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1、第 1 章 江南的雨丝千年万年落在三月天里,沈幼漓发觉自己快要让它们捆死、捆得透不过气来。 是以婆母周氏让她同去禅月寺听讲经会时,沈幼漓佯装头疼,让她们先行。 她最讨厌讲经参禅这种不着边际的玩意儿,坐那里只是苦熬,能拖一时是一时,能不去最好。 但她儿子显然不想让她逃脱。 洛成聿从书卷中抬头,眼里尽是不属于四岁的沉静:“阿娘,你今天不是要去看阿爹吗?婆婆都已经出发好久了。” 六岁的女儿洛观棋本在掐花,闻言伸手掐在弟弟脸上,喝声清脆:“阿爹都不要我们了,去看他做什么!” 在姐姐手上,洛成聿的成熟立刻破功,嘶嘶抽气,可怜地说:“可是我上回托下人给阿爹送了一道题,阿爹还没回复呢。” “你还敢送信!不争气的东西!”洛观棋下起死手,把弟弟掐得哇哇大叫,“你还敢踹我!不服气是吧!” “是你先欺负我的!娘!阿娘!姐姐打我!” 雨声混着两个孩子的叫喊声,沈幼漓这头真开始疼了。 “釉儿、丕儿——”她拉长了声音。 洛成聿捂着遭掐红的腮,眼泪汪汪:“阿娘……” 沈幼漓翻一个身:“乖,出去打,别吵到阿娘睡觉。” 见“主判”罢堂,洛成聿逃开姐姐的魔爪,爬上罗汉床,把沈幼漓当面团搓:“阿娘,你就答应我吧!” 洛观棋不甘示弱,也扑上来:“我要打石子,阿娘跟我打石子!” “阿娘——” “阿娘,不要去,陪我玩!” 沈幼漓抱住嗡嗡响的头:“好,好,好,咱们去打彩石子,丕儿,你来不来?” 丕儿拉着阿娘的手擦掉眼泪,“来,阿娘,可是,我书还没读完呢……” “你想玩还是想读书?” “我想阿娘陪我读书……” 陪读……沈幼漓柔情稍减。 “想想想,我还要想你脸长腚上呢,书呆子,你自己读去,阿娘咱们走!” 没良心的阿娘欣然同往,顺道提醒:“釉儿,说话不可如此粗俗!” — 等陪釉儿玩够了,沈幼漓打发两个孩子去睡午觉。 将他们牵一块的小手都塞被子里,沈幼漓早习惯了姐弟俩前头斗得乌眼鸡一样,扭脸又好得手拉手。 看看天光,她关好进风的窗户,托侍女雯情照看两个孩子。 身上挂的钥匙随走动碰出响声,沈幼漓握在掌心,就三把,其中一把才半截手指长,哪儿都开不了,不过它是纯金的,花纹也怪精致好看,沈幼漓偶然从首饰盒看见,挑出来当挂饰,挂在钥匙里。 摸完钥匙,她心安不少,重新挂回腰上,独自出府去。 沈幼漓本想乘洛家马车出城,临了转念一想,往东油街赁了马车。 洛家人出门是脚不踏地的,沈幼漓原没那娇惯劲儿,七年下来却逐渐习惯受用,坐稳后让车夫赶马,车轮滚过石板尽头,转到多泥浆坑洼的榆钱街。 杨柳榆槐点缀着不算规整的院墙,青苔被雨水洗得苔痕苍绿,人人都得当心脚下,马车行过半里,瞧见三里桥脚店酒旗后扯紧马缰就能转到主街,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出瑜南城。 瑜南城外,道路两旁草木借雨水催发枝条,嚣张霸占了半条官道,雨水还泡烂了路,这种天气出门只能趟满脚的黄浆,没有人能幸免。 要下马车时,沈妙漓自幂蓠中看到那些黄泥水坑,暗道不好。 马夫赶着回城再挣一单,催促她赶快下马。 沈幼漓叹了口气,缀珠的鞋子踩在泥里,循着山路往上走。 可绣鞋的软底和这湿滑泥路不对付,没几步就一个趔趄,她的脸差点拍在泥坑里,险险站稳,头上幂篱却掉了下来。 墨发垂泻如雨丝,却比雨幕多几分摆动摇曳。沈幼漓有点气急败坏地将发丝拨开,见幂篱浸在水里,是不能往头上戴了。 她捡起来,索性把绣鞋脱去提在手里,提起裙子,这才继续往前走。 山雨渐急,沈幼漓步子加快,靠近禅月寺的山道,路上行人不止她一个人,没带伞的都在跑。 抱书紧走的学子余光瞥见身旁的人跑过,本是随意看去,这一眼落在眼前经过的人身上,抬起的手臂忘记挡雨,目光似被线牵住,定定不动。 “怎么突然停下了?” 同窗问着,朝他视线所及处看去,俄而也失了言语,和友人一同目送那美人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那瘦长却莹白的腿小鹿一样跑过,流动着绸缎一般的乌发,都在脑中久久未消散。 及得回神,一股怅然若失之感涌上心头。 在世间有此惊鸿一瞥本是幸事,可又清楚这只是人海中擦肩而过的缘分,往后大概不会再有半点交集,如湖中雨痕散去。 这般作想,不免令人叹惋。 “刘兄你说,刚刚那娘子……是不是山鬼所化?我听闻城中洛家娘子是世间绝色,虽未见过,但一定是比不过这一位。” 同窗苦笑:“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1]。山野之中怎会有这样的女子,大抵真是什么山精野怪所化吧,走吧,雨就要下大了。” — 上山后树变多了起来,将雨筛疏,沈幼漓放缓脚步。 眼前的黄泥路换成了石阶,软鞋亦能行路,可瞧一眼脚下邋遢,总不能满脚沾着黄泥穿鞋吧。 她循着记忆行至半山腰处,果然看到一眼清泉,正逢雨季,水声湍急,再往前就是攀山的石阶。 沈幼漓提裙坐在清池边,将绣鞋放在一边,将沾满黄泥的脚浸在水里,一面将幂篱洗干净。 虽是三春,可山泉水冷得得很,很快冻红了沈幼漓的脚踝和指节。 正乘轿子上山的瑞昭县主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县主本是欣赏山中细雨迷蒙的美景,车窗在转弯之后框在了一个野池边,一个年轻娘子在池边濯足,泉声动人,周身杳霭流玉,莫说是那乌云叠鬓、海棠醉日的模样是世间难寻,就连发尾都比别个要楚楚动人。 精致的指甲磨在窗沿上,她专注打量着池边人。 “县主,该换轿子了。”同乘的侍女的提醒让县主回神。 “嗯……” 收回视线,端昭县主扶着侍女的手,踩着人凳下马车去,早早撑开的花鸟软绢伞立刻为她遮去雨滴,人很快就移到轿子上,风雨来不及打湿她的衣裙分毫。 沈幼漓也注意到经过的车马和衣着华贵的女子,一眼看出此人身份不凡。 莫说这宝马香车的规制在瑜南城罕见,就是下马车的女子那装束,也绝不是寻常官宦女子能穿戴的,想起近日瑜南城有权贵驾临,她立刻猜出了这年轻娘子的身份。 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不过陌路,沈幼漓并未上心,照旧埋头洗刷,那轿中贵人却突然掀起帘子,直直与她对视。 沈幼漓洗鞋的动作放慢,瞧了过去。 “你也是来听讲经的?”瑞昭县主先朝她开口。 沈幼漓将绣鞋穿好,摇头道:“不是,只是跟随家人进香,不慎摔了一跤,在此收拾一下形容。” 瑞昭县主不说话,打量的视线在她周身游走。 这个时辰一个年轻娘子孤身出现在山寺之中,还平白在池边濯足,在佛门净地做出这般姣娆妖异的样子,实在让人怀疑居心。 沈幼漓被盯得极不舒服,正要借故离开时,县主才说道:“佛门净地,岂容你举止如此不端。” 面对这突然发难,沈幼漓先是莫名,后感恼火,山中猎户常在此洗血拔毛,处置猎物,她怎么不能洗脚? 这人有毛病吧! 放在平日,就是周氏在她都要顶回去,可眼前这人……这身份不好开罪。 沈幼漓压住怒火:“我举止有何不端?” “私密之处怎能轻易示与外人,你在这人来人往的道旁洗脚,难道这行路的人全是你的夫君不成?” 真是刺耳难听!三两句话就污蔑一个女子清白,这县主比长舌妇还厉害,舌头底下压死人呢。 沈幼漓更确信此人无故找碴。 她阴沉下脸,自问不是软柿子,可眼下敌众我寡,针锋相对实在讨不到半分好处。 那些以众暴寡、曝尸荒野的猜测一晃而过,沈幼漓深吸一口气,自认俊杰,起身抚平裙摆,双手按在身侧行礼道:“多谢娘子提点,是我鲁莽了。” 瑞昭郡主俯视着她,良久,轻轻丢下一句:“乡野粗鄙之人,大抵如此。” 说罢帘子落下,轿子继续朝山上去。 “面酸口苦肝火旺,该灌一副龙胆泻肝汤,再灌上生半夏——毒成个哑巴!” 沈幼漓嘟嘟囔囔,对着空气挥去一拳,又被自己的前倨后恭的嘴脸气笑。 可别让她再见着这人,她是没有忍第二次的气量。 将遮面的幂篱重新戴上,沈幼漓踏上山道。 再行一刻钟,已能看到禅月寺远远隐没在层林之中的飞檐翘角,还有翠烟幽幽升起,宛如一幅静谧写意的山水画。 今朝崇佛,瑜南更是富庶,相传自前朝承袭的寺庙就有三百多座,凡有人烟处,皆有佛教信众,禅月寺更是瑜南闻名的大寺,每至初一十五,香客都会堵得水泄不通。 到山门时,雨势已停。 讲经会快至尾声。 沈幼漓仰头瞧着石梁,灰白的纹理经年岁洗刷,被苔绿替代,成了这深山古刹的一部分,远处禅月寺的飞檐斗角在层翠中时隐时现。 自生了釉儿和丕儿,她就鲜少再上来。 她嫁入洛家,恰好七年了。 起初,沈幼漓流落瑜南,山穷水尽,为几百两救命钱,她走投无路,向途经的巨贾洛家跪求援手,大夫人周氏舍了银子,却要她嫁她儿子。 “你模样不错,我家少不了你吃穿,嫁给我儿子可好?” 当时的沈幼漓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她将脏脸一擦,也敢开口:“要我嫁人,不是这个价钱。” “那是多少?” “一万两白银。” 她是真的需要这笔钱。 没想到周氏答应得爽快:“只要你嫁给我儿之后,能给洛家延续下香火,我就给一万两白银,永昌平钱号三百家分号通兑。” “成交。” 沈幼漓不在乎嫁谁,谁能给她一万两,就是嫁块牌位她都嫁,生孩子这件事,她自认也会。 周氏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成了,一万两白银就没白花,若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双方就这么立下了字据。 2、第 2 章 洛家并非单纯的商贾,而是两代之前从雍都迁居瑜南的世族,主支老爷如今在州中任录事参军,威望甚高,沈幼漓所嫁的则是二房,乃瑜南城中的巨贾。 他们靠一支支商队,将无数珠宝、香料、马匹带入中原,积下万贯家财,之后修桥铺路,兴建学塾,造福乡里,在城中极有声望。 周氏将洛明瑢养了三个月,把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养得容光焕发,才满意地吩咐人置备成亲礼。 成亲前,沈幼漓没见过她未来官人一面,只知道他叫洛明瑢,是周氏唯一的儿子,上头还有个已嫁出去的姐姐。 成亲当日的诡异沈幼漓到现在还记得。 说是喜事,阖府已挂起了红绸,可来的亲戚寥寥无几,只有喜乐空响,人声寂寥。 仪式却不见敷衍半分,沈幼漓四更就被催促起身洗漱梳妆,华丽的喜服挂在高高的架子上,还拖出去一丈有长,裙上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晃得她清醒不少。 为她描画额花时,梳头娘子忍不住感叹道:“若是生得娘子这般模样,郎君也不喜欢,那……” 旁边的婆子不悦:“说这话做什么,赶紧收拾!” 沈幼漓听在耳中,无甚反应。 周氏看中了她的容貌,那洛明瑢应是贪花好色之徒。 不过这些事她不放在心上,只摩挲着满身珠宝,问道:“成亲之后,这些东西就都是我的吗?” 婆子鄙夷的眼神映在镜中,传到沈幼漓耳边的话却恭敬:“是。” 那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吉时到,沈幼漓以绣扇遮面,繁琐的衣饰让她迈出屋门都需要人搀扶着。 一路走过洛府的亭台楼阁,路上不见多热闹,只有满目赤红随风飘荡。 喜堂布置得金碧辉煌,遍布红绸锦色,朱漆描金的立柱撑起一屋堂皇,沈幼漓举着绣扇走到堂上的,视线不自觉被堂上一个清瘦的身影吸引住视线。 真是生得完美无瑕的一颗头颅。 不过喜堂上为何会出现一个布衣和尚? 她已经到了,那周氏儿子又在哪里? 沈幼漓站定之后,正好与僧人平齐,视线借着绣扇阻挡看向身侧。 僧人并不看她,僧衣平履站在大红软毯上,素面长躯,与满目喜色格格不入,那张脸似雪色宣纸,描画着过于醒目的眉眼,本是十分的张扬颜色,偏偏眼底深邃而宁静,如坐莲台,气质清寒无俦。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得见此人,竟有岁月倏忽之感。 沈幼漓忽然觉得凤冠坠下的流苏珠子有点冰凉,轻晃在她眉心,引得长睫轻颤。 僧人未问一句,更未看任何人,那双雨过天青色的眼睛看清一切,未见半分动乱。 堂上不见洛家大老爷,只有周氏在座,她殷殷劝告:“明瑢,既然回来了,就安心成亲在家待着吧,往后这洛家产业都要你打理,难道你真要放着万贯家财不管?” 其时有洛家压着,瑜南并无寺庙敢收他,洛明瑢只算佛门俗家弟子,可他却坚要剃度,以证向佛之心,平日参禅礼佛,吃穿用度皆与和尚无异。 闻言沈幼漓再次看向身侧之人,原来这就是洛明瑢。 可周氏从未说过她要嫁给一个和尚,新郎官这打扮也不像是来成亲的。 面对周氏的欺骗和劝说,洛明瑢不嗔不怒,道:“贫僧是方外之人,尘缘已绝,恕贫道先行告退。” 说罢转身将这出闹剧抛到身后。 下人拦了上去:“郎君,今日是您大喜之日,您要往哪儿去啊。” 僧人并未强闯,恰似一尊吴衣带水的菩萨塑像立在原地,却没有一点回头的意思。 搀扶沈幼漓的喜婆扯了扯她的袖子,“娘子,你快去求一求郎君吧,他是菩萨心肠,一定会答应你的。” 喜婆觉得眼前的新娘子美得跟仙女下凡似的,她若示弱恳求,那再铁石心肠的男人肯定也会回心转意。 面对催促,沈幼漓无动于衷。 这场面闹成这样,拜堂仪式自是无法进行,堂上观礼的人不多,面色各异,有人私语,有人请周氏示下,还有人用怜悯的目光看向新娘子。 穿着喜袍的她是从未有过的艳色,若是换作别的男子,早欢天喜地成亲了,偏偏嫁的是六根清净的“玉面菩萨”,注定不得怜爱,真是可惜。 “我听闻旧俗里说,若新郎官的不便成亲,也可抱一只公鸡替代的。” 一句话,让所有目光都汇聚到沈幼漓身上。 新娘子面色淡然,既没有被“嫌弃”的伤心不甘,也没有将失富贵的急切,好像只是单纯提一个行得通的法子而已。 只有僧人并未回头,与她背对着,似隔绝在纷乱世事之外。 沈幼漓只等着周氏开口。 私语嘈杂烦人,周氏低头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去,抱只鸡来的。” 得了吩咐,喜乐重奏,红烛将高堂照耀得喜庆明亮,那些本拦着洛明瑢的下人退去。 洛明瑢却未离去,反而如观礼的来客一般,目视沈幼漓和一只公鸡拜了天地,和一个“洛明瑢”这个俗名成了夫妻。 傧相高呼“礼成”,沈幼漓在搀扶之下起身,流苏摇晃,已为人妇。 与那青衣僧人错身而过,她目不斜视,和待堂上其他来客一样,不认识,不好奇,在迈出门那一刻,爆竹噼里啪啦炸起喧闹,不让喜事有一刻寂寥。 “阿弥陀佛……” 僧人无悲无喜,合掌默念一声佛号。 再摊开手,俗世里炸开的爆竹纸屑鲜红,不知何时停在掌心。 — 当晚,洛明瑢更未出现在新房中,沈幼漓倒舒了一口气,不用圆房也好,她梳洗之后安然睡下。 第二日沈幼漓到周氏处敬茶才知道,原来洛明瑢是一早从寺庙里骗回来的,昨夜虽未走,但在前院偏房和木鱼待了一夜,天未亮就已出城离去。 沈幼漓只是过耳罢了,这跟她没大关系。 一切成亲仪式均已行过,她就是板上钉钉的洛家儿媳,将到手的衣裳首饰清点过,最值钱的都锁在箱子里,钥匙自己时时带着,沈幼漓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 周氏还说会每月给她月例呢,真是捡到一门好生意! 她不急着将一万两拿在手中,既然洛明瑢跑了,就怪不得她在洛家白吃白喝了。 谁料洛家财大气粗,也不做赔本买卖,周氏干脆在洛明瑢出家的古刹半山腰建起一座别院,把沈幼漓打发到别院去住,以便亲近洛明瑢。 她只嘱咐:没有怀孕不要下山。 沈幼漓这才明白,这一万两不是这么容易挣的。 头一遭,她扮作香客进了古寺,洛明瑢趺坐蒲团之上,念珠在指间拨动,似一条皈依正途的碧蛟。 这一次相见,双方都认出彼此。 沈幼漓将签筒跌落,两个人的手便碰到,视线也撞在一起。 这一次,她并不冷漠,而是饶有兴致。 沈幼漓也期盼从洛明瑢的眼神里看到点什么,惊讶可以,厌恶也可以,只要心念在动,总能让她找到缝隙来。 她满腹算计,期盼找出洛明瑢的弱点,知道他的所思、所欲、所恨,才好对他下手。 她太用心,凑得很近,只看得到那双冷青色的瞳仁上浓下淡,像深秋日出之前的寒天,空得连飞鸟都不经过。 沈幼漓后知后觉,她撞上了一块啃不下的硬骨头。 可为了洛家的香火,她的一万两,沈幼漓只能硬着头皮上。 记忆逢此就变得混乱,比被追杀还让沈幼漓慌不择路。 她只记得,自己无所不用其极地接近洛明瑢,百般纠缠,纵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魄力,沈幼漓也确实厌恶自己的做派。 越明白洛明瑢是怎样向佛的一个人,沈幼漓越清楚自己手段下作。 那些不算体面的记忆都与佛堂寺庙有关。 与洛明瑢的头一遭,他不甚清醒,将她按在蒲团之上。 僧衣盖住了石榴裙,肩背让烛火照出一片暖,沈幼漓掐住蒲团边缘的手用力到泛白,不让自己去阻止身后之人,一阵让她毛骨悚然的试探,而后—— 是难以想象的锐利辛辣,厉痛逼她仰起脖颈,逼出眼泪,像一株青竹被积雪压得弯到低无可低,而后崩断出无数竹丝扎进血肉里。 这一点也不好受。 原来斩岸堙溪,拓道开疆是这样一种滋味,痛得沈幼漓竟有一丝后悔,何必走到这一步。 长明灯在眼前忽远忽近,沈幼漓始终睁着蓄泪的眼睛,死死望着。 久而久之,她愈发恶心香烛纸钱的味道。 一逢有孕,沈幼漓立刻跑下山去,生下了女儿釉儿。 洛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本以为解脱的她又回山中别院,日日再去叩感云寺山门,千方百计又怀上第二次,这回总算圆了洛家期盼。 说来……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早该离开洛家。 可几番孤月,屡变星霜,七年里太长,人心、牵绊都变得复杂,在四年前她就该离开,偏偏觉得自己还有时间,想着好歹陪釉儿丕儿长大…… “施主。” 守在山门的知客僧喊了一声。 万千霏思拢回匣中,沈幼漓回神,问道:“讲经会如何了?” 几年未上山,知客僧也早换了人。 僧人合掌道:“女施主来晚了,讲经会怕是快结束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 穿过四天王殿,从左侧回廊绕过大雄宝殿,左起第一间偏殿就是讲经堂,沈幼漓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在门口却被拦住。 年轻和尚面容青涩:“住持正在里头讲经,为防惊扰其他香客,还请施主随贫僧悄悄进去。” “好。” 沈幼漓随和尚在旁边经幡之后穿梭,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和尚一路伸头看去,为难道:“施主来得太迟,” “不必了,我就坐那吧。”她指了指周氏身侧的位置,那空位显然是留给她的。 “那可不成,那是洛家的位置。” “都这个时辰了还空着,当是不会来人,你们出家之人不是讲究众生平等,怎么一个座儿还分高低贵贱?” “施主说笑了,不说寺里香火银子就是一大进项,就是官家都有僧录司衙门,哪里就能真不论出身,朱衣白衣杂坐,那会惹贵人生气的。” 沈幼漓抱臂点头,“小师父说得甚是,信女拜服。” 和尚讪讪,也不想管她:“有因必有果,施主是自己来迟,可见其心不诚,不如就站在这儿听吧。” 说完就走了。 看来禅月寺也不是人人都修行到家了……沈幼漓施施然走出经幡,坐在了周氏身边。 她才刚坐下,质问就来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大姑子洛明香精心描画的眼睛总斜着看人,见沈幼漓姗姗来迟,比自己少受许多折磨,颇感不悦。 沈幼漓敷衍道:“头疼,耽搁了。” 而沈幼漓的婆婆,大夫人周氏只是看了她一眼,重新闭目礼佛。 这在沈幼漓的意料之中,她这婆婆历来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物,知道她装病不肯来也懒得管,就算不来也不关她的事。 总归生下丕儿之后,沈幼漓只要不闹事,爱怎么样怎么样,不值得她费半点心思。 沈幼漓满不在乎,周氏也轻轻放下,洛明香翻了个白眼,暗自将账记下。 “看到没,这遭郑王女儿也来了,就坐在最前边。”洛明香不知怎的,起了谈兴。 沈幼漓看过去,目光扫过时有微微停顿。 讲经台上正中间蒲团上坐着的是禅月寺的住持智圆禅师,其余弟子侍坐在一旁,县主在瑜南城这个地方地位超然,座次摆在最前边,旁边陪着郡守夫人。 而与她相隔而坐僧人褒衣博带,宝相庄严,低垂的眉间不染半分尘俗之气。 沈幼漓轻嗤一声,移开视线。 洛明香开始喋喋不休:“这位县主是郑王的女儿,郑王本是节度使……不,原还不是节度使,只是河东手下牙军,若不是原节度使急病去世,又恰逢十七年前先帝被叛军围困凉州,郑王怎么有机会越过节度使亲子,临危受命救先帝圣驾,就这,勤王主力也不是他,而是拼死的朔方军, 朔方军和叛军几乎同归于尽,河东军才赶到收拾残局,还厚颜迫先帝下旨封王,哼,捡漏捡得跟蝗虫投胎一般,不过封王是先帝之言,雍都的圣人根本不屑他那所谓的军功,封王就是打发郑王,这县主封得也是勉强, 真是时运到了,挡也挡不住,这县主也是,派头真是越摆越大,都忘记自己是武夫女儿的时候了吧。” 她不喜欢沈幼漓,但谈兴一起,哪还管旁边坐的是什么人,非把心里那点不平发泄出来。 沈幼漓懒得接她的话,直腹诽这智圆禅师年纪真是大了,嘴巴也松,早该结束的讲经会被他拖拉得无比冗长。 她一个哈欠还没打出来,一物流星一般被抛进殿中,滚到讲经台上。 智圆禅师离得最近,待看清是什么,面色乍变,看向殿门处。 3、第 3 章 “是头颅!是一颗头颅!” 如同一滴水滴入热油之中,人群一下沸腾起来,佛殿之中出现这种血腥之物,比寻常时候更加骇人。 能坐在最前边听经的多是官宦夫人,这个距离让她们也看清了那飞来之物,有人尖叫,也有人吓晕了过去。 “阿弥陀佛。” 圆智禅师座下弟子异口同声,一句便是一次接引,渡冤魂往生,更助自己修行,勘破眼前生死,镇静以对。 平头百姓修行不到家,那曾见此血腥,只顾四处逃窜,尚年轻的僧人们也左右互看,盼有个人出来带头,大家一起逃跑,什么修行,哪有性命重要。 沈幼漓本昏昏欲睡,被一嗓子嚎醒,睁开眼就是一片黑漆漆的脑袋在攒动,很快变成排排大腚,遮死视线,条条人形抖动衣袖,推搡着朝殿门逃去,桌椅四倒。 周氏和洛明香也惨白着脸,死死拉住彼此的手,前看后看,不知道往哪儿逃命是好。 一片惊乱之中,有一僧人站了起来。 这僧人一张玉面本就惊心动魄,气质竟更胜三分,恍惚是空谷寒月,飘摇兮清风入怀,让人生不出邪念,唯心驰神往之。 众僧已是泥菩萨过河,唯见他步到台前,将那颗无辜枉死之人的头捧起,以袖拭去血污,阖上逝者双目,端端正正放在香案上。 “南无阿弥多婆夜……” 僧人合掌颂起往生咒,那遥不可及的距离感褪去,面目悲悯而慈和,在纷乱的大殿中静默成一株菩提。 瑞昭县主的眼睛本就黏在他身上,如今正是挪不开。 可与头颅飞进殿中的,还有一伙执刀的黑衣凶徒,他们现身将殿门守住,人流被阻滞在殿门,一个人也跑不出去。 “今日谁都跑不了!” 雄浑低沉的声音自殿门穿过人群,掷头的人已经现身。 来者五官刚硬方正,眼下皮肉却耷拉着,眼珠浑浊没有一点亮光,足有九尺的身材站在最前边,一看就是杀人如麻之辈。 这人显然是凶徒首领,手中几十斤的大刀染血,挥动时浑浑风声和铜环齐响,听得人毛骨悚然,能想象到斩断人头时有多干净利落。 他环视讲经堂:“县主何在?” 这句如阎王点名,瑞昭县主瞬间抖出一身冷汗,强自镇定下来,示意侍女挡子,想趁乱在护卫的掩护下悄悄退走。 可她衣着本就引人注目,又怎能让侍女当场假扮自己,头领旁边的军师目如鹰隼,伸手一指:“就在上边!” 见躲不开,瑞昭郡主忙唤:“护卫!护卫!” 除了守殿门的人,其余凶徒朝讲经台而去,护卫拔剑抵挡,两方刀剑撞在一起,混战在讲经台周围,刀光剑影晃花人眼。 香客们有的躲在经幡后面,有的瑟缩在椅子下,疯狂求佛祖保佑,万万不要把命丢在这里。 “拿了她,别让郑王女儿跑了,取她头颅!祭奠漠林死去的上千弟兄!” 有凶徒在高喊。 听到这句,沈幼漓皱起眉头。 在周氏和洛明香都躲在椅子下后,只有她还坐着。 “你不要命了?”周氏扯她袖子。 周氏也算好心,没放任沈幼漓死掉,好拿回那一万两。 沈幼漓回神:“哦,我吓忘了,多谢大夫人提醒。” 说完从善如流,趴到椅子下面去,安分瑟缩起来。 洛明香哼了一声:“阿娘拉她做什么,死了算她自己的。” 讲经台上,县主周围的护卫渐少,凶徒们已将讲经台死死围困,瑞昭郡主无路可逃,束手就擒或身首分离只是早晚之事。 护卫与凶徒人手相持,奈何凶徒头领实在凶悍,视护卫阻碍如无物,大刀将面前横来的剑全部劈开,大步朝县主走去。 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阎罗王,瑞昭县主腿肚子抽筋,差点要跪地求饶。 “怎么办,怎么办……” 无计可施之时,县主在一片混乱之中看见那连衣角也沉静的身影。 在最后挡在面前的护卫被砍倒之前,县主连滚带爬,躲到了念往生咒的僧人身后。 “妙觉禅师救我!”县主死死揪住他,借他袈裟为自己撑起一片安全的天地。 凶徒头领只是不紧不慢掉转了刀口,笑道:“县主,你躲到哪里都没用的。” 手握大刀的人带着浓烈血腥气靠近,县主死死躲在袈裟之后,正在念往生咒的僧人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禅师,禅师!” 大刀劈下,县主拼命扯着还在闭目念经的僧人。 “啊——” 尖叫声中,凶徒首领大刀劈下—— 又在僧人漂亮完美的头颅前生生顿住。 他本以为这年轻僧人只是惺惺作态,待屠刀落下时,他一定会屁滚尿流,屎尿稀拉一地,痛哭流涕求他饶命,那场面才叫好看。 可刀风已经足够刮痛耳朵,僧人却不动如山,连鸦黑的长睫都未有分毫震动。 首领歪着脑袋,虎目打量着刀下人。 这颗脑袋要是被大刀劈瘪,就是暴殄天物了。 县主尖叫一声后死死闭上眼睛,她本以为妙觉禅师死定了,之后就是自己,可等候许久,血并未迸溅到身上。 颤抖着睁开眼睛,身前的人仍旧屹立。 没死——县主登时四肢瘫软,魂飞天外。 直到往生咒诵毕,僧人才睁开眼睛。 似名剑晃出的一抹寒光,望之心陷。 “你就是妙觉禅师?”头领竟也知道僧人名讳。 “贫僧法号正是妙觉。”僧人说话声清越悠扬,如佛音雅乐。 才说完,染血的大刀贴上他面颊,头领还拍了拍:“跑都不跑,不怕老子把你剁成肉泥吗?” 血蹭上僧人的脸,那面容因血显得更妖娆诡魅,可惜那双眼睛太过清正,似能破除一些邪障,不受侵染,和身后溅上鲜血的金身佛像成了对照,让他仿若菩萨化身。 “贫僧唯愿施主回头是岸。”僧人面色平和。 “回头?”头领觉得好笑。“行啊,你先让开,待斩了她,我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说真话,瑞昭县主闻言更往背后缩,恨不得立时消失。 “何必与妇孺寻仇,贫僧有计,能直取郑王性命,还能助施主全身而退。” 军师不信:“口出狂言!” 县主也不可置信,禅师怎能助纣为虐! 僧人重复:“贫僧可以告诉你怎么杀郑王,只要施主放过这一殿的人。” 头领则呵呵一笑:“哦,你说来听听。” “让他们出去,贫僧一人为质,再往瑜南城去,郑王自会伏诛。” 头领一下看穿了:“和尚想用自己一条命换这么多人命,还真是会做买卖啊,可惜,老子不是傻子。” 二人交谈之际,打斗逐渐结束,最后一个护卫倒下。 凶徒悍勇人多,即使折损不少,也将瑞昭县主的护卫全数杀光,讲经堂已尽在他们掌控之中。 香客们被寒气森森的大刀逼得挤在一起,怕得缩成一团,除了更加钦佩直面大刀面不改色的妙觉禅师, 莫说他背后的瑞昭县主。 就算对妙觉的话不忿,此刻她也只能视他为救命稻草,死死躲在他背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恐这最后一道屏障被削去。 沈幼漓瞧着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独自面对凶徒,指甲轻碾起指腹,到底将目光投向了别处去。 身旁的周氏急得想钻出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真的——” 洛明香死死拉住亲娘,捂住她的嘴,怕得牙齿打战:“阿娘,这时候可别做出头鸟,我们什么也帮不上,白白送死罢了……” 人人都知眼前是绝境。 那头还在僵持,僧人拉着县主避开了一道,仍旧道:“望施主勿造杀孽。” “你这臭和尚骨头还挺硬,怎么,一个和尚也想攀附上县主,享受荣华富贵?你偏偏这不像有命享的样子吗?” “众生平等,在座所有人的性命都同县主一样贵重,还请施主现在就放下屠刀。” 妙觉禅师声音始终清渺,不见着急。 “县主刚刚几声禅师,喊得老子骨头都酥了,我可怜看你到死也是个雏,不如今天老子当个善人,让你跟这和尚在此洞房成亲?” 周遭凶徒笑成一片。 若不是大刀当前,和尚们差点要喊荒唐,这可是佛寺净地,怎可成亲! 县主则死死藏住自己,不肯露面。 沈幼漓越听越不对劲儿,寻仇讲究一个利落干净,更何况眼前漠林老将,行事更该果断,这么拖拖拉拉半天,到底在图谋什么? 在众人哄笑之际,妙觉并未羞恼,而是将这伙人的来历娓娓道来: “漠林牙军曾是西川节度使手下据守漠林的牙军,十六年前雍都失陷,漠林牙军为护送先帝归京,力破曾貘叛军追击,可九年前,西川节度使病逝,漠林牙军拥立张雁林为继任西川节度使,雍都反而提了西川道官员春魏朴, 新节度使看来和漠林牙军很不对付,同年边军又反,这次漠林牙军却助纣为虐,沦落为匪,后叛乱平定,郑王奉令剿灭,在漠林一役大胜,自此军功彪炳,肩挑两路节度使…… 漠林牙军在那一战中被打得只剩残军,眼下又为捉拿县主死了十余部众,可郑王几个儿子正值壮年,女儿更是不少,拿了县主,于郑王而言不痛不痒,不知施主如何笃定郑王冒险露面,以命易命?” 头领额角青筋暴跳,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说自己先头只说要县主,可没存引郑王现身的意思。 可周遭是对郑王恨之入骨的兄弟们,这话若解释出来,显得他软弱怕事,威信大煞。 他良久不说话,颧骨攒向微眯的三角眼,堂中连呼吸声也没有,只剩二人对视。 嗅到其中的复杂内情,沈幼漓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 “接下来的话,施主还要贫僧说完吗?”妙觉问道。 手下迟疑,但还是大着胆子劝:“老大,杀了他吧。” 头领阴狠神情一扫,笑道:“你们和尚不是度人向善吗,正好我今日有兴趣听你讲经——” 说着挥刀把香炉的插的香斩去一半,“这儿有半炷香的时间,只要能讲得我放下屠刀,我自然离去,要是不行,我就杀光满殿的人,如何?” 此句一出,没人看得明白。 不是要杀人吗,怎么又要讲经? 不过也算看到了一线生机,满屋人质们将期盼的视线投向妙觉,盼他舌生莲花,真能度化恶徒。 殿中安静了许多,护卫死尽,凶徒们将刀拄地,看好戏一样,瞅着这吃素的和尚到底要怎么救县主。 僧人肩上无形被压下重担。 妙觉禅师还没有回应,沈幼漓先来了兴趣。 她也好奇,这佛法究竟能不能将人感化。 妙觉低念一声佛号。 不须费力思索,“善念能破恶业”“悔改不分早晚”“以善止恶,而非以暴制暴”…… 他似心藏三千天地,潺潺而出,凡经书所训,佛偈所言,劝人向善之语无一遗漏。 僧人音色泠泠松籁,枯燥的经文也能吸引人听进去,比圆智住持说得更引人入胜,洗濯杂念。 众香客心想:往日为何不是由妙觉禅师来讲经呢? 唯独沈幼漓不作此想。 别人或许发现不了,她却看到,和尚尾指在无意识捻动佛珠,只是动作细微,难被人发觉。 此人即使口若悬河,心思也已不在此间。 和尚根本未将劝匪首向善之事放在心上,在打什么主意呢? 正猜测着,那原是低垂的眼睛骤然抬起,直直看向这边。 沈幼漓心惊一瞬,忙将不着边际的神思扯回。 正待细看,那双鸦睫似乎又一直低垂着。 好像是她的错觉。 沈幼漓按住心跳,看向别处去。 4、第 4 章 讲经台上,香将燃尽,僧人还在讲着,可惜的是,那受点拨的杀人魔头哪有半分“悔改”之色,再精深的佛法于此刻都格外苍白无力。 不知是慌张是害怕,僧人讲着讲着就讲串了:“譬如暗中宝,无灯不可见;佛法无人说,虽慧莫能了,生死不过表象,善因能得善果……[1]” 这俨然不是该跟凶徒讲的经,反而像是宽慰自己,又或安慰堂中和他一样待宰的“羊羔”,教他们看淡生死,积德行善之人必不会被上天辜负。 “阿弥陀佛。”圆智住持念了一声佛号,妙觉已经尽力,就算今日身死,也是缘法到了。 众人神情绝望。 "生死涅槃,同于空花。[2]"妙觉还是说着,不紧不慢。 凶徒们大笑声在经堂回响,香客绝望,火星子在香骨上明灭。 “时辰差不多咯。”头领含笑。 县主神情绝望。 僧人不见急色:“贫僧还有最后一讲,若施主依从,必能断绝杀戮心肠。” “你不会想让我自戕吧?” “自然不是。” “那说来听听。” 妙觉自袖中取出一丸丹药,道:“此丹名为‘结善果’,方才所言向善之道不过积累,此丹则为点化之用,施主只要吃下,心中自有佛性,绝不会再执迷屠戮。” 他将丹药递过去。 …… 满室的静默来得突然,而后响起零星的几声笑,显得更为讽刺。 “噗——” 沈幼漓捂住嘴,周氏和洛明香面面相觑。 头领也愣住,随即恼羞成怒,举起大刀:“你敢戏弄老子!” “施主不信?” 头领见他还要忽悠,更加目露凶相,身旁瘦长脸的军师开口:“老大,这药必定有毒!吃了反受他要挟!” “废话!老子自己看不出来?” 妙觉摇头:“此药无毒,不过是寺中无垢泉和几味药草提炼的药引,只要施主吃下,贫僧不止交出县主,还会保你取下郑王的项上人头。” 他还在说杀郑王之事。 此刻的妙觉不像和尚,反像赌场上的赌徒,不断加码,只为逼对手上赌桌。 答他的还是那把贴面的大刀,头领睥睨道:“我听闻出家人不打诳语,这种疯话你也说得出来,当老子三岁小孩?” “并非疯话,若施主吃了这药还想杀人,是贫僧修行不够,若不能为施主办到,自甘下地狱,若施主吃下之后不想杀人了,那就是贫僧经文起效,还请施主速速离去。” 香已燃尽,星火黯淡。 难题被妙觉抛了回去。 可惜,眼前危局不是诡辩就能逃脱,这里谁掌刀,谁话事。 “老子只听你讲经,可没说要吃什么老鼠屎!你既然讲不消老子的杀心,就乖乖受死!” 头领的大刀就此该挥下。 然而纹丝未动。 妙觉扣住刀刃:“贫僧此举是为漠林牙军报仇,施主反急于让漠林分崩瓦解,这是为何?” “你什么意思?” 没人看到头领瞳孔细微的震颤,不是因为僧人的话,他也不愿再给僧人说话的机会,只是自己的刀—— 一时无法从和尚手里提起! 那只挂着佛珠的手像白玉雕就的藤蔓,和刀死死长在了一起,鲜血从掌心滑落下手腕,打湿袖摆。 瑞昭县主偷看到一眼,本就汹涌的泪眼更红。 刀贴着妙觉的脸,不免看到他的眼眸,似化就两眼幽深黑潭,心神不宁之人咋一撞上,坠溺其中,目眩神迷。 妙觉道:“曾经称得上忠贞悍勇的漠林牙军沦落到今日境地,一切祸首不是施主吗?” “你、在、胡、说、什、么!” “施主明知打仗会有死伤,当年却和叛军勾结,拒不受降,让这些雍朝将士和自己人刀剑相向,既不受降,迎战竟也不上心,为何故意引同袍至绝境,一败涂地,输到这个份上,主将本就该负首责。”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当日情形你一无所知!我们漠林豪杰都是生死兄弟,同进同退,此仇非报不可!” 头领这些话已经不是对妙觉说的,而是说给身后的弟兄听。 如果可以,他只想削掉妙觉的舌头。 可刀,还是拔不动啊! “那为何你所行之举,恰好一步步将漠林牙军推入绝路,让这些有家有子的好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若真为了报仇,更该找你这个带着他们误入歧途的匪首,一败涂地的败将,如今又拿同袍填命,盲目牺牲的穷徒,从古至今,未有向女眷寻仇的道理。” 掌心的血更汹涌,妙觉字字诛心。 “贫僧想问,施主真想为同袍报仇,还是早就受谁指使,要为西川节度使拔掉这颗钉子,抑或——” “好一张利嘴,你们这些和尚讲经不行,扣帽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准。”头领震怒。 可他打断得太晚,其他凶徒听到已是勃然色变。 “你们是疯了!听不出他在挑拨离间!” 他回头吼了一句,才让手下定下神来。 沈幼漓叹了一口气,什么大乘佛法小乘佛法,确实度不了人,挑拨离间才行。 那把大刀终于从妙觉手中拔出,头领毫不留情再次斩下。 与此同时,守在殿门口的凶徒急呼:“有救兵!” 救兵!头领怒喝:“你在拖延时间!” “施主不也一样。” 双方目的皆已达到。 多说无用,救兵出现,情势立刻出现了逆转。 可救兵在大殿之外,大刀在咫尺之间,瑞昭县主还是要死! “全都给我过来,先杀了这两个人!” 就算救兵来了,先变成血肉的也是瑞昭县主和这个和尚! 时机不够,凶徒放弃了堂中百姓,一齐朝讲经台涌去。 “活捉,捉不到再杀了!” 沈幼漓耳聪目明,立刻听到了这句,目光搜索来回,可是经堂一片混乱,不知到底是谁喊的这句话。 “该死,这臭和尚会武功!”头领的声音气急败坏,原来他不止力气大。 沈幼漓猛站起身来,视线顷刻锐利,即使尽力压制,胸口仍见起伏。 洛明香和周氏也有些吃惊,又同时松了口气。 讲经台上,瑞昭郡主惊惶之下不住尖叫,刀劈下时,将将要削掉她半张脸,吓得她瘫软下去,与之相反的是妙觉禅师。 僧人并不还手,只是退让开嗜血大刀,脚下分明闲庭信步一般,不疾不徐,头领的刀却始终砍不到县主和他身上,身法实在诡异。 瑞昭县主吓得站不住,连跟着妙觉踉跄都无法,只能被拉着,身子不由自主地避让,竟也躲开了。 妙觉确实会武。 沈幼漓彻底寒下眼睛,起身拍拍沾灰的裙摆,重新坐在椅子上,漠然注视着这场厮杀,攥紧的拳头久久才松开。 “老大,来不及了!”军师高喊。 救兵已经突破了殿门,黑甲流水一般涌入大殿,将凶徒团团围住。 “走!” 头领一马当先,穿过经幡撞破窗户,将围在窗外的救兵砍翻,翻出墙去,其余人也紧跟其后。 重重黑甲代替了市井装扮的凶徒,长枪如移动的城墙拱卫进来,危机已解,尸首却满地都是。 本是弘扬佛法慈悲的道场,现今满目是累累血迹。 百姓们仍在恍惚之中,不敢站起来。 几步之间有甲胄沉重回响,当头走入殿中的是一个小将军,朝瑞昭县主拱手:“在下是朔东军的副将迟青英,来迟了。” 县主惊魂未定,兀自哭得凄切,说不出话。 沈幼漓仔细打量起那身甲胄,又细细看那副将侧脸,指甲不自觉在木椅上抠出一道划痕。 这怕不是朔东军。 救兵解围,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庆幸捡回一条命。 瑞昭郡主已经被侍女扶起来了,泪痕未干,似无力站稳,仍旧紧紧依在妙觉身侧。 住持上来说道:“此处血腥,请县主到偏殿休息一下吧。” 瑞昭县主摆手,仰头看向妙觉:“禅师……多谢禅师舍身相救,瑞昭感激不尽。” 尊贵的县主双目泪光扑闪,目中既有虔诚,又有女儿家的羞涩,痴痴眉眼含情,脉脉递与僧人。 妙觉道:“贫僧本分罢了,施主不必言谢。” 那朔东军迟青英低调规矩,只是在讲经台下等着,任他们说话,不催促,也不急躁。 沈幼漓提起的心缓缓放下,虽不是朔东军,似乎也并无恶意。 还真是有趣,一伙不是真的漠林牙军,一伙也不是真的朔东军,这帮人到底想干什么? 看来郑王出现在瑜南,所图必定不小,皇帝也不管管吗? 不管他是什么事,都和自己无关。 沈幼漓恢复一个看客的悠闲,继续看戏。 可那些香客已经陆陆续续站起来,不断在面前走过的,士卒则收拾殿中的尸体,她淹没在人群之中,要伸长脖子才能看到讲经台,索性不看了。 危机既解,各自收拾着,放松下来的香客们此起彼伏说起话,除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彼此宽慰的话,剩下差不多都与妙觉有关。 “不愧是圣僧,置生死于度外,真正地普度众生。” “我还是第一次见县主,除了打扮好像没什么出奇的,也跟咱自家屋里的小娘子那般……小女儿情态。” “你说,这县主是不是对妙觉禅师有意?” “那是出家人,就算有意又能怎样,莫传这个,损了禅师的修行。” “出家人也是能还俗的嘛,那可是县主,而且我瞧着,妙觉禅师未必是无意……” “唉……玉面菩萨,冲着那张脸,我都想皈依了。” “你就是冲妙觉禅师才来听经的吧,不过啊,说不得县主要将这玉面菩萨拐回红尘里来。” “哼,县主嘛,真是了不起……” 沈幼漓听着闲话,视线在经台上二人之间来回。 高贵的县主,俊美的僧人,又是这么一出“英雄救美”,若真郎有情妾有意,确实当得起一出流芳百世的佳话。 来日请个秀才写成话本子,一定有不少人为今日这出相逢叫好,到时洛阳纸贵,不知得挣多少银子。 只是可惜了…… 正想着,胳膊被撞了一下。 “县主走了,咱们赶紧过去。” 周氏扯着沈幼漓往前走。 — “妙觉,超度之事让你师兄弟们来办,你先去包扎一下伤口吧。”圆智住持道。 “我无碍。” 妙觉站在那里,香客们就排着队往这边来。 沈幼漓跟着周氏缀在队伍末尾,一道穿过混乱的人群,避开士卒搬动的尸体,才得以踏上讲经台。 县主已经不在讲经台上,那朔东军的小将军也不见人,大概是去偏殿保护县主了。 “多谢妙觉禅师拖延了时辰,也多谢县主的援兵及时赶到。” 香客们照着身份座次,到妙觉禅师面前千恩万谢,之后随着人流下山去。 他们实历了一出有惊无险,又得高僧点拨,似是勘破了些苦难,看开了些烦扰,皆是念念有词地下山去了。 洛家身份不高不低,偏偏排到最后去,到她们时已经是最后一批。 堂中尸首堆积在一起,僧人们开始念起往生咒。 沈幼漓又朝妙觉看。 褪去多年情思,不带半分邪念去端详台上僧人,那“玉面菩萨”的称谓恰如其分,她后知后觉,自己从前真是畜生,强睡他那几回,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呢?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等香客都走完,周氏赶紧走上前:“孩子,你的伤有没有事啊?” 周氏所喊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妙觉禅师,也是沈幼漓七年前所嫁之人,两个孩子的生父。 出家人少究出身,县主大概是不知此事的。 沈幼漓所言的可惜,便可惜在县主和洛明瑢若真有意,自己只怕要成王母娘娘的簪子,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5、第 5 章 当娘的心疼儿子,何况那僧袍上的鲜血实在扎眼,周氏擦着眼泪,不敢去碰那只手,“站这儿这么久,怎么也不去处置一下。” 洛明瑢道:“皮肉伤,没什么事。” “这么多血,怎么会没事,这些人也真是,只知道凑上来说些废话,也没人关心你的伤势。” “走吧。” 洛家的人都移步到了讲经堂后的一座小殿之中。 “妙觉禅师见安。” “沈娘子见安。” 原该是夫妻的二人对答冷淡客气,各自落座。 周氏催促道:“幼漓,赶紧给你夫君包扎一下。” 这种事自然得娘子来。 沈幼漓看向洛明瑢。 他不置一词,目光不避让,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拒道:“大太太,妾身是女流,怕坏了禅师修行,还是寻个小沙弥来吧。” 自完成任务,周氏早习惯了沈幼漓这混不吝的样子,直接打她七寸:“你不擦,之后半年的例银都别领了。” 洛明瑢解围:“大太太,贫僧自己可……” 沈幼漓按住他,咧开嘴:“坐好,妾身给你收拾干净。” 她抽出帕子在铜盆里打湿,慢条斯理地擦起他掌心的血痕。 洛明瑢垂目瞧见沈幼漓发顶,她大概是淋雨来的,头发像雨后羽毛潮湿的幼鸟。 “讲经会前并未下雨。” “釉儿昨日家塾下学,说她写的字受夫子夸赞,我忙着将送裱的字挂在书斋,故而来晚了。” 釉儿是她大女儿洛观棋的小字,正是与眼前这位“圣僧”一起生的。 沈幼璃承认自己有些坏心思,故意在这种场合提起孩子,就想欣赏一下他那张脸上浮现尴尬的样子。 外人道妙觉禅师禅心清净无染,若知道他早破色戒,甚至有两个能满地跑的孩子,又会怎么看他? “是不是要骂他一句脏和尚……” 沈幼漓恶意满满地想。 可惜,洛明瑢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他修行功夫已经到家,心性如月,空灵无住,轻易搅不起半点波澜。 果真是…… 沈幼漓为他的反应扯唇一笑。 小殿里,周氏坐在上首,左手边洛明瑢和沈幼漓比邻,洛明香则坐他们对面。 “丕儿自小聪慧好学,最是像你,如今,就是釉儿一个小娘子,未免太调皮了些,不学着做个闺秀,以后不知有哪家看得上她。”周氏和洛明瑢絮叨起两个孩子的近况。 自生下丕儿,她已经很久不再上山,是以不知道周氏一来禅月寺就与他说这些,心道怪不得他没反应,原来是早就听腻了。 沈幼漓低头擦拭血迹,不置一词。 可是洛明瑢掌心的血擦了又渗出来,她擦着擦着,有点生起气来。 他自己英雄救美受的伤,凭什么让自己收拾残局,还差点让婆母扣她银子! 沈幼漓故意往伤口按下去,随即偷瞧洛明瑢反应。 他眉梢压低,果然没有出声。 不出声才好!沈幼漓欺负得更狠,下手一点也不客气,等把他掌心擦干净,伤口边缘已被按得发白。 沈幼漓看到又有些后悔,这种恶毒的小把戏只能痛快一时,欺负一面闷鼓有什么意思。 “疼吗?”她假模假式地问。 洛明瑢摇头。 洛明香趁机讽道:“弟弟这伤再疼,也不是为你疼的,那是为了救县主,弟妹心疼什么呢。” “说得也是。” 沈幼漓将帕子拍到水盆里,借机甩掉差事:“谁让你受伤,就让谁来上药好了,妾身就不伺候了。” 周氏不说话,洛明香端起茶杯掩住上翘的嘴唇。 洛明瑢认真道:“让贫僧受伤的人已经翻窗跑了,眼下还未抓到。” …… 沈幼漓抬头看他,圆睁的眼中清清楚楚写着:这人刚刚一定被劈到脑子了吧。 见三人都是一路反应,洛明瑢便知自己这玩笑并不好笑,便抿唇不再言语。 诡异沉默之后,沈幼漓拿起药瓶把玩。 这要是瓶盐就好了。 “呵呵,弟妹你也不须生这气,若真在意明瑢,怎会推说头痛,姗姗来迟呢,”洛明香挑拨完这个挑拨那个,“岂知要是再晚一点,都躲过这一遭了呢。” 还告她状呢。沈幼漓失笑,洛明瑢可不在乎她来不来。 “是啊,早知将你们也拖在家里,大家都不必涉险。” “那你夫君呢?他的死活你就不关心?” “方才咱们也瞧见了,他武功盖世,能有什么事。” 十年了,她竟然不知道这厮会武功,真是好大的惊喜。 沈幼漓心中已不止“窝火”二字。 洛明瑢觉察到她不快,掌心下意识收起,道:“武功一事……” 她打断:“禅师何事非得同妾身说呢。” 洛明香见二人果生嫌隙,继续趁热打铁:“不过弟妹要是没来,哪能看到明瑢为县主舍身的痴情模样,莫说你,就是我们也未曾见过明瑢那样在乎一个人呢,说句诛心的话,二人真是般配——” 她对着沈幼漓讽刺一笑,后话不言自明。 这句说得倒也不错。 说起县主,沈幼漓抬头,也打量起洛明瑢的神情来。 若在从前,为这句“般配”,她定能酸楚失落一番,可经过四年冷对,万事也归淡然。 沈幼漓只是好奇,洛明瑢是当真不钟情于俗世所有女子,还是恰好不钟情于她。 他肯为县主舍身,是一见钟情,还是早有前缘,今日才有县主登禅月寺这一程? 在沈幼漓审视之下,洛明瑢神情似古井无波,一字字说得清楚:“贫僧是出家之人,救人是分内之事,不与身份相干,更不会有儿女私情。” 怎么永远是这句话,沈幼漓兴致缺缺。 那只受伤的手掌又摊开,占了小半个桌案,像损坏的佛手亟待修补。 洛明香还不知足:“看来明瑢真修了个五蕴皆空,不过也好,县主毕竟身份金贵,不比咱们弟妹耗得起——” “好了,”周氏懒得再听,“谁也别吵,明香,咱们去续个长明灯,顺道去去晦气。” 洛明香不情不愿:“是。” 小殿的人很快走空,托盘里的药膏和纱布还未动。 周氏都走了,沈幼漓原形毕露,把瓷瓶子一丢,“下次再让婆母扣我银子,我就把你的木鱼全丢给大黄狗磨牙。” “不可胡言。” 洛明瑢不轻不重斥责了一句,自己给自己上药。 “这阵子过得如何?”他问起。 说是一阵子,其实也有七八个月了。 自丕儿落地,四年里,沈幼漓上禅月寺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周氏催促必不会来,来了也离去匆匆,半点不见从前的殷切,倒真应了她坦诚的那些话,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洛家许诺的银子。 “不必上山,当然好得很,”沈幼漓抱臂坐在一边,道:“偷我的把戏去糊弄人,洛明瑢,你好厚的脸皮。” 她所说的把戏,正是洛明瑢方才让头领吃丹药的诡计。 不同的是,洛明瑢手中丹药确实无毒,甚至不是一枚丹药,而是一枚木质佛珠,他是料定了那头领根本不会考虑吃下这件事,才敢明目张胆地忽悠。 当初沈幼漓拿的却是一枚实在春药。 这是沈幼漓众多把戏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虽然第一次失败了,她却没放弃这招,只寻了典籍又加大药量,打算再试一次,毕竟这法子最是省事。 不过第一次骗过之后,洛明瑢防她跟防贼一样,轻易得不了手。 后来她再去禅月寺,洛明瑢甚至避着不肯见她。 沈幼漓哪会让他如愿,她把别院的婆子赶走,咬牙砸伤自己的腿去禅月寺求助,寺中无人方便照顾她,只能丢给洛明瑢。 当夜她如愿睡在洛明瑢的禅房里,夜半还“摔”下了床,抱着他的腰哭了半晌,直喊腿疼。 沈幼漓挽高裤脚,细白的小腿强行搁他手上,要他按一按。 事情并不如沈幼漓想得美妙,洛明瑢收拢手时,佛珠硌着腿肚子,她下意识地抽走。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腿不能让人碰。 洛明瑢按一下,她往回抽一下。 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 为了不露怯,沈幼漓把脸埋住,强忍着继续不出声。 不过洛明瑢也真是神人,被她这么“折腾”了一夜,第二日早课不见一个哈欠,一天一夜没睡,依旧灵台清明。 沈幼漓的努力也不止砸腿这一桩,她甚至跟花娘请教过如何勾引男人,让他们沉迷此道…… 凡此种种,不计其数。 沈幼漓都忘了自己对洛明瑢有过多少诱哄,多少求欢的甜言蜜语,从假意到真心,那份情愫何时起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些话,如今要沈幼漓再说一遍,不如自杀。 结果本是寻常一句调侃,洛明瑢却问:“什么把戏?” 沈幼漓怔住。 原来他不记得了。 也对,那是七年前的事了,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 沈幼漓故作轻松的调侃换来这句,如同被打了一巴掌。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从房梁看到了窗格,发顶呼呼冒着热气。 “哈!”她突然笑了一声。 沈幼漓笑自己可笑。 她曾经以为自己此生不会钟情任何人,岂止心不由己。 幸而这份情不会有结果,无声处,自己也悄悄释怀了。 当初自己坦言为利而来,强求一个出家人为她破戒,若还奢求一份感情,那就太过分了。 所以沈幼漓恨不着洛明瑢,她心中有些傲气,生下丕儿后便不再上山,逼自己放下。 若是见了面,那股不甘总出来作祟,让沈幼漓忍不住与他针锋相对,她不喜欢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更决意少见他。 如今见着那县主如见当初的自己,更觉得没意思。 这是最后一次了。 沈幼漓对自己说,以后她绝不会再上山。 洛明瑢瞧不见她扭开的脸,听她笑了,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这个玩笑开得并不好,看来其实不错。 6、第 6 章 七年前。 沈幼漓刚嫁作洛家妇时,洛明瑢尚是琉璃心肠,在彼此不知秉性时,他也曾把沈幼漓当成怯懦矜持的寻常娘子。 彼时周氏时常以各种借口寻洛明瑢归家,成亲不过三月,周氏又以病重借口催促洛明瑢归家,这回演得更像,着人送了带血的帕子。 晚间,周氏派人将佛堂的钥匙交给沈幼漓,其意不言自明。 沈幼漓向来行动果决,端着一碗汤羹就往佛堂去了。 二人在禅月寺算打过照面,皆知彼此身份。 也只是一眼,未有太多牵扯。 在洛明瑢归家之前,沈幼漓就从各处打听此人。 与后来“玉面菩萨”的名讳不同,七年前,他还是一处感云寺里名不见经传的僧人。 其时朝廷为镇压叛军筹集军资,给商户开了“纳粟举试”的方便之门,洛明瑢得入科举。 他自小就是神童,三岁开蒙,幼年通经史,能诗赋,才十四岁便以亚元过了会试,离入仕只一步之遥,所有人都将重振洛家二房的希望放在他身上,可不知为何殿试之前大彻大悟,抛下四书经义,仕途文章,跑到山中去做了一名和尚,谁劝也不听。 如若不然,他该是雍朝最年轻的官员,加上这样的样貌气度,必引无数人趋之若鹜。 本是昭昭明月,为何藏于山中? 沈幼漓推开门,檀香袭面而来,恍然似步入那座深山古刹。 洛明瑢背对她,木鱼声一下一下,乌木佛珠拨动时有玉石一样的声音。 又被周氏骗回来,他心情应当不好。 “官人,念这许久该口渴了,妾身做了蜜子桃浆。” 无人应答,她将托盘放在桌案上。 “官人?” 这句如烟似雾,是伏在他耳畔说的。 木鱼声停住,洛明瑢不见惊乱,将她的手从自己手背上摘下。 “贫僧已是方外之人,还请女施主自重。” 沈幼漓从善如流:“是,禅师。” 才说完就踩了自己的裙裾,顺势摔在洛明瑢怀里。 两人袖子都未沾到,沈幼漓就被端起腾空,不待反应,已经被放在一边了。 她卧在蒲团三尺之外,没回过神来。 这人力气好大,端她跟端菜一样。 洛明瑢重新闭目,似什么也没发生。 强逼不成,她只能来软的。 “今夜妾身能在这儿陪你吗?” “莫近三尺之内。” 她眸光如月下海水,忽明忽暗,幽怨问道:“佛门以普度众生、脱离苦海为己任,禅师为何偏要逼死妾身?” “女施主慎言。”他冷下玉面,不近人情的样子也清艳得很。 “难道不是?妾身故土无人,逃难流落异乡,本就无依无靠,难说不会为了几口饭不会被卖掉,所幸大太太见怜,给了衣食,她只想要个孙儿,我也愿意答应,不求富贵,唯愿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便好,禅师,我所求过分吗?” “太太与我有恩,便是天残地缺我都愿意,可为什么……偏偏嫁的是你?” “我也是良家女子,走到今日这步,若再被拒之门外,怕是外头水井便是我的归宿了。” 洛明瑢无法反驳。 眼前的女子嫁给俗世中任何一个人,都能得偿所愿,可偏偏是他。 说到底,是他没让周氏彻底歇了心思,才祸害了一个本就可怜的女子。 “我会与大太太言明,让你在洛家衣食无忧,旁的事你不必过问。” 衣食无忧? 她可不是为衣食无忧来的。 沈幼漓泣声更重,对着自己的一万两,不、官人哭诉道:“禅师是为妾身好还是逼妾身死?今夜同你哭诉,明早你去和大太太一说,自己一走了之,什么也不必管,大太太只当我花言巧语蛊惑于你,又恨养我三月,临门了我倒戈推脱,往后安能给我好日子过?” “凭你三两句话就有用,洛家后院该养着一百个白吃白喝的人了。” 在洛明瑢沉吟之际,两人重又挨近。 她仰起泪眼蒙眬的面庞,泪痕像镜子上裂缝,“我家乡洪水决堤,被冲进河里时,都以为自己活不了了,说来我该谢谢你和大太太,要是真能做她儿媳,能一辈子孝顺她就好了,可是……” “妾身无用……” 泪珠一颗颗跌下,她努力把话说顺畅,“为什么,为什么想过好日子……就这么难呢……” 哭成这样,任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心酸。 她哭到不能自已,枕在了洛明瑢膝上,在一声声啜泣之中,哭诉起自己悲苦的身世、自己的走投无路,说到后来,抽噎声代替了啜泣,孤孤响在佛堂。 洛明瑢垂目看去,她单薄的肩头不住搐动,泪水沁进僧衣,先是滚烫,又慢慢变凉。 握着佛珠的手抬起又放下,到底不能像方才那样将人丢开。 她哭一阵就该自己起来了吧。 “禅师……”沈幼漓揪起他的衣角,“你也渡一渡我,助我解脱苦海吧。” “贫僧要如何帮你?” “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有孩子我就有依靠了,求您成全。”她说起这话来脸不红心不跳。 “女施主,贫僧送你归乡可好?” “啊?” 洛明瑢自认找到了一个好法子,“贫僧会予你安置好,往后,你想嫁谁都可以,有人相依相伴,安稳一生。” 他能给她一万了白银吗?沈幼漓腹诽。 她自他膝上坐起,擦掉眼泪,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捧起汤碗:“罢了,禅师,尝尝妾身的心意吧,你若不喜欢,妾身还可以做别的?” 汤碗举到洛明瑢唇边,他岿然不动,道:“若女施主愿意,明日就可出发归乡。” “不愿。”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不如贫僧给施主讲经吧,《坛经》有云——” 他还没开始,就被捂住了嘴。 开玩笑!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幼漓早调查过前边那些人是怎么输的,听说这和尚对留在身边的女子讲经文,能讲一天一夜,硬是逼走了两拨人。 沈幼漓可不中计。 “禅师说多了口渴,喝汤吧。” “不必。” 沈幼漓仰头将桃浆一饮而尽。 一线甜浆滑落脖颈,恰如打湿一截白练。 “你方才不喝,是怕这汤里下了药?”沈幼漓认真抠着碗边。 他没这么想,不过是素不喝甜饮,也不愿让人伺候。 “妾身确实下了药。” “……” “妾身也是第一次喝,”她扯了扯衣领,脸熏染上明霞,“若待会儿有失礼之处,万望禅师不要怪罪。” 洛明瑢视线落在垂帘上,起身举步走去。 在沈幼漓以为他要跑时,“嘶——”帘子被他扯了下来。 见洛明瑢朝自己一步步走近,她往后退:“禅师实在不必如此,尽可把妾身丢出去。” 倒是个主意。洛明瑢止步。 她又继续说:“反正这是外院,遇上哪个小厮杂役,失了清白,也是妾身自作自受。” …… 沈幼漓被提了起来,跟柱子捆到了一起。 权做绳子的布帘缠到肩头,沈幼漓贴着他轻声说:“这药发作时极为痛苦,说不得我要咬舌自尽的。” 洛明瑢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这还有一枚,你吃下去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知道把我捆这儿是什么下场。” “不过这都是我自作自受,不与禅师相干。” 她呼吸逐渐急如朔风,咬得下唇泛白。 “你既知道厉害,更不该如此!”洛明瑢低眉,语气多了一份严厉,“菩萨慈悲,可若见众生无缘得度,亦应舍离。” “禅师不肯进一步,妾身也无路可退,不如我们赌这一局,可好?” 洛明瑢不肯再应她,埋首将人绑了个结实。 “嗯——” 沈幼漓仰颈出气,屈起被缠紧的腿又伸展开,挣扎让她和柱子绑在一起的布料绷得死紧。 发觉是药在生效,洛明瑢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掐开她的下颌。 掌下掐住的脸太小,柔腻似缎,让人拿捏不准力道。 思绪正游移,沈幼漓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他的掌心一下。 洛明瑢闪电般收回手,盈红舌尖又立刻藏起。 “顽劣不堪!” 沈幼漓眸中锐利一晃而过,“这就生气了,你果然修行不到家。” 而后又马上软下嗓音:“禅师何不考虑一下,若败在区区一丸丹药之下,证明你的修行都是虚妄,不如早日抛却,全你的俗世孝心, 若果真灵台清明,禅心完满,便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妾身只当您是要修大道之人,自当死心,请婆母允准和离。” 彼时洛明瑢确实年轻。 “若贫僧吃了,女施主便不再纠缠?” 沈幼漓点头:“是。” 洛明瑢放开了她,沈幼漓从荷包里取出一枚丹药。 他只是思索片刻,便放口中。 她慢慢转动脖子时,冷静地盯着他到底是不是真吃下了,那双眼睛狐狸一样观察着人,没有一丝药力发作的迷乱,让人怀疑先前根本就是装的。 洛明瑢并未耍心眼,他真心觉得只要吃下这药,熬过考验,就能让沈幼漓知难而退。 如她所说,即便是穿心凿腑之痛,也算一场修行。 他不觉得自己会输。 洛明瑢重回蒲团上打坐。 “禅师,妾身有一句话放在心里,一直想问。” “什么?” 她手撑着地,后膝跟上,步调像一只狸奴,“若禅师未曾出家,只是俗世男子,愿不……愿意让妾身做你的妻子。” 沈幼漓凑近他,美人在烛火之下动人心魄,眉眼潋滟又不乏英气,是浓淡皆宜的一张脸。 洛明瑢的视线冰凉如水,他认真在看,又思索了一会儿,道:“不——呃!” 暴烈的感觉来得猝不及防,他躬身按住胸膛,乌木佛珠震荡出的玉质声响, 汗,立刻滚了下来。 “不……会,不会……”洛明瑢坚持把话说完。 莫名扑来的潮热,不给人一丝喘气的机会,迅疾而狂烈地在脑中炸开,让他气息变得不稳。 不会吗?沈幼漓莞尔,看来周氏找错人了,这和尚不喜欢她这样的。 不过现在由不得他了。 掌下心跳……快得她生出迟疑,沈幼漓唇瓣微干。 在冷静和冲动之间没有任何一丝过渡,洛明瑢如久行大漠的旅人,喉咙干渴得冒烟,偏偏清泉在畔。 意识到自己抓住她的手时,一切就已经晚了。 沈幼漓倒在地上,颊侧紧贴着他的手,耳边能听到骨节与佛珠嘎嘎作响,她手撑着他胸膛,掌下心跳很快,药起效了。 洛明瑢紧闭双目,与药力抵抗,汗,在她眼中清晰滚落下巴,砸在她颈中。 “那禅师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还敢问,纤纤五指在僧衣上摩挲,仰起的脸上都是不服输。 洛明瑢皱起的眉峰更显孤峭,低低“嗯”的两声似古琴低吟,话语变得断断续续:“贫僧心中是三千众生,而非一人,是虚空,而非执念。” “嗤——” 他睁眼,剔透的眼珠子随嗤笑的人移动。 沈幼漓不笑了,有点警惕地看他,又反应过来自己的目的,忙放柔了眼神。 她给自己下药轻许多,只是面色酡红,至于刚刚的难受,都是演的,她早知道洛明瑢不会领情喝下桃浆,这于她更像个壮胆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沈幼漓闭上眼睛,将硬撑的人拉下来。 洛明瑢倒在她身上,堪比大殿门板倒了,这一下撞得生疼。 是沈幼漓先亲他的,唇落在了下巴上。 修长五指舒张又握拳,洛明瑢心湖震荡,往日平静无波的心潭彻底被搅浑,就连身上的僧衣也浑是束缚,困得人戾气横生。 他不是没有力气,是唤不起一点反抗的意愿,更诡异的是,沈幼漓指尖所经,皆如点破池面,圈圈涟漪扩散。 身上忽地一轻,沈幼漓被他甩掉了手。 他起身朝房门走去,拉开。 7、第 7 章 门打不开! 沈幼漓软着手脚跟在他身后,洛明瑢很高,她下巴撞上他肩下,从后面抱住他。 门是打不开的,她进来时就让人锁上了。 现下二人已经放在了一个蒸笼里,热气腾腾,只待做熟上菜。 在沈幼漓看不见的地方,拉着门闩的指骨用力到几乎要折断。 身后女子身躯贴近,洛明瑢浑身的血液有一瞬间的冰冻,而后,是更磅礴的怒涛席卷而来,热意飞速攀升至不堪忍耐,衣料竟成割人利刃。 在沈幼漓以为他真要劈开门出去时,洛明瑢突然转身。 手腕猛地被攥住,而后,檀香的气味铺天盖地、无处不在,沈幼漓扫见他的脸, 那眼神,直白混沌 她心跳竟然也快起来。 周遭空气变得潮湿而闷热。 檀香里有桃浆的甜味糅杂,让呼吸更焦躁凌乱,昏胀的脑子做不了什么命令,手臂促成彼此交缠,着魔一样不知在彼此身上找寻什么东西。 事情快速跳到下一步。 “嘶——” 是布帛碎裂的声音,热意像撕开了包子皮散了出去,沈幼漓才知月色清凉如许。 成功了,她就要成功了,这没什么大不了了…… 凌乱拥抱下,沈幼漓自言自语。 她不住催眠自己,以此压下些对陌生感的惶惑,指尖死死揪住洛明瑢后颈衣料,把自己凑在他唇下,任那高挺的鼻子在颈线处徘徊。 呼吸洒过,肌肤是滚烫的,烫得好像一切都是累赘,亟待甩开,只盼能与眼前之人流连追逐,如胶似漆,一同溺死在不知名处。 这想法糟糕得她战栗一下。 “砰——” 沉重的铁梨木供桌摇晃了一下。 抱她的手臂一空,沈幼漓睁开眼睛,有些疑惑。 二人双双坐在地上,洛明瑢已经退开半尺。 他并未一败涂地,只是不清醒的眼神充满了攻击性,不见一丝清冷慈悲,让人忌惮。 慢慢地,洛明瑢紧闭起眼睛,逼自己离开沈幼漓的范围之内,口中念起清心咒。 沈幼漓衣衫已扯落大半,几缕发丝垂落身前,里衣贴着是饱坠的丘峦,如花底晨露,盈盈如坠,在她呼吸间将随时要跃现眼前。 这药竟然生生让他忍住了。 她不解地盯着喘如兽类的男人,刚刚他眼底分明是血红的,就算闭上眼睛,也溢到眼尾。 洛明瑢吃的药跟她吃的可不一样,她对自己配的药还是有信心的。 “为何要忍得那么辛苦?做方才的事就好了。” 女子的尾音上扬,柔缓中藏着魅惑。 “只消一会儿,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就刚刚那样,再给我一会儿好不好?” 回答她的只有低声诵起的清心咒。 见他快要把供桌腿握碎了,都不肯动唤一下,沈幼漓耐心告罄,索性自己动手。 何必等他心甘情愿,沈幼漓才不在乎这个,洛明瑢最好赶紧把该给的东西给她,别浪费她时间! 闭目的洛明瑢来不及反抗,沈幼漓不假思索勾上他衣隙,而她最后的遮蔽,尽落臂弯下也毫不理会。 衣带早松泛,她所触及处惊人的烫,这地界她并不熟悉,如今一碰不免奇怪,平日浑然见不着,一时三刻竟能平地起楼,耸耸然有巍峨气象。 世间造物果真是神奇。 正待如书中所言坐下,腰间却掐上一双手。 洛明瑢举着她,不让她坐下。 这家伙还有力气。 沈幼漓颤颤巍巍跪着,洛明瑢倒卧,二人上下如拱桥相映,之间是影影绰绰擎起的一抹暗影。 那是什么已不须问。 沈幼漓目视着,懵懵懂懂之间竟也庆幸他没让自己生生坐下。 此刻不上亦不下,她也很不自在,从未示人的身躯,此刻似揭去月色,玉净瓶一样未染尘埃,锁骨至下是几道阴影勾勒玲珑,不似凡胎。 这般景象,再心如止水的人也控制不住去看,掐着她腰的人更备受煎熬,细腻的质感贴合掌心,洛明瑢喉结起落一下,视线随心念浮动,找不到一个焦点。 “女施主,你答应贫僧不会……嗯……” 他话也说不全,还天真得很。 沈幼漓没那么好心放过他,抚摸他的下巴,道:“色即是空,禅师何必抵抗,顺其自然,便是万法皆空。” “我也需要你,也当是救救我吧……” 她凑上去,慷慨的吻落在他眉上、脸上、唇上……对方转开脸,又微仰启唇,不知道是拒绝还是回应。 相啄之间沈幼漓试图推开洛明瑢的手,未能战胜,只是点点蘸蘸之下愈见勾连相敦之意。 突然倒转了天地,沈幼漓看着悬在面前的脸,怔愣住。 二人攻守易形,洛明瑢盯着她看,他还未彻底清醒,眼中清明若危楼摇摇欲坠,呼哧声随着热浪扑在颈间。 沈幼漓的心也跟着荡啊荡:“你——”想做什么? 洛明瑢不说话,只是俯身,他呼吸发烫,与沈幼漓贴面的脸颊也在烫,手臂越抱越紧,困兽一样挣扎。 他与她,此前都从未这般与人贴近过,陌生、不安和身躯里肆虐的药力把一切引向混乱和未知。 在沈幼漓以为他要继续时,沉闷的一记声音响起。 她又被洛明瑢砸得浑身生疼。 这家伙……竟然自己把自己打晕了! 坚实手臂还捆着她,高大的身躯也将她死死镇压,禁锢得沈幼漓难以呼吸。 她努力蹬着腿让自己往上一点,终于能畅快呼吸。 等喘匀气,她恼恨瞪了一眼昏迷洛明瑢,气极反笑。 这时候晕过去可不管用,是会死人的。 “喂!喂——” 没有回应。 沈幼漓叹了口气,索性将解药喂给了他。 她才不算输,先睡吧。 — 清晨,周氏的侍女来敲门,没人应,才从窗缝往里看,二人滚在一处儿,睡在一起。 她“呀”了一声,赶紧跑回主屋去。 沈幼漓早早醒来,穿好衣衫在屋中踱步,想了想又躺了回去,洛明瑢被药性折磨过头,此刻还在睡着,眉间紧皱。 这和尚真生了个好模样,沈幼漓感叹了一声。 不过昨夜都那样了还没成事,以后该怎么办呢。 这时洛明瑢也睁开了眼,沈幼漓一个激灵,立刻抱住他的腰,面容似春花带怯:“昨夜以后……妾身就是尽官人的人了。” 洛明瑢起身时将她也带了起来。 沈幼漓眨巴眨巴眼睛,见他又要去找布条。 “不是,禅师,禅师!您这是做什么呀。” 他格外冷静,一边捆人一边道:“女施主,贫僧昨夜未曾与你行房。” 关于欢喜佛的典籍他看过,他知道什么叫行房。 “那……轻薄总算吧,妾身清白全掷在官人这池子里了,难道还能跟别人去?” 她就是要坐实二人的关系。 “昨夜的赌约,是贫僧赢了,你答应过——” “你赢了?你怎么赢的?把自己打晕?要是我不给你喂解药,你早死了,还有,才吃了药就往外跑,你、你就是这么抵抗的?” 沈幼漓乖乖被捆也不反抗,只嘴上振振有词,“再说了,出家人起这争强好胜之心,分明是你输了,而且我说的是‘要是有用’,可不是一定要行房,你我皆知昨夜那药有用,很有用!” 日光照在她得意狡辩的脸上,将眼瞳晒成浅色,肌肤上连绒毛都在莹莹泛光。 “你——” 洛明瑢竟似无奈,闭了闭眼睛,她紧追一句:“禅师可是要犯嗔戒了?” 他不是! 洛明瑢起身,将她放开。 沈幼漓脑袋随着他一路转,转到门口,门在他身后关得响亮,屋里空荡荡。 她点点头,和尚刚刚一定是生气了。 当日洛明瑢又回了山寺。 周氏特意喊沈幼漓在主屋一道用饭,夸赞她做得不错,沈幼漓也不解释,低头紧吃。 没几日,洛明瑢在禅月寺又一次见到了沈幼漓。 她坐在栏杆上,双手无聊地敲着膝盖,一见他来便笑:“禅师……” “女施主,往后还请不要来了。”洛明瑢反应称得上冷若冰霜,说完这句便要离去。 沈幼漓眸子光亮略黯,嗫嚅道:“禅师,妾身是来给你赔礼的。” “贫僧不想听。” “那日所做之事妾身越想越羞愧,可也实在不想被婆母赶出去,流落街头,这才病急乱投医的,禅师不肯原谅妾身,妾身不知该如何自处……唉,我真该羞愧至死!” “你并无悔改之意。” 不然怎会死死扯住他的佛珠,不让他走。 “怎么没有!妾身听小沙弥说,山里有棵野生的李子树,比山下李子熟得早,又大又甜,妾身就去守着,是第一个摘到的,喏——应该熟了。” 她殷切将身边的提篮送到洛明瑢面前。 洛明瑢低头,她左手死死扯住自己的佛珠,右手擎着一篮李子,大有不接着不让他走的意思。 他还是接过了,“往后不要再这样。” “谢禅师宽仁,”沈幼漓擦擦面颊上树枝刮出的血痕,说道:“那我走了?” 洛明瑢不说话。 她犹犹豫豫地放开珠子,起身,单脚跳着离开了。 ? 洛明瑢微微蹙眉。 跳了几步,沈幼漓又回头,见他只是看着,竟也不问,便主动提道:“妾身没事的,只是摘果子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砸到石头上,摔断腿而已,现在跳下山,明日说不定就能到瑜南城了。” 洛明瑢提着竹篮的手收紧,心里不轻不重地叹气。 “寺中有客院。” 她笑:“问过,满了。” “你想住哪儿?” “赔礼是因,摔断腿是果,又恰好被禅师看见,这缘法处处与你相干,是不是该你收留?” 她在那笑,眉还因为疼轻轻蹙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的汗将碎发贴在额头。 “洛家的人呢?” “他们丢下我就走了,辛苦禅师打发一位小沙弥去城中洛家请人带我回去,如何?” 洛明瑢望一眼天边晚霞,摇了摇头。 只能让她一间屋子。 “禅师?” “走吧。” 她单脚跳着跟上洛明瑢的脚步,没一会儿跳累了,将伤腿落在地上走,谁料走一步就痛叫一声,回荡在寺中,不胜吵扰。 “官人扶我一下。” 他不理会。 沈幼漓踩在一处突出的石砖,摔在地上,压着嗓子喊:“妙觉禅师……” 僧履止步,几息之后才伸出手。 沈幼漓将手搭上,像摸冰凉的玉石,蓦地让她想起被这双手抱住时,衣料攒在他臂间的感觉。 顺着手臂看向洛明瑢,不知他会不会想起同样的事。 洛明瑢神情并无异常,像牵起的是死物,在她起来时就松了手。 山雾渐起,他是彩云所逐的明月,衣袂不扬,心志不改,大概早将七情六欲交付于晨钟暮鼓之中,化入天地之间。 看得沈幼漓想叹气。 再往前走时,洛明瑢抬起提篮的手臂。 她将手轻轻搭上,二人并肩走在暮色的长廊之中。 他挑出一个李子咬了一口,甜得恰到好处,果肉是晚霞最艳处的红。 沈幼漓也拿了一个吃。 “贫僧今夜在大殿中礼佛……” “那谁给妾身上药?” “……” 8、第 8 章 小殿中,周氏和洛明香续长明灯去了,只留下洛明瑢和沈幼漓二人。 “哈……” 在洛明瑢以为自己的玩笑起效时,沈幼漓又笑了一声,他才感觉到不对。 她莫非当真了? “妙觉禅师,打扰了。” 这话须说明白,洛明瑢拉住她:“你从前那些诡辩在《吕氏春秋》《战国策》中比比皆是,贫僧确实是偷师,却非从你处偷的,且……你那是为歪心邪意而辩,实在不好……” 说的什么!沈幼漓抽出手腕:“歪心邪意……那你是什么,好色的花和尚?既知道什么《战国策》,什么《春秋》,当初为何还会上当——”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呼吸微微停滞。 若他知道,还是中计,那岂不是—— 没那可能!沈幼漓赶紧把念头甩出去。 洛明瑢是心怀坦荡之人,若真有心动,定能从容宣之于口,何至于蹉跎七年,况且……谁会喜欢一个不知廉耻,一再□□自己的人。 她也是知道些好歹的。 “当初未想到破局之法。” 果然是这样。 得到了预料中的答案,沈幼漓吐出胸中浊气,“那你如今想到了?” 洛明瑢点头,他等着沈幼漓问,她却不问了,只是发呆,指尖戳着裙带绣的海棠。 “孩子,都还好吗?” “好。” “釉儿不爱读书?” “是。” “丕儿现今读了什么书?” “《太公家教》吧。” 不争执时,二人也无半分温情萦绕,即使说起儿女们的事,对话呆板得像大鼓,敲一下,响一下。 生了孩子,沈幼漓对他更不似之前热络,何况她决意忘情,这几年见面寥寥少,冷淡得堪比陌生人。 “丕儿所惑,可有答复?”沈幼漓问出了今日来禅月寺的目的。 她是为儿子来的,回家总得有个交代。 洛明瑢显见顿了一下,“问的什么?” 什么……他不知道? 丕儿不是说给爹爹递了字条?原来他连儿子的纸条都没看。 沈幼漓脊背一片僵硬。 “仆役丢了?” 洛明瑢摇头:“想是不会。” “仆役没丢,那就是你不想知道,早刻意吩咐过,我们的事不能拿来打扰你,是不是?” 他不答话。 看来是了。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今日一幕幕浮现在脑中。 儿子那张殷切期盼的脸,山间急雨,讲经台那一幕幕郎情妾意……怒气短暂涌上,又瘪下去。 心里像被浇了滚水,烧得她脸在发红。 那些假装浑不在意的试探,都被洛明瑢的漫不经心戳破。 旧事、孩子……他才是真的五蕴皆空,浑不在意。 自己这一路奔来问这些,拿一个他根本不关心的孩子当借口,太过自作多情! “釉儿比谁都看得明白。” 沈幼漓说话的嘴唇在发抖。 她知道自己不该生气,不管是成亲还是两个孩子,都非洛明瑢本意,说他是受害者也不为过,可感情有时会越过理智,让她忍不住迁怒。 当初分明也有过些温情,都是错觉吗…… 沈幼漓的声音抖得太厉害,洛明瑢稍稍倾身,手将托盘扫移了位,“沈……娘子,丕儿问了什么?” 她恶狠狠道:“我不知道!” 二人之间沉默下来。 并排坐了一阵,谁也不说话。 午后短暂出了一阵太阳,日光将小殿照得明亮,把窗花投在身上,她盯着明暗的花纹发呆,喉间梗涩难以消退。 还是洛明瑢打破僵局的。 他低声念出一串佛音,在小殿之中萦绕。 沈幼漓一下就听出来,这是清心咒。 念给谁听? 想让她平心静气? 沈幼漓最讨厌这种东西! “你不要再念了!”她狠狠推了他一把,“这种东西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洛明瑢未恼,仍在观察沈幼漓,除非做戏,她心绪从未如此外露。 “沈娘子,你……到底怎么了? 沈幼漓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匆匆道:“失礼了。” 说罢转身即走。 洛明瑢唤住她:“沈娘子,贫僧会知晓丕儿问了些什么的。” 沈幼漓梗着脖子:“不必,我该让他早些清醒过来,禅师从前如何,往后便如何,我们母子三人同您没有半分关系。” 佛珠垂荡在椅子上,一阵哗啦声。 “这样也好。” 果然……沈幼漓咬牙笑了笑,他一定如释重负。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县主想见妙觉禅师。” 是县主侍女的声音。 洛明瑢未答话,沈幼漓道:“那便不打扰妙觉禅师了。” 说罢立刻从另一扇门出了小殿。 — 偏殿中。 瑞昭郡主皱眉:“你说妙觉法师不在?” 方才在讲经堂里,她本想请妙觉法师一同来偏殿,亲手为他包扎伤口,也算谢他救命之恩,可妙觉法师却以不合礼数推拒了。 她只好独自离开,等再派人去问,就听说妙觉法师已经离开,似乎是往后边走。 如今寻去却也不见。 侍女点头:“是啊,小沙弥说分明见法师往小殿去了,奴婢寻去,隔门听到男女交谈声,可推开门进去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男女交谈声……怕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借上香私会,怕人撞见。 瑞昭郡主并未深究。 侍女担忧道:“县主,要不还是早些下山去,着人送信给王爷吧。” 发生这么大的事,岂可还在山中逗留。 “下什么山,人抓到了吗,万一还有人埋伏在山道上呢!” 侍女缩头,不敢说话。 眼见寻不到妙觉法师,许多话都没能同他说,瑞昭县主格外烦躁。 她想若强行派人去通传,又担心损了救命恩人对她的印象,于是沉着脸走出偏殿,打算亲自去找。 才绕过讲经堂,就看到一碧色衣裙的年轻娘子神色阴沉地兜了出来。 那张脸着实教人不能轻易忘记。 “又是你。”瑞昭县主踱步到沈幼漓面前。 沈幼漓本心事重重,突然被挡住去路,抬眼一看,真是冤家路窄了。 心里暗道晦气,沈幼漓行礼道:“见过县主。” “你知道我是县主?” “方才妾身也在讲经堂中。” “你不是和家人来上香的?” 她还记得啊。 沈幼漓撒谎是家常便饭:“是,上完香顺道想听住持讲经,没想到刚进佛堂就出了事,家人……已经下山去了,” “原来如此……” 瑞昭县主绕着她看了一圈,“别人都走了,你不赶紧下山去,为何在这寺中兜兜转转?” 沈幼漓心道你不也在兜兜转转不肯走吗。 不过,这县主是知道她和洛明瑢有关?不然为何总莫名针对她? “县主知道我?”沈幼漓试探着问。 “你是什么东西,我为何要知道你?” 那就实在没道理。 沈幼漓算看明白了,此人纯粹天性刻薄,乐于拿鼻孔看人罢了,也不知自己为何被她盯上。 她还有些好奇,县主对妙觉法师如此追捧,该是不知道他俗家之事,若是知道,又会如何呢? “我……”沈幼漓本想挑明,话在唇边又停住。 与洛明瑢的亲事本就不三不四,这县主眼见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说出来一定招她生气,眼下四处无人,自己独木难支,噤声自保为要。 可若不说,县主将来早晚是要知道,岂非更加迁怒于她? 沈幼漓自认与洛明瑢是清清白白的银钱关系,但其中曲折县主未必会去细究,必觉得今日隐瞒是自己故意戏弄羞辱她…… 说与不说,似乎都不会有好下场。 怪道有红颜祸水一说,男子更是祸害。 瑞昭县主不耐烦道:“你支支吾吾到底要说什么?” “等等,我想起一件事,难道我侍女听到的那对私会的男女就是你?” 她出来这一阵,除了眼前这村妇,确实没别的女子出现。 私会? 沈幼漓眉梢微抬。 “方才我侍女说听到闭门的小殿中有男女说话声,不会当真的是你吧!” 瑞昭县主越说越觉得自己猜对了,神情逐渐变得鄙夷,“怪不得你鬼鬼祟祟舍不得走,本县主告诉你,若是坏了禅月寺的名声,我定不饶你!” 沈幼漓哑然失笑。 她几年前确实在寺庙中有过不轨之举,但现在都改好了,县主怎么能如此揣测她清白呢! “我是想说的……” 县主咄咄逼人:“说什么?” “说方才殿中那一番惊险,着实无妄之灾,不过危难之中更见真心可贵,如此险境下妙觉禅师仍肯舍命相护县主,令人艳羡,而且……说句冒犯出家人的话,他和县主瞧着真是——” 可不是舍命,十年了,沈幼漓从不知道洛明瑢会武功呢。 “是什么?” 提到妙觉禅师,县主一扫厉色,猜到她要说什么,隐隐期待起后半句话。 — 沈幼漓和瑞昭县主说话之际,洛明瑢正在一殿之隔外。 侍女敲门时沈幼漓便走了,他的无心应付县主,也随着她离开,只是沈幼漓步子更快,出去就不见了人影。 洛明瑢默对空山,薄雾似有幻无,雨似乎还要下。 “怎的站在此处?” 是智圆禅师来了。 洛明瑢低声道:“尊长,弟子请法。” 智圆禅师欣慰道:“你且道来。” 修行也不是读书,一味埋头念经并无助益,有疑问,解答过,境界才能更进一重。 妙觉是六年前来的禅月寺,他悟性极高,佛缘甚深,智圆禅师望着他以后能把禅月寺支撑起来。 寺庙嘛,也是要吃饭的,当然吸引的香客越多越好。 “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住持面有难色,道:“你莫非连《金刚经》也忘了?” 洛明瑢垂目不言。 “妙觉,你悟性上佳,未尝不知‘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1]’” “弟子知道。” “既知晓,莫要反堕其道’” “可佛亦说,不断淫怒痴,亦不与俱……但除其病,而不除法[2]。” “看来你不是请法,是要辩禅,”智圆面容严肃似古松峥嵘,“须知观欲乐如疮痈,观激情如箭刺,观五蕴如杀场。”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3]”洛明瑢应答从容,“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4]” “你怎知此心未受动摇,所望不是执念,妙觉,是谁让你勘不破?” 一阵沉默,僧人慧目低垂:“只是偶有所感罢了。” 住持叹气,“浮云来去,万念皆苦,你心既不在寺中,去留原该随你,只是如今,这寺中……需要你。” “是,弟子告退。” 智圆目送妙觉离去,回味方才所辩,心中隐隐生出不妙。 他自言自语道:“难道妙觉真为那县主倾心,想要还俗不成?” 话音才落,身后传来语调颤抖的一句:“你说什么?” 9、第 9 章 面对县主期待的神情,沈幼漓笑得质朴又真挚,轻声说道:“真是一对璧人。” 沈幼漓的话正说到了瑞昭县主心坎上,她登时心花怒放。 高兴之余,县主对眼前女子那点恶意也消减不少,轻斥道:“妙觉法师是得道高僧,你说这样的话,会坏了他的清名。” “罢了,我也不同你计较,我只问你,方才可是你在殿中?” “我并未进过什么殿。” “不是你还能是谁?罢罢罢,这个本县主也不想管,你速速下山去。” 瑞昭县主心情好了许多,宽袖一甩,继续找妙觉禅师去。 “是。”沈幼漓盈盈施礼,目送她离开。 县主步履轻快,衣袖盈风,发间的蝴蝶簪子都要活过来一样。 年轻、尊贵、爱憎分明、一切唾手可得……沈幼漓没法不羡慕。 瑞昭县主转头就将沈幼漓甩到脑后,一门心思想在寺中与妙觉禅师偶遇,想着他会不会是被香客缠住了,便往寺门方向寻去。 沈幼漓正好也要离寺,便不远不近缀在末尾。 走到天王殿游廊后,远远见到住持一人在那站着。 瑞昭县主正想上前问住持妙觉禅师何在,就听到住持自言自语:“难道妙觉真为那县主倾心,想要还俗不成?” “你说什么?” 县主声音大到有些锐利。 她脚步一顿,立刻又急切走上前去,生怕圆智禅师把说出来的话又咽下去。 “你是说,妙觉法师要为了我还俗?” 光是说出来,瑞昭县主的激动都难以自抑,脸涨得比三春红花还艳。 见智圆不答,她急得推了一把:“愣着干什么,你快说呀!”瞪视的眼睛非要逼老和尚承认不可。 圆智禅师实在没想到县主会听到,懊悔自己多说这一句,“阿弥陀佛,是老衲失言了,妙觉并无还俗之心。” 她急了:“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说我方才听错了?” “一切、哎哟!一切不过是老衲随意猜测罢了,妙觉……一直是悟性最好的弟子,他一心弘扬佛法,从未有过还俗之心。” 县主动怒:“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老衲只是猜测,妙觉从未说要还俗的话,只是辩了几句经而已,断断不是还俗。” 瑞昭县主怎么甘心希望落空,老和尚能说那句话,一定是妙觉禅师有了表示,他为什么要提还俗,不就是因为自己吗? 一定是这样! 她咬住下唇,眼睛闪闪发光,似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也是县主,他若是想与我在一起,就是神佛都不能阻止。” “和尚,若是你敢阻挠,就别怪本县主不客气!” “老衲……只看缘法。” 沈幼漓不声不响站在一旁,瑞昭县主刚刚听到的话,她也听到了。 洛明瑢想为县主还俗啊。 县主那宣言掷地有声,也着实打动人。 两情相悦,已不必问。 只是……沈幼漓喉咙堵得有些厉害,凉风一吹,鼻子还有点酸,她现在的脸一定僵硬难看得很,于是赶紧低头越过他们,下山去了。 智圆禅师眼前匆匆走过一人,也不知道是谁。 他知道妙觉俗家姓洛,是城中富户之子,家中人时有上山,却不知他曾成亲,更不知他有两个孩子。 沈幼漓上山次数寥寥,智圆没碰见过,更遑论认出。 — 走过禅月寺肃穆气派的牌匾,沈幼漓并未下山,反而折到后山徘徊。 雨还在下着,春雨之后万物竞发,药草在山林之中俯拾皆是,沈幼漓环顾一圈,很快就在一处河边发现了要找的东西。 削尖的竹子利落插进湿漉的泥里,没多久,一把沾着新鲜黄泥的生半夏就攥住沈幼漓手里。 这玩意儿炮制过,有温中化痰,降逆止呕的功效,可若生的吃下去,能让人喉咙麻痹,暂时失声。 沈幼漓在河边将生半夏洗干净,洗着洗着,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么耿耿于怀有意义吗? 为什么要报复县主呢,明明是洛明瑢不喜欢她,自己却迁怒县主,只会显得自己嘴脸丑陋,拿不起放不下。 这么想着,她将药草丢下。 才走出没几步,又大步折返回来,将草药全数扫进布袋里,大步迈回禅月寺。 寻了一块鹅卵石捣啊捣,她边捣边嘟囔:“呸!洛明瑢算个什么东西,老娘早把他扽土里去了,得罪我,就是县主也有你好受的!” “不会说话,闭嘴一个月好好学一学!” 将捣出的汁液倒进小竹筒,沈幼漓折回到寺中,在天王殿偏殿探出脑袋。 轿子还在,县主没走呢。 此际殿中空空荡荡,轿子周遭无人守卫。 瑞昭县主的护卫死尽,赶来的援军又在追击穷寇,或守在殿中,没人想到来守着县主这顶华贵的轿子。 沈幼漓溜进轿中,环顾一圈,茶壶、茶叶……都不好下药,指不定未入口就换掉了。 贵人的轿子总有些隐秘藏东西的地方,县主不可能什么宝贝都带着身上吧…… 她坐在县主的位置,右手到处摸索着。 “啪嗒——” 果然有一个暗格。 沈幼漓瞧着满匣子银票首饰意动,可惜动了要被人发觉。 挑挑拣拣之下,一个嵌金琉璃的小瓶子映入眼帘,她拔开瓶塞嗅了嗅,竟是玉津甘和露。 “宫里才有的御赐之物啊。” 就是县主也会稀罕的东西。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着都得给我喝下去吧。”沈幼漓将生半夏汁倒了下去。 下完药,沈幼漓溜出天王殿,在井边洗干净手,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寺门。 “施主。” “哎哟!”沈幼漓被吓了一跳,按着胸口回头一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 “小师父,你有什么事吗?” 他不会是撞见自己下药了吧? 在沈幼漓惊疑之间,小沙弥捧给她一双僧鞋,瓮声道:“施主,这双鞋你穿上吧。” 竟然是给她送鞋的。 沈幼漓讶然,随即拒道:“谢谢小师父,可我不能穿你的鞋子,我是女子。” “这不是我的鞋,是……给借住本寺的香客备的,贫僧、贫僧看施主的鞋子糟蹋了可惜……请万莫推辞。” 他都要把鞋子捧到沈幼漓脸上了。 见推脱不得,沈幼漓瞧瞧自己娇气的绣鞋,在河边转了一趟又糟蹋了,若是穿着走下山,一定会废掉。 她领下好意,笑嘻嘻摸小沙弥脑袋:“谢谢小师父,回头洗干净我给你送回来。” 小沙弥抱住头:“还请施主不要这样!” “对了小师父,洛家人在哪儿?”沈幼漓想自己该去知会一声。 “应当还在观音殿里。” “烦请帮我知会一声,我先家去了。” “好,那……施、施主好走。” 她又摸了摸他的光头,摸得小沙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目送小沙弥惊慌飞跑开,沈幼漓将鞋子换上,满意地点点头,大是大了些,好歹适合走路了。 另一头,闷头跑的小沙弥跑过拐角没多远就撞上了人,来人伸手扶住,他才没有摔一个屁股墩。 小沙弥摸摸撞疼的额头,看到来人,赶忙站好,恭恭敬敬合掌:“师兄,鞋子已经送给女施主了。” “嗯。” 僧人望向远处,山门处已经没了人影,眼中能映出的只是三春时节,古寺烟雨。 “对了师兄,我找了女施主一圈,县主那边也在找你呢。” “烦请你告知住持,妙觉要去后山闭关一阵了。” “好……” 小沙弥不明白眼前情况,只认真跑腿去了。 — 这厢,瑞昭县主满心满眼都是要为她还俗妙觉法师,早把那容貌过分出挑的女子抛诸脑后,根本不知她何时离去,也不知道妙觉禅师已经往后山去了。 “妙觉法师何在?我一定要见到他。”县主耐心告罄。 得知妙觉禅师心中有她,瑞昭县主也不再谨小慎微,眼下,她只想赶紧见到他。 可捉来每个和尚,一问都说不知道妙觉去了哪里。 他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县主,上下都找了,没找到……”侍女小心翼翼地说。 瑞昭县主拍了桌子:“那就派人去找,本县主就不信,把整个禅月寺翻过来还找不到!” 一阵折腾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被带到她跟前。 “师兄闭关了,谁也不见。” “你说了吗,是本县主找他。” 小沙弥摇摇头。 “他在哪里闭关?” 智圆禅师实在不能让县主这样胡闹下去了,出来打圆场:“县主,妙觉确已闭关,而且后山禅洞险峻,稍有不慎就要掉下山去,不宜去打扰。” 县主不信,只当他们都故意在阻挠自己:“是妙觉禅师真想闭关,你们禅月寺却故意阻挠,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本寺绝无阻挠,这都是妙觉自己的意思。” 智圆后悔自己没修好闭口禅,引出这么大一场动乱。 “妙觉禅师想还俗?” 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县主循声看去,是一个身穿单丝罗裙,打扮入时的商户娘子,瞧着有三十上下。 洛明香切切给她行了一礼:“县主安好。” “你是谁?”瑞昭县主语气不耐。 “我是瑜南洛家二房女儿洛明香,不瞒县主,妙觉禅师正是我弟弟。” “你弟弟?” 县主没想到妙觉禅师还是家人,而且是瑜南富户,她还当除了雍都国寺,遁入佛门的不是孤儿便是穷苦人呢。 “是啊,妙觉禅师,俗名洛明瑢。” 洛明瑢……县主将这名字念了两遍,再抬脸,笑容已可亲许多,“原来是洛家人,刚到瑜南时,阿爹酒宴上就见过洛家老爷,是……录事参军?” “那是我家伯父,我与明瑢的阿爹就是一个商户罢了。” “能做到的洛家这份上的商贾,寻常官吏哪里比得,洛家从前在雍都是累世官身,更与一般商贾不同,我有一叔祖父在国子监就学,曾经提过,与洛家祖父曾是同窗呢。” “难为县主垂怜,还记得些祖上薄交。” 二人三两句话就搭上了关系,对彼此态度已是心领神会。 10、第 10 章 “听闻明瑢要为县主还俗,可当真?” “这……”县主低头羞涩,“我也是偶然撞见智圆禅师这么说,听、是绝没有听错的。” 洛明香掩唇惊讶:“出家人不打诳语,住持能那么说,那该是真事了。” 见她神情夸张,县主忐忑问道:“是……有哪里不对吗?” “不是,我只是惊讶而已,想只是当初阿娘怎么逼他留在家中,他都一意孤行剃度离家,十几年佛前清修,阿娘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劝了他多少回,都不能改变他的心意,如今却因见县主你,想要还俗,看来,我那弟弟是真动了凡心,一发不可收拾了。” 洛明香要搭上县主,当然捡她乐意听的说。 妙觉禅师的阿娘都不能劝他还俗,可他却因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这是怎样一番情深似海啊,县主一颗芳心怦怦直跳,都到嗓子眼了。 洛明香一看她神色,就知道自己的话很是奏效。 “其实我也不该惊讶,毕竟刚刚讲经堂里,我还是第一次见,我那弟弟愿意舍身为一个人做到这个份上……” 县主低垂脖颈不言不语,只想听得更多些。 洛明香倒摆摆手:“县主见笑,是我痴蠢,也有可能是他一厢情愿,您未必对我那蠢弟弟有意,我只胡言乱语罢了,冒犯之处还请县主恕罪。” 她忙道:“不是,他不是一厢情愿!”说完又含羞把头垂下。 今日不止从一个人嘴里知道,妙觉待自己也别个不同,县主心中早溢出蜜糖似的甜。 她更加笃定,自己与他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可说完,她又幽怨道:“如今他却躲着不肯见我,这是什么道理?” 洛明香宽慰道:“明瑢毕竟在佛门清修十几年,我这弟弟自小就心志坚韧,寻常没人能动摇他的意志,难得这次为了县主有所动摇,一时不能坚定所想,躲着要想清楚也是正常的。” “万一他想清楚……是舍了我呢?” 洛明香拍拍她的手:“不会的,你们二人有缘,他都为你做到,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在空门之中。” “那我今日当真不见他了?” 洛明香也不能肯定洛明瑢看在她的面上一定会露面,便敷衍道:“来日方长。” “好吧,”瑞昭县主勉强被劝下来,“你能再说些……你弟弟的事吗?” “县主想知道,我说多少都成。” 县主问出心中困惑:“妙觉法师既出身瑜南世家,为何舍亲出家,皈依空门?” “县主,此事待我慢慢同你说。” 洛明香拉着县主到一处亭中,又看向左右,瑞昭县主心领神会,屏退了左右侍女。 “说来我这弟弟虽生在锦绣,却命似浮云,只知道阿娘怀他辛苦,生下来身体不好,一出生就养在寺庙里,受佛门庇护,不让百邪侵扰, 好不容易养到八岁,要从庙里接回来,谁料半路遇上劫匪,将他劫走要银子,家中给了赎银,结果那帮劫匪还是把他丢山崖下了。 好长时间连尸首都找不到,谁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尸首一定是摔得粉碎,让野兽叼走了。 可两年之后,得到消息,才知道救他的又是一个老和尚,把他带回小庙里当个小沙弥养了起来,老和尚非说他有佛缘,一定要留下他当和尚,可阿娘怎么愿意……” 洛明香和洛明瑢其实并不亲近,打幼时到现今,极少住在一起,她人小,事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多是从老人嘴里听来的。 “其中竟有这样一段内情。”瑞昭县主忍不住叹息,对那人更多几分疼惜。 “是啊,总算人平安无事回来就好,阿娘将他带回家中,请先生教养,他天资卓绝,课业一日千里,十四岁时接连过了乡试会试,是十里八乡人人称颂的天才,当时离入仕仅一步之遥, 谁料殿试之前他突然将所有书册文章都烧了,抛下家人和马上到手功名,又跑回山里去,那时候老和尚已经圆寂,他就另寻了一座古刹剃度出家,从此以方外之人自居,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县主听着,愈发认可自己看上的人,他不只会武,文采也如此出众,十四岁的亚元,是雍朝少见的少年天才,父王该是不会反对的。 至于出家,待以后她一定会细细相问,妙觉一定会告诉她缘由的。 两位年轻娘子各怀心思,絮絮低语时细雨又连绵起来,雨丝在飞檐下汇作珠帘。 一时谈到夜幕低垂,瑞昭县主才依依不舍,离开了山寺。 “阿娘呢?”洛明香一看夜色,没想到和县主聊得起兴,时辰都忘了,有些心虚。 “大太太说不同路,她先回去了。” “又不等我。” 洛明香不满地提着裙子,跺脚往自己的轿子去。 瑞昭县主也乘着轿子下山了。 她靠着窗户,闭目听着沙沙雨声,凉风拂面而来,记忆带她一遍遍回味着白日发生的事,忍不住喟叹出声。 “春苜,给我调一碗甜露吧。” “是。” 侍女从暗格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琉璃小瓶。 郑王封王时,宫里赐下许多珍宝,瑞昭县主就在其中挑了玉清甘和露,此露只宫中才有,寻常不会赐下,她喝过甚是喜欢。 当时父王说:“先帝时都两度奔逃出宫了,宫里竟然还有那么多好东西,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瑞昭县主深以为然,后来她被封县主,又赐了这甜露,到这会儿,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在侍女准备调些茶水时,她一把拿过:“算了,今日高兴,不须节制。” 虽然惊险,可有心上人搭救,死里逃生,又知晓了他对自己的心意,实在值得庆贺。 瑞昭县主仰头,将瓶中的玉清甘和露一饮而尽。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吓到了侍女,以为县主中了毒,慌忙凑近查看。 瑞昭县主摆摆手:“没事,应是喝急了呛到——” 话没说完,疼痛的感觉来得猛烈迅速,胸口升起的一股火辣辣,紧接着嘴唇针扎般痛,嗓子肿胀发紧。 “咳——” 她说不出话,死死掐住侍女的手,嗓子发出扯碎纸的声音。 侍女不敢喊疼,眼睁睁看着县主整张脸涨成猪肝色,慌没了神,高喊道:“快!快进城找大夫!” 马车在夜色里飞驰,瑞昭县主一路兵荒马乱,被带回下榻的行馆。 待请来名医时,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大夫把过脉,又看了眼珠口齿,一时也未敢肯定中了什么毒。 “县主似乎并未中毒。” “不是中毒那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之前可吃了什么东西?” “就喝了玉清甘和露……”侍女连滚带爬去把瓶子找了出来。 大夫嗅不出来,又斗胆尝了尝,面色突变:“快取生姜来!” 口中生姜,症状才稍有缓解。 “这甜露中加了生半夏,会灼烧喉咙,致使口不能言,可县主喝得太多,口含生姜已不顶大用,所幸病情并未恶化下去,虽声音嘶哑,只需静养便好,下药之人并未想要县主性命。” 帘中一阵摔砸声震天,随即砸出一支狼毫,还有一个纸团。 纸上狰狞两字:“去查!” — 沈幼漓给下药之后,也不关心能不能得手。 在回洛家之前,她还想去一个地方。 雨幕下,她换了小沙弥给的鞋子,旋着伞把下山去。 下山比上山轻松很多。 水珠飞散如花,像是那些烦闷统统离她而去,呼吸里都是山间清冷的空气。 这个时节,城外百姓要么进山寻些野货,要么守在田间育青苗,路上仍旧不见什么人, 走上去义庄的岔道之后就没人了。 义庄更比别处清静。 这是存放无主尸体的地方,比倒夜香的还惹人晦气,寻常百姓没事都是绕道走。 沈幼漓径直进了前院,折下缸里几片荷叶包在绣珠履的外边,用草绳系紧。 义庄里,老春头正对付着尸体,余光见着有人进屋,一看自己荷花被糟蹋了,大呼:“统共就这几片叶子,你下手也太狠了!” “这绣鞋值二百贯,糟蹋坏就可惜了。”沈幼漓认真解释。 “二百贯也分不到我手上……得得得,摘就摘了,我这正忙着,最里边今天刚送来一具无名尸,知道是淹死的,多的不知道,劳烦你出手,饶我个明白。” 把荷叶包好的绣鞋搁在一边,沈幼漓去柜子里取出襻膊将袖子系起,打结时眼睛一直观察着尸体,挑起一把细长小刀。 大胡子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管,雨声渐密,在屋檐下结成晶莹珠串,屋中二人各有专注,安静忙碌。 一刻钟后。 “呲——” 一阵水雾升起,浓重的酸味在屋里弥漫,沈幼漓把醋瓶放下,在炭盆上迈过几个来回,仵作。 “这就验完了?” “验完了。” 她走出门,脱鞋抱膝坐在廊凳上,湿漉漉的脚踩住边缘,五根脚趾白得像这时节剥壳浸在水里的春笋。 大胡子还在低头干活。 等把眼前的尸首验完,瘦长的解刀“当啷——”落进铜盆里,肉屑和泥沙浑浊清水,他将沈幼漓写的验状,只扫一眼,花白眉毛松开,随即写下结状。 写完他也走了出来,无视细密雨丝,从莲花缸掬出一捧冷水洗干净手,在褡裢上擦干。 “照身上瘀痕、肺腑肿水,还有衣料来看,这人确实是死在水缸之中。” “而且时常走街串巷。”沈幼漓发着呆也不忘回他的话。 “唉,你这门手艺真是不服不行啊,一个女娃娃,到底是怎么学来的?”老春头又心疼又可惜。 心疼什么女娃娃从前的要靠验尸讨生活,可惜的是这么好的本事就荒废了,他怎么学也不如她。 她答:“会点医术,尸体摸得多,自然就懂了。” “谁会给一个女娃娃摸那么多的尸体啊。” “我阿兄啊。” 11、第 11 章 老春头有名字,不过喊的人很少,大伙都叫他老春头。 沈幼漓流落瑜南时,就是老春头救了她,那时候问她有没有家人,她摇头。 后来才知道她还有一个哥哥,不过沈幼漓极少提及,老春头也不问。 说来二人相逢,也是老春头自己活不下去了。 他爹娘过世,他是奔着自杀出的门,却看到了昏迷的沈幼漓。 有一条人命要他搭救,老春头就不想死了。 为了救沈幼漓,老春头落下了病根,当时他穷啊,带她去医馆花完了所有的银子,吃炊饼都要掰下一半给沈幼漓,更攒不下银子给自己买药治病,两个人可怜到一处了。 幸而沈幼漓懂点医术,上山采药给他治病,可有些药材瑜南不长,只能在药堂里买,沈幼漓只好采药材拿去卖,可换回的殷勤刚好 沈幼漓没银子带他去医馆,只好扛着他上,往不要钱的寺庙去,那里常有善心坐诊的和尚,或许能舍些药材。 可寺中和尚也束手无策:“管用的药材到底还是要去药堂里买的,之后修养要精细,不可饥一顿饱一顿,一年半载不能干重活……” 沈幼漓沉默听着,点点头,背老春头下了山。 半途天降大雨。 老春头靠在她单薄瘦弱的肩头,二人宛如小舟飘摇在海浪之中,他期期艾艾地说:“这是老天爷可怜我,要我去给爹娘相聚了,丫头,你把我放下来吧。” 沈幼漓沉默不语,咬着牙往前走。 厚重的雨幕一重复一重,前路都难看清,她脚下不慎一个打滑,二人摔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二人倒在路边,形如乞丐。 洛家去山寺礼佛的马车就在这时路过,沈幼漓见人车驾富贵,拦住去路,开口就朝人借车,借二百两银子治病。 “夫人信我,我一定会还!” 生死面前,什么机会都要试一下。 可富人不是善人,怎么可能将二百两随手丢给路边的乞丐呢。 结果洛家大夫人真答应的给她银子,只是要她嫁给自己的儿子。 老春头听着这买卖蹊跷,寻常富户多得是良家女儿挑选,怎么也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妻,可大雨冲刷干净沈幼漓的脸,他又觉得,或许也情有可原。 谁料小姑娘一身是胆,张口就敢要一万两白银才嫁,老春头差点背过气去。 一万两白银!彼时的雍朝,四千两白银就能买个七品县令的缺,一万两白银那能在雍都捐个不大不小的官当了吧!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连坟地掘哪块都想好了。 谁想到洛家大夫人竟然真答应了她。 只要给洛家生下儿子,就给她一万两白银。 老春头终得银钱救治,又从她这儿学了手艺,在义庄讨起营生,吃饭也不再是问题。 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之前的老仵作也死了,义庄里只剩下老春头。 这儿人迹罕至,除了衙门捕快,只沈幼漓偶尔会来看看他。 在她怀大女儿时,老春头还开玩笑自己算不算外爷。 “算。”她笑着点头。 “嘿!我是外爷了。” 老春头念叨着,走到一边忙去,然后悄悄在角落里擦眼睛。 只可惜两个孩子被洛家藏得好好的,沈幼漓始终没机会带出来给他见一见,老春头也不肯去洛家,说是怕给她丢人。 毕竟是为了那一万两才生的,太亲近了,她应该也怕将来离开洛家的时候会舍不得。 可时光倏忽,一晃七年过去了,四年前沈幼漓就收了那一万两,却迟迟没有提起离开,大概也歇了那层心思了吧。 老春头想,孩子都在这儿,在瑜南也算有家了,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如今听她又突然提起阿兄,老春头好奇道:“又是你阿兄啊,到底还有什么他不会的?” 从前上山采药的时候,沈幼漓也说是阿兄教她分辨草药的。 提起自己的哥哥,沈幼漓声音很轻,整个人似陷在回忆里: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是他不会的,读书、识字、验尸,他事事做得很好,我的一切本事都是他教我的,人人都夸赞他,都肯亲近他,对他寄予厚望,却没人喜欢我。 只有阿兄肯我玩,他不嫌我笨,不嫌我孤僻,什么东西都慢慢地教我,可他十六岁就中了进士,授官之后变得很忙很忙,忙来忙去,就忙到了大理寺去……再也没空教我别的。” 老春头还是头一次听她说得那么详细,他有些奇怪,谁家阿兄会教自己的妹妹这些, “你那哥哥现在呢?”他问。 “死了。” 说到此处,沈幼漓面容未见什么哀伤。 “怎么死的?” 她抿着唇不说话。 老春头叹了一口气,是自己愚钝,要不是家里人都没了,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流落到这来呢,问这个只徒惹伤心而已。 “十六岁的进士,如此少年英才早逝,真是可惜了,若是还在,也能做你的依仗。” “依仗吗……” 沈幼漓双眸没什么神采,只是仰头望着一气要把雨下尽的青灰天空。 “这是我五个月来第一次出门,天就下雨了,他名字里恰好也有个‘雨’字,你说是不是他瞧见我出门,出来提醒我,该回去了?” 老春头伸脖子:“回哪儿去,天上?你不想活了?” “……回他以前在的地方。” 沈幼漓极少提及自己从前的事,这已经是她说得最多的一回,老春头疑心她是在洛家遭欺负了。 “你瞧着过得很没意思啊,洛家锦衣玉食都过不惯?” “我也拿这话问过大太太。” “你在洛家的婆母啊,她怎么说?” “她说人只要把自己每天那两餐饭吃了,晚上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一睡到天亮,日日如此,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有什么熬不了的。” “呵——这话说的,要就这么过到埋土里,那人跟这嘚大水缸有什么分别,装一缸淤泥沉甸甸,沉到裂开丢出去,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所以我该走了。” “就走啦,不留下吃个饭?又忘了,你现在有两个孩子要顾……” “我是说离开洛家了。” 老春头愣了一下,问:“要往哪儿去,还住在瑜南吗?” “不知道。” “那什么时候走?” “也不清楚,还在等消息呢。” 听说她还是要走,老春头难免不舍,“我以为你中意那个小和尚,会留下来过一辈子呢。” 沈幼漓僵硬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只是从前喜欢,如今我都当人娘亲了,早不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 “今天能来我这儿,一定是又上山了吧,跟老头说说呗。” “没什么好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我这儿的可有酒,你真不打算同我说说?” “嗯?酒……啊?” “山捻子酒。” …… 不多时,沈幼漓将酒葫芦往桌子一砸,“真是郁闷!” 老春头怂恿她:“丫头别憋着,大声说!” “那个装模作样的死和尚,我是耽误了他修行,可他、他心思一定也不清白!不然怎么略施小计,他就上钩了呢,你说是吧,你说是吧?” “是是是。” “而且之前我明明有感觉的,我一定不是一厢情愿,那时候寺里失火,他还说,说他也许以后不做和尚了,那时候我就觉得这话也许是说给我的,你知道吧,嗨!给你说不明白! “我真以为他要还俗,给孩子当爹了,我又高兴又担心……可转头!他又去了禅月寺!今天你不知道,他还是个会武功的,从前我就问过,可他骗我他只是力气大,结果为了救一个县主全暴露了。” “唉……老头,我觉得他就算喜欢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眼睛都不眨一下,老实说都七年了对吧,什么事过不去,可一想到当初我那么费尽心机,他都不给我一个眼神,现在一个县主出现,又是卖命又是还俗……我心里确实痛快不起来。” “你嫉妒那县主?” 沈幼漓鼓起腮帮子,半晌才泄气说:“应该有点吧,就是一不小心看清楚,那和尚真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根本用不着猜来猜去的。我以前……也许、可能、大概……真的在自作多情,会错意了。” 至于下生半夏的事,肯定不是出于嫉妒,是那县主自己讨人厌! 老春头叹气:“孩子都有了,竟然还是没有缘分,不过能说出来也好,放在以前,我是想不到你能和我说这些话的。” 她自嘲一笑,“除了你我还能跟谁说,郁闷的事闷在心里的话,每天能念上一万遍,但只要敢说出来,事情就过去了。” “是啊,再郁闷,说出来就好多了。” “其实你离开洛家也好,往后行走也方便,那两个娃娃我还未见过呢。”老春头挠挠头,琢磨着自己那点积蓄,该买什么见面礼给两个孩子才好。 她喝酒动作止住,偷觑了老春头一眼,“那倒没有,若时机未到,我还是要住在洛家的。” 他“啊”了一声:“我道你心灰意冷,要离开那个伤心地呢。” 沈幼漓理直气壮:“那点伤心算什么,再不快活也比住外头好呀,赁宅子、买菜吃饭都是花销,况且洛家每月给我三十两银子,只进不出,我赚翻了!” 说到银子,她伤怀褪去,说话声噼里啪啦像拨弄算盘。 要不是有些事要办,她还真能看着两个孩子长大,在洛家混到老死,至于洛明瑢,死人一个,她多一眼都不会再瞧。 “和洛家的那赌局就到此为止了?” 沈幼漓脑袋一甩:“到此为止,四年前就结束了。” “你输了?” 沈幼漓扭过头来,耳垂珍珠晃动,瞪了老春头片刻,又泄气地把下巴磕在膝上:“我哪儿输了,我不会输的,不管怎么样,不是已经拿到一万两了吗。” 老春头点点头,也是,银子已经拿到,不过就丢了一颗心而已。 “行嘛,庄家是你,规矩你定。” “什么规矩我定,本来就是我赢,”她闷头跃下栏杆,“走了。” “酒带走吧,说不定以后有尸首还得你帮忙呢。” 沈幼漓抱着葫芦摆手:“我未必方便出来。” 将葫芦挂在腰上,她戴上帷帽撑起伞,蹚过前院一个又一个的小洼,迈出义庄的门槛。 迎面是个穿着黑边红衣的衙差,皂靴匆匆踏过,绕过柴门,与她错身而过。 衙差只是回头一眼,没管,继续跑进去找老春头。 此时已经天色已经有些昏暗。 沈幼漓望着没有尽头的路愁得拍脑门,她怎么不记得舍些银子,让车夫原地等她呢。 这样走回瑜南城,她宁愿就地躺下睡觉。 复行一里路,远远见一人剪影修长如竹,立在山道之下,一袭素袍衣袂轻摆,一层浅浅月光笼罩,如山间薄雾将散未散。 端看那脑袋就知道是谁。 乍遇洛明瑢,沈幼漓心里打了个突。 不过转念一想,他就是横着竖着倒插着出现在这儿,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当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夜风将酒香送到鼻间。 望着大摇大摆从面前径直走过,眼珠子都没斜一下的人,洛明瑢问:“去义庄喝酒了?” 12、第 12 章 义庄里。 “怎么样?” 邓长桥一边问,一边在桌椅板凳间搜集到水罐,给自己猛灌了一口,凉水冲过燥热的胸膛,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验出来没?” “验出来了,死者没中毒也没有其他伤口,就是淹死的。” “真是淹死的……那就是意外了。不过尸首家人也找不到,是去贴告示,还是丢到乱葬岗去算了。” 老春头哼哼:“死在水缸里,能是意外?” “人不是在河边发现的嘛,你怎么知道他是死在水缸、水井、还是池子里的?” “如今初春,若是池子里淹死的,身上和头发有池塘的青藻,鼻子嘴巴里多少也该有些痕迹。” “那水井呢?” “好好想想,这么大个人掉进水井里,你要怎么捞上来丢到外头去?” “用绳子呗。” “尸首浸水,那绳子拉起来一定十分费劲,捆在身上一定会留下瘀痕,外衣也会有印子。” 老春头还拿起死者的指甲给他看:的“所以该是淹死在常用的水缸之中,而且是家中经常用的水缸,才不长青苔,水质干净,死者才会在挣扎时碰到缸壁,刮花了指甲。” “就算知道他是水缸里淹死的,有什么用?” “单水缸是看不出什么,可抛尸的地方一定离杀人的地方不远。” 老春头挡住他要说话的嘴,“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杀人的地方不远,看看这衣料一圈水痕,就是凶手抛尸太急没来得及看就走,他应是就近抛到河里以为尸体会漂走,其实不然,他抛尸的地方水草很多,又是沱水之地,尸体就在原地,根本没往下漂,看衣裳这一圈,清藻泥沙汇聚这半边是浸在水里的,浸了一夜,层次分明。” “知道这些,咱们大概就能知道这具尸首的身份了。” 邓长桥:“啊?怎么知道的?” “凭衣服啊,你瞧瞧死者两只袖子虽然都有面粉渗入,但常年左手揭盖子,右手因为下面食,会受锅中热气反复熏蒸,面料不管湿水还是干的,揉搓起来感觉都不一样,还有他双掌心老茧的位置,后脚跟的裂纹,腿上腱子肉,就能证明他是常年推着不轻的木轮车,风里来雨里去,不是固定食店站在灶台跟前握刀的人。 你只要在抛尸的河边附近打听一下平日走街串巷卖面食、这两天却没露面的摊贩,大概就是这尸首的身份。” “死者死亡时间是后半夜,已经不是做生意的时候,那死亡地点不是死者自己家就是凶手家中,大概是凶犯应是与死者起了什么冲突或发生意外,就近将人按在水缸中淹死,之后凶犯趁夜色把人扛到河边抛尸,假装溺水而亡, 没有推车,扛一个死人跑太远的地方很容易被发现,而且死者后靴有拖拽在地的痕迹,证明凶犯体力不够,扛着死人走不了太远,只能是出门遇见河,就想让河水冲走,所以照抛尸十里之内搜查应当没错。” 老春头将沈幼漓方才的推测复述了一遍。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这个案发地不止有水缸,还有一块菜地,所以该是一个小院,只要找到这个地方,再查一下死者与谁有争执嫌隙,当日进出小院的人,差不多就是查到凶手了。” “河边附近就是锁子巷,要有水缸有菜地的人家,还要这走街串巷卖面食的男子,这两天失踪的……”邓长桥默念了一遍,“好,知道这些,查案子就轻松多了!” 说完他又砸了老春头一拳:“行啊老春,从前算我从前小看你!这回是喝了童子尿,心明眼亮起来了?那我就照你说的,马上去锁子巷踩一踩。” 老春头嘿嘿一笑:“好说好说。” 才往外走了一步,邓长桥折回头:“对了,方才那女子是谁?” “哪个女子?” “就刚刚出门碰见那个。” 老春头甩甩脸颊肉:“不认识,是给她官人上坟去,走错了来问路的。” “来义庄问路……胆子也是大,行,我走了。” 邓长桥没有深究,又大步流星查案去了。 可他才走没多久,又火烧火燎地跑了回来:“你赶紧收拾收拾,到瑜南城衙门里去,好多尸体要验,人手都不够了。” 老春头点点头,一面收拾箱子一面问:“发生什么事了?” “山上禅月寺出了刺客行刺县主,上头不知为什么,觉得那伙人不是□□匪徒,非要一个个查明白尸体身份不可,赶紧走吧。” “好,好。” 老春头紧步就跟邓长桥走了。 — “在义庄喝酒了?” 洛明瑢知道她若上山,一定也会顺道去义庄探望老春头。 沈幼漓不理不睬,径直往前走。 洛明瑢也不刻意搭话,照样往前走, 天在这时候已经黑透,两道黑影一前一后, 沈幼漓始终听着身后不远不近的脚步声,她站住脚,继续往前走的人撞到她的肩。 “禅师这是赶着回家报喜啊?” 洛明瑢眼神清澈:“何喜要报?” “我想想……是还俗、还是娶县主呢?” 提到还俗,洛明瑢还能猜测是智圆禅师,可娶县主……这是哪来的故事? “贫僧只是想救人命,对县主无意。” “害羞?” 她提起灯笼,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老禅师总不能打诳语吧。 洛明瑢板着一张脸,什么也看不出。 “你当真不喜欢郡主,就像当初不喜欢我一样?”她又问了一句。 此时僧人瞳仁如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一滴水逐开了平静的湖面,渐渐又了无痕迹。 “……贫僧心中并无男女之情。” “所以你心中唯爱苍生?” “贫僧修行尚且……” 他清晰地看到沈幼漓眼珠子转了一下,而后踉跄两步额头靠在他胸膛,那点未散的酒气似有如无,带着果香。 “哎哟——”她按住太阳穴,诶诶地叫。 洛明瑢搭着她的小臂,静静等她说词。 “你、你怎么在这儿的……”她囔着嗓子,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很巧,贫僧也往瑜南城去。” 这儿离瑜南城有二十里路,沈幼漓断断不想走了! 谁出现在这儿谁就是受害者! “禅师,我头好疼啊~~~说起来我也是苍生的一分子,您行行好,啊——” 一眨眼,她就到了洛明瑢的背上。 这个人力气真的好大!她四处拍了拍,砖头大的腱子肉藏在哪里了呢? “沈娘子,你的手。”洛明瑢提点她。 “干嘛,怕我抓你再生一个啊?” “别胡闹。” 洛明瑢把她往上抬,背稳了继续往前走。 沈幼漓也不说了,脸靠在他肩上,看着同一片漆黑的前路。 她从未与洛明瑢这样同行,不,似乎有过一次,是在六年前,也是这样没有星星的黑夜。 沈幼漓看向他,洛明瑢还记得那些吗? — 从七年前见到他,到怀上釉儿之前,二人整整相处了一年。 也是沈幼漓处心积虑骚扰洛明瑢的一年。 她住在别院里,有事没事就去寺里骚扰洛明瑢。 山寺里一日日的苦修,洛明瑢念经参禅,砍柴挑水,耕种除草,样样不辞辛劳,从前荷锄带月孤影一条,后来就多了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你每日砍柴要一个时辰,锄地要半个时辰,若是我在旁边帮忙,你一个时辰就能忙完这些,那多出来的半个时辰就是我的!” 她拄着拐掰着手指,自顾自和他商量起来。 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沈幼漓却很能蹦跶,不过所谓帮忙,只是在一旁浇浇水拔拔草。 她腿脚不好,但凡挪动必要摔倒,摔倒必往洛明瑢怀里摔。 为人也惯会狡辩:“妾身不是有意的,只是摔倒时不免寻些软和的地方,哪里都不如禅师怀里让人安心。” “你这条腿是不要了?” 她倒泪眼汪汪:“官人,妾身只是想帮你的忙。” 洛明瑢沉默。 这人一点不像要勾引他,反而像故意要把他惹毛。 不过纵沈幼漓再怎么闹,洛明瑢未再见生气过。 正如方丈所说,他把她的捣乱也当成一场修行。 就算如此,一次次怀抱之下,沈幼漓还是能感觉到,与他正逐渐亲近。 与修行无关,与的人性有关。 洛明瑢还不是真正的佛,所以沈幼漓相信,洛明瑢一定曾有过心动,他就算不说,也会从眼角、从眉梢、从唇角里跑出来。 恰如正懿三年时。 山间途遇急雨,日光从雨滴拉出一道长虹,沈幼漓拉着他的手往前找避雨之地,洛明瑢却轻轻挣开。 他往前走时,身侧之人没有跟上来。 转头看去,沈幼漓站在原地望着他。 急雨打在身上有点疼,不一会儿就将衣衫淋透,她仍旧站在原地,乌发浸透,贴在素白的颈侧,伶仃肩骨教人担忧拖不住湿重罗裳,恰似风雨打梨花。 那双眼睛湿漉漉带着怨恼,一眨不眨盯着他。 洛明瑢无意惯她的脾气,“女施主想在雨中醒神,贫僧先走了。” 走出去很远再回头,她还是一动不动。 她打定主意要在原地生根。 两个人观望成两棵树,好像生来距离就那么远。 “观身如芭蕉,如电、如泡沫,智者能离贪,解脱生死缚。” 沈幼漓就站在那里,待他念完这一程,给个结果。 于是,她朝洛明瑢朝她走来。 似一场缓慢的落败。 垂落的手被他拉住,洛明瑢一言不发朝前继续走。 她抿紧了唇,这才肯挪动步子,还是用跑的,几步越过了他。 “快跑啊,我都要被雨淋死了!” 大雨噼里啪啦,沈幼漓踏碎水光,一面又一面倒映二人影子的水镜破碎。 总算找到了一处山洞避雨,湿润的两只手紧紧牵在一起,洛明瑢没有甩开,沈幼漓探身望雨,雨声磅礴得听不到心跳声。 他的情不由衷当然不止这一桩。 沈幼漓也曾故意掉下山潭,看着洛明瑢毅然跳下救她。 纯澈潭水将视野淹没,日光在水波里跳舞,当他破开水面而来时,无数闪闪发光的泡沫汹涌上升,在日光下破裂,他的脸剔透得近乎透明,沈幼漓无法逃避被蛊惑。 牵住来救自己的手,沈幼漓将唇凑上,潭水寒凉,他的唇也有点凉,二人纠缠着往深处坠去。 在越深越冷处,吻才有了一点温度,唇角到舌尖,从青涩笨拙到默然与共。 含吮、别离、再交缠……情爱的滋味惹人迷离。 在水里搅和了好一阵,出水潭时,洛明瑢抱着她往岸边走,一句斥责也没有。 沈幼漓如出水青莲,只桃腮和丹唇蔓延出一丝春情。 她还醉在那双深入渊海的眼睛里。 僧袍落下的水砸得她眯起了眼,盯着洛明瑢被吮得粉润的唇,探起脑袋又含住,赶时间似的轻咬一下,又舔一口。 这一下偷香要快,因为—— 她很快就被像抓小鸡崽一样抓起来了。 洛明瑢抬手压住还存着温软触感的嘴唇,日光晒在挂满水珠的脸上,蒸腾起灼热感。 他手下那个不老实的还举起两只手,大喊:“错了错了,禅师饶命!” “你,你劣迹颇多。” 13、第 13 章 劣迹再多,洛明瑢也没有如何惩治她。 佛门弟子历来自己受戒,就算破戒也是自己修行不够,怎么会责难他人。 当时的沈幼漓看不明白,只当自己真让他动了心,才得到这份包容。 她当洛明瑢喜欢自己。 可仅仅喜欢哪生得出孩子来呢。 不过沈幼漓目的太强,洛明瑢又是八风不动的性子,只要他足够清醒,二人绝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勾搭了一年,洛明瑢岿然不动。 沈幼漓不能再等,要是周氏嫌她没用换一个人来,自己的一万两银子和一年来的付出就泡汤了。 来来回回,她还是只能把主意打在下药上。 改进了方子的心喜丹,见猎心喜,名字取得还算贴切。 