁给了王世子李祬,因为李尔瞻的岁数稍长于朴承宗,所以按理来说,李尔瞻就是朴承宗的姻兄,相应的,李尔瞻夫人李氏就是朴承宗的姻嫂。  “是啊。”李氏苦笑着点了点头。“可我家老爷似乎不肯领我这个情。”  “适逢大变,政务繁忙,姻嫂莫怪。过了这段日子,等姻兄闲下来就好了。”朴承宗和气地笑了笑。  “呵呵。”李氏没有听出朴承宗言语间潜藏着的某种微妙,只体地而含蓄地笑了两声,便主动将话题往告辞的方向引导了:“姻翁也要去兵曹办差?”  “不止是我。”朴承宗侧过身子,摆手向后引导。“还有柳国舅和张参判。”  李氏一怔,连忙眯着眼睛望了望。“柳国舅、张参判,妾身这厢失礼了。”  “小子见过柳国舅,见过张参判。”李益烨也连忙向二人行礼。  “李夫人,贤侄。”柳希奋和张晚走到朴承宗的身边,向李氏和李益烨还礼。  “既然国事繁忙,那妾身和犬子就不打扰了。”李氏直起身,朝儿子招了招手。“老四,回来。咱们回家。”  李益烨张开嘴巴,明显想探听点近况。但老母在身后招呼,他也就只能悻悻闭嘴,转身离开。“姻丈,国舅、参判。我们这就告辞了。”  “慢走。”三人齐齐还礼,不待李家的马车发动,便快步进了兵曹衙门。  ————————  “邸下怎么说?”三人刚步入衙门大堂,李尔瞻的声音就从深处的阴影里传了过来。  “姻嫂和贤侄来了,你怎么不出去看看?”朴承宗不愿意在李尔瞻的下首落座,也不想去窗边坐客座,最后索性走到李尔瞻的案台边上叉腰站着。  “没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不回去了。”李尔瞻淡淡地应了一声,接着重复问道:“邸下怎么说?”  “邸下让张参判领队去仁川那边恭迎那位沈提督,你可能得去礼曹那边安排一下。”柳希奋的心里倒是没什么太大的芥蒂,径直走向了自己之前坐过的位置。  “唔”李尔瞻疑惑地看了张晚一眼,接着又看了看朴承宗和柳希奋。“这个安排确实好。那个林承业呢,还在宫里?”  “我们让他回仁川了。”柳希奋的眼里很快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一个佥使,这时候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吧?”李尔瞻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林承业刚才说,那位沈提督给仁川下达了最后通牒。如果到明天早上仁川城仍旧紧闭城门,那么明军就会直接攻城。”柳希奋叹气道,“所以我们就让他回仁川通知李利亭开城了。”  “明军怎么会一上来就下最后通牒?仁川那边到底做了什么?”李尔瞻的反应也是这个。  “不知道,反正林承业说他不知道。”柳希奋摇摇头,望向朴承宗,示意他说说先前的想法。不过朴承宗就这么叉着腰站在那里,明显没有要跟李尔瞻多话的意思。  李尔瞻顺着柳希奋视线看向朴承宗,但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并转投到张晚身上。“张参判。”  “什么?”张晚有些走神。  李尔瞻对张晚下令:“我要你向仁川发一道让李利亭立刻开城的命令。发加急。”  张晚一怔。“不是已经让林佥使出城送信了吗?”  “那些绑架我的人还在城外呢。林承业要是被他们给截住了,事情可就麻烦了。”李尔瞻皱着眉头说。  “哼哼。”朴承宗讥笑一声,在旁幽幽地说道:“广昌君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别说。我这叫吃一堑长一智。”李尔瞻白了朴承宗一眼,转头又催促张晚:“张参判?”  “好。我这就签发兵曹命令。”张晚没理由拒绝,立刻抽出一张制式的命令笺,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还要归档,”李尔瞻补充说:“今天就把签派加急命令的事情收进兵曹存档,一定要写明是兵曹奉世子令旨签派加急命令。”“好。”张晚深深地看了李尔瞻一眼,柳希奋和朴承宗也忍不住点了点头。他们都想到了李尔瞻此行的用意——这样一来,就算林承业和兵曹命令都被截住了,那他们也有话可以对钦差解释。  “话说,”沉默片刻后,朴承宗移步李尔瞻的身边,一只手把着扶手,另一只手则按在靠背顶上。“你找到那个绑架你的反贼了吗?”  此言一出,柳希奋的眼神立刻变了,张晚也停了笔。  “把你的手拿开。”李尔瞻一把拍掉朴承宗那只按在靠背顶上的手,“或者你再放高点儿拍我头上算了。”  “我没别的意思,”朴承宗耸肩道,“我腰不好,你也知道。”  “哼。”李尔瞻冷笑一声,讽刺道:“你少在女人的屁股上使点儿劲,那老腰自然就好了。”  “说正事行吗!”朴承宗的老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李尔瞻就这么幽幽地望着朴承宗,直到他把那只按在靠背顶上的手收回去,李尔瞻敛起脸上讽意,回头用指节叩了叩一张摆在面前的纸。“龙骧卫和忠佐卫回报说,兴安君、庆平君还有绫阳君都不在家。”  “他们三个人都是反贼?”朴承宗一惊,连忙拿起那张纸,却只看见并列写着的“兴安君”“庆平君”还有“绫阳君”九个字,除此以外就只有一些圈圈点点了。很显然,这只是一张随手写就的草稿。  “如果只有一个人不在汉阳,那么那个人肯定就是那位指使歹人绑架我的‘阁下’,但如今同时有三个人不在汉阳,那就只能说他们都有嫌疑。”李尔瞻习惯性地斜靠到椅子的扶手上,正好挨着朴承宗那只没移走的手。李尔瞻应激般地闪到另一侧,接着颇为嫌弃地在那只手上拍了一下。“躲开,别在这里站着行吗?”  朴承宗皱了一下眉,正要把那张稿纸放回去,却听柳希奋说:“朴领相,能把那个东西给我看看吗?”说罢,他还望着李尔瞻补了一句:“如果得舆兄不介意的话。”  “你要看也行,”李尔瞻半抢似的从朴承宗的手上夺过那张纸,转过来向柳希奋展示。“但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因为就只写了三个名九个字。”  “那算了。”柳希奋站起来,又坐了回去,“得舆兄觉得谁的嫌疑更大?”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还真不好说。”李尔瞻长叹一口气,“兴安君和庆平君的家人说他们出京礼佛了,而绫阳君的家人则说绫阳君去拜访.”说到这儿,李尔瞻一下子顿住了。  “拜访谁?”朴承宗一脸不悦地追问道。  “拜访申景禧的家人。”李尔瞻侧着脑袋,一脸不善地看着朴承宗。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朴承宗后退了一步。“难不成你还要怪我逼反了绫阳君吗?”  “绫阳君是不是那位‘阁下’还两说,”李尔瞻站起身,视角一下子就从仰视变成了俯视。“你不要用这种话术来给人定罪。”  “怕不是你自己害怕被申景禧的关系牵扯进去,所以有意偏袒绫阳君吧?”朴承宗说着硬气话,但行动上却后退了一步。“谁不在京谁就是反贼,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是说过这话,但有个前提,那就是只有一个嫌犯。”李尔瞻针锋相对地说道:“还有,申景禧到底有没有谋反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这是什么意思?”朴承宗的攥紧了拳头。  “这是什么意思你还要问我吗?‘逼反’这两个字可是你自己说的。刚才说的!”李尔瞻向前一步,死死地盯着朴承宗的眼睛。  “李尔瞻!”  “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柳希奋强行插话进来,打断了这番源于积怨,但又毫无意义的对话。“还赶紧想想该怎么把那个反贼揪出来吧!”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9c60b.icu 第664章 神机四营 “呵呵,揪反贼还不容易。”朴承宗走到柳希奋的身边,望着李尔瞻说,“咱们的义禁府李判事不是最擅长这种事情了吗?就怕有人因为某些原因要偏袒某些人。”  “朴领相,别说了。”柳希奋轻轻地扯了扯朴承宗的衣角。  “哼!”朴承宗一撩再撩,李尔瞻真的有些上火了。“这个事情要真是绫阳君干的,我头一个弹劾你逼忠为奸!”  “呵!怕你?你还能蹦跶几天啊?”朴承宗反唇相讥。  “我就是明天就咽气也得把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一起拉进棺材!”李尔瞻身子前倾,一只手按着桌子,另一只手指着朴承宗,整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架势。  砰砰砰!  “哎呀,哎呀!”柳希奋急得猛拍桌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别再吵了,赶紧说正事吧!”  “是啊,都少说两句吧。钦差进京之后,这案子就是想查也查不下去了。”在旁边沉默了许久的张晚竟也意外插话进来说和。  “不需要等钦差进京,”李尔瞻长叹一声,跌坐回去。“这案子现在已经僵住了。”  “怎么就僵住了,”朴承宗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最擅长刑讯逼供了吗?”  “我懒得跟你吵,”李尔瞻白了朴承宗一眼。“我就问你,现在兴安君、庆平君还有绫阳君都不在汉阳,你要我去逼谁的供?”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的家人不是还在吗?”朴承宗回瞪了李尔瞻一眼,“赶紧抓起来严审啊。”  “要是审不出来怎么办?”李尔瞻反问。  “你都没审就知道了?”朴承宗冷笑道。  “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吧,钦差马上就要进京了,这时候你用谁的名义,以什么理由上刑?要是在审讯的时候把人打死了,算你我的,还是算世子的?”李尔瞻抖开袖子指着朴承宗说道。“再说了,你要是那个人,这会儿还会把嘴巴不严的知情者留在自己家里的吗?”  “我”朴承宗语塞,最后只憋出一句:“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那个人!”  “嘁。”李尔瞻又白了朴承宗一眼。嘴里嘟囔着往外冒脏话。  “总得做点什么吧,难不成就这么干等着?”柳希奋说道。  “办法还是有一个,但那个办法不见得能查到,就算查到了也不见得准确。”李尔瞻说。  “尽说些废话”朴承宗小声蛐蛐道。  “什么办法!?”柳希奋以高声盖住朴承宗的蛐蛐声。  “查各门的出城记录。”李尔瞻说道:“宗亲出行,要么乘轿,要么坐车。如果各门守将切实履职,见了车轿应该会拦下盘问,再记上一笔。如果他们盘问了,记下了,那么我们就能通过记录的出城时间,来推断那个人是不是绑架的我那位阁下。”  “出城时间?”柳希奋说。  “我是昨天中午临近未时的时候出的城,并在天快黑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位阁下。如果兴安君、庆平君、绫阳君中的任何一位是在那期间出城,那么那个人就一定是那位‘阁下’。”李尔瞻说。  “要是他们没有记呢?”朴承宗说。  “怪你啊,守门将不都是你们放上去的吗?”李尔瞻讽刺道。  “放屁!肃靖门将和兴仁门将可都还是原来的人!”朴承宗下意识地反驳。但立刻就遭到了李尔瞻新一轮的白眼:“你也知道就这俩啊?”  “好了!”柳希奋及时介入,转移话题:“如果那人在你出城之前就已经出城了呢?”  “是啊,”张晚也附和道:“那个人完全有可能先出城,然后临时接到手下人的通报才赶过去。”  “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有,而且不小。所以我认为,还有一点可以作为这种情况的下新论据。只是更不准确。”李尔瞻说。  “哪一点?”张晚问。  “兴安君和庆平君的家人说他们之所以不在京,是为了去奉恩寺礼佛。奉恩寺虽在汉阴地方,但一日也可往返。如果我要去奉恩寺,必然是朝出暮归,一日而还。如果他们出京的时间早于昨天,那么嫌疑就很大了。”“这嫌疑怎么就大了?”柳希奋说。  “造反事大,不可能临时起意。更何况那人在我们得知此事的当天就开始行动了,这明显是早有预谋。所以我怀疑那位‘阁下’有可能在你之前就已经见过了那道檄文,或者以别的什么方式提前得知了天朝的监护方略。”李尔瞻望着柳希奋,幽幽地说,“如果你是那个想要借势谋乱的人,会不会想着提前出京好避免被锁在城里,抑或更进一步,去高阳、坡州乃至开城‘郊迎’钦差,控诉国王呢?”  “我”柳希奋下意识地点头,但很快又讪讪一笑,“我怎么知道。”  “你为什么只说兴安君和庆平君。”朴承宗扶着柳希奋椅背说,“绫阳君呢?”  “绫阳君”李尔瞻冷冷地望着朴承宗。“我不知道。”  “这天底下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朴承宗被李尔瞻看得心里发毛。  “有啊。申景禧被你害死之后,他的家人就从南郊的那处宅院里搬出去了。为了避嫌,免得你的那些个党羽借着这个事情追着我咬,我疏远了申景禧的家人。所以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些人搬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绫阳君需要多久才能找到他的家人。”李尔瞻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满意了吗?”  “用这种方式断案是不是太武断了些?”柳希奋生怕这两个人再吵起来,所以不等朴承宗回话,他就大喊着硬插进来了。  “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个法子不见得能查到,就算查到了也不见得准。但是更好的办法,比如直接抓人然后拷问严审,已经做不到了啊。”李尔瞻摊开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从查出三个嫌犯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黔驴技穷了。三位要是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不妨说来听听。”  “那就先这么查吧。”柳希奋说道,“先把七门的出入档案都调出来!”  “我已经派人去取了,算算时辰,差不多也该送过来了。”李尔瞻望向张晚,看着那支靠在笔架山上的毛笔。“张参判,那道兵曹命令写好了?”  “写好了。”张晚举起那张制式的命令笺。  “那就归档吧。”李尔瞻点点头,接着冲着门口喊道:“来人!”  “堂上!”一个衙役快步走进大堂。  “那边。”李尔瞻指了指张晚的方向。  “发去仁川,加急,今天就要送到。”张晚又飞快地读了一遍才把信纸递给衙役。  “是!”衙役接过信纸转头就走。这堂上讨论的事情实在太吓人了,光是听听都让人毛骨悚然。  “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去仁川?”李尔瞻问张晚。  “越快越好。”张晚站起身,走到一个摆满了簿册的架子旁边,只扫了一眼就从上面找到了一本日记档案。  “那就明早吧,我今晚就把礼数和随员给你配齐。”李尔瞻说。  “那就有劳李判书了。”张晚转过身,又从架子的另外一个格子里抽出了一本月记档案。  只要在两个册子上各添一笔,就能证明世子在早些时候,通过兵曹向仁川发去了“打开城门,恭迎天兵”的命令。  ———————  仁川以西、港口以东的一个小渔村外,汉阳一路明军的前锋部队正在扎营。  在这个划定的营区之外,神机四营参将沈勋麾下的一个战车子营和一个骑兵子营已经完全展开,并摆出了坚守阵地的防御姿态。  在防御阵地之外,游散的明军骑兵正在缓慢地巡逻,他们以五人为一小队,各队间隔不到二里。只要有警情出现,各小队之间就能立刻互援,并及时通知上级。  啾!  一支响箭飞向天空,只半刻钟不到,负责提领本班巡逻任务的管队官就带着十几个亲随来到了激发响箭的位置。  “老刘,怎么回事?”管队官勒缰停马,抬手指着小路尽头拐角处的一支长队问麾下的刘姓伍长:“那一溜子人是来干什么的?”  “不知道。”刘伍长耸耸肩。“不知道?”管队官皱眉。“你就在这儿干等着,不会先去问问?”  “我当然过去问了,但那些朝鲜蛮子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我愣是半个字也没听懂啊。”刘伍长是土生土长的北直隶昌平州怀柔县人,这是他此生头一回走出国境,头一回见到藩邦人。  不过先前与刘伍长说话的人,其实是一个会汉语通事官,只怪那通事的辽东口音实在是太重,刘伍长听不懂,于是就把那通事说的汉语当成朝鲜方言了。  “他们不是打了旗吗?上面写的什么?”管队官侧过头,微眯起眼睛,但还是没看清那两列字。他有点儿近视。  “哦,那上面写着‘仁川大都护府’。”刘伍长很识字,甚至能自己读小说。  “大都护府?嗨哟,这派头还挺大。”管队官点点头,笑了一下。接着大声喊道:“把家伙事儿握紧了,跟我过去看看!”  近二十名骑兵动了起来,很快就奔到了那条小路尽头的拐角处,将朝鲜人的前导仪仗半包围了起来。  “管事的,管事的出来说话!”管队官用刚学的蹩脚朝鲜方言喊了一声。  “我!我就是!”一个穿着五品朝鲜文官服的矮老头听懂了管队官蹩脚朝鲜语,于是连忙挥退挡路的仪仗,来到队伍前方。  “老罗,你来。”管队官转头看向那个教他朝鲜方言的伍长。  “好嘞!”  罗姓伍长出身山东,原本只是一个水手,参军之前在往来于中朝的商船上做十几年过水手,甚至在汉阳一路军目前停靠的商港上卸过货,因此耳濡目染地学了些京畿腔调的朝鲜方言。  三年前,萨尔浒惨败后不久,山东清军御史奉兵部票文清理军户,按籍补员,每户一丁。他们罗氏宗族里有一个军户出身的财主不愿意让唯一的儿子参军,于是就托牙人找到罗水手这个别家的余丁,希望他能易籍代抽。  一番商量之后,罗财主以三十两银子,十五亩田,外加修缮父母坟茔的条件,说动罗水手代替抽丁。“三十两银子,十五亩田”的条件比不了南方的行市,但也还是一笔顶好的买卖。  拿了钱、置了地,罗水手摇身一变就成了罗小地主。当年就讨了个清白人家的女儿做老婆,第二年那女人就给他添了个儿子。他这个破落的单身水手,也就此成了有室有家的山东海防营兵。  今年夏,皇帝决定发兵朝鲜,翼护辽东。命令落到山东,他作为那一万山东兵的其中之一,自然免不了被调遣。临行前,提督沈有容向各营派发咨令,征调会朝鲜方言的士兵。罗海防营兵应咨报名,当天就得到了提拔,从一名的普通小兵变成了一支五人队的伍长,并被分派到作为先锋营的神机四营听用。  因为罗伍长会骑马,所以在登陆之前,神机四营参将沈勋又更细致地将他调去了骑哨马队。  应过一声之后,罗姓伍长拨马来到那五品朝鲜官的面前,仰着脑袋俯视道:“我是提督朝鲜八道军务沈将军有容标下,神机四营参将沈将军勋麾下骑哨马队先锋官罗仁贵,敢问来者姓名!”  “陈,陈宁恩。在下陈宁恩,现现任仁川大都护府判官。”陈宁恩显然被罗仁贵那通畅无碍的京畿腔朝鲜语和说书一样的嚣张气势给唬住了。在他的眼里,比起真正管队官,这个姓罗的“先锋官”才像是这队锐骑的长官。  “你们干什么来的?”罗仁贵扬着脑袋,几乎用鼻孔看人。  “在下.在下奉命李府使之命,携粮五十石,酒百坛,猪、牛、羊各十头前来犒劳天兵。希望.希望能见沈提督一面。求,求罗将军行个方便,代为引见。”陈宁恩点头哈腰,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9c60b.icu 第665章 没得商量 “将军”这个威风的称呼着实搔着了罗仁贵的痒处,他的脑袋因此扬得更高了。不过罗仁贵并没有得意太久,他那高高扬起的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在那儿傻笑什么呢,他说什么?”管队官收回手。  “张,张爷.”管队官这一巴掌打在罗仁贵的漆红勇字盔上,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罗仁贵还是被惊得缩了一下脖子。“您说什么?”  “我说什么.”张管队白了罗仁贵一眼。“你的耳朵让风塞住了?我问你他说什么!”  罗仁贵连忙说道:“这个人说自己叫陈宁恩,是那什么大都护府的判官,特地过来犒军,想见见沈提督。”  “嗯”张管队微微颔首,旋即转头望向先前那个发响箭的刘姓伍长。“你听清楚了?”  “小的听清楚了。”刘伍长憨笑着点点头。  “那你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赶紧回去通报啊!”张管队瞪了他一眼。  “是!”刘伍长调转马头,风一样的离开了。  差不多三刻钟后,陈宁恩和他带来的米粮酒肉,被张管队的骑兵领到了前锋军营外的防御阵地外。他们只能在这儿停下,再往后就需要其他人领路了。  “这就是那个大都护府的判官?”炮兵子营的把总何光荣双手插在胸前,以一种类似于看马戏一样的眼神眺望着骑兵们身后的朝鲜人。  “何把总。”张管队翻身下马,先朝何光荣作了个揖。“就是他们。”  “几品啊?判官。”何光荣的视力很好,远远地就看清了陈宁恩胸前的飞禽补子。但那块自制补子的质量实在一般,甚至堪称抽象,所以何光荣愣是没认出那是个什么东西。  “判官判官,应该和通判、推官差不多吧。”张管队只能猜测。  “那就是六、七品了。”何光荣侧着身子远远地眺望了一下。“怎么连个轿子也不坐?”  “有轿子,”张管队解释道:“在仪仗后面,是个二抬抬舆。”所谓的二抬抬舆,就是两根木棍上绑了个椅子,连个顶篷都没有。  “还挺节俭。”何光荣点点头。“叫他过来吧,一个人过来。”  “那些东西呢?”张管队问说,“说是有五十石米,一百坛酒,还有些猪牛羊。”  “先留在外边儿吧,沈参将明说只要他一个人进去。”何光荣说道。  “沈提督呢?”张管队问。  “不知道,可能还在船上吧。”何光荣轻哼一声,“区区一个六、七品的小官儿,能见着咱们沈参将都是抬举他了。想见沈提督,至少也得王京的堂官来。”何光荣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他自己也是“区区六品官”的其中一员。  “您说的是。”张管队奉承了一句,主动问道:“请问沈参将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吩咐?”  “没了。你去吧,到了时辰回营换班就是。”何光荣摇头。  “得令。”张管队又拜了一下,才骑上马回去与罗仁贵说话。  罗仁贵听过张管队的话,便拨马来到陈宁恩的身边:“张判官。”  “将军有什么吩咐?”陈宁恩已经猜到跟自己说话的这个人只是个通事,但他还是摆出恭敬的姿态,称呼对方为将军。  “你过去吧,”罗仁贵笑着遥指营门的方向。“一个人。”  “那这些米粮酒肉”陈宁恩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拉着粮食和酒的肉。  “东西留在外面就好。”罗仁贵催促道,“你快过去吧,沈将军正等着呢。”  “好”陈宁恩以为罗仁贵说的沈将军就有容,于是笑着回头。可他还没迈出步子,笑容就凝在了他的脸上。  挡在前面的明军哨骑已经让开了一条路,视野畅通无碍,明军阵地上的景象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只见六辆以佛郎机炮为主武器的偏厢战车以半弧形的阵式环列在营地之外。偏厢战车的左右两侧摆着简易的木质拒马,拒马后面,是以十人为队,分作两列的鸟铳手。现在这些鸟铳全都站着,但陈宁恩知道,一旦有警,前列的鸟铳手就会蹲下来摆出瞄准的姿态,并在打完一轮之后与后列的鸟铳手交换位置。在鸟铳手的两侧后方,正架着蜂窝状的火箭架,一旦敌人突破佛郎机炮和鸟铳构成的远、中程火力网,就会遭到火箭的面打击。  陈宁恩望着阵地,阵地上的士兵们也端详着陈宁恩。上百双视线落在陈宁恩的身上,仿佛交织出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压力网。好在,这张由视线织成的网里只有好奇,没有敌意,否则这个越走越抖的小老头儿怕是要在阵前尿出来。  “你干什么呢!走快点儿啊!”何光荣冲大喊了一声,差点没把陈宁恩吓到地上去跪着。  陈宁恩没去过京师,听不懂何光荣的京腔汉语,他想请罗仁贵帮着解释一下面前这武将打扮的老爷在说什么,但他回头一看才发现,罗仁贵所在的骑哨小队已经早已离开了。于是他转而朝着自家队伍看去,想把那个“通晓天朝言语”的通事招呼过来,但陈宁恩左右看了好一会儿,愣是没有找到人。  “喂!把金大基给我.”  陈宁恩的话还没喊完,就听见刚才那个声音的主人又喊了一声:“我叫你走快点儿,你怎么还站住了!”  陈宁恩笑着回过头,却发现那人已经走到面前来了。“走啊,将军正等着你呢!”  “什么?”陈宁恩当然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啧,你这老儿看起来像个读书人,怎么傻呵呵的呢。”何光荣没耐心了,索性抓起陈宁恩的胳膊把他往营地里拽。  在被迫移动的过程中,陈宁恩看见了更多的士兵。那是部署在战车后方负责遮挡箭矢、阻敌冲锋的藤牌手和狼筅手;负责拒马刺敌的长枪手;以及负责钩拉马腿、补位刺杀的镗钯手。  陈宁恩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了恐惧。就是不碰他也知道,一旦这些天兵发起进攻,仁川城那低矮到堪称可怜的城墙恐怕连半天都守不住。  ————————  在何光荣的半拉半拽下,陈宁恩来到了神机四营参将沈勋营帐里。  此时的沈勋没穿官服也没着铠甲,整个人以一种相对放松的姿态盘腿坐在一张朴素的麻布毯子上,他的面前有一张矮矮的长木桌,木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以及一张不大不小的地图。这张地图是曾任提督水师御倭总兵官陈璘在万历二十六年,进入朝时命人绘制的王京周边地图的最新拓本。  沈勋的身侧还盘腿坐着另一个人,那人的打扮和沈勋类似,也是没穿官服也没着铠甲,不过和沈勋相比,那人面相要年轻得多,乍一看绝不超过三十岁。陈宁恩不知道这两个人谁是谁,只下意识地觉得这大概是沈提督和他的儿子。  “将军。”何光荣走到麻布毯子的边缘站定拱手。“末将把人带来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沈勋的脸色很不好看。登陆一天了,那种难受的晕船之感仍旧盘旋在他的腹胃之中。  何光荣一凛,以为沈勋这是在责备他动作慢,于是解释道:“将军。朝鲜人带了酒肉和粮食,所以才”  “你说这个干什么。”沈勋摆手打断何光荣,“我问你什么时辰了。”  何光荣一怔,回头看了一眼天色。“大概酉时了吧。”  “换防,吃饭,”沈勋点点头,“再叫人给我弄几盏油灯来。”  何光荣大松了一口气,忙笑道:“是,属下这就去!”  “来。”沈勋朝陈宁恩勾了勾手指。  “将军叫你过来!”沈勋身边的年轻武官以一种标准到堪称刻意的朝鲜官话招呼陈宁恩。  陈宁恩连忙走到何光荣先前站立的位置,跪拜道:“在下仁川判官陈宁恩,参见二位将军。”  “沈参将,他说他是仁川的判官,叫陈宁恩。”年轻武官对沈勋说。  “陈宁恩?”沈勋侧过头,问那年轻武官:“仁川府的长官不是一个叫李利亭的人吗?”  “那些乡人确实这么说。”年轻武官说道。  “问问他。严肃点。”沈勋冲着陈宁恩努了努嘴。  年轻武官会意点头,给声音带上冷调:“你们仁川府的长官不是李利亭吗?”  陈宁恩蜷在地上不敢抬头:“这位将军说的没错,利亭公确系本府长官。”“那他为什么不来?”年轻武官追问。  李利亭不来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害怕明军直接把他扣下来。  可是这样的原因,陈宁恩不敢挑明了说,沉吟片刻后,陈宁恩掏出那个万金油式的敷衍之辞:“回将军的话。李府使生病了。”  “呵呵呵呵.”年轻武官听罢立刻笑出了声,“沈参将,他说李利亭病了。”  “病了?”沈勋左腿一迈,身子斜倾。“还能活吗?你问他。”  年轻武官敛起笑意,冷声问陈宁恩:“李利亭是要死了吗!派你来敷衍我们?”  “这,这”陈宁恩气息一滞,声音颤抖得简直像是要哭出来了。  “叫他抬头。”沈勋说。  “抬头说话!”年轻武官大喝道。  “啊”陈宁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立刻被沈勋和年轻武官那阴翳眼神给吓了个哆嗦。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现在就回去,叫李利亭自己过来,不然就等着我们过去。”沈勋向外挥手。  陈宁恩没听懂沈勋的话,但他看懂了沈勋的动作,也大致理解了沈勋的意思。不等年轻武官翻译,陈宁恩猛地磕了下去,鼓起勇气大声说道:“沈将军,大老爷!我朝鲜国二百年来礼义忠顺之称,著闻天下。我王至诚事大,年年遣使,岁岁朝觐,亦天下共闻,四海皆知。去年,李公廷龟率团辩诬,亦获先帝朝廷两敕以慰。在下斗胆祈问沈将军大老爷!为何突发如此雄兵来我仁川,行此等恐吓之事!”  沈勋一个字也没听懂,只能请教身边的年轻武官:“他叽里呱啦地说什么呢?”  “呃”年轻武官愣了一会儿,“大概是喊冤吧。”  “喊冤?我又没叫人打他,有什么冤好喊的?”沈勋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不是为自己喊冤,是为朝鲜喊冤。”年轻武官虽然没能听懂陈宁恩的每一句话,但那一段话的大致意思他还是领悟到了的。  “哦,”沈勋也“明白”了。“他们应该是看过袁监护写的那个檄文了。”何光荣的战车子营摆开阵势站稳脚跟之后,沈勋就按照计划散了二百名骑兵出去,传布那道《监护朝鲜国檄》。  年轻武官颔首问:“沈参将,接下来怎么说?”  “天下大事,上在皇上,下在朝廷。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藩邦小国的无知小吏说三道四了。告诉他,军令如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让他回去通知李利亭,如果仁川府的文武官员不想做那冥顽不灵的乱臣贼子,就赶紧把城门给我打开,迎接我军进城。如果到了明天早上辰时,仁川城还关着门,”沈勋前倾身子,一只手按在案台边缘,另一只手则重重地点了点地图上仁川的位置。“我军一定攻城!”  年轻武官转头就把沈勋的话掐头去尾地翻译给了陈宁恩听:“天下事,在皇上,在朝廷,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你现在就回去告诉李利亭,要是到了明天早上辰时还不开门,我军必定攻城。”  “可,可这是为什么啊!到底发生什么了?”陈宁恩满脸急色,眼含浊泪。  “发生什么.”年轻武官盯着陈宁恩看了一会儿。“你看没看过那道檄文?”  “什么檄文?”陈宁恩连连摇头,浊泪从眼里飞出。“在下一整天都在筹措犒军用的米粮酒肉,不知道什么檄文。”  “沈参将,他说他没看过檄文。”年轻武官告诉沈勋。  “无所谓了。”沈勋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让他滚,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年轻武官先点了头。“要不给他一道檄文,让他带回去。”  “还有多的吗?”沈勋问。  “还有,抄了那么多,一天怎么发得完。”年轻武官说道。  “那就给吧。”沈勋点头。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9408.icu 第666章 众生众相 铛铛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铛铛铛!  二更已经敲过,但仁川大都护府衙却还是灯火通明。  大都护府使李利亭正沉默着坐在大案后头,他神情憔悴,双目无神,两只眼睛明明圆瞪着,却好像什么也没看。  提学的教授,提督水军的万户,还有不带品级的但话语权极重的座首、别监以及其他官吏、乡绅此时都坐在李利亭的下首。众人也都沉默着,只是有些人在独自出神,有些人在眼神交流。  铛铛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的声音远了,有人坐不住了。  “府使!二更了,明天早上到底开不开门,您倒是给个准话啊!”在佥节制使林承业麾下,专门负责城市防务以及城门开闭的别将金大典是第一个坐不住的。  “你急什么,”府使李利亭自己还没开腔,那个一贯亲近他的别监就自动跳出来替他挡枪了。“林佥使和陈判官都还没回来呢!”  “是啊,现在明军那边和王京那边的态度都不知道,贸然说开门与否还是太早了。再等等吧。”管理地方乡校,负责科举生员培养及礼制教化的教授还是那个“再等等”的态度。  “等等等!你个迂夫子就知道等!”金大典抬起手,猛一拍身侧的茶几。“现在是夏天,敲不到五更,天就要亮了,到那时候你上城头吃枪药啊?”  “金别将,有话好好说!”坐在次席的座首睨望金大典,低声呵斥道:“你这乒乒乓乓拍给谁听呢!”  “哼!崔仲远,”城防别将冷笑道,“等明天早上兵临城下,可就不止我这点儿动静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嘛?”一个声音从烛火没有照到的阴影里飘了出来。  “有话直说吧,没必要这么弯弯绕绕的。”被明军的号炮撵上岸的水军万户虽然开腔附和,但他的眼睛却仍旧紧紧地盯着脚边地板的缝隙,仿佛那里边儿夹着一块儿能用视线扯出来的银子。  “胡万户。”金大典把着扶手侧身望向那姓胡的水军万户,顺着话就攀了过去。“您觉得就咱们那点儿老弱残兵能在城头上坚持几个时辰?”  “我的兵都在城外,这会儿应该已经被缴械了。”水军万户淡淡地说道。  这是典型的顾左右而言他,金大典一下子就应激了。“你弃兵而逃,台谏要是追责你也跑不了!”  “追什么责,追谁的责?”胡万户看向城防别将。“我只是按照惯例回来通报,本来是想通报了就出城的,只是最后城门关了出不去了而已。”  “我现在就可以打开城门放你出去!”金大典一拍茶几站了起来。  胡万户斜着瞥了金大典一眼,但很快就又盯着那条砖缝了。“明军要是趁机冲进来要怎么办?”  “当时张判官出城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金大典叉着腰,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胡万户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竟厚着脸皮道:“那时候我脑子里一团糨糊,现在才清醒了些。”  “虚”金大典下意识地想要嘲讽胡万户“虚伪”,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的讽刺无法解决那迫在眉睫的危机。他深吸一口气,顺着胡万户话说:“照胡万户这意思,是要建议李府使闭门逆天了?”  “我没有这么说,你不要胡乱攀扯。”胡万户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害怕天兵趁机冲进来!”金大典这会儿闹得这么凶,就是要引导或者说逼人表态。什么人表什么态反而没那么重要。  如果有人支持开城,那他就可以逃避“首倡开城”的责任,事后汉阳那边要是追究起来,他就可以借此辩解说自己是随大流。相反,要是反过来有人反对开城,那他也可以在明军打破城门、攻入仁川之后,把负隅顽抗的责任推出去。  胡万户到底是也是官场老油条,这时候怎么可能顺着金大典的话继续往下说,他迅速冷静下来,抬起头就是一个反问:“也就是说,金别将您不怕明军趁机进城?”金大典眼眉一凝,直接一个大弯,把话题转移回去:“既然胡万户害怕天兵趁机进城,那我可以叫人用篮子把你吊下城!”  “这时候出城还有什么用”胡万户干干地顶了一句,随后灵光一闪,顺势甩出一个能让人“表态”的问题:“或者说,金别将想让我出城干什么?”  “.”金大典知道,自己没法从胡万户那里抠出有用的东西了,索性回望李利亭,“府使!明天早上到底开不开门,您给个准话,属下都听您的!”  “再等等吧。就算是夏天,不也还有两个多时辰才天亮吗。”李利亭还是先前那副两眼圆睁,却又双目无神的样子,仿佛金大典和胡万户先前的那一番口舌之争从未发生过一样。  “呼”金大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着扶手跌坐回原来的位置。  大堂很快安静下来,又变回先前那种鸦雀无声的样子。  “府使!诸位老爷!”差不多一刻钟后,门房衙役的身影突然裹挟着一阵呼唤出现在了大堂的门口。“陈,陈判官回来了!”  “快请!”李利亭那空洞的双眼瞬间恢复了神采。  ————————  陈宁恩快步走进大堂,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陈判官,这都二更半了,你怎么才回来!你知道大家这儿等了多久了吗?”陈宁恩还没对众行礼,金大典那裹挟着挑衅的声音就飞了过来。  “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您逃了呢。”那个阴影里的声音也跟着飘了出来。  陈宁恩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的烦躁与惶惧,正是需要同僚支持的时候,哪里晓得一上来就是指责与阴阳怪气。  腹胃里火气腾的一下蹿上来,顺着喉咙就喷了出去:“金大典!沈提督的大营设在港口边上,到府衙差不多得走十五里地。路上还有仪仗、辎重拖累,我再快又能快到哪里去!”  “再慢也不该”  “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坐在次席上的座首狠狠地瞪了金大典一眼,接着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元亮,过来坐。别跟这种贪生怕死没卵子的东西一般见识。”  “崔仲远,你说什么!”金大典怒喝。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崔仲远上前搀扶陈宁恩。  “够了!”李利亭低喝一声,堪堪稳住局面,待陈宁恩坐定,他才开口问:“元亮,你见到那位沈将军了吗?”  “见到了。”陈宁恩一脸颓色,垂头丧气,整个人就像是被霜打过老茄子一样,软不拉耷地瘫坐在椅子上。  “那他怎么说?”李利亭连忙追问。  陈宁恩紧紧地盯着靴尖上的泥巴。“还是那个意思。不开门,就攻城。”  “怎么会.”李利亭抬手扶额,一下子就摸到了那几条皱得更紧的眉毛。“你怎么跟他谈的?”  “没谈。”陈宁恩声音嘶哑,就像上了老妇人在撕扯一块用了许多年的裹脚布一样。“那位沈将军只问了一个问题就把我给撵出来了。”  “什么问题?你怎么回答的?”李利亭说。  “呵呵。”陈宁恩抬起头,望着李利亭苦笑了两声。“沈将军问,仁川府的长官是不是叫李利亭,我说是,他就把我赶出来了。”  李利亭宛遭雷亟,愣在当场久久没有说话。  “哼!我就说吧,”一个坐在中间偏上位置的乡绅别监暗暗地白了李利亭一眼,并用一种看似压低,但大家都能听见的声调讽刺道:“堂堂天朝将军,怎么可能跟一个佐贰的判官多说什么。说不定人家沈将军还在骂咱们仁川府下软蛋没礼数呢。”说到最后,那乡绅别监还望着陈宁恩笑了一下。“陈判官。在下的本意不是说您啊,您辛苦了,是好样的。”  这句话堪称锥心刺骨,刀刀见血,但李利亭只能低头受着。最后,还是那个一向亲近李利亭的别监用转移话题的方式拉了李利亭一把:“陈判官,这犒军的米粮酒肉总是送出去了吧?”  陈宁恩平日里就不怎么喜欢这个阿谀奉承之徒,所以这会儿也不看他。而是盯着金大典说:“没送出去,我把东西带回来了,不然也不必拖到这时候才回来。”“这”那个亲近李利亭的别监本来还想在陈宁恩做了肯定的答复之后,接一句“明军既然收了酒食,那情况就不算太糟”,但陈宁恩如此回答,他就只能讪讪一笑,低下头去。  “呵呵.”金大典干笑两声,算是向陈宁恩聊表歉意。紧接着,他又将视线投到了李利亭的脸上:“李府使!现在陈判书回来了,明天早上到底开不开门!”  李利亭没接金大典的茬,而是问陈宁恩:“明军的军容如何?”  “军容俨然,气势威武,实天兵也。”陈宁恩深深地看着李利亭,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配合着补了一句:“如果实在进攻,仁川可能连半天都守不住。”  这番言论没有惊起任何波澜,在这些亡国复国的朝鲜人看来,朝鲜兵挡不住倭兵,倭兵打不过天兵算是一种不可动摇的真理。如果有人说朝鲜兵能正面抗衡大明天兵,他们反而会觉得那人脑子有毛病。  李利亭的神色竟然稍缓,他接着问:“那你有打听到,天兵为何突然来我辖境吗?”  “嗨呀。”先前那个猛戳李利亭肺管子的乡绅别监此时又插话讽刺:“人家张判官只说了一句话就被撵走了,您要人家怎么打听啊?”  “就是,开门还是不开门就一句话,东拉西扯地说那么多干什么?”坐在那乡绅别监身边的一个年轻乡绅幽幽附和。  “既然天兵没要那些犒军用的酒肉米粮,那官府能不能把我家的那头牛还回来。”坐在末席的一个老乡绅彻趁机小声蛐蛐,试图要回自家的耕牛。  “米和羊就算了,把那头牛还给我吧。”另一个乡绅也说道。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崔仲远猛拍正案,直震得李利亭的茶水都荡了出来。“还懂不懂规矩!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作为乡绅领袖的,崔仲远贡献的粮食、牲口最多,光是牛就拿了三头出来。他这么表态,那些跃跃欲试的乡绅也就缩回去了。  李利亭感激地看了那崔仲远一眼,转头又将目光投到了陈宁恩的身上:“元亮,这些天兵为什么来?就算沈将军不肯说,你总也从其他人那里打听了吧?”  “这唉。”陈宁恩长叹出一口气,“沈将军虽然没同我废话,但也好心地给了我一道檄文。”  “什么檄文!”李利亭倏地前倾身子,大半个人都压到了桌面上。  “是一道监护.算了”陈宁恩话说一半咽回去,接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卷长纸,递到站着的崔仲远面前:“还是您自己看吧。有劳。”  崔仲远接过长纸,立刻就想要展开看,但他一咬牙还是忍住了。“李府使,您看先吧。”  “好。”李利亭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接过并展开那道檄文。  “上面写了什么?”崔仲远倾斜身子探出脑袋。堂上的其他人也都屏住呼吸,朝着李利亭的方向投去了殷切的眼神。最急切的金大典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殿,殿下.”刚一开口,李利亭就喘起了粗气。“殿下被,被皇上废了”李利亭越看身子越软,到最后,他竟半趴下去,胸口抵在案台的边缘。  “什么?殿下他怎么了?”李利亭气若游丝,仿佛喃喃,就连靠得最近的崔仲远都没听清。  “殿下被皇上废黜了!那些天兵天将是问罪来的!!”李利亭张开嘴巴,鬼叫一声,接着中风似的倒了下去。  “李府使!您怎么了!”  “您怎么能在这时候能晕过去啊?”  “来人,来人!”  “去找郎来!”  “咱们要怎么办啊?”  “陈判官,明早到底开不开门,您拿个主意吧!”  衙门里顿时陷入了混乱,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根本听不出谁在喊什么。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9408.icu 第667章 “风症难醒” 按理说,李利亭既然中风晕厥,众人就应该把他送到三堂的内宅里去好生静养。但是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在场的小官大吏愣是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这点。  众人就只是简简单单地支了个躺椅,然后再把李利亭抬上去躺着,就各自回位坐着了。一通忙活下来,这衙门大堂里的骚动甚至没有惊扰到内宅里的李家妻妾。  “张判官。”负责把守城门的别将金大典率先打破并未持续太久的沉寂。“如今李府使不能行权,就该由您权知代行了。明天早上,这城门是开还是不开门啊?”  “是啊,张判官。”金大典语罢之后,第一个接茬附和的人竟然是一贯阿谀李利亭的那个别监。“时候不早了,您给拿个主意吧!”  张宁恩看了那个别监一眼,但很快收回眼神。“大家都看过那道檄文了吗?”  金大典立刻意识到张宁恩这是要转移话题,于是立刻张开嘴,准备逼张宁恩表态。但是在那之前,站在李利亭身边的乡绅领袖,座首崔仲远便高高地举起那卷《监护朝鲜国檄》:“谁还没看过?!”  “在下还没看过。”靠近大堂出口的位置,一个年轻的乡绅应声举起了手。  “在下也没看过。”又有一个乡绅出声附和。很快,大堂里那些没看过檄文的乡绅就都举起了手。  “崔座首,麻烦你把檄文拿给大家传阅一下吧。”张宁恩仍旧佝偻着,但他的身姿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萎靡不振,仿佛霜打的茄子一般了。  “西巴.”金大典暗骂一句,讪讪地靠到椅背上。他知道,话题被扯走了,没法子再往里硬插了,只能先等大家都看过檄文再另寻机会。  “好。”崔仲远睨了金大典一眼,转身走到第一个举手的年轻乡绅身边。“看过了直接往下递。我提前说一句,上面的内容很骇人,诸位要有心理准备。”话虽如此,但他自己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惊讶或者害怕的神情。  “知道。”那个年轻乡绅点了点头。“李府使晕过去之前不是喊过了吗。说是殿下被皇上”  “好了,就你听见了?拿着安静看吧”崔仲远把檄文硬塞到年轻乡绅的手上,接着又走到张宁恩的身边站着了。  “崔座首,”张宁恩先看了一眼平日放空凳子的角落,然后抬头望着崔仲远。“要不叫人搬个凳子过来吧。”  “我想站一会儿,就当是醒神了。”说完这句,崔仲远又冲着张宁恩唇语了一句:“待会儿千万不要表态。”  “好!”张宁恩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你站着吧。”  李利亭先前的那一声鬼叫,以及近两年,尤其是最近一个月在京畿地方广为流传的传言,早已让众人的心里早有了一定的准备。所以檄文传过一圈,也没人“大骇惊呼”,反倒是不少乡绅在读到檄文后半段的温言与恪令之后,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皇帝只问国王的罪,并不迁怒于整个朝鲜,那他们这些国民也就还是该过日子过日子。  “陈判官”檄文回到崔仲远手上的那一瞬,金大典立刻就开腔了。只可惜在金大典问话之前,陈宁恩就以一种高亢到接近怪叫的声音,强行打断了他的发言:“诸位看过檄文,应该都有成见了!金别将!你这么积极,想必早有主意了吧!”  “是啊!金别将你是管门的,先说说你的想法吧。”胡万户帮腔的速度甚至比崔仲远还要快。  一时间,堂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金大典的脸上,唯有那个一开始就被金大典怼过的教授还在那里出神地想着什么。  先声夺人!金大典血压骤升。他堪堪稳住心神,灵活地转了一个弯:“要不,咱们还是先等郎中过来看过李府使再说吧?”  “也好!夜还长,李府使指不定什么就醒了。”陈宁恩无意逼迫金大典表态,他只要能把金大典按下去就很好了。因为无论金大典表什么态,都只能叫作建议。建议一多,就有人要做决定。陈宁恩不想做决定,即使有人提前出声帮他分担部分的责任,他也不想帮李利亭担这个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担子。  “你们,你们怎么能.”那个一贯阿谀李利亭的别监见眼前的情势又绕回到原点,不由得心里发急。不过,座首崔仲远只用了一句:“申别监有什么想说的吗?”就让他讪讪地缩了回去。  申别监确实支持李利亭,甚至很大程度上与李利亭休戚与共,但要他冒着“首倡”的风险帮李利亭说话,他也还是不干的。  申别监下意识地瞥了李利亭一眼,发现李利亭的眼睛似乎动了动。他没开腔,只缓缓地闭上眼睛,权当休息。  大堂里的气氛就这么诡异的沉寂了下来,一直沉寂到仁川府最好的郎中被衙役半拖半拽地请到衙门来。  “陈判官、李教授、崔座首你们怎么都在?”那郎中挎着药箱进到大堂,看见满屋子的本地权贵,立刻剧烈地抖了一下。“李府使该不会.”  “你到想哪里去了,李府使只是惊吓过度昏过去了而已,你赶紧过来给他老人家看一下。”陈宁恩一下子就明白郎中这是在想什么了。  “好!”郎中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大半夜的给人收尸。  郎中快步走到李利亭的身边,刚把药箱放到大案上,还没坐下把上脉,金大典的声音就追了过来:“杨郎中,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李府使尽快醒过来?”  “.”杨郎中动作一顿,“这得看过了才知道。”  “你得想法子啊,咱们这么多人可还等着他老人家起来主事呢。”金大典环视一圈,却没人与他对视。  “诸位就是再急,我也得先看了才能对症下药啊。”杨郎中坐到衙役端来的小凳上,轻轻地将两根手指搭在李利亭的手腕上。  “怎么样!”不多时,金大典又来催了。“什么时候能醒?”  “金大典,你差不多得了!”申别监呵斥道。“催什么催!”  “李府使要是起不来,”金大典撇了一下嘴。“你申别监来拿这个主意也行。”  “你哼!”申别监无话可说,只能翻个白眼冷哼一声以聊表鄙视。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没有人再说话,杨郎中得以集中精神号脉探息。不过,在他的手离开李利亭身体的那一刻,询问声音就立刻飞了过来:“李府使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醒。”  “陈判官。”杨郎中望向问话的陈宁恩,以一个医者应有的态度缓缓解释道:“李府君脉象平稳,不弦、不细、不数,心跳有力而不急,这都是好现象。但是他气息紊乱,瞳仁上翻,掐人中也没什么反应,这印堂似乎还有些发黑”杨郎中又俯下身子仔细端详了一下李利亭的面色。“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天太黑。”  “是不是中风了?”申别监插话问道。  “刚才陈判官说,李府使是因为受惊过度,所以昏厥。我想,这有可能是惊痫急风,”杨郎中微微颔首,再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之后,又轻轻摇了摇头:“但我行医多年,还真没见这种‘风象’。来个人,帮我扶着李府使的下巴,最好再来个人掌烛,我要看看舌象。如果舌质红、舌体颤、舌苔黄那应该就惊风症。”  “哼。该不是装风吧。”没人出来帮忙,反倒是一个声音悠悠地从阴影里飘了出来。  杨郎中一凛,下意识地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一丛默然的脸。  今天是怎么了?杨郎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除了申别监,大家似乎都不关心李府使是不是真的有病。而且就算李府使真是因为特别的原因而不得不装病,也不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吧?说这话的人就不怕以后被李府使针对吗?  正疑惑着,一个更过分的催促声传了过来:“那么多废话干什么!管他真风装风,就说能醒不能醒吧!要是不能醒的话,陈判官就赶紧拿主意。还有很多事情要往下安排呢,没时间犹豫了,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金别将,你”杨郎中望向金大典,猛地反应过来,从他进来时起,这人就一直在催,而且不是那种“关心则乱”式的催。  “杨郎中。”陈宁恩的脸上也烧出了显见急色。“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李府使尽快醒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了,”杨郎中实在忍不住问。“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说那么多干什么。天要塌了!就等着他起来拿主意补天呢!”金大典捏着拳头,整个人烦躁到了极点。“赶紧让李府使醒过来。使点劲儿,或者用点儿猛药也无妨!”  “风症难醒。就算使大劲,用猛药,我也不能保证李府使一定醒。”杨郎中环视一圈,见无人反对,遂收回眼神打开药箱,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小陶瓶,并从里边儿抖出一颗指尖大小的药丸,展示给众人看。“这是天朝医圣万密斋公的名方,牛黄清心丸,专治热厥惊风,对小儿有奇效。对大人稍次一些。先取水来给李府使服下,再派人去我家里抓天南星、麝香还有冰片备用。来人搭手掌烛,我这就准备针灸放血。”说着,杨郎中又从药箱里掏出一个插满了细针的小布包裹。  “放血!”申别监怪叫一声,李利亭似乎也抖了一下。“这会不会太使劲儿了?”  “刺血泄热本就是醒神开窍的医家常法。放心,放不了太多的。十二井穴各刺一针,各放一簇就行。”杨郎中深吸一口气,“但我还是那句话,风症难醒。就算用了这些法子,我也不能保证李府使一定能醒。”  “陈判官,您怎么说?”金大典望向陈宁恩。  “先干吧!”陈宁恩撑着扶手站起来,先是带着无奈冲崔仲远摇了摇头,接着又深深地望向躺椅上的李利亭。“如果到了四更天李府使还没醒,那咱们也只能商量着把主意拿了。”  ————————  《黄帝内经灵枢》有言曰:以上下所出为井,所溜为荥,所注为腧,所行为经,所入为合,二十七气所行,皆在五腧也。  传统中医将经脉比作河流,血液便如河水一样流淌其中。“所出为井”的意思就是,气血初始流动的源头就像,出地下水的“井”一样。  井穴多分布在人体手指、脚趾的末端,是体表经脉内的气血流注到体内经脉中的必经之路,与脏腑气血密切相关。刺激井穴具有极强的醒脑、苏厥、开窍、止痛的作用,常用于各种病症的急救。尤其对中风、惊厥等急症有显著疗效。  大量实践证明,通过按压或针刺井穴,可迅速调节气血运行,恢复患者意识。  但李利亭显然是个“异类”,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少商、商阳等六大“手井”全都刺过,李利亭也仍旧没什么反应。杨郎中想要下药,但一番折腾下来,却连他的嘴巴都撬不开。要不是鼻息仍在,心跳不停,杨郎中简直都要怀疑李利亭是不是要死了。  “呼!”杨郎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脱袜,准备刺足井吧。”  “李府使究竟是怎么了?”申别监带着关切问道。  “风症难醒,我早说过了!”杨郎中有些烦躁,这么多权贵的眼睛正盯着呢,如果李利亭真的醒不过来或者干脆死了,他老杨家这百年医馆的招牌恐怕就得砸在他手上了。“赶紧脱袜,等放过六足井的血,就把天南星和冰片捣碎了涂在李府使的两侧大牙上,逼他开口!”  “好。”金大典和陈宁恩几乎同时行动起来。  “报!”就在这时,一声堪称凄厉的嘶叫从衙门口的方向传来。  “又怎么了!”陈宁恩几乎吼着问。  “京里来人了,说是有兵曹急令传递。”  “人呢!”陈宁恩瞪大了眼睛。李利亭也抖了一下。  “还在城外。”  “那就放人进来啊!”金大典吼叫道。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9408.icu 第668章 仁川城外,人车长龙 次日清晨,天边刚露出第一道亮光,仁川大都护府使李利亭就带着全套仪仗,和包括本府判官张宁恩,兵马佥节制使林承业,水军万户胡怀勇,守城别将金大典以及座首崔仲远在内的一众官吏乡绅,等在了仁川城西门五里外临近官道的一处观景亭内。  李利亭的面目很不自然,看起来既颓靡又扭曲,时不时还要抽搐一下。这不单是因为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更是因为他身边这些没良心的东西非要把他弄醒做主。在此之前,李利亭从没想过,他的忍耐力居然这么好,竟能凭着意志连扛七针。  “娘的!没一个能扛事儿的,全他娘软蛋!西巴!”  正当李利亭再次在心中痛骂同僚,并谋划报复之际,一缕马蹄扬起的烟尘裹挟着淡橘色的晨光,从远处飞快地滚了过来。  小半刻钟后,神机四营第二骑兵子营辖下骑哨马队的管队官张国承,带着麾下的近二十名骑兵停在了距观景亭约莫六十步的岔路口。  “那上面写的什么?”张国承虚着眼睛抬手遥指观景亭下那一团不辨字迹的黑底白字旗。  “好像是‘望枫亭’,枫树的枫。”张国承身边的刘伍长还以为他指的是亭子的牌匾。  此时此刻,这座不起眼的观景亭还叫作望枫亭。但在不久后,望枫亭就要改名为仰华亭,并作为一个历史性的地标被记在仁川府志乃至朝鲜史册上了。  “‘枫’个屁!老子问的是旗!”张国承抬起手就在刘伍长勇字盔上拍了一下。  “哦!那是‘仁川大都护府’!”刘伍长缩着脑袋讪讪笑道,“就是昨天那面旗!”  “果然。”张国承略一颔首,接着转头望向罗仁贵,一边比画一边说:“你带着你的人过去问问。小心点儿,要是情况不对,立刻掉头。”  “没必要这么谨慎吧。他”罗仁贵轻笑说。  “就是,”刘伍长附和道:“区区朝鲜蛮子而已,不敢怎么样的。”  “哪里来的那么多屁话!老子好心提醒你们还有错了?”张国承先骂了一句,随后又瞪了罗仁贵一眼。“倒是去啊你!还愣着干什么。”  “是。”罗仁贵撇嘴一笑,抬手轻挥马缰,带着麾下人马径直朝着观景亭的方向疾驰而去。  “张判官,别来无恙啊。”不多时,罗仁贵的声音便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到了张宁恩的耳朵里。  “见过罗将军,”张宁恩朝着急停的马头作了个揖,接着摆手介绍身边的李利亭:“这位,就是我仁川大都护府的长官,府使李公利亭。”  “李府使。”罗仁贵高高在上地朝着李利亭拱了拱手,完全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府使,这位就是我昨天跟您提过的那位精通我国语言的罗将军。”张宁恩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微不足道的罗仁贵。他这话纯属扯谎式的抬举,但也确实扫到了罗仁贵的痒处。  罗仁贵骄傲地抬起头,看张宁恩的眼神里又多了两分得意与善意。  “罗将军”李利亭下意识地举手抱拳,但就在掌心掌背靠在一起的那一瞬,一阵钻心的胀痛感便袭了过来。  井穴通脉,脉连气血,尽管针灸没有留下明显的伤口,可那种直钻心尖的胀痛酥麻之感直到现在也还存留在他的手上。  罗仁贵敏锐地注意到了李利亭的异样,但没想太多。“李府使,沈将军派我们来问你们,这仁川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李利亭垂下手,望着罗仁贵沉默了一会儿。“罗将军,我们此来,就是为了郊迎沈提督啊。”  “也就是说,仁川的城门现在是开着的?”罗仁贵非要明着问。  “是,正开着,天兵随时可以进城。”李利亭也只能答。  “很好!”罗仁贵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又问:“这里到仁川城还有多远?”  “还有五里。”李利亭回答道。  “很好。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吧。大军随后就到。”罗仁贵也不懂什么礼数,他略一沉吟,觉得没什么要问的了,便轻拉缰绳,示意马儿掉头。“罗将军!”李利亭在罗仁贵挥动马缰之前急急地喊了一声。  “李府使还有什么说的?”罗仁贵转过身,扶着马屁股问。  “敢问大军几何?”李利亭咽下一口唾沫。  “不知道,肯定过万就是了。”罗仁贵嘿嘿一笑。  “嘶!”李利亭倒吸一口凉气,他身边的一众官吏乡绅也都瞪大了眼睛。  “李府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罗仁贵问。  “没,没了。”李利亭瞪着眼睛摇头。一时间,他竟连六指一足七井穴的胀痛都给忘了。  ————————  罗仁贵离开之后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参将沈勋才带着神机四营的前锋部队来到了望枫亭附近。  “沈,沈提督来了!”张宁恩遥望沈勋,连气都喘不匀了。  “哪,哪位?”李利亭也开始喘起了粗气,那条一眼望不到尽头,而且越走越长的明军队伍也给他带来了极大心理的压力。  “就是那位啊!”张宁恩举手遥指。  “别指!”李利亭再一次忘记了手上的胀痛,急急地按下张宁恩上抬的肩膀。“会说我们无礼的!”  “哦!”张宁恩呆愣愣地点头,呆愣愣地放下了手。  “列队,快列队!排整齐,万不要乱了次序!”李利亭强调次序倒不是为了突出自己,而是怕那位“沈提督”觉得他们不懂礼数。  上下有序,尊卑有别,这是区分有礼与无礼,或者说区分华夷之别的重要标准。  半刻钟后,外罩绣狮补的青色战袍,身着精锻鱼鳞甲,头戴凤翅护耳盔,腰悬狮首柳叶剑的神机四营参将沈勋,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来到了仁川官员们的身前。  “仁川府使李利亭,拜见沈提督!”李利亭尽全力挤压肺腑,仿佛要将肺容的空气全都呼喊出去。  “拜见沈提督!”其他官吏跟着高呼。  “你搞错了。我不是沈提督,我是神机四营参将沈勋。”沈勋听懂了,因为李利亭和众官喊的这句是汉语。  “沈提督在说什么?”反过来,沈勋的话李利亭就听不懂了。他虽然精通汉字,甚至能写得一手好书法,但对于汉语,他只能叫作粗通,粗得几乎一窍不通。  “沈”那个被召来做翻译的通事就在李利亭的身后,他听懂了沈勋的话,脸色早已经变了。“沈将军说自己不是提督,是参将.是神机四营的参将!”  “啊?”李利亭立时震悚,猛地望向身侧的陈宁恩,神色好似见鬼:“怎么搞的!你不是说这就是那位提督吗?”  “这就是沈将”陈宁恩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昨天自己确实没有听到对方的自我介绍,只在营地里看见了一面沈字旗,就主观地把对方当成那位沈提督了。  “他们在说什么?”沈勋偏过脑袋,问之前那个给他做通事的年轻武官。  年轻武官倒是没着铠甲,只套了一身六品武官的青色彪服在身上。“周围太吵,没太听清,不过看那样子应该是在追究认错您的责任。”  “告诉他们,”沈勋瞥了眼熟的陈宁恩一眼,“沈提督的中军营还在后头,待会儿才会过来。让他们在这儿等着。”  “咳咳.”年轻武官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都听了!沈提督的军阵还在后面,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吧。”  “将军海涵!万望恕罪!”李利亭连忙呼拜。  “将军海涵!万望恕罪!”其他官吏,尤其是脸红如血的陈宁恩也跟着呼拜。  “他们在道歉。”负责翻译的年轻武官简单地解释道。  “呵呵。看得出来。”沈勋轻笑颔首,接着扯动缰绳调转马头。  ————————  万人行军,人车长龙。  仁川周边官道并不是京畿周围的那种宽阔的大道,只能容得四人二马一车并驾齐驱,一万二千人马辎重拉出来,行军总长超过了二十里地。换言之,当神机四营的前锋部队已经抵达仁川城下并开始收拢扎营,港口那边还有整装完毕但尚未出发成建制人马。太恐怖了!李利亭活了五十几年,两次倭乱的时候也见过明军,但如此大军沿着一条官道挺进,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场面他也还是第一次见。  天道昭昭,王师赫赫。张宁恩想起了自己在檄文上看见的那句话。他毫不怀疑,如果这些天兵天将对汉阳发起攻势,汉阳恐怕连一天都守不住。  正当官吏乡绅们惶惧着,感慨着,赞叹着的时候,两匹飞马载着两位身着六品官服的武官奔到了望枫亭的台阶前。  “列位都是仁川府的官长吗?”说话的武官操着一口标准到堪称刻意的朝鲜官话,这一下子就让张宁恩联想到那个在沈勋身边做通事的年轻武官。  “是是是!”李利亭连着应了三声。“我们都是仁川的。”  “那就请诸位在此处不要走动,沈提督很快就过来了。”武官撂下一句,也不等李利亭做出回答就掉头离开了。  “呼!”李利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率先迈开步子朝着先前那个跪迎沈勋的岔路口走去。“列队,排整齐,万不要乱了次序!”  差不多小半刻钟后,头戴铁胎鎏金盔,身着金丝环臂缚罩麒麟甲,脚踏錾云纹铁网靴,腰悬御赐错金绣春刀,肩披玄色纻丝披风的提督沈有容,和身着麒麟赐服的管锦衣卫朝鲜分司事指挥佥事骆养性,在一众标营亲兵和锦衣卫缇骑的簇拥下停在了仁川府的一众官吏面前。  装束即身份,即便李利亭对大明的服制不甚熟悉,他也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两位沈将在军着装上的高低差异。  “仁,仁川府使李利亭。拜,拜见沈提督!”李利亭颤抖着跪下,嘴里急剧地喘着粗气。  “拜见沈提督!”  “都起来吧。”和其他人一样,沈有容也没有下马的意思。  “府使,沈提督叫咱们起来。”那个朝鲜通事在李利亭的身后小声说。  “谢提督!”李利亭带着众人再拜起身。  “李府使会说我天朝的语言吗?”沈有容没听见朝鲜通事的小声提醒,所以下意识地认为李利亭会说汉语。  李利亭听过翻译,一边拱手致歉,一边给那通事使眼色。  通事会意,立刻高声道:“回沈提督的话,李府使识文断字,但言语不精。”  沈有容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才大致明白那通事的意思。接着,他便转头望向了骆养性身边的一个长期给他担任翻译的锦衣卫百户:“黄百户,有劳你了。”  “沈提督客气。”黄百户拱手拨马上前。  沈有容原本还想跟仁川府的官员们说几句客套话,但对方最会说汉语的人都是那种奇怪到让人费解的口音,他也就绝了寒暄的心,索性直说道:“黄百户,请你帮我问问他们有没有把我军登陆的消息通报汉阳?”  “是。”黄百户拱手应声,转头说道:“沈提督问你们,有没有派人将我军登陆的消息通报汉阳?”  “天将有令,不敢违命。”李利亭低着头圆滑地回了一声,接着朝林承业招手。“过来。”  林承业早已愣在当场,整个人几乎处于宕机状态,完全没有意识到李利亭正在喊他。  “过来啊!”李利亭又喊了一声,但林承业仍旧没有反应。  “林佥使,”水军万户胡怀勇扯了扯林承业的衣角。“李府使叫您呢。”  “啊”林承业猛地回过神来,正对上李利亭那不善的眼神。  “沈提督,”李利亭很快变了脸色,摆出一副讨好的笑。“这位林佥使就是在下应提督命令,派去汉阳通报天兵军情的人。您老要是有什么想问,可以直接问他。”  “呵呵。”听过翻译,沈有容立刻笑了,眼神也微妙了起来。“这位李府使还真是个妙人,这就猜到我有话要问了。”  “要责问他吗?”黄百户主动问。  “没那个必要,你就夸他一句,然后叫他跟上队伍去衙门里说话。”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9408.icu 第669章 肃宗灵武故事 上午巳时,朝鲜提督沈有容和管锦衣卫朝鲜分司事指挥佥事骆养性带着二百名全甲骁骑,在仁川府大半官绅的引导下,堂堂正正地从西门进了不设任何防备的仁川城。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在明军骑兵进城的那一刻,别监申正鹤立刻带头高呼了起来。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紧接着,被组织起来的仁川群众齐齐地跪了下来。  “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  申正鹤的工作干得很好,从西门到衙门的整条路上,一直都有夹道欢迎的朝鲜群众以及间杂其中的,带头跪拜的乡绅仆役。  这样的从头欢迎到尾入城仪式,极大地满足了士兵们的荣誉感,也让提督沈有容的心稍稍地放了下来。  虽说皇帝明确同意对逆天的朝鲜军队使用武力,沈有容自己也做好了一路打进王京的准备。但就本心来说,沈有容还是很希望避免直接冲突的。  队伍在衙门口停下了,但是山呼万岁的声音还在持续。府使李利亭小跑到沈有容的鞍马边上,像个马弁一样,微笑仰递出手,并说出那句他刚学的汉语:“沈提督,您老慢点儿。”  沈有容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笑着点头,任由李利亭把自己搀扶下马。“有劳你了。”  李利亭不知道沈有容在说什么,但是看那笑容他也能猜到,沈提督这是在向自己表达善意。李利亭更殷勤了,连忙弓着腰杆向衙门打出手势:“沈提督,您老这边儿请。”  “好。”沈有容冲着李利亭点了头,却没有立刻迈开步子,而是对担任内丁千总的儿子沈寿崇说道:“通知赵文质,让他立刻接管仁川城防。”  “是,提督!”沈寿崇正要下马,听见父亲招呼,立刻停了动作。  “骆佥事,咱们走吧。”沈有容转过头,冲着骆养性微笑摆手。  “好,您先请。”骆养性有皇命在身,算是天使钦差,还天然地兼着一重监军的差事。不过在面对沈有容这位军事主官的时候,他还是显得非常尊重的。  沈有容不再客气,转过头便进了仁川府衙,骆养性稍慢半步,紧随其后。李利亭立刻就要跟上去,但在他迈开步子追上沈、骆二人之前,沈有容的亲兵和骆养性带来的锦衣卫武官们就已经补上空位,并挡住二人的项背了。  ————————  在朝鲜本国的秩序上,仁川府无疑是正二品的大都护府,但是在沈有容等人看来,这个所谓的大都护府衙甚至比国内的七品县衙还要简陋得多。  甬道短,仪门小,正堂也很简陋。移步到二堂的主会客厅,简直连人都不太能坐得下。  “二位请坐。”李利亭蹦跳着将沈有容和骆养性引导至面南的主位前。  李利亭很有自知之明,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能和沈有容并坐,即使没有骆养性这位身着麒麟赐服并与沈有并肩而行的重要人物在场,沈有容也会是一个人独坐。  沈有容当仁不让地坐在面南的左侧主位上,接着摆手朝向主座下首的第一个位置。“李府使也请。”  “谢沈提督,和这位老爷!”李利亭立刻摆出受宠若惊的姿态朝着沈有容和骆养性拜了一拜,接着顺势问骆养性道:“还没请教?”  “我姓骆。”骆养性没有和李利亭多话的意思,在他的眼里,这个所谓的府使和昌平县令没有任何区别。如果再加上藩邦属国的前缀,还得再矮半级。  “骆老爷。”李利亭敏锐感受到了对方的冷淡,于是也就打消了进一步寒暄的心思,只再拜了一拜就坐到沈有容指给他的位置上。  沈有容摘下帽盔,递给亲随,待林承业坐定,黄百户站定,他才开口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李府使先前说的那个去汉阳报信的人就是这位林佥使吧?”  李利亭听过通事的耳语,立刻点头恭维道:“沈提督好记性!”  “他说是。”黄百户淡淡地翻译道。  “汉阳到仁川有多远?”沈有容疑惑道。李利亭听过通事的耳语,稍稍盘算了一下,“汉阳东距仁川止七十余里,飞马一日可来回。”  “怪不得。”沈有容转头望向林承业。“林佥使是什么时候回仁川的?”  “你过去。”李利亭见沈有容将视线投到林承业的身上,便低声吩咐通事去林承业那边。  “是。”那通事小声应了一下,立刻转移到林承业的耳边说:“林老爷,沈提督问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承业早年做过朝天使团的随行武官,能听懂一些汉语,至少沈有容先前的那句话他是听懂了的。不过,林承业也并未因此就劝退那通事,而是冲着李利亭点了点头并用眼神道了个谢,才用朝鲜语回答沈有容:“回提督的话,在下是凌晨四更天回来的。”  林承业比兵曹特使先走一会儿,但兵曹特使奉的是十万火急的急令,可以直接调用脚快膘肥的极品马。所以兵曹特使不但在半路上追过了林承业,甚至还比林承业早半个时辰抵达仁川。  “辛苦你了。”沈有容冲林承业笑了笑。  林承业一怔,不等通事翻译便连忙拱手道:“沈提督言重了,涉天无小事,在下岂敢怠慢。”  沈有容看了那愣神的通事一眼,又笑了笑。“汉阳那边怎么说?”  “汉阳那边已经做好遣使恭迎的准备了。”林承业说道,“大概明天或者后天,权知判书事兵曹参判张公晚,就会带着使团来仁川恭迎天兵了。”  沈有容倒也不意外。“林佥事应该见过国王殿下了吧,他是什么反应?”  尽管圣旨已下,敕书已发,但明军毕竟还没有开进汉阳,圣旨也还没有宣读,所以沈有容也就姑且保留“殿下”尊称,而不用“废王珲”或者“朝鲜庶人”之类的词语,以避免沟通上的矛盾与困难。  “在下没有见到国王殿下。”林承业摇头回道,“不知道殿下有什么反应。”  沈有容不预备会得到否定的答案,脸上很快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这么大的事情,国王竟然没有亲自召见你?”  沈有容没来由地想到了神宗皇帝,那也是一位即使天塌了也不见臣子的君主。但这也不至于,明军可是直抵京郊,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  “在下确实没有见到国王殿下,所有决定都是世子邸下做的。”林承业很快就给沈有容解了惑。“遣使恭迎的命令也是世子邸下下达的。”  哗  此言一出,在场的朝鲜官吏们立刻面面相觑,乃至小声地交头接耳了起来。因为在林承业回到仁川之前,兵曹的急令就到了仁川,所以众人并没有向他询问觐见的详情,而是紧锣密鼓地继续措办迎接明军的事情。  “命令是世子下达的?”沈有容望向黄百户,代替众人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只不过他们大都听不懂就是了。  “对,下官很肯定,就是世子。”黄百户重重点头道,“他不但说了世子,还用了‘’这个词。这个词的意思是邸下,府邸的邸,这是朝鲜国内对世子的专称。”  “我知道了。”沈有容轻轻颔首,他刚才确实也听见了“”这个短促方言词音。“那你问问他,有没有见到世子本人。如果这些命令都是世子下达的,那国王又跑到哪里去了?”  “沈提督问你。”黄百户回过头,看着林承业说:“国王在哪里?你有没有见到世子本人?”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在场其他朝鲜官吏的视线一下子就都转移到了林承业的身上。  而林承业自己也是预备着要回答这些问题才故意那么说的。  昨天,在离开昌德宫的路上,国舅柳希奋和领议政朴承宗曾向林承业强调,一定要想办法让明军的提督官,知道并相信,开城的命令与遣使的决定都是世子下达的。那时候,林承业还疑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直到回到仁川看过那道檄文,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汉阳早就通过其他渠道得知了皇帝废王事情,世子因此果断行动起来,迅速联系权臣展开了一场针对国王的宫变。“在下没有见到国王殿下,也不知道殿下在哪里。不过,在下确实见到了世子。”林承业如实回答道。  “沈提督,”黄百户对沈有容说。“他见到了王世子,但不知道国王在哪里。”  沈有容的眼神变了。“你问他,世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摄政的?”  “在下不知道。”林承业听过翻译后摇头说。  “那你再问问他。”沈有容又朝李利亭扬了扬脑袋。  “李府使,”黄百户侧身问李利亭道。“沈提督问你知不知道世子摄政的事情?”  “在下不知道,在下也是刚才第一次听林佥使说起这个事情。”李利亭连连摇头,紧接着便主动问林承业道:“林佥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啊。”林承业飞快地看了李利亭一眼,但很快又将视线和注意力投回到了沈有容的身上:“昨天下午,在下奉李府使的命令回汉阳报信。当在下骑马到汉阳城下的时候,整个汉阳已经戒严了。进城之后,在下先是去兵曹见到了权掌兵曹堂上事的广昌府院君李公尔瞻,接着又被宫里派来的内侍带去了时敏堂。在下就是在那里见到了世子邸下。”  林承业在此停住,李利亭立刻催促了起来:“你接着说啊!然后呢?”  林承业没有接李利亭的茬,而是重重地看了一眼沈有容身边的黄百户。李利亭顺着视线看过去,凛然发现黄百户还在对沈有容耳语。  沈有容睨望李利亭,待黄百户说出“李府使只是在催促林佥使,没有特别的意思”后,便收回了视线。  “让他继续。”沈有容眉头微皱,眼里闪出沉思的光彩。  “林佥使,你接着说吧。”黄百户对林承业道。  林承业努力回忆道:“见到世子后,世子便问在下,贵部是什么时候来的,打着谁的旗号,在下如实作答,柳判书和张参判便猜到贵部应是前些日子在全罗海域出现的水军。后来,朴领相和柳判书就建议邸下立刻让在下星夜返回仁川让李府使开城恭迎。世子当机立断,立刻就同意了。随后,世子又和朴领相、柳判书商定了派遣张参判亲赴仁川恭迎提督的事情。再后来,在下就返回仁川了。”  林承业没有在朝鲜王位更迭的问题上选边站队的资格,更谈不影响什么。为了避祸,他只能按照柳希奋和朴承宗指示,尽可能地在不改变事实的情况下删去那些不好说、不能说细节,并凸显世子的作用。  林承业说话的时候,黄百户就在沈有容的耳边做同声传译。所以到林承业语罢的时候,沈有容也把林承业进宫觐见世子的事情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你刚才说,汉阳已经戒严了?”沈有容望着林承业道。  “是!”林承业不等翻译,直接答道,“在下都是被篮子吊上汉阳城头的。出城的时候也是坐篮子。”  沈有容听了翻译后接着问:“你最开始说,兵曹参判张晚权知判书事,后来又说李尔瞻权掌兵曹堂上事。这两个人到底谁是兵曹的长官?”  林承业愣了一下,没想到沈有容竟然会问得这么仔细。“在下也不是很清楚。从去年秋季开始,兵曹的命令就一直是张公在签发,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现在应该是李公在管着兵曹,因为他坐在正堂的主位上。”  沈有容听过翻译,接着问:“那个李尔瞻和王世子是什么关系?”  “李公是王世子的外祖岳父。”林承业瞪大眼睛,气息一滞,忍不住心道:这也太敏锐了!  “那个朴领相和柳判书呢?”沈有容紧接着又问。  “柳判书是王妃的兄长,朴领相则是世子的祖岳父。”林承业说。  “嚯。”沈有容笑了一下,转身对骆养性说:“看来他们已经到了。都逼出肃宗灵武故事了。”  “肃宗吗?”骆养性嘴角一动,意味深长地说道:“可惜了。”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9408.icu 第670章 禁府查案 “可惜了”沈有容一怔,疑惑地问骆养性道:“什么可惜了?”  “呵呵呵。”骆养性眨了眨眼睛,笑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被海风耽搁,因此比李总兵他们晚到王京,失了首功,是一件可惜可叹的事情。”  沈有容深深地看了骆养性一会儿。他下意识地觉得骆养性话里有话,但也没有再质疑追问,而是顺着话说道:“听林佥使的意思,李总兵他们应该还没有进入汉阳吧,大概只是听了什么风声。”  “哦?是吗.”骆养性接过话,转头就用朝鲜语抛了出去:“林佥使,有别路明军进入汉阳,或者向汉阳发过什么通知吗?”  “应该没有。”林承业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位身着华服的武官竟然也能像随从的通事官那样说出一口流利的朝鲜语。  “那你们的王世子为什么会行‘肃宗灵武故事’呢?就因为他改名之前叫李亨?”骆养性直接同林承业对话,黄百户则在沈有容的身边耳语做同声传译。  “这”林承业一时语塞。公然讨论宫廷政变,乃至随意直呼世子的大名,这可不是他一个臣子能做的。  “不好说?那我换个方式问好了。”骆养性转而问道:“汉阳为什么要戒严?”  “大概是为了防止骚乱吧。”林承业回说。  “什么骚乱?”骆养性追问。  “在下只在汉阳待了不到两个时辰,好几顿饭都是在马上吃的。朴领相、柳判书他们也没有特别对在下解释什么。所以,在下实在不是很清楚.”林承业有些心虚,因为他在离开昌德宫之前,明确地听见了“查案”“防备”这样的词汇。林承业不知道详情,但就是用脚指头想他都知道,在这种时候,需要王世子防备的案子,只能反贼搞出来的逆案。  林承业不想跟天朝官员讨论这种容易给自己惹出一身腥臊的问题,于是主动转移了话题:“不过在下以为,别路明军应该已经进入京畿道了。”  骆养性倒也没多想,毕竟是宫廷政变,全城戒严也很正常。他顺着话问:“你怎么知道别路明军进入京畿道了?”  “监护檄文!朴领相曾经无意说过,江华、长湍、坡州那些地方都收到了那道别路明军传布的《监护朝鲜国檄》。”话说到这儿,林承业突然想到了朴承宗呵斥他的事情,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委屈:这分明就是两路明军嘛。既然汉阳方面先得知了消息,还要各地恭迎,就应该主动把决定广布出来啊,凭什么反过来指责他们!  “江华、长湍、坡州,李总兵他们还真的进入京畿道了.”沈有容听着翻译,小声喃喃。  骆养性睨了沈有容一眼,见他只是自言自语便接着问:“这些地方到汉阳有多远?”  林承业快速收拾情绪。“最近的坡州到汉阳差不多八十里地,比仁川稍远一些。”  “沈提督,”骆养性笑着对沈有容说,“看来我们可以向皇上发捷报了。”  沈有容点头回应,却道:“还是等进了汉阳再说吧。”  ————————  南门以南、汉江以北的官道上,令旨迎军使兵曹参判张晚,迎军副使议政府检详郑斗源,以及使团书状官礼曹佐郎高用厚正并辔而行。他们的身后,除了随行的其他使团成员,还跟着一支来自义禁府的巡卫队。  两队人马同路不同差,迟早要分开。但是张晚却不知道这支临时跟上来的巡卫队会在什么时候,在哪个路口与他们告别。  张晚不想和这些人告别,希望他们在那个应该分开的岔路口默默地离开。要是没有这些个糟心伤胃的破烂事儿,他是绝不愿意和这些杀人无算、残害忠良的刽子手同路而行的。  不过就像糟心事的到来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样,巡卫队领队官具峕伯(峕,音同“时”)那张讨厌的脸,也不是张晚想不见就能不见的。  “张参判,郑检详,高佐郎。”一阵加速的马蹄声之后,同知义禁府事具峕伯带着两名义禁府都事来到了张晚三人的身边,一下子就把这条还算宽阔的官道挤得只剩下一点边缘了。“具同知要走了吗?”张晚忍着心里的反感,笑对具峕伯。  “很遗憾是的。”具峕伯脸圆肩宽,笑起来活像一个慈祥的弥勒。“我们查过了,延佛寺就在卧牛山那边。”  “卧牛山”张晚不想和具峕伯多嘴废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在哪里?”  “其实下官也不是很清楚。但听下面人说,从前面那个路口右拐,再走个三四里地就能看到卧牛山了。”具峕伯抬起手,遥指远处一个十字形的岔路口。  “原来如此。”张晚点点头,笑着说出一句丧气话:“北营哨所那边连个现行犯都没抓到,现在时隔一天恐怕也查不出什么了吧?”  “再怎么也得试试嘛,蛛丝马迹总是有的。”具峕伯呵呵一笑。“再不济,把咱们李判事的轿子找回来也好啊。您可能不知道,那抬轿子可是用上好的福建黄花梨木打造的呢,别说木料工费,光是运费就花了上百两银子。”  “嚯哟,还真是奢侈。”张晚感叹一声,忍不住讥讽道:“怎么不用金丝楠啊?”  “这不行,僭越了啊。难道张参判不知道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的能用金丝楠吗?”具峕伯笑着反问,语调里听不出任何嘲讽的意思,但张晚还是觉得对方这是在埋汰自己。  “呵呵。”张晚被哽得只能干笑,“那就祝你们查案顺利,马到功成了。”  “借您吉言,路上小心。”具峕伯把缰拱手,接着操纵马儿减缓速度。使团与巡卫队就此分离。  待使团末尾的挑夫完全脱离岔路口,具峕伯突然猛挥缰绳,并大喊一声:“快!跟上!”  ————————  小半刻钟后,具峕伯带着手底下的一众人马来到了卧牛山下。  卧牛山不是什么大山,说白了就是一个南北跨度不到二里地的小丘陵。巡卫队四散开来,很快就找到了掩映在树林间的寺庙建筑。  “具同知,我们找到延佛寺了。”都事黄廷悦骑马来到汉江边上,此时的具峕伯正牵着马在汉江边上吃草饮水。  “哪儿呢?”具峕伯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卧牛山。  “入口在山西,这边看不见。”黄廷悦遥指道。  “嗯。”具峕伯点点头,抬手拍了拍马屁股。接着一个翻身灵巧地跨上了马背。“那边儿有个小村子,你带几个人去把他们的乡老逮过来。”具峕伯转过头,朝山南水北路边的一个小聚落扬了扬脑袋。  “带去延佛寺吗?”黄廷悦问道。  “不然呢”马儿奔跑起来,将具峕伯短促的反问拉成了一个长音。  黄廷悦的指引很模糊,但具峕伯还是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通向延佛寺的山口。原因也很简单——那里站着两个牵马的巡卫。  “有人上去了吗?”具峕伯翻身下马,递出缰绳。  “都去通知其他兄弟集合了,”右边那个接绳的巡卫说。“就我们两个人守在这儿。”  “那你们继续在这儿守着吧。后面要是有人过来,让他们跟着上来就是。”具峕伯顺着山道向上仰望,立刻就看见了一个被树木掩蔽着的门檐。  “同知,咱们要不还是等等其他人再上去吧。我怕有危险。”一个扈从的巡卫扔下马缰,快走具峕伯的身边,半拦在山道的入口处。  “能有什么危险,乌合之众而已,肯定早跑了。”具峕伯推开他,指着山道土路上的脚印说。“你看,最新的脚印都是往下走的。”  “说不定是我们的人踩出来的呢?”那扈从的巡卫朝着身后撇了一下脑袋。  “他们才几个人,哪里踩得出来这么多脚印?”具峕伯白了他一眼。接着迈开步子往山上走去。“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来!”  “是!”四个扈从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反手按着刀柄就跟了上去。  卧牛山不高,延佛寺又建在半山腰上,具峕伯很快就到了门下。  “去开门。”具峕伯站在闭合的门外,仰头看着那块儿斑驳脱漆的门匾。  “你们护着同知,我过去。”为首的扈从拔出刀,提着心,走向门。咚!  为首的扈从来到匾下,抬脚就是一记飞踹。但门没开!  “门锁着,从里面锁着!”那为首的扈从惊叫着后退了两步。  “鬼叫什么!前门既然锁着,那他们就是走后门离开的呗。”具峕伯后退两步,指着地上环绕院墙的脚印说。  “过去看看。”为首的扈从抬手一挥,顺着脚印拉出一条直抵院墙角落的直线。接着,他又转过头与具峕伯右手边的扈从对视。“你去。”  “我?”那扈从一震,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不然呢?”为首的扈从瞪了他一眼。“狗崽子,平日里吆五喝六的,这时候怂不拉几了。赶快!”  那扈从眼角抽搐,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同袍,但同袍们都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有具峕伯半笑不笑地盯着他。  没法子,那扈从只能硬着头皮,紧捏手里的刀子缓慢地顺着沿墙的小道,朝着墙角的方向挪移。  这时候,不远的山脚下传来了一阵伴着吆喝的马蹄声。  “你们两个,”具峕伯看着先前那扈从的背影。“跟他一起去。”  声音传得飞快,最开始领命的那个扈从立刻就缓了脚步,几乎停下。  “那万一贼人突然从正门里出来”  “开门没有动静啊?”具峕伯回过头,又朝着山下喊了一声:“快点!”  这两个扈从知道,具峕伯的这声催促也是对他们的。两人对视一眼,迈开步子,跟上了先前那个扈从。  ————————  三个义禁府的扈从巡卫从后门折回来的时候,整支巡卫队的人马已经集了个七七八八,只有都事黄廷悦麾下的人马还在过来的路上。  “后门什么情况?”具峕伯望向三人,双手抱在胸前。  “后门也是关着的,”最先被派去后门查探情况的那个巡卫指着寺门说道。“这破庙里怕不是真有人。”  “不见得。”另一个姓郑的都事指着门边的院墙说。“这种高度的院墙,随便垫个什么就能翻出来了。”  “何必搞得这么复杂,都要跑了还锁门。”为首的扈从说。  “兴许是想藏个什么吧,”有人猜测道。“比如那四个轿夫的尸体。”  “有什么好藏的。”反驳的声音立刻从人群中传了出来。“正所谓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一把火点了岂不干净?”  “你们哪里来的那么多屁话?门锁着,打开就是了!”具峕伯皱着眉头转过身,一下子就锁定了猜测和反驳声音的主人。“张二,李六,你们两个翻进去,把门打开。”  人群立刻散开,将两个人凸显出来。  “翻进去!?”张二,李六凛然退缩。但具峕伯却继续催促:“赶快!”  “具同知,咱们还是把门撞开吧。”张二说。“要是里边儿真有贼人,咱们直翻进去就是关门打狗了。”  “哼。”具峕伯冷笑一声,幽幽地翻了个白眼。“也行,撞吧。”  “来来来!”郑都事一边招手一边大喊:“准备突入!”  张二、李六对视一眼,率先来到门前,摆出撞门的架势。紧接着,又有两个巡卫被郑都事招到了门檐下。  “冲!”郑都事高声下令。  咚!  四个肩膀一齐撞到门上,门板立刻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退冲!”  咚!  又一声闷响之后,门板不再回弹到原来的位置。  “退冲!”  咚!  三次撞击之后,门闩直接断了。延佛寺的门板左右飞开,硬硬地撞在两侧的门柱上。  四个巡卫身形不稳,怀着惊恐踉跄地跌进寺门。就在他们跌跌撞撞地即将扑倒在地的时候,在他们身后待命的义禁府同袍也拿着刀盾从两侧鱼贯而入了。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284fsie5d.lol 第671章 政变的牺牲品 “不是说关门打狗吗?”待义禁府的巡卫们彻底站稳脚跟之后,领队的义禁府同知具峕伯才抱着胸走进了寺门。他俯视着撞开寺门的张二和李六,脸上挂着戏谑的笑。“人呢?”  “呵呵.”张二、李六没法接茬,只能扣着脑袋讪笑。  “您看,我就说吧!”郑都事蹦跳到具峕伯的身侧,邀功般地指着院墙边上那个明显是为了垫脚才刻意垒出来的石头堆。“随便垫个什么就能翻出来!”  “是,就你聪明。”具峕伯撇撇嘴,转而对其他人下令:“赶快,把这间该死的破庙贼巢翻个底儿掉!”  “先找那抬黄花梨的轿子!”郑都事高声补充道。  “是!”巡卫们高声应和,旋即四散开来。  “具同知,具同知!您快看看这个!”第一个发现来自天王殿附近。巡卫们刚散出去不久,负责去检查后院的张二就捧着一块烧焦的破红布,找到了还在前院里踱步沉思的具峕伯。  “那是什么?”具峕伯收回发散的思绪,凝神望向张二的手心。  “这个大概就是张判事被劫走的那件官服”张二顿了一下,“.的一部分。”  “官服.”具峕伯一怔,旋即探身抢过那块破红布。那块红布已经被烧得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特征了,但那残存的柔润手感仍倔强地彰显着它的与众不同。“还真是苏杭锦缎,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天王殿后面的空地上!”张二侧身反手指向那座少了好几扇门板的天王殿。  具峕伯顺着指引望去,立刻就看见了当中的那尊泥塑弥勒,以及一束打在弥勒后脑上的光。  “那天王殿里面呢?”具峕伯问。  “天王殿里有不少脚印和其他活动痕迹,但没找到什么特别新的东西。都是些老旧失修的破烂。”张二说道。  “还有别的吗?”具峕伯也不嫌脏,直接就将那块破红布揣进了怀里。随后,具峕伯迈开步子,朝着天王殿的方向走去。  “还有不少小的,也都是这个颜色。这块是最大的。”张二快步跟上,并在侧面带路,很快就把具峕伯带到了一堆灰烬前面。  “具同知,我们就是在那儿找到的这块衣料。”张二指着灰烬堆旁边,一片积了些许散灰的空地说:“看现场样子,这块衣料应该是被风吹到这来的。他们没等衣服彻底烧干净就走了,想来应该是走得很急。”  “你想的不错。但我是想问,”具峕伯在灰烬堆的旁边蹲下来,却没有伸手拨弄的意思。“这里边儿还有衣料之外的别的东西吗?”  “看上去,还有一些燃尽的纸屑,和没有烧干净的木炭。”张二倒是不介意,直接用手就在灰烬堆里扒拉了起来。  “唔”具峕伯没了兴趣。他站起身来,指着灰烬堆说道:“把这里边儿和这附近的布料都收集起来。”  “是。”张二立刻动手,开始收集那些显眼的红色布料。  具峕伯迈开步子,准备去天王殿看一看。突然望见郑都事带着几个人朝自己跑来,便又停下脚步问道:“你们又找到什么了?”  “血!他们在那边的灶房里发现了好大一摊血!”郑都事的脸色明显有些发白,但整个人总体还算镇定。  “走。前面带路!”具峕伯立刻甩出一个掉头的手势。  “是。”郑都事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回头。  片刻后,具峕伯就在郑都事的带领下绕过了大雄宝殿,来到了后院的一间灶房。还没进门,具峕伯就注意到了那些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异常晃眼的血迹。  夏季闷热干燥,血迹早已干涸,但具峕伯还是幻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走进灶房,没有费太大功夫就注意到了那些打斗挣扎的痕迹。  “看血迹散布的样子,这大概是有人在反抗的过程中被什么人用钝器敲了脑袋。”郑都事经验丰富,甚至能通感般地想象出受害者在地上挣扎蠕动的情形。“如果这些都是一个人的血,那么这个人肯定死了。”“那些轿夫?”具峕伯立刻猜到了受害者的身份。  “属下也觉得是那些轿夫。”郑都事附和着点了点头。“除非那些反贼还绑架了其他人。”  “你们找到尸体了吗?”具峕伯来到灶台边上,侧着头往炉膛里看了看。  “尸体应该塞不到那里面去才是”郑都事的嘴角微微抽动,他生怕具峕伯突然伸手从里边掏出一个人头来。  “要你说”具峕伯确实伸了手,但只是在灶台的边缘捻了捻灰。“我不是在找尸体,而是在看着灶台有没有点火升灶的痕迹。”  “升灶?”郑都事一怔,很快明白了具峕伯的意思,但他还是故意说:“这可是一座破庙啊。怎么会有升灶的痕迹呢?”  具峕伯收回手,在灶台上重重地揩了一下。这个一揩没能彻底带走指腹上的黑色炭灰,还在指腹的两侧增添了些许泥黄色的土灰。“是人就要吃饭,如果有人在这里久住,势必要点火升灶。这里边儿的炭灰都结块了,明显不是最新的,至少比外边儿那些烧衣服的木灰要旧得多。”  “哦!原来如此。”郑都事立刻露出恍然的神色,还顺势追了一个马屁:“具同知高见啊!”  “呵呵.”郑都事的表情有些浮夸,具峕伯一下子就看出来郑都事这是有意拍自己的马屁,但他还是先摆出了一副受用的样子连笑几声,才回到先前的话题上:“尸体,我问你们找到尸体了吗?”  “已经派人顺着血迹去找了,”郑都事摇头说道,“但目前还没人回来复命。”  “那你们找到李判事那顶轿子了吗?”具峕伯转身走出灶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也还.”郑都事正要说话,却被一阵急促的呼唤给打断了。  “郑都事,具同知!”一个身影闪进寺院后门,慌忙地跑向二人。“我们,我们找到了那台轿子了!”  “在哪里!?”具峕伯主动迎上去,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就在后门附近的山坡下,斜着卡在一棵树边上,应该是被人推下去的。”那巡卫来到具峕伯的身边,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具峕伯推着转了身。  “快快快!赶快把那顶轿子弄出来。”具峕伯一边走,一边急切地下令。  “千万小心些,那轿子可金贵着呢!”郑都事也跟了上去。  ————————  “啧啧啧啧.”郑都事站在半山腰的一处台地上,左右端详着被六七个巡卫携手搬过来的轿厢,啧啧赞叹道:“这轿子还真是结实,从六丈高的地方滚下来都还没有散架。”  “福建黄花梨,可不得结实吗?这种百年成材的顶好木头,就是在天朝也没几个人能用得上。”具峕伯也想给自己弄一台,奈何财力不足,只能白白眼红。  “不愧是咱们的李判事啊!”郑都事围着轿子踱步,大声地拍着李尔瞻的马屁,就像李尔瞻在里边儿坐着似的。  突然,郑都事停下了脚步,抬手惊叫道:“断了,这儿断了!”  “哪儿呢?哪儿断了!”具峕伯快步走过去。  “这儿呢。”郑都事指着一处断裂的装饰性雕花说道。  “娘的,吓老子一跳。”具峕伯摸了摸粗糙的断面,“雕花而已,本来就打得薄,撞断了也很正常。拆下来换块儿新的木头就好了。”  “可惜啊。”郑都事说道,“就算换了雕花,那也是狗尾续貂了。”  “不见得。那批木头打完这顶轿子还剩了不少堪用的大材,补几个雕花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具峕伯围着轿子仔细地观察了几圈,又发现了好几处碎裂的装饰性结构。“就怕连四柱、横枋、角撑这些地方有暗伤,那些地方坏了才是真坏了。得找个好木匠仔细检查一下才能再用了。”  “您还真是博学。”郑都事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拍出一个带着真心实意的马屁。  “哼哼。”具峕伯骄傲地扬了扬脑袋,“废话,当初这台轿子就是我监造。跟着转了好几个月,说是半个行家也不为过。”“嗨哟!怪不得您能受重用呢。”郑都事堆出满脸讨好的笑。“您老什么时候有空,也教属下两招。到时候您打轿子,属下也好去给您把关。”  “先把眼下的事情办好再说吧。”具峕伯的眼里没来由地蒙了些阴霾。他随手招来一个巡卫,对他下令道:“你现在就去找一台能把这顶轿子拉走的板车,最好再征几个民夫过来。”  “可以直接抬回去吧?反正抬杠也都找到了。”那巡卫转头望向另一个杵着抬杠的训卫说。  “你傻了吗你,没听见具同知说怕轿子有暗伤吗?”郑都事抬起手,在那巡卫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路上摇抖散架了你赔啊。”  “嘿嘿。小的哪里赔得起。”那巡卫讪讪地缩了一下脑袋。他不知道“福建黄花梨”是什么东西,也不晓得这玩意儿造价几何,但那句“天朝也没几个人能用得上”的直白形容,他还是听得懂的。  “那还不快去!”郑都事咋咋呼呼地瞪了那巡卫一眼。  “是!”那巡卫转过头,急吼吼地朝着山下跑去了。  具峕伯望着那巡卫的踉跄背影,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如今轿子和抬杠都找到了,那些轿夫又去哪儿了呢?”  “大概都死了。”郑都事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这种事情不留活口才是正常的。”  “我也这么想,”具峕伯扶着额头,“但是尸体呢?”  “要么埋了,要么抛了。”郑都事转身南望,“属下比较倾向于是抛了。从这儿到汉江顶多也就二里地,抛尸很方便的,至少比挖坑方便。”  “确实。”具峕伯点点头,转身又招来一个巡卫:“你现在就回衙门,再调两队人马,让他们顺着汉江往下游搜查,问问那些沿途的城镇村落有没有看见或者捞起什么人的尸体。”  “是!”那巡卫没有多嘴,立刻去了。  “要不要再派人潜到汉江底下去看看?”郑都事说。  “你是想说绑石沉江?”具峕伯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属下就是这个意思。”郑都事点头道。  “算了吧,我刚才去江边给马儿喂水,见那水流又浊又急,还比之前涨了不少。”具峕伯摇摇头。“这时候派人下江找尸体,怕不是要把自己变成尸体。如今找到了衣料和轿子,就已经能给宫里交代,帮李判事洗冤了,犯不着再为了那些死人把活人的命搭进去。”  “您说得是,”郑都事说道。“可最近也没下雨啊。”  “就是上游骊州、忠州那些地方下雨了呗。”具峕伯耸耸肩。“这有什么奇怪的。”  “还是您的眼界高”郑都事的眼神倏地一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您说。要是那些反贼没有把轿夫绑石沉江,只是普通地抛尸,那些尸体会不会让下游的明军给捞起来啊?”  “你是说江华?”具峕伯眼神一动。  “对啊。京里不是传说,明军是从江华那边驶进京畿然后再沿江北上控制长湍、坡州导致平安、黄海两道的消息被阻断的吗?”郑都事侃侃而谈。但具峕伯现在却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了。  明军,明军.未来的日子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想到这个问题,具峕伯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失控无措的慌乱感。不由自主,无法抵抗却又必然到来的改变,真是让人心烦!  恰此时,坡上寺庙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骚动,具峕伯也就顺遂地转移了话题:“应该黄廷悦他们来了。咱们过去。”  “是。”郑都事收敛发散的思维,立刻应了一声,接着便转头对那些将轿子弄出来的巡卫们下令:“你们几个,赶紧把轿子弄到山底下去,小心点儿,千万别搞散架了!”  “是”几个巡卫对视一眼,缓缓呼出一口灼热而疲惫的气。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284fsie5d.lol 第672章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具同知,您小心点儿!”都事黄廷悦站在崖边,俯望着那条下到台地去的小道。“来,抓住我的手,”具峕伯还没靠近,黄廷悦就半趴下去递出手了。“我这就拉您上来。”  这个坡还显然还没有陡峭到非要别人拉的地步,具峕伯完全可以攀着小道旁边的树枝自己上来。但是黄廷悦既然伸手,具峕伯也就承他的好意把手伸了上去。“有劳你了。”回应下属的讨好,是一个上司应有的修养。  “应该的,应该的!”黄廷悦果然很高兴,脸上立刻就绽出了笑。  “你怎么不拉我一把啊”郑都事拍干净前襟上的泥土,立刻白了黄廷悦一眼。  “哼”黄廷悦只回了他一个白眼和一声轻哼。  “就是他们?”具峕伯望向那几个穿着粗布衣服,挂着满脸惶恐的人。  “对。这老儿,就是您说的那个村子的族长。”黄廷悦走到为首的老者身边,随意地指了指。  “嗯。”具峕伯问那族长道:“你叫什么?”  “小,小老,叫,叫文贤勇。老爷,爷您唤小老文大就是。”那族长缩着身子,整个人抖得像是在筛糠。  “看你这样子,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具峕伯笑了起来,仿佛一个慈祥的弥勒。  “知,知道。”文贤勇没有被具峕伯那看似慈祥的外表给迷惑,义禁府那可止小儿夜啼的凶名,足以把任何长相的人幻化成地狱里的魔鬼。  “别怕,笑一笑嘛,”具峕伯走过去,把住文贤勇的肩膀。“我们只是例行问话而已。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快,叫你笑一笑!”黄廷悦附和着瞪了一下眼睛。  “嘿”文贤勇勉强抬起嘴角,笑得像是要哭了一样。  “很好。你既然知道我们是谁,那也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们过来。所以我就不废话了.”具峕伯缓缓敛起脸上的笑意,“说吧,这几天盘踞在这里的反贼是哪里来的?你们跟他们有什么来往?”  “反贼?”这个词直接把文贤勇那蹦了六十多年的老心脏给吓了个半停。“什,什么反贼!”  “你没跟他说?”具峕伯皱着眉头望向黄廷悦。  黄廷悦眼角一抽,赶忙解释道:“属下也是想尽快把人给您带来,所以就只亮了身份,没有跟他们废太多的话。”  具峕伯不悦地翻了个白眼,转头对文贤勇道:“那我简单说吧。不久前,这间破庙里住了一伙心怀不轨的反贼!为了谋图大位,他们甚至胆敢绑架府君,杀人灭口。你们的村子离这儿也就二三里地,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说着说着,具峕伯又弥勒似的笑了。  “我们义禁府办案,向来不喜欢对案犯以外的人用刑,对那些幡然悔悟的人,也始终秉持宽容态度。换言之,只要你们能帮我们找到那些反贼,这事儿也就结了。而且我们还能给你们要来赏赐。金银财宝,粮食牲口,乃至成均馆的生员名额,只要能帮我们抓到反贼,这些东西我都能给你们要来。”  具峕伯深吸一口气,舔了舔略微有些发干的嘴唇。一转眼,他的脸上又挂上了冷色。“好了,说吧。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我们不,真的不知.”文贤勇不断地摇着头,满是沟壑的老脸上写满了惶恐与无措。  “哎呀!”具峕伯不耐烦的打断他,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说道:“别说不知道。别跟我说不知道!这种屁话听多了真的很让人烦!”  具峕伯突然暴起吼叫,把毫无心理准备的黄、郑二位都事都给吓了一跳。就更不用说本就害怕的文贤勇了,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就只是趴在地上无助地颤抖着。  如果是在平日,具峕伯还不至于一上来就这么暴躁。但现在的情况,是钦差即将带着明军进京,接管朝鲜的最高政权。具峕伯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如何,但他很清楚,钦差进京之后,汉阳必将迎来一次大洗牌,所以必须趁着手上还有权力的时候揪出那个该死的反贼!可是文贤勇实在说不出什么,他甚至还没太弄清楚目前的情况。文贤勇只能冲着具峕伯不断地磕头,以期弥平具峕伯的怒火:“老爷,青天大老爷啊!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家人,哪里晓得这破庙里藏了什么反贼啊!”  “冤枉啊!老爷冤枉啊!”文贤勇带过来的那几个青壮也跟着跪下喊冤。  “好,不知道是吧,叫冤是吧.”具峕伯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齿地对黄、郑二位都事说:“带走,都给我带走!”  “带去哪儿啊?”黄廷悦脑子一抽,竟然问道。  “还能去哪儿!?”具峕伯狂吼着反问,他那狰狞的样子真是越来越像天王殿里那尊因为年久失修而斑驳扭曲的弥勒了。  “来人!”郑都事大喊着招呼周边其他的巡卫。“把他们绑起来,带去衙门里严审!”  “是!”周围的巡卫立刻行动起来。  “不要,不要啊!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啊!”文贤勇和那几个青壮不断地叫冤,但还是被训练有素的义禁府巡卫们给按在地上绑了起来。  “还有!”具峕伯伸出手,抽筋似的朝着文家村的方向指指点点。“还有那个村子里的人,全都给我抓回去严审!”  “全部?”黄廷悦眼角抽抽。  “全部!”具峕伯瞪着眼睛吼叫。  “具同知,那村子里可有上百号人,我们这点儿人手肯定不够。”黄廷悦说道。  “那就调兵!去训练都监叫具峕叔带人肃反!”具峕伯扯下腰牌扔给黄廷悦。  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即使杀手局别将具峕叔就是具峕伯亲弟弟。  黄廷悦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虽然接了腰牌,却不敢出声应命。  “你还愣着干什么!”具峕伯瞪着黄廷悦。  “同知,这不合规矩。而且这会儿训练都监肯定还被宫里怀疑着,咱们就是调了兵抓了人,也不见得能把人带进城里。”黄廷悦硬着头皮说。“属下以为,咱们还是先回去,请了宫里的明令再出来抓人的好。”  具峕伯先是一怔,旋即飞快地冷静了下来。“也好。就先把他们带回去。”  “具同知英明!”黄廷悦松了一口气,谄笑着把腰牌递还到具峕伯的面前。  “老爷,老爷我们冤枉啊!”文贤勇挣扎着,哭喊着。很快就在庙门前的空地上,造出了一片类似那灶房里的挣扎痕迹。两者唯一的区别只是这里暂时还没有血。  “塞上,塞上,把他们的嘴巴都给塞上。这鬼叫真是听着烦!”郑都事自己就是掌刑官,他并不排斥甚至乐得聆听犯人挣扎时的惨叫,但具峕伯既然已经表现出了不耐烦,他也就跟着不耐烦了。  巡卫们只带了绳子,没有携带堵嘴的东西,于是索性把几个村民的裤子扒下来,往他们的嘴里塞。  ————————  具峕伯在巡卫们绑了那几个文家村人之后又等了一会儿,却只听说后院发现了一些像是乞丐长期居住的痕迹,和一些破破烂烂的杂物。具峕伯实在没有耐心了,便准备把找到物证和人证带回汉阳先做个交代。  “你带着张二的分队在这里继续搜查。”具峕伯先对郑都事下令,接着又转头看向黄廷悦:“你去招呼剩下的人集合。”  “是!”黄廷悦当即抱拳。  “.是”先被下令的郑都事反倒是迟疑了一下才领命。  “集合,集合!”黄廷悦跑进寺院,站在门边大喊。  “把他们带上。”具峕伯不等巡卫们完成集结,只随手指了指被束缚着的文贤勇和那几个文家村的青壮,便转身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了。  来到山脚的入口,几个征发来的民夫正在巡卫们的指挥下给装车的轿子系绳子。  看见具峕伯,负责管马的巡卫立刻就把他的马儿给牵了过来,那些正在指挥民夫办差的巡卫们也都肃正躬身,朝具峕伯行礼。  具峕伯接过马缰,正要上马,却听见一声惊叫:“爹!你们为什么要抓我爹!”具峕伯被这冷不丁的一声惊叫给吓了个激灵。他应激般的回头望去,立见一个看似少年的民夫从车上跳下来,接着便朝着具峕伯,或者更准确的说,朝着具峕伯身后一个被绑缚着的青壮跑了过去。  “拦住他!”那个少年没有拿武器,只是空着手跑来,但那个为首的扈从巡卫还是摆出了如临大敌的样子挡在了具峕伯的面前。  最先行动的,是那个守在山道入口的巡卫。他直接飞起一脚,把那冲来的少年给踹到了地上。紧接着,他拔出刀,将刀刃抵在那少年的脖子上,瞪大眼睛威胁蠢蠢欲动的其他民夫。“都别动!谁敢动!”  “呜呜!呜.”被捆着的青壮民夫本来已经老实了,突见自己的儿子被一脚踹倒,又被刀抵住,立刻又激烈的挣扎了起来。  负责押送的巡卫哪里容得他这般乱动,直接抬脚踩踹腘窝,逼迫他跪下来。  几乎只一眨眼,这现场的局面就被巡卫们用武力给镇压了下来。  “这是怎么搞的。”匆匆赶来的黄廷悦不善地望向板车边上的巡卫,大声质问道:“你们从哪里征的车子?”  “就,就那边那个村子啊。”把板车带过来的巡卫缩着脑袋讪讪地指向视野内的文家村。“那个村子最近,又有现成的人手和车子,所以我们就”  “哎呀!你们不知道那是贼窝吗?”黄廷悦长叹一声,转头便去安抚具峕伯。他必须这么做,因为那些去找车的巡卫都是他手下的人。“具同知,这些狗崽子没有眼力见儿”  “够了。”具峕伯淡淡地打断他。一开始的应激过了之后,具峕伯的眼神里就没再生出什么多余的波动了,他很清楚,这种手无寸铁的民夫不可能伤到自己,除非再多几倍。  “你,来。”具峕伯来到那少年面前,勾手示意最近巡卫把他拉起来。  “是。”巡卫立刻动手,扯着后领口就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拿开。”具峕伯按着刃口轻轻地推了推那柄搭在少年肩上的刀子。  “具同知,这可是反贼啊.”把守山道的巡卫不明就里地说道。  “拿开。”具峕伯又推了一下。  “是。”那巡卫移开刀刃,却没有将之收回刀鞘。  “那是你爹?”具峕伯微笑着指了指那颤抖着的青壮民夫。  “是”少年快被吓傻了,眼里满是泪。“是我爹。”  “好孩子。”具峕伯点点头,指着轿子问道:“你知道这轿子是谁的吗?”  “不,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吧。这是义禁府的判事,广昌府院君李公尔瞻的轿子。置办这台轿子用掉的钱,可以买下你们村子所有的田。”具峕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的那少年脸。“前天,这里的一伙反贼将他老人家和他老人家的四个轿夫绑架到了这里来。现在那四个轿夫大概已经被杀了沉江了。”  “也就是说,这是谋危社稷和杀人灭口的案子。为了查清这个案子,揪出那伙反贼,义禁府可以不择手段!说吧。把你,”具峕伯眼神凌厉地环视其他民夫,“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趁着我还愿意在这里问!”  “老,老爷啊。小的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啪!  具峕伯飞起一巴掌扇在那少年的脸上。“不知道就三个字,你说那么屁话干什么。绑起来,都绑起来!”具峕伯又没有耐心了。  “是!”少年身后的巡卫听令,立刻动手把人往地上按。  在板车边上的其他民夫见状,撒开腿转身就跑。可是,已经筋疲力尽的他们又怎么可能跑得过在旁边养精蓄锐许久的义禁府巡卫呢。  不多时,那一个个被征来拉车搭手的民夫就被如狼似虎的巡卫们给按到了地上。  “别别,别!”跑得最远的民夫一边挣扎,一边呼号。“我见过,见过大老爷说的那些人!”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d681.icu 罪己:高强度刷时政,致于无心朝鲜事。 小小鉴证两句,聊做更新。  打击波斯核设施,实乃总理犹国政府事内氏,为避免遭到弹劾,而实行的自保之举。这是极其不负责的独走行为。  米国赢王也不想对波斯宣战,这会使米国整体陷入泥潭而无暇东顾。但内氏使犹国有亡国之虞,就导致米国不得不下场。  米国远袭波斯,雷声大雨点小。是一种以打促和的手段。也像是交差。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赢王虽然宣布自己赢了,但波斯核设施并未遭到致命打击,波斯也就不必要非得采取针对米国的报复行为——比如直接袭击米国的在热点地区的军事基地。波斯也确实没有这么干,而是继续对犹国实施报复性打击。  而且波斯已经就米国远袭一事,要求“联安”的举行紧急会议。这事实上就是一种降温行为。  推测,只要波斯克制住不袭击米国的基地。米国的行动大概会收敛下来,不会派遣地面部队,空中袭击也差不多点到为止。但波斯对犹国的袭击短时间内不会停。三种结局:  和平结局,总理犹国政府事内氏,引咎下台,然后进监狱,犹波二国合谈。  泥潭结局,米国因为变数,比如米国基地遭袭,米国母舰受击,不得不地面介入。米国再一次战争陷入泥潭。  僵持结局,总理犹国政府事内氏,继续执政,犹波二国继续互扔石头。直到出现和平结局或者泥潭结局。  至于波斯政变崩溃,或者地面入侵强压波斯妥协之类事情,就目前的局势来看,不太可能。  简而言之,米国下场也压不住波斯,现在就是看米国和犹国谁是儿子谁是爹的时候了。犹国和米国的关系类似于夺舍,但米国尚有自我意识。  米国与波斯的关系,米国与犹国的关系,和抗倭援朝之后,大明与朝鲜的关系是根本不同的。大明与朝鲜的关系真的是爹与儿子。  说到这儿,撇一嘴回去。我以为,在1621年这个时间节点,只要辽东不丢,皇帝想换国王就能换。  比较简单,成本较低的手段,是皇帝下明诏谴责国王叛国,收回对国王的合法性承认。这样大概率可以提前激发1623年的“仁祖反正”。但这也有可能直接逼反国王,这对抗金的大局是不利的。而比较复杂,成本较高的手段,则是直接派兵控制汉阳,以皇帝的名义废黜国王。这需要更多的军费开支,这会对未来的某些事情产生影响。但反过来说,军事介入可以迅速稳定局势,进而对金国实施最严酷的封锁。  至于朝鲜举兵“逆天”,我本来想往这个方向写的,但收集资料的时候发现,李珲麾下绝大多数重臣,比如手握重权的李尔瞻和前任领议政郑仁弘就是坚定“朝天派”,少数站在国王一侧的重臣,也是秉持模糊态度。  所以,推理下去,如果国王真的在沈阳大捷的背景下,举兵“逆天”,那掌权的重臣大概率是要跳反的。我选择把国王李珲写成一个理性的人,所以剧情就不太受我控制的,以朝鲜的党争为主了。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d681.icu 第673章 死人活用 汉阳,兵曹衙门。  具峕伯轻跃下马,甩示腰牌,不等把门的衙兵彻底闪身让路,便半撞似地闯进了衙门。  大堂里,权掌兵曹事的义禁府判事李尔瞻,以及暂代兵曹参判事吏曹判书国舅柳希奋正各自沉默着,等待着。  “属下具峕伯,参见李判事,参见柳判书!”具峕伯撩开前襟,叩首行礼,动作行云流水。  李尔瞻眼眉一动,抬起满是愁容的脸。“你起来说话吧。”  “多谢李判事,多谢柳判书!”具峕伯各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站起来。  “查到什么了?”李尔瞻问。  “回李判事的话,我们确实在那间叫延佛寺的破庙里找到了您的轿子。”具峕伯十分刻意地看了柳希奋一眼。  “不会只有轿子吧?”李尔瞻虽然是在发问,却重重的点了个头。  具峕伯领会到了李尔瞻的意思,立刻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块还粘着焦灰的赤色衣料,来到正案跟前。“除了轿子,属下还找到了这块衣料,以及一个说自己见过那些反贼的.”具峕伯顿了一下。“知情者。”  “他们把我的官服烧了。”李尔瞻眼睛很尖,他一眼便认出具峕伯手中捧着的东西正是自己官袍的残片。  “是烧了,但没烧干净。”具峕伯说,“除了这个,还有一些小的碎片,属下已经叫人全部收集起来了。”  “可惜了我那匹上好的锦缎。”李尔瞻摆摆手,转而问道:“我那四个轿夫呢?”  “大概.”具峕伯将官袍的残片揣回到怀里。“已经遇害了。”  “什么叫大概已经?”李尔瞻微微皱起眉头。  具峕伯立刻紧张了起来。“我们在延佛寺后院的灶房里,找到了好些已经干涸了的血迹,以及挣扎打斗的痕迹。属下派人顺着血迹寻找尸体,但直到目前也没有找到轿夫的尸体或者挖坑掩埋的痕迹。所以郑典经推测,那四个轿夫大概已经被反贼杀害,并且抛到汉江里去了。”  李尔瞻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浊气。“是我害了他们啊。”他紧绷的上身无意识地卸力,那两柱因为手肘撑着案台而高耸的肩膀慢慢地塌了下去。  “不!”具峕伯斩钉截铁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就是那些反贼害了他们,和别人无关,更与李判事您无关。”  “他们这也算是为国捐躯,为邸下效死了。”柳希奋在旁说:“我待会儿就上启世子,请世子下令赏赐,重恤他们的家人。”  “不急。”一眨眼,李尔瞻便敛去了眼里的阴霾。“还是等钦差进京之后再说吧。”  “什么意思?”柳希奋没想到,李尔瞻竟然会在这种事情上反驳自己。  “先请世子上报钦差,待钦差允了,再以世子的名义下令抚赏。”李尔瞻说道。  “这种事情都需要钦差拿主意吗?”柳希奋突然有些不满。  “就是这种事情才需要钦差拿主意。”李尔瞻解释说:“对轿夫家人来说,抚恤很重要。但对世子,对国家来说,抚恤不重要,重要的是钦差的允许本身。只有让那些轿夫白纸黑字地以谋反案受害者的身份,得到报可之后的抚恤,才能彻底钉死那位‘阁下’反贼的身份。”  “上秤?”柳希奋虽然迟钝了些,但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要是不上秤,我那些可怜的轿夫不就白白地死了吗?”李尔瞻的眼睛灰蒙蒙的。  “李广昌”柳希奋只觉后背发凉。“真不愧是你啊。”  “呵呵。”李尔瞻淡淡地轻笑了两声,又问具峕伯道:“你刚才说的那个知情者呢?”  具峕伯缩着身子,甚至不敢与李尔瞻对视。“已经被带去义禁府详审了。”  “他都说些了什么?到目前。”李尔瞻问。  “他说,”具峕伯轻轻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在两天前,也就是前天中午远远地望见了那些反贼。当时,那些反贼正前后护着一顶轿子向着卧牛山走去.”  “那是我的轿子?”李尔瞻插话问。“应该是。”具峕伯说。  “这个知情者是哪里找到的?”李尔瞻问。  “就是卧牛山东边一个村落。主姓文。”具峕伯说,“从那个村落到卧牛山也就二三里地。”  “还有吗?”李尔瞻问。  “还有!还有很多。”具峕伯连忙点头道,“那个村子起码住着上百号人,肯定还能找到别的知情者。”  “我不是问你还有没有别的人,”李尔瞻问。“是想问你,还有没有找到别的线索?”  “属下愚钝!”具峕伯赶紧道歉改口,“别的线索也是有的。还是那个知情者说,延佛寺里本来住着一些逃荒的流民,我们在后院发现的一些破烂衣物和居住痕迹大概也能证实这一点。”  “证实?”李尔瞻抓出一个词,“也就是说你们还没有找到那些流民?”  “那些反贼趁乱举事,鸠占鹊巢,势必要把他们驱逐到其他地方去.”  “别废话了,就说找到没有。”李尔瞻轻敲桌面打断他。  “没有.”具峕伯低着头飞快地说:“不过属下已经命人扩大排查范围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我觉得很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一旁的柳希奋插话说道。  具峕伯眼神一亮,急匆匆地接话道:“柳判书凭什么这么说!”  “那些反贼为了灭口,连你们李判事的轿夫都给杀了,”柳希奋朝李尔瞻扬了一下脑袋。“还会好心地留那些流民的活口吗?”  “这”具峕伯抬起头,颤声望向李尔瞻。  “先尽力查着吧。”李尔瞻淡淡地说道,“查到哪儿算哪儿。”  但实际上,李尔瞻从一开始就不指望具峕伯能通过搜索寺庙,找到乃至抓到那些绑架他的反贼。与其说派具峕伯出京侦查,是为了缉捕反贼,还不如说是为了向世子证明,他确实在前天出宫离京之后遭到了反贼的绑架。  李尔瞻有些得意,甚至有些鄙视那些反贼。如果由他来办这件事情,一定会把所有可以证明权臣遭到绑架的痕迹全部处理掉,好加深君主与权臣之间的猜忌。如今轿子留下了,衣服也没烧干净,现场还有杀人的痕迹,那他的谋反嫌疑也就彻底洗清了。  一时间,李尔瞻的心里竟然又冒出了东山再起的想法。国王排挤他打压他,除了废母之事迟迟没有进展的原因外,更是因为足以威胁到王位的人已经被清理差不多了。可如今在天兵压境、皇帝废王的剧变下,冒了一个公然的举事反贼出来,他这样的酷吏也就又有用武之地了。  “是。”具峕伯躬身作揖,接着请示道:“李判事,属下打算把那个村子里的人全抓了。您看.”  李尔瞻问道:“那村子里有反贼?”  “不知道。”具峕伯不敢说肯定的话,“大概没有吧,抓他们主要还是为了找线索拿口供。”  “反贼就别抓了,”李尔瞻说道,“又不是办那种案子,贼人要是自己藏起来,你该抓不到还是抓不到啊。反而惹得一身腥臊。”  “那属下这就把他们都放了?”具峕伯说道。  李尔瞻想了想。“也不要都放,至少把你说的那个知情者留下,另外再找一些类似的知情者。要真正的知情者。