洛明瑢早防着她,想再给他下药也不容易了。 又是一样的佛堂,当着洛明瑢的面,她把解药全抖进炭盆里,“上一次你若没有这解药,已经死了,就算打晕也没用的。” 洛明瑢等着她下一句。 她把见喜丹拿了出来:“这药,禅师还眼熟吗?” “现在解药没了,禅师,你打算如何救我?” 话刚说完,那端坐蒲团的人压下眉梢,竟有金刚怒目之感,“沈娘子,还请不要吃这个。” 洛明瑢真心劝她:“贫僧救不了你。” 若真没了解药,寻常难以抵抗药力,她真的会死。 沈幼漓咧开嘴:“看来你知道它很厉害。” 她丢进嘴里,继续说:“我问了方丈,他说你是俗家弟子,持在家戒,与妻子的圆房,不算犯戒。”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日我救了禅师一命,今遭禅师也救我一命吧。” 很快,细细的幽咽声在佛堂萦绕。 洛明瑢闭上眼睛,那些声音也在往耳朵里钻,在骨头缝里嗡嗡颤动。 细白的手指搭上他的膝,而后攀住手臂,指尖也蓬发着热意。 闭上眼睛也能知道,她贴得很近,近得让人忍不住在心里丈量,什么时候他们会贴在一起。 炙热的唇先贴上,刹那如撞铜铃,心魂震荡。 她将一丸丹药推了过来,说话声呢喃稠滞:“你心里要是过不去,也吃一颗。” 洛明瑢衔着见喜丹,睁眼与她四目相对。 细细汗珠密布在瓷白的脸上,僧衣在她掌中旋集成花。 “贫僧要怎么做,施主才肯放手?” “我不会放手,不过你只要够狠心,今晚我就会死了。” 到底,他还是咽了下去。 洛明瑢逼近时,她也向后倒了下去,让方寸天地之间只余同他相拥的气息。 她将脸埋在他颈间, 这一次没有周折。 无声处,撕裂的锐意痛得她发不出声,可也消弭了药力折磨。 那夜,沈幼漓嗅着蜡油燃烧的气息,痛了一整夜,洛明瑢也不好受,他的眉头未曾松开过,只有出就时,才低下额头,贴着她的后颈慢慢平复。 一夜似困兽缠斗,二人眼中皆不见喜悦。 沈幼漓一点目的达成的喜悦也没有。 一年来的朝朝暮暮宛若流光在眼前晃过。 她好像搞砸了些什么。 只能告诉自己,别去细想,她已经成功了,除了万两白银,她不需要任何东西。 她还欠着的很多,她要不起任何东西。 天未亮,沈幼漓裹着黎明前的寒气离去,痊愈的那条腿又在隐隐作痛。 就这么躲了一个月,在给自己把过脉,知道一夜没有结果之后,沈幼漓自顾自收拾好了心情。 又一夜,她轻车熟路翻进洛明瑢禅房,招呼也没打就吻住了他。 洛明瑢本在榻上安眠,在点滴亲吻之中醒来,他一点也没有反抗,反而伸手揽住她。 那个一意孤行的影子顿住了。 沈幼漓形容不出心尖在那一刻的感觉,似雨落点点滴滴打湿地面,又似新芽破土。 原本以为他会生气,结果还是没有。 洛明瑢怎么会这么好欺负。 可她鼻尖嗅到些什么。 “有血腥味。” “大概是夜雾打湿了铁铃铛。” 出家人不打诳语,沈幼漓也信了。 他的声音可真好听。 亲吻绵绵无尽,尽是嗞啧声,藤蔓伸展着枝条相挽,在风来雨至后郁郁葱葱,窗纸投下对坐相拥的人影。 沈幼漓抱着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喊自己冷,一个劲儿地掉眼泪,洛明瑢的怀抱已经密不透风,不该冷的,那剩下唯一要吃的苦是—— 洛明瑢。 三个字,在她嘴上绕来绕去,在缄默而漫长的痛楚中,一下下起落,墩实在心里。 仍旧如前次,没有话说,他们默默听着那单调的“呱唧”声,像装不满的水的小瓷瓶在摇晃。 洛明瑢并不冷静,每一次深切的浆打下,他手臂之中柔脆的蝴蝶骨收敛,又舒放。 沈幼漓成了一只蝴蝶,随着他的急缓而振翅,又被牵住没法飞走。 这一次沈幼漓没有走。 有了第一回,往后二人似乎默认了这样的事,山寺里经久不散的香灰烛火味,成了这段男女之事里最清晰的气味。 沈幼漓还是经常陪在他身边。 不过目的达成,她演戏就不大认真,偶尔说点俏皮话,偶尔也笑,只是笑得不如从前真心实意些。 洛明瑢待她一如既往。 待在他身边给她一种怪异的安心感。 直到某个午后,她去找惯常消失的洛明瑢。 一方静室里,传出一声声闷响。 沈幼漓才知道,原来她嗅到的血腥味是什么。 每日受完杖刑,回到禅房,他不说,她也不知道。 屋内,方丈放下木杖,说道:“妙觉,你尚是俗家弟子,沈施主也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予你,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洛明瑢虽事事与出家人无异,到底还是俗家弟子,他与沈幼漓之事算不得犯戒,可他执意领受刑罚。 僧袍沾满了血迹和尘土,洛明瑢擦拭掉唇边的血,灰茫的瞳仁睁着寻一份解脱。 他只是坚持说:“弟子,有错。” 沈幼漓差点推门进去阻止,可她还是忍住了。 远远看洛明瑢推门出来,他换了一身僧衣,在水井边濯洗衣裳,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傍晚时,沈幼漓又坐在他身侧。 木鱼一声声敲,她今日终于有耐心等他敲完。 待经文念完,洛明瑢僧衣衣领被轻扯了一下。 这真像招呼狗吃食的铃铛,因为洛明瑢就是如此,他从善如流,抱住她的腰肢倾身而来。 沈幼漓按住他,才发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一点神采也没有。 从前当他不嗔不怒,眼神也一贯平静如水,可今日这么近,她看出那点不一样来了。 所谓的平静,只是死水一潭。 唇瓣也因失血,苍白得很,为什么她从前没有发现。 沈幼漓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好像毁掉了一个人。 她勉强笑道:“有伤就该擦药,我还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竟也会骗人。” 洛明瑢眼珠动了动,又重新坐好。 背上密布凌乱的伤口,大片吓人的青紫泛着狰狞,有些还在不断渗血,沈幼漓给他上药,心好像也在跟着一起疼。 “每次之后,你都要挨打吗,要打多久?” 洛明瑢并不想搭话,沈幼漓便当是默认了。 回想初次行房到再上山找他都还能闻到血腥味,这惩戒怕是挨了一个月。 算算沈幼漓拉他行房的次数,他这刑罚看来根本没断过。 日日这么挨打,人怎么受得了。 “家人在侧,你为何要入空门?”沈幼漓真的不明白。 “众生皆苦,贫僧想勘破顿悟,寻得此心清净。” “如今难道不是佛门戒律让你痛苦?” “戒律不会教人痛苦,它能护诸生免堕恶业。” 原来她是恶业啊。 沈幼漓玩笑道:“可方丈说得没错,你并没有错,为何强令自己守戒,既然还是俗家,趁早多生几个孩子,好好养大,后半辈子有的是时候吃斋念佛呢。” “有向禅之心便已是佛门之人,诸般戒律自该谨守,投机取巧,自欺欺人者终自害。” “看来世间真无两全法。” 后来沈幼漓不再与他行房,只是每日要瞧一瞧他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洛明瑢也乖乖给她看。 情愫滋长时,沈幼漓卧在他怀里,也问过他:“你能不能……不当和尚了?” 一辈子都不当了。 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 她记起来自己的任务,拿了银子她就要走,问这话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 可沈幼漓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鼓噪得不像话。 捻动的念珠悬停在眼前。 洛明瑢声音自发顶传来:“贫僧从来无意于红尘,沈娘子为一万两白银而来,难道除了孩子,还有让贫僧还俗的任务?” 冰凉的话似一瓢水浇醒了她。 沈幼漓慢慢坐起来,“你都知道?” 洛明瑢并无一丝“真心错付”的责怪,更无恼怒、怨恨、得意…… 他只是冷静地陈述:“一万两白银,换一个出卖自己得来的孩子,在贫僧看来,不值得。” 说话的人近在咫尺,面容却笼罩在云雾之中,隔着万水千山,难以触及。 “一万两,我觉得很值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所以你今日开口要求,贫僧只当你受人所托,并非出自本意,往后也不要再提。” “所、所以禅师,”她磕绊了一下,“和我这样,只是为了早日摆脱我?” “是。” 她声线有一丝颤抖:“你心中一直以来,是如何想我的?” 洛明瑢沉吟片刻,道:“世人堕入情爱是寻常之事,须知真情可贵,此生有人相伴,沉湎其中亦有道理,但若是人人都似这般为利目的不择手段、明目张胆去算计引诱、粗糙织就一份感情,那就是檐下蛛网、油彩面皮,脆弱虚假,经不住一点风雨。” 言下之意,这份感情一文不值。 二人结为夫妻,不过是一串又一串的错误,是她罔顾他心意促成的结果,为什么她会觉得其中有情呢? 为什么不离开佛门? 当然是洛明瑢不喜欢她,就是这么简单。 沈幼漓少有自作多情的时候,可面对洛明瑢她总是一再会错意。 原来洛明瑢不是对她好,而是本就是一个好人,那些好,谁缠上来,谁就能得到。 只是恰好她先那么做了。 要是从头到尾都只在乎那一万两就好了,洛明瑢说的话就会是耳旁风,伤不到她。 沈幼漓第一次那么羞愧,而至满脸通红,连指尖都在死死抑制颤抖。 她的感情确实轻浮、污遭,比洛明瑢话里的更加虚伪。 原来这才是洛明瑢给她的惩治。 有那么一刻,沈幼漓想放弃那些钱,离开瑜南再也不回来。 已是夜半,她失魂落魄地下山去。 “你要去哪?” “回家。” 她明显神思不属,连路都没有看。 沈幼漓不清楚自己要回哪里的家,只是木然往外走。 脑中一遍遍回想洛明瑢那些话,夜风吹来,她突然犯起恶心。 扶着山道边的松树,沈幼漓干呕了一阵,夜色昏黑,她余光看到抹白衣游魂一般的影子。 沈幼漓当看不见,快速给自己把了脉。 是一个等候已久的结果。 沈幼漓如释重负,她终于没了必须留在山上的理由,可以真正不再见他了。 于是果断扭头下了山去。 一路上,沈幼漓都能听到不远不近的声音,是僧衣被道旁枝叶扫过的声音,余光里,那道白影始终不远不近缀在身后。 洛明瑢怕她寻死吗?不会的。 结果虽然狼狈了一点,但目的已经达成了,她捡回了一条命,就不可能再轻易寻死。 一路走到瑜南城门,身后的人才不见了。 抛开无情这一桩,洛明瑢真是一个极好的人。 就算与她翻了脸,还是会担心她的安危一路护送。 他聪敏温和,在他面前使坏,沈幼漓不用在意“后果”二字,他恪守着佛家六戒,万事皆不着相,所以别人看不到他生气、不耐、厌恶…… 别人就会因为这些表面的好,误会了他的感情。 自己当初会喜欢他,也不算有眼无珠,是吧? 从未接触情爱的人,贸然拿此做赌注,本就该做好血本无归的可能。 14、第 14 章 “喂,洛明瑢。” 周遭虫鸣蛙噪,沈幼漓让他背着,语气静得像一阵无方夜风。 “嗯。” “我不关心你与县主有没有男女之情,我只关心一件事。” “你说。” “县主中意你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以为你要为她还俗,之后怕是有得纠缠,你与她成与不成都好,只是……别让县主知道我和釉儿丕儿的存在。” 背她的人站住脚步。 沈幼漓继续说:“只要你开口提,洛家一定也会帮你隐瞒,只当这七年什么都没发生,你从没有妻儿……当然,你也没当我们是,若有必要,就说我和孩子们只是远房亲戚寄住而已,知道吗?” …… “为何要如此?” “那县主我见过,我不想惹她不快,让孩子也受委屈。” 上位者最是罔顾他人,沈幼漓自己如何不打紧,若孩子有个不好,她下手就不会只是区区生半夏了。 “你受了什么委屈?” “我的事就与你无干了,你只答应我就是。” 洛明瑢道:“县主不能干预洛家的事,贫僧也会护你们周全,你们该如何就如何,不必假装。” “你连丕儿的纸条都不想要,大可不必强装关心我们了。” 她很平静,天上的乌云沉沉压在心上,星星一颗也不闪烁。 “贫僧已是出家之人,有些亲缘本不该留恋太多。” 这就是解释。 沈幼漓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七年前,他早想踏入佛门,是洛家一直拉着他,而后她又出现,将他拉得越来越远。 “我知道,你想安生待在的寺中修行,不受打扰,是洛家……还有我一直拖着你,过往七年,我不知如何赔罪……” “你什么都不须做,贫僧也从未对你有过怨怼。” 沈幼漓笑道:“是啊,你是大师,此际灵台清明,怕是早参悟了,那我只求你那件事,你应不应?” “釉儿和丕儿的事,你不须担心。” “多谢。” “其实,贫僧也想成全沈娘子。”洛明瑢突然说道。 “你要成全我什么?” “端看沈娘子想要的是什么。” 沈幼漓又因他的话发散出想象,若是她要他…… 不会的,他方才说了,心中从无男女之情。 这话只能是一个意思。 “多谢你啊,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那一万两银子,我拿得很开心。”她在他耳边真心实意地说。 她也想放过他,衷心说道:“禅师,愿你往后可以有一方净土,好好修行,不再为世俗所扰。” 缠在他身边的第一年,沈幼漓就知道他想过的是什么日子,可她一再毫不在意地毁掉洛明瑢的向往。 这一次她真心盼他好。 洛明瑢在走一个上坡,这似乎要费些力气,让他一时不能搭话。 等上了坡,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样,他重新起了一个话头:“这些年教养观棋成聿,辛苦你了。” “嗯。” 沈幼漓突然觉得说话很累,“你累了,就放我下来吧。” 洛明瑢不累,只是觉得她有点轻,不知道是照顾孩子太累,还是原本胃口就小,从不见她长肉。 匆促的马蹄声代替了沉默,自身后传来。 邓长桥放慢了马速,灯笼的光让他勉强看清道旁的人。 一个僧人背着一个年轻娘子走在路边,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你们是干什么的?”他大喝一声。 洛明瑢不闪不避,答得简略:“行路。” “你们是什么关系这样赶路?” 背后载着的人替那二位说了话:“你们这是又和好了?” 说话的人当然是老春头。 为了赶时间,邓长桥带着他一道骑马,老春头坐在后边,眯着眼睛,在夜色里勉强辨认出两人。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喝酒的时候不在那儿伤春悲秋,一转眼这两口子又好得背在身上走了? 果然,七年了,到底是有感情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哪能说散就散呢。 “老春头,你认得他们?” “认得认得,他们是正经良家,”老春头连连点头,又看向他们,“这是又和好了?就是嘛,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开,以后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老春头有时候真闹不明白这些年轻人,跟驴投胎似的,一头比的一头犟。 和好? 洛明瑢回头想看一眼沈幼漓时,她也刚好抬脸,鼻尖就这么撞上了。 二人又各自别开脸。 “老施主。”洛明瑢给他见礼。 “诶——” 沈幼漓则不客气:“老头,你这是往哪儿去?” “城里有许多尸首要验——” 邓长桥打断他们的话:“既然没事,快些家去,莫再外头流连。” 说完打马继续走,没空深究二人关系。 老春头想说他们这样走得走到猴年马月,可是看自己这一匹马也帮不上忙,只能说一句:“那咱们先走了啊。” 马奔远了,老春头的声音还远远传来:“好好过,有话别藏心里——” 沈幼漓把脸死死埋住,只想要原地消失。 洛明瑢问:“什么话藏心里?” “他老糊涂了,别管他!” 才说着,又一驾马车飞驰而过,道路泥浆四溅。 这马车太过华丽,沈幼漓一眼就认出了是谁经过。 跑得跟奔命一样,看来县主真把那玉清甘和露喝了,可有她苦一阵儿了。 沈幼漓仗着没人看见,咧开了嘴。 正痛快着,洛明瑢也看向远去的马车,这明显不是正常马车的速度,应该是又出事了。 肩上的食指在轻敲,背上的人正高兴。 这事与她有关。 沈幼漓见洛明瑢也在看那辆马车,怕他问起,为转移他的注意问道:“对了,你还没说这一趟回洛家是为什么?” 他收回视线,不再关心:“只是有些事要办。” 他不想细说,沈幼漓懒得再问。 路还很长,摇摇晃晃之间,沈幼漓酒意上来,熬不住睡过去了。 — “你舍得回来了——” 沈幼漓被这一声责备惊醒,抬起头来,天际青青似鸭蛋壳,门头檐下洛府的灯笼还亮着。 原来是到家了。 周氏正站在前院紫藤花廊下头,钗饰素净,看来是刚刚起身。 刚刚那声就是她问的。 在大夫人的视线下,沈幼漓默默滑下洛明瑢的背,行了一个礼。 “嗯。” 发觉二人是一道回来的,周氏没再说什么,转头走了。 这婆母当真宽和。 沈幼漓惦记两个孩子,也赶着回屋,走之前又跟洛明瑢提了一遍:“答应我的事,你记得。” 他点头:“记得。” 沈幼漓回到房中,内室垂帘紧闭,两个孩子在被窝里安安静静的,还没睡醒呢。 “昨晚他们怎么睡着的?”她小声问。 雯情道:“小郎君和小娘子吵了一架,哭累就睡过去了,都忘了娘子还没回来。” 沈幼漓点点头,转身脱下溅满泥点的裙子,在净室里梳洗干净,散了头发走回内室。 “哈——” 她也没睡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靠在床边睡过去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辰了,四只手在她肩头摇啊摇。 “阿娘!阿娘!懒猪啊——” 两个小孩左右摇着沈幼漓。 她闭着眼睛一人亲了一口,拍拍他们的屁股:“去吃早饭读书,阿娘再睡一会儿。” 釉儿倒是乖乖到饭桌边去了,丕儿心里惦记着事,还叫魂似的打扰他老娘清梦:“阿娘,你去找阿爹了吗?” 沈幼漓突然睁开眼睛,随即又郁闷地翻了个身,含糊几声。 丕儿爬上来,跪在床沿上推她:“阿爹告诉你了吗?” 沈幼漓挠挠头,“这个啊……” “阿娘,你不会没问吧!” 那张肖似其父的包子脸扁起了嘴巴,眼眶里蓄起了眼泪。 “阿娘问了,可是你阿爹说的那些话神神叨叨的,阿娘都听不明白。对了!你再说一遍问了阿爹什么,没准阿娘就想起来了。”她赶紧想辙找补。 丕儿抽抽噎噎地说:“日前夫子授《论语》,老先生说阿爹以前有一篇论辩写得极好,孩儿就想问一问他当时是怎么解的。” “哦……对对对,你这么一说阿娘就想起来了!” 幸而沈幼漓对四书五经皆有涉猎,这一句算童生试的老题,凡科举经义者都要写上几篇论辩,一点也不晦涩偏门。 沈幼漓回想了一下,把丕儿抱在怀里,闭上眼睛现编起来:“你阿爹起头破题就是一句,‘圣贤以成德,君子欲立身,夫知、仁、勇三者…’” 一路从破题讲到结题,她说得口都干了。 “丕儿,阿爹说的你懂了吗?”她掐掐儿子肥嫩的脸。 丕儿闻言很不好意思,低头掰手指:“丕儿果然还是听不懂,日后进学须更加勤勉。” 不过能隔空和阿爹一问一答,他还是很开心。 沈幼漓笑得无奈:“你才四岁,本就没学到这个,读书讲究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哪有先吃盐再炒菜的。” “丕儿就是要学得很厉害很厉害,这样阿爹隔很远也会知道,是不是就回来看我们了?” …… 这小子念的该不会是《孙子兵法》吧。 “好了好了,先去吃早饭。”沈幼漓已经被折腾得一点睡意都没了。 “好。”他蹦下了床。 釉儿一边吃饭,一边拿看傻子的眼神看弟弟。 等蠢蛋弟弟颠颠走了,她才嘟囔:“都是假的,阿爹才不会管我们。” “什么假的,就是你们阿爹说的啊。” “阿娘,你连弟弟问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是瞎编的。” 沈幼漓放下梳子搓她的脸:“嘘——釉儿知道就好,别告诉你弟弟啊。” “那他老是这样‘阿爹阿爹’的,显得咱们多稀罕那个爹似的。” 釉儿就不喜欢她爹。 “说起来,你们阿爹今早回来了,就在家中。” 沈幼漓也不想说,不过都在一个家里,早晚两个孩子也是会知道的。 “啊?” 釉儿瞪大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 沈幼漓怕她脱臼,笑着把女儿嘴巴合上,“怕了?” “我才不怕!” 她跳下凳子蹬蹬蹬跑走。 第二日沈幼漓就没见两个小孩在眼前出现,她找了一圈儿,这俩窝角落凑一块儿,一会儿拿手臂拔河,一会儿窸窸窣窣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们是想去瞧瞧阿爹吗?”沈幼漓问。 两个孩子像炸毛的小兽,赶紧背着手对着阿娘站好。 “不去!我们不去!”釉儿率先开口。 丕儿倒是犹犹豫豫的,不敢说话。 她威胁弟弟:“你也不准去!” “可……可是……”他又要哭。 沈幼漓道:“没关系,阿爹很好的人,一点也不凶,你们可以去瞧一瞧。”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沈幼漓有很多忧虑。 怕扰了洛明瑢的修行,给他平添麻烦,又怕来日她要离开,他们本就没有阿爹可以依赖,再没有阿娘…… 怎么想都剜心。 当初只顾着生下来,拿到银子,孩子怎么长大压根不在意,现在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为人父母,根本无一刻不挂心孩子。 说完之后,沈幼漓放下些顾虑。 她不是让两个孩子去亲近洛明瑢,而是让他们清楚,他们的阿爹是很好的人,也有些不得已,人生早该自己想开。 盼他们往后能从容看待父母的关系,不要难过,不要生出怨恨和误解。 这就是洛明瑢所说的,勘破了吧。 那看来她也很有悟性。 15、第 15 章 釉儿不明白:“阿娘,你以前不是最讨厌阿爹吗?” 沈幼漓不得不反省自己,从前尽顾着自己,没把喜恶藏住,白让孩子替她担心。 昨夜洛明瑢说从未恨过她,沈幼漓也真的放下,真心贺他修得圆满。 眼下她心里只有两个孩子。 她耐心和女儿解释:“阿娘不讨厌阿爹啊,只是不喜欢上山,山上都是虫子蜈蚣,烦人得很,你细想想,阿娘是不是从没说过阿爹坏话?” 丕儿举手:“我也不讨厌的。” “可他都不管我们!”釉儿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三两句哄不了她。 “不是的,”沈幼漓抚着女儿的脸蛋子,“你们阿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们。” 回来的路上,洛明瑢那声“辛苦”让她想明白了,若他真不想关心,周氏不会隔三岔五上山同他说那些事。 婆母从来不是自讨没趣的人。 所谓不准人递孩子的消息,只是洛明瑢也在自欺欺人,给自己和他们划的一条楚河汉界罢了。 “来,阿娘一直忘了和你们说,你们阿爹啊,不止小时候像丕儿一样聪明,还是八尺的大高个儿,虽然是个秃瓢儿,不过也勉强般配阿娘的美貌……而且世上再没有像他一样好的性子了,不管你们多调皮,他都不会生气……” 这是她第一次说起洛明瑢,而且全是好话,只是为了让孩子放下芥蒂,无关其他。 釉儿还是不开心:“他那么好,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坏?” 沈幼漓耐心和女儿解释:“你看啊,鱼是不是离开了池子会死啊,花儿离开了泥地也活不了太长,有些人也是一样的。” “那阿爹是鱼还是花儿?” “你们阿爹啊,刚出生的时候老神仙批命,说是鱼仙投胎,十五岁之后就得回在山上的池子去,不能再待在家里了,釉儿你想想,要是把你一个人留在池子里,见不到阿娘,你是不是也很难过,所以你们阿爹见不到你们也很伤心的,他天天在池子里哭,哭得山上池子都满了……” 她越说越离谱,到后来忍不住笑了,头赶紧撇过一遍去,假意擦擦眼泪。 幸好五六岁的孩子好骗,这话多一岁来听都不行。 听了阿娘的话,丕儿小心地问:“阿爹那么可怜,我们能去看他了吗?” “可以啊,不过现在天都黑了,你们看看,”沈幼漓指了指天,“你们磨磨蹭蹭那么久,他肯定是睡下了。” 丕儿摇她的手臂:“阿娘,你就带我们去看吧。” “这么晚了哪儿都不许去,有大妖怪专爱跟小孩子后面,拍你肩膀一下,你再回头,就把你屁股上的火吹灭,抓到阿娘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胆小鬼儿子果然被吓哭了。 沈幼漓心满意足:“走,先吃晚饭,晚上阿娘给你们讲故事听好不好。” “好——” 一个抽抽噎噎,一个不情不愿。 晚饭消食之后,釉儿和丕儿就谁睡在阿娘一边打了一架,之后左一个右一个躺被窝里揪着被角,四只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阿娘。 沈幼漓把两个小糯米团儿圈在手臂里,翻开《蒙学杂话》,“这回咱们说个大将军斩白龙王的故事。” “好好好。”釉儿拍掌。 丕儿却摇头晃脑:“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姐发威:“废话少说,不听滚下去” 丕儿赶紧点头如捣蒜:“听的听的,阿娘快讲。” “这故事是说,从前有个大将军,他英勇强健,一把偃月刀舞得虎虎生风,上阵杀敌最是悍勇,但是这次啊,大将军碰上事儿了,原来泾河龙王不满他杀敌之后在河中习剑,嫌弃脏了他的河水,于是大将军到哪儿,哪儿就在下雨……” 等两个孩子睡着了,沈幼漓给他们掖好被子,把书册收拾到外间。 吹灭屋中所有光亮,她对着天边一轮明月发呆。 一晃七年就这么过去了,万念俱灰求死之时,她从未想过,后来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人,会生两个孩子。 她竟真沉浸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那些痛苦的记忆已经那么遥远,再想起已恍如隔世。 人生际遇,实在莫测。 这几年,绊住沈幼漓的除了这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时机,对洛明瑢那点情反而是最不紧要的。 时隔七年,很多人都不再记得她,有些事也该筹划起来了。 她没资格让那些人等自己那么久。 盼她运气好些,还能回来陪着釉儿和丕儿长大。 那时候,沈幼漓就只想平淡过完余生了。 月影渐渐淡去,瑜南城还睡在梦乡里。 梦中偶尔也会有千里之外的雍都。 城门楼的晨钟还未敲响,宫人已经起身忙碌,为贵人们整理衣物,拿着对牌的宫人们出入的宫门,小车上挂着银铃,一路轻响着运入清水、蔬果、煤炭…… 第一缕晨光照在雍都明芳殿前的白玉阶上,开阔肃穆,更见恢宏气象。 不是上朝日,皇帝李成晞却早早起身,只是殿门未开。 小黄门衣带低垂,恭谨地将来人挡在殿外:“娘娘留步,陛下在殿内和凤军容商议国事。” 等他们商议国事倒不打紧,不过…… 于贵妃斜看了眼一同被拦在外边的人,只是同这人站在一起,实在败兴。 那张脸男生女相,不男不女,瞧着让人厌恶。 冬凭穿着大理寺深绯獬豸官袍,腰佩银鱼袋,玉面粉妆,耳鬓簪花,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那张脸。 虽没听见贵妃娘娘心声,冬凭却没放过那抹鄙夷,他笑着打招呼:“娘娘安好。” 于贵妃还以笑颜:“听闻冬大人又升官了。” “是陛下爱重罢了。” 寒暄三两句,于贵妃不再理会他。 倒是冬凭先等烦了,抱怨道:“你说这凤内监也真是,不早不晚,刚好挡着咱们面圣,他这般勤勉,是预备打哪出升迁去?” 其他人称凤还恩“凤军容”,敬的是凤还恩执掌神策军,冬凭叫他“凤内监”,是在嘲讽他的阉人身份。 这人仗着皇帝宠爱,连凤还恩都不放在眼里。 于贵妃只有四个字:“国事为重。” “娘娘何必恼臣,真正得陛下宠爱的如今不就在殿内。” 出了冬凭这个大理寺少卿,皇帝纵养男宠的名声也传出去,这凤还恩焉能清白? 于贵妃更加鄙夷,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着,当着她的面就争起宠来,偏是这种粗鄙之人得势! “少卿官是升到这儿了,礼数是全没跟上啊。” 殿门厚重,二人的说话声一点未传到门内。 当今皇帝李成晞不到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锐利英俊的面庞因常年活在猜忌与思虑之中,眉目间存着几分厉色。 “你是说郑王去了瑜南?” “鹤监才送来的消息,郑王并未上书请示,也没有掩藏行踪,大摇大摆去的。” 李成晞手中奏折紧握变形:“这些人一个个都如此嚣张,猖獗!朕早晚要杀光他们!” 可不是猖獗,这些人轻易不肯受朝廷调派,喜好各自为政,正如现在的郑王,无诏都敢离开驻地,简直丝毫不把他这皇帝放在眼里。 经过十三年前,李成晞皇祖父被赶出雍都那场动乱起,雍朝式微,好不容易平定叛乱,之后挟功图报者不在少数,甚至劫掠了陪都洛邑,肆意横行,引百姓怨声载道,可李家要靠这些人守住江山,只能听之任之。 九年前先帝时,边军又反,再次将李家赶出雍都,等好不容易平定叛军,各地掌军的藩镇也趁机坐大,渐有不臣之心。 李成晞快要容不下他们了。 凤还恩未似皇帝那般气恼,他道:“瑜南的事终究要有人出面,漠林牙军叛乱一案仍有疑点,臣暂寻不到合适的人调查,只能亲自前往。” “漠林牙军……”李成晞冷哼一声,“这种案子交由江更雨来,哪里还需要费心查。” 御阶下的人顿住,而后提醒他,也是在提醒自己:“陛下,江少卿已经死了。” 也只有凤还恩敢提醒皇帝,江更雨死了。 他畏罪跳进滚滚洪水之中,遗臭万年地死了。 李成晞愣了一下。 “朕方才提他了吗?” 凤还恩缄默不言。 对啊,江更雨已经死了。他怎么总是会忘记这件事呢,李成晞无奈笑了一下。 当年他们鲜衣怒马,骑马倚斜桥,豪情满怀地要让雍朝重现海晏河清,万国来朝的盛世,如今……国朝衰败,满目苍凉,连他也走了。 一个故人之名,让殿中沉默了一阵。 李成晞不复方才怒火,疲惫地摆了摆手:“你既然要去瑜南,那就带冬凭去吧。” “陛下,冬凭才提少卿,该在大理寺多些历练才能服众,瑜南一行危险重重,就是臣也不敢保证他安全。” “你怕带一个累赘?” “终究不是江少卿。” “是,终究不是江少卿……” “臣先告退了。” 殿门在面前徐徐打开,冬凭和于贵妃齐齐看了过来。 在看到冬凭的时候,凤还恩竟怔忪了一下。 那袭绯红的獬豸官袍穿在冬凭身上,好像斯人还站在眼前。 “凤还恩——” 耳边恍惚响起有江更雨的招呼声,好像他一直没离开过。 只要出了宫门,绕到大理寺公廨,就能看到他在一堆卷宗里伏案,听到动静时会抬头,笑着跟说他好累啊。 “凤军容。”冬凭不伦不类地朝他行了个礼。 凤还恩的眼神恢复清明。 不是他,江更雨死了。 16、第 16 章 方才还是万里晴空,这一会儿风刮起官袍,三春的雨不依不饶又下了起来。 凤还恩扫了一眼冬凭腰间银鱼袋,不是江更雨旧日佩戴那枚。 他收回视线,颔首道:“冬少卿。” 小黄门道:“少卿,陛下请您进去。”至于于贵妃,还得往后稍稍。 冬凭刻意回看了一眼贵妃,才迈过门槛。 大殿的门重新在背后关上,凤还恩见礼:“娘娘安好。” 于贵妃的眼睛还盯着漆金殿门:“大理寺少卿……你说他有什么才能,如此得陛下宠幸,不过是因为那张肖似江更雨的脸罢了。” 那贼官畏罪跳江,死有余辜,偏偏陛下还记得,记到只是见到相似的脸,就能提拔到身边,百般宠幸。 幸好死了,不然一个男子也有媚上惑乱的本事了。 “贵妃娘娘慎言。”凤还恩打断了她的话。 于贵妃换了脸色,笑笑:“罢了,陛下信重哪位朝臣哪是我能置喙,我只管我的琮儿就好。” 说来她巴不得皇帝成日和男子厮混在一起,至少他们生不出孩子,不能跟她的儿子争夺皇位,只是这冬凭境界太低,瞧他狐假虎威的浅薄样子,惹人生厌。 “微臣将行瑜南,先告退了。” “瑜南……”于贵妃声音低下许多,“让凤军容出动,难道又有叛军?” “一切都还未可知。” 她点点头,“那先恭祝军容长风万里,功成麟阁。” “承娘娘吉言。” 凤还恩走下白玉阶,一旁小黄门赶紧上来打伞。 回到殿中,李成晞不过与冬凭略说了几句话,就请于贵妃进去了。 在李成晞面前,于贵妃对冬凭一点没有方才在殿外的嫌弃,反而亲热寒暄起来。 冬凭在皇帝面前总算有点眼色,句句应答得宜,还真有点从前江更雨的影子。 这人虽然浅薄,也知道谁给他饭吃,知道怎么讨人欢心。 “贵妃一大早过来所为何事?”李成晞问。 于贵妃这才正色,柔声道:“妾身有些祭先蚕神之事想求得陛下准允。” “能操持亲蚕礼是莫大的荣幸,但妾身到底不是皇后,惶恐之至,是以妾求一切仪式减制,翟车仪制也该减一成……以合妾身份。” 于贵妃如此贤惠守礼,李成晞自是好好夸赞一番,答应了她的请求。 于贵妃走后,明芳殿四面的门窗都打开了,雨丝占据一面面天幕,垂帘翻飞,天风满衣。 李成晞闭目嗅到风里的凉意,沉声道:“三春只是播种时,秋来,不知凤军容会不会给朕带回好消息呢。” “陛下一定能得偿所愿,”冬凭听着雨声,幽幽说道,“那是凤军容,总不会把事儿办砸了。” “是啊,凤还恩总不会把朕的事办砸的。” …… 宫道上,小黄门高举着纸伞,给肩舆上的凤还恩遮雨。 可叹风雨无状,遮得再紧,还是洇湿了贵人的紫袍,乌纱幞头下有细碎黑发贴在军容颈间。 小黄毛自己淋了一身水,前路都难看清,在风里瑟瑟发抖,倒担心凤军容袖子上那几滴雨点子。 实则凤军容并不凶神恶煞,相反,他长相温文儒雅,风姿卓绝,只是眼皮常年半阖着,里头是风吹不皱的一潭死水,肤色苍白若鬼,只有一张薄唇红得发艳,怪道外头人传他喜喝人血。 军容要杀人时,可一点反应都不会给,这人就这么面不改色,从正懿年间为先皇捉刀,处置雍都失陷时叛逃的官吏,一直杀到如今。 幸好,日理万机的凤军容心中装着事,并未注意到袖子上这点小事。 肩舆出了宣安门,小黄门将伞送到神策军将领手中,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肩舆一路回到皇城边的宅邸。 掌管大内神策军,御前第一人的凤军容,宅邸外观不见一点华丽之色,可步入其中,任谁都会被园中奢靡华丽震撼,十二重檐,步步珠链,风起微澜,湖光山色与亭台楼阁相映成趣,如堕云山雾海之中。 成群的侍女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姿容如玉,轻袖如云,伺候他将紫袍和乌纱脱下。 凤还恩换上家常道袍,散了发,赤足走在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上,走到这条小道上,跟随的侍从皆默默站定,前面是凤府禁地,任何人都不准靠近。 小路尽头是一间小屋。 与满院瑰丽相比,这间小屋朴素无华几乎淹没在层台累榭之中,是一方与世无争的净土。 他推门迈入屋内。 空空荡荡一处四方屋子,空气中有灰尘随着开门的风微扬,没有一丝住过人的痕迹。 一方供桌靠墙,桌上放着一条金带,再就是一块空白的黑色牌位,牌位背后高悬的不是人像,而是一张残阳断雁图。 然后就没有了。 除了这些,他什么也没争到。 站在断雁图前,凤还恩抬眸细细将画卷一寸寸打量过。 “我要亲自走一趟瑜南,此行凶险,不过这世上没有真正平安之处,更雨,此心安处……” 他不再说,只是点燃三炷清香,权当作别。 — 从禅月寺回来第二日,洛明香就先去了县主下榻的行馆,没想到被拒之门外。 侍女出来说道:“县主身子不适,今日不宜见客。” 洛明香不禁有些忧心忡忡,难道县主改变了心意?又或知道了明瑢有妻儿之事? 侍女早得县主叮嘱,见她神色忧虑,解释道:“洛娘子切勿多想,县主确实身子不爽,这几日谁都不见,并非对洛娘子一人。” 这样啊……洛明香松开眉头:“烦请与我给县主捎句话,请她好生安养,早日康复。” 在县主这里“谈心”不成,洛明香转道回娘家去了。 “阿娘,前日你先回家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啊。”她推着周氏的手臂撒娇。 “你回来干什么?” “阿娘你就不想知道,昨日我同县主说了什么?” 周氏岂不知她的心思,头痛道:“你成日眼睛里盯着别人做什么,自己日子也不见过得好。” 洛明香日子确实过得不好。 当初她嫁给中意的司户参军三子史函,婚后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可生了孩子之后,史函就心思浮动,想将中意的丫鬟收房,洛明香气不过同他闹,史函却羞辱她:“你一个商户之女,娶你已是洛家天大的运气,也配管我的事。” 一句“商户之女”戳得洛明香鲜血淋漓。 她洛家二房是商户不错,可大房是录事参军,官可比史家的大,何况他们是雍都迁到瑜南的世族,史函怎么敢这么对她说话。 她耿耿于怀史函那句“商户之女”,憋着一口气想翻身。 当年洛明瑢年纪轻轻已中会试亚元,只要去了殿试,再差也是进士,他年纪又小,仕途一定大有可为,那时候,史函怎还有机会骂她“商户之女”? 如今,一切只能她来争。 这次她绝不会让洛家的 洛明香抱着周氏的手臂,说道:“那可是县主,王爷的女儿,若是明瑢能娶了瑞昭县主,咱们洛家不止富,更是贵,届时咱们再回雍都,可比洛明瑢当初考个进士要容易多了。” 洛家好了,她在婆家说话才有分量。 周氏觉得她在痴人说梦:的“县主难道不知道明瑢早已娶妻,还有俩半大孩子?算了吧,她那样尊贵的身份,就算心仪明瑢,郑王也不能答应,也断断不会有结果,你不要犯糊涂。” “沈幼漓那也算妻?不是咱们家买来传宗接代的吗,她银子都拿到了还赖在洛家不走,一头占着银子,一头赖着白吃白喝,我看根本是不舍得走,想做洛家正头娘子呢。” “那有什么,孩子们有阿娘陪着,省得我去操心。”周氏很看得开。 不过每月那点银子,沈幼漓过得也不奢侈,更未沾手洛家生意,住着就住着呗。 洛明香继续挑拨:“万一她拿两个孩子威胁咱们家呢?” 周氏摇摇头:“她比我看重那两个孩子,舍不得害他们。” 洛明香见阿娘说不通,急得直跺脚。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为了银子才生的孩子,现在又不爱钱了?谁信啊!” 她的话也不是没用,周氏倒是也考虑起来,该去问问沈幼漓是什么意思,要走还是要留,她心里也好有个数。 洛明香以为阿娘松动,赶紧进“谗言”:“阿娘,你就信我一回,我瞧县主用情至深,就算知道了沈幼漓的事,也不会放弃明瑢的,况且县主也不是一厢情愿,明瑢自己陷得更深,他甚至起了还俗的念头。” 周氏睁眼看向洛明香:“你说明瑢为了县主想还俗?” “是啊,这还是智圆禅师说的,女儿特意去问过呢!” 周氏摇头:“不可能。” “千真万确,不信阿娘派人上山去问,县主也听到了,而且她的反应啊——”洛明香卖起关子来。 周氏不接茬,只问:“那你想做什么?” “咱们照当初约定,把沈幼漓赶出去,再和明瑢那边也通个气,以后就当沈幼漓从未存在过,两个孩子另外记名当亲戚养起来,县主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洛明香回去想了一晚,才想到了这条妙计。 周氏摇头:“自作聪明,是会引火烧身的。” 洛明瑢激动得很,阿娘怎么能说她自作聪明。 “这怎么是自作聪明,当初阿娘给明瑢娶了个他不喜欢的女子,真让她使诡计生了孩子,享受洛家那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已是便宜她,说不定明瑢就是被沈幼漓那些手段吓怕了,才鲜少归家,这次明瑢钟情之人终于出现,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想成全他,难道阿娘你还不愿意成全吗?” 周氏态度始终不大热络:“我有孙儿,洛家已经有后了,还去折腾出这么不体面的事做什么,娶了县主又能比现在富贵多少?” 她如今只想含饴弄孙,反正洛家有后,也不缺银子,给自己换个尊贵的县主儿媳伺候着,这不是找罪受吗。 “寻常女子咱们自是瞧不上,可那到底县主,还是她上赶着,传出去人家也只会说咱们洛家气运好,天生贵命,况且这又不是咱们自作多情,你看明瑢那反应,要没有沈幼漓这个人,该是多好一桩姻缘。” 洛明香说得口都干了,灌了一口茶水又继续劝:“我看两个孩子都生了,明瑢一点没还俗的打算,今次松动,不就是在等这个缘分,阿娘,你这时候不答应,以前伤心他出家之事又算什么?” 旁的身份门第之事周氏其实都不在意,但洛明瑢若真对县主有意…… 她低头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17、第 17 章 周氏并未听信洛明香一面之词,今早刚瞧见明瑢背着沈幼漓回来,怎么又会心属县主。 他修行多年,总不至于修出一副花花肠子来。 “你想得倒美,须知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更可能是郑王瞧不上咱家,那就不是县主能做主的,弄不好还会让王府记恨上洛家,明香,这到底是你弟弟的私事,你不必去管。” 有意无意,周氏都不想看见女儿在这儿搅浑水。 “女儿明白了……可是弟弟那边,若他真求来阿娘面前,阿娘待如何?” 周氏始终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们有没有情我懒得管,也不想张罗,我已经逼迫了明瑢一回,往后他怎么折腾,我都不管。” 不等洛明香再劝,她问:“你是今日走,还是留下住?” “女儿留下住两日。” 洛明香还想寻机会再好好说说。 “得了,用饭去吧,我也乏了,你弟弟回来的时候同我说一声。” “明瑢回来了?” “今早和沈氏一道回来的——”周氏躺回迎枕上闭目,洛明香还等着她说下去,她已经睡着了。 …… 走出周氏的屋子,洛明香就吩咐侍女冬绒:“你再去行馆递个消息,就说明瑢回城了。” 侍女冬绒不明白:“娘子,大夫人不是说不同县主往来了吗?” “阿娘不是说了,一切都不管,她啊,就是想要那份尊贵,又瞻前顾后,不肯舍出自己那张老脸,还是得我来辛苦一趟,豁出脸促成这一段良缘。” 不管怎样,洛明香立志,一定要让洛家二房摆脱“商户”之名,重回显贵! 冬绒点头,赶紧去了。 洛明瑢其时未在家中,而是傍晚时分才从外面回来。 一回来就被请去主屋。 周氏抬手将香插入香炉,也不问他去了哪里,只问:“你对县主有意?” “无意。” 洛明瑢没料到周氏也会问他这句,住持一句无心之语,到底被几个人听了去? 他将前因后果说来,周氏还是奇怪:“好好的怎么提到还俗的事?” “漠林军这次刺杀,是郑王的一个试探,他们在找贫僧。” 洛明瑢的猜测比他说出来的还要糟。 周氏这才明白洛明瑢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又是为何提到还俗之事。 看来确实与情爱无关。 “可要紧?” “暂且不知,烦请大夫人先去信各处,万事早做准备为好。” “好。” 周氏又说回眼前事:“你对一时善心救下的人无意,县主却对你有情,你怎么看?” 未等洛明瑢开口,周氏击掌道:“既然有还俗之意,不如真就试试看能不能娶了县主,也算一种自保。” “还俗一说本就不存在,贫僧不改旧志。”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该知道,除非你找人假扮你,死在天下人面前,才可能奢求个清静。” 只要背着那么身份,永远有人想找他。 洛明瑢自然清楚,他心中早有决断,已不必商量。 “还有一事,”洛明瑢并不想提,但已答应了沈幼漓,“沈娘子担心县主来日为难她,所以想让府上将她与两个孩子当远房亲戚寄住于此。” 也是和周氏想到一块儿去了。 周氏点头赞许:“她很聪明,会保护自己的孩子。” 洛明瑢不愿遮掩:“这些未必不是杞人忧天,贫僧可以去与县主说清一切,他们不必受此委屈。” 既有一份救命之恩,县主该放下这个误会。 “不过一个名头而已,又不少他们吃穿,你在这儿打抱不平什么?” 周氏摇头,“何况权贵的嘴脸你自己看得还少吗,救命之恩又怎么样,不顺心者,就算只是两个孩子也会下手,咱们也要防患于未然。” 洛明瑢与那县主不过一面之缘,未料到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人人都说县主不会放过洛家。 一个女子也能变作豺狼,他觉得可笑。 “那县主我瞧着不是个好性子,她又误会了些事,你若不想娶她,要打发只怕麻烦,说不得县主也会同她七年前一样……” “不会再有同样的事发生。” 洛明瑢已经不是七年前,县主也不会是沈幼漓。 周氏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这次多住几日。” 她面上不见喜色,只是点点头,“莫说是县主,就是郑王也出现在此地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你那两个孩子,我该想办法把他们安排到别处去。” “沈娘子在乎他们,还请问过她的意思。” 周氏不愿意:“她原本是要走的,这是我的错,当初她一生下来,我就该打发她走,白留这几年,让她和两个孩子生了感情。” “从你找来她开始,便有伤天伦,贫僧亦错处良多,那两个孩子不是贫僧的所有,是沈娘子的。” 洛明瑢未再想过有后代,那孩子理应是属于她的。 周氏却格外强硬:“那是我花了一万两从她肚子里买的,我要带走,她还能不清醒,同我来抢?” “那一万两,算贫僧欠——” “你一个出家人根本没银子,欠了也还不起!之前你让我不痛快,现在我也不让你痛快,走走走!” 周氏一点不想商量,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看着在眼前拍下的屋门,洛明瑢站定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在夜色中往佛堂走,到了岔道上,他站定一会儿,看着面前的两条路。 这个时候,釉儿和丕儿已经睡着了。 或许也没有……洛明瑢掉转了步子,往沈幼漓和两个孩子住的院子走去, 偏院果然灯火黯淡,只有外头回廊的石灯还亮。 洛明瑢目力很好,堂屋灯火吹灭,却有一个人坐在窗户上,抱着膝盖仰头看月亮。 月华淡淡照见那张愁绪不散的脸,似有千万重心事。 他亦久站着,既不进去,也没有离开。 “愿你往后可以有一方净土,好好修行,不再为世俗所扰。” 昨夜沈娘子的话回响在心头,这话里的真挚一眼望得到底。 只是,洛明瑢有些猝不及防。 好像寺壁上生长多年的藤蔓,一下子,都撕干净了。 根系蔓延过又干枯的痕迹还在石壁上。 “阿弥陀佛……” 一声是一次引渡。 院门里屋门不过几十步,屋里就是一对熟睡的儿女,绕过屏风,不必惊扰他们就可以听到他们的浅浅的呼吸声…… 洛明瑢只是想一想,最终未往里走,只是无声离去,没有惊扰任何人。 — 月影慢慢换作天光。 佛堂是一声比一声清寂的木鱼响,窗外鸟声啁啾。 “那是阿爹,怕啥呀。” “谁怕了。” 孩童稚嫩的嗓音传到耳畔,洛明瑢睁开了眼睛,走出门外。 丕儿拖着姐姐往里走,釉儿死死扣着院子门,就是不肯进来,“你一个人去,别来我!” 他一个人去看阿爹?丕儿怎么好意思啊。 “阿娘都说了,阿爹是好人,不怕的。” “谁说我怕了!” 两个小孩一个往里拉,一个往外扯,就这么在原地兜圈子,谁也没拉走谁。 洛明瑢看着他们打闹的样子,目光似三春暖晖一般。 两个娃娃很快发现了佛堂走出来一个很高的人。 “啊!” 丕儿吓一跳,松开了手,姐姐就一溜烟儿跑掉了。 父子俩遥遥对视,丕儿像被发现的小鹿,僵在原地都不知道跑。 洛明瑢仔细打量着他,小娃娃总是一不小心就会长大,何况他离家那么久,没见过这孩子几面。 丕儿的眉眼依稀有两个人的样子,眼睛和鼻子像她阿娘。 血脉在此刻给了他不大不小的触动。 都已经会走路了呀,只是可惜釉儿不在这里。 “这里有……橘子,丕儿吃不吃?” 洛明瑢想说有糕点,然而佛堂里除了些供果什么也没有。 丕儿站了一会儿,才小心迈过来,说话有点呼哧带喘的:“你、你真是我阿爹吗?” 他上一次见爹爹是不到一岁的时候,现在一点记忆也没有了。 洛明瑢点头,“贫僧昨日回来有些事要处置,没能去看你们。” 丕儿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打量他。 小孩儿心性浅,就是喜欢好看的东西,眼前的爹爹就是没有头发……他越看越满意,没有头发也挺好看的! “阿……阿爹?”他试探地喊了一声。 “嗯。” 丕儿睁圆了杏核眼,咬着唇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小手捏成拳头挡住脸,挪到洛明瑢怀里。 又小又软的娃娃贴过来,洛明瑢不自主就抱了起来。 “你阿娘呢?”他问。 “不知道。” “今日不用去家塾?” 丕儿低头将自己的小荷包捏来捏去:“今日夫子不在。” 洛明瑢又问几句课业还有釉儿的事,丕儿年纪虽小,但口齿伶俐,坐在爹爹手臂上,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丕儿也有些话想问,等荷包捏得丝线埋汰,他才支支吾吾地问:“阿爹,你喜欢丕儿吗?” 洛明瑢道:“喜欢,也喜欢釉儿。”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们?” 虽然阿娘说过,阿爹是鱼仙转世,不是故意不要他和姐姐,但见家塾里别的孩子都有爹爹,他却没有,丕儿还是有点难过。 孩子无心的话似绵密的针扎在心口,洛明瑢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早早便知人世皆苦,终在经书中觅得一方宁静,本想就此在佛门之中了此一生,不管世事变幻,心中自得自在。 妻子、孩儿,这一切都非洛明瑢最初想要的,却像堆在手里的琉璃碟,时刻悬心,又无法安心放下。 沈娘子很好,只是对银钱执念太深,让她做事不计后果,釉儿和丕儿也很好,见到他们,若见山间雏鸟初降人世,对这一方天地充满好奇,洛明瑢竟也觉得,能让两个孩子借由她来到这人世,是他的运气。 叹万物有灵,世间唯此二人与他血脉相连。 可大多世间好物不坚牢,才是他惶恐的来源。 曾经他也茫然过,亲眼看着自己的修行一败涂地,在佛前亦没了清静,佛心浑浊,他的痛苦未必比沈幼漓少。 对沈幼漓,还有这两个孩子,他从未有怨,一点也没有。 在感云寺焚毁之后,洛明瑢确实动过念头,不如就此放下修行,可惜时势不由人。 在禅月寺长久不再相见时,那些事洛明瑢便能安放着,留待来日参悟。 “爹爹……” 见他久久没有回答,丕儿捧着他的脸,“阿娘说你是鱼仙转世,这是真的吗?” 可爹爹除了没有头发,好像哪里也不像鱼。 鱼仙…… 那个人啊。 洛明瑢将他抱紧了些:“你阿娘还说了什么?” “她说你不能离开山上的池子,所以一次都没有回来看我们,阿爹,你这次怎么出池子啦?” 她怎么总有这些奇思妙想。 “阿爹……太想你们了,所以从池子出来了。” 顺着她的谎哄小孩,洛明瑢耳尖不自觉微烫。 18、第 18 章 听到阿爹说想他们,丕儿一下子就原谅了他爹,泪汪汪地说什么,姐姐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再不回来,我就走啦!”釉儿站得远远地朝弟弟喊。 原来女儿没走,而是躲在墙外边,洛明瑢朝她走近一步,她差点又跑:“坏人不要过来!” “姐姐,等等我!”丕儿赶紧蹬腿要下来。 洛明瑢无奈放下了他,娃娃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跟屁虫归位了,釉儿又偷看了和尚一眼,带着弟弟跑了。 第二日丕儿又来了,釉儿还是不见人。 洛明瑢将连夜赶制的两个竹球给他,“一个是你的,一个是姐姐的。” 小竹球做得精致又好看,竹条编织得细密漂亮,竹刺都细心打磨掉,上了一层素漆,画上了丕儿喜欢的大脸娃娃,另一只是釉儿喜欢的彩鸠、白鹤,竹球上还挂着小铃铛,玩起来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 “哇——阿爹你是怎么变出来的!” 丕儿开心地摆弄小竹球,顺道告诉他爹:“阿爹你别往外看了,姐姐和阿娘都没有躲在外边。” 洛明瑢收回视线,摸摸儿子的脑袋。 与丕儿玩了一会儿竹球,又给他讲了些课业,到了禅修的时辰,洛明瑢打发他回去,丕儿还依依不舍。 “阿爹,我继续在这儿玩会儿吧。” 他想看看阿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事。 洛明瑢只能随他在佛堂里转,兀自静坐冥想。 他不时能听到屋中被翻动的小动静,让人莫名想起许久以前。 那时沈娘子也是这么陪在他身边,这儿碰碰那儿摸摸,偶尔闹他说几句话,总是安分不下来。 一睁眼,与她的孩子已经能在身侧玩竹球了。 七年匆匆而过。 丕儿在佛堂转腻了,一个人跑外边玩竹球,还懂事地把门带上。 竹球叮铃铃地响,让阿爹知道他没有走远。 “阿娘——” 洛明瑢听到了丕儿脆脆喊了一声。 “哎呀,怎么出来也不知道说一声,让阿娘满院子找你!” 熟悉的声音自远处靠近,大概走到儿子身边了。 木鱼声停住,门外的谈话更加清晰。 “我来阿爹这儿,你看,这是阿爹给我的!” “真好看!” 这一句夸赞很敷衍,她沉默了一阵儿,又重新开口:“丕儿,阿娘有件事和你说。” “什么事?” “以后,咱们不管屋里那个叫阿爹了,好不好?” 洛明瑢睁开眼。 他统共也没听孩子喊过几声,现在彻底被废了身份。 丕儿不明白:“不管他叫阿爹叫什么?” “这个嘛——”沈幼漓眨眼就想好了借口,“小孩子才嗲嗲地叫阿爹,会被人取笑的,外头读了很多书的大孩子呀,他们见着爹爹,都是拱手——对,这样拱手,称一声‘尊长’,对,丕儿学得真好!” 丕儿喜欢读书,也喜欢做大孩子,他拍着掌:“好!丕儿以后叫阿爹‘尊长’。” “走吧,跟阿娘回去。” 她甚至没有进佛堂看一眼的意思。 “阿娘,阿……尊长给了丕儿两个竹球,我们再进去和尊长说说话好不好?” 沈幼漓点头,让他自己进去道别。 “阿娘你不进来吗?” “丕儿知道的,阿娘闻不惯香烛的味道,你自己进去道别吧。” 乍知此事,洛明瑢更加沉默。 她曾在感云寺陪他待了三年,处处都是香烛的气味,现在方知,她不喜欢…… 他缠绕念珠的手轻动了一下。 其实是不喜欢他吧。 从头到尾,都只是目的而已。 丕儿刚要敲门,就见阿爹把门打开了。 “尊长——” 沈幼漓见着他,点了点头,抱起丕儿就要离去。 “为什么?” 为什么在孩子面前说他的好话? “嗯?”沈幼漓微微歪头望他,眸光清澈,她在等着他说得详细些。 他改口:“多谢你,和他们解释贫僧的事。” 原来是这事,她颔首笑道:“不用。” 还是要走,这笑也变得客套又疏离。 转身时丕儿没抱住,竹球落下,滚到沈幼漓的脚边。 洛明瑢弯腰,伸手从容去捡竹球,“沈娘子,前夜的——” 沈幼漓后退一步,裙摆微荡间扫了一下他的手又远离,捡竹球的手也顿住。 “沈娘子前夜没睡好,又站不稳了?” 沈幼漓俯身看着他半跪拾球的样子,大概西方神佛日日都能看到洛明瑢如此虔诚的姿态,她是第一次见。 放下这份搅扰她心绪的感情,褪去情思,眼下对着洛明瑢只剩感叹。 自己从前为了银子实在是畜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把如此干净虔诚的人从里到外糟蹋了遍,将多余的责任加诸到他身上。 阿弥陀佛,她真的在反省了。 “我还有一句忠告给禅师。” “请说。” “你长了一副好皮相,若对一个女子并无情意,救人于危难之间尚可,除此之外,还请不要与人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免害他人误会。” 有她和县主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为何还不长心。 “沈娘子会误会贫僧?” “我已经不会再误会了,只是忠告而已。” 洛明瑢重复打量她,确信了一件事。 沈氏真的变了。 若在从前,她一见着他出现,就会紧紧缠上来,不知要故意摔倒几次,落在他怀里,若在从前,她该一眼就看到自己手上的油彩,会打湿帕子细心给他擦干净。 若在从前,无论自己做什么,她都会兴致勃勃地凑上啦,一句话里的字都能赶上如今一天说的。 沈娘子曾经对他很好。 可是,没有绵延后嗣的任务之后,沈娘子一个好脸也不会给他。 就像如今。 “沈娘子舍贫僧一张帕子,擦个手吧。”他伸出手。 那手本就比别个白上一分,沾了油彩更加分明,花里胡哨的还挺好看。 沈幼漓扫了一眼,大方将丕儿擦口水的帕子给他。 洛明瑢接过,攥在手里,残存的竹刺被压着,更扎进血肉里。 她便抱着丕儿要离去。 可丕儿却松开手,扭身去抱着洛明瑢的脖子,“阿娘,我们再待一会儿吧!” 其实是他想阿爹和阿娘能在一块儿多待一会儿,让他再悄悄看看,他们为啥那么客套。 儿子的小胳膊伸过来,洛明瑢顺势抱过。 这一下快得沈幼漓没反应过来,像抢人一样,她有点目瞪口呆。 她又伸手去夺:“丕儿听话,咱们莫要打扰尊长清修,该回去读书了——” “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循声望向外门。 说话者是洛明香,而她身侧,赫然站着一位衣裙雍容的年轻女子,不是瑞昭县主是谁? 沈幼漓再次咋舌,人都毒哑了,不好好休养还能蹦跶? 她偷瞧一眼洛明瑢,看来这次又遇上大麻烦咯。 瑞昭县主得了消息,也不顾喉咙那点病痛,生怕晚了人就走了。 谁料兴冲冲来了,甫一进院子,就看到洛明瑢怀抱着一个娃娃,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子,二人站得很近,近得都要靠在一起了。 这场面,任谁看了心里都得冒出“一家三口”四个字。 县主后背冒出寒气,陡然间生出恐慌来,但喉咙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提起裙摆快速走过来,在发现女子就是禅月寺上见过的,那股恐慌又加深了一重。 “啊啊——”她指着沈幼漓,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幼漓赶紧把丕儿抱过来,纳在自己的保护之下。 嗓子哑了都能跑过来,看来瑞昭县主对洛明瑢是真的一往情深,她还是避远点吧。 “妾身沈氏,见过县主。”行过礼,沈幼漓又好奇地问:“县主,您这是……怎么了?” 侍女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这样问?” 沈幼漓屈服很快:“是妾身失礼,禅师,打扰了,多谢您找到我儿子,我先走了。”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这话无形中安抚了县主。 原来是儿子跑丢了让妙觉禅师遇到啊。 她眉头立刻放松下来。 可不一会儿疑心又上来了。 这么巧妙觉禅师归家,孩子就走丢了,这么巧走丢的孩子就在禅师的佛堂找到,还死死抱着妙觉禅师不放,再思及女子先前在禅月寺中兜兜转转…… 这妇人必定用心不纯。 这么想着,瑞昭县主气势一下盛气凌人起来,她站近洛明瑢一侧,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在沈幼漓面前尽显亲密占有的姿态。 县主不能说话,只能用肢体来宣告这人为她所有。 可洛明瑢却退后一步,与瑞昭县主拉开距离,“还请施主自重。” 自重? 未等瑞昭县主发作,丕儿的手指向县主:“阿娘,她怎么——” 沈幼漓捂住儿子的嘴:“县主是贵客,丕儿不得无礼。” 她怎么和阿爹这么亲密……丕儿皱着眉不高兴,阿爹是他阿娘的。 “妾身先告退了。” 沈幼漓只想抱着丕儿赶紧离开,临了还警告似的看了洛明瑢一眼:不准说出她和孩子们的身份! 洛明瑢看向另一边,不甚情愿的样子。 瑞昭县主看向洛明香,手却指着沈幼漓,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此人是谁? 洛明香早想好了借口,说道:“是个远房亲戚,是个寡妇,我阿娘怜惜她无依无靠,就让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家中。” 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 县主彻底笃定,这寡妇居心叵测,想找依靠找到妙觉禅师这儿来了,真是不知道廉耻! 洛明瑢未理会这群人,“沈娘子腿脚不好,孩子还是贫僧抱着吧。” 他走上前来,要随她一起离去。 我何时腿脚不好?沈幼漓瞪了他。 洛明瑢还她眼神,从七年前就一直摔倒,从没站稳,不就是腿脚不好。 县主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眼里不断变幻着神色。 洛明香见了,忙把人一起拦住:“县主驾临咱们洛家,是洛家的福分,今日大家一道在水榭里用饭,还往哪儿去啊?” 今遭谁都不准走,而且这沈幼漓还算有点眼力见,知道让孩子改口,不暴露身份,正好让她看看清楚,明瑢和县主如何两情相悦,往后该打消心思,早日离开洛家。 19、第 19 章 洛明瑢并不想和她们一道待着,看着来势汹汹的一行人,眉心微拧起来,“不知县主所为何事,要来洛家吵闹?” 他说她“吵闹”? 县主那点恼怒又被委屈占据。 自己还未痊愈就来见妙觉禅师,他难道没发觉自己说不出话吗,一句也关心也没有,张口就说她吵闹,还要抱着这妇人的孩子一起离开—— 要不是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县主焉会忍让一点。 瑞昭县主几番神情变化让洛明瑢尽收眼底,也明白了沈幼漓为何选择避其锋芒。 此人非是清醒讲理之人,沈娘子确有先见。 侍女春苜身为县主心腹,也是她的喉舌:“禅师,我们县主伤势未愈便来看你,你却在此处和一个寡妇拉拉扯扯,如今还敢出口不敬,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洛明瑢并未被镇住,只道:“贫僧未请县主抱病来见,更无该心虚之处,还请自便。” 说罢带着沈幼漓和被捂嘴的丕儿就要离去。 县主急得跟上来一步。 来之前她幻想的根本不是这样,她想着洛明瑢会心疼着急自己的伤势,会说是为她才回瑜南城,自己虽不能说话,亦可表明心意,二人至此心意相通,往后便只剩下说服爹爹一件事。 可此刻,那张勾得她不顾尊卑也要追逐的面容冷若冰霜,不见半点温柔。 为什么先前将她护住时视若珍宝,更有“还俗”之语,今天又视她如敝屣? 县主抬手,跟来的侍从牢牢挡住院门。 她眼底透出阴狠,今日不说清楚,谁都不准走! 洛明香都慌了神,明瑢不是喜欢县主吗,人都在这儿了,他这是耍什么脾气? 丕儿也害怕,静静待在阿娘怀里不说话。 沈幼漓并不想搅和进来,此刻只想带着孩子原地消失。 洛明瑢冷声道:“县主是带了什么搜捕文书来,要在洛家拿人吗?” 春苜道:“敢朝三暮四玩弄我们郑王府,不必什么搜捕文书,就地打杀了又有谁敢吱声!” 洛明瑢分毫不让:“尽可试试。” 洛明香两股战战,她好像小看了这些贵人的权势,这郑王府眼下就如此喊打喊杀,要是知道明瑢还有妻儿,岂不是要把洛家满门都屠了? 剑拔弩张之际,周氏恰在此时出现:“不知县主娘娘大驾,有失远迎。” 即使是妙觉禅师的亲娘,县主也不可能对一个商户妇人多大尊敬,何况她刚被洛明瑢下了面子,好脸也未摆一个。 春苜看向周氏,“你们洛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一个商户妇人,县主的侍女也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在场唯有洛明瑢与之争锋:“当日郑王府口口声声感激救命之恩,贫僧今日确实见着了,带着刀枪登门道谢,县主别出心裁。” 县主心中委屈,自己分明是被他逼得太狠,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周氏倒不在意这个,道:“想来其中定有误会,县主娘娘,就留下吃个便饭,当给洛家一个赔礼的机会,明瑢!无礼的话就莫要说了。” 县主梗了一会儿脖子,点头答应。 周氏道:“幼漓,你也留下。” “这——”沈幼漓示意自己还要带孩子。 “你把丕儿先带回去吧。”周氏吩咐身旁的婆子。 沈幼漓见跑不掉,只能同行,洛明瑢见此,也一道去了。 去水榭的路上,谁都没有主动说话。 洛明香特意拉着沈幼漓落后了半程,小声与她说:“你待会儿瞧见什么都不要闹,更不要漏半个字,不然若县主发怒,明瑢还好,你可就要小命不保,以县主的权势,打死你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吓唬她呢? 沈幼漓倒想知道,她待会儿瞧见个什么能让她小命不保。 谈婚论嫁?还是直接送入洞房? 水榭中气氛诡异,县主坐主位上,旁边是洛明香陪着,洛明瑢在对面,沈幼漓则远远坐在末席,周氏则张罗宴席去了。 县主不能说话,只能写字,未几,一张小字落在洛明瑢面前。 【我被人下药,如今不能说话了】 她眼神楚楚。 洛明瑢看过,又不着痕迹看了末席的女子一眼。 沈幼漓没接到那个眼神,她正看着满塘青荷,百无聊赖。 瑞昭县主便听见洛明瑢说道:“那县主该好好养伤,还是早点回去吧。” 县主期盼落空,扬起的嘴角僵在半途。 她强撑着病体来看他,本以为洛明瑢该心疼,该着急,该和她同仇敌忾,非找出背后下黑手的人不可的,结果只是一句“好好养伤”。 许多旖旎心思都被这句话搅散了。 禅师为何一点表示都没有,这还是为她连性命都不顾的妙觉禅师吗? 洛明香打趣道:“明瑢你是经书念多念傻了,玩笑话也不懂说,这饭还没吃呢,哪里有赶人离去的道理,县主受着伤,你该安慰几句才是。” 她只当洛明瑢当和尚当傻了,对着钟情的女子不懂说话。 只有沈幼漓暗自疑惑:难道没人发现,瑞昭县主那个喉咙,根本吃不下东西吗? 这群人聚在一起,吃饭只是幌子。 县主听到洛明香的话倒是好多了。 是了,禅师怕是从未与女子往来,才会对着喜欢之人不知道怎么说话。 可恨她嗓子不好,连质问的能力都没有。 【先前小沙弥说你闭关了,怎的又归家来】 这一句县主也有猜测,他是不是得了洛娘子的消息,知道自己被人下毒,才违背闭关之事,赶紧跑回来呢? 但有了上一句,她又不敢肯定。 洛明瑢并不答话,而是提起讲经堂中的事:“县主此来所谓何意?” 【我来看看你】 “县主既来,正好贫僧有些话想说个明白。” 县主心旌又摇曳起来,他果然有话要说。 “讲经堂中,县主求助贫僧,贫僧力所能及出手救下,不过是因众生平等,并非对县主另眼相看,那日就算是一老病将死之人,贫僧一样愿意舍身,此为依从本心,不必言谢。” “后来与住持师父辩经,恰好以‘还俗’为眼,其中贫僧从未提及县主,住持师父错会了贫僧之意,将之与县主混淆在一起,才惹来误会,实则贫僧并无还俗之意,更遑论是为县主。” 洛明瑢的话说得太清楚,县主唇角笑意慢慢消失,凝固在了一个诡异的状态。 他这什么意思? 假的? 可县主如何也不能接受。 为什么禅师前后对她态度相差如此之大? 她不愿承认误会,只能将缘由归结到别人身上:【你是不是对那个寡妇生了心思,想琵琶别抱】 不该有这个可能,便是那贱妇貌美,也已是两个孩子的娘,况且自己可是县主,贱妇与她哪里有丝毫可比? 可和尚也是男子,若他真见色起意—— 教她堂堂县主输给一个寡妇,那真是奇耻大辱。 县主眼中泛起狠意。 洛明瑢未错过她那外露的杀意,再看纸上字句,不得不叹世道荒谬,为何他要陷在这般牵扯之中。 “贫僧对寡妇并无任何心思,更不会对县主存半分心思。” 县主一把扯过纸,低头写字时传出隐隐的抽泣声,洛明香和沈幼漓甚至还对视了一眼,双方眼中各有悔意。 【我不相信】 “贫僧无意男女之事,也早绝了娶妻之念。” 洛明瑢将七年前的话又说了一遍,在沈幼漓眼中恍若轮回,她悄悄看向县主的反应。 完了,很不妙。 预感要有一场腥风血雨,沈幼漓怕祸及己身,更想离开此处。 洛明香听到洛明瑢那些话,更是后背冒汗,担心县主恼羞成怒,真把他们全杀了。 为了保命,她拼命找补:“明瑢,你这话就不对了,难道不是因为见了县主才让你提起‘还俗’这字眼,又怎么能是住持会错意?难道你是害怕佛祖怪罪才反口了,说出此等伤人之语?这可是郑王府的县主,岂容你来回戏弄!” 她咬着牙暗示他,这是县主,要小心伺候。 “贫僧与住持不过寻常论道,但既不是还俗,更不是为县主。”洛明瑢一字一句解释清楚。 【我不在乎】 县主又推过一张纸,紧紧盯着洛明瑢。 纵然知道他当真对自己无意,那又如何,只是一个山寺和尚而已,强抢过来。 她是县主,想要什么人,底下人就该乖乖自己送上来,若不然就抢,总不可能让她委屈自己假装大度。 是洛家给脸不要脸! 未等县主起强逼之意,周氏先过来了:“明瑢,你说这些话为时过早。” 洛明瑢起身:“大夫人。” “能得县主抬爱,是洛家几世修来的福分,明瑢,你从心而为就是,佛祖必不会怪罪你。” 周氏咬定了洛明瑢就是钟情县主。 洛明瑢再次强调:“贫僧——” “你要是反口一句,我就吊死在这儿,你的妻儿也会出事,再厉害,你能护得住几个人?” 洛明瑢听着,目光渐寒。 周氏在洛明瑢耳边说完,又坐在县主下首,“县主也不须气恼幼漓之事,老身以性命担保,她绝无勾搭明瑢之意。” 县主心中还存着两情相悦的奢望,自然盼着周氏再说下去。 侍女冷笑一声:“那方才难道又是我们看错了不成?禅师可不止举止亲密,更对那妇人百般回护,又是听错又是看错,话都让你们说完了,牵着郑王府的鼻子走呢。” 周氏给县主擦着眼泪,解释道:“明瑢不过是怜贫惜弱,担心县主娘娘误会,这乌泱泱带刀的护卫轻易就能吓破一个没见识的村妇的胆子,他才执意护着幼漓母子离去,方才县主娘娘也听到了,明瑢确实对那寡妇无意。” 县主总算得了稍许安慰,侍女紧追不放:“禅师无意,难道那寡妇就没有心思?” 是啊,她又看向沈幼漓。 春苜说得没错,这人三番四次在眼前出现,绝不是巧合。 “老身当她是半个女儿,她已经在这儿住了四年,明瑢四年来未曾归家,幼漓除了上一次讲经会也未独自去过禅月寺,更未打听过我儿一字半句,若存心勾引,怎会是如此光景呢?” “幼漓,你来说,你对明瑢可有意?” 沈幼漓起身施礼,道:“妾身不敢肖想禅师,妾身命苦失夫,娘家更是无人,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幸得洛家援手,已是千恩万谢,怎敢存别的心思,又如何配得上,方才确实是丕儿乱走才遇见的……” “那你从前不去,为何这次偏偏去了呢?” 周氏脑子转得很快,接过话茬:“这话让她一个寡妇说,她一定是不好意思的,实则是老身瞧她总要有个依靠,不能一辈子住在洛家,便给她找了个殷实人家,趁着讲经会约在禅月寺让他们相看,当日她来时讲经会都要结束了,就是这时候正和人相看呢,县主你想想,若她真对明瑢有意,怎么会姗姗来迟?” 侍女替县主问:“你是说,你去禅月寺名为礼佛,实则与人相看?” 县主看向沈幼漓,要她一个答复。 “此事,当真?” 这一句是洛明瑢问的。 20、第 20 章 “此事,当真?” 这话是洛明瑢问的,佛珠在他手上绕了两圈,指骨凸起如山。 他目光让沈幼漓感到一丝熟悉,像是她吃下见喜丹,逼他救她时差不多。 几个人齐齐看着沈幼漓,等她答复。 沈幼漓知道,此刻要彻底撇清她和洛明瑢的关系,才能保自己和孩子们平安。 “是,妾身确实在与人相看。” 她低头揉着袖角,神情里藏着些欣喜,低头时面颊上能看到一丝红晕。 见她上道,周氏放心了,替她把事坐实:“就是咱们后巷一处姓廖的人家,是洛家商队一个小管事,走南闯北的,正需一位续弦照顾家里,县主尽可派人去问。” 她方才去张罗宴席时就已经派人打点好。 县主摆摆手,总算满意了些。 【相看得如何】 这张纸是给沈幼漓看的。 “妾身这身份,还有什么挑拣的资格,廖管事很好,办事妥帖,得大夫人信重,出来相看还想着给我的孩子们带吃食,妾身嫁过去,也算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必苦苦支撑了。” 知冷知热…… 洛明瑢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沈幼漓含羞带怯的模样若珍珠着粉,娇美不可方物,教人看不出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娘,县主瞧着心堵,可一想这人要配个小管事,勉强好受了些。 夫家死了,娘家无人,这种刑克六亲的命数,将来怕是还得出事。 县主撩眼看向春苜。 春苜心领神会,说道:“那沈娘子来日和廖管事成亲,一定要给郑王府也送一张帖子啊,咱们县主一定会给你们备一份贺礼。” 谁都能听出话中的羞辱,沈幼漓还笑嘻嘻地说:“妾身什么身份,帖子怎么敢往郑王府送,左右八字还没一撇,得听那边的意思,今日得县主一声道贺,已是福分。” 县主听完犹不满足,她走到沈幼漓面前。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洛明瑢正起身要追上来。 周氏把他按下:“别觉得你冲过去就能护住她,她能护自己,别去再添麻烦,知不知道?” 洛明瑢看来,那双眼睛褪去修行者的慈悲,像一把出鞘的刀,寒光凛冽,割得人生疼。 对,就是这个眼神。 十六年前贵妃死的时候也出现过。 金钗委地,九岁的洛明瑢当时就是这个眼神,比现在要更外露些。 “你幼时说的那句话果然不错,俗世皆苦,不如空门清净,可人一生下来,得不得清净都是注定了的,别人可以,你就不行。” “坐下,你救不了贵妃,今朝也别害了沈氏。” 洛明瑢慢慢坐下,视线看向远处的沈幼漓,眼底波涛重又静成一汪寒玉,只是蒙上灰翳,显得黯淡无光。 县主低头写字,对身后发生之事毫无所觉。 【那你觉得本县主与妙觉禅师可般配】 对着眼前的纸,沈幼漓还是笑,笑意里没有一丝裂痕。 “妾身觉得县主和妙觉禅师是上天注定的良缘,救命之恩历来就是以身相许,县主委身下嫁,若写进话本里,一定千载传颂,是不落于相如文君、山伯英台之下的佳话。” 算是会说点话,县主满意地点点头,扬起了手。 春苜道:“好了,你走吧,往后县主不想再见着你。” “是。” 瑞昭县主终于打发沈幼漓离开,洛明香也松了一口气。 沈幼漓绕过一众黄花梨桌椅,往九曲桥走去。 方才她答话时,余光始终能看到县主背后的洛明瑢,看到他站起来,不过与周氏说了几句话又坐下了。 始终,他都没有出声,直到她走时,似机关偶人,眼珠子不见动,只是脖子随着她离开转动。 沈幼漓说不上失望。 于情,洛明瑢和她不再有瓜葛;于理,他若开口更会给自己惹麻烦,洛明瑢本就该安静坐那儿。 可人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偶尔会期盼一下,有时候不必一个人把什么都扛下。 但人活于世,本就不该对谁抱有期盼。 目送沈幼漓消失在珠帘后,县主轻拍了一下手掌,总算是被哄好了些。 可转头一看,洛明瑢的位置也空了。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水榭,没有留下一句话。 还是周氏找补:“县主,方才明瑢同老身说,要先去佛前告罪。” 春苜:“为何要告罪?” “自是为将来还俗一事,此事要早早准备,禀告寺院,此间要在佛前诵经三日,而后斋戒沐浴,脱去袈裟方可,想要早日同县主名正言顺在一起,是要着急些的。” 还是春苜问出县主的疑虑:“禅师当真要还俗了?” “县主想要的人,洛家自然奉上,何况明瑢本就是碍于门第才说那些无情的话,若县主不在乎,他自是欣喜。” 县主看向洛明香。 她赶紧点点头。 今遭洛明香真是吓破了胆,要将来真得个县主弟媳,还不知道有多少心惊胆战的日子呢,她真有点后悔了。 县主看向郁郁荷塘,轻叹了一口气。 不须急,不须急。 虽然仍遗憾不能从禅师口中听些甜言蜜语,但来日方长,她什么都会得到的。 — “你同沈幼漓可有夫妻情分?” 待送走了瑞昭县主,周氏来到佛堂。 洛明瑢睁开眼,仍在想着方才的事,离开水榭时他就跟在沈娘子身后,她走在前面,一次未曾回头。 这话似拨开迷雾,让洛明瑢思绪回笼,看清眼前周氏的脸。 “众生如河流草木,无有贵贱;唯以业力,分善恶趣,瑞昭县主恃强凌弱,轻视人命,贫僧不齿。” 听到他否认,周氏就放下心来。 “世道就是这样,高低贵贱,分得比男人女人更清楚,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甘于卑贱,就要忍受事事都无能为力,恰如十六年前贵妃被逼自缢,就是先皇曾经那样一位雄主,也有救不了的时候。” 十六年前雍都失陷,禁军护送先皇北逃,半途官兵哗乱,逼先皇诛杀贵妃。 彼时年仅九岁的洛明瑢目睹生母站在绳索之下,被禁军和地方军围着,孤立无援,他想冲上去解救,却被宫女周筎死死捂住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贵妃吊在树上,挣扎的脚垂下不动了,很久很久,周茹才放开手。 “我的仇人是谁?”当时他问。 周茹摇头:“没有人,怪这世道,怪贵妃太得宠幸,成众矢之的,官兵怨愤已久,需要一个替罪羊,陛下也无可奈何。” 可洛明瑢却不记得,他的母妃到底做了什么恶事。 她不过曾是这雍朝最得宠的贵妃,先皇养的宠物,会跳舞,会弹琵琶,从无半分权柄在手,怎么就惹得天下大乱了。 她可怜得连儿子生父都不知道是谁。 是先皇,还是先皇的儿子禹王,贵妃自己都说不清楚。 洛明瑢只记得,生母还是王妃时,他便被带入宫中,王妃被留在皇帝寝殿中,殿门紧闭。 他一个人被嬷嬷牵着,在宫城游荡,曾经玩得好的堂兄弟们笑嘻嘻地问他:“现在是喊你皇弟,还是皇叔?” 后来生母真的从儿媳成了先皇的贵妃,洛明瑢也跟着从王府迁入宫中。 皇宫很大,没有哪处是干净的,他能瞧见“历侍”两朝的宫妃与侄儿之流来往,能听到贵妃母家哪位姨母和先皇悄悄共浴,能看到午门外弹劾贵妃的诤臣肠子流了一地,从南洋进贡的昆仑奴悄悄在桌下摸国公夫人的玉鞋……遍地腌臜,他也是腌臜的产物。 因为姨母的事,贵妃曾气得离宫跑回娘家。 所有人都以为贵妃失宠,被丢在皇城中洛明瑢跌落云端,不再有人理会,昔日避忌贵妃锋芒的人找到了出气的机会,七岁时他如老鼠一般活了一年,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直到贵妃被迎回,宫人才又把洛明瑢捧回天上。 欺负过他那些人也早有想讨好贵妃的人出手惩治,洛明瑢被抱着,看着那些年轻的身躯绽出血肉,匍匐在地,哀号声刺耳。 他心里没有一丝快慰,只觉得一直活在循环不休的噩梦里。 而贵妃的旧夫禹王,他曾喊“爹”的人,则与他们母子成了陌路。 寿宴之中相见,洛明瑢迎上前去,耳畔是叔伯们在调笑:“如今这可不是你儿子,是你弟弟呢。” “十三弟,快来喊你七哥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笑声中,禹王也笑得一脸尴尬,眼神始终未落在洛明瑢身上。 彼时他不过七岁。 人人都贪望的权势富贵,是压在洛明瑢背脊上,让他喘不过气的巍巍宫楼,华美之下尽是淋漓血肉,有他的,有别人的。 见惯了皇室污遭之事,他愈发厌恶这座皇城。 直到十六年前雍都失陷,一切繁华湮灭在战火中,洛明瑢被贵妃抓着手,随着慌乱的御驾北逃。 这也是他此生最后被称为“皇子”的时候。 贵妃上吊,终结了一切。 先皇四子淳王在南面称帝,后叛乱逐渐平息,他迎回了先皇,尊为太上皇,跟随回宫的宗室子之中,已经没了贵妃生的野种。 世人都道贵妃死了,她唯一的孩子也一同投进墓穴之中。 他隐于民间,再也不想作为皇室之人活着。 20-30 第21章 就这么留一整夜也忍得 瑜南洛家曾是贵妃母家幕僚,此事知者甚少。 二房洛济海原是倾慕周筎,周筎却无意,而是进宫陪伴贵妃。 贵妃死后,周筎带着洛明瑢投奔了洛家。 洛济海的原配早早离世,只留下一女洛明香,周茹便嫁到了洛家,成为二房夫人。 洛明香生母早亡,幼时一场大病,本就记忆错乱,在九岁时又病了一场,洛济海骗她,先头过世的其实不是她生母,真正的生母如今才寻回来。 洛明香年纪小又对生母记忆不多,也乐意相信活着的才是生母,后又在周茹解释之下,误以为自己有个弟弟,身体不好,常年养在外边,还差点出事,是被老和尚捡到,才在佛寺之中养过一年。 最后,洛家所有下人全换了一遭,洛明瑢就此成了二房幼子,深居简出,知者甚少。 隐姓埋名在民间的第五个年头,天下大开恩科,鬼使神差的,洛明瑢借“纳粟举试”参与其中。 他幼从鸿儒,通五经六艺,是太师也曾夸赞过的少年英才,若不为皇子,亦可做一个治世良臣。 十四岁的会试亚元,是洛明瑢此生少有的意气风发之时。 但也到会试为止了。 “宫中旧人不少,你的身份始终不能出现在那里。”周氏也无奈。 洛明瑢当然清楚,他原本也打算就此停下的。 他只是想有一次机会,证明自己的才学,证明脱离了皇室身份,他仍旧能凭本事,活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可他会不成堂堂正正的人了,可满室典籍文章付之一炬,半生所学尽付东流时,幼时的苍凉无力紧紧缠住他的心脏,告诉他,此生只能藏于乡野,宏图抱负收敛匣中,渐至黯淡无光。 甚至因科举半途而废,他被朝廷注意,为避追寻,洛家将他送入感云寺中,谎称其大彻大悟,已遁入空门。 在佛门之中,暮鼓晨钟,回首半生,看尽人世间种种荒唐无奈,心知天地如熔炉熬炼世人血泪,他心灰意冷,终是决意在感云寺剃度,遁入空门。 余生只求一方平静之地,超脱苦痛。 便是如此,仍旧逃不开桎梏。 周氏奉贵妃遗愿,一定要他留下子嗣,力压感云寺,阻止洛明瑢出家。 瑜南城的闺秀皆有娘家亲族,联络太多恐走漏风声,泄露身份,她便想寻一无根无系的女子,为洛明瑢绵延子嗣。 可挑选了几个侍女上山,洛明瑢坚决不肯依从。 一日从感云寺归来,道中急雨,她见到了沈幼漓。 从她背着老人上山求医时起,周氏就注意到了她。 周氏会些相面,眼见这女子容貌是少有的姣好,一眼就将人吸引住了,她眉目并非柔弱温婉之流,反而干练坚毅,不是大家闺秀,反而有些…… 风骨。 不错,她站直朝和尚作揖时,确实极有风骨。 这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会行的礼,在得知老人难救时,她未有踟蹰,背着老人走下了山。 凄雨霜风敲打伶仃瘦骨,她就这么踉跄走了一路,在下山之后已近力竭,一个小小的水坑让二人重重摔在路边。 此际求天不应,告地无门,若无人施救,老人就活不下去了。 她只能拦住洛家马车求救。 周氏掀开帘子,看见她脸上只有雨水,没有悲色。 问了她的身世,才知道她是流落他乡,失去故土家人,是这老人救了她一命,如今她要救他。 周氏还问了几句《诗经》,她对答如流。 正好孤苦伶仃,正好在瑜南毫无根基,不是娼妓,不是乡野村妇,而且知恩图报,心性也不错,想来是有些来头的人。 周氏死马当活马医,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愿不愿意嫁给她儿子。 暴雨敲打着沈幼漓素白的脸,足以让天下任何男人动心。 她或许有些秘密,但只要确定不是朝廷派来追查洛明瑢身份之人,那就没什么。 “一万两白银,我就嫁。” 言语清晰有力地穿透雨幕,不卑不亢。 嘴上说着一万两白银,她眼中却清光濯濯,不见半分对银钱的饥渴。 这女子不一样,她不会低着头等人挑选,周氏对她有些欣赏。 明瑢也许会喜欢这样的女子,任谁都很难不喜欢。 “只要你给洛家绵延香火,我就给你一万两。” 她也不怕她反悔:“好,事成,你给我一万两。” 一万两银子,不成事不用给,周氏觉得可以试试,实在不行再换别人就是了。 沈幼漓也没有让周氏失望,三年里,真的接连生下两个孩子,都出落得和洛明瑢幼时一个模样。 周氏也算了去心头大事,打算安心颐养天年。 洛明瑢却为多出的妻儿辗转反侧多年。 起初,他只当周氏不过又换了一个人,和先前那些女子并无两样,等发现她不一样时,已经晚了。 时至如今,洛明瑢从未敢去细思,到底将沈娘子置在何地。 他从抗拒躲避不能,到甘愿被沈娘子推着走。 两个孩子,从不是沈娘子一个人威逼利诱就能办到的结果,犯戒之后,洛明瑢请杖刑,一日日捶打在身上,只为自己心中好受。 刑罚其实不能让他清醒,直至他知道沈娘子与大夫人的约定。 一万两白银啊…… 是该如此,本就该如此,不然照她真正的性子,怎么可能对他坚持不懈,不依不饶。 沈娘子不是耽于情爱的性子。 在她问他可不可以还俗时,洛明瑢笑过,她为何多问这一句,便是还俗,来日她拿了银子就一走了之,不显他蠢吗? 挑破那一万两的事,像是终于把一个摇摇欲坠的碟子推落,听到了清脆的碎裂声。 那些劝诫她的话里到底存了几分怒气,洛明瑢不敢去细究,把人气得夜里跑下山去,他也只能一路跟着。 洛明瑢难得生出几分悔意,知道就好,何必去挑破,让沈娘子难以自处。 后来才知她怀上了釉儿。 在丕儿出世时,方丈圆寂,一把大火将感云寺一切痕迹烧尽,洛明瑢当时想,这该顺应方丈给他的劝告,既然俗世仍有牵挂,不如顺应本心。 将此事说与沈娘子听后,她似乎是有些高兴的。 可世事尽不如人意,雍都从未放弃过找他的下落。 瑜南又出现了追查他下落的人。 洛明瑢自认若与妻儿生活在一起,早晚会拖累他们。 他放弃还俗的念头,转身拜入禅月寺,彻底成了一个出家人,甚至刻意断绝与他们的联系,不捎任何文书,往来如同香客拜见。 同沈娘子说的话到底是食言了。 回不了洛家,无法为她分担养育之责,洛明瑢心中有愧。 生不得生,死不得死,回望平生未有一日顺遂。 洛明瑢未知世间竟有这么多不如意,能全落在一个人身上。 他更找不到一个能恨之人,只能日日诵经礼佛,寻得超脱。 听周氏提起盘桓在心中多年的旧事,洛明瑢倒是不负修行,已能淡然处之。 “十六年前,非人力能阻止,若先皇不杀贵妃,禁军哗变,雍朝百年基业倾塌,只会殃及万民。” “你看得明白就好。”周氏欣慰,“如今这局面,你更该娶了瑞昭县主,入赘郑王府。” “为何?”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雍都的人已经快到瑜南了,你为什么不说!洛明瑢,你没法一辈子藏下去,现在该庆幸沈氏他们的身份还能藏住,你不想死,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这一条路!” 洛明瑢突然回瑜南,周氏便觉得不对劲儿,今日一早才知道雍都又来人了。 来的还是执掌神策军跟鹤监的凤军容,瑜南形势已算危急。 说来从讲经堂县主遇刺起她就该警醒起来,那些所谓的漠林军根本不像寻仇,反而似乎是冲明瑢去的。 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在试探他。 无论是不是雍都来的,都证明他们怀疑到洛明瑢身上,不然周氏也不愿意火烧火燎地找郑王当靠山,只颐养天年便罢了。 “不须大夫人来选,贫僧绝不会娶县主。” “你不娶我就吊死在佛堂里!” 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洛明瑢冷然:“贫僧不知,大夫人还要以命相挟多久?” “我已经同县主说定三日后你会还俗,若你不娶,洛家死光了倒好,你的两个孩子也不要了?” 佛堂陷入沉默。 周氏也知道自己逼他太甚。 当初逼出来两个孩子,现在又用两个孩子的命逼他就范。 她也不想把洛明瑢逼到这个份上,但世事无常…… 她叹了口气,面容苍老了几分:“如今我的命是不管用了,只能拿釉儿还有丕儿的命来要挟,你也别怪我,贵妃将你托付予我,我得保你活着,娶了县主,投奔郑王,这就是你的后路,你的身份就是一道圣旨,让郑王师出有名,他会看得上你的。” 郑王不可能让县主嫁商户之子,但他已有反心,必定有意拉拢一位皇子,打个正统的旗号,就能剑指雍都。 “大夫人所谓活着,就是让贫僧当叛臣贼子?” “当年先皇北逃,你是唯一跟随在身边的皇子,三王却在南面无诏称帝,即位不正,焉知你不是正统?当年在北地围城之中,先皇早有御诏要传位于你,你就是将来的天下之主!” 这当然是周氏信口胡诌的,但郑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的话荒唐得洛明瑢想笑。 “从未有血书传位一事,贫僧是血脉混淆之人,从无即位资格,若再帮郑王,就是遗臭万年之人,妙觉宁愿身死,也不会成郑王起兵的借口。” “雍朝于你从未有过宽容,只怕连你的孩子也不会被放过,值得吗?” “一家死,好过战事再起,万家流亡。” 洛明瑢对雍都没有半分感情,只是助纣为虐之事,绝不可为。 周氏恨他执拗:“就算你一家死了,战事也绝无平息的可能,你难道看不清楚,如今节度使权势太大,野心勃勃之人不知凡几,雍朝会一直的乱下去,救不回来了!” 盛世早已跟着贵妃一起逝去,再也回不来了。 她激动得眼底有了点泪光,洛明瑢起身将她扶到一旁坐下。 “前日贫僧外出,日落之时在街边吃了一碗素馄饨,掌勺娘子坐在灶台边捶背,捶完之后点起铜板,还说若天天生意都那么好,再过几个月她攒够银钱再起一间小房,她说女儿大了,不好一家人睡一间屋子里,“ 洛明瑢缓缓说起家常, “是以贫僧便盼她明日能出摊子,后日也能出摊子,多有几日生意可做,早日攒够银钱起那间房子,战事早晚会起,时势非人力能阻止,但这一日能晚一点,就晚一点吧。” 周氏明白他的意思,逼他投奔郑王,自己心中又何尝好受。 “可事已至此,不娶县主,咱们这偌大的一家人如何避祸,你有解救之法吗?” “贫僧会去见郑王一面。” “去了还能回来?” “大夫人不必管,只请勿要惊扰沈娘子和两个孩子。” “不如咱们今日就收拾行囊,带着你跟俩孩子,到西南、岭南、南洋去!” 洛明瑢摇头。 “贫僧此举是为天下,非为一人。” 眼下是劝不住他,周氏低头思索良久,只勉强点头:“好。” — 周氏骗了洛明瑢。 第二日天没亮,她就让婆子将几年未来请安的沈幼漓提过来了。 “生下丕儿已经四年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窗外天色墨青,周氏的话撞钟一般,让沈幼漓困倦一扫。 她略思索过,道:“妾身该为县主让路了?” 周氏道:“四年前你就该走,是老身太心软,觉得孩子们没有阿爹,也该有个阿娘陪着,其实大错特错,老身不该让他们知道你是谁,没有感情,才不会有这么多牵绊。” 那两个孩子不属于沈幼漓,洛家怎么安排,她其实是无权置喙的。 真话诛心,沈幼漓眼中闪过一丝仓皇。 “我的孩子会平安无事吗?”她只在乎这个。 “那也是老身千求万求来的孙儿,他们姓洛,老身拿性命同你担保,他们会平安无事。” “好,且允我几日时间,同孩子们告别。” “最多三日,不要想着带他们离开,那样只是害了他们。” “我知道。” 她终陷颠沛,带着两个孩子只会害他们跟着吃苦。 在沈幼漓步子刚要迈过门槛的,周氏又问:“你对明瑢是否有情?” 沈幼漓语调没有一丝起伏:“我从来只图洛家的荣华富贵。” “好,去吧。” 这样最好,总归是两条路上的人,干干净净,彼此没有挂念才好。 — 晚间,沈幼漓哄睡了两个孩子,自己却难以入眠。 三天……只能再陪他们三天了。 都还这么小…… 沈幼漓亲了亲两个孩子。 “也好,留你们在洛家才能平安长大,一直能睡在这么好的被子里,吃这么好的东西,能读书写字,没有风吹、日晒、雨淋……” 可这话也不尽然,只要有那县主在,谁又能保证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呢。 若是县主能死掉就好了,她的孩子才真能平安无事,不至于被欺负。 沈幼漓从没杀过人,但看今日县主做派,人命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那自己何必忌惮。 瑞昭县主厌恶自己,来日若得知真相,不说对洛明瑢如何,沈幼漓的两个孩子一定会成她眼中钉,肉中刺。 可杀县主不是易事,波及也大,难有万无一失撇清干系的法子。 想到夜半,沈幼漓还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找点事做。 庭院池塘边,一盏防风烛台放在小几上,对着满池月华,沈幼漓也不嫌麻烦,将白日嘱咐雯情举竿打下来的青梅挑拣好,用盐将青梅的外皮搓洗干净,一个一个摆在簸箕上。 正忙活得有滋有味,一片阴影投到身上。 还没等她抬头,一张脸似冰壶秋月,就这么低了下来。 池塘映着星月,波光粼粼,似碎银散落,照见他昳丽的面容在眼前放大,沈幼漓差点从小杌子上摔下去。 洛明瑢扶住她的手臂。 “吓我一跳!” 沈幼漓生气拍了他一掌。 待人坐稳,他半蹲在沈幼漓面前,穿着一件家常单衣,檀香和皂香混合出山寺清晨那般清凉却沉寂的气息,将青梅的酸味都驱散了不少。 穿回家中的僧袍已经早被洛明瑢在井边洗过,还晾在风里。 他开门见山:“你与廖管事相看了?” 他不问周氏却来问她。 沈幼漓答得也轻巧:“大夫人说是就是。” 洛明瑢不喜欢含糊不清的答案:“那日他真在禅月寺?” “你自己去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廖管事难道连你和县主一起骗?” 骗?那就是不在。 这程放下,洛明瑢又提起一程:“今日贫僧没有为你说话,你心中有怨?” “没有,你帮我说话连累我和两个孩子,我才会对你有怨。” 沈幼漓说出来,眉头一下松展了。 “瑞昭县主之事,贫僧会解决,你安心和釉儿丕儿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心。” 沈幼漓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需要担心什么,三天之后她就要走了。 不过在此之前,先把县主杀了,再返雍都。 沈幼漓懒得说把孩子托付给洛明瑢这样的话,有威胁的那个人死了,才是万无一失。 洛明瑢还有疑惑:“禅月寺上,为何要给县主下药?” 他口中所言的药,正是致使瑞昭县主失声的生半夏。 沈幼漓矢口否认:“不是我。” “河边有你挖生半夏留下的痕迹,若是让县主查到,可知她会做什么?” 洛明瑢没有说的是,在县主的人查去之前,他已经收拾干净。 并不是刻意替她遮掩,而是县主若查到是她,一定不会轻饶,他该先问她缘由。 这药死不了人,更像泄愤。 但她有什么愤要泄?洛明瑢想知道。 沈幼漓端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你就去告密,让她杀了我好了。” “这么冲动,到底是何原因?” “总归不是争风吃醋,请禅师放心。”沈幼漓将青梅细细裹上盐粒,“怎么,禅师是来替她打抱不平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洛明瑢有的是耐性,不厌其烦地问。 “我要是不说,你还能去跟县主告密不成?”沈幼漓甚至拿沾了盐的手拍拍洛明瑢的脸,态度格外张狂。 洛明瑢压住她的手,舔到唇边盐粒的微咸,看得沈幼漓眼眸微张。 “你不说,贫僧便当你故意下手,是对贫僧余情未了,沈施主,你所谓放下,是演给贫僧看的,是不是?” 沈幼漓扑哧笑开了,道:“禅师真是……你是被吓怕了,才疑神疑鬼?” “你既要这么做,如何能怪他人多想。” “没事赶紧回去念经吧,不然我就当你……大半夜想来占我便宜,我可要叫人了!” 洛明瑢眉头攒在一起,想说点回击的话,又忆起自己是个出家人,沈幼漓又突然开口:“你不觉得县主这一遭,很像七年前吗?” “如何像?” “都是逼良为娼啊。” 洛明瑢说不出话来,他何时是“良”,又怎么被逼为“娼”? 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说:“不过她的招数不说比我高明,但权势却大,禅师早晚都会输的,何必苦苦抵抗,徒生波折?” 洛明瑢瞳仁微缩:“贫僧难道是什么垂手可得之物?” “禅师你本就很容易得手啊,别人说点不得已啊、无依无靠啊之类示弱的话,你就心软了,就算欺负了你,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果,不过你想反抗也行,左右只是多费点功夫罢了,当年你能跟我躺一张床上,之后也能和县主——” 话还没说完,洛明瑢凑过来,沈幼漓下意识躲避,结果小杌子翻倒,整个人跟着倒仰下去。 在后背挨到地上之前,洛明瑢揽住了她。 没等她回神,洛明瑢又道:“贫僧问你,像‘不要你出来,就这么留一整夜也忍得’这样的话,是你说的吧?” 轰隆——沈幼漓脑子里打起了雷。 他的脸太过正经,以至于别人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些粗言荡语。 沈幼漓瞪圆了眼,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说‘怎么弄都无所谓,只要禅师赶紧抱着我,万不要出去’。” “你与贫僧姘结,还说这是你见过最小一场雨,淅淅沥沥,光见打花儿,不打叶儿。” “你还敢打赌问贫僧,‘你猜如今我哪处儿在吃,吃的又是什么?给你点提点,滑得像鱼儿,壮得似杵,一挨着便似飞檐翘起,潺潺软涧由它入,腻腻软沼撞声声,这是何物’,沈娘子,这谜语是不是你出给贫僧的?” “你还命令过贫僧不许停,就是喊疼也不要歇下,但是可以多亲你一点,‘对,就这般,你可真好…’” “你还怨贫僧总不说话,光闷着有什么用,这般辛苦整夜,也该吐一两个字,好让你知道,你坐得贫僧好不好,问贫僧喜欢不喜欢你。” “你让贫僧别再装矜持了,分明也很想要,都完事儿了这眼还在吐口水,到处都是……这像话吗?” “这些,沈娘子都不记得了?” “贫僧可以再多提点沈娘子。” 他他他他、怎么能把这种话说出来?而且说得比念经还要正经! 他是故意的吗?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况且当年她真说过这些? 真的吗!真的吗!她当年真说过这样的话? 好像隐隐约约有点记忆…… 苍天啊!!她以前话那么多?那么无耻? “你、你、你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瞧见沈幼漓神情崩溃,洛明瑢想笑,又忍下,正色问:“贫僧且问你,这样的话,县主可会说?” 沈幼漓捂住脸,声音从指缝漏出来:“她嗓子遭我毒哑了,正经说话都够呛,不然肯定会大说特说!” “若沈娘子是七年前的贫僧,你听了这些话,会如何做?” 沈幼漓理所当然:“若确实不愿意,那当然是就地自宫,虽痛一时,往后也彻底清静了。” “……” “贫僧倒没想到。”他笑了一声。 笑得沈幼漓打了个寒噤,赶紧摆手:“我说笑而已,禅师别生气,我心比较狠,若有人吃了春药逼我苟合,我能眼睁睁瞧着他死,绝不会舍身相救。” 言下之意就是他心太软,怎么都会出事。 “贫僧不是心软……” 洛明瑢不想与她探讨缘由,只与她说明白其中不对:“且贫僧并非视男女交合之事为洪水猛兽,只是沈娘子当年目的太强,无半分真心可言,贫僧不齿,你可懂?” 聊得这么敞亮? 沈幼漓略微吃惊,而后乖乖认错:“懂,懂,我早就知错了,禅师不是说不恨我嘛,那就别放在心上啦。” 洛明瑢瞧着她。 沈娘子眼眸清亮,不含一丝杂质。 她确实轻舟已过,旧事了无痕,给县主下药,也确实不是为他。 树梢沙沙低语,偶尔一两声虫鸣,静谧的夜色下,沉默让呼吸声格外清晰。 — 洛明瑢进去看过两个睡着的孩子,之后便走了,独留沈幼漓还在原地搓洗青梅。 他走时最后那句话不可抑制地在脑中回响。 “七年前的事不会重演,你与县主也不能相提并论。” “什么意思……” 莫要细寻思,沈幼漓甩甩头不再去想,浪费她的时间。 雯情起夜出来,看到一个人影窝在那儿,吓得以为院子里进了贼。 而后又嗅到青梅的清酸气味,立刻展颜,她最爱喝青梅酒,娘子每年做好都会分她一壶。 “娘子怎么大半夜忙活这事啊!”她走过来帮忙。 沈幼漓擦擦手,问道:“雯情,若是以后不在我这屋伺候了,你最想往哪儿去?” 暂时无法和两个孩子坦白离去,她便先安排了别人。 雯情是洛家派给沈幼漓的女使,沈幼漓要离开,自然不能带她。 她心思单纯,寡思少言,在房中伺候多年也只当本分,并未同沈幼漓处出什么主仆情分,也可能是周氏有意提点过。 娘子问,雯情就答:“奴婢想去大夫人的屋子,事少,又体面。” 沈幼漓点头:“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是。” 雯情是个心思不带拐弯的,沈幼漓吩咐什么就是什么,问什么就老实回答,事后什么也不会来回琢磨。 沈幼漓就是看中她的实心眼,才将她留在屋里。 该干活干活,其余的一概不问,更不会往外说,省心得很。 雯情才走,沈幼漓一回头,就看见站在门边,还打着赤脚的女儿。 “阿娘,你、你是要走吗?” 釉儿哭得下唇颤抖。 “胡说什么,娘哪句说要走?来,到阿娘这儿来。” 沈幼漓吓了一跳,赶紧把女儿抱到膝上,拿袖子小心给她擦掉眼泪,又拍拍她的脚底的灰,“这么晚不睡觉,跑出来也不知道把鞋子穿上,着凉怎么办?” 釉儿一哭起来止都止不住,口齿却意外的清晰:“我知道的,阿娘生了弟弟,洛家有香火了,阿娘就要走了,是不是?” “谁跟你说的?” “我偷听到的,是婆婆和大姑姑在说话,她出来看见我,就说阿娘要被赶走了,我讨厌大姑姑!” 又是洛明香! 沈幼漓气恼,但此刻也只能先哄好女儿:“她们说她们的,你知不知道,在阿娘心里,釉儿和丕儿是最重要的!” 釉儿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阿娘是一定不会丢下你们的。”她只是暂时要去办点事情, “可釉儿一天也不想和阿娘分开。” “阿娘也一天都不想和釉儿分开,但是确实有点急事,只是离开一会儿就回来,为了你,阿娘怎么都会回来的。” “我跟阿娘一起去不行吗?” “不行,釉儿还太小,外面风太大,会把你的脸吹坏,日头也大,晒得你像蔫掉的小花一样,还要赶很远很远的路,人坐在马车上吐完一次又一次,不能洗澡,没有干净的水喝,吃的也是硬邦邦的干粮,太辛苦了,釉儿乖乖在家等阿娘好不好?”沈幼漓耐心和女儿解释。 “我不要!” 釉儿死死抓住她的袖子,“阿娘去哪儿,我去哪儿,大太太只在乎弟弟,我待在这个家里,没有人理我……” 女儿的话字字敲在沈幼漓心头。 她把女儿抱得更紧些:“其实比起弟弟,阿娘更挂心的就是你,阿娘把釉儿当成了自己,望着你能活得自在,不像娘幼时那般。” 女儿小小的手摸上沈幼漓的脸。 “阿娘幼时是什么样的?” “阿娘幼时啊——”沈幼漓好久好久没有回头去想,那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阿娘曾经一个哥哥,你该叫他大舅舅,不过他早早就过世了,后来你外祖母悲痛难当,就把阿娘当大舅舅养,十岁时阿娘就能写大赋呢,再然后外祖母又有了一个小儿子,她就少再管阿娘,一心扑在你小舅舅身上,就没人管阿娘了……” 她是被当男儿养大的,授以诗书,通晓六艺,可弟弟出生以后,所有人似乎都忘了她,除了弟弟做错事的时候。 “那时候你小舅舅贪玩不好学,外祖母会怪阿娘没有管好他,小舅舅衣裳脏了,她怪我没有将家里打扫干净……后来,阿娘能挣银子了,你外祖母却病了,阿娘所有的银子都给她治病,晚上总饿得睡不着,可阿娘归家之后才知道,银子都给你小舅舅拿去了挥霍一空,你外祖母病入膏肓……” 沈幼漓不懂,为什么阿娘总是责怪她,似乎弟弟的一切不好都能在她身上找到缘由。 可她不知道要怎么管,在阿娘的言传身教下,江更耘根本看不起她这个姐姐,对她动辄打骂,视她如奴仆,怎可能听她半个字。 “所以釉儿,没有人比阿娘更明白釉儿的心事,阿娘经历过的事,绝不要我的釉儿再受。” 釉儿抱着她,呜呜地哭得更伤心。 沈幼漓一下下摸着女儿的脑袋,“釉儿,无论阿娘要去哪儿,都会给你写信的,你在家好好读书,才能读阿娘的信……来日事办完了,阿娘想云游四方,你愿不愿意一起?” 丕儿洛家是要定了,周氏以后待他也不会差,可釉儿呢,她最放心不下釉儿。 洛家不在乎女儿,那她可不可以把女儿带走,让这个孩子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愿意!”釉儿把脸一擦,“阿娘,你不要为婆婆和舅舅的事伤心了,我和丕儿都很乖,我盯着丕儿,丕儿不会做坏事的。” “阿娘知道……” 沈幼漓贴着女儿幼滑的脸,闭上眼睛。 釉儿终于开心了一点:“那我们云游四方,要带弟弟吗?” “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好啊!他是太小了,还笨,咱们不带他!” “对了,你什么时候从大姑姑那里听说的?” “就今天。” “知不知道她睡哪儿?” “就在她自己的院子里住啊。” 这个洛明香还真是—— 真当她是好欺负的不成! — 瑜南城的鸡还没有打鸣,沈幼漓挽着袖子就去了洛明香未嫁前住的院子。 洛明香被县主权势吓了一顿,昨晚担惊受怕,辗转反侧,折腾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这会儿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 本该清静的院子响起吵嚷声。 “沈娘子,您不能进去!” 沈幼漓大步朝主屋去,侍女追上来,又被她转一个圈推了出去。 “砰——”门打开又关上。 “砰!砰!砰!”侍女在外边拍门,“沈娘子,你要做什么!” 洛明香睡得正沉,关门声那么大,她心突突地跳,一下恼火起来,“谁——啊——!” 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扯着她的头皮。 她被迫睁开眼睛,帐顶在动,不对,是她在动! 床帐过后就是沈幼漓的脸,洛明香眼珠子骤然睁大。 沈幼漓怎么在这里,她想干什么? 背脊从被窝到悬空,然后磕在脚凳上,疼得洛明香龇牙咧嘴,这还没完,她整个人已经被沈幼漓揪住头发拖到了地上, “你干嘛!你干嘛!” 洛明香尖叫,然后—— “啪!啪!啪!” 快而清脆的巴掌排在她脸上,左脸先是麻木,继而火辣辣的灼烧感伴随面皮和骨头异位的眩晕感袭来。 洛明香登时觉得天旋地转,左脸肉眼可见迅速肿胀起来。 沈幼漓歪头:“该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吧?” 缓了好久,洛明香才意识到,她被打了! 她堂堂洛家大娘子,被一个买来生孩子的东西打了! “知道什么!你敢打我的!你什么东西敢来打我!”她疯狂咆哮,状类疯妇。 “我打你了,怎么样,洛娘子要往哪儿告状去?” 沈幼漓俯下身,掐住她的脸,“你娘、你夫君?他们管你吗?等等,不会是县主吧?你猜猜,她要是知道我的身份,会不会把你一起打死?” “我要告诉我阿娘,把你打死!” 洛明香气得手指都在颤抖,沈幼漓的手铁铸的一样,她脸都痛了,也挣不开。 “去啊,反正我已经被大夫人赶出去了,看你告状快,还是我把你打死快。” 是啊,沈幼漓马上要被赶出去了,她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洛明香不服气:“有种打死我,我阿娘也不会放过你!” 沈幼漓轻嗤,“好啊,不管你能不能让大夫人打死我,县主都会知道你瞒她的事。” “你、你——那就同归于尽好了!” “同归于尽……那就现在吧。” 沈幼漓举起拳头,洛明香毛骨悚然。 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哪里是沈幼漓的对手,外边的废物还在拍门,根本进不来。 她低头咬向沈幼漓虎口,在她撒手时赶紧爬开。 洛明香想去开门求救,刚碰到又被沈幼漓提住衣领扯了回来,抡倒在地上。 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告诉釉儿我要被赶走,是吧?” “我……我……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洛明香鼻青脸肿地叫嚣,“你别是被赶走了,恼羞成怒才来打人的!我告诉你,洛家的荣华富贵往后就给你没有关系了!” 沈幼漓承认:“我是有点恼羞成怒,你引狼入室,带县主与我撞见,害我被羞辱连带两个孩子身陷危险,还对我女儿说不该说的话,不打你一顿,实在难败火。” “你有种别来找我,去找县主啊!” 县主很快也要死,沈幼漓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当然会去找她,顺道说清楚我和洛明瑢的关系,洛家怎么样我不知道,你这个骗子一定第一个出事。” “你才不敢!县主会把你和你两个孩子也杀了!” “怕什么,反正我要被赶走了,总不能我吃苦你们享福,能拉你们一起死,我不知道有多开心。” 沈幼漓捞到一把拂尘,边说边打。 “我错了!我错了!” 洛明香被打得抱头鼠窜,尖叫声不断。 “啪!啪!啪!” 外头的侍女听得心惊肉跳,催促着家丁赶紧把门撞开。 门终于被撞开,可洛明香已经被打得扑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来得刚刚好。” 沈幼漓丢下洛明香,理了理微乱的发丝,离开了洛明香的院子。 第22章 床榻之上该叫几刻钟合适…… 婆子急匆匆跑进主院:“夫人,夫人!方才大娘子那边闹起来了,沈氏把咱大娘子打得鼻青脸肿。” “为的什么事?” “似乎是昨日之事,棋丫头知道沈氏要被赶走了。” “重吗?” “脸肿了,身上碰一下就喊疼。” 那这打挨得没错,周氏将鬓边发丝梳好,道:“赶紧去请大夫给大娘子看看吧。” “夫人,那沈氏……如何处置?” “沈氏有气也正常,明香自己做事不知道轻重,连累全家,挨一顿打长点教训也是好的。” 因顶替了洛明香生母的位置,周氏对洛家唯一的女儿有些补偿的心思,平日称得关爱,出嫁时更是陪了数不清的嫁妆,平日明里暗里更给体己,可如今事涉洛明瑢,周氏不能纵容她。 昨日要不是她找借口稳住局面,县主被下了脸面,就要迁怒洛家,届时不是洛明香挨这点打就能解决的。 但周氏还是多少敷衍一下:“你把我柜子里首饰盒拿去给明香,告诉她我会教训沈氏的。” “是。” — 沈幼漓打完人回到自己的院子,天才蒙蒙亮。 “雯情,你过来。”她招呼挽帘的侍女。 “娘子有什么吩咐?” “待会儿我要出门一趟,劳烦你照看一下两个孩子……还是带他们去佛堂待着吧。” 要是有点什么事洛明瑢还能护着他们。 “奴婢知道了。” “他们还没醒,你再去多睡会儿吧。” “好。” 沈幼漓则悄悄从侧门出洛家。 七绕八拐走上另一条街,再过一条年久失修的石桥,就到了春花巷子,她走进门口雕玉莲花的一户人家中。 “哟——多久没见了。” 听见动静,粉色衫裙的娘子摇着腰肢从屋里走出来,帕子轻扫了沈幼漓一下。 这娘子姓胡,曾经是瑜南城最红的雅妓,如今四十有余,仍是风华不减,容貌娇美。 她没有从什么大官商贾为妾,而且自赎身子,住在这春花巷子里,平日调些胭脂水粉托货郎和胭脂铺子售卖为生,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过得安逸清静。 沈幼漓会与她相识,还是因为洛明瑢。 七年前,沈幼漓找的就是这位旧日雅妓,为了学怎么勾搭男人,甚至一些房中术她亦详加请教,为此花了不菲银两。 学来的本事虽未尽用上,但也受益匪浅。 胡娘子常道她是个好学生,不扭捏好钻研,教一句记一句话,只是匠气太重,还敢问床榻之上若要叫,该叫几刻钟合适。 胡娘子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是炒菜也看火候才能算时辰,床笫之间哪来如此精准。 教过一遍后,胡娘子只让她全忘了。 “容貌到你这份上,按理学不学都无所谓,不过你既说那是个柳下惠,那就得以情打动他。” “情?” “是啊,他长得如何?” “很……与众不同,他没有头发。” “与众不同?还没有头发?”怕不是丑极了吧? 胡娘子有些同情她,一个仙女儿要花样百出地勾引一个丑男,真是一出惨剧。 “要是实在喜欢不上,你看他的时候就看就散着眼睛,瞧着是在看他,实则盯着他后边去,可以少些恶心……” “他还是能看的,我能盯着他的脸。”沈幼漓头都跟着点。 真是恪尽职守!胡娘子赞许地点点头,继续说:“然后就当他是你最喜欢的吃食,你很想很想吃了他。” “最喜欢的吃食——” “对对对,就是这个眼神,看着他的时候要有咬他一口的渴望!然后,他抱你的时候,你就假装没有力气,跟在热水里泡了一个时辰那般,说话要慢一点软一点,最好引他低下头听你说,这时候就可以在他耳边吹一口气……” “吹一口气。”沈幼漓低头紧记。 “对了,他这儿怎样?”胡娘子比了比□□,“是大是小?” 沈幼漓咬着笔杆为难:“我就见过一回,但我没见过其他人的,不知道算大算小。” “这么大?” 胡娘子虎口拢在一起。 沈幼漓回忆了一下,将她的手往外拉开一点点:“大概……就这么大。” 胡娘子张大了嘴,“当真?” “自然。” 这点大小沈幼漓还是手拿把掐的。 胡娘子往后仰头笑了两声,边笑边点头:“那你不需要担心床榻上喊不喊,喊多久的事儿了,你要保重自己。” 沈幼漓还认真点头。 真是不知死活啊。胡娘子摇摇头。 在沈幼漓心中,始终将胡娘子当一位良师,倾囊相授,因材施教,说话声格外好听,整个人冒着香气,比学塾里念一句咳三声,说得云山雾绕的老头好多了,她学得分外舒心。 胡娘子也很喜欢沈幼漓。 她似乎三教九流的人见过很多,处事敞亮,不管胡娘子说什么她都颇为淡定,从不惊讶嫌恶,待雅妓出身的胡娘子更从无轻慢鄙薄,纵然学的是这般腌臜事,也似一位尊师重教的好学生。 离去之时还会在门外端端正正地执师礼。 这让从众星拱月到门庭冷落,见惯他人冷眼奚落的胡娘子觉得荒唐,但又颇有触动,“我教你这种东西,哪里当得起这个礼数。” “有教无类,男女人伦亦是人生大事,娘子受我一拜,“随即沈幼漓又抱怨,“我还教了老春头仵作术呢,那也是吃饭的本事,他都吝啬喊我一声师父,不过他年纪大了,我不同他计较……” 为了前半句,胡娘子拿帕子在那擦眼睛,没空听她后半句。 今日沈幼漓突然登门,胡娘子还挺高兴,边给她倒茶,边问道:“怎么,是家中有添丁的打算了?” 沈幼漓摆摆手,她不可能再要孩子,“就不能闲来无事,找你说说话。” 胡娘子过得精致,茶水都是用酸檬草煮的,有花草香气,她端起茶碗时,涂着蔻丹的手翘起跟蝉翅一样,“我可不闲,才摘的花放在后头,正要挑拣出来磨碎。” 沈幼漓只得说明来意:“可否带我进县衙门瞧一瞧?” “噗——” 胡娘子将茶盏放下,擦擦唇角茶水。 “你怎么不让我带你进州府衙门瞧一瞧?怎么,犯事了?我这儿可没做这门生意啊。” 沈幼漓摇头,“州府衙门就不用了,你不是同衙门掌刀笔的文小相公是相好嘛,这会儿也没事,去探望一下嘛。” 胡娘子一个自赎的弱女子,这世道不嫁人还能安生过日子,当然还是有倚仗的,她的相好文小相公是公门里的人,在架阁库里捉笔,三不五时来春花巷子一趟,巷子里的闲汉才不敢上门打扰。 “你当衙门是你家啊,还进去瞧一瞧,别是生病烧糊涂了吧。”胡娘子戴着戒指的手贴上她额头。 沈幼漓坚持不懈:“就看点邸报,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被逮了,雍朝也没有百姓不准看邸报的律法啊,我还是洛家人呢,不会有事的。” “你还是洛家人呢,那就找洛家的门路啊,录事参军老爷那里看不得?” 当然看不得,大房二房还算亲厚,但她这个儿媳不算正经,且从不与大房那边来往,这会儿寻过去太引人注目了。 “我给你银子成不成?” 胡娘子默了一会儿,“这两日衙门看管严密,我昨日才去找文郸,话还没说上两句,他就催着我赶紧走。” “看管严密?” 老春头乘马往瑜南府衙验尸的样子在沈幼漓眼前一晃而过,还有讲经堂中所谓的漠林军、朔东军,驾临此地的郑王…… 不知不觉,瑜南城的水已经这么深了,事情不会要坏吧? 自十六年前起,光是皇帝出逃就有两出,天下各处叛乱不断,一直都不安稳,难道这次要在瑜南起战事? “喝点热的吧。” 胡娘子将烧开的水壶提出来正打算冲茶,就见方桌边人影空空,木门还在微微摇晃着。 她撂下水壶抱怨:“走了也不说一声,真是的。” — 瑜南县衙。 此时的仵作房里一片死寂,几十具尸体破膛开胸陈列在一起,运来的冰块逸散出白雾,将不大的房间填满,就算这样,也难阻止尸体发出臭味,任再胆大包天的人来看到这场面,也要吓得连做三天噩梦。 屋里连咳嗽声都没有,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还是没有结果?” 县丞身后站着一个黑衣的影子,说话的正是他。 整个瑜南城的仵作都找来了,却始终没有验出上头想要的东西,再拖延下去,郑王那边就要插手了。 县丞头低得要贴在胸膛上,唯唯诺诺道:“仵作本就稀少,能找到的全在这儿了,属实……属实是没有了。” “再找人来,验不出来,谁也不准走。” 鹤监不得不催,凤军容马上就要抵达瑜南,届时给不出军容想要的消息,他也要遭殃。 “你们也再用脑子好好想想,该怎么从这些尸首身上得到消息。” 仵作们被关了几天,待在昏暗冰冷的仵作房里,对着几十具尸首,吃不好睡不好,加之担惊受怕,精神头都很差,没人不懊悔接这差事。 邓长桥伸长脖子在漆黑的角落里找老春头。 他已经把抛尸河中的案犯抓到了,可被他带回城的老春头也已经被关四日了。 他心里觉得对不住老春头,把他卷进这样的祸事里来。 “老春头!老春头!”他低声喊。 角落里人头微动,苍老的声音应了一声:“邓捕头,我在这儿呢。” 邓长桥摸着他,把一个还热着的油纸包塞老春头手里:“先吃点垫一垫,再想想对策吧。” “多谢邓捕头。” 油纸包被窸窣撕开,老春头大口吃起酱肉来。 其他仵作嗅着肚馋,咽着口水问:“捕头,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邓长桥也不知道,另一头的县尉先开口:“哼,什么都没验出来还想走,我告诉你们,要是没有结果,上头就把你们全杀了。” 仵作们吓得纷纷跪地求饶,屋中哄闹起来,又被雪亮大刀转瞬平定。 邓长桥还是仗义,说道:“那也不能一锅全杀了啊,瑜南就这么些仵作,以后怎么查案子?抽签行不行?” 仵作们没说话,都很赞同。 老春头把剩下的酱肉收好,塞给邓长桥一张纸,“老汉儿只能指望你了,烦请您捎信给录事参军洛家二房的沈娘子,就帮我问问她,哪里还有仵作能接下这活。” 他并未说沈幼漓就是仵作,是让她考虑清楚,这案子到底能不能接。 邓长桥也不敢擅自带消息出去,只能去请示上官。 县丞听说还有仵作,如蒙大赦:“快去,去找过来!” — 衙门看管确实很严密,而且不是普通衙差。 沈幼漓只是扫了一眼,就退回茶汤棚里去。 一个捕快从后门匆匆走了出来,沈幼漓一眼认出这人就是当日骑马带老春头进城的捕头。 她立刻把碗放下追去,终于在僻静处拦住邓长桥的去路。 “老春头呢?” “你谁啊?” 那日天黑,沈幼漓又遮着面,邓长桥并未认出她来,可女子姣好的容貌让他有些移不开眼睛,不禁思索自己若见过她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沈幼漓说道:“你带老头进城那晚,咱们见过。” “哦——” 原来是那个让和尚背在背上的娘子。 邓长桥虽乐意与美人攀谈,可眼下还是急事要紧:“老春头还在仵作堂,你别挡路,我有要紧事办。” “你的要事是找我。” “不是你,是洛家二房……” “我就是洛家二房沈娘子,如今漠林军尸首验不出有用的线索,老春头要你找我,是不是?” “是……他想让你引荐一位有经验的仵作。” 沈幼漓语速飞快:“在下恰好会验尸,烦请捕头带我进去。” 邓长桥还是不信,仵作是腌臜活,洛家是城中大户,主家娘子怎么可能会验尸,怕是死人都没见过几回。 “这个档口,娘子还是别开玩笑了。” 沈幼漓只问:“锁子巷菜园那具尸首的凶手是谁,你找到了吗?” 邓长桥愣住,而后如灵犀一点,陡然明白过来:“我说老春头怎么机灵起来了,竟然是你!” “是我。” 看来真是找到高人了,可是…… “这一趟跟验街头摊贩可不同,验不出可能要——”邓长桥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他连累了老春头,怕这位娘子进去了也验不出什么来,白添一条人命。 沈幼漓默然。 她不是没有犹豫,县衙必定危险,她眼下更不能死…… 可若不去救老春头,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邓长桥也好心劝她:“老春头他这么大岁数了,你何必去冒险。” “漠林牙军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别军的尸体我都有了解,眼下若我也找不到线索,那就没人能找到了。” 好大的口气,邓长桥现在真想见识一下,她究竟有没有这么神了。 “走。” 沈幼漓蒙上面,跟着邓长桥进了县衙,视线所及之处都有守备。 “等等,我能否去一趟架阁库?”她问。 “你要去架阁库做什么?” “我想看一下” “没时间耽搁了,邸报罢了,你想看,等验完尸我让你看个尽兴。” 沈幼漓只能暂时作罢,跟邓长桥往仵作房去。 在门口时,他回头看了沈幼漓一眼,想说话又没说,拍拍门:“仵作来了。” 门一打开,冷气就冒了出来,待他们进去,门又立刻关上。 三春雨水贵如油,但也恼人,外头到处是湿漉漉的,这里头倒是干燥,就是冷,又干又冷。 “老春头呢?” 沈幼漓视线在昏暗的仵作房中搜寻,看到那么多尸体, “就在那儿。” 邓长桥指着昏暗的角落,仵作们都挨在一起取暖。 “丫头。”老春头喊了一声。 沈幼漓走了过去,努力睁眼看,知道他没事就放心了。 “你来了,你还是来了。”老春头既高兴见到她,又担心这一趟万一出什么事…… 她轻松道:“没事,我往后有一阵儿不在瑜南,不好上坟,所以烦请你多活几十年吧。” 老春头低头“嗨”了一声。 邓长桥跑到最里边,县丞披着斗篷正在小间里坐着,“老爷,仵作请来了。” 县丞站起来:“还耽误什么呢,赶紧验吧!” 话才说完,一个衙差步履匆匆进来跟他耳语了几句,县丞赶紧出去了。 沈幼漓进仵作房一盏茶的工夫不到,县令就忙让县丞召集人手,将正门敞开。 县衙门前熙攘着做生意的摊贩被清理一空,空荡荡的长街尽头,先看到的是精锐骑兵擎着朱幡开道,马车被六匹马拉着,金冠玉顶,如同一座小殿,飞檐金玲琳琅有声,前后皆二百兵卫,仪仗仿若皇家出行,可见来者身份不凡。 近处茶楼上。 “一个阉人,得皇帝青眼就能摆出这样的威风,怪道人说仆似主样呢。” “咱们王爷若能成事,来日这样的仪仗,焉知咱们没有?” “小声些吧,现在还不是张扬的时候。” 重甲包裹的马车发出沉重轧轧声,停在了衙门口。 “凤军容,凤军容……”县令带着衙门所有人在门口迎候,怕第一声军容没听见,有抖着嗓子多喊了一声。 车帘被人掀起,探出头来的男子面容年轻,描唇敷粉好不细致,颇有南风馆小相公的风范。 他眼睛好奇地到处打量:“这就是瑜南城啊,本官还是第一次来,果然富庶。” 冬凭还是跟来了,李成晞还是想让他来盯着凤军容。 毕竟凤军容执掌神策军,有些事,即便是心腹,也容不得一丝疏忽。 他回头:“凤军容,咱们到了。” 县令拱手弯腰,看着先下马的年轻相公,不知该称呼什么,京城新邸报还未送至。 