你把他们的口供拿到。千万不要添油加醋,更不要上大刑。好好招待他们。为今之计,抓反贼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坏了世子的清名。你要时刻记住,你现在是在以世子名义行事。听明白了吗?”  “是,属下明白。”具峕伯的心先是一紧,旋即一松——好在刚才听了黄廷悦的劝,暂时没有硬调训练都监的人马对文家村搞一网打尽。  “你去吧。”李尔瞻摆摆手。  “是。李判事,柳判书,属下告辞。”具峕伯告辞转身,但很快又回了头:“李判事。”  “还有话说?”李尔瞻收回了正要拿笔的手。  “您的轿子,待会儿就给您送到府上,但那台轿子被贼人推下山坡,滚了好远,不少雕花碎了,左侧的隔档也有了一条裂痕。尽管四柱、横枋这些承重维稳的地方没有看见明显的破碎,但是就怕有暗伤。所以属下以为,还是要请几个木匠好好儿检查一番,不要光是换了雕花和隔档就直接用了。”具峕伯微笑着望向李尔瞻。李尔瞻沉默了一会儿。“找个地方烧了吧。”  “烧了!?”具峕伯一惊。“那可是黄花梨打造的轿子!应该还能用的。”  “身外之物而已。无论如何,那四个轿夫都是因为给我抬轿子所以才惨死在反贼手上的。把这轿子烧了,也算是祭奠他们。”李尔瞻说道。  “那您以后坐什么呢?”具峕伯问。  “我家里不是还有两台旧的吗,我已经叫人拾掇好了。”李尔瞻摆摆手,拿起笔。“去吧,烧了。不必带回来了。”  “是。属下告辞。”具峕伯抱拳拱手,转身离开。  ————————  “昨天查册无果,今天派人搜查延佛寺也无果。再这么下去,我们怕是抓不到那个反贼了。”柳希奋收回视线,侧身望着李尔瞻。  “嗯”李尔瞻用鼻腔长呼出一口气,算是应了一声。  柳希奋皱起眉头。“嗯是什么意思,你得想办法啊。”  “想什么办法?已经没办法了。那位‘阁下’绝不会在这时候现身让我们抓。”李尔瞻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又抬起头。“从仁川到汉阳,飞马一日可来回,就是正常行军也只要一天。如果那位沈提督不在仁川停留,见了张晚也不停,恐怕今天黄昏就能抵达汉阳城下。我们已经没时间了。如今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只是确定那位‘阁下’的身份而已。”  柳希奋眼神一黯。“你觉得,李知事他们能在奉恩寺找到兴安君兄弟吗?”  今天早上,李尔瞻派遣了两支队伍离京。其中一支由义禁府的三号人物,同知具峕伯带领,他们的任务就是前往卧牛山进行搜证。而另一支队伍则由义禁府的二号人物知事李应星亲自率领,他们要前往江南的奉恩寺,寻找兴安君兄弟的下落。可以说,为了办这个案子义禁府已经是精锐尽出了。  “应该是找不到的。”李尔瞻说道,“如果是真是他们,那他们这会儿肯定已经躲起来了,如果只是礼佛,那么这会儿也该离开了。”  “那你还派李知事大张旗鼓地跑这一趟?”柳希奋说。  “找不到人也能问啊。”李尔瞻扶额道:“只要能问到兴安君兄弟有没有真的去礼佛,什么时候去的,在那儿待了多久,差不多就能推断出他们是不是那位绑架我的‘阁下’了。”  “也对。”柳希奋顿了一下,突然问道:“那如果兴安君兄弟真的去礼佛了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尔瞻一下子就听出了这番话里的试探意味。“你有话不妨直说,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  “没什么意思。”柳希奋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着空荡荡的案台问。“我就只是随口说说。”  “柳国舅,”李尔瞻干脆挑明了说:“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和绫阳君的关系?”  “那个申景禧毕竟是你的门人。”柳希奋盯着自己的指尖,小声说道。  “申景禧,申景禧哼!”李尔瞻喷出一缕带着轻蔑的鼻息。“朴承宗又对你说了什么?”  柳希奋瞳孔一缩。“有话就说,不要东拉西扯的!”  “那好,那我就直说了。”李尔瞻放下扶额的手,侧过身子正对柳希奋。“我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既管着兵曹又管着义禁府,若真是因为申景禧的关系想要包庇绫阳君,那就不会让你们知道有这个嫌犯。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包庇绫阳君?为了造反吗?你可别忘了,前天离宫的时候,我可是能堂堂正正地把训练都监军领进汉阳的。我若是有心造反,那时候不比现在更好?”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d681.icu 第674章 兵临汉江 “你怎么,这”柳希奋一惊,没想到李尔瞻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出这种话。  “大白话扯开了不就这么点事吗?”李尔瞻白了柳希奋一眼,“如果非要摊开了说,比起兴安君兄弟,绫阳君的嫌疑明显更大。虽然他很早就参加了仁城君发起的‘废母庭请’,但他的弟弟绫昌君也确实是死在申景禧的事情上。”  “而且京里也早有传言说,定远君也是因为塞门洞的府邸被殿下夺去修了庆德宫,所以才在前年深冬郁郁而终的。换言之,他和殿下有杀父弑弟之仇,嫌疑明显更大。我现在把话说到这一步,你柳国舅还怀疑我吗?”  柳希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抱歉。”  李尔瞻眼神一动,冷峻的面色稍稍柔和了些。再开口时,他的眼里竟然又闪出了别样的神采:“算了。我也不怪你胡思乱想,毕竟有人从中挑唆。我好心劝你一句。不要事事都听朴承宗的。他现在把我踩下去了,到时候你要是挡了他的路,他肯定下死力气把你往脚底下踩。”  柳希奋还是敏锐的,一下子就意识到李尔瞻这是在挑拨离间。“你少说两句吧,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李尔瞻回过身子,撑着下巴笑道:“你当然知道,我也不否认,但你应该还记得,当初可是我抬举他,他才能有今天。他对我尚且如此,对你又当如何呢?”  “别说了。”柳希奋低喝道。  李尔瞻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朴承宗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前天觐见的时候,金尚宫点名问策,第一个问的就是他。那时候他是怎么干的,是不是把你推出来顶话?如今天兵进城在即,世子又迎回了西宫,我肯定是不行了。要不了多久,这山巅之上可就剩下你和他两个人了。到那时候,他会不会把你推下去,就像把我推下去那样?”  “不要再说了!”柳希奋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  “呵呵,好。我不说了。我祝你们的友谊万古长存就是。”李尔瞻也没想过就这么成功地离间朴承宗和柳希奋。能暗暗地埋下一个猜忌种子他就很满意了。  ————————  汉江南岸,河风正烈。  一处偏西的渡口上,令旨迎军使兵曹参判张晚,迎军副使议政府检详郑斗源,以及使团书状官礼曹佐郎高用厚都已经下了船。但大量载着随员、礼物还有牛马的小船,还在江面上飘着等待靠岸。  这个渡口就这么点儿大,栈桥也只有几座,单靠的这种临时征来的无帆渡船过江,就只能缓慢地装,缓慢地卸。当然,汉阳方面现在也调不来,或者说不敢调大船了,因为距离汉阳最近的成规模的水师船队在汉江的出海口江华。  缓装缓卸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可是炎炎烈日,总能轻易地消磨掉人的耐性,以及对现实的理性判断。  “快点,搞快点,都在干什么呢!”在烈日下站了差不多一刻钟后,迎军副使议政府检详郑斗源终于忍不住了,他满脸不耐,大声招呼,仿佛这番迁延是不是因为汉阳不敢主动派人去江华,而是因为被那些征来的役夫们手脚太慢。  渡口的役夫们听见这声招呼,仰头望了郑斗源一眼,但又很快低下了头。  “嘁,他娘的狗官。”一个脸庞黝黑,满手老茧的中年民夫一边解开船桩系着绳子,一边小声嘟囔。“催催催,催个屁!嫌慢自己来啊。”  “小点儿声!”另一个发须皆白,但手脚仍旧有力的民夫立刻小声呵斥道:“想害我们吃板子啊。”  “娘的,老子怕他?他敢打老子板子,老子就不干了。”那中年民夫继续嘟囔,声音甚至还大了几分:“载客能拿钱,载粮能分米。给他们这些当官儿的拉这么一趟却只能吃板子,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郑斗源本就压着一团隐隐燃烧的无名火,他一听见这阵抱怨,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谁在说话!出来!”  “是老.”那中年民夫刚要应声,就被白发民夫给压了下来。“别说了,别说了。你还能跟当官儿争气?赶紧干吧,把这些老爷送走了,咱们也好回去拉人拉货。”那白发民夫的声音很小,站在人群外边儿的郑斗源根本听不出他说了什么。但是郑斗源却清晰地看见了那个拉扯的动作,和之后嘴唇的蠕动。  “那个刁民,你在说什么呢!”郑斗源将手一指。“给我出来!”  白发民夫和中年民夫在一个地方干活,所以他俩都下意识地认为郑斗源是在指先前那个嘟囔叫嚷的中年民夫。  那白发民夫这时也不敢再说什么劝慰的话了。他松开手,后退一步,那青壮的中年民夫则直接甩下手里的绳子,硬挺挺地站直了身子。“干什么!”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渡口上的其他民夫虽然没人出声附和,但也都朝他望去。手上的动作也因此缓了下来。  “刁民!”郑斗源愣了一下。他一抹头上的汗水,指着那中年民夫,对周围扈从的官兵们喊道:“去把他给我抓过来!”  几个官兵对视了一眼,却没人迈出第一步。他们就几个人,就算手里有刀,对上这群身强力壮的民夫,也不见得能讨到好。  更关键的是,为什么要冒着这种挨一顿毒打的风险抓人呢?就因为这议政府的小官儿被太阳晒出了火气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可是兵曹的兵。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郑斗源不知道这帮丘八的小心思,继续冲着为首的伍长喊道:“赶快去把那个刁民给我抓过来!”  为首的伍长眼角一抽,还是没动。  就在这时,在另一座栈桥上指挥民夫们装卸礼物和拉车牛马的张晚和高用厚跑了过来  “干什么,这里怎么了?”张晚皱着眉头问道。  “有刁民出言不逊!”郑斗源侧过头望向二人。“下官正要叫人把他抓起来。”  张晚一怔。“什么刁民?”  “就是那个人!”郑斗源指着那个孤立在人群中间的中年民夫,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把事情给颠了过来:“下官只是叫他们快一点,他就撂下绳子不干了,还要鼓动其他人罢工!这样的刁民、贱民要是不狠狠地惩戒一番,我两班贵胄的尊严何在!”  张晚拧着眉头暗暗地剐了郑斗源一眼,接着转脸朝那中年民夫招手。“你过来。”  这么一番耽搁过后,那中年民夫的火气消了。而火气一消,人一冷静,恐惧就升了起来。  周围的其他民夫见状,纷纷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以实打实地行动向官老爷们表示自己并不是要罢工。  不过是一次无偿的征发而已,又不是活不下去了。要是把官老爷惹急了,真让人板子收船,那才是真要命。  见到其他民夫用实际行动与挑头的中年民夫切割,那几个兵曹的衙兵一下子就抖擞了起来。为首的伍长挺起胸膛,邀功似的走到张晚的身前,“干什么呢,没听见大老爷叫你过来吗?”  伍长一动,其他士兵也跟着动了起来。他们蓄势待发,只要张晚一声令下,立刻就会扑上去抓人。  不过张晚并没有如郑斗源所期待的那般下令抓人,而是带着微笑,继续朝那中年民夫招手:“你过来。我不把你怎么样,就只是说两句话,澄清一下。”  那中年民夫哆哆嗦嗦地走出人群,离开栈桥,来到张晚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大老爷!”  “他说你鼓动其他人罢工了?”张晚反手指了指郑斗源。  “冤枉,老爷我冤枉啊!”那中年民夫连忙摇头否认道,“这位老爷心里发急,一直在那里催,但这渡口上就这么几条栈道。对岸的船一时全到这边挤着,只能走一艘下一艘,还得装车,就是想快也快不起来啊。”  “放屁!你明明说了自己不想干了!”郑斗源跨步上前,本想要踹那民夫一脚,却被张晚生生拦住了。  “好了。”张晚瞪了郑斗源一眼。“差不多得了,急又能有什么用。人家哪句话说得不对吗?”  “可他一个贱民!如此出言不逊.”郑斗源的脸色红到了极点,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够了!都什么时候还在这里闹。”张晚大声打断道,“要是真闹得罢工了耽搁了出使的事情,你来担这个责任吗?”“这”郑斗源一下子缩了。  “真是的。”张晚白了郑斗源一眼,“大夏天的,你热人家也热,你烦人家更烦。人家还在下边儿干着活儿呢。”  “该他干的.”郑斗源嘟囔道。  “你说什么!”张晚皱起眉头,瞪问道。  “没什么。就是热”郑斗源又抬手抹了一把汗。  “热就去亭子那边儿歇着,别在这儿添乱了”张晚反手指向建在渡口西边的一个纳凉亭,却看见远远地看见一艘竖帆的大船正顺着风逆水而上。  ————————  总体来说,汉江是一条温驯的河流。在非雨季,大部分河段的水流看起来非常平静,甚至像湖泊一样。在汉阳周边这种地势相对平坦的地带,即便是在夏季这样的雨季,只要不遇上强降雨或台风,水流也急不到哪里去。  但是逆水行舟就是逆水行舟,即使有风力相助也走得不快,短短的几里航程,竟然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走完。  “这什么狗屁的麻浦渡,栈桥怎么比我们的船还短。”为首的战座船上,被沈有容招降的前海寇,因为出兵朝鲜而特晋为水军千总的船队指挥官袁进,正倚靠在船舷上骂骂咧咧地眺望着面前的渡口。  “栈桥短也能停,不过得先让那些小船滚开。”这艘战座船的指挥官,船总吕国忠小跑到袁进的身侧说道。  “我还不知道能停?”袁进白了他一眼,“我是担心有没有走对地方,按理说都到汉阳了,也该有个稍微大一点的码头了吧。”  “那就再找个人问问吧。”吕国忠举手遥指,“您看,那里不是有几个穿官服的吗?”  “也是。”袁进微微颔首,转头便喊:“胡老头儿,过来!”  “来了,来了。”被称作胡老头的通事本来就在不远处,听见招呼立刻跑了过来。  “待会儿再靠近些,你就问”  “是不是问这里离汉城还有多远?”胡老头微笑着抢答道。  “就你聪明。”袁进轻笑着白了他一眼,转头又打了个哈欠。  过了一会儿,见距离差不多了,吕国忠便高喊道:“收帆!停船!不下锚!”  中式硬帆通常可以通过升降帆索,减小或增大风帆的受风面积,从而调节船速。在这逆流的江面上,想要暂时停船,而又不想抛锚,最好的方式就是收帆减速,尽可能地使船速与水流速度相等。这显然是一个技术活儿,就算对于经验丰富的水手们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易事。  战座船一耸一顿地停在了距离边缘栈道差不多两个船身的位置。张晚等人也来到了船前。  “这里离汉阳还有多远!”胡老头把着船舷,扯开嗓子喊。  “渡江北上十里就是汉阳。”张晚迎上去,用汉语应答。“敢问贵部是沈提督麾下哪营人马?”  胡老头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袁进:“那人会说咱们的话,要不”  “那你就让开。”袁进一屁股顶开胡老头,把着船舷冲着张晚喊道:“我们是提督沈公有容麾下中军水师左哨。我是本哨千总袁进,你是谁!”  “我是有明朝鲜国兵曹参判张晚。奉王世子令旨,渡江恭迎沈提督,敢问沈提督现在何处?”张晚知道天朝的水军千总高不过五品,矮不过六品,但他丝毫没有托大,直接就拜了下去。  袁进倒吸一口热气。“你说你是来干什么的?”  张晚轻咳一声,仰头高喊:“我是有明朝鲜国兵曹参判张晚!奉王世子令旨,率团恭迎沈提督!”  “恭迎是吗?”袁进确认道。  “是!”张晚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升旗,停船!”袁进转头大喊。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d681.icu 第675章 信息交换 在张晚等人的协助下,袁进指挥的船队顺利地靠岸了。  不过这处渡口实在太小了。尽管朝鲜一方只保留了一座栈桥,用以继续装卸王世子赠送给沈有容部的礼物和银两,还是有两艘二百料的战船静静地飘在河道上。  “刚才船上不好行礼,现在给您补一个。”袁进纵身一跃,稳稳地跳到岸上。张晚等人就在近前,他便顺遂地补了一揖。  “袁将军实在是客气了。”张晚连忙还礼。  “敢问张”袁进顿了一下。“.参判,官居几品,在兵曹管着什么事?”  张晚年轻的时候曾随团朝天,还仔细地研究过大明朝的官制。只要一报官名他就能将对方的官品地位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反过来,海寇出身的袁进就不晓得那么多了。他对朝鲜官职唯一的了解,就是六曹对应六部。  张晚笑道:“在我国,参判是三品官,每曹都有,差事上近乎天朝的侍郎。但藩邦小臣,不敢自比天朝大臣,袁将军平常视之就好。”  “原来是堂上官。”袁进又作了个揖。“在下失礼了。”  “不敢不敢。”张晚再还礼。  说话的时候,中军水师左哨的副哨官,被沈有容招降的另一位海寇蔡三策也下船赶了过来。  沈有容没有把他俩分开,而是塞到了同一支队伍里一齐任用,以彪炳自己“用人不疑”的态度。不过,沈有容也不担心袁进和蔡三策降会而复叛,因为他俩指挥的这支军队并不是那支和他们一起被招降的海寇旧部,而是一支实实在在的山东海防营兵。  这支海防营兵从军官到士兵都是在山东本地有家有室,有业有田的良家子,袁进和蔡三策就是又起了歪心思,也不可能指挥这些人调转枪头对抗朝廷。  “袁千总,这几位是?”在袁进的多次纠正下,蔡三策已经习惯了用官职名称而非江湖上的黑话来称呼袁进了。  “这位是兵曹的张参判,你可以把他看作兵部侍郎。”袁进自己也被体制规训了,即使藩邦小臣天然地矮大明官员一头,张晚自己也这么说,但他也还是不敢对这位可比“兵部侍郎”的大官拿腔拿调。  “见过张参判。”蔡三策观察袁进的神态,最后选择恭拜。  “不敢。藩邦小臣而已。”张晚连忙谦辞。“敢问足下尊姓大名?现居何职?”  “在下是提督沈公有容麾下中军水师左哨副千总,蔡三策。”蔡三策挺起胸膛说道。  “原来是蔡副千总。失敬。”张晚作揖。  “张参判客气。”蔡三策还礼。  “这二位是?”袁进这时才将视线投向张晚身后的两人。  尽管张晚对郑斗源先前骄横跋扈的行为很是不满,但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为了避免让外人看笑话,他也还是摆出一副笑意,好生介绍道:“这位是令旨迎军副使,议政府检详郑斗源。”  “不才郑斗源,见过袁将军、见过蔡将军。”面对这些一眼看上去就很是威武雄壮的明军武官,郑斗源完全就是另外一副面孔。他嘴角尽力上扬,脸都要笑烂了。  “原来是郑.”袁进不知道议政府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晓得检详是个什么官儿。哽了一下之后,他还是决定称郑斗源为副使。“.副使。这厢失礼了。”  “不敢。”郑斗源连忙还礼,姿态谄媚至极。  “这位是使团的书状官,礼曹佐郎高用厚。”转过头,张晚又介绍书状官高用厚。  “不才高用厚,见过袁将军、见过蔡将军。”高用厚倒是不卑不亢,只合礼地作了两个揖就打直了身子。  “原来是高佐郎。失礼。”袁进行礼,蔡三策立刻跟上。  “不敢。”高用厚笑着还礼。  “张参判”一番必要的客套与寒暄之后,袁进立刻就想要切入正题。不过。张晚却笑着打断他道:“袁将军、蔡将军。烈日炎炎,咱们还是去那边坐着说吧。”  袁进顺着指引看去,见到的正是那个张晚用来揶揄郑斗源的凉亭。“也好。”袁进点头,并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来到凉亭,张晚先是掏出一把散钱,递给那领兵的伍长,接着遥指渡口边上一家专做民夫生意的茶铺说道:“那边有间茶铺,你去要几壶凉茶,几碟点心,快去快回。”  那伍长接过钱后说。“堂上老爷,那种茶铺怕是没什么点心卖吧?”  “有什么买什么,钱不够你先垫着。”张晚说道。  “是。这就去。”那伍长掂了一下,完全不觉得钱会不够。  张晚回正身子坐下,袁进立刻问道:“张参判,我想请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得到我军消息的?”  “大概.前天?”张晚想了一下。“没错,就是前天,前天早上。”  比起无事发生的平常日子,这两天的糟心事实在太多了,张晚只觉得度日如年。若不是太阳不顾人间琐事,照常升起,他一时还真不太能说得清这些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天早上?”袁进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有什么不对的吗?”张晚问道。  袁进沉默了一会儿,反问说:“你们收到的应该不是我们这一路的消息吧?”  张晚眼眉一动,思索片刻后说道:“敢问袁将军,打‘杨’字旗的是哪位将军?”  “‘杨’字旗?”袁进斜过身子,抹了一把盈满额头的汗。“该不是杨副将的人马吧。”  “敢问是哪位杨副将?”张晚的眼里闪出一抹黯然的光彩。  他敏锐地意识到,明军有可能不是两线进兵,而是三线进兵。那支切断平安道、黄海道消息的明军,兴许就是这位“杨副将”麾下的人马。而面前这位袁千总率领的船队,才是他先前猜测的,被提督沈有容分出来截断水域南控汉阳的水军分师。  “神枢营右副将,杨公应春。”袁进说道。  “杨应春”张晚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去年看过的一份邸报。“是不是那位曾任狼山副总兵?去年改调的?”  “大概,是吧”虽然早在前年,也就是万历四十七年的时候,袁进就被沈有容给招降了。但他对邸报的热切远不如朝鲜高级的官员,对杨应春的了解也仅限于对方现在的职务。  张晚没想太多,略一颔首后便接着道:“这位杨副将没和沈提督一路?”  袁进思考了一下,觉得朝鲜人既然展现出如此恭顺的姿态,也就没必要太提防了:“杨副将没和我们一路,他和李总兵是一路的。”  “这位李总兵又是?”  “就是李公如柏啊。”袁进说,“你们朝鲜人对他应该很熟悉才是。”  “是那位李提督的弟弟吗?”张晚的身子前倾了不少。  “如果您说的李提督是指,故宁远伯李公如松的话。那就是了。”  “李总兵不是因为捣巢事败而被免职了吗,皇上又重新起用他了?”张晚追问说。  袁进点点头以示肯定。“您和他有交情?”  “不敢与李总兵攀什么交情。当年壬辰倭乱的时候,我与李总兵曾有过几面之缘。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卓然傲立的英姿。”往事浮现,张晚的脸上很快掠过了一抹会心的笑意。不过没多久,这一抹笑意又被担忧所取代了。“那杨相公呢?皇上也免了他的罪吗?”  “哪位杨相公?”袁进不明白。  “就是被熊经略替下来的经略相公杨镐啊。”张晚急切地说道,“既然李总兵能被皇上重新起用,那杨相公应该也能得到皇上的宽恕吧?”  朝鲜君臣对曾任朝鲜经理的杨镐评价极高,视其为拯救国家的恩人。万历二十五年秋,日军攻陷全罗道,随后一路北上,兵锋直指汉阳。当时王京气氛紧张,不管是两班士大夫还是良贱庶民都有北逃之心。为了安定人心,经理杨镐和总兵官麻贵,就在汉阳两岸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中朝联合阅兵。  朝鲜史载,杨镐“单车疾驱、冒入危城。慰谕余氓,申饬将士。使人心依赖,贼情畏沮,遂却敌于谈笑指挥之间”。后来“蔚山之败”,杨镐因为丁应泰的弹劾而下野,朝鲜人还上疏为杨镐辩白说:“都城得保今日,皆其力也。岛山之役,镐以文职大官,环甲上阵,暴露虎穴,与提督及诸将,励气督战即其事状,终始如此。若征剿实绩,则陪臣及诸将,皆目见而知之,功罪查核,自有公论,天日在上,岂容虚诳。”  即便前年杨镐在萨尔浒打了一个大大的惨败,还“葬送”了朝鲜国的一万精锐。朝鲜的官员们,尤其是主兵的大臣也还是普遍认为明军的兵败应该归于别因,而非经略之过。  “这”袁进讪笑着挠了挠的脑袋。“我就不知道了。您还是去问李总兵和沈提督他们吧。”  “多谢告知。”张晚眼神一黯。他很清楚,对于杨镐这种级别的官员来说,所谓的“不知道”,几乎就等同于“没有免罪”。  “张参判客气了。”袁进摆摆手,接着问道:“我想请问张参判,杨副将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张晚一怔。“袁将军没有碰上杨副将的人马么?”  “没有啊。”袁进也是一怔。“张参判何有此问?”  “袁将军和蔡将军顺着汉江逆水西来,应该经过了江华的吧?”张晚说道。  “过了,但是没停。”袁进问道:“听您的意思,杨副将的人马已经到江华了?”  “应该是到了。前天上午,就是江华防御使拿着袁钦差的监护檄文来汉阳报信的。他说他看见了打着‘杨’字旗的天兵正在江华府附近传布檄文.”说到这儿,张晚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一发砸在自己身上的靠枕。心里又是一叹。  “也就是说,你们还没有和杨副将接触过?”袁进问说。  张晚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王世子邸下已经派出使团寻迎袁钦差了。慕华馆那边也做好了迎接钦差,恭听圣训的准备。”  袁进虽然不笨,但也不懂这种弯弯绕绕的政治话术。  他懵懂地点了点头,正要顺着话继续打探消息。先前那个伍长却指挥着手下的士兵,带着经营茶铺的店家和一对帮忙的儿女哆哆嗦嗦地来到了纳凉亭下。  “堂上老爷,这家伙识趣的很,说是要请了这顿茶。这是您的钱。”伍长捧着那把散钱来到张晚的面前,他手底下士兵则鱼贯进到凉亭,开始布置那些从茶铺里拿来的桌子与茶具。  张晚没理那伍长,而是站起身,在袁进和蔡三策的注视下,走到了那店家的面前,用汉语说道:“请什么,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不占你的便宜。”  “啊?”那店家缩了一下身子,完全没听懂张晚在说什么。  张晚明显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般地改用朝鲜语说道:“这些东西要多少钱?”  “老爷,一些凉茶和盐炒的豆子而已,不值什么钱。”那店家连连摇头,脸上挂着惶恐又拘谨的笑。“今天能伺候老爷们饮茶,也算是小人修来的造化了。”  “什么造化,”张晚板起脸,指着那伍长严肃地说道:“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哪里有啊!”一听这话,伍长脸上的笑意立刻凝住了。“是他自己说要请茶的。是不是!”伍长瞪着那店家。  “是是是!”那店家连连点头,整个人都快吓麻了。“就是小的自己想请老爷们喝这顿茶的!”  张晚从伍长的两掌间抓过那把钱,递到店家的面前。“赶紧的,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这儿正会着客人呢,没工夫跟你耗。”  “那就,”那店家弓着腰杆缩着脑袋,上仰着观察张晚的表情。见他的脸上显着认真,才畏畏缩缩地从张晚的手里数出十几文的茶钱。“多谢老爷了!”  钱没有拿完,但张晚也不装模作样地把剩下的钱都塞到店家的手上表现自己的慷慨。  他认真地收起了剩下钱,甚至把留在伍长手里的铜板也收好了才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676章 饮马汉江 茶具摆放停当,兵丁撤了出来。茶铺的店家带着自己的一对的儿女,默默地朝着亭子里的大人们磕了几个头,说了几句吉祥话,但几乎没人在意。只有先前那个讨好不成反被呵斥了的伍长,像驱赶瘟神似的,在张晚点头示意之后把他们赶了回去。  “这郊野之地,只能找到这些粗茶。”张晚拿过陶制的茶壶,给袁、蔡二人各斟了一碗。“还请二位将军海涵。”  “张参判客气。”袁进捧起茶碗,摆出敬的姿势。待张晚给自己也斟满一碗,他才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一路舟楫口干舌燥,纵使白水也是久旱甘霖,更何况一碗消暑的凉茶。劳您费心了。”  “再来?”张晚再次将茶壶递到袁进的茶碗边上。  “唉”袁进摆手谢绝。“不敢再劳,在下自己来就好了。”  “袁将军何必客气。”张晚倾斜壶口,直接把茶水倒进了袁进的茶碗里。  袁进只得拱手致谢。“那就多谢您了。”  这回,袁进没有再把茶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他只轻轻地抿了一口聊作回应,便把茶碗放下了:“张参判,您这是准备去仁川吗?”  “是啊。”张晚放下茶壶,似笑非笑地望着袁进。“沈提督不是要求仁川今日必须开门,并要求汉阳立刻遣使交涉吗?所以我们就来了。”  袁进听出张晚了语气里暗含的幽怨,但他也没办法说什么,只得讪讪一笑道:“您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但其实您也不必去仁川了,在这里等着就成。按照计划,如果仁川无阻,神机四营的先锋部队今天下午就会抵达我们所在的位置。最迟明天,沈提督也会过来。”  “神机四营.”张晚收敛心神,沉吟了一会儿。“这营的主官是不是参将沈勋?”  “您这都知道?”袁进真是有些意外了。  “擢升贬黜,免职改调,都会登邸广告。我朝鲜国到底还是一年四朝。每次朝贡,使臣都会带些时新的邸报过来。所以我们也就有所了解了。”张晚说道。  “原来如此。”袁进点点头,带着满脸的笑意指了指自己:“那您在邸报上见过我的姓名吗?”  张晚面色一滞,眼角微抽。他很想直说,千总这个级别的官没资格上什么邸报,就是上了也没人关心。不过张晚毕竟是久历宦海的老油条,不会无缘无故拿冷屁股去贴人家的热脸。  他稍一思索,很快就想到了体面的回答:“正旦使还没有回京,我们能看到的都是去年的邸报。”  “哦!”袁进不疑有他,笑着点头。并在心中暗下决定,回去之后一定要买一份记了自己姓名的邸报收藏起来。  张晚接着问道:“袁将军刚才提到了神枢九营和神机四营?二位自己又属于提督中军水师。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天朝到底派了多少人马来朝鲜?”  “这”袁进哽了一下,下意识地拿起茶碗一饮而尽。  袁进放下茶碗,张晚立刻拿过茶壶,一边斟茶一边笑道:“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袁进沉默地盯着逐渐满起来的茶碗,在张晚放下茶壶后,他又望了望平静的江面,和渡口尽头仍在忙着装卸的民夫。  “如果不算袁钦差自己提领的那一路辽东人马,我天朝至少集结了二万五千人用以援护朝鲜。以免朝鲜被奴贼侵扰。”袁进到底还是卸下了最后的防备。  “这么多人!”尽管张晚已经有所预料,但还是被惊了一大跳。  “张参判何必惊骇?”祖国的强大,让袁进这个曾经的海寇也不禁挺起了胸膛。“贵国的王子既然仍旧恭顺,又何必惧怕天兵呢?”  “不是惧怕.”张晚苦笑道,“袁将军有所不知,就是把整个京畿道的兵力全部抽出来加在一起,也才一万多人啊。如今二万五千天兵骤临朝鲜,要如何供给粮草啊?”  两次倭乱几乎打断了朝鲜的脊梁。即使战后复国,朝鲜朝廷也陷入了财政困难的境地。  不说传统的五卫军,就是最精锐的训练都监兵,每人每月也只能领到四到九斗米的军饷。  为了供给这些军饷,朝鲜朝廷从万历三十年起,就开始向各地征收名为“三手米”的“免役钱”。但即使有这一笔额外的赋税,汉阳的训练都监军,也不过只维持了三千多常备兵力。所以现在听说皇帝一口气往朝鲜塞了二万五千人马,张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粮草问题。  “这我哪知道啊。”袁进摇头。“您还是找袁钦差、沈提督他们商量吧。”  ————————  下午未时,烈日炎炎。  沈有容跨在马背上,身上只着了软甲。  骆养性跟在他的身边,干脆就光着半条膀子。  在这样的天气下行军,人很容易中暑。为了避免无意义的减员,沈有容便提前命人制作了大量的藿香正气散。  藿香正气散是军队中广泛使用的避暑药品,最早见于宋代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主要配药有藿香、紫苏、白芷、大腹皮、茯苓、白术、陈皮、厚朴、半夏曲、桔梗、甘草等。  这一方能有效地化解雨夏时节因湿热而引起的恶心、呕吐、腹泻、头晕等症,对于长途行军中常见的胃肠功能紊乱,也有着很好的预防与治疗效果。  藿香正气散分为丸剂和散剂,其中丸剂便于携带,散剂疗效很快。在命令军队再次开拔之前,沈有容强行给每个人都灌了一大碗由散剂药粉冲泡而成的药汤。此外,沈有容还按照人头,给每个作战单位,都配发了方便携带的丸剂。  事实再一次证明,这个用了差不多六百年的方子是切实有效的。队伍顶着烈日,在无遮无挡的荒田间走了大半天,也没有军官过来报告有士兵中暑。  不过,沈有容并没有因此而开心多少。望着那一望无际的荒田,沈有容忍不住慨叹道。“这一片片田啊,就这么撂荒着,还真是可惜!”  “想不荒着也难。听那些来京朝贡的朝鲜人说,两次倭乱下来,八道户口十亡七八。这样的损失不是十几二十年能够弥平的。”骆养性解下水袋喝了一口。“您常年在沿海地方领兵,应该也听往来的海商说过吧?”  “听是听过。”沈有容叹着气点了点头,“但亲眼见到这出城十里就抛荒的破败样子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了。这江华还是京畿地方啊,过江就是汉阳了。可想别处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沈提督您的责不在小啊,”骆养性递出水袋。“奴贼要是从北边杀下来,这藩邦怕又要经历一场浩劫。”  “是啊.”沈有容接过水袋,扬起脑袋猛灌了一口。“那你呢?”  “我?”骆养性一怔。“我们不插手军事,皇上也没给我们派监军的差事。这个仗要怎么打,还是您和袁监护商量着办。”  “我说的不是这个。”沈有容递还水袋,“我想知道皇上为什么派你们来?”  “我之前不是告诉您了吗?”骆养性接过水袋系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皇上命我们在朝鲜开设驻地分司,好给您和袁监护提供必要的支援。”  “什么支援?”沈有容问道。  “刺探、收买、暗杀,还有散布谣言。”骆养性摘下头上的斗笠,轻轻地往脸上扇了几股热风。“正所谓兵者诡道,只要您不嫌下作,我们都能办。”  “就这些?”沈有容眼角微动。  “还能有什么?”骆养性笑着反问。  “.”沈有容果然噎住了。他隐隐地觉察到,皇帝派出这么一支堪称精锐的锦衣卫随军入朝,应该是别有所图。但揣摩上意不是猜谜游戏,骆养性实在不说,他没法子哄闹着叫人揭开谜底,更不可能一个接一个揣测,并期待在一系列的排除之后摸到正确的答案。  骆养性也不想开罪沈有容。他轻轻一笑,顺着自己的反问递出了一个台阶:“现在想不到也无妨。您要是在这之后,又突然想到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再重新开口也不迟。”  沈有容深深地看了骆养性一眼,接着拱起手,稳稳地踩住了骆养性递来的台阶。“那我就先提前谢过骆佥事了。”  “沈提督何必如此见外?”骆养性抱拳还礼,笑着说:“说到底,大家都是为皇上,为了大明,为了这朝鲜国的万千百姓。无非所做的事情不同罢了。”  “是啊.”沈有容附和点头,但实在笑不出来。  队伍顶着烈阳又行进了几里地,忽有一匹快马逆着行军的方向从田埂边疾驰而来。因为骑手的背上插着一支代表着报信的旗牌,所以前导警戒的骑兵队伍都没有拦他。那人一直飞驰到距离沈有容差不多五十步的位置,突然听见一声大喊:“停了!”  “吁!”信使立刻按照指示勒住马缰,但马儿减速需要时间。  又前进了差不多十步,马儿终于停下了。沈有容的内丁亲卫也在同一时间迎了上去。“你是哪一营的?”  “四,四营。”驱马疾驰,马累人也累,那信使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把气息调匀。“是沈参将遣我来报!”  为首的内丁亲卫正要说话,但沈有容却在那之前喊了一声:“让他过来说话!”  沈有容没着甲没穿袍,而是穿着一身素服,头戴一个斗笠。那信使没认出人,所以直到亲卫们让开了路,他也还是愣在原地。  “去啊,提督正叫你呢。”一个亲卫催促道。  “啊?那就是”信使眼角一抽,颇有些难以置信。在他看来,现在的沈有容就是一个身材稍壮的老汉。完全不像一个能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你快去啊!”又一个亲卫催促道。  “哦”信使这才重新挥动马缰。  马儿还在大口地喘着热气,突然接到前进的指令,有些不满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过“叽”的一声抗议之后,听话的阉马也还是迈出步子向前走去。  信使来到沈有容的身边与他并辔而行,开口第一句竟然是问:“您是沈提督吗?”  沈有容一愣,脑袋向后一仰。“我是沈有容。沈参将派你过来不是给我传信的?”  “是。小人只是确定一下。”年轻的信使憨憨地笑了笑。  沈有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信使是因为自己穿着朴素所以心生疑惑。于是抬手把斗笠往上一揭,笑道:“现在确定了吗?”  “嗯。确定了。”尽管信使不知道沈有容长什么样子,但还是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说吧,什么事?”沈有容又把斗笠给压了下来。这太阳实在晃眼得很。  信使想了想。“沈参将要小的告诉您老,水师的袁千总派人过来说,他们已经在汉江边上靠岸了。”  “嗯”沈有容淡淡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沈有容还有些担心那一路水师会与朝鲜水师爆发正面冲突。不过今天上午见过李利亭和林承业,知道平壤一路军已经下到了京畿地方,他也就不再担心什么了。  “他们现在停在哪里?”沈有容问道。  “停在哪里.”信使看着沈有容,眉间皱出了一个疑惑的弧度。“就是汉江南岸啊。”  “说了跟没说似的,”骆养性在边上幽幽地接了一句。“汉江有几百里长呢。”  信使循声望向骆养性,心脏没来由的紧了一下。  “我是想问,他们现在停在哪个渡口?我们要走哪条路过去?”沈有容温声问道。  “小的不知道,”信使瘪着嘴,尴尬地笑了一下。“沈参将没说。”  “好吧。”沈有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有别的吗?”  “有!”信使赶紧点头。  “说。”  “袁千总他们在靠岸的时候碰见了一个.”信使卡住了,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记起:“.一个使团!”  “碰见了?”沈有容抓出一个词。  “没错,就是碰见!”信使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那个带队的人是不是叫张晚?”沈有容主动问。  那信使原本还在回忆其他信息,听见这话立刻亮了眼睛。“您怎么知道?”  “呵呵。”沈有容扬起嘴角,神秘莫测地笑了两声。“要是没有别的事情,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信使愣愣地点了点头,看向沈有容的眼神里也多了许多敬畏。“您有什么吩咐要小的带给沈参将吗?”  “没有吩咐,照常行军。”沈有容说道,“你只消告诉他,太阳落山之前,我一定要饮马汉江!”  “是!”信使扯过缰绳,留下一路烟尘。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677章 武场传讯 临津江岸,长湍府城外的明军大营的中央空地上,几堆篝火噼啪作响,将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在暮色渐合的江风里摇曳。  周文炳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涂了层桐油。他手中一柄雁翎腰刀狭长如秋水,刃口流转着橘红色的火芒。对面是他的老对手,左部千总张魁。张魁同样筋肉虬结,紧握一柄稍短的制式腰刀,眼神锐利如鹰隼。  “张千总,今日这肚里的饭食,怕是要借你的刀劲来消磨了!”周文炳朗声一笑,声如洪钟,震得近旁篝火的火苗都微微一颤。  “周佐击不必客气,尽管借就是了!”张魁沉腰立马,刀尖斜指,一股沉稳如山的气势陡然升起。  话音未落,周文炳动了!  没有预兆,他左脚猛一踏地,“嘭”的一声闷响,脚下干燥的泥土应声炸开一小蓬尘烟。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挟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汗味与铁锈味的劲风直扑张魁。刀光乍起,并非直刺,而是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自右上至左下,划出一道凄厉刺目的银白色弧光!  “力劈华山!”围观军士中有人低呼。  这一刀快、猛、沉!刀锋破空,发出尖锐的“呜——”鸣,仿佛真要将眼前的一切,连同这暮色江风都劈成两半!  张魁瞳孔骤缩,却不硬接。他深知周文炳膂力惊人,硬架非明智之举。只见他身形如风中弱柳,在刀锋及体的电光石火间猛地向右侧身旋滑。周文炳那势若千钧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胸腹狠狠劈下,冰冷的刀气激得他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张魁旋身之际,手中腰刀并未闲着,手腕一抖,刀身贴着劈落的雁翎刀刀背,由下向上、由内向外猛地一撩、一拨!  “铛——!”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牙酸的金属爆鸣炸响!火星如同被锤击的铁砧上溅出的炽热铁屑,刺目地四散飞溅,瞬间点亮了周围几张屏息凝神的脸庞,又倏忽熄灭,只留下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带着灼热的铁腥味。  张魁这一手“叶底藏花”精妙绝伦!不仅卸掉了“力劈华山”的大半力道,那巧妙的上撩之力,更是让周文炳手臂微麻,劈落的刀势不由自主地被带偏,刀尖“嗤”的一声深深扎入张魁脚边的泥土中,入地三寸!  好机会!  张魁眼中精光暴射,趁着周文炳刀势用老、新力未生之际,拧腰转胯。被格开的腰刀借着旋身之力,如同毒蛇出洞,化作一道贴地疾走的乌光,直扫周文炳的下盘脚踝!这一刀阴狠刁钻,快如闪电,正是军中近身搏杀的绝技——“青龙摆尾”!  刀风凌厉,卷起地上的砂砾尘土,扑面而来。周文炳甚至能感到那冰冷的刀锋即将切开自己小腿皮肤的寒意!  千钧一发!  周文炳暴喝一声,如同平地惊雷:“好!”他竟不抽刀后退,反而借着刀尖入地的支点,腰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之手提起,竟在间不容发之际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旱地拔葱!张魁那阴狠的“青龙摆尾”堪堪从他靴底扫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裤脚猎猎作响。  身体凌空,周文炳却毫不停滞。他握刀的手腕猛地一拧、一绞!那深深扎入泥土的雁翎刀如同有了生命,刀身剧烈震颤,发出一阵低沉嗡鸣,硬生生从泥土中挣脱出来,带起一溜混着草根的湿泥。借着拧刀旋身之力,周文炳在空中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拧转,头下脚上,手中长刀借着下坠之势,化作一道旋转的、寒光凛冽的刀轮,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罩向刚刚收刀、立足未稳的张魁!  “风卷残云——!”惊呼声再起。这一招,借势、借力、借旋身,将坠落的动能尽数转化为狂暴的刀势,刀光如瀑,笼罩四方,避无可避!  张魁只觉头顶恶风压顶,空气仿佛都被这狂暴的刀轮抽干,呼吸为之一窒。他双目圆睁,瞳孔中倒映着那飞速旋转、撕裂空气的森寒光轮。退?已然不及!挡?这沛然莫御的力道如何能挡?生死一线间,张魁狂吼一声,将毕生功力灌注双臂,腰刀横举过头,使出一招固守的“铁锁横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盼能架住这致命一击!  “锵——!!!”  这一次的撞击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闷、悠长!不再是清脆的爆鸣,而是如同巨锤砸在铜钟之上,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金属颤音,连绵不绝地在营地上空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远处临津江的波涛声似乎都被短暂压了下去。  巨大的力量顺着刀身传递下来,张魁感觉双臂如同被攻城锤砸中,虎口崩裂,隐痛刺心,温热的鲜血顺着刀柄流淌下来。他脚下如同踩在烧红的铁板上,再也无法站稳,“噔、噔、噔”连退三大步,每一步都在坚实的泥地上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尘土飞扬。最后一脚更是踩到了篝火的边缘,几块烧红的木炭被踢飞,火星四溅。  就在张魁立足不稳、气血翻腾、门户大开的瞬间,周文炳落地如狸猫,悄无声息。他手腕一翻,刀光如灵蛇般贴着张魁因格挡而门户洞开的腰际一旋、一缠!  “玉带缠腰!”  冰冷的刀背,带着激战后的余温,精准而迅捷地贴上了张魁的腰腹,如同一条冰冷的铁链骤然锁紧。张魁浑身一僵,刚想挣扎回刀,却感到腰腹间一股巧劲传来,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手中的腰刀“哐当”一声脱手落地,砸在泥土上,溅起几点微尘。  场中死寂。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远处临津江隐约的涛声,以及两人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周文炳的雁翎刀依旧稳稳地贴在张魁腰上,刀背传递着冰冷的触感。一滴汗珠,从周文炳紧绷的下颌悄然滑落,无声地砸在两人脚下被踩踏得一片狼藉、混合着汗水、泥土和零星血迹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须臾之间,胜负已分。空气里,浓烈的汗味、泥土的腥气、铁器的冷冽,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交织成这场角斗搏杀后最真实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头。  一场比试结束,竟然久久没有人欢呼喝彩。  “好!”一个家丁带头喝了一声彩。  “好!!”短暂的愣神之后,在场的其他家丁们也齐声呼喝,开始捧场。  一点带一面,一面带一片。很快,过来观战看热闹的士兵就都喊了起来。  “承让了。”周文炳笑着甩手,刃尖便反过来指到了地面。  “呼!”张魁长呼一口气,尽力压住崩裂的虎口。“痛快!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你流血了?”周文炳脸上的笑意在他的视线扫到那一滴压不住的暗血时倏地消失了。  “虎口浅裂而已,”张魁含住虎口抿了一下,然后侧头一吐,喷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小事。”  “虎口受伤,刀都握不稳,得赶紧找军医包扎一下。”周文炳随手丢掉已然砍出豁口的雁翎刀,走到张魁的身边,想要查看一下他的伤势。  “没事的。”张魁压着虎口,摆了摆那只有些发麻但还没有受伤的手。“久病成医,我自己就能包扎了。”  “给我看看。”周文炳伸手去抓。  “真没事。”张魁却后退了一步,“就是在船上漂久了,茧子养薄了而已。再说了,刀剑无情,用真家伙比试,见点儿血也是正常的。”  “给我看看!”周文炳瞪了张魁一眼。  “哦。”张魁只得缩着脑袋伸出受伤的右手。  周文炳抓住张魁的手腕,只见大半个掌心已经被半凝的鲜血染红,只有靠近虎口的一小片区域,因为张魁刚才那一抿而显出淡色。裂开虎口仍在往外冒血,不过那些涌出的血液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块。  “你为什么不躲呢?刚才。”周文炳放开张魁。  “下盘不稳,不敢躲。”张魁咧嘴一笑,篝火照亮了他的牙齿。“您不就是瞄着这个空档追击的吗?”  “什么瞄着空档,我这是本能的防反。”周文炳说,“躲开了你那一击,我当然要还一击了。”“呵呵。”张魁不带任何作假的恭维道:“您那一躲真是漂亮,下官真是拍马不及啊。”  “还得练,还得学。”周文炳笑着抬起手,一巴掌扇在张魁结实的后背上,打出啪的一声脆响,也抹了满手的咸汗。  “那就有劳您指教了。”张魁下意识要拱手,但虎口刺痛立刻激得他缩回手去。  “还是先等手上的伤好了再说吧。这几天,右手就别用了。”周文炳咧嘴一笑,随手指来一个家丁。“你,去,把刘军医请来。”  “是!”  “你去包扎吧。我再陪别人耍耍。”拍了拍张魁那赤裸的肩膀。  “下官告辞。”张魁俯身捡起刀,朝着张魁长作一揖。  周文炳点点头,又望向张魁麾下最能打的一个把总。“小子。来吧。刀枪棍棒,随便选一样。”  “还是刀吧。”那把总走出人群,擦着张魁的肩膀来到周文柄的近前。  “还是刀”周文炳一脚踏到那柄雁翎刀的刀背下,掀起一缕扬尘。随后,周文炳翘起脚尖勾住刀身,向上一踢。雁翎刀斜着飞了起来,周文炳探手一握,稳稳地抓住了刀柄。“你可从没在刀上赢过我!”  “就是没赢过才要精研细学嘛。”那把总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把制式的腰刀,然后把着刀柄朝周文炳拱了一下手。“还望周佐击手下留情。”  “放心,我收得住的。张三那老小子刚才要是不摆架势硬接,闪身也没躲开,我这刀子也绝砍不到他的身上去。”借着篝火的亮光,周文炳看见了刀刃上的豁口。但他并不在意。  比试嘛,就是拿把木刀,或者把刀砍断了也没什么要紧的。点到为止,不重伤了人就行。  “那就请吧。”那把总后撤半步摆出防御的姿势。“下官准备好了!”  “一上来防御吗。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周文炳骤然暴起,前踏一步,正要挥刀,却见一个人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周佐击!周佐击!”来人一路走,一路高呼,硬生生地把这场一触即发的比武给叫停了。  “干什么?没看见这边正比武吗?”周文炳收起力道,退回原位。一脸不悦地望向来人。  周文炳一眼认出了来人,那是他放在长湍府衙,看守门房的家丁之一。  “来人了,衙门来人了!”那门房家丁气喘吁吁地呼出几口炙热的浊气。  “谁来了?”周文炳问道。  “沈提督,是沈提督的信使!”这句话说完,门房家丁的气息总算是调匀了些了。  “信使?他还在衙门里吗?”周文炳一下子就没了比武的心思了。  “在的,”门房家丁连忙点头。“这会儿应该正在门房里吃晚饭呢。是把叫过来,还是.”  “我回去吧,正好天色也晚了。”周文炳准备将手里的刀递给家丁,但见那把总迎上来伸出手,他也就顺手把刀柄递过去给他了。“今天就这样了,我改天再来找你们练。”  “不打紧。您忙就是。”那把总笑着接过刀。  “去给我备马。”周文炳就近对一个家丁下令。“准备好了牵去大营门口就是,我穿了衣服就来。”  “是。”那家丁止住脚步转身跑开,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只有一个人逆着人流跑到周文炳的面前,那是过来观战的新任长湍府使李曙。  “佐击老爷!您,要离开吗?”李曙用新学的汉语问。  “我要回衙门,沈提督的人来了。”周文炳从内丁把总,也就是他儿子周凯勋的手里接过一张干燥的麻布擦了擦脸上的汗。  李曙一凛,忙问道:“在下,一道去,可以吗?”  “随你。”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678章 两军接头 快马加鞭,一路扬尘。只一刻钟不到,佐击将军周文炳就带着李曙和随护的家丁,从神枢九营左部驻地回到了长湍府衙。  “参见将军!”周文炳还没下马,负责执勤的家丁就迎了上来。  “那个信使在哪儿?”周文炳轻跃下马,随手扔下马缰。  “正在门房等着您呢。”一个执勤家丁说。  “他的晚饭吃完了吗?”周文炳边走边说。  “吃完了。”家丁们为周文炳开门。  “让他来签押房说话。”周文炳迈过门槛,头也不回地朝着二堂的方向去了。“再叫人备茶。”  “是!”  签押房里点着灯,这让周文炳有些意外。推门进去,主座下首的两个位置上都还坐着人。  “胡先生、江先生,”周文炳跟两个书办各对了一眼。“你们还没走啊?”  “临走的时候,又有新的清册供单送来,所以我们也就留下了。”坐在主座下首左边的胡书办一边解释,一边轻拍摞放在纸篮子里的单据。  “真是辛苦二位先生了。”李曙点点头,笑着问道:“吃了吗?晚饭。”  “已经吃了。劳您挂念。”胡书办指了指手边的餐盘和碗筷。  “周佐击怎么来签押房了?”坐在主座下首右边的江书办问道,“您这是要找什么吗?”  “沈提督派人过来。”周文炳说道,“我总不至于在门房见人。”  “沈提督到汉阳了?”胡书办和江书办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了光亮。  “这得问了才知道了。”周文炳来到正案后头坐着,随手给跟来的李曙指了一个客座。“李府使请坐吧。”  李曙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又不好意思问。如果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闲聊,他还刨根究底地问,就显得太多嘴,太不识趣了。  一番纠结之后,李曙选择拱手道谢,再老老实实地坐到周文炳指给他的位置上。“多谢。”李曙忍不住想,汉语得学啊,得尽快学啊!  “不必客气。”周文炳摆摆手,转头朝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见信使还没来,就顺嘴问起了册子的事情:“哪里的清册供单?”  “就是临津江上游,靠近麻田郡的那几个村子。”胡书办说道。  “也就是三个李家村,两个金家村,两个朴家村,一个尹家村和一个崔家村,”江书办补充说。“一共九个村子。”  “这些村子有多少人户,多少丁口啊?”周文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案台上放茶盏的地方。但这会儿,那个地方还是空着的。  “赶紧去催一下。”周文炳缩回手,冲着刚坐下的儿子周凯勋喊道。  “这是不来了吗?”周凯勋指了指门的方向。沈有容派来的信使已经在那里站着了。  “来什么来。”周文炳瞪了周凯勋一眼。“茶,我要喝茶!”  “嘁”周凯勋一撇嘴,小声蛐蛐道:“自己不说清楚。”  “你在那里念什么经呢?”周文炳瞪大眼睛,竖起眉头。  “我说。我这就去催!您老人家就在这儿安生地等着吧。”周文炳轻轻地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你来。先坐,”周文炳朝那信使招了招手,又指了个位置给他。“稍等一会儿。”  “是。”信使知道这些个老爷在谈正事,所以连礼也没行,直接就去坐着了。  “犬子愚拙,二位先生接着说吧。”周文炳左顾右盼,接上先前话。  江书办翻开面前的册子,直入主题:“我这边负责的是那三个李家村,那两个金家村,周佐击是要听细则,还是就听个大概。”  “时候也不早了,二位简单说说这五个村子的总户数和总丁口就行。”周文炳说。  “三个李家村和两个金家村加起来.”江书办一边翻页一边打算盘,很快就得出了结果。“一共有四百二十七户,六百一十四丁。口无算。”  丁和口是两个概念。一般来说,丁是指承担赋役的成年男性,是朝廷征税派役的基本单位,而口则是指实际家庭成员总数。本次普查,只要求查询各村的户数和丁数,周文炳问出“丁口”,纯属连着念习惯了。  “也就是说,”周文炳简单地做了个心算。“平均下来,两户人家还摊不到三丁?”“没错。”江书办说道:“不过您也知道,这些清册供单都是各村自己报上来的,有没有瞒报隐报还得再派人验核。”  周文炳点头道:“先记入草稿吧,之后的事情还是等袁监护进了汉阳再说。”  控制城防,查封仓库,调查地方的账目,并对辖区各村各屯的户数丁数做一个简单的统计,是大军开拔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  江书办刚才翻的册子就是草稿,但他还是应了一声:“是。”  “胡先生那边呢?”周文炳转过头望向胡书办。  “我这边两个朴家村,一个尹家村还有一个崔家村。四个村子加起来一共是四百三十二户,六百二十七丁。”在江书办汇报的时候,胡书办就已经把自己这边的算盘打好了。  “你这边四个村子的人户丁口,比他那边的五个村子的人户丁口还多?”周文炳问。  “确实要多一些。但这主要是因为那个崔家村和那个尹家村。”胡书办低头看向册子,解释道:“这两个村子相对较大,尤其是那个崔家村,足有一百六十二户,比那两个朴家村加起来还要多十三户。我想,这些同姓的村子可能是一个大族分下来的,而这个崔家村还没有分,所以人户比较多。”  “也有可能是同一族的不同村落混着算的。”江书办插话说道。“一百六十二户,就算是放在南直隶也是大家巨族了。”  周文炳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江书办问道:“长湍府的那个什么座首是不是就姓崔啊?”  “没错。那个人好叫叫什么来着”江书办脑子一卡,突然想不起来了。  “崔鼎锡。”胡书办提醒说。“那个人叫崔鼎锡。”  “对对对!就是崔鼎锡。”江书办轻轻地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脑子,上午还见过他呢。”  “胡先生,你记一下。”周文炳对胡书办下令。“明天把这个崔鼎锡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好。”胡书办拿过一个备忘录,在上面记下这个吩咐。  “您要是现在就想核实一下,还是派我们自己的人去查吧。”江书办建议道:“他们宗族的利益挂在这儿,不能指望他说实话。”  “呵呵。”周文炳幽幽地笑了一下。“说实话有说实话的好,不说实话也有不说实话的好。二位先生,还有别的事情吗?”  胡书办对视一眼,同时摇了头。  “你过来吧。”周文炳一边朝那信使招手,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茶盏。但毫无疑问,他还是什么也摸不到。  “是。”那信使起身来到周文炳的案前。正要见礼,却听见一句小声的抱怨:“啧!怎么还不来。”  “周佐击您说什么?”信使问。“在下没听清。”  “我没什么。”周文炳笑着摆摆手。  就在这时,周凯勋正好带着几个送茶的家丁来到了签押房。  “再慢点儿吧你,老子都快渴死了!”周文炳笑容顿敛,望着周凯勋就是一声呵斥。  “就是再渴,您也得等会儿。刚煮的茶,正烫着呢。”周凯勋端着茶托盘来到周文柄的案前。其他的家丁则在摆下茶托盘的同时收走胡、江二位书办的晚餐盘。  衙门里没有衙役,除了伙房里的事情,所有差事均由周凯勋的家丁操办,这帮丘八办事糙得很,几乎是吩咐一句才办一件事,完全没有主动服务的意识可言。  “你不会弄凉了给我端来啊。”周文炳一撇嘴。  “要是弄凉了再端来,我都不敢想您那张脸得有多臭。”周凯勋砰的一声放下茶托盘。“还是在放您这儿慢慢儿凉吧。”  “嘿!你小子皮痒了是吧?”周文炳怒瞪周凯勋。“跟谁说话呢!”  “您还是说正事儿吧,这么多人看着呢。”周凯勋左顾右盼,跟在场的每个人都对视了一眼。“您不嫌害臊,我还嫌害臊呢。”  周文炳环视一圈,却见所有人都尴尬地低下了头。“滚。”  “是,这就滚”周文炳一撇嘴,转身带着家丁们走了。  周文炳托着底,捧起茶,轻轻地吹了一下又放下。“说吧小子。沈提督他们走到哪儿了?”  “参见周佐击。”信使补了个军礼。  “不必讲究,赶紧说吧。”“回周佐击,”信使直起身子说。“我部已经走到仁川了。”  “仁川.”周文炳探身拿过一卷地图,平铺开来一看,立刻就找到了仁川。“也就是说,你们才刚登陆?”  “差不多,”信使抬起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我们昨日清晨登陆,今天早晨进的仁川城。”  “为什么要等一天,”周文炳问。“仁川城离岸不远吧?”  “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信使摇头。  “是不是遇到什么阻碍了?”周文炳说。  “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信使强行解释了一下:“可能是沈提督想休整一下吧,好多兄弟都是这辈子第一次上船渡海。我下船之后,也是缓了好一阵儿才从那种天旋地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也是。”周文炳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你们今天还要继续行军吗?沈提督他老人家准备什么时候进入汉阳?”  “按照计划,我军将在今天傍晚抵达汉江南岸,并在明天早晨渡江进城。”信使回答说。  “今天傍晚?”周文炳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也就是说,这会儿沈提督已经饮马汉江了?”  “应该是吧。”信使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周文炳伸出手,在盏壁上轻轻地触了一下。盏壁还在发烫,这显然不是一个能让人愉快解渴的温度。  周文炳只能收回手,并咽下一口黏稠的唾沫。“有什么需要我军协助的吗?”  “沈提督只是派在下过来知会您。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信使说,“唯一一点,就是想知道袁监护现在何处。”  “很遗憾,”周文炳摊开手,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袁监护现在何处。”  信使愣了一下。“您不知道吗?”  “确实不知道。”周文炳想了想,对信使解释道:“我们在海路上遇到了强烈的南风,因此不得不偏离原来的航线。初八那天,我们的船队在黄海道一个叫翁津的地方登陆。”  “登陆之后,李总兵决定分兵。他老人家让杨副将和我,按照启航前拟定的计划,直接南下开城。而他老人家自己则率部北上,控制平壤。换言之,杨副将和我直接就到了黄海道,没有进入平安道,也没有碰到袁监护。”  “算算时间,这会儿李总兵他们应该已经接到袁监护了。不过他老人家并没有特别派人过来通知我们。如果沈提督问起原因,就请你这么告诉他老人家。”  信使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好,在下记住了。”  “话说.”周文炳捧起茶,用唇尖试了一下盏边的温度。盏壁还是很热,但已经不算太烫了。周文炳对着液面吹了几下,接着迫不及待地小吸了两口。“.同一片海同一阵风,你们应该也遇到强风了吧?”  “您说的没错。”信使舔了舔略有发干的嘴唇,“所以船队近岸之后又向北航行了几天才登陆。”  “你们一开始飘到哪里去了?”周文炳又了几口茶,才稍稍缓解那让人心烦的口渴。  “在下也不清楚。”这信使就是一个普通的传令兵,除了传令的时候没人会特别告诉他什么的消息,所以知道的事情很是有限。  “好吧。”周文炳放下茶盏,拿起茶壶。“我没有要问的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了。沈提督就是在下叫过来寻找友军,告知我军情况,再询问袁监护的下落。”信使掰了掰指头,又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没错,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沈提督说了要连夜复命吗?”周文炳一边斟茶一边问。  “没说。”信使摇头。  “那你就在这儿歇一晚再回去吧。”周文炳望着信使笑道:“长湍到汉阳也就百八十里,你明天一早过去,应该能赶上沈提督进城。”  “好。那就多谢周佐击了。”信使立刻应下,他也不想赶夜路。  “不必客气。”周文炳点点头,冲门的方向喊了一声:“来人!”  “将军!”一个家丁进门候命。  “带信使去客房。”周文炳自己也打了个哈欠。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679章 不期而遇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袁可立派来联络友军的信使薛季良就从没点火的炕上爬了起来。  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士兵,薛季良就算能睡衙门里的客房,也不会有人过来伺候他的起居。  大家都是当兵的,谁伺候谁啊。  薛季良突然有些想家了。在家里,有媳妇儿伺候他。而在这里,他就只能自己穿衣,自己洗漱,再自己找吃的。  薛季良循着炊烟来到灶房,先在门外的水缸边捧了一捧清水出来喝。待口渴消解了,他又捧了一捧清水出来浇了浇脸。薛季良没有脸帕,就只能在用空手抹掉大半水渍之后,再用自己那带了咸味儿的袖子把脸擦干。  “有吃的吗?”薛季良撩起半湿的袖子走进灶房,里边儿的伙夫们正在忙。  “你是谁!?”为首的厨子回过头,见到一张陌生面孔,立刻警惕了起来。旁边三个正在切肉备菜的伙夫,也下意识地拿起或握紧了刀。  薛季良一凛,连忙后退一步说:“我是沈提督派来联络的信使,昨天晚上已经见过周佐击了。是他老人家让我在衙门里过夜的。”  “沈提督的信使.你们什么时候到朝鲜的?大军现在走到哪儿了?”厨子警惕大减,那三个搭手的伙夫也纷纷松开了握刀的手。  “大军前天登陆,昨天到了仁川,今天就要进入汉城了。”薛季良简单说道。  “这么说来,你们也挺顺利的哈。”厨子笑道。  “是挺顺利的。仁川府的官儿还专门出来迎呢!就在路边的一个亭子外,呼啦啦地全跪了,那叫一个整齐,那叫一个恭顺!”薛季良跟着笑了。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朝鲜官员当时是在跪他一样。  “别说当官儿的了,”一个年轻伙夫以轻蔑的语气说道。“就是汉阳那鸟王也得亲自出来负荆请罪啊。”  “慎言。”一个年长些的伙夫瞪了他一眼,“檄文上不是说了吗,不得谤讪王室!”  “我也没谤讪王室啊,我只是说那李珲那鸟王而已。”年轻伙夫撇撇嘴。  啪!  年长的伙夫抬起他那刚淘过米的手,在那年轻伙夫的头上拍了一下。“废王也是王!”  “就是,齐庶人也不是庶人啊。皇上废了这朝鲜国王,还让他儿子继位,怕不是比齐庶人还要得意些。嘿嘿,”最里边儿那伙夫咧着嘴调侃说,“你这‘鸟王’要是让人告了上去,指不定就被杀鸡儆猴儿咯。”  “吓唬谁呢!”年轻伙夫明显不服。“那鸟王害死我们多少兄弟?皇上就该直接砍了他的脑袋再传首天下。”  “够了!”为首的厨子回头呵斥道。“都给我闭嘴,该干嘛干嘛去!待会儿周将军要是吃不上早餐,老子可不陪你们这群夯货挨骂。”  三个伙夫各自回头,又小声地蛐蛐了几句。  “那位兄弟。”厨子笑着望向薛季良,指着刚点火的灶台说道。“这才刚升灶,水都还没烧开,你要是不急着走,就回去等会儿。待会儿我叫这帮闲出屁的家伙把吃的给你送来。”  “有干粮吗?我可以在路上吃干粮。”薛季良问道。  “干粮的话。有炒面和盐豆子。”指了指堆放在墙角的两个麻袋。“你要的话,我现在就给你舀点儿。不过你要是留下来,我还能分点儿酱炒肉给你。”说着,厨子又拍了拍吊在木架子上的,刚从井里吊出来的肥猪肉。  薛季良没有多少犹豫就做出了选择。“也不是不能再等等。”  “哈哈哈哈!”厨子爽朗地笑了。  ————————  吃过早饭,拜别周文炳。薛季良便来到了位于后院的马厩。  “我是沈提督派来联络的信使,”这回,薛季良一上来就表明了身份。“敢问我骑来的马儿是不是存在你们这儿?”  “信使.”负责管理马厩的家丁闻言转头,先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吗?”  “对。”薛季良说道,“我是昨天黄昏的时候过来的,当时应该是门房那边一个姓唐的兄弟,把我的马儿牵到这边来的。”“跟我来吧,我.”管马家丁又打了个哈欠。“.这就给你开门。”  “兄弟没睡好啊?”薛季良跟上去说道。  “这一天到晚进进出出的,还要管着这些畜生的吃食。”管马家丁随手在一个正死命吃草的驴脑袋上拍了一下。“要是多两个人还好,但现在就我和另外一个兄弟倒班,能睡得好才有鬼了。”  “那些朝鲜人呢?这衙门里原本是有衙役的吧?”薛季良好奇道。  “是有的,但都给撵出去了。”管马家丁点点头。  “为什么啊?”  “不放心他们呗。”管马家丁说,“前些日子才抓了些本地官儿,谁知道那些衙役是不是谁的门人。”  “抓人?为啥啊?”薛季良来了兴趣,脚步也慢了不少。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为了拷粮追赃吧。”管马家丁说,“听那些去查封官仓的兄弟说。长湍府整一个府库里大概也就二百来石粮食,当中还掺了不少沙子,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  “真该死!”军户出身的薛季良最痛恨这种狗官,“杀了吗?”  “没呢。”管马家丁摇了摇头,“杀贼都得要皇上的朱批,更何况杀官。咱周将军又没有王命旗牌、尚方宝剑,怎能随便杀人。”  “朝鲜人而已。也这么讲究?”  “朝鲜人也是皇上的臣子嘛,乱来不得.哈!”管马家丁又重重地打了个哈欠。这回,连眼泪都给他崩出来了。“.这匹,是不是你的马?”管马家丁斜指着一匹膘肥体壮的棕灰色杂种母马说道。  “是这匹。”薛季良点了点头。  “牵走吧,夜草晨豆都喂过了。一口气奔个二三十里不成问题。”管马家丁打开格栅的门,轻轻地在马脖子上抚摸了几下。“不过没来得及的刷马,还是脏兮兮的。人手实在不够,你海涵海涵。”  “哪敢。有劳你们了。”薛季良冲着管马的家丁作了个揖。  “客气了。”管马家丁摇摇头,从一旁的木桩上抱起马鞍。  装好马鞍,管马家丁又提了一个麻布口袋过来。“前天做的马豆饼,你拿几个在路上吃吧。”  “还有备的。”薛季良拍了拍并不算太鼓囊的马鞍袋。  “拿几个吧。”管马家丁打开袋子,然后从里边儿抓出几块豆饼,递到薛季良的面前。  “那就多谢了。”薛季良笑着接过豆饼,将之塞进马鞍袋。  “别客气。都是同袍兄弟。”管马家丁随手放下装豆饼的麻布口袋。带着薛季良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老文,开门。”后门有专门的人守着,管马家丁给他打了招呼。  “这人谁啊?”文姓家丁一边问话,一边抬起门闩。  “我是沈提督派来联络的薛季良,正要去汉阳复命。”薛季良牵着马来到门边。  “沈提督已经进入汉阳了?”文姓家丁眼神一亮。  “现在还没有。”薛季良说道,“不过等我过去的时候,应该就进城了。”  “那就是说已经到城外了。”文姓家丁拉开门。  “差不多。”薛季良点点头,“不出意外的话,这会儿大概已经开始渡江了。汉阳就在汉江边上嘛。”  “原来如此。”文姓家丁还想再闲聊两句打听点儿事情,不过薛季良已经牵着马出门,他也就收了心思。  “二位兄弟,有缘再会,”薛季良把着马缰,回首抱拳。“我这就告辞了。”  “走好。”两个家丁一齐还礼。  薛季良踩镫上马,正要挥缰,却见路口拐来了一个牵着骡子的人。薛季良一眼认出了他,于是轻抖缰绳,驱马缓步靠近。“唐老兄,这是谁的骡子啊?”  “一个姓崔的朝鲜官儿。刚接到传唤屁颠屁颠儿地就来了。”被称作唐兄的门房家丁抬头笑了一下。“你这就要回去啦?”  “是啊。叨扰一夜,我也该回去复命了。”薛季良点点头,把住缰绳拱了一下手。“昨天有劳你了。”  “别客气。”唐姓家丁摆摆手。  “我这就告辞了,有缘再会。”“走好。”唐姓家丁笑着点点头。  两人在小巷里擦肩。待一马一骡完全错开,薛季良突然猛一挥缰,并大喊一声:“驾!”  ————————  马蹄飞扬,带起一路尘土。  一个时辰后,薛季良在临津江对岸正面撞上了一支行进缓慢的队伍。  这支队伍几乎塞满了整条官道,薛季良不打算与对方队伍抢道,所以就近停在一个岔路口,静静地等待对方通过。  不过,当这支队行进到足以让薛季良看清旗帜的位置时,薛季良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只见那支队伍的最前方,打着仪仗队标配的“肃静”“回避”牌;后来便是意表“奉大明为正朔”的红日白月青底旗,再后又是象征着朝鲜王室权威的青底白色北斗七星旗。  不过这些东西都太虚、太抽象了,不是礼家官员还真不见得能看出什么意涵。真正让薛季良感到惊讶的,是两排旗帜之后,以朱底黑字写着的“迎接天使”的标牌。  这分明就是一支迎接大明钦使的朝鲜使团!  薛季良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支朝鲜使团,更不知道这套仪仗缺了象征着国王本人的四爪龙纹旗,因此不能组成,朝鲜国规格最高的“龙亭旗仗”。  按理说,这支使团以王世子的名义出使,就应该补一面象征着王世子的旗帜。  但是王世子的仪仗向来是“有节无旗”的。王世子本人没来,就不能打“朝鲜国王世子之节”。而想在这种时候再现制一面旗又根本不现实,所以红日白月正朔旗,和北斗七星王室旗中间的那个位子也就白白地空了出来。  “李大使。那个人好像是个明军士兵。”令旨迎诏副使,礼曹正郎尹晖,遥指着跨坐在马上的薛季良说道。  “明军士兵?”李廷龟顺着指引望去,“就一个人?”  “好像是。”尹晖又四下张望了一番,但没有找到别的身影。“要不要派人过去请他过来问几句。”  “看他那样子,好像是停在岔路上等我们通过。”李廷龟仰首凝望,正巧与左顾右盼的薛季良看了个对眼。“我们就这么过去,在他身边停下说话。”  “也好。”尹晖点了点头。  使团渐渐靠近,这让薛季良越来越不自在。因为这使团里的每个人都在看着他,而一旦等到他把目光移到某处去,那些周围的人就会自动移开视线,仿佛他是一个什么可怕怪物。  “停!”一声高喝之后,使团从头到尾地停了下来。紧接着,迎诏使李廷龟带着迎诏副使尹晖,和使团书状官柳汝恪下马来到了薛季良的面前。  “这位壮士。我是令旨迎诏使李廷龟。”李廷龟的姿态很低,一上来就作了个揖。“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薛季良连忙翻身下马。“薛季良,我叫薛季良。”  “原来是薛壮士。”李廷龟打直身子笑着问道:“请问薛壮士在哪位将军麾下当差,又为何来此啊?”  薛季良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指了指那块写着“迎接天使”的标牌问道:“诸位老爷这是去迎接袁老爷吗?”  “没错。世子邸下命我们远接袁天使,”李廷龟点点头,索性顺着话,改问道:“敢问袁天使现在何处?”  “不知道。”薛季良摇头说。  李廷龟一怔,顺着官道指了指临津江的方向。“可壮士你不是从长湍那边过来的吗?”  “我是从长湍那边过来的,”薛季良说。“但我确实不知道袁老爷现在走到哪里了。”  “好吧。”李廷龟苦涩一笑,又重新捡起了先前的问题:“那还是请问薛壮士在哪位将军麾下当差,又为何来此啊?”  “我是沈提督派去联络周佐击的信使,现在正要去汉阳复命。”薛季良说道。  “沈提督”柳汝恪说。  “周佐击”尹晖说。  “你要去汉阳复命!”李廷龟大惊。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680章 情志内伤,积劳成疾 李廷龟和薛季良说话的时候,百里之外的江边上,神机四营的先锋部队也在战船的掩护下渡过了毫不设防的汉江。  与此同时,汉阳城昌德宫时敏堂内,急得脸上爆痘、眼眶发黑的王世子李祬正焦急地坐在正案后头,不住地挫弄着自己的十指。他的面前,三昌已经到了,正聚坐在左侧靠窗的位置上,但与三昌相对的右边的椅子上,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李祬实在等得不耐烦了。“裴寂!”  “殿下!”正在候命的内侍裴寂听见呼声,立刻快步走到门边跪下。  “去催,去催,赶紧派人去催!”李祬压着声音,气息颤抖。  上位者的惊慌很容易地就传染到了下位者的身上。裴寂没来由地恐慌发抖,但还是硬着头皮问:“敢问邸下,这是要.要催谁啊?”  咚。  李祬攥紧拳头收着气力,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可他的声音却收不住了。“这还要问?当然谁没来催谁啊!”李祬眼睛圆瞪,指着三昌对面的空椅子吼道。  “是!”裴寂连滚带爬地走了。  “邸下。”国舅柳希奋轻声劝谏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镇定!”柳希奋面色平静,但袖子底下却也紧紧地捏着拳头。  “柳国舅说得是。”李尔瞻立刻附和,“要是有人见了您这慌张的模样,指不定就生出什么异心了。朴领相,您说是吧?”  “嗯”朴承宗愣愣地点了点垂着的脑袋。“二位说的是。”  “镇定,镇定我怎么能镇定得下来!”李祬眼神恍惚,面色潮红,整个人看起来既疲惫又亢奋。“张参判昨天出京,今天上午连明军就开始渡江了?他到底在干什么!”  朴承宗和李尔瞻第一时间都没有搭腔,只有推荐张晚出京郊迎明军的柳希奋生硬地帮张晚挽了挽尊:“邸下。如果那位沈提督有自己的计划,恐怕张参判也很难改变什么。”  “就算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总也该想法子派人发个照会回来吧?”李祬脑袋发痛,眼神乱飘,上下牙齿不住地打战。“现在明军突然渡江,我们甚至连那个姓沈想怎样都不知道!”  “张晚确实应该让人发个照会过来,不过进了明军的大营,有很多事情也就不由他决定了。”李尔瞻在旁帮了一腔。  “您的意思是,”李祬脸上的惶恐之色更甚了。“那个沈提督不放张参判回来报信?”  柳希奋看了李尔瞻一眼。接着便换了一种说法,尝试平息李祬的惊慌。“也可能只是时间上来不及。仁川和汉阳虽然近,但正常行军怎么也得一天。如果他们在半路上相遇,来不及报信也正常,更何况中间还隔着一条汉江。”  “邸下。”李尔瞻望向李祬,却与柳希奋对上视线。“如今木已成舟,再纠结这些事情也没什么意义了。咱们还是想想该如何应对的好。”  “如何应对?对!是得想想该如何应对!”李祬要是能想到该如何应对,也就不会在柳希奋报闻之后急吼吼地把李尔瞻、朴承宗,还有另外三位判书一并叫来议事了。“诸位.诸位有何高见,赶紧说来听听吧!”  “邸下,您还是先镇定下来”李尔瞻耳朵一动,刻意压低声音说:“我们三个人当然是毫无保留地支持邸下,但是有些人可就不一定了。”  李尔瞻话音刚落,现任刑曹判书金瑬就被刚出去不久的内侍裴寂给领了过来。  “臣,刑曹判书金瑬,”金瑬提着心走进时敏堂,来到李祬面前撩袍跪下。“叩见世子邸下!”  李祬望着金瑬,又深深地看了李尔瞻一眼。他再是心乱如麻,也不会想不到李尔瞻刚才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刚才那番话是专指金瑬?还是只是一个泛指,却恰巧被金瑬撞见了?  如果那个“有些人”不是指金瑬,那又是指谁!  这个“有些人”想干什么?和那个绑架李尔瞻的反贼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各种复杂的迷思如潮水般涌进了李祬的脑子,让他那本就不甚清晰的思绪变得更加混乱。恍惚之间,李祬竟然忘了叫金瑬起来。  “邸下.”朴承宗抬起了他那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低着脑袋,望着李祬轻轻地呼唤了一声。  “啊?”李祬望循声望向朴承宗,憔悴的脸上写满了呆滞与不安。只有那不时抽搐的眼角和嘴角稍稍显出半分残存的生气。  李祬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把朴承宗吓了一跳,要不是情况紧急,必须有人做主,他这会儿都要劝李祬下去好好休息休息了。  “邸下,金刑书来了。”朴承宗重重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金瑬,随后又挽尊般地拐了一下:“您看是不是再叫裴内侍去催催金户书和郑工书他们?”  “啊?哦!”李祬打起残余的精神,强行把灵魂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顺着话朝门口喊道:“裴寂。裴寂!”  裴寂一直记着李祬先前吼的那声“谁没来催谁”,所以还没等金瑬进门跪下,他就已经离开时敏堂继续寻找工曹判书郑经世,和户曹判书金荩国了。  思考不易,但发火却很容易。李祬喊了几声,却不见裴寂回应,火气立刻就窜上来了。他猛一拍桌子,在三昌诧异的目光中倏地站起身。但还没等李祬狂吼着喊出来,他便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后仰着倒了下去。  咚!  李祬重重地倒在了地板上,手忙脚乱地把椅子给带倒了。  “邸下!”柳希奋一个箭步上去,从背后抱起李祬。  “邸下!”朴承宗稍慢半拍,从旁边扶住了李祬。  “邸下!”李尔瞻也站了起来,但他只本能地迈了一步,便转头朝门边跑去,扯开嗓子大声呼喊了起来:“传御医,快传御医啊!”  晕厥之前最后一刻,李祬听见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无一例外都带着关切,但李祬总觉得这些关切的声音里,还怀着某种自私与诡诈。  ————————  今天值班的御医还是徐寿天。他刚挎着药箱子走进时敏堂寝殿,就被眼前的阵仗给吓了一跳。  王世子的身边不单有王妃柳氏和王世子嫔朴氏,还有一府六曹的全部主官。徐寿天上一回看见类似的阵仗,还是万历三十六年宣祖李昖病榻托孤的时候。  “徐御医,徐御医!”王妃柳氏眼里噙着泪,声音带着颤,却不肯放开儿子的手。“你快过来,看看我儿他到底怎么样了!”  “先生们。都请让一让。让徐御医过来。”世子嫔朴氏眼圈发黑,眼眶泛红,整张脸上同样透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朴氏是李祬的枕边人,作息与李祬高度重合,李祬连夜失眠,她也就没法安息。  “大家都让一让吧。”领议政朴承宗第一个撑地起身走到旁边。随后,刑曹判书金瑬和工曹判书郑经世也跟着起身走到了他的身边。  户曹判书金荩国暂时没动,直到李尔瞻起身走到朴承宗的对面,他也才跟着起身走去。  柳希奋一直没有起来。他左右扫了两眼,在短暂的迟疑之后,膝行到了他的妹妹,也就是王妃柳氏的身边继续跪着。  李尔瞻一直偷瞄着柳希奋,嘴角竟隐隐地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寝殿的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出了实质,御医徐寿天受不住众人的凝视,只能低着脑袋弓着身子,小步快走到李祬的榻前。  “嫔宫邸下,劳您也让一让。”徐寿天低声说道。“小臣没法把脉了。”  “啊?哦!”朴氏呆愣愣地眨了眨泛红的眼睛,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般地膝行到柳氏身边,与柳希奋相对的跪着了。  “呼!”徐寿天放下药箱,长呼出一口气。接着缓缓跪下,将李祬的手腕放到自己的腿上,开始静静地感受着他的脉搏。  几息之后,徐寿天心里便有了个大概,但徐寿天还是坚持完成了望、闻、切才收起探诊的架势。  “我儿他怎么样了!”柳氏迫不及待地问道。  “王妃殿下莫急,汉家医术讲究望闻问切,”徐寿天冲着柳氏去了一个宽慰的笑。“容小臣再多嘴问嫔宫邸下几句。”“请问请问!”柳氏连连点头,又倏地转身对朴氏道:“徐御医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切莫讳疾忌医!”  “啊?是!”朴氏心头猛地一跳,眼前也猛地一黑,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清明。“徐御医要问什么?”  看着朴氏的脸色,徐寿天心里彻底有数了,但他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最近几天,世子邸下是不是彻夜失眠,坐立难安,烦躁易怒,但同时又萎靡不振,乏力懒言?”  朴氏稳住心神。连忙点头。“是是是!徐御医说得都对。”  “那就没错了。”徐寿天转头对柳氏解释说:“世子邸下脉弦且数,面色苍白,眼含血丝,舌红苔黄,鼻息时微时粗,口中稍有异味。此肝郁化火、肝阳上亢之典象。方才,小臣问嫔宫邸下,嫔宫邸下又确定世子邸下确实是彻夜失眠。所以我判断,世子邸下这是思虑过度,情志内伤,积劳成疾。这与前些日子国王殿下之病状极为相似”  “徐御医!”朴承宗突然出声,抢断了徐寿天的话。“不要再掰扯什么医理了,赶紧着手治疗吧!”  “朴领相说的是,”李尔瞻也搭腔附和。“现在赶紧把世子救醒才是正题!”  徐寿天猛然惊醒,赶紧收回发散的思维。  “如果要速醒,可以尝试按掐人中穴或者内关穴,”徐寿天习惯性地点了点自己鼻唇沟上部的人中穴,又按了按自己手腕内侧,两筋之间,三指宽处的内关穴。随后,他又接着说:“若要稍微刺激一些,还可以采用十宣放血或者十二井放血法,但我不建议这么做。”  “非要把他唤醒吗?能不能让他就这么睡会儿?”柳氏以一种近乎央求口吻询问徐寿天,又转头对柳希奋说道:“有什么事情,你们商量着把主意拿了不就好了吗?”  “我”柳希奋要是敢自己拿主意,也就不会建议李祬把朴、柳还有另外三位判书都叫来议事了。  “王妃殿下,世子邸下这不是睡了,而是晕厥了。”徐寿天一手轻按李祬的心口,一手试探李祬的鼻息。“虽然就目前的症状来看,世子邸下的心跳正常,呼吸还算平稳,总体似无大碍,但小臣还是建议,先唤醒再休息。”  “既然这样.”柳氏泫然欲泣。“那就赶紧做吧!”  “好。”徐寿天重重点头,接着侧身换了个跪姿。  徐寿天用三指托住李祬的下巴,随后将大拇指放在李祬的人中穴重重一掐。  “嘶!”在强烈痛感刺激下,李祬猛地惊醒了。  徐寿天立刻放开手,全身上下都松了一股劲。  “儿啊!”柳氏一把托住儿子的后背,泪水瞬间崩了出来。  “世子!”朴氏也扑上去抓住了丈夫的肩膀,  “邸下!”柳希奋跪在地上顺势趴了下去,  “邸下!”朴承宗和李尔瞻快步过去,跪到李祬的面前。  “邸下!”刑书金瑬,工书郑经世还有户书金荩国也各自靠近跪下,酝着悲伤望着李祬。  “呼——呼——呼!”李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开口的第一句竟然是问:“明军,明军进城了吗!”  三昌对视一眼。“还没呢。”  “那他们走到哪儿了?”李祬四下张望,但目光久久没有焦点。  “.”没人搭腔,因为没人知道。  “娘,朴嫔。你们怎么来了?”李祬的视线最先在母亲柳氏的身上定格,随后又移到正妻朴氏的身上。  “儿啊。你怎么了?别吓娘!”柳氏对现状还一无所知,只觉得自己可怜的儿子像是傻掉了。“徐御医,我儿他怎么了!”  “王妃殿下.”徐御医还没来得及解释,殿外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世子,世子!”裴寂一边奔跑一边喊叫:“训练都监来报!说明军要求接管南别营!”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abl23b.lol 第681章 鹬蚌相争 “你说什么!”李祬挣开母亲的怀抱,一脸惊骇地望向裴寂。  “世子邸下,”裴寂原地跪下,伏在地上颤抖道:“明军,明军要求接管南别营!”  李祬眼前一黑,几乎吼着问道:“他们已经到城下了吗!?”  “奴婢不知道!”裴寂连连摇头,额头在前襟左右摩擦。“蔡将军只跟奴婢说了这些话。”  “哪个蔡将军跟你说的?”李祬撑着床边坐了起来。  “是不是蔡宗基!”朴承宗问道。  “没错,”裴寂猛一点头,在地上碰出一声响,“就是蔡宗基!就是蔡宗基!”  “蔡宗基?这人是谁!”李祬十分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人名,但他就是想不起来了。  “邸下,这个蔡宗基就是崇礼门的守门将。”朴承宗说道,“前些日子来兵曹报告明军在仁川登陆的人也是他。”  “他现在在哪儿?”李祬问裴寂。  “就在宫门外。”裴寂飞速说。  “那就叫他进来啊!”李祬大声吼叫,胸口上下起伏。  “是!奴婢这就去!”裴寂连忙起身,手忙脚乱地跑出去了。  裴寂的背影消失之后,李祬身子一下就软了。他死死地捏着床沿,指甲几乎嵌进木板,才勉强维持住了当前的坐姿。  “先生们”李祬只感觉眼前有无数黑影在飞。“这该如何是好啊?”  “邸下。”朴承宗第一个表态道:“明军既然要求接管南别营,那我们也只能遵从要求,将南别营指挥权移交给他们了。”  “不单是南别营,”朴承宗话音刚落,身为训练都监都提调的李尔瞻便接上了话。“我们干脆把整个训练都监都交给那位沈提督指挥吧。”  “如果把军队都交出去,那万一”李祬显然是在担心王位的问题。脑子里甚至冒出了想用军队和明军谈条件的想法。  可朴承宗却直接抢断了他的话,偏不让李祬当众把想法说出来:“没什么万一!我们只有主动交权和被动交权两种选项。明军一旦摆出进攻的架势,训练都监势必望风而靡!”说着,朴承宗还刻意地看了李尔瞻一眼。“如果闹到了那种地步,我们处境也就很危险了。”  李尔瞻原本不想在这时候跟朴承宗闹,但朴承宗既然主动挑事,那他也就不客气了。李尔瞻对上朴承宗的视线,音调往上抬了两度:“朴领相,难道这就是你跟世子邸下说话的态度吗?”  朴承宗一怔,高声反问道:“我说的话难道不对吗?还是说你李都提调,想带着都监军与明军对峙不成?”  李尔瞻根本不接朴承宗的茬,直接摆出了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注意你的态度!朴领相,不要以为自己是长辈,是领议政,就能不讲君臣大义了!”  “我你!”朴承宗气息一滞。朴承宗敢肯定,如果自己刚才不抢断李祬的“万一”,李尔瞻也会开腔打断李祬那番关于王位的毫无意义的讨论。但是现在李尔瞻态度问题咬他,他也很难回嘴。  “哼。”李尔瞻白了朴承宗一眼,转过头又非常“大度”地帮朴承宗“开脱”了起来。“世子,臣以为,朴领相虽然情绪激烈,有无礼之嫌,但总归还是关心则乱,属无心之失。而且朴领相的话也不能算错。明军既然提出了要求,我们满足就是了。”  “如果在明军的要求之上,更进一步,主动移交整个训练都监的指挥权,则更能向提督,向钦差,向皇上展示我朝鲜的忠顺。日后谈起是非,论及大事,我们也有话说。”  “好吧.”李祬望着李尔瞻点了点头,又向朴承宗去了一个憔悴的笑。但最后,他竟颇有些路径依赖地望向了柳希奋。“那派谁去和明军交涉会比较合适呢?”  柳希奋立刻注意到,在李祬看过来的时候,朴承宗和李尔瞻就都向自己投来了视线。  朴承宗的眼里挂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殷切。  