冬凭扯着官袍上的獬豸补子,又将银鱼袋怼到他脸上:“本官是大理寺少卿,少卿!你不认识?” 县令急忙作揖:“下官不知少卿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少卿恕罪。” “如何?” 背后已经下马车的紫袍男子问道。 县令这回不敢出错:“禀凤军容,这……还在验。” “要是能验出猫腻,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瑜南城里的仵作没有这么大本事,若是江更雨还在…… 他本该在这儿的。 县令小心开口:“三十具漠林军尸首,不知军容在查什么……仵作们实在没个方向。”凤还恩知道这差事有些强人所难。 “再看看吧,若实在查不出就算了,郑王这几日可来过?” “王爷来过,下官……下官……鹤监的几位爷挡住了。” 来过。 那尸体上就可能留有猫腻。凤还恩心中有数了。 第23章 值钱的东西还在,沈娘子…… 邓长桥过去催促沈幼漓:“这儿三十四具尸体,你预备如何验尸?” 沈幼漓环顾了一圈,屋中没有点灯烛,而且四面紧闭,不过屋顶揭了几块瓦片,用油纸挡着,借天光勉强视物,四角更是漆黑不见五指。 她道:“这儿的光不行。” 邓长桥无奈:“尸首要延缓腐烂,只能用冰,烛火就得少用,且三春潮气大,若是开窗借光,这些尸首更加难验。” 上头下了死令,这边又迟迟出不了结果,没办法,他们只能尽心先保住尸首。 “不须如此,你去寻几个刮干净的羊革囊来,记住,一定刮薄些,装上清水,再加些牛乳或羊乳,卡在屋顶上。” “这……能行吗?”邓长桥不信几个羊囊加清水和牛乳能比现在亮。 太离谱了,听都没听说过。 沈幼漓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你别是说大话在这儿拖延时间。” 唉,人都带来了,不差这一步,邓长桥转身出门去了。 沈幼漓静静等着邓长桥回来,很快门再次打开。 “凤军容,您长途跋涉抵达瑜南,还未用饭,不如先去大堂稍事休息……”县令想拖延片刻,万一仵作就验出什么来了呢。 “不必。” 县令不敢再说,伸长手臂:“凤军容,您小心脚下。” 沈幼漓原以为是邓长桥去而复返了,谁料看着进来一队人,打头就是三品往上数的官袍,后面呼啦啦的神策军,忙吞声后退回暗处。 瑜南城真来了不得了的人物啊。 她不言不语地蹲到了老春头旁边,和仵作们混作一团,角落昏暗,此刻无人注意到她。 “仵作呢?” 凤还恩只看到眼前几十具尸首,不见忙活的人。 县丞四处看,喊道:“先头那些仵作不顶用,方才又找了新的来,如今——仵作呢?快出来!” 听到县丞高喊,沈幼漓小声说:“是在喊咱们吧?” 原本大家伙都以为只要新来那个,听她这么说,都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老爷,我们在这儿呢。” 县丞没想到一嗓子呼啦啦起来这么多人,摆摆袖子:“得了,你们快验吧,“ “这儿人太多了,二位上官不如一道去大堂稍坐,用些饭菜,待有了结果立刻给二位上官禀告。” 凤还恩正待点头,就听到外边有匆忙脚步声在靠近,转头看去。 邓长桥提着两挂东西跑了进来:“羊囊来了!羊囊来了!” 一进屋发现塞满了人,赶紧站住脚。 县丞捏住鼻子后退:“让你去找仵作验尸,你整这什么玩意儿?” 邓长桥没想到屋里一下来了那么多人,一眼看到最中间两身紫衣绯袍,知道是不得了的大人物,脸都没来得及细瞧,赶紧跪下:“拜见各位老爷,仵作说这屋中太暗了,不好验尸,让小的去灌点羊囊把屋顶上的油纸换下来。” 县令瞪眼:“荒唐——你脑子——” “换吧。”凤还恩说道。 县令改口:“你还不快换,别耽误时辰了!” “是!” 邓长桥赶紧搭了梯子爬上屋顶,把油纸换成了羊囊卡住。 今天日头不错,羊囊挂在屋顶,竟然像是两颗巨大的夜明珠般亮起白光,屋中立刻明亮了起来,连人手掌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嘿!真可真是神了。”冬凭头一回见这个法子,很是新奇。 这东西竟然真有用!邓长桥不禁对沈幼漓刮目相看, 凤还恩望着屋顶一言不发,他已在先前县丞的位置坐下,邓长桥一下来就被带到他面前。 “谁让你换的羊囊?” 邓长桥指了指在中间忙碌的女子:“就是她。” 他所指的女子身着天缥色襦衫,一色裙裾上绣了折枝花纹,单髻上是一枚错金蔓草纹的钗子,此刻她脸上裹着仵作常用来遮臭的白巾,瞧不清面容,正低头摆弄尸体的头颅,耳边坠子盈盈垂下。 “商户女子?” “是啊,是城南录事参军老爷家二房的娘子,小的也没想到一个年轻娘子竟然会验尸。” 凤还恩不再说话。 沈幼漓见邓长桥指着自己,朝他也招了招手,“过来。” 确是女子声线。 邓长桥小跑过来。 “刚刚那两个大官能做主吗?” “他们不做主,这儿就没有能做主的人了,你想干什么?” 她嫌这儿不通风,气味不好,说道:“你把门还有四面窗户都打开吧。” 早点来她也不用挂什么羊囊,多此一举。 “那怎么行,尸体要坏的!” “我在这儿,就不怕这些”她赶时间验完尸家去。 邓长桥低声问:“你真知道怎么验尸吗,别害死我。”虽然刚刚那一手确实出乎意料。 “知道,要在这一堆漠林人身上找出河东人。” “人都死了,怎么找出来?” “人死了才不会说谎。” “什么意思?” 沈幼漓又不说话,光盯着他。 “好好好,我先去请示。” 凤还恩还是同意了。 屋子里立刻亮堂了起来,冰块也别撤了出去。 一切都已说明,眼下就是最后的期限。 邓长桥懒得再凑到沈幼漓身边问了,屋中这个是真佛假佛很快就知道,他先出去拜拜菩萨吧,要真被坑了还能望风而逃。 窗户有风吹进来,沈幼漓终于舒服了一点,也不用费力动刀,只是将三十几具尸体一一细看过,才挑拣一两个有需要的动刀。 凤还恩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仵作们。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忙什么,只是重复着前几天的动作,脑子茫然,挤不出一点东西来,但雍都来的官老爷坐镇,谁也不敢露出一丝懈怠。 凤还恩更多是在看那个商户娘子。 她看起来更像无所事事,这边看一眼那边看一眼,来回游荡。 “军容。” 喊了一声没有反应,冬凭又喊了一声:“凤军容?” 他的视线才聚焦在冬凭脸上。 冬凭抱怨道:“这儿实在腌臜,下官饿了,想先出去用饭。” “去吧。” “军容你不吃吗?” “不饿。” “那下官先走了。” 冬凭腹诽几句,跑了出去。 有个大官走出去,沈幼漓无动于衷,她正低头认真查看一具尸首的骨相。 一双六合乌皮靴在眼前停下。 “可有发现?” 沈幼漓抬眸看向来人,一身紫袍气势迫人,璞头下的脸苍白得缺乏血色,面皮极为平整地贴着脸骨,虽风骨峭然,望之却不似活人。 “老爷,戴着这个说吧。” 她用夹子将一旁干净的白布夹到他面前。 神策军兵器锋利的出鞘声能割破人的耳朵,沈幼漓才发觉此举欠妥,在她缩回去之前,凤还恩从夹子上取下白布,系在脸上,等她答话。 沈幼漓道:“是有些发现,不过要将全部尸首都翻查过才能确定。” “你是女子?” “不然呢。” “何处学的仵作一门?” 沈幼漓道:“妾身家中是世代仵作,后来战事一起,家中人就死干净了,妾身背井离乡,嫁到了瑜南。” 妾身……妾身…… 凤还恩长出一口气,正待说话。 “凤军容!” 冬凭去而复返。 凤还恩走过去,沈幼漓眼前暗了下来,抬头一看,他正挡在前面,与进来的大理寺少卿说话,沈幼漓未多理会,继续忙手头的活。 “何事?” 冬凭本是来问是否要将他的饭菜端过来,一见他这模样,嘻嘻笑道:“凤军容这打扮是也要验尸吗?” 凤还恩不语,冬凭才继续说:“哦,我就来问问,饭菜要不要给你端进来?” “不必。” 冬凭又一溜烟出去了。 凤还恩吩咐道:“除了她,所有仵作都出去。” 他看出来了,其他人都不行。 沈幼漓不想显得太冷静,左右看着退出去的仵作们,道:“军容,三十几具尸首到底不是小数目……” “慢慢来,本官等得起。” “好……” 沈幼漓本以为偷偷潜进来验完尸,把老春头一救邸报一查,事情就结束了,眼下这情况还真是棘手。 凤还恩重新回到小间里坐着。 沈幼漓知道那位军容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不过她视若无睹,只一意把差事办完。 — 洛明瑢归家之时,正好碰上洛明香哭哭啼啼上马车去。 见到洛明瑢回来,她抹了一把脸,气势汹汹冲过来:“你还知道回来!你娶的好娘子,把我打了一顿就跑了!” 谁料洛明瑢只问:“跑去了何处?” “这谁知道,反正阿娘要教训她都找不到人,一定是畏罪跑了!” “一个人走的?” “不然呢!” 她不会的。 洛明瑢转身往沈幼漓和两个孩子住的院子走去。 洛明香还在那喋喋不休,等一转头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你们两个!没一个把我放在眼里!给我等着。” 一想到回史家去,她夫君不但不会为她出头,只怕还要大肆嘲笑一番,洛明香哭得更厉害。 这天底下根本没有人将她当人看,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些人! 洛明香的哭声传不进院子,雯情正牵着丕儿釉儿走出来,就见郎君出现在院门口。 洛明瑢今日穿着一件僧袍,脚下一双僧履磨损得厉害,风盈满袖,风尘仆仆倒也好看得很。 见到两个孩子都在,洛明瑢松下眉头。 依照沈娘子的性子,怎么会留下孩子自己离开。 “郎君您来得正好。”雯情把两个孩子往洛明瑢怀里一放,说道:“娘子吩咐奴婢把两个孩子交给您看着。” 洛明瑢脸色微变。 他立如孤木,两个孩子挂在手上,一个无辜一个臭着脸。 臭脸的当然是釉儿,她推着阿爹的脸挣扎着要跳下来。 洛明瑢挂念着事,无暇顾及女儿那点反抗。 她这是连孩子都不要了? 不该如此。 洛明瑢一手抱着一个,在母子三人住的屋子里走了一圈,慢慢放下心来。 值钱的东西都还在,沈娘子并没有离开。 釉儿一直坐在洛明瑢的手臂上,起初还挣扎得厉害,但即使只用一只手,洛明瑢也能牢牢抱住女儿。 釉儿泄气了,鼓着脸坐着,眼睛时不时偷看洛明瑢。 这么近看,爹爹虽然是个光头,但……长得不讨人厌,她默默地想,又有点不服气。 坏人好看还是坏人! 雯情瞧着他抱着两个娃娃在屋里兜了一圈又出来,问道:“郎君在找什么?” “沈娘子可说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娘子从不说要去哪儿,回来的时辰也说不准,但一般晚饭前就回来了。” 知道她没走就好。 洛明瑢看看两个孩子,将他们带回了自己的佛堂。 “放我下来,你这个坏人!”釉儿还是不高兴。 “釉儿该叫阿爹。” “不要!” 丕儿纠正:“阿娘说叫尊长。” 洛明瑢再纠正:“是阿爹,不是尊长。” “阿爹。”丕儿显然更喜欢这个称呼。 他赞许地点点头。 此刻女儿坐在手臂上,洛明瑢终于得机会细瞧。 女儿的双垂髫被梳理得干净漂亮,还簪着一朵淡粉珠花,小姑娘一看就是精心养出来的,生气也可爱。 釉儿生得很像她,教人忍不住好奇,她阿娘幼时是不是也是这模样。 釉儿才不要喊,还嫌弃地说:“你脸好扎啊。” 看来性子也和她阿娘很像。 “见谅。” 洛明瑢一夜之间来回做了太多事,到现在不曾合过眼,难免熬出些青茬。 回到佛堂,洛明瑢将书册摊在两个孩子面前:“今日你们都要去学塾,先温习一会儿,若有不明白的就来问贫僧。” “嗯。”丕儿乖得过分。 釉儿抿着唇不说话,他怎么知道他们在学什么? 洛明瑢已经不在两个孩子跟前,他在外头水井边打了一盆水,听女儿的话,将脸上的青茬挂干净。 水声和刮脸声传进屋子,釉儿走到门边朝外边看。 坐在井边的人好高大,他也不照镜子,就这么摸索着给自己刮脸。 釉儿还没见过人刮胡子。 “你怎么出来了?” 洛明瑢挽着袖子,自觉形容不整,但见女儿好奇的目光,他招了招手。 对着这个很吸引人看的光头和尚,小姑娘只是一脸警惕站在远处。 洛明瑢也不勉强,待擦干净脸,将袖子放下,他走到女儿面前,半跪着与她视线齐平。 “是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吗?” 没想到她开口便问:“你回来是要赶阿娘走的吗?” 一说这个,她就扁起了嘴。 洛明瑢微微皱眉:“不是,何以这么问?” “那为什么你一回来阿娘就要走,大姑姑说,你不当和尚了,要娶县主,县主是什么,你不是娶我阿娘了吗?” “那是假话,贫僧不会娶县主,你说你阿娘要走,为什么要走?” 已经猜到大夫人食言,洛明瑢眉头皱起。 小姑娘抿着唇不说话,小拳头紧紧攥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狮子。 洛明瑢追问:“她要去哪儿?” 她退后几步,推了洛明瑢一把:“你们都要赶她走,也不想要我,只想要弟弟!” 女儿脸上泪珠大颗大颗滚下,洛明瑢立时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似三千经文尽付水中,不知该救哪一张。 他只能先屈指拭去女儿的眼泪,细心哄道:“釉儿,你是你阿娘辛苦十个月,再费尽心力生下来的,对她最是重要,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让她伤心,好不好?贫僧也时时记挂你,爹娘从不会厚此薄彼,你且安心。” “我才不是丕儿那么好骗,你就是故意不回来,你不是鱼仙!才不会离了池子就死!” “啥?”丕儿没听清,跑了出来,眉毛疑惑成八字胡样。 一见姐姐在哭,他有点不知所措,害怕地偷瞧了阿爹一眼,“姐姐,你怎么哭鼻子呀?” “没你的事,回去读书,书呆子!” “釉儿,不可如此。”洛明瑢第一次听她骂弟弟,视之为大事。 “我不是书呆子!”丕儿也扁起了嘴。 釉儿被洛明瑢的“斥责”吓了一下,又对弟弟吼道:“不准在这里哭!” “哇——”丕儿放声大哭。 两个孩子哭声大得人耳朵痛。 “别哭。” 洛明瑢不知该擦哪个的眼泪。 “莫哭,贫僧要如何赔礼?” 他的话都淹没在嘹亮哭声里。 洛明瑢不知道,釉儿和弟弟吵架时,除了她娘,路过的狗都得挨两脚,这会子跟他们讲不着道理。 “你是坏人!” 她手臂压在眼睛上,一哭就停不下来。 “贫僧只是让你莫骂弟弟……” 洛明瑢想同釉儿说些“姊妹相亲”的话,可两个孩子哭声紧凑,哪有气口容他讲道理。 “贫僧只是在与你讲道理……是贫僧错了。” 洛明瑢本意晾着他们,等釉儿知错,可她哭得一声高过一声,他有点担心孩子会哭坏了。 沈娘子将孩子托付予他,洛明瑢难以交代。 若沈幼漓在此,就清楚女儿的哭声是演的,会晾她一阵儿再说。 但洛明瑢哪里清楚,他只得抱着哭得抽噎的孩子去问雯情:“沈娘子平日是如何哄他们不哭的?” “哄?” 雯情摸摸下巴,跑到小厨房,从柜子顶上抱出一个布袋,“平日娘子就用这个哄,是她亲手做的小米饼,香香脆脆的——” 米饼烙得金黄,嗅到香味的二人哭声渐小,四只乌溜水亮的大眼都落在布袋子上。 洛明瑢瞧着,既无奈又好笑,谁生得这两个可怜可爱的小馋虫。 “给贫僧吧。”他接过布袋子。 这招竟然奏效,有了米饼,两个孩子并排坐在台阶上,低头吃得认真,话都不说一个字了,除了—— 丕儿:“阿爹,吃完了,还要。” 釉儿:“我……也要。” 四只小手捧在眼前,洛明瑢将每只小手都倒得满满当当。 瞧他们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吃,洛明瑢心中温软,去打湿了帕子将二人的脸擦干净。 这样,沈娘子回来应是放心了。 雯情看着姐弟俩满手的吃食,暗自倒吸冷气。 平日娘子只给三五颗哄着别闹,如今郎君给这许多,俩孩子撑得,定是吃不下晚食了。 洛明瑢无知无觉,等他们吃完,带着两个孩子往学塾去。 “明瑢……是老夫眼花了?”老先生捋着雪白的胡须,眯着眼睛认人。 丕儿拉着阿爹的手,歪靠着他,同夫子说:“先生,这是学生的阿爹。” “哦,哦,老夫没想到还能再见着你。” 他举起戒尺,洛明瑢伸出手。 戒尺轻轻几下敲在掌心。 “弟子知错。” 他为的是当年放弃殿试之事,辜负了老先生的期盼。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人各有命。” 是啊,人各有命。 洛明瑢行弟子礼:“多谢夫子为他们授业。” 早间送来,午间洛明瑢又去接他们散学。 沈娘子仍未回来,洛明瑢回佛堂的安排一搁再搁。 小厅里,釉儿追着丕儿打闹,两个人绕着饭桌转,就是不肯停下来吃饭,洛明瑢不免疑惑,这两个孩子那么乖,怎么一到吃饭就坐不住。 他只能问雯情:“他们平日都是如何吃饭睡觉的?” 雯情摇头:“平日娘子只要吼三声,小娘子就带着小郎君过来吃饭了。” 洛明瑢想不出沈娘子吼人是什么样,也学不来这一招,他只能将二人捉拿,放在膝上抱好,他们扭成麻花也不松手。 “乖乖吃了饭,贫僧教你们扎风筝可好?” 釉儿把头一甩:“了不起吗,我阿娘也会扎风筝!” 丕儿也兴致缺缺:“爹爹,丕儿想看书……”他没说的话是,他不喜欢吃叶子菜。 洛明瑢换了一招:“要是你们乖乖吃了饭,就带你们放焰火,可好?” “好!”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伸手端起了碗。 洛明瑢也只是随便一提,没想到他们答应得那么快,哄孩子似乎也没那么难。 一旁的雯情白眼已经翻上天了。 郎君最好有本事天天喂零嘴、放焰火哄两个孩子睡觉。 第24章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洛家库房里就有不少焰火,还有拿在手里玩的烟花枝子。 焰火将庭院点亮,似银河散落人间,洛明瑢自十六年前离宫之后,再未看过焰火,他以为青灯古佛就是余生。 此有顾彼有,此生故彼生[1] 命数受无数因缘交错而成,当真是不随人定,难以捉摸之事。 十六年上下求索,未尝知道有一日,他竟会儿女在怀,得享一刻人间喜乐。 可惜沈娘子不在这儿。 其实没什么可不可惜,一场焰火罢了,太过执着圆满,就失了这一刹那的欢喜。 孩子们玩得开心,洛明瑢无暇欣赏太久的焰火,只盯好两个孩子莫要受伤。 大的焰火远远地放,洛明瑢不让他们靠近,就是小的烟花枝子,也一臂一个,把住他们拿烟花枝子的手,不让他们乱甩伤到自己。 沈娘子如今生他气可一点也不收敛。 “阿爹,阿爹,我的!我的!” 丕儿急得话都不会说。 洛明瑢接过烧到手边的烟花枝子丢了出去,釉儿的烧得也差不多了,他照样丢了出去。 “还要,阿爹,丕儿还要!” 洛明瑢又一人分了一根,明黄的烟火映着稚嫩的笑脸,釉儿对他也没那么抗拒了,可还是有点心事的样子。 “要是阿娘在这儿就好了。” 她声音不大,洛明瑢还是听到了。 他摸摸女儿的头:“明日再放一次吧,那时候她就在了。” 釉儿揪紧的五官这才舒展开,小幅度点头:“好……” 意识到自己在对谁笑,又默默地扭开脸。 雯情也分了烟花枝子,开心地在手里甩成一朵光点聚成的花,煞是好看。 她难得多说了一点话:“奴婢想起娘子在怀小娘子那年年关,远远踮脚看别人家的焰火,差点摔了,奴婢吓得都要去找大夫了。” 怀釉儿时? 洛明瑢又想起她独自跑下山那一夜。 是他当年修行不够,意气太多,才说出那些把她气走的话。 将一把烟花枝子放在雯情身边,他道:“劳施主再与贫僧多讲些吧。” 得了这么多玩的,雯情笑得见眉不见眼。 她说得更加仔细:“那年冬天很冷很冷,奴婢还记得,瑜南下雪了,走路都打滑,洛家人口不多,年关下都聚在大老爷那边,娘子就一个人大着肚子躺在那亭子的摇椅上,她那时候胃口不好,借着暖炉烘橘子吃,主院热闹,但她不乐意去,她说洛家没人把她当正经娘子,不去打扰他们欢聚, 天空黑漆漆的,突然被焰火炸亮,院子里热闹了点,娘子站起来看,她看得太入神,忘了自己有身孕,踩在一块冰上滑倒了,虽然扶着柱子才没摔在地上,但动作太大,奴婢担心有个万一,想去请大夫来看看,娘子也不让去,幸而后来瞧着没什么大碍。” “她怀釉儿丕儿时,又是怎么过的?” 周氏历来只说孩子的事,洛明瑢为六根清净,更不想主动去问沈幼漓的事,只在知道沈娘子生产时,才回来,站在隔墙院外听着里面的动静,为沈娘子诵经祈福。 釉儿出世在半夜里,得知母女平安后,他又独自走回山上去了。 到今日,他心境更改,也想揭开一些旧过往。 雯情也不管他什么心思,郎君既问起,她就和盘托出:“怀小娘子时娘子吐得可厉害,一日里吃不了几口饭,大夫人寻遍了整个瑜南城也不见有她吃得下的,眼看一路瘦下去,三四月时担心人都要没了,幸好过完头几个月才有点胃口,但瞧着也是强塞,跟嚼蜡一般,没滋没味的,但娘子吃得拼命,人就这么慢慢养过来一点了。 那阵子娘子笑得也少,常常低头数自己钥匙,打开柜子看,念念有词地,说熬过这一程,她就可以走了,生小娘子那一日可艰难,一天一夜,奴婢都怕她生不下来,当时娘子哭得眼泪都干了,幸而熬了过来,不过奴婢阿娘说女子生子都是这样的,天生就该吃这一遭苦,之后就好了,结果到了小郎君还是不顺利,那时她掐着床头,指甲全是裂痕……” “她为何一个人养两个孩子?” 洛明瑢清楚养育艰难,沈娘子为何不寻人分担? “大夫人在乎这两个孩子,生下之后派了许多人伺候,生小娘子才过三个月,娘子就回了山里,不过很快又回来,每日守着小娘子寸步不离,小娘子起夜多,她常常半个晚上都不睡,抱着小娘子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哄, 后来又怀上小郎君,娘子就不再上山了,等他们大些,娘子将多余的人都打发走,只留下奴婢,她一切亲力亲为,全然不像先前说的,生了孩子就要走了,奴婢总觉得她想多抢出些时日,多跟他们待一会儿……” 雯情万事不过心,但娘子对两个孩子的感情,她还是看到了眼里。 “娘——” 是釉儿下意识大声喊,洛明瑢看去。 并不是沈幼漓回来了,而是烟花枝子快烧到丕儿手上,他不知道扔。 洛明瑢眼疾手快,伸手去拧灭了,才没烧到丕儿手指,虽有惊无险,丕儿也吓得哇哇大哭。 他压下心潮汹涌,将抱孩子在怀里,道:“这些玩物到底危险,走吧,沐浴过后早些睡下。” 雯情带两个孩子去沐浴,洛明瑢独自坐在屋中,看着四方屋子。 沈娘子就是在这儿养大了一双儿女,屋中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他未尝做好一日父亲,却好像能看到她从床上起身,给孩子束发,盯着他们吃饭的样子,陪他们温书的样子…… 若真如釉儿所说,两日后她要离开,这些就都不存在了。 他在佛门禅房幽寂,暮鼓晨钟,她在人间,听孩子一时的笑一时的哭,若强行拆离,有违人伦。 他不愿沈娘子肝肠寸断。 可是—— “啪嗒啪嗒——” 是湿漉漉趿着鞋跑来的声音。 思绪到孩子们跑回来为止,洛明瑢睁开眼睛,似看到两只刚出生的雏毛小鸭子,道:“不可衣冠不整跑来跑去。” 釉儿和丕儿鼓起腮帮子,原地坐下要把鞋子扽好。 他取来干燥的帕子:“先擦干。” 埋头给自己擦脚的娃娃甚是可爱,小身子团成两个团子,见之令人心喜。 洛明瑢眼前看到的,就是每日里沈娘子看到的。 一时恼一时爱,他才一日尚且如此,沈娘子大概——爱极了他们。 大概这洛家的一切、这天底下所有东西,在她心里都比不上这两个孩子…… 思及昨夜她对着自己过分平静的眼睛,洛明瑢隐秘地叹出一口气。 他摸摸孩子脑袋:“好了,去睡吧。” 沐浴不须假手,殊不知哄孩子睡下又是一个难题。 看着两个孩子在被窝里乖乖闭上眼,洛明瑢终于可以回佛堂去,走到外门又想起帘帐未放,三春已有蝇虫,他折返回去。 正好撞见二人趴着滑下床。 “你们在做什么?”洛明瑢不得不严肃起来。 釉儿道:“我还不困,我等阿娘回来。” 丕儿则可怜巴巴地扬起脸:“阿爹,我功课还未写完……” “不能玩,功课明日早起再做。”洛明瑢沉下来脸,“现在躺下,闭眼。” 这句威严的话并未收到效果。 釉儿将脸一甩:“阿娘还没回来,我不睡!” “我也要等阿娘!” “听话,睡醒了阿娘就回来。” 阿爹的话并未产生抚慰人心的效果,两个孩子又开始拼起谁的哭声大。 洛明瑢捻动佛珠,将清心咒诵起,恍然觉得挑水砍柴一整日怕是不会比眼下累。 原来真正修行在此处,沈娘子才是真仙人。 许诺了千百条,他们才肯乖乖躺下闭眼。 洛明瑢只怀疑以后为了哄他们吃饭睡觉,是不是还得把皇位打下来让他们坐上去? 他还在摸索着怎么当爹,殊不知对小孩儿也要恩威并施,他只是一味地答应下来,反而助长小孩的贪婪。 所谓“严父慈母”确是有道理,他经年不在,沈娘子一人兼挑,是“严父”也是“慈母”,自己不及她良多。 洛明瑢索性不走了,守在床边等他们真睡熟再说。 不过今日也算有些成效,折腾一天的釉儿终于对她爹没那么抗拒,靠在他身边呼呼大睡。 经这一日带孩子,洛明瑢只有一个念头:他欠沈娘子良多。 也更明白沈娘子为何心冷。 罢了,现在都睡下了,教养之事以后再说……怕是也没那个以后了。 也好,如此便好。 夜色渐浓,她却还没有回来。 洛明瑢无法安睡,起身到丕儿和釉儿读书的屋子里去。 几声呼哨,院里拂过一阵风,蒙面人出现在窗外:“劳烦为贫僧寻沈娘子踪迹。” 这么多年,洛明瑢第一次派人做事。 此际他走不开身,一个人在瑜南城里找人更漫无目,只能找他们。 黑影点头离去。 等消息的当口,洛明瑢翻看起孩子们平日的书册。 丕儿的书上字迹干净,可见平日爱惜,釉儿的书册皱皱巴巴,鸡鸭鱼羊乌龟全画了一堆,还有乱七八糟的童谣,洛明瑢读来,无奈又好笑。 旁边还随意放着一堆,多是诗集药典一类,大概是沈娘子在看的书。 他翻开最上面一本诗集,她不喜欢在书上勾画,所以看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只有一页被画了一句,笔迹已很陈旧。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2] 平日念经的人念这句情诗竟也传神。 陡然间,一日光景在眼前划过,洛明瑢似意识到了什么。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耳边虫鸣声成倍放大,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此刻变得清晰。 思君…… 思几回? 沈娘子…… 洛明瑢才发现,一日里脑中尽是她。 他按住心口,为这突然的发现汗珠密布额角,盘坐时动作仓皇到将书案撞得歪到一边,佛珠碰撞的声响似要驱散一切杂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3] 沈娘子。 “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象……”  [4] 沈娘子…… 无论如何,他也驱不散这三个字。 —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错过了洛明瑢第一次照顾两个孩子。 她正忙着写验状。 县衙之中,天光渐暗,羊囊终于被烛火代替。 将笔放下,沈幼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开始在刚升起的炭盆边倒下白醋,来回兜圈。 酸味才开始蔓延,凤还恩就走过来问:“验出来了吗?” 这一整天他都在仵作房中没有离开过,似乎是把县丞待那个小间当书房了,不时有一式黑色官袍的人进出,二人各自忙碌,泾渭分明。 沈幼漓将一旁写得满满当当的验状奉上,凤还恩随意扫过,是一手簪花小楷,与今朝科举所用隶书截然不同。 “跟我来。” 凤还恩走出仵作房,沈幼漓犹豫了一下,低头跟在他背后,二人回到主院,到了县衙大堂中。 “军容。” 冬凭正倒仰在县令平日判案坐的太师椅上,听到这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打了个酒嗝又趴在桌案上,脑袋撑不起来。 沈幼漓看着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桌上杯盘狼藉,桌边歪倒一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喝喜酒呢。 寻常京中三品大员驾临,该在州府下榻,可凤还恩直接来了县衙,县令只能请外头食店大厨掌勺,在最宽阔的县衙大堂摆下接风宴,就是这儿,拿来招待军容使和少卿都简陋。 县令一抹嘴迎上来:“军容可要安排饭食?” 凤还恩只是借道:“架阁库在何处?” 听到架阁库几个字,沈幼漓心念一动。 “军容这边请。”县令赶紧引路。 “饭菜要新的,送过来。” “是。” 架阁库的门被打开,凤还恩率先走了进入,沈幼漓提着心跳跨过门槛,饭菜被人放下之后,门在背后关上。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屋中算得上逼仄,满室卷宗典籍堆积得到处都是,一重重书架静默伫立如巨大的影子,渊海一样的书页泛着陈年古朴的味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甲在仵作验状上掐出印子。 凤还恩吹亮火折子点了烛台,才坐在主座上。 “本官不想看验状,你亲口说来。” 沈幼漓点头,道:“军容是想找出郑王谋反的证据,所以怀疑这些漠林军里面夹杂了河东军,漠林军叛乱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找到河东军和漠林军勾结的证据,就能证明郑王图谋不轨,我说得对吗?” 别的仵作想不到,明明都是刀伤致死,上头到底要他们验什么,才迟迟没有结果。 “多的话,不是你仵作该说的。” 沈幼漓点头,继续说:“所谓漠林军者,居于沙漠边缘,又与蒙兀接壤,长相便多有蒙兀特征,颅骨较短,面盘开阔颧骨前凸,鼻根地平且鼻腔狭窄,眼窝稍深多内眦赘皮,食肉者多,牙齿较为尖利,身上膻味重,而且漠林军常居沙漠,他们少穿靴子,多是赤足或穿着简单草鞋行走在粗糙砂石地,后脚开裂一定要比郑王的河东军严重许多,小腿肌肉紧实,足踝筋腱偏长…… 至于河东军,是中原人,脸型较窄,下颌柔和,头颅偏长偏高,吃得杂是以牙齿圆钝,而且能被郑王派到漠林军安插的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亲军,他们历来甲胄齐备,多穿靴子,脚掌摸起来和漠林军完全是不一样,再细说甲胄,漠林叛军早已成匪多年,不穿甲胄,但河东军不一样,他们常年身着明光铠,负重四十斤,腰上脊骨多少会有些问题,甲片边缘会摩擦出铠甲创,多在颈部和腕部……” 沈幼漓给出结论:“这些尸首中有三成是河东军,漠林牙军早已名存实亡,我们都清楚,漠林残军互相认识,何以这么多卧底能安插进去,所以讲经堂刺杀,一定是郑王故意为之。” “你觉得郑王的意图是什么?” 沈幼漓抱胸而立,食指按在脑门上,道:“当年郑王打败漠林牙军成就大功一件,是成两镇节度使的关键一步,现在想来其中定有蹊跷,说不得真的漠林牙军早覆灭了,郑王就是靠这半真半假的漠林军捏造一场战事骗取军功、掠夺民财,如今又成为出现在瑜南的借口…… 伪造军功,擅自带兵霸占瑜南,如此,可能证明郑王有谋反之心?” 沈幼漓说了一大通,转头一看,凤还恩目如鹰隼,一言不发。 女子流畅的话,在凤还恩心里逐渐翻搅起无声的旋涡,心脏搏动变得急促而有力。 “你对两支军队很了解?” “当仵作的,对天下各处人口相貌特征都有些研究。” “除了雍都大理寺,哪里来这么多尸体让你研究,又去哪儿了解那么多大雍兵家秘辛?” 沈幼漓语塞,而后又赶紧说:“是祖上留下的典籍。” “多久之前的祖上?七年?十年?” 她被质问得眼睫快速眨动,“这、这世间有心人想去了解,自然能知道,军容要在三十四具尸首之中找出河东军,如今妾身已经找出来了,还要如何?” 凤还恩并不欣喜:“只是这样,还不足以坐实郑王谋反之心。” 不错,都是猜测而已,郑王大可狡辩为里应外合,细究难成大罪。 “你一人知道的道理,就不是道理,而是一面之词,不足以当作证据。” “是啊,不过冤枉一位忠臣良将固然可惜,但要逼一个狼子野心之徒露出真面目不是很轻易吗?郑王是两镇节度使,大可以下旨令相邻节度使接手其中一个,驱虎吞狼,届时狐狸尾巴自然漏出来,若他并无叛心,就会与忠将郭将军一样,乖乖交出兵马,那又有何好担忧呢?” 反正郑王有反心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一棍子打下去绝不无辜,除非雍都还狠不下心拔除疮疽。 那眼下这位神策军军容驾临瑜南,是皇帝要破釜沉舟,还是单单只为震慑? 凤还恩只说:“此计不可。” 沈幼漓点头,现在看来,朝廷如此犹豫,镇压不住才是关键。 动郑王要耗的力气不小,能听命跟随镇压的节度使只怕寥寥,这些人要么怕损私肥公,无利不起早,要么蹲守时机裂土封王,忠心之人早已不在,雍朝不过是一个随时会散开的破架子,谁都能踹上一脚。 “那敢问军容,瑜南城会起战事吗?” 若是这样,她得赶紧带自己的孩子离开此处,旁的都不重要。 “杞人忧天。” 这怎么是杞人忧天呢,仗事在这里打,总比又去围了雍都好吧,当年先帝准许帮助平叛的关外人劫掠陪都,对百姓又有什么怜悯,若战,当朝皇帝定然乐意将战场设在此地。 沈幼漓知道得不到真话,她得未雨绸缪,离开这里。 “军容,若无别事,妾身先告退了。” “有。” 她等他说话。 凤还恩站了起来,影子将沈幼漓覆盖得没有一丝遗漏。 “现在,将你脸上的布扯下来。” 第25章 你和你哥哥……怎么长得…… 从头到尾,沈幼漓在他面前都绑着白布,除了一双眼睛再看不到别的。 在进仵作房那一刻,凤军容就注意到了这双眼睛。 一样,真是一模一样。 有时凤还恩会怀疑自己的记忆,七年了,会不会他已经记不清江更雨的脸,可一见到这双眼睛,他就知道,自己绝不会记错。 凤还恩没有立刻扯下那层薄薄的布料证实自己的猜想。 将期待往后推,他就不会失望,反而能给自己一种错觉,江更雨一直好好活着,只是他们恰好没碰见。 这些年凤还恩有过太多次错觉,每次都是失望,那年洪水水势太过湍急,谁都不敢想江更雨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可每一次遇到与他相似的人,凤还恩仍旧无法平静以对。 只是一双眼睛而已。 凤还恩在那坐着看她验尸,让自己慢慢冷静,把一切都想清楚。 越是压抑越是急切,拖到此刻,他负在背后的手紧攥成拳。 闻言,沈幼漓犹豫了一下,抬手将白布取下。 眉是远山含翠,眼是秋水横波,那被遮住的鼻子、嘴唇、下巴一一显出真容。 无一不是他。 凤还恩死死盯着,到白布落下那一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江更雨,果然是你!” 他伸出手,在沈幼漓退开之前将她死死拉住,咬牙把这句话说出来后,眼底漫上血红。 “你是女子?” 面对突然靠近的人,沈幼漓目露惊惶,“我自然是女子,凤军容怎么还认识我哥哥?” “你、说、什、么?” “我说江更雨是我哥哥。” 他眼下淡红渐深,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眉头死死压下,如看死敌:“你再说一次。” “我说——” “江更雨没有妹妹!” 面对凤还恩的怒火,沈幼漓不敢再说话,她的手臂被他握得发痛。 可他除了发怒,再不知能做什么。 刑讯逼他承认? 还是索性将人带回雍都去,小心别被李成晞发现? 瞧见凤还恩面色缓和了些,她小心说道:“有的,我哥哥叫江更雨,我本名江幼漓,我弟弟叫江更耘,是不是我阿兄没跟您说老实话?” “那你和你哥哥……怎么长得一模一样?” 他抬手,只是虚虚抚摸着那相同的轮廓,就能感觉到温度,还有鲜活、小心放平稳的呼吸。 眼前的人不是假的。 沈幼漓被摸得有点毛骨悚然,这位凤军容整个人阴恻恻的,莫不是疯了? 她勉强笑道:“我与阿兄是双生子,所以长得一模一样。” “骗人,本军容见过龙凤胎,见过很多很多……” 凤还恩慢慢走近,在她要退开时大掌掐住她半张脸拉近,看过左脸,又拧向右边,“天底下没有那么像的龙凤胎。” 沈幼漓不太敢呼吸,但坚持开口:“军容为何要怀疑我,我是女子阿兄是男子,如何混淆?况且,我也从未听阿兄提及过军容。” “他没对你提起过我?” “是。” “你叫江幼漓?” 她摇头:“我如今叫沈幼漓。” “为何改姓?” “家中旧事不好与外人道,反正也是孤儿一个,索性改名。” “孤儿,你弟弟不是还活着吗?” “是吗……”沈幼漓早已忘了这人。 “陛下体恤江少卿英年早逝,擢其任太常寺协律郎,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有往来过?” “那真是皇恩浩荡。” 凤还恩听出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眼珠子动也不动一下,将她神情尽收眼底。 “你嫁人多久了?” “七年有余。” 沈幼漓想撒谎,可是这太容易查到,她只能硬着头皮交代。 “故人的妹妹,本官该好好照顾你。” 沈幼漓神情惶恐:“军容与我哥哥关系如何?” “算是旧故。” 继而他又说了一句:“先吃饭吧。” 这是给她吃的?可沈幼漓想回去跟釉儿他们一块儿吃。 “军容,我不饿……” 凤还恩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沈幼漓只能坐下,把饭和肉一口口喂进嘴里。 “不好吃?” “不是……” “沈娘子还是习惯雍都风味?” “不、不是,妾身只是不习惯这么吃饭。” 经刚刚那一遭,又被逼坐这儿,谁吃得下啊。 可凤军容有令:“不吃完,不准走。”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在桌边坐下开始狼吞虎咽,一大早出门到现在连水都没喝一口,她其实早饿得饥肠辘辘了。 这样才像他。凤还恩撑着脸,眼睛沉沉看着。 “江更雨从前总是吃不饱饭,他每天都在公廨蹭饭吃,可大理寺只管午食,他就多盛一点的留到晚上吃,平日饮宴玩乐,江更雨总是欣然前往,然后死皮赖脸不摊银子,这些你知道吗?” 沈幼漓放慢咀嚼速度:“要、要我替他还钱吗?” 他竟然笑了。 沈幼漓低头看饭,不敢看他,“那军容你同我哥哥关系很好?” “好,不能再好了。” “那——” “你说他到底是穷到什么份上,才贪污这么大一笔银子呢?” 鼓动的腮帮子停住,沈幼漓慌张的眼神无所遁逃,“我、我哥哥他……做了错事,我也知道……” “你别怕,为了一份旧情,本官不会祸及他的家人。” “谢军容大恩。” “砰砰砰——” 不是这扇门在响,而是更外头,鹤监的人立刻出现在门外:“军容,郑王兵马已至门口。” 凤还恩故意道了一声:“来者不善啊。” 难道郑王这就要下手,先将眼前这神策军统领斩去? 电光石火之间,沈幼漓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害怕,转身去开门,“我要回去!” 凤还恩上前一步将她拦住,“外面只怕都是官兵。” “我孩子还在家中!” 战事若起,谁护住他们沈幼漓都不放心。 孩子……凤还恩掐紧了她的手臂,“你还有孩子?” 沈幼漓冷静了些,迟疑点头:“是。” “多大了?” “一个六岁不到,一个四岁。” 还是两个啊。凤还恩慢慢说道:“若真起战事,现在出去只怕会死,不如不要了。” 怎么能不要。她推凤还恩的手臂:“我不怕死,你让我出去!” 看着女人神色坚决,他松开了手,“本官派人送你回去。” “军容这是使人盯着我?” “你知道那么多事,没杀你灭口,算不算慈悲?” 沈幼漓没敢多说话,跟就跟吧。 “多谢军容。” 她推门离去。 凤还恩坐在交椅之上,目送纤细的人影开门跑远,历来端直的脊背此刻泄露出几丝颓唐。 “江更雨的妹妹,真的假的,你别是在骗我。” — 然而沈幼漓这一趟注定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注定不能顺利离去。 她心里着急,无暇去走弯绕的回廊,直直穿过院子,在出外门时撞上了一个人。 来者不是带甲的河东军,而是瑞昭县主。 见到她,沈幼漓奇异地安下心来。 她在此处,眼下这一程还不是打仗。 县主也很惊讶,她眯着眼睛:“你怎么在这里?” 这嗓子能说话了?沈幼漓暗暗咋舌。 瑞昭县主的嗓子确实好了不少,郑王知道她中毒之事后,让随行的医者亲自为她诊治开方,熬煮的药汁连喝了四日,嗓子终于舒服了许多,但也只是勉强发声而已,说话嘶哑难听。 “见过县主。”她屈膝行礼。 县主却看向她背后,架阁库两扇门大敞,能瞧见正坐上首的凤还恩。 这沈幼漓瞧着就是从那屋子里出来的,周遭无人。 她陡然睁大了眼睛,“你们——” 她的手指来指去,又有点害怕凤还恩,把手指收回。 “不打扰您了,妾身先告退了。” 沈幼漓没道理跟她解释,只想溜之大吉。 瑞昭县主想拦她,但眼下又有正事,只能先放她离去。 “凤军容。”瑞昭县主走入架阁库,收敛了气势。 她在雍都就见过这位凤军容,甚至亲眼见过他杀人,此人手段血腥,缺少活人气,连她父王都忌惮颇深,在他面前,县主不得不乖觉许多。 将吃得七零八落的饭碗看在眼里,县主猜测,这显然不是凤军容吃的,那该是沈氏了。 沈氏究竟是这凤还恩什么人? 安插的眼线?见色起意? 县主没有琢磨太久,沈氏之流都是小事,眼下正事最为要紧。 “本县主来送父王的请柬,后日请军容越水澹园与宴,届时一叙。” 她将请柬奉上。 “好。” 凤还恩并不接,县主将请柬放在桌上。 什么话也没有。 县主没想到爹爹交给自己的事这么简单。 她不肯轻易离去,又提起沈幼漓的事:“我竟想不到,一个寄住在洛家的寡妇,会有本事那么大,能攀上军容,不对,您是今日才驾临瑜南,难道说……是旧相识。” “本官驾临瑜南是为寻先帝遗孤,郑王无诏出现在瑜南,为的何事?” “这……听说漠林残军逃窜至此,我父王追击之下才到了瑜南,军容应该知道,我前几日遇刺的消息就是漠林军所为,军容不是在验尸吗,验出什么来了?” 郑王一点不怕那三十几具尸体留在县衙,就算验出来,知道他有不臣之心又怎么样,雍都要是真有治他的气魄,那他连河东都不会踏出一步。 “验不出什么来,看来事实确实如郑王所说,那此际何不归去河东?” “漠林军残部仍在潜逃,还未除尽,今日能刺杀本县主,来日就能逃到雍都去,届时损了龙体就不是小事了,除恶务尽,军容再饶几日。” 怪不得让这个蠢钝的县主来送请柬,郑王确实嚣张。 凤还恩点了点头,“对了,方才你说她是寡妇?” “沈氏?是啊,夫君早死,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 “怎么本官听到的是她嫁入洛家二房,育有二子,没听说什么守寡之事。” 县主摆手:“怎么可能,洛家二房只有一个儿子……” 她忽然顿住,而后缓缓睁大了眼睛,“不会啊,不可能……” 眼前无数画面跳过,其中疑点慢慢汇聚成旋涡,某些她不愿意相信的猜测浮现出来。 凤还恩喝了一口茶:“那就不清楚了,本官也是听说。” 瑞昭县主转身往门外走。 “县主就走了?” “本县主要去杀了那个贱人!” 她该是还没有走远。 “本官劝县主暂歇了这个心思,雍朝杀人讲究法度,由不得县主作威作福,这天下可还不姓涂。” 瑞昭县主李菡,被赐国姓之前,郑王与她本姓涂。 “军容……说得是。” 这句说得县主头上冒汗,恢复了一点理智,那女人与眼前人也有关系,当着他的面要杀人确实不妥。 凤还恩冷眼看她拳头攥在一起,不置一词。 — 走出县衙时瑞昭县主还有几分恍惚。 她喜欢洛明瑢。 瑞昭县主一直相信,她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幼时阿爹封王,她跟着进京,那时她一生从未见过的繁华气象,可一进皇城,城外繁华又变得不值一提了,她被牵着走在宫道上,眼睛贪婪地四处看这天下最巍峨堂皇之地,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住在这样好的地方啊。 然后她就在未央宫看到了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宜阳公主。 宫殿金顶之下,她的母妃如神仙妃子一般,公主不足十岁,就已经享用起无边富贵,头戴金冠,腕上各色镯子皆价值连城,也不过是哄她开心的玩物,随手碰碎也不会有人心疼,她就坐在皇帝膝上,被拿象牙黄金九工球逗着,是所有人簇拥的中心。 彼时,自己跟着父王站在最远处,还差两步就要站到殿外去了。 日头将她裙上刺绣晒出毛边,远不及公主的八幅苏绣裙金贵无瑕。 他们在这皇城之中连客都算不上,皇帝在哪儿召见,他们才能到哪儿去。 相比深宫的堆金积玉还不能尽见识完的涂菡,宜阳公主从小就能在这里长大,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她阿爹、阿娘、兄弟姊妹……得天下之供养,过着是涂菡梦寐以求的日子。 涂菡心底涌出了十二分的渴望,她也想当个公主,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后来,阿爹将县主的尊荣捧到了自己面前,这足够她在河东说一不二,但仅河东一地百姓对她俯首帖耳,有什么意思,县主很快就腻烦了,她此生都期盼着雍都的繁华。 即便父王从来不说,瑞昭县主也知道,进京朝见时,父王的心情一定跟自己一样。 直到县主来了瑜南。 起初只是听闻禅月山寺景色极佳,闲极无聊才走一趟。 未想到在禅月寺上,她见到了妙觉禅师。 山门照雪,月有重莲。 照佛家所说,简直如劫数一般,非人力所能抵抗。 听闻这位妙觉禅师佛法精深,有“玉面菩萨”的名号,因他在寺中,这禅月寺的香火变得更旺。 看来,这和尚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劫数。 可惜了,只有她是县主,所有的好东西都该是她的,就算是和佛祖抢人,她也志在必得。 后来讲经堂中遇险,瑞昭县主躲到心上人身后时,是她此生最惶恐无助的时候,她以为一切荣华富贵都似镜花水月要消散去,眼前人却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援兵赶到,在得救那一刻,瑞昭县主奇异地感知到,她所望的一切都会成真:妙觉禅师是她的,公主之位也一样。 这般儿郎,难道不值得托付终身? 这位禅师顷刻取代了公主之位,成了她眼下最想得到的东西,比宫室绫罗更让她有占有欲。 她尽心防着所有人。 结果现在有人同她说,这个孤山寒月般的人早被别人占据,他和一个她看不起的女人做夫妻做到冒出来两个孩子,瑞昭县主怎么能接受。 只要一想到自己念念不得的人,却早与她不喜的沈氏被翻红帐,让她枕在臂中,那唇吻过别人,那手在别的女人身上流连…… 肮脏! 两个肮脏的东西! 那样的人、那样的人……他不是高僧吗,怎么能做这种事! 瑞昭县主的心就如烈火一遍遍灼过。 可要她放弃,县主也却做不到。 看她心爱之人和厌恶之人恩爱,更是杀心难抑。 一想到杀了洛明瑢,往后世上再没这个人,她又舍不得。 县主一时觉得不过卑贱之人,不配自己动怒,都杀了就是,一时又舍不得,只想象自己现在就去洛家揭破他,看他的费心欺骗落空,看他为失去自己而痛哭流涕,甚至愿意执刀将那沈氏和儿女杀了,来证明自己才是他心中的此生不换。 瑞昭县主绝不会原谅他,转头一走了之,届时他还会像狗一样跟过来求她。 这么一想,心里才好受许多。 眼泪不住泛滥在眼眶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他站在自己面前挡住砍下的大刀,手掌流血不止,染红袈裟的样子。 为什么要骗她! 不该如此,这不是真的,其中当是还有误会! “走,去洛家。”县主摸索上马车。 春苜为难:“王爷说送了请柬就回去,不让您在外头逗留。” “可是不问清楚,我寝食难安!” “县主要问什么?” 春苜不明白,县主只是进去送个请柬,怎么出来就梨花带雨的,还非要去洛家不可。 瑞昭县主将凤还恩的话说了出来。 春苜受郑王吩咐,便安抚道:“想是假的,妙觉禅师佛法精深,更该严持戒律,怎么会成亲,又有这么大的孩子呢?既然流连俗世,又在山中苦修作甚?怕是那凤军容居心叵测,故意找来那沈娘子挑拨关系,好让县主方寸大乱。” “当真?” “洛家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骗您,他们又不是活腻了。” “是,你说得不错,凤还恩那些话太过刻意。”县主当然愿意相信好话。 松了一口气后,瑞昭县主细想想,其中漏洞许多。 凤还恩既然会施饭与那沈幼漓,二人关系必非同寻常,又怎么会出卖她,引起自己的杀心呢? 前后相悖,必定有鬼。 “可我不问清楚,回去断断不得安宁。” “县主,王爷在等县主回去呢……” 县主不敢让父王久候:“也罢,明日再去吧。” —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成了瑞昭县主亟待斩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头脑清醒了些,没有贸然出县衙,而是去找老春头,一块儿在后门张望,等官兵随瑞昭县主撤走,才找邓长桥借了一匹马离开。 沈幼漓一刻不敢停,踉跄着骑马往洛家赶。 身后同样有马蹄声在响,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充斥了耳膜。 凤还恩会杀了她吗?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沈幼漓拿不准此人的心思,只能尽力往家里跑。 下马之后连缰绳都未系,沈幼漓往自己的院子去,跑动时眼前一切都摇晃得厉害。 沈幼漓吞下喉咙里的腥甜,扶住石墙休息。 凤还恩派来的人还跟在后面,也不出声,像个影子。 喘息时,沈幼漓嗅到了火药的气息。 难道是——她跑得更快。 “娘子你回来了。” 雯情瞧着的沈幼漓火烧火燎地跑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以为要出什么大事了。 “娘子,这人是谁?” 沈幼漓没空答话,撑膝喘着粗气问:“釉儿、丕儿……呢?”借着灯笼光亮,她才看到所谓的火药味,是满地烧残的烟花枝子。 雯情往屋里伸了一下脖子:“屋里郎君在照顾呢,这会儿好像已经睡觉呢。” 洛明瑢在照顾? 雯情怕是会错意了,她让她把两个孩子带到佛堂,不过是怕洛明香来找麻烦,不是让他带孩子的。 “好了,你去休息吧。” “奴婢把这些杂物收了就休息。” 沈幼漓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将衣裳和发丝捋好,才慢慢往屋里走。 远远看见纸窗上透出一抹琥珀一样的暖黄,她轻轻推开门,屋中暖意裹着檀香和甜糕味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这是吃了多少不该在正点吃的东西? 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将放下的床帐无声地掀起。 床榻上不是她想的两个孩儿,而是有三人。 洛明瑢睡在最外边,手臂被两个孩子枕着,釉儿丕儿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这般场景,正让人怀疑是在做梦。 沈幼漓并无什么感动之情,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她轻轻将手放在孩子身上,急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洛明瑢只是阖眼,在沈幼漓进来之前就听到了动静。 他仍旧没有穿僧袍,而是一件雪白的里衣,衣领松散开,瞧着比僧衣顺眼了不少,任是无情,也没那么可恨了。 他睁开了眼睛,若暗室明珠有辉。 第26章 想把这张不说话的嘴吻开…… “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她进屋之后呼吸声就格外凌乱,洛明瑢坐起身来。 “你去了哪里?” 刻意压低的声音似一坛刚拍开封口的女儿红。 他才请人去寻,人就自己回来了。 她也拿气音说话:“禅师管这个做什么?” “不能管?” 沈幼漓说不出来,她觉得今日的洛明瑢有点奇怪,但也可能是灯光昏暗,人就显得暧昧些。 两人在被窝里窸窸窣窣,为了听清楚对方的话,屏风上的影子挨得好近好近。 雯情进来放下火折子,悄悄望了一眼,又悄悄出去。 看两个孩子睡得安稳,沈幼漓便不再理他,去镜子前仔细查看自己的脸,到了有灯火的地方,那印子就清晰起来了,像猫胡子,药也涂不了,只能慢慢消散。 身后浮现另一张脸,她愣了片刻,视线从他衣领下挪开。 不着僧衣不像佛,像山里勾魂的精怪显形。 “这是谁掐的?” 洛明瑢将她下巴抬高些,像看阁上玉器染尘,瞧不见一丝邪念。 沈幼漓眉撇成八字胡子,“啧”了一声,将他手拍下,“与你无关,你今日经文怕是没念多少,赶紧回去补上吧。” 洛明瑢将微红的手背负到身后,道:“只怕有关。” 沈幼漓看向他,负手慢慢走近,“为何有关?”以前她一定这么问,但现在她没那么自作多情,只问:“今日都是你带他们?” “是。” “他们乖吗?” “偶尔听话,贫僧将他们送到私塾,午后接回来,丕儿会牵贫僧的手,釉儿还是有点生气,不过晚上就好了些,贫僧带他们放焰火,釉儿难过你未在,明晚,再放一次可好?” 他眼底温柔,像是拾回遗落许久的珍宝。 “好。” 沈幼漓听着,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想到要带走一双儿女离开瑜南,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沈娘子有事要与贫僧说?”是今夜的事? 她下意识摇头:“没有!” “那总该告诉贫僧,这是谁掐的,不能说吗?” 洛明瑢不止问,还抬手虚虚掐着沈幼漓的脸,印上那些指痕,猜测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她脸上肌肤柔嫩,用不着多大力气就能留下痕迹。 当时对方就是这么碰她的…… 沈幼漓感觉到他指腹在脸上摩挲过,很不自在,眼前这个洛明瑢和从前着僧衣的洛明瑢,很不相同。 带孩子对一个人改变那么大? 紧接着又看到掌心那深长的刀口,还未完全愈合。 她垂下眼眸:“放手!” “瑞昭县主?” 他今夜莫名有些固执,固执得让沈幼漓有点烦,拉下他手时还狠狠往一边摔:“不是。” 洛明瑢见从她嘴里问不出来,才转头看向那个不声不响出现在屋中的人。 黑色官袍,是鹤监。 他一下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你是想去县衙救春老先生,因为讲经堂那些尸体才忙到了现在?” 沈幼漓惊讶地瞧着这个“不问俗事”的和尚:“你知道?” “除了为他,谁值当你留这么晚,是验出了些什么,才让鹤监忌惮,派人来监视你?” 洛明瑢已能想到今夜沈娘子历经了怎样的凶险,如此大事,鹤监最有可能是杀人灭口,如今只是派人来盯着,算大难不死。 沈幼漓看向洛明瑢的眼神变得猜忌警惕。 他是都猜对了,连鹤监都知道,可这是他该知道的事吗? “沈娘子在想什么?” 他眼神清明,瞧着坦荡得很。 “没什么。” 沈幼漓坐下倒了一杯冷茶,猜测他大概是从瑞昭县主那里知道的鹤监之事。 见她眉头紧皱,洛明瑢抬手按在她肩上,掌下骨骼细脆,“一人跑到那种地方太冲动,该给贫僧递给消息。” “下次一定。” 沈幼漓毫无悔改之意,嘴上敷衍一句,心中只不屑,就算递消息,他一个和尚又能做什么,念经把人念死? “贫僧能带沈娘子翻墙逃走。”他似能看穿沈幼漓所想。 沈幼漓抖开他的手:“有那点功夫不必同我来回显摆。” 他似乎总逗不了沈娘子开心。 “非是故意相瞒,只是从前未曾遇到沈娘子危险之时,若你出事,贫僧亦会出手。”洛明瑢耐心与她解释。 “是,禅师的嘴用来念经的,多金贵呀,多同我说一个字都不肯,正好,我也不想听。” 洛明瑢默然片刻,他察觉到沈娘子有点生气,在记忆里搜寻逗她高兴的法子,却找不到什么。 若说他有能让她高兴的一刻,该是与她行房之时。 可他已不是俗家弟子,如此算犯了淫戒,沈娘子更不需要了。 便只能冷不丁来一句:“釉儿生气的时候同你一模一样。” 她对自己有气倒也不赖,总比先前无动于衷要好些。 “你——” 沈幼漓当场就要发作,可屋里不单他们二人,而且她想起来自己对洛明瑢还有事相求。 她停顿一下,看向屋中格外突兀的黑衣人。 还是先打发了人再说。 “这位官爷,您要监视我等,还请到屋子外边去吧,我们夫妻房中私隐,实在不宜让外人看见。”沈幼漓道。 那个人不说话,视线落在洛明瑢身上看了一会儿,似在奇异他的光头。 “你们是夫妻?” 沈幼漓把腰一叉:“你去看床上睡着那两个,是不是给他长一样,不是夫妻我们生什么孩子,不是夫妻我们干嘛——”她四处指了指,“住一间屋子啊?” “他是没有头发,那是因他从前出家过一阵,现在都回来了,我跟他吵只是……有些怨气嘛。” 瞧着沈幼漓姿态张狂,洛明瑢如一尊立佛站在那里,似拈花而笑,细看又觉得没在笑,只是眼中温润不似寻常。 黑衣人真在思索,瞧着不像还俗的,像还摆在供桌上。 在沈幼漓以为他要死赖着不走时,他出去了。 她长出一口气,伸脖子往外望,四野漆黑,“你说他走了吗?” “没有。” 洛明瑢当窗将沈幼漓抱起。 “做什么?” 她低呼,手自发勾在他脖子上。 “不如此,那人如何信贫僧与你是夫妻。” 他并无调笑之色,气质一如既往正派到反衬得她反应有些大惊小怪的地步,沈幼漓眼珠走了个四方步,暂且不吱声。 一路桌椅帘烛在眼中掠过,洛明瑢抱着她走回床边。 沈幼漓被安放在他刚刚睡过的地方,沾上点残存的温度,她无法形容洛明瑢弯腰将自己放下,脸庞靠近,床帐在他身后围拢上来那一刻的感受。 气息在一方幽暗的空间混在一起。 若在从前,似乎后面该是……她看向洛明瑢的腰,腰腹窄而强韧,肌肉起伏像浅溪排列的石块。 若在从前,她腿该盘上去…… 一转头,孩子熟睡的脸映入眼帘,良知也跟着回来了。 沈幼漓中指在眉心挠了挠,孩子还在这儿呢,罪过罪过。 会想到那点事也是人之常情,绝不是对洛明瑢旧情难忘,她宽慰自己,浑然把要说的事忘了。 紧接着似想到什么,赶紧又起身下了床。 今日在仵作房待了一日,身上脏得很,可不能睡在床上,而且方才靠这么近……她狐疑地在自己身上到处嗅嗅,他不会闻到什么吧? “沈娘子不必介怀,并无什么气味。” 他并未撒谎,沈娘子身上除了衣裙的皂角香,还有醋的味道。 沈幼漓飞起一记眼刀,知道她身上脏还把她放床上去做什么! 洛明瑢本意是安抚,却受到一记飞过来眼刀,让他迷糊。 沈幼漓板着脸去收拾换洗的衣衫:“禅师今夜不去佛堂?” 为了不吵醒孩子,他们又只能小声说话。 小声就意味着要靠很近,沈幼漓不愿迁就,洛明瑢便俯身在她耳后:“外面有人盯着,贫僧该如何出去?” 她就不说话,挥挥手让他让开点,平日住惯的屋子突然多出来一个人,沈幼漓很不习惯。 “沈娘子在县衙遇见了谁?”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能派鹤监来监视,除了雍都来的,还会有谁。 可他想知道到底是哪一位动的手。 沈幼漓却烦了,“那是我与别人的事,无论如何,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凌厉的话语倾泻而下,沈幼漓与他对视,憋气等着他回击,样子倔到不行。 对峙的时候,难免盯着他那双眼睛,下意识观察洛明瑢的情绪,这是沈幼漓从前养成的习惯。 至于如今想看到什么,沈幼漓不敢细究。 洛明瑢从无反应,只有反问,他避开她的锋芒,调转话头:“大夫人许你三日,三日之后你就要走?” 沈幼漓说不出的失望和委屈。 哪怕有一次,他跟她吵都好。 她恹恹道:“此事不是与禅师有关吗?” “贫僧并不知情。” 他说她就信。 “我要去沐浴了。”沈幼漓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多余。 洛明瑢起身:“贫僧帮沈娘子提水。” “不用。” “外头还有人在,贫僧若让你一个人提水,会惹人起疑。” “那就劳烦禅师了。” 洛明瑢常年在山中修行,提两桶热水于他而言轻轻松松,冷水冲下,净室云雾蒸腾。 看他出了净室,她才脱了衣服,将自己浸入水中。 在蒸腾的水雾中,沈幼漓慢慢清空思绪,把自己要做的事情想清楚。 擦着发尾残存的水珠,沈幼漓回到屋中,熟练地把人无声合上。 洛明瑢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闭目端坐,佛珠在他指尖一颗一颗走过。 如今该怎么办?这也不是做客,她打发不掉。 “你睡哪儿?” 床可不够挤的。 “贫僧如此便好。”他打算彻夜打坐。 “大晚上吓着孩子,床铺在那个柜子里,你自己铺。” 洛明瑢从善如流,起身去铺床,铺好时沈幼漓已经在床上,床帐也放了下来。 “禅师……我有一事想同你提,只是有些冒昧。” 他们隔着帐子,洛明瑢能看到她抱膝坐在床上的样子,只是隔得远,声音又低。 “沈娘子且说。” “我想……我想,“ “沈娘子,贫僧听不见。” 沈幼漓心怀忐忑,赤足在他床铺边蹲下,有些磕绊地开口:“两日后我就要离开沈家了,我、我想……” 她有些难为情,原本是为了一万两出卖自己,现在却反悔要带走孩子,无论怎样,毁约都是她不厚道。 出尔反尔固然难堪,却不及一双儿女的安危要紧。 洛明瑢在等她说下去,可床帐里传出女儿翻身和梦话呢喃,沈幼漓担心吵醒女儿,又凑近了一点,洛明瑢嗅到她脖颈间清甜的梨花香。 “你从来不想要这两个孩子对不对?”这一句她压得更低,几乎是靠在洛明瑢耳边说,姿态似情人呢喃,稍一偏头就能碰上他的脸。 沈幼漓知道他们眼下姿势有些亲密,可她管不了太多了。 他没有给她肯定的答复,只是视线从她耳垂,一路滑至肩膀。 “沈娘子为何提起这个?” “我、我是想……你我是孩子的爹娘——”沈幼漓自知,只要说出来,等于背弃了她七年前那么多付出, 渴望和紧张,让她紧紧握住身前的东西,没察觉到那是洛明瑢的手指。 “沈娘子莫急,贫僧听着。” 洛明瑢反手将她的手拢在掌中,循循善诱。 昏暗室内,两个人为了说话,头靠得很近很近,呼吸纠缠,洛明瑢慈悲而耐心,像菩萨轻抚信徒的发顶,令人产生归服依赖的念头。 “身为丕儿和釉儿的爹娘,沈娘子有什么事,尽可以同贫僧说。” 沈幼漓感受着发顶的轻压,和他柔沉的声音,心定了不少。 她什么都可以跟他说,他一定会答应她的。 “我想赶紧带丕儿和釉儿离开瑜南。” 这话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沈娘子眼睫颤动,比蝴蝶还要脆弱几分。 洛明瑢的手一顿。 四年来,沈娘子未曾在他面前展露这般姿态,可一开口就是别离,还是把两个孩子一起带走。 洛家便再没有任何让她记挂的东西了,她只想走得干干净净。 那他剩下些什么? 洛明瑢在心底默念起经文。 “禅师……”沈幼漓摇着他的手。 “原来是这件事,沈娘子还是割舍不下他们?” 沈幼漓被问得有点难堪,“我知道出尔反尔不好,我不是不放心洛家照顾他们——” “所以他们是沈娘子最重要、在乎之人?” “是,禅师,我只要釉儿丕儿,旁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那一万两我也会还给洛家。” 沉默,在屋中蔓延。 她紧盯着洛明瑢吐出下一句,可他久久没有开口。 他们还维持着紧靠的姿势,对视的距离太近,沈幼漓眼珠不敢乱动,对面却从容许多,从她的眉毛,扫到鼻子,继而是唇瓣…… 不说话,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在传递消息。 他唇似乎动了动,在说什么? 洛明瑢想问一句“那贫僧呢?” 可他不能问,他是方外之人,更已被她摒弃。 沈幼漓听不清,可她以为自己听到了。 两张唇在呼吸交错间产生了温度,沈幼漓凑唇碰了碰他的。 洛明瑢是这个意思吗? 胡娘子说:男人看着你的唇,意味着他有欲望,给不给他就看你自己。 为了带走的孩子,沈幼漓当然愿意讨好他。 带着这个念头,她捧住洛明瑢的脸,启唇轻柔吮过,想把这张不说话的嘴吻开些,倾身将自己挤进他的怀抱了。 出卖自己能达到目的,她在七年前就已经尝到过了。 被亲的人眸光一瞬滚烫,心脏鼓噪似野马脱缰。 自怀上丕儿,她就不曾再来亲近他,这个近在手臂之中的人,这样的吻,上一次已经是四年多之前了。 可洛明瑢又立刻想明白她为何如此,他冷静下来,甚至有点生气,只是任她亲吻着,不给回应,眼睛看向沈幼漓的身后床帐,以备孩子醒过来看见。 水声细碎几下,足够酥醉了耳朵。 在她唇瓣离开后,他唤了一声:“沈娘子?” 洛明瑢的语调上扬,似不解她意。 “你在做什么?” 因他久不回吻,沈幼漓才退了回来。 听到洛明瑢问,沈幼漓在黑夜里瞪大了一双眼睛,对、对啊,她在做什么? 她刚刚在做什么?是听到洛明瑢催促她亲他了吗? 好像不是,这一句“沈娘子”才是真实存在的,前一句则是她的臆测。 都怪说话声音太低,黑夜里一切边界都模糊了,她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在说,哪句是心声。 怎么办!要怎么解释她出幻觉了这件事? “我以为这是、这……是交换……”这句话都是抖着说完的。 “交换什么?” 她更不敢说:“没有,是我会错意了,他别说了!” 她怎么会想到用这招呢,这招对洛明瑢怎么会有用! “会错意?”洛明瑢似在反复品味这三个字。 “沈娘子方才的意思是,贫僧不知何时暗示你,只要在这儿同你敦伦,就会答应你,是吗?”他唇上还有她未散的温度。 他的质问像自心底爬上来的小青蛇,听得沈幼漓一个激灵,后知后觉自己做了多大的蠢事。 “对不住……” 她羞耻得声音都要夹成一条线了。 沈幼漓把脸埋在掌中,蜷缩成一团,她没想到自己会自作多情到这种地步。 洛明瑢将佛珠放在她掌心,沈幼漓顾不上是什么,只觉得手感冰凉,她双手捧着,将脸埋在珠子上,让那股热意稍降。 耳边就听到他叹了一口气,“罢了,沈娘子去睡吧。” 就这样?本以为要被洛明瑢取笑讥讽,虽然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露出一双眼睛:“可我方才说的事呢?” “此事,贫僧两日之后再与你答复。”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沈幼漓抬起脸,谁知战事会不会明日就起,她怕来不及,“只要你答应我,我们明日就去同大夫人说。” “兹事体大,贫僧需要一些时间。”他神情有几分强硬。 人在屋檐下,沈幼漓只能点头:“好,两日之后我再问你。” 既已说好,那就该睡觉了。 沈幼漓将佛珠还给他,默默缩回床上去,把自己盖到了被子里。 手上佛珠尚有她的温度,洛明瑢垂目良久,忆不起此际该诵读哪一段佛经,消解掉涌起的欲望。 第27章 贫僧似乎勘破了些。…… 在不知道翻了几个身之后,沈幼漓终于睡着了。 但睡不了多久,身上就压上一只小手,接着前前后后不断有人在她身上来回走动。 不消睁眼也知道俩孩子醒了。 沈幼漓眯着眼睛看外头天光,今日风大,隔窗都能听沙沙树叶声,日光明亮得很,想是釉儿调皮把窗户打开了,满屋亮堂堂的,不再好睡。 她拖着枕头靠起来,就见两个小孩在床上床下地爬来爬去,莫名亢奋。 毕竟长那么大,还是头一遭和爹娘一块儿待在一间屋子里,小孩子除了光脚瞎跑,不知道说点什么。 洛明瑢盘坐在那儿,也不急着收拾床铺,等孩子玩尽兴了再说。 他不穿僧袍的样子,除了没有头发,真和寻常人家的年轻郎君别无二致。 昨夜沈幼漓隔着帘帐几次翻身都能瞧见外头一尊“坐佛”,也是这个罪魁祸首让她难以入眠。 她都不知道洛明瑢到底睡没睡,结果这会儿醒了,这家伙精神头一如既往地好。 洛明瑢朝她望过来,沈幼漓眼神躲闪了一下。 昨夜的尴尬还在。 洛明瑢似乎不会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含笑与她道了一句:“沈娘子安好。” 见到她脸上痕迹,那笑便淡了些。 “妙觉禅师安好。” 釉儿也看到了,伸手摸摸阿娘的脸,不是没洗干净的灰啊。 “娘,你脸上怎么有胡子,你昨天去哪儿了?” “啊?哦……”沈幼漓撒谎:“娘不小心摔倒了。” “疼吗?” 她把心肝儿抱在怀里,摇头:“阿娘不疼。” 床上的母女因拥抱而幸福满足,丕儿也嗒嗒爬上床,挤进怀抱里。 洛明瑢只是望着,也明白她不可能和两个孩子分开。 他也希望沈娘子能得偿所愿。 沈幼漓抱着孩子赶客:“禅师怎还未回佛堂早课?” “贫僧似乎勘破了些。” “勘破了什么?”沈幼漓问。 “也许……佛祖知道我如今所谓修行只是空耗,想放贫僧走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样的身份,除非身死,不然一辈子都不可能真得清静。 偏偏眼下还不能死。 洛明瑢以为他对生死处之泰然,可沈娘子在这儿,釉儿丕儿在这儿,他突然想背弃许多东西,把自私捡起来。 窗外风吹树林沙沙作响,沈幼漓坐在床上,听到这话抿了抿嘴,并无触动。 各人管各人的事,她不会再为洛明瑢心烦了。 两个孩子小脑瓜转完这边转那边,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丕儿攀着他手臂问:“阿爹,你昨夜明明抱着丕儿睡的,是阿娘把你挤下来了吗?” 釉儿也有一样的疑惑。 沈幼漓见状,赶紧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啊——” 洛明瑢将两个孩子抱起往外走,解释道:“阿娘忙了一天很累,阿爹怕挤到她,就在下边睡了。” 走的时候顺道将窗户关上,屋中又暗了下来,没有孩子吵闹,沈幼漓从枕头上塌下,倒头又睡过去。 等睡足精神,梳洗过,正好是孩子去学塾的时辰,没料到洛明瑢还在,只是又换上了僧衣,静若止水在那闭目打坐,两个孩子一个看书一个衔着笔凭空画圈。 她将釉儿人中的笔取下:“今日早些去私塾,不可惫懒。” 牵着两个孩子往学塾去。 走到半程,沈幼漓忍无可忍转过头:“你怎么还在这儿?” 洛明瑢一直跟在身后。 他无辜道:“贫僧昨夜答应过,今日也要送他们去学塾。” 丕儿点了点头。 早说有这承诺,沈幼漓才懒得跑这一趟,她将手撒开,“那就麻烦禅师送去了。” 往回走到拐角处,沈幼漓回头看了一眼。 一大二小,三个人都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都不挪步。 “再不走就迟了!”她催促。 没有人动弹。 “快去快去!” 她做出驱赶的动作,还是无人响应。 两边面面相觑了一阵,两个小孩异口同声:“我们想让阿爹阿娘一起去!” 这又是谁教的?沈幼漓郁闷地走近,故意不看洛明瑢。 总觉得这招有几分熟悉呢? “走走走!跑起来!” 见阿娘回来,两个小孩才笑得不见眼睛,只带着牙吹风,捏着小拳头往前跑。 学塾在洛家的隔壁,要出了门再走几步才到。 学塾门前有不少做小生意的摊贩,今日见洛家娘子照旧牵两个孩子来上学,身边竟多了个和尚,都稀罕地看了几眼。 孩子在前面跑,沈幼漓和洛明瑢的肩膀撞在一起,压低声音道:“咱们这样出来,只怕会被县主知道,又引她怀疑。” 洛明瑢亦与她交头接耳:“贫僧未曾想瞒着县主,当日未曾言明,是虽能护住你们,却护不了洛家所有人。” “知道,不想瞒,但是不得不瞒。” 洛明瑢想让她安心,又知多说无用,只买下一块甜糕,递与沈幼漓:“沈娘子还未吃早饭。” 既然他不怕县主知道,那自己也不怕。 沈幼漓接过咬了一口,温热的米糕里裹着枣泥,她又给两个小孩吃。 “阿爹你也吃。”丕儿往洛明瑢这边推了推。 沈幼漓本以为洛明瑢会拒绝,谁料他也咬了一口,见他们喜欢吃,还问:“可要多买几块?” 她不允:“他们零零碎碎吃多了,就闹着不吃正食,小脑瓜天天算计好吃的,于身体无益。” 洛明瑢点头,思及昨日米饼,他后知后觉自己做错了事。 再看看两个孩子,在沈幼漓面前分外乖觉,也不吵着要再买一块儿,不讨价还价,他更知自己错了。 四个人就这么站在学塾门口,分吃完一块甜糕才走进去。 不知是不是沈幼漓错觉,今日釉儿丕儿走得格外昂首挺胸些。 学塾里多得是别家童子,大家伙儿三三两两地来,头一次见洛家两个小孩一人手牵着一个人,分外惊奇,连在书舍坐好的都攀着窗沿,伸长脖子来看。 “来了来了!” “看,我昨日就看到了!” “真的没有头发啊!” “但是好高!” “我觉得没头发也挺好看的,比庙里最好看的菩萨还好看些!” 今日得同窗分外注目,丕儿还学着阿爹的样子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釉儿则瞧着洛明瑢的脑袋,说:“阿爹,不然你下回戴个帽子吧。” 她不想和同窗解释“鱼仙归家”这种事,她弟弟昨日还到处同人说,釉儿都想找个地缝藏起来。 亏她爹禅定寂静,道:“若真有孩童笑话贫僧这颗光头,釉儿待如何?” “谁敢笑,我就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书舍里就数韩家那个小胖子最嘴碎,他爹什么鬼样子,大腹便便,走两步就喘,也好意思笑话我?再就是嘴尖尖的李帏,他爹不到六尺的个儿,还是二十年的秀才,我看他以后也一个样……” 釉儿把人一个个数了遍,数来数去,总归洛明瑢除了没有头发,样样都胜过别个许多。 洛明瑢似放下心来:“如此,若书舍有顽童取笑,还请釉儿为贫僧出头。” “包在我身上。” 沈幼漓没听到他们说话,她兀自思忖着:难道就算自己将他们顾得再好,两个孩子再开朗,少了一个亲生父亲,就真就不一样? 这个猜测当真苦涩,令人感到泄气。 不过就算天上长草,洛明瑢脑子被雷劈了,还俗来与她好好养育儿女,沈幼漓也是不答应的。 她心意已改,不愿为了孩子委屈自己到这个份上。 回过神来,沈幼漓拍拍他们的肩膀:“就送到这儿了,你们快去吧。” 目送两个孩子走进书舍,恭敬地与夫子施弟子礼,又经过长长的格扇窗,在各自的小桌案前坐下,琅琅读书声传了出来。 那……现在做什么? 这家伙要站多久?沈幼漓看了身后的洛明瑢一眼。 他回看,微微歪着头。 今日天空不见一朵云彩,青蓝如洗,长风吹动落木萧萧,如此盛景之下,洛明瑢眼眉如水洗过一般,清澈明净,分外动人情肠…… 不是!沈幼漓甩甩头,这个人怎么还不回佛堂去? “禅师慢慢看着?妾身先回去了。” “正好顺路,贫僧与沈娘子一起吧。” 顺路?沈幼漓不觉得:“禅师,你的佛呢?”这是将佛祖丢在一旁一天一夜了吧,也不怕佛祖怪罪? “佛,自是时时在心中,不是对着一尊塑像才是礼佛。” 真是虔诚,沈幼漓皮笑肉不笑:“我看你没什么事,回去念经吧。” “沈娘子不想见到贫僧?” 她想干脆应是,不过眼下有求于人,不好得罪他,便勉强道:“怎么会,只是怕耽误了禅师修行。” “那便好,这两日贫僧都会在,劳烦沈娘子习惯。” 两日? 他笑:“不也只剩两日了吗?” 也是,难得釉儿丕儿那么高兴,陪着孩子们高兴完两日,就分道扬镳了。 那就平静过完这两日,全一份体面吧。 沈幼漓突然歪头:“那件事,你会答应我的,对吧?” “沈娘子所愿皆成。” 他仍旧没有一句准话。 说话间已经回到洛家,二人进门时恰巧碰上周氏外出巡视铺面,正乘马车。 看见二人相携而归,便多问了一句,才知二人一齐送两个孩子上学塾去,才回来。 婆子也瞧见了,担忧道:“大夫人……” 周氏抬手示意她不必说话。 若早些如此,她也不会阻挠二人在一起,可如今光景…… 周氏摇了摇头。 — 雍都城中。 太常寺衙门清静,协律郎江更耘吃过午食,吹着穿堂小风在那儿打盹。 昨天发俸,他在琉遐坊枕着花娘同人赌了一整夜牌九,楼下斗鸡也插了一脚,等将银子挥霍干净,属意的花娘也别人出了更高的价带走了,还碰上宵禁,只能在万艳馆后边的柴堆里窝了一夜,天一亮就火烧火燎往家跑。 江家旧园子杂草丛生,门一撞开,先迎他的是四处乱转的老鼠,盥洗的女使因他发不出工钱早走了,园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毕竟大半边园子典给了一个卖绸缎的商人,江母的牌位只能从主堂挪到小屋里,断过一回香就再忘了续上,牌位前的贡品早被老鼠啃干净了。 江更耘扯下还晾着的官袍,湿漉漉穿在身上,跑了几个圈子试图把袍子吹干。 商户儿子专好爬墙,这儿从墙头探出脑袋来,笑他:“江三郎君,这一大早遭狗撵了?” “龟儿子吞声!” 江更耘骂完冲出门去,就这样拼命,还是迟到了。 点卯的寺卿将簿子一收,也知道江更耘的德行,眼神都懒给一个,背手进了轿子,往宫城里去。 江更耘暗啐了一口,贴上一位同僚:“秉同兄用早食了不曾,不如一道去喝碗羊汤。” 那同袍捂住鼻子:“别,下官还有差事,先走一步。” 袖中连吃早食的银子都没有,只能去跟同僚借点银子使,衙门里的人也少搭理他。 谁不知太常寺协律郎是烂泥一滩,扶不上墙的东西,偏偏他是皇帝钦点,又是一个不痛不痒的闲差,不然这人厌狗嫌的东西早被人收拾了。 如今大家只当看不见他。 江更耘也想过去讨好皇帝,毕竟他是江更雨的弟弟,身上这官位还是看在死去的江更雨份上派给他的,这层关系本该让他比别人更容易讨好皇帝,可惜,他对江更雨的事多是一问三不知,李成晞懒得再见他,再多的恩典是没有了。 人人皆知,太常寺协律郎江更耘二十啷当岁,家里人都死光了,娶不了妻,吃不了苦,静不下心,也无讨好钻营的本事,只能在太常寺闲差上赖一辈子。 就这么在衙门里饿到了晌午,江更耘第一个站住了太常寺公廨门口,远远看到提着食盒的小黄门,赶紧踮起脚招手。 雍朝的九寺五局没有小厨房,晌午的饭食都是由宫中大厨房一起做好,由小黄门送到各个公廨。 “给我就好,给我就好。”他笑呵呵地接过食盒。 寺中有几个同僚没回来,意味着多出几份饭菜,左右他们说不得已经在外聚餐了,这些饭食放着也是浪费。 江更耘先将一个食盒藏起来,以待晚上吃,之后大快朵颐了一顿,畅快地拍拍肚子。 风过柳条,白鹭掠过池塘,他在大堂里呼呼大睡。 午食时辰一过,方才的两个小黄门又会来收拾碗碟。 看到江更耘在那睡得跟猪一样,二人无声交换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提了屋角的泔水桶将剩饭剩菜倒进去,高瘦一点的小黄门说道:“听说他哥哥从前在大理寺,也跟个饿死鬼一样,兄弟真是一个德行。你说贪得都畏罪跳河了,怎么连饭都吃不上?” 矮胖些的说道:“装模作样呗,贪官都爱装个清贫的样子,不过贪污又如何,到底是如今陛下心腹,若不是被陛下的对头揭破,如今活着,正经在九卿的位置上待着呢。” “可会吹牛,九卿那是随便谁都能做的?” “从前是没机会,这几年早变天了,叛军洗劫过两趟,军容又杀了多少世家,往外迁走的更是不少,朝中能用的人也不多,江少卿要不是被查出来贪墨了那么多银子,凭他的本事,咱们陛下怎么都会保住他,谁知道他自己怕得跳河了,这么大的官,也是胆小。” “陛下当真那么宠信江少卿?” “你看这摊烂泥,还有那个新提的大理寺少卿,哪个不是借着江少卿的光才混上来的,京里风言风语说陛下有断袖之癖,就是因那冬凭大人,冬凭大人像谁?不就是像江少卿嘛。” “这……说得头头是道,你研究这个,是能荫官还是能科举啊?” “皇城行走,多弄明白点事,才能少惹事,活得长。” 江更耘并未睡熟,他只是懒得睁眼,两个小黄门说什么,他都一句句听着。 小黄门将食盒收拾干净离去,公廨又静了下来。 哼,九卿,他凭什么升九卿! 一个大理寺少卿,不过那点银子,那个贪官会贪点银子就死了,竟然胆子小到去跳河,害阿娘被气死,他混到现在这样子。 整个江家败落不都是被这个江少卿害了! 江更耘在心里骂了一顿,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就这么又混过一日,午后霞光漫天时,江更耘吃饱睡足,提着食盒哼着小曲儿往家中走。 “江三郎,军容有请。” 鹤监的黑袍到哪儿都散着阴气,江更耘乍然见到,差点跪下。 “鹤、鹤、鹤使!”食盒撂在地上,他赶紧作揖,“见过鹤使!” 鹤监怎么找到他头上来了,难道是当年的事查清楚,要杀到他脑袋了?江更耘立时抖如筛糠,想说些“家中只剩我这一根独苗了”之类的话求饶。 那鹤使重复:“凤军容有请。” 这是急命,快马八百里送回来的消息,不是兵情军报,而要找一个六品协律郎,不过军容吩咐,无可置喙,只会照做。 江更耘腚都夹紧了:“凤凤凤……军容不是在瑜南吗?” “既知道,那就请您去瑜南一趟吧。” 江更耘的苦着脸:“您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一个协律郎,跑到瑜南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凤军容有命,即刻出发。” “明日!明日!下官还有些公务要交接……啊——” 小巷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个食盒。 不消一刻钟,一匹快马带着还穿着官袍的胖子冲出了重业门,“王命特许”的卷轴落在守城官手上。 以此速度,不消三日就能将人带到瑜南。 远在瑜南的凤还恩却有点等不及了。 又自一场熟悉的梦中起身,凤还恩踏在冰冷的脚垫上,将一枚丹药倒出服下。 他原以为见过沈幼漓之后,自己今夜不会睡着,可他睡下了,那个很久没有做的梦又再次涌上来。 这么多年,即使无数次在梦中,看到江更雨站在汹涌的潮水边上,他仍旧忍不住心悸。 无论江更雨跳多少次,凤还恩都救不了他。 他抬起手掌,当年江更雨就是这么一根根掰开它们,落入水里的。 江更雨死志坚定。 可这一次梦中,江更雨终于没有跳下去。 他变成了一个女子模样,结妇人髻,牵着两个孩子朝他走过来。 凤还恩以为是朝他走来,然而到近处,她一句话也不说,像没看到他一样,就这么穿过他走远了。 梦醒来,凤还恩自言自语:“不该做这个梦了……” 江更雨已经回来了,他不会再做梦了。 只是有那么一桩事他怎么都没想到,戌鹤使昨夜三更回县衙,凤还恩方知道,原来沈幼漓所谓的洛家夫君,是那个和尚。 世上缘分,真是奇妙,看来都是注定好了的。 即使是一个人静坐,凤还恩也看不出任何喜怒,他只是慢慢思索自己的事。 有人轻叩门扉。 “军容,今早军报到了。” 心腹钟离恭早候在门口,将一早的军报呈与凤还恩。 他刚收到密信,才知道凤还恩大费周章将江更耘从雍都带了过来,钟离恭有些不明白:“军容难道真觉得那女子是江少卿?” 他未尝见过江更雨,但堂堂少卿怎么都不该是女子,如今还是个育有两子的妇人,谁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呢? 凤还恩懒散地翻过一页页文书,“我没怀疑过她是不是真的。” 他只是很喜欢这种猜测被一步步被证实的感觉。 每走近一步,就会让他忍不住地颤抖一次。 凤还恩享受极了这种慢慢活过来的感觉。 钟离恭不知道那江更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陛下和军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他贪污的旧事,更是无人敢提,不过眼前还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军容,明日的宴会可要动手?” “不必,郑王如何,我们便如何,将冬凭带上,万事,他知道了,陛下才能安心。” “是。” 钟离恭只觉得这话叫人伤心,什么时候军容办事还得防着被陛下猜忌,从前一路刀山火海陪着陛下走过来的难道不是军容? 为何登上皇位之后陛下反猜忌起军容来了? 冬凭一个蠢人,就因为像陛下心中故人,就值得如此另眼相看吗? 皇帝的心思当真难测。 第28章 “你现在在生气?” …… 洛家。 沈幼漓不知自己的弟弟正千里赶来,午后她又和洛明瑢一道将两个孩子领回家。 今日和往常并无不同,除了多个人,孩子也更吵闹些。 一路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很有话说。 釉儿假装开朗地和丕儿说了好久的话,沈幼漓一眼就看出女儿有心事,含笑等她什么时候说出来。 快到家时,她终于悄悄扯了扯洛明瑢的袖子。 “今天……” 釉儿声音太小,洛明瑢半蹲下来,将耳朵靠近,“今天如何了?” 丕儿伸长了脖子也想听,沈幼漓一把将他抱起来,“丕儿今天写了几个大字啊?” 丕儿被飞了一圈,开心地比手:“这么多个!” 没了丕儿骚扰,釉儿终于好意思跟曾经讨厌的阿爹说:“今天我给你出头了。” 书舍里确实有几个不怀好意的顽童问她爹为什么是光头,他们围着一圈对釉儿拍掌嬉笑。 釉儿在书舍里的“洛霸王”,她一点不吃亏,先抓住讨人厌的韩家小子,问他爹今天怎么还没回圈里,不然就赶不上过年当年猪了。韩家那个当即哇哇大哭 下了课,她又抓住李帏,好心问:“你爹要不要抓服药吃,当了那么多年秀才脑子都糊涂了吧,我阿爹十四岁就能当进士,不过那东西嘛也不是谁都想的,对了,你爹为什么不当,是不想吗?” 李帏想走,她追着问:“你爹长那么矮,你以后不会也这样吧,那感情好,省了做衣裳的料子。” “别笑,梁峁你也有份,你爹脸上的疮像天上的星宿那么多,雍都的国师怎么还没来把你爹抓走啊!” 总归有份笑话她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 在她的镇压之下,大小顽童都拜服于她,对于“洛霸王”的亲爹赞叹之情溢于言表,更有忠心不二者,要今晚回去就趁亲爹睡着将其剃光,以示对的洛霸王的追随。 听到女儿在书舍里给自己出头了,洛明瑢唇边泛起笑意,阿弥陀佛了一声,道:“釉儿女侠义薄云天,为贫僧出头,贫僧感激不尽。” 釉儿见阿爹眼眸诚挚,一点没有作假,绷紧的嘴角才压不住地往上翘。 她拍拍他的肩膀:“好说,好说。” 说完很稳重地负着手——往前跑。 沈幼漓笑着看洛明瑢跟上女儿,以防她摔跤。 釉儿终于不对她爹张牙舞爪,处得还挺好,可惜这一天来得晚了点。 回到家中,将孩子放下,离晚饭还有一阵儿,两个孩子各自去玩,沈幼漓在东耳房里忙碌。 东耳房平日都是锁起来的,盖因屋里存着许多有毒的药材,沈幼漓严禁孩子们靠近。 两日时间算仓促,有些东西来不及置备齐全,但防身之物是一定要的,沈幼漓药典在心中,也不须翻查,很快就将不同的毒药配好,或粉末或丹丸,各种各样,总归有用得上的。 待忙完,两个孩子不知跑哪里玩去了。 问过雯情,沈幼漓找去佛堂。 远远就听到小孩的笑声,进门一看,洛明瑢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两个孩子抛着一只竹球,一人一边,隔着洛明瑢抛来抛去。 看到阿娘来,丕儿扭头忘了接,球打在他爹身上。 洛明瑢早已入定,周遭动静都打扰不到他。 “阿娘!你来了!” 两孩子大呼小叫地扑过来,沈幼漓无奈接住,她真觉得这两日俩小孩亢奋得不像话,“竹球怎么能在人的脑袋上玩,不像话!” “我们知错了。” 两个人认错倒是很快。 “阿娘,你快过去看阿爹的伤口,好深啊!” 丕儿拖着沈幼漓往洛明瑢走去。 洛明瑢仍在禅定,沈幼漓从前见过多回,不以为意,拉出他的手掌来看。 丕儿说的是在讲经堂受的旧伤,伤口不似刚劈时狰狞,但愈合得很慢,该是打禅月寺回来他就少管,还因为洗衣沾过水,索性只是泛红,没有发脓,不过伤口不见一点好,还是该上药,另外—— 她抬起仔细看,有一些小刺扎在手掌里,摸着温度也有些不对,又去摸洛明瑢的额头,有些滚烫。 洛明瑢病了。 手掌贴上来时,洛明瑢才睁开眼,沈幼漓不着痕迹收回手。 见环绕在身边的两个孩子和沈娘子,是从前睁眼时从未看到过的样子,他唇角漾出一抹笑痕,眸中盈满碎光,“沈娘子,你来了。” 嗓子声音也不对。 “你病了。” 洛明瑢摇头,他未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沈幼漓刚熬制完毒药,想着正好灌他一碗算了。 “阿娘,快给爹爹上药吧,他要疼死了。”丕儿心疼得脸皱巴巴的。 死了才省事。 沈幼漓道:“没事的,禅师那么大的人,自会照顾自己,走吧,你们跟我回去吃饭。” 她一手一个,把人拉走。 丕儿掰住门框不肯走,“阿爹不跟我们去吃吗?” “你爹吃素,走。” 洛明瑢转头看向他们,眉梢和眼尾都有些下垂,他举起自己手上的伤看了一眼,无奈道:“你们去吃吧,贫僧……咳咳咳,有些不舒服,睡一觉就好。” 他那几声咳嗽,还有低头看伤口的动作,沈幼漓总觉得怪怪的。 丕儿看得眼泪汪汪,仰头问阿娘:“阿爹让我们不要老是拖你过来,因为阿娘不喜欢这样,这样会害阿娘为难。” 沈幼漓看着门框,假装在忙。 “阿娘,是真的吗?”他擦擦眼睛又问一句。 “釉儿,让他松手。” 釉儿想说又不想说,她支持阿娘的一切做法,可偶尔,孩子也有对父母恩爱,家人团圆的渴望。 “阿娘,要不……把弟弟丢这儿吧。” 总得留一个喘气的给阿爹。 一个两个的讨债鬼。 沈幼漓撒手,大步走进佛堂,将洛明瑢扯了起来:“好了,走走走。” — 堂屋里,四个人围着罗汉床的小桌案团团而坐,一个人挑刺,八只眼睛盯着。 沈幼漓得先用绣花针先将扎进肉里的竹刺挑出来才能上药,但隔了两三天,那刺已经扎得很深,颇费眼睛。 洛明瑢的手瘦长而有力,掌心布满薄茧,这样的手按理说没那么容易扎进去,这么多竹刺,她怀疑洛明瑢被人抓去受刑了。 “一开始扎进去的时候怎么不挑出来?”她嘟囔。 “沈娘子忘了,贫僧是左利手,挑不了左手的刺。” “……” 洛明瑢看着自己的手被她安置在小桌案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沈娘子额前的碎发细碎,轻得像还在水草浮动在水里,鼻子还是娇气的样子,接着是嘴巴,因为专注而微微撅着,莹润又泛着一点微微的亮,还能看到一点温柔的下巴。 从前沈娘子给他挑刺时,洛明瑢看不到这个样子。 在感云寺时他每日砍柴锄地,不免有山棘刺进手中的状况,沈娘子发现之后甚是开心,晚间就带着绣花针来了要给他挑刺。 彼时洛明瑢对着坐在自己腿上的人不解:“沈娘子,挑刺为何要坐着贫僧?” 沈娘子还振振有词:“不这样怎么能把刺都挑出来?挑刺就是要转来转去的嘛,这样方便,跟自己的手一样。” 她甚至变本加厉,窝进洛明瑢的怀里,将他的手臂抱着,将脸凑近。 沈娘子的呼吸扑洒在掌心上,脊背贴着他的胸膛,一切都太过靠近,洛明瑢记不太清绣花针将刺挑出的感觉,只觉得怀抱有些空荡。 沈娘子挑完之后,会脸放在他掌心蹭一蹭,问他还能感觉到刺吗。 她诡计很多,又教人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那时候洛明瑢不会想念沈娘子,她就在周遭转,不须转身就能看到,听到。 现在,沈娘子的心挂在两个孩子身上,这是他们才有的待遇。 “沈娘子,挑刺就是要转来转去的吗?”他对着回忆自言自语。 一句话立刻唤醒了沈幼漓的记忆。 她也记起来从前那些丢人的事,立刻抬头瞪了洛明瑢一眼,要他闭嘴。 两个孩子来了兴趣,釉儿问:“什么转来转去?” “没什么。”洛明瑢总算记得要给她留面子。 不过面对面确实不好挑,她得不断调换位置才能把细小的刺顺利挑出来,脑袋转来转去不舒服,最终坐在丕儿的位置上,和洛明瑢的手朝着同一边才好。 为了方便她,洛明瑢半跪起来挪到她背后。 被固定那只左手从她手臂下伸出,另一只手给她举着烛台,这个姿势,一收拢手臂就能将沈娘子抱起。 像一弯大月亮嵌着小月亮。 “这么看来,原来沈娘子以前说得是对的,是贫僧从前错怪沈娘子了。” 或许坐在他怀里,确实比较好挑刺。 这是在揶揄她?沈幼漓恼了,故意将针头戳下去。 “嘶——”釉儿先看到阿娘刺歪了,倒吸冷气。 沈幼漓转头,带着歉意:“禅师,疼不疼?” 背后的洛明瑢疼得闷哼了一声,身躯轻贴在沈幼漓身上,从身体到声音都带着些微颤:“不疼,沈娘子请随意。” “阿娘,你扎歪了,刺在这儿呢。”丕儿给他爹呼气。 废话,她故意的她能不知道? “别再打扰我,不然挑完这些就是睡觉的时辰了!” 这一声之后才算彻底安静下来。 把刺挑完,沈幼漓让釉儿去拿伤药,打算把洛明瑢整个手掌都包上。 釉儿跑过去,釉儿跑过来,把药瓶给阿娘。 两个孩子四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沈幼漓倒药粉,就差把脸放到洛明瑢手上去了。 药粉飞散出来一点,惹得釉儿鼻子有点痒痒的,她张大了嘴巴—— 沈幼漓瞪大眼睛:“釉儿不要——” “啊!啾!” 她对着她爹的伤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药粉全飞了出去,围在一起的四个人都咳了起来。 四个人面面相觑,多少都沾了点白,在釉儿对面的丕儿是最惨,脸把药粉挡齐全了,扑得像戏台上的丑角。 他难过又尴尬地咧开嘴,委屈地喊:“阿娘……” 釉儿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又被弟弟的样子逗乐,捂着嘴笑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幼漓也忍不住乐,但怕儿子真哭,赶紧拿帕子给他擦干净。 再看对面的洛明瑢,眼睫跟挂霜一样,恼意登时消散不少。 “丕儿别动,阿娘擦一下眼睛。” 给儿子擦脸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拨了拨,有药粉抖落,抬头时洛明瑢已经撤开了手,她轻咳了一声。 这时釉儿碰到她的爹,夸张地叫了一声:“你的手好烫啊。” “和姐姐生病的时候一样,你要躺下睡好,盖一块湿帕子……”丕儿擦着脸,还在一本正经地指点他。 “热吗,贫僧也不知道。” 洛明瑢低下头,本意是给釉儿摸一摸额头,丕儿却学阿娘从前给他探脑袋的样子,和阿爹额头贴着额头。 洛明瑢只愣了一下,便听之任之。 丕儿认真感受,点点头:“是好烫。” 釉儿也过来贴了一下:“好烫好烫。” 三个人齐刷刷看向沈幼漓。 “阿娘,轮到你了。” 这又不是击鼓传花,怎么还传起来了。 她拒绝:“阿娘已经知道了,很烫。” “不行,阿娘,你也贴一贴!” 小孩子对完成一件事有莫名的固执。 “阿娘在忙——” 洛明瑢将脸凑了过来,横着贴上沈幼漓的额头,而后转正眼睛对着眼睛,沈幼漓有种要被他睫毛扫到的错觉。 确实很烫,冷色的肌肤都泛起了红晕,眼睛水亮水亮的。 她冷静地拉开距离。 大家都贴过额头,丕儿终于满意了,摇摇阿娘的手问:“阿娘,是不是很烫?” 沈幼漓冷哼了一声:“这不只是热了,是烧,怕是得烧死。” 洛明瑢乖觉垂眸。 “你这发热是小事,我写个方子给你熬碗药,灌下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佛堂没有小厨房。” “那就在这边熬。”沈幼漓快速上药,给他纱布打了一个结,“好了,开心了没有?吃饭去。” 晚饭过,沈幼漓小厨房顺手熬起了退热汤,洛明瑢就在旁边看着。 “怕我下毒?” 洛明瑢挡住她放夜交藤的手:“贫僧明日要出去一趟,不能睡过头了,这一味药就不放了。” 明日?明日是她留在洛家的最后一天。 “你不会要跑掉吧?” “怎会,你在家等贫僧回来。” “那我明日要收拾他们二人的衣裳吗?”沈幼漓还在试探。 “若沈娘子有空闲的话。” 沈幼漓点点头,拍打起手上的灰,“对了,方才我问了雯情昨日你是怎么带孩子,洛明瑢,你好样的。” 便是功行圆满之人,听到沈娘子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也知大事不妙了。 “沈娘子。” 他清淡笑意下,佛珠迟疑地在掌间走动。 “今日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孩子有些难管,“沈幼漓慢慢走近,戳戳他的心口,“你竟然把一袋子米饼都给他们吃了,他们今天没咳嗽都算我养得好!还有,为了哄他们吃饭就放焰火,还什么都答应了,那以后是不是还要炸个屋子给他们起床助兴?” “你倒是省事了,孩子越来越难教,将来受累的是我,防微杜渐、止于未萌,你懂不懂啊妙、觉、禅、师?” 洛明瑢只有低头认真聆听的份,任沈娘子戳得再疼也不后退。 他再抬头,诚恳与她认错:“沈娘子教诲的是,贫僧不会再犯了。” “没有以后了。” 沈幼漓果断说完,对面一阵默然。 这时候,和雯情去搬焰火的釉儿跑来了厨房,拖着沈幼漓:“走吧阿娘,是阿……是他答应我的,咱们一起放焰火!” “什么焰火?”沈幼漓根本不记得了。 洛明瑢解释:“釉儿遗憾昨夜焰火你不在,她想一家人一块儿看一次。” “怎么答应那么多事?” 沈幼漓嘀嘀咕咕,但还是牵着女儿的手跑出去了。 待焰火点燃,她只剩静静看着的份。 丕儿跟釉儿的笑声特别响亮,那笑声里带着暖意,让洪水浸没过的冷意从她的四肢褪去,将她拖回人间。 沈幼漓喜欢的不是焰火转瞬即逝的灿烂,而是所有人会因为它聚集在一起,这一刻,不会有人感到孤单,明明眼前焰火晃眼,孩子吵闹,她却觉得分外温暖安宁,安宁得她想拿这一日,当成往后的每一日。 洛明瑢跟着出来,坐在她身边。 “阿爹,快看!丕儿敢自己丢出去了!”釉儿激动地喊了洛明瑢阿爹。 等他应付完孩子,沈幼漓坦然开口:“禅师有没有觉得,今日咱们很像一家四口?” 洛明瑢难得怔忪了一下。 “我方才在想,今天他们真开心呀,可惜只得这一日光景,要是日日如此就好了。” 洛明瑢:“往后——” “不过我们只是像一家人,到底不是。” 在洛明瑢开口前,她笑着先解释:“禅师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你还俗的意思,不过是将这件事说破,谁也不要存什么暧昧,孩子因你高兴,我是作为他们阿娘才感叹这一句,以沈幼漓自己来说,并不在乎你在不在这里。” 暖光映着她冷静脸,“世事不必强求圆满,这一日很珍贵,我会记得,这两个孩子也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洛明瑢心中怆然。 “贫僧知道了。” 院门外,周氏已经站了一会儿。 她本是来看看孙子孙女,在院门处瞧见里边焰火明灭灿烂,就不再往里走。 院中夫妻二人坐在廊下,两个孩子提着烟花枝子跑来跑去,恰似寻常人家。 婆子告诉她:“这院子里都放了两日焰火呢,还真是热闹啊,郎君难得迈出佛堂,一家人要是能好好过日子就好了。” 周氏转身:“走吧。” 见她离去,洛明瑢收回了视线。 他身旁的沈幼漓也未理会太多,见焰火烧得差不多了,厨房里熬的药也正是时候。 沈幼漓走进去,将退热汤端到他手上,她神色缓和许多:“我觉得禅师这一趟下山,变了很多。” “何处不同?” 洛明瑢将药碗端起,似感觉不到烫,将其一饮而尽。 她道:“若是从前,你必定避开丕儿釉儿,这回却主动照顾他们,禅师,似乎长出一颗俗心。” 洛明瑢道:“贫僧只是——” “禅师是修行到家,一切坦然相对,两个孩子生下来并非有错,他们是三千众生之一,送到禅师手上了,你便不会眼睁睁不管,对吧?”沈幼漓抢先说。 洛明瑢点点头,将被她坐住的僧袍扯起:“沈娘子已经替贫僧答了。” 沈幼漓一个趔趄朝后仰倒,又被他拉住手,她气得差点笑出来,“洛、明、瑢。” 洛明瑢将她拉回来坐好,唇边笑意仍未消失。 “你这是做什么,想打一架吗?”沈幼漓更被他惹得恼火。 “只是未料,贫僧也犯了嗔戒。” “你现在在生气?” “一日都未曾平息。” “我说错了?” 他视线穿过前庭,有些失了些神采,语调中也有一丝迟疑:“贫僧似乎懂了些。” “懂什么?”沈幼漓着实摸不到他话中的脉络。 他扯了纱布,将掌心刀疤递到沈幼漓眼前:“懂你为何总是生气。” 现在轮到她不懂了。 那只手伸过来,轻抚沈幼漓的脸,她脸上猫须一样的痕迹还在。 一整日,都悬在洛明瑢眼前。 触碰似蜻蜓点在水面,沈幼漓心中有涟漪推开。 第29章 贫僧似乎……总是不能让…… 所以洛明瑢昨夜一再追问,是在嫉妒? 沈幼漓摸摸脸上未曾散去的瘀痕,滋味复杂,“所以禅师,你确实对我有情?” 洛明瑢将佛珠握紧,又松开。 “贫僧……会思念沈娘子,便是在眼前也这般思念,对他人未尝如此。”他语气落寞,神情似迷路之人。 他的话,证实了沈幼漓七年来不是一厢情愿,可她并不觉得高兴。 “如今说这话已无用,我已经祝过禅师修行圆满了。” 佛珠垂落在膝上,洛明瑢默然许久,道:“贫僧知道沈娘子不是逡巡回头之人,往后,贫僧也会在佛前日日为娘子祈福,无忧无患。” 她摇头:“若已放下,便相忘于天涯,何必日日祈福。” 洛明瑢唇瓣有些苍白。 “恰巧我也听过许多佛经,或许有几句能帮得上禅师?” “沈娘子请讲。” “你我未有善因,不成善果,蹉跎七年,无一日心意相通,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禅师旧日同我说的那些,其实我都记在心里,想来禅师洞见更深,何以到头来反陷其中,想来并非对我动心,而是害怕?”【1】 “贫僧怕什么?”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我这附骨之疽已成禅师业障心魔,一朝拔取必不习惯,人世情欲诱人惹禅师折堕其中,禅师怕我抽身离开,独自无法登岸,又或,怕我所谓放下不过是强装无事,是以存了试探之心。” “当真如此吗?” “正是如此,禅师放心,这绝不是试探,我已决意东向,与禅师背道而行,此生不复相见。” 此生不复相见…… 沈幼漓看着他平静之下,眸光寸寸破碎,竟然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这些都是洛明瑢从前劝告她的,如今她也能一一奉还给他。 “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从前我曾钟情于禅师,日日煎熬其心,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如今我得禅师点拨,本心清明,不受爱欲迷惑,禅师当为我开心才是。【2】 此即所谓狂心若歇,歇即菩提。”【3】 狂心若歇,歇即菩提。 洛明瑢方才明白,经文若印证心事,就是一剂良药,他曾用这些经文平息身世愤懑,可经文若逆了本意,就是锐利的丝弦,时时提醒他已走上错路,拉扯得人血肉模糊。 “沈娘子顿悟,贫僧感服,“他合掌,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贫僧唯愿施主来日千帆过尽,皆是好事。” “多谢禅师。”沈幼漓瞧他从头到尾没什么大的反应,心中可惜。 这大概是洛明瑢此生唯一一次向她表明心意,以后再也不会了。 沈幼漓恶意满满地想,她不该开解他,该抓住难得的机会奚落他,洛明瑢最好再痛苦些,最好跟她说,他一辈子勘不破,过不了这个坎,那她才舒服了。 可这点恶意转瞬即逝,想过便算了。 沈幼漓知道洛明瑢从无过错。 “只一桩有些遗憾。”他说。 “哪一桩?” “贫僧似乎……总是不能让沈娘子笑。”洛明瑢遗憾道。 无论他说什么,都逗不了沈娘子开心。 孩子的笑声、烟花炸开声,周遭一切声音都在沈幼漓耳中消逝,焰火在这一刻盛放出了最灼目的光辉,将对面人的脸吞没,更刺得人眼睛生疼。 沈幼漓的得意逐渐变得勉强,她撑不住,慢慢红了眼。 “禅师说哪儿的话。” 真奇怪,她为何偏偏对这句话动容。 “阿娘——” 孩子又在喊,沈幼漓起身,“好了,你们该沐浴睡觉了。” 她假装忙碌,将两个孩子都提回了屋里。 再出来,洛明瑢已不知何时离去。 一夜烟花烧尽,人已走空,庭前冷落。 她看着这个住了七年的地方。 七年前,她孤零零来到这里,慢慢身边有了釉儿、丕儿,在这里的最后三日,竟也成了一家四口,可惜很快这儿又会变得空空荡荡。 “洛明瑢,明明你欠了我许多年……”这话不占理,她只能偷偷说。 “无论真假,我已经不盼了,就此别过吧。” — 沈幼漓待在洛家的最后一天,她早起去给周氏请安。 “幼漓打扰多年,明日就离开,多谢大夫人这么多年照顾,幼漓感激不尽。” 周氏望着下首的女子,与七年前初见似乎并未两样,只是眼神多了些为人母的柔软。 这么些年,她确实没有看错人。 沈氏撬动了明瑢的心,教养孩子亦挑不出错处,若未出县主之事,周氏私心里是愿意留她一辈子的。 可惜世事无常,周氏只能善始善终:“平日给你院中的东西,你尽可以带走,不过一个弱女子带着那么多钱财到底惹人惦记,若想往哪处落脚,可以跟着洛家的商队走,到底安全些。” 她躬身行礼,诚心感谢道:“多谢大夫人,大夫人的恩德幼漓铭记在心。” 看来洛明瑢还未与大夫人说她想带走釉儿丕儿的事。 沈幼漓心里在打鼓,周氏对她不错,她在洛家这些年也从未受过亏待,现在背弃承诺还了她一万两,带走两个孩子,仍旧不是很厚道。 但她不得不为。 不是没想过背信弃义,把银子还给洛家后,将两个孩子偷偷带走,但她到底只有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太过显眼,而且洛家的眼线绝对不容小觑,他们商队遍布天下,消息最是灵通,沈幼漓想带着孩子出门都难如登天。 洛家不答应,她就带不走人,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大夫人,我听闻洛家商队消息最是灵通,如今城中形势您可知道?”她斟酌着开口。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洛家这么大的家业在这儿,跑得了吗?现在由不得站哪一边,端看谁的刀先落下来,如今是县主先盯上了咱们家,明瑢虽大不愿意,但哪里拗得过真刀真枪的,就是为了你们,他也该顺从,佛经里不是有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说是吧?” 沈幼漓点头:“是……” “来日郑王要钱也好,要人也好,不管发生什么事,舍了银钱能保平安都算是好事,我也不心疼,尽力保全一家就行。”周氏早已有了觉悟。 沈幼漓身子前倾,说道:“瑜南城那么危险,我那两个孩子怎么办?县主她、县主会不会对孩子不利……” 周氏打断她:“你不必担心,他们是明瑢的孩子,我必会护好,明日你既要走,今日不必带孩子去学塾,就好好同他们道个别吧。” 接着她又警告:“只是不要想着将他们带走,不然休怪我最后一丝脸面也不留给你。” 周氏也有打算,将两个孩子带出瑜南城去,藏得远远的,谁也别想找到,往后无论如何,都能给贵妃留下一系血脉。 “……是,幼漓告退。” 沈幼漓表面答应,实则根本不可能放弃。 就算周氏不答应,她也带定了。 她往佛堂走去,里面果然空空荡荡,洛明瑢如他所说,不在家中。 说来,沈幼漓其实并不知道洛明瑢这一趟回来到底要做什么,显然不是与县主相会,若说陪两个孩子,他出去似乎又不止一次。 这件事沈幼漓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既然讲经堂中是郑王自导自演,那郑王的目的是什么,纯粹吓唬县主,找个借口侵入瑜南? 未免有些牵强。 她还未往洛明瑢身份去想,是以想不出什么缘故,只能转身回去收拾行李。 “阿娘——”两个孩子跑回来,“是去学塾的时辰了,阿爹呢?” 沈幼漓将行李往柜子一丢一关,转身和两个孩子说道:“阿娘差点把这件事忘了,你们先等一会儿,阿娘换身衣裳。” 等两个孩子出去之后,沈幼漓将最贵重的东西全都带在身上。 什么都不带了,反正有银子,缺什么都可以买。 不过真要一路买过去,一定会留下不少线索…… 沈幼漓朝屋外看,除了一个鹤监的人,四下并无人影。 凤还恩只让人的盯着她,大概不会管那么多,沈幼漓打算出去之后再把人药倒也不迟。 等等!她视线定在那黑衣人身上,眼睛一亮。 “阿娘,好了没有啊?”釉儿不明白今天阿娘怎么会这么磨蹭。 “马上,马上。” 沈幼漓收拾好之后,将一个不小的包袱背了出来挂在黑衣人身上。 反正他一路跟着,空着手可惜了。 “别贪我银子,不然我去找你们军容告状。”沈幼漓吓唬他。 戊鹤使皱眉看着身上挂的大包袱,想说话,没有说。 “你先走,在门外等我们。” 她还安排上了,戊鹤使拒不执行。 沈幼漓才不管他:“釉儿丕儿,咱们走了。” 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出门去,周氏让她带孩子留在家中,外边守门的人却还不知道,只当她如往常一般送孩子上学塾。 釉儿皱眉:“阿娘,你今天身上怎么叮叮当当的?” 沈幼漓放慢了点脚步,不让身上的首饰晃动,手抵到唇边:“嘘……咱们今天出去玩。” “真的?”釉儿小脚跳了起来。 “咱们偷偷去玩,不要让大夫人他们知道。” “好!” 丕儿亦步亦趋:“阿娘,那课业怎么办……” 釉儿不耐烦:“哎哟——这时候就别管你那课业了。” 刚出了洛家侧门,戊鹤使站在墙头,说道:“有人来了。” 沈幼漓转身,隔着墙就看到了郑王的军旗,她问戊鹤使:“可能看见领头是谁?” “瑞昭县主。” 坏了,一定是找茬来的! 沈幼漓一个人面对,她是什么也不怕的,但若带着两个孩子就难说了。 “这时候带着两个孩子,跑不掉。”他摇头。 沈幼漓拍拍两个孩子的脑袋:“你们绕到后门躲到柴草堆里去,别让人看见。” 方才在洛家人的眼皮底下去了学塾,现在再偷偷回洛家去,更安全些。 釉儿也看出不对劲儿来了,拉她的手:“那阿娘你呢?” “阿娘待会儿去找你们,釉儿听话。” 阿娘的神情格外严肃,釉儿点点头,拉着弟弟往后门跑。 沈幼漓心脏怦怦地跳,看了看四周,转身回了洛家。 — 稍早些,行馆之中。 春苜紧步跟在县主身后,劝阻她:“县主,您不能私自跑出去啊!王爷知道一定会罚你的!” 前两日从县衙回来,县主就心心念念着去找妙觉禅师,春苜将此事禀告过王爷,王爷下严令县主不许出门。 这才关了两日,王爷往澹园去了,县主却想趁王爷不在,偷偷溜出去找妙觉禅师。 春苜真不知该如何劝阻。 瑞昭县主更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他没给半句解释,县主被妙觉禅师的事折磨得都要疯了。 妙觉禅师和那个沈氏究竟是不是夫妻? 到底谁能来告诉她? 瑞昭县主蹬蹬蹬往前走,春苜就在背后拦,气得她将人一把推开:“烦死了!去把洛明香找来!” 她终于想到还有这号人。 史家。 洛明香听到县主相请,喜不自胜,赶紧梳妆打扮,将自己收拾一新,更将自己最贵重那顶累丝嵌宝石金凤簪戴上。 临出门之前,她特意绕去前院跟史函多说了一嘴:“今日县主请我过门游玩,怕是回来得晚些,晚饭就不必等我了。” 史函正在写字,洛明香来打扰,他本有些不耐烦,一听说是县主相请,他笑得笔都没握稳:“你别是睡觉添炭,脑子烧糊涂了。” 县主犯得着请一个无品无级的商户娘子吗? 洛明香取出帖子扇风:“不过是禅月寺碰见,相谈甚欢,县主看得上我罢了,恰好,我弟明瑢对县主有救命之恩,前几日刚与我在洛家聚完,县主似乎甚为欣赏明瑢。” 那个本该十四岁入仕却放弃,转而出家的少年天才啊,史函自是知道,只是未见过。 不管是与不是,洛明香手里的帖子倒是真的,史函卖乖讨个巧总是没错的。 他走到洛明香身边,弯腰伸出一只胳膊:“既是去赴县主的约,小的送娘娘上马。” 她掩袖忍不住笑,扶着他的手登上马车去,临了还叮咛一句:“我顺道也和县主说说你的事,你这阵子自己也警醒着些,不要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来。” 等马车走了,他自言自语一句:“不过一个商户,还觉得自己挺大的脸。” 马车一路驰向行馆。 这是洛明香第二次来,这回终于在王府下人引路之下进去了。 瑜南是烟柳繁华之地,行馆也比别处富丽开阔,本是接待官员的地方,此刻整个被郑王父女全占了,一切照着瑞昭县主的喜好打扮,看不出旧日模样。 听闻河东多匪,这强占朝廷地界当自己行宫的做派,确实类匪,一个河东王来瑜南搅事,真是把这娟丽清静的地方都糟蹋了。 心里这么想想,洛明香实则还是兴冲冲的,伸长了脖子张望前面还有多远。 等看到县主黑漆漆的面色时,那股子兴奋一下被冷水浇透。 “本县主问你,沈氏和妙觉禅师是什么关系?”瑞昭县主兴师问罪。 洛明香汗一下就下来了,这么让她一个人面对这种事。 她硬着头皮答:“他们二人不、不算夫妻……” “她那两个孩子生父到底是谁?” “是……是洛明瑢……” “砰——” 瓷器在她脚边碎开,洛明香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也不敢叫,只有磕头求饶的份:“县主饶命,县主饶命!” “你们洛家竟然连我都敢骗,一个两个脑袋都不想要了吗?” 她又气又怒,被心酸难抑,额角暴出了青筋,在洛明香脑袋前走来走去。 “县主娘娘,洛家还有我都不是故意的,我一个外嫁女,如何知道洛家竟还没将她赶走,而且那沈氏平日里如不存在一般,实在不值一提,县主当日那般高兴,妾身、妾身也根本记不起那个人,妾身当真不是有意隐瞒。” “不存在一般?生了两个孩子,你能当她不存在?” 一说到这件事,县主就觉得无比恶心。 洛明瑢恶心,装模作样的沈氏更恶心! 洛明香赶紧解释:“盖因阿娘说那只是一万两买来传宗接代的,比之通房都不如,生完孩子就该打发了,妾身本就嫁在史家,原本、原本四年前她就该走了,绝不会碍着县主,妾身也以为如此,没想到她自己还赖着……” 洛明香斗胆抬起头:“阿娘真的真的都已经将那女子打发走了,洛家瞒着也是害怕县主生气,本以为家中都已打扫干净……” “本县主再问你,二人可曾拜堂成亲?” “没有!没有,沈幼漓是抱着一只公鸡拜的堂,又自己一个跑到山里贴着明瑢,甚至下药强迫,才有了那两个孩子。 我弟弟厌极了她,从感云寺躲到禅月寺,二人本已有大半年不见了,着实是没什么感情,但那女子似是心有不甘,才刻意出现在县主面前,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洛家当真无辜啊,还请县主明鉴。” 事已至此,洛明香将所有错都推到沈幼漓身上。 “你不要以为同我狡辩,你们洛家的事就能过去。” 现在,瑞昭县主只想去洛家一趟,杀了那三个碍眼的,把洛明瑢拖出来,让洛家所有人跪在她脚边求饶。 洛明香瑟缩在地上,已经无人再问她。 县主雷厉风行走了出去,裙摆扫在洛明香身上,都让她吓破了胆。 瑞昭县主使人套马车:“本县主从未受过如此大羞辱,若不杀了她,难消我心头之恨!” 可王爷下了令,洛家的人不能动,春苜阻拦不住,只好同她说:“如今禅师不在洛家,县主您去了也没用。” 县主目光如刀:“他在哪里?” “王爷似乎寻他有事,将他请到了澹园去。” “父王寻他?不行,我得赶紧过去。” 瑞昭县主怀疑父王是知道了洛家的事,要为自己出头,将洛明瑢杀了,一时间她也顾不得生气,只赶紧去救人要紧。 私心里,她再恨洛明瑢,也不愿意他真死了。 春苜没想到自己惹了更大的祸,死死拉住她:“县主你忘了,雍都来的凤军容和冬少卿也在澹园,如今那儿该在商议大事,咱们切不可打扰啊。” “我知道,我就过去瞧一眼。” 杀个人费多少时间,父王可能办着正事,顺手就把人杀了,这么一想,她一刻也等不了。 郑王不在行馆,瑞昭县主最大,她要去哪儿,下边的人只能套车。 第30章 “先帝十七子李寔,今上…… 越水澹园,逐月亭中。 冬凭和凤还恩在澹园下人引路下,走在迂回曲折的小道上,正待抱怨这园子虽然精致,但修得小气,结果一个拐弯豁然开朗,被江风吹得神清气爽。 此时天朗气清,极目远望而去,江面如镜子,江水与天际融成一片苍茫晴蓝,一两只白鹭掠过空旷的江面,有浩然气象。 原来这澹园是围了越水的一处关隘,故而民间又习惯称半月园,系二十年前巨贾刘陲万斥十万白银修建,后女儿嫁入国公府,便成了嫁妆,国公夫人病逝之后,兵乱四起,国公门第衰败,后人就将这院子分卖了出去,如今有一份被洛家买下。 借着这座园子,还可见到旧日雍朝繁华。 冬凭啧啧称奇:“当年这些豪绅真是会享受啊,瞧着比军容的宅邸都要好。” 设宴之地在江中一座小岛之上,修了一座白玉石桥,小岛小得只够修一座亭子,植几株垂柳,在平阔江面之上,如置身水墨画中,可与明月对酌,故取名逐月亭 此间画桥烟柳,风帘翠幕,有乐人在隔湖的岸边弹琴吹奏,乐声袅袅传入亭中,微风推开十里清波,如仙人涉水,此即瑜南一大盛景。 郑王端坐逐月亭主位之上,凤还恩一行到来,扬手将他们招至身边来,俨然主人模样。 他四方阔面,脸上沟壑丛生,两道八字纹压住唇角,肆意生长的眉毛下头张着一双豹目,五十岁上下,胸脯横阔,脊背似熊。 凤还恩身着一袭紫袍,外披大氅,在郑王对面落座。 “凤军容,上一次见还是先帝在时,一晃眼那么多年了,军容还是风采不减啊。”郑王与他举觞。 凤还恩好开玩笑:“郑王倒是见老。” “哈哈哈哈哈……” 郑王未与他计较,伸手指向次席一人:“本王今日同你引荐一人,想必你想找他也很久了。” 不必他说,凤还恩也注意到了次席的僧人。 这等宴席出现一个僧人本就突兀,何况这僧人玉面檀唇,绝胜满园芳华,风仪澹园,似远山隔层云。 他端坐此间,莲目低垂,白衣袈裟雪袂出尘,寒骨清姿,似佛陀拈花不语,寂照如月。 恍然教人以为是郑王哪出接引的真仙驾临。 凤还恩想起先朝谪仙为贵妃写过的那句诗。在雍都,若提贵妃,想到的不是什么于贵妃钱贵妃,而只能是先帝那一位,吊死在北地的晏贵妃。 “这位禅师是?” “先帝十七子李寔,说起来,今上都得称一声皇叔呢。”郑王似炫耀一般,开口就失了尊重。 凤还恩还在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和尚。 随即他拱手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贵妃之子,久仰,没想到郑王先鹤监一步找到了,看来我手下还是养了太多废物。” “军容不必妄自菲薄,这位殿下藏得可深,谁又能轻易找得到呢。” “那王爷是怎么找到的?” 郑王会查到洛明瑢身上,也是一个巧合。 自他有反意,便积粮练兵,又一面找这位传说中的皇子,他几乎是一路跟着鹤监的脚步。 四年前,鹤监曾经靠近过真相,然而追查到感云寺时,那里已经化成了灰烬。 这十几年里常有此事发生,鹤监并未觉出异常,追查不到便离去了,没有想到洛明瑢始终没有离开,而是又投身到禅月寺中,瑜南这块地界也未再多引起怀疑。 郑王在鹤监之后找到了感云寺,不一样的是,他的人碰上了山中一位猎户。 他手下人并未抱希望,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猎户真说出了一条有用的消息,感云寺还剩一个和尚,他本以为是跟着寺庙烧死了,没想到后来又在禅月寺里见到。 说来感云寺是小寺,在瑜南城西,香火寥寥,见过洛明瑢的人更少,禅月寺在瑜南城东,隔那么远,猎户是不会往禅月寺走的,偏生他将皮货拿下山卖,皮料的铺子生意忙碌,托他将皮料送到城东去,猎户心中想着难得来一趟,禅月寺香火鼎盛,上山给待产的娘子求一个平安福也不错。 往日,洛明瑢也甚少在人前露面,偏偏那一日,住持要他坐在讲经台下,猎户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他。 就是这么巧,一切仿佛冥冥之中。 一句无心之言,让郑王注意到了这个感云寺幸存的僧人。 他并未打草惊蛇,而是将洛家的状况都摸明白了,才派出随他屡立“战功”,如今只剩不足百人的漠林军。 他亲手策划漠林牙军刺杀女儿一事,就是为了试出洛明瑢身份,不然那凶徒也不会在砍他的时候突然停下来。 那日不但试出了洛明瑢的武功,还逼迟青英带着青夜军借朔方军之名赶到,救下了少主人。 若给迟青英些时间,他能想到这是个陷阱,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大意,真拿洛明瑢的命去冒险。 郑王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这位传说中“负有皇命”的皇子。 “也是个巧合,“郑王搓着拇指上的扳指,并未言明,“说来本王也未见过什么贵妃,但手下有人曾亲眼目睹过,他说十七殿下正与那贵妃出落得一般模样,本王料想天下无人有此形容,不过到底不放心,军容您来看看,到底是也不是?” “看来真是十七殿下,“凤还恩拱手道贺,“郑王凭此,便算有了王命?” 几个人将洛明瑢当一个稀罕物件在那儿品评。 冬凭也在看和尚,又听说眼前这位竟是陛下的皇叔,脸上如写了一个“哇”字。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的贵妃生下来的儿子啊。 怪不得先皇不顾名声也要抢了这个儿媳呢,从这和尚的样貌就可见一斑。 就算是光头,瞧着也比宫里的娘娘更漂亮,得亏是皇叔,这要是哪个不相干的,陛下指不定纳了当“男娘娘”。 不过他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儿呢。 什么算有了王命? 郑王和凤还恩二人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一边儿的? 他怀疑再听下去,自己得交代在这儿,赶紧起身:“来得急了些,下官有些内急,上个茅厕。” 可一踏入这逐月亭,想走就由不得自己了。 冬凭被左右的人上前架起,按在柱子上。 “这就是陛下专门派来盯着你的人?”郑王笑道,“为表诚意,本王为军容剔去这一祸患,如何?” 大刀摁在脖子上,冬凭吓得差点尿出来,“军容!军容!我跟着你来的,您是读过圣贤书的,万不可背弃陛下啊!” 凤还恩摇头:“郑王这不是表诚意,是逼我投诚吧。” “若我连跟随十几年的陛下都相信不了,又凭什么相信郑王,陛下允我掌神策军,已是位极人臣,郑王又会在新朝允我什么职位呢?” “这才对嘛!”冬凭急得蹬脚,“军容还在等什么,快杀了这丑八怪,咱们来瑜南的事就算办完了。” 凤还恩又是摇头:“莫说外头还有守军,眼前王爷身旁二位就是一等一的高手,若打起来,你的下场就是丢到河里喂鱼,最末席的老者是郑王亲随医者,擅刀伤更擅使毒,必要之时,这儿的人都得交代了。” 谢医师摸摸胡子。 冬凭瞪眼:“那你呢?” “我能走。” “哈哈哈哈哈……”郑王笑得爽朗,“凤军容火眼金睛,冬少卿也该跟着多学些。” “王爷还是将少卿放下来吧。” 两边的人撤开,冬凭的脚终于踮到地上,心有余悸。 等他坐下,凤还恩又慢悠悠说了一句:“等咱们聊好了,再杀不迟。” 冬凭急眼了,挤着凤还恩的肩问:“你不会假意留我,然后私底下和郑王合作吧?” “那冬少卿可以去信家中,备你的衣冠冢了。” “你——” 几人说话时,次席的洛明瑢不发一言。 郑王已将他视作囊中之物,一件同他人谈判的筹码,而非该敬奉的十七殿下。 眼前的宴席与十六年前皇宫之中并无不同,若是孩童时,他会愤怒,会怀恨在心,到如今,妙觉只会静静听着,连经文都不会在此诵读。 郑王又劝凤还恩道:“如今十七殿下就在此处,他手中更握着曾经被称为精锐的青夜军,凤军容的神策军再勇猛,也只是螳臂当车,你和陛下当真要行无谓的挣扎?” “青夜军还在?” “贵妃母家晏氏的青夜军曾为先帝镇压了极远的西地,在那里斩下的头颅,几乎触及大食国界,当年这支精锐并不在追随先皇离京北逃的队伍之中,其时晏家覆灭,所有账册文书被付之一炬,这支军队也去向不知,按理说他们该是四散还乡了才是,不过我本王过,青夜军招兵之地当年并未有兵户还乡,那就是说,如今青夜军该是还在晏家手中,是吧,十七皇子殿下?” 洛明瑢点头:“青夜军确实还在,只是不在贫僧手中。” “那在何处?”郑王搜遍了整个瑜南也没有找到,若不是那日迟青英带兵来救,他真以为青夜军 “青夜军已成洛家商队,分布于天下各处,要写信将其全部召回,要费不少时间,就算这支军队聚齐,一时也不能为王爷所用。” 这也是洛家富可敌国的原因,周氏既靠着这些精锐组成行商,赚取的银钱既能养军,又能借着他们遍布天下的足迹,将李寔下落的假消息分散到雍都的,以迷惑想要追查皇子的人。 “这么说来,只要青夜军集齐,王爷就能起兵了?” 郑王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不错,且有富可敌国的洛家襄助,本王不会输,军容莫非还要逆天而行。” 凤还恩还能笑:“若朝廷真是无谓的挣扎,王爷直接起兵便是,何必同我多费口舌。” “若非必要,本王也不愿多起兵戈,如今先帝属意的正统在此,各路节度使必望风而归服,本王怎么也要给军容一个重择新主,诛杀雍都叛逆的机会。” 他扬手,一张雍朝十道舆图在正中方桌之上摆开。 “只要加上神策军,本王可不费吹灰之力,鹤监统领就在此处,只要军容的一声令下,书信一日千里送至四方,将这些精兵良将召回,你我便可共图天下。” 郑王看着凤还恩,循循善诱:“神策军与青夜军,再加上本王两路兵马,这天下山河无不可履,军容意下如何?” “届时,你我二分天下,一东一西,并称为帝。” 凤还恩只是听着,并不多说话。 冬凭胆战心惊,只恐他们一谈完,就将自己丢入河中。 在郑王高谈阔论之时,坐在次席始终一言未发的洛明瑢站了起来。 这动作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宛如一座山峰在眼前拔地而起,这和尚甚是高大,袈裟之下是一副并不单薄的体魄,站在郑王身侧,身形上已隐隐有压制之意。 他长指点在地图上,指尖走在舆图的山海之上,这旧园有旧时的繁华,眼前人的举手投足,则能让人一窥晏贵妃当年的风华无双。 凤还恩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他的妻子,而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向别处。 郑王问:“十七殿下有何高见?” 洛明瑢在舆图上轻点,眉梢冷峭:“为何不是天下三分?” 郑王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以至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凤还恩却笑出了声来:“十七殿下与郑王似乎没商量好啊。” 不错,从头到尾郑王都未将洛明瑢放在眼中,他找到了洛明瑢,似乎觉得青夜军已握在手中,可洛明瑢却并未答应。 既然三人都掌着兵,平起平坐,那就该大家一起谈。 “本王不过是为匡扶十七殿下,届时您就是坐在皇位之上的人,又何谈再分” 郑王还在耍心眼。 “今日来这一遭,发觉郑王并无待客之意,恕贫僧少陪了。” 洛明瑢说罢,起身便要离去。 “十七殿下……” 郑王刚要挽留,水榭外响起女子焦急的声音:“县主!县主!王爷在宴客。” 瑞昭县主哪里管这个,她只恐晚来一步,洛明瑢就要血溅逐月亭。 谁料刚走到亭中就与要离开的洛明瑢迎面撞上。 她看到洛明瑢还好好的,稍远处是父王、凤还恩和一个不认识的,桌上放着一张舆图,显然是在谈正事,并无她猜测的事发生。 “父王……”瑞昭县主后知后觉自己闯祸了。 郑王本就为洛明瑢倒戈恼火,此刻三分火涨成了七分:“你来这里做什么?” “女儿怕、怕你把妙觉禅师给杀了。” 她看了妙觉禅师一眼,那眼神既爱又怨,怎么也不可能放下。 郑王只觉得头痛:“今日放你出来的人,全部打四十大板。” 春苜吓得赶紧跪下,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县主也恼了:“父王什么都不教我知道,不就是要起兵打仗吗,谁不知道,莫说我没听到,就是听到了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他听得我也听得!” 来都来了,父王要罚也已经罚了,有些话县主必须得问清楚。 她视线又重新落在洛明瑢身上。 压抑许久的情绪因见到他而酸了眼眶,她指着他问:“你说,那沈氏到底是不是你妻子!” 僧人点头,不见一丝惭色:“她是。” 心上人承认他已有妻儿,瑞昭县主的心跟扎了万千根针一样,痛得恨不能跳进眼前的越水中去,也要看他脸上生出一丝后悔的神色。 “为什么瞒着我?” 洛明瑢道:“县主仗势妄为,生性酷烈,不与人讲道理,贫僧不愿妻儿有事。” 他说她生性酷烈……县主眼睛逐渐发狠。 好啊,她就酷烈给他看。 “我要去杀了她!” 瑞昭县主转身就要走,没迈出一步,就感觉,又转而面向洛明瑢。 她以为他的挽留是后悔,是求饶,然而洛明瑢走近,高得挡住了所有照向瑞昭县主日光。 县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为这靠近而紧张得磨灭了些火气,她不自觉偏头,又在听到他话的一瞬间冰冻。 “若要伤沈娘子同孩子,那还请县主先踏过贫僧的尸首。” 听到这话,凤还恩似有些走神。 冬凭都忘了害怕,净顾着看这一出好戏。 什么沈氏,什么妻子? 这和尚是先帝血脉就不说了,原来还是个假和尚,娶了妻又生了儿,似乎还跟郑王女儿有些纠葛,真是精彩。 不过瞧这和尚长得招人劲儿,又觉得没什么可奇怪。 县主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被冰冻。 他全心全意在乎的,都是那个沈氏…… 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受那么大的屈辱。 “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贫僧对县主无一丝男女之情,万望县主莫再烦扰。” “杀不得你,难道我还杀不得那女人?” “那便试试。” 洛明瑢已经寒下脸,无一丝出家人的慈悲之色。 郑王想息事宁人,惹急了李寔,将讲经堂的事说出来,自己的女儿只怕给自己丢更大的脸。 他确实曾有意将一个女儿嫁给李寔,跟这皇子结成姻亲,好把人牢牢捏在手里,可惜李寔以家中已有妻儿为由拒绝了,今日和尚这态度坚决,郑王也不好把人全家杀了,撕破体面。 郑王清醒过来,李寔虽是他精心挑选的傀儡,但不是能随意作践之人。 而且他眼下得了个比联姻更好的法子,能让李寔乖乖听从于他,也就暂且不会动洛家。 “瑞昭,阿爹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妙觉禅师已是个出家人,还俗之后也有妻儿,你俩没有缘分,还是放手吧,将来天下大好男儿任你挑选,你是县主,注意自己的身份,不必如此低下身段。” 瑞昭不明白,阿爹为何对这和尚如此礼遇。 “他和洛家联手欺辱我,父王,难道你要让我忍耻含羞吗?” “瑞昭,回去吧!洛家的人你一个都不准动!来人,将县主带回去,关起来!” 30-40 第31章 她原来还会给男人跳舞吗…… “让诸位见笑了。” 派人将自己的女儿拉走,郑王不见惭色,抬手请各位重新入座。 “十七殿下,先前是本王的错,您断不可一走了之,咱们还有许多话未说完呢。” 桥头守卫持长戟阻住他的去路,郑王身后的高手亦站了出来。 洛明瑢看着瑞昭县主被捆着离去,才重新在次席坐下。 郑王正斟酌着如何开口。 他能料想到今日在凤还恩处难讨得好处,但想不到是这个和尚先站出来,雍朝容不下这十七殿下,自己给他一个做皇帝的机会,他竟还不领情,还想与他三分天下,实在是痴人说梦。 “十七殿下似乎对本王不满,可是本王一厢情愿了?”郑王面上仍笑呵呵的。 “非是王爷一厢情愿,而是今朝王爷有些操之过急了,将青夜军视为己有,贫僧实不知还有何物作为倚仗。 不错,贫僧是有些尘缘未断,可供王爷要挟,但因要挟一味退让,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换一夕安寝,早晚贫僧与洛家在王爷口中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王爷和县主逼迫太多,令洛家人受辱,贫僧无路可退,即使倒向朝廷一边又如何,怕是会先于神策军,与王爷不死不休。” 洛明瑢话说得明白,郑王若以为能拿捏他的软肋,侵占青夜军和洛家钱财,那就是他想错了。 席间冷了下来。 冬凭听懂了,抱臂连连点头:“殿下你怎么说也是陛下的皇叔,不如归顺雍朝,平定叛乱立下大功,陛下知你忠心,一定会善待你同你家人的。” 郑王眯了眯眼睛:“殿下不愧是大儒授业,十四岁就能考进殿试的人物,本王佩服,这么说来,本王将你找到,还是为他人作嫁衣了?” “贫僧只是想说,礼贤下士,比之利诱要挟,更能让天下贤人归服。” 郑王面无表情:“殿下说得是,是本王方才无礼。” 凤还恩只是瞧着二人对答,面色一派轻松。 他甚至浑水摸鱼起来:“若十七殿下并无与郑王合作的心思,还望郑王准允我将十七殿下带回雍都,交由陛下处置。” 他举杯向洛明瑢:“十七殿下,别白费力气躲着了,束手就擒吧。” 洛明瑢竟也有几分懒散:“贫僧有何罪过要束手就擒?不过是不想理会俗务,雍朝哪条律法不准皇子出家?” 凤还恩眉头微皱,还真是,李寔只是没有随师回京而已,他要说是先帝授意的,谁又能说什么。 若是陛下早早下道召还圣旨,还能拿他一个抗旨不遵的罪过,不过人都失踪了,圣旨也不知道往何处送。 李寔还真没罪过。 “既然无罪,那何不回去见一下旧日亲友,陛下可想念您这位皇叔呢。” “介之推尚可不见晋文公,何况贫僧是方外之人,不领皇命,军容想请贫僧回去,端看贫僧心情吧。” 郑王听到此句倒是松了一口气,两个人的面子都下了,总比下他一个人的面子好。 这李寔只是个倔和尚罢了,跟谁都不对付,自己该小心些应付,免得真把人推到朝廷那边就难办了。 眼看着今日谈不出什么成果了,郑王琢磨着再探探李寔的口风,必要之时控制住他,下次再单独与凤还恩商谈,绝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大事。 “今日话谈不成也无碍,难得来了澹园,此处盛景与美人最配,本王备了些歌舞,请各位同赏。” 冬凭搓搓手:“这郑王看来是打算使美人计啊。” 凤还恩上下扫了他一眼。 “你别看我,我是不会背叛陛下的,军容你——嘿嘿,也是不近女色之人,看来咱们只能候着他出下一招了。” 郑王话音一落,轻纱如云一霎飘如逐月亭,纤腰如柳,罗袖低垂,随着隔岸的乐声轻歌曼舞,裙裾翻飞似蝶。 “你看看,你看看,“冬凭啧啧有声,“这些美人长得还不如对面和尚呢,郑王也好意思拿出手。” 凤还恩又看向对面的和尚。 和尚垂眸端坐,既不看歌舞,更不吃茶饮酒,只是佛珠慢慢在手中捻动,一程歌舞既过,无论是那舞姬如何妩媚妖娆,都未引他抬眼。 郑王道:“各位在皇城之中见惯了教坊司的乐舞,也来品评一番,这瑜南的歌舞可别有风味?” 真把瑜南当自己的地界了,凤还恩还击:“瑜南城是出美人之地,早早便有歌舞贡入王庭,王爷若是从前见得少,那趁这会儿多看看吧。” 郑王笑面上渗出一丝阴狠。 “笑了,笑了,那和尚笑了。”冬凭压低声音,跟发现三月天下雪似的。 其余二人也看向次席。 洛明瑢只是想起沈娘子了。 想起她也给他跳过一次舞,只那么一次。 在那之前沈娘子不见了几日,洛明瑢耳边萦绕好几个月的聒噪突然消失,他便以为她和那些侍女一样,总算是放弃了。 也可能在山中遇到了什么危险…… 洛明瑢远远去打理一块荒田,正好经过那座小小的别院,他往门内看。 沈娘子刚洗过的衣裳晾在竿子上,湿漉漉的。 她还住在这儿。 知道她无恙,洛明瑢未再多关心她为何消失。 没几日,沈娘子夜间又翻进他的屋子。 当着洛明瑢的面,她将外披的衣裳脱了一件,他眉心一跳。 “嘘——” 沈娘子手指按在他唇上,洛明瑢静静等她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回她却不是贴上来,说什么“被衾寒凉,要借禅师身子暖一暖”这种无耻的话,而是在原地摆动着手脚。 也是看了一阵后,洛明瑢才敢肯定,沈娘子原来是在跳舞。 与他幼时在宫中看到的,甚是不同。 大抵她并不擅此道,又或那舞姿的美并未被洛明瑢欣赏到,若有乐声或许会好很多,正这么想着,沈娘子就摔了。 还是摔在他怀里,不过这一次砸得比较像样,不像故意的,因为沈娘子脸很红,似乎这一跤不在她计划之中。 烛火下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水润明亮的眼睛里都是羞恼,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正故作镇定。 洛明瑢想笑,又怕沈娘子会更难为情。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视线一直盯着她咬出印子的唇。 “好、好像没用,我走了。” 她匆匆说完这句,洛明瑢的怀抱立刻空了。 “今晚的,都忘掉!” 翻窗之前,她恶声恶气地命令,而后跟山间的小狐狸一样逃走消失。 再待一会儿,沈娘子若再待一会儿…… 洛明瑢看着摇动的窗户,喉结滚动,眼中慢慢聚起了疑惑。 如今看到舞姬抛到眼前的袖子,洛明瑢才后知后觉,大概当夜沈娘子想做的就是这样,将袖子轻轻抛给他,让他牵着,而不是把自己绊倒了。 他为许久之后发现的这点小心机而新奇,唇角虽未翘起,那笑痕已经浮现。 郑王见到他在笑,以为他是喜欢,又招招手,三个最貌美的舞姬留下,陪坐席间,各自抱起了一把琵琶。 她们素手轻拨,唱起了江南小调,嘴上唱着,眼神痴缠地往要撩拨的人身上望。 “十七殿下既然喜欢,为表先前对殿下不敬的反省,这美人就送给十七殿下了。”郑王大方道。 洛明瑢摇头:“贫僧不喜欢。” “不喜欢,那殿下为何笑啊?” “想到些旧事,故而高兴罢了。” 凤还恩握紧了掌中酒杯。 由舞姬能想到的旧事,不就是跟女人有关,李寔既无妾室,又是和尚,除了给他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还能想到谁? “可是你那娘子沈氏?”他问。 洛明瑢不答。 她原来还会给男人跳舞吗?凤还恩手里的酒盏慢慢收紧,裂出一道细微的纹路。 此时洛明瑢身旁的舞姬开口道:“听说殿下家中只有一房娘子,只怕会有伺候不周全之处,奴家愿侍奉殿下左右,还望殿下成全。” “贫僧不喜听靡靡之音,这位娘子可会念佛经?” 女子忙答:“不会,但奴家愿意为了殿下去学。” “你既愿意学,贫僧可为施主引荐一处庵堂,施主多念真经,陶冶心性,自然功德无量。” “噗——” 冬凭还以为这皇叔真要把美人收下,原来是要送人出家。 郑王只是要塞个眼线到各处,就算他们各自拒绝,人该送还是会送到,“殿下不必客气——” 正说话间,守卫又拦住了一个要进来的人。 来人穿着鹤监的衣服。 “进来。”凤还恩开口。 郑王还调侃:“是什么要事如此着急,等着凤军容处置?” 那鹤使在凤还恩耳边低语几句,他听罢,眉头微扬,看向了洛明瑢:“县主似乎没回行馆,而是往洛家去了,看来你们合作成不了了,殿下不如转投朝廷?” 洛明瑢起身就朝外走去,连声告别也没有。 郑王一听又是自己女儿在捣乱,面色有些绷不住,“为表诚意,本王随殿下亲走一趟吧。” “不必。” 郑王又派了一位亲信跟上去。 望着远去的那一袭白色袈裟,凤还恩眸光渐暗。 洛家二房独子……她原来就是嫁了这么个人。 不过有缘无分,那倒也好。 凤还恩竟还笑了一下。 郑王转过头:“还望军容好好考虑本王所说之事。” 凤还恩收起笑:“不是我不愿考虑,只是郑王所图的时机看来并未成熟,还是早些回河东去吧。” 一日宴散,日头未过天半寸。 对着空荡荡的宴席,郑王面色阴沉:“盯着洛家还有凤还恩的人,万万不可给他们往来的机会。” 他今日方算明白,虽虎踞两镇,朝廷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他,但想图谋天下,少了“王命”和青夜军这两大助力,就还不到他搅风搅雨的时候。 洛家,他得死死盯着,这是他嘴里的一块肉,若不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那就只能“为帝讨贼”,统统杀光了。 — 回县衙的马车上,冬凭枕着自己的胳膊,悠然道:“我也想跟去洛家看看呢。” 今日这局算是谈崩了,但是洛府里一定有天大的热闹可看。 “你说那和尚到底是会护着他的发妻,还是会为了权势偏心县主呢?不过也可能县主已经把他娘子——”冬凭手在脖子上一划,“杀了?” 凤还恩看向他。 冬凭还浑然不觉,又问了一件不明白的事:“为什么要告诉那位皇叔,县主往他家杀人去了呢?干脆让县主把洛家全杀光,郑王和他的关系不就彻底破裂了吗?” 凤还恩将手压在冬凭的肩上:“再如今日这般,怕是你会死得更快。” 冬凭打了个激灵,虽不明白为什么,只赶紧缝上嘴不再说话。 — 县主带人将洛家围了起来。 她被人从澹园带出来,捆上了马车,仍旧怒不可遏,那团怒火强压不下去,连她爹郑王的面子她都不想给。 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她说什么都要让洛明瑢为了得罪她而后悔一辈子。 春苜回去还得挨四十大板,苦着脸求县主别闹了,“县主,如今当真不能动洛家的人,王爷在图谋大事,您……您难道不想坐上公主之位,那时候再慢慢折磨洛家人也不迟啊。” “图谋大事与他一个和尚有什么相干,就算有,也是他求着我父王的份,今日我可以不杀那沈氏,但怎么也得出了这口恶气。” 一想到洛明瑢宴散之后回洛家,还能和那沈氏恩爱,自己反被困在行馆之中,县主宁肯咬舌自尽。 然而郑王有命,谁也不肯听她的,人送到行馆,将门一锁,内外都清空了。 春苜跟着一众奴仆领在空庭上杖刑。 洛明香还在行馆之中,县主没让她走,她不敢贸然离去,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棍杖声,更如打在自己身上,瑟瑟发抖。 县主躺在床榻上,郁气难消,身上的绳索怎么都挣不开。 “洛明香!洛明香!” 洛明香膝行进屋中。 “给本县主解开。” “拿着鱼符,到行馆东面把我的私兵都点出来。” 洛明香一一照办,县主又吩咐:“你穿着本县主的衣裳待在这儿。” “县主,这……” “你想死吗?” 最终,县主换上了洛明香的衣裳,低头走了出去。 但这一招偷龙转凤很快被县主另一个贴身侍女秋菽发现,洛明香高举双手:“是县主让我躺在这儿的,娘子恕罪!” 侍女赶紧追出去,此时瑞昭县主已翻身上马。 “县主,王爷有命,您不能出去啊!” 她这一嗓子,那些私兵立刻有些犹豫。 县主拔刀抵在秋菽的脖子上:“本县主不杀沈氏,只是教训她一下,你再拦,我现在就杀了你。” “县主,你若一意孤行,奴婢们会死的。”秋菽只求县主别再闹了。 “那又如何,这一趟你们跟来瑜南,事事不顺我心,讲经堂背弃本县主躲起来的账还未跟你们算,有空在这儿委屈,却不知道为我出头,谁家如你们这般做奴婢?” 秋菽面如死灰,这一遭出来,自己的命是怎么都保不住了。 县主撤回刀,摸出了自己的鱼符,走出马车骑上了马,“去洛府。” 校尉也劝阻道:“县主,王爷的意思是送您回行馆……” 话没说完就挨了一鞭子,校尉捂着渗血的脸,县主又一鞭子抽来:“看清楚,我才是你们的主子,谁敢忤逆,以军法斩。” “走!去洛家!” — 县主率领的兵卒擎旗朝洛家去,门前一整条街很快被肃清。 周氏带着迟青英站在大门口,一众家丁列阵以待。 “县主这是什么意思?” 周氏如今面上并无寻常妇人对兵戈的怯懦之色。 瑞昭县主勒住缰绳,居高临下,连看周氏一眼都懒得:“交出沈氏,还有她的两个孩子。” 她要将三人系在马后,在这瑜南城跑上一圈,再说别的。 “他们去哪儿了?”周氏低声问迟青英。 迟青英道:“门房说送两个孩子去学塾了,但属下已派人在学塾搜查过,他们并不在那里。” 去学塾? 周氏分明让她待在家中,这个沈幼漓,果然长出了歪心思! 但也算误打误撞救了釉儿和丕儿。 周氏只能对县主说:“他们三人已被赶出洛家,如今不知道往哪儿去,不信请县主入府搜查,还请县主高抬贵手,放我一家老小性命。” 县主只问:“沈氏去了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 县主懒得与她再费口舌,吩咐道:“把人找出来。” 在她正准备大张旗鼓找人的时候,很快有官兵来报,在往城门去的路上抓到了沈氏。 第32章 我能让洛明瑢从此只专情…… 沈幼漓不得不出来露面,不然瑞昭县主就会搜查整个洛家,丕儿和釉儿就藏不住了,现在她在外面被抓到了,瑞昭县主想找他们,也只会往外头去追。 县主果然开口:“一路搜过去,别让两个小孩跑了。” 她看向沈幼漓,道:“拖你一个人跑马实在没什么意思。” 拖着她一个人跑没意思,难道还要拖着她的孩子一起? 瑞昭县主的恶毒远远超出了沈幼漓所想,让这样的人恨上也是倒霉,若不除掉,必会阴魂不散,可一个不小心又会招惹到郑王…… “县主既只是想要洛明瑢,何不行行好,放我同我的孩子远走高飞,我保证绝不会再出现在县主眼前。” 沈幼漓被左右架着,仍想开口同她商量。 县主冷笑:“你跑得太晚了,敢戏弄本县主,就要付出代价,信你不会出现,本县主不如信自己。” 她将马鞭在手里绕了个圈,而后猛地朝沈幼漓的脸上甩去。 沈幼漓倒是不傻,察觉到她吃人的眼神,早有防范,后仰避开了,但鞭子还是扫到了她的腰上,一阵火辣辣痛。 这若是抽到脸上还得了?沈幼漓察觉到她真动了杀心。 县主眦目:“抓稳她。” 两个兵卒正得令,忽见自己手背迅速泛红,那股奇痒立刻遍及全身,再使不出一丝力气钳制沈幼漓,各自姿态扭曲地倒在地上。 沈幼漓趁机挣脱束缚,又躲开了瑞昭县主一鞭。 外头被兵包围了,沈幼漓只能回头冲进洛家去,东南西北四个门,除了后门,她总能找到一个出口逃出去。 瑞昭县主顾不得她使的是什么邪门招数,命令道:“愣着干什么,抓住她!” 兵卒和洛府家丁抵撞在一起,县主纵马闯入府中,一路踏平过去,引起一阵鸡飞狗跳。 沈幼漓边跑,边想着干脆毒死瑞昭县主算了,但若这样,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做的,到时更加麻烦。 眼下只能逃跑了。 幸而她从前办案子时常惹到不该惹的人,被人追杀是家常便饭,跑得还算快。 她本想走小道避开背后纵马追来的县主,然而那些兵丁已经翻过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前有狼后有虎,还能往哪里跑? “你跑不掉的。” 瑞昭县主可是武将之女,弓马娴熟之人,何况眼前不止一个人追沈幼漓,察觉到猎物走到绝地,她勾起唇角。 县主挥动着马鞭,她打算把沈幼漓的脸抽烂。 然而猎物也会龇牙,在被人擒住之前,沈幼漓挥出袖中的药粉。 县主掩住口鼻,可所骑的马却长长嘶鸣一声,前蹄高高跃起,差点把她摔下马去,幸而她死死拉住缰绳。 不摔,那她就踹!沈幼漓冲了上去伸手去抓县主衣领,要取而代之。 只要抢到马,她转身就能冲出大门去。 就在沈幼漓将得逞之时,后颈先被人抓住,整个人被向后拖去。 县主的贴身护卫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让一个没有武功的年轻娘子靠近县主。 完了……沈幼漓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瑞昭县主差点坠马,已然被沈幼漓惹怒,看着她又被按住,冷笑道:“你很有能耐。” 可也到此为止了。 不把这沈氏就地处死,把那两个孩子找到杀干净,难平她心头怒气。 “今日我原不想杀你,这都是你自找的!” 秋菽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县主还未杀人,赶紧冲上去劝告:“县主,王爷吩咐,如今绝不可动洛家的人,您这样闹,会坏了王爷的大事!” 瑞昭县主先一鞭子抽在秋菽身上,“本县主是不是说过不准你说话?” 秋菽吃痛,赶紧跪地:“县主恕罪!” 沈幼漓看着县主慢慢走近,鞭尾在她手上绕紧,努力思索着眼下除了挨这一鞭子,自己还能做什么。 鞭子甩下,沈幼漓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痛楚并未降临,沈幼漓眯紧的眼睁开一只,一个黑衣人挡在了她面前,剑鞘挡住了鞭子。 是凤还恩派来监视她的鹤使。 戊鹤使已让人将消息告知军容,眼下才赶到挡住县主面前,顺道还换了一身杂役的衣裳。 他将鞭子扯开丢到一边,差点将县主扯下了马,两个侍卫也被他踹开,沈幼漓赶紧躲在他背后去。 鹤使亮出腰牌,道:“县主,这是凤军容的人,还请高抬贵手。” 沈幼漓闻言皱眉,她什么谁的人? 算了,能救她命,谁的人都行。 县主下了马,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神情张扬:“你说她是……什么?” “神策军统领,凤军容。” “凤军容……那又如何?” 县主面上依旧强横,然心中开始没底。 她并不怕郑王,那毕竟是她爹,再任性郑王也不会将她如何,可她确实有些怕凤还恩。 那“活死人”一身阴气,在雍都时就凶名在外,瑞昭县主甚至亲眼看见过他在午门外亲自给罪官执刀行刑,其时人头滚滚,宛如炼狱,凤还恩官袍滴血,负手走上台阶的样子,是真阎罗。 瑞昭县主看过之后,回去好几个晚上没睡着,一睡下就梦见自己也被砍了头。 尽管知道不可能,但她也怕自己会变成人头滚落的一个。 “县主今日强闯七品官员宅邸,寻衅打杀官员家眷,便是皇子公主亦与庶民同罪论处,军容会上禀圣听,给县主一个处置。” 鹤使说得不错,洛家大伯是录事参军,沈幼漓这个侄媳妇儿当然算得上家眷。 沈幼漓脑子活泛起来,跟着说道:“我记得曾经东云郡主就是杀了一位七品官家眷,被先帝下旨在午门斩首,谁劝也无用,如今瑞昭县主再行此暴行,劳烦军容一定告知陛下,让天下人知道,这郑王父女残暴不仁,为抢男人青天白日入府行凶!” 瑞昭县主听到这话,握紧马鞭,好像凤还恩的刀真抵到她脖子上了。 人一害怕,理智也回来了。 现在确实不是杀人的时候,凤还恩等着拿她和父王的把柄,想将他们逐回河东去,虽不知道父王执意留在瑜南在筹谋什么大事,但她还是得顾着点大局。 而且方才凤还恩也在亭中,留沈氏的命,怕是妙觉禅师、父王和凤还恩三人共同的意思。 她扛得住一个,扛不住两个、三个…… 看向躲在背后的沈幼漓,县主恨恨握紧鞭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凤军容派鹤监的人保护你?” 沈幼漓眼下正缺个让瑞昭县主忌惮的人物,先前县主侍女的话她也听去了,此刻更加故弄玄虚:“凤军容在瑜南早有布置,不管郑王要做什么,就连讲经堂里你爹贼喊捉贼之事,军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们所图绝不会得逞,若不早日退去,你父女二人便要大祸临头!” “讲经堂刺杀……跟我父王有什么关系?”县主惊疑。 “县主不如回去问你的父王,为何故意让你身陷险境?” 见沈氏当真知道些内幕,县主更加迟疑起来。 难道真的只有自己从头到尾蒙在鼓里,父王派人杀她?怎么可能! 纵然眼前疑虑重重,可要县主对着沈氏服软,绝无可能。 不能杀,她还不能打吗。 “不管凤还恩和洛明瑢谁向着你,你都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本县主教训一顿还是做得到的,来人,将她拿下!” 戊鹤使本事有限,一人之力也无法抵抗那么多人,只好带她跃上高墙,但这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沈幼漓倒不慌了,说道:“王爷和凤军容的话你都不肯听,县主为了一个男人疯魔至此?” 不待县主开口,她又说:“县主大可不必将我视为死敌,若男人真那么重要,没准我能帮你。” 县主冷笑一声:“你能帮我什么?” “当年我也似你这般,被洛明瑢弃如敝屣,我还是抱着一只公鸡拜堂成亲的,他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偏偏如今我能让洛明瑢一颗心都向着我,你说我能帮你什么?” 县主愣了一下。 她原以为妙觉禅师向着沈氏,和她生孩子,是因为那一张脸,结果竟不是。 难道禅师仅仅是看沈氏可怜,就让她得了手? 县主更不甘心,自己晚来几年,竟让这女人占了先机。 “你不就是会装可怜吗?” “是啊,我会装可怜,偏偏县主不会,如今尚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县主真要把事做绝,让他彻底厌恶你?县主真的不想与你那妙觉禅师两情相悦?”沈幼漓诱哄她。 县主确实想,尽管她咬定要洛明瑢付出代价,但她也渴望讲经堂那一日,他对她那般的温柔会重现。 可她不能受这个女人蛊惑! “你说这么多,不就是多怕我不放过你吗?” “我为求自保,当然愿意倾囊相授,想必县主自己也知道,洛明瑢并非厌恶县主,他不过是厌恶杀生之举,县主若改了,再徐徐图之,早晚他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这女人因为洛明瑢疯了,沈幼漓就只能拿洛明瑢来治她。 县主本就放不下洛明瑢,此刻听她说二人还有可能,没办法不心动。 “你当真能助我?” “端看县主诚意。” “好,咱们坐下谈。”她将鞭子往旁边一丢,转身离开。 不如问完,再打杀了她也不迟。 沈幼漓吐出一口气,眼下暂时是安全了。 “多谢你,劳烦放我下去吧。” 鹤使将她放下。 他们仍在洛府,沈幼漓被带入一间房中。 洛府门外,迟青英和洛家人手太少,想抵挡也是有心无力。 周氏不愿为了一个沈幼漓开罪县主,道:“罢了,怎么样也是她自己的造化,你带人沿着城门一路去寻两个孩子。” 沈幼漓背诺带走他们,周氏不跟她翻脸已经很不错了。 这时急促的马蹄声靠近,二人还未看清马背的人,他就已经下马宛如流星掠进大门。 迟青英道:“是殿下回来了。” 周氏长出一口气:“他还有脸说自己不在乎。” — 沈幼漓如今正被绑在屋中,看着守在四角的侍卫,只能先安分坐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一会儿县主就走了进来。 她仍旧是强装高傲看不起人的眼神,沈幼漓深知这样的人内里虚浮,不过是靠着县主身份耀武扬威,实则外强中干。 她静等着瑞昭县主出招。 “本县主听闻你不过是被买进来,给洛家传宗接代罢了,平日院中连个奴仆都没有,可有此事?” 不是说请教吗,怎么羞辱上她了? 沈幼漓不接招,把头一扬:“县主那么想听,那就出个能让我高兴的价钱。” “你就这么喜欢钱?” “谁会不喜欢钱呢,要不是为了钱,我也不会留在洛家。” “好啊。” 瑞昭县主将手上绞丝金镯子脱了下来,丢到她怀里,“说罢,只要能说得本县主开心,本县主不介意再打发你点,若是不说,本县主打烂你的嘴。”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听洛明瑢与别的女人的过往,但若不知道,又会日日想着,抓心挠肝。 谁料沈幼漓竟然“嗤”了一声:“堂堂县主竟也那么小气,婆母平日赏我的都不止这么些,一个镯子可只够我说一半,县主带银票了吗?” “来人——” 沈幼漓赶在挨打之前诱惑她:“县主,我能让洛明瑢从此只专情你一人,整日守在你身边,对你言听计从,亲你,抱你,跟你生上十个八个孩子。” 沈幼漓半点不怕夸大其词,反正她只保疗程,不保疗效,稳住了县主,之后多得是机会逃走。 这种话真是不要脸。县主忍住气:“你要多少?” “五千两。” 沈幼漓料想她拿不出一万两来,好心打了对折。 “当真贪慕虚荣,为了钱什么都能出卖,你这种女人根本不会有人看得起你,也就凭个肚子,才能有点用处。” “本县主今遭出门没带银票,不过可以写下字据,等回了行馆就将银票给你。” 沈幼漓才不信什么字据,拿到手里才是真的,“总归县主付不起银子,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说完她就坐在那儿不再说话。 瑞昭县主唇瓣发干,她当真想听听沈氏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派人快马回行馆,取银票来。” 要是假的,她自会让沈氏再吐出来。 — 洛明瑢出了澹园,夺一匹快马一路飞驰而回,只恐自己赶不上。 明明从澹园到洛府的路并不长,他恨不得快些,再快些,只怕迟了一步,什么也挽回不了。 十六年前贵妃在军前自尽的样子不断闪过眼前,洛明瑢攥着缰绳的手用力到泛白,他不愿去猜测洛家可能在发生的事。 沈娘子是决计不能出事的。 在看到门前乱作一团时,洛明瑢视线在人群之中搜寻不到想找的人。 下马之后他一步不停迈入门内。 “沈娘子在何处?” 被抓过的校尉惊骇于来人的手力和身量,能将身穿甲胄的自己一手提起来,可他什么也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 还是凤还恩的鹤使开口:“县主将她带到了那边屋中。” 洛明瑢丢下人往那边去。 屋门前有守卫,秋菽让人阻住大步而来的僧人,但上前的守卫连衣角都没沾到,就被推了出去,没有让洛明瑢停下一步。 她赶紧说:“禅师莫急,沈娘子无事。” 禅师的目光莫名带着教人胆怯的威慑,秋菽强撑着说道:“王、王爷有令,不让县主伤了洛家人,沈娘子如今无事,只是在屋中,县主知道轻重,不过是有些话要问她。” “让开。” 洛明瑢依旧要往前走。 瑞昭县主走了出来,一见洛明瑢形容就知道他匆匆赶回来的,心中更加难过。 他根本不似自己嘴上所说,无意男女之事,不过是那事与她无关罢了。 许是习惯了洛明瑢的冷淡,又或是将沈幼漓的话听了进去,总之,县主再开口竟有服软的意思:“你不必如此着急,本县主没有将她怎么样,不过是有几句话问她,禅师若有兴趣,也可在一边旁听着。” 洛明瑢不想听:“贫僧要带她走。” 瑞昭县主又想发怒,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一点皮都没掉,还知道跟本县主谈生意,禅师何必急于一时,难道你不想听沈氏的真心话吗?她方才可是同我要了五千两,说愿意教我,如何将你收入囊中呢。” 见他神情微怔,县主趁热打铁:“你不想听听这么多年,七年里,她都是怎么算计你的吗?” 第33章 “贫僧很贱吗?”…… 莫如……再赌一次。 洛明瑢确实想听听,沈娘子在他人面前,会如何提起自己。 他越过县主,朝屋中走去。 秋菽跟了进去,而后又赶紧出来:“县主,禅师在屏风后,并未与沈氏相见。” 县主莞尔一笑,沈幼漓狮子大开口也不错,她嘴脸越是丑陋,才越能引起妙觉禅师反感。 银票很快就送来了,随着一道送来的还有郑王的命令:不许得罪洛家人,回去之后即刻离开瑜南,不得多留一刻。 瑞昭县主阴沉下脸,眼下暂且得沉住气,她转身回屋中,下巴一扬,示意秋菽将银票送上。 沈幼漓浑然不知洛明瑢已经回来,往自己怀里努努嘴:“放这儿,放好了。” 秋菽将银票塞进她怀里。 洛明瑢在屏风后,听着她的声音,知道她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沈幼漓怡然开口道:“县主请问,妾身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县主终于开口问:“你是真喜欢洛明瑢,还是为了洛家承诺的一万两银子?” “当然是为了银子。” “若不是像洛明瑢那样的相貌,而是状类猪狗之人,你也会答应吗?” 沈幼漓答得分外干脆:“当然会,只要给我银子,无论他是缺胳膊断腿,还是形貌丑陋,我都会答应,应该说,若真是那些人,反倒省下我不少事,偏偏是个和尚,为了什么修行戒律之类的鬼话,耽误我三年时间,这笔生意说来还是我亏了。” 县主对这难听的回答甚是满意,她朝旁边看了一眼,想瞧瞧禅师听完这段,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但洛明瑢只是听着,并无什么明显的反应。 县主扬眉,她该问出点更过分的话来。 她又问:“那你好好说说,你是怎么勾引妙觉禅师,让他跟你苟且的。” “那先说好,你不能打我。” “放心,本县主说不打你就不打你。” 沈幼漓思索了一下,觉得把这件事说得越辛苦越好,不显得费力些,怎么能让县主觉得五千两花得值呢。 “我为了勾引他,特意寻了一位花魁娘子,同她讨教来不少高招,那银子可是流水般花了出去,洛家给这一万两,断断是给少了,不瞒县主说,凡是勾搭男人的招数没有我不会的,可惜学了一身本事,用上的时候甚少,禅师似乎不喜欢,他好喜欢自己出力气……” 最后一句就让县主皱起眉头,心跟针扎一样。 这种奇技淫巧,就是教她,她也不屑去学,还什么禅师喜欢自己出力气…… 她掐住椅臂:“那禅师喜欢什么?” “他喜欢女子天真烂漫,整日围着他转,这和尚还喜欢听荤话,禅师其时到底是弱冠,表面装得再正经,实则好色得很,有贼心没贼胆,格外享受别人撩拨他。 说话时,他眼皮虽然不掀起来,但一定在听,就算诵经也能听见,他能一心二用,端看想不想理你而已,真走神的时候,他不会捻佛珠,但尾指会慢慢转佛珠, 要是太过分了,他盯着你看,瞧起来要生气,也不须害怕,只管走,过一阵儿就好了,他是修行之人,不能打人也不能骂人,装个吓人的样子,实则是纸老虎,拿你无可奈何。” 沈幼漓毫不犹豫,甚至是添油加醋地将洛明瑢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全抖漏出来。 洛明瑢望着手中佛珠,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些事。 沈娘子原来将他了解得如此透彻。 县主忍得酸楚听下去,“只是这样,他就喜欢上你,愿意跟你生孩子了?” “当然不是,我现在就要告诉,之前那些话统统没用,我就是这么浪费了一年,除了占点便宜,根本没能脱了他的衣服,左右还是得下药。” 县主白眼一翻。 “我第一次就给他下过药,那药很厉害,不吃解药的话谁也抵抗不住,“沈幼漓停顿,补了一句,“县主要是想要,一百两银子一丸。” “不过就是这样,妙觉禅师也没有就范,反而把自己打晕,要不是我喂他解药他早就死了,后来我想明白了,禅师是不惜命的,可他是慈悲心肠,这一年并非无关紧要,至少他将我放在了眼里,不忍心我死在他面前……” “所以你——” “所以我自己吃了药,还把解药当着他的面丢火里去,所以他就只剩下两条路选,要么看着我死在他面前,要么就将身给我当解药,他当然选后者,我们就滚在一起了。”沈幼漓与人说起这种事,脸上不见一丝害羞。 县主的指甲死死抠进肉里,她不想听,偏偏又停不下,非得弄清楚他们都做了什么,想从沈幼漓话中找出他们并不相爱的蛛丝马迹。 “你如此自私自利,可曾为他着想过半分?” “从来没有,我当然知道妙觉禅师很痛苦,他甚至跟方丈请刑,把自己打得血肉模糊,可那又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我照样每天去找他,只要他跟我睡,让我早点有身孕,挨点打算什么,又打不到我身上,我能早早拿到一万两银子就行。” 她怎么能这么糟蹋人呢!县主只觉得这沈氏比自己狠心百倍,谁会愿意这么折磨一个出家之人。 沈幼漓眉间无一丝悔改之色:“第一个孩子没达成洛家的要求,我又上山一趟,禅师这次还是拒绝我,他嫌我贪得无厌,把我赶下山去一个月。” 洛明瑢抬起头,他并未嫌她贪得无厌,也不是赶她。 沈娘子似乎错会了他的意思。 屏风那头还在说:“不过两个月后我还是得了手,后来感云寺大火,他当时牵着我的手说以后也许不当和尚了,我那时很高兴,只要洛明瑢点头,大夫人一定会让我做洛家的正头娘子,又岂是区区一万两可以比的,结果他说的根本就是空话,转头进了禅月寺,彻底遁入空门,我视他将我背弃,便恨上了他……” 县主咬着后槽牙:“会不会是你自作多情,他根本没有还俗之意?” “当然会,怎么不会呢,当时我必是错会了他的意思,其实洛家已经给了我一万两,但我贪心不足,想占更多,将来当洛家主母,可是他这一出家,我的美梦就落空了。 上次去禅月寺是我破釜沉舟,我同他说以后我和两个孩子与他再不相干,没想到这一招收效甚好,他竟然回家了,可仔细想想,他其实不是为我回来。 可那又怎样,我一面假装对他毫不在意,一面故意用孩子绊住他,让丕儿去喊他爹爹,他果然上钩了,你知道,禅师是菩萨心肠,怎么可能不应孩子的话,说来,要是没有县主突然出现,洛明瑢跟这洛家的富贵,早该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瑞昭县主越听越觉得这个女人可恶,她对禅师根本无一丝体恤可怜,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这种人怎么配被禅师如此在意? 她看向屏风后的洛明瑢,然而他仍旧无甚反应。 脸既不黑也不红,只是静捻着佛珠,似摆在堂中的一尊佛像,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祷念。 这反应……似乎也没什么错。 大概是失望到了极点,又或根本不在意此人,才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会这么着急赶回来,是不是真如沈氏所说,怕自己杀人,而不是担心沈氏一人的安危? 县主这么一想,总算舒服了一点。 沈幼漓没有放过县主看向旁边眼神,顺着她视线看去,能看出屏风后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洛明瑢竟然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为什么不出现? 方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 慌张只浮现一瞬,想到方才的惊险和他此刻安然在这儿偷听,沈幼漓目光冷下几分。 怪不得县主能忍下脾气,原来是要套她的话,让洛明瑢彻底厌恶她。 不过话既说到这个份上,他都听完了,也不差后面几句。 县主道:“谁被你盯上可真是倒了大霉。” 她心中暗自作计,今日就算杀不了她,来日怎么都要杀了她,绝不留这恶心的祸害在世。 沈幼漓盯着屏风后那抹人影,点头道:“是啊,谁被我盯上就是倒了大霉。” 县主扭头又冷笑一声,得意个够吧,待会儿怕是哭都哭不出来。 “那你也该说说,本县主要如何做,才能让禅师回心转意呢?” 沈幼漓认真想了想胡娘子的话,说道:“县主只需日日陪着他,多与他逗乐打闹,故意招惹也没事,等他习惯你之后,就消失不见,男人都很贱的,念佛的也一样,你在身边时不屑一顾,等你消失了又忍不住找你,就跟钓鱼一样。 不过必要时剑走偏锋,略施诡计,假装不经意让他看看胸,再看看腿,然后贴着他,他拒绝的时候就假装听不懂…… 从前那和尚还有几分矜持,不过玩都玩过了,他早就是食髓知味的脏东西,破罐子破摔,一定很容易得手,反正男人嘛,跟谁都一样。 届时你拿出县主之威来,让他不得不对你负责,若不想成亲就更省事了,下药或是着人将他按住,玩腻了就再也不会去想……” 沈幼漓心想,只要县主的心思都花在洛明瑢身上,自己总能找到机会逃跑。 县主听得竟然有点热血沸腾,又不大想洛明瑢也听到这一段。 让他清楚招数,自己以后还怎么施行。 她想打断沈氏的话。 而沈幼漓说到此处,洛明瑢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听着她一句句教授他人要如何算计自己,他目中生寒,冰层下暗流汹涌。 话既问完,县主眼珠子转了转,道:“本县主还想问,几天前的夜里,你和凤军容孤男寡女在房中做什么?” 凤还恩……沈娘子脸上的指印,该是他留下的。 洛明瑢视线穿过屏风,落在她的影子上。她二人是什么关系? 沈幼漓笑了一声,道:“凤军容出身内廷,县主觉得我们能做什么?” 县主倒是忘了这事,栽赃不成,她面色很不好看。 不过,刚刚那些话已经够了,妙觉禅师也该认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此刻定然恨不得抹去这个污点。 她起身,朝屏风后问道:“妙觉禅师,这七年来你受了那么多算计,如今听到,作何感想?” 县主问完,还得意地朝沈幼漓看去,想欣赏一下她的脸上震惊、惶恐、后悔…… 然而这些都没有,沈氏冷静得过分。 县主又看向洛明瑢,他也一样,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闻言,他开口道:“贫僧并无感想。” 并无感想?怎么会这样! 方才那些话,任哪个男人听了不会恼羞成怒,沈氏都是把他的脸丢在地上踩了! 县主走过去,直勾勾盯着洛明瑢的脸:“你是不是没听清楚,你娶的夫人这么费心勾引你,只是为了区区一万两白银,她骂你贱,骂你脏,你挨打是自作自受,到如今还在想算计你,根本不把你当个人看,你,不生气?” 洛明瑢脸上无波无澜,“贫僧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气?” 该气的他都已经气过了,洛明瑢温和地说:“沈娘子从前很爱做坏事,她现在改了,贫僧不会记恨她。” 沈幼漓低头想笑。 县主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洛明瑢:“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难道念经念得都是非不分了吗?” 她指着沈幼漓,声音渐大:“你听着,她从头到尾对你没有一丝真心,骗你,冷眼看你受罚,想侵吞洛家家产,利用孩子困住你,更是打从心底里就看不起你,这种人、这种人难道不值得千刀万剐吗!” 洛明瑢看着被捆坐在椅子上的人,道:“当初是贫僧愿意——” “住口!住口!住口!”县主几近崩溃地跺脚,“你根本就不喜欢她!只是被你娘和她逼迫的,刚刚她都说那么清楚了,你为什么还要被她哄骗!” 她甚至想劈开洛明瑢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贫僧甘愿如此。” 县主气得眼前发黑。 没救了,洛明瑢真是没救了! “你还真是贱!沈氏你过来,你也该说他贱,说啊!” 县主本就声音嘶哑,这么一喊,让人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沈幼漓被绑住了,哪里过得去,只道:“妙觉禅师修行高深,心中并无男女之念,万事都看得开,自然不会执着我骗他之事,县主也不必太过生气。” 县主根本不听她说话,她觉得自己要被洛明瑢折磨疯了。 对着他比对着一尊塑像更让人绝望。 这个人,到底要怎么做,才会对自己有一点反应? 看久了,县主突然笑了一声,显得古怪又诡异。 沈幼漓看着她扭曲的脸,打了个冷战。 瑞昭县主死死盯着洛明瑢,偏偏就他长得那么好看……根本就是挑不出错处的一张脸。 县主恨他,又忍不住想靠近,“按理说,你这样肮脏的脏东西,本县主实在看不上,不过——” 她伸手想去抚摸,“我听闻先皇强夺的那位贵妃是世间绝色,你一个男子,怎么也出落得这么好看,瞧你一眼,我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洛明瑢站起身,县主的手便落了空。 他朝沈幼漓走去,这才看到她腰上破损的布料,显然是鞭子抽的。 随即加快了脚步。 沈幼漓看着蹲在面前,伸手在她肚子上摸来摸去的人,不自在地在太师椅上扭动:“你先把我解开……” 洛明瑢看清伤口,眉目沉沉,只伸手就将绳子被扯断,把她打横抱起。 沈幼漓睁大眼睛,这和尚在做什么,她只是要他解开绳子,别害她! 但她没顾上管,先把要往外掉的银票塞好,才蹬了蹬腿:“和尚,放我下来。” 她刚才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洛明瑢嘴上原谅,说不得禅心紊乱,要带她到哪里偷偷杀了。 洛明瑢毫无反应,只是往外走。 二人的动作一直被瑞昭县主看在眼里,她怎么都想不透,被羞辱到这个地步,洛明瑢为何还能去关心沈氏? 沈氏说得不错,这和尚……真的很贱。 “你为什么——” 县主上前来拉扯,洛明瑢拂袖将她甩在地上,四面的护卫拔刀上前护住,洛明瑢未将他们放在眼里,等缩起来的沈幼漓睁眼看,洛明瑢已经将刀抵在瑞昭县主肩头,剩下三把掉在地上,被夺刀的护卫不敢靠近。 “她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县主趴在地上,听着居高临下的人问她。 她很久不曾仰头看人,这一眼恍如回到了第一次去雍都皇城,仰头候着御座上的皇帝问她话。 那生来就凌驾所有人的气势,即使问话再和善,她也不敢有一丝僭越。 可眼前的……眼前的就是个和尚而已! 县主强撑着气势:“本县主打的又如何,不过是一鞭子,她这么对你,我帮你报仇,你难道不谢我吗?” 沈幼漓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一个字。 洛明瑢道:“你若再动贫僧妻儿,便是郑王也救不了你,贫僧不说假话。” 听他说出“妻儿”二字,县主眸光震动,泪水滑落。 沈幼漓也茫然了,这“妻儿”是在说她吗,这也是一个和尚能说的吗? 县主不甘,还在质问:“为什么你明知道她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本县主有错,难道她逼你就没错吗?是不是只要我会装可怜,你也会喜欢——啊——!” 瑞昭县主痛喊一声,瘫倒在地上,惊动了门外的秋菽,她已经见县主倒在地上,吓坏了,赶紧上来察看。 原来是洛明瑢将刀背敲下,将瑞昭县主的肩骨敲脱臼了。 如今连挪动一下都会引起县主痛呼,秋菽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你们洛家疯了吗!这是县主,王爷绝不会轻饶你们的!” 可县主更痛不是宛如断掉的手臂,而是他下一句话: “贫僧确实厌恶县主,若这世上少你一人,便会安生许多。” 县主心神震荡,彻底失去起来的力气。 “洛明瑢,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绝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就是一对贱人!”她咬牙切齿,喃喃自语。 沈幼漓虽然听不清县主在念什么,但也知道自己完了,县主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往后只怕要跟自己不死不休。 可更让她惊讶的是洛明瑢。 即便知道他会武功,但她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跟人动手,打的还是曾经救过的县主。 这人一定气得不轻。 回想刚刚说的那些话,她该不会也要挨打吧? — 家中骚乱已经平息,下人们打扫着翻倒的花盆,被马踏坏的花草,还有些血迹要冲洗。 洛明瑢一路抱着她,走在洛府回廊里,难免招惹目光。 沈幼漓想下来,被他手臂牢牢抱住。 说了那些话之后,她也摸不清洛明瑢此刻到底有没有生气,她小心翼翼:“禅师,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哄县主高兴的权宜之计,你不要误会。” 洛明瑢目视前方,直接戳破她:“你的话半真半假,现在所说不过是哄人的权宜之计,怕贫僧真恼了,不答应你将孩子带走。” 沈幼漓讪讪。他什么都清楚,自己还能怎么解释呢。 说到孩子,沈幼漓推推他:“孩子还在后门柴堆里躲着,我得去找他们。” 正好周氏正迎面走来,听到她这话。 沈幼漓如受惊的兔子,扭头借洛明瑢的肩膀藏住脸,不想面对大夫人的质问。 这回真是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捞上。 洛明瑢道:“大夫人听到了?” “嗯。” 周氏皱着眉,一人剜了一眼,派人去后门把孩子接回来。 沈幼漓从他肩头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周氏离去,说道:“我得看看他们是不是安然无恙……” “有事大夫人会过来知会。” 洛明瑢将她带走。 “你要把我带哪儿去?我腿又没受伤,放我下来吧,我现在跑不掉的。” 洛明瑢将沈幼漓带回平日住的院子。 他只扫一眼就看到了屋中不同:“不是明日才走,今日就把东西收拾干净了,还打算带着两个孩子偷偷离开。” 沈幼漓避开眼睛不说话,被他放到榻上,仰面看着他靠近,伸手解了自己的腰带,沈幼漓想按住他的手已经晚了。 “你做什么,放手!” 那道鞭痕赫然在目,有丝丝鲜血渗出。 肚子猝不及防地敞着,洛明瑢还盯着看,沈幼漓连呼吸都不会了,想把裙摆拢上,洛明瑢却不让。 他手臂撑在两侧,呼吸近得沈幼漓觉得毛毛的。 “贫僧很贱吗?” 沈幼漓闭了闭眼睛,他果然还是要兴师问罪。 第34章 “洛明瑢你疯了!你锁我…… “我说的是男人,男人都很贱。”沈幼漓纠正他。 洛明瑢又问:“贫僧很好色?” “只是糊弄县主而已。” “你从前一直知道贫僧心里在想什么?” 沈幼漓摇头,对他的猜测纯属抹黑,而且他们能不能不要这么说话,洛明瑢一条腿已经爬上来了,她肚皮还晾着,呼吸都不敢太大。 要说也让她把衣裳搭好坐起来。 可洛明瑢不让,按着她的肩,让她起不了身。 这样,他才能完完整整审视她神色的变化,绝无遗漏。 “告诉贫僧,你方才哪句话是真的” 这和尚眼下强势得可怕,沈幼漓心里还怀着一点希望,乖乖答他:“说你不好那些自然都是假的,禅师你也说了,我以前心性不好,现在都改了,都是为了稳住县主的权宜之计,你难道不信我?再说了,我身陷险境不得不自救,你却坐在那里只顾着偷听,又凭什么来质问我?” 沈幼漓抓住机会反咬一口。 “贫僧不会让你出事,可你知道贫僧因戒律痛苦,却一点也不在乎,是吗?” 沈幼漓的得意瞬间冰冻,对上他墨黑的眸子,这下当真有一点点愧疚了。 “禅师,妙觉禅师!您大人有大量,我从前是良心被狗吃了,不过故意眼瞧你难过,只是自小吃苦,没人教导……” “你仗着贫僧是个和尚,不能打你不能骂你,就肆无忌惮,一点都不知道轻重!这么多年……” 洛明瑢确实生气,只是不屑让人看见,说话的当口还将她悄悄拢衣裳的手腕捉住。 “人善被人欺嘛……” 沈幼漓声音渐小,直到不敢吱声。 她肚子还在发凉,洛明瑢想干什么,想冻得她拉肚子吗? 是啊,人善被人欺……洛明瑢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肚子,沈幼漓眸光闪烁,绷着肚子连呼吸都不敢了。 不妙,这人是不是想把她捅个对穿? 盯得太久,沈幼漓期期艾艾地开口:“禅师莫犯嗔戒,有什么话咱们好——啊——!” 倒是没有人拿刀敲她肩膀,而是洛明瑢突然低下了头。 沈幼漓猝不及防,柔软的肚子被埋上他那张脸,倒抽了一口气。 “你干什么!等等。” 沈幼漓如被水淹了的喉咙,说不出话来。 他的眉骨,他高挺的鼻子,还有他的唇……沈幼漓都感受到了,肚子像面团一样压上他的五官,正张脸都埋住。 “洛明瑢!我痒!你不要闹了!” 他在舔舐伤口上的血,沈幼漓感觉到丝丝刺痛,还有他柔软的舌头,和喷洒的呼吸。 沈幼漓反应过来,推着他的脑袋。 “洛明瑢!” 根本推不开,洛明瑢的舌头扫卷而过,舌走过的轨迹和鞭痕一致,一点一点,将血丝都卷入口中。 战栗自上而下,在她全身过了一遍,不痛,却催人泪发。 “我不要!你起来!” 可洛明瑢紧紧扣住她的手腕,背到她腰后边去,让她的腰似小桥弯折,整个呈露在唇下。 呼——她颤巍巍喘着气。 “啊——” 还咬她! 比刀子掏还可怕,沈幼漓捏紧拳头。 等洛明瑢的脑袋终于撤去,她含泪看着肚子。 漉亮的一整片,还挨了一口,牙印就在鞭痕之下,靠近裤沿,可想而知有多低,齿印随着呼吸一高一低。 他也在看,沈幼漓没放过他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这个人是被夺舍了?怎么会做这么坏的事。她张口骂:“死和尚,你疯了?” 洛明瑢道:“从前沈娘子做得比这过分千万倍,贫僧想着,该一一奉还给你。” 一一奉还? 想到自己从前做那些混账事,沈幼漓现在是腿肚子打抽:“我马上就要走,你不必说这些,都已经翻篇了。” “不是马上就走,若没出意外,你如今已在城外了,还会把两个孩子也带走,什么都不会剩下。”洛明瑢撩起眼睛, 沈幼漓抿嘴躲开他的视线。 她不后悔做这个决定,只可惜时机不好,暴露了企图,现在周氏一定死死防着她,自己很难有机会再把孩子偷走了。 可恶!要不是瑞昭县主突然出现,自己已经带着两个孩子逃之夭夭了。 “沈娘子,你似乎不把承诺当一回事。” 懊恼让她瘫倒下来,连洛明瑢啃她肚子的原因都不想去细究,“那又怎么样,咱们说的不是一个事,你今日犯了两戒,自己去领棍子打死自己吧。” “贫僧该如何,不必沈娘子来教,只是你,贫僧先前说错了,你还是一样顽劣,只想着做坏事,一点都没变,你当贫僧真不会惩戒你吗?” 他语气凉丝丝的,沈幼漓在他掌下,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你,也要打我吗?” 他这次的笑明显了一点,和从前不一样,不是无奈,是觉得她的话有一丝可笑。 沈幼漓常以经验应付他,现在她怀疑以前的经验已经不顶用了。 洛明瑢变了,情绪外露许多。 “你脑子真被气出问题来了?”她小心地问。 洛明瑢没搭话,取出伤药动作一顿,拔开瓶塞:“你喜欢贫僧似从前那般。” “喜欢,你变回去吧。” “好,只要你不惹是生非。”沾了药膏的手朝伤口而去。 沈幼漓反抗也没用,转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任沾着冰凉药膏的指尖在肚子上滑动,按出一道浅坑,离开后那片肌肤又恢复原样。 沈幼漓瞧他,他瞧她肚皮,专注得很。 那眼神看得沈幼漓肚子抽抽的,索性闭上眼睛,开口:“你帮我去看看釉儿他们怎么样了。” 洛明瑢眼底恢复平淡,平淡到人性都淡了许多:“没人过来知会,就是没事。” 沈幼漓莫名有点怕他这个表情。 上完药,他嘱咐一句:“不要拢衣服,会把药蹭掉。”洛明瑢将帘子放下,出去了。 — 洛明瑢一走,沈幼漓就翻身起来,把衣裳拢好,抬脚就往主院走。 院外的护院就拦住了她:“大夫人吩咐,不让你再见小娘子和小郎君,沈娘子,您收拾东西赶紧走吧。” 沈幼漓点点头,这是连明天都等不到了,现在就要赶她走。 她回到院子,哪也不去,硬是在那里等着。 顺便又收拾起行囊,这回不赶时间,沈幼漓连釉儿和丕儿的行李都收拾了一份,还把自己藏在水渠里的细软捞了出来。 似乎是周氏吩咐过,没人来院里赶她,连雯情都不见了,任由她待着。 一直等到晚上,洛明瑢才回来。 见他进屋,沈幼漓放下手中的事,去厨房端了药出来:“你的病需再多喝一碗药。” 洛明瑢将药喝下。 刚放下碗,沈幼漓的帕子就擦上来,将他唇边湿意擦去,好一出小意温柔。 不动声色地注视她突然贴近的身子,洛明瑢眼底弥漫起薄雾,沈娘子得有五年没拿出这副面孔对他了。 “你是同县主赔罪去了吗?”她有点小心翼翼地问。 那毕竟是县主,总得给陈兵瑜南的郑王一个交代,虽然她觉得洛明瑢和郑王的关系怪怪的。 洛明瑢摇头:“不过是同大夫人交代一些琐事。” 原来他方才也在院中。 沈幼漓卷着帕子,歪头轻声问:“和大夫人说什么,是说两个孩子的事吗?” “是。” 沈幼漓的心怦怦直跳,将洛明瑢的手拉住:“禅师……” “沈娘子。”他声音依旧温和。 “两日之期已到,您说今天会告诉我……” 她用上了“您”,显然是迫不及待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 洛明瑢清楚,沈娘子行事一贯就如此利落干净。 “沈娘子很爱他们吗?” “嗯。” 沈幼漓遭逢坎坷,大半辈子孤苦无依,好不容易有两个可以相依相偎的亲人,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 洛明瑢始终温声细语道:“可是沈娘子,你不能带他们走。” “什么?” 这答复其实不算意料之外,可沈幼漓还是困惑。 他不是根本不想要这两个孩子吗,为什么又不愿意让自己带走? 还是周氏不答应? 沈幼漓承认自己怀了私心,才打算先与洛明瑢说,若他答应,二人再一道商量如何说服周氏,谁料眼下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我可以将那一万两还给洛家。”她声音急切。 银子还可以再挣,眼下还是将两个孩子带走,逃到安全的地方为要。 “县主恨我们,让我们三个人躲得远远的不好吗?风头过后,你还可以来找我们!” 她拉起洛明瑢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到时候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明瑢,孩子需要娘也需要爹,就算你不愿意还俗,咱们也会在寺边盖一间屋子,一直守着你,好不好?” 沈幼漓病急乱投医,一个劲儿乱许诺。 怎样都好,她得先带人走。 洛明瑢将她额前碎发捋开,说道:“沈娘子也不能走。” 她仰起的面孔都是茫然,“你说什么?” “是大夫人要我离开的,你没有资格留下我,你也该知道了,如今郑王和朝廷神策军都在这里,瑜南不日只怕就要打起来了,你们洛家也该舍了此处产业,不然到时打起仗来,最先被拿来开刀的就是你们这些富户,我必须带我的孩子走。” 沈幼漓将话说开,努力让他明白如今有多危险。 “是吗,若战乱真在眼前,妇人与稚童更不能到处乱走。” “你不明白!我可以保护他们,洛家深陷狼窝,你该让我们走!”沈幼漓气得甩他反攥自己手腕的手。 “贫僧知沈娘子心中不舍,才想带釉儿和丕儿离开,但洛家现在不会赶你走,你能一直留下,安心住下吧。” 她才不要留下等死! “是不是昨夜我说的话惹你不高兴了,我给你赔礼,禅师,万望你再考虑一下,两个孩子留在此处确实危险。” “贫僧并未介怀。” 沈幼漓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不再在他身上浪费一刻钟,转身出去找两个孩子。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她又转身拉住洛明瑢:“你带我去大夫人的院子,我要找我的孩子!” 她使劲儿拖,可是拖不动。 洛明瑢将她拉回,困在手臂之中,“沈娘子先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要睡你自己睡,放开我!” 沈幼漓扭着要挣脱,洛明瑢叹气:“贫僧知道你要去下毒。”她为了孩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抬腿蹬他:“把两个孩子给我,那是我的。” 洛明瑢一面哄她,一面将她要下毒的手握住,“他们都是你的,但不是现在。” 沈幼漓奋力挣扎:“那就让我见到他们!” “贫僧知你心急。”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我是阿娘,你是什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和尚,是个泥塑的、没人性的东西,丕儿釉儿若出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沈幼漓说出这句话来,连自己也震惊住。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屋中没有人在说话,她听到他的呼吸声,躲避回头看他的神情。 洛明瑢松开了手臂。 沈幼漓将探究他心情的念头抛诸脑后,一得自由立刻跳下他的腿要逃离。 可没走几步,又被洛明瑢钳住手臂,扭了回来。 “沈娘子当真要走?” 他现在看起来确实像个没有人性的塑像。 “不须你管。” “这阵子外头不太平,沈娘子就在佛堂待着吧。” 洛明瑢说话声客气得像招待一位贵客,而不是强行安排,手下力道却一点没有松懈 什么破佛堂! 沈幼漓:“我不去!” 可惜由不得她。 现下又变成沈幼漓被洛明瑢拖着往外走,走了几步干脆被他到了肩上去。 “洛明瑢!臭和尚!” 她踢动的腿被按住,洛明瑢将她一路带入佛堂之中。 佛堂分了前后,前堂是供奉佛龛的地方,后面三间小屋打通,分了小堂,净室和休息的内室,内室陈列简单,不过摆了一张小榻。 此处便是洛明瑢回洛家所住的地方。 洛明瑢将她放在最里面的小榻上,而后伸手解她衣裳。 沈幼漓悚然一惊,“你干什么!” 洛明瑢不解释,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阻止不了。 很快,沈幼漓身上除了衣裳,一切东西都被他搜了个干净,毒药、细软,还有头上发簪。 “你……” 沈幼漓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头发披散下来,衣裳也松散垂荡,不知情的还道她遭了什么蹂躏。 这也确实算蹂躏。 始作俑者不以为然,青筋盘踞的长手一拢,将那些零碎收拾好,“沈娘子要在此稍住几日。” “你什么意思,洛明瑢?” “贫僧知道沈娘子心中只有釉儿和丕儿,别的一概不在乎。” 她警惕:“什么意思,你要拿他们来威胁我?” “沈娘子眼中,贫僧就是这样的人?” 她一脸戒备:“先前不觉得,现在不敢说。” “你院中侍女同贫僧说起这四年沈娘子的艰辛,人非天生地长之物,将两个孩子生下,再养育成人,必耗费母体精血,抛掷无数光阴,这六年来辛苦沈娘子,贫僧不会罔顾人伦,强逼你们分离,沈娘子该信贫僧。” 这不是个感谢她的好时机,但洛明瑢还是说了。 沈幼漓怔了一下,看向别处,额前垂落的发丝让她看起来格外脆弱,眼神却倔强得很:“银子我拿了,那是我该付出的苦痛,你我银货两讫,该各行其道,再无瓜葛。” “照顾他们这几年却不是应当,沈娘子从来不是利欲熏心之辈,而是位好阿娘。” “我就是利欲熏心,死后入阿鼻地狱就是,不须禅师费心,趁早放我走,我自有我的去处。” “恕贫僧不能。” 二人话已说尽。 洛明瑢转身,门在沈幼漓面前合上,走过前佛堂,而后是锁链碰撞的声音,铁锁传来“咔嗒”声。 沈幼漓震惊,追出去拍打屋门:“洛明瑢你疯了!你锁我!” 她不相信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贫僧是救人一命,沈娘子安生住着,时辰一到,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不需要你救,放我出去!”她拍得更响。 但人影已远去。 第35章 “你想杀贫僧?” 洛明瑢确实去过主院,但主院之中并非只有周氏,还有紧随而来的郑王。 周氏带着两个孩子在后堂坐着。 她在后门找到釉儿和丕儿时,立刻就让婆子将丕儿带出城去,如今屋中两个孩子,一个是釉儿,另一个—— 釉儿看着身侧安静吃东西,穿着她弟弟衣裳的陌生男童,眉头皱了个“川”字。 周氏对着釉儿竖起手指:“嘘——有坏人要抓你弟弟,婆婆把他藏起来了,以后这就是你弟弟,知道吗?” 釉儿懂事很多,点点头不说话。 可心里面,她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她难受地在椅子上扭身子:“阿娘呢,我想去找阿娘。” 周氏稳住她:“安静坐一会儿,“ 正堂中,洛明瑢代替周氏坐在主座上,他身量高四肢修长,沉眉肃目之下,威仪已显。 “王爷若是来兴师问罪的,恕贫僧无意奉陪。” 郑王道:“青夜军如今已在路上,各路书信来似飞霜,看来大军将聚,咱们二人也该把话好好说开。” “没什么好说的,县主若再轻贱贫僧家人,贫僧不须惜命,青夜军与河东军不死不休就是了。” “不过是小女一时任性,殿下不是也教训过了吗,何必把话说绝。” 郑王还不愿意和洛明瑢平起平坐。 他不信,除了自己能给这皇子一处容身之地,天下还有谁敢收,难道李寔还能投奔到朝廷去? 以他的身份,李成晞怎么可能让他活着。 真有那般决断,此人也不必躲藏十多年。 洛明瑢道:“不如此,怎能让王爷知道贫僧的决心?” “看来殿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那本王也摊开说明白,若你敢投奔凤还恩,你洛家满门,本王一个都不会放过。” “若有机会,贫僧自然不会投效神策军,“洛明瑢反客为主,“不如将王爷家眷带来瑜南,咱们仿照周室,互相为质,如此才算公平。” 真是倒反天罡,这样的话他也有胆子说,他青夜军凭什么! 郑王冷笑一声:“青夜军最盛时也不过三万众,想跟河东军硬碰硬,十七殿下是不是托大了?” 洛明瑢轻轻摇头:“无妨,打到一个不剩,自然会有人来收拾残局,凤军容一定喜欢坐山观虎斗,更喜欢坐收渔利。” 厅堂内烛火摇曳,将郑王的面容拉得扭曲而狰狞,寂静之下,呼吸声如风刮树叶。 “看来本王面前坐着的不是菩萨,而是个罗刹鬼啊。”郑王磨着牙。 洛明瑢眼神如深潭般沉静,不闪不避,仿佛眼前的危机不过是微风拂面,“譬如净明镜,随色而现像。” 他不过是面镜子,对着谁就照见什么样。 郑王鞭子在虚空扫了扫,终于不得不将眼前僧人摆在一个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 “好,就如你所说,你我二人达成盟友,本王不会动你家人,你我二人拿下雍都,拥立你为皇帝,五年之后你禅位,本王将瑜南划为你的封地,如何?” 洛明瑢起身合掌:“如此,贫僧当得王爷起兵的旗号。” “那当年先帝的传位诏书……”郑王提起最关心的事。 “先帝根本没有传位的打算,所以从来没有什么传位诏书。” “哦……” 郑王倒没多大失望,没有诏书,他就造一个出来就是了,左右都是唱大戏。 洛明瑢接着又说:“不过……这是先帝的九龙玉佩,必要之时可代国玺,王爷伪造一封传位诏书,想是不难。”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 郑王起身快步走上前,是掩饰不住的急切。 先帝的九龙玉佩终于被他拿在了手里,郑王的心跳得迅猛。 不错不错,这就是他想要的,有了这玉佩,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好像也在囊中了。 先帝到底有没有传位给李寔都无所谓,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名头,如今有这玉佩,李寔储君的身份更能坐实。 洛明瑢道:“等青夜军归来,清点兵马,具备粮草,则大计可成。” “哈哈哈哈哈,殿下,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说笑之间,洛明瑢寒眸如星:“县主那边,王爷待如何?” 一个女儿而已,哪里能跟他的大业相提并论,郑王满口答应:“本王会好好规训,将她赶回 河东去,殿下尽可放心。” “王爷办事,贫僧当然放心,不过……贫僧身份尚未昭告天下,恐怕难得天下人认同。” 郑王呵呵一笑:“眼下青夜军返程,正好让本王派发请帖,请天下节度使各派来使到瑜南,好将殿下身份和先皇诏书昭告天下,剑指今朝逆帝。” 到时郑王手握三军,若有其他节度使望风归服,那更再好不过。 洛明瑢点头:“如此也好。” “不过,本王总担心殿下又如今日这般,拆本王的台呢。”他眯起眼睛。 “王爷待如何?” 郑王朝外喊道:“谢老——” 他的随身医者谢医师走了进来,取出一丸丹药。 “殿下也该让我安心才是,放心,不是什么毒药,为了大计,我当然不可能毒死殿下,殿下又不让碰洛家人,总得拿出点不会背叛本王,转投神策军的诚意吧。” “九龙玉佩不是诚意?” “呵呵,没有本王襄助,九龙玉佩于殿下不过可有可无之物,放下,本王还要助殿下登基,登基之后,自会给殿下解毒,若非如此,本王只怕北进之时,殿下随时倒戈。” 郑王走到洛明瑢面前:“今日我女儿在你府中碰见了凤还恩的鹤使,那鹤使还说,沈氏是他凤还恩的人,殿下,你是不是背着本王,投效了神策军?” 洛明瑢面不改色:“那是贫僧交代他们这么说的。” “为什么?” “县主多次起意杀贫僧妻儿,搬出王爷已是无用,是以贫僧教授沈氏,若真遇危险,就搬出凤军容的名头,只说是他的人,若不成,再提禅月寺刺杀之事,届时可拖延时间,保她一命,日后再向郑王解释清楚也不迟。” 郑王没来之前,他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想好对策。 “如何证明?” 洛明瑢朝外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还穿着杂役衣裳的戊鹤使就走了进来,他呈上白天那枚令牌 这令牌乍一看是鹤监所出,然其做工粗糙,雕刻下乘,草草勾了线,根本不是鹤监发予鹤使手中那枚。 看来是晃得快,瑞昭才会信以为真。 洛明瑢道:“可惜只粗粗做了令牌,未来得及做衣裳,不过也派上用场了。” 郑王看着令牌,点了点头,这么短的时间,确实来不及造假。 不过他抓住机会,绝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殿下轻易便可反复,本王这处境,也算是风雨飘摇啊。” “不若王爷去问问凤军容此事真假。” “他才不会告诉本王真假。” 二人对视,无声拉锯。 洛明瑢叹了口气:“罢了,王爷不必疑神疑鬼。” 他取过丹药服下。 郑王盯着他咽下,半晌,终于心满意足。 这,才是比联姻更好的办法,李寔怎么也跑不掉了。 事已谈毕,郑王也不久留,似想起什么,他道:“殿下的两个孩子呢,怎不出来让本王见一见?” 周氏牵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 “这就是殿下的一双儿女?”郑王仔细打量着。 “是。” 洛明瑢没注意到那个别家的小孩。 两个小孩躲在周氏后边,又各自低头吃着手里的东西,女儿倒是胆子大一点,露出一张脸来,模样一看就是十七皇子生的,郑王收回视线。 “待青夜军回归,就要彻底起战事了,洛家人还是不要乱跑为妙,必要时,本王会派兵保护。”郑王半真半假道。 洛明瑢拒绝:“王爷放心,洛家人哪儿也不去,他们在瑜南平安无事,大事便可行,这点信任,王爷难道没有?” 郑王当然不能完全放心,他必要派人盯着。 “殿下娘子何在?” “关在佛堂之中。” “看来殿下安排好了,本王没什么可担心,告辞。” “王爷慢走。” 等回过头,洛明瑢才发现那来历不明的小孩。 “丕儿呢?” “我已经送出城去藏起来了。” 那眼前的孩子是为了……洛明瑢蹙眉:“将别人家的孩子送回去。” “这时候哪里动得,你就不怕郑王发现?” “孩儿皆是爹娘至宝,郑王发不发现,都不能让他爹娘牵挂,还有,釉儿和丕儿都一样重要,大夫人不该厚此薄彼。” 洛明瑢要将釉儿抱起来,被周氏拉住:“知道了,孩子我会换回来,但我要跟你说清楚,沈氏心存不轨,我绝不会让她再碰两个孩子,你要不愿意,那咱们一件事都不要谈。” 釉儿不干了,跺脚喊:“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洛明瑢知此事是沈娘子冲动在先,大夫人已不信任她,连带也觉得他在沆瀣一气。 他偏心沈娘子,但也不愿一再和周氏对着干。 眼下只能如此。 他还是抱起孩子安抚:“釉儿听话,只要过几天,阿娘就回来了。” “丕儿呢?” “也会回来。” “几天?” “五天,太阳升上来五次,阿娘就回来了。” “她被谁抓走了?” 洛明瑢假装没听到女儿的话,和周氏道:“贫僧会劝解沈娘子,待事情平定,请让她和两个孩子继续生活在一起。” 周氏问:“那你呢?” “跟随郑王北上。” “决定好了?” 他点头。 如此,周氏也不能再说什么,“那就听你的吧。” 洛明瑢又细心安慰釉儿一阵,才将她交给婆子。 周氏看在眼里,那眼神明晃晃地说:现在才知道当爹要心疼子女,当初干什么去了。 待洛明瑢走后,婆子上前来问:“是不是要依郎君说的办?” 周氏叹了一口气:“怎么换,如今外头只怕被人盯死了,将这孩子送出去必会被盯住,就算给郑王的人说这不是明瑢的孩子,他们会信吗?” 釉儿看着婆婆,她好像没有要把弟弟换回来的意思。 婆子问:“那该怎么办?” “将釉儿安置得远些,他问起,只说两个孩子都藏出去了。” “是。” 然而洛明瑢去而复返,将周氏的话都听进了耳中,周氏噤声,而后又强撑威严:“不能为之事,我还能怎么样?” 洛明瑢问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孩口齿还算伶俐:“我叫洛成聿,小名丕儿。” 无论怎么问,都只得这一句,显然是有人教过他。 洛明瑢看向周氏。 “他是孤儿,我从善堂领出来的,本就无路可去,“ 洛明瑢站起身来:“大夫人早就存了先手,只是贫僧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那么看重那一点所谓的血脉?” 周氏的脸半明半暗:“我一向不懂你,你也莫学着懂我。” “大夫人,将丕儿带回来吧,你若怕出事,贫僧会先让青英守着你们,但有不对,会立刻带你们平安离开。” “你莫来安排我,丕儿的事我只有两个字,‘不行’,此事我不与你多说,从前让你生你不生,现在我花一万两生下来又跟我抢,凭什么!” 周氏摆摆手,念念叨叨转身离去。 — 另一边,郑王带着军队回了瑜南行馆。 一进门,他手里握着鞭子,高声吼道:“瑞昭呢?” 瑞昭县主很快出现在了她爹面前,“爹,你不知道女儿今日在洛家受了怎样的羞辱……” “啪——”挨了郑王一个耳光,她摸着痛麻的脸不可置信。 父王从没有打过她,这是第一次。 在洛家被羞辱了一顿,回来想找阿爹撑腰又挨打,瑞昭不可谓不崩溃,原本因为不听话偷跑出去还畏缩一下,这一巴掌后,她索性把憋闷全哭出来。 “你知道我在那洛家都经历了什么吗?我——” 郑王一鞭子挥向她身旁的桌子,尖利的响声在屋中炸开,打断了瑞昭县主的话。 木桌上一道深深的鞭痕,木屑飞溅。 瑞昭还以为那一鞭子会甩在自己身上,狂抖了一下,忘了哭。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一定要去找洛家的麻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回行馆待着,要么回河东去。”郑王拿鞭子指着她,没有一丝温情。 还留她在这儿,早晚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县主不明白:“父王为何要怕洛家,洛家跋扈嚣张,他们敢伤我,父王你允许一个破落商户将你的脸放在地上踩吗?” “伤你哪儿了?”郑王扭着她看来看去,“你的伤呢?” 谢医者道:“县主的肩膀脱臼,老儿已经接好了。” “……你闹够了没有!” 被郑王的虎目盯着,县主有些后悔,早知道让手臂先断着,不过那实在太痛了,若是不接好,等不到父王回来她就要痛死了。 “什么叫闹,你知道女儿受了多大的屈辱吗,我是县主,被人打断了手臂在地方爬,被言语羞辱,父王,女儿简直跟被扒光了一样,你能容下这样的事,我忍不得!” “那你想怎么样?” “女儿只求一桩事,将那沈氏杀了,你若不为女儿出这口气,洛家只当我们怕了他们,以后谁还会把王府放在眼里。” “我没法答应你。” “没办法?那洛家是皇亲国戚不成!” “你爹不是洛家的上司,如今与李寔更是联盟,不能动洛家人,瑞昭,不要坏了你爹的大事,不然,就算你是我女儿,我也绝不会手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知道吗?” 他大掌压在瑞昭县主肩头。 县主看着自己亲爹,不敢相信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竟让自己的女儿憋屈着。 李寔又是哪个? 激动之下,沈氏的话在耳边响起,她质问道:“讲经堂里,是不是是阿爹故意布置下杀手,陷女儿于危险之中?” 郑王见她果要发飙,道:“只是一出戏罢了,你根本不会有危险。” “父王为什么要演这出戏,杀了我那么多人!” 郑王眉毛一扬:“看来忘了同你说了,布置刺客是为了试探你钟情的妙觉和尚。” “试探他什么?”对她的真心吗? “他可不是和尚,而是曾经的晏贵妃之子,藏身多年的十七皇子李寔,晏氏的青夜军就掌在他手中,只要李寔能为我所用,我便有本事让这大雍朝改换新天。” “妙觉禅师是……皇子?”瑞昭呆滞住。 “阿爹,你说洛明瑢是十七皇子?” “不错。” 他还真是那位晏贵妃的儿子,原来如此…… 县主心脏狂跳,怎么能什么好事都沈氏摊上了,而自己只有被欺骗,被利用。 县主藏好对郑王那一丝怨恨,不甘心道:“当真不能杀了沈氏?既是盟友,不是该将女儿嫁给十七皇子联姻才对吗?” 女儿家说这种话也不嫌害臊。 郑王断然拒绝:“不能,十七皇子与我结盟的要求就是要洛家人都活着,特别是他妻子沈氏,他钟情沈氏,若杀了,就要跟本王不死不休,所以你也不准再去洛家,别打沈氏的主意!” 钟情妻子……她握紧拳头,真不愿意让那女人多苟活一刻钟。 “那女儿还有个请求,等事成之后,十七皇子便是你手中的傀儡,那时我要杀了沈氏,做皇后。” 郑王看着女儿,看清了她眼中的渴望。 女儿对李寔执念太深。 联姻确实是不错的手段,将来事成,李寔的皇后当然得是自己人,但他还不能开口答应。 瑞昭蠢钝,难说不会到李寔家中耀武扬威,坏他计划。 “不要再想洛家的事了,回河东去,还有你那些侍女,一个个都是废物,全斩了。” 他不想再和女儿多说,起身离去。 “阿爹,阿爹!” 县主唤不回郑王,独自坐在椅子上将一日里发生的事想过,心似被阴火慢慢灼烧。 十七皇子、沈氏…… 记忆最后定在自己趴在地上,眼看着洛明瑢抱着沈氏离去那一幕。 指甲刺破掌心。 为什么她没有沈氏那样的好运?会有人出头,会被人保护呢?现在甚至连父王都不向着她了…… 庭院里,被按跪在地上的侍女哭泣求饶,喊着县主救命。 瑞昭县主只是远远看着,没有上前阻止,眼看刽子手手起刀落,秋菽、春苜,还有其余两个侍女的头颅接连滚落,庭院之中立刻安静下来。 血腥味弥漫开,瑞昭县主的眼睛也慢慢变成血红色。 这笔账,她会算到沈氏身上去。 至于郑王和洛明瑢…… “将我利用完了就赶我走,我来瑜南吃了这么多苦,就是为了当一枚棋子吗?”瑞昭县主喃喃自语。 她心中浓重的恨意无人抚平,就哪儿都去不了。 — 沈幼漓已经在佛堂绕了很多圈。 她找了一切能用的东西藏在身上,而后靠着门对着佛龛发呆。 将一日里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她突然坐直。 对了,凤还恩派来监视她的人呢! 那鹤使能把锁劈开吧,不然能把门踹烂吧? 不过那人只是派来监视她的,人要死了救一手还情有可原,只是被关起来,还省得他跟着跑了呢,何必来帮她呢? 那若求助凤还恩呢,更不可行,只会给她惹来更大的麻烦。 沈幼漓无力倒了下去。 这时又脚步声传来,沈幼漓一个激灵,赶紧拍门:“开门!谁在外面,开门!” 是雯情在外面说话:“沈娘子,郎君已经出去了,奴婢没有钥匙开不了门。” “那大夫人呢,找大夫人来。” 外面没了声音,沈幼漓听到脚步声走远。 雯情不愿意帮她也情有可原……沈幼漓再次靠到门上。 “大夫人不见人。” 原来雯情刚刚是主屋看过,什么人也没见到,才回来告诉她。 沈幼漓急问:“丕儿釉儿在哪里?” “也不见了……” 雯情后知后觉,家中似乎是发生大事了,“娘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眼下还不知道,你若担心,告假回家中去,这一两月走远些。” 雯情纠结起来,“洛家都在这儿呢,大人们都不跑,想来是不用担心……郎君回来!” 雯情惊呼一声,脚步声匆匆远离。 洛明瑢回来了。 他并未在意逃跑的人,而兀自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其实釉儿没什么不能见沈娘子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的私心。 他想单独和沈娘子在一起。 沈幼漓听到门锁被提动,视线扫了一圈,抬起一边的椅子,待门开人走进来,狠狠砸了下去。 习武之人哪会这点反应都没有。 洛明瑢只伸出一只手擎着,沈幼漓的椅子就怎么也砸不下来。 将她手腕轻轻捏一下,手就松开了,眼看椅子就要砸她头上。 洛明瑢将椅子往旁边推开,才没砸到她的头。 看一眼翻倒的椅子,他转过脸来对着沈幼漓,声线微寒:“你想杀贫僧?” 疾言厉色,偏偏活色生香。 第36章 “贫僧想要,只能求沈娘…… “不是……” 沈幼漓只是想砸晕他。 “不是?” 洛明瑢眉间阴霾未散,将手中东西放下,递了一把短刃到她手里。 “杀了贫僧,你就能从此地出去。” “不是……” 她极少应付洛明瑢生气的场面,想抽手又被他紧紧握住,气氛在血腥的边缘摇摇欲坠。 她不明白,从前再过分的事她也做过,眼前人不也轻轻放过了,这回怎么如此咄咄逼人。 洛明瑢握着沈幼漓的手,沈幼漓握着刀,二人四目相对,刀尖被他带到心口处。 洛明瑢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被她气到,顺势而为,总之那药似乎激起他的血性,让他偏激起来。 “杀了贫僧,你就能出去找两个孩子。” 她视线落在刀上,似在思索。 将她意动尽收眼底,洛明瑢倏然握得更紧:“记住,伤了不算,贫僧还能抓到你,要一刀毙命,你才有跑出去的机会。” 说完,手背上那紧压着的手掌慢慢移开。 此刻要不要刺下去,全在沈幼漓一念之间。 短刃立刻坠地,沈幼漓跌坐在地上。 他随着蹲下,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她,“不是舍不得你的孩子吗?” “你现在杀性怎么那么重?” 沈幼漓推开他的靠近,想把衣领松开一点喘口气,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沈娘子或许从未真的了解贫僧。” 洛明瑢浅笑时光华夺目,他将刀拿起,抑制下心底的汹涌,“既然舍不得,那就好好待一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贫僧保证。” “谁舍不得!” 沈幼漓只觉得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会从他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狡黠。 她累了,懒得斗心眼,只想躺下。 四仰八叉往后倒,大掌接在她背上,一收力就将人抱了起来。 “地上脏。” 在洛明瑢抱着她朝里走时,沈幼漓荡着四肢,问:“你就不能变得和从前一样吗?” 以前他很好对付,跟个摆件一样,随意作弄都没事。 “贫僧未变,只是有些事、有些话不能再耽搁。” 若不是到这个关头,洛明瑢都不知自己竟还有那么多遗憾。 他修佛多年,以为一切都能看破,万事早已放下,可日子能数得清楚之后,就开始锱铢必较起来。 想做她夫君,又想当釉儿和丕儿的好爹爹,想还大夫人恩德……可惜他不能一劈三分,只能先顾着一边。 若知会走到如此结局,何必浪费那四年,如今求而不得,算是他的报应。 他想同她待一会儿,将那七年未说的话与她说尽。 就算惹怒她,也盼沈娘子将来会谅解。 沈幼漓听到他的话,不以为意:“你不想耽搁,可我也不想陪你在这儿耽搁……” 为什么洛明瑢想回头,自己就要被关起来,任他摆布。 言语如钝刀,割人无声,洛明瑢同她赔礼:“委屈沈娘子了。” 沈幼漓翻了个白眼,“知道错了就放我走。” 他还是那句“安心住下”。 二人一时无话。 洛明瑢将带来的被衾铺好,又将她小厨房里的吃食全给她提了过来,还有妆台、衣衫、她的细软,大有要把她关很久很久的架势。 她忍不住:“洛明瑢,你不能不讲点道理,我不是你们洛家的人!” 他淡淡开口:“七年前,你要孩子的时候,跟贫僧讲过道理吗,今日你偷走孩子,又想过要跟洛家讲道理吗?” 沈幼漓哑口无言。 洛明瑢拿出一串钥匙,“这是你的?” 方才在她身上扫荡时扫出来的。 沈幼漓赶紧把钥匙抢过来,一枚一枚地数。 都还在,她藏到衣襟里。 “它对沈娘子很重要?” 当然重要,她把那一万两还有这些年积攒的细软都妥善藏好,钥匙从不离身,被洛明瑢摸走时竟未记起来。 “那五千两和珠宝首饰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甭想私吞我的!” “好,既是重要之物,就自己收好。” 他上前牵着她的手坐到榻沿,天色已黑,烛火照着人眼角眉梢都格外多情。 这般深夜,只有夫妻才会一起坐在榻上。 这又是要做什么? 沈幼漓警惕打量着他,眼前人还是一身僧衣,兰襟素袂,不染人间颜色,外表瞧着真一点变化都没有,可内里…… 有了肚子那一遭,她总担心洛明瑢会突然扑上来,兽性大发。 这个人到底还念不念佛? 洛明瑢牵着她到榻边坐下,手臂围了上来,沈幼漓以为他又要脱人衣服,抬手挡在身前。 念头跟泡泡一样浮上来,这是要给她上药还是……还是做什么? 他却拿出一根长长的布条,一圈圈将沈幼漓捆起来。 沈幼漓真的愤怒了:“锁我不够,还要捆起来?洛明瑢我告诉你,我是人我要上茅房的!” “只是提水给你沐浴,怕你乱跑,暂且忍耐一会儿。” 她嘟囔:“洗澡……那也不用把人绑那么严实,疑心也太重了。” “沈娘子,伸手。” 沈幼漓伸出细白的一对手腕。 丝带一圈圈绕上手腕,系到一旁的柱子上,拔走簪子之后披散的发丝也被洛明瑢用一条竹纹发带束起。 沈幼漓暗自咋舌,莫说自己要逃,就算外边的人进来救她,也得解上半天。 系好之后,洛明瑢也没去提水,而是又去扯她衣带。 沈幼漓大怒:“花和尚,你说是提水,敢动我一下试试看!” 他解东西倒是很快,还将里衣角往上挽,柔软的肚皮就映入眼帘。 “只是瞧一瞧你的伤,沈娘子当贫僧会做什么?” “那你也不能这样,太……无礼了!” 她都四年多没与此人解带宽衣,坦诚相见,实在不习惯和他毫无忌讳地亲近,沈幼漓暗自踹了一脚他的腿作为报复。 洛明瑢好整以暇:“无礼,这是沈娘子有资格说的话吗?” 沈幼漓差点要咬到舌头,从前她确有诸多出格之处,但这个人何时这么恶劣了? 幸好洛明瑢确如他所说,只是看一下,就将衣裳拢好。 上药之后沈幼漓虽任性将衣裳穿好,但洛明瑢防着她,着意多涂了一些,衣裳虽然沾脏了,伤口上还留有药。 “洗完贫僧帮你再上一次药。” “我自己会擦。” 洛明瑢也不再多说,转身提水去,再松她绑。 沈幼漓躲在净室折腾许久,才擦着颈侧水珠走出来,就看到洛明瑢盘坐在蒲团上,又在闭目念经。 “药呢?” “这儿。”洛明瑢伸出手掌,在她来拿时又收起手,没有给她的意思。 “我不要了!” 沈幼漓跺着脚蹬蹬蹬倒回榻上去。 洛明瑢又念完一程,才起身往净室沐浴去。 他没去提水,沈幼漓才反应过来角落里的两桶冷水是他给自己预备的,她还说自己兑热水用不着那么多呢。 水声从净室源源不断传出来,沈幼漓面朝墙壁闭眼睡觉。 睡不着。 “嘎吱——”净室门打开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她也不睁开眼,将被子蒙在头上。 灯烛只有佛前的两盏,借着门投入一点暖光。 走近的影子庞大又冰冷,沈幼漓镇定地控制住自己不往后缩,烛光照不到榻上,只能感觉有人坐在榻沿,寒气一个劲儿涌出来。 “上药。” 简单的两个字听得人神魂一荡。 “药瓶给我。”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听不清。 洛明瑢掀开她藏身的被子,又要将她衣服卷起,他力逾虎豹,想做什么,不是沈幼漓能抗衡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我我我自己来!” 沈幼漓信不过他,自己挽着衣摆,后来一想,这儿这么黑,他一定什么都看不清楚,又放心了。 洛明瑢没有说,他眼神好,看得清清楚楚。 沈娘子的衣摆挽得稍高,昏幽幽的,也能瞧见那对雪饱的团儿露出月牙一般两道下弯…… “嘶——” 沈幼漓倒吸一口寒气,“你做什么下手那么重?” 收起浮想,洛明瑢轻了些,只是眸光比深林的虎豹更锐利几分。 手指和药膏都很冰,挨到肚子,沈幼漓“唔——”了一声,上药的手停顿下来,暗处能听到他过重的一声呼吸。 她抠衣裳:“你手太冰了。” “很快就不冷了。” 药又继续涂。 他说得不假,寒意很快散去,药粉在伤口上发烫,洛明瑢起身离开了。 但他跟背后张着眼睛似的:“不许盖上。” 沈幼漓的手僵在半空,算了,没必要拿自己的伤跟他斗气。 她将肚皮晾到夜半三更,她斜眼看到洛明瑢还在蒲团上坐着。 “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理所应当:“贫僧住这儿。” “七年前,我曾钟情于你,禅师应该知道,你这样与我同吃同睡,真不怕我哪天兽性大发,又将你糟蹋了?” 沈幼漓心道,他还是和尚,就算啃了她肚子,总不能真的肆无忌惮。 这一吓定然能把他吓跑。 谁料洛明瑢面无波澜:“贫僧被糟蹋惯了,不在意这一次两次。” 他真破罐子破摔了? 沈幼漓不信,继续威胁他:“禅师现在不是俗家弟子,这要是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可不是逐出佛门就算了,只怕,得打死才作数。” “沈娘子不妨让贫僧罪孽再深重些,打死了,正好也遂了沈娘子的意。” “想得美!” 沈幼漓倒回枕上。 “当年沈娘子连句话都未与贫僧说过,就敢不依不饶,非要贫僧和你敦伦,如今倒在意起这一次两次来了。” 这厮讲话越发直白,沈幼漓也嘴硬:“因为我在乎的是银子,不是说了,你挨几顿打我都不在乎,只要我能拿到钱,如今嘛,既不为钱,滋味又不好,我自然不乐意。” 沈幼漓故意要惹怒他。 洛明瑢睁开了眼睛,厉厉清光堪比三尺青锋。 “滋味不好,沈娘子有过更好的?” 他起身,迈过前堂后室之间的垂帘,回到榻边,沈幼漓坐起身来,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暗自往后退。 胡娘子说得不错,男人果然都在意这个,和尚也逃不脱。 “我自然——” 沈幼漓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她带着怨念看向他。 洛明瑢把唯一的光源挡住了,所以她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只听得到沉重的呼吸声,让她以为,除此之外,还有脸上力道渐渐加重的手。 他在生气,很生气。 “嗯——” 她疼了,洛明瑢才松开。 “看来贫僧只是沈娘子赢得赌约的踏阶,一个任你摆弄的死物罢了,从前不在乎,现在也不在乎。” 这话像生气,又像藏了无边的失落和委屈。 他不高兴,沈幼漓就高兴,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 刚说完,沈幼漓就感到后脊发凉,黏稠冰冷,宛如被蛇盯住。 黑影晃动,在靠近她。 那微微偏头露出侧颜的剪影清冷锋利,已经很近了,沈幼漓抠着被子,呼吸变得小心,颈侧肌肤感受到他呼吸喷洒在上边,让人怀疑会不会被咬住喉咙。 或者什么…… 沈幼漓害怕:“你别吵,我要睡了!” 她躺下迅速拉开距离,洛明瑢顿住,唇几乎快碰到她耳下那片肌肤。 黑暗中,他准确看向她,不偏不倚。 “贫僧还不知,沈娘子是何时放下了贫僧?” 今夜是非要说明白不可吗? 沈幼漓不耐烦:“一个男人而已,有什么放不下的,我都为银子勾引和尚了,禅师不会还以为我是什么善男信女,会从一而终吧?” “所以为了一万两,沈娘子当真是谁都行?” 没有男子会不为这话耿耿于怀。 洛明瑢的指尖落在她唇下的浅窝里,指腹和那浅窝贴合得完美。 下巴被人来回摩挲,沈幼漓恼怒打开:“禅师你不也一样,反正不论谁来勾引你,都会成事,你不过欲拒还迎,根本不会拒绝。” “若贫僧说不是呢。” “别说这些漂亮话,今天要是张娘子宋娘子在你怀里,你照样会说这句话,谁睡你,你的心就会跟着走。” 洛明瑢不能跟她对着倔,只能自我开解:“可你承认过,喜爱贫僧……” 为什么不继续喜欢了。 “那又怎么样,喜欢过,就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潮水东流,再无回头的可能,洛明瑢,我自己的命自己捏在手里,不需要你救,你也没有资格把我关在这里。” “那就换个说法,是贫僧私心作祟,将你留下。” “滚出去!”沈幼漓反应过来跟他说什么都是徒劳,“我没空陪你胡闹。” “滚?” 沈幼漓幻听到一声低沉的笑。 “贫僧有没有说过,当年沈娘子做的事,贫僧会一一奉还。” 沈幼漓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感觉到,洛明瑢在说话的时候,那只绕着佛珠的手悬在自己眼睛上方,很近很近,指腹的温度从眉心到鼻尖、嘴唇。 沈幼漓屏住呼吸。 当年?她做的事可就多了去了。 “你是和尚,你能做什么?洛明瑢,修成正果很难的,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走歪了。”她急道。 “贫僧想要的,诵经礼佛已是不能达成,只能求沈娘子。” 他俯身靠近榻上的沈幼漓,她欲起身被挡住,想后退又已靠墙,撑在身侧的手臂将她困囿,随着这个拥抱挤上了榻。 沈幼漓偏头推他胸膛:“佛祖帮不了你,你也别指望我!” “沈娘子可以。” 她有点慌:“我不可以。” “你可以。”他在她耳边吹一口气。 不要再说了,她闭紧眼睛,“我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跟你……”她停顿住。 黑暗中传来低醉的笑声。 沈幼漓气得咬牙,“洛、明、瑢!” 洛明瑢笑影还未散去,“沈娘子,四年了,你脑子还是不干净。” “我真的生气了!”她拳头雨点似的打在他身上。 洛明瑢不痛不痒,只是借困住她双手的理由,将人拉到怀中来,一低头,唇便不经意碰上她的头发。 沈幼漓挣扎,使出浑身力气挣扎, “没用的,沈娘子,睡吧。”他眉目安然。 “你下去。”沈幼漓退一步。 洛明瑢一动不动,二人面对面,他收拢手臂,长腿与她的交错在一起,宽大的僧袍足以将她盖住,沈幼漓下巴磕在他胸膛上。 这人真要赖下来。 沈幼漓终于体会到了他当初沾上狗皮膏药的心情。 “妙觉,你一再破戒,不打算修佛了?”她刻意喊他法号。 沈幼漓不明白,若是他那么轻易就能放弃,那之前七年算怎么回事? 声音从发顶传来,“沈娘子放心,贫僧会去领罚的。” 说话间手臂在她手上收紧,后颈的头发也被拢在他掌中,这样全然陷入的睡觉姿势,让沈幼 漓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去死。” “好。” 洛明瑢原想慢慢来,但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人生短短二十几年,他唯一想任性这一次。 第37章 带着血腥味的吻 更任性的是凤还恩。 只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就将皇帝治下的官员无令外调。 这两天可是苦了江更耘。 此刻他已在瑜南城县衙书房门外等了好久,等到都睡着了,回想起这两天的经历,梦都控制不住腿打摆。 两天里,他像一封军报一样,被换了一匹又一匹快马,吃是在马上吃,撒尿只给三个数,更遑论休息睡觉。 一张脸把八百里的风都吹尽,骨头都颠散了,眼皮头发里都是泥沙,等到瑜南城俨然已经成一个土人。 鹤使马不停蹄,将他带到一处茶楼之上,茶楼正对着的是一处开阔轩丽的宅邸。 他趴在茶桌上,一动不动跟死人差不多,不一会儿被鹤使提起了脖子朝楼下看。 “你可认识那个人?” 鹤使指的是一个牵着两个孩子走出来的女人。 江更耘本十分不耐烦,待看清楚女人的脸,惊得浑身疲倦都散去,直愣愣盯着那女人看。 楼下那人虽是女儿家打扮,但那张脸…… 那张脸他怎么都不会认错! “她是谁!”江更耘死死抓着护栏。 “这不是该问你吗?” 江更耘一怔,随即眼神闪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来凤军容千里迢迢把他抓来,是为了认人。 可他能承认吗?不,那一定不是江更雨,只是长得像而已,江更雨怎么可能活着,又怎么会变回女人,做阿娘了呢? 楼下不是江更雨! 鹤使也不逼他:“你不用与我说,好好看,够看清楚吗?不够咱们就再靠近点。” “够……够……” 江更耘又看向下边,女人已经不见了。 没多久,脖子上的手一紧,江更耘不得不抬头继续看,就看到了河东郑王的字旗在靠近。 “那是什么?” 江更耘以为瑜南要打仗了,吓得扭头就要跑,鹤使提住他衣领,让他在原地继续看着。 很快,他就看到跑出去的江更雨被抓了回来,两个孩子却不见踪影。 坐在骏马上的女人拿着鞭子朝江更雨抽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更雨挣脱开,跑进了宅子里,女人策马追进去,门口的兵卒和护院也打了起来。 江更雨不会是要死了吧? 江更耘胸膛剧烈起伏,直勾勾盯着下边。 “看完了吧。” “嗯……啊!是,是……” 江更耘忙不迭地点头,随即被带走,连江更雨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也不知道。 这一次他被带到了瑜南府衙,押到了后院站着,凤军容还在澹园之中,并未有闲暇见他。 连日奔波,江更耘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就算心里藏着大事,也再站不住,坐在地上歪着墙根睡过去了。 凤还恩的马车已在回城路上。 冬凭看着凤还恩神思不属,道:“陛下这位皇叔露面的消息,可要上书陛下?” 凤还恩看起来一点也不关心:“你做主。” “军容似有心事啊。” 看过来的眼睛苍冷似爽刀,冬凭转开视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眼下郑王与洛明瑢是否结盟还未有消息传出,凤还恩在等的,是另一个于他而言更为重大的消息。 一下马车,鹤使朝他点点头,江更耘已从洛家带了回来。 凤还恩加快了脚步,越过江更耘推门进屋:“把他带进来。” 江更耘被提起丢入屋中,惊醒过来,抬头看,军容已坐在官帽椅上,低头喝茶。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见过军容。” “嗯。” 凤还恩将杯盏放下,他有些遗憾没能亲眼看到江更耘见到江更雨那一刻的神情,不过眼下人就在这儿,他可以瞧个仔细。 “今天让你见的人也见到了,说说看,她是不是江更雨?” “军容,隔得远,小人没看清……” 实则那女子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出来时,江更耘就将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到他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江更雨竟然还活着,还嫁人生子了? 凤还恩闻言起身:“那走吧,我带你去洛家再仔细看看。” “不不,军容您怕是在跟下官说笑吧,下官兄长是男子,而且几年前就斩了,您指着一个女子让下官怎么认?” “你只需答是,或不是。” 江更耘汗都下来了。 承认吗? 承认了不就是包庇江更雨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事?何况她身上还有贪污大罪,两重罪下来,自己能跑得掉吗? “军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千里迢迢将我带过来,就要我要看一个生子的妇人?” 江更耘很胖,说话时一双眼珠子控制不住地乱转,从他脸上很难看到与江更雨的相似之处。 凤还恩不答,他只看江更耘神情就够了。 江更耘仍旧跪着,凤还恩叹了一声:“你也算胆子大的。”随即对门外的鹤使道:“仵作房那几十具尸体……” 扑通—— “军容!军容!饶命啊!饶命!” 江更耘疯狂磕头,在听到尸体那一刻,他以为凤还恩要把他杀了。 凤还恩冷眼看他磕青额头。 “说吧。” “是,江更雨……她是女子。” 江更耘除了承认再无别的办法,“只是她多年前就该被斩首,小人当真不知道今日见着的人到底是她,还是样貌相似之人。” “江家大郎又是谁?” “死了,出生时病弱,很早就死了,如今的江更雨本名江幼漓,与大哥是龙凤胎,便顶了他的学籍,科举入仕,但这件事是她自作主张,下官实不知情啊!” 这一下,就全都明白了。 “你们江家,胆子还真是大。” “军容恕罪,一切都是江幼漓自作主张,小人并非故意包庇,只是实在胆小……”江更耘一个劲儿磕头。 凤还恩已不想再理会他,对鹤使道:“将他送回京去,再晚,城门恐怕就出不去了。” “是。” “多谢军容,多谢军容。” 江更耘捡回一条命,这一拜还未起来,就被提着衣领带上马去。 快马刚走,钟离恭就跑回来,眉宇一片乌云:“河东军再收拢包围,看来十七皇子和郑王达成合作了,军容,咱们该怎么办?” “不着急,郑王还会再找我一次,在青夜军归来之前。” 漠林军的甜头在前,他最喜欢玩这种把戏。 钟离恭献策:“军容,咱们何不阻断青夜军的消息,不让他们汇合?” “那战事会立刻会在外围蔓延,不急,不急……” 凤还恩撑着脸,抬首看天边的月亮,“你说那沈娘子,现在在做什么?” 鹤使送回消息:“沈氏今日想带其子逃走,如今被李寔关在佛堂之中,军容,可要助她离开?” 他摇头:“不必,此时不宜在外头乱跑,且让她在洛家待着吧。” — 沈幼漓在将洛明瑢踹下榻去。 “要睡滚到下面去睡!” 洛明瑢抱了她半个时辰,从头发薅到腰,一遍又一遍,那点气终于慢慢抚顺了。 这回总算听她的,在榻下打了个地铺,就这么睡下,沈幼漓将脸埋在枕头里,困意一点不来找她。 第二日洛明瑢又要出去。 沈幼漓拉住他的手:“你说清楚,要关我几日?” “五日,不过三日后,想和沈娘子一道出趟门。” 洛明瑢的脸在晨光里熠熠生辉,看得谁都迷糊,会想点头答应他。 唯独沈幼漓不会,她皱眉严厉道:“为什么非是五日?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和郑王合作,还是神策军合作?我告诉你,不管是哪个,洛家都只是他们口中的血肉,落不到什么好下场,战事一起,谁都不会派一兵一卒来守着你们!” 他连县主都打了,没有被报复回来,定然是有人撑腰,要么是凤还恩要么是郑王。 那些人会给洛家面子,不过正好需要洛家筹措粮草,事成之后一定翻脸,县主会成百倍地报复回来。 回答她的只有颊边温柔抚摸的手。 见他心意不会更改,她退让几步:“将釉儿丕儿和我关在一起,不行吗?” “不要着急,沈娘子已经陪了他们四年,这几日就全都给贫僧吧。” 沈幼漓皱着眉,不习惯洛明瑢说这样的话,“你这是在——” “贫僧是在吃醋。” 洛明瑢现今能跟她明说了,他墨瞳微动,等待着她的反应。 “吃……釉儿丕儿的醋?”沈幼漓觉得荒谬。 “他们自打出生,天天和沈娘子待在一起,被沈娘子事无巨细关心照顾,贫僧吃醋,又有什么奇怪。” 沈幼漓哑然。 她思索了一阵,认真问道:“若是我跟禅师睡一觉,禅师能不能放我出去?” 洛明瑢心底轻叹一声,道:“不着急,暂且再等一等。” 沈幼漓睁大眼睛,要么趁她有决心赶紧两个人去榻上办了,要么拒绝她,什么叫暂且等一等? 她靠近,将手臂虚虚搭上洛明瑢宽大的肩膀,慢慢收拢顺到窄腰上。 “我跟你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下次你使威逼利诱那一套,可不管用。” 见她使怀柔之策,他笑起来,似春风吹皱一池涟漪。 那张脸在沈幼漓眼前放大,她下意识微微仰一下头,恰巧贴合。 两个人就亲在了一起。 唇瓣将原本阻在二人之间的日光分隔,又随着头转动,慢慢扭展如扇,光影在眼前变幻。 初初亲吻时唇瓣软黏,渐吻至水滑,舒服得人低嗯出声,沈幼漓眨眨眼睛,扬起下巴,又离开,挑逗得他越吻越深,越吻越重,勾着要将她的舌头缠上。 沈幼漓腿软,双膝抵着并住。 在洛明瑢要将她分腿抱起时,沈幼漓毫不留情掰开他的脸,拉断银丝:“不答应我说的事,休想碰我。” 对面人绮丽的眼珠微动,原来刚刚只是给他尝点甜头……日光晒得洛明瑢的唇又润又亮,提点着人他刚刚在做什么坏事。 洛明瑢把人放下:“沈娘子且等贫僧回来。” 缱绻的念头永远不能满足,他得走了。 看着他重新把门关上,沈幼漓目色发寒,洛明瑢就是如此,不给准话就是拒绝。 她必不要受人摆布! 可在逃出佛堂这一步就难住了她,这门窗不知是什么木头,拿椅子砸也砸不开,手边更是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能让她从地上掏一条地道出去。 沈幼漓从窗缝往外看,喊了半天,莫说凤还恩的鹤使,就是雯情也不见了。 又是大半日见不到人,沈幼漓在前边佛堂后边小屋转了无数个圈子,和佛像对峙了一会儿,考虑到不知有没有业报这回事,歇了把佛像砸掉的想法。 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双儿女情况更是得不到洛明瑢只言片语,她焦躁地走来走去。 中午饭食是不认识的婆子端来的,只是听到开窗的声音,等沈幼漓跑出来,窗户又重新关上了,她跑过去拍打,无人回应。 沈幼漓气得把饭食砸在了地上。 如此熬过一日,日光长长一路拉到墙壁,而后周遭一切昏暗下来。 晚间,洛明瑢端来饭食,推开门,不出所料看见满室狼藉。 后舍一片漆黑,沈幼漓正躺在小榻上,闭目假寐。 他走进来,将饭食放在一边,挽起床帘,道:“沈娘子,用饭吧。” 沈幼漓没半点反应。 洛明瑢俯首探她呼吸,她忽然睁开眼睛,猛地撞向他的眼睛,在洛明瑢捂着脸偏向一边。 沈幼漓一个鹞子翻身要越过他,朝门口跑去。 才走几步就腾空而起,脚步徒劳蹬在半空。 “你不是做人阿娘了吗?” 怎么一点庄重也见不着,下手也着实狠辣,洛明瑢的眼睛已经被撞红了,鼻子下也滴滴答答在流鼻血。 沈幼漓还要往后一个肘击,“放我下来,你个臭和尚!” 洛明瑢见识到她的狠心,已有防范,将她四肢牢牢锁住,沈幼漓低头咬他箍在身前的手臂,死不松口。 “沈娘子,还请松口。” “呜呜呜呜!” 她忙着咬人,只能发出一串怒音。 抱着将她放回榻上,沈幼漓还咬着,洛明瑢掐住她的下颚,叩开齿关,她不得不松了嘴。 而后没等沈幼漓反应过来,檀香混着血腥味铺天盖地,占据了她的感官。 似乎被撞出了火气,洛明瑢将她压在榻上,又凑唇亲她,还是比以往更强势地压制,他一手掐着不让沈幼漓闭嘴,让他能肆意地探入,和那鲜色的舌尖勾缠搅动,一臂更将她手臂牢牢圈住,动弹不得。 洛明瑢鼻尖还嘀嗒嘀嗒流着血,任那血滴落糊了沈幼漓满脸,他根本不管,只顾碾磨她的嘴唇,侵吞她的舌头,咕啾的水声不止,欲念重得吓人。 带着血腥味的吻跟被野兽分食的差不多。 反观沈幼漓,她竟不反抗。 血滴到她脸上时,也染红了她的眼睛,止住了她所有动作。 记忆深处可怕的场景骤然闪现在眼前,还有整个压在她身上的人,让沈幼漓整个僵硬住,手指死死掐住洛明瑢的手臂。 这既不是主动,更不是抗拒,似乎是在……害怕。 察觉到她的异样,洛明瑢稍抬起头,那紧挨着的嘴唇在说着什么话。 “怎么了?”他唤她,松开手。 沈幼漓还是没有反应,视线涣散着,还一个劲儿低声说着:“你别死,我错了。” “不!不是我的错……”她语速越来越快。 “你怎么不活着!你怎么就这么死了?” 洛明瑢皱紧眉,“沈娘子……”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什么也没有做!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这样突然胡言乱语的举动太过诡异,沈幼漓越说越激动,眼角滚下泪珠。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你都知道的,你怎么忍心这样……” 洛明瑢看得揪心,眼底再掩饰不住紧张和心疼,手抚上她的额头,又抚摸她的脑袋,不住唤她名字,想把她唤醒,又想让她舒服一点,不要难受。 可沈幼漓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记忆里鲜红的血铺满了眼睛,那个人像木架子一样硬,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沈娘子,不怕,我在,别怕……” 最后,洛明瑢坐起身,将她拉到臂弯里,一下一下顺着她背。 沈幼漓的眼泪慢慢止住,闭上了眼睛。 等洛明瑢反应过来,将她脸上的血擦掉,沈幼漓已经睡着了。 将她安置在榻上,盖了被子,洛明瑢凝视着她的睡颜,陷入沉思。 沈娘子性子要强,他从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今次到底为什么会哭? 若说是他欺负她,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沈娘子对此事格外看得开,若说下手太重,又为何会说那些奇怪的话。 这一次要说从前有什么不同……他低头看,鼻血染红了僧衣。 难道是因为这个? 可沈娘子是会验尸的仵作,她不该怕血才对。 不要死……沈娘子是知道了? 不,她不该知道,那话似乎也不是对他说的。 她不要谁死,那个人怎么对她了? 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话? 满腹疑问得不到解答,洛明瑢叹了口气。 沈幼漓这一睡就到了第二日清晨。 睁开眼时,屋中一切如旧,没有翻倒的木架子,满屋杂乱也收拾好了。 昨晚她是怎么睡过去的?好像是……她哭了,好像迷迷糊糊说了很多话,只是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心里很难受,难受得想把心掏出来丢掉。 早该遗忘的记忆被那些血痕唤醒,沈幼漓咬住嘴唇,发烫的眼眶还有一点泪意。 都怪洛明瑢! 结果转脸一看,那张过于精致的睡颜近在咫尺,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扫着她的脖子。 沈幼漓咬牙,一次不管,就睡到她旁边来了! 第38章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起来!” 沈幼漓拿手撞他胸膛。 洛明瑢蹙眉睁开了眼,还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沈娘子,很疼。” “疼死最好,你松手,当我是什么?花娘还得给银子呢!” 沈幼漓哪里知道,洛明瑢将能给的都给了她,又怎么会当她是花娘。 他也不辩解,只笑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沈娘子看来确实厌恶贫僧,这很好。” 比两不相干要好。 说完就松开了沈幼漓起床了。 今天也是个大晴天,屋里亮堂堂的什么都看得清楚。 也包括妙觉禅师难以掩藏,过分宏伟的器量,像哪个大将军营帐似的。 沈幼漓并非故意要看,只是……它实在不好忽视。 他昨夜僧衣沾了血,这才换上寻常里衣,比起宽大的僧衣更加遮不住,但就算隔了衣服,沈幼漓鬼使神差地,能想起了里头从前是什么样子。 怪不得洛明瑢突然蹿起来,再抱一会儿,就该贴着她了。 洛明瑢垂眸,脸上像敷了淡淡的粉,容色实在惊艳。 等沈幼漓反应过来,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花和尚!”她恨恨骂一句。 洛明瑢不语,转身朝净室走去。 瞧着门关上,沈幼漓莫名想起从前堕落到荒诞的过往,洛明瑢修长骁健身躯,汗涔涔,竖着阳货……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她还戏弄过,圆碌碌一杆贴着腹腰,有青筋盘踞,眼儿翳动如张嘴的鱼儿,手指往下一拨,那玩意儿还会上下点头,很快又重新站挺挺,跟个不倒翁似的。 下一秒,又想到那炙杵没了一半在她,周围一圈津津环着水,然后……就天南地北为何物了。 她之前说没什么滋味当然是假话,洛明瑢长得好,腰杆壮健,一发抟入便又急又久,一夜里能受用好几糟……沈幼漓吹牛时总说让他别出来,可哪回不得求饶,瘫得跟一摊烂泥一样…… 沈幼漓甩甩头,想什么洛明瑢,等来日她若遇到更好的,也不介意再开一春,总不能后半辈子就寂寞着。 但洛明瑢就不必了,沾上就是麻烦,还是银货两讫的好。 想着想着,沈幼漓觉得洛明瑢在净室待得实在太久了。 她还要用呢。 起身走过去,抬起的手正要敲门又顿住,想到洛明瑢刚刚的样子,他该不会…… 沈幼漓鬼使神差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沈娘子……” 喊她做什么,沈幼漓怀疑他发现了,等了一会儿,没人开门。 里头还在喊她。 “沈娘子……嗯……哈——” “呃……嗯……沈娘子。” 洛明瑢的声调有点变了,古磬一般的清音,此刻稠而上扬,还有玉念沉沉的喘声,听得人魂都没了。 伴随着的,是越来越急切的“咕唧”声,好像是腻水被箍在手中薅动的声音……肆无忌惮得有点过分。 沈幼漓眼睛越睁越大,耳朵紧紧贴着,门内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沈娘子……” 洛明瑢一直在喊她,“咕唧”声填满了净室,他好像一点也不爱惜自己那炙杵,毫不顾忌得像……在抟她一样。 喊她做什么…… 沈幼漓听得呼吸都忘了,绷紧身体,指甲在木门上抠出几道长痕。 而后—— 门猛地被拉开。 “沈娘子,在看什么?” 洛明瑢语调清寒,眼神更是一片清明,浑然没有沈幼漓幻想的那般,大汗淋漓,形容……浪荡。 被当场抓包,沈幼漓僵住,脑门冒汗。 贼和尚戏弄她! 她也不解释,躬身要跑,洛明瑢长臂一揽,将她按在墙壁上,洗漱后清凉的水汽扑上来。 “放我下来!”沈幼漓有点害怕,怕他将那一把子力气用在自己身上。 “在偷听什么?” 洛明瑢气息并无半分浑浊,让人怀疑刚刚的声音都是假的。 “我只是想让你快点出来,你刚刚在做什么不知羞耻的事,你自己清楚!” “贫僧做什么了?” 沈幼漓去看他的手,哈——!他左手红了一片,还带着点沫! 她抓住他的手,推到“罪犯”眼前:“这是什么?你果然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这人还真是会装。 瞧她火眼金睛的样子,洛明瑢忍住笑:“所以沈娘子是在嫌弃贫僧自力更生,下回,该请沈娘子帮忙才对?” “谁要帮你!” “那沈娘子为何要偷听?”他靠近,沈幼漓嗅到了净室里的凉荷叶子的清香,“贫僧一直在喊你,你既在屋外,怎么不进来见一见,嗯?” 见……见他做什么,看他怎么喊她,再自挽鹿车吗? “我见不得脏东西!” “脏东西?看来让沈娘子误会了,贫僧刚刚——” 他挽起袖子,两排深深的牙印吓人,过了一晚都没有消去,“不过是在用澡豆搓洗手臂,沈娘子牙口很好。” 这厮还在装!沈幼漓不信:“洗手臂就洗手臂,你喊我做什么?” “沈娘子咬那么痛,贫僧生气,所以念叨一下。” 他果然还是在耍她! 沈幼漓气得磨牙:“我该咬断你的脖子。” “若贫僧有一日死了,沈娘子会记挂吗?” 洛明瑢没头没脑,忽然问她这个问题。 沈幼漓愣了一下,继而眼神有些闪烁:“为什么问这个,是昨夜我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 “我巴不得你去死。”她被耍了一道,怎么可能说出好话来。 洛明瑢将她抱高,投下的阴影将她覆盖。 “洛明瑢,别过来——” 沈幼漓举手要挡,手被扣住,转而变成与他十指紧扣。 洛明瑢也还了她一个牙印,浅浅的,在锁骨下边,沈幼漓低头也看不见,只能起牙齿陷在薄薄肌肤里,随着他的呼吸感受到一团又一团的热气,然后被舌面安抚过。 等他撤开,那一片慢慢泛凉,沈幼漓悲愤开口:“你去把棍子拿来,我今日大发慈悲给你持戒。” “倒不必,比起沈娘子从前做的,尚不足万一。” 她傲然道:“你学我做什么,你干这个,有人给你一万两银子吗?” “心意值千金。” “……” 洛明瑢终于放了她去洗漱,等沈幼漓出来,桌边已经放了早饭。 昨天一口饭没吃上,到现在,她肚子已经饿得不像话,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幼漓懒得斗气,坐下就狼吞虎咽,包子还是肉馅的,算这和尚有良心,没有逼她一起吃素。 洛明瑢看着她两腮吃得一鼓一鼓的,忍不住叮咛:“不要吃得太急。” “啰唆!” 她一向吃那么快,为了挑衅,筷子还猛扒了几口。 洛明瑢只是无奈。 “丕儿釉儿在哪里,我想看看他们。” 他一睁眼,就看到沈娘子滚到面前,撞上蒲团才停下,知道她这几日一直打赤脚在屋里走,洛明瑢已在前堂后屋铺了地毯。 出于善意,洛明瑢将她摆正。 本以为这次他还是什么也不会说,洛明瑢却奇迹般与她说了明话:“釉儿还在府中,我同她说,五日之后就能见到娘亲,丕儿被大夫人送走藏起来了,大夫人也不愿跟贫僧说到底藏在哪里。” “为什么藏起来,防我?釉儿为何放任不管,大夫人要是不在乎她,那就由我带走!” 洛明瑢道:“防的是郑王。” “郑王?” 沈幼漓立刻紧张起来,防着她还好说,丕儿至少是安全的,要是被郑王惦记上,那绝不是小事。 她是当娘的,一听孩子有危险,哪里坐得住。 她翻身起来,揪住洛明瑢的衣襟:“洛明瑢,你到底在做什么事,你一个人死就好,别连累我的孩子!” “你想见釉儿吗?”他突然说了一句。 — “阿娘!阿娘!你在里面吗?” 沈幼漓听到真是女儿的声音,激动地趴在窗户上,“釉儿!釉儿,是阿娘!” “阿娘你怎么不出来啊?” 沈幼漓都能想象到女儿一边说话一边踮脚的样子,她着急地去摸洛明瑢的衣襟衣袖,想要把钥匙找出来。 “让我出去,先让我出去一会儿。” 洛明瑢握住她的手,“沈娘子就在这儿说几句话就好。” “不要,让我出去。” 洛明瑢走近窗户,说道:“阿娘没事,阿娘这几年一直没,所以阿爹吃醋,想跟阿娘待几天,还请釉儿见谅。” 沈幼漓愣了一下,扯他后颈的衣裳:“釉儿不会信这种鬼话的。” 外边的釉儿耷拉着眉毛,没有说话。 她知道家里现在多了很多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婆婆也不像从前那么悠闲,整日皱眉,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一说话,她忍不住带上了哭腔:“阿娘,你在屋子里还好吗,是不是带我和丕儿出去才挨罚了?” 