李尔瞻虽然只是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但柳希奋明白,他和朴承宗一样,都想做这个向明军交权的人。至于柳希奋自己,他也有些意动。  但是反过来想,这其实又是一个三难的问题。如果推荐李尔瞻大概率会得罪朴承宗,推荐朴承宗则很有可能使得朴承宗彻底坐大,而毛遂自荐,则是两面得罪。  柳希奋没有意识到,李尔瞻埋在他心里的那颗猜忌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  就在柳希奋犹疑不定之际,内侍裴寂带着崇礼门守将蔡宗基来到了寝殿之外。  “世子邸下,蔡将军来了。”裴寂站在门口轻轻地招呼了一句。  李祬收回视线,领着众人望向门口。“让他进来。”  “进去吧。”裴寂小声对蔡宗基说。  “我,我该去哪里啊?”蔡宗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没进去人就软了。  如果在场的是金提调,那么立刻就能想到,蔡宗基这会儿想问的是去哪里落脚,然后再给他指一个合宜地方——进门一步正对卧榻的空地。  但裴寂没有经验,所以就只是干巴巴地催了一句:“还能去哪里,当然是进殿里啊。赶快!”  蔡宗基抖了一下,硬着头皮哆嗦着迈开步子,竟一口气走到了距离床榻不足两步位置。这是一个只有心腹大臣才能站立的位置,蔡宗基显然没有这样的资格。不过好在,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也没谁在意这些细节了。  “臣蔡宗基,叩见王妃殿下,世子邸下,嫔宫邸下。”蔡宗基下跪叩首道。  “我问你,”李祬有气无力的说,“明军已经到城下了吗?”  “回世子,没有。”蔡宗基摇头道。  “那明军要接管南别营的要求.”李祬尽力提起一口气,好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儿。“又是谁告诉你的?”  “是赵别将,”蔡宗基回答说。“是赵别将亲自过来说的!”  “他还说了什么?”李祬追问,“明军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没别的,就这些了,”蔡宗基说。“赵别将只在城下说了这一件事。”  “城下.”李祬恍惚问,“你没让他进来吗?”  “当然没有,现在正戒严呢。而且朴领相打过招呼不让.”蔡宗基表忠似地望向朴承宗,却被朴承宗厉声打断了:“够了!”  朴承宗用凌厉的眼神让蔡宗基把蛄蛹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随后,他又望向李祬说:“邸下,这个废物什么也不知道,还是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派人出城接触明军。”说话间,朴承宗又分别对刑曹判书金瑬,和工曹判书郑经世使了个眼色。  “也是,”李祬三天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整个人乏到了极点,强吊出来那口气也快要散了。“但是要派谁去啊?”  “世子邸下。移兵交权乃国之大事,不可假他人手。当年两次倭乱,明军入境,也都是宣祖大王亲自郊迎的。”工曹判书郑经世率先发言。“故臣以为,殿下应该亲自前往。”  朴承宗诧异地看了郑经世一眼。但还不等他有所反应,王妃柳氏便以一种带着哽咽坚决态度说道:“不行!绝对不行!我儿都虚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他出城和明军交涉,你这是要他的命吗?”  “臣惶恐!”郑经世连忙磕头道,“大王郊迎天兵,远迎天使,本就是既有惯例。如今世子出城,也可以正名分而定人心。”  “不然!”刑曹判书金瑬开口反驳道:“郑工书此言虽然不虚,但这些事不能相提并论。当年,宣祖大王所迎者要么是宋相公、杨相公、邢相公这样的文经略,要么就是李提督、麻提督、陈提督这样的武大将。”  “而如今去南别营提出接管要求的人,很可能就只是一个某个参将麾下的普通的先锋。世子亲自出城交涉,是为折节,有损我国家威信”金瑬顿了一下,面对柳氏道:“所以臣以为,不管是为了世子的贵体,还是为了我国家的体面,最好还是择一员有担当的大臣出面交涉就好。”  “极是极是!金判书所言极是!”柳氏当即表示赞同。“所以臣推荐”金瑬嘴角微动,立刻就要顺着话推荐朴承宗。  只可惜在那之前,一直绷着没开腔的户曹判书金荩国,却直接从旁边以一种近乎高亢的声音劫断了金瑬的话:“金刑书这是想要推荐李公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金瑬一愕,下意识地回望向金荩国,又与朴承宗看了个对眼。他表白般地冲朴承宗轻轻摇了摇头,以示自己并不是这么想的。  可是这会儿,金瑬已经插不进话了。金荩国的上下嘴皮持续拍动,声音又高,明摆着就是不给人插话的机会:“李公身为广昌府院君,不但一肩并挑礼曹和兵曹,还是训练都监的都提调。所以不管是从礼事、兵事,还是从训练都监本身的移交事宜来看,都是出使绝佳的人选。”  “更关键的是,李公还是世子邸下的外祖岳父,嫔宫邸下的外祖父。有道是,血浓于水,同气连枝。李公出使,则不但能完成使命,更能护王室威仪!”  金荩国一口气把朴承宗这边能说的话全给堵了。朴承宗这时能做的,就只能咬着牙齿双输止损了。  朴承宗亲自下场说道:“可是,去迎接袁钦差的李参赞,和去迎接沈提督的张参判,都只是二、三品的堂上佐官。如今若是让咱们的广昌府院君,以正一品都提调的身份去面见那个先锋小将,岂不是乱了次序?”  说话的时候,朴承宗还看了柳希奋一眼,希望寻求默契。  但此时柳希奋就只是木木地跪在王妃的身边,一点儿搭腔的意思都没有。就好像面前的讨论完全与他无关一样。  “朴公,”金荩国笑着对朴承宗说:“就像金刑书刚才说的那样,这两件事情根本不同,不可同日而语,相提并论。李参赞和张参判离京,是为代替世子远迎天使。而如今李公出城,则只是与明军商讨训练都监的交接事宜。这天底下,还有比都提督更适合人选吗?”  “朴领相,事到如今,您也不必再防着我和训练都监了吧?”李尔瞻望着朴承宗,脸色平静如水。“还是说,朴领相有什么理由想把事情再往后拖延拖延?”  “李提调想担这个差事就明说,别这么拐弯抹角的。”朴承宗沉着脸睨了李尔瞻一眼,双手在长袖里握紧了拳。  李祬眼前发黑、头痛如绞,但他还是看明白了。他正妻的两位祖辈是在党争!  这时候竟然还要党争!  “够了.”李祬回过头,看了朴氏一眼。  朴氏与他对上视线,眼里既有尴尬又有苦涩。这种事情终究不是她能表态的,在祖父和外祖父的矛盾中,她能做的就只有说和,而且就算要说和,也不是现在这个场合。她没法说话,也没话可说,只能向李尔瞻和朴承宗投去央求的眼神。  李祬又闭着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在头昏脑胀之中,他第一次以独立的意志行使了君主的权力:“舅舅,您去吧。”  “我?”柳希奋心里一跳。  “您年富力强,”李祬随便找了一个由头。“更经得起颠簸。”  李尔瞻回了朴氏一个笑,接着扯开嗓子喊道:“臣附议!”  柳希奋诧异地望向李尔瞻,一时竟不能理解对方为何有此言行,直到他从朴承宗的眼里看见了一丝难掩的漠然和疏远,才恍然明白李尔瞻的用意。  可是这时候,想明白了也没用。因为要想粉碎李尔瞻的离间企图,就只有拱手将世子亲手递来的机会,白白地交出去或者扔掉。  为了弥缝与朴承宗的关系,从而放弃对明军示好的机会并得罪世子?  柳希奋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打定主意之后,柳希奋缓缓地趴了下去,叩首高呼道:“臣遵旨!”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abl23b.lol 第682章 崇礼门到西冰库 一刻钟后,守将蔡宗基飞马来到了崇礼门下。他的身后,跟着议政府左议政、吏曹判书、备边司有司堂上、国舅柳希奋,和以裴寂为首的少量时敏堂内侍。 “蔡将军。”副守门将金应堃迎上来行礼。 “开门。”蔡宗基没心思跟他来这些虚的,直接摆手下令。 “开门?”金应堃一怔。 “没错,”蔡宗基翻身下马。“我叫你打开城门!” 蔡宗基明显面色不善,但金应堃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谁要让您开门,有兵曹的命令吗?现在可是戒严啊。” “哪有什么时间去要兵曹的命令。我叫你开门,你开就是了,没有你的责任!”蔡宗基扔下马缰,向后望了一眼。 柳希奋年轻的时候学过骑马,有几分本事。但是这些年养尊处优,走哪儿都让人抬着,骑术也就生疏了。所以他不敢纵马疾驰,最多只能像现在这样,驱使马儿小步快走。 “那些人是谁?”金应堃显然也看见了柳希奋和跟在他身后的内侍们。 “那是柳国舅,世子邸下让他老人家出去同明军交涉。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蔡宗基白了金应堃一眼,随后一把推开他,自己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来人!” “下官也是照章办事。”金应堃尴尬地笑了一下,连忙跟上去。 “我看你就是怕事。” “下官主要还是怕您有事”金应堃来到蔡宗基的身旁,和他以及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一起,合力扛起了那根将两扇城门牢牢闩住的巨型门闩。“司宪府那些天天挑刺的的迂夫子们只认章程,可不会管咱们有没有什么苦衷。” 放下门闩,蔡宗基长出了一口气。“狗屁的司宪府,他们还敢跟天朝人弹劾老子不成?” “训练都监事情定了?怎么说的?”金应堃又与蔡宗基一道,抓住了固定在门扇边缘的把手。 “还能怎么说,我们有的选吗?明军没有直接让训练都监缴械,而是客客气气地派人向赵别将提出接管的要求,已经是很给脸了。唔嗯.”蔡宗基咬住牙关,全身肌肉一并发力,才勉强使门轴缓缓旋转起来。 门轴旋转,城门渐开。 当门缝大到足以让人侧身通过时,便有两个士兵跑到门边上把住门扇的外沿,同金应堃与蔡宗基一齐使力。 门缝越扩越大,当空隙足以让士兵正身通过时,蔡宗基松开了把手。“赵别将还在外面吗?” “还在,”金应堃侧过身子,给出去推门的士兵让开身位。“一直没走。” “好。”蔡宗基点头转身,随口扔下一句。“你赶紧去把瓮城打开。” “是。”金应堃调整呼吸,迈开步子,一边跑一边喊:“开城!快开城!” ———————— 与典型的中式城池不同,汉阳城外并没有环绕整个城市的人工护城河。出了瓮城门,就是直通汉江的坦途大道。 此时,训练都监南别营将赵胥,正在大道左侧一家茶铺搭出的茶棚下坐着。他的身边只有零星的几个护卫。他们是这家茶铺唯一的一桌客人。 “赵别将,您看!”一个正对崇礼门坐着的护卫看见异动,连忙放下了手里的茶壶。 赵胥循着指引侧头望去,正见那个被他留在门下晒太阳的护卫飞奔着跑来。“赵别将,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呼”赵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那颗刚放松些许的心脏,又开始不规律的跳动了起来。“赶紧去把马牵来。” “是!”负责管马的护卫当即应声。随后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结账。”为首的护卫猛抓一把豆子塞进嘴里,接着随手扔下一把铜子儿。 片刻后,赵胥一行骑着马来到了城门边上,正好撞见国舅柳希奋一行。 赵胥有些意外,他料定宫里会派使节出来,但没想到世子直接把柳希奋派来了。 为什么柳国舅呢?他明明跟训练都监没什么关系才是啊还是说,正是因为柳国舅和训练都监没有关系,所以才 不待细想,柳希奋便已经来到了近前。赵胥下马迎上去,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末将赵胥,参见柳国舅。” “上马!有话路上说。”柳希奋的脸色很难看。这不单是因为他对接下来的事情没有把握,更是因为他太久没骑马了。 不同于坐轿,坐车。骑马的时候,人并不是单纯地坐在马背上,而是以扎马步的姿势半蹲半坐在马背上。人的腿部、腰部需要不断发力,调整坐姿,好配合马儿前进时的上下颠簸。 对于一个习惯骑马的人来说,调整坐姿属于肌肉记忆,算是本能,只需要足够的气力就能维持。但对于柳希奋这种几乎已经丧失了肌肉记忆的人来说,调整坐姿就不只需要气力,更需要精力了。因为一旦稍稍分神,屁股或者卵鸟就会撞上马鞍。 “是。”赵胥不知道柳希奋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但也只能提着心跨上马,与柳希奋并辔而行。 “说吧,”柳希奋咬牙忍着腰部的酸痛。“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赵胥想了想,决定从头讲起。“今天上午拂晓,明军开始渡江。大概一个时辰后,明军的先锋部队便在汉江北岸把车阵摆了出来.” “车阵?”柳希奋插话问。 “就是一种以装载了佛郎机炮的偏厢战车为主力,并辅以铳手、骑手、杀手的阵型。这种阵型我们也能摆,就是规模要小很多。”赵胥单手把缰,另一只手则拽着外袍,上下鼓风。“而且那还只是前锋,江对岸还有乌泱泱的一片人等着渡江。看样子,皇上至少派了上万人过来。” “上万人”一滴汗水从柳希奋紧皱的眉间滑了下来。“那种车阵是进攻的阵型吗?” “车阵可攻可守。末将看得不是很清楚。”赵胥说道,“但那个阵型应该是防御阵型。” “看?听你这意思,”柳希奋侧过头。“你当时就在现场?” “算是吧。”赵胥说道,“上午一大早,龙山哨所那边传来明军渡江的消息,于是末将就过去查看情况。正好看见明军摆阵。” “龙山哨所”柳希奋沉吟片刻。“他们是在西冰库那边渡江的?” “没错。”赵胥肯定道,“把守龙山哨所的崔把总告诉我说,天刚蒙蒙亮那会儿,明军的战船就逆着水流封锁了西冰库渡口。随后,他们就开始渡江了。” “明军有多少船?”天上太阳实在晒人,柳希奋受不住,于是又往下压了压头顶上的乌纱黑笠。 “不多,只有差不多十艘,而且大都在江上横着,只有两艘船参与了渡江。”赵胥说道,“听崔把总意思,那两艘船大概也只是运送战车和火炮。” “只两艘运送辎重,那他们是怎么”柳希奋很快反应了过来。“他们征用了民船?” “没错。”赵胥点了点头。“那些士兵几乎都是靠着摆渡船渡江的。末将过去的时候,那些渡船还在来往,场面好不壮观。” “好吧.”离开城厢,柳希奋的心脏跳得更快了。“那之后呢?” “之后.”赵胥重新组织了一下被打断的思绪。“明军的先锋部队摆好车阵之后,便分出了一支约莫五十人的骑兵队沿着官道北进。末将则打出旗号主动与他们接触。在末将表明身份之后,他们便向末将提出了接管南别营的要求。再后来,末将就带着人到城下来了。” “照你这么说。是那队骑兵向你们提出了接管南别营的要求?”黑笠能挡住光线,但挡不住光热。豆大的汗珠持续不断地沿着柳希奋的鬓发和皱纹滑落。 “是的。”赵胥猜测说,“末将觉得,他们原本的任务应该就是去南别营下达接管通知,只是正好碰见了末将。” “你见过其他明军吗?我说的是更高级的将领。” “那个队官并不强求末将去面见天将,”赵胥舔了舔嘴唇,有些心虚地说道。“在末将说了需要请示汉阳之后,他们就让末将离开了。” 赵胥这话说得体面,柳希奋也没想太多。“他们只提了接管南别营的要求吗?” “没错。为首的队官只说了要接管南别营。”赵胥点头,“在那之后,他便带着麾下的骑兵原路返回了。” “原路返回?”柳希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他们没有去南别营?” “至少到目前为止,大营那边还没人过来通报明军靠近的消息。”赵胥模糊地说。 “那些明军的主官是谁?” “那个队官姓张,通事姓罗。叫什么不知道。” “谁问你这个了!”柳希奋的眉头一下竖了起来,“我是想问他们在谁的麾下,听谁的命令!” “沈勋!”赵胥连忙说。“他们自称是神机四营参将沈勋麾下的前锋骑兵!” “神机四营.姓沈?” “对,是姓沈。” “那这个沈参将跟那位沈提督是什么关系?”柳希奋问道。 “末将.”赵胥摇头。“不知道。” “你没问!?”柳希奋的眉头又竖了起来。 赵胥连忙解释:“末将着急上报,所以就没想到那里去。” “你!唉”柳希奋到底压住了即将变成怒火的惶惧。“.算了。” 赵胥心下稍安,提着心主动问道:“宫里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柳希奋从肺里挤出一口灼热的气。 “宫里派您出城,是去谈判,还是.”赵胥话说一半掐断。 “哼。”柳希奋轻哼一声,转过头凝视赵胥,“你有话不妨明说。李尔瞻都比你直白!” 赵胥沉默片刻。“要交出兵权吗?” “我问你,”柳希奋反问。“如果李尔瞻命令你率军与明军对峙,你会执行这个命令吗?” 赵胥咽下一口唾沫,也不正面回答:“现在才开始整备,怕是已经晚了吧?”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开始整备才不算晚?”柳希奋咄咄逼人地追问。 “.”赵胥噎住了。这个问题和先前那个问题一样,都是两头堵,根本不能正面回答。赵胥思来想去,没法接茬,索性避开视线不再说话。 ———————— 龙山南,汉江边,一座名叫望江楼的二层酒楼上。神机四营参将沈勋和锦衣卫试百户项俊卿正在享用冰镇过的凉茶。 一般来说,西冰库的窖藏冬冰只能凭着内侍府签发的冰票按寸领取,但沈勋却直接叫人拉了两大块标准的库藏冰砖过来给他解暑。 “都说冬时蔬,夏日冰,贵如银。”项俊卿看着内侍刚端来的冰盆说道。“我们这样是不是太享受了?” “又没花钱。怎么能叫享受。”沈勋从冰盆里捞出一个应季的大李子扔给项俊卿。“就说你吃不吃吧。” “就是没花钱我才觉得不妥。”项俊卿接过李子,当即便啃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汁水满覆味蕾,再润着喉管下肚,项俊卿简直要爽得轻哼起来了。 “好不好吃?”沈勋咧着嘴笑问道。 “这个不太熟,偏酸了点。”项俊卿说。 “嘿嘿.”沈勋嘿嘿一笑,又捞出两个大李子,并将其中较大的一个递给项俊卿。“那你再尝尝这个。” 项俊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李子。 “哼。”沈勋一边调笑,一边将留下那个的李子往嘴里塞。“口是心非的小子” “我”项俊卿脸一红。 “嘶”沈勋被那个李子酸了个够呛,五官都要挤在一起了。“这他娘是涩的!根本没熟!” 项俊卿立刻转羞为笑。“我这个倒是挺甜的。” “嘁”沈勋白了项俊卿一眼,正要反讥,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来人了。”项俊卿也听见了。他连忙敛起笑,三两下把那个甜李子啃得只剩下中间的核。 “将军!”一阵交谈之后,沈勋的内丁把总,他的养子沈诚上了楼。 “谁来了?”沈勋问。 沈诚咽下一口唾沫,拱手道:“何把总派人来说,有一个自称世子特使的朝鲜人来到了阵前,说是要商讨南别营的交接事宜。” “让他来。” “是!” “回来。”沈勋朝沈诚招了招手。 “将军有何吩咐?”沈诚快步走近。 沈勋将身前的凉茶推到沈诚面前。“渴了就喝吧,喝了再下去。” “谢将军。”沈诚捧起茶,一饮而尽。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abl23b.lol 一刻钟后,守将蔡宗基飞马来到了崇礼门下。他的身后,跟着议政府左议政、吏曹判书、备边司有司堂上、国舅柳希奋,和以裴寂为首的少量时敏堂内侍。 “蔡将军。”副守门将金应堃迎上来行礼。 “开门。”蔡宗基没心思跟他来这些虚的,直接摆手下令。 “开门?”金应堃一怔。 “没错,”蔡宗基翻身下马。“我叫你打开城门!” 蔡宗基明显面色不善,但金应堃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谁要让您开门,有兵曹的命令吗?现在可是戒严啊。” “哪有什么时间去要兵曹的命令。我叫你开门,你开就是了,没有你的责任!”蔡宗基扔下马缰,向后望了一眼。 柳希奋年轻的时候学过骑马,有几分本事。但是这些年养尊处优,走哪儿都让人抬着,骑术也就生疏了。所以他不敢纵马疾驰,最多只能像现在这样,驱使马儿小步快走。 “那些人是谁?”金应堃显然也看见了柳希奋和跟在他身后的内侍们。 “那是柳国舅,世子邸下让他老人家出去同明军交涉。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蔡宗基白了金应堃一眼,随后一把推开他,自己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来人!” “下官也是照章办事。”金应堃尴尬地笑了一下,连忙跟上去。 “我看你就是怕事。” “下官主要还是怕您有事”金应堃来到蔡宗基的身旁,和他以及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一起,合力扛起了那根将两扇城门牢牢闩住的巨型门闩。“司宪府那些天天挑刺的的迂夫子们只认章程,可不会管咱们有没有什么苦衷。” 放下门闩,蔡宗基长出了一口气。“狗屁的司宪府,他们还敢跟天朝人弹劾老子不成?” “训练都监事情定了?怎么说的?”金应堃又与蔡宗基一道,抓住了固定在门扇边缘的把手。 “还能怎么说,我们有的选吗?明军没有直接让训练都监缴械,而是客客气气地派人向赵别将提出接管的要求,已经是很给脸了。唔嗯.”蔡宗基咬住牙关,全身肌肉一并发力,才勉强使门轴缓缓旋转起来。 门轴旋转,城门渐开。 当门缝大到足以让人侧身通过时,便有两个士兵跑到门边上把住门扇的外沿,同金应堃与蔡宗基一齐使力。 门缝越扩越大,当空隙足以让士兵正身通过时,蔡宗基松开了把手。“赵别将还在外面吗?” “还在,”金应堃侧过身子,给出去推门的士兵让开身位。“一直没走。” “好。”蔡宗基点头转身,随口扔下一句。“你赶紧去把瓮城打开。” “是。”金应堃调整呼吸,迈开步子,一边跑一边喊:“开城!快开城!” ———————— 与典型的中式城池不同,汉阳城外并没有环绕整个城市的人工护城河。出了瓮城门,就是直通汉江的坦途大道。 此时,训练都监南别营将赵胥,正在大道左侧一家茶铺搭出的茶棚下坐着。他的身边只有零星的几个护卫。他们是这家茶铺唯一的一桌客人。 “赵别将,您看!”一个正对崇礼门坐着的护卫看见异动,连忙放下了手里的茶壶。 赵胥循着指引侧头望去,正见那个被他留在门下晒太阳的护卫飞奔着跑来。“赵别将,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呼”赵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那颗刚放松些许的心脏,又开始不规律的跳动了起来。“赶紧去把马牵来。” “是!”负责管马的护卫当即应声。随后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结账。”为首的护卫猛抓一把豆子塞进嘴里,接着随手扔下一把铜子儿。 片刻后,赵胥一行骑着马来到了城门边上,正好撞见国舅柳希奋一行。 赵胥有些意外,他料定宫里会派使节出来,但没想到世子直接把柳希奋派来了。 为什么柳国舅呢?他明明跟训练都监没什么关系才是啊还是说,正是因为柳国舅和训练都监没有关系,所以才 不待细想,柳希奋便已经来到了近前。赵胥下马迎上去,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末将赵胥,参见柳国舅。” “上马!有话路上说。”柳希奋的脸色很难看。这不单是因为他对接下来的事情没有把握,更是因为他太久没骑马了。 不同于坐轿,坐车。骑马的时候,人并不是单纯地坐在马背上,而是以扎马步的姿势半蹲半坐在马背上。人的腿部、腰部需要不断发力,调整坐姿,好配合马儿前进时的上下颠簸。 对于一个习惯骑马的人来说,调整坐姿属于肌肉记忆,算是本能,只需要足够的气力就能维持。但对于柳希奋这种几乎已经丧失了肌肉记忆的人来说,调整坐姿就不只需要气力,更需要精力了。因为一旦稍稍分神,屁股或者卵鸟就会撞上马鞍。 “是。”赵胥不知道柳希奋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但也只能提着心跨上马,与柳希奋并辔而行。 “说吧,”柳希奋咬牙忍着腰部的酸痛。“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赵胥想了想,决定从头讲起。“今天上午拂晓,明军开始渡江。大概一个时辰后,明军的先锋部队便在汉江北岸把车阵摆了出来.” “车阵?”柳希奋插话问。 “就是一种以装载了佛郎机炮的偏厢战车为主力,并辅以铳手、骑手、杀手的阵型。这种阵型我们也能摆,就是规模要小很多。”赵胥单手把缰,另一只手则拽着外袍,上下鼓风。“而且那还只是前锋,江对岸还有乌泱泱的一片人等着渡江。看样子,皇上至少派了上万人过来。” “上万人”一滴汗水从柳希奋紧皱的眉间滑了下来。“那种车阵是进攻的阵型吗?” “车阵可攻可守。末将看得不是很清楚。”赵胥说道,“但那个阵型应该是防御阵型。” “看?听你这意思,”柳希奋侧过头。“你当时就在现场?” “算是吧。”赵胥说道,“上午一大早,龙山哨所那边传来明军渡江的消息,于是末将就过去查看情况。正好看见明军摆阵。” “龙山哨所”柳希奋沉吟片刻。“他们是在西冰库那边渡江的?” “没错。”赵胥肯定道,“把守龙山哨所的崔把总告诉我说,天刚蒙蒙亮那会儿,明军的战船就逆着水流封锁了西冰库渡口。随后,他们就开始渡江了。” “明军有多少船?”天上太阳实在晒人,柳希奋受不住,于是又往下压了压头顶上的乌纱黑笠。 “不多,只有差不多十艘,而且大都在江上横着,只有两艘船参与了渡江。”赵胥说道,“听崔把总意思,那两艘船大概也只是运送战车和火炮。” “只两艘运送辎重,那他们是怎么”柳希奋很快反应了过来。“他们征用了民船?” “没错。”赵胥点了点头。“那些士兵几乎都是靠着摆渡船渡江的。末将过去的时候,那些渡船还在来往,场面好不壮观。” “好吧.”离开城厢,柳希奋的心脏跳得更快了。“那之后呢?” “之后.”赵胥重新组织了一下被打断的思绪。“明军的先锋部队摆好车阵之后,便分出了一支约莫五十人的骑兵队沿着官道北进。末将则打出旗号主动与他们接触。在末将表明身份之后,他们便向末将提出了接管南别营的要求。再后来,末将就带着人到城下来了。” “照你这么说。是那队骑兵向你们提出了接管南别营的要求?”黑笠能挡住光线,但挡不住光热。豆大的汗珠持续不断地沿着柳希奋的鬓发和皱纹滑落。 “是的。”赵胥猜测说,“末将觉得,他们原本的任务应该就是去南别营下达接管通知,只是正好碰见了末将。” “你见过其他明军吗?我说的是更高级的将领。” “那个队官并不强求末将去面见天将,”赵胥舔了舔嘴唇,有些心虚地说道。“在末将说了需要请示汉阳之后,他们就让末将离开了。” 赵胥这话说得体面,柳希奋也没想太多。“他们只提了接管南别营的要求吗?” “没错。为首的队官只说了要接管南别营。”赵胥点头,“在那之后,他便带着麾下的骑兵原路返回了。” “原路返回?”柳希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他们没有去南别营?” “至少到目前为止,大营那边还没人过来通报明军靠近的消息。”赵胥模糊地说。 “那些明军的主官是谁?” “那个队官姓张,通事姓罗。叫什么不知道。” “谁问你这个了!”柳希奋的眉头一下竖了起来,“我是想问他们在谁的麾下,听谁的命令!” “沈勋!”赵胥连忙说。“他们自称是神机四营参将沈勋麾下的前锋骑兵!” “神机四营.姓沈?” “对,是姓沈。” “那这个沈参将跟那位沈提督是什么关系?”柳希奋问道。 “末将.”赵胥摇头。“不知道。” “你没问!?”柳希奋的眉头又竖了起来。 赵胥连忙解释:“末将着急上报,所以就没想到那里去。” “你!唉”柳希奋到底压住了即将变成怒火的惶惧。“.算了。” 赵胥心下稍安,提着心主动问道:“宫里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柳希奋从肺里挤出一口灼热的气。 “宫里派您出城,是去谈判,还是.”赵胥话说一半掐断。 “哼。”柳希奋轻哼一声,转过头凝视赵胥,“你有话不妨明说。李尔瞻都比你直白!” 赵胥沉默片刻。“要交出兵权吗?” “我问你,”柳希奋反问。“如果李尔瞻命令你率军与明军对峙,你会执行这个命令吗?” 赵胥咽下一口唾沫,也不正面回答:“现在才开始整备,怕是已经晚了吧?”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开始整备才不算晚?”柳希奋咄咄逼人地追问。 “.”赵胥噎住了。这个问题和先前那个问题一样,都是两头堵,根本不能正面回答。赵胥思来想去,没法接茬,索性避开视线不再说话。 ———————— 龙山南,汉江边,一座名叫望江楼的二层酒楼上。神机四营参将沈勋和锦衣卫试百户项俊卿正在享用冰镇过的凉茶。 一般来说,西冰库的窖藏冬冰只能凭着内侍府签发的冰票按寸领取,但沈勋却直接叫人拉了两大块标准的库藏冰砖过来给他解暑。 “都说冬时蔬,夏日冰,贵如银。”项俊卿看着内侍刚端来的冰盆说道。“我们这样是不是太享受了?” “又没花钱。怎么能叫享受。”沈勋从冰盆里捞出一个应季的大李子扔给项俊卿。“就说你吃不吃吧。” “就是没花钱我才觉得不妥。”项俊卿接过李子,当即便啃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汁水满覆味蕾,再润着喉管下肚,项俊卿简直要爽得轻哼起来了。 “好不好吃?”沈勋咧着嘴笑问道。 “这个不太熟,偏酸了点。”项俊卿说。 “嘿嘿.”沈勋嘿嘿一笑,又捞出两个大李子,并将其中较大的一个递给项俊卿。“那你再尝尝这个。” 项俊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李子。 “哼。”沈勋一边调笑,一边将留下那个的李子往嘴里塞。“口是心非的小子” “我”项俊卿脸一红。 “嘶”沈勋被那个李子酸了个够呛,五官都要挤在一起了。“这他娘是涩的!根本没熟!” 项俊卿立刻转羞为笑。“我这个倒是挺甜的。” “嘁”沈勋白了项俊卿一眼,正要反讥,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来人了。”项俊卿也听见了。他连忙敛起笑,三两下把那个甜李子啃得只剩下中间的核。 “将军!”一阵交谈之后,沈勋的内丁把总,他的养子沈诚上了楼。 “谁来了?”沈勋问。 沈诚咽下一口唾沫,拱手道:“何把总派人来说,有一个自称世子特使的朝鲜人来到了阵前,说是要商讨南别营的交接事宜。” “让他来。” “是!” “回来。”沈勋朝沈诚招了招手。 “将军有何吩咐?”沈诚快步走近。 沈勋将身前的凉茶推到沈诚面前。“渴了就喝吧,喝了再下去。” “谢将军。”沈诚捧起茶,一饮而尽。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abl23b.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