沈幼漓见出去不成,只能先尽力安抚女儿为要:“阿娘很好,吃的住的都很好,只是偷偷带你们出门确实不对,放心啊,只差三天阿娘就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 “阿娘,釉儿会好好听话,好好吃饭,你快点出来啊。” 沈幼漓抠着窗棂,听着女儿的声音,眼圈都红了。她不想让女儿那么懂事。 “好,阿娘很快就来找釉儿,这两天先乖乖地听话,不要乱跑,等出来了你想去哪里,阿娘都带你去。” “嗯,阿娘,你要早点来接我呀……” 沈幼漓又问:“丕儿呢,你知不知道丕儿在哪里?” “婆婆把他藏起来,说是要保住香火,让我认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当弟弟……” 看来周氏决意的要保住洛家香火,那丕儿该是安全的,沈幼漓暂且放下对丕儿的担心。 “釉儿,现下是谁照顾你?” “是李婆婆,还有雯情——” 釉儿的声音越来越远,已经被人带走了。 “釉儿——” “沈娘子……” 沈幼漓回过身,猛地推开洛明瑢:“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抱、一、抱、她!” 她一把一把地推,将质问摔在他脸上。 洛明瑢看着她眼睛通红,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抱一抱?不行,那未免太厚此薄彼,他会嫉妒。 沈娘子越在乎孩子,就显得越不在乎他,即便是真相,于他而言也很残酷。 洛明瑢见不得沈娘子把一颗心全抛在孩子身上,他想要她分一点给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 “贫僧突然后悔了,五日太少,不如咱们关在一起,五年,五十年,等什么时候沈娘子将贫僧放进心里,再出去。” 宛如长久以来死死攀在斜坡边缘,耗尽力气,说出这句话,就像终于松开手,整个人一路滑向暗无天日的渊底去,陡然轻松许多。 “永远不会,我会杀了你!” 沈幼漓眼神比刀子还锐利,也确实能伤人。 窗纸透出的光照在洛明瑢如雪似玉的脸上,如白釉失去光泽,一片苍白,幽静的眼眸深处不知是什么寸寸破碎,也不见半分神采。 洛明瑢将脸挪开了一会儿,再转回来时,扯出了一个笑,“一句玩笑罢了,沈娘子会有和孩子团聚的一日,不必急在一时,今日只是让釉儿你给报个平安,这几日好好休息,孩子们都在等着你。” 洛明瑢捏了捏她的手,被沈幼漓甩开。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你说清楚,釉儿丕儿你们洛家好好看着也就算了,关我又是为什么?” “因为此处安全。” “可我觉得恶心!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那看来沈娘子从前很能忍。” 那么恶心,还能在感云寺待了那么久。 沈幼漓不想和他忆当年:“这一切根本与我没有关系,你突然将我关在此处,不会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吧?” “沈娘子觉得呢?” “先前说什么千帆过尽,你根本就是心有不甘,借故将我关起来动手动脚,以为我会回心转意顺从你吗?做梦!” 洛明瑢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看得沈幼漓的眼神从严厉变为闪烁。 “沈娘子猜对了一半。” “另一半呢?” “要郑王信任贫僧,洛家就一个人都不能走,不过丕儿被提前藏起来的事,郑王还不知道,所以沈娘子放心,你与贫僧的孩子不会有事。” 什么意思? 沈幼漓并未被安抚下来,反而无意中像是嗅到了真相。 为什么郑王要信任洛明瑢? 洛明瑢投靠郑王了? 洛明瑢不必她问就已解答:“贫僧效忠郑王,他自然不会伤你们性命。” 沈幼漓敏锐得很:“你一个和尚,郑王为什么要拉拢你?” 才问完沈幼漓就反应过来了,讲经堂那日的种种蹊跷,放在平常,凶徒怎么会听一个和尚讲经,那早该劈下去却停住的刀—— 那漠林匪首不是杀县主的,而是得郑王授意,故意试探洛明瑢,顺道做个郑王出现在瑜南的借口。 那些尸体如今被收拢到鹤监手中,说明朝廷也查出来些蛛丝马迹。 她心沉了下去:“你到底是谁?” 洛明瑢不答,眼神却也不闪不避。 沈幼漓的脑子一动起来,转得就分外快,若为惜才,不必使这种伎俩试探,亲自出面招安就是,要钱,该去找周氏这个打理家产的人,他一个和尚既不能做主,又不能领兵打仗,试探他什么? 那郑王缺什么,他现在最缺什么? 除了兵马和粮草还有什么呢? 还有一个起兵的名头。 沈幼漓熟读诗书,古往今来,若想造反不为人诟病,必须扯一面大旗,要说旗子,再没有比匡扶正统更好的了。 前朝秘辛传闻,沈幼漓也略知一二。 民间早就传说过当年随着先帝北逃的晏贵妃亲子才是先皇属意、身负王命的正统。 可兵灾之下,东面的淳王自立为帝,又将先帝迎回朝尊太上皇,这十七皇子就隐匿了下来,消失不见,但他手中一直拿着先帝密诏,时刻准备取而代之。 从称帝的淳王到李成晞,恐怕暗地里都找这个先皇子的下落。 若眼前人就是那个皇子,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漠林军不像漠林军,朔方军也没有朔方军的样子,是因为那天赶来的援军根本不为救县主,而是来救洛明瑢的。 她熟识天下兵马,能效忠十七皇子的兵马,只能是失落的晏家青夜军。 细数一下时间,洛明瑢的年岁也对得上。 郑王所垂涎者三:洛家富贵、青夜军和可能存在的“王命”。 她慢慢抬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垂目的菩萨,一切开云见日,全部清晰了起来。 可惜沈幼漓没有见过贵妃,不知道他长得到底像不像。 但是这真相……太令人难以置信。 这样一个处于旋涡之中的皇子,怎么会让她遇到呢。 不过沈幼漓是大理寺办案出身,她最清楚,排除能想到的不可能,剩下唯一一个就是真相。 “你真是晏贵妃流落在民间的皇十七子?” 洛明瑢倏然抬起眼眸,沈幼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想说自己也许猜错了,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她遇上呢,这样的人,就算要继承香火,也不该找上她。 可洛明瑢的回答已是承认:“既知贫僧在护着沈娘子,还请继续安然待在佛堂之中吧。” 沈幼漓默然,若他真是皇子,又手握青夜军,那确实值得郑王以礼相待,大计未成之前,郑王不会动洛家人,县主也有人压着。 可是…… “洛明瑢,你要当乱臣贼子吗?”她轻声问道。 “何为乱臣贼子?” “此为乱臣贼子!” 她师承曾经的诤臣魏秉,就算早已不可能再回官场为民请命,但她一直心存大义,胸怀天下百姓。 “贫僧这么做,能让洛家安然无虞,沈娘子难道不想和自己的孩子们吗?” 就算全家身死,沈幼漓也无法冷眼看战事在自己身边孕育,何况,引火之人还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不能接受用天下人安危换自己一家无恙。 沈幼漓扯着他衣襟,迫他低下身子,肃容问道:“所以你就要为虎作伥?可你知不知道,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莫说你无一点领兵经验,会被郑王夺权,就算他真将你推上帝位,不消几年,你这个傀儡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你们却能多活了几年,不是吗?” “百万生民陷于水火,我一家怎能平安!我一家平安又有何意义!” “雍朝已不可能再回盛世,如今对外兵事不振,对内节度使各自为政,不受皇帝调遣,乱世已是注定,非一两个贤臣勇将能挽救得了。” “那就晚一日,再晚一日,让百姓多过几天好日子不行吗?” 洛明瑢不再说话,让争执陡然停了下来。 他只是定定看着她,看得沈幼漓一头雾水,洛明瑢才低下头,微微翘起唇角。 “你在笑什么?”她更恼怒,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洛明瑢只是觉得凑巧,沈娘子的想法会跟自己一样。 隐去笑意,洛明瑢问:“这些道理是谁告诉你的,凤还恩?” “什么凤还恩?” 第39章 沈幼漓一脚踏在画纸上,…… 沈幼漓在跟他说谋反之事,不知洛明瑢又怎么扯到凤还恩身上。 “大夫人对你的身份早有猜测,你会医术、仵作术,大抵是杏林世家或仵作世家出身,洛家耳目不少,雍都的事也略知一二, 七年前岷河决堤,恰好有不少人自上游被冲下来,大多都死了,听闻那位少卿也在其中,不过既是少卿,当不是女子,所以,你可是那位少卿的……姊妹?” 沈幼漓有点慌张,哼哼道:“若我是什么少卿姊妹,早在雍都吃香喝辣了,还来你家当牛作马?你也知道医师与仵作并习不难,技多不压身,都是挣银子的差事。” 她假装不知江更雨贪污之事。 “你说得也对。” “少卿姊妹,你倒是挺会自作聪明!” 洛明瑢不再追问她的身份。 不过或许他所知,比沈娘子以为的要多一点。 在澹园那日,他刚好见到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冬凭。 那人和沈娘子长得很像,洛明瑢一见之下有些奇怪。 听闻这位少卿得宠于御前,是因面容肖似当年的江少卿,也就是说,沈娘子和那位江少卿长得也很像。 七年前少卿江更雨过世,沈娘子则出现在瑜南,时间恰好对得上,而且恰好,那少卿祖上是御医,还精通仵作术,此人平反冤案无数,年纪轻轻被提拔为少卿,却因一桩贪污案畏罪自杀,令人唏嘘。 沈娘子对一万两的执念,会不会,是那桩贪污案的映射? 若说沈娘子贪污了银子,洛明瑢是不信的。 虽然她见钱眼开,可生死之间,她更在乎的分明是百姓,连自身生死都置之度外,这样的人,怎么会贪污修河款,若真贪财,为何不留在洛家继续敛财,怎么会想方设法地离开呢。 无论如何,她不该是贪去那么大一笔银子的人。 所谓贪污案,其中应有隐情。 洛明瑢换了一个问题:“你若与那少卿没有半分关系,凤军容为何说你是他的人?” 遇到贪污案首,不是当场捉拿,而是派人保护,这本就态度暧昧,不止派人监视,还出手护着—— 洛明瑢很想知道,他们之间有何旧过往。 这下轮到沈幼漓心虚,她闪烁其词:“我去县衙验尸,他觉得我有用,大概想我活着,才让手下人说了那些话,说来,郑王不会因为这件事怀疑你吧?” 果然,沈娘子永远不会说老实话。 洛明瑢失望,也不想多做解释:“不必担心,郑王相信贫僧。” “你倒是挺得意此事……” 洛明瑢反问她:“若贫僧现在放沈娘子出去,沈娘子又要怎么阻住眼下的事?” 这却问住了沈幼漓,她一个人,怎样才能阻止汇集在此的四路兵马打起来?这可是凤还恩都不能保证的事。 杀郑王?痴人说梦,但若……若杀了洛明瑢,能阻止吗? 只怕不能,郑王说不准会趁势吞并青夜军,一人独大,战事会更不可控。 说服洛明瑢投靠朝廷?虽然不能阻止战事,但能让朝廷多一分胜算,可代价就是她和洛家人定然活不成,沈幼漓可以不在乎生死,可釉儿丕儿还小…… 不到绝路,当娘的怎么可能牺牲自己的孩子, 沈幼漓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道:“不知道,那就好好待着,慢慢想吧。” — 这厢沈幼漓预感风云将变,苦思破局之法,而行馆之中,瑞昭县主正与郑王告别。 她委屈道:“阿爹定要马到功成,女儿在河东等着阿爹的好消息。” “好,你只要乖乖等着,就能当上公主。” “是皇后!” “好好好,皇后!” 她登上马车,掀开车帘,不甘不愿地朝亲爹挥挥手。 队伍缓缓动起来,朝城门而去,瑞昭县主放下帘子,面色迅速沉了下来。 身侧是刚提上来的丫头觅惢,脚下是被捆着的洛明香,她嘴被赌得死死的,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昨夜县主假意送人出去,实则将洛明香藏在了自己的马车之上,史家马车什么也没拉走。 县主一边换衣服,一边道:“盯好她,别让她在人前露面。” 觅惢应是。 途经喧闹集市,县主在心腹遮掩下悄无声息 望着车驾长长远远地驰出瑜南城门,县主压低帽笠,转身朝昨夜驰离行馆的史家马车走去。 瑞昭县主是武将之女,个性本就冲动泼辣,不过当县主这几年才养出些尊贵柔弱来,此刻她眼神冰冷,又恢复了从前凶悍。 没有人在意她的屈辱,那她就自己亲手抚平。 沈氏必须死,但只要不是她和她爹杀的,就不会破坏结盟。 沈氏死了,她也不必等到攻下雍都,立刻就能与十七皇子联姻,成为河东军和青夜军的纽带,将来的皇后。 如此一箭双雕的事,为什么不去做呢?阿爹真是糊涂了。 马车穿过嘈杂的街巷,回到了史家。 洛明香的侍女冬绒被胁迫着,带瑞昭县主回到洛明香夫妻的院子,史函抱臂靠着门框:“哟!终于舍得回来了,县主还留你住下了?” 县主头上帷帽未摘,越过他进屋坐下。 史函坐在她对面,一派悠然:“也跟我说说,县主是如何赏识了你两日的?” 洛明香怎么可能忍着不炫耀呢。 县主将帷帽摘下,道:“这事不必问你娘子,本县主可以答你。” 史函差点从凳子上跌坐下去,眼睛瞪得堪比屋檐下的铜铃:“县主?” 他揉揉眼睛,近看又拉远了看。 “真是县主娘娘!” “你若不知道郑王,这鱼符你也该认得吧?”县主晃了晃掌心鱼符。 “记得!记得!” 县主抵达瑜南第一日,史函就在宴会之上远远见过,此刻当然记得,他只是不敢相信。 史函也不敢坐了,站在一边,弓着腰问道:“县主娘娘既在此,那小人的娘子现在何处啊?” “本县主倚重她,已让她替代本县主,往河东去了。” 护卫县主的兵卒大部分是私兵,县主贪权,是以私兵都是心腹,多听命于她,少部分才是郑王兵马。 如今兵力不好分散,郑王也只是派些人盯着而已,他已三令五申,说清其中利害,怎么能想到自己女儿还是不听劝呢。 “这是为何啊?” “权宜之计,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其实会不会有事瑞昭县主根本不清楚,她早吩咐过自己的私兵,一旦半路上就假装有埋伏,将马车中二人远远带走,伪装成县主遭劫持失踪,而后这些兵马偷偷回瑜南为她所用。 父王会做戏,那她也做给他看,至于洛明香是生是死,县主并不关心。 史函也不大在意洛明香会不会有事,原本她仗着跟县主的关系想拿捏他,现在县主就在眼前,由他亲自的攀附,不是更好? 只是他还有一个顾虑。 “那县主娘娘如今潜伏在史家,郑王可知此事?”史函可不敢和郑王对着干。 “此事就是我父王安排的,不过是迷惑神策军罢了……”县主随口扯了个谎,“瑜南不日就会成我父王的囊中之物,来日瑜南官场都要换成信任之人,这瑜南知州的位子,史三郎君可有兴趣?” 知州?那可远远越过他爹去了,他爹一辈子也不可能坐到知州的位置上。 果然只有乱世,才能捞到这种一飞冲天的时机。 反正郑王强权,他史函也反抗不得,愿与不愿都只能上他的船,要是真能捞个知州,那就赚大了。 他心头火热,长长一揖:“小人必唯县主马首是瞻。” 县主矜贵地点了点头,问道:“如今洛家那边有什么消息?” 史函嘿嘿笑道:“我那妻弟似乎要还俗了,县主还是高招,那和尚十几年修行,小人还道他会当一辈子敲木鱼呢,没想到为县主动了凡心。” 他可是亲耳听洛明香说过,县主属意洛明瑢,可不得赶紧拍马屁。 县主不见笑意,只问:“何时?” “后日禅月寺。” “好,那沈氏呢?” “小人不知沈氏的事,家妻倒是常念起,只说她贪婪无耻,腆着脸赖在洛家的行径实在可恶!”史函也学着洛明香,不遗余力地贬损沈氏。 “知道了,你出去,本县主要休息了,让人换一张床。”县主挥挥手。 “是。”史函躬身退了出去。 县主撑着脸,静下来好好思索该怎么让沈氏意外死掉。 — “想不出来?” 洛明瑢问沈幼漓。 “你别得意!”沈幼漓越过他走回内室,缩在榻上闭起了眼睛。 现在局势太过复杂,她得好好想清楚,还能不能往外跑。 若是能劝洛明瑢暗地里投效神策军,关键时候反戈一击,或有和郑王一搏之力,可就算这样,也不能避免发生战事,搅乱一方安宁。 这已经是最好法子了,但洛明瑢能答应吗? 这么想着,沈幼漓将自己带入了洛明瑢,以他的身份去了解他的弱点,寻找劝住他的可能。 先帝十七皇子……不,准确地说是晏贵妃独子,晏贵妃夫君本是先帝儿子禹王,贵妃却被身为家公的皇帝强夺,这致使十七皇子身世扑朔迷离,说不清是谁的儿子。 用脑子想也知道当时年幼的十七皇子听了多少风言风语,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后来北逃时军队哗变,逼迫先帝处置晏贵妃,当时洛明瑢随军,一定是亲眼目睹生母是如何被逼死的…… 沈幼漓深吸了一口气,若她是洛明瑢,只怕也要恨这世道待他为何如此不公。 后来呢。 即使兵乱平定下来,他因为谣言,不得归宫,只能抛弃皇室尊贵遁入空门避世,躲避皇帝搜查,在山中一待就是十余年,大好年华空耗。 或于常人来说还好,可洛明瑢是十四岁的少年进士、曾经的皇室贵胄,如此天纵英才,却只能放弃自己努力挣来的功名,转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山僧,心中折磨可见一斑。 沈幼漓自己就是科举入仕,知道走到殿试那一步到底要多少心血苦学,多少人望断秋水没有的才华,他却只能藏珠匣中,不再期待光辉重现的一日。 这复杂曲折的身世令沈幼漓都忍不住皱眉。 这样看来,洛明瑢对雍朝是绝没有一丝好感的。 后来…… 后来就是周氏和自己成就了他痛苦的七年。 即使躲到山中,洛明瑢也不得安宁。 她一味逼迫,真心少得可怜,为难一个出家人,毁人家修行,冷眼看他痛苦辗转,如从前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一样,将他推入深渊。 沈幼漓想着想着,突然有些理解洛明瑢,懂他为何遁入空门,一开始他大概认命了,余生只求个平静,连香火也不愿留下,担心孩子步自己的后尘,可周氏却坚持要他有个延续,而自己为了银钱,也成帮凶之一。 此人一生极少顺遂之事,见惯残酷,遇人不淑,不过两日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没准让他忽觉有了家人陪伴,感到些许温暖,让他眷恋人间,才会跟她表明心意吧。 可短暂的甜蜜似水中泡沫,不过两日便散了。 沈幼漓何尝不贪恋两个孩子给她家的温暖,他们皆是失家之人,才知道孩子为何是救赎。 所以她不顾一切要抢孩子,借口为了他们的安全,最隐秘的原因其实是:她不想再回到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样的温暖是属于她的,绝不能让给洛明瑢, 命运真是弄人,若是寻常女子,大概乐见洛明瑢回头,他本身也是个很好的人,一家四口在一起,多少也能幸福几年。 沈幼漓却不是值得托付之人,她心狠,说不回头就不回头。 所以洛明瑢注定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这样的人生着实惨淡。 那洛明瑢凭什么,投效大雍呢? 即使“王命”之说不知真假,他也未曾做过任何坏事,可洛明瑢的存在就足以成为李成晞的心腹大患,来日找个借口将他害死,再解决掉丕儿,那她拿什么来阻止呢? 为了他自己,为了洛家,似乎除了投靠郑王,洛明瑢真的无路可走。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郑王找到时,他原可以在青夜军护送下一走了之的,又为了曾逼迫他的所谓家人留下,将来踏入杀场,只怕还得沾染无数百姓鲜血,遗臭万年,遭万世唾骂,彻底背弃曾经归属的佛门。 就算委曲求全到这个地步,换来的安生日子也极为有限。 若她是洛明瑢,要怎么办? 她不知道。 此人出身尊贵却荒唐,父辈德行缺失却压在一个孩子身上,让他抬不起头,多年才学不得施展,十几年修行全掷水中,六亲缘分浅淡,身似不系之舟,所盼所念不得成真,所亲所爱尽皆离散。 生来如此,要如何扭转?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 未至苦处,不信神佛。 纵然不赞成他投奔叛贼,沈幼漓却有些怜悯他,替他怨愤了。 将他半生从头摸索到尾,竟然不知有什么值得高兴之事,偏偏他还是个好人,因为只有好人会被逼到这个份上。 沈幼漓说服不了他对世人存些善念, 这样活着太累了…… 想着想着,沈幼漓意识渐渐模糊,就这么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日光穿堂入户。 一睁眼洛明瑢竟然还在,只是不坐蒲团,改坐到隔门相对的矮案前,两个人一个在屋子这边,一个在屋子那边。 沈幼漓懒得说话,累得像哭了一场,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摸过一本书翻开,腿在床沿一荡一荡的。 书本摊开,她却在走神。 洛明瑢似在画画,他画的佛像吴带当风,庄严具足,不落当今名家之下,似画完一张,又换了一张纸。 沈幼漓没有在意,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当真承了先帝遗命,是储君?”她忽然问。 洛明瑢并未抬头:“沈娘子觉得呢?” “我觉得是假的,会有此传言流出,不过因为你是唯一跟随在身边的皇子。 先帝当时并未到绝地,禁军和当地军队的哗变已平定,若合南面兵马一道攻回雍都,胜算颇大,要是没有淳王自行称帝的事,先帝还会是皇帝,而不是迎回都城做一个太上皇。 不过他当时都还活着,大可和淳王解释清楚,昭告天下你不是储君,还你安逸日子,可他却避居在行宫之中,什么也不说,任由皇帝怀疑你,一直到今上都还在追查你的下落,难说不是故意为之,他是不满淳王称帝,要他时时悬心皇位被夺,还是刻意在折磨你?” 其实若问清楚洛明瑢到底是先帝的儿子还是禹王之子,那谣传就有答案了,可这问题太过诛心,沈幼漓问不出口。 那样的出身,一定是洛明瑢心中隐痛。 “沈娘子很聪明,贫僧确实不曾被立为太子,先帝逼死贵妃,又不清楚贫僧到底是他的儿子还是孙子,怎么会让贫僧即位,而且贫僧当年离去,是逃走的,未曾知会过他。” 听到洛明瑢轻描淡写说出这些话,沈幼漓心口揪痛了一下。 “他逼死贵妃,怕你恨他,才会让你一直处在猜忌之中,不得安宁?” “贫僧也不知晓。” 先皇帝是狡诈多疑之人,年轻励精图治,手腕强硬,老来却穷奢极侈,任人不清,让雍朝一夕从盛世坠落,这样的人,如何能以常理揣测。 人都已经死了,这些事情早已不会再有答案。 洛明瑢还在对面的书案前坐着,不见烦扰之色,沈幼漓也不想继续说这些沉重的事。 她放下书起身,口渴去寻水,端着茶杯一边喝一边走到洛明瑢身边。 这才看到他并非在画什么佛像,而是在画她。 画中女子正在看书,书卷摊在膝头,摆荡着腿姿态悠闲,只寥寥几笔,已栩栩如生,形神兼备。 沈幼漓一脚踏在画纸上,“不许画我!” 第40章 洛明瑢,你别跟个禽兽一…… 这举动实在粗鲁。 画笔停住,洛明瑢扬起脸,眼瞳剔透出尘,“还未同沈娘子说过,贫僧从前在宫中得赵同尘授课,他不但《庄子》说得好,更擅丹青,贫僧曾得他夸奖,沈娘子且让贫僧画完。” “我管你画山画水画花画鸟,就是不许画我。”沈幼漓跟他没得商量。 洛明瑢又看回画纸,沈幼漓还踩在上面,弓足如霜,足踝纤细,肌理细腻骨肉匀,似一方别致的白玉镇纸。 他瞧着,手指在桌案上轻敲。 沈幼漓原本气势汹汹,被他盯住的脚越发不自在起来,桌案轻微震动传回脚心,她想撤开,可又显得她怂了。 “那请沈娘子让开些,贫僧改画些山水花鸟。” 这么好说话? 沈幼漓赶紧挪开了脚。 那一片雪色又藏回裙裾之中,洛明瑢嘴角微陷,信手将画纸翻到一旁, 沈幼漓见他起笔真是山水,这才走了,一时又后悔自己对他语气是不是太凶了些,画幅画而已,她又不会掉块肉,随他去好了。 不得不承认,了解过洛明瑢的身世之后,自己有点不忍心对他太暴躁。 反正只剩两日,就好好过去吧。 等等,这话这么有点熟悉……不管了! 日光在地上慢慢走过,沈幼漓打了个哈欠,靠着墙直直注视着洛明瑢,眯着眼睛,突然能想象到丕儿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父子俩长得像,不过洛明瑢小时候大概比丕儿还漂亮些,该是走到哪儿都惹人喜爱的孩子,可事关生父的风言风语一定也伴着他。 若她的丕儿小小年纪也经历那么多,那尊贵再出身,她怕是也要心疼死。 晏贵妃应当也是如此吧…… 日光照得澄心纸仿若透明,纸上的画仿若浮现在半空的海市蜃楼,沈幼漓远远看一眼,瞬间清醒,蹬蹬蹬跑了过来,“你画的是什么?” 洛明瑢展与她看。 确实有山有水有花鸟,可其中还有两个人,在树枝掩映下唇儿相凑,婉转对弄,瞧着恩爱情好,难舍难分。 沈幼漓震惊地张大了嘴。 这是什么,这不就是一幅春画嘛! 观其形貌,还是……他们二人? 洛明瑢真的变了!他一个吃斋念佛的人,怎么能画这种东西。 亏她刚刚还心疼他! 比起生气,沈幼漓四处看看,想找棍子把附身在他身上的淫魔色鬼给打出来。 洛明瑢还是仰头,玉容生辉,眼里的笑意跟挑衅一般,格外讨打,“贫僧第一次将二人入画,沈娘子瞧着可好?” “你敢耍我!” 找不到棍子,沈幼漓伸手要撕碎,他却不让。 站起来将画举到她跳起来也够不到的高度,温声道:“你当年见贫僧画佛像时,与贫僧说,该把与你行房之事画下来赠你,来日好时时惦念,记得贫僧入你是何感受……如今贫僧允诺,沈娘子为何生气?” 沈幼漓慌了,将头一甩:“我不记得,定然你杜撰的!” 洛明瑢记性好,一点点帮她回忆起来:“正懿四年,你从洛家回到山寺,拉着贫僧行男女之事,当时沈娘子逞强非要站着,把弄贫僧尘柄之时,见书案上画有佛像,问贫僧要不要将此情此景画下来,说完,你就自己转身将贫僧……” “没有过,没有过!不要再说了!” 那时她真是疯了! 沈幼漓捂着耳朵跑回榻上去,再也不管他画什么。 她从不知道洛明瑢会有这么混账的时候,这个人看来真要弃善从恶,而且打算第一个拿她开刀。 恶人将画纸搁下,坐到她榻边来,嗓音低醇醉人:“沈娘子若想出去,不如使一使从前的伎俩。” 听得沈幼漓一阵细颤,假作镇静地从被子抬起头,“什么伎俩……哦——” 她恍然大悟,故意拉长了声音,手在洛明瑢的下巴底走了一遭,“你装模作样那么久,果然还在想那事,我就说,男人脑子里藏不了什么干净的东西。” 不能输阵,她不信洛明瑢比她还没底线。 洛明瑢但笑不语,但他落在沈幼漓身上的视线,已然有几分火星四溅的意思。 “那些招数其实对你很有用,是不是?” 沈幼漓的手在他胸膛轻点,蜿蜒间有渐下去的意思。 “是,贫僧对沈娘子动心,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他目光澄然,再次承认了对她的心意。 这人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沈幼漓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正要撒开的手被他反握住,在掌心揉捏。 “贫僧骗了自己七年,其实贫僧日日都在怀念,抟到你这儿的感觉,瞧着它在你肚皮之下,贫僧就很满意。”他点了点她的肚子。 沈幼漓赶紧捂住,慌得像有野兽要掏她的肚子。 越是回味他的话,她眼睛瞪得越大,更加觉得肚子不自在,好像装了什么在动的一样。 洛明瑢怎么能说这种话,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他格外强势地将思绪昏乱的沈娘子拉出来,锁在臂弯里,为了让她清楚不是幻觉,贴到她耳边说:“以前做那事时,贫僧原本就想将尘柄整夜放在沈娘子里边,多谢沈娘子自己要求了,所以贫僧只需听从就好。” “你别说了……” 沈幼漓低头捂住耳朵,脑子里那些淋淋沥沥,残羹炙雪挂满身的记忆又浮现出来。 可洛明瑢哪肯放过她,话既然说到这儿了,就该一口气全说出来。 拉开她的手,洛明瑢让她听清楚:“沈娘子第一次下药时,贫僧将你绑住,就想过,不然索性从你,让你一次吃尽苦头,再也不敢自己找来。” “贫僧喜欢沈娘子哭,特别是被抟得不成样子,只能依靠贫僧,哀哀求饶的时候,沈娘子越是糊涂忙乱,贫僧越是喜欢。” “沈娘子每次勾引,贫僧都想将你按住,将你口口声声想要的东西狠狠——全部倾囊予你……让沈娘子再填不住什么,让你连路都走得打晃,淋淋沥沥都是,最好时时恍惚着,以为贫僧尘柄还在填着,沾满贫僧渧水,每天、时时刻刻,都装着……” 他下颌至脖颈一线绷起,有点恶狠狠的味道,那双眼神盯着她,盯得沈幼漓唇瓣发干,心跳加快。 她以前认识的到底是什么人? 还是说自己从来没了解过他? “沈娘子确实很了解贫僧,你口中那些荤话,贫僧爱听,也很受用。” “不过沈娘子为何总要问那么多次,贫僧不能答应你,沈娘子当多下些药,自己解了罗裳坐下就好,贫僧抵抗不得,自然任你施为,那蠢东西里藏的,都是你的,够把你喂得鼓圆,一点空隙也不会剩……” 她被迫听着,眼角泛出泪花:“洛明瑢,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见她哭了,洛明瑢反倒笑:“贫僧是男子,这是天性,只是从前也在抵抗罢了。” “你继续好好抵抗,不要同我说。” 沈幼漓恨不得缩起来变成一只鹌鹑,“求你别说了。” 不说这么行,洛明瑢轻吻她耳下,“还有一件事,在和沈娘子敦伦时贫僧就一直想做。” 他声音催魂一样:“贫僧想尝一尝沈娘子的……” 她听到那两个字,脑子里轰隆一片,登时有了画面。 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凑到那难说道之处,温暖的舌面鲜红明丽,贴上她的软沼,自下慢慢整个扫过,拢弥的软沼如昙花夜放,连芽尖儿也会到他口中…… 她到了毛骨悚然的程度,不敢说原本的枯地莫名起了潮沁,只猛然推开他:“你不修佛了?” 洛明瑢与她额头相贴,不准她躲闪,清清楚楚把男人的卑劣心思说给她听:“等将沈娘子舔出足数的水来,再把阳货捣进去……” “你、你、你……是和尚,不好好清修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沈幼漓崩溃地提醒他。 “不修了,与沈娘子做一对俗世夫妻便好。” “不好!” 她可怜他,又觉得洛明瑢真的很贱,四年时间不能让他想清楚,等她放下了,他却回头。 要是自己傻一点,真等他一辈子,这个人反而会安心高坐莲台,演一辈子的清心寡欲。 沈幼漓不是瑞昭县主,才没那么工夫跟他耗。 她甚至不想去赌一个可能,清清楚楚地重复道:“洛明瑢,这不好!” 他垂下的眼睫模糊了眼睛。 “贫僧知道,可沈娘子,四年前说想还俗,是真话,只是朝廷的人追查到此地,为了你和孩子的安危,贫僧才不能不——” 沈幼漓抢断:“那真不凑巧,就是有缘无分了。” 纵有原因,她不想再过多可怜他,从洛明瑢,二人自他将自己关在这里,转头去投奔郑王起,就不再有一丝机会。 指尖拧的不知道是谁的衣裳,她慢吞吞地补充:“我已经腻了你,若你不是丕儿釉儿的生父,我是决计不想再见你的,刚才你说那些话,一点机会都没有,你别想!” 忽觉天地一瞬间倒转,眼前是洛明瑢放大的脸。 “不管贫僧与你从前是什么身份,而今只认眼前,贫僧与你是夫妻,有两个孩子,任谁也割舍不断这层关系,为了你们,贫僧愿意做任何事,沈娘子……为了孩子,也该一样,他们能活着,贫僧不在乎做什么事。” 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沈幼漓喉间哽塞了许久,才说话:“我只问你,投靠郑王,是真是假?” 她凝视着洛明瑢,等待他开口。 “是真的。” 他只说出这么一句。 沈幼漓惨淡笑了一声。 “那这次就没有什么误会,我是孩子的阿娘,也是雍朝百姓,我决计不与叛贼为伍,我的孩子也不能因为你抬不起头来。” “因贫僧……抬不起头来?” 沈幼漓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抬手想安抚,想解释,她不是故意说这句话。 洛明瑢低头,将脸埋在她手掌上,大掌压在她手背跟自己贴近,竭力汲取着点点温暖,缱绻眷恋。 沈娘子在心疼他。 她解释道:“贵妃当年是无路可走,孩子绝不该为父辈的错觉得抬不起头,是我说错了话了。” 他在她掌中笑,“贫僧早已看开,不为旧事烦扰,不过多谢沈娘子心疼。” “谁心疼你!”沈幼漓面皮微烫,“你更该以先人为鉴,多为孩子考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趁机杀了郑王?” 她还是没放弃。 洛明瑢轻吻沈幼漓手腕,继而嗫咬,似乎心思已不在正事上了。 “郑王身边有两位高手,更有擅毒的医师,沈娘子,莫要天真。” 沈幼漓彻底失望,“往后别再说我误会你。” 她艰难转身往前爬,想从洛明瑢怀抱里挣脱出来,肩上的里衣却被翻开,洛明瑢紧贴上来,低头在她玉石似的肩上落下点点温热,之后沁凉的吻。 她难耐地想避开他的唇。 “滚开,洛明瑢,你别跟个禽兽一样,整天脑子都想着这些事!” “夫妻如此,理所应当。” 沈幼漓嗤笑:“我同你没有半分关系,当初成亲是和公鸡一起拜的堂,洛明瑢、禅师、殿下,你难道不记得了?” “那就再拜一次。” “……” 他在说什么? “沈娘子,咱们再拜一次吧,这次,贫僧会补全所有的遗憾。”他呢喃着,一下、一下,自肩头吻上脖颈。 不错,遗憾。 那日绯红的爆竹碎屑落在他心里,当时无意,随着时间推移就愈发遗憾,未能陪沈娘子将婚礼从头到尾走一遍。 沈幼漓愣住,良久才吐出一句:“你开什么玩笑?你是——” “贫僧要还俗了。” 洛明瑢将沈幼漓整个圈在他手臂之中,亲昵地贴在她耳下继续亲个不住,呼吸和亲吻激得沈幼漓低头,又躲不开,手便向后去推他的脸。 “……” 她不想面对洛明瑢:“你不该还俗,真起战事,你该下阿鼻地狱,生生世世沦落畜生道!” 耳下的吻停住,长指牢牢托住她的下巴,沈幼漓被迫仰头,向后看他。 洛明瑢带着强烈占有意味的动作已经让沈幼漓无比忌惮,连带有点不敢看他。 仍是千万年如一日平静的面容,吐出的话却称得上疯魔:“沈娘子不是说百年之后你也要下吗,那贫僧先行又如何。” 似梵音、似箴言,又似诅咒。 沈幼漓嗓子干涩,许久,才说:“就是地狱,我也不要跟你下同一个!” 洛明瑢耳边似听到什么铮然破碎的声音。 “连地狱都不愿意下同一个吗?” 这一句比洒下的月华更轻。 “你……” 沈幼漓看着逼近的脸,和她鼻尖挨着鼻尖的人。 危险,很危险! 她又开始挣扎,脱离不断收拢的手臂,翻身想滚远点,但已经如偷食陷阱中米粒的鸟儿,太过深入,想逃时已经被死死钳制住了翅膀。 肩上凉意未消,唇上贴的才叫炙热,沈幼漓被仰着头,被迫咽下亲吻勾缠而生的口津,洛明瑢的大掌已开始在两个饱团之间来回,纠绞得衣衫繁乱。 想骂他疯了,可都疯了骂来还管什么用。 “嗯、等、等等……你还未还俗,这种事,暂且……再等等。” 她在想什么? 这句话不是更无用? 洛明瑢先前做得还少嘛。 谁料他竟然真停下了,“你想等贫僧还俗之后再做?” 似乎……有点转机。 沈幼漓真心话是还俗也不想跟他做,可眼下拒绝显然不是上策,还是拖延管点用。 “你不是说我不关心不在乎你吗?其实我还是在乎的,从前你是俗家弟子,我才那么没忌讳,现在推三阻四是忌讳你的出家人身份,还是还俗之后再说罢。” 她满口胡话,只想将这事往后推。 他在思考,思考时长指在她下巴底那片薄软的肌肤上摩挲,逗得沈幼漓眯起了眼睛,呼吸艰难。 “就在后日,沈娘子会来瞧吗?” “什么?” “后日,禅月寺,是贫僧的还俗仪轨。” 沈幼漓立即反应过来:“所以你说的陪你出一趟门,就是为还俗之事?” “不错。” 她欣然同意:“那我去,禅师还俗那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到呢。” 沈幼漓立刻打算趁机跑掉。 “沈娘子若是不到——”他温柔地把玩沈幼漓的脸,“那就请安然留在家中,等贫僧回来,晚上与你洞房花烛,正式唤你一声娘子。” “洞房花烛?娘子?”她莫名其妙。 洛明瑢松开手坐了起来,将她拉到腿上:“沈娘子后日同贫僧回禅月寺,待还俗之后,晚上咱们就可以成亲了。” 寒气从尾椎冒了上来,沈幼漓才不想跟他成什么鬼亲,“我可是知道,僧道还俗百日内不得婚嫁。” “是,贫僧会去领罚。”他低声温柔地说,又要来亲她,“但贫僧等不及了……” “你不要说这些胡话。” 沈幼漓将脸埋在他怀里,不让他亲到,她的唇已经有些疼了。 “是不是投靠郑王之后,你就不把佛门戒律当一回事了?” “贫僧一切罪孽,来日都会洗干净。” 不让亲,洛明瑢就将人从头到脚揉过,怀中人似是他最最爱不释手的珍宝。 不知怎的,沈幼漓总觉得他这话意味深长。 “洗清罪孽有什么用,洛明瑢,你是可怜,但来日战事一起,多的是比你可怜的人,别把自己的痛苦加诸在他人身上!” “将自己的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沈娘子觉得,此战事,不死一人就能平定吗,总有人要牺牲的。” “我没这么天真,敌来,且攻之,主动投靠者从来就是遗臭万年!幼时你无能为力,现在却还要作茧自缚,活该遭人唾弃!” 她呼哧喘着气,原本想哄骗他一阵,不慎又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洛明瑢不想谈令两人不快的事,只是自顾自地安排:“后日晚上,就在这里洞房花烛吧,可惜还是太匆忙,委屈沈娘子了。” “我不愿意成亲,你现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当全贫僧一个遗憾,想和沈娘子有一夜在红烛高燃的喜房里,像寻常夫妻一样。” 她奚落道:“那可真比不上佛堂,让禅师流连忘返十余年。” 洛明瑢主意已定,不再与她多言。 他像一条蛇温和地将人绞紧,把所有反抗无声消解,等人失去所有力气,动弹不得,就能随他心意而为。 “就这么定下了,睡吧。” 一日又那么过去了。 白日有所思,夜晚就有所梦。 不过梦的都是些旧事。 不知道是谁的梦,还是他们睡在一处,所以梦纠缠在了一起。 沈娘子再次上山之前,洛明瑢已经知道她生了个女儿,取名洛观棋,“釉儿”是她给女儿取的小字。 他仍旧每日在佛前诵经,心思却浮动如夜间的萤火,幽微浮动。 山道空寂,古刹无声,耳边时时听着周遭响动,寻找熟悉的那一声。 “妙觉禅师。” 清似磬音,回响良久。 是沈娘子来了。 40-50 第41章 “没事,我就爱你这样。…… 从沈娘子怀上釉儿,奔下山那一夜算起,到如今,已一年有余。 一年没有见她。 洛明瑢却如从前一样,回首目无波澜:“沈娘子,你来了。” “禅师,你再给我一个孩子吧。” 那个“好”字,洛明瑢并未说出口。 “生了?”他知道,他故意问。 沈幼漓小幅度地点头,“三个月前。” 拉着洛明瑢的手贴在自己肚子上,还抬眼仔细观察他,瞧他有没有因自己背着他生下孩子而生气。 好像没有在生气。 洛明瑢只是轻捻佛珠,压下手掌之下那片柔软对他的触动。 这一片之下曾孕育、诞生了他的血脉。 他和沈娘子不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们有一个孩子了。 无论身处何地,无论世事变迁,这一点联系都不会改变。 洛明瑢这么想着,胸腔似乎有什么在膨胀,好像身处荒原之中,一场甘霖过,死寂许久的土地萌发了新绿的幼芽。 沈幼漓听着他的呼吸声,等着洛明瑢说话,但他只是默然将手从她的肚子上收回。 未等沈幼漓失落,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似乎很顺利,沈幼漓顺从地将手臂搭上他的脖子,温软的唇瓣落在颊侧。 洛明瑢也嗅到沈娘子身上的气息,变得不一样了,面容似乎也柔和许多,眼中少了几分锋芒,像新剥的荔枝,又像化在掌中的脂膏。 他将人抱紧了些,沈娘子因何有这番变化,太过惹人寻味。 沈幼漓浑然不知男人心思,还将他当一尊自持的佛像,懊恼于自己急切的亲近未得洛明瑢一丝回应。 一转过头就已经被他带出山寺,入目一片苍绿山景,她身量并不矮小,但在高大的洛明瑢怀里也逃不过“娇小”二字,他抱着她走在山道上,轻松得如履平地。 瞧着路往洛家别院去,猜测到洛明瑢的心思,沈幼漓安安静静不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天。 天光在叶隙之间,晒得她肌肤雪白生光,眼瞳剔透似琉璃。 洛明瑢少见这样安静的沈娘子,从前她总叽喳个不停,这次话实在少,不知道是不是怀孕和哺育孩子让她有些疲倦。 不过此刻的她,应当才是原本的她。 推开别院的乌木门,别院不大,只有一进,守院婆子见他们回来,借口买菜下山去了。 沈幼漓居正中主屋,洛明瑢曾经被她拉进来看过。 屋中全无闺阁女儿陈设,反而比青楼更令人发指,全是她从前搜罗来的春画图册和各种玩意儿。 这人也不是自己研究,而是把门锁了,当着洛明瑢的面打开,指着一页和他咬耳朵:“禅师,听说这个玩起来甚是爽畅,咱们悄悄玩这个好不好?” 她从不掩饰自己司马昭之心。 这一回上山则收敛太多,不知是不是当了阿娘的缘故,知道害臊了。 洛明瑢将她放在榻上,沈幼漓主动抱住他的脖子,软腻的身躯紧紧贴着他。 “我惦念你。”她说着吻上洛明瑢的唇,急切又大胆,刻意催发氛围。 洛明瑢错了,沈娘子还是没有收敛。 “啊嗯——”她故意哼哼出声音来。 气息变得凌乱,借着吻和洛明瑢搅和在一起。 沈娘子的唇吻起来柔软而甘甜,让洛明瑢忆起离京之后再未饮用的酥酪,她的肌肤细腻而让人疑心一上手就会搓破。 洛明瑢将她抱住,望着那双比从前更沉静的眼睛,似乎她只是例行公事,而徒留他心湖摇曳。 沈幼漓没有觉察到他的幽微心思,开始将吻落于他面旁,轻声问:“不高兴?” “没有。” 她浅笑开,再接再厉,继续温柔地、大胆地印在他唇上。 到脖子,沈幼漓只是靠着,呼吸轻扫那一片肌肤,是洛明瑢捏起她的脸,二人对视。 面对近在眼前的一双眼睛,洛明瑢知道自己意念在摇摇欲坠,不然也不会任她亲了一阵,才阻止她。 他握着她的后颈,略微收力将人拉开。 “嗞啵——”分出时声音逸出一声,她被按倒榻上。 他吐气:“许久未见,沈娘子只是惦念这点东西?” 沈幼漓巧言令色:“还惦记你。” 洛明瑢摇头,他更想听她抱怨,抱怨她怀着身孕为什么自己从不下山,抱怨她生的时候有多痛,抱怨他为什么不陪在身边,她该十分委屈。 但沈娘子始终不提。 “如今,你该将身子先养好。”说话间他又完成一次吐气,消解暗火。 “可你的脸摸起来好烫,这么竖着,不会坏吗……” “无碍。” “怎么会无碍,“她翻身背对他,撩起眼儿看他,她的唇淡色时好看,如今吻成殷红,依旧好看,眼睛似狸奴一样的可爱,带着点不解人事的天真。 任寻常什么男子,让她这样瞪一眼,都滋味甚好。 可洛明瑢还是拒绝了她,“你身子还未养好。” 沈幼漓问话依旧直白:“养好之后,就可以了吗,这可是你说的!” “届时再说。” 她还加了一句:“要是不答应,我就在意不要理你了。” 洛明瑢差点呛到,还威胁他。 他咬起牙关,捏她后颈的手也带了些力道,惹得她咕哝了一声。 他只重复:“届时再说。” 只要半个时辰就够,确实是收敛了。 沈娘子眉尾耷拉下:“那要养多久,十天,半个月?” “一个月之后再说。” “……好吧,说定了。” 她自己一拍掌,从榻上坐起来,恢复了端庄,像一开始出现在感云寺中那样。 二人似乎也算重归于好,谁也没再提那一万两的事。 沈娘子却不提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洛明瑢并未问她。 他想沈娘子会主动跟他说,从前她一日里话总是没完,她什么事都与他分享。 如今却不说了。 似乎答应与她行房,沈娘子就会丧失在平日里讨好亲近他的念头。 她懒得多费一分力气。 洛明瑢不知道的是,沈幼漓心里记挂着才三个月的女儿。 那么小一个襁褓,抱在怀里轻得跟没有一样,就算放在身边,也时时令人悬心,何况是分开那么远。 自己离开她那么久,洛家人真能照顾好她吗? 幼儿难养,要是不小心夭折…… 一想到这儿,沈幼漓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洛明瑢让她将养一个月,正中了沈幼漓下怀。 等洛明瑢走后,她赶紧就下了山去,周氏问起也有话答。 于是,第二日沈幼漓并未出现在感云寺,第三日不见她,第四日也不见…… “若是病了……” 洛明瑢给了自己这个借口,去了洛家别院。 守院婆子道:“娘子下山了,说是一个月后再上来。” “……” 沈幼漓将他当成个什么,待时而摘的果子吗? 洛明瑢并未生气,不过锄地时多锄两丈。 如此锄了一个月的地,沈幼漓又出现了。 “禅师,已经一个月了,你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 洛明瑢回头,沈娘子站在田埂边,盈盈似一朵水仙。 听到声音的人停下,提着锄头走到她面前。 他的呼吸比平常更急更沉,热气好像蒸腾到了她的脸上,近得沈幼漓不好直视,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好像刚刚说话那个不是她。 天气已到闷热之时,山蝉百虫拖长鸣叫声,洛明瑢锄地时,将僧衣系在腰间,背对着烈日挥锄。 沈幼漓一来,看到的便是这般场面。 午后昏黄的阳光晒在他的脊背上,特别是举起锄头时,肌□□壑如山脊一般,出力的时候一紧一紧的,积蓄着惊人的力量。 因为天气炎热,洛明瑢劳作时一直未穿僧衣,晒了那么久,冷白的肌肤成了小麦炒过的色泽,带着蓬发的野性,汗水滴落,肌理也更加清晰。 但她知道,冬天一到,洛明瑢立马又会白回来。 沈幼漓微张着嘴瞧了好久,才拍拍脸,开口喊他。 “贫僧答应你什么事?”洛明瑢站在面前,胸膛垒块分明,晒过的肌肤不知是怎样的炙烫。 他竟然是忘了。 “就是……同我再生一个。” 沈幼漓扭捏着,飞快偷看他一眼,有些不好启齿的画面又变得清晰起来,面颊微烫。 谁知洛明瑢只是闲聊:“沈娘子看起来好多了。” 一个月未见,她养好了许多,心情也好了许多,眉眼有神,弯弯如月。 大夫人说釉儿很可爱,大概是女儿让她开颜。 可既然她不辞而别,下山养了一个月,洛明瑢也同样可以晾她一个月。 沈幼漓浑然不知他打算,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好了好了,咱们说回生孩子的事吧。” “如何生,在哪儿生?” 不妙,和尚这样同她说话非常不妙,就连那微挑的眉梢都勾得她心旌摇曳,沈幼漓心说总不能在野地里,忒心急了些,不过幕天席地,倒是别有……不行不行! “咳咳——你说呢?” 她自袖中取出帕子,擦上洛明瑢极尽标致的脸,又连脖颈胸膛的汗一道擦了,手有意无意,在那漂亮的肌肉上来回。 “听凭沈娘子吩咐。” 洛明瑢不避不让,只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装完贤惠,沈幼漓含着羞怯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前面走:“咱们到我那屋里去。” 洛明瑢不动,仍在瞧她,沈幼漓眨巴着眼睛,不明白他在等什么。 他没说话,提着锄头跟她一起往屋子里走。 沈幼漓一直在前面拖着他,浑似哄骗良家的地痞,就怕人清醒过来跑掉。 到屋中,沈幼漓一脸阴险地将门在背后关上,大有要对洛明瑢下什么毒手的意思。 未等他坐定,她就缠了上来,跟热情的小狗一样对着洛明瑢拱来拱去。 谁料洛明瑢竟然握住她的肩膀,把距离拉开。 不辞而别一个月,凭什么一回到他身边,就能当什么事都没有。 他气,沈幼漓更气:“做什么?分明是你答应我的——” 洛明瑢摇头:“贫僧并未答应你。” “你说只要我养一个月之后就与我行房……”沈幼漓皱着眉,她记性好像变得有点差了,“我都等不及了。” 她怎么能这般说话,洛明瑢闭了闭眼睛,“贫僧说的是‘再说’,并非答应。” “那你看我养好了不曾?” 洛明瑢给她把脉,“沈娘子养得很好。” 她点点头,坐在洛明瑢腿上,就要解他腰间系带,“那不就行了,废话那么多。” 洛明瑢握住她的手:“可贫僧未曾答应与你行事。” “我要,你不能骗我!”她将柔软的唇覆在他唇上。 沈娘子的气息还是一如既往香甜,洛明瑢按住她作乱,道:“贫僧一身是汗……” 沈幼漓跟他抢夺衣襟:“没事,我就爱你这样。” “沈娘子……” “喊,再多我喊几声,好人,我这一年多一直在想你,“沈幼漓一味说漂亮话,“想你抱着我,想你亲我,想得心都疼了,不信你问一问这颗心。” 洛明瑢听着这半点真心未掺杂的话,未受打动。 沈娘子是个骗子,一招一式都虚假得很。 “沈娘子不来,贫僧清静许多。” “你说这话,也不怕我伤心,“ 沈幼漓和他头靠着头,委屈道:“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受了多少苦?” 她终于要同他诉苦,洛明瑢问道:“受了什么苦?” “莫说生孩子多痛,就是生完之后也不得安生,特别是这儿……疼得我睡不着觉,而且坠得很累,肩酸背痛。” 她拉起洛明瑢的手,抚上自己的脸,“我脑袋有点沉了,帮我捧一会儿好不好?” “……” 她强调:“真的疼!” 罢了,她应是真的难受,洛明瑢道:“贫僧瞧一瞧。” 沈幼漓有些不敢,但话都说出来,她低头默默散了钗饰,任乌发落下。 虽什么也看不出来,额角却实实在在打湿了,和一股淡淡甜味,是她当娘亲之后才有的。 洛明瑢本以为从前见惯,能平常待之,结果一见之下,还是窒住了呼吸。 沈娘子很美。 重重钗饰落去,盈盈饱坠的唇,随着沈娘子的呼吸似想说些什么,唇瓣似晚熟的樱桃,堆在雪颜之上,眼捎挂的露,比之从前更艳绝。 洛明瑢喉结不由自主滚动,呼吸骤然深沉,眼睛也晦暗得不像话。 沈幼漓抿着唇,扭头看向别处,只觉得在他视线之下,那一片都热了几分,耳朵也悄悄发烫。 偷觑一眼洛明瑢,又觉他定住的样子好笑,被捧住脸蛋使坏地在他掌上轻晃,摇曳生雪涌,逗完又觉得太过,将脸埋在洛明瑢肩头,委屈得很。 本是双手两边挽着衣摆,这一下也松了手。 “一疼起来我就恨你,让我怀了孩子。” 她挽着衣裳,可怜地同他抱怨。 才说完,手臂就被抓住,洛明瑢迫着她坐好,与自己面对着面。 沈幼漓原还与他撒娇,在碰触到那眼神之后,又有些怕了,他从前不是没折腾得让她怕过…… 他将她衣摆给她:“端好。” 听着那热砂烘过的嗓音,沈幼漓心跳顿时露了一拍,乖乖地抓着衣摆,后来嫌累,干脆衔着。 洛明瑢目视着沈娘子口中衣料,已被咬得洇变颜色,视线顺着衣褶而去,面容似圆盈欲坠,山茶似的洁腻芳香…… 最引人忘了呼吸的,是随呼吸微晃的灼灼唇瓣,熟过了头的艳。 迎着他堪比豺狼虎豹的眼神,沈幼漓小声解释,“大夫人请了人来喂养,我就难受得很,头疼得很,你瞧一瞧好不好,我都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能让你来看。” 真可怜…… “是贫僧……的错。” 洛明瑢在沈娘子未生之前他就着意看过医书,知道女子生育是很艰难的事,此事不是她信口胡诌。 “很难受?” “嗯……” 洛明瑢抬手轻按她的额角,沈幼漓原是闭着眼睛,蹙着眉,慢慢也放松下来。 沈幼漓低低“唔”了一声。 “晚上睡不着?” 全神贯注的人连她刚说的话都忘了。 “大概是想你。” 洛明瑢又长长吐了一口气,落手却仍旧温柔。 沈幼漓很满意他的变化,更加做作:“我难受得晚上都睡不着,你说,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能帮我?” 她将脸藏在洛明瑢脖颈间,分明肩都缩颤着,还跟他抱怨:“禅师,按太轻了。” “只是头疼。”他强调。 “嗯,且重点……好人。” 她抬手在洛明瑢眉目间轻抚。 洛明瑢怜惜那一双盈盈的眼睛,可不出力,确实难以解她困顿,手掌握着她的柔软的手,骨节漂亮,看得人呼吸不上来,傍在指骨边,光泽浓郁动人。 “嗯——……这一个月我也又在寻思,早知道同你将话说开,二人没有那么多龃龉……” “沈娘子。” 他想叫她别说了。 白皙的脸蛋儿在揉搓之下逐渐变得柔软,唇瓣一点一点地,想感激的小兽,吻上洛明瑢修长清峻的骨节,瞧在心中滚烫。 “明瑢……” 沈幼漓舒展着,脖颈往后仰,小声同他说着这些时日里的想念。 屋中只有两道呼吸,紊乱着。 沈幼漓是跨着的,腿贴在他两侧,像无限贴近一株古树的根系。 两个人又像树枝分出的两个枝杈,下沿是长在一起的,堆着衣裳,但他知道,沈娘子闹腾得很,越来越不老实地坐,像要咬人的小兽,磨牙一般要碾去那点躁动。 沈幼漓也知道,洛明瑢意兴蠢蠢,看着她的眼睛教人害怕,若未挡着,一定雄赳赳地像一个出征的大将军,蠢动的心脏正急躁跳动着,连话也不想说了。 她没急着管,而是牵起他双手搭在雪白容颜之上,想他再多安慰自己一点。 她纤腰玉腻,折似小巧竹桥,牵起他的手来,低头,唇瓣在洛明瑢掌心亲一下,又挪到自己头上,命令道:“继续按。” 这颐指气使的可爱模样尽落在洛明瑢眼中,看得他眼底静湖沸腾,清明出走。 将她手扯下,沈幼漓睁眼正要委屈落泪,他又重新摩挲,将她脸颊两侧揉得变幻了形态,肆无忌惮地,连唇瓣都捻得心狠。 可她不会变得筋道,只是轻嘶着倒吸冷气。 沈幼漓又疼又双,再顾不得哭了,直呼“且轻、且轻”。 她还要跪着起来,让淋漓眼泪离他远些,抱着她的人吓人地烫,一顿混乱,左支右绌。 他向来温淡的眉目狠狠下压,攒着狠劲,不肯听她求饶。 雪色的腻露滴滴答答,打湿了手,打湿了衣裳。 沈幼漓痛苦地梗着脖子:“禅师,这样好像不行,不如稍待来日?”竟是她想先逃。 那三个字从她口中蹦出,洛明瑢瞳孔紧缩如针,摩挲》的手失去轻重。 “啊——”她声音绷成一线。 一线天光划过眼前,似壶中美酒飞出,倾落在洛明瑢眼中,眼泪自下巴滴落。 手顿住,她睁眼。 瞧得沈幼漓呼吸也停住了,在那张漂亮若神祇的脸上沾的,是从眼泪里迸出来的…… 腻色滚出一道淡痕,这实在是太、太引人遐想。 洛明瑢气质太过清冷脱俗,可手仍旧搭在玉质的肩膀上,只昭彰了一件事:他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是个男人。 沈幼漓心脏怦怦直跳,做什么,他们刚刚在做什么? 第42章 “不是说,做糖葫芦?”…… 这荒唐的念头只是一瞬,洛明瑢凑近过来。 沈幼漓以为是同她亲吻,启唇去迎,他却偏头抱紧她,埋住自己的脸。 在她以为洛明瑢又是虚晃一招,他匆促炙息洒在颈间,就凑上吃住顶尖儿,因她一惊,继而掩住嘴。 另一稍玉崖洛明瑢也未放过,羊脂玉色在他手上盈涌变幻,说不上是谁更漂亮,还是一起造就了美景。 沈幼漓捂住自己旁逸的声息。 沉促的气息,滚烫的挨触,顶尖儿又熟又红,啧声听得人惊惶又意动。 顶尖儿在他唇间隐没,似惊华容颜的点缀,沈幼漓再次被迷惑住,忘了他啜尝得何其肆意,真想把一切都供奉给他。 可被吃得太过分,沈幼漓既双烫,又心慌得想抢开,觉得心脏都要被猛兽利齿刺穿。 而那些给孩子的吃食,全都咕咚咕咚到他肚中。 洛明瑢此刻如炭盆在侧,阳货切切偾张,他想似从前那样,深深墩在她狭隙之中,才能消解。 这么想着,凶躁地给了她一个印子。 “别——” 沈幼漓是知痛的,但也双得厉害,急需他抟入的软沼早已腻烂一片。 见他久久不端起自己,将阳货墩入虚室,沈幼漓自觉还得再下一剂药,牵着他的手,挨上了那漉漉软沼。 洛明瑢着意尝啜糯糯饱坠,被她试探,不见意动,实则额角已现青筋。 二人交颈宛如鹤并,一会儿亲在一起,一会儿为彼此吻出一连隆冬梅花那般,漉漉的嫣迹。 沈幼漓本是平抑难受,谁知那指尖薄茧不容小觑,擦过最是玉腻那一片,糙得她低哝,为了舒缓艰陌,又沁了潺潺清露,将修长好看的手挂满。 “看来禅师最近干活很勤快,似乎用不上别的,这手,就够妾身受用……” 她哎个不住。 不过是指腹碰一下而已,只是手就够受用了? 洛明瑢心里莫名有些恼怒,气她手段低劣,也气自己真的吃这一套。 阳货早已莽竖,只道干脆将她按在阳货上,发力抟到她哭不出声的念头越来越张扬。 不行,断不能让她得逞! 长指因怒气陷没津津狭隙,沈幼漓诶得更欢,双手握着他手腕,起落于掌上,墩得沫儿都要起了。 相较阳货,这个她还应付得住。 洛明瑢担心再这样下去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好,胡闹够了。” 用砂得不像话的嗓子说出这句,他将轻盈的沈娘子从膝上提起放下,随即提起锄头要离开,脚步快得似要逃走。 沈幼漓正双着,突然失去所有的安抚,呆呆站在那,空落落的软隙还在嘀嗒,腻雪的糯团敞晃着,他亲过的顶尖儿被风一吹,凉得很。 她傻了。 自己费了那么大力气勾搭,洛明瑢就这么走了? 怎么能够! 沈幼漓三步并作两步,抱住他的腰:“你去哪儿,你刚刚都差点要把我——怎么还能走?” “如今还不适宜。” “哪里不适宜,你这儿杵得开石头,我也……都准备好了,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沈娘子在邀他。 洛明瑢也恨不得抟进她水津津的虚室之中,将沈娘子霸住,要她容留自己,纵得不知天地,抟得她哀哀求饶,再将渧水出就在她的软沼之中,就是退出来时,还能欣赏那一线红隙弥合不住,丝丝缕缕落下…… 他确实很想。 可越是顺她的意,沈娘子越可能有孕,届时她又会离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洛明瑢想再等一等,至少将她留在山上,久一点。 沈幼漓抱着他,像抱着被太阳晒过的沉默碑石。 良久,洛明瑢搭上她的手臂,轻轻拉开,朝外边走去,“沈娘子,还是改日吧。” 沈幼漓真想不通,只能暂退一步:“女儿我带上山来了,你不看看吗?” 洛明瑢站住脚步。 怪不得沈娘子心情这般好,原来挂心的人已在身边。 他能感觉到,沈娘子的专注在从自己身上慢慢腾开,转移到女儿身上去。 见洛明瑢沉默中带点犹豫,沈幼漓趁热打铁:“大夫人让我将她带上来的,说山里凉快些,你也看一眼,好不好?” 洛明瑢知道自己不该跟孩子有太多牵连,可只是看一眼,应是无妨。 看一眼,来日也好有个念想。 他点了点头。 两个人收拾起一片狼藉,沈幼漓拢过衣裳,同他一道洗了手,至于别的……暂且不管。 二人静静坐着,视线不时挨在一起,沈幼漓倒是先躲开,鼓着腮帮子目光闪烁。 回想起来,刚刚的事实在太荒唐了! 都怪看到洛明瑢的,才让她一时失了理智,什么都敢做,她刚刚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办呀…… 洛明瑢会不会也觉得她是—— 正想着,他忽然站起身走过来,沈幼漓左右看了一下,莫名有些紧张。 洛明瑢走到面前,朝她伸手,沈幼漓缩缩脖子,抬手解释:“方才是我太心急——” 手落在她后颈,修长有力的手慢慢按在后颈上,反应过来的沈幼漓抿唇安静下来,他也在身边坐下。 “这样,好一点吗?”洛明瑢问。 “嗯……” 疲乏被慢慢疏散,那手轻重得宜,沈幼漓闹了一通,困意也上来了。 她躺下,惬意枕在他膝上,眯着眼睛叹息,“你真好……” 洛明瑢不说话,但那张悬在眼前的脸就足以让人开怀。 一刻钟之后,沈幼漓闭上眼睛睡着了,她一早乘马车,一上山就来寻他,到现在也不曾好好歇息,当真困倦了。 洛明瑢也不叫醒她,就这么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 窗户关着,没有蚊虫飞进来,洛明瑢另一只手给她打起了扇子。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沈幼漓才睁开眼睛,用力伸了一个懒腰,睡得脸蛋红扑扑的,眼眸一时杏花蒸雾,迷蒙得可爱。 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呀…… 待看清自己还枕着洛明瑢,后颈的手也在按着,沈幼漓浑身筋骨松散,更不乐意起来。 “你累不累?”她抿着唇笑。 “无碍。” 沈幼漓拉过他的手在脸旁贴了贴,又起身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只是单纯的欢喜,毫无目的。 洛明瑢目生微澜,视线久久停在她脸上,沈幼漓有点不好意思,依在他肩上不说话。 见她心情颇好,洛明瑢将藏在心中一年有余的话说了出来:“一年前同你说的那些话,是贫僧冲动之语,请沈娘子莫再介怀。” 沈幼漓把玩他的手:“你说得也不错,我确实不配喜欢你。” 一年前沈幼漓确实为他那些话生过气可一年都过去了,区区几句话,也没有说错,她早就不在意了。 她不是耿耿于怀的人,而且任务还没完成呢,得自己想开一点。 这要半途而废,她前面的努力不就打水漂了嘛。 洛明瑢道:“是贫僧修行不够,沈娘子是无妄之灾……” 他不该为沈娘子别有目的而怨愤,至少其中是掺杂着真心的。 “差点忘了正事!你等我一会儿。” 沈幼漓不欲再谈,提着裙裾跑出去,很快把在偏房睡午觉的孩子抱了过来。 四个月大的孩子,已经依稀能看到父母的轮廓。 沈幼漓将女儿放在洛明瑢的臂弯里,低声教他该怎么抱孩子。 洛明瑢原本只想看一眼,没想到还要抱,也没想到孩子还这么轻、这么软,让他一动不能动,就像定在那里了一样。 他不错眼地看着怀中的女儿,她刚睡醒,手不住在脸上扫着,不知怎么就吐出一个泡泡来。 洛明瑢瞧着心中柔软,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血缘与自己如此亲近的存在。 这原不是一件好事,可现在孩子就在这里,洛明瑢心中只有对孩子的担忧,唯愿在佛前日日为她诵经,盼她一生平安顺遂。 “可爱吗?” 沈幼漓绕到洛明瑢背后,贴到他耳边来说话,唇瓣在耳垂上碰了碰。 “嗯。”洛明瑢注意全在怎么抱着孩子上,没有察觉她又悄悄生出的不轨之心。 于是沈幼漓更过分,搭上他的肩,顺着抚下躯膛,然后在衣襟之间隐没,那手熟稔得跟会自己家一样。 “沈娘子。” 他抱着孩子,只能压低声音,试图吓住她。 可沈幼漓最不怕他:“热不热,夏天很热对吧,你看你汗都出来了,我帮你把外衣挂起来吧……” 洛明瑢想说,待会儿若出什么事,只怕她汗更多。 想归想,他沉住气:“孩子在这儿。” “她懂什么呀。” 沈幼漓扭着他的脸面向自己,掐着他下巴亲了几口顶漂亮的薄唇,贴着唇角咂摸个不住,要不是他还抱着女儿,还想捉他手,再细细提点一下自己如今和从前那里不同。 洛明瑢俊脸被她吮了一通,还是不愿意跟她做坏事。 说是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沈娘子,好好休息。” 将孩子放在沈幼漓怀里,洛明瑢就走了。 “什么嘛——都这样了,都那样了还矜持个什么劲儿,难道是嫌我——” 她摸摸肚子,不会呀,胡娘子说她恢复得特别好,这儿也是,腻滚滚、白香香的,男人不是都喜欢吗? 洛明瑢一定是不行了。 她抱着孩子,有些哀伤地躺下。 算了,反正有釉儿在,其余的沈幼漓懒得细究。 这一趟上山,她心情好得过分了,除了每日例行折磨一下洛明瑢,剩下的时间都和女儿待在一起,隔着院墙,洛明瑢曾听过她逗女儿的笑声。 待他就敷衍许多,跟上工一样,不费什么心思,小花招也不耍了。 不过当娘之后,她说话也愈发没有忌讳,惯于靠在洛明瑢的肩上,一声声地问:“待会儿咱们去那矮墙后边好不好?” “那边亭子瞧着不会有人来,我想让禅师在那儿,把我弄得一、塌、糊、涂,没、法、收、拾。” “禅师,你想站着试试吗?我能站得稳的……” “禅师,生了釉儿之后,这儿就好疼,可是你吃一吃之后,我就觉得好多了,禅师,你再多帮帮我,好不好?” 她如此口不择言,又敷衍对待,便是洛明瑢也不能忍:“沈娘子,还请慎言。” “慎言什么,刚刚说那件事,难道不是你做的?” 她见洛明瑢又闭目敲起木鱼,自知这趟没戏,气呼呼走了。 没过一日,又现身歪到洛明瑢肩头,撒娇道:“禅师,我想吃糖葫芦。” “那得去山下市集之中,“洛明瑢看着窗外天色,此时下山去,市集也早散了,他尚不知卖糖葫芦的老汉家住何处,“明日再吃可好?” 沈幼漓扭扭捏捏:“是挂了糖的糖葫芦” 哪有糖葫芦是不挂糖的? 洛明瑢不解地看着她,感云寺不置糖罐,就是想做糖葫芦也做不成。 她挨着洛明瑢坐,噙着笑低声说:“是禅师的糖葫芦,挂上我的糖——” 洛明瑢一见她笑得一脸贼兮兮,就反应过来这大概又是什么隐晦的比喻,稍一细思就明白了。 他轻点她额头:“沈娘子,莫要再如此顽劣。” “我顽劣?你是不是也想到那上边去了,还说我顽劣?”她抓住洛明瑢的手,问道:“禅师,你知道这么做糖葫芦吗?” 洛明瑢知道,山楂洗净穿成串,将糖熬成糖浆,淋在山楂上,放到凉的地方去凝固成糖衣,一串糖葫芦便好了。 但他不说话。 沈幼漓却瞧见他喉结微动了一下,笑嘻嘻对上他低垂的眼睛:“你知道了是不是?” “沈娘子想说什么?” 她额头贴上来,小声怂恿:“我想说,咱们来做糖葫芦吧……” 洛明瑢眸光翳动,道:“还不是时候。” “现在不是时候,那何时是!你总是敷衍我!” 沈幼漓抱臂俯视他,真要翻脸的样子。 结果洛明瑢还是清清淡淡的一句:“沈娘子先回去吧。” 被从感云寺赶出来,沈幼漓气呼呼地回到别院中,一见到“呀呀”朝她伸手的女儿,那点气登时烟消云散了。 她逗着女儿:“釉儿,咱们下山去吧,连瑜南都不待了,不做他这门生意!” 釉儿什么也不懂,伸手抓着阿娘的脸,在沈幼漓轻轻的哼声里,大大的眼睛眨得越来越慢,慢慢就睡了过去。 一个长长的影子落在女儿襁褓上。 沈幼漓看去,笑意消散:“你来干什么?” 他逆着光,微微歪头,“做糖葫芦。” ……! 江幼漓狐疑地盯着他,“这回不耍我?” “不耍。” 她登时开朗:“等我一会儿。” 说完欢快地将女儿抱到偏房去,让婆子守着睡午觉。 洛明瑢瞧她兴冲冲的样子,不知她在高兴些什么,分明待会儿就得求饶。 一阵风卷起落叶,天上乌云聚拢起来,眼前登时暗了许多,狂风将窗户吹得摇晃不止,院中秋千也在打摆,檐角铜铃叮咚,一派山雨欲来。 盛夏多是这样急雨,雨滴打在晒过的石板上明明暗暗,沈幼漓跑出来拉他的手进屋关上门。 她牵着洛明瑢往榻上去,没走两步直接被抱了起来。 这么心急?沈幼漓轻笑。 帐子弥合,人影晃动。 “怎的突然改了主意?”她忙乎着亲他,捧着脸亲,一面将外衫往外丢,可正待往榻上快活,就被洛明瑢按住了。 怎么回事,这家伙又想耍她? 当她对他很感兴趣吗,要不是为了银子,当她很稀罕跟他在这儿花力气?不过是区区长得好点,身材好点,声音好点,力气大点……她都没嫌弃他光头,他倒扭扭捏捏上了…… 短短一息沈幼漓脑子里飘过无数话,她忍着气等洛明瑢开口,再骂他一顿。 一道闪电让屋中亮了一瞬,滚滚雷声在乌云之中涌动。 洛明瑢慢吞吞道:“不是说,做糖葫芦?” “……” 哦——沈幼漓心领神会。 午后的雷雨天里,屋子昏暗,屋外雨声大作,沈幼漓还细心听了一阵,怕女儿被雨声吵醒。 脸被扭过面向着他。 洛明瑢低声提点:“沈娘子,别分神。” 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被他亲了亲眼睛。 帐中,沈幼漓跪立着,膝行靠近他,裙摆轻扫过他的手,洛明瑢箍着她的腰,温温柔柔地俯身亲她,沈幼漓正亲得入港,忽被他的手夺了感官。 他正按搠在尚枯燥的软沼,绕起圈来。 突然的兵临城下让她不自觉防卫,又慢慢放松,洛明瑢的眼睛昏暗之下亦不减绮丽,被他紧紧盯着,沈幼漓总是忍不住紧张,便揽上他的脖子,亲昵地示好。 洛明瑢安抚地亲亲她,手仍在研磨着,软沼已似墨条,潺潺出墨,这墨没有颜色,沾了他满手。 沈幼漓应付得很好,她自己也发现了,那软沼似山泉一般,一挨碰着,润露要多少有多少。 她有点不好意思。 “糖都熬好了,禅师什么给我糖葫诶——!” 雨声很大,她不得不凑到他耳边说话,话没说完就被他抱起,膝稍离了榻,鼻子碰到他下巴,沈幼漓仰面带怨,而后到底又瞪圆了眼睛。 原来阳货已莽莽嵌在关内,正贴着坠露繁英的软沼。 凶相比之从前更骇人,那些记忆回笼,她目光闪烁,要退缩的话想说又不能说。 洛明瑢看破不说破,只把着阳货刮开弥合的膣处,里头已是潺潺,腻溜得阳货停不住,抟着还往外出溜。 沈幼漓偎在他胸膛逃避。 前后着将那阳货挂上甜露,这滋味甚是玄妙。 似唇非唇地两边,来回轻啜着阳货,辟出的幼芽在伏踞的经络上细研,细腻又糙莽,蘑得她呼吸艰深,脑袋轻飘飘地,在一重又一重的潮汐上漂浮。 洛明瑢沉眉敛目,心似焚炉呼哧冒火,握着阳货,前半似蟒伸展着,碾压那藏在其间的可怜芽儿,肆意欺负。 沈幼漓被磨得蜷起肩轻抖,靠在他肩上呜咽:“你不要光在外围待着,我要……快点!” 洛明瑢的阳货早已鲜亮一片,盘踞的青脉突跳,痴得也挨了先料给她。 软沼早美得潺潺,沈幼漓抱着他,弱声问道:“你的糖葫芦要做多久?” “急?” “嗯,明瑢,你且、且快……” 第43章 没多久,沈幼漓又把到了…… 雨下得声嘶力竭,洛明瑢听到那声模糊的“明瑢”,眼眸微睁一瞬。 你该叫我……阿寔。 他想这么说。 可是说来,他也未唤过沈娘子闺名。 他不敢问,若问了,那就意味着他生出了要做她夫君的心思。 他能吗?洛明瑢赌不起来日。 沈幼漓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随意的称呼引起他那么多想法,就看着面前的人似山向她倒来。 她被吓到,然而洛明瑢太高太沉,她无法阻止地同他一起倒下。 幸而洛明瑢手臂挡着,她才没有磕疼。 沈幼漓瞧他定了好一会儿,疑惑地问:“怎么了?” “如沈娘子所说,且快。”他低语着,又啜吻她的唇。 她愣了一下,而后羞涩地点点头:“好。” 僧衣纷纷掷于地下,人似骁健的豹子登于榻上,俯瞰着如雪山一般的沈娘子。 那两道剪影相映,下边是远山淡淡若入梦枕,悬于其上的轮廓修丽动人,那轮廓低下,低到和明媚的山峦消融在一起。 沈幼漓听着颈侧落吻的轻啧声,已是眼波横媚,敞着任他,就听洛明瑢又问一句:“你当真好了?” 烦人,她说不好,难道洛明瑢现今还要跑? 沈幼漓扬膝,环住了他修健的窄腰,不依不饶道:“你验,你可劲儿验。” 入目是沈娘子腻润而鲜妍的泉扉,那软沼分张着似在呼吸,榴红色泽尽收眼底,洛明瑢将笑未笑,只凑近在她耳下绻吻,即便急如星火,仍道一声:“不急。” 这还不急? 沈幼漓偷瞧他那扬扬若举的阳货,洛明瑢怎还无一丝抟弄之意? 她索性在亲吻时反身,占了那修劲豹腰,目之所及,斯人容光在暗室仍熠熠生辉,真想象不到,会长这样一柄悍壮凶戾的尘柄。 沈幼漓把住,急牵着迈入正题。 “沈娘子——”洛明瑢眼带笑影,“莫急。” “不急什么,你从前没那么麻烦的,就是一个人闷头——” 她说不出话来了,是洛明瑢的手…… 指节豁然按搠其间,觅食拓道。 “似乎比从前合适了些。” 自个儿那软沼还在洛明瑢股掌之中,沈幼漓咬着唇不说话,只是在他过分时低欸两声。 “你别再……已经可以了……” 沈幼漓杞人忧天,还担心洛明瑢阳货歇旗,一意给他抚着,薅得一身润亮,更显骇人。 “沈娘子是不是只想这……进去?” “你不想?” 他想,他想得在沈娘子掌中那不屑炙杵已经涕露,可这一抟,他就又输一次,虽然他已经输了太多。 分明沈娘子一点也不诚恳,只将他当个达成生子目的…… 洛明瑢心底似腐坏一般,咕咚咕咚冒着毒水。 不过他能来这儿就已经输了。 从没赢过一次。 沈幼漓不知道他在伤春悲秋什么,轻踹他肩:“快呀,要‘咕啾咕啾’那样……” 说着,还往他手坐了坐。 掌下的轻压让他回神,一句“咕啾咕啾”,惹洛明瑢哑然失笑,分明已是间不容发,他声线依旧平稳:“瞧着还不丰绰。” 无法,沈幼漓只得与他往来更多的吻,将身与他相拥,将通身雪色奉于他,待他亲足数了,才如她的意,将阳货对上那一狭韶红。 “嗯……”她不满。 做好的糖葫芦润潮挂露,一下下点在软沼上,仿若啜尝,任性的沈娘子早不喜欢这滋味,要换菜式,洛明瑢终于没再耽误一刻,阳货直栽没底,抟入虚室,似陷没豆沙之中 “嗯——” 二人俱是一叹,对视一眼,瞧见彼此不堪模样。 她视线不忘匆匆扫过的身躯修长骁健,汗过处垒块的肌理漂亮,又忙先躲开他晦暗的注视,简直是……要噬人。 不,已经在吃了。 躲得开注视,躲不开勾连,稍动,就牵扯到他,引得阳货更伸张,磋磨,让虚室更无空当。 沈幼漓上不来气,洛明瑢声息沉长,几乎要把空气中瞧不见的火星子撩着。 仍旧有些艰难……她小心控制自己的呼吸,缓解阳货深栽的淤滞之感。 洛明瑢俯身,沈幼漓闭目顺从与他吻在一起,给自己寻些甜头。 她感觉膝弯教人把住,然后贴靠着自己的肩膀,洛明瑢沉势,又稍起,就这么抟将起来,眉头未曾有一刻松泛。 他手臂浮现筋骨的脉络,明显在克制着力道,沈娘子只是比先前稍好而已,抟出之时,还是将她带得稍离了原处。 察觉到她仍不合绰,洛明瑢以吻、以手予她安抚。 阳货在泉扉间一隐一现,带着颇足的咕啾声,消解了那阳货的凶莽。 沈幼漓也终于稍息了那说话的嘴,她闭目,宛如被关在一个幽闭的地方,阳货存在感迫人,她能想像到它困窘的模样,其实不用想象,时时与水相津的异痛就提醒了她。 唯一关隘被阳货占住,它匆然来,匆然走,来回逡巡着,渐渐成虚影。 她急声,被撞碎,洛明瑢比疾风更迅疾,呼哧得近乎兽响。 若她敢睁眼,还能瞧见的炙杵搅没在软沼之中,霸占那一片殷糯,每一次墩实,都迸开一圈津泽。 “沈娘子,睁开眼睛。” 沈幼漓不想睁,一切便都止住了。 察觉到阳货退离,她忙睁眼,将要离去的人抱住。 她委屈问:“为什么要我睁眼?” 洛明瑢不想解释,只是带她坐起。 如观音端于莲座之上,这下就不是由谁了,异感太盛,沈幼漓蜷着依在他左肩上,她不愿意坐着,想跪起稍离。 可一旦开始,沈幼漓做什么都是白忙活,洛明瑢将她抱起,只吻在她头发上,再松开手。 “啊——!” 骤然锲尽了底,沈幼漓蜷在他心口,泫然若泣。 不待匀过气来,又被洛明瑢端高——再落。 眼前素白若绸的影子随着他颠簸起落,沈幼漓求助般抱紧了他。 她被晃荡得视线漂浮,下巴被吻着,已不甚清明。 洛明瑢还不满意,虎口掐着心尖人的下巴,令沈幼漓启口,被他卷扫而过,嗞啧有声。 勾连处引送不穷,沈幼漓两头皆招架得辛苦,偶尔要跪起稍离些他,又被洛明瑢制下,渐抟得昏噩,似无数流星在眼前汇聚。 无法,是沈幼漓有求与人,又本事欠奉,只能由他欺负。 “洛、洛明瑢……” 那熟悉的失控在积累,沈幼漓的慌了,急得去寻他。 洛明瑢抟得愈发促切,间密的动静连着震荡,根本不是她此刻依靠,而是那恐慌的始作俑者。 沈幼漓只觉得自己像一匹缎子,被拉扯着,已在将扯裂边缘,四肢百骸都带着痛楚。 只听得他又沉又急地唤她一声“沈娘子”,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着急—— “呃!” 日光炽盛到刺目,又似无数絮丝飘摇于眼前。 虚室溅雪,神海之中山河溃倒,锦帛终断,飘零一地。 余势悠悠不绝,洛明瑢将炙雪尽付与她。 暴雨下完,云消雨收。 屋外,日光将庭中积水照得晃眼。 屋内,沈幼漓力竭往后倒,洛明瑢托了一下,慢慢将人安置在枕上。 沈幼漓再无半分招架之能,眼皮沉沉只想休息,的入睡之前,扫见他那垒块分明的豹腰,汗涔涔的,心满意足地闭了眼。 可洛明瑢将她放下,却不意味着结束,握着阳货又浅抟了几次,继续深陷。 “可以了……” 她累得睁不开眼,抬起要阻挡的手,似与他那腰击掌,实在阻不住。 手被洛明瑢拉到唇边亲了一下,他慢吞吞道:“是你说的,要堵着……” 她说了吗? 沈幼漓脑子变成浆糊,什么也想不起了,什么也不想管,可想睡却睡不着,阳货还在缓慢引发周折,她招来的,只能隐忍着,蜷缩着。 只有被掇弄得唧哝个不住时,洛明瑢才会安慰地亲亲她,却绝不肯歇下。 他想要沈娘子,想了一年多,只想此刻的她、往后所有的她,都是属于他的,怎么会轻易知足。 随着日头西沉,屋中最后一缕余晖消失。 再睁眼已不见洛明瑢,沈幼漓却起不来。 半边都找不到知觉,却收拾干净了,她索性躺着,拉过被子盖住脸,俄而得意地窃笑。 小小洛明瑢,还想跟她斗。 山间的日子慢悠悠的,沈幼漓总是陪女儿半日,又晃去感云寺。 她喜欢这座古刹,松柏斜影随日头在石阶上移动,要是能放下烦心事,在这儿过活一辈子,也不错。 可惜,可惜…… 沈幼漓自知搅扰佛门清净,每次路过佛像都得再三告罪。 “明瑢……”她从门框冒半张脸出来。 僧人正做蒲团之上为佛经作注,头也不抬:“且坐一会儿。” 沈幼漓拖过蒲团,撑着下巴看他写字,没多久就昏昏欲睡,待听到响动才睁眼,洛明瑢已将写完的佛经收拾起来了。 “走吧。”他说。 “去哪儿?” “回别院。” 洛明瑢少再烦扰身份之事,有些事她在怀上釉儿之前就想通,他是俗家弟子,与妻子行房确实不算犯戒,请罚是为自身求个心安。 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年轻男子,正是朝阳鸣凤的好年华,免不了有些血气方刚,虽甘愿在佛门修行,可身体并无半点问题,没遇着中意的还好,若是遇着了,知道了滋味,不变着法折腾是不可能的。 顺其自然,不如就两个人好好相处过这一阵,何苦再添波折。 沈幼漓眼睛亮亮的,她总觉得洛明瑢是在暗示什么,但又不好意思问。 真奇怪,明明已经是最亲近的关系,但到问及心意那一刻,第一个念头永远是“算了”。 不急不急。 糊涂日子糊涂过,沈幼漓心里还有记挂的事,和洛明瑢到底如何,等她从雍都回来再弄明白吧。 山中岁月长,沈幼漓有女儿在侧,也没那么急拿到银子了。 不过有一件事依旧需要沈幼漓留心。 她怎么也没料到,与洛明瑢浑然不知天地时,还得防着他在关口下后撤。 这厮白出力气,最后竟出就到外边去。 沈幼漓本就昏昏沉沉,他又故意周折许久,等她醒来一切都收拾干净,沈幼漓多次都没发现。 后来总觉得少了什么,遂假意睡去,才知道这家伙做了什么坏事。 差点让他糊弄过去! 然威慑并不奏效,沈幼漓不得不强撑清醒,到最后都抱着不让他走,“都是我的,莫撇到外边去。” 洛明瑢也不是多,他故意如此,既是不想让她早早离去,也是要听她说这句。 “都是你的?”他问得玩味,清雅绝尘之中多了一丝邪气。 惹来沈娘子怨怒的一眼,明知故问。 “是,都是我的。”她此时说话俏极了。 “好,尽都予你。” 他端高了沈幼漓,将身如骤雨,尽付沈娘子软隘之中,待阳货退却,艳艳关隘难收住,似磨盘出酪,丝缕不歇。 他望着那妙色,眼眸灿然明烫,在沈幼漓反应不过来时—— “呃——” 沈幼漓皱紧了眉,他又生抟而入。 在洛家别院的日子,他们好似真是一对普通的夫妻,相处相较从前静谧许多。 “闷,暑天真是讨厌……” 没有雨的日子,沈幼漓晾着乌发,怀疑自己像春雪一样慢慢在冰释。 “嗞啵——” 洛明瑢离开她,拖出一道润亮水迹,去将窗打开。 花窗对着空山幽林,凉风徐徐带走热意,而后回来,与沈娘子重新消解寂寞。 “呼——慢、慢……” 她方喘匀的气又被洛明瑢将身一捣,虚室无盈余,呼吸淤在心口。 从窗外只瞧得见他开阔的脊背,见不到那抟带得欸乃不成句的人。 沈幼漓被抟发了意态,婉转相凑,在洛明瑢唇下,似舒展腰身的狸儿,呜声时带起锁骨浮动,灼灼桃夭迹布其上。 真美——他抱着他的沈娘子。 而二人勾连处潺潺,丝缕不绝,似她说的,又下雨了。 “我想就这么一辈子同你待一起。”沈幼漓双发了,拣好听的话告诉他。 洛明瑢一顿,将身更沉,算是对沈娘子的回应。 他心知沈娘子此刻最爱花言巧语,她是带着目的前来,二人越是恩爱,越是易散,她似飞雪突兀而来,又只待片刻于手掌之中。 到底不是执手余生的夫妻。 分明已是不能再亲近之人,洛明瑢仍然无法阻挠自己这么想,他的心从未安稳过。 不过这句话真是动听,听得他心脏鼓噪,洛明瑢半跪起身。 “啊——” 沈幼漓惊呼一声,半边离了榻,勾连处并未出离半分,只是半挂在他臂弯,教那心尖人不得不堂皇敞在阳货之下。 洛明瑢如投石入水,渐至迅疾,那些本该淅沥滴落的渧水变成迸溅,软沼撞出历历嫣红。 “洛明瑢,我怕——” 她没想到说些催兴的话会惹到他,忙不迭想挪开不让对上,可腰被圈在他手臂里,哪由得她愿不愿意。 大掌自后托起她,往自己阳货上运,一匝又一匝,愈发沉勇。 沈幼漓躲来躲去都被他稳稳把着,挣扎不得都快疯了,直到极尽处,死死掐住他手臂,骤然后仰,宛如自救。 洛明瑢却抱紧她,手臂似铁铸一般。 阳货一顿,几下突张,盈注满室,若不是阳货占得稳当,只怕要涌将出来。 汗,滴在她身上,随呼吸似在雪色瓷器外沁的水珠滚落,美不胜收,而怀中人似梨花照雪,弱不当风,尽入他眼。 “诶!诶——” 沈幼漓还没匀过气,又让他换了一个面。 “洛明瑢!这才多久!” “劳沈娘子受累。” 待事了,他照旧亲她。 沈幼漓摸摸肚子,怀疑被抟坏了。 洛明瑢将僧衣拾起,转头见她那呆愣的样子,不觉好笑,在她额角落下一吻:“沈娘子好好休息。” 山中不知岁月长。 洛明瑢仍旧每日修行、劳作、剩下的时间都陪着沈幼漓。 二人也有不忙那事的时候,洛明瑢种了一小片甜瓜,正是丰收的时候,他从未说过那片甜瓜给沈娘子种的,只是在她问能不能摘时点了点头。 沈娘子除了孩子一事,其他方面都很讲道理的。 她喜欢将甜瓜湃在冰凉的潭水里,待午后拉着他坐在潭水边,将甜瓜捞起来,两个人挽起裤脚,一边浸水一边吃甜瓜,甚是惬意。 湛蓝的天空上白云像扯开的棉絮,落在清澈小谭里,又被沈幼漓踩碎。 她奋力——“噗——”吐出瓜子壳,而后撞撞洛明瑢的胳膊,说道:“远吗?” 洛明瑢看了一眼,没学。 她吐舌,让他看清楚白瓤的甜瓜籽,然后收回,吐出去,“噗——” 他勾起唇角。 沈幼漓将瓜子又远远吐出去,“看到那座山了吗?这一招,我再练久一点,能把山夷为平地。” “要练多久?”他认真问。 “咱们孙儿的孙儿的孙儿……二十重玄孙出生的时候。” “……” 洛明瑢失笑。 心里竟然真期待起来。 没一会儿,她又左看右看,嘟囔着:“这石头坐着硌得慌……” 这人不知道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歪在洛明瑢肩上,笑得纯良。 洛明瑢将她抱起,“坐这儿吧。” “这样正好。” 她满意地墩了墩,给自己找个舒服的位置,故意忽略身后人的低沉喉音。 洛明瑢望着她得意的发顶,他就不该觉得沈娘子总算有正经的时候了。 最后,沈幼漓还是达成所愿,坐在洛明瑢怀里,两头吃瓜。 一个是甜瓜,一个是……蒲瓜。 生吃。 踉跄走回别院的路上,她一边拧干衣裳,一边忍耐着阳货尚存的错觉,得他倾囊,还要忍受那潺潺、禁不住之感。 真跟……漏了似的。 后来无数次回忆起来,沈幼漓总要掩面懊恼,不明白那时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 还是太年轻,才天不怕地不怕,寻这趟快活,也怪洛明瑢没个主见,什么事都依着她。 但不管洛明瑢情不情愿,没多久,沈幼漓又把到了喜脉。 第44章 二人呼吸渐渐趋于一致…… 缠绕着古刹生长的藤蔓年复一年郁郁葱葱,永远生机勃勃,可庙舍房梁却被虫蚁湿气腐蚀,慢慢残败下去。 沈幼漓仰头看洛明瑢清扫殿梁时,总要担心他会踩塌摔下来。 “为何不修葺一下?” 洛明瑢道:“方丈不让。” 方丈也跟这感云寺一样老迈,他自感时日无多,召寺中弟子到跟前说话。 这是一座小寺,僧人不过三两,交代完后事,他将洛明瑢留下了。 方丈念了一辈子经,临了想把话说得明白一点:“这山寺已经朽败,没有僧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香客,它的路就到这里了,可是妙觉,你尘缘未了,佛祖不愿你枯守在这里。” 洛明瑢摇头:“沈娘子只是为一万两白银而来。” “沈娘子如何作想是她的事,你不该欺骗自己本心,便是她来日离去又如何,你只向心之所向,不问得失,不瞻前顾后,如此方得自在。” 洛明瑢合掌:“弟子明白。” 后来,感云寺火起,他站在烈烈大火前,默诵经文为方丈超度。 也劝解自己,从前那些不如意都翻篇吧,他早已挣脱旧日阴影,想要什么,就去抓住什么,顺心而为,不计得失。 “怎么着火了,赶紧救火呀——”身后传来沈娘子的声音。 她不知方丈已圆寂,想要去水井边提水救火。 洛明瑢牵住她,道:“不必救了,这是师父的意思。” 沈娘子的发丝在跃动的火光里飞扬,面颊眉梢处映着暖光,将清冷的轮廓勾勒得温柔美好。 洛明瑢忘了自己有没有抱她。 但这大概是在梦里,他可以大胆将人拉入怀中,想把她揉进身躯里,期盼把半生孤独排遣。 “贫僧想,事已至此,那就不做和尚了。” 沈幼漓乖乖被他抱着,呆呆地问:“不做和尚做什么?” “做你的夫君,做釉儿的阿爹。” 后面这句他没有说,可沈娘子也没有误会,洛明瑢那时确实想与她归家,自此一家人在瑜南城过寻常人的日子。 他们慢慢地过完一生,若沈娘子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他就陪她去办完,若沈娘子……只是为了银钱,不愿与他厮守,洛明瑢会尽力挽回,若挽回不了,不过就是多守着孩子等她一生罢了。 这样,就不会有遗憾了吧。 可惜雍都的搜捕打断了他的幻想,洛明瑢不得不违背对她的承诺,在禅月寺彻底遁入空门。 是他有负于她。 一夜旧梦纷扰,不得好眠。 — 洛明瑢一睁眼,沈幼漓正支着脑袋望着他。 “还‘玉面菩萨’呢,分明是花和尚,瞧着真脏。”她鄙夷地开口。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消细看也知可观之地。 不过是阳货打竖罢了。 洛明瑢神情并无半分波动,将僧袍往外拉了拉,“贫僧是男子,有些清梦也属寻常。” 他起身去净室洗漱,再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不变的是那家伙还在引人注目。 沈幼漓轻巧越过他,窜进净室里,待洗漱过,将帕子挂到架子上,拢好如瀑的乌发就要出去。 木门被“嘎吱——”一声推开。 “你怎么进来了?” 沈幼漓原还算镇定,二人勉强算夫妻,有名有实,昨天他还答应多还俗之后再说,倒不担心他做什么出格之事,这两日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可见高高大大的人围上来,她还是不免感到危险。 不过小小净室之中哪有她逃窜的空隙,才后退两步就被洛明瑢伸出的手臂挡住去路。 他将沈幼漓困囿在一臂之间,道:“沈娘子帮帮贫僧。” “臭和尚,你赶紧滚出去,别在这儿消遣我!” “解火之人就在眼前,贫僧还上哪儿去?” 没反应过来就被洛明瑢拉起的手,沈幼漓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扭着自己的腕子要挣,挣不开。 “我不是!你赶紧放手别胡闹了!” “此事不与你办好,咱们今日别出去了。”他贴着她的耳朵,极尽缠腻之能事。 她将头撇过一边,睫毛扑簌,“你非要耍赖吗?” 洛明瑢将她披在肩上缎子似的乌发撩到身后,阳货都翘似狗儿尾巴,还不紧不慢地说话:“是,非要不可。” “我不想答应……” “望沈娘子如曾经贫僧答应同你生孩子那般,也依从贫僧的请求。” “那你问我做什么?” 摆出个有商有量的样子,沈幼漓烦得很,手不是在他手上吗,自己出力跟她出力有什么不一样? “劳烦沈娘子了。” 沈幼漓闭眼,被他牵着,手背扫过一圈衣料,像冬日靠近了暖炉。 然后,就碰上那片熟悉的、与别处不同的肌肤。 似她从前那般,按在了他的阳货上,从醒来到现在,这家伙气势不但未消减半分,反似熟宠遇着了旧主,高兴地在她掌心碾着脑袋,一点点将烫意染到她的掌心。 四年多,她和这家伙已经不大熟了。 沈幼漓心里不可抑制地打起摆子。 手被洛明瑢带着,箍上骨碌碌的炙杵,与掌心相贴,触感细腻而奇妙,自底下往上时,津泽汇聚在虎口之间,转而箍下,将冷落的那一半再慰问一趟。 洛明瑢一定很双,那眼儿咕唧咕唧涌开了,喉间吟似竹箫。 就这样来回,水意津津有声,在外头听来,还以为是谁在沐浴。 他带着她,毫不怜惜地折腾自己,力道大得沈幼漓疑心要握坏掉。 洛明瑢那炙杵有腕子大小,又是竖莽莽的,以沈幼漓那点握力,只是给他起兴罢了,真要出就,只能由他带着。 力道大些,他双得呼气儿。 “沈娘子……呃、嗯……再收一收,沈娘子……” 洛明瑢如今不但敢想敢做,还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被他这么一唤,沈幼漓只想就地坐下,捂住耳朵。 扯着他肩上衣料,她咬牙道:“别喊了……”都帮他了,还想怎么样。 洛明瑢将她拉近抱住,低头亲她的唇,稍敛下将崩之势。 沈幼漓仰头承吻,眸色像玫色甜果,酿着酒意。 唇瓣稍分,早碾得腻软,洛明瑢灼息沉长,看了她一会儿,道:“别这样看人。” 她怎么看人了? 沈幼漓有点生气,她腕子早已疲惫,手在那阳货上不知薅了百千个来回,掌心生疼。 “你——” 正要抱怨,洛明瑢骤然收力,一注淋沥似飞霰迸散,还不止一遭,接连几注,似不知凿穿了那处地泉。 沈幼漓撞上他,被他额头贴着脖颈,能感受到骤然起高的温度,也知道他双得很,炙雪出就良久,似有若无的吻还贴在她锁骨上。 残温挂在沈幼漓指间,像化水的蛛丝,压制着她的人终于松开了手。 沈幼漓瞥见他靠在浴桶边,一身宽衣落拓,极盛的容色,若丹霞映雪,眉是墨云压雪,似笑非笑看着她,眼眸潋滟得赛过粼粼波光。 她第一个念头不是生气,而是无端拐到了洛明瑢的母妃身上,那是整个雍朝都传颂的美貌,一定不落于此刻的惊心动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要是先帝,确实也忍将不住,要把这样的美人据为己有……! 察觉被他勾了魂去,沈幼漓迅速清醒过来,气得撞洛明瑢后退几步,走出了净室,好好一身衣裳又得换了…… 才走几步就腾空而起,洛明瑢单臂携着她,继续往床榻去。 “诶——” 没反应过来被丢于榻上。 沈幼漓撑着手臂往后退,就见他像披了美人皮的夜叉,爬将身来,要将她敲骨吸髓,更见他那炙杵依旧凶莽,扬扬若要噬人。 与之相较,洛明瑢说话算得上温文有礼:“沈娘子,多谢方才舍身……” 他念惯梵音的嗓子可真好听,能骗得渔人跳下海去。 沈幼漓嗫嚅:“不是已经帮过你了……”这又是做什么? “衣裳总归污了要换,莫浪费……”言语之中,唇便来犯。 洛明瑢得益于她穿得宽简,手轻易便能没入,俨然如行经一匹绸缎,将那份细腻谨记于心,又牵她手,再行了一遭。 沈幼漓被调弄得,说话一顿一顿:“不是说,等洞房之后……” “那事留于洞房,旁的事……尽兴。” 尽兴?到哪儿算尽兴? “你们和尚修的不是六根清净,想是无耻吧,只要到厚颜无耻的地步,就叫勘破了。”沈幼漓看着那还有凶意的炙杵,有些崩溃。 “沈娘子说得也有道理。” 见他总也亲近不够,沈幼漓真怀疑从前他那正经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在唇贴上来时,沈幼漓抢隙说出一句:“你现在可未还俗,还是正经和尚……妙觉禅师,你这明镜台要时时勤拂拭……才是。” 他扣住她的十指,“是沈娘子害贫僧……” 什么叫她害他? 分明是他炽心太盛。 勾缠得太过,沈幼漓推着他的肩,夺回自己的唇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洛明瑢这厮终于没有纠缠太久,而是狸奴一般,慢慢扫去她唇边滋味,放开了她。 沈幼漓上气不接下气,唇瓣那点薄皮泛红渗血,差一点点就要吮破了。 “你……你要吃人啊!” 沈幼漓浑然忘了,从前她自己行事更加过火。 洛明瑢还低哑地承认:“是。” 待胡闹够了,他眉间一派惬意,端得更加隽丽惊艳,并不慌张羞耻,只是转到的屏风之后,换了一身衣裳。 沈幼漓心乱如麻,气冲冲进了净室。 等再出来,说什么也要远离此人,二人在小小两间厅室待出了最远的距离。 偏偏这一方天地狭小,沈幼漓逃到哪里都躲不掉,只要洛明瑢想,几步就能将她揽入怀中,亲近婉转,气息杂混,逼得她无路可走。 打他不痛,骂他也无用,恨……洛明瑢更是不在乎了。 她瞧他眼角眉梢尽是肆意,根本不想再委屈自己半点的样子,恨恨道:“你还说什么只关我五日,这样行事,我看你未将我当你妻子,而是要一辈子豢养的家宠!” “沈娘子见谅,只是清修多年,有些性情着实不想隐匿。” 俄而,他又含笑道:“不过,贫僧想把沈娘子关起来,关一辈子,就这样年年岁岁,时时刻刻,只要想,就能见到你,能抱到,能共眠一榻。” 沈幼漓毛骨悚然。 可紧接着,他眸中光彩又黯淡下来,“可贫僧也曾困居一室,知道沈娘子苦楚,断舍不得关你太久。” “你在山中修行是自己选的,与我被囚于此哪里相同!” 他笑道:“不是,是幼时贵妃有一阵与先帝龃龉离宫,将贫僧落在宫里,宫人嫌乱走的孩子太麻烦,就将孩子关起来了,后来连饭也忘了送,那时贫僧便觉得,自己是一件贵妃落在宫里的一个物件……” 洛明瑢抱紧了她:“所以沈娘子别怕,贫僧不会一直关着你,就算关,也会一直陪着你,不教你孤单。” 沈幼漓张了张嘴,对着他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你出家,是为了忘掉这些事?” “是为了避开朝廷搜捕,先帝不想让贫僧、让淳王过得太安稳,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你知道自己躲不了一辈子,所以等到有个反贼来找你,你就顺从了,助他成王,是吗?” 沈幼漓不能说他错,可这世上,总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吧。 “是啊,天家对不起贫僧,所以贫僧要助郑王,夺了李家权位。” 他又说起那些幼时旧事,说他如何被告知要该喊曾经的皇爷爷成父皇,说一个宫人在贵妃离去后差点将他打聋了,不准他告状,说这是替陛下出气,陛下恨他是个野种; 说他曾有个喜好是做木头小船,但放小船的时候撞见堂兄和堂姊在汤泉之中,他就再也未去过汤泉,也没碰过那艘小船…… 这样的事很多,洛明瑢说着,缓缓收拢手臂,沈幼漓有一丝窒息感,却没有反抗。 她沉默地只是听着那些天家腌臜,有些触目惊心。 这反应亦在洛明瑢预料之中。 他是勘破了旧憾,却不意味着要全然摒弃,恰如此刻,可以同沈娘子说说。 洛明瑢早察觉到,在知道他的身世之后,沈娘子对他容忍了许多,那份宽容不着痕迹,但他轻易就能察觉到。 沈娘子恨他是叛贼,又念他无路可走,定是天人交战,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听闻女子最是心软,那就再多心疼他些好了。 洛明瑢文采本就斐然,此刻只拣苦处说,却当个旁人的故事在讲,不似刻意卖惨。 沈幼漓眼前好像出现了那个天真纯稚的孩子,他被无数人簇拥着,宠爱着长大,一转头所有人都不见了,他懵懂地站在空荡荡的原地,想去找阿娘,却被关进屋子里,被所有人遗忘,与老鼠一室。 小小年纪就明白了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可沈幼漓不想心疼洛明瑢。 她该心疼自己,她心中痛楚,寻也寻不到一个人来说。 沈幼漓想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没开口又记起来自己也曾强施于人,遂闭了嘴。 洛明瑢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将人扭过来。 沈幼漓却不肯与他对视,手挡着眼睛,但水痕在手背越擦越多,还被他强行将手拉下来,泪水糊得眼睫七倒八歪,形容格外狼狈。 丢死人了! 洛明瑢看不出她哪里狼狈,起初以为她心疼自己,既高兴又心酸,待拉下来一看,是在哭,也在瞪着他。 “怎么了?”他指腹抚弄那点眼泪。 沈幼漓推了他一把:“就你苦,就你一个人苦,全天下都欠你的!” 洛明瑢一下听明白:她这是想到自己身上去了。 “是了,贫僧不该自苦,沈娘子必然也经受过磨难,从前旧事你可曾与人说过?” 她侧头向别处:“没什么好说的。” 洛明瑢点头,心里话不是问出来的,该她自己甘愿同他说,他连沈娘子身份都靠猜,哪里有资格问。 沈娘子的心比身倔,他看得很明白。 “与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晓,勾起沈娘子伤心事,是贫僧的不是。” 沈幼漓将脸扒拉干净,扭过脸不肯再理洛明瑢。 初夏还没有来,早蝉却已在窗外试探了几声,渐而拉长了声音,要把日头叫得更烈些。 洛明瑢道了一句:“万事该抓紧些。” “什么?” 她重又倒回榻间,宽阔的脊背随覆而来,让人只瞧得见那偶尔搐动的玉白小腿,和搭在宽肩两侧的手,再无其他。 幸而后半日沈幼漓就得救了。 门被打开,洛家下人进来,佛堂后这一间小屋布置了起来。 沈幼漓这才明白洛明瑢那句“抓紧”是什么意思。 随着下人来回走动,两盏高高的红烛摆在靠墙大方桌上,下列着堆冒尖儿的红枣、花生、桂圆…… 窗棂贴上了双喜剪纸,巧手嬷嬷用金粉描了边缘,梁间悬五色丝缕,还系了一把桃木小弓,洛明瑢画画的地方被收拾出来,摆上了大红的被子和床帐,只等今夜过后搬一张新床过来。 沈幼漓看着屋中一切变化,简单到称得上简陋的地方眨眼就成了红火喜庆的喜房,只觉得格外荒唐。 “大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洛明瑢点头:“知道。” 府里没什么事能逃过她的耳朵。 沈幼漓更加烦躁,下人进出的工夫,她想出门去透口气,洛明瑢还阴魂不散要跟上来。 她转身将人一推:“我就站一会儿,走不掉!” 高大的身躯撞在桌案上,沈幼漓没想到这么一推就能把人推倒。 他大概是午憩还没睡清醒吧。 沈幼漓才迈过门槛,背后传来咳嗽了两声,随即是下人惊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她转身看去,就见洛明瑢撑着桌案,躬身掩住唇,而他脚下是一摊血。 洛明瑢又流血了? 她不就是……轻轻推了他一下嘛? 看着那一摊血,明明这屋中那么多红色的东西,只有这一摊血,让她心神不宁,前天晚上,也是这样的血…… 洛明瑢对她的反应只疑惑了一瞬,扯布将血迹盖去,“只是一点血而已,别怕……” “你怎么了?” 洛明瑢擦掉唇边的血迹,“没事,先前被你磕到了嘴唇,还未好全,方才不慎又自己咬了一下。” 前夜她撞到的是洛明瑢的嘴吗? 算了,沈幼漓不愿仔细回想那晚,也不关心到底撞到他鼻子还是嘴。 布置好屋子,天已经黑了下来,所有人退出去,门又重新上锁。 沈幼漓睡回榻上,她只想养足精神,以待明日。 一个大大的哈欠打过,她自言自语:“好,一切留待明日再说吧。” 榻下有窸窣收拾东西的声音,沈幼漓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想着明天该怎么逃走,有没有机会带上釉儿走…… 洛明瑢也上了榻,沈幼漓没管他,任他从身后将自己环抱住,胸膛贴近背脊。 夜很深了,二人呼吸渐渐趋于一致,慢慢睡了过去。 第45章 是为沈娘子,尽是为沈娘…… 第二日天还未亮,屋中影影绰绰一条人影起身,走动无声,将净室的门打开又关上。 沈幼漓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青帐被挽起,洛明瑢坐到床沿,二人体型差得有点远,沈幼漓看着山峦俯身,低到与她持平,带着清洌的水汽。 “沈娘子,该起身了。” “嗯……” 沈幼漓睁开眼睛,那一对龙凤红烛正好映入眼帘,紧接着才注意到靠得过近的洛明瑢。 真像,若是洛明瑢有点头发就更像了。 这念头浮现,她一下就不高兴起来,推开近处的人,哼出的鼻音满是不耐烦。 他抚着沈幼漓的脊背,“咱们今日要出门。” “嗯嗯……” 沈幼漓是扯着洛明瑢袖子起身的。 可太困了,刚坐起来,她又靠着洛明瑢睡了过去。 洛明瑢赶着出门,又舍不得摇醒她,便将人抱去净室,亲力亲为给她收拾。 碎玉跳溅,清水洗过的面庞芙蓉一般,骨清神秀,洛明瑢用帕子将她脸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擦干净。 知道洛明瑢在给她洗脸,沈幼漓懒得睁开眼睛,但很自觉地张开了嘴,任柳枝做的牙刷在牙齿上下扫过,喝下他端过来的盐水,咕噜咕噜——吐掉。 帕子擦干净了嘴巴,紧接着贴上脸颊的是柔软微烫的唇。 洛明瑢又来了…… 亲吻她的人很耐心,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她微晃的脸被捧住,把下唇一点点含暖。 可这是一条蟒蛇,一旦将人缠上,就会慢慢绞紧。 他吻得渐深,要夺人呼吸,连他自己的呼吸,都沉得不像话。 困意被强制扫清,惹得沈幼漓不得不睁开眼睛,躲开脸,才能喘口气,唇被吻成嫣红,抿起来还有钝痛。 这痴缠得实在过分了。 “醒了?”洛明瑢微哑的嗓子又明显吞咽了一下。 “嗯。” “换了衣裳就走吧。” 他出去将门带上。 沈幼漓也懒得说他什么,兀自将寝衣换去。 可临了出佛堂,沈幼漓被他拉着亲了一次又一次。 洛明瑢轻松将人举在门上,她脚踮不到地,只能扶着他的肩,扭着脖子躲开,“你属狗的吗?”怎么一天到晚亲来亲去。 “嗯……” 洛明瑢只会敷衍,不改本性。 沈幼漓心里则格外不安,看着洛明瑢愈发放纵,好像一切都不在乎,要彻底抛弃清明,滑落罪渊之中。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证明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很难劝回头。 沈幼漓更想赶紧离开这儿,开口催促道:“赶紧走吧!” 他从她唇上离开,说话时气息感很重:“好。” 门终于被打开,沈幼漓得以迈出去。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偷洛明瑢身上的钥匙,但那钥匙更像一枚鱼饵,钓她半夜偷偷动手,再被洛明瑢抓包。 这给了洛明瑢正大光明欺负她的借口。 沈幼漓偷了两次,都是带着恼怒睡去,来自指节的粗粝感久散不去。 这佛堂她绝不要再回第二次! 才呼吸了一口清晨的寒气,就被背后人一把抱起往外走。 这人真是痴缠得过分! 沈幼漓看看四周,捶他一拳:“我自己能走。” 洛明瑢多余找这一拳来挨,她一说就将人放下来了,只是手还牵着,这个沈幼漓可甩不开。 “咱们先去看看釉儿吧,看一眼再出门。”沈幼漓提议道。 她到底挂念女儿,说什么都要去看一眼。 洛明瑢微微歪头,瞧了她好一阵。 沈幼漓假装看不懂,他也不动。 算了,她凑过去,在洛明瑢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就看一眼,不吵醒她。” 他不见笑,眼中已潋滟似一泓春水,牵着她改道往别处去。 装相!沈幼漓落后半步,无声地骂了他一路。 二人一道绕过园圃,穿过游廊,走了半刻钟堪堪看到了院子门,沈幼漓没想到釉儿被安置到那么远去,已经是大房的地界了。 也看到刚从院子出来的周氏。 她毕竟是釉儿的婆婆,虽然看重孙子,也无法完全忽视孙女的安危,将她安置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就是以备事变,能第一时间将孙女带出去。 至少,周氏是将釉儿的安危放在自己之上的。 周氏看着两人出现在这不该出现的地方,又看一眼他们拉在一起的手,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洛明瑢目送周氏离去,被赶着进去看女儿的沈幼漓拖走。 这时天还没有亮透,屋子里更暗,沈幼漓轻手轻脚进去,看到了在帐子里沉沉睡着的女儿。 釉儿手里还紧紧抱着阿娘给她做的布娃娃。 明明只是两三天不见,可沈幼漓就是想她,很想很想。 分明是死都不怕的人,一瞧见女儿,就忍不住想抹眼泪。 说什么去雍都回来之后再陪两个孩子,其实她根本舍不下,这么小的孩子,这么乱的世道,不放在身边哪能安心。 洛明瑢看着她为女儿轻易掉出的眼泪,看她想伸手摸摸女儿,将她手拉住,低声说:“莫吵醒了她。” 沈幼漓被他紧紧抱住,靠在他胸膛,低头想把眼泪擦干净。 洛明瑢见女儿在被窝里动了动,抱起沈幼漓就往外走:“早去早回,回来就能陪釉儿用午饭。” 沈幼漓哽着声音骂:“你们真狠心……” 他不明白,釉儿不也是他的孩子,为什么洛明瑢就能一点都不担心? 洛明瑢压抑下那点不可理喻,不可能被任何人理解的嫉妒,只道:“眼下是最好的安排了,走吧。” 爹娘来了又走,釉儿还在梦乡里,什么都不知道,只喃喃在梦里喊阿娘。 大门口擎旗的队列已在等候,兵卒甲胄齐备,迟青英换了带着青夜军纹样的明光铠,这铠甲是迟青英父亲过世之前传给他的,同时也将青夜军统率的职责交到了他肩上。 虽收藏多年,但迟青英保养得当,盔甲锃亮一如往昔。 现今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穿出来,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地候在马车一侧。 沈幼漓瞧着这阵仗,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到底能不能跑掉。 不过,总归要试一试。 “这就是青夜军?”她问。 洛明瑢摇头:“山高水远,在关外的商队还未尽数归来,这里头,有郑王的兵马。” 说着将她带上马车,队伍朝着城外禅月寺进发。 一路扫过道旁草叶,露水打湿了车壁,沈幼漓不想和洛明瑢对面,闭上眼睛假寐。 洛明瑢将她挪到自己膝上,让她躺得舒服些。 “今夜——”他轻抚沈幼漓的眉梢,隽丽的眼睛在她眉目间流连,“回来咱们就能拜堂。” 沈幼漓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都不说。 — 县主一早派人盯着洛家门口的动静,一听到洛家人出发去了禅月寺,随即召来史函:“你去备马车,本县主要去一趟洛家。” 她昨日就想到了对付沈幼漓的计策。 史函忙就去办了。 县主则换上洛明香的衣物和打扮,戴上帷帽乘上马车,往洛家而去。 到洛家时,洛明香的侍女先下马车,问洛家丫鬟:“大夫人呢?” “大夫人和郎君娘子们都上山去了。” 县主在马车之中听着,牵起唇角,他们果然走了。 侍女又问:“釉小娘子也去了?” “尚在家中。” 县主这才示意马车继续驰进门内,扶着人下了马车,只是并未脱下帷帽。 她快步往沈幼漓和她两个孩子所住的院子走,然而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洛家早防着她,把人藏起来了。县主攥紧拳头。 她不甘心轻易离去,又找去别的地方,要把整个洛府都找一遍才罢休。 下人见娘子一回来就四处乱窜,还戴着个帷帽,很是奇怪,管家想上前询问,还被冬绒挡住:“别挨近娘子!” 有心的下人赶紧让人出门往禅月寺去知会大夫人,一面紧紧跟着归家的“大娘子”。 县主见府中人察觉到了不对,赶紧回洛明香的院子去,等她们不跟了,才悄悄出来。 佛堂外,釉儿在墙角悄悄探出脑袋,看了一圈四周。 她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狗洞,偷偷溜了出来。 她不是淘气,只是昨夜做噩梦了,想听听阿娘的声音,这样就不会害怕了,而且她的床头已经放了五颗石子,已经过了五日,阿娘该出来了。 “阿娘——” 她趴在门缝上对着门内喊,可佛堂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回应没有。 “阿娘。”釉儿又喊了一声。 领子一紧,她就被人提了起来。 县主正好找到佛堂来,终于让她逮住了一尾鱼儿。 “你是谁?快放我下来!” 釉儿没有见过县主,小脚蹬得跟风火轮一样。 她仔细观察孩子的脸,待认出来,立时觉得晦气,“你就是那贱人的孩子?” 什么贱人? 釉儿没听过这个词,也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女人,“你是谁!” “当然是杀你的人,走吧,咱们该早点去禅月寺了。” — 沈幼漓端坐在偏殿之中,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被瑞昭县主抓了。 她正盘算一个适合的时机逃走。 周氏坐她上首,着意多问了一句:“这两日你们二人可有——” “没有。” “他还没算糊涂到底。” 也算非常糊涂了。沈幼漓暗自腹诽。 周氏道:“既然还要成一次亲,夫妻二人以后就同舟共济,那什么银子承诺的,就不必再理会,你只安分陪着他就是了。” 非亲非故,周氏待她已足够宽厚,沈幼漓没资格要求她什么。 “若我不愿呢?我本有自己的归处。” “你想跑?” “是。” “如今这时节,郑王盯着咱家,洛府里只能多人,不能少人,我也帮不了你。” 远远听到寺钟撞响,清音悠悠。 周氏起身:“走吧。” 沈幼漓只能跟着往大殿走。 殿中早早汇聚了人,今日古刹闭门,不接待香客,汇聚在大殿之中的多是寺僧、兵卒、各军统领,还有郑王、凤还恩,并一个总跟在凤还恩左右的大理寺少卿。 沈幼漓隔着帷帽看不大清楚那人模样。 这么多人汇聚在这儿,定然不单单是为洛明瑢的还俗仪轨。 她这才对洛明瑢的身份有实感,他似乎真是一位皇子。 此刻洛明瑢正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之上。 佛殿内檀香缭绕,佛祖的金身端坐莲台,低垂的眼睑似闭非闭,仿佛在注视着他,洛明瑢跪在蒲团上,平日简朴的僧袍已换成重重八宝袈裟。 圆智住持没想到妙觉回家一趟,再回来就要还俗了,甚至还惊动了郑王和军容使,殿中列满军队。 他顿时忧心忡忡,没有了妙觉,往后他们寺庙的香火至少得减五成,这是很大一笔损失,不知该从何处找补。 更危急的是瑜南安危,战事一起,不知他这禅月寺能不能躲过劫难,又能救助多少流离失所的难民…… “妙觉,你当真要还俗?” “是。”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佛前的长明灯忽地一跳,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灵魂在挣脱重重束缚。 四年来,洛明瑢就该做这个决定,无端消磨掉光阴,怪他醒悟太晚。 “弟子已携度牒至州县户曹司,加盖‘祠部印’,此为‘退道簿’,请住持过目。” “嗯……” “请住持为弟子执礼。” 郑王、军容在此,圆智住持心内遗憾,也劝不得什么,只得为他执还俗仪轨。 “且卸去法衣。” 洛明瑢跪于佛前,卸去身上袈裟,每解一重衣物,即诵一句:“去此福田衣,返我世俗心,佛恩在心,红尘炼性……” 沈幼漓站在周氏身后,掀开帷幔一隙,望着那渐渐脱得只剩白衣之人。 以朱砂提前写好《还俗文》在佛前焚烧,火灰气味散开,跳跃的火光照亮他的面庞,薄薄的纸很快烧尽,光慢慢从他脸上褪去,那人重隐于半明半暗之中。 沈幼漓心中滋味复杂,这曾经是她最盼着看到的,只是太迟了,时机不对,一切都已无意义。 她此刻既不是爱他,也不是恨他,从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感情竟能如此复杂。 一闭眼,恍现佛堂后高燃红烛的屋子。 洛明瑢说要再娶她一次……就在今夜。 就算洛明瑢再可怜,她也无法和叛贼成为夫妻,在铁蹄践踏大雍的疆域和百姓时,安然享受安宁。 “虽舍比丘相,不舍菩萨戒……” 还俗仪轨还在继续,圆智住持念起《净业障经》,手持杨柳枝,蘸着铜盆里的清水为洛明瑢净面。 “一洗尘劳障,问尔还俗缘由。” “弟子,为不了之尘缘。” 水珠顺着他睫毛滴落。 第二捧水浇在头顶。 “二洗分别心,问尔还俗缘由。” “弟子为答难报之亲恩。” “三洗……” 圆智方丈突然停下,“这第三捧,你自洗罢。” 铜盆端到面前,洛明瑢双手浸入水中,忽然想起受戒时也是这般。 只是那时洗去的是俗世污浊,如今洗去的却是四年清修,水影晃动,他看见自己的样子,多年未照镜子,竟有几分陌生。 那眼睛里没修出几分清明,尽是对红尘的眷恋。 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 洛明瑢自十四岁便长居寺庙,此心本该向佛,偏偏沈娘子出现。 他曾是佛祖足下最虔诚的信徒,终有一日在佛前叩问万遍,贪婪既生,如何消减? 既然消减不得,万乘佛法都渡不了他,那转投红尘,守她一生也就是了。 可事常与愿为,越是在乎沈娘子,越忧患此身会给她带去危险,不得不将所爱之人推远,可到头来,结局仍旧未变…… 洛明瑢清楚自己已没有什么余生,才格外自私,想将那些还有机会填补的遗憾尽力补上,甚至强占着她,连孩子都吝啬于分享。 虽是强逼,但沈娘子是洒脱之人,同她索要短短几日,她当不会太过计较。 手没入铜盆之中,将形影搅散。 三洗俗世污浊,问尔何志业? 无他,是为沈娘子,尽是为沈娘子。 三问三答既过,圆智方丈将帕子递给他,“还俗不须特定言辞,但须三步一拜,出山门方为圆满。” 大雄宝殿前,洛明瑢跪下叩首。 第一拜,他忆起初读《心经》,第一次开悟,仇怨冰释的安然; 洛明瑢起身朝外走,满殿的人也迈出了步子,第二拜,他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似回到感云寺燃起熊熊大火那夜。 走出大雄宝殿,洛明瑢最后一拜,将头磕在地上,抬头时,云层金光乍破,照在金身佛像上,一殿澄明。 沈幼漓不自觉跟着往外走,整殿军列也在移动,始终挡在她身前,像是两堵高墙,她只能隔着帷幔,隔着肩甲和长戟看他。 这三拜,洛明瑢在想些什么呢? 她也奇怪,一心要跑,又何必在乎他想些什么。 冬凭对什么还俗仪轨没什么兴趣,反而是注意起对面戴帷帽的女子,“那就是殿下的娘子吧,跟这么紧,瞧着还真是痴心。” 凤还恩看着那亦步亦趋的人影,不置一词。 人形高墙之类,三拜既过,一旁僧侣将俗衣披在洛明瑢身上,佛像金光自背后照上他低垂的背脊上,沈幼漓一时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是一道孤寂刺骨的枷锁铐住了他。 圆智住持将一卷《维摩经》赠予他,寓意“心净则国土净”,还有一个破底的旧钵盂,以示“不再乞食。” “形退心不退,佛法不舍一人,今日早课仍需去做,往后谨守善念,如见我佛,施主,可知道?”住持已经改了称呼。 “弟子谨遵。” 妙觉——现在只叫洛明瑢了—— 他站起身,垂目淡淡浮现一个笑。 这一笑若菡萏生香,恰似当年贵妃,又透着几分散不去的阴霾。 沈幼漓心潮起伏,远望那已解去僧衣,穿上俗家斓裳的人,她心知洛明瑢这一还俗,不是得自由,而是彻底堕入渊薮,成为千古罪人。 自己该阻止他,可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会死吗? 是死在叛乱被平,头颅悬挂在城楼之上;还是死在夺位之后,被郑王一杯鸩酒送走? 一想到这些可能,沈幼漓不免喉间哽塞,眼眶发烫,却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她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不知道该怎么救他。 昨夜那摊血又慢慢浸染了她的眼睛。 洛明瑢视线穿过人群,不偏不倚落在沈幼漓身上。 二人隔着帷布对视,不必多说什么。 凤还恩自不错过这一眼,他瞧不见戴着帷帽女子的神情,是高兴,还是担忧…… 能生两个孩子,二人大抵是相爱的。 而他眼下,需要的只是耐心。 第46章 此刻谁也救不了她。…… 洛明瑢已离开大殿,他要往山门去,三步退,过俗门,昭告着此身舍弃佛门,转投红尘。 沈幼漓回过神来,看向四周,此刻是最好的时机,她该走了。 何必难过,洛明瑢死活再不与她何干,来日死了也是他自找的,她给洛明瑢立个衣冠坟茔,上炷清香就算仁至义尽了。 正待转身,就注意到了站在最前边的凤还恩,还有郑王在说话。 二人站得很近,沈幼漓的心骤然下沉。 郑王在与凤还恩同时出现,瞧着相处得还甚是和睦,可二人对立,眼下能聊些什么呢? 要是郑王也拉拢凤还恩沆瀣一气,那大家伙就什么都不必做了,等着灭国就是。 沈幼漓有意慢慢挪近,想要听一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而凤还恩目光如隼,余光立刻盯住了远隔一条道,接着兵卒遮挡靠近的沈幼漓。 这殿中戴帷帽的女子只此一个,想不显眼也难。 冬凭在这里,可不能让他二人碰见,不然陛下就该知道了。 “去拦住,别让她过来。”凤还恩低声吩咐身边鹤使。 郑王见一切都照他的安排进行,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凤军容也看到了,殿下还是站在本王这边,您觉得凭神策军这一支,能扛得住三路大军?” 凤还恩点头:“神策军再是神勇,看来大雍朝撑了那么久,终究也是撑不住了。” 郑王志得意满:“最多再过四日,各节度使的使者就会抵达瑜南,届时,天下皆知先帝王命,军容可为自己想好出路了?” “那就等王命传遍四海,王爷拿下第一座城池之后,本军容再考虑投效吧。” “凤军容还真是稳当得很,一点不做赔本的买卖,话我可说得难听些,如今投效,你只在殿下与我之下,再拖下去,坐几把椅子就不知道了。” “乱世苟全一条性命便好,哪里敢想什么第一第二。” 郑王将下巴的胡子扬起,嘴角扯向一边:“那咱们就看下去吧。” 沈幼漓还未靠近,就被挡住了去路。 不消说她也知道自己被盯上了,赶紧转身回小殿去。 现在要紧的是将这身显眼的衣裙换掉,再趁所有人都不在,赶紧逃走,禅月寺的地形她还算熟悉,想躲开那些兵卒的耳目想是不难。 如今瑜南暗潮汹涌,不消几日只怕兵祸便起,那时要离开就难了…… 沈幼漓还盘算着此刻的偷偷溜回洛家将釉儿带走。 一路她将香灰和水倒在身上,快步跑回了方才待过的小殿,她在殿中放了一身僧人的衣服,只待换上偷溜出去即可。 这时她余光瞥见一物。 是洛明瑢时常绕在手上的那串佛珠,他随手放在了这里,还俗仪轨用不上这个。 沈幼漓鬼使神差地,将这串佛珠塞进袖中。 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乱如麻。 正要将衣服披上,就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沈幼漓赶紧将衣服藏住,转过身来。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洛明瑢。 甫一进来,洛明瑢就注意到了她衣裙上的香灰,“要换衣裳?” 她摇头:“刚才回来得急,撞到香炉弄脏了,没事,挡一挡就好,不用换。” “不小心?”洛明瑢有些怀疑。 沈幼漓低头从袖中取出那串佛珠,问道:“这个你还要吗?若不要,就给我吧。” 见她主动将这东西收起来,洛明瑢眸中和煦:“你喜欢就收着吧。” “好。” 她慢慢绕在自己的手腕上。 洛明瑢眼瞧着,心中孤寂之感消散不少。 毫无征兆地,沈幼漓被他紧紧抱住,下颌抵住她发顶,每一次吸气都像要把人拆吃。 “沈娘子,贫僧……我,我,方才想你,想以前……” 人就在这里,他却说想念,洛明瑢自觉有些语无伦次。 偏偏沈幼漓能明白,她瞳孔微动,压下纷乱的思绪,冷静道:“嗯,祝贺你,洛郎君。” 这是不是一件喜事,她其实不知道。 你能不能喊我一声阿寔? 洛明瑢无言,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沈幼漓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都要被揉进洛明瑢的身体里去,她慌张地说:“够、够了……洛明瑢。” 门被敲响。 外面传进来一道声音:“王爷和军容请您过去。” 沈幼漓心中暗自叫好,过去说上一整日话才好。 洛明瑢浑当没听见,还在抱着她。 她推推他的手臂:“若是太晚了,我就随大夫人先回府,你说的,我可以跟釉儿用午饭,要是早点回来,你就能和咱们一道吃。” 洛明瑢仍旧不语,还在抱着。 沈幼漓从他手臂里艰难地找出一点空隙,将脸扭到他脸上,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手臂松动了一点。 她索性掐着洛明瑢的下巴,把人拉低亲了上去。 洛明瑢乍然被讨好,虽怀疑未消,也乐意与她亲近。 感受到腰肢被环住,沈幼漓甚是大方地将他平日喜欢地小手段都拿出来,力求让他安下心,赶紧走。 坐到洛明瑢腿上,抱着他的脖子,沈幼漓将那两片唇吻得又艳又红,在洛明瑢试探着推开她齿间时,也顺从地松开齿关,任他搅得那一方温暖潮热…… 门在这时被推开,凤还恩一眼就看到小殿中抱在一起吻得不知天地的二人。 待看清拥吻的二人是谁之时,杀意在那一刻毫无遮掩地暴涨而起。 凤还恩手刃过那么多人,还是头一次,这么藏不住想杀一个人的冲动。 他当然知道李寔和江更雨是夫妻,但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 负在背后的手几乎挤碎了手上的玉戒。 “本官听闻还俗之后百日不得婚嫁,没想到殿下迫不及待至此。” 凤还恩在笑,那张比死人还苍白的面皮,乌黑沉寂的眼珠洞照着两人。 被人撞见,沈幼漓赶紧将唇与洛明瑢分开,舌尖勾连的一缕银丝拉断。 竟然是凤还恩! 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将脸撇向另一边,捂住潮湿的唇。 洛明瑢将她的脑袋按在胸膛上,眼眸如寒潭淬剑,冷光湛湛:“我已有两个孩子,军容难道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他现在知道了,不愧是十七殿下。 凤还恩仍旧是那张死人脸:“殿下,别让我们久等了。”说完转身离去。 沈幼漓听到人走了,才转过脸来:“好了,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 明瑢捋了一下她腮边发丝,转身出门。 沈幼漓看向走远的人,拉开了距离才好,一身俗家的宽大斓衫穿在身上,束紧腰身,修长身形似名剑出鞘,骨节分明的手垂落身侧,步履间衣袂飒飒,如长风过岭,自有一番神仙风度。 要是再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戴上玉冠,不知道该是怎样一番天人之姿…… 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沈幼漓深吸一口气,将佛珠握紧,又关上门要去换衣服。 然而走了洛明瑢,又进来个周氏。 怪不得洛明瑢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原来还有人盯着。 沈幼漓暗自跺脚。 周氏让婆子在外头守着,自己坐下喝茶,又一手撑着额头,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沈幼漓恭敬上前,说道:“大夫人,妾身衣裳脏了,先去洗一洗。”说完就要溜走。 “你这么想走吗?”周氏问道。 沈幼漓愣了一下,说道:“不是,大夫人不是不让妾身走嘛,当真只是衣裳脏了。” 她展开那一片香灰。 “同我你不必撒谎,洛家跟着郑王,往后凶险之事还不少,你若跟明瑢不是一条心,以后只怕还要牵累他,此刻若要走,我也不拦你,总归郑王要洛家为人质,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妇人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才短短一会儿,周氏怎么就改变主意了?沈幼漓有些狐疑。 她摸着桌案慢慢坐定。 “怎么又不走了?” 沈幼漓问:“外头是不是有人要杀我?” 自己现在若出去,指不定要死在谁手里,难道县主还没走,还是郑王,总不该是凤还恩吧? 周氏摇头:“你若担心,就一个出去,遑论往哪里跑,老身什么也不知道,不然带一烟火信号,遇到危险立刻放出来,明瑢在意你的性命,一定会去救你。” 这倒有理。 沈幼漓还是想冒险试一试,毕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我自然信得过大夫人。”她当着周氏的面将衣裳利索换了衣衫。 待要离去时,她又多问了一句:“大夫人,我儿子如今在城内还是在城外?” 周氏眼中戒备:“你还想争?” “若丕儿还在城内,我是怎么都不愿意走的,若已送出城外,我知他安全,就能安心离去。” “你去吧,他在城外,我说过,绝不会让他出事的。”周氏道。 “多谢大夫人。” 周氏又追问了一句:“你保证你一辈子也不会回来?” 沈幼漓身形一顿:“我保证。” “去吧。” 周氏沉默地看着沈幼漓的身影消失在窗户外,深深叹了口气。 不是她想帮瑞昭县主,而是刀已经架在她脖子上了,容不得周氏不答应。 纵然郑王承诺过不会让县主动沈氏,但人家毕竟是父女,害死一条人命,又会受什么惩罚呢,要合作,联姻就是板上钉钉的,吃亏的只能是无权无势的沈氏了。 沈幼漓怀疑周氏有鬼,但前方到底什么危险,还得探探才知道。 她先去了一趟禅月寺的后厨,摸了一把刀和火折子藏在身上,又将木炭磨成粉,可惜时间紧,做不出毒药和火药,寺里也没有烈酒。 借着周氏的人遮挡着,沈幼漓偷溜出寺外,一意向后山记忆中的小道跑,她知道怎么避开大路下山去,若是有时间将釉儿带走最好。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一声—— “阿娘!” 沈幼漓猛地站住脚步,刚刚,她好像听到了釉儿的声音。 可釉儿不是在家中吗? “阿娘!” 又是一声,但沈幼漓已经确定那就是她的女儿。 “釉儿!” 沈幼漓心狂跳起来,四处寻找她的下落,“釉儿,你在哪里?” 一声女子的冷哼“果然是你的女儿,本县主瞧着那贱皮子的模样就知道是你生的。” 瑞昭县主拂开眼前树叶,出现在她面前。 与之而来的是一驾马车,马车周围守着几个人,釉儿的声音就是从马车里发出来的。 县主问道:“你的孩子就在马车之上,沈氏,你救还是不救?” “你为什么抓我女儿!” 沈幼漓快速思索,这事到底和周氏有没有关系。 “不要着急嘛,我们还没叙叙旧呢。”县主一派悠然。 实则她恨不得抽她几鞭子解恨,可惜今天没带鞭子,也不好在她尸首上留下可疑的痕迹,算这沈氏好运。 她可是想了一日,才想出制造这一出沈幼漓带着女儿逃跑,马车坠崖的假象。 沈幼漓知道所谓的“叙旧”不过就是折辱她罢了,她上前一步:“把她放了,我可以当人质,要杀要剐随你便。” “我当然要杀你,也要剐你,但你这贱人运气实在太——” “来人啊——”沈幼漓拢着手大喊。 县主大惊失色:“你喊什么?” “你让周氏引我出来,偷偷摸摸躲在这儿,一定是害怕别人知道你要杀我,若我猜得没错,你现在该被赶回河东才是,违背命令潜回来,郑王知道吗?” 沈幼漓当然知道县主没有立刻动手,一定是想折辱够了才杀她,沈幼漓索性让她 喊与不喊,县主都会把知情的人杀死。 她死了,她的釉儿也活不成。 “来人啊——来人啊——” 县主目光阴狠:“这是你自找的!”说着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插在马臀上。 马惨鸣一声,高高扬蹄带着马车往前跑。 等等!她女儿还在上面! 沈幼漓一眼看穿了县主诡计,这是想制造意外哄骗洛明瑢! 沈幼漓不得不上这个当,她的釉儿就在马车上。 一切在电光石火之间,在马扬蹄之时,她毫不犹豫冲了上去,几步爬到马车上去,还未站稳马车就疾冲了出去,差点将她甩下马车。 沈幼漓死死抠住边缘站稳,然后赶紧转身爬进马车。 眼前马还在狂奔,她想要先拦停马车,但受伤的马太疯了,根本挡不住向前冲的趋势,而且缰绳早已被县主割掉,她没办法控制住马。 县主看马车载着二人疾驰而去,满意地勾唇:“她们死定了,走吧!” 她也怕禅月寺的人出来看到她。 控不住马,沈幼漓赶紧爬进颠簸的马车里,找到了绑得像粽子一样的女儿。 “孩子,孩子!” “阿娘!” 沈幼漓来不及确定孩子是否无恙,只想赶紧把她命救下来,还未解开女儿身上层层叠叠的绳子,她已经能看到悬崖了。 这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她顿时急得满头大汗,用最快的速度摸出刀将女儿身上的绳子割掉。 “娘!”釉儿死死抱住她。 沈幼漓没空安慰女儿,她扯过一切柔软的东西将女儿裹住,幸而座位底下还有薄被,她又将自己的外衣裹在女儿身上。 “釉儿,别怕!听我说,待会儿抱住你的头,要学会自己打滚,知道吗!”沈幼漓慌张但尽力把话交代清楚。 釉儿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娘!我不要你出事!娘!” “听话!” 沈幼漓提高了声音。 她来不及管女儿止没止住哭,拖着女儿到前室去。 她看到一处茂密厚实的草丛,用力将女儿抛了出去,喊道:“抱好自己的头!” 女儿滚落在草丛里,沈幼漓估算了一下,应该没有大碍。 还没放下心来,再转头看前方,马车还在疾驰,已经能看到悬崖,望着疯狂前冲的马车,沈幼漓举刀,狠心又刺了马一刀。 马惨叫一声,不得不停止向前跑。 然而先前跑得太快,离悬崖又已经太近,车轮携着去势,将整驾马车撞入悬崖之中。 此刻谁也救不了她。 沈幼漓看着深渊,心中不免遗憾,自己就这么死了,留下釉儿一个人该怎么办…… 第47章 “江更雨,我是江更雨!…… 沈幼漓并未闭上眼睛。 她被冲力撞回马车里,尽力撑扒着两侧,想借车壁减缓自己与崖下石头相撞,车厢最好耐撞一点,在崖壁多滚几下,她才能尽力博取一线生机。 然而马车下坠的势头却突然被止住。 只有沈幼漓则仍旧在下坠。 她赶紧在掉出去之前死死扒住门框边缘,踩在马臀上,长出了一口气。 抬头往上前,似乎是有人、还是什么东西挂住了马车,可她实在看不到上面的情况。 现在不是探究真相的时候,一匹马、一个车驾,还有一个她,就算有人拉着,也绝坚持不了太久,她当机立断,割掉拴马的车辕。 看着马匹掉落深渊,几息之后听到闷响,沈幼漓不去管,又努力从前室爬到车尾,再把车架割掉,脚下马车瞬间掉下去,在山壁上翻滚散架,碎片到处都是。 她自己拉住绳子,想要借机攀上去。 山崖之上,洛明瑢沉默着,力气用到急处,脖子微微颤抖,发不出一点声音。 手掌已经被粗粝的绳索磨破,碎肉顺着绳索被扯出来,顶住绳索的肩头衣料被磨烂,绳子深深勒进了肩膀血肉之中,脚下砸落一滴血,继而是两滴、三滴,混着满脸汗水砸进,心口一有凝滞之感,而后脊背猛然塌下,吐出一口瘀血。 可就算如此,他仍不忘用力再将绳索往上拉,将腿凿在地上,绝后退一步。 感觉到身上的重量是一层层减轻,洛明瑢舒缓了些眉头,沈娘子没有掉下去。 她在减轻他的负担。 紧随其后,凤还恩也来了。 他们二人在见过郑王之后,在寺院后边杂物房中会面,说话时就听到了沈幼漓的声音。 鹤使适时出现禀告:“沈氏上了一驾马车,那马车正朝山崖狂奔。” 洛明瑢的速度快得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甚至,他听到狂奔向山崖的马车,还记得拿上一圈粗麻绳。 凤还恩尽管也很快,但走出外边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洛明瑢听着马车声追去,很快看到了在坡下跑的马车,和举刀刺马的沈幼漓,马停下了,马车未停下,将人撞进车里,带下了山崖。 洛明瑢就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追上了马车,将绳子丢出去穿过两个车轮。 他转身蹲下,承受着猛然向下拉扯的力道,膝盖深深抵在地上,几乎插进了泥里,强大的坠力逼他又呕出一摊血。 拉住马车之后,他只能祈祷沈娘子待在马车里,不要掉下去,祈祷车轮能撑住,千万不要坏掉。 凤还恩来时,看到的就是洛明瑢死死拉住绳索的样子。 见截下来了,他也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洛明瑢的本事暗暗心惊。 这几乎不是人能办到的事了。 漠然扫过那摊血,他定了定神,朝崖边而去,越过洛明瑢时不经意道:“县主这招还挺聪明,知道制造意外,不过你如今的样子,可别让人看见。” 郑王离后山远,听不到呼喊,但一定会有人去禀告,只怕很快也要过来了。 洛明瑢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拉住绳子。 凤还恩但笑不语。 他的脸出现在崖边,“沈娘子,你没事吧?” 这场景恍若多年前重现,她怔怔地看着伸手抓住自己衣领的凤还恩。 “凤、凤军容?” 沈幼漓只能看到他,看来是他救了自己。 凤还恩身边似乎还有人,他对着那人在说话:“那县主那边还须处置,马上郑王的人就要来了,这正是发难的好机会。” 沈幼漓猜测他大概又是在吩咐哪位鹤使。 和身后人说完话,他才看向沈幼漓。 沈幼漓默然,有什么话能不能把她拉上去再说,这样不费劲儿吗? 凤还恩似乎也想到了七年前去,隔了会儿才道:“沈娘子,好巧。” 洛明瑢听到了沈幼漓的声音,随着身上一轻,他放下心来,显然,人已经被凤还恩抓在手上。 可他眼下还有事要做,不能留在这里。 在沈幼漓被拉上来之前,洛明瑢从肩肉里撕出绳索,摇晃着往前走。 登上崖顶的沈幼漓并未看到洛明瑢,只看见一截带血的绳索,还有一摊血,她看着那一摊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方才是哪位……” 凤还恩慢悠悠说道:“幸好赶上了,沈娘子,你运气当真是不错。” 沈幼漓还想问是哪位鹤使搭救,但凤还恩显然不想说,便只能当鹤监的人不能泄露身份,只能同凤还恩道谢:“多谢凤军容搭救之恩。” 可凤还恩却突然变脸,伸手又将沈幼漓推了下去,实则还紧紧抓住她的衣襟。 失重感让她紧紧抓住凤还恩的手,“你——” 他笑得阴恻恻地:“谁说我要救你?” 沈幼漓知道他不想杀自己,只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凤还恩只问她:“请问沈娘子,我现在在救谁?” 沈幼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用意,她知道凤还恩想听的是什么,可她不愿意开口。 “你当知道,洛家的沈娘子不值得我救。” 见她还不愿意承认另一个身份,凤还恩眼底没有一丝情绪,语调平直没有一丝起伏,“你的孩子还在等着你。” 沈幼漓瞬间清醒过来,她反手将凤还恩的手紧紧抓住,“江更雨,我是江更雨!” 七年前她想死,现在她不能死,她得活着。 话刚说完,她看到凤还恩眼中光芒乍现,被捉住的手上传来更大的力道,往上一收,终于将她自悬崖边拉了回来。 还未等她站定,凤还恩突然抱住了她,沈幼漓嗅到了他身上苏合香的味道,试探地推了他一下。 “江更雨,你还活着。” 他心中最期盼的事成了真的,凤还恩怎么可能不高兴。 “军容,您暂且先放手,我还得去找我女儿。” 凤还恩笑意稍敛,这才松了手。 沈幼漓还记挂着釉儿,一切都得为此让位,她循着路朝前走,很快找到了丢下她的那片草丛,釉儿还躺在草丛之中。 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沈幼漓吓得扑上去。 她给探查女儿的呼吸,没什么异常,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又把了把脉,没有什么大碍,大概只是被摔晕了。 沈幼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江少卿,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处吧。” 沈幼漓看向凤还恩,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刚出虎穴,又如狼窝,之后逃走是不是更难了…… “少卿?” 她回神,凤还恩好像不是在让她选要不要跟他走。 “劳烦……劳烦军容带路。” 凤还恩将自己的斗篷披到她身上,想伸手接过釉儿,沈幼漓却紧紧抱在怀中。 他也不勉强,让鹤使牵来了自己的马车,扶着沈幼漓的手臂将母子二人送上去。 沈幼漓一直抱着女儿,视线却始终落在凤还恩身上。 他看起来并不打算拿她当一个逃犯对待,那此人到底在图谋什么?拿她威胁洛明瑢背叛郑王? “沈娘子先稍候,我还要去与郑王道别。”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四周都是鹤使,莫想着逃跑一事。” — 另一头,县主浑然不知道沈幼漓已躲过一劫。 她一心往下山跑,不要被人看见,心里还遗憾没能好好教训沈氏一顿,让她死得那么干脆。 不过心头之患终于除了,也算一件值得开怀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怀疑到她身上,她只需悄悄回河东去,别被人发现就好了。 马车摔碎在山崖底,不过下山比上山轻松得多,瑞昭县主愿意驱动贵足,亲自走下去。 可惜洛明瑢今日还俗,她不能出现。 正想着,一支箭矢刺破她面颊,她惊叫一声,转头看去,不知箭矢是何处来的。 “谁?” 洛明瑢并未露面,再次张弓搭箭,瞄准了瑞昭县主的脑袋。 被一个护卫撞开接住。 县主惊惶不安地躲在护卫之中,看着身边的护卫一个一个中箭而死,竟无一根箭矢浪费。 这一回遇刺,身边不再有洛明瑢救她,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她距离山脚已经不远,四周又守着鹤使,她的声音想传不到郑王耳朵里去,就算放弃躲藏去跟郑王求救也没有机会。 冲下山的瑞昭县主只剩一个护卫,洛明瑢不紧不慢,又将箭矢搭上箭弦,寒光似兽齿獠牙。 这一箭,洛明瑢射穿了她的肩膀。 再下一箭,洞穿了她的左腿。 惨叫需要力气,瑞昭县主连叫都叫不出来,扑倒在地上,连牙都摔掉了三颗,身上、脸上的伤口钻心地痛,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就是这样,仍然不知道要杀她的人到底在何处,究竟是谁。 瑞昭县主吓得满脸泪水,想往父亲所在的山上跑,然而此刻刺杀她的人又占据了地势之利,想也知道一定堵住了她求援的路,往上跑死得更快。 山上黑影一晃,她看到了那一身黑衣的鹤使。 是军容想杀了她! 这把刀终于是朝自己来了,县主怕得仅剩的牙齿在打战,她想不顾一切去找她爹。 可是现在不能上山,凤还恩的人一定在拦着,只等她自投罗网! 瑞昭县主为了活命,只能拉扯着唯一的护卫:“快!快背上我走!” 护卫赶紧背上她跑下去。 县主现在只能竭尽全力往山下跑,只要躲回瑜南城中,再伺机联络上父王,她就得救了。 到时候,父王罚她什么她都认! 洛明瑢还在计算。 伤瞧着有点轻,他又补了一箭,命中瑞昭县主的后背。 “快……快走!”瑞昭县主只剩下逃命,连痛都不敢呼,头都不敢回。 这钻心的痛楚教她又记起那日舍命护她的妙觉禅师来,如今能保护她的人都在禅月寺里,对她所受的苦楚毫不知情,瑞昭县主只想活着,好有机会告诉他们。 洛明瑢放下手中弓箭,神色不虞,多年未曾张弓,又受了伤,手中准头到底不佳。 站在坡上望着负伤的鱼儿游远,他并未追上去。 这些伤应该够重了,寻常医者治不好,瑞昭县主要想活命,就得努努力找到郑王的随行医师出面。 洛明瑢叹了一口气。 不是不想杀了这县主,可此人眼下还有用,终归有一日,他是要亲手为自己妻儿报仇的。 迟青英出现在了身后,洛明瑢道:“派人盯住她,谢医师一旦去救,知会我。” “是。” 此事事关主子性命,他绝不能出错。 在郑王赶来时,洛明瑢已经倒在草里,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唯唇色泛紫,身上伤势严重。 谢医师把起脉,看向郑王,小心说道:“是毒发了。” 郑王皱眉:“怎么回事?殿下,难道有刺客?” 洛明瑢虚弱地睁开眼睛:“不是刺客,我的妻儿……方才——” 他指着悬崖的方向,未说完一句,又呕出一口血,谢医师赶忙取出解药,此紧要关头,十七殿下是万万不能出事的。 洛明瑢扫了一眼解药的瓶子和药丸的颜色,记在了心上。 “那边悬崖……她被马车带着冲下去了……” 洛明瑢又咳了一声,面容悲戚,眼眶血红,一滴眼泪沁在眼睫,将落未落,任谁都能看出他的伤心。 郑王部将来报,悬崖边还有洛明瑢留下的血迹,崖底隐隐可见碎裂的马车和血迹,那高度掉下去,是绝活不成了。 郑王看出此事不同寻常,好好的人怎么会冲到悬崖下去,还得再查清楚,不过眼下还是先道了一句:“殿下,还请节哀。” 凤还恩恰在此时施施然出现,瞧见洛明瑢倒在地上,说道:“殿下轻节哀,崖下尸骨很快就会收殓起来,殿下妻儿在天之灵,定不愿殿下伤心至此。” “儿?”洛明瑢猛地转头看向凤还恩,眼眸猩红。 “是啊,马车中还有一女娃,看来是马车中绑着殿下的女儿,才诱令夫人爬上了马车,跌落了山崖。” “所以此事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为了,乍看,那马车好像是史家的。”凤还恩笑吟吟地看向郑王。 这狐狸在憋什么屁?郑王沉下虎目。 “史家,洛明香。”洛明瑢缓缓念出几个字。 “若臣猜得不岔,看起来是史家的洛娘子将多殿下的女儿绑来,再骗令夫人乘上马车,将马赶落山崖,不过——” 所有人都在凤还恩后面的话,郑王心中升起不妙之感。 这时忽有兵将来禀报郑王:“王爷,两日前在道中,县主突然遇意外,与大队走失,部分兵马也尽数走失!” 凤还恩扬起眉毛,道:“那边县主失踪,这边洛家娘子也出事,真是赶巧了。” 冬凭抓住机会,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把人当傻子耍吗?肯定你那个情毒入脑的女儿,把人家妻儿害死了。” 县主自作聪明当别人都不知道,奈何前后发生这两件事,很难不让人怀疑。 郑王愣了一下,随即恼怒:“这个不肖女!若真敢干出这样的事来,我一定要打死她!但凤军容这样红口白牙,挑拨离间,难道不会是你故设此局?” 凤还恩道:“在下只知道,史家的夫人被县主宣至行馆待了三日未出,县主出城之后,才有一辆马车偷偷摸摸回了史家,看起来像是县主偷天换日,强留了下来。 此事要证明是不是县主所为也不难,查一下县主是被何人袭击,或更快些,全城搜捕,看看县主是不是藏在瑜南城中,那些县主私兵是不是悄悄潜回来了……” 洛明瑢推开谢医师,踉跄站起来,看向郑王的眼神锐利如刀:“真是县主所为?” “殿下想知道真相,不如交给鹤监查清楚,这件小事不须一日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郑王不能给凤还恩挑拨离间的机会,当即拱手道:“此事真相尚未可知,一切不过他一面之词,殿下放心,若真是本王女儿所为,本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自己会查清楚,不须你们来查,若果真如此,我只要县主死,她若不死,我与郑王府鱼死网破。”洛明瑢盯着郑王,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在说假话。 见洛明瑢一脸决绝,誓要玉石俱焚的模样,任是金戈铁马的郑王也不好针锋相对,眼前的十七殿下,恍然让人忆起当年在雍都觐见的陛下。 这些凤子龙孙,还真是一条路子的。 为了大计着想,郑王只能退一步:“若真是不肖女所为,本王会亲提女儿来与殿下赔罪。” 他打定主意,要算真是瑞昭做的,先拖延一阵,暂且不要让二人相见,等李寔这一阵怒气过去再说。 “挑拨离间”成功的凤还恩莞尔笑道:“既然礼观完了,殿下也用不上在下,在下还有公务,就先走一步,各位且留步。” 说罢转身就走了。 “殿下……”郑王转头,洛明瑢已经扶着迟青英往前走。 “我要去崖底收殓尸骨,王爷,还请保重……” 郑王看着洛明瑢离去的背影,问身旁的谢医师:“方才是给他解毒了?” 谢医师拱手:“王爷放心,药量尚不足以根除。” “好,就是洛家的人都死绝了,他也得牢牢握在本王手里。” — 山道上,洛明瑢远远望着凤还恩的马车下山,风吹动窗帘,隐约能看到一点她的下巴。 原本他还有一点时间,可今日突发这遭,他不得不送走了沈娘子。 幼漓…… 今晚原该是洞房花烛……终究是不成。 错过这一次,不知是不是再也不能有了。 罢了……洛明瑢转身不再多想,若今朝计成,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第48章 “是陛下命凤军容找我的…… 沈幼漓抱着女儿坐在马车之中,凤还恩离去一阵,很快也坐了上来,马车才出发。 “困了?” 凤还恩看着她眼睫慢慢在往下沉。 沈幼漓点点头,经历一场生死,任谁都会觉得疲倦。 “那就睡一会儿吧。” “嗯。” 沈幼漓闭上眼睛,和女儿靠在一起。 这个姿势注定不大舒服,若是洛明瑢在此,她大可将女儿给他抱着,就是她本人也能靠在洛明瑢身上歇一会儿,可惜身侧的人不是。 马车在山道之中颠簸,睡着睡着,沈幼漓不自觉偏移了位置,滚过一块石头,她差点往前扑去。 “小心。”凤还恩出手拉住了她。 沈幼漓低头看手臂上握着的那只手,不见一丝松开的迹象。 “多谢军容。” 她仰头,瞧见凤还恩脸上笑纹亦隐隐浮现。 若雍都的人见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凤军容这副笑面,怕是要毛骨悚然,怀疑军容被换了一个芯子。 “江少卿可知我找了你多久?”他的声音传到耳边,带着明显笑意, 沈幼漓不知道。 面对凤还恩那么外露的高兴,她实在无法感同身受,甚至,心底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从验尸那日,她就觉得凤还恩奇怪,就算他们从前相识,凤还恩的反应还是激动了些。 “是陛下命凤军容找我的吗?”她小心地问。 有了多年前李成晞那前车之鉴,沈幼漓不得不如此猜测,不过她也不想自作多情。 凤还恩笑意淡下,松开抱她的手:“就不能是我得逢故友,喜不自胜?” 故友吗? 沈幼漓不敢将他视之为故友,她从不与任何人深交。 凤还恩将滑落的斗篷提起盖住她和釉儿,沈幼漓道了一声多谢。 她斟酌了一会儿,问道:“军容……打算如何处置我?” “你觉得呢?” 沈幼漓觉得他的态度有点暧昧,但一想他的身份,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大胆开口:“我想求军容……网开一面,放了我,那一万两银子,我会赔还朝廷……” 沈幼漓说完都觉得自己天真,谁料凤还恩竟点点头:“此事……可慢慢商榷。” 他竟然没有拒绝,沈幼漓更加惊奇,这家伙对自己好得有些太不寻常……难道是因为洛明瑢? 凤还恩只问:“当初在县衙,你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相认…… 沈幼漓觉得没必要,她以阿兄的名义科举入仕,女儿身份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能混过去最好,若似先前那般避无可避,只能尽力装傻,还提什么相认。 凤还恩也清楚,在她心中,只将自己划在点头之交的行列,而非挚友。 从前,他跟在祁王身后,也只是借祁王的眼睛在看她,听从祁王的吩咐去大理寺寻她,二人交谈浅淡,许多事许多话她一定都记不清了。 更早的记忆,沈幼漓已经忘了,但凤还恩记得,他全家的灭门之案,是她在大理寺办的第一个案子…… 那厢沈幼漓已经找了一个借口:“臣畏罪跳河,能苟全一条性命已是上天恩德,哪里敢见旧故,更不愿让凤军容为难。” “原来如此。”凤还恩点点头。 然后就没有人再接话,只听得车轮碾压山路的声音。 沈幼漓不再睡觉,而且低头抠着斗篷上的暗纹,犹豫了好久,才同他开口:“军容,我有一事相求,还望您能答应。” “江少卿请说。” “我还活着的事,望你万莫告诉陛下,还是说,您就是奉了陛下的命来抓我的?” 说到李成晞,沈幼漓面色便不好,直到如今她都不想再看见他! 她知道凤还恩是李成晞心腹,可她不得不求,并非畏罪怕死,而是李成晞若知晓,怕是要找她麻烦,到他手里,自己就……她着实不喜李成晞。 凤还恩原本也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但他还是想知道缘由:“为何?当年陛下最护着你,甚至不惜冒险救你,这些年更从未忘了你,若知你还活着,陛下一定很高兴,他不会治你的罪,还会护着你的。” 沈幼漓硬着头皮说:“女扮男装到底是欺君之罪,当年贪污也不是假的,若得陛下袒护,岂不是坏了人主威严,我无心再忆旧事,也不想见故人,但万春县的债,我一定会还。” 她知道人没了就没了,她怎么也不可能还得起,唯余弥补。 凤还恩根本不在乎万春县的百姓,但他乐意答应沈幼漓:“为报沈娘子旧日恩德,还恩不会将你的事告诉陛下,就当江更雨这个人,彻底死了吧。” 他巴不得一个人,将沈幼漓好好藏起来。 “不过,咱们有很长很长的旧要叙。”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与凤还恩到底有什么旧要叙。 她对凤还恩最深的记忆,就是从前他不怎么说话,只跟在他的主子祁王后头。 当时听说先帝很器重他,常对他委以重任,那些事危险,易招嫉恨,但凤还恩似乎从不害怕报复,他活得像祁王的影子。 江更雨自问没有那样的胆色,每每听闻凤鹤卿又办了一件大事,也只是遥遥举杯敬他,他默然回以一盏罢了。 与祁王党的结交不过巧合。 那时她还叫江更雨,尚是一名寺正,每日不过潜心当值,做好分内之事,正巧查办的两个小案子,无意为祁王洗刷了清白,二人方有了往来。 彼时她还不是少卿,祁王却看得起她,常邀她宴饮。 江更雨却不想与祁王来往太多,执刑狱者不应结朋党,更不该落人口实。 祁王却说:“小人以利交,君子因心而契,你我只喝酒论道,不谈国事,若为他们言语裹挟就避之如虎狼,来日再言贤弟偷吃了他家的煎饼,江贤弟难道还要剖腹自证不成,未免迂腐太过。” 李成晞这话说得倒不错。 江更雨爱美酒,却不敢多喝,怕喝到不省人事,被人窥见女儿身,不能喝酒就吃菜,恰好她俸禄月月没剩,在大理寺衙门有“饕餮”的美誉。 李成晞还奇怪:“贤弟吃那么多,身上也不见长肉,奇也怪哉。” 说完了还要掐她的脸。 江更雨躲开,摇头道:“每每宴饮总是美酒有人喝,珍馐无人尝,未免可惜了,我这是雨露均沾。” 实则是她总吃不饱,只要抓住免费吃喝的机会,就不舍得浪费了。 得见旧人,这些旧事也慢慢被她想起来了。 “旧日恩德?”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对他何时有恩。 “我们曾一同在乱葬岗待了几夜,只是江少卿早忘了我。” 时至今日,凤还恩终于跟她提起。 “乱葬岗一夜……”沈幼漓喃喃念着,记忆实在模糊。 凤还恩俯身靠近,与她四目相对:“风家满门被杀,是你办的第一个案子。” 他努力唤醒她的记忆:“还是悄悄办的。” 第一个案子……沈幼漓默念着,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风家! 风? 凤! 她惊讶道:“原来是你!” 凤还恩欣然点头:“是我。” 沈幼漓左右看他:“原来你长得这个模样!” 他眼底温柔,声音也轻得很:“多亏沈娘子相救,我才有给家人报仇的机会。” 那时候凤还恩还不是个阉人,也不叫凤还恩,他叫风兼善,在国子监读书,也是李成晞的门客,深受李成晞信任。 乐亨三年的科举,他本要下场,借此入仕成为祁王来日的助力。 然彼时权宦构陷,滥杀无度,风家被捏造勾结外敌的大罪,满门被杀,风兼善也是其中一个。 他们全家的尸首被扔到乱葬岗里。 可惜杀人者偏了他心脏半寸,风兼善并未死透,他还留有一口气在。 风兼善醒来时,已经有半截身子埋在尸体之中,是母亲和妹妹的尸首压着他的四肢,加之身受重伤,他根本无法爬出来,就算活着,在这乱葬岗中无人搭救,死是早晚的事, 稍一侧头,就是父亲了无生机死灰的脸,像一截枯木。 今早,他负手在庭前背诵《老子》,妹妹低头剥了一碗枇杷,阿娘在补衣裳…… 一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这种事,为什么会落在他们家身上呢? 风兼感觉不到一丝悲伤或愤怒,他在慢慢等死,等着生机一点点从身体里消失、断绝,好去与家人团聚。 乱葬岗的风宛如鬼哭一般,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就在这时,他远远看到一盏灯笼,飘飘摇摇,由远及近。 他以为那是地府引渡他的鬼差来了。 可等靠近,才发现确实是一个人,在乱葬岗搜寻着什么。 一息之间,风兼善骤然涌出了求生的意志,不管是谁,救救他!就算是来杀他的人,给他一刀也比现在好。 他动了动手臂,扫响落叶。 突然听到动静,人影吓了一跳,灯笼掉在了地上。 来人寻觅着声音的来源,喃喃自语:“蛇、还是老鼠?总不能是鬼魂吧,打扰打扰,小人办完事就走,各路神仙保佑。” 不是杀手。 风兼善看着那个朝四方拜下的身影,也不像能救他的人…… 见又没什么动静了,那黑影喃喃自语:“看来真是老鼠啊。” 黑影又提起灯笼,在乱葬岗搜寻起来。 “风家人到底长什么样呢?今日死的,该是新鲜的……找到了!” 风兼善被家人的尸首挡在下面,他看不到来人的脸,只看到有人将压在他身上母亲的尸首拖走。 “咳咳……” 压迫减轻,他咳了两声。 “呀!还活着!”黑影吓得松了手坐在地上,灯笼也翻倒到一边。 风兼善静静等着她再上前。 黑影却说:“你是风家幸存的人吧,灯笼不在这儿,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你赶快走吧。” 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走。 黑影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他刚刚咳那两声已如风中残烛,再没人救就要死了。 在不知道要僵持多久的时候,黑影迟疑地问:“你介意让我看到脸吗?” 风兼善眼珠子动了动,真奇怪,什么人会这么问呢? 她伸出手摸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风兼善的错觉,在摸到他还有体温时,黑影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么胆小的人,怎么会来乱葬岗呢。 “你识字吗,要是不想让我见着你的脸,就写给我看。” 黑影不想知道活下来的是谁,看来是怕惹祸上身。 那他为何来这乱葬岗? 风兼善感觉到手被碰了碰他,他思索了一会儿,在黑影手上写了个“否”字,他确实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记得他是谁。 黑影收回手,将灯笼吹灭,才摸索着来将风兼善扒拉出来。 来人的力气着实不大,挪开腿上的妹妹就很费力气,到拖他的时候,像是使出了通身的力气,风兼善后背贴着一片平坦的胸膛,方知来人确实是男子,听声音非男非女,着实让人的困惑。 黑影将他安放好,在他手腕上搭上一只手,沉吟半晌,道:“算你运气好,我家祖上是行医的,正好有些药随身带着。” 风兼善扯了扯嘴唇,若抛开被灭门一事,风兼善确实运气好,被人发现还活着,来人恰好又擅长医术,救了他一命。 来人摩挲着洒了些药粉,又扯下一块布条将他流血的伤口缠住,随身带着一些丸药全喂进他嘴里。 “没水,你自己嚼一嚼吧,明日我托人上山给你送点水和吃食,就扔在这里头,你能捡到的吧?” 然后他就走了。 第二日,果然有人往乱葬岗抛了一个布裹,风兼善紧紧盯着,直到天黑,他才爬过去捡起,解开包裹,把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下。 晚上,那个黑影又来了,风兼善找布将脸蒙住,远远躲在树后面。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风兼善还是没有力气问出这句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个人影。 灯笼仍然照不到风兼善,却能让他看到来人的脸。 干净柔和的侧脸,风雪俱寂,让人恍惚以为是女子,一双眼睛像琉璃含露,引人探看。 风兼善见过此人。 江更雨,还是今科最年轻的进士。 打马游街时,李成晞就注意到了他,还感叹了一句:“今年的探花郎挑错了人,若让此人多读两年再下考场,咱们也能看到他遍访园林,折花作诗了。” 风兼善也好奇,不知他会被分到何处去任知县,来日会否在朝中再见。 后来他得知,这位江进士被划到了大理寺,不过只做了一个文书录事,都快到流外官的地界了。 这位小进士连个靠山都没有,注定不得大用。 祁王却对他很感兴趣,琼林宴上还与他喝了两杯酒。 再见面,就是今夜。 怪不得晚上才出现,白日里他大概要在大理寺当值。 “我可以检查他们的尸首吗?”他问。 风兼善丢了一块石头,江更雨领会了他的意思。 风家人的尸首已经陈列好,风兼善看着她将仵作箱子摆开,给风家人验尸。 他知道江家祖上是御医,没想到江更雨还精通仵作之术,祁王确实眼光毒辣。 天色昏暗,江更雨进程极慢,他似乎还未谙熟此道,一边查验,一边在手记上写写画画,不时沉吟半晌。 风兼善想说真凶就是夏珲,人人都知道,何必还要验尸。 然而他还说不了话。 江更雨累了一夜,就这么靠在石头上睡了过去,和一地尸体睡在一处。 风兼善慢慢爬过来,注视着他一夜未眠的青白的脸颊,还有眼下淡淡的青色,这个小文书到底是谁派来的? 他伸手,将睡着的人拍醒。 江更雨骤然见到个蒙面人,吓得往后仰,而后,他又大喊一声:“糟糕,我……衙门要点卯了!”说着连滚带爬地收拾东西站起来。 风兼善拉住他:“明日,你再来。”他喉咙沙哑,费尽力气地说出这句话,他有很多话要问他。 江更雨愣了一下,点点头。 第三夜,江更雨带来了铁锹,将他家人安葬,风兼善跪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你为何来此?”风兼善终于能说一点话。 “查案啊。” 江更雨答得理所应当。 “查什么案,替谁查?” 一个文书录事,若非有人吩咐,怎么可能自作主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查案。 江更雨却道:“大理寺办案,自然是为陛下查,人人都知道风家灭门案有蹊跷,你不就是风家人,知道点什么吗?” 他左看右看,压低声音:“人人都说是夏珲所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风兼善并不知道,连勾结外敌的罪也是家人,连逃跑都来不及,人就杀进来了,他盼有人能帮风家申冤,又忍不住开口:“你知道是权宦夏珲所为,你难道不怕死吗?” “怕死啊,所以我才偷偷半夜上来,祖宗你可别说了,我真的怕死,你多说一个字我就跑下山去了。”江更雨也是壮着胆子上来的。 “你一个人怎么跟权倾朝野的夏珲斗,是祁王派你来?” 说来直到现在他都不曾见过祁王的人露面,王爷大概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有用处了吧。 江更雨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祁王,但你怎么知我斗不过夏——不是,谁说我要斗了,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一桩案子交到了大理寺去,夏珲其人朝野忌惮,卷宗马上被束之高阁,无人敢去深究真相,我看到了,就想试试,看能不能将真相留住,以待来日……若是不成,就当没发生过呗。” 原来这雍朝还有好官,风兼善扯了扯唇角:“留住真相也不过尘封,有什么用?” “他夏珲权势熏天不假,不过盛极必衰的道理历来如此,陛下早晚要收拾他,届时你们风家的冤情便可申诉,这世上只有一时的赢家,比到最后,就看谁活得长而已。” “比到最后,就看谁活得长而已……”风兼善低声重复这句。 “不错,就说当初七国争雄,苏秦合纵六国以抗强秦,就是张仪也难撼动,偏偏他死在张仪前面,让张仪有机会瓦解六国联盟,再说张仪,本可以助秦提早攻下六国,然秦惠王死,武王立,他不得信任,再不得重用,又能奈何? 往后则有吕氏、霍氏、武氏,哪个个不是权盛一时,然而吕后霍光武皇一死,其族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史书上从无屹立不倒之辈,夏珲进无可进,等着他的就是一个死字,所以……你好好活着吧,不用跟夏珲硬碰,活下来,你就能看到他倒下的那天。” 江更雨一席话引得风兼善沉默许久。 他原本是想潜入夏宅手刃夏珲,就算机会渺茫,死了,也算与家人团聚。 “好。”他听从了她的话,不再任仇恨驱使,做无谓的牺牲。 “往后,我就不再上来了,“江更雨道,“我胆子小,怕惹麻烦,你以后在街上看到我,请务必假装不认识我啊。” “好……” 他目送那抹身影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49章 江更雨眼前被一片血红覆…… 那晚,风兼善也离开了乱葬岗。 可夏珲还在,他往后再也不能用风兼善之名露面,仕途就此断绝。 不能入仕,他于祁王再无用处。 养好伤之后,风兼善寻机见到了祁王。 “兼善,请求入宫为宦。”他深伏在祁王面前。 李成晞见门客还活着,自是欣慰,但听闻他要入宫,为难道:“风家只余你一人,不如隐姓埋名,以待来日。” 风兼善深伏在地:“求祁王成全。” 他无法藏身在乡野之中,等一个不确定的时辰,夏珲若不是死在他手里,便不足以告慰家人在天之灵。 李成晞到底是答应了他。 借祁王之手进了内宫,他成为一名宦官,从此世上再无风兼善,只留下一个凤还恩。 有祁王在暗中帮助,又兼陛下生了除夏珲之心,凤还恩逐渐得到重用。 夏珲死时,是他亲手端去的药。 可惜夏珲杀过太多人,已经不记得风家是哪一个了。 他只知道眼前的凤还恩是皇帝培养起来,取代他位置的。 夏珲道:“来日,你也会如我这般,被曾经不记得的仇人端上一碗毒药,除了一身恶名,什么都不会留下。” “是吗,那我等着。” 夏珲说完这句诅咒,从容喝下毒药。 长路漫漫,凤还恩确实走在夏珲的老路上,辅佐李成晞登上帝位,成为权宦,又从心腹到令皇帝忌惮。 不过他不在乎自己是什么下场,若有人带着家仇而来,能杀了他,那他就赴死好了。 在死之前,他想让朝野更干净一点,有本事的人不靠出身门第,也能青云直上,让江更雨能在清明盛世之下,施展一身才华。 再见到江更雨,凤还恩站在祁王身后,她没有认出他,只当他是祁王的随从。 隔着祁王的肩去看那略瘦小的身影,他常常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凤还恩一瞧就是好多年。 江更雨升任大理寺少卿的诏书,还是他亲自去宣的。 等诏书宣完,他扶起江更雨,道:“江少卿,恭喜。” “劳烦天使走一趟。” 江更雨想像别个升官一样,给宣旨的人一点好处,然而她捉襟见肘,袖中几个铜板实在不好意思往凤还恩手里塞。 只能尴尬地将印信接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凤还恩将一切看在眼里,笑意更深。 等周遭无人之时,凤还恩才道:“少卿若想贿赂,不如将你腰间香囊与我。” 江更雨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更加不好意思,说:“这香囊粗糙得很,填的药材也不香,只是用来驱虫的……” “近来常要守夜,正缺驱虫之物。”凤还恩解下他的香囊。 “不如我给您写张方子吧。”江更雨还是觉得赠旧香囊不大好。 “不必,有这个香囊就好。” 这个香囊比什么贿赂都要好。 他将香囊挂在自己的金腰带上,江更雨更是不好意思,那简陋的香囊和凤还恩的金带锦袍实在不相称。 “香囊实在粗陋,来日,请您喝酒吧。” 他还在低头欣赏腰上香囊,闻言抬起头:“好啊。” 凤还恩不但去给江更雨宣旨,还很喜欢替代小黄门的差事,提着食盒往大理寺去。 将食盒放在他的桌案上,此时总能看到江更雨骤然明朗的神情,似日光澄净照入空室,这样的景色,他实在不愿与人分享。 看江更雨大快朵颐吃下饭菜,凤还恩一日里心情都会颇好,杀人时下手也会轻点。 从前凤还恩断不会对一个男子观察得如此仔细,为一个人如此牵动情肠。 喜欢一个男子是件古怪的事,可发觉自己大概是喜欢上江更雨了,凤还恩也不惊慌,只是平静接受了这件事。 他从未想过占有江更雨,他是难得的栋梁,将来该娶妻生子,平步青云,匡扶大雍朝的社稷,做一代治世名臣。 凤还恩满足于就这么不远不近,就算背负满身恶名,看着他安好便罢。 偶尔,凤还恩也会疑惑:“江少卿是吃不饱饭吗,俸禄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 江更雨不好意思地挠头:“就是……攒起来了,雍都的屋舍不便宜呢。” 他更不明白:“江家虽不富贵,从前也是宫中御医,在雍都到底积累多年,也有一间祖宅,怎么会需要你自己置业呢?” “阿娘疼惜幼子,那是留给弟弟的。” 父母偏宠幼子并不少见,凤还恩道:“难为江少卿了。” 这些年来,江更雨平反冤狱无数,大理寺卿之下,她就是金字招牌,为好人申冤,令恶人胆寒,可江少卿似乎不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怎么这样的人,还在为温饱发愁呢? “江少卿若缺银两,我可以借你。” 江更雨摆摆手:“不必,当真不必,这个愁解了,我又有下一件事要愁,暂且在这个坑待着吧。” 他总有些奇思怪想,凤还恩也不再强求。 说来二人交谈其实不多,到如今,江更雨只怕还以为自己代替小黄门给她送饭食,不过是听从祁王吩咐,来拉拢她的。 只有凤还恩反复咀嚼过那些记忆,不曾忘怀。 只是他没想到,祁王对江更雨也有意。 他一直以为祁王对江更雨是赏识之情,知道她跳河,李成晞颓唐了几日就不再提起,若不是后来擢江更雨的胞弟为官,更提拔了容貌相似的冬凭,凤还恩也窥不到陛下那点隐秘的心思。 但冬凭不可能是江更雨,怎么都不可能是。 回瑜南城的马车上,沈幼漓听凤还恩说起这些自己都记不大清的事,有些动容:“原来如此……军容为何从来不与我说起?” 他人毫无缘由的好总是令人戒备,如今找到理由,沈幼漓总算安心了一点。 总归他真要去禀告李成晞,自己也无法阻止,只能选择相信。 “我盼着江少卿什么时候能听出我的声音,不过没想到你什么也听不出来。” 他腰上甚至还挂着那香囊,和一身金带锦袍仍旧不相称,可她也看不出来。 沈幼漓有点尴尬地挠挠头,“那时候,脑子里只有验尸的事,你不知道,第一宗案子,我当真没什么经验……” “沈娘子做得很好。”凤还恩打从心底夸赞她。 她又笑得不好意思。 车轮的响声填补了马车之中的寂静,凤还恩转动着指间的玉戒,问道:“当初,陛下知道你是女子吗?” 当年祁王冒险将她从天牢带走,之后江更雨突然翻下马车跳河,一心求死,其中到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谜团一直在凤还恩心里,只是碍于陛下身份,他才不能问起。 说到李成晞,沈幼漓咬紧牙关,藏下那丝嫌恶,道:“他不知道。” 当年她不过受李成晞恩惠,常随他宴饮,二皇子李成郅才将她视为祁王党,揭破了她贪污的案子,要置她于死地。 沈幼漓永远记得,官兵包围江家那日,她正在江母的床前侍奉汤药。 江母缠绵病榻多年,却不是治不好,而是稍好些,她就织布卖钱,一点不肯好好休养,于是咳嗽一日重过一日,江更雨的俸禄分明都给了她,江母却不肯休息,只说江更耘走门路要银子打点,与士人结交要顾着体面,那点俸禄根本不够用。 “那是给你治病的银子。”江更雨无数次强调。 江母却说:“你弟弟的前程才是最重要的事!” 这些年劝也劝够了,江更雨知道江母不会听,只听着她絮絮叨叨说话,不知道江更耘不好好读书,反一心在人情往来上钻营,但心知这些话不能说,江母万事都听她小儿子的。 正给江母喂着药,官兵突然闯了进来。 领头的是御史中丞,他将手中文书展开,念道:“大理寺少卿江更雨,贪污修河款一万两白银,致使万春县的岷河失修决堤,殃及一县百姓流离失所,死伤过百人,江更雨,你可知罪?” 这一句话砸下,江更雨有点回不过神来。 一万两白银,她何时贪污了一万两白银?她一个大理寺少卿,又往何处贪污治河款? 无人比沈幼漓更熟悉律法,此事一旦坐实,她又无靠山,是一定要被处斩的。 这是陷害! “我——” 还未说话,江母死死抓住了她的手:“他们说你做了什么?” 沈幼漓转头,还未看清自己的生母,就被她狠狠甩了一巴掌,药碗倾潵,瓷片四散。 她挨打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脑子嗡嗡作响,不知江母为何如此冲动。 江母撑在床沿摇摇欲坠:“你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要毁了你的弟弟!” 沈幼漓摸了摸痛麻的脸,看向暴躁的江母,“母亲,我——” “你从小就这样,什么都做不好,根本不是当官的料,还执意考科举,如今……如今你果然把我们一家都害死了,你满意了吧!” 她去科举,不是阿娘的意思吗? 江母状类疯魔:“你们快把她抓走!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阿娘,阿娘,你别着急,我不是那样——” 刚要起身的江更雨又被打了一巴掌,始终没能从地上站起来。 江更耘突然回来,瞧见一屋子官兵,吓得忙扑到江母身边紧紧依偎着她:“阿娘,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江母一手护着儿子,冲江更雨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不肖子,我们江家没有你这样的人!” 江更雨有些呆滞,“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眼里只有弟弟,连这种时候都只想着江更耘的前程,不肯听自己辩解一句, “什么为什么,你从小就是个灾星!” 御史中丞催促:“江少卿,莫要再耽搁了。” “我——” 江更雨还欲辩解,衣襟忽然被江母揪住,转头就对上阿娘紫红发绀的脸。 江更耘扶住差点摔下床的江母“阿娘——” “阿娘……”她也喊。 “你现在立刻,滚出江家!” 江母说完话,再也憋不住,一口血咳了出来,淋到她脸上,江更雨眼前被一片血红覆盖。 可就是这样江母仍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激动得脸又涨成红色:“你这个不肖子,坏了江家百年清名,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江母太过激动,声嘶力竭地喊完这句,整个像被定住,一动不动。 江更雨怔怔地看她,想伸手又害怕。 她眼睁睁看着江母僵硬的身子,直直从床上倒了下来,砸在她身上。 被压着的江更雨却感觉身上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沉重的木架子。 到处都硬邦邦的,没有一丝血肉的柔软。 鲜血在她脸上横流,所见之处尽是一片血色。 怎么了?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江更雨迷茫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有人在高喊,有人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她娘抬走。 “娘——” 江更耘摸索到江母咽了气,痛喊了一声,又扑来撕扯着沈幼漓:“你还我娘!你还我娘来!” 阿娘死了? 被她气死的? 沈幼漓弄不明白,这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日难得休沐,她只是喂阿娘喝药。 那碗药还没喝完,她怎么就走了? 江更雨连看江母一眼都没来得及看江母,就被押了出去。 一切都太过突然,像一个巨浪拍打得她毫无招架之力,从御史进来,到将她带走,江更雨都没能完整说出一句话,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江母当日生死不知,沈幼漓被上了枷带出江家,一路走到了大理寺去。 这恰好是当年她进士登科,打马走过的那条路。 那时春风得意,甚至有无数锦帕自道旁纷纷扬扬丢来,江更雨胸中意气可吞日月,深信自己定会有一番浩大前程。 说来她本是少年登科,又得祁王赏识,年纪轻轻被提拔为少卿,确实该大有作为,却日日周旋于困顿之中,如今脸上却沾着亲娘的血,马上就要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道旁百姓好奇的张望过来,让戴枷的她低头想藏住自己的脸。 江更雨觉得可笑,便低头捂住了发笑的脸,指缝很快变得湿漉漉的。 次日江更耘就出现在了大牢里。 “阿娘怎么样?” 江更雨心中怨恨江母,恨她对多年自己不公,恨她一味偏心江更耘,更恨她将同胞哥哥的死怪罪在她身上,可生死之间,她只问得出这一句。 “怎样?”江更耘冷笑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珠鼓瞪着,“我阿娘死了,血不是还在你身上吗?” “家中不是还有一枚九转丹……” “早就卖了!” “卖了?” 江更雨反应不过来。 被丢入大牢那么久,她一直盼着江母只是气急攻心晕了过去,那枚九转丹一定能及时救下她性命,现在江更耘却告诉她,阿娘死了? 她怎么能这样就死了呢。 江更雨抹一把脸上的血,她吐了一口血,就死了吗? 阿娘再也听不到她的解释了? “为什么要卖掉,阿娘病得那么重,那是给她备着的,你为什么卖掉!你去赎回来,喂她吃下去,你快去啊!” 她推着江更耘往外走。 江更耘指着她的头:“是阿娘自己要卖的,她病得那么重,病稍好一点还得干活,家里没有半分积蓄,不卖了还能怎么样!” “你只会在大理寺里躲着,忙你那些破案子,什么都不管,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照顾阿娘,你在大理寺验尸验出一身杀气,你就是一个煞星,冲得阿娘得了重病,现在又气死了阿娘,你赔她一条命来!” 江更雨被他揪着衣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推了江更耘一把:“那你呢,她的病是积劳成疾,若不是为了你所谓的仕途,为了让你去打点上下,她会累成这个样子吗,连我的俸禄,她也全给了你,她病了那么久,你贿赂出什么来了?” “我的事不用你来置喙,你还是先救救自己吧!” “我从未贪污过什么银子,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 “不!” 江更耘突然握着她肩膀,肯定道:“不!你贪了!你确确实实贪污一万两,你得把这个罪认下来。” 这才是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第50章 “江更雨,有没有人说,…… 江更雨只疑惑了一瞬,眼睛逐渐睁大:“是——” 她被捂住了嘴。 竟然是江更耘贪污了一万两! 他一个学子怎么可能…… “不是我!”江更耘被她眼睛盯得发虚,狠狠将她推开,“不是我,为了阿娘,你得承认那一万两就是你贪污的。” “你为什么能贪污那些银子,你是不是被人利用了,贪污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江更雨气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江更耘只一味说:“我是江家独苗,我死了,江家就彻底断了,你得把这个罪认下,知道吗?这是娘的遗愿,你要是不肯答应,害死了我,阿娘在地底没法瞑目!” “你说什么?” 江更雨不知如何形容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情,似无声经历了一场坍塌。 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阿娘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这一万两银子就是为了给她买药治病的,我没有办法,你当时躲出城去,只有我一个人管阿娘,我能怎么办…… 我怕这件事暴露了,我去跟阿娘说,她让我不要出声,然后御史就带兵捉你来了。 你是女人,死了也没事,原本待在朝中做官就是拿我们全家的命在赌,我是江家香火我不能死啊,或者你可以去找祁王,他不是看重你嘛,区区一万两对他来说只是小事……” 江更耘精神不太对,走来走去喃喃自语。 江更雨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阿娘昨日不是生气,是怕她开口否认,才会打她一巴掌,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甚至为此……把自己给急死了? 荒唐…… 怎么会这么荒唐,她怎么能偏心到这个份上…… 江更雨笑了一声,连泪都流不出来:“如此说来,那害死她的人不是你吗?” 江更耘跺脚:“我是为了救她!” “我只是出城查个案子,不叫躲出去……况且,阿娘的药根本用不到那么多钱,她只要静养,你到底把那笔藏到哪里去了。” 江更耘咬死:“那些钱已经治病花完了!” 江更雨摇头笑着,不想再说话。 “你会顶下这个罪名吧!” “江更雨!江更雨!”他摇晃着她。 江更雨什么都明白了,她确实有罪,罪在纵容家人,罪在防患于未然。 “是我该死……”她喃喃自语。 “那就这么说定了,“江更耘凑近,低声说,“姐姐,对不起……姐姐,你就帮我这么一次。” 江更耘走了,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江更雨一人等着提审,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冤枉,只是不想在这人世继续活下去。 她独自站在公堂之上,刑部尚书主审,江更雨承认了所有的罪行,被判秋后处斩,大理寺卿看着江更雨,恨铁不成钢,衙差又将她拉回大牢去。 她已万念俱灰,不存生志,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万春县幸存的百姓站在大门之外,有人拖着棺材来、有人端着牌位,在她认罪那一刻,诅咒哭嚎声山呼海啸朝她而来。 “我孩子还那么小!他那么小,跑都跑不掉,被水冲走了呀!” “你这个狗官!” “狗官去死!” 江更雨被拉出去,才看到大理寺外台阶上跪满了万春县的百姓,他们请愿将自己秋后处斩,改为凌迟处死,以报枉死的亲人。 见到她被拖出来,辱骂更加激烈,还有漫天飞来的菜叶、泥土、石头…… “狗官!” “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她木然看着悲愤怨恨的百姓,不知道该说什么。 忆及升任少卿那日,祁王设了小宴,不过三人对坐畅饮,宴罢他们慢悠悠走在归家路上,彼此勾肩搭背,醉倚在花月楼斜桥上,对着十五的满月,他们一个个发下的宏愿: “手下无一宗冤狱,换得海晏河清,百姓安乐。”江更雨举着拳头往天上砸。 凤还恩道:“我势必让贪官污吏无处藏身,让陛下治下官吏廉洁奉公,勤政为民。” “那本王就盼盛世重还,咱们三人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还能在一起喝酒!” 当时那么大声,以为真能教这天下改换新天—— 往日站在这石阶之上,她是雍朝最年轻的少卿,头角峥嵘,人人礼待,今日这场面,她是第一次见。 耳边,往日宏誓与而今谩骂声混在一起,眼前一时是登科时如雨的新帕,一时是今天脏臭的菜叶。 原来这才是现实。 一块石头砸在江更雨额角,面上登时血流如注,不知道是谁拉走了她。 “对不起。”她只说了这一句, 而后,江更雨又被丢回大牢里,她始终不言不语,只静候处斩那一日。 李成晞却来了天牢。 “殿下。” 李成晞温声道:“江伯母的丧事已办,安葬江家祖坟之中,你放心,我会保住那块地方和你江家祖居,不让朝廷查抄了去。” 江更雨沉默了好久,才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如今我还救不了你……”李成晞慢慢擦干净她脸上的血痂,“但我会救你,江更雨,你不会死的,别怕。” 江更雨不怀一丝生念,木然道:“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惟行而不返。这是雍朝律法,若我一个少卿都不谨守,借权势逃脱,带头藐视律法威严,往后还有谁会将律令法典当一回事呢。” 李成晞根本不把那贪污的一万两当回事,他眼神锐利:“你是因与我结交而被牵连,你是被陷害的,早晚我会给你翻案。” “没有冤枉,都是我一己之私,与祁王无关。” “有关,江更雨,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意?” 到此时,江更雨的眼珠子才动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被李成晞牵起,按在他心口上。 “王爷,恕下官不明白您的意思。” “本王钟情于你,难道你不知?” 她只是愣了一下,却并未触动,迟缓地垂下眼睛道:“王爷怕是疯了,我是个男子。” “本王喜欢你,就算你是男子也一样。” 李成晞毫不介怀她身上的脏污,将人抱在怀里。 “我会找个地方,将你藏起来,不会让任何人找到,江更雨,你可以靠着我。” 一股莫名的恶寒涌上心头,江更雨从不知李成晞是这种心思,她用力将李成晞推开,抽回自己的手,“殿下请回吧。” 李成晞喘息着,眼神阴骘:“你不喜欢我?” 他那么努力迈过了那一步,江更雨怎能拒绝。 “臣不喜男子。” “你宁愿求死吗?”李成晞居高临下,点明她的处境,江更雨除了跟他,无路可走。 然而江更雨却跪着,慢慢躬下脊背:“臣罪该万死。” 此刻她只求死了干净。 俯视着那伶仃背脊,李成晞眼中晦暗难言。 “你觉得本王恶心吗?” “臣——” 后颈突然被李成晞抓起,逼江更雨仰视他:“你是不是觉得本王恶心?本王发觉自己对你有欲望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恶心,你是个男人,你为什么是个男人!” “殿下——”她觉得李成晞确实有点不正常。 李成晞堵住了她的嘴,江更雨骤然睁大眼,可李成晞吻得更深,将她整个人往怀中揽。 江更雨用力想推开他,然而女子的力气终究比不得男子,何况她饿了几日。 “长得像女人,力气也像女人。” 分开唇齿,李成晞指腹按上她的唇,用力到将那片唇按出白色,“本王原不想如此……” 江更雨努力转过头,被他掐住下巴。 李成晞盯着她,在梦中他也亲吻过男人,他依稀觉得那个男人就是江更雨,可还是恶心得他惊醒过来,怎么现在亲他,竟然分毫没有恶心的感觉。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把江更雨拉到怀中,重又肆意吻了下去。 江更雨很不乖顺,闭着齿关不肯张开,他掐上江更雨的脸逼迫她张开嘴,好让这亲吻更加深入,更加舒服。 他果然很喜欢江更雨,喜欢到可以忽略他是男人这件事,甚至,他还想要更多。 “你挣扎的样子也像个女人。”李成晞喘着气。 江更雨打了他一记耳光,狠狠地擦着自己的嘴,她恶心得想吐。 他也不生气:“江更雨,你当真不跟本王走?” “殿下,保重。” 江更雨离开他的怀抱,面对墙壁坐下。 她不知道背后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关心。 李成晞走后,就再也无人来过。 朝廷为了万春县百姓改判凌迟这日,江更雨跪受了旨意,只当寻常一日过,用过饭食之后她昏迷了过去。 李成晞还是冒险带沈幼漓漏夜离开大牢,凤还恩的鹤监在其中起了大用。 沈幼漓自昏迷之中醒来时,已经身处摇晃的马车之中。 李成晞也在,她低头看看自己,还是在大牢里那身,立即撑起身体蜷缩在角落里。 “如今已由不得你选了,你只能跟本王走。”对面的人开口。 她看向那人,道:“殿下太冒险了。” 李成晞靠近她,追问道:“所以你心意可有变改?” 此际马车正好行至多岷河,江更雨从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见咆哮的洪水,水里漂着无数牲畜、农具、屋顶的茅草,还有百姓浮尸…… 这就是因她贪污造就的恶果吗?李成晞着实不该选这条路。 他还是说着话,江更雨的心思已不在此间。 她望着洪水,平静道:“王爷,请放我回去吧,我逃不掉的。” 她无心再活下去了。 李成晞抱住她,“不,本王会将你藏好,一辈子藏起来,谁也找不到你。” 她只是漠然地看着窗外,道:“我是男子” 李成晞抚摸着江更雨的眉眼,笑着问:“江更雨,有没有人说,你很像个女人?” “江更雨,本王未幸过男子,你是第一个……” 他说着,压着江更雨倒了下去。 男人将将要抚过她的全身,江更雨恐惧地伸手去攀窗沿,狠狠地咬了李成晞一口,在他退开之际翻身滚下马车。 “江更雨!” 李成晞没想到她宁肯翻下去,也不跟自己玉成好事,戾气登时暴涨,他难道还嫌弃自己不成! 前行的马车立刻停下,是驾车的凤还恩拉停了缰绳。 他不知马车里发生了什么,听到祁王喊了一声,沈幼漓已经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向决堤的岷河跑去。 “江更雨!停下!” 凤还恩看着远处滚滚岷河水,猜到她的意图,立刻下马车追出去。 快要追上时,江更雨已经站在了洪水边,脚下是滚滚的黄泥水,疏松的河岸随时可能塌下去。 江更雨视若无睹,她转过身,对着追来的李成晞等人说道:“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了。” “本王不动你,你快回来!”李成晞压住怒火,也只能先稳住她。 看着眼前步步紧逼过来的李成晞,又想到她的阿娘,江更雨突然发觉,人世当真无趣得很,根本的不值得她流连半分。 她执起臣礼,道:“臣,受先贤教化,感今上恩德,一朝鬼迷心窍,上有负王命,下愧对百姓,无颜苟活于世,以此贱躯,全雍国律法。” “江更雨,你说的什么废话!” 她笑了一下,道:“凌迟太疼了,恕臣胆怯,先走一步。”说罢转身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江更雨!” 江更雨并未如预想一般掉入洪水之中。 是凤还恩拉住了她。 在听出她不存生志之时,他就跑了上来,抓住她一片袖角。 她抬头,看到那张常年淡漠的脸多了一丝焦急。 “江更雨,活着!” 凤还恩额角滴下汗珠,努力地想唤醒她。 可江更雨没说一个字,更无半丝触动,默然将凤还恩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身子猛然坠落,滚滚洪水立刻淹没五感。 洪水凶猛,如猛虎一瞬将她衔入深林,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江更雨闭上眼睛,任洪水将她带离人间。 — 再醒来,是在一间破庙里。 一个小小的火堆在燃烧,火堆上垫着一个瓦罐,有药味飘散出来。 江更雨走出破庙外,望着这四方青墨色的天,青竹滴水,苍苔新绿,呼吸在口中慢慢吞吐着,此处不是地府。 “丫头,你醒了?”一个老人捂着小布袋回来。 “是老伯救了我?” 老头挠挠脑袋:“我看你在水里漂着,就把你拉上来了,丫头,你怎么不小心掉河里去了,家人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她摇头:“家乡发洪水,什么都冲走了,我没有家。” “可怜的孩子,你打算往何处去?” 江更雨不说话,她也不知道,再去跳一次河吗? 老人咳了两声,她听到声音不对。 “先住着吧,打不紧,我弄点米给你煮粥吃。”老人说着就去洗锅。 江更雨默然看着,布袋口敞开,里面是一把米,煮出来也不够一个人吃。 老人没说,家中瓮里没有米了,这还是他从别人家借的一把米,原本他安葬了爹娘,也是要跳河去,就见到河里漂着一个人。 他暂且不死了,想将人救下再说。 清清白白一碗米粥,捧在江更雨掌心,暖意顺着手臂传到心口。 “老人家,我不能喝。”她受不住这么大的恩惠。 “你饿坏了,赶紧喝!” 老人很坚决,坐在破庙门口,说什么也不让她把碗递过来,“再不喝就凉了。” 江更雨低头,将那碗米粥喝下肚,被水冷透的四肢百骸立刻变得热乎乎的。 望着空空的碗底,那一意求死的心竟淡了不少。 她有命活着,不知道万春县的百姓死了多少…… 是她太冲动了。 后来沈幼漓养好了伤,就上山采药去,卖钱换了几把米回来,二人也能一起喝上热乎的米粥。 又听闻义庄缺仵作,沈幼漓没有此地户籍,就让老人去应征,自己在旁协助,如此,二人有了生计来源。 老头叫沈春生,大家都叫他老春头,她也就取了“沈”姓,唤回旧名“幼漓”。 之后老春头发病,她上山求药遇见周氏,嫁入洛家。 七年就这么慢慢过了下来。 往事已矣,沈幼漓不想再回首,唯有一件事教她挂心。 那就是江家曾亏欠过的万春县百姓。 早晚她会回雍都尽力还旧债,再往后就尽是属于沈幼漓自己的人生。 50-60 第51章 釉儿对她爹那点好感都消…… 听闻陛下并不知江更雨是女儿身,凤还恩未再说什么。 沈幼漓反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正出神,察觉有一双手伸过来,触碰到她的手背,沈幼漓倏忽回神。 见她骤然警惕,凤还恩解释道:“你已抱了半个时辰。” 他一说沈幼漓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臂确实酸麻得厉害。 “我抱一会儿吧,不然你这双手怕是吃饭的筷子都使不动。” 他说得在理,因凤还恩提起旧日恩德,沈幼漓对他防备不免小了许多,总归母子俩都在他手上,没必要防备这些。 凤还恩靠近来抱时,沈幼漓松了手。 孩子换到他怀里躺着,显得格外娇小,凤还恩低头看着未醒的孩子,模样跟沈娘子真是如出一辙,他瞧着就极有眼缘,窝心得很。 说来还得多谢十七殿下,往后,他凤还恩就有后了。 沈幼漓将斗篷披在釉儿身上去,靠近时,那阵檀香味也传了过来,两度嗅到,凤还恩眼中划过一丝锋芒。 若非纠缠许久,断不会有此深入骨髓的气息。 不须着急,眼下这第一步,还算顺利,很快,那位旧人不存人间了。 “你困了就再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我不困。” 沈幼漓刚才是累,现在是有点怪。 纵然凤还恩抱得稳当,可她总觉得不对劲儿,说来她对凤还恩最深的印象还是一把沉默寡言的利刃,被先帝握在掌中,专切腐肉。 此刻抱着孩子,总和记忆中格外违和。 马车在瑜南县衙门口停下,凤还恩抱着釉儿下了马车,钟离恭看着主子抱了一个孩子,眼睛控制不住地睁大,在沈幼漓跟着下马车后,眼睛更大。 主子清早一个人出门,回来就妻儿齐全,有个家了? 其他人则是看在眼里,不敢有这么大的反应。 凤还恩抱着孩子往里走,只吩咐人去备饭。 釉儿恰在此刻悠悠醒转过来,等眼前景物变得清晰,一眼就看见了她阿娘。 “阿娘!” 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弹也似地蹦起来,伸手死死抱住沈幼漓的脖子。 沈幼漓将女儿抱过来,抚着她的背:“阿娘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告诉阿娘,有哪里不舒服吗?” 釉儿说道:“还有点头晕……” “那就再睡一会儿,阿娘一直守着釉儿呢,安心睡吧。” “嗯。”釉儿趴在娘亲的肩膀上。 抱着孩子,沈幼漓心中充满庆幸,若不是凤还恩出手相救,她与女儿就要天人永隔了。 如此想罢,她还感激地看了凤还恩一眼。 凤还恩轻声道:“先进去再说吧,这段时日,你们就住在县衙之中” “禅月寺那边……怎么样了?” 沈幼漓想知道自己如今现在算逃走,还是死了。 凤还恩站住脚步,反而问她:“十七殿下知道你往日身份吗?” “我未与他说过。” “这样啊……” 他继续往前走,沈幼漓没得到答案,只能跟着往县衙里走,后面还跟着两排人,不知道是日常就跟着他,还是专盯着她这个“贪污犯”的。 “我们就在县衙待着,会不会打扰了军容?”沈幼漓还是想赶紧跑路离开瑜南,她异想天开道:“如今瑜南局势这般紧张,不如暂且放我们母子暂时离去?” 郑王已经算明着将瑜南占领了,如今只看朝廷要不要出手。 凤还恩道:“救人救到底,若瑜南起战事,最后殃及的是我这个神策军主帅,你在我身边,最是安全。” 这倒也是。 世道果然还不属于大胆开口的人,沈幼漓不好再说什么。 若是不能离开瑜南,她就得想办法保住釉儿的安全,另外,若有机会阻止战事,她定不推辞。 不过眼下这些都由不得一个无权无势还带着孩子的人多想。 凤还恩将母女二人的屋子安排在了自己隔壁,沈幼漓把女儿安置在床上。 在凤还恩将将离去之时,沈幼漓忍不住问:“军容,这十几年,朝廷是不是一直在找洛……十七殿下的下落?” “不错,先帝着我建立鹤监,最重要的一道密令就是找到身负王命的十七殿下。” 现在人已经找到,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幼漓听完默然,所有洛明瑢确实不是不想还俗,而是不能。 凤还恩没错过她眉间那丝心疼,冷脸笑道:“十七殿下可没有你想得那么被动,他能躲过鹤监十几年的搜索,已不是寻常人能做到,可知耳目不在我之下。” 鹤监这些年被糊弄得满天下乱转,甚至连瑜南也来过,仍旧找不到他,要不是出了意外,让郑王撞上大运,洛明瑢如今只怕还躲着呢。 凤还恩没有说的是,他人还未到瑜南时,洛明瑢就先出现,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鹤监找了那么久的人,就这么自己现身了,还与他商议起了讨伐郑王的大计,凤还恩先是怀疑他身份,后怀疑此人图谋。 “慈悲是佛道之根本,贫僧不愿见战事伤及百姓,若有机会消除兵戈,舍一人性命救天下人,何乐而不为。” 凤还恩看着这个追寻十多年的皇子,想不到他会变成一个僧人,更想不到他对朝廷竟无怨怼,反而愿意主动舍身平定乱局。 他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不过坐收渔利的事情,凤还恩怎会不答应。 他只是更想不到,李寔还有妻儿,那妻子就是他多年找寻的另一个人。 若他凤还恩得这一妻二子,还谈什么舍身救天下,天下自是与他无干。 只是这些,都不需与沈幼漓说。 沈幼漓仍在追问:“军容的意思是,十七殿下若与你联手,并不惧郑王?” “沈娘子安心待在这儿吧,待瑜南事了,我就带你们回雍都。” 沈幼漓立刻反应过来:“有事了的可能吗?” “好了坏了都是了,就算郑王要屠城,我也能带你和釉儿平安离去,其余的莫再多想。” 见凤还恩一脸不愿多说的样子,沈幼漓也知趣地不再问。 “还未到用饭的时候,你也先休息一会儿吧。” 她点点头。 在沈幼漓陪着女儿休息的功夫,凤还恩处理公务去了。 等釉儿睡醒,沈幼漓再三确认女儿没事,才带她去吃饭。 凤还恩也坐在饭桌边。 釉儿小声地问:“阿娘,他是谁啊?” 说完还偷看了凤还恩一眼,这人也算好看,但是没有她爹好看,不过衣服还是很好看的。 凤还恩替沈幼漓答:“我是你阿娘过命的知交好友。” 釉儿不明白:“什么叫过命?” 凤还恩和釉儿说话时会刻意将身子放低,温和道:“就是很久以前,她背着身家性命来救过我,然后,我也救过她,我与她的命,都是对方救回来的。” 沈幼漓起先觉得这话说得太亲密了些,后来一听他解释,好像也没什么错。 凤还恩怎么看都算值得信任,不过规矩不可废,她对女儿道:“这是京城来的大官,釉儿要懂礼数,知道吗?” 釉儿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大官?有多大?” “很大很大的官,比咱们这儿的知州还要大。” 凤还恩听着她和女儿说话,道:“釉儿不必拘礼,唤我……凤叔便好。” “凤叔?” “嗯。”凤还恩将一只鸡腿放到她碗里。 她转头问阿娘:“阿娘,那我们还回家吗?” “不回。” “和这个凤叔住在一起吗?” “和很多人住在一起。” 釉儿抿着嘴,左看右看,阿娘一记威慑的眼神射来,她赶紧把要说的话咽下去,埋头吃饭。 让女儿不要说话,沈幼漓自己还凑到凤还恩耳边低声问:“军容……与洛明瑢是否私下有往来?” 虽然可能微小,沈幼漓仍旧抱着点希望,盼着洛明瑢不是叛贼。 才问完,就感觉凤还恩的眼神在自己脸上来回扫,似乎在探寻些什么。 沈幼漓赶紧摆手:“我绝不是郑王细作!” 他随即摇头:“我与十七殿下并无往来,而且此刻他当以为,你已经死了。” 洛明瑢以为她死了? 那……他会如何? 不是说洛明瑢和郑王结盟的条件是保洛家人无虞,那将县主杀害她的事捅出去,是不是能动摇二人结盟? 沈幼漓心中有了计较,没再问下去,低头吃起饭。 因为想得太认真,连女儿要丸子,唤了两声她才反应过来。 凤还恩已经将丸子舀入釉儿碗里。 “阿娘,你在想什么呢?” 想你爹。 沈幼漓没说,只道:“吃饭。” 树欲静而风不止,按下一个釉儿,又冒出个风还恩:“沈娘子与十七殿下……感情甚笃?” 毕竟二人在寺庙之中都那般急不可耐…… “啊?” 沈幼漓听他发问,也想到寺中那尴尬一幕,只能含糊道:“一般,一般……” 倒是釉儿忍不住摆摆手:“阿爹是坏人,他把阿娘关起来,不让我见阿娘。” 因为这件事,釉儿对她爹那点好感都消耗殆尽了。 凤还恩“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说:“所以釉儿不想认他当阿爹了?” “我今天被一个凶巴巴的女人抓到山上去,一路上她就骂我,还说我阿爹阿娘是狗——” 沈幼漓捂住釉儿的嘴,严肃道:“釉儿吃饭,话太多会胀气。” “是——”釉儿拉长声调。 反正那女人说阿爹要娶她,她已经不稀罕要那个阿爹了! 用过中饭,沈幼漓仍旧陪着釉儿,凤还恩依旧去忙公务。 另一厢,护卫已将县主带回了史家。 身后追兵没有再追,县主总算捡了一条命,逃回城中。 被放在床榻上的瑞昭县主脸已惨白得没有人色,鲜血浸透了衣衫,因为背上的箭矢,她甚至只能趴着。 史函本是追着进来的,一看这场面赶紧又退了出去。 伤势已经不能再拖延,县主抓住护卫:“速速去找行馆找我爹爹,让他寻谢医师来为我治伤……” 她不想死,这么重的伤也只有谢医师能救。 而门外,县主的私兵也回了瑜南,正好派人去行馆报信。 “万万不可耽搁。” 说完这一句,县主昏昏睡了过去。 然而此际瑜南行馆之中,洛明瑢仍与郑王待在一起。 箭伤等不得,就这一阵,瑞昭县主就该派人回来求援了,洛明瑢只须静候着。 郑王还在耳边为女儿开脱:“殿下,我那女儿是骄纵了些,但我这父亲的话还是听的,她一定是在河东被凤还恩的人伏击,就算她眼下出现在瑜南城,也是凤还恩设计将她带回来,不然” 洛明瑢沉默不语,他斓衣未换,玉容血迹斑斑,一副誓要为“亡妻”追究到底的样子。 “我女儿在家中好好的,为什么‘洛明香’突然出现将她带走,现在洛明香此人真能在史家找到吗,还望王爷解释一下。” 郑王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匆促步入堂中的脚步声救了他。 这次禀报的部将终于机灵了些,到郑王耳边说话。 他听着听着,瞪圆了虎目。 还真的是这不肖女做的好事!他怎么养了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儿! 还被凤还恩的人射伤,她怎么不死在外边! 要不是洛明瑢还在这儿,郑王定要拍碎一张桌子泄愤。 郑王眼前黑了一阵,深吸了几口气,手握成拳头又松开。 他现在绝不能将女儿接回来,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就这么死了。 他压低声音道:“让谢邈速去史家救治!” “是。” “王爷,发生了何事?” 一转头就对上洛明瑢探究的视线,郑王打了个哈哈:“只是一些河东的军务,无甚大事。” 洛明瑢直接挑破:“当真不是县主回来了?” 郑王摆手:“当真不是!” “她人现在何处?”洛明瑢提刀就要跟出去。 郑王赶紧上前拦住:“殿下受了重伤,还是先在此处休息,当真不是瑞昭,本王已下令搜捕,若有她消息一定让您知道,本王敢说,其中定有凤还恩作祟,那劫掠之举怕也是他设计好的栽赃嫁祸,以此挑拨你我二人信任!” “殿下,三日之后各路节度使的使者就要到了,咱们还需警醒精神,绝对不能在宴上出错,瑞昭是知轻重的!” 这话说出来郑王自己都不信。 洛明瑢不给半点情面:“我信不过你们任何人,若让我知道县主害我妻儿,就算是在宴上,众使毕至,我照样会同你翻脸,郑王尽可与我鱼死网破。” 郑王眼周抽动了一下,当下他也想杀了瑞昭,可事情已发生,杀了也于事无补。 恨只恨凤还恩此人太可恶,竟然就这么捅出来了。 李寔此人确实不好控制,单单毒药是不够了,得给他再下点药才好。 可惜谢医师这会儿才刚被派出去。 他只能伏低做小一阵:“殿下放心,此事定有交代,本王还是先同你说说,三日后来的都是什么人……” 出去传话的部将赶紧知道了谢医师。 谢医师刚随郑王从禅月寺回到行馆,又被人拉着出了行馆,火烧火燎不知往哪里去。 人被一路扛着潜入史家,扛人的也同他说明了情况。 史函守在紧闭的门外,看着一个人扛着医师过来闯进去,门又“砰”地关上。 谢医师看到床上血迹斑斑的县主,立刻将药箱放下,这伤势可不轻,虽止了血,仍有殒命的风险。 肩头、小腿、背心三次箭伤,所幸准头不佳,不然撑不到回城。 谢医师点上蜡烛,拿烈酒将刀洗过,又嘱咐旁边的人将刀烧红。 “待会儿我将箭头拔出,你就把刀按上去。” 县主还在昏迷。 第一枚箭头被拔出时,瑞昭县主痛醒了,猝不及防又被按上烧红的尖刀,痛得她手臂打颤,尖叫出声,血肉烧焦的味道传到鼻尖,令人不敢置信那气味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不!不要再拔了!” 她痛得哭都没有声音,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 谢医师也不想哄这位闯祸的贵人,只道:“县主若想当个瘸子或死了,小人别无二话。” 到底还是命重要,那触及魂魄深处的痛意又让县主经历了两次,她对凤还恩的怨恨达到了顶点。 早晚有一次,她会在他身上插满刀子。 谢医师收拾起药箱,问道:“县主这是被何人所伤?” 县主不得不据实交代:“我去禅月寺办点事情,被鹤监的人追杀,成了这样子。” “那沈氏可是县主杀的?” “那是她自己爬上马车,与我何干,不过此事断不能洛明瑢知道!” 谢医师不再多问,孰是孰非,待回去禀报过王爷,自有计较。 县主泪眼难止,凄凄惨惨地问:“父王……怎么不来?” 谢医师料到王爷此刻正稳住十七殿下,便道:“马车跌落山崖,沈氏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十七殿下怀疑是县主杀了人,此刻正在行馆之中,县主若能挪动,还是赶紧换个地方藏住吧。” 县主面色更白,眼珠子左右转动,“他……怎么会怀疑到我身上……” “凤军容的人看到你了。” “他信了?” “那就只能看王爷的本事了。” 县主又问:“那个孩子也死了?” “死了。” 死了,死了好……那就只剩一个四岁的,将来好对付得很。 事到如今,县主还想着嫁给洛明瑢的好事。 现在,她仍觉得要做的就是将自己藏好,绝不能让洛明瑢觉得自己和沈氏的死有关。 “吩咐所有人,就说本县主在回河东路上遭遇,才不得不逃回瑜南,可知道?” “是。” 第52章 请十七殿下留住瑜南行馆…… 行馆之中,洛明瑢长指敲着膝节,等着结果。 郑王还在说凤还恩坏话:“今日一切都太过凑巧,如今凤还恩算是与本王彻底撕破脸了,只怕我那女儿都遭了不测,殿下若贸然出去,只怕鹤监会行刺杀主将之举。” 刚刚来部将又急匆匆跑了回来,在郑王耳边说出了谢医师就被人截杀的消息。 “什么?”他猛地站起来。 洛明瑢紧盯着郑王的反应。 郑王狐疑的视线扫在洛明瑢身上,但见他反而带着怀疑的眼神地看过来,又赶紧躲开了。 他将部将拉到正堂后边,压低声音问:“人现下何在?” “谢医师逃得迅速,虽受了伤,但好歹是回来了,眼下尚在昏迷中……而且药箱落下了。” 只是药箱落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郑王又问:“瑞昭呢?” “县主已被带离了史家,到别处安顿。” 那事情还不算太坏。 不过凤还恩看来是跟他彻底撕破脸了,郑王也不打算再拉拢他,只待寻个机会将人杀了。 洛明瑢见郑王走出来,神色明显松弛下来,他心下一沉。 看来是没能杀了谢邈,那事情就变得不好办了,也不知解药拿到没有。 他假作不知,问道:“王爷,又发生了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 这个阴魂不散的还在,郑王不能露馅,只道:“无事。” 但他看着眼前的洛明瑢,不免怀疑:“难道是你……” 他又不说了。 说来谢邈出事对谁好处最大,不就是眼前这位殿下,此事会不会是他设局抢得解药? 不过郑王让谢邈看过,李寔身上的伤毫无作假,确是重物勒坠所伤,而且杀害沈氏之举确实是自己女儿所为,此事根本不可能是提前设局…… 回想凤还恩那些挑拨离间之语,郑王又怀疑这也是凤还恩局中一环,想引自己与李寔互相怀疑,彻底反目。 本以为篡位只是领兵打仗,排兵布阵,没想到还要判起官司来,郑王深感头痛。 洛明瑢微微歪头:“是我什么?” 罢了,是与不是,难道自己还能赌李寔那点忠诚不成,把人按死,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就是了。 眼下谢邈身受重伤,为防李寔可能背叛他,只有一条路可行。 郑王摆手:“没什么,只是方才派出去搜查的部将被害,看来凤还恩当真想借刺杀摆平战事。” 洛明瑢皱眉,似乎耐心已经告罄:“够了,我今日被你拘在此处打了一个时辰的哑谜,到底孰是孰非,真相我自会去查到。” 说罢就要往外走。 郑王抬手,守门的兵卒拦住了洛明瑢去路。 “就请十七殿下留住瑜南行馆,一直到端午宴举行之后再说吧。” 三日后的端午宴,正是各道使者莅临瑜南的日子,也是将洛明瑢皇子身份昭告天下,揭开先帝遗命,正是讨伐逆帝之日。 洛明瑢转身走到郑王面前,眉梢似压低的层云:“王爷这是要将我软禁起来?” 屋中气氛立时变得肃杀。 郑王也憋着一口气,“凤还恩将令夫人之死栽赃给本王,是要彻底撕破脸,殿下如今在外面走,难保不会出事,还是留在行馆之中养伤为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 郑王不是在同他商量:“这是为殿下安危着想,行馆之中,还是任殿下走动的,端午宴之前,本王会将凤还恩杀害殿下妻儿的证据呈到殿下面前。” 说话间,身后那从未离开过的两个高手也往前站了一步,一齐向他施压。 洛明瑢很想知道,凭他一个人,能不能在这两个人阻挡之下,杀了郑王。 可惜眼下还不能知道结果。 “那看来除了承王爷美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确实该好好养伤,以备来日。 “殿下请吧。” “将我的佛堂搬来。” 洛明瑢这回走出去,没有人再拦。 — 县衙之中。 凤还恩又在晚饭之后准点出现。 桌上都是釉儿爱吃的菜,沈幼漓一眼就看出是花了心思的,忍不住低声道:“军容不必如此迁就她,这小孩最爱蹬鼻子上脸,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冲撞了您。” “小孩子嘛,开开心心长大便好,不必拘束那么多。” “爱冲撞人”的釉儿招手:“大老爷,来坐来坐!” 大老爷笑了一下,坐到釉儿拍打的凳子上:“釉儿娘子有什么吩咐?” 沈幼漓摇摇头,坐下吃饭。 “你能找到我弟弟在哪里吗?” 打从出生起,釉儿和弟弟从没分开过那么久,她猜那个胆小鬼弟弟见不到她,肯定也很害怕。 “釉儿的弟弟到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 凤还恩看向沈幼漓。 她其实也不敢断定丕儿是继续被周氏藏匿下去,还是一起拉到凤还恩的羽翼之下,到底哪个好。 周氏故意害她,转投凤还恩又唯恐他是另一个郑王,她一个人被各方盯着,再拉拔两个孩子实在太危险。 见沈幼漓低头数着饭粒,心神不宁的模样,凤还恩开口道:“眼下暂且这样,还是莫生波折。” 她点点头,还安慰釉儿:“不用太久,阿娘一定会让你见到弟弟的。” 釉儿只能默默点头,顽皮劲儿也消减了很多。 吃过晚饭,凤还恩假作无意道:“我如今也在县衙下榻,有些公事该回趟架阁库处理,沈娘子若未睡下,正好我也有些话要问,劳烦同我走一趟?” 凤还恩查问过邓长桥,知道沈幼漓去架阁库想看邸报。 果见她眼前一亮。 这正中沈幼漓下怀。 她早就想去架阁库一趟,上次耽误了,不知道今次能不能查清楚。 其实那些事直接问凤还恩也可以,但她还不愿意将自己的所有底细和盘托出,唯恐失了掌控。 “我……也要去架阁库?”沈幼漓还矜持一下。 凤还恩将之看在眼里,含笑问:“怎么,县衙架阁库是什么禁地?” “不是,“沈幼漓摇头,“那肯定不是!走吧。” 沈幼漓不放心将釉儿独留在屋中,连她也一道带去了,凤还恩也没说什么。 架阁库里,沈幼漓状似随意地拿起那份订在一起的邸报,假作闲聊:“如今朝中的还是那些人吗?” “早不是你在时的模样。” 凤还恩随意答一句,仍旧垂目专心看军报,似乎并未注意这边,实则余光里一直有沈幼漓。 此情如昨,好像她又变成了整日在卷宗里抓耳挠腮的江少卿,抱怨新进来的官吏笨,抱怨菜不好吃,抱怨仵作干活不精细…… 凤还恩手指在桌案上轻敲着,甚是愉悦,他就是靠着这点念想,才能活得有点滋味。 釉儿站在桌角,在打量他。 凤还恩问:“釉儿想看?” 闻名雍都的“活死人”凤军容此刻神情堪称和煦,令人没想到慈眉善目有一天原来也能用在他身上。 釉儿点点头,小小的手指在书案上慢慢蹭,在卷轴一角轻点了点:“你在看什么,看不懂吗?”怎么好久都不动一下。 “是一些大理寺的卷宗,从前你娘也看。” “阿娘也看?”她乌溜的大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有兴趣?这上面记的是一起人命案,你才六岁,不怕吗?” 釉儿眨巴的眼睛里分明害怕,还很硬气地摇头:“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那你帮我瞧瞧,这人该怎么判——”他将卷宗推过去。 釉儿捧起卷轴,四方转了一圈之后,不好意思地交还凤还恩:“我没认那么多字。” “无妨,我念给你听。” 凤还恩有无限的耐心。 他对沈幼漓嫁人生子之事并无半分芥蒂,甚至觉得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好就好在她的夫君马上要没了,凤还恩可以填补那个空缺,往后他有了沈幼漓,还有了孩子,再也不缺什么。 沈幼漓的孩子,他会视如己出。 就如此刻,凤还恩已经将釉儿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劳烦您。”釉儿知道他是大官,要知礼数。 凤还恩念道:“……嘉澧二年,得雍都城木华县李牛首状称:隆望一年,与同县张郸饮酒,及至中天,张郸醉死,空张家人迁怒……” 沈幼漓伸手将女儿拉到手边,说道:“她还小,不能看这些东西。” 釉儿不服气:“死人而已,我才不怕。” “那你晚上一个人睡。” “阿娘——” 釉儿跺脚,抱住她的手臂,窝在她身边不满。 阿娘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凤还恩将卷宗放到一边,忽然说道:“你一定觉得这个女儿很像你。” 沈幼漓抬首不解地看向他。 凤还恩撑脸笑道:“她也许会和你从前一样厉害,也能跟很多人申冤。” 沈幼漓愣了一下,撇开头:“重蹈覆辙有什么意思。” “所以沈娘子后悔去参加科举了?” 后悔吗?沈幼漓并不后悔看过这人间更广阔处,她悔在没能约束家人,悔在没有早日看清楚,阿娘其实是怨恨她的。 江更耘既然还好好活着,七年过去,也该有妻有儿了…… “大概是吧。”她将邸报放下,抱着女儿摇晃,像在安慰当初的自己。 那头叹了口气:“可若没有你,也没有如今的凤还恩。” 沈幼漓眸色黯然:“更不会有流离失所的万春县百姓……” “沈娘子,当真是你吗?” 凤还恩和皇帝不是没想过查清旧事,然而江更雨的卷宗上已将前因后果陈明,银钱也确实存入了江更雨名下钱庄,而且是本人亲自去取用,一切似乎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在李成晞未登基之前,有关的人就死得差不多了,他们也怀疑过江更耘,可彼时他不过一个国子监学子,手伸不到那上边去。 但江更雨,怎么可能贪污呢? 沈幼漓看向他,如今的凤还恩权势恰如当日夏珲,若她说出真相,或许江更耘明日就能死,这远远不是她想要的。 “我已筹措了一万两白银,还有其他金银首饰,总有两万,若你” 见沈幼漓顾左右而言他,凤还恩坐在她身边去,小小的釉儿被夹在中间,仰着脖子左看右看。 “你这七年,就为了这两万两?” 沈幼漓不说话,只是将钥匙呈上:“都在这儿了。” 凤还恩哪看不出她在肉痛,抬手将人的手握住:“这些银两我不会拿,沈娘子该是早就想好要怎么赎罪了吧。” “可是一打仗,就必然朝雍都去,万春县就在铁蹄之下,这天下黎民都生不如死,我执着一个小小堤坝,又顶什么用呢?倒不如用作军费,为将士添些粮草……” 沈幼漓认命了,她这双手就是漏财的手,多少银子都抓不住。 “沈娘子,你敢不敢信,这天下还会有盛世重临。” “我信,不过我们都活不到那个时候,自古以来盛极必衰,分久必合,都是命数的,从前是少年意气,敢以蚍蜉藐天下,如今都该清醒过来,不是英雄造时势,是时势出英雄,咱们那些愿景是逆天而行,执着太过不会有好下场,知足就好。” 谁都扛不起这万钧重担。 “是你说的,只要活得够长……就算你我看不见,也会希望釉儿能看见。” 凤还恩丝毫不见气馁之色,轻声说:“为了许多像你这样的阿娘,和釉儿这样的孩子有安居乐业之所,我会尽力而为。” 她看向凤还恩,手背上他的手仍未撤去,带着他掌心温度。 凤还恩的心跳其实快得不像话,可面上,他仍一派稳重。 最终,沈幼漓只是将手从他掌心抽出,道:“军容为天下人谋福祉,来日一定配享太庙,受万世香火。” 凤还恩不想听这些客套的话,不过时间还很多,他会慢慢来。 人在眼前活着,一切都不晚。 “夜深了,釉儿该困了,这些邸报你带回房中看吧。” 被凤还恩点破,沈幼漓还有点不好意思,收拾起邸报,牵着釉儿,亦步亦趋跟他出了架阁库。 母女俩的房门在面前关上,凤还恩略站了一会儿。 想起这一日的事,他唇角微翘。 没听到什么动静,凤还恩才回房了。 屋内,母女二人耳朵贴着门,翻着眼珠听外头的动静。 釉儿也抱着一卷邸报,小声问:“阿娘,这个大老爷是好人吗?” 能走到军容的位置,很难以好坏评说,不过这些话不须和小孩说。 沈幼漓道:“阿娘也不知道,咱们再仔细瞧瞧吧。” “嗯。” 第53章 “军容,那可是……十七…… 县衙中安然,瑜南行馆内却不如此。 凤还恩一声令下,鹤监的人开始不断骚扰起瑜南行馆,算是彻底站在了郑王的对立面。 不过这对郑王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真章还要在战场之上才见分晓。 洛明瑢倒安稳得多,只是若无白日的意外,今夜本该是他的洞房花烛夜,现今整个佛堂都搬到了行馆之中,连那喜庆的色调都不曾改变。 他看着满屋的红色,不知沈娘子和釉儿今夜睡在县衙,能否有好梦。 将上衣解开,洛明瑢终于想起给肩头伤口敷上药粉,又敲起了木鱼,念起清心咒。 虽然已经还俗,洛明瑢仍旧打算改掉在佛前诵经的习惯,眼下唯有此法能教他平息些杂念。 白日在禅月寺,他并不想放她走,可是眼下将她留在洛家,来日事发恐将她牵连,眼下待在凤 就算知道他们早有牵连…… 门被敲响,是迟青英来了。 郑王连青夜军的部将也没放过,假传洛明瑢的命令,将人骗回,目的是为让青夜军群龙无首,掀不起风浪。 迟青英也顺势而为进入行馆,将解药带给洛明瑢。 只可惜没能将谢邈杀死,让他跑回来了,如今想在瑜南行馆对他下手,就要难得多了。 “解药可拿到了?” 迟青英从剑柄处打开机关,拿出了小瓷瓶。 洛明瑢将瓶子拿在眼前,确实是白天谢邈拿出的那个瓶子,里头的丹丸也一模一样。 “对比过了?” 迟青英点头:“老头全身都摸遍了,确实就是这一瓶长得这般模样,其他丹丸颜色模样皆不相同,他应该也没有造假的机会。” 主子安危重于泰山,他只敢说九成把握。 洛明瑢将药瓶打开,全灌了进去。 “主子,会不会有诈?”迟青英还是不放心。 他闭目:“药理一事,要她才清楚,咱们可以赌一把。” 眼下只剩三天,他没时间去验证,只求尽快恢复。 迟青英又多说一句:“末将去过县衙一趟,凤军容并未阻拦,娘子和小娘子如今都安好。” “嗯。” 洛明瑢睁开眼,心中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没一会儿,外边又有人敲门。 “明瑢。” 连同洛家佛堂一起被搬到行馆的,还有周氏和那假作丕儿的孩子。 郑王当然一个都不会放过。 也确实如他所说,洛明瑢和其家人在行馆之中走动并未受到限制,然洛明瑢未去见周氏,周氏自己过来了。 洛明瑢道:“让她回去吧。” 他知道是周氏故意将沈娘子放走,致使她差点出事,从前种种尚能容忍,如今触及他妻儿安危,他再不能原谅。 门被打开,是迟青英走了出来,“大夫人请回吧,主子不想见你。” “我有事问他。” “主子和你没什么好说。” “他这样未免太过忘恩负义!” “大夫人是故意放沈娘子出去的?” 周氏沉下脸:“县主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又能如何?” 迟青英摇头:“她难道拿刀追着你进禅月寺了吗,发生任何事你尽可以同主子说,就是他出事,也断不会让你出事,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举,主子已不会再见你。” “主子对大夫人已仁至义尽,若再下次,恕不能手下留情。” “还有什么下次,沈氏都已经死了。可我不明白,这些年我为了他,难道不算殚精竭虑?就算他喜欢那个女人,那也是我找来的,他怎么能本末倒置,反将一个贪财的女子放在我的前面?” 周氏不明白,难道自己为他考虑得还不够周到,平日对沈氏母子还不够好? 不是沈氏一直在蹬鼻子上脸吗? 迟青英不忿:“当年贵妃死后,先帝是有意杀主子和你这个贴身宫人,是主子带着你逃走,这些年,你将自己凌驾在主子之上,洛家的富贵也是靠着青夜军走南闯北积下,周宫人,主子从未有对不住你之处,反是你仗着主子和善,处处以主子长辈自居,干涉主子的事,你怎么还有脸委屈?” 周氏望着紧闭的屋门,心中只觉悲凉。 这么多年,她的忠心算什么呢,她一心为贵妃,为了殿下能留下一寸香火,才找来的人,结果,看顾多年的小主人为了一个生孩子的工具,与她这个养母反而离心…… “我为了殿下嫁入洛家,难道这不是牺牲?” 迟青英神情更冷:“是你要来洛家,主子才依从你,你养尊处优十几年,难道还不够?” 周氏哑然,她不敢承认,自己是借着殿下养母的身份高高在上那么多年,早已成习惯。 现在有一个女人,注定与殿下是更亲近的关系,从前还好,如今愈发被殿下放在心上,周氏生出了失权的恐惧,才借着并不冠冕堂皇的借口将人赶走。 她并不想害死沈氏,可她触怒了县主,不得不死。 “大夫人还是回去吧,若好自为之,往后还能安生做你的洛家大夫人,若不然,我会替主子动手。”迟青英语气冷硬。 周氏转身,她几乎立刻就想去将所有事告诉郑王,然而走到郑王的院子,看着成列兵卒长戟泛着冷光,身子挺直得像钉子一样镇守在周围,她又站住了脚步。 她到底没有疯魔,自己不是殿下的生母,郑王不会吝惜她的性命,投奔郑王绝没有好下场。 反正沈氏也死了,眼下殿下还留着一丝情面,她不能再让这点生机也断绝…… 慢慢来,她总会重得信重。 — 翌日天朗气清,瑜南城热闹如初。 县令如今就在军容眼皮子底下,一扫先前懒散,大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早早就开堂审案,百姓牵牛抱鸡地来打官司,前堂热闹得很。 这份喧嚣并未传到后院。 凤还恩将一早上的军机消息推到一边,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转到厨房去瞧今早的吃食。 “让刘县令到外边吃,越水边渔人有售卖新鲜黄鳝,买新鲜的来的做黄鳝粥当不错。”他吩咐道。 钟离恭见军容竟在吃食上费起了心思,也知道是为那沈氏母女准备的。 “即便沈氏就是当年的江少卿,军容何以如此上心?” 得益于主子平日做派和身份,钟离恭脑子根本不往男女之事上拐。 凤还恩道:“我也到该娶妻的时候,现成的孩子也有,当然要上心些。” “……” 啊? 昨日若存着侥幸,那今日就是天灵盖都震动了,钟离恭木在原地,怀疑主子去一趟禅月寺,被人夺了舍? 他跟在凤还恩后面,提醒道:“军容,那可是……十七皇子的妻儿。” 凤还恩见煮好的粥盛进沙煲里,又端了几碟小菜,并小孩子最爱吃的果点,才道一句:“那又如何。” 说罢他端着托盘就走了。 钟离恭还没想明白,凤还恩已经走到沈幼漓的屋外。 “沈娘子,睡得可好?”他在外边敲门,屋内无人回答。 沈幼漓在枕头上翻了个面,不想起床。 她昨夜看了一晚上邸报,很晚才睡下,釉儿倒是早早歪倒在床上睡过去了,此刻精神头满满,跑下床去开门。 “大老爷你有什么事?” 凤还恩被她模样可爱到,伸手摸摸她的头:“叫凤叔。”其实叫爹爹更好。 “凤叔有事吗?” “我猜想釉儿该饿了,就送了早饭来。”凤还恩将托盘放低,让釉儿小娘子过目一番。 釉儿嗅到了香气,眯着眼睛让开路:“这么重啊,快请进,快请进。” “啊——” 沈幼漓在里间长长打了一个哈欠,停顿了一下,似反应过来了,“军容,你你你怎么进来了?” 隔着屏风,她声音慌忙,又夹杂着睡意。 釉儿高兴举手:“阿娘,是我开的门。” 她年岁尚小,从前院里除了一个蠢弟弟,只有阿娘和雯情在,是以不大懂男女大防这回事,出来就给大官老爷开了门。 凤还恩赔礼道:“我是阉人,从前也是在贵妃殿中伺候过的,是以忘了忌讳,沈娘子恕罪。” 沈幼漓一怔,随即摆手:“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摆完才意识到他看不见,额头顿时有些冒汗,“只是男女有别……” 男女……凤还恩莞尔一笑,道:“沈娘子多睡一会儿吧,釉儿我来照顾。” 沈幼漓这哪还睡得着,起床走出来把釉儿提回去,“不洗脸不能用早饭!” 只是短短几步,凤还恩就将穿着里衣,披散头发的沈娘子尽收眼底。 那摆动的乌发很快消失在屏风后面,他不免低头笑了一下,从前当真愚钝,如此分明的一个女子,怎么就识不破呢。 他安然坐下,将粥盖揭起,热气带着飘散的香味弥漫开来,里间的人也闻到了,釉儿小脚倒腾得更欢。 沈幼漓只能按着先给她洗漱干净,放她出去吃早饭,才自己慢慢收拾。 很快,收拾利落的釉儿顶着一张白嫩宣呼的小脸蹬蹬蹬跑了出来。 凤还恩正把粥吹凉,听到这一声,嘴角含笑,将勺子递到釉儿唇边,“你先尝尝好不好吃?” “啊——”釉儿张大嘴接着,再嚼嚼嚼,肯定地点点头,“真好吃,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这种粥,是什么?” “这是岭南那边特色。”凤还恩见她喜欢,也笑了起来。 “岭南在哪里。” “岭南在雍朝最南边,那里瘴气弥漫,毒虫遍地,不过却长了好多好吃的,如今还不到时候,再过三两个月就是吃荔枝的时节,届时咱们可以去蜀中吃荔枝,那果子比羊脂还剔透,脆爽香甜,是贵妃都爱吃的好物。” “可我阿娘不让我走那么远……”釉儿边说,边费劲儿爬上凳子。 凤还恩见状,轻轻一提,她就端座好了。 看到大官老爷在笑,釉儿摸摸自己的脸:“大……凤叔你在笑什么?” “只是在想,天天都这样吃饭也不错,你阿娘要是不让你一起去,那带上她一起不就行了。” “我还不想那么远呢,我现在就想和……” 釉儿不说话了,想到自己那个不太争气的弟弟,就愁得饭也吃不下。 凤还恩将耳朵凑近:“想和什么?” “想我那个蠢弟弟。”她眉毛都撇成八字了。 “你说你弟弟在哪儿,凤叔叔可以把他带回来。” “我也不知道,大夫人把他藏起来了……” “军容,久等了。”这时沈幼漓终于也收拾出来了。 她并不怎么用心,不过是一根发带松松挽了头发,出来一看凤还恩倒是收拾得当真齐整。 一身绛紫蟒袍,金线绣出山河百兽,嵌了猫睛石的金腰带缠在腰上,眼若玳瑁,眉若刀裁,五官平整锋利,却无肃杀之气,似乎是晨起的暖阳照进了眼睛里,柔和了些棱角。 沈幼漓忽然觉得自己穿戴有些失礼。 凤还恩倒是喜欢她这般家常打扮,没有半分拘束才好,这正是一家人才能有的随意。 将一碗温度适宜的粥放在她面前,道:“从前你就不挑食,今日的早饭我就擅自做主了。” 沈幼漓脱口而出:“军容也在此处吃吗?” 凤还恩点头,道:“沈娘子见谅,都是一个灶台里做的,没那么多碗碟,就一处吃了省事。” “不是,只是担心会打扰到的军容用饭。”沈幼漓直想拍自己的嘴,今天怎么总是说错话。 “一个人吃饭倒乏味,有人说说话才好,是吧,釉儿?” 釉儿点点头,她还挺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的大老爷。 沈幼漓点点头,她舀着粥,突然想起来:“只有一套碗碟,那另一位老爷怎么办?” 她说的老爷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冬凭。 说来也奇怪,沈幼漓与那位少卿该是碰见过两次,但她一次都未能正面见过这位大理寺少卿,想来是位少年英才。 凤还恩:“他住不惯此处,如今在乾海客栈住。” 冬凭早被凤还恩打发到瑜南最大的客栈去了,他爱住锦绣华毯、灯影华耀的地方,喜欢名厨烹制的精致吃食,住不惯县衙。 况且冬凭与沈幼漓不能相见,不然消息可能会传到陛下耳朵里。 “原来如此……”沈幼漓便不再理会。 “啊——” 凤还恩夹了一颗虾圆,递到釉儿嘴边,另一只手还在嘴巴下面接着可能滴下的汁水。 釉儿竟然也习惯了他的投喂,张嘴接住。 凤还恩顺手将她嘴边的汤汁擦掉。 沈幼漓没想到凤还恩还会喂小孩,直觉这样不妥,她说道:“釉儿六岁了,会自己吃饭,军容不必惯着她。” “有什么要紧,我也想试试带孩子到底难不难,“凤还恩视线一直落在釉儿身上,“釉儿以后有什么想吃的,都告诉凤叔叔,我让厨房给你做,做不了的咱们就出去吃。” 釉儿偷偷看了阿娘一眼,沈幼漓道:“她不挑食,什么都能吃。” 釉儿鼓起腮帮子。 凤还恩仍一意讨釉儿欢喜:“糖葫芦想不想吃?” 釉儿高举双手:“想吃!” “那凤叔叔待会儿带釉儿出去买,要多少有多少。” 沈幼漓也不想给女儿泼冷水,但是眼下风声正紧,她道:“只怕会让洛家人认出我们,还是不要出去走动为好。” “瑜南城很大,而且随我出去,洛家人不会找到你们,沈娘子若担心,不如一道去吧。”凤还恩邀请道。 第54章 “沈娘子,这个孩子给我…… 凤还恩对她们母子实在太好。 沈幼漓纵然多年前救过他,但凤还恩也算还了,不至于如此照顾她们,着实令沈幼漓不安。 “凤军容实在对我们母子二人太好,我当真不知要如何报答……” 凤还恩怔了一下,放下筷子:“对不住,从前凤某常给沈娘子送饭,又与陛下有月下召誓之谊,凤某总以为与沈娘子也算旧友,看来凤某错会了沈娘子的意思。” 沈幼漓赶紧摆手:“不不不,当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岷河边也是你冲上来拉住我,虽然我一心……可我是感激你愿意伸出援手,军容的善举幼漓铭记于心。” 在孩子面前,她也不好说得太清楚,但沈幼漓还是感激凤还恩接连救下自己。 这份好绝做不了假。 凤还恩道:“既然如此,沈娘子就不要再推辞,我若是唤你一声更雨贤弟,咱们把盏同欢,你是不是就不与我如此生分了。” 他现今虽为军容,早年为门客时也有些长袖善舞的时候,刻意亲近之下谁都难于拒绝。 沈幼漓想了想,凑近压低声音:“我只是担心你更向着陛下,我当真不想再见陛下……” “所以陛下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凤还恩将猜测说了出来。 她沉默下来,又想重复那套欺君之词,被他挡住:“陛下能救你出来,就不会在意那一万两,你一再不敢见他,是不是他动了你……。” 说话间,凤还恩视线在她侧颜扫过,彼时江更雨跌至深渊,孤立无援,祁王单独去见她,怕就是表露了对她有意。 沈幼漓点头:“你猜的没有错。” “果然如此,当年我在外头驾车毫不知情,还怨过你怎么轻易就放弃性命,早知道……” “都已经过去了,只盼军容莫让陛下知道我还活着,我实担不起这欺君之罪。” “自然不会,沈娘子放心,如今我与陛下……”凤还恩摇头无奈,“陛下如今嫌我功高震主,那位少卿便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 她微微睁大眼睛,原来是这样。 凤还恩苦笑:“就算我一腔忠心,到底还是权势太大,将来不知是死在叛乱之中,还是来日战事平定,死在陛下猜忌之中,当日夏珲说得不错,我确实在走他的老路……” 沈幼漓蹙眉,家国如此,谈何昌盛。 “未必会如此,陛下既倚重你,就说明他无人可用,眼下这般局势,说不得他还要——”沈幼漓在喉咙上比了一刀,“在你前边呢……你耳目通达,未必没有急流勇退的机会。” 凤还恩听着她在耳边低语,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笑了?笑了那就有得谈。 沈幼漓搓搓手:“军容,您看看,方便送我们出瑜南吗?” “嗯?” 她低着头,也知道自己要求有些冒昧:“你的恩情幼漓铭感五内,我想去雍都等着军容,你若不放心,尽可派一个人盯住我们……” 其实沈幼漓甚至不想告诉他自己要往哪儿去,可有求于人,不好隐瞒行踪。 她昨夜看了一整夜邸报,如今打算离开瑜南。 一晚苦熬不是没有用处,沈幼漓还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当年江更耘不过一介国子监学子,何以能贪污去一万两银子,谁会给他这笔银子?说起来,其实针对的还是当时身为少卿的她。 当初她因为江母身死、李成晞和万春县三重变故压下,万念俱灰,才没有心力理会真相,重生一回,她得找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也尽己所能弥补万春县百姓。 七年来,都水监人事变动频繁,早不是当年那批人,捉拿她的御史中丞得病去世,而当初钱庄证人、小厮大概也都死得差不多,想要找到真相确实难上加难。 这些年她一直在等着,就算拿到了一万两,也没有心急北上,就是为了等那些人淡忘她的模样,也是给江更耘留一点时间。 她还找到了如今的万春县县令是谁,今科的年轻进士,上任不过三个月。 至于丕儿,她并不大担心,洛家将他藏起来就是存了保护的意思,比自己在外头乱跑要好。 釉儿更愿意跟着自己,她带着一个还好,若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奔波,一定是照顾不过来。 暂且这样,等雍都的事办妥了,再找丕儿下落就是了。 而县主的仇,她还在琢磨。 凤还恩笑意渐散,正色道:“你有所不知,如今这瑜南城瞧着宁静祥和,其实外围都是河东军,青夜军也在整军,整个瑜南被包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百姓进出都被监视, 你们在郑王眼中已是死人,要送你们出去不是不能,而是得到万不得已之时,若让他知道你还活着,定然会来抓走,告诉十七殿下,是我故意将你藏起来,以挑拨他们。” “所以瑜南城真要打仗?” 这次凤还恩也不再藏着掖着:“端午宴之后,必有战事。” 那不就只剩两天多了? “有胜算吗?” “神策军对付不了三路兵马,朝廷为了京畿防备,也不可能再派兵支援,若其他各道节度使隔岸观火,那这一场仗,就是神仙也难赢。” 沈幼漓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她终究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瑜南沦陷? “不必担心,纵使神策军抵抗不得,还有鹤监在,他们会带你们离开。” “釉儿这么可爱,我心中将她当自己的孩子。”凤还恩摸摸小娃娃的脑袋,“断不会让她出事。” 釉儿指着自己:“我吗?” “是你啊。” 她点点头,对自己的讨人喜欢表示认同,“大家伙儿都是这么说,凤叔你也不是第一个了。” 凤还恩哑然失笑,“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她摇手指:“生出来也不会是釉儿这样哦!” 凤还恩抬头看向沈幼漓,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沈娘子,这个孩子给我吧。” 沈幼漓当然不可能给他,也听出来凤还恩在开玩笑,道:“好了,这家伙看着可爱,小时候没把自己皮死,你今天喜欢,明天就得头痛了。” “你也是,赶紧把粥喝完,少闹腾!” 沈幼漓当真不懂,自己生的这孩子怎么那么不见外,不知道是像她还是像她爹。 釉儿点头:“你们也喝,一直说说说,都是我听不懂的话,知不知道什么是——” “食不言,寝不语。” 二人异口同声,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起来。 吃过早饭,沈幼漓推开凤还恩的手,起身收拾起碗筷。 她特意避开女儿,低声问凤还恩:“军容可知,县主如今在何处?” 凤还恩当然知道。 昨日鹤监来报,他早就吩咐过盯住史家,自然知道谢邈进过,也知道洛明瑢的人袭杀谢邈,更知道县主已经别转移走。 她一个重伤之人还能挪多远,左右还是在那条街上,根本跑不远。 “你为何想知道?” 沈幼漓理所当然道:“报仇啊。” 县主连她的女儿都想暗害,沈幼漓是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的,既然出不了瑜南,那就该把杀县主提上日程。 她总不能指望郑王真的忌惮洛明瑢,将人杀了。 她早点把人毒死,或用她挑拨郑王和洛明瑢的关系,都是出路,总归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你觉得她藏在哪里?” 沈幼漓道:“先前应是藏在史家,现在就不知道了。” 县主藏头露尾来杀她,不就是不敢让洛明瑢知晓吗,如今自己真“死”了,县主肯定藏得更严实,绝不在行馆之中。 她也认出了带她冲下悬崖的是史家的马车,也记得洛明香和瑞昭县主往来密切。 凤还恩不得不赞她聪明,凭些细枝末节就能猜到那么多。 “那你打算如何报仇?” “毒死她!” “好主意,这个不难,她就在史家隔一条街的空院子里,周围守着的多是私兵,没有主事的人,想潜进去也不难。” 沈幼漓搓搓手,期待地问:“凤军容今日出门否?” “可出,可不出。” “……” “能不能劳烦军容去药房,帮我抓些药材回来?”沈幼漓手指对在一起,她想抓的药杂得很,单跑一处药堂怕是不够。 沈幼漓甚至想着不如一服药把郑王也药死算了。 给他们水井下剧毒,把瑜南行馆的人都药死,断不会有无辜之人,这样,也好过将来贻害四方。 釉儿凑上来:“阿娘,你又要做毒药啊?” 沈幼漓脸红,“不是,我做点伤药,答谢凤军容……” 凤还恩也不拆穿她:“既然是答谢我的,那咱们可以一道出去买。” “出门?可以出门吗?” 釉儿一下来了精神,她这阵子在洛家关久了,巴不得出去逛一逛。 凤还恩牵起釉儿的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跟凤叔叔出门。” “好,凤叔叔!”釉儿响亮答应。 沈幼漓无法,只能跟着,瞧凤还恩这轻松惬意的劲儿,真没看出来两日后就要打仗的意思。 — 马车是从县衙隔壁的一户人家出发,乘的也是最普通不过的青布马车,毫不引人注意。 坐在马车上,沈幼漓将车帘掀开一条 外面一如既往地热闹,郑王盘踞瑜南的消息只在官吏层面流传,平头百姓舍不得荒废一天,都拿来讨生计。 釉儿一出门就得了一串鹤监递进来的糖葫芦,正在专心对付,吃得腮帮子都沾上了糖。 凤还恩先瞧见,用温水浸了帕子,将她的脸仔细擦干净,沈幼漓看在眼里,暗自思忖。 马车在一处药堂门口停下。 他道:“到了,走吧。” 沈幼漓戴上帷帽随着凤还恩下马车。 她想了想,将釉儿留在马车上,有鹤监的人守着,沈幼漓还算放心。 药堂里的大夫出诊去了,只有一个学徒在柜台里边,沈幼漓报了一大串药材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在一处地方能抓齐,有的暂且先买下来。 学徒实在记不得那么多,问道:“娘子可有药方?” “几味药材要什么药方,我说你取就行,雷公藤二钱,不就在那里嘛,都写着名字呢……” 学徒在她指点下吭哧吭哧地找药。 站在药铺柜台前等着伙计包药的功夫,凤还恩忽然问:“沈娘子为何会嫁给十七殿下?” 沈幼漓愣了一下,道:“女子总要嫁人的,遇到合适的,就嫁了。” “他不是个和尚吗,如何会合适?” “怎么不合适,在洛家吃喝不愁,昨日之前周氏待我也算不错,又不必伺候郎君,自在得很。” 凤还恩展颜:“看来你并非喜爱殿下,只是找到了还算不错的人家。” “正是如此。”她垂目去拨弄算珠。 “所以只是为了一个安稳的日子,不是为那一万两白银?” 沈幼漓拨弄算珠的手一顿:“你知道?” 凤还恩怎可能不将她这些年的事查清楚。 越查越生气。 区区一万两两,若她肯来找他,他一定会给,还会陪她一起去万春县,根本不用她生两个孩 子,耽误七年…… “一万两,正好是贪污的数目,我一猜就知道你挂念着万春县的事,为何银子拿到了还不走?” 沈幼漓不肯承认自己的私心,只是不说话。 禅月殿的一幕和她此刻的沉默印证了凤还恩的猜测,他漫声道:“就算你经过这么些年,已然心仪十七殿下,可如今他一意当个叛贼,你仍旧此心不改,当自己是他的妻子?” “当然不,我断不会认同他行此伤天害理之事,纵然雍朝对不住他,雍朝的百姓没有。” 凤还恩方松泛下神色,他就知道,沈幼漓纵使是女子,也是经鸿儒授业,骨子自有家国大义在,怎么会跟贼子同流 “有沈娘子这话,我就放心了。” “官人、娘子,你们的药材——”学徒将几提纸包放在柜台上。 “多少银钱?”沈幼漓拿出荷包,背后的凤还恩却先伸出手臂,将银钱付过。 “不用找。” 沈幼漓拉上他的手臂:“军容,我自己付就可以了。” 然而学徒已经接过那一大锭银子,千恩万谢地收起来了。 凤还恩提起药材,“走吧。” 她跟上:“那回去一起算个数,我将银子给你。”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凤还恩正说着话,突然退回迈出去的腿,转身将沈幼漓推到了大夫把脉的青布垂帘后边。 “嘘——是郑王的人来搜查。” 沈幼漓立刻警觉起来:“那釉儿呢?” “没事,有人会将她护好,再说搜查的只是普通兵卒,没有什么威胁。” 那就好,她随即动作更利索地钻进帘子里去。 可分明是她先进去的,凤还恩却抢先一步占住唯一的凳子。 沈幼往下一坐,坐在了凤还恩腿上,被他自后边环住了腰。 她回头想示意他把手放开,不料撞上了他的鼻子,沈幼漓这才注意到,凤还恩有一个很高的鼻子。 “唔——” 他被撞得鼻酸,将脸埋在她后背上。 沈幼漓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但外边脚步声已经踏进来,她只能强行忍住不说话。 第55章 “你果然喜欢我阿娘。”…… 布帘外传来搜查兵卒的说话声,询问药铺学徒有没有看见衣着样貌并非平头百姓的人出现。 学徒说方才有二人来抓了药,除此之外就没见人来过。 凤还恩推沈幼漓躲起来的时候,他正好转身推上药柜子,是以并没看到。 虽是如此,盘查的人还是要将内外都搜查一遍。 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沈幼漓来不及着急,就被凤还恩带起,无声退到了药柜后边的狭窄缝隙之中。 青布帘子被掀开,只看到空空的条凳和桌子,药柜被布帘挡住,搜查之人没有任何发现。 搜查之人又往楼上去。 此刻药柜后面,二人面对面贴着,她的下巴磕在凤还恩肩上,那苏合香的气味更加清晰,盖过了药材的味道,肩上绣着暗纹的锦缎磨蹭着她的下巴,沈幼漓屏住了呼吸。 她很想说点什么,又碍于眼下境况,只能暂时闭上了嘴,想尽力拉开些距离,但背后已经是一堵墙,着实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凤还恩低咳了一声,也在竭力退远些。 可位置就这么窄,男女身躯迥异的线条和触感在放大,让一方小小的空间堵满难安的沉默。 沈幼漓听到他咽口水的细微声音,余光看到那喉结轻动了一下。 他是不是…… 应当不会,沈幼漓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阿娘,没那么多春花秋月的心思,更不觉得一个位极人臣的权宦会对她有什么念头。 凤还恩什么美人没见过,一定都是为当年救他的恩德罢了,自作多情是很丢人的一件事。 况且眼下这么尴尬,咽两口口水也是难免的,她喉咙也有点不舒服……先咽下去。 沈幼漓尽力安慰自己。 等搜查的人撤离,二人才从药柜后面挤了出来,学徒震惊看着,目光一直追到二人从容走出去。 沈幼漓神色不虞:“你方才怎么抢我的位置?” 凤还恩还颇占道理:“难道让我坐在你腿上?我可不干。” 他似乎并未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只是迎着日光,负手迈过药堂门槛。 沈幼漓想了想也有道理,让凤还恩坐在她腿上,那确实不像话。 她不再多想。 青布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釉儿还在吃糖葫芦,腮帮子又跟着吃上了。 沈幼漓扶着凤还恩的手上了马车,问道:“这些人在搜什么?” “郑王做给十七殿下看的假把式,假意搜寻县主下落罢了,草率得很。” 原来如此,那看来洛明瑢还是在意她的死活……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死讯”之时,是什么反应呢? 正发呆的时候,第二间药堂又到了。 二人接连去了几间药堂,果然没再碰到搜查的,也终于把沈幼漓想要的药材凑齐了,抓完药,后半程就是属于釉儿的时间。 她早就等不及了。 一行人来到一家成衣铺子,釉儿在里面换衣裳的功夫,二人在外边等着,沈幼漓刻意仰头欣赏铺子里各色衣料,等着女儿出来。 这成衣铺子到处堆满了布匹绸缎,凤还恩就站在出口的地方,将一条小小的过道都堵住了。 前后是布匹,右手边是釉儿换衣裳的垂帘,左手就是凤还恩,沈幼漓站在里边,堪堪只有转身的空余,难免又想起在药堂那一幕。 “你和釉儿每日换洗的衣裳该多备几套。”凤还恩忽然开口。 “嗯?哦,对!” 经他提点,沈幼漓这才想起来,她和釉儿如今的衣裳都留在了洛家,必不能回去取,确实要买些换洗的衣物。 她赶紧让老板将裁好的成衣找出来挑拣。 老板高兴地将成衣搬了出来,又见她挑的都是女人和小孩的衣裳,忍不住道:“娘子不若也替官人选几件?你家官人身材高大威武,正经是要量体裁衣,但咱家衣裳用料足,合身的现在就有。” 沈幼漓没说话,她想说他们不是夫妻,但若不承认是夫妻,就要解释些别的,干脆就不开口。 凤还恩则主动开口拒了:“不必,我衣裳有很多,今日只紧着她们喜欢的,都要最好的料子。” 沈幼漓却道:“请将男子的衣裳也拿出来吧。” 待老板欢天喜地地进去找衣裳,她才看向凤还恩:“算是我送军容的谢礼,军容莫要嫌弃。” “不嫌弃……” 心似有一阵微风吹起蒲公英,点点飞散,凤还恩撑着头看她挑拣。 “沈娘子觉得,阉人……可有娶妻的机会?” 她耳边突然听到这么一句。 听到凤还恩说“阉人”,沈幼漓的心不免抽痛一下。 她知道风兼善当年经历了什么,他是为家人报仇才走上这条路,也困住了自己一生。 见她不说话,凤还恩解释道:“沈娘子莫误会,只是方才听掌柜唤这么一声,又瞧见沈娘子与釉儿的相处,难免猜想,若我当年没有入宫,现在大概就不必羡慕这些,也会有人如此待我……” “我非是误会。”沈幼漓摇头。 “在我眼中,军容与寻常男子并无不同,是人,自然会想要有个家,想有人在家中等着,有人嘘寒问暖地关心,军容是有情有义之人,若想娶妻,一定有许多女子愿意嫁给你。” 眼下她除了劝解,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只是沈幼漓说着说着,眼前似隐隐约约浮现一个轮廓,那将牵起的唇角又淡下。 凤还恩听她这么说,负着的手放下又提起,他语气平淡道:“只是偶尔想想罢了,若是家中能有人等着我回去,也不必长久在外奔波,不过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没准过几日就死了,不必想太多,牵累旁人。” 沈幼漓心中浮起的猜测又被按下去,宽慰道:“你不是还有匡扶李室的宏愿,怎么会死呢。” “是啊,就算是为了护住你们,我也绝不能死。” 她不是这个意思…… “阿娘——” 釉儿拉开帘子,“好看吗?” “好看!”凤还恩凑上来先夸了一顿,沈幼漓也附和了一句“好看”。 他又拿出几身:“这几件喜欢吗,要不要都试试?” 釉儿眼睛一下就黏裙子上来,看看这件摸摸那件,肉眼可见的喜欢,但是—— 她嘟囔道:“待在里面换衣裳着实有点闷,又有点累……” 凤还恩大手一挥:“那就都买回去,有空再慢慢试。” 此刻,凤叔叔的声音宛如天籁。 “好耶!” 釉儿欢喜地一下蹦到凤还恩身上去,脑袋在他肩头顾踊:“凤叔叔,你真好——” 沈幼漓听得一阵鸡皮疙瘩起来,正想阻止,她凤叔叔已经抱着无法无天的洛观棋往外走,根本不给沈幼漓说“不准”的机会。 釉儿不想换衣裳,新衣穿在身上也没换下来,直接付了银子就走,沈幼漓赶紧跟上。 才从第一家铺子出来,提出来的衣裳就让沈幼漓咋舌。 她是嫁到了豪富的洛家,但为了存银子,从没那么铺张过,平日对两个孩子也是以身作则,不短衣食,也绝不奢靡浪费。 凤还恩这时候方显出他有多离谱来,凡是釉儿多看了两眼的,他立刻让人买下,更不会给釉儿在两个玩具之间犹豫的机会,将两种玩具,所有颜色都给她买齐,还怂恿釉儿再多挑一点,万不要跟凤叔叔客气。 最后还丧心病狂地带着她们去了金铺。 沈幼漓起先还计算着银钱,想回去一起还了,到后来索性放弃,她只尽力抽出自己的手,才没让釉儿把金镯子套在自己手腕上。 而釉儿这回是撞上真财神了,被凤还恩纵得不知东南西北起来。 洛家有钱,但苦于阿娘管着,釉儿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现在她就像一条撒欢的小狗,就算阿娘的频频喝止,她也当没有听见。 况且,她还多了个“帮凶”。 无论沈幼漓怎么阻止,凤还恩面上答应,转头就让人把东西包了起来,釉儿喜滋滋、贼兮兮地笑,在阿娘看过来之时又看见躲开视线。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阿娘,说那么多话会口渴了吧,您喝点茶。” 酒楼雅座里,浑身挂满叮叮当当玩意儿的釉儿,艰难地端起茶壶,给沈幼漓倒茶。 沈幼漓瞪着女儿,又剜了凤还恩一眼,“喝什么喝,一个两个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自己喝好了。” 釉儿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求助地看向“同伙”。 凤还恩赶紧也来哄:“是我错了,我总想着釉儿昨日受了一番惊吓,小孩子总是要定定神,忘掉昨日不快,是以我让她敞开了买,往后再不会如此了。” 这家伙!说出这样的话让她怎么好在斥责! 釉儿赶紧坐好,可怜地点点头,她要定神的。 “以后万万不能如此出格!” 凤还恩哄她:“好,往后都听沈娘子的。” “釉儿也会听阿娘的话。”她赶紧趴到阿娘腿上献殷勤。 这家伙穿的戴的硌得人腿疼,沈幼漓无奈摸摸她的脸:“吃饭吧。” 吃完了饭,釉儿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乐悠悠地荡着秋千下了酒楼。 弟弟走开一会儿也挺好的,今天就是她洛观棋最得意的一天! 一回县衙,沈幼漓将女儿托付给凤还恩看着,就钻到一间收拾出的空屋子里去。 釉儿和凤还恩待在屋子里,数着今日的收获。 一水的新衣裙,还有几乎能把床放满的玩具,还有这种亮晶晶的玩意儿,她想笑,又故作矜持,扭着得像是尿急。 凤还恩捏着娃娃的小脸蛋,问道:“釉儿觉得是我好,还是你爹爹好?” 釉儿喜滋滋地点头:“凤叔好,凤叔最好!” 凤还恩清了清嗓子,假作随意道:“那……釉儿若不要那个爹爹了,让凤叔当你爹爹好不好?” “嗯?哦——” 釉儿拉长了声调,高深莫测地眯着眼睛,小手点点:“你果然喜欢我阿娘。” 他对着小孩镇定得很:“釉儿能看得出来?” 釉儿指了指自己的火眼金睛:“看得出来,你看我娘的眼神,和阿爹看她一样。” 凤还恩笑得腼腆,一个小孩都明白的事,沈娘子当真看不出来吗? 还是说,她因他阉人的身份,所以从未有心往哪方面想…… 凤还恩从未为自己选这条路而后悔,这是他唯一能亲手为家人报仇的办法,可如今—— 即使沈娘子说不在意,他亦时时为这事拉扯得不敢上前,担心表明心意之后,会从她眼里看到怪异、恶心、躲避…… 她是否从未将自己当成一个男人,自己更不能给她夫妻生活…… 何必强求,如旧岁那般,守着她不就好了。 可这一回能在人世再相逢,凤还恩难以按捺,狂心不歇,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再像从前那般,退守一隅。 他孤寂多年,也想有个家。 最想的,是和沈娘子在一个家里。 凤还恩顿了一会儿,说道:“凤叔在雍都有一座大宅子,里面藏了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等回了雍都我请你过府游玩,喜欢什么都可以跟凤叔说,咱们不让你阿娘知道,好不好?” “我才不会被你收买!” 釉儿转身背手,就看见满屋的东西。 她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一声:“我是说,我以后不会被你收买了,你要想让阿娘喜欢你,得靠自己的本事,不能指望我一个小孩儿,知道吗?” 釉儿拍拍他的手背。 “多谢釉儿指点,在下谨记,不知如何才能让你阿娘喜欢在下?” “你见过我那阿爹吗,得长得像我阿爹那样好看才行,你长得也很好,你还有头发呢,不过,让我想想……” 釉儿当真冥思苦想起来。 “我阿娘很喜欢银子,可是她今天好像不太喜欢,给她戴金镯子她都不要……” “那再想想,她还喜欢什么呢?” “最喜欢的当然就是我!”釉儿拍拍胸脯,“后面才是丕儿,因为他有点蠢……” 她眼睛一亮,竖起手指头:“凤叔叔,你把丕儿找回来好不好,阿娘看到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他是被你婆婆藏到城外去了?” “嗯,婆婆说他不能出事,就藏起来了,他个子小又没用,一定每天都哭。” 凤还恩暗自思忖,他眼下不好挑明要给人当夫君,但当爹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他收服了两个孩子,沈娘子就算不喜欢他,看在孩子面上,也不会与他翻脸,断绝往来。 万一沈娘子再心软些,说不得会考虑孩子的想法,跟他搭伙过日子呢。 “我去问你阿娘,若她愿意,凤叔一定会把丕儿找到。” “阿娘一定会同意的。”釉儿抱着他的手臂恳求。 她才不会说,是她不想和弟弟分开。 凤还恩摸摸她的脑袋:“有没有人说釉儿和阿娘很像,看来以后也能当一位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大官。” “是什么意思?” 釉儿碍于不爱读书,没有听懂凤叔叔拍马屁。 “就是,会像你娘一样。” 她得意了:“我当然会像阿娘一样,聪明又漂亮。” “是,聪明又漂亮。” 聪明又漂亮的沈幼漓正在空屋子里用心研磨毒药。 第56章 沈幼漓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沈幼漓今晚就要毒死瑞昭县主。 既不能跑,那就有仇不报非君子了。 听凤还恩的意思,县主现在碍于郑王命令,藏在暗处,不正是她下手的好时机,不利用就可惜了。 县主敢设计杀她,沈幼漓当然也要如法炮制,郑王总不能怀疑一个“死人”还能杀人吧。 她也有考虑过留县主一命,借她接近郑王,伺机下毒,可这计划就有些天真了。 “郑王子嗣太多,根本不在乎区区一个女儿,不然怎么会放任重伤的女儿流落在外呢,瑞昭能当县主不是因为她最得宠,只是因为她是正室长女,杀了她,于郑王不痛不痒,看来抓县主威胁郑王退兵无用啊……” 原本想把县主单独约出来并不难,沈幼漓手中还有洛明瑢的佛珠,借他名义写封信附上佛珠,她是一定按捺不住出来赴约。 不过听闻她此刻受了重伤,此计就行不通了,她不得不求助凤还恩。 一边碎碎念,一边狠狠往药钵里加乌头。 “毒死你,毒死你……” “抓县主确实无用。” 沈幼漓听到动静抬头。 凤还恩推门走了进来,女儿在他怀里睡得四仰八叉。 沈幼漓手上不干净,也不能接过孩子,只好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过来了?” 凤还恩也低声道:“釉儿想她弟弟,求我将丕儿找出来,沈娘子,此事你如何作想?” 她沉默下来。 若说昨天之前,沈幼漓还能安心把孩子交给周氏照管,但昨日之后,周氏到底可不可信,她也不敢肯定。 不过可眼前的凤还恩也未必全然值得相信。 矛盾,很矛盾。 虽然不能拿孩子作比,但总不该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风险太大…… “此事暂且不着急,等端午之后再说吧。”她艰难地说。 凤还恩看出了她的为难,贴心道:“我知道你的担忧,放心吧,瑜南行馆那边我会派人盯紧,若还好好藏着,自然相安无事,若是被找出来,我会告诉你的。” 沈幼漓感激道:“多谢……实在是现今局势太乱,我当真不敢让孩子暴露在外……” 她一个人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但孩子的事,是分毫不敢出岔子。 可恶的洛明瑢,给她揣了两个麻烦,生下来就再舍不掉了,真是造孽! “沈娘子,我都明白。”凤还恩安抚似的搭上她肩头。 沈幼漓看着他把女儿抱在怀里,可谓尽心尽力,心中不免愧疚,真心实意道:“对不住……” 凤还恩体贴道:“没有什么对不住,现在世道混乱,你是阿娘,一切以你安心为要,我静候着沈娘子相信我那一日。” 她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我明日想去寻一趟县主,你觉得可行吗?” “郑王如今无暇顾及瑞昭县主,她虽藏起来了,但守卫的兵卒中并无高手,要带你见她也不难,不过你也该清楚,现在动她除了泄愤,没什么用处。” 对凤还恩无用,对她自己却很有用。 她低头喃喃:“我就是为了泄愤,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那可需我帮你?” “若军容能拨冗,那就真是感激不尽了。” 他宠溺地摸摸她的头“为你的事,自然什么时候都有空。” 沈幼漓抿着唇,差点拿捣药的手挠脸,被凤还恩一把抓住:“是没做过坏事吗?那么紧张。” 他语调里带着笑意,还得沈幼漓都迷糊了,这“坏事”指的是毒杀县主,还是什么。 “……我得赶紧了。” 她赶紧低头,专心配药。 “那我带釉儿去睡觉,你也早些休息,小心别把毒粉碰到脸上。” “嗯。” 等凤还恩出去,沈幼漓歪头,把刺挠的耳朵在肩头蹭了蹭,才终于舒服一点。 当夜她还是写了一封信,随信奉上的,还有一串佛珠。 杀人要诛心,不然就没意思了。 不过佛珠是街边随便买的一串,她本想将洛明瑢平日时时缠在手上的那串送过去,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这样做。 县衙后门,沈幼漓拦住要跟她一起出门的凤还恩:“你留下陪着釉儿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不需多少时间。” “好,小心些,早去早回。” “嗯。” 她带着凤还恩派出保护的两位鹤使出了门。 — 当夜,史家隔街的某间不起眼的院落中。 县主正在主屋中痛吟,伤口在药粉的作用下慢慢愈合,但稍动一下就痛,令人难以成眠,而且因为后背的伤,她已经趴到睡,正面压得僵麻,郁气结在心口,垫多少层厚被子都没用。 她说不清是伤口更痛还是胸口更闷,想站又站不起来,休息不好,看到健全的人就更加暴躁,史家的侍女捂着被砸出血的头走了出来,想哭又不敢哭。 院门被推开,镇守的兵卒上前,见是史函,开门放他入内。 史函匆匆穿过院子,站在正门外,道:“县主娘娘,有人往史家送了一封信来,还有一串佛珠,说是给洛明香的,但小人瞧着似乎该递给县主。” “进来。” 屋中传出明显压着火气的声音。 史函低头走进去,浓重的药味立刻侵入鼻子,他把头压得更低,不去看床榻的人:“县主娘娘,这里有封信和一串佛珠,看起来似乎是给您的……” 他也不想担这个跑腿的,奈何县主就盯死了他。 昨日见到县主一副死样子被背回来,史函就怀疑王府失势了,他想翻脸,奈何不敢。 郑王的女儿这么蠢,也不知道郑王本人能不能都得过京城来的凤军容,大官没得当倒还罢了,别站错队,惨遭连累才好。 看到佛珠,县主激动得撑起了身子,一见这东西能想到的还有谁。 “这是谁送来的?”她按捺住猜测。 “看着好像是洛家的下人。” 洛家,一定是洛明瑢! “赶紧拿上来。” 史函屏息走上前去。 县主赶忙拆开信封,连浑身的痛都顾不上了。 将信匆忙从头读到尾,看到信尾落款是:李寔。 她心跳得厉害,更加确信这一定是洛明瑢亲手写的信,还有这佛珠,不就是他平日戴的那串吗,绝没有差错! 她激动地立马就想赶紧好起来,快点去见到他。 史函看她那高兴的样子,忍不住问:“县主娘娘,这信中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县主稍定心神,道:“是洛明瑢送来的,他说他听父王所说,知道我回了瑜南,也知道我在史家,他想来见我,但因妻儿骤然离世,悲痛万分,未能成形,让我好好将养,端午宴后在瑜南行馆中见面……” 史函忍不住皱眉:“县主,其中会不会有诈,为了试探县主娘娘是不是害他妻儿之人?” 他的话似一盆凉水暂时浇醒了县主。 “会吗……可他要是真想教训我,如今该亲自来与我对峙,或逼我父王将我提到他面前赔罪,怎么会贴心地等我好了之后,再在行馆中当着父王的面相见……” 这般正式,怕不是要提联姻之事。 她又将信仔仔细细读过,把信贴在心口:“不会错的,他说端午宴后,盼见到我,定然是不知道沈氏的事与我有关。” 县主想见洛明瑢,怎么都会替自己找到借口。 “他还在信中说,因得父王开解,心中也清楚为一个沈氏和父王离心并非好事,更为旧日对我无礼之事愧疚满怀,若有机会……他想尽力弥补我……” 县主脸上泛起红晕,“说不得他心里也觉得沈氏是绊脚石,如今既也脱离佛门,不用装那慈悲的样子了。” 她打心底里觉得洛明瑢或许根本没那么喜欢沈氏,只是被勾引之后有些□□上的纠缠,才误以为自己喜欢那沈氏。 若真喜欢,怎么会四年都不想见她。 就算护着她,也不过看在她是他孩子生母的份上,现在人死了,说不得他也松了一口气,一下就醒悟了。 一个村妇,怎么能和县主,甚至是将来的公主比较呢? 史函还是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厢县主已经在催:“去,快去拿纸来!” 见屋中没有侍女,他只能去研了墨端过来,瑞昭县主勉强坐起身,斟酌着字句,写起了回信。 信中先是问了殿下安好,又言及自己回河东路上被神策军伏击,如今被父王安置在史家,自己的伤不日就能好些,更劝他勿要为沈氏之死悲思过甚,万事有想不通的,尽可与她说…… 总之是将沈氏的死与自己撇清干系,又安慰他,暗示自己仍旧,句中绵绵情意,自不消说。 县主嫌弃字迹太潦草,又重新誊抄了一遍,此时因坐太久,身上痛意更甚,额头细汗密布,但她仍旧坚持着。 誊抄完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晾干,小心翼翼装入信封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与心上人有书信往来,那种亲密、私隐的感觉,让她雀跃得简直要跳起来。 史函就这么干等着,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直翻白眼。 写完之后,县主只觉得身心爽畅,“你去,速速送到洛明瑢手中。” 史函接过信件,又想起一件事,道:“县主娘娘,小人今日去行馆为县主娘娘请神医的时候,发现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今日县主痛得在屋中大发脾气,他被打发去行馆再请那位谢神医,却被王爷拒绝了,结果他正准备离去的时候,看到了行馆中多出来的孩子…… 县主问:“什么事?” “王爷将洛家的大夫人和孩子都拘在了行馆之中,我正巧看见那孩子,却不是沈氏生的那个。” 听到洛明瑢那多余的儿子,县主雀跃之色稍稍淡下,“你是说洛明瑢还有别的儿子?” 这县主也实在是蠢,史函清了清嗓子,道:“县主娘娘,我的意思是,洛明瑢真正的孩子被藏起来了,现在留一个假的在行馆为质。” “这样……”她垂目思索,“那你送信之时再顺道告诉父王,让他拿主意吧。” 史函拱手:“小人这一趟可顺道调查此事,或许能查出那孩子到底藏在哪里,解王爷烦扰。” 这县主实在太蠢,似乎也不得郑王看重,连一个大夫都不肯派过来,他有意到郑王跟前献殷勤,如今正好有这个机会。 县主挑眉问:“你有线索?”看来自己挑了一个有用的人。 史函拱手,娓娓道来:“说来凑巧,前几日洛家人正好从史家借一辆马车,是往城外去的,或可循这条线索查一查。” 当日洛明香被请去了瑜南行馆,不久洛家就来借马车。 照理来说,以洛家家资不该缺马车使,况且被借去那驾马车最不起眼,和外头平头百姓几十文钱租赁一辆马车差不多,看来不是主人乘坐的。 史函原本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见那孩子根本不是洛成聿,才记起了这么一件小事。 洛家为了不引起郑王注意,断然不会用自家的马车,那会不会借了史家的?这么一驾不起眼的马车,既方便出城,也不会有人多问一句。 若不是史函无意看到孩子错了,也不会记得这件小事。 “好,你去吧,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先把信送到。” 县主眼下最挂心的是让洛明瑢尽快给自己回信,区区一个四岁小孩,她懒得费神。 “是。”史函拿着信快步出去了。 县主缓步挪回床榻上。 现在最大的阻碍已经铲除,心上人更有回心转意的迹象,她身上这些伤也算挨得值了。 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她闭上眼睛,已经开始翘首那些与他相伴的日子了。 然而史函刚出门,就被鹤使用带蒙汗药的帕子捂晕,将其拖到廊下阴影之中,取走了他身上的信。 月影西移,一个人影落在窗上。 这一夜梦里,瑞昭县主无数次梦到洛明瑢已经看到了信,梦到自己拿到他的信,信中尽是旖旎暧昧之语。 恍惚又梦到自己已经与洛明瑢见了面,父王就在上首,拍板了两人联姻之事,他还起身朝父王施礼,承诺往后会对她好…… 一重又一重的梦境让县主飘飘然。 正美着,喉咙骤然传来窒息感,一口气上不来,逼她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待看清面前人的脸,呼吸就自己停住了。 这是人,还是鬼? 沈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鬼魂吧! 她是做噩梦了?醒过来!快醒过来! “见到故人,县主不高兴吗?”沈幼漓故作埋怨。! 脖颈上传来瘆人的温度,证明这不是鬼,可沈氏为什么还会活着,父王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你——你怎么没死!” 县主被掐住喉咙,想问的话问不出来。 沈幼漓却清楚她想说什么,好心告诉她:“不好意思,让你白高兴一场,我这趟是报仇来了。” 她抬手想把沈幼漓的手扯开,或是打她一巴掌。 然而一个受伤的县主有什么力气,沈幼漓反手给了她一巴掌,轻易就将人制服了。 “别急,咱们还有点事要商量商量。” 第57章 自己竟然走到了洛明瑢的…… 沈幼漓松开掐她脖子的手,又抵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可安静些,不然就试试是你喊一声护卫来得快,还是我的刀捅穿你的喉咙比较快。” 县主忍着疼咽了一口口水,不敢喊出声。 她抖着唇:“你杀了我,就能跑得出去了吗?” “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县主不是也知道吗?对了,对了,上次的生半夏,县主吃着可好?” 生半夏? 县主眼睛瞪大:“竟然是你!”你这贱人! “是我,只是可惜,还是没让县主学会谨言慎行。” 县主一向将沈氏当成可以随意捏死的蝼蚁,不料她竟被蝼蚁暗害过一回,现在又要受她威胁,简直是莫大的屈辱! 谁敢让她这么狼狈她就要杀了谁,县主怒瞪着靠近的沈幼漓,一副恨不得吃她肉喝她血的样子。 沈幼漓看着那杀气四溢的眼神,轻声道:“县主怎么天天想着杀人,这恐怕不行。” “你——” 匕首按进脖子里,渗出鲜血,沈幼漓好心说道:“我劝县主冷静些,不然就得死在我前边了。” 县主在禅月寺中了三箭差点死了,现在格外爱惜性命,眼前人不是听她驱策的奴仆,也不是疼爱她的父王,而是拿刀要杀她的人,不能硬碰硬。 县主梗着脖子,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沈幼漓很满意她的反应,她掐着瑞昭县主的脖子,像掐一只鹅,县主止不住作呕,张嘴的时候不知道什么药就喂到她嘴里。 “上次看来贵府有神医救你,不知道这次的药他救不救得了。” “你喂我吃了什么?”县主心慌得厉害,想要咳出去。 “毒药啊。”! “本县主就算到了地下,变成了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的!”她面目狰狞,一意抠着嗓子。 “放心,都会实现的,你这毒药是——糟糕,我好像喂错了药——” 沈幼漓看着瓶子,声音懊恼,而后又轻快起来,“没事,都一样吃,你看看能不能吃死吧。” 瑞昭县主被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你故意寻我开心!” “是又怎样,县主不想让我寻开心,也可以死得快一点。” 沈幼漓撤去手,往后退了两步。 县主掐着自己的脖子,忘了她先前的警告,下意识喊:“来人——” 话没说完就吐了一口血,浑身虚浮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气音。 她从床榻上滚下来,伸手去拉沈幼漓的裙裾,“药,给我解药……” 她的伤未好,这么一挣扎又全崩开了,血潺潺涌了出来。 沈幼漓摇头:“一旦发作,解药便无用了,非得痛完为止,肠穿肚烂是什么滋味,县主很快就知道了。” 县主听到这句更是疼到绝望,起初还能蜷缩,到后面只是抽搐,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昂贵雪绸裁剪的里衣沾满灰尘,手臂上的衣料被她扯烂了,精心保养的指甲用力抓到外翻,头在毒发时用力磕撞在脚踏上,血从额头淌下 ,发髻松散,发钗散落,血沫从她唇角溢出, 肠穿肚烂的滋味,县主很快就 沈幼漓看着脚边人的丑态,慢悠悠道:“县主莫要怪我,是你杀心太重,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瑞昭县主慢慢缓过来,眼中闪出一丝阴毒。 沈幼漓今晚要么就弄死她,要被她抓住机会,一定要狠狠将她剥皮拆骨,抓住她的两个孩子,当着她的面把他们虐杀! “别想着拿什么威胁我,今晚,我就要把你杀——”沈幼漓似余光扫到了什么,拿起桌上信纸扫了一眼,“这是什么?” 县主已经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看到她拿起那封信,想阻止,怕她看到恼羞成怒要杀了自己,又想让她看看清楚,体会一下自己当初看到洛明瑢抱她离去时的心情。 她眼珠子随着拿信的手移动。 沈幼漓读完这封自己写的信,冷笑一声:“啧——看来洛明瑢确实喜欢上你,还想趁我死了,迫不及待跟你相会呢,真是可惜……” “没错,你就是输给了我,就算是我害死你又怎样,他根本不伤心,甚至巴不得你死了,好和我在一起。” 这只是县主心里的念头,她连说话都没力气,更不敢赌惹恼沈幼漓的下场。 沈幼漓道:“他一定格外期待端午之后与你相见,等不及想娶你了,你说对吧?” 县主看着她强装潇洒,心里痛快极了。 “但是,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她声音轻快地像唱歌一样。 县主悚然一惊,慌得要命。 不要! 她有这么尊贵的身份,将来还会更尊贵,而且她马上就要和心上人在一起,那么美好的将来在跟她招手。 她不要死!不能死在这里! “你不能杀我,我父王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沈幼漓笑问:“你父王知道是我做的吗,他会找一个‘死人’麻烦吗?” “不要杀我……千万不要杀我,从前都是我错了……” 逼到瑞昭县主濒临绝望的时候,沈幼漓又给了她一丝希望:“县主,告诉我,你是想死,还是想帮我做一件事?” 沈幼漓仍旧无法对战事坐视不理,她要瑞昭县主回到行馆,给行馆所有人下药。 “你要我做什么?” “这毒药离毒发还有一个时辰,你现在回行馆,偷偷把这包药丢在水里,不让任何人知道,办完了出来,我就给你解药,不然,就死在这儿,什么公主,什么洛明瑢,都跟你没有关系。”沈幼漓一手拿丹丸,一手拿着一包毒药。 其实根本没有准点发作的毒药,沈幼漓只是喂了她一颗无毒的,届时给的“解药”才是剧毒,瑞昭县主死是必然的。 沈幼漓可不打算讲什么道义。 “你不能杀我,你儿子还在我手上!”县主语无伦次地说。 她不能毒死自己的父王,那样她就什么都没了,但她可以拿沈氏的儿子威胁,交换自己的性命。 沈幼漓心头一震:“你说什么?” 见她神色不复轻松,瑞昭县主扯唇笑道:“我说,你儿子现在在我父王手上,他为了我一定杀了你儿子!” 见沈幼漓不说话,她努力再劝:“我说的是真的!我父王已经知道你们洛家把那男丁藏起来,也知道是用史家的马车运出了城,如今那孽种已被捉拿,你可以拿我的命去换你儿子,别的,你就别想了。” 瑞昭县主只能吓唬她,寻求一线生机。 “你是说,丕儿被找到了?” “不错,现在就在瑜南行馆,你放我回去,换他出来!” 沈幼漓沉默不语。 县主充满期盼地等着她点头,她现下只想着回行馆去,在父王的庇护之下,她就能的平安无事,就是毒,谢医师都能替她解掉。 她什么事都不会有。 谁料沈幼漓轻声说了一句:“本来还想留下你一条命,让你给行馆的水井下毒,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改主意了——” 沈幼漓蹲下来,冷漠得像擒住一只待宰的牲畜:“那就请县主安心走吧。” 等等!为什么沈氏是这个反应,她难道不在乎她儿子的性命吗? 还是她知道了自己在撒谎?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帮你在水井里下药……” “不需要了,我实在信不过你。” 县主心似火灼,想要挣扎,然而她伤势太重,本就是强弩之末,这次仍旧反抗不了半分,一枚毒丸下肚。 县主呼哧喘着粗气,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想大喊护卫来,喉咙却像松掉的裤带,绷不出高亢的声音。 她只能用尽所有本能在地上爬行,想要去开门,想求救,疯狂求告诸天神佛,给她一线生机,让她活着! “唉,也不知道洛明瑢端午之后看不见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县主终于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 让她再活几天!求求了,至少见妙觉禅师一面,听他说他喜欢她,至少,活到她当上公主那一天…… 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办成,她绝对绝对不能死。 濒死之时爆发的力气看起来似乎能撼天动地,其实也撑不到她往前再爬一尺。 再汹涌的渴望也阻挡不住毒药将她的五脏六腑侵蚀,瑞昭县主眼前在发黑,血从嘴里呕出来,最后,她下巴重重磕在地上。 骨骼和牙齿碰撞的酸痛,是她此生最后一点知觉。 脑袋就这么低低歪着,整张脸以一个极为难受的姿势压在地上,再没有一点动静。 瑞昭县主死了,死在最不甘心的时候。 沈幼漓看着咽气的人,心中并未太大波澜,人死债消,眼前只是一具普通的尸体罢了, 接下来她还要去一趟行馆,将丕儿带出来。 下药的事,也得她亲自来。 县衙之中。 凤还恩骤然站起:“你说什么?” “沈娘子去了瑜南行馆。” “她为何要去那里,一个人去的?” “属下也不知,不过她带了戊鹤使,沈娘子让属下回来告诉主子,不必为她担心,只盼小娘子无恙便好,她还说……” “还说什么?” “说她天明既回,若回不来,烦请主子给孩子一口吃的,养大就行。” 凤还恩气得起身推门出去。 — 夜半,瑜南行馆。 郑王刚睡下,就被女儿的口信扰醒。 外间部将道:“县主伤势痛不可当,彻夜难眠,又兼害怕歹人加害,想回行馆和王爷待在一起,请王爷准允!” 郑王窝了一肚子火:“回回回,不怕死就让她回,别来烦我!” 反正李寔的人都被他拿住了,只要瑞昭好好躲在屋子里养伤,不要露面,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沈幼漓很快得了回信,戴着帷帽搀扶着人上来马车。 很快,马车在行馆大门前被拦下来。 “大胆,县主的马车你们也敢拦。”戊鹤使开口。 守卫已经得了通禀,知道县主今夜会回来,但按照规矩,还是得检查一番。 “让他看吧。”沙哑的嗓子听不出本音。 守卫对县主的声音也不大熟悉,只是上前掀开车帘。 车内烛火昏暗,守卫隐约能看到瑞昭县主的脸,还有隐隐咳嗽声,血腥味和药味,除了阴影挡住的眼睛,那下巴和鼻子、嘴巴,都确是如假包换的瑞昭县主。 车帘很快被放下,这位县主的坏脾气有口皆碑,谁也不敢招惹。 “县主娘娘请——” 顺利躲过盘查,沈幼漓将擦洗干净,还精心上过妆的瑞昭县主头颅拿下来,重新装在包袱之中。 “父王不想见我吗?”她隔着帘子问。 “王爷已经歇下了。” 沈幼漓早料到这时辰,若没有什么要紧事说,郑王是不会见她的,最多让守备验明正身罢了。 马车顺利进了行馆,停在了后院。 沈幼漓交代戊鹤使:“你待会儿将马车拉出去,顺道就离开吧。” 戊鹤使道:“主子交代要保护娘子。” “那好,你拉着马车到马厩那边等我,要是天明之前我没有带孩子,你就赶紧走,不用管我。” “属下陪娘子找。” “我一个人行动,你跟着有什么用,这里暗处都是人,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戊鹤使无法,将她扶下马车,牵着马车离开了。 进屋之后,沈幼漓将帷帽摘下。 粗略扫了一眼,屋中格外宽敞华美,因之前县主曾假意回河东,值钱的首饰银票也打包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她叹了一口气,随意将瑞昭县主的人头丢到什么柜子里,往后她的脑袋就长长久久地待在这里了。 因先前斩杀了四个侍女,又在回河东路上折了一个,行馆的侍女所剩不多。 沈幼漓招了一个进来伺候给自己擦洗“伤口”。 在屋内将人迷晕之后,她换上了侍女的衣裳,低头端着水盆走了出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到处都静悄悄的。 沈幼漓借着倒水的时机往水井处走,只偷隙看了一眼,那水井被重兵把守住了,根本没有下毒的可能。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下药不成,只剩找丕儿这一件事。 瑜南行馆应当没有监牢,这么晚了,也不能断定哪间屋子有人,哪间屋子没人…… 沈幼漓低头步履匆匆走在行馆之中,伺机找到丕儿的下落,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余光时刻警惕着周遭可能出现的人。 背后一间屋子的门突然打开,长臂自黑暗中伸出。 沈幼漓来不及看清人,身子就已经被拉得往后倒,撞到一副结实的体魄,然后嗅到的,是一阵熟悉的檀香味。 她心弦一颤,没了声音。 门被重新关上,屋中的两人都定定站着没有动。 高大的人影站在她的背后,声音轻得像微风一阵,掀起沈幼漓后背的一阵战栗:“这次,是你主动被我关起来的,可是?” 这熟悉的声音怎容错认,沈幼漓没想到,自己竟然走到了洛明瑢的屋子里来了。 第58章 “这边要不要也来一口?…… 洛明瑢却是在她进来时就知道了,迟青英一直盯着,马车上的人回了县主的屋子,迟青英就同他禀报。 洛明瑢猜测县主是急病,才这么不管不顾地回来,然而回来之后并未宣大夫,郑王也未去探望,反而是一个侍女端着水进去了。 侍女出来之后,有往这边来的势头,洛明瑢就在门边盯着。 他以为人影往这边来是得县主授意,然而等她在门前经过时,几乎是第一眼,洛明瑢就将人认了出来。 把人拖进来,是本能。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就被洛明瑢紧紧抱住,鼻梁压在她颈侧,用力将她的气息吸进肺腑。 一臂横在腰上,一臂横在背上,沈幼漓承受着能将人勒死的力气,心道她也不是瑞昭县主,怎么也要喘不上气来了。 “给我放手!” 乍然见到他,沈幼漓只有生气,这人永远没有分寸! 洛明瑢只是贪婪将她从头看到尾,话也是在耳边问的,带着明显的呼吸声:“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为什么来?” “我来找我儿子,你知不知道丕儿藏在什么地方?”沈幼漓第一个念头就是问他。 细嗅她气息的人动作一顿,“儿子?原来不是为我来的。” 洛明瑢侧头去看她的脸,沈幼漓习惯性躲:“当然不是,县主说他被抓到瑜南行馆来了,他藏在哪儿,你们要把他怎么样?” “你大概是被那县主骗了,丕儿还平安待在城外,而且现在非常之期,你为何扮成县主混进来?” 听闻自己被骗,沈幼漓眉间并无惊异,反而安心。 一个人总比带着一个孩子容易混出去,人不在,她走就是了。 “他既不在,我得赶紧走了。” 沈幼漓本想问他要不要一起跑,转念一想人家和郑王是一伙儿的,需要她操什么心。 洛明瑢拉住她:“你怎么出去?” “怎么,你要将我绑起来?”沈幼漓警惕地看着他。 洛明瑢还有心情逗她,手贴着她的后腰往上:“绑起来不好,关起来陪我倒不错,我一个人总有些孤单,最想的就是你能在身边……” 沈幼漓真的信了,力辩道:“你答应过只关我那五天,我告诉你,我是会翻脸的!” 他把挣扎的人抱得更紧些:“不说笑了,不管接应你的人是谁,现在是五更天,外围巡逻稠密,能从正门进来,却决计是出不去的,你在外面走动的时辰短才没引起怀疑,再往外走些,一定会被截下盘问。” “可是有人在马厩等着接应我。” “无论等你那个人是谁,马厩那边早过了三轮巡逻,他等不了你。” 沈幼漓立刻道:“你这么清楚行馆巡防布局,能不能送我出去?” 洛明瑢摇头:“我也出不去,我已经被关两日,还得多谢沈娘子进来陪我。” “你被关起来,为什么?” 他和郑王难道不是一伙的吗? “当然听闻沈娘子出事,我便与郑王翻脸了。”洛明瑢抚弄着她的脸。 沈幼漓嗅到了点点药味和血腥味,手掌贴在脸上有点刮人。 刮人? 她将洛明瑢手拉下,拉到烛火下,立时看到了手掌上的伤口。 洛明瑢这双手生得修长漂亮,但收力时轻松就能掐死一个人,此刻掌心却血肉外翻,狰狞可怖。 沈幼漓有些疑惑,这伤形状不是刀砍,不是擦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沈娘子……” 洛明瑢忽地被她扑倒,身上的人手忙脚乱地扯开他的衣服,让洛明瑢无奈,又浮现些许笑影。 任她将自己剥个干净。 那片胸膛很快就尽呈在眼前,沈幼漓要看的不是活色生香,而是继续将他肩上衣服扯下,果然又看到了一道更狰狞的痕迹。 手上、肩上、伤痕的形状……沈幼漓身为仵作,立马猜到了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可是怎么会! 不该如此啊…… 被发现一身的伤,洛明瑢倒心情好得很,抚摸着她呆呆的脸,起身凑近亲了亲她的鼻子。 他等着沈娘子问出来。 这时候还有心情动手动脚,沈幼漓是真服了他,将人推开些距离:“那日在悬崖边,是你救的我?” 可那么重的马车,他一个人怎么能拉得住! “所以……你一个人真能拖着那么重的马车?” 她的声音有点哽在喉咙里,又眨了眨不舒服的眼睛。 回想那日地上那摊血,他为救她受这么重的伤,就这么一个人走了,沈幼漓心里更堵得厉害。 洛明瑢爱极了她此刻心疼的眼神,凑上去亲一下,她也没想着躲开,他难耐地又亲了一下。 “嗯,是有点重,现在也没什么力气……” 哪里是有点……沈幼漓看着狰狞的伤口,心里难受,又轻轻捶了洛明瑢一拳。 才反应过来自己还骑在洛明瑢身上,想着赶紧下来,洛明瑢却拖着她的手臂将人拉下,不想她离开。 沈幼漓心塌下一小块,揪着他的衣襟,想不明白:“那你为什么离开了?又为什么……” 洛明瑢指尖在她额前发丝划过,好清楚地瞧见他的沈娘子是如何用心疼的眼神看他的。 被她这样瞧着,他通身舒坦。 “我要去拦着郑王,也要帮你报仇,我以为凤军容会告诉你,他没有说吗?”他这话暗含锋芒,意有所指。 沈幼漓顺着他的话回想,这两日凤还恩确实没有半分提起洛明瑢的意思,让她误以为拖着马车的人是哪个鹤使。 可凤还恩为什么故意不告诉她? 沈幼漓只怀疑了一下,又觉得,不告她或许情有可原。 “你和凤还恩是不是早就结盟了?” 洛明瑢不答,沈幼漓却心念通明,在问出这句时一下子就将前后想明白了。 “我早该想到,县主杀我,凤还恩知道县主下落却不捅给你知道,好挑拨你与郑王,再想想悬崖边他跟你说的话,你们就是一伙的。” 怪她太迟钝,现在才反应过来。 洛明瑢伸手摸着她的头,慢吞吞道:“那你……还说我是叛贼吗?” 她恨恨道:“不是叛贼,也是歹人!” “歹人很想你。” 沈幼漓看着他,忍了又忍,吐出一口气,“你方才说为我报仇……那瑞昭县主的伤也是你的手笔?” “是,可惜没能把人杀了。” “我已经杀了。” 她能假扮瑞昭县主闯进来,洛明瑢也能猜出几分,只问:“都收拾干净了?” “嗯,她死得很惨。” “可惜了,此事本该我来做。” “我以为你就算不当和尚,也该比一般人慈悲些,你既然有心杀那县主,如何还能将人放走?” 洛明瑢有心杀人,凤还恩岂会不告诉他县主的下落? “为了解药。” 洛明瑢猝不及防地跟她坦诚,反正到现在,再没有什么好瞒的。 他想沈娘子再用方才那种心疼的眼神看他,光是想想——胸膛就忍不住起伏。 凤还恩想乘虚而入,真是痴人说梦。 “解药?”沈幼漓迅速想到洛明瑢两次吐血,“所以那时候你吐血,立即扯出他的胳膊,按住他的脉搏,不是被我撞的?” “不是,只是寻常中毒,郑王担心我叛变,让我吃了毒丸。” “你就不能拒绝?” 青夜军和洛家为质还不够? “不这样,难得郑王的信任,他手下的谢医师本事不在你之下,想瞒也瞒不过去, 不过别担心,我故意重伤县主,引谢医师离开郑王,已经把解药抢到手吃下去了。” 沈幼漓松开他的手腕:“若没有县主害我之事,你打算怎么拿到解药?” “没有打算,死了就死了,只要能平息战事,用我一人性命,这很划算,沈娘子,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沈幼漓这才明白,洛明瑢这段时日一直是抱着必死的心——才对她这么混账! 可他既清楚自己可能有去无回,那……要同她洞房花烛又是什么意思? 只是耍她吗? “你这个人……” 她骂不出什么来,只能摆出很凶的样子,才藏住心底万千滋味。 洛明瑢也不说话,拉起将她那双刚杀了人,给死人上妆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缱绻地压蹭。 低垂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半明半暗的轮廓宛若天人。 沈幼漓只看了一会儿就不敢看了,转头看屋子,才发现这屋子怎么跟洛家那方布置过佛堂那么相像…… 这洛明瑢,真是有毛病! 沈幼漓将手抽出,不让他再蹭:“布置成这样,你打量在这儿跟谁成亲?” 他蹙眉:“昨夜本该是你我洞房花烛的……” “那只是骗你放我出来的权宜之计。” “我已经放了你,谁让你又自投罗网?” 沈幼漓等着他不说话,在他将自己抱进怀里时也没有反抗。 此刻谁也不再言语,屋中静谧,沈幼漓只是窝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夜已五更,为进瑜南行馆一趟,她耗费心神,此刻也有点累了。 “那等我的鹤使当真不会有事?”她自作主张,当然不想连累他人。 “凤还恩昨日下令鹤监不断骚扰瑜南行馆,那鹤使自会寻得人接应,而且迟青英一直盯着行馆周遭,一旦有动静就会过来禀报,且安心。” 沈幼漓稍稍安心,又道:“可釉儿还在县衙等我回去……” “不能出去,外面很危险,等后日郑王出城,那时行馆守卫就撤掉了,沈娘子再等等。”他把人锁在身前,将脸埋在她颈间。 “那我……困了。” 沈幼漓真不明白,洛明瑢到底要她在他身上趴多久。 此时已近天亮,洛明瑢终于起来,将她抱到帐中,随后,自己也躺了上来,外衣搭在床边矮桌上,两个人盖了一床被子。 沈幼漓转身抱住被角,洛明瑢就抱着她,将手环着腰,将胸膛贴着背,将下巴贴着发顶。 晨露未晞,正是脊背寒透,日出之前最冷的时候,这样的拥抱暖意刚好。 沈幼漓枕着自己的手臂,她衣裳本是好好地,恍惚间衣领松泛开,衣料跌至肩下,堪堪只有里衣挂在颈间,贴着他的唇。 “天已经快亮了,我很困。”她困得连推开他都懒得。 “沈娘子且睡,无须理会我。” 后来,一切就顺其自然了。 沈幼漓的默许就是对洛明瑢的纵容。 她被掰到不得不与他面对面,下颌被抬起,舌尖被他后勾去含啜,沈幼漓呼吸被抢夺走,哪里还能睡着,怎么能不管他。 她用力推,才能将唇稍分开些许,认真同他强调:“洛明瑢,我要睡觉。” “所以不能这样吗?”他要亲,还要问。 “不——” 剩下的字被他吞进了自己的肚子,沈幼漓微睁着目,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一点潮热滚烫。 他头微微偏转,让唇贴合无隙,试探着要她开口。 沈幼漓不敢,她有种错觉,一旦张了口,心脏就要跳出来,会被他咬住,之后就什么都由不得她了。 可身体先于念头,她下意识张了口,任凭洛明瑢将她舌头勾起,缠绕……将庞大的身躯贴近,在产生微微的颤抖时,洛明瑢将她抱紧。 一只手被他握住腕子,脉搏在他指腹跳动,另一只手本想扯他衣裳,悬在半空中,而后慢慢落在他后颈,闭上眼睛任他起伏的身躯带动着,将吻送至渐暖,渐深。 帐子将烛光滤成朦胧的,他投在身上的影子也缥缈得很。 沈幼漓气虚虚浮,鼻间都是他的气息,就这样,洛明瑢还是不腻烦,要把目之所及处全然霸占。 她眯着眼,忍着那人用稠密的吻,将脖颈染出一片山花烂漫,艳到极致。 本以为他要得寸进尺,然而洛明瑢却未入正题,而是借她的手来。 这种做人,但是做一半的举动,沈幼漓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只是把衣裳拉好,不让凉意再侵扰肌肤。 庭院花草从模糊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时,沈幼漓终于能睡下。 但这时节,心境不宁,哪能说得安稳。 她早早就醒了,脑袋沉沉的,眼睛也疲惫,心里装着事,再睡也睡不着了,翻身挪了挪,枕在他的肩上。 这家伙半具身子敞着,玉色坚实,无一处不招人注意,沈幼漓盯了一会儿。 洛明瑢睁开眼睛,清醒得像方才只是闭眼假寐。 “你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他轻按她的太阳穴。 沈幼漓怨气重得很,在他肩窝留下了恶狠狠的一口,在稍吐了恶气。 洛明瑢像是不痛一样,忍着笑将她拉到自己身上趴着,亲亲她的眼睛,把左边的脖颈露给她:“这边要不要也来一口?” 第59章 像山里开春的动物一样。…… 沈幼漓不想和他闹:“我在这儿待一整天,郑王迟早会发现县主已经死了,到时该怎么办?” 她担心县主的头颅被人发现,届时会把自己搜出来。 “谢医师还在昏迷之中,郑王又让县主在屋中躲着养伤,我让迟青英找人假扮她盖在被子里,明日就是端午宴,今日已有不少使者到了,郑王忙着,没空管瑞昭县主,只要不传出死讯,还是能瞒过一日的。” “原来如此……” “所以——”他在被中抱紧了她。 “所以什么?” “我们有整日的时间就这么抱着,躺在一起。” 被子跟着他的身躯涌动,沈幼漓承受着他翻身朝自己倒来,困在他身躯和多手臂砌成的狭窄地带。 沈幼漓叹息,好好的一天难道就要这样浪费掉,一个时辰前那些还不够吗? “你对明日之事有把握吗?”她将话题转开。 洛明瑢抬手为她拂去发丝,“我不知道,若是活不成,你就……” 沈幼漓本以为洛明瑢要交代早点忘了他,另寻去处,结果他却说:“你记得收尸,就将我的坟茔立在你住处屋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让我能日日守着你。” 她愕然:“你是要守着我还是要吓唬我?”这人果真不正常。 他锁紧手臂:“你只管答应就好。” 他现在只想听点好听的,就算沈娘子不这么做也没关系。 “我不说,活不成你就别想耽误我!” 沈幼漓突然激动起来,钻出帐子,将外衣里的毒药找出来,全都塞到他手里,“拿这些,毒死那个丑王八和他的兵,你我就算死了,也是忠烈,以后子女昂头挺胸地活着!” 真是士大夫思想。 洛明瑢摇头无奈,将那些药都收好,“好,我去毒死他们。” “死不了。”她拍拍他肩膀。 答复她的是洛明瑢缱绻地拥抱。 再睡也睡不着了,洛明瑢起身出门,亲自打了水来,照顾沈幼漓洗漱。 洗漱过,她因为没睡够,有些呆呆的,靠着洛明瑢的肩膀安静不说话。 他揽着她,两个人脑袋靠在一起,看着靠在一起的影子在晨光之中慢慢清晰。 沈幼漓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虽然说不上哪里好。 门突然被敲响,她一个激灵扑到被子里去,洛明瑢失笑:“藏好,我去开门。” 沈幼漓懊恼,轻踹了他一下。 门外是来送早饭的下人。 郑王软禁洛明瑢不过权宜之计,但怀着往后“君臣和乐”的心思,不曾慢待,一径送进屋的饭食都是最好的。 有侍女想去收拾床榻。 “不必收拾,出去。” 屋门被关上,沈幼漓脚还没沾地就被洛明瑢抱到,走到桌边。 一个勺子伸到唇边,她看看勺子,再看看洛明瑢,将他手推开,她已经是当娘的人了,又不是釉儿丕儿那个年岁! 洛明瑢索性将她抱到腿上,手臂从后边环着,捏了一个汤包,贴了贴她的唇。 沈幼漓义正词严:“我断不会同你这样!” 他目光清澈:“为何不能这样吃?”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转着脸躲开,左右摇晃着,想将腰从他手臂拔出来。 “可从前沈娘子爱坐在我腿上,还说我就是你的蒲团。” “从前从前,哪有那么多从前!从前我有银子挣,现在我有吗,有吗?”沈幼漓用手背拍他胸膛,压下用掌心贴上去的冲动。 “我可以给。” “晚了,我现在富贵不能淫,给钱也无用。” “财无用,那什么有用,色?还是我这舍身为天下的气节,不值得沈娘子给一回好脸?”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瑜南行馆的饭菜不错,沈娘子赏个脸,吃一口,凉了就不好吃了。” 本就美妙的嗓音刻意哄劝之下,柔得像纱软得像棉絮,听得沈幼漓脸红,她自小没让人这么哄着吃过饭,小声嘟囔道:“你放我下来,我早就吃完了。” “这儿没别人,只有我们两个,沈娘子咬一口,我就放了你。” 沈幼漓鬼使神差地,低头咬了一口。 反正在床榻上都那样了,坐他腿上又算得了什么呢。 洛明瑢盯着她一口一口,将一整个汤包吃掉,指腹在她唇角揉了又揉,滚动的喉结看得沈幼漓颇为不安。 这人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像山里开春的动物一样。 她搭上他手腕:“放我下来吧,这样谁都吃不好……” 洛明瑢总算将她放了下来,给她盛了一碗干贝粥,他仍旧吃素,是一碗没有油星,只飘着绿叶菜的素面。 “吃饱了。”她将碗放下。 洛明瑢已经在喝茶,看她吃完,又将人抱在腿上。 沈幼漓伸手推开了他凑近的脸,她吃了荤,没漱过口,是不让洛明瑢贴上来。 洛明瑢退而求其次,将脸埋在她的脖颈磨蹭,对着锁骨贴上过烫的唇,仰首往上,亲吻她下巴与脖颈的交界,逼得沈幼漓仰头,吞口水都像在回应他的吻。 旧痕未消,又添新迹。 这人痴缠得她根本招架不住。 “好了……”她按住他整个贴上来的胸膛。 两个人正推推搡搡间,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沈幼漓下意识缩在洛明瑢背后,也借机喘一口气。 “主子。”是迟青英的声音。 “无碍,你先吃。” 洛明瑢出去开门,沈幼漓把半个包子塞进嘴里,赤脚跑到隔扇处,想听些有用的消息。 迟青英是低头进来的,眼睛也不往里屋看,只跟洛明瑢道:“主子,凤军容请沈娘子过去。” 凤还恩? 洛明瑢回头,和探出半张脸的沈幼漓对视上。 “找我,他莫不是来带我出去的?”沈幼漓来了精神。 “大概是。”洛明瑢笑意不见踪影。 沈娘子该早日离开此地,他只能放手。 这才短短半个晚上…… “且稍等!” 沈幼漓赶紧去翻找自己带的东西,将脸涂黑,再稍作易容,又重新穿上那身侍女的衣裳。 洛明瑢站在她身后,披着宽松白袍,大袖垂落,说不清是仙人是妖精,就这么默默看她上妆。 沈幼漓看在眼里,没有说话,但心里莫名总有点不是滋味。 在出门之时,洛明瑢道:“这几日不太平,若凤还恩能带你出去,就哪儿都不要去,丕儿的事不用担心。” “嗯……” 沈幼漓最后看一眼屋中孤孑的人,才将门关上。 纵然有那么一点点不舍和不忍,她也得赶紧离去,釉儿还在县衙等着她。 往主院走的路上,沈幼漓被分到一个托盘,迟青英却没让她往主院去,而是在主院旁的耳房一处守着。 果然,就听到主院传来吵闹声,她听到下人们在说:“军容被剑南道使者泼了一身的茶水,快去找身衣裳来。” 这是真吵起来,还是故意吵? 沈幼漓眼疾手快,立刻领了这份差事,端着衣服走进屋中。 凤还恩已被请到偏房收拾,见到来者,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沈幼漓心虚,喊了一声:“军容……你的衣裳。” 凤还恩只是看了她一眼,拿了衣服就走到屏风后面去。 沈幼漓转过身,低头踢着地毯。 能见到凤还恩是意外之喜,不过她没想到凤还恩在这个时节还要出现在行馆之中,这岂不是便宜了郑王一锅端? 不会是为她冒的这险吧? “军容不是和郑王翻脸了吗,这次来他地盘,不会出事吗?” “你也知道。” 这句话砸下来,沈幼漓头垂得更低,这话说得,像她是什么不懂事乱跑的孩子似的…… 凤还恩将外袍解下,挂在屏风上,看她低着脑袋,叹了口气,道:“放心,郑王现在也不敢在行馆起冲突,他要保存精力,以备明日的端午宴。” 沈幼漓这才放心,第一句就问:“釉儿可还好?” 凤还恩点头:“她在县衙,一切安好,断然不会有事。” “那就好,多谢军容照拂。” 沈幼漓其实也不是全然相信凤还恩,但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她尚且自顾不暇,女儿跟在凤还恩身边,已经是最安全的了。 纵然知道凤还恩能护住女儿,可她总有些担心。 郑王能做要挟之事,难保凤还恩不会起拿釉儿要挟的心思…… 凤还恩忽然主动提起:“有一件事我瞒了你,要同你赔礼。” 沈幼漓有些紧张:“什么事?” “那日山崖边救你的不是鹤使,而是十七殿下,因我与他有结盟之事绝密,我不愿沈娘子瞧见我们二人有往来,才刻意瞒着,想等着来日让殿下同你说……他如今告诉你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沈幼漓松了一口气:“你也是时势所迫,实不必同我赔礼。” 其实就是故意瞒着,她也不会和凤还恩翻脸,甚至愿意刻意帮忙找补。 眼下,自己能不能出去还两说,当娘的为了孩子,怎么也要厚起脸皮,给孩子寻一处靠山。 “说来,凤军容救了我一命,我不该奢求什么,但为娘的总放心不下女儿,若真起了战事,还请军容无须顾念我,只盼您让釉儿活下一条性命就好。” “只是保护釉儿,那你呢?” “我如何都不要紧。” “沈娘子还是防着我?” “不是!我将最重要之物托付军容,世上再没有这般的信任了。” 沈幼漓轻易不会留下釉儿一人,此举不过为女儿安危再多上一层保障罢了,以凤还恩的本事,若他答应,必定就能保护自己的女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凤还恩凝视着沈幼漓,还是同样的眉眼,心境却早已变了。 “你若不将自己加上,恕我不能答应。” “我……我自然也会随军容走。” “如此,我方能答应你。”他笑着披上外袍,走了出来,沈幼漓这才看向他。 “沈娘子,有个请求……” 他声音突然像被什么砍断,沈幼漓未来得及问,下巴就被一只手抬起,整个脖颈全然展露在凤还恩眼前。 沈幼漓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他在看什么,睁圆了眼睛,想伸手去挡,被他捏住了手腕,力道大得她皱眉。 “军容……” 说话时牵动脖子,那片深浅不一的红在眼前浮动。 方才她低头背身,凤还恩还未瞧见,现在可算看得清清楚楚,让人浮想,衣襟之下是不是还有更多。 “哼——” 原来巴巴奔这儿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寒透冰下的声音让沈幼漓睫毛颤了颤。 面对凤还恩突然的举止,沈幼漓本能要推开他,也觉得他这气来得莫名其妙,但也实在需要他的援手。 只要凤还恩能护住自己的孩子,忍受这些无礼,对她来说微不足道。 她放弃挣扎,静静等着凤还恩说话。 “局势危急,沈娘子却有闲情逸致溜进这虎狼窝里找男人,看来并不在乎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一句话骂得沈幼漓耳朵滚烫。 她并非故意来寻欢,只是恰好碰见了……该死的洛明瑢,既不挑个好地,又不提醒她,白白害她丢脸! “给军容添麻烦了,可我不明白军容方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不高兴?” 凤还恩确实不高兴,任个瞎子来都能感觉得到,可他不能承认。 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李寔没死之前,他又拿什么来争? 金钱和权势她都不在意,就算眼前这些吻,一千一万个他都能给,再接下去呢?他什么也做不了,还会平白惹她恶心。 他只能对她的孩子好些,才能借此亲近她,可终究不敢让她清楚自己的心意。 为何走近了,比当初远远看着还要痛苦? 沉默很长,长到沈幼漓也生出怀疑来。 他松开手,“沈娘子不要多心,我只是一个阉人……不是,此事与我无关,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只是釉儿担心你……” 这话说得狼狈,让沈幼漓突然体察到他的怯懦,注意到他那道长久的、不可能弥合的伤痕。 “军容不必妄自菲薄,你在我眼中与寻常男子无异,我跑到这儿来,确实也有荒唐莽撞之处,那位戊鹤使可无恙?” “他没事。” 二人言辞冷静,不约而同地转了话题,像是方才的事都没发生过。 凤还恩慢慢坐下,沈幼漓道:“我昨夜不在,辛苦军容照顾釉儿了。” 他克制道:“不瞒沈娘子,我和釉儿很投缘,瞧着她,就像我真有了个女儿一样,我护着她,并不全是为你。” “如今我在郑王老巢,军容难道不需我做什么事?比如下毒?”她试探着问。 凤还恩摇头:“你觉得我会拿你女儿的性命逼你去杀郑王?是我鹤监无人了,要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做这样的事?” 沈幼漓面色讪讪,“我只是想做点什么弥补——” “沈娘子,“凤还恩搭上她的肩膀,让她看清楚自己眼底的认真,“我以性命起誓,你的女儿一定不会有事,你永远可以信我。” 有他这话,沈幼漓就放心了,目下釉儿跟着凤还恩身边,比在哪儿都安全。 “不过……我确实有个条件。”他突然开口。 第60章 “沈娘子回来,就不必睡…… “什么?”沈幼漓紧张起来。 “我想让釉儿认我做干爹,不过人常齿于认阉党为亲……” 原来是这点小事。 沈幼漓松了一口气,没什么不能应的。 她执起凤还恩的手,认真道:“不耻,军容是国之栋梁,多少人想跟你沾亲带故呢,这便宜倒让我占了,以后釉儿就喊你凤爹爹,你就是她的亲爹爹!” 凤还恩方舒展了眉头,点头道:“好,不过回去你亲自同她说。” “我还能出去吗……”她下意识问出这句。 “只要我想,你自然可以。” “多谢你。”沈幼漓是真的感激他了。 “走吧,我来时带了一个女子,走了当然也要带走一个。 “那跟你来那人怎么办?” “她自会潜伏下来,待明日宴会,行馆守备松懈下来,她就能离开了。” “明日就能离开?” 凤还恩突然不是很想回答她这句。 沈幼漓从他胳膊下钻出来,“那我再待上一晚,“ “你不打算回去看女儿了?” “有你在我自然放心,晚一日看也没什么……” 可他不想她在此再待一日……凤还恩按住额角 ,偏偏他不能说这句,只能问:“为什么?” “我如今这侍女身份,自然好混上宴席去,找机会下毒,若是得手,咱们赢面不就大大增加了?” 借口倒是冠冕堂皇,难道就全然与李寔无关? 而且她若在宴上瞧着,自己就不好对李寔袖手旁观了。 凤还恩道:“若是寻常一个人就能刺杀郑王,鹤监多的是人能动手,还会等到明日?你此番举动,除了让釉儿提心吊胆还能做什么,还是说,你非要多陪十七殿下这一晚?” “不是……就算不动手,我只该亲眼看着,他究竟是死是活。” 这很有可能是她与洛明瑢的最后一面…… 既然儿女无虞,她也想瞧瞧,郑王到底会不会死,这天下局势该是如何一个走向。 若雍朝当真无望,她即刻带着孩子归隐山林,绝不拖延。 洛明瑢能舍身去做那么凶险的事,自己也不该袖手旁观,必要时,能搭一把手也好。 算来算去,沈幼漓觉得自己一定还能起些作用的,只是要好好谋划。 凤还恩不知道她口中那个人“是死是活”的人说的是郑王还是李寔,可眼下也 “这里危险重重,若是你不慎被郑王抓住,往后釉儿一个人怎么办?不过是要看端午宴罢了,明日我亦前往,届时安排你混进去就是,绝不必在此冒险,让女儿为你悬心。” 对啊,明天也可以去。 沈幼漓被劝动了,釉儿和洛明瑢之间,她当然会选釉儿。 “好,明天我们一道过去。” 她没什么理由就在这儿让釉儿担心,还是走吧,沈幼漓这么劝自己。 “走吧。” 凤还恩揽着她的肩膀往马车去,沈幼漓只得装作是被他带进来的女子,将脑袋靠在他肩上,一同朝外走去。 “委屈沈娘子了。” 她的耳朵感觉到一点点热气,掐紧了他的袖子,忙摇头道:“怎么会……” 这时,戊鹤使突然出现,“主子,守备今日查验得格外仔细……” 言外之意,就是带沈幼漓出去怕是会有风险。 凤还恩能来瑜南使馆,自不会掉以轻心,他的人是分两拨出去的,前一队是为验证行馆是否会仔细查验,后一队才是真要出去的。 眼下形势不容乐观。 二人对视一眼,凤还恩松开了搭在她肩头的手,将她的手拉到掌心握住:“郑王已有防备,不过我还是能带你出去,只是不能保证不闹出点动静了。” 何必呢,沈幼漓叹了口气,抽出手来:“看来命数如此,军容不必为我冒险,影响大局。” 凤还恩默然看着她,气氛陷入凝滞。 “军容能否给釉儿带句话?” “你说。” “让她乖乖吃饭,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就能看到我。” “好。” “军容一路平安。”她行了一礼。 沈幼漓站在原地,目送着凤还恩离开,而后低头转身离去。 在要迈过院门时,凤还恩回头看去,原地已空无一人。 他摇了摇头,终究如此…… — 郑王确实谨慎,凤还恩来瑜南行馆明面上是为见荆南使者,他不好不放行。 这儿确实被他霸占了,但凤还恩非要进,正经论起道理来白费口舌,大门口打一架也惊扰来使,索性让他进来了。 何况,郑王也想看看凤还恩瓶子里卖什么药,他以为拉拢一两个使者就能改变局势,那实在是太天真了。 结果凤还恩却和荆南使者吵了起来,郑王留心也听了一耳朵,不过是骂几句“乱臣贼子”罢了,不痛不痒。 郑王也怀疑过凤还恩可能是来见李寔的,不过他这一趟并未和李寔有任何接触,也没和李寔的人有任何接触…… 想来想去,就换衣服这一件事可疑。 郑王不放心,让守备在他离去之时严查过一遍,可并无什么发现,又抓了送衣服的侍女盘问,依旧没有收获。 他终归不能安心,在这四方使者接踵而至的忙乱时辰,抽空去了一趟谢邈的屋子。 谢邈已经醒了过来,但要他说清楚前日袭击他的人到底什么身份,他也着实不敢肯定。 “此事是属下不够谨慎,请王爷降罪。” 郑王自不会为难自己的心腹,这一出显然是早设计好的,谢邈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旁的暂且不论。 “眼下不管是不是李寔干的,我都不放心他,还是得再喂他吃一次药,先前的毒药你可还有?” 谢医师摇头:“这趟出来所带不多,都被截去了。” 郑王没空听他故弄玄虚:“狡兔三窟,你还有别的药吧,快拿出来。” “别的毒药是不少,但都是即发的毒,算不好时辰,有一些尚在研制的药比毒药要好……”谢医师伸手,从床边柜子里拖出一个小抽屉。 “这是何药?” “此药是加了曼陀罗、天仙子、鬼臼毒……吃下之后,就能让人产生幻觉,催发心中最大的恐惧,见到光怪陆离之物。” 郑王接过瓶子,“既在研制之中,这药不会突然不起效吧?” “属下已经让药人试过,吃下之人经过的恫吓,心血发散,无一个没见到其惧怕之事,沉浸在幻觉之中,绝对是有效果的。” “若吓不到人呢?” “只要是人就会紧张、生气、愤怒……明日端午宴,若殿下真有反心,七情必有躁动之处,届时便会发作,王爷再加以镇压,他绝反抗不了半分。” “那就这个吧,还能留个活口,好当本王的傀儡。” 谢邈嘿嘿笑了一声,“能让殿下试药,也算这药有造化了。” 郑王道一句“好好养病”就出去了,眼下就看该怎么让李寔吃下去了。 他拿着药瓶思索着对策,随口问一句身旁随从:“瑞昭今日如何?” “县主娘娘今日照常用药,除了让人多运些冰进屋,旁的并没有什么。” 郑王正想着要不要去见一见她,对面院门里就走进来一个大汉,提着下摆走下台阶,快步朝他走来,“好王爷,我来晚了,来晚了呀!” 大汉与郑王旧日曾在一个帐下,如今是武宁的兵马使。 郑王立即将女儿抛到脑后,张开手臂迎了过去,跟这使者好得跟多年未见的生死兄弟一样,“老弟,多年不见,还是这么精神!” “跟王爷可不敢比。” 二人有说有笑地往正堂去。 这两日使者陆续抵达,常有这样的寒暄。 — 另一边,沈幼漓走后,洛明瑢在暗室独坐良久,思索着明日的事,可惜心绪混乱,难以冷静下来。 算算时间,她现在该走到哪儿了呢。 门被敲响,佛前的人没有一点反应。 “是我。” 他骤然抬首。 门在面前被打开,沈幼漓视线却躲到一边,面前的人的高耸如山,朝自己伸手。 沈幼漓被拉进去,光亮被门板隔绝。 洛明瑢躬身,到视线与她齐平的地方:“这一次,你总该是为我留了吧……”说话时,握在她臂上的手紧了又紧。 沈幼漓仍旧不愿意承认,道:“是门口守卫探查太过仔细,我今日是走不了了。” 洛明瑢欣喜于她去而复返,但理智尚存:“你最多能留到明日早晨,且绝不能接近郑王,可明白?” “我没那么不懂事,不用你来安排我,啊——” 沈幼漓突然被他抱起来,屋中的一切在背后快速掠过,只看得见洛明瑢的脸。 她紧张得装着他肩上的衣料,懊恼道:“我都走不掉了,你还高兴!” 洛明瑢又挨打,他把沈幼漓放下,捧着她的脸:“我还以为今晚要一个人睡了。” 沈幼漓被他手掌捂得脸发烫:“你又不是小孩,怕什么一个人睡,当自己还是釉儿吗?” “沈娘子回来,就不必睡了。” 沈幼漓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脸登时轰——地更红。 凤还恩所言不假,这果然是狼窝。 她后知后觉,自己走不出行馆就罢了,为何还上赶着回洛明瑢这屋子里来? 他什么德性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忘了明日有什么要紧事?” “今晚的事和明日的事并不相干。” “我还是去下人屋里躲着吧。”她扭头就要走,洛明瑢已经疯得分不清轻重缓急了。 “哪儿也去不得。” 洛明瑢难得多了几分无赖的少年气,抱着沈幼漓倒回榻上,高高大大的人躬着背,还把腿搭了上来,跟怕谁会抢走似的。 沈幼漓就跟五指山下压的猴儿一样,翻不起一点风浪。 她把手搭在他受伤的肩膀上:“放手,再不放手我下手了!” 洛明瑢才不怕疼,眉毛都不动一下:“除非你同我说,你不走。” “你喜欢我吗?”她突然问。 “自然。”他还刻意盯着沈幼漓的眼睛说。 沈幼漓咽了咽喉咙,说道:“那你还这样对我,总行此强迫之举!这只会让我更讨厌你!” 洛明瑢垂目观察她,沈幼漓本来想放下的眉毛继续竖着,试图让他明白自己有多生气。 “你留下,我就放开。”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我不走。” 洛明瑢随即松开手,将她摆正。 “……” 这就行了?沈幼漓没想到他这回这么好说话。 山一般的包围撤去,那些气息也在鼻间慢慢消散,像水里投下一块石头,石头已经沉底,震起的气泡还未消散。 下一瞬,洛明瑢的脸又在眼前放大,与她鼻尖相碰,似蜻蜓点水,“这样就会喜欢我一点?” 沈幼漓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想说“才不会”,又怕再被他抱住,只能别别扭扭憋出一句:“再看看吧……” “那一定得好好……” 他手掌覆上她掌心,从指间穿过与她十指紧扣,脸追着那躲避的视线,“好好看清楚,这得费不少时间吧,你觉得多久合适?”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总归躲到后来,干脆拿背对着他:“少说这些,先说明日是个什么章程吧。” 眼下中饭未到,二人又没什么事能做,沈幼漓打算和他商量一下明日的事,确保万无一失。 洛明瑢的下巴搁她肩上:“你拿背对着我,咱们要怎么商量。” “那你保证别再吓唬我。” “吓唬你?沈娘子从前从不吓唬我,都是干脆下手的,是吧?” 沈幼漓算自食恶果,气短道:“咱们能不能不说以前的事了。” “那就不提,我也有事问你。”洛明瑢轻松将她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一副要深谈的样子。 “什么事?” “同我说说,方才你都给凤还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前两日住在县衙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沈幼漓发出一声:“啊?” “最好一字不落。”他补充了一句。 突然被这样追问和命令,沈幼漓感到稍许不快:“没什么事,不过寻常吃饭说话罢了。” “吃了什么,饭菜都是谁准备的,备的是谁爱吃的,说了什么,是公事还是私事,大概是私事,你想问公事他应该竟,他的手是不是经常伸过来,是不是借着说话、借着意外,故意碰到你的手、你的脸……” 洛明瑢沉浸在自己的推想之中,迫切想知道答案,并未注意沈幼漓的神情。 她宛如见到什么毛骨悚然的事物。 “你二人不是盟友吗,你既然信不过他,为何与他结盟,为何将……留我和釉儿在县衙之中?” 她随凤还恩离开禅月寺难道不是他默许的? “我与他是盟友,但你与他也有旧,能不能留在他身边,沈娘子比我更有判断,此事我不干涉,但也不想你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不明不白拿他当知交好友,让他有机会对你动手动脚。” 她和凤还恩方才相拥离去的事,迟青英都告诉他来。 不知是不是沈幼漓的错觉,洛明瑢说这句话,语气冷下三分。 “我想你是多虑了。” 纵然凤还恩确实有可疑之处,但当着洛明瑢的面,她就是不想示弱,不想承认自己对一个怀有企图的男子的举动视而不见。 洛明瑢在此事上却洞若观火,一眼就看穿了沈幼漓的强撑,“这位凤军容对你和釉儿一定很好吧?” “是很好,不过我瞧他只是念在旧情的份上。” “旧情……” 沈幼漓似听到他哼笑了一声,她看向他,有些怀疑,这阴阳怪气的声响会是洛明瑢发出来的? “你与他有何旧情?” “我与他七年前是旧交,于他有些恩情,是以他愿意照顾我们母子。” “可我听起来,他似乎对你有意。” 洛明瑢毫不客气地挑破,就是为了不给凤还恩反复试探,惑乱人心的机会。 60-70 第61章 洛明瑢吃糖葫芦一定不爱…… “你疯了吧?” 沈幼漓虽也有过猜测,可既没有证据,洛明瑢更未亲眼见过他们二人相处说话,更对旧事一无所知,怎么凭空说出这些话来? 洛明瑢见她死鸭子嘴硬,索性将她下巴勾起:“那他瞧见这个,是什么反应?” 他留下这些,足够让凤还恩知道他们夫妻有多恩爱。 沈幼漓眼瞳微微放大,立即把他手推开,“你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害我丢了多大的脸!” 洛明瑢无视她的怒气,依旧冷静在谈论凤还恩的事:“他瞧见之后是不是很不高兴?” 沈幼漓梗着脖子,拼命想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 这一点力气在洛明瑢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他指腹慢慢摩挲着沈幼漓的脉搏,仍旧自顾自地说:“我猜他一定拼命讨好我们的女儿,让你就算心里觉得怪异,又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与他撕破脸。” “他是不是还说过——想让釉儿任他当爹爹?” 男人那点心思,并没有那么难猜,凤还恩想讨好他娘子,女儿就是最好下手的。 他又是个阉人,正好借此装可怜。 接连被他说中了,沈幼漓脸上有点挂不住。 就算凤还恩真对她有些许意思,人家既待她以礼,不曾挑破心意,大家一起装傻,这件事不就体面过去了吗,何必让场面难看? 她将脸一甩:“够了,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她就不该给洛明瑢好脸色! 洛明瑢这才注意起她的面色,看出她已在被惹毛的边缘,便见好就收:“总之你对他提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你少管我的事,是不是不念经之后,嘴闲出毛病来,才在这儿巴着些鸡零狗碎的事说……” “他对你有企图,我若不管,你就该担心眼前人到底是谁了。” 话这么说倒也没错……沈幼漓轻咳一声:“你既对凤还恩那么了解,那你觉得釉儿放在县衙一日,到底安不安全?” “正如你所说,你与他是旧交,不管是为结盟还是为故人,釉儿都不会没事,丕儿那边,后日我会让人将他带到你身边。” 只剩一日,一切就都有定数了。 她的脸色这才好点,作势捏起拳头:“这可是你说的,这次敢再骗我!” “我说的。” 洛明瑢勾起唇角,将她拳头抱住,把她拉到臂弯里,低下了头。 “你不要再这样了……” “怎样?” 洛明瑢带着笑,再一次将气息染满她。 再给凤还恩一百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沈娘子心里不可能有别人,只有他可以这样,把她牢牢占据住,就算是变成鬼,他也得死死纠缠她,不给她看向别人的机会。 沈幼漓却不明白,生死之前,洛明瑢怎么没有半点急迫感,总想着计较这些…… “你不会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吧?”沈幼漓狐疑。 洛明瑢眼眸半阖,难得有几分懒散,“我断不会闭上眼睛,让凤还恩乘虚而入。” “那就少和我胡闹。” 而且凭什么说旁人乘虚而入?她承认与他的关系了吗? 虽然让他抱着,任他亲吻,手也随便放,和他同榻而眠……但那不过是她贪恋点快乐。 真要重归于好,她还得认真考虑一下。 “好,不闹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洛明瑢撑着脑袋在她枕边,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这么闹将一通,气氛和缓下来,沈幼漓闭了闭眼睛,说起自己明天的打算。 谁料洛明瑢却和凤还恩一样,坚持不让她犯险,非要她明日一早就离开行馆,不要出现在端午宴上。 “你想下毒,此事我能找其他人做,比你做得很好。” “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你既舍得自己的命,我为何舍不得?何况这件事并非十分危险。” “咱们总要留一个,照顾一双儿女。” 沈幼漓心里发苦,又争不过他,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阵,才低声问道:“好不好?” 洛明瑢的心软成一片,贴着她的额头,道:“好,你放心,我一定会来。” 事情说定,她心情总算好了些。 说话间,屋里很快就暗了下来,外间天光扭曲,将屋内映得影影绰绰,像入夜一般,几声滚滚闷雷响起,风将门户吹得噼啪作响。 要下雨了。 这个念头出现没多久,耳中没有任何过渡,立即被喧嚣的雨声填满,夏初的骤雨来势汹汹,风送雨势,斜飞入屋檐,连窗纸都打湿了。 沈幼漓恍惚间觉得,整个世间好像只剩了她和他两个人,什么天下局势、舍身成仁都可以都暂时忘掉。 两人漆黑的屋子里相拥,万千雨珠敲打屋顶,震耳欲聋。 沈幼漓从不敢告诉别人,她眷恋这样的怀抱。 洛明瑢感觉到怀中人环紧了他的腰,默然回以更紧的拥抱,低下头,把她的气息全然吸进肺腑之中。 真想让沈娘子就这么在自己的五脏六腑之中扎根…… 沈幼漓竟然也迷恋起了这样令人窒息的拥抱。 她对凤还恩装傻,对洛明瑢何尝不是在装傻。 所幸,一切秘密在黑暗里被包容,可以安然沉浸在臂弯之中…… 门在这时被推开,黑暗中几个影子突然走进屋中,沈幼漓以为是郑王知道了她藏在这儿,派人来捉拿,赶紧想伸手去找毒药。 洛明瑢却听出来只是气息沉滞的寻常下人,安抚地拍拍她,对帐外道:“什么事?” 语调似一片薄冰摔碎在地,寒凉危险。 “殿下,该用饭了。” 下人担心这么大的雨敲了门殿下也听不见,干脆就推门进来了。 这些人并未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莫说漆黑的屋子什么也瞧不见,沈幼漓还睡在里侧,被洛明瑢挡得严严实实,她死死埋住脸,不给一点被人发现的机会。 “出去!” 沈幼漓第一次听到他这么严厉的声音,在他身侧缩了缩脖子。 下人们肝胆一缩,忙应“是”,将饭食放下,赶紧就散了,门重新关上。 洛明瑢松开怀抱,起身去点灯。 沈幼漓也下了榻,将窗户打开一隙,让带着水汽的风吹在脸上,把自己吹得清醒一点。 “先吃饭吧。” 沈幼漓蓦然回首,看洛明瑢举着灯烛走来,柔和、纯净的光晕笼罩在他周身,勾勒出那张悲天悯人的脸,竟然沈幼漓看出了神性。 皮相可真会骗人,分明如今的他,满脑子都是些不堪说的事。 好久,她才记得答一声“好”。 沈幼漓早饭已经吃饱,饭碗放在面前,虽然都是她爱吃的菜,也只是草率吃了几口。 洛明倒吃得多,三碗饭很快下肚,明明她端着正常的碗,在他手里端着就觉得跟个茶盏这么大,轻易在五指上擎着。 看着看着,就见洛明瑢不吃饭,而是转过头勾起了嘴角。 “怎么了?” “为何今日一直瞧着我发呆?” “胡说……我没有!”沈幼漓看向窗户,暗自吐气。 耳边听着筷子声,洛明瑢还在吃饭。 窗外天色暗得像深夜重临,屋里只有那么一盏灯,烛火笼罩的范围,划出了一片独属于二人的静谧安逸。 “给我倒杯茶好不好?”他放下饭碗。 沈幼漓眨眨眼睛,提过茶壶倒了两杯茶,热气氤氲,举到洛明瑢唇边。 烛火下他的眼眸更加瑰丽,沈幼漓躲开他有些玩味的眼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暴雨天和黑暗给了她安全感,壮了她的胆子。 洛明瑢没有接过,而且端着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喝了下去。 也不怕烫……她想。 用过饭,又喝了茶,洛明瑢将一扇小窗打开,好让她能看到雨。 茶盏放下,洛明瑢又拉起她的手,一会捏着她手指,一会十指紧扣,一会按她掌心,摆弄来摆弄去,像在把玩什么有意思的玩具。 沈幼漓假装不在意,看着檐下雨水结成珠帘,剔透晶莹。 渐渐地,她真撑起脸发呆。 沈幼漓的思绪飞出去好远,莫名幻想起以后的日子来。 她总觉得,日子安定下来,她该住在一间简朴的屋子里,感云寺旁的那间别院就不错,与山野相依,朝阳升起时光线在树叶之间有了模样,像一条条金橘色的细线。 每天,她们一家四口围着个小桌子吃饭,小桌正对着门口,可以看到外头跑过的小兽,守着山李一日日成熟。 像这样的天气,也要坐在小桌边吃,看大雨敲打门扉,看天边不时撕裂黑夜的闪电,看满山的树风吹雨打左右地摇,像一场天劫降临,但他们一家人躲在屋子里,有暖黄的烛光照着,所以足够安全。 两个孩子一个动一个静,整日吵嘴,在饭桌边追逐打闹,在打雷的时候兔子一样窜到爹娘身边,缩在爹娘怀抱里,可以有四只手紧紧捂住耳朵…… 这种事沈幼漓从前也幻想过,自从感云寺被烧掉,她就不再想了。 “在想什么?” 洛明瑢的声音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幻想。 “没什么,我吃饱了。”沈幼漓放下茶盏,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洛明瑢凑过来的气息带着微苦的茶味,在她唇角亲了一下 ,“昨晚不是没有睡好,午后可以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 “嗯。” 沈幼漓浑然没发现自己主动就将脸凑了上去。 洛明瑢看在眼里,将她的手按在心口,忍不住又揽着她的肩膀,贴在她耳畔细细再亲一遍。 沈幼漓不胜其烦:“我说我从前那么容易得手,你那死样子还是收敛过的吧?” 他不吝于承认:“是。” 笑吟吟看她逃窜到榻上,洛明瑢起身将桌子收拾了。 沈幼漓打起哈欠,睡意涌上来。 暴雨已经停过一次,在她抱着被子闭眼时又开始下第二场雨。 这样的午后最适宜睡懒觉,沈幼漓昨夜确实没休息好,很快就睡着了,浑然不知这会是个很长、很长的午觉。 梦里分不清真假,她住在感云寺上那间一进的院子里,理所当然就觉得自己一定住在这儿好多年了。 庭院积水倒映着蓝天和云影,暴雨离去,带走了一切喧嚣,只留下被洗亮的一庭新绿,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开出一朵琉璃似的花来。 两个孩子在庭前追逐打闹,啪嗒啪嗒踩着水,将衣衫全都溅湿了,她瞧着心里冒火,想去厨房找姜熬水喝,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厨房在哪儿。 洛明瑢负着锄头回来,将摘回的甜瓜湃在水井里面。 沈幼漓也不清楚下着大雨他为什么会去田里,反正梦里就是这样。 更奇怪的是,她竟然看到了洛明瑢长头发的样子,那张本就谪仙一样俊美的脸在乌墨发髻之下,惊鸿掠影,难以言说。 沈幼漓瞧见,然后就忘了煮姜汤的事。 确切地说,什么也考虑不了。 不明不白地,她就把洛明瑢带到了屋里去…… 谁知洛明瑢竟然不跟她走,而是贤惠地说:“两个孩子淋了雨,得给他们煮姜汤。” 沈幼漓摊手:“这只是一个梦,他们才不会着凉,而且,哪里有什么孩子?” 果然,她才说完,院子里果然空空如也,追跑的两个孩子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洛明瑢点点头,果然是梦,那就没关系了。 然后就跟她回了屋里。 对着那容貌和身躯都深得她的心的洛明瑢,沈幼漓很是恣意了一番,甚至抓着他微凉的发丝,扯着,让他仰起面庞。 甚至膝行着向前,哄着洛明瑢与她吃一吃—— 待睁开眼时,已是傍晚,屋中仍旧昏暗。 沈幼漓迷迷糊糊地,连自己在哪儿都不记得了,以为自己还在别院里,已经将事办完了。 不过感觉不对…… 嗯,好荒唐的梦。 她动动脑袋,听到头顶上传来洛明瑢的呼吸声。 为什么男子的呼吸声总是长长地像在叹息,好像藏着什么说不得的意图…… 感受到怀中人动了动,洛明瑢的手在沈幼漓背上摩挲一圈。 “可睡好了?” 又是那种叹息似的呼吸。 “嗯……” 醒了,但懒得起来。 洛明瑢却松开了她,枕边空下,手也离开她的肩背,然而他而不是下榻,而似一头豹子,出现在了榻尾,行走时带着微陷,告诉着她自己的方位,再逡巡而渐似乌云笼罩于她。 昏暗的屋中,沈幼漓目视着洛明瑢巨大的影子,仿若山峦盘踞在榻尾。 看不见他的脸,对于洛明瑢要做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正是如此,才让人的心就这么悬着。 清晰的裂帛声,沈幼漓倏然一惊,想扭身拢住,可洛明瑢似一道城墙,非让长河分道,无法合流。 于身于心,膣处有百倍于别处的脆弱,就这么呈于他呼吸之下,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从暖,变烫。 梦里的事情怎么成真了—— 沈幼漓怀疑自己不小心说了梦话,又怀疑洛明瑢潜入了她的梦中。 “你别——” 已经晚了—— 即使不看,沈幼漓也知道他张口时的样子,那侧颜弧度美得不可挑剔,可他却用这完美的脸,与那弥合的一隙贴上—— 他在——和她另一张唇亲吻。 “滋嗒——滋嗒——”声错落有致,似雨后的树叶、屋檐仍在断续滴雨,却比清澈的雨珠更悱恻,似能浆作成无数丝线。 沈幼漓闭目,反而有更清晰的感知。 那是洛明瑢的舌面,全然地贴近,在沈幼漓心境溃败之中,耐心地、毫无芥蒂地扫掠过,和润芽儿逗在一处。 她不是润,而是溃了。 左右想扭身却轻易就被阻拦,恨他控制她,只能丢人地化作一眼山泉,潺潺个不住。 洛明瑢似沙漠苦行,不管这泉来处,只肆无忌惮卷入…… 哈——哈—— 沈幼漓无声张嘴,舒缓着气息。 她踏上洛明瑢的肩膀,却舍不得将人踹走。 她睁着眼睛,眼前的黑暗像墨水滴在池中,一池墨色在周遭弥散、浮动……随之如出海口的涡流旋转,在脑海里扭曲了一切,化成光怪陆离的迷影。 洛明瑢吃糖葫芦一定不爱嚼,沈幼漓昏昏沉沉地想,他怎么那么有耐心,那么放得下身段。 怎么能那么——津津密密,将她膣处当唇一般啜尝不休。 沈幼漓握住拳头,又松开,摇头想哭,想拒绝这番周折,最后还是委屈地掉了眼泪,那搐动的一下似将他脸推走,也证明——她已经偃旗。 沈幼漓觉得丢人,又盼着这人再凶一点。 想说,说不出口…… 第62章 情守一心,长结百年欢…… 念头纷扰时,洛明瑢已离开那儿了。 他呼吸扑朔沉长,他像一尾刚游上岸的鱼,带着膻气,自她被子边沿现出一张夺人呼吸的脸,温柔亲去她那些眼泪。 洛明瑢呼吸沉沉带动着躯膛,逼得沈幼漓收敛呼吸,不然就得挨在一起…… 沈幼漓又生气又嫌弃,一想到这么好看一个人,刚刚在做什么,就忍不住将他脸推开。 本以为到此地步,洛明瑢总该也得出就,毕竟那阳货活似炉中炭骨,扬扬贴靠,惹得沈幼漓心惊胆战,倒不如随了他…… 可洛明瑢仍旧没有擅动,而是低声说道:“那两支龙凤红烛,我还带着。” “什么?”沈幼漓装傻。 她侧身想要将他推开,好让自己稍缓些那山倾海溃后的无所适从。 可沈幼漓本就顿在半道,这蹆一并着,就忍不住生气。 洛明瑢连吃峃都吃不明白,那草率得根本不算结尾,沈幼漓仍旧想追逐那点余兴,似伸手抓住猫儿的尾巴,又被跑走,平白让人懊恼。 她无端想到洛明瑢那双漂亮的手,苍白修长,灵巧有力,可解烦忧。 沈幼漓想得懊恼。 都这样了,为什么不那样! 一定是故意戏弄她! “什么?” 洛明瑢也学一声,又挨了一拳,才老实问:“可以点上吗?” “点蜡烛做什么?” 洛明瑢静静看着她装傻,只是越凑越近,两人很快共享同一片气息。 在唇瓣又贴上的时候,沈幼漓扭开脸,被早有预判的洛明瑢掐住下巴,不准她躲开。 “你又这样……” 气息被夺去,唇被占据,她想说的话也没说,对洛明瑢隐隐多了些怨气。 亲吻之间,她指尖在他衣料间游荡,不防挨到他喉结,指尖被那滚动吓退,沈幼漓耳尖已鲜红如血。 洛明瑢突然顿住,从她唇上抬头,勾断拉扯的线。 “嗯?”她莫名。 “你方才在做什么?” 她在做什么? 洛明瑢不问,直接将手扣在她的软沼,那峃自被洛明瑢尝啜过,就没收拾过,也无从盖住,轻易触得一手漉漉冰凉。 沈幼漓吓得攥住他的手腕,立刻反应过来,方才在接吻的时候,她似乎,有意无意在往他掌上贴…… 不对!她不是故意的,但实在像暗示、像勾求他…… 啊——沈幼漓有了掐死洛明瑢的念头,这样就没人知道她那么丢脸! 洛明瑢无视她眼底杀机,体贴地把长指没栽其中,安慰她:“是我疏忽了,这就帮你……” “我没有要你帮、昂……” 沈幼漓搐动一下,赶紧抱住他,闭嘴了。 他将人揽起些,亲亲她的脸:“我知道你想吃别的,再等一等。” 她没想别的…… 沈幼漓懊恼地捶了他一拳。 此刻,她似坐着,又似被他一掌端着,总归,沈幼漓一手抱着洛明瑢的脖子,一手搭在他手臂,将思绪全然飘到了他手上。 小臂不时浮起坚实的肌理,那是洛明瑢的指节在收力,在虚室里为她谋乐。 一重重潮汐把她推得飘摇,惹她眼泪落下,但这一回,总算没有浅尝辄止,洛明瑢终于把她照顾周全了。 这回也没有洛明瑢挡在中间,然而蹆——想拢却拢不上,似被人卸了筋骨,就这么松散地敞着,他还在往复摩挲。 沈幼漓闭了闭眼,她想死……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暂委屈你一下,晚些你要多少——就给多少。”洛明瑢眼中藏不住潋滟的笑意—— 沈娘子居然会因为隅求未满而生气。 他怎么可能让她隅求未满。 天知道洛明瑢不知费了多大的意志,才忍住就此抟晕了她去。 沈幼漓默默转身,拉着被子离洛明瑢远一点——什么晚些,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觉得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就算知道洛明瑢不是叛贼,可她也早说过不再喜欢他,以后更不想有任何瓜葛,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又算什么? 肯定是因为他身上的伤,因为他救了自己一命,她才心软的。 沈幼漓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你快去洗手!”她弱弱地喊。 洛明瑢洗了手,又漱过口,却不打算轻易罢手,而是回到榻边,把她拉到怀里,碾过她的唇。 他站在榻前,她跪在榻上,青帐不时拂过面颊,正吻得入港,门又被敲响。 二人对视一眼,沈幼漓抿着唇,自觉地退到暗处去。 洛明瑢起身将衣裳整饬过,恢复人前历来清寒疏离的模样,才去开门。 沈幼漓屏住气息,只听到娇柔的一声:“奴来伺候殿下沐浴。” 她眯起了眼睛。 说是囚禁,洛明瑢却在这行馆之中过得不差呀。 在沈幼漓看不到的地方,昨夜衣着妖娆的舞姬今夜换了一身保守的裙裾,打扮得温婉贤淑起来。 这是又换了一招。 洛明瑢目光不带一丝波澜,道:“不必,且去。” 舞姬立刻又换了一套说辞,楚楚可怜道:“王爷有心殿下丧妻哀痛太过,担心您一人孤枕难眠,才遣奴来照顾……” 他枕席现在暖得很,何况,谁会在他人“丧妻”之时送上女人? 郑王此举无礼至极,比起讨好更像挑衅,怕是故意找人盯着他,防备洛明瑢最后一晚再动什么手脚吧。 “回去吧。” 他把门关上,舞姬赶紧拦住,带着哭腔道:“可王爷说若奴家不能伺候得殿下高兴,就要打奴家板子,殿下瞧奴这瘦弱的身子,非得被打死不可!” “是吗。” 洛明瑢面无表情,继续关门,舞姬大喊:“奴家不敢打扰殿下休息,还请殿下留我在屋中,就是跪一晚也好——” “那就跪吧。” 洛明瑢彻底关上了门,长袖转身时飞甩如剑锋。 此人既想跪就跪,明日是郑王的大日子,根本没心思去处置一个舞姬性命,跪一晚清醒些也好。 舞姬被挡着门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王爷还让她将药带来给殿下吃下,如今连门都不让她进去,又该怎么哄他吃下丹丸? 心中正发苦,门突然又打开了。 殿下一定是后悔了,果然,哪有男子不好色,丧妻之痛总得需要另一个女人才能抚平吧。 舞姬以为洛明瑢回心转意,当即满心欢喜对他娇笑,柔柔喊一声“殿下”,就要提裙要迈进来。 谁知洛明瑢还是挡住,有礼地嘱咐道:“劳烦跪远些。” 他今晚有事要办。 嘱咐完,门是彻底关上了。 沈幼漓一直听着,洛明瑢的声音偏低,她听不大清说什么了,不过女子那声“跪一晚”的话她是听清楚了。 二人才闹完,眼下的突然来个示好的女子,虽然看着样子是将人打发走了,但沈幼漓难免吃味,就奔着最坏的事想:会不会是因为她在这儿,洛明瑢才将人打发的? 这念头算得上诬告,但就是很容易把人想生气了。 过了一会儿,榻中被一盏灯照亮。 洛明瑢端着烛台,瞧见榻上那人撑着脑袋,面色果真不好,眼睛还斜斜地瞥着他。 洛明瑢想笑未笑,将她嗔怒的模样尽收眼底。 还笑! 沈幼漓不喜欢他这副胜券在握,吃定她的样子,就算什么也没有,他也该上心一下,有点紧张的样子,主动同她解释方才来的是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撞开人噔噔噔下了榻,没走几步又让他提了回来。 “外边都是人,你到哪儿去?” “你管我。” 洛明瑢好心拿起那破烂的布料:“你一定要这时候跑出去?” 沈幼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里裳已经让洛明瑢毁坏了,雨后的凉意终于在这时让她感知到。 她藏住那点子慌乱,扬起裙子将自己遮掩严实,满屋乱跑地找能穿的,也更加生气。 洛明瑢从柜中找出自己崭新的衣服给她,“宽大了些,但穿在里边,别人看不出来。” 沈幼漓一把扯过,一面穿,一面扭头学方才那女子软下嗓子:“殿下不沐浴了吗,赶紧去啊。” 洛明瑢认真相邀:“一起?” 她冷哼:“这两日被郑王招待得很好,那红烛是点到第几对了?” “只有一对,只等着你,沈娘子在吃醋吗?” 他在发问的时候,喜欢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看清楚,所以特意带了烛台进来,不让她逃避。 沈幼漓躲无可躲,梗着脖子:“谁稀罕吃这醋!” “我稀罕,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吃醋?” 沈幼漓听着他调笑,本想佯怒,偏偏手被他拉过去,贴下心口。 掌下的心脏跳又沉又促,她不由自主看向那双眼睛,洛明瑢的目光似乎在催促,迫切想她说点他想听的话。 她眼中浮现犹豫。 “还请沈娘子能如实相告,这于我很重要。”他指腹贴着她掌心,诚恳地低声央求。 “没有……”沈幼漓不是不愿意承认,只是着实说不出来。 洛明瑢无声叹了一口气。 结果下一刻,她的手追了上来,扯着他衣襟将人拉近,抱住洛明瑢的腰,将脸埋在他肩头。 沈幼漓藏着脸不吭声。 洛明瑢脸上难得浮现出怔愣,尔后,眼眸似冰湖消解,柔情满腔。 他立时明白,沈娘子只是不习惯承认罢了。 他好好地将人抱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如今,你该明白我为何非要提凤还恩了?” 沈幼漓还在犯倔:“我不知道!” “罢了,总归我会低头。” 洛明瑢再没有那么心满意足的时候,低头亲亲她的发顶。 后面的话再不须说,亲吻间断间续,洛明瑢又掠别地,沈幼漓偏转过头,只瞧见他脉搏浮起的脖颈,此刻他正吻于她耳下,带着呼哧呼哧的呼吸。 “我们点那对蜡烛好不好?”洛明瑢抬头再问,鼻息沉重。 她为那瑰丽的面容和细密到没有尽头的吻所慑,结结巴巴:“你……想点就点吧。” 忙乱之间答应了,说完才反应过来她答应了什么。 这不是点蜡烛的事,是要不要嫁给他的事…… 这个洛明瑢,又在跟她耍心眼! 洛明瑢随即松开她,去将蜡烛点亮,供桌正上方的囍字被照亮。 沈幼漓的脸探出帐外,呼吸到一点微凉的空气,目光追随着洛明瑢。 他已经将其余的灯都吹灭,唯独点亮了那对龙凤红烛,光被挡住,显得他的影子格外庞大,直触到房梁。 沈幼漓心跳得很快,她全然没有当初凤冠霞帔齐备时的轻松,明明只是点上两支蜡烛,毫无正式可言,她为什么要紧张? 或许因为这一切,都是她默许的,不是为那所谓的一万两。 她竟然默许洛明瑢娶她,明明几天之前,她还那么坚决要离开他。 本以为只是点个蜡烛,洛明瑢却将她从床榻上抱起,二人一起站在了方桌前。 脚边放了两个蒲团。 见他如此郑重,沈幼漓不知该如何是好,想拒绝,又不忍见他失望,那股抗拒之意也慢慢消散。 她手背到身后,扭脸面向供桌:“你只说点蜡烛,可没说还要我同你拜堂……” 幸而洛明瑢不是榆木脑袋,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我疏忽,沈娘子恕罪。” 他执起她的手,以从未有过的虔诚,问道:“沈娘子可愿再嫁我一次,情守一心,长结百年欢?” 说话时,声线竟然有一线颤抖。 沈幼漓闷声听着,不想那么轻易答应他,可是抬眼一瞧见他那紧张的神情,就忍不住笑。 她干脆地跪在了蒲团之上,道:“拜吧。” 洛明瑢高兴得想说什么,又担心她反悔,紧跟着沈幼漓跪下。 一拜——兴。 再拜——兴。 沈幼漓忽然想起他在禅月寺那三拜,独自一人跪于万军之中,无边孤寂,眼下她陪他跪在一起。 三拜——两人面对面低头叩拜。 额头贴上蒲团,沈幼漓心中安定下,她和他眼下走在一条路上,志同道合。 这样也很好。 本以为拜完堂就结束了,洛明瑢却扶起她,走到桌边坐下。 看到酒杯斟满酒,沈幼漓又把玩起裙子上绣的花儿,莫名有些拘谨。 娘都当了,这么草率地当一次新娘怎么反而会紧张呢? 正想着,手就被牵起,洛明瑢将酒杯递到她手上。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他一字一句,郑重非常。 沈幼漓咬着唇,与他将合卺酒喝了下去,倾倒杯盏证明酒已喝尽,其间她一直避开洛明瑢的眼睛,不敢去看他。 与她不同,洛明瑢始终瞧着她,毫无挪开视线的意思,将对面人的耳朵从淡红盯到殷红。 酒已喝过,沈幼漓放下杯子等着他说话,洛明瑢惋惜道:“只可惜还不能结发……” “已经够了……”她声似蚊呐。 沈幼漓双腮染上桃红,看着洛明瑢在面前半蹲下身,仰视着自己。 “是简陋了些,来日我定然再赔你一个……” “够了,这次就很好,我都嫁腻了。” 双手被他牵住,沈幼漓声音里藏着的怯懦只有自己知道。 “我不会腻。” 洛明瑢将身欺来,抱她在腿上,猝不及防低唤了一声:“幼漓,我很高兴……” 他本以为那日禅月寺就是结束了,可现在,他看到了一线生机,沈娘子也回到他身边,不再像先前那般冷落他。 为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感情,他怎么都得活下来。 沈幼漓倏然缩起肩膀,连脚趾都收紧,转头埋住脸:“好好的,干嘛这样喊我……” 只是普普通通两个字,为何他一唤起来,感觉就格外不一样,怪得让人发慌。 “你不喜欢,那该唤你什么,漓儿?” 洛明瑢就想跟她更亲近,再亲近,把他们两个人单独画一个圈,连孩子都不能越过。 就他们两人,是最近处、是最不可分割的。 “你不要作怪。”沈幼漓捂住他的嘴,也挡住他宛如兽类的眼神,偏偏按不住自己的心跳。 从前喊“沈娘子”不是好好的嘛,做什么要换个称呼? “那就——” 洛明瑢俯身过来,再次将她抱起,目的明确地往床榻走去。 第63章 “沈幼漓,我知道是你。…… “你别得意忘形了,这是在瑜南行馆,外面全是郑王的耳目……”沈幼漓想劝他睡个素的。 可拜了堂,洛明瑢不可能放任她在枕边什么都不做。 他惦记沈幼漓,比一头饥肠辘辘的豺狼惦记血肉还要迫切,这一日里装得很累了。 “我不会闹太大动静。”其实洛明瑢并不能保证。 “过了明日再说……” “放心。” 沈幼漓真就不说了。 昏昏烛光让她的思绪如蜡油一般融为一片,刚刚喝的那杯酒定然也在发生效用,不然她不会那么不清醒,任他怎么说,就怎么做。 于是,她又被带至榻上。 起初沈幼漓并不想却衫,从前行事再荒唐,那些事也隔了四年多,如今再这样,她总要点时间习惯。 况且,她还存着早早了事,能睡一觉的念头,断不想起来收拾。 洛明瑢也不勉强,她能点头就不错了,一步一步来。 最重要的,是让她先乐在其中。 人影错落于青帐,宛如绣在上边的暗色花纹,一个影子落下了,另一个也追随。 沈幼漓朝向墙壁,埋着脸躲避,却时时能听到那衣料窸窣的杂音。 洛明瑢烘暖的躯膛靠近,而后,长指游离在眼前,剔透白蛇一般,沈幼漓腰间的系带轻拽,散了。 她感觉到被子的细腻纹理,也感受到——雪丘与他的炙杵再无阻隔,相贴的微妙让她心跳无声促急,昂然尘柄恰好置于幽涧之间,在隙间捎起连绵的微漾。 沈幼漓揪住被子,面颊似炭盆在烘。 衣襟虽未散罢,那灵巧的长手亦自摆下潜没,飘升过纤柔腰肢,端上了霜莹坠团的底,拢在掌心之中,另一只大掌也盘桓腰间,一径让入幽谷之中,全然覆住了尚未起兴的软沼。 双臂分隔南北,让沈幼漓一动不能动,而后,就似午后拜堂之前,以指节为她敛欢寻乐。 沉默,但激荡难休。 沈幼漓被调弄得忍将不住,攥住他的手腕,可幽涧已潺潺吐露,染得指骨和阳货腻乱。 而后,洛明瑢沉沉、缓缓地,将阳货抟如软沼之中,自始至终,沈幼漓都默不作声,由得他信手冒犯,到了长抟入户之时,才旁逸出几声,可怜得很。 故意招人欺负! “漓儿……”洛明瑢温柔轻唤,将唇贴在发间,又贴与颈间,真像一双林间配春的小兽。 为依从妻命,洛明瑢着意收敛了响动,抟弄自然也缓慢周折许多。 这让沈幼漓难过,甚至有几分说不清的痛苦。 虽行事含蓄,可洛明瑢的话却一点也不含蓄,抱着与她耳语:“漓儿,是不是太缓了些。” “尽早、尽早完事,就睡吧。” 沈幼漓说话一顿一顿地,像个装了机关的偶人。 可这话只被洛明瑢当耳旁风,答她的,是在狭细逞恶的紫蟒,沈幼漓下意识骤然促收,一呼一吸都带动着,像在薅荚着阳货,有意要将那久存的陈年冰雪启封。 “我也想尽早,可漓儿小峃嘬得这般勤恳,是不是要将那些旧存收拢干净?”洛明瑢这么觉得,也这么问了。 沈幼漓面颊登时红烫:“你胡说什么!” 回答她的是骤然墩实的凶蛮,一圈津泽迸溅,迫得沈幼漓侧身,似蜷缩,又似一团纸让他展平,二人之间弥合得不见空余,阳货想是已尽栽虚室。 “太……太沉了。” 沈幼漓指尖微颤。 “还早得很,四年了,漓儿,一晚上很难还得清。” “我才不欠你的!” “怎么不欠,“他忽然起身,沈幼漓仍旧,惩戒是他自身后而来的抟弄,“你的小峃本来就该装着我的阳货,一天该有七趟,一年该有三千遍,却平白空闲四年,是不是该罚? “不是……” 这人疯了,她噙住眼泪。 “是不是,漓儿,快说,你的峃儿就是为了填我阳货生的。” “不是!” “不是……” “不要!” 要不要的,洛明瑢都给尽了她。 沈幼漓手臂似柔韧的绳索,将自己同他绑在一处,才免遭腾倒的命运,洛明瑢顺势亲她,草率安慰过,就是骤然而来的紧抱。 将炙羹残雪倾付虚隙。 沈幼漓松开手,往后倒,想离开他自在匀会儿气,却被他接住。 洛明瑢故意在外沿拭掉渧水,又舍不得离开,浅抟了半个圆,和那藏起的芽尖追耍,逗得那芽突突发辣,又是可怜。 本是余兴,奈何发散了一会儿,就不可收拾了,洛明瑢将信誉踩在脚下,将身一沉,复又归于他流连之地。 “诶——”沈幼漓脑子里想“怎么会——” 又是一场炙雪淋漓。 她不成了,漉漉的发丝贴在面颊,抿着唇想说话,嗓子又似煎过,索性只是踹他,洛明瑢会意,倒了一杯冷茶给她喝下,这才好些。 将阳货自软沼撤去,沈幼漓本以为就此可以睡下,他却随即再转抟而入,远去的潮汐复席卷而回。 他吻着人,又将饱坠牵得尖尖若小峰,再把原本完满按搠似圆碾,那手真漂亮,那手也是真罪大恶极,像攫住她的心脏,把控着心跳,雪莹的可怜幻化万般模样。 沈幼漓伸展着,去逮他手,可逮到了也阻不得,只能孤身守城,分毫抵御不了汹汹来犯的匪类。 正是两情相契,洛明瑢抚她面颊,低声道:“釉儿和丕儿已经长大了……” 沈幼漓莫名,这时候提孩子做什么? 难道要再生一个?她才没那个兴致。 洛明继续说:“漓儿若总亲他们,那会将孩子养得软弱……” 会这样吗?沈幼漓暂时不能冷静想明白。 洛明瑢继续说:“所有,往后你只亲我,只吻我,只和我说话……好不好?” 前半句沈幼漓尚能勉强理解一分,后半句已让正常人费解,“你不要胡闹……” 洛明瑢浑不在意自己的话有没有吓着他,他只是将自己想说的说出来,像长久积在心里的炭火,倒出来,才不至于炙伤心口。 “还有这儿——” 指尖轻点自己尚在掠劫之地,那阳货在肤上抟出一个微坡,“漓儿慷慨,往后这也全都予我一个人可好?” 回答他的是沈幼漓吸气、后退,还有她的一句“荒唐!” 离谱,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人! 沈幼漓后悔为了一时快意同他在此,这人脑子犯病,好不了一点。 除了好看,肯出力气…… “不好!我要走了。”她拖动勾连处,试图让阳货退去。 这念头天真,沈幼漓怎么走得成。 “为何不要,我这尘柄也是为你长的。” 洛明瑢倾身,阳货步月登云,已勘尽处,沈幼漓皱眉忍着酸泪,甚至怀疑他将后挂缀的俩也填了来。 他装都不装了:“来认认漓儿的东西,吃得可好?” “不是我……” “就是你的,你这儿也是我的,漓儿,我又回来这儿了,一切都没变过,你高不高兴?” 她高兴得都将哭了。 重重复重重,沈幼漓早已泪茫茫,似染了雾气的镜子,什么也看不清,直到他出就,才有一瞬间的清明。 长夜静谧无声,洛明瑢看着怀里的人,长久舍不得挪开眼睛。 沈幼漓真被他这样的眼神瞧怕了,担心他又要作弄自己,赶紧找话说:“你方才说那些,是真话还是疯话?” 洛明瑢默然把玩她的头发,被推了一把,他才慢吞吞道:“谁会将那时的话当真?” “谁知道你……” 不是有句话叫“酒后吐真言”嘛,难道这个之后不会? 洛明瑢在考虑,就算已经拜堂,漓儿今夜难得对他有些小意,但仅此而已,离她似自己这般在意她,道阻且长。 有些念头确实不该让她知道。 任是这世上最亲近的夫妻,正常娘子也不会喜欢夫君说这些话吧,让她远离孩子,只在乎自己…… “别怕,都是玩笑而已。”他思定,亲她额角。 沈幼漓道:“往后不要再说了。”听得她心慌。 “不说,那你会像在乎釉儿丕儿一样在乎我吗?”至少作为家人,洛明瑢想要和孩子一样的待遇。 “你连孩子的醋也吃?” 他不答,沈幼漓也闭上眼睛。 虽为他的话不安了一阵,沈幼漓仍然选择躺在洛明瑢怀里,仍旧睡得格外安稳。 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 夜半,郑王的人突然来叩门,请洛明瑢立刻进去。 沈幼漓担心道:“郑王这么晚寻你,不会是要对你下手吧?” “不必担心,我也许知道他要什么,你有无毒的丹药吗?” 沈幼漓把她进行馆之前带的鸡零狗碎都翻找出来,一股脑挑拣出来给了洛明瑢,“清心明目败火……消食的,还有这个,解毒丹,明日你一定要放在口中。” “好。” 洛明瑢挑拣一些放在袖中,沈幼漓拉住他的手:“一切小心。” “这话该我同你说,迟青英恐怕也会被唤去,你警觉着,若有人来,不要吝惜毒粉,不要害怕出人命。”现在不是慈悲的时候。 “我知道了。” 沈幼漓目送他走出了屋门,将什么断肠丹、血见愁、蚀骨散都聚在自己身边,目视着黑夜发呆。 正堂里灯火通明。 “王爷找我?” 洛明瑢在半道遇见迟青英,两人是一道过来的,不过迟青英被拦在了门外。 郑王迎上来拱手:“殿下恕罪,实在是今日要见的人太多,耽搁到这时才请您过来。” “且说。” “老臣寻你,想说些明天的事,不过在此之前,这个,还请殿下先吃下。” 郑王手掌展开,一枚丹药出现,正是谢邈给的幻药。 洛明瑢冷笑一声:“先前王爷骗我吃下毒药,说不会动我洛家人,是你食言了,现在还要我吃第二次,敢问这次王爷用什么要挟?” “殿下误会了,这不是什么毒药,而且解药,清理此前的遗毒。” “哦?王爷良心发现,不打算用毒控制我了?” “殿下的家人既已在行馆之中,还有什么不能彼此信任的呢,本王以大业起誓,此药断不是毒药。” 不是毒药,那就是比毒药更加危险的东西。 洛明瑢瞧着他掌心的丹丸,负手道:“看来除了相信王爷,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说话时,他袖中滑落一枚相似的丹药。 在洛家时,谢医师在一边盯着,他也未曾有准备,今日不同,想要糊弄一个郑王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殿下,请吧,早解了余毒,咱们才有精神说接下来的事。” “那就——却之不恭。” 洛明瑢掌心朝下在郑王掌心扫过,丹丸已经到他手中,当着郑王的面,小小的丹丸在手掌掩盖下调转了位置,再出现在手上时,已成了一枚清心丹。 “殿下,请——”郑王没有察觉出问题。 洛明瑢缓缓地,让郑王看得清楚,将药丸放入口中。 郑王亲眼看那枚丹丸从他手上放入他口中,洛明瑢甚至张嘴让他看清楚,并未藏于什么地方,而是吃了下去。 如此,郑王终于放心了。 明日定可保万无一失。 “王爷还有何事要说?” “接下来,臣相与陛下说一说明日揭竿之后,要怎么对付神策军……” …… — 卧房中。 洛明瑢离去,沈幼漓一个人也睡不着,担心再生变故,打算一直睁着眼睛等到他回来。 龙凤红烛还在燃烧,佛龛在西厢里放着,她双手合起,竟然也开始默念,盼着明日一切顺利。 然而洛明瑢走后不久,有人推门进来了。 沈幼漓本以为是他回来了,可进来的是两个略矮的影子。 在来人靠近蜡烛时,沈幼漓认出了她们——竟然是周氏和平日跟着她的婆子。 周氏为何趁着洛明瑢离开偷摸进来? 思及禅月寺时周氏和的县主的里应外合,沈幼漓愈发觉得她早已投效郑王,今晚恐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此时沈幼漓已经将衣裳穿好,默默注视着周氏和婆子的动作。 她们似乎在屋中寻找着什么,看起来要搜到床榻来了,看起来找到榻上的沈幼漓是早晚的事。 沈幼漓本想佯装睡在洛明瑢房中的舞姬,想惊叫一声,假装自己没穿衣服,暂且将二人呵斥出去,借“穿衣”之机翻出窗户。 可周氏清楚洛明瑢的为人,怕不会以为自己是与洛明瑢寻欢舞姬,反而更可能怀疑她是潜伏在此的刺客。 且周氏鬼鬼祟祟出现在此,就是彻底暴露了自己已背叛洛明瑢的事实,更不会乖乖出去,而是会把事情闹大,吸引郑王的人来抓她…… 沈幼漓的又想到该把人迷晕,可是将药按在周氏脸上她必然挣扎,稍远些的那个婆子一定会察觉异样,出去喊帮手,那时候自己就跑不掉了…… 正左右为难之际,周氏的影子已经出现在帐上。 已经容不得犹豫,沈幼漓握着匕首,无声贴着墙壁。 周氏正伸手在漆黑的榻中摸索之时,一只手突然自暗处伸来,将她死死按住,没等周氏反应过来喊人,一把刀也精准比画到了咽喉上。 周氏一动也不敢动,想问是谁却张不了口,不过很显然,这是个女子。 沈幼漓压低声音道:“你老老实实别乱说话,出去之后我就放了你。” 她当官时就会伪装声线,周氏也听不出来。 不是不想知道周氏要找什么,但洛明瑢不会掉以轻心,周氏能找得到才怪,眼下还是自己逃命要紧。 “夫人!您怎么了?”是那婆子的声音。 原来婆子看到周氏蹬着腿,立刻反应过来榻上有人,喊道:“你别动夫人,不然我喊人了,你也跑不掉!” 这是遇上忠仆了。 沈幼漓厉声恫吓:“你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退开!我走之后就会放了她。” 婆子果然不敢上前。 “大夫人,你乖乖的,就能活命,要是出声,先死的就是你了。” 沈幼漓想要将周氏的眼睛蒙上,打算下榻翻窗离去,不过—— “沈幼漓,我知道是你。” “……” 第64章 控制我之后,想让我做什…… “沈幼漓,我知道是你。” “……” “大夫人好耳力。” 周氏并不是听出来的,她被按住之后没有一味害怕,而是猜测,这人穿着柔软的里衣,被衾尚温,可见并非刺客,而且原本就睡在这里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还喊她“大夫人”。 知道周氏身份,又和洛明瑢亲近到这个份上的女子,除了沈幼漓没有别人了。 即使早前知道沈幼漓死了,但周氏没瞧见尸体,对此并无太大的实感,她不过故意试探着喊了一声,结果这就撞对了。 纵然撞对,周氏心中震惊并没有削弱半分。 竟然是她!沈幼漓还真没有死! 周氏本以为洛明瑢这两日足不出户是在伤心,没想到是乐不思蜀,还将龙凤喜烛点上了。 可沈幼漓不是被瑞昭县主设计摔下山崖了吗,连郑王都认定了此事,她怎么又会出现在行馆之中呢? 她本以为殿下处境被动,看来并非如此。 前因后果周氏来不及想清楚,赶紧保命要紧,“别杀我,我来此并非做坏事。” 今夜的事断不能让殿下知道。 沈幼漓心领神会,周氏也有忌惮,那就好谈了,“不做坏事,那做的什么好事?大夫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在此处找什么东西?” “我不想告诉你,现在把刀从我脖子上拿开。” 面对突然摆谱的周氏,沈幼漓微微偏头,“大夫人在命令我?” “你一次杀不了两个人吧?” 沈幼漓看向帐外的婆子,不错,就算制服了周氏,她随身的婆子站得却远,还是有机会引来人。 沈幼漓沉默的时候,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她杀了周氏,再杀掉那婆子,可闹出动静之后她一定会被抓住。 “就算那样,大夫人一定会死在我前面,我也赚了。” “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难道不在乎你儿子的性命!” 沈幼漓握刀的手一紧,“终于不装了,要拿丕儿的性命要挟我?” “我没有办法……” “那就试试——” 沈幼漓将刀高高举起,狠狠扎下。 沈幼漓的动作带着风,周氏察觉到那一刻,整个头皮都要炸开,她快速说道:“你杀得了我,杀不了我背后的人,郑王知道我来这儿,我要是没出去,你也一定会被抓住!” 沈幼漓仍没有停手的意思。 周氏一口气都不敢喘,迅速说道:“你以为刀够快,杀了我们两个,外边的人就不会把主意打到你儿子身上?太天真了。 匕首悬在她眼珠子上,带着一点微风,周氏后背已经湿透了。 沈幼漓并非真要杀了周氏,若如此,一定会破坏明日大局。 她只是想逼出周氏所有底牌,好盘算自己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平息战事,就算代价是一家人在黄泉相见。 周氏果然上当了,把一切都交代出来:“知道是你杀了我,我养的那个假孩子就会站出来承认自己不是洛成聿,你儿子的藏身之地即刻就会被郑王知晓。” 说完这些,周氏见自己还活着,就知道拿沈氏儿子做文章还是有用的。 那双本是为洛家生的孩子,果然成了沈幼漓最大的软肋。 沈幼漓看着强势,然而儿子和眼下的处境,让她完全被周氏拿捏在手里。 她不想让周氏发现这个事实,可周氏不傻。 “在禅月寺里是我对不住你,但咱们不必拼个你死我活,不如坐下来,再好好谈一谈。”周氏循循善诱道。 “那就,谈谈。” 她慢慢从周氏身上起身。 周氏暗自吐了一口气,看着那纤瘦的背影,自己给殿下找的这个女人还真是找对了。 既能勾引男人,又能跟她作对。 二人到桌边相对而坐,婆子并未靠近,而是退到了门边,以备沈幼漓突然动手,她会立刻呼救。 这屋子里没有傻的。 不能隐藏身份逃跑,沈幼漓心知自己已经落了下风,眼下只能尽力保住明日的成败。 “大夫人为何要背叛洛明瑢?”她问。 “我不得不这样做,郑王将我抓起来,喂我吃下毒药,若我不答应我就会死。” 前夜周氏确实想往主院去,但后来她改了主意,就想转身回屋,就被郑王的人抓住了。 今夜到此,也是被逼无奈。 沈幼漓冷笑一声,被逼无奈,不如说是贪生怕死。 “你当初口口声声绝不会伤害丕儿,他比你的命还重要,转头不但拿他的命来威胁我,更成了你的保命符,大夫人果然信守承诺?” “殿下不是我的亲儿子,但我对晏氏有几十年的忠心,一心为贵妃和殿下着想,这些年做了那么多事,与殿下相依为命,为什么你一个凭借皮相和肚子挣钱的女人,短短几年,就在殿下心里越过了我去,我当真是不甘心……” 沈幼漓没有料到,平日里万事不过心的周氏竟然也恨她。 “当初不是你招我来的吗?” “你也承诺过拿了银子就会走,是你食言在先!” “如今事实证明,我早该带我孩子走,留在瑜南只会成为你们的人质,朝不保夕。” “银子你已经拿了,孩子如何处置与你无关,而且我护着你儿子,是殿下还愿意认我这个养母,丕儿才是我的孙儿,可殿下却因禅月寺上的事与我离心,那分明是被逼无奈之举,然殿下并不体恤,更未护着我,反而就为这么一件小事远了我,十几年的扶持之恩就不存在了, 这些年我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你都是看在眼里的,殿下怎可如此薄情寡义……” 周氏忍不住倒苦水,也是隐隐给她上眼药:殿下连养母都可以辜负,来日一定也会辜负沈幼漓。 沈幼漓却不想听,周氏所谓的为洛明瑢好,在她看来都是逼迫,找她延续香火是,逼迫他娶县主也是,洛明瑢根本不需要她的扶持,又何来恩德。 至于洛明瑢是否薄情,沈幼漓只知道,他悬崖舍身相救,明日更要去和郑王拼命,这样的人薄情与否,她都得存一份感激。 “大夫人再不说正事,人就要回来了。”她无情催促道。 周氏诉苦的话一顿,看着对面的女人。 没变,和七年前跟她要一万两银子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她深吸一口气,面色多了几分漠然:“你放心,我没有跟郑王说你儿子的事,不然行馆中这个假的也不会一直留到现在,但你要是动我一下,立刻会有人告诉郑王他的下落,这绝不是假话。你该庆幸自己方才没杀了我。” “你来他屋中找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周氏不是县主那样的蠢货,她知道,沈幼漓撤刀那一刻,已经被自己拿捏在了手里。 她从荷包中取出一丸丹药,说道:“你把这药吃下去,咱们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大夫人想让我死?” “放心,这不是毒药,我不会毒死你的,这对我没有半分用处,我只是要控制你,你若不吃,丕儿的下落,你一辈子也没机会知道。” 其实周氏对这药是什么不甚清楚,只知道能控制人的心智,而她只是急需一样东西控制住沈幼漓,才拿出这枚药丸来。 郑王不止安排舞姬想给洛明瑢下药,计划不成只能自己亲自上阵逼服,更给了周氏一枚丹药,要她伺机给迟青英吃掉。 反正药那么多,吃的人越多,对郑王越有利。 可惜周氏和迟青英不对付,让他吃下来历不明的东西难上加难,正好拿来控制眼前的沈幼漓。 见沈幼漓还在沉默,周氏施压:“不吃下去,我现在就走到外边去,那你儿子必死无疑。” 那看来她是非吃不可了。 她想暗中调换药丸,这个小把戏并不难,况且此刻屋中昏暗,更容易得手。 这么想着,沈幼漓伸手去拿周氏掌中丹药—— 周氏却收了手,“张嘴——” 她竟然要亲手塞到她嘴里,那沈幼漓还能做什么手脚。 “我知道你诡计很多,从前宫里处置宫人,喂药的时候都要亲自灌下去才作数……”周氏有此道上的经验,郑王却没有。 丹药抵在唇边,沈幼漓不得不张嘴,将药咽了下去。 “大夫人说吧,控制我之后,想让我做什么?” 是潜伏在洛明瑢身边当个卧底,还是找她先前没找到的东西? 可周氏却摇头:“我只要你肯听从我的话,真心将我当成婆母,咱们还像从前一样,我掌家,你带着两个孩子,如此就好,你知不知道?” “大夫人不是投奔了郑王?” “你放心,我也清楚十七殿下比郑王能依靠,我并非故意要背叛他,而是被郑王逼着,不得已而为之,等郑王之乱平了,你我还是婆媳,你为我说话,我不会害死你。” 自知道沈幼漓活着之后,周氏就明白:殿下并未一味被动,而极有可能在暗地里布局。 眼下成败未知,她得两边都站住,再观后效。 “沈氏,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就算拿你儿子威胁,也只是为了自保。” 沈幼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道:“那就多谢大夫人了。” “记住,别将我来过的事告诉洛明瑢。” “是。” 洛明瑢回来时,周氏已经离去。 沈幼漓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一口一口地喝茶。 洛明瑢将她茶盏拿掉:“这时候喝茶会睡不着,是不放心我?” 沈幼漓这才抬头看向他:“郑王找你去是为什么?” “和所料的一样,郑王还是想给我下药,又怂恿我统领青夜军打前锋和神策军相扛,说是助我先下一城,好站稳脚跟,树立威望。” “他倒是会做美梦,那药呢,你没吃吧?” “我已将药丸调换,不用担心,你呢,我走之后可有人来过?” 沈幼漓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没什么事,你离开的时候没人来过。” 洛明瑢没有说话,他总觉得漓儿和他走之前相比,情绪有些太过消沉。 沈幼漓起身往内室走:“不早了,睡吧,待会儿就得起了。” 二人又躺回榻上,沈幼漓却看着帐顶,久久没有睡意。 孩子和大局,在她心中左右衡量。 留下周氏,遗患无穷,若揭发了她,不啻于让她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大夫人来过?” 洛明瑢冷不丁地发问,让沈幼漓猛然抬头看向他。 他睁开眼睛,眸中似藏着洞察一切的暗光,“她拿孩子威胁不让你告诉我?” 洛明瑢猜得那么精准,沈幼漓简直怀疑他方才就在窗外偷看。 “你怎么会知道?” 洛明瑢觉得这并不难猜,漓儿这般反常的态度,必定是他离开期间有人来过,和她说了些什么。 郑王的人若来了只会将她捉拿,不必多言,只有周氏来了,她的身份让她不会主动跟郑王声张,也只有周氏拿丕儿威胁,才能让漓儿这般犹豫要不要同他坦白。 “她说了什么?是不是为了控制你,也逼你吃了什么药?” 沈幼漓不想让洛明瑢担心,只道:“没有,他拿孩子威胁我就足够了……” 周氏被郑王策反,洛明瑢并不惊讶。 谁都知道,周氏不是他生母,虽有过几年相互依靠,但其后多年洛明瑢皆在山寺之中,要说二人感情多深,其实算不上。 自小跟随在他身边的,是迟青英。 “无碍,不管她对你做什么,你假意顺从,旁的事都由我来做,别担心,明日周氏不会有任何动作,曲池宴完我就能找到丕儿,她不会有威胁到孩子的机会。”洛明瑢握紧她的手,想给沈幼漓一点信心。 “可她若要我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该怎么办?” “你尽管做就是了,我会假装不知道,也不会告诉迟青英,如此周氏便不会有察觉。” “嗯,我不担心,不过她并非来找我,而是在你屋中找什么东西,才发现了我。” 洛明瑢立刻明白过来,郑王今夜让他出去,不只要他吃药,还存了调虎离山之意。 “只怕——是郑王想找青夜军的虎符。” “虎符……原来如此。” 沈幼漓并未问虎符在哪里,这不是她要关心的事。 “那她为何不逼我窃取虎符?” “若找不到虎符,她尽可去回一句暂且找不到就罢了,若是逼你,真让你找出来,她就不得不呈给郑王了?” “所以她果真不是真心投效郑王?” “她应是还在观望。” 沈幼漓立刻就明白了,周氏确实是被逼。 若不能潜伏在洛明瑢做郑王内应,她根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一个寻常女人,无兵无财不能杀人,没有半点用处,拿什么在郑王阵营站稳脚跟? 靠这十几年的情分,周氏只要不犯大错,在洛明瑢身边就能谋一份尊荣,何必主动投靠郑王。 所以她行事尚算保守,也多能归咎为无奈,若是来日郑王败了,她还有机会活命,沈幼漓受她控制,来日能替她说上几句好话,那更是天下太平了。 周氏算盘打得很妙。 “此事我只当不知道,你也万事顺着她,在找到丕儿之后,咱们再处置周氏。” “好,快睡吧,明日大事要紧。” “嗯。”洛明瑢亲亲她的额头。 沈幼漓闭上眼睛,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希望明日一切顺利,早日终结危局,让她能立即找到平平安安的丕儿。 第65章 先帝从无立储遗命 夫妻俩睡下,然而也睡不了太久,天就亮了。 洛明瑢掀开了帐子,下床的动作安静无声,可就是这样,沈幼漓也醒了,她头疼得很,浑身乏得很,一点也不愿意起来, 青帐在眼前打开有合上,她睁着眼睛看帐外隐约的人影走动。 洛明瑢已经洗漱过,正在换衣裳,她撩开一条缝,从腹肌一路看到玉色的胸膛。 沈幼漓默默想,洛明瑢的腰看起来简直比她的还要窄,实则不然,只是宽肩映衬之下才显得腰细,实则肌肉起伏分明,到了晚上更是本事不小…… 对面那人浑然不知自己脱个衣服勾人,里衣将身躯遮盖,便将一件龙纹蹙金锦衣穿上。 这是郑王早前就遣人送过来的,沈幼漓原本觉得富丽俗气,可他一穿上,立时就改了看法。 三分俊朗,七分天威,教人不敢逼视,比起宽袍仙气稍减,更似一位矜贵雍容的人间公侯,那锋利的美感长久藏于慈悲佛相、朴素僧盘之下,如今才显出凌厉气象。 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什么是什么。 他甚至绕了一圈头巾,戴了幞头,半点瞧不出没有头发,沈幼漓困得不行,但瞧见一眼,就忘了再睡回笼觉,看了又看,简直和她梦见的一模一样。 “还困?” 俊美的男人走过来,在迷糊的她额间落下一吻,晨起的声音似薄冰清动,跌碎在心上,化成水珠。 “不困。” “等我与郑王出发之后,你随凤还恩在西坡后山等候,等我的消息。” 这是没打算让沈幼漓和他一道出发。 是了,还有大事,这么重要的一日万不能出错。 “不然我还是跟着吧……”沈幼漓睡意一散,赶紧起身穿衣,自己不当官太多年,脑子实在少了些紧迫性。 “你离远些我更安心,届时见势不对,再来接应我不迟。” 沈幼漓蹙眉看着他。 洛明瑢抚着她的脸将额头贴上,说道:“别担心,你已经帮上我了,西坡有你盯着,我才会安心。” “药带了吗?毒药和解药可不能弄混了,对了!这儿还有一颗九转丹,我家祖传的丹方,放皇宫里都是至宝,伤重之时能救你一命,不说生死人肉白骨,也能吊住一个时辰性命……” 沈幼漓喋喋不休,说完了,就见眼前这家伙就只是笑。 “应一声啊。” “这么周全,我断不会死的。” “按照约定,我们会在西坡相见,尽量别受伤。” “嗯,好好在坡上等我,哪儿都不要乱跑,身边一定要有人陪着,看到形势不对,往山中跑……”洛明瑢不知不觉就嘱咐了很多。 沈幼漓正听着,后颈覆上了他的手,微微使力教她仰起了头。 她赶紧偏头,只让吻落在了唇角。 “别拖延了正事,回来……你要如何,就如何……” 余光里的人在笑,终于肯离去,“在这儿躲好。” 他出门去了,沈幼漓坐在榻边,按住逐渐急促的心口,压住眉头。 万望一切顺利。 — 行馆正门外。 郑王甲胄俱备,已在大门口候着。 见到整饬一新的洛明瑢,他心道好一个“凤子龙孙”,也好,正番仪表正能镇得场面,他走上前,笑道:“殿下,咱们早些就出发吧。” 洛明瑢点头,跨上骏马,军队前后看不到尽头,森严长戟如林树立,对着郑王部将一声“出发”,军队宛如黑色的江河向前流动。 郑王走后,行馆的守兵也随之撤去,跟着队伍往城外曲池去。 半个时辰之后,沈幼漓才走出屋子,顺利离开行馆,登上了凤还恩的马车。 釉儿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扑上来,“阿娘——” 沈幼漓紧紧抱住女儿,终于有了点安心之感:“阿娘没事,让釉儿担心了。” 釉儿声音格外委屈:“凤叔说你出了一点事,被什么人拦住了,我好担心好担心,还以为要好久都见不到你了。” 总是让女儿患得患失,是她这个当娘的不好,沈幼漓诚心认错:“是阿娘对不住釉儿,以后要去哪里,一定第一个告诉你,不让你担心了。” 母女俩正诉衷肠,凤还恩唤了她一声:“沈娘子?” “啊……哦!”沈幼漓得到他的暗示,记起了昨日说好的事,忙扶着女儿的肩膀对着凤还恩:“釉儿,你不是很喜欢凤叔叔吗,以后就认凤叔做干爹好不好?” 釉儿不懂:“亲爹死了,所以要换一个爹爹对吗?” 她有点想哭,旧爹虽然讨人厌,但也没有那么讨人厌。 凤还恩把脸扭到一边忍住笑。 沈幼漓一惊,赶紧呸呸呸,“没有,你亲爹活得好好的。” 那就好,釉儿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什么是干爹啊,比亲爹好吗?” 凤还恩把釉儿抱过来,放在膝上:“干爹会把釉儿当亲生女儿一样,要保护你,要照顾你,以后给釉儿撑腰,遮风挡雨,釉儿想要什么,干爹都会给你,想去哪儿,干爹都会到你去……” 釉儿拉过阿娘的手:“不能只保护我,也要保护我阿娘!” “对,凤爹爹会好好保护你阿娘。” 沈幼漓只当没听明白,说道:“亲爹好还是干爹好,阿娘也不清楚,这得釉儿自己比较了,所以你愿意喊凤叔爹爹吗?” “愿意吗?”凤还恩等着釉儿答复。 釉儿当然愿意,这两天阿娘不在,釉儿一个人睡害怕,凤叔两个晚上都在屋子里陪着她。 他在灯下翻书看,在屋子里坐到她睡着,然后一睁眼,凤叔还坐在那里,有他在,釉儿才不害怕了。 但她故意“嗯——”了好久,等凤叔和阿娘不确定地对视一眼,才大大地张开手抱住凤还恩:“我愿意的,凤爹爹!” 凤还恩配合她,故意睁大眼睛,好像很惊讶的样子,随即又高兴地摸着釉儿的脑袋,“一肚子坏水。” 釉儿咯咯笑:“我肚子好得很哩。” 沈幼漓见女儿和他那么投缘,也笑了起来,希望女儿和他这段父女缘分能善始善终吧。 说话之间,马车已经过了城门,沈幼漓挽上帘子,道:“不知道曲池那边怎么样了,“ 凤还恩老神在在:“不急,既是宴会,就没那么快进入正题,咱们赶得上。” 话是这么说,但已经晚了半个时辰出发,沈幼漓实在担心不能及时援手。 然欲速则不达,半路上马车突然震荡起来,沈幼漓少掀开帘子,就看鹤使的黑袍似纸鸢飞了出去,很快又刀枪剑戟的声音 她放下帘子不让釉儿凑这个热闹,“此行应能顺利吧。” 凤还恩眼皮都不抬:“不必担心,都是小场面。”郑王心知杀不了凤还恩,只是给他搅点乱罢了。 马车行至西坡停下。 凤还恩和她商量:“让釉儿多在马车上待着,等在曲池二十里外,若形势不好立刻传信,便可长驱回雍都。” “好。” 女儿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可她又该是跟女儿分别。 沈幼漓把玩具放在女儿手里,道:“釉儿,你先在马车上待着,阿娘保证,天黑之前一定回来找你。” 大事当前,釉儿懂事得不得了:“那说好,阿娘不要又乱跑,别又让我两天都看不到你。” 沈幼漓举起三根的手指:“阿娘发誓,绝对不会乱跑了。” 釉儿摸摸她的脸:“早起早回。” 沈幼漓狠狠亲了女儿一口,才下了马车。 凤还恩看着母女亲近道别,伸手摸摸 “一定要保护好我阿娘哦。” “天下和釉儿,在沈娘子心中孰轻孰重?”凤还恩想知道,却没有问出口。 沈幼漓正踮着脚努力往东边眺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看不到的,此处离曲池尚有一段距离,郑王派了人防守在四周。的” “那博落回……” “点火的地方昨夜就布置好,我已让鹤使潜伏在附近,“ 沈幼漓按着心口,今日不知怎么,心跳总缓不下来,她不禁想到周氏喂自己吃的那颗药……那到底是什么药,是和洛明瑢会突然吐血一样吗? “昨夜没睡好?”凤还恩瞧见了她的异样,眼下还有些许乌青。 “没有,睡得很好。” 睡得很好为何会有乌青?凤还恩又着意扫了她的衣领一眼,昨日看到的痕迹已经淡了不少。 大抵只是为战事紧张才睡不着吧,李寔是稳重的性子,大敌当前,应没有什么胡闹的心思。凤还恩这么一想,总算舒服了些。 可第一个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军容,你怎么出来也不唤我啊,幸好我今日起得早,这是想背着我偷偷立功啊!”冬凭在坡下朝凤还恩招手。 面上开朗,实则冬凭怕得要命,生怕凤还恩是背着他投敌,转头回城就把他砍了,所以他胆子一壮跟了过来。 反抗不了,他也可以加入。 沈幼漓正想看过去,突然被凤还恩揽住肩膀,转到另一面去。 “怎么了?” 洛明瑢那句“他是不是借机对你动手动脚”又响在沈幼漓耳边,不过她尚算淡定。 凤还恩说道:“别让冬凭看到你,不然陛下会知道。” “为什么?” “他是陛下照着你找的替身,与你一样是少卿,一样的相貌,让他知道你的存在,陛下也一定会知道。”! 一个男人? 李成晞果然是变态! 是她错怪凤还恩了,沈幼漓赶紧把脸藏住,“那现在该怎么办?” “鬼鬼祟祟在这儿私会什么美人呢?”冬凭狐疑,登上坡顶要看个清楚。 凤还恩对沈幼漓耳语:“你直直往前走,别回头。” 沈幼漓点点头,直直朝前走,没有回头,几个鹤使紧紧跟上,保护她的安全。 冬凭好不容易跑上来,奇怪道:“诶!人怎么走了,回来啊!” 走出去好远,沈幼漓才敢回头看。 坡上二人正在说话,凤还恩刚好挡住了那位少卿的视线,她转身低头紧走。 眼下该做什么事,沈幼漓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我想亲眼去盯着放火,各位可有办法?” “别说什么安危之类的话,你们不说,我就自己去找路。”她威胁道。 还是戊鹤使,说道:“前边有一条沟道,长满遮蔽的杂草,可绕过郑王守卫。” — 曲池边正是气氛热烈。 “盖闻天命有归,惟德是辅;神器非窃,逆者必诛!今有逆贼李家成晞,狼子野心,僭越纲常,僭居九五,倒行逆施,上悖天理,下虐苍生……”郑王已在念起檄文。 端午宴被郑王安排在此处,不止开阔好陈兵,也因吴王就曾在此会盟诸侯,点校兵将,成为五霸之一。 一面临江的水神共公亭,三面是开阔的空地,立满了河东军,青夜军也已聚结完毕,时隔多年,晏氏的甲胄重新在日光之下,除了行商之外,迟父和迟青英两代皆暗中操练不殆,前承后继之下,仍可见当年锐意。 三军气势如虹,并列在曲池边上,巍巍十万之众,漫山遍野,已有气吞山河的气象,这还不是全部的兵力。 郑王一眼扫去,虽全部兵力未至,然已有吞吐山河的气势。 共公亭中就是主座,亭外是一处搭建起的开阔圆台,向外拉出了宽阔的油布棚子,筑起高台大宴宾客。 瑜南是古吴地,这曾是春秋时吴王与诸侯会盟之地,郑王今日遍邀各路节度使于此,也是为了成就一番王霸之业。 郑王视线扫过下首的各路使者,天下四十八藩镇,除了西北那些无关紧要的,其他的都差不多来齐了,三十五个,几乎整个雍朝的节度使都派人来了。 他不免志得意满,他的面子当真比雍都皇帝的还要大了。 其中有多少与他交好,多少交恶,多少做壁上观,郑王都心中有数,不过一样的是,他们的兵力统统不及他。 现在唯有他手握三路兵马,足以震慑各道节度使,待亮旗之后,更会有不少人望风归附,那时候声势壮大,天底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他呢。 这天下,已是他涂牧的囊中之物。 仍有些忠于雍朝的使臣,拢着袖子不肯落座。 郑王继续说:“此等奸贼,若不诛除,何以谢天下苍生?若不讨伐,何以正乾坤纲纪?” 听到他直呼圣上名讳,各路使者都知道郑王已是势在必行,他本事在此,天下大乱就在旦夕,有交头接耳者,有缄默不言者,也有振臂高呼者。 此时,有使者问郑王:“所以你身侧之人就是身负王命的十七殿下。” “不错,这位就是晏贵妃所处,先帝亲子,当今逆帝的皇叔——十七殿下,当年,他得君命授为储君,然逆王自立,更将大行皇帝囚于宫中,追害正统,今老臣,终寻得殿下!” “先帝信物九龙玉佩还有传位诏书在此,诸位皆可验看,若有疑问者,尽可发问,今朝逆帝倒翻天罡,追杀储君十余年,罪大恶极,今奉九霄敕令,代行天罚,凡我九州肝胆,当共鉴此言!”郑王高举先帝玉佩,高声喊道。 今日到场的所有人,来日就是他的喉舌,将打响自己拥立正统的名头。 他一直负手站着最前面,而坐在主桌上的人——是洛明瑢。 这场宴,他才是主菜。 然而主菜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此刻背临曲水,面对着漫山遍野的河东军,既不是秦舞阳,便无魂飞胆丧之感。 十万人中杀一个人,其实真正能冲入亭中的不过前头这些戍卫,再加上郑王身边的两个高手…… 洛明瑢吐了一口气,他不是神仙,这场仗非得用命来偿不可。 “殿下,您也说几句吧。”郑王退至一旁,将手一展。 洛明瑢起身走到台前,环顾了一圈台下,身前摆宴的圆台只占极小一块地方,剩下的全被郑王带到瑜南的兵马占据,还有外围的青夜军。 东风未歇,云头厚重有压城之势,若烟还未点,马上下雨就再也点不起来了…… 洛明瑢站到亭前,天庭饱满如覆玉,行止似泰山沉稳自持,临高当风,目似深渊潜龙,光是仪表以引人信服。 其人开口,声若击玉:“承蒙诸位莅临瑜南,见某于曲池,诸位是大雍忠臣良将,某亦蒙郑王信重,得见诸位豪杰,今日某到此所言,烦请各位使者今日离去之后,将这话带到天下四方去,某感激不尽。” “当年虽往北行,先帝却日日图谋南还雍都,从未想过要立储,其时局未至末路,而良将未投反贼……” 郑王原本是笑着听的,后面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 “是以,先帝从无立储遗命,更未属意于某。” 这句话让郑王变了脸色。 第66章 他必须再尽力——杀了郑…… 尚无人意识到该阻止之时,洛明瑢继续说:“李寔从不是先帝之子,而是先帝之孙,禹王之子,是今朝陛下的同辈堂兄,未有过继承正统的机会,更无从谈起‘储君’身份……” 他如讲经时一般,声传四方,务必让每一个人听了个清楚。 下首的使者们躁动起来,谁也不知道,这一场变故会倒向何种结局。 郑王震声:“你在说什么!” 与之响起的是瓷碟摔碎的声音,洛明瑢转身,碎瓷自手中瞬发而出,堪比利箭。 郑王身后那两个高手,一个叫赤眉,一个白须。 那赤眉凝目见到碎瓷,电光石火之间就将郑王拉开,碎瓷擦着郑王的喉咙而过,险些将他割喉。 其余碎瓷,则打向不远处的战鼓,牛皮鼓堪堪划出一道长痕,再敲不出指挥军队的战鼓声。 另一名高手白须则伸手朝洛明瑢袭来。 洛明瑢跃起避开,似一片树叶飘落栏杆,不见重量。 这诡谲步法在讲经堂时就已施展过。 他一面腾挪闪转,一面气息不改,继续将要说的话说完:“当年先帝为太上皇时,就已准允我出家修行,这九龙玉佩是先帝所赠,诏书却是假的,当今天子从未对我有过追杀之举,今上即正统。 此郑王者,谋大逆,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是雍朝忠孝之臣,而同流合污者,搅乱太平者,与河东涂氏,满门当诛。” 洛明瑢不是私下不能杀郑王,而是非要在此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当年事,等于昭告了天下,洛明瑢至此才算真正摆脱了储君疑云。 皇帝当然乐见其成,洛明瑢也不必再东躲西藏。 郑王捂着脖子,面色惨淡地听着洛明瑢将话说完。 他像一只骤然发怒的老虎,紧盯着洛明瑢,仿佛能把他盯出一个洞来。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背刺,李寔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反抗,除了全家惨死,他能得到什么呢? 想联手凤还恩杀他? 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神策军如今驻守瑜南数不过一万,连同江南道驻军,加上青夜军这些久不经战场的老兵和小卒,就是一起上也绝打不过他的河东军,他的大部还在河东一线,怎么也不可能折在这儿。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他就将所有人全部杀光! 洛明瑢却不打算让这个罪魁祸首还有掌军的机会,他已将郑王叛贼身份坐实,眼下,只要杀了他,后边就是凤还恩的事了。 郑王咽下血气,终于能开口:“拿下他!” 在宴前郑王已经着人对李寔搜过身,他没有刀剑,他倒要看看李寔还能砸碎几个盘子。 可此时下方与宴的众使中,不知谁人丢出一把兵器。 洛明瑢抬手接住,是一把黑色苗刀,刀身如一道凝固的夜,沉黑无光。 赤眉和白须对视一眼,显然,这位殿下师承的是个有名人物。 江风烈烈,洛明瑢目寒如刀,刀尖所向,正是挡在郑王身前的二人。 今日是死是活,就看孰高孰低了。 赤眉掩护郑王后退,白须则抽刀朝洛明瑢杀去,守在周遭的侍卫涌上来要掩护郑王撤退。 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敌得过万众。 此时,在曲水之下潜伏许久的鹤使从水中跃出,他们用芦管呼吸,早已隐匿许久,出水就举刀就朝郑王而去。 鹤使此行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阻止郑王离开共工亭。 对他们来说,包围比对峙要好。 突然出现的援军朝郑王杀去,郑王十万军队又不可能一股脑冲进亭中,主将在其中,更无人敢放箭,场面一时胶着。 会盟就这么变成一场了声势浩大的刺杀,台下使者四散奔逃,只有守在前方的护卫在等着前面的人死了,再往上冲。 来援手的鹤使不过几十,郑王在赤眉保护之下一面抽刀砍杀,一面望着在共工亭里打斗的二人。 郑王紧盯着被二人合剿的李寔,那药怎么不见起作用? 难道谢邈给他的是假药? 不会!郑王足够谨慎,已经让人是试过药了,确实是能勾起人的幻觉,毒发者神志不清,如堕旧忆,形如野兽大喊大叫,又或龟缩不动,总归全无反抗之能。 难道值此生死关头,还不足以让洛明瑢心血催发? 郑王不能再等,一切图谋都未能成,反心暴露,那些谈好合作的节度使只怕又要变卦观望,此行一切所图都因洛明瑢毁了。 幸而本钱不损,此刻只要突围,指挥兵卒将李寔和凤还恩撕碎,即使退守河东,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反贼又如何,他仍旧可以裂土自立为王! 眼看鹤使一个个被杀光,郑王即刻就要逃出共公亭,洛明瑢心知不能再与白须缠斗,飞身朝郑王而去。 白须也自知略逊于洛明瑢,只行阻挠之能,待郑王突围之后,一切便尘埃落定。 洛明瑢取险,不再与白须缠斗,长刀直向郑王而去,刀身深深扎进郑王眼前的木柱上,同一时间,洛明瑢借力飞身踹向白须扎向心口的刀。 看着刀刃劈到眼前,郑王也不是吃素的,既然李寔不让他走,那他就亲手斩下他的头颅祭旗。 “走什么!三人活剐了他!” 洛明瑢踢开白须之后,趁郑王刀还没砍下来,绕着亭柱扫开一圈,把郑王又踹回亭内,此时变为一人力战三人,鹤使转而在外围抵抗冲上来的侍卫。 洛明瑢对着三人,莫说反杀郑王,便是保命也勉强,幸而他步法诡谲,能险险避过,然要偷空袭杀仍非易事。 再拖下去,鹤使死完,他被乱军砍成肉酱是迟早的事。 洛明瑢余光一直扫过天空。 凤还恩此时就打算杀了他吗?也太心急了些。 乌云仍在聚拢,长风不歇,终于,一阵风携着烟雾自西坡飘摇而来,而后,是更大的烟雾,仿若山火。 是漓儿来了! “我向凤还恩献了一计,当日在西坡地烧起博落回,这野草全身有毒,且毒素凶猛,烧出浓烟虽不至于将人毒死,但立刻就能让人头晕偶尔,或许能为你拖延一二,助你杀了郑王!” 昨夜,漓儿是这么跟他说。 洛明瑢心料只怕她还是放心不过,非得冒着危险跑进来亲眼督办,为自己解围不可。 此时烟雾过处,已经有人甩着脑袋软倒在地,还有人在呕吐。 “王爷,这烟不对!”手下指挥使捂住口鼻,高喊道。 郑王面色大变,“你们二人杀了他!” 他必须得走! 郑王从战局抽身,只让二人拦住洛明瑢便罢,自己拼尽全力劈砍开一条路来。 “马来——” 骏马长嘶一声,郑王翻身上了马去,就要带领大军离去。 然而指挥军队的战鼓一捶就会破,郑王高喊:“所有人风口上去!”一传十,十传百,也不费什么工夫。 马上就要下雨,等风毒解了,再杀回头不迟。 然洛明瑢不可能让他整备兵马,围杀瑜南或往河东逃遁,叛贼回去定圈河东自立,今日他非死不可! 在郑王上马之时,洛明瑢将长刀抛起,飞身一脚踢上刀柄。 长刀流星一般朝骑马郑王背心飞去,给了这一击,洛明瑢甚至任由赤眉的枪尖朝自己而来,毫不躲让,枪尖洞穿了他的身躯,白须的大刀也劈了下来。 洛明瑢就势一倒,避开这要命的一刀。 此时毒雾重重,郑王捂着口鼻,汗出如雨,在一片纷乱之中,根本听不到身后破空而来的声音。 仿若一记重锤,刀刃锐利得竟然穿过了背甲,背心忽地一凉,而后锐痛传来,强大的力道和痛意将他带得摔下马去。 低头一看,胸膛冒出一点黑色的刀尖,他咳出一口鲜血。 洛明瑢看着郑王中刀,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还不能断定他会就此毙命。 而他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顺利躲过致命一击,但很可能伤重不治,眼前还有两个高手,怎么看都不可能逃脱。 洛明瑢将洞穿肩头的长枪一拳压断,并未拔出来,半跪在地上,剧烈呼吸之下狠狠压制住喉头的血腥味,在穴道上点了几记。 那二人情况却也不好,打斗之中呼吸更为急促,吸进毒雾多,起效更快,用力睁开了眼,已和眩晕搏斗了起来。 对面两人看到郑王中刀,大惊失色,要杀洛明瑢的念头更加坚定。 洛明瑢手无寸铁,但他也不再需要。 如今,只要将时间拖久一点,再久一点……一点一滴,一分一秒,都是在给自己博取生机。 两个高手加快了攻势,洛明瑢只一味避让,直到——赤眉的脚步已经开始迟滞起来,他一刀没劈出,撑住了身体。 白须形势也不妙,大喊道:“水!” 赤眉立即会意,跃入江中要借水清醒。 正是机会!洛明瑢勉力站起身来,踢起地上死人手边的刀。 这一回刀是冲着头颅去的。 赤眉头颅掉入水中,躯干也随之跌了下去,另一个白须见状,立刻离开水边,虎目紧迫盯着洛明瑢,用湿袖子掩盖口鼻,后退到郑王身边。 对手完全不受毒雾影响,再打下去死的就是自己了。 洛明瑢捡起一把刀,摇摇晃晃立住自己的身体。 终究还是漓儿救了他…… 可眼下,亭中只剩他,独对着上万大军。 看天色,雨就要来了。 毒素只能让这些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趁这个机会,他必须再尽力——杀了郑王。 — 眼下,沈幼漓确实就在西坡之上。 博落回在面前堆得像长城一样,城中和野外能找到的所有的博落回都在这儿了。 瑜南夏来多刮南风,但曲池畔山势不同,风口多自西向东,她昨日就嘱咐凤还恩将药草在曲池的西坡堆起。 要是不刮东风,那这出奇招就效用大减了。 她心里念了一晚的佛,今天刮的正是东风,她才算松了一口气,不然就得把这一堆草运到其他地方去,想要不打草惊蛇是很难的。 可博落回的草堆是堆好,她来时却还未点燃,这可不成,这烟升起还要时间,必须早日覆盖下边。 “怎么还不点火?” 举着火把的鹤使道:“还要等主子消息。” 凤还恩此刻只怕还在和那少卿拉扯,沈幼漓看着逐渐乌沉的天空,狂风席卷裙裾,几乎要将人吹得滚落坡下,这儿离曲江畔还很远,隔着腰脊一样的山,只能从低处看到一点攒动的人影。 似乎是冲突起来了。 来不及了,必须立刻点火! “点火!” 这时候再不点,一下雨就全毁了! “要主子的消息——” 沈幼漓夺过火把,点在草堆上,毒草里混杂了干稻草,轻易就被点了起来。 被夺了火把的,鹤使忙要夺回来。 沈幼漓快步往前走,一路点过去,谁敢靠近就将火把扫过去,将人逼退,可往前走不过几步,火把就被人踢飞了。 她不甘示弱,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继续点火,甚至燎到了自己手指也一声不吭。 戊鹤使想劝她住手,这时传信的飞鸽终于出现。 凤还恩果然还是以大局为重。 这一回,鹤使们都跟着一起点了。 沈幼漓后退,看着眼前晒到半干博落回燃烧,滚滚浓烟升起,东风一起,把毒雾吹到了曲池边。 望着浓烟的去向,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只盼自己能帮到一点,希望洛明瑢能活下来…… 戊鹤使道:“沈娘子,快走吧,外层河东军的很快就要知道咱们在这里了。” “走,为何要走?此刻不该趁势击溃他们,杀了郑王,把亭中人救出来,凤还恩难道要将他独自丢在里头,再派人打扫战场?” 鹤使道:“这些事有主子来做就好,娘子先退到安全的地方去。” “青夜军就在外围,我不会有事,那里就是安全的地方!” 沈幼漓根本不想听凤还恩安排,她执意要往前走。 她必须亲眼见到洛明瑢没事。 她把九转丹都给他了,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人腿走得太慢,沈幼漓牵过一匹马,朝曲江畔奔去。 — 共公亭外围,一场对峙也在发生。 因为洛明瑢的背叛,郑王手下的指挥使要将洛家人提到阵前斩杀,迟青英自然不允,周氏将假洛成聿抱住,躲在迟青英身后。 共工亭那边正打起来,青夜军也竖起长枪,对着河东军,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河东军掌管此部的指挥使注意着郑王能否突围,没有下死命令,是而彼此眼 然而此时东风横吹,带来了一阵毒雾。 起先人还不觉,慢慢有人开始头晕恶心,军队一时骚动起来。 反观早得授意的青夜军,迟青英一声令下,撕了袖子从水囊倒出水,捂在脸上,更因全军站在最外边,并未受到太大波及。 可这样的结果就是,洛明瑢一人身陷在万军之中。 这场变故发生,河东军顿时不敢轻举妄动,等着上头下令撤退。 然而能喊撤退的郑王已经中刀,其余各部指挥使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还不敢做主。 周氏看看四周,道:“青英,神策军到这时候还不出现,咱们该早些离去,自保为上!” “主子还在里面,我们该杀进去,把他救出来!” “现在这毒雾如此危险,你非要带着大军涉险,去确定一个早已注定的答案吗?哪个神仙能在里面活着!” 迟青英倔得像头牛:“我们应该杀回去,把主子救出来!” “马上就要下雨了,河东军立刻就会缓过来,你必定有去无回!”周氏苦口婆心,“那样的情形,殿下很难还活着,咱们眼下该保护好丕儿!为殿下护住这最后一线香火!” 如今李寔的身份已经昭告天下,又为大雍立下如此功绩,皇帝一定会善待殿下遗孤,立爵封王不在话下,只要她将丕儿养在膝下,往后丕儿一定万事都听她这个祖母的,必不会像李寔一样,跟她离心。 还去救一个不看重她的儿子做什么。 周氏还在和迟青英争执着,沈幼漓策马出现了。 第67章 郑王之死。 沈幼漓骑在马上,二人对她视若无睹,继续争执,她听着,眉头越蹙越紧。 迟青英道:“主子不在,此处由我这个部将做主,大夫人还是带着这个孩子撤到安全地方去吧,旁的不用你管。” 周氏这么多年,也是积攒了一些威望。 “我受贵妃吩咐,绝不能放任你带着晏氏仅存的心血去冒险,只要实力尚存,我们就还有将来!你这一去,河东军缓过来将你们包围,一网打尽,你担得起这个职责吗?” “大夫人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我若为自己,就该放任你也死在里面!” “你当然不会,你还想着青夜军一个不少,继续为你牟利挣钱吧,这次若事成,雍都为了安抚遗孤自然会复禹王位,你不过是想挟幼主得享尊荣!” 迟青英一举戳破周氏的好算计。 周氏沉住气:“难道不是你想做青夜军的主帅,才多番试探,想借河东军眼下失利立战功?什么想看一眼主子是死是活,根本就是置殿下嘱咐于不顾,他要你带好这些兵马,不要跟河东军硬碰硬!” “这不是硬碰硬,我只是想把主子带出来!” 沈幼漓听出来,周氏此举是想害死洛明瑢,挟丕儿再统管青夜军,继承禹王府的尊荣。 可他们再吵一会儿,洛明瑢的生机就少一分…… “你们拿定主意没有?”她忍不住打断。 迟青英也急,眼见争执不下,看向沈幼漓:“娘子,此事该你来拿主意,咱们该去救主子还是撤退,如今主子怕是强弩之末了,但只要他不想,别人根本杀不了他,何况还有这毒雾助阵,我们还有机会。” 周氏断然道:“她怎么有资格做主青夜军的事!” “沈娘子有资格!” “你说什么?” “主子早有交代,若他不在,任何人都必须听沈娘子的吩咐。” “胡闹!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一个逃犯,无处可去我才收留她,你故意说是殿下让她做主,无凭无据,只是你一面之词,我绝不会信!” 周氏看向沈幼漓,暗示她赶快说话,现在她俩可才是一边的。 沈幼漓屏住气息,“要我做主,那就立刻去救他!” 说完就被周氏扯了一记:“你疯了?” “她不配做这个决定。” 迟青英语速很快:“她是主子发妻,孕育两个子嗣,只有她是绝不会背叛主子的人,况且,她手中拿着虎符,是以她拿主意最为公允。” “什么虎符?” 沈幼漓和周氏异口同声。 “你有一把金造的钥匙,那就是主子亲手熔制留给你的,主子要所有青夜军都认这枚虎符。” 金钥匙?虎符? 沈幼漓一震,从腰上摸出那串钥匙,金灿灿的钥匙在一串铁黑色钥匙中格外显眼。 这是她最着紧的东西,因为钥匙指向的是她这么多年来攒下的银钱,而多出来的一把金钥匙,她记得是那一年过年时,混杂在周氏送来的首饰之中,沈幼漓不过看着其金贵值钱,样式也好看,才配在自己钥匙串上,成日带着。 这就是虎符? 洛明瑢还真是把她的心思拿捏明白了。 可是,这个混人!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她这儿!也不说一声,要是一不小心弄丢,或是她突发奇想拿去当成银子,那该怎么办! 实在是太草率了! 周氏也不信:“荒唐!殿下怎么可以这么轻率!沈氏,我们现在该走!” 她对沈幼漓施压,“殿下如今万不能活,去了也只是损兵折将,咱们得回京,求陛下庇护!” “去救他!”沈幼漓没有半分犹豫。 周氏猛的拉近她,耳语威胁:“你想让你儿子死吗?” 她不理会,朝迟青英重复:“立刻去救他!” 虎符被丢出去,迟青英伸手接住,高声道:“是!” 周氏瞪住眼睛:“你怎么敢擅自做这样的决定!” “等等——” 迟青英回头。 沈幼漓看也不看周氏,只道:“顺道告诉你主子,我和丕儿若出了什么事,周氏嫌疑首当其冲!” 迟青英愣了一下,看向周氏的眼神又锐利起来,拱手又道一声:“是。” 说罢,策马带着大部队朝亭子冲去。 沈幼漓目送着烟尘滚滚的队伍,周氏在一旁阴恻恻问道:“你疯了,不想你儿子活了是吗?” “是你疯了。”沈幼漓提醒她。 “只要丕儿没事,我会保下你的命,你还是洛家大夫人,但是你想要洛明瑢的命,恕我不能答应,你现在可以试试,弄死我们母子,看洛明瑢会不会让你活。” 周氏哑然。 不错,在洛明瑢和郑王翻脸那一刻,她在郑王阵营就只有被砍头的价值,现今必得紧紧依靠殿下才能活命。 李寔是有功之臣,她本可以拿捏住沈氏母子,把成功的果实全部占据,谁知沈幼漓还能反过来威胁她。 权势尊荣是图不上了,她能活着就不错…… 周氏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连说了几个“好”字。 “算你赢了。” 沈幼漓正想问:“现在你该告诉我丕儿在什么地方了?” 此时,一个老者的声音远远传来:“丫头!丫头!” 老春头怎么会到这里? 沈幼漓立刻策马过去:“这里很危险,你为什么要来?” 老春头追得喉咙都咳出甜味儿了,但一刻都不敢耽搁:“丕儿!丕儿被你那姑子的夫婿抓走了,我循着踪迹是往这边而来,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 “你说什么?” “是感云寺别院的梅姑同我说的,我顺着马蹄印一路跟过来,现在不知道人往哪里去了。” 周氏心中一惊,喉头不禁发干,丕儿正是藏在那旧别院中。 沈幼漓一看周氏表情,就知道地方对了,心中一痛,急问:“可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老春头无奈摇头:“只知道是往这边来了。” 她又看向周氏,周氏急忙摆手:“我从未与史函有过交代,不知他怎么会找到那边去,更不知道为何要带走丕儿!” 沈幼漓心乱如麻,立刻策马往外寻找,几个鹤使赶紧跟着。 — 端午宴早些时候。 史函正带着一个孩子往曲江赶去。 早在天色青蓝之时,他就带着护卫闯入山中一处不起眼别院,将一个孩子提了回来。 被抓住那孩子粉雕玉琢,正是周氏藏起来的丕儿,大名洛成聿。 原来,前夜他正要往行馆去替县主送信,出门之后就被人袭击,昏了过去。 这一昏就到了第二日。 史函悠悠醒转,发现身上的信也不翼而飞,县主交代的事没办好,史函抖着袖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想回屋禀报,结果屋中空无一人,这才发现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地找不到一个人,简直让人怀疑是闹鬼了。 后来史家的侍女起身相告,史函才知道县主昨夜就已经回了瑜南行馆去。 史函当即有些慌张,怕她责怪自己办事不力,甚至不敢往瑜南行馆去问清楚。 不过既然县主已回行馆,那大概亲口和洛明瑢诉了衷肠,也知道自己没把信送到的事,她既不追究,大抵正是郎情妾意的时候。 史函当机立断,带着史家的护卫,驱马出了城。 目下还没人追究他的过失,史函只求将功补过,赶紧找到那个洛家孩子,就是找不到,县主着人来问罪的时候,也好有个说法。 史函眼下只知道人在城外,根本不知道藏了多远,是不是早就离开了江南道。 说来昨夜确实托大了,目下茫茫,只能先从洛家的大小庄子查起,正想着,忽听道旁有人疾呼:“夫君!夫君!” 史函定睛看去,竟然是洛明香! 但观其形容,几和乞丐无异。 史函想当没看到她的念头一闪而过,还是勒停了马车,无法,现今她弟弟当真和郑王扯上关系了,这层关系绝不能舍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下马,关切问道,“我正到处寻你!” 见到夫君还挂心她,洛明香跟找到了主心骨,当即号啕大哭,扑到史函怀里。 “我也不知道,县主突然绑了我带上出城的马车,她半路就走了,留下我和一个丫鬟,后来突然……有人的刺杀,我和那丫鬟就和县主的兵马失散了,那丫鬟替我挨了一刀,没多久人没了。 我就赶紧往回跑,一路上连路都不敢问,就怕遇到坏人……呜呜呜呜呜……” 史函忍着洛明香身上沤臭的气味,安慰得敷衍:“好了好了,都没事了,我不是在这儿吗。” 听到夫君哄自己,洛明香哭得更加大声,史函只觉得耳朵疼。 他没空等她哭完,问道:“你知道你娘和你弟弟若要藏人,会将那人藏在哪里?” 洛明香哭声一止:“找什么人?” 史函说起了前因后果。 她苦着脸:“咱们还要替县主卖命啊……”她差点被县主害死,有点不想再上赶着,还是自己命重要些。 “现在瑜南的局势,咱们除了投靠郑王,还有什么好办法,现今你娘弟都在那边效命,咱们没道理落于人后,而且说不得县主看你鞠躬尽瘁,来日会弥补你,你甘心吃这么大的苦,什么都捞不着?” 说得也是,县主总该想起给她赔偿了吧。 不过洛明香脑子不大行,想来想起,道:“大概在各处田产庄子里吧。” “好了,你先家去,我去找一趟。” 安排护卫把洛明香送回去之后,史函将洛家大小的庄子,屋舍都找过了,横竖都没有找到那个孩子。 天漆黑时,史函一无所获,带着一肚子火回家。 洛明香已经将自己收拾干净,见到夫君沉着脸回来,就知道他没找着人,她也不敢说什么,伺候着人睡下。 天没亮,洛明香激动地摇醒史函:“夫君!夫君!我想到一处地方!” 史函忍着火气问:“哪里?” “感云寺洛家别院!” 自打感云寺烧毁,这处宅院也荒废了四年,既无田产又没用来安置老仆,根本没人能想起这座宅子,人极有可能就藏在那里。 史函一听她解释,觉得有些道理,当下也不敢耽搁,咬牙起床,又往城外跑,洛明香也跟了去。 这一回,终于让史函把孩子给找着了。 洛家别院里只有三两个仆人,根本挡不住来抢人的护卫,丕儿看着这位鲜少见过的姑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抓自己。 “姑父……”他弱弱喊了一声。 史函笑道:“侄儿别怕,姑父带你去找你爹。” 他一路策马,一路得意。 此番在王爷最快意的时候露露脸,献上一份喜气,说不得将来就不只是知州,还能成郑王心腹,他史函位列三公也说不准,将来更有可能带着史家跻身世家之列! 一想到这个,他就胸膛滚烫,恨不得立刻到郑王面前,展露自己的才华。 带着宏图大志和逮到的孩子,史函纵马往曲池去,洛明香非说这是她出的主意,也要跟过去。 她也知道今日王爷和县主在曲江有宴,是个大日子,史函带着人过去定然能碰上彩头,自己这个出主意的实该功劳更大,加上当了一回县主替身,替她挡下追杀,功劳稳稳在史函之上。 那样的场合之下,怎么可能没有赏赐呢。 她心里恨透了县主,不想再沾惹上她,但自己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合该去领功才是。 若她真能当公主,自己不介怀忍着恶心再去讨好她一番。 夫妻俩算盘打得响,殊不知曲江畔已经慢慢要变天了。 史函刚走,被撞倒在一边的婆子梅姑蹒跚着爬起来。 小主子被抢走,她顿时没了主意。 这梅姑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前陪着沈幼漓在别院居住的婆子,但周氏不知道的是,早在四年前沈娘子住在别院时,老春头就偶尔上来瞧瞧,一来二去,这寡居多年的梅姑就和老春头好上了。 不过她是个老实的人,这次带小主子藏身在此处,本是绝密,梅姑并未告诉老春头。 现在人没了,梅姑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下山找老春头拿主意。 老春头得知了来龙去脉,暗道不好,赶紧顺着马蹄印子追踪史函的去向。 彼时河东军外围的守卫看到山上飘起浓烟,迅速上山去,和鹤使战在了一处,老春头才这么无声无息穿过包围,找到了尚在军队外围的沈幼漓。 — 共公亭中。 鹤使已经全部死尽,独留洛明瑢一人面对上万大军。 凤还恩的援军并没有来。 凤还恩想让他死,洛明瑢并不觉得意外。 合力镇压郑王之后,凤还恩定然也会顺势将他杀了,洛明瑢对此深信不疑,神策军已经不会再有援军前来。 只剩他自己了。 风吹得更加狂肆,毒雾忽浓忽散,似一只大手拨弄着曲江畔的局势。 洛明瑢追上郑王,他已坠马,背心长刀还未拔出,虽然不能挪动,但已被河东军团起人墙保护住。 如今二人都只剩一口气。 不同的是,郑王身前不断有人聚集,即使浓雾飘过,这些人只是掩住口鼻,誓死效忠在郑王左右。 洛明瑢没有中毒,此时,他将护腕里藏着的九转丹取出,放入口中,握紧了刀。 有她给的药在,他还能再战一局! 郑王被拖着,眼前无数兵卒像无数门合拢在眼前,将威胁到他性命的杀机越推越远,然而,下一个呼吸,李寔那张脸,还是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眼前。 他握着刀,不顾一切劈砍,像一支绝不回头的利箭。 后方,有高声:“王爷,青夜军杀进来了!” “什——”郑王转头看去,似震惊,似逃避,可剩余的字再也说不出来。 李寔的脸不是幻觉,他喉咙彻底被人划破,喷溅出瀑布。 洛明瑢终于确定郑王再无存活的机会,失力跌在地上,此时他已经浑身是血,与死人无异。 郑王已死,河东军哀悸之声如海潮向四面八方奔涌开来。 即便这杀人凶手死了,周围的人还是举刀要将洛明瑢剁成肉酱,以祭奠主将在天之灵。 第68章 “我们到空旷的地方去,…… 刀如银林,却被快马踏乱。 是迟青英带领的青夜军冲了进来,这群河东军本就吸入毒雾,又久久不愿离去,在冲杀之下根本抵抗不得,就这么让青夜军势不可当杀入腹地。 迟青英侧身射出一支长箭,飞越空隙,撞上堪堪要砍在洛明瑢身上的刀。 青夜军总算及时拦住洛明瑢变成肉酱的命运,冲开了围在他周遭的人,撑出一个包围圈。 迟青英得以下马跪在洛明瑢面前,将他抱起:“主子,你……你没事吧!” 这浑身的血怎么可能没事,若是因为自己来晚了才害死了主子,那迟青英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洛明瑢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 此时他浑身伤口,大大小小的伤无数,光致命伤就有两处,现在还能喘气就是个奇迹。 正是九转丹在其中起了作用,才吊住他的性命。 当初风兼善也是靠这枚丹药,在重伤之中活下性命。 迟青英见主子情势危急,不敢拖延,忙将他扛上了马,立刻掉头冲出包围,他此行只为救主帅,并未打算与河东军拖延时间。 一路长驰,将洛明瑢带回青夜军,河东军士气不振,无奈任人来了又走。 西坡的烟雾逐渐消散,似乎是河东军外围的人已经将毒火扑灭,河东军几个指挥使准备提振士气,准备反击之事。 他们要为郑王报仇,杀光青夜军,屠灭瑜南城雪耻! 可就在这时,南面烟尘滚滚,几面不同的旗帜在烟尘里飞扬。 眼尖的斥候说道:“是神策军来了,还有,瑜南几处地方驻军!” 迟青英冷哼了一声,刚杀完郑王就出现了,不愧是雍都皇宫里混上去的人……知道什么时候最好抢功。 然此刻他什么也来不及管,还是救主子要紧,将人带下马后,立刻唤军医给主子止血上药,绑上纱布。 洛明瑢勉强坐着,任军医把身体里的断枪取出来,立刻用棉布压住喷涌而出的血,止血药粉跟不要钱似的捂上去,迟青英把开水囊喂入主子口中,里面是熬煮过的参汤。 洛明瑢喝下参汤,不意看到迟青英脖子上挂的虎符,微睁了睁眼睛,这一定是漓儿给他的。 她来过。 “漓儿呢,我娘子在何处?” 他大事已成,眼下只关心沈幼漓处境是否安全。 “方才还在这儿,她可能随着大夫人退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主子先疗伤要紧,您一定能活着见到沈娘子的!” 一切尘埃落定,他当然会好好活着。 “郎君,你这……”老春头走过来,见到洛家郎君满身的伤,实在是触目惊心。 方才沈丫头火烧火燎地就骑马冲了出去,老春头一个人走路自然追不上,只能在原地等着。 他心中后悔不该将此事贸然说出来,至少也要等她冷静下来,拉着人再好好商议,可看这边的乱象,又不敢耽搁,误了孩子性命。 洛明瑢见春老先生竟然在此,又追问:“我娘子呢?” 老春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和尚说的娘子是沈幼漓,可他面有难色,洛家郎君已经伤到这个份上了,还是不要操心为好,但那可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老春头到底以沈丫头安危为重:“小郎君被史家郎君的捉去,丫头找过去了!”! 洛明瑢立刻起身:“她是往哪儿走的?” 老春头指了一个方向,洛明瑢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往那边去,迟青英赶忙按住他:“主子,你伤势太重,还是我去吧!” 洛明瑢推开他,不行,他必须亲自去。 迟青英咬牙:“娘子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她说若她和小郎君出事了,周氏的嫌疑首当其冲。” 洛明瑢周身一震,而后道:“我知道了……” — 沈幼漓没有贸然到处乱跑,她脑子里想着感云寺到的曲江池一路要走的路,老春头定是走到了马蹄纷乱之处,才失去了方向只能往前找,走到 史函却不同,他撞见青夜军一定是绕道了。 西坡后面有一条路,正好能到河东后方去,他一定是从那一条路走了。 不过那条路要绕上好远,史函是愿意绕,还是带着孩子弃马翻越西坡呢? 沈幼漓一刻不敢耽搁,顺着回感云寺的路追到了岔道,右转绕到了西坡后面。 快马在道上奔驰,沈幼漓紧盯着路边痕迹,她手心生汗,几乎要从马上栽倒下去,在看到确实有新鲜的马蹄印之后,更加确信史函走了这条路,想绕过青夜军到河东军后方去。 沈幼漓死死抓住衣料,她觉得自己不对劲儿,心跳得太快,慌张得也不像她自己。 错乱之下,她赶紧从身上取出药瓶,不管清心、安神,还是解毒的药,一股脑全吃下去,只求能镇住此刻的心慌。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吃完药,天上就降下了暴雨,将路上一切痕迹都淹没了。 她整个人更慌了,赶紧又继续往前追,争取在暴雨湮灭所有线索之前,赶紧找到史函的踪迹。 然后,她就看到丢在路边的马。 还有一个看马的护卫,穿的正是史家下人的衣裳。 “史函往哪儿去了,是不是带着我儿子?” 沈幼漓没空跟他废话,直接把刀放在他脖子上。 但没想到护卫竟然是个忠心的,直接撞到她刀口上,死了。 史函看重这次的事,带出来的都是自小在身边养大的侍卫,最是忠心不过,留下看马的这人根本不可能泄露他的行踪。 沈幼漓面色很差。 史函定然是从这儿上坡打算翻过去,可是这个坡这么大,会不会已经到了河东军的地界? 她翻身下马,对着跟在身后的几个鹤使跪了下去。 “劳烦各位的往我搜查此山,找出史函究竟在什么地方!” 戊鹤使断然拒绝:“我们得留下保护娘子。” “我求各位!”沈幼漓跪下磕头,“我求各位……” 如今这光景,丕儿要是落在河东军手里,一定会出事,她耽搁不起一点时间,靠她一个人在偌大的地方找,根本找不到,鹤使擅长觅迹寻踪,他们愿意出手事情一定会顺利许多。 “我求求各位……” 女子跪在瓢泼大雨之中,一遍一遍地磕头,额头慢慢渗出鲜血。 几个鹤使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戊鹤使发话:“若是小郎君出事,主子也不会高兴,你们在这山里找,有消息立刻回来禀报。” “是。” 鹤使离开,沈幼漓度秒如年,焦灼地等在原地,她怕自己也跑进去,他们回来会找不到她。 周氏也跟来了,沈幼漓看向她。 她道:“你别看我,我跟着来,只是想同你证明我此事并非和史函合谋,待会儿见到人,若你有一丝怀疑,尽可以捉拿我。” 她是来示好的。 沈幼漓没有再管她。 终于有一个鹤使回来,带回了好消息:“找到了史函和洛明香的踪迹,他们还在山中,并未翻过去。” “快走!” 沈幼漓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 此刻别的鹤使还未归,只有沈幼漓、周氏,和两个鹤使四个人一道追了上去。 — 西坡上,洛明香一脚深一脚浅走在路上,抱怨道:“这暴雨怎么说下就下啊好好的路不走,做什么要爬山?” 她跟着史函出来,又是狠狠吃了一回苦头。 “废话少说,赶紧翻过了这处,就到郑王统驭之下了。”史函也不耐烦,这西坡实在太长,绕着跑太费时间,他可不敢再耽搁。 “你们要把我的孩子带到哪儿去?” 冰冷的一声,让他们赶紧回头看。 就见隔着几丛草的后边,竟然露出了沈幼漓的脸! 沈幼漓为了追上他们,抄的是根本不存在的直路,硬生生穿过荆棘杂草,不敢休息一刻,这才追上了他们。 史函是知道县主之前就是杀此人去,才受了重伤,此刻见她还活着,登时大惊失色,身旁的洛明香瞧见她,又想起旧怨,皱紧眉头,在看到她娘竟然也跟来了,对沈幼漓更为不满。 “你们别过来!” 史函把刀比在丕儿脖子上,侍卫也纷纷抽出了刀,把四人围住。 “阿娘——” 丕儿已经好多好多天没有看到阿娘和姐姐了,他激动坏了,想立刻跑到阿娘身边去,可是被身后的坏人紧紧抓住,还有刀子比在脖子上。 他忍了好久的情绪立刻崩溃,哭着喊她:“阿娘……” 沈幼漓在看到儿子被刀比着脖子时,心都停跳了。 “丕儿,别怕,没事的,阿娘在这里,别哭。” 她不敢贸然上前,只是隔着草丛解释道:“河东军已经输了,你们放了丕儿,我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史函道:“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话假话。” 手里拿的是他做知州的功劳,他哪里舍得轻易放手。 “大夫人,请您告诉他们!” 周氏苦口婆心道:“不错,郑王已经输了,明香,你怎么能把你侄儿抓了,现在赶紧放手,明瑢已经将他杀死,你们快快停手,还能将功补过。” 洛明香被阿娘一喊,有些犹疑,谁跟沈氏是一家人,她那日可是把自己打得够惨,但是也实在不想跟阿娘作对…… 还是史函说:“真输了你会怕我们去看不成?又怎么会火烧火燎追上来,“ 洛明香一想也是,“定然是你们的半路叛逃了,被郑王追杀,所以想带这小子走,发现我们捷足先登,这才追上来阻止,你不要害死我们!” 她此言一出,史函也深以为然,只有这样可以解释这几人如此不辞辛苦暴雨爬山。 “我没骗你们,你们自己看,这位是鹤使,是凤军容的人,我们确实在为朝廷办事。”沈幼漓快速道,“前日夜里我带人把你迷昏在地,进屋把县主杀了,那信和佛珠是我故意让人递给她的,之后我拿着她的脑袋假装县主潜入行馆,一切早有布局,郑王当不了皇帝。” 县主死了? 此事真晴天霹雳,在史函夫妻二人耳边劈响,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 洛明香怕了,扯史函袖子:“要不就听阿娘吧?” 史函还是不愿意接受那些荣华地位已烟消云散:“我会派人亲自下去看看郑王到底如何了,你们要是胆定,也不怕等这一会儿吧?” 若果如她所说,人洛家是正经有功的忠臣,他是真跟县主串通过,还要掳走孩子,真的没有罪责吗?来日郑王被审,不知道会不会攀咬他们。 沈幼漓其实对河东军之事尚没有把握,更不知道郑王已经死了,她只是想恐吓他们。 “你尽管去。” 她掐紧了手掌。 史函把丕儿耳朵捂住,转头和侍卫低语:“你速去找河东军的人,就说抓到了洛明瑢真儿子,请郑王派人来接。” 要是郑王没事,当然会派人来,要是郑王出事了,没人理会,那再投奔对面就是。 洛明香也听到了这个安排,甚为满意。 一看到沈幼漓,她就想到自己在洛家挨的那顿打,发狠地掐在丕儿脸上。 丕儿哇哇大哭。 沈幼漓忍不住上前一步,见她心疼,洛明香更得意,立刻发了狠地掐,就是要看沈幼漓心痛的眼神。 周氏道:“明香,不要闹了!” “凭什么,她先前打了我一顿,我就不能打她孩子吗?” 一看洛明香的反应,沈幼漓立刻知道,他们根本没有迷途知返的打算,不然也不会故意惹怒她。 怎么办?要是带回来的消息不好…… “你别欺负丕儿,你要报仇就寻我吧。” “好啊,你过来。” 雨还在下,双方都已湿透。 沈幼漓的心跳得实在太快,让她一时无所适从,那种心脏要跳出胸口的感觉又重现,她料到可能是昨夜的药在起作用,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万不要在此时出问题。 暴雨、湿泥、打湿的草叶、高低不平的地势,靴子和软底绣鞋……这些都大大增加了某些意外的发生。 再看洛明香的裙子,之前她已经摔过了。 “我们到空旷的地方去,我给你跪下。”沈幼漓紧盯着史函的刀,慢慢说道。 丕儿在低声喊着“阿娘……” 沈幼漓指甲深陷掌肉里,她一定要冷静。 洛明香迫不及待拿沈幼漓的泄愤,说道:“夫君,这草丛实在阻碍视线,到空旷些的地方也好。” 史函觉得这提议也不错,“咱们离最高处不远了,正好可以看看下边是什么情况。” 侍卫护送着,往草丛外面转移。 沈幼漓在后边紧紧盯着,戊鹤使察觉到她在盘算什么,也全神贯注起来。 继续往上走时,洛明香踩在一片湿滑的叶子上,这又是往上走的坡,她毫无预兆就摔倒在了地上。 自己摔倒还罢了,却下意识地扯住身边史函的胳膊,将本就想打滑的史函扯得摔在地上。 就是现在—— 沈幼漓一直小心着脚下,看到机会,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她却不是先救儿子,而是把带着毒粉的纸包拍在摔倒二人的眼睛上,戊鹤使则更快上前,把孩子抱在怀里。 夫妻俩捂着眼睛,痛得仰头,沈幼漓怕雨淋掉,还着意往眼窝搓了搓,连史函的刀刮到她也毫不理会。 史家的护卫一齐聚过来救主时,另一个鹤使赶紧拔剑护住沈幼漓,可他一人难敌,戊鹤使把孩子抱远也立刻加入战局,二人一起,才堪堪对付了那群护卫。 沈幼漓没有留手,趁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口气撞向他们,把瞎眼的二人往下推,让他们跌落到坡下去。 “娘——” 丕儿得了自由,立刻朝阿娘跑去,可是山坡杂草乱石太多,四岁的孩子受惊吓太大,脚腕子软,根本没力气跑,两步就摔在了地上。 岂料洛明香是滚下去了,史函刀插进泥里,硬是挂住自己,此时他离丕儿很近。 史函恼羞成怒,挥舞着刀,眼看就要砍到丕儿,沈幼漓怕得要命,竟是周氏出手,俯低身子将史函又推了下去。 可沈幼漓心脏一下被抛高一下落下,浑身的血奔涌过几回,硬生生让她在这雨天出了一重又一重的汗,她终于扛不住了。 喘着粗气,沈幼漓想要立刻奔到儿子身边去。 可脑袋突然一阵剧痛,像被拔除了所有视觉。 她心系孩子,看不见也要使劲儿扒拉着草叶碎石往前爬,可眼前只有一片大雾。 雾气散开,是一处熟悉的地方。 刚刚发生的一切动乱喧嚣都似烟雾淡去,没有暴雨声,没有孩子的哭声。 孩子……什么孩子? 江更雨看看四面昏黑的天牢,只有外面走廊上一盏油灯借光,静悄悄的。 她立刻想起来了,她是被诬陷贪污抓进来的,昨天阿娘气得在她身上吐了一口血,眼下不知怎么样了。 耳边有木板拖在地方的声音。 她一转头,就看见衣衫褴褛的江更耘,弓着背,挽着绳子,一步一步往前拉着身后的木板。 木板上放了一具尸体,强烈的腐臭气味充斥牢房,江更雨整个脖子都僵硬住,眼睛不敢往木板上看。 “你不是遗憾没有见阿娘最后一面吗?”江更耘将的木板推到沈幼漓面前,“你不是很厉害吗,快点把她救活吧。” 江更雨一定不动。 “果然,你巴不得这天早点来了吧。” “你就是怨恨阿娘,才故意气死了她。” 怨恨吗?江更雨确实怨恨。 这些年,她眼见着阿娘将所有关心都给了弟弟,不可能没有失落和怨恨。 江更雨愿意养育这个家,是因为这是她唯二的两个亲人,是因为十几年的养育栽培,也是因为——她仍然对阿娘怀有一丝期望。 她想念那个弟弟没出生之前,愿意陪伴她读书写字,对她嘘寒问暖的阿娘,那张对她逐渐冷硬的脸,也曾有最温暖的日光停留过。 若阿娘始终漠视,她不会如此难舍,曾经真切拥有过了母爱,才真叫人不甘心。 江更雨那么努力,只是想再看一眼,阿娘温柔的模样。 可是现在她死了,温柔也好,糊涂也好,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娘,阿娘…… 她看向阿娘的尸体,只那么一眼,那具完整的肉身开始慢慢残坏,衣服跟着瘪掉的身躯变得空空荡荡,挂在骷髅架子上。 记忆里那张温柔的脸突然七窍流血,沈幼漓几乎要崩溃。 江更耘得意的脸出现在旁边:“那一万两银子,都被我拿去赌了,一分钱也没剩下,你早就知道了吧?” “混账!你这个混账!”她的唇咬出了血。 江更耘的脸扭曲变幻,一下在眼前,一下又在骷髅旁边。 “为什么我是混账,这点小事本来你伸伸手就能解决,是你假清高,才害死了我娘。” “你早日爬到祁王的床榻上去,一万两算什么?” “她是生你的气,才气死的。” 沈幼漓心中气血汹涌沸腾,她怒不可遏,不顾一切的念头在脑子里肆虐,只为找到一个出口,她扑倒江更耘。 都是他!都是因为他的出生! 她要他死! …… 第69章 夫妻离心。(高虐预警)…… “阿、娘……” 丕儿被沈幼漓掐着,说话也艰难,四肢摆动着,挣脱不开。 他以为自己得救了,想要投入对他而言最安全的怀抱,却突然被爬过来的阿娘掐住了脖子。 那一刻,孩子的恐惧和不敢置信凝固在他的眼睛了,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若是沈幼漓现在恢复神志,一定要自责而死。 可是她还陷在幻境里,说着:“掐死你,我要掐死你!要是你没出生就好了。” 一句句话触目惊心的话,摧残着孩子稚嫩的心。 周氏看着眼前诡异恐怖的景象,手心生汗。 完了…… 沈氏疯了,那药竟然能让人失去神智,连亲生孩子都杀,若是沈幼漓清醒过来,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现在该怎么办? 她只是想控制她,却好像闯了很大的祸。 是不是怎么都逃不过了? 周氏见沈幼漓似陷入疯魔,不顾儿子的哭闹,仍旧在掐着丕儿的脖子,一时不知道该阻止还是该放任。 不如,就放任之…… 就当是自己也摔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沈幼漓因弑亲子之事触怒殿下,就算二人真心相爱,也迈不过那道坎,必定夫妻离心。 届时孩子死了,不管殿下杀不杀她,沈幼漓知道是自己亲手杀了孩子,一定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她一定会自杀。周氏笃定。 她回头看看,他们滑落回原地,护卫和两个鹤使还在缠斗,压下的草又重新遮盖住视线,没人往这边看。 周氏握紧拳头,逼迫自己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丕儿是她看着长大了,这一刻她也很不好受。 看着孩子慢慢垂下手,正是度秒如年,沈幼漓突然软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周氏赶紧去试探丕儿鼻息,竟然还活着,只是因为呼吸不过来暂时晕了过去。 沈氏没下死手。 她半途松了手,是药失效了,还是知道这是自己儿子?又或先前吃的那些药起作用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周氏四处看了看,那两个鹤使正在和史家侍卫打斗,隔着树丛根本看不见这边的情况,史函和洛明香皆已经因为毒粉奄奄一息。 没人看见,这是最好的机会。 不如,由她来动手? 周氏伸手,想替沈幼漓杀了孩子,可在靠近丕儿脖子时,她犹豫了一阵,最终没有下得去手。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抽出一根极细的银针,拗断一半,用宫里的法子,从关元穴深深扎了进去。 小孩子呼吸本就弱,这么一扎,呼吸脉搏弱得根本就察觉不到。 正逢天降大雨,更加不易教人察觉,周氏看着被雨水打得冰凉的身躯,更加满意,这下就万无一失了。 等着孩子下葬之后,她再悄悄寻回来,养在瑜南…… 来日,这孩子还能成为她的保命符。 那沈幼漓要不要杀呢? 在意识到她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之后,周氏对她已经变为厌恶。 等沈幼漓清醒过来,反应过来是药丸害她如此,自己也难辞其咎,可杀了,这个局就做不成了。 不如就咬死了说自己喂的是别的药,是她乱吃解药才会这样…… 她是贵妃旧人,对殿下有养育之恩,又从未想过背叛过,殿下更是念佛之人,怎么说也会留下她这个旧臣一条性命…… 周氏默念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有些漏洞。 忽听到草丛有响动,她迅速远离母子二人,将方才史函抖落在她身上的药粉抹在自己眼睛上,强烈的痛意侵蚀着肌肤,她离得远远的,假装倒在了石头上,晕了过去。 来的人是迟青英和洛明瑢。 他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一地倒下的人,不远处还隐约有刀戈声。 洛明瑢率先将沈幼漓揽起,发现她只是晕过去,才松了一口气,迟青英则去查看小郎君的状况。 此时大雨更加滂沱,伴随着雷声。 迟青英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洛明瑢:“主子……小郎君似乎是……死了。” 轰—— 洛明瑢急火攻心,又吐出一口鲜血,他将沈幼漓抱得更紧,揽着她肩头的手也在发抖。 他不肯相信,赶紧过去将孩子的气息和脉搏都检查了一遍,自然也没错过儿子脖颈间可怖的指痕。 没有,什么都没有。 孩子没了…… 悲痛、愤怒,还有害怕在心中翻搅,洛明瑢不愿相信,此时他比独自面对万千兵马还要慌。 漓儿该怎么办? 漓儿一定会疯的。 他看着周遭的人,旁边的史函和洛明香皆双目涂了药粉,奄奄一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氏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适时”醒了过来,是眼睛实在被灼烧得难受,装不了晕,也是到了该她演戏的时候。 洛明瑢指向闭着眼睛在地上摸索的周氏。 迟青英去问周氏:“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丕儿,丕儿怎么样了?他一直在哭,叫得很大声!”周氏苍白着脸,好像对一切难以置信。 迟青英记得沈娘子那一句叮嘱,若她和小郎君出事,周氏难辞其咎。 他将刀落在周氏肩头:“一定是你做了什么?” 周氏浑身颤抖了一下,疯狂摆手:“不是我,是沈氏……她突然发狂,掐死了自己的孩子,我去阻止,她突然冲我撒了一脸毒粉,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当然不会说是沈幼漓故意掐死了孩子,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于是将话带到了沈幼漓突然发狂上去。 反正洛明瑢不知道昨夜的事,联想不到她身上去。 “不可能!” 迟青英不信娘子会害死自己的孩子。 洛明瑢也不信。 这时将史函侍卫杀完的戊鹤使终于找下来,看到这般局面,眉间露出不忍。 “你看到了什么?”洛明瑢看向他。 戊鹤使没有说话,他二人对付史函的侍卫,不免缠斗得久了些,但他其间偶尔会关注坡下状况,看到了一些事,却没看到周氏偷偷扎针的小动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迟青英倒竖着眉毛,“不说现在就杀了你。” “我看到,沈娘子在掐着小郎君……” 他只是短短一瞥,沈娘子喊得歇斯底里,孩子被她掐着,发不出声音,戊鹤使实在看不下去,要阻止这场人间惨剧。 可是等他到时,二人都已经倒在了地上,戊鹤使见为时已晚,无暇查看情况,又得应付那些追上来的侍卫。 等杀光人赶过来,这边已经成这样了。 洛明瑢又看向丕儿的脖子上的指痕,竟然是漓儿和孩子的位置,还有她伸出的手,似乎真是从丕儿脖子上刚离开,手上的抓伤也对得上…… 周氏没想到还有个帮腔的,原本她说的话很难取信,现在简直就像坐实了一样。 她识趣地不说话。 “你真看清楚了?”洛明瑢不死心。 戊鹤使垂目,他也不想见到那样的事发生,“确实是沈娘子对孩子动了手,她似乎是突然——就中邪了。” 若果真如此,伤心尚且来不及,洛明瑢面色凝重。 该怎么掩藏此事? 将昏迷的人紧紧抱在怀里,他眸光猩红,将她的脸压在自己胸膛,一面为失去的孩子痛苦,一面不知该怎么跟她说孩子的死讯。 看向周氏,他压住翻涌的血腥气,一字一句道:“她不可能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突然发疯,漓儿此前都是好好的。 周氏亦是难以置信的样子,“方才她跟疯了一样,冲过去毒倒了他们两个,然后丕儿跑过去抱她,她就突然掐着丕儿脖子,像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去拦——” 洛明瑢不想听她再重复一遍,“漓儿不会无端有异,她是不是中了毒?” 他知道昨夜周氏和漓儿见过,当时他觉得漓儿有些奇怪,现在想来怕是藏了什么事没告诉他! 周氏只清醒自己眼睛此刻看不见,不然对上他洞若观火的眼睛,一定会露出破绽。 “今日她这一趟遇见了什么人,我并不知晓,我只是从那老人口中听说史函掳走丕儿,为了解开误会才跟了上来……” “我问的是你昨夜喂她吃过什么?” 周氏一惊,沈氏竟然把昨夜她们相见的事告诉,她就不一点不担心她儿子的死活吗的? 这贱妇真是……她让步至此,她却一句承诺都守不住! 周氏断然否认:“我当真绝没给她吃任何东西,昨夜我是被郑王胁迫去盗虎符,恰好碰到了沈氏,才知她未死,便是如此,我也只是用丕儿威胁她莫说我来过,但我并未想背叛殿下,不然何不逼她帮我找虎符呢……” 才说完,她掌心已经冒汗,要是沈氏醒来提及自己确实喂她吃过药呢? 下手太急,来不及收拾首尾……她现在只能盼着没有证据,就不是那药起的效果。 她又虚张声势道:“你们可以问那鹤使,我可曾与史函洛明香等人有过勾结!” 洛明瑢没有问,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问,但是他不能,不能让她有一丝一毫察觉的可能。 他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话:“这件事,漓儿永远也不能知道。” 迟青英拔刀:“属下明白。” 说罢,他朝周氏走去。 周氏眼睛仍旧看不见,雨声磅礴,更感觉不到走近的人。 迟青英再问一遍:“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当真不知,我跟来只为解释丕儿被抓非我授意,倒是这些鹤使一直跟着沈氏,不若问问他们有没有做些什——” 迟青英一刀将周氏砍倒在地。 周氏捂着渗血的喉咙倒在地上,一时半刻尚不能死。 她想不明白,这一刀怎么会落在自己身上呢,沈氏还没醒,一切都没有跟自己牵扯上关系,殿下为何要痛下杀手? 但很快,周氏就想明白了。 李寔是为了捂住所有人的嘴,永远不让沈氏知道真相。 “哈……” 他连亲生儿子的死都不在乎,只怕沈氏知道了会难过? 李寔是个疯子。 周氏还想说丕儿还没有死,一切都是她做的局,丕儿还有救…… 可是说了之后呢,她就不用死了吗? 那就这样吧,让这对夫妻一辈子为丧子之痛而痛苦,这就是辜负她的下场。 等沈幼漓醒过来知道自己杀了儿子,一定也会下去和她团聚的,丕儿无人拔针,早晚也会死。 拉李寔最在乎的两个人陪葬。 这么想着,周氏慢慢咧开嘴。 晏家对不住她,这都是李寔自找的! 迟青英看向戊鹤使的方向,可惜人已经消失了,他将史函和洛明香也都杀了。 “主子,跑掉那个还要追吗?” “凤还恩会让他守口如瓶的。” 只要凤还恩不是想害死漓儿,就不会让她知道此事。 洛明瑢现在只想将怀中人抱到没有雨的地方去,至于孩子…… 然而,沈幼漓这时却咳了一声,洛明瑢肉眼可见地慌张,“漓儿……” 沈幼漓是被雨淋醒的,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缠着纱布的手掌,在替她遮雨。 是洛明瑢,他怎么在这里? “你没事。” 她疲惫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伸手碰他的脸。 “我没事,郑王已经死了。” 洛明瑢紧盯着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下去。 “太好了……” 沈幼漓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吃的药实在太杂,就连幻觉都淡忘了,只记得晕倒之前,她要去救丕儿…… 丕儿! 她立即坐了起来。 “丕儿呢,我刚刚看到他在这儿——”沈幼漓视线四处搜寻,又生怕看到孩子血肉模糊的样子。 “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丕儿。” 一句话在沈幼漓耳中炸响,她声音咽在喉咙里,什么叫他没有保护好丕儿? “你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她怔怔盯着,刻意压住那些混乱的猜测。 “丕儿不在了。” 话未说完,洛明瑢就狠狠挨了沈幼漓一巴掌,“你敢再说一遍,“ 她此刻眼中刻满戒备,带着严厉的威慑,绝不允许任何人跟她开玩笑。 “儿子呢!我儿子呢!” 沈幼漓推开他,到处寻找孩子的踪影,然后,她就看到了——洛明瑢背后不远处躺着一个小小的人。 是她的丕儿。 那张脸稚嫩可爱,才不过四岁,爱念书也爱哭的孩子,现在就躺在那里,大雨打在身上,一声也没有,小胸脯没有一丝起伏。 这对当娘的来说何其残忍。 洛明瑢抱着她,感觉到怀里的人发抖的幅度越来越大,抱紧了她,“漓儿,我们还有釉儿,我们还有釉儿!” 沈幼漓木木地转动眼珠,气若游丝:“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明瑢不能告诉她,也没办法告诉她。 “是我,方才……没有看顾好他。” “是你答应过我,说迟些让我们团聚,他很安全,他不会有事的……是不是?”沈幼漓抖着唇,一字字说得艰难。 是,这些话都是他说的,洛明瑢也有错。 沈幼漓呼吸不进一点空气,她大张着嘴,躬身用力捶打心口。 洛明瑢看着她哭得人都要碎掉,抬手不断擦着那些烫手的眼泪,她的脸绷得太紧,叫人担心会像烧坏的陶瓷一样裂开。 “是我的错,是我来晚了……”除此之外,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件事是谁做的?” 她撑着身子搜寻凶手,要把人千刀万剐,可周遭除了迟青英的,再无一人。 沈幼漓突然停住,眼神空茫茫的:“我刚刚为什么会晕过去?” 洛明瑢浑身血液停止流动。 “我吃过周氏给的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今天一直很奇怪,心跳很快,然后我好像很生气,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 她对那幻觉已经不剩多少记忆,只是很害怕,像是独自面对黑暗,有吃人的巨兽藏在里面,等着把她吞掉。 “不是!” 洛明瑢断然否认,捧着她的脸强调,“我来时,你已经晕了,丕儿在史函手中。” 绝不能让她知道孩子是在她手上没的。 漓儿现在这个样子,让洛明瑢从心底油然生出恐惧来,怕她真的扛不过去。 “你看到了?” “你只是晕倒在地上,孩子就是被史函摔死的,我亲眼看着……”洛明瑢骤然顿住了声。 “他是被——” 沈幼漓呼吸不上来,睁圆的眼眶砸落一颗颗眼泪,“他是被——我的孩子啊!” “我的孩子啊!” 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漓儿,漓儿……”洛明瑢被无力缠绕,不知该怎么帮她从无边的痛苦里解脱出来。 她哭着,手掐上他的手腕:“所有……你就亲眼看着?” 沈幼漓声音颤抖着,盯紧了他。 “我、我远远看着,我想阻止,赶不过来……”洛明瑢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此刻所有的聪明才智都不管用,他一时情急将死推到别人身上,可撒了一个谎,就要一百个谎来圆,洛明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将儿子的死糊弄过去,从她身上远远扯开。 可沈幼漓不听,她只是魔怔一样,问:“你看到了,那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 迟青英忍不住说一句:“娘子,一切都来不及了……” 沈幼漓只盯着洛明瑢,只质问他。 她也在质问自己,要是不吃周氏那奇怪的药,是不是就不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晕过去,她就能阻止史函害她的孩子? 可是不吃,之后呢,让周氏去揭发她?那洛明瑢今日还有机会杀郑王吗? 想不通,怎么也想不明白! 沈幼漓死死盯着不远处躺着的小小身躯,盯着眼睛血红,使劲地敲着自己的头,想要把事情想明白,到底哪里出错了。 难道她非要失去丕儿不可? 她后悔了,天下人都死光了又怎么样,她只要自己的孩子活着,什么大局,她不要,她要她的孩子。 洛明瑢抓住她打自己的手。 她朝儿子爬去,想要确定丕儿没有死,他还有挽救的余地。 又被洛明瑢抱住。 他不能让她去碰孩子,不然她就会发现丕儿后脑根本没有他所说的伤,反而是脖子上的指痕惊心…… 要是让她知道真相,她一定就活不成了。 “放手,你放手啊!”沈幼漓歇斯底里。 洛明瑢在她耳边一遍遍说:“我们还有釉儿,我们还有釉儿……” 就算他同样肝肠寸断,也不得不如此。 “滚!你给我滚!我不要!” 沈幼漓红着眼睛尖叫,“把我儿子还给我!你让我看我的孩子!他一定还活着,他之前喊我了!” 她没有救下丕儿,为什么洛明瑢也没有! 沈幼漓恨自己,也恨他,是他们这样一对毫不负责的父母,才害了丕儿! 洛明瑢不知怎么再劝她,沈幼漓却看到了从自己袖中滑落的佛珠。 这佛珠是洛明瑢的,她还一直带在身边。 沈幼漓迅速抓起佛珠,转身勒在洛明瑢脖子上。 他们这样的父母,就是该死! 洛明瑢一怔,在逼仄窒息感之中紧紧盯着她。 此刻漓儿眼里全然看不见别人,像是把他当成了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铁了心要把人勒死。 可她怎么忘了凶手根本不是他。 或许她对他有怨气,是他说丕儿很安全,他们还有时间……或许也恨自己就这么轻易相信别人,放松了警惕。 佛珠紧紧陷在脖颈中,压迫着血管,可见沈幼漓没有半分留情。 即使受伤,洛明瑢的握力也可以轻易扭断她的手,可他只是仰头拉着佛珠,雨滴从树隙砸在脸上,敲得他浑身痛彻骨髓。 迟青英原本站在一边,什么话也不敢说,在看到沈娘子动手之后,吓了一大跳。 主子伤太重了,怎么经得起这样,他赶紧去拉开沈幼漓。 几方拉扯之下,佛珠挣断,一颗一颗全掉进了泥水里。 洛明瑢在暴雨中喘息,看着零落的佛珠,眼眶干涩得发疼。 在她心里,自己始终没有她的孩子来得重要,即使不是他杀的,也依然因为他的“疏忽”想要他死…… 洛明瑢笑意悲凉而讽刺,生生被逼出了一滴眼泪,转首看向被拉开的人,可一看她红着眼睛,破碎无助的样子,心中痛楚更深,怎么可以去苛责她。 她中了药,连丕儿都认不得,她一定不是有心这样对他的。 “放开她。” 洛明瑢将人重新抱在怀里,不顾疼痛紧紧抱住,想要带着沈幼漓离开这里。 然而眼前山林之中却走出一个人,正是那郑王身边的高手——白须。 他一路追来,是为了给郑王和自己的好兄弟报仇。 洛明瑢不得已,劈晕了沈幼漓,而后提刀撑起身体,和对面白须对峙。 “你现在,风吹都会倒。” 白须洞穿了他的脆弱,自己受毒雾的影响已经消散,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迟青英拔刀:“再加上我呢。” …… 第70章 现在不能叫十七殿下,而…… 曲江池畔。 凤还恩此时方骑着通体乌黑的雄健骏马,出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目光在青夜军中搜寻,却不见洛明瑢和沈娘子的影子,难道洛明瑢知道他的打算,已经逃遁,连沈娘子也一同带走了? 冬凭跟在他身边,问道:“军容,这叛乱就这么平了?” 这几日他一直在城里吃喝玩乐,就算郑王将整个瑜南城围堵住,他也没有半点感觉,结果今天提心吊胆跟着凤还恩出城,还没看到人呢,这叛臣贼子嘎嘣一下就死了,真是猝不及防。 凤还恩道:“平了。” 冬凭怪异地挤出抬头纹,所以出发之前陛下那大敌当前的架势是做什么,这镇压叛乱到底有什么难的? “哼!原来是一帮乌合之众,哪里需得咱们两个亲自驾临瑜南啊,我得赶紧跟陛下禀告喜事!” 冬凭当即决定抢这个彩头,在陛下面前讨个喜气。 凤还恩道:“鹤监已将佳讯送至,少卿不必多虑,如今陛下的诏书恐怕已经在送往河东的路上了。 冬凭不信,这边刚赢,陛下远在雍都,又没有顺风耳,怎么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一定是这凤军容担心他抢功。 真是小气…… 不过——“什么诏书?”他问。 “任命涂牧的八个儿子和河北道节度使分掌河东军的诏书。” 陛下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神策军以利剑之势插河东军,为骏马开辟一条通往共工亭的路。 没等冬凭问明白,凤还恩已在亭边下马,步于高台之上,手中一面明黄布帛,正是前一日八百里加急送到手上的诏书。 这是他和李成晞早就做好的准备,若洛明瑢不能阻止郑王,那一场战事在所难免,借毒雾掩盖,亦能不落河东军下风,若洛明瑢得手,杀了郑王,这诏令就要立刻念出来,以作分裂人心之用。 “今贼王涂牧殒命,圣上感念此皆为一人之过,与涂氏其余人等无关,今将河东二军分权涂牧诸子,长子涂伏掌北部军,次子涂储掌南部军,三子涂吉掌东军……西南指挥使提为行军司马,中军指挥使为副使……” 短短一段话,凤还恩把两军平分成了九份,分给涂牧的八个儿子和隔壁的河北道节度使,原本各部指挥使更是有升有降。 写诏书之前,郑王掌下那些指挥使那些是心腹,那些较疏远,他们各自有什么打算,鹤监早已查探清楚,现在一贬一降,就是为了分化这些人,让他们彼此嫉妒怀疑防备打压,人心一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诏书念完,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出阳谋,可除了服从又能怎么样。 郑王儿子多也有些好处,即便郑王属意长子将来继承他的所有,其余儿子怎么会甘心,早蠢蠢欲动,现在天降肥肉落在嘴里,没有人是孔融,怎么可能会再松口呢。 今日之后,河东军注定反不起来了。 冬凭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在众将跪地高呼“吾皇万岁”的时候,他“哦——”了长长一声。 “原来如此啊……”冬凭赶紧拱手,“恭喜军容,为陛下解此心腹大患。” 凤还恩知道此战必胜,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一如既往淡定。 瑜南的事算是解决了,今日他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只是将一切事情收了个尾。 此时头顶风云变色,雷云汇聚,大风席卷起落叶残旗,入夏的暴雨下了起来,在场人人湿透,没有幸免,博落回的烟雾也随之一散。 雨势越下越大,把地上的血迹冲刷开,神策军已经将共公亭里的尸首收拾干净。 其中,郑王的尸首独独被摆在圆台之上。 凤还恩负手,眼看着一片缓过劲儿来的河东军,心中对这个结果甚是满意,扬手让使臣带着西南部的河东军先行离去。 神策军和青夜军虽人数不及河东军,不过郑王一死,各部指挥使有想主事反抗着,得看看左右愿不愿意一起上。 如今一封诏书,大家已是各自为营,连回河东都得分批回,往后辅佐的主子不同,如何能一条心? 西南部指挥使已经上马,跟着河北道的使臣离去。 凤还恩盯着面色各异的指挥使,心中开始挂心别处的事。 很快,钟离恭收到鹤使的消息,快步跑到凤还恩身边同他耳语。 凤还恩只是震惊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 竟然死了,不用他费心下手,也不用他挑拨离间,沈娘子和十七殿下,就永不再和好的可能了。 就算十七殿下已经丢了性命,沈娘子也不会念他,只会恨他。 这结果,很好。 只是她现在一定很难过,可怜了那孩子。 正想着,面前的人群分开,远处,一身泥泞的迟青英肩扛着一个身躯高大的人,手臂里则揽了一个孩子,慢慢朝亭子走来。 他将两具尸首放在圆台之上,好久,才艰难说出一句:“主子和小郎君,都出事了……” 青夜军一片悲痛,齐齐跪地。 其余众人看着,不知该说什么,连分不清轻重的冬凭,看到那小小一具没有反应的躯体,也叹了一口气。 凤还恩垂目看着宛如血人的洛明瑢。 雨水打在他脸上,洗出一张苍白失色的脸,血水在身下洇开了一大圈水红,凤还恩目视了那具毫无生机的尸首许久,还有他旁边,那个可怜的孩子。 稚儿承受着雨水敲打,一动不动,见证着战事的残酷。 两个人一个脖子上有掐痕,一个是佛珠的留下的点状勒痕,和戊鹤使回来时禀报的一样。 迟青英亦负伤,跪在洛明瑢身前,久久不愿起身。 诸多使者在此见证,凤还恩实在不好在这位为国捐躯的忠臣身上再补一刀,心中不免可惜。 “殿下事圣人之诚,天地可鉴,憾天不假年,国失肱骨,朝野同悲。公之逝也,山河失色,日月含凄……” 凤还恩念起悼文,众人垂首聆听,最后,他道:“那就——恭送殿下了。” “恭送殿下——”众使臣纷纷跪拜。 迟青英擦掉眼泪,带着自家主子和小郎君回到了青夜军中。 凤还恩喊住他:“你要带着他们往哪儿去?” “领青夜军扶灵回京,面见陛下。” 凤还恩便没什么借口再留人,只能任他离去了。 他不觉得这是李寔跟他演的一出戏,实无这个必要。 — 瑜南往雍都的官道上,神策军成了唯一的行路者。 戊鹤使在洛明瑢迟青英与那白须开战时,直接将沈幼漓带走了。 迟青英带着洛明瑢和洛成聿的尸首,也无暇找她下落。 临上马车,凤还恩问了一句:“谢邈没抓到吗?” 钟离恭摇头,“属下带人去抓时,人已经跑了。” “罢了。” 他掀开衣摆登上马车,虽有准备,但一瞧见沈幼漓形容,心中像被针扎般难受。 此时,沈幼漓发丝蓬乱,满身泥水,眼睛红肿无神,手里紧紧抱着女儿,呆滞着,神魂仿佛早已不在此间。 马车启程,带着他们往雍都去。 “我的孩子,真的没了吗?” 凤还恩沉默着,不再应答,这一句她已经重复过太多次,问过之后又忘了,他每答一次,都是帮她再回忆一次丧子之痛,是以不愿再答。 凤还恩怕她抱着孩子太累,也曾试图将釉儿抱过来,沈幼漓却死死抱住女儿,不让任何人抢走。 那张憔悴的脸上砸落的泪珠触目惊心,接过孩子,好像比剜她的心更厉害。 马车中响起女子的尖叫,一阵兵荒马乱,凤还恩将她们母女紧紧抱住。 “沈娘子,你还有女儿,万不要伤心太过……” 沈幼漓闭紧了眼睛,却控制不住眼泪滚出来。 为什么她还要活着,她还有什么资格活着…… 怀中釉儿的情况也不好,在听到弟弟身死的消息,咬着嘴唇哭得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没了,可却不知道是怎么没的,只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了。 自打有记忆起,弟弟从未缺席过她的每一天,怎么才分开不到十天,她就再也找不到弟弟了,釉儿怎么能不难过。 弟弟真的很笨,但釉儿也是真的……离不开他。 釉儿年纪太小,一个劲儿地哭,哭得太久,最后撑不住累得睡了过去。 沈幼漓低声问:“我当时为什么不把他要回来?” 凤还恩未答,她又说:“我得去要回我的孩子。” 对,那是她的孩子。 带着这个念头,她径直出去,马车还是行进,观她这态势是要生生跳下去。 凤还恩拉住她:“丕儿已被青夜军带走,怕是要被陛下归葬乾陵,与晏太妃在一处,对了,十七殿下也会同葬在那儿。” 扶着门框的人定住。 “沈娘子……” “我知道,我去把他要回来,能将他……安置在哪儿呢。” 洛家,哪处孤零零的荒郊野外?还是带着他到处跑? 天下之大,偏偏沈幼漓连一个安身之所,带在身边,也只是打扰他安息。 她对不起丕儿,她不配做他的阿娘…… 战争的阴云消散,眼前夜色静谧,却好像伸出了一只巨手,攥住她的肺腑,缓缓收紧,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磨碎。 人生从未有如此大的无力感,沈幼漓就地靠坐在车壁,疲倦地将脸埋住,眼眶空空,泪已经干了。 从头到尾,对于洛明瑢的死讯,她都没有什么反应。 若说有,也是恨他,不让她去抱住她的孩子,她拢起的手臂空空荡荡,填满了遗憾。 憾恨太深,才让她对自己责怪更深。 若非釉儿还在旁侧,为了消解这份窒息的难受,她既要跃下马车,让车轮碾断脖子,才不会再痛苦。 凤还恩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后脑,轻声说:“暂且莫想这事,来日你彻底安定下来,为你盗皇陵也好,我无论如何都会将他带回你身边。” 说罢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神策军护送着马车一路行至黑夜,在驿馆歇脚。 凤还恩将母女二人安置在行馆一楼,为防马匹吵嚷,马匹都拉到了墙外去。 吹熄了烛火,他就安守在屋中,暂得一时安静。 沈幼漓这一路过得浑浑噩噩,云里雾里,连沐身都是凤还恩寻了侍女将她按在浴桶中。 她做事也变得有些一惊一乍,余光不时会忽然跑过孩子的身影,令沈幼漓忽地站起来,转头去寻孩子,却什么都寻不到,而后怔忪半日。 就连唤釉儿,也总会习惯带上“丕儿”的名字。 想冬日往炭盆里浇上一瓢冷水,“滋啦”一声,变成焦黑,湿漉漉的炭骸,刺骨的寒冷再次侵入肺腑。 因她这异常,一路多亏了有凤还恩在,才让沈幼漓不至于因太过伤神,疏忽了对釉儿照顾。 他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帮她一起安慰釉儿,平日总带着女儿出去散心,让沈幼漓能有独自安静待着的时间。 某一天,沈幼漓开始改变。 在女儿又一次懂事,睁着低垂的眼睛跟凤还恩走开的时候,她开始悔恨自己的情绪影响了釉儿,强迫自己必须振作起来。 女儿还那么小,她该早日忘记伤心事,好好长大,而不是被阿娘的悲痛一遍遍提醒弟弟已经不在的事实。 丧子之痛永远没有办法忘却,沈幼漓却不能长久颓废下去,她还有一个孩子,那些伤心绝不能再显露于人前。 自己早日走出来,才能让女儿好好过日子。 — 快到雍都时,一个很坏的消息传到了凤还恩耳朵里。 “主子,事情坏了。” “说来。” “十七殿下还活着……不,现在不能叫十七殿下,而是国师大人。” 李寔还活着。 另一个更坏的消息是他被皇帝封为国师,住进了大明宫东南角的摘星楼中。 因李寔在曲池畔的一番自陈和舍身,皇帝的正统已不容置疑,李成晞甚至有意纵容各方将李寔的功绩传遍天下,赞赏其为矢忠不二,是比干一样的人物。 这一切要归功于离瑜南最近的镇海节度使。 这节度使派去瑜南的使臣不仅将洛明瑢的武器丢到他手上,之后更是一路护送着伤重昏迷的洛明瑢进京,当然不是青夜军不够安全,而是刻意一路宣扬李寔在端午宴中大难不死,此刻已经生龙活虎。 实则李寔仍旧伤重,至今没有醒过来。 而若这“生龙活虎”的大功臣抵达在雍都就突然暴毙,那阴谋传闻必定大行其道,于陛下清誉大大有损。 如此心机之下,皇帝不得不派尽雍都名医尽心救治李寔。 甚至,凤还恩还听说,有人密奏皇帝,是他凤还恩背弃盟约,并未伸出援手,神策军一个未动,就是有意害死十七殿下,占据首功,折损陛下清名。 如今,皇帝的心腹大患已经不是谣传的“储君”李寔,也不是手握两军的郑王涂牧,而是他凤还恩。 为此,陛下不但将自己的堂兄封为国师,更严防凤还恩对李寔下手。 很显然,陛下打算和这刚归朝的堂兄联手,以备来日清扫他这个雍朝奸宦了。 凤还恩不得不佩服,看来李寔当初来找他合作时,就已经算到了今日,不但找了他,还联络了忠于陛下的节度使。 殿下把一切都算到了,连死了都能筹谋到一切,凤还恩还能怎么样呢。 “怎么能就这么……阴魂不散呢。”他自言自语。 70-80 第71章 江更耘这一回再无侥幸的…… 摘星楼中 迟青英肩负重任,他必须在主子清醒之前守住摘星楼,绝不让凤还恩有任何靠近下黑手的机会。 幸而有皇帝援手,在摘星楼下布了无数守卫,此举是监视也是保护,迟青英靠在栏杆边,看着下边重重包围,莫名竟有些安心。 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幸而主子早提点过,郑王一离开行馆他就把谢邈抓了,现在人就在楼中。 他一路被隔绝与人说话,还不知道郑王已经死了,这厮医术和毒术一样高明,若他救不了,那别的大夫来也没用。 幸而谢邈只是个医者,而非对郑王输肝沥胆的忠死之辈,照主子留下的话拉拢哄骗兼之恐吓一番,他也就答应出手救治了。 只叹主子伤得太重,现在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更甚者,能不能救活都两说。 正唏嘘着,旁边一道门内伸出一只小手。 “小郎君,莫要乱跑呀!”宫娥在背后追着,小孩摸索着门槛往外爬。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丕儿。 丕儿侥幸不死,盖因迟青英揽起孩子时,不意摸到了关元穴有异,一看才知插了一根银针,若不及时发现,孩子可能就这么糊里糊涂没了。 他怀疑来怀疑去,也只有周氏为了挑拨主子和沈娘子关系才会做。 此举当真狠毒,死都是便宜她了! 只可惜丕儿虽是救回来,却失明了。 据谢邈说,小郎君的后脑不知何时磕在石头上,颅内瘀血不能消散,又长久难以呼吸,兼之过分惊吓,醒过来时,孩子已经不能视物,兼有惊悸之症。 醒来之后,丕儿就不肯独自待在,一定要有认识的人陪着,他其实想喊“阿娘”,可被掐住脖子的害怕又让他卡住了声音。 脖子上的掐痕消去,心里的阴影不知道如何抚平。 “丕儿,你怎么乱跑出来了?” 迟青英把孩子抱起,心疼地抹掉他脸上的汗。 “迟叔,阿爹怎么了?我想要阿爹……” 丕儿不敢找阿娘,只能找阿爹。 他睁着无神的眼睛,小脸早不似在瑜南时圆润,而是憔悴苍白,肌肤失了光亮。 从醒来之后,丕儿就连日做噩梦,常哭声凄厉惊醒过来,却没有熟悉的人抱他,连最喜欢的书也看不了,孩子难受得发烧不断,幸而谢邈及时施针,才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丕儿眼见一日比一日瘦削下去。 才四岁的孩子,他这辈子最后看到画面可能就是阿娘要把自己掐死的样子了,何其可怜。 迟青英压住心酸:“主子在睡觉,丕儿先回去把药喝了,好不好?” “阿爹怎么睡那么久,他还要睡多久啊?” “迟叔也不知道……” “我能去……摸摸他吗?”丕儿总是忘记,自己已经看不到了。 “自然可以。” 迟青英抱着丕儿走进阁中,谢邈正在打盹,听到有人来了也不睁眼。 洛明瑢则躺在正中间的巨大玉石床上,这是陛下从国库寻出来的寒玉床,有温养躯体的效果,用来安放尸首,可保之不腐。 洛明瑢浑身鲜血早已收拾干净,换了一袭轻简素白的长袍,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肌肤下青色的血脉却瞧不见流动。 他此刻神态安详,静得像睡着了一样,但胸膛却不见半分起伏。 不见起伏……迟青英惊得伸手要去摸。 “不用担心,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门,我从前打古籍上看的,多亏他吃了江御医世家炼制的丹药,有个底子,我才能把太医署那些珍贵药材搜刮尽,用此偏诡药方吊住他性命,要不然还救不过来呢。” “你拿主子练手?”迟青英捂住丕儿的耳朵。 谢邈把手一摊:“没别的法子了,爱用不用吧。” “那主子现在,当真不是……了?” 怕丕儿听见,迟青英无声说出那个“死”字。 “这一年来,他会和死人无异,不须饭食,不须沐身,肉身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旁的消耗停了,会有妙力慢慢修复……谁也不要挪动他,醒不醒得过来,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一年……迟青英闭了闭眼,他务必要保证这一年平安无虞度过去。 此时夕阳西下,高楼万丈,看出去是万丈璀璨霞光,玉色石床光辉映着晚霞,折射出五色光晕在洛明瑢脸上流淌,给人一种他就要飞升离开人间的幻觉。 只是仙人被凡俗困住,时刻都有消亡的危险。 迟青英牵着丕儿的手,碰了碰主子的手。 “好冷。”丕儿喃喃道。 他还是想念阿娘温暖的手……丕儿突然打了个冷战,不敢想了。 如今每每想念阿娘,先冒出来的就是她掐着他的样子,还有那些“要他死”的话,丕儿渐渐生了心障。 既想念,又害怕。 迟青英一看知道,丕儿定然又想到端午宴那日的事了。 他擦掉孩子流到腮边的眼泪。 看着一父一子,他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怎么能惨成这样,好好的一家子,如今连一个齐全人都凑不出,连沈娘子和小娘子也尚不知在何处。 私心里,他觉得沈娘子死了才好,可是又想她活着,好好看看主子和小郎君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该为自己做的事赎罪。 谢邈指着丕儿,道:“把那孩子给我玩。”他在此间找不到能说话的人,只有这小孩可爱喜人,说话也算有礼。 迟青英养孩子糙得很,直接就把丕儿放在他身边去。 谢邈问丕儿:“你喜欢学医吗?” 丕儿自己给自己擦眼泪:“我看不见了,也能学吗?” “我肯定能把你治好,到时候你服我了,再跟我学,要不要得?” “好。” “师父我现在给你读个方子,读完了你告诉我还记得几味药,我瞧瞧你记性如何。” 谢邈说起《千金方》里一个叫徽琼散的方子,丕儿专注听完,跟着复述了一遍。 一字不差!竟一字不差! 欢喜得谢邈直搓搓手:“真是聪明的娃娃,瞎了这段时日正好培养其他四感,学得好,我让你做我接班人!” 那厢老幼二人,迟青英则对着玉石床上的人默念:“主子可赶紧醒过来吧,小郎君还活着呢……” 然而玉石床上的人只是睡着,没有一丝反应。 — 另一头。 马车不比快马,凤还恩陪着沈幼漓母女行了半个月才到雍都。 得知李寔还在昏迷之中,凤还恩不见多着急,他压下钟离恭换骑快马归京述职的提议,一路陪着母女二人,直到在万春县停下脚步。 一近京畿,沈幼漓又似七年前,做了男儿打扮。 她打算以鳏夫带着女儿的身份留在万春县。 晨时,釉儿在一边瞧着阿娘打扮,格外新奇,她从没看过阿娘这个样子,就在她身后,绕来绕去地看。 沈幼漓捏了捏她的鼻子,抱着她启程赶路。 “沈娘子,前面就已经到万春县了,我给你和釉儿都安排了住处,待会儿看看喜不喜欢。” “多谢凤大哥。” 几经凤还恩提醒,沈幼漓终于改口,不再唤他军容。 才短短半个月,她通身气质已变,眼眉低垂,眸中似一潭过分平静的池水,说话做事都甚为平缓,说不上惨淡,只是始终与人隔了一层,少了人味。 只有对着女儿时,才强提着说笑几句。 凤还恩把着釉儿的手指去戳她的脸,“且打起精神来,咱们将来还有很多事需要对付,走吧,去瞧瞧那屋里还有什么要置办的,尽可同我说。” 沈幼漓方扯出一个浅笑:“好!” 凤还恩率先下了马车,朝她伸出手。 沈幼漓无心考虑什么弯弯绕绕的,扶着他的手就下去了,凤还恩又将釉儿抱下来,拉着她迈入院中。 因她再三叮嘱过,凤还恩才没有过分铺张,只是买下一处寻常小院。 半圈篱笆围着,几垄菜地,一间小堂,连着东西两个厢房,出来左手边是厨房,厨房外堆满了柴火,厨房对面是净室和干净的茅厕。 他还从自己的军容府拨了个侍女过来,连月钱也从自己府里出。 侍女多玉领着比在军容府多两倍的月钱,一脸喜庆地给郎君行礼问好。 沈幼漓问了名姓,记在心里,又看向四处,样样齐备。 她很喜欢这样简单的屋子,垂目给凤还恩行礼:“多谢凤大哥一路护送,还给我们寻了住处,幼漓感激不尽。” 凤还恩不受她礼,只道:“其实你要修堤坝,断不必用自己的银子,这是国事,我让朝廷拨款便好。” 沈幼漓却觉得,岷河决堤,其中有她的疏失,她已无力挽救已死之人的性命,但求倾注全部心血去办好这件事,只求岷河不再泛滥,才能让自己良心稍安。 “这是我一早选好的路,是心中执念,不过朝廷愿意出力,总比我一个人使劲儿要强。” 说起治水,她眼中有了些亮光。 早在七年前沈幼漓就已经看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治水,还书信请教过告老的工部官吏,这一路更寻了《疏水策》翻看,一则逼自己别再想孩子的事,一则温故知新,只等着到了万春县,就去岷河坝上踩点。 凤还恩点头:“此项工事不大,初时没什么银两下拨,上下贪不到银子,县令会找个顶锅的,县衙在招刀笔吏,你凭才学,再塞点银子,轻易就能拿到,之后募集百姓之事,就看你了。” “我明白,都到万春县了,政令下达、砂石土木置备都须时日,治水之事不急在一时,有件事我还想请凤大哥帮我。” 沈幼漓说着,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凤还恩听着,眉头舒展,道:“你终于肯将此事同我说了。” “如今,我对你没什么不能说的。” “当初你认罪认得太彻底,当时卷宗更是被销毁干净,我未尝没有试过,但江更耘借你的身份去做的事,想要彻底和你撇清关系着实不易……” 家人犯案,就是很难择干净。 “何必费力去查,江更耘为了攀附你,自己就会交代明白清楚,其实不用费什么事。” “确实不费事,不过你当真要我和你演戏?我怕我演不好,不如——”凤还恩压住喉结,从与她对视,到转向别处去,“咱们假戏真做?” 他头一回有刚说完就后悔的话,想托言玩笑,又怕她觉得自己怯懦,更后悔把话说得轻浮,可最隐秘的念头,又希望自己真能被她考虑。 有心者心乱如麻,无心者明月清风,无计君同。 “如今我还无心此事,若凤大哥想娶我,那就请岷河工事结束,届时我不必再扮男装,也可离开万春县了。” 沈幼漓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午饭要吃什么。 见她谈起终身,却无半分女儿家的羞涩,纵是答应嫁他,凤还恩也冷下心思,难生欢喜。 幼漓尚在丧子之痛中,怎会有心情爱,他本就不能同她行夫妻之事,若她对自己再无半分男女之情,那与此刻有何差别? 凤还恩不想气短,便刻意端起上位者的俯视感,稳住声音:“那就等工事结束再说。” 沈幼漓:“好。” 釉儿拍了拍凤爹爹背在身后的手,为他叹了口气。 那头钟离恭见主子还在和沈娘子说话,着急地扯起院子里的枣树叶子。 终于,二人在堂中说完话,凤还恩出来了。 钟离恭上来要说话,被凤还恩抬手挡住。 凤还恩一上马车,就看到原先沈幼漓坐的位置上放了满满一包银子,他无奈将银子收进手边斗柜之中。 “那位国师大人醒了?” “不是,是陛下宣您速速入宫去,只怕要问您路程耽搁之事……” 凤还恩不以为意:“走吧。” — 约定好这日,天还没亮,凤还恩穿着一身常服出现在县城里,叩响院门。 沈幼漓抱着打哈欠的女儿探出头来。 凤还恩笑意轻浅:“走吧,带你们进城逛一逛。” 釉儿听到要进城,精神了许多。 “不是带你去玩的。” 沈幼漓提早和她坦白,釉儿抱着她的脖子,玩不玩都行,只要和阿娘在一块儿就可以。 他们乘了半个时辰的马车,釉儿第一次来到雍都城。 这座都城虽历经过两次洗劫,仍旧有着当世最壮丽宏伟的城墙和高楼,釉儿仰头转着圈感叹,脖子差点拧成麻花。 沈幼漓嘴上说不是带女儿来玩的,还是牵着釉儿上了雍都最高的对月酒楼,顶高处是六层,想在此处用饭的人,名望地位缺一不可,财富倒在末流。 这于凤还恩来说只是小事。 穿行在画栋飞云的神仙宫阙里,来往皆是绮罗锦衣人,釉儿生怕被熙攘人流冲走了,釉儿紧紧拉住干爹和阿娘的手,直到进了雅间,才松一口气。 沈幼漓要了女儿喜欢的果点,和凤还恩只是随意吃了两口,多数时候喝茶打发时间,在说些釉儿听不懂的话。 好像在说很久之前,阿娘和干爹就来过这里,还在这儿喝醉过,又说了些什么“陛下”的事。 后面就安静了下来,三人临窗,将雍都盛景尽收眼底。 釉儿吃饱了看够了,窝在阿娘怀里睡去,再睁眼已近黄昏,他们又坐回了马车里。 马车停在了一处寻常的门头,江府的牌匾被摘了下来,搁在墙根下,落满灰,结了蛛网,像一个废弃的荒园。 江府已经卖了一半出去,当然就不能再挂这块匾。 沈幼漓时隔八年之后再回到这里,百感交集,她永远记得离开那日,她带着一身鲜血、屈辱。还有毁于一旦的仕途。 江更耘这一回再无侥幸的可能。 第72章 江更耘又一次空着手走了…… “釉儿在这里等一会儿阿娘,可好?”沈幼漓摸摸女儿小脸。 釉儿对等她这件事格外害怕,第一次等,她被县主抓了,第二次等,弟弟没了,她不想等,可是…… 见女儿犹豫,沈幼漓叹了口气,牵着她的手,“那待会儿你就站在门外,好不好?” “嗯!” 只要能让她看着阿娘就行。 三人步入江家,一开门看到釉儿就被灰尘扑得皱起脸,后退两步,抬手使劲儿挥散尘土。 沈幼漓叹气,她还真是高估江更耘了,撑不起一个门楣也就罢了,好像连活下去都格外艰难。 “江更耘,果真是个人才。” 此时江更耘方从太常寺衙门摇摇晃晃走回来。 如今朝廷缩减开支,朝廷每日午食都被撤去,他饿得没力气,只能早早回家躺着,眼见离发俸日还有半月,不知该如何熬过。 答应瑶娘要去捧她场子,现在哪里还敢露面。 “当真水逆!”他恨恨铲一脚墙根杂草。 这一铲了不得,直接把他唯一好的靴子铲裂了缝。 背到家了!江更耘狠狠跺脚。 自从知道江更雨活着,他就没睡过好觉,还以为军容要查当年的事,牵连自己,担惊受怕了半个月,直到现在自己还好好当着协律郎,他方安下心来,看到军容是不会追究从前的事了。 然后他又开始气恼怨恨。 他被带到瑜南又丢回雍都,命都快没了半条,鹤监的人竟一毛不拔,连点辛苦费都不给他!真是欺人太甚! 一场大气之后,肚子更饿。 他丧气地推开门,那布商的儿子又从墙头冒出个脑袋来:“江少卿,我瞧见你家中有客到了。” “滚滚滚,晦气!” 除了老鼠,他家还能有什么客,难道那天杀的鹤监又来了? 他可不伺候了。 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主屋有鹤使守着,江更耘立刻缩起脖子,完了完了,这回又来做什么? 院中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娘子,正百无聊赖地望天,见到他来,眉头撇成八字。 江更耘也没空关心小孩,小心朝鹤使守卫的屋里瞧去。 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凤军容,另一个……是正背对着他的女子。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笑道:“江更耘,好久不见。” “兄……阿姐?” 这熟悉的脸前不久刚见过,焉能认不出。 凤军容竟然把她带回来了! 这是要算账吗?江更耘膝盖半屈,要跪不跪,充满了迟疑。 沈幼漓手指在江母牌位上划过,给他展示手指头上一层灰,“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照顾母亲的?” “我……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走得那么匆忙,当然得回家看看,看来你过得不好啊。” 江更耘咽了咽口水,想要还嘴,奈何凤军容也在,这显然是帮江更雨撑腰来的,他不敢得罪。 “阿姐,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后悔,就是为圣人办事都没什么心思,总觉得对不住你,到今天这一步这也是我自作自受。” 把懒惰说成愧疚,这狗东西在狡辩一门上可以说是出类拔萃。 “想我?那我的牌位呢?”沈幼漓四处看,“啧,不过供这儿也晦气,一点香火都受用不上,母亲也是,生前活得窝囊,死后还是一口饭都吃不饱,还不如村中老媪,过世了还有儿女扫墓。” 说起江母,她眼底再无一丝余温。 “你——”江更耘气结,撞上凤还恩的视线,又强自忍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怪我吗?看到我这样,你也该消气了吧?” 谁知沈幼漓走上前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江更耘被打蒙,又不敢反抗,胸膛鼓得像青蛙一样。 “怪你?我当然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差点丢了性命,八年之后,才重新得遇军容——”沈幼漓说到此处回头与凤还恩对视一眼,“你可知我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说完,反手又给了一巴掌。 凤还恩在这儿,江更耘哪里敢还嘴,捂着肿痛的脸小鸡啄米似地点头:“阿姐,我知错了,我当时还太小,也很害怕,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凤还恩道:“既然后悔了,这么多年,怎未见你去投案?” “军容,我……我是江家唯一的子嗣,尚未传宗接代,实不敢死啊……” “他说得倒也不错,若是没了,那江家的希望不就彻底断了吗。”沈幼漓打完,突然替他说上话了。 江更耘抬眼看向她,就见阿姐搭上凤还恩臂弯,幽怨地看向他:“还有,你不该叫什么军容,该叫姐夫才是。” 姐夫?江更耘定住。 姐——夫——! 他菜色的脸登时有红光照面,那远在天边的凤军容竟成他姐夫了? 就算这个姐夫是个宦官,那也是雍朝第一权臣,还刚平定了郑王叛乱,立下不世之功,有这样一位人物做姐夫,以后就是碰见寻常宗室子弟,那也能横着走吧。 他还用得着饿肚子,住在这破屋子里吗? 他恐怕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 他要苦尽甘来了! “姐夫!姐夫!更耘跟您问安!”江更耘忙不迭磕头。 凤还恩无半分热络,反而比审犯人还要寒肃:“我倒没有什么陷害姐姐的小舅子,江三郎,我今日来此不是跟你攀亲戚,是给幼漓出一口恶气,来人——” “凤军容,求您开恩,求您开恩,看在我姐姐的份上!” 鹤使进来将他往外拖,江更耘肥硕的身子死死扣住地砖,指甲盖都翻了,痛得他号啕大哭。 “阿姐!阿姐!求求你,我是江家唯一的男丁,我不能死啊!” 沈幼漓也连忙阻拦,“罢了,左右我还活着,这一次就算了,往后我与江家再不相干,我们走吧。” 凤还恩犹豫了一下,抬手,两个鹤使随即松手。 江更耘劫后余生,蜷缩着身子连声告饶。 “哼,要不是你是江家唯一的男丁,我早砍了你的头,那就再不要见,遇到我缩着脑袋滚!” 说完,沈幼漓又狠狠踹了江更耘一脚,才挽着凤还恩出门,顺道牵起在外头揪野草的女儿,就这么走了。 “阿——” 江更耘觍着脸要点银子支应日子,毕竟她都舍不得自己死,应该可怜自己,搭把手才是。 可惜人已消失在门外,他捂着痛麻的脸,忍着饥肠辘辘,他把受伤的手指插进香灰里止了血,甩甩袖子,坐在门槛上望天发呆。 真没想到自己的姐姐竟然和雍朝最有权势的宦官扯上了关系,她不是嫁人生子了吗,还有这么大本事勾搭人? 原来军容当初火烧火燎抓他去认人不是要定罪,是要认旧情人啊,这些宦官都是怎么想的,竟然会喜欢人妇…… 阿姐是过上好日子了,自己过成这样像话吗? 江更耘也是认识几个有衣带关系的同僚,就说一个姐姐嫁给郡王为妾的,平日走路都用鼻孔看人,去狎妓也是一掷千金,他姐姐可是得了权臣青眼啊,不比那无实权的郡王妾强多了? 他必须和阿姐和好才行,怎么说也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弟,他还是江家唯一男丁,这门楣怎么说也得撑起来。 阿姐再有能耐也只能待在后宅,他这个弟弟要是立起来,成为军容心腹,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姐弟相互扶持才能走得远,她那么聪明一定能想明白。 江更耘越想越振奋。 当年之事多有不得已之处,阿姐……一定会原谅他。 当夜,江更耘做了一整夜荣华富贵的美梦。 第二日,他就壮着胆子敲起了军容府的门…… 之后就是第三日。 第四日…… 这几日母子俩就在军容府落脚,釉儿撑着脸看向窗外:“阿娘,那个胖子已经在外面跪了好多天了。” 她不喜欢院子里跪着那个人,又胖又邋遢,更不想喊他“舅舅”。 “就当没看见,玩你的去吧。” “好。” 她绕过江更耘,而后快速跑开了。 江更耘心中腹诽,一个拖油瓶过得还挺滋润,在阿姐看过来时又立刻乖觉低头。 托他姐姐的福,江更耘才有机会踏进军容府,见到这位大人物住在何等奢丽的府邸之中。 他所跪的石阶都镶嵌着玉石,腿边的花盆是前朝的古董,就是里头种的一株名为“银丝贯顶”的牡丹,都是千金之数。 这是真是掉进富贵窝了,这姐夫说什么也要死死抓住。 今日阿姐终于被他打动,走了出来,江更耘赶紧低头。 沈幼漓站在阶前俯视他,冷冷道:“你回去吧,当年的事我始终耿耿于怀,到底是放不下,一见到你,就想到岷河那刺骨河水……” “阿姐……我错了,阿姐怎么罚我都愿意!只求你原谅我这一次,弟弟以后什么事都听您的。” 他膝行上去想要抱住沈幼漓的腿,抓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可阿姐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更耘跪得膝盖肿胀,蹒跚着追不上,他已经跪了几日,实在没办法,只能壮着胆子去找凤还恩。 凤还恩在看文书,头也不抬:“你阿姐既然这样说,那你把她当年吃的苦吃过,不就能让她消气了。” “姐夫……说得有理。” “去吧。” 一个巨大的水缸摆在庭中,水面上漂浮着冰块,正嘶嘶冒着寒气,纵然是三九处暑,也让人瑟瑟发抖。 江更耘手足无措:“这样,阿姐真会原谅我吗?” 没人答他,下人只是守在一边。 他只能慢慢摸索着浸在水里,才沾到水就龇牙。 等冰水冻到脖子,他感觉自己快呼吸不了了,浑身针扎一样难受,给别说肿痛的膝盖,别是一种销魂,教他恨不得立刻弹出去。 冰化了,又加冰,江更耘想说不用再加了,可这是一出苦肉计,只能咬牙忍着,最后被冻得七荤八素,整个人活似一头惨白的猪。 偏偏有下人盯着,他想出来歇会,又怕阿姐知道,怀疑他心不够诚。 直泡了两个时辰,江更耘都要昏厥过去,沈幼漓才闲逛一般走回来。 一见到水缸里的大肥……弟弟,她大惊失色:“你怎么把自己泡在水里了!” “阿、阿、阿姐……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江更耘牙齿打架。 沈幼漓擦起眼泪:“你万一有个好歹,我们江家该怎么办啊!” “阿姐,你这是不生气了吗?” 她止住眼泪,跺脚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屋去。 江更耘一看有戏,想跨出水缸,打了几下滑才翻爬出来,又连滑几跤,结实拍在石板上,叫苦不迭。 他想跟着进屋,侍女却拦住不准,江更耘就站在窗户前探头:“姐姐,你还想怎么罚我,尽管说!我绝无怨言!” 沈幼漓对着镜子梳妆,漫不经心道:“既说原谅,当年的事,你也该交代清楚了,是敢作不敢当吗?” “我……其实也不大清楚。” 江更耘不是装傻,是真没贪明白,当初他只是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年轻蠢钝,为了银子迷迷糊糊就照人家说的做,哪里知道会害死自家人。 沈幼漓当他还在装傻,道:“你要是能说出来,你姐夫就能把那些哄骗你的人全杀了,不然留着隐患,来日你在官场行走,总得担惊受怕。” 江更耘立刻听出弦外之音,激动起来,他前程有望! “可我当真不知是谁。” “那就回去吧,多玉,送客。” “别别别!姐姐,姐姐,我当初连银子打哪里来的都不清楚,就知道是一个跟柜坊有关系的人,他连夜就给我开了一张凭证,后来利钱竟分了一万两,他说里头的一万两银子我能从柜坊里随意取用, 不过……这凭证的名头是用阿姐你的,我没让你知道有这凭证,就自己取用完了,每次去,账册上勾画的也是‘江更雨’的名头,我当真不知道那是岷河的修河款,要是知道,打死我也是不敢用的。” 江更耘赶紧将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 从他口中,沈幼漓终于得知当年的事。 彼时还是国子监学子的江更耘赌光银子,又欠同窗不少,为此每日挨打,有“好心”同窗就给他引荐了一位柜坊掌柜,说要拉拢官吏为钱柜生意做保,就能分得利钱。 同窗说只需身份够高,就能让帮柜坊招揽生意,分得利钱就越高。 彼时江更雨是雍朝最年轻的少卿,前途无量,有她当担保的柜坊一定客似云来,掌柜约定的利钱很高,给江更耘说了每月数额。 江更耘立刻心动,就半夜偷了江更雨的印信出去,柜坊掌柜竟就当他是大理寺少卿江更雨,半夜给他开了一个柜子。 掌柜说脸认明白了,以后就不用印信了,只需凭证每月来领钱就是,江更耘又把印信悄悄还了回去,江更雨对此无知无觉。 一个月之后,江更耘去取钱,结果掌柜和他说,柜中入账一万两,凭证上就这么平白添了一万两白银。 整整一万两,江更耘没拿过这么多银子,心脏狂跳,就算处处不合章程,也故意装傻。 柜坊给他行如此方便,江更耘当然也看到了账目上阿姐的名字,但是他只在乎自己有没有银子用。 直到那日御史中丞闯入江家,带走了江更雨,证据正是那张凭证。 朝廷追查治水监贪污钱款的去向,柜坊账目上一万两白银的出入和这凭证刚好对得上,柜子所有者正是江更雨。 她贪污之事板上钉钉。 江更耘不知道怎么保存证据,那张凭证被御史带走,之后御史身死,凭证也没留下来,最重要的是,彼时柜坊是为行商走南闯北做生意而生,用以存银钱的铺子,未成体系,更缺监管,白白给一万两白银的事一看就有猫腻,奈何江更耘只管花银子,旁的一概不理,还生怕谁存错了反应过来,立刻就把银子全取走了。 他简直是为别人害江更雨大开方便之门,让人顺利往她的灶里添柴烧火。 贪污之事一发,柜坊就失火烧毁了,当年的事充满了诸多巧合,才让当时凤还恩和李成晞都无从去查清楚,给江更雨脱罪都难。 江更雨也始终不能说出到底从何处贪污的修河款,害她的人是谁,只是囫囵认罪。 “国子监中告诉你门路的那人是谁?”沈幼漓问。 “邹翰。” “柜坊里的人你都记得多少个名字?可知家住何处,在什么地方?” 江更耘把记得的都说了,多的实在想记也记不起来。 “姐姐,我当时真不是成心的,他们跟我说要是我承认了,就是我被凌迟了,姐姐,我不是故意要害你,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 沈幼漓绷起脸,桌下拳头攥得死紧。 她叹气道:“你是江家唯一子嗣,我怎么舍得你真出事呢,当初你要是同我说清楚,我仍然会替你顶罪,也不用将母亲急死……” “我知道错了,是阿娘要我咬死不能说出去,我才不敢去投案,此事,我一无所知,当真也是受害者。” “行了,往后我们姐弟相依为命,放心,有我在,有你姐夫在,江家就不会败。” 有沈幼漓这句话,江更耘心中大定。 他这辈子靠惯了女人,认定江家的女人都会为他奉献终生,一点没怀疑沈幼漓的居心。 凤军容的就是阿姐的,阿姐的就是他的…… 他站不稳,已经要乐晕了。 “对了,你一个协律郎,整日里也没一身好衣裳穿,来这儿实在给我丢人,自个去置办一身体面装束再上门,不然平白让你姐夫看不起。”沈幼漓说罢就走了。 她话说得漂亮,但要银子要东西,那决计是不能给。 不过江更耘面皮够厚,赶紧拉住她袖子,沈幼漓皱眉扯回。 他不以为意,只以为她嫌弃自己手湿,赶紧开口:“姐姐,置办衣裳的银子我着实没有,能不能——给我一点银子?” “别跟姐姐开玩笑,你一个当官的连这点银子都没有?现今你姐夫还生你的气,少在府里给我丢人,就是咬咬牙,你也得弄出个人样儿来。” 沈幼漓笑着摇摇头,走了。 “姐——” 侍女挡住他:“娘子要午憩了,烦请郎君留步。” 江更耘又一次空着手走了。 第73章 他算个什么东西 江更耘没银子,这衣裳当然得找隔壁布商要。 傍晚,他拍拍隔壁布商的门:“拿你家最好的布尽快给我裁几身衣裳,来日一并给你算银子。” 布商老爷啐了他一口:“我看你是发梦!”说完就把门拍上了。 江更耘怒火大盛,在门前兜了两个圈子,喊道:“你知不知我姐夫是谁,敢落我面子,来日你一家子脑袋都得掉地上!” 门内毫无动静。 可恶!这些人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 今天江更耘怎么都得弄身体面衣裳出来不可,不给!不给他就翻墙! 他搬梯子翻过墙头,只是动静太大,刚落地就被一群人围住了,“何方小贼,给我打!” 二话不说就对江更耘拳打脚踢。 江更耘痛呼:“我姐夫可是掌管神策军的凤军容,你们怎么敢打我!” “他刚刚说什么?” “没听见。” “继续打!” 布商一家早得授意,打的就是这个死胖子,那爱爬墙头的小子打得尤其凶残,招招狠辣,是早就看江更耘不顺眼了。 “啊!等着!都给我等着!” 江更耘发力叫喊,最后被一拳砸晕,丢回了他自己宅子里。 布料倒是拿到了,只有盖脸的一小块。 第二日江更耘气势汹汹又登军容府。 他把脸上的布一拿开,沈幼漓吓得往后挪了挪,按住心口忍住恶心,“你这是怎么了?” “阿姐,我被人殴了!”他肿着猪脸流泪。 她自是知道,一早布商就来说过了,昨天刚给江更耘点好脸,今天就想狗仗人势。 沈幼漓隐下讽笑,道:“无缘无故,人家殴你做什么?还有你这身衣裳,怎么还没换!” “就是弟弟去布商家中,想要赊些布料做衣裳,他们不应倒罢了,还下手打我,阿姐你看,我哪里还有个人样,这是把你的脸放在地上踩啊。” 她没那么恶心的脸给人踩。 “赊?”沈幼漓恰到好处的嫌刺痛了江更耘的心,“他们不赊还打你?我现在让你姐夫的人去问清楚,果真如此,自会为你出头。” 倒不是赊布挨打,他有点不想让阿姐出面了,这要是让军容知道自己因为几块布挨打,怕往后看不上他,不提拔他就糟了。 “不,暂且不用,我怎么着也是个男子汉,这点小事,来日自己去处置就是。” 他日手底下有人,还怕弄不死隔壁那一家老小? 江更耘既这么说,沈幼漓就不管了,托言有事又走了。 不是……不说留饭,连点伤药都不给? 江更耘这回还是什么都没捞到,他心似火灼,看着军容府满园富贵,就不能从指缝里漏一点给他吗? 阿姐是不是还恨他,这才刻意戏弄? 可就算她故意戏弄,江更耘也只能忍着,等她戏弄爽了,怎么也得补偿一二吧。 幸而殷勤献了几日,沈幼漓终于给了他一点甜头:“你姐夫似乎有意调你为掌冶署令。” “姐夫真要提我当掌冶署令?” 这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实打实有油水捞的,往后莫说瑶娘,就是整个琉遐坊包下来都不成问题。 江更耘喜得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沈幼漓压着袖子叹气:“他就跟我提了一嘴,我也不敢多问是不是,不如你自己问他吧。” 江更耘连告别都忘了,拔腿就往主院去求见凤还恩。 一刻钟之后他跑了回来,高兴地给沈幼漓磕头:“阿姐,阿姐!我会一辈子孝顺你的!” 他扬眉吐气的日子总算要来了! 沈幼漓摆摆手:“不必谢我,这都是你姐夫的功劳,好了,你且回去等着好消息吧,这几日太常寺也不必去,只等调令就是。” “是、是……” 江更耘还想在军容府上蹭一顿饭食,或是要点银子,甚至府里这么大,屋子这么多,他往后都住这里也很应当,但沈幼漓完全没有要留他的意思,甚至又一次将他留在花厅之中就离开了。 江更耘坐到傍晚,喝了几盏茶,心中将军容府的侍女和瑶娘比较了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当夜他躺在木榻上,心思火热,活了这么久,总算到了他挺直腰板过日子的时候! 不过他既要当署令,那娶妇的事不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么一想,那个曾经高攀不得的倩影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 凤还恩则照江更耘所说,迅速查到了柜坊和李成郅的关系。 李成郅当年认定的江更雨是李成晞心腹,因而勾结治水监把赃款嫁祸于她。 据当初获罪的监丞交代,因江更雨查到他与一桩人命案有关,过意威胁要栽赃陷害他,除非他将一万两银钱存入她名下,监丞哪里有一万两,只好挪用了治水监的治河款。 前半程可以是那监丞信口胡诌,要命的是“江更雨”还全取了出来,这就是坐实其知情,故意收受贿赂之事。 这些都是当年就知道的事,并无新鲜。 不过是在查柜坊时怎么都和江更雨撇不开干系,她又干脆认罪,这才放置多年未管。 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江更耘的交代,他们找到了邹翰。 此人如今在詹事府供职,早年与李成郅手下门客多有书信往来,李成郅失败之后,就再无联络,一心安生过自己的日子了。 之前从前未查到他,不过是没怀疑到江更耘身上,国子监学子又太多,这才一叶障目。 “我将上书陛下,将前因后果陈明,邹翰也已经认罪,往后史书上,你只是被陷害而死的正直少卿; 在民间,也会贴出告示为你翻案,再去大理寺启封旧年你所办的案子,你曾为多少无辜之人诉清冤案,这些事也该让天下人知道、传颂,这些案子的光芒,都足够掩盖一桩难辨真假的冤案。” 凤还恩早为她做好了打算。 只是当年参与者都死得差不多了,眼下只有口供,想要一个铁证来证明沈幼漓无罪,而是其弟的错,已经不可能。 就算是事实,旁人也会道兄弟一体,没有江更雨默许,江更耘区区学子怎么可能贪污,皇帝赦江更雨无罪,不过是包庇。 正如李成晞当年所说,一万两只是小事,皇帝愿意包庇,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江更雨是被家国两重逼迫至绝路,心念崩溃之下才活不下去。 沈幼漓听罢凤还恩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还是不高兴,对吗?” 她摇头:“百官微词不过一两年,这真相纵有瑕疵,百年之后也就无人在意了,我不会为他人言语烦扰。” 这件事要修改的不过两处,一处在史书,一处在万春县百姓心中。 凤还恩欣慰:“你能想明白就好,那江更耘那边,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沈幼漓摇头:“不演,早该收拾他了。” “当年若是知道其中有江更耘搅和,他不可能活这么多年。”凤还恩不无遗憾。 大抵也是江更耘当时不过一学子,过得又太过捉襟见肘,他与陛下竟未曾想过,江家人能把江更雨印信偷去,江更雨也从未提过,这才没人怀疑是他贪了银子。 说到底,还是当初他和陛下对江更雨了解太少。 “留下他才好,我能亲自动手清理门户……”沈幼漓忍了一下,没忍住,捶一拳桌案:“该死的江更耘,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饶是凤还恩握盏的手指也扣紧了几分,垂目避让,沈娘子发威还真能唬人。 外头敲响门:“主子,娘子,江三郎在外求见。” 好啊,又找上门来了! 凤还恩将茶盏举到她唇边:“喝口冷茶,冷静一下。” 沈幼漓仰头灌完,走了出去。 “又有什么事?” 江更耘没觉察到阿姐话中冷意,搓着手道:“阿姐,还有一件事……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她以为江更耘又记起点什么来了。 “是弟弟现今仍未娶妻……人说长姐如母,这么大的事” 是请示她还是请她出面? 沈幼漓压抑住直接让人拖走他的冲动,故作惊讶道:“我这才想起来,你这个年岁早该娶妻生子了,怎么耽误了这么多?” 江更耘挠挠后脑勺,“先前家中只剩我一个,没人帮着张罗,愚弟也没在意,这才耽误了成家之事,现在阿姐回来了,我见着阿姐孩子都这么大了,才想起这件事。” “那你可有心仪人选?” 江更耘迫不及待道:“国子监祭酒李家的三娘子,阿姐可还记得,从前和我们住一个巷子,自她爹升官之后就搬走了,如今还未曾嫁人。” 沈幼漓自然记得,那是个天真灵秀的小姑娘,再看看眼前这头…… 他算个什么东西,祭酒家的女儿,江更耘还真是敢想。 虽是演戏,但沈幼漓实在有点稳不住,这玩意儿跟狗比都玷污了狗。 寻常家中能糊口的人家,媒人也乐意上门说项,江更耘莫说有官身在,就是江家从前御医的名头也该能吸引些人,能拖到现在,可见他平日声名一塌糊涂,根本没人瞧得上。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绝了。 “你是为了李家娘子,才至今未娶?” “是,愚弟心悦她,才蹉跎至今日。” 沈幼漓冷冷打量着他:“为了江家香火,那我少不得要出面替你说项,走吧。” “这么急?可我这一身衣裳……实在不好登门啊。” 他的意思是先给他找一身华服,收拾利整再去,就是姐夫平日的衣袍也行,可沈幼漓看上去比他还急,立刻出门往祭酒家中去。 “那你就在门外等着吧。” 江更耘不敢进去,门房出来时,他一个劲儿地推沈幼漓往前,自己则躲在后边。 这真能成吗? 他想进去听听,奈何现在都没一身体面衣服,靴子还是草草缝上,在李三娘子面前,他格外好面子。 在门外抓耳挠腮等了一个时辰,阿姐终于出来了,令他没想到的是李三娘子竟然亲自出门相送。 李家三娘子在门口朝他们行了一礼,沈幼漓低头回礼。 江更耘跟着赶紧回礼,贼眉鼠眼地等人回府,才赶紧上来问:“如何,她是如何说的?” 沈幼漓道:“我同她说,你不日就要升掌冶署令,两家多又是旧交,你们二人是自小的情谊,她父亲就点了头,三娘子也答应了,找个好日子合八字吧。” “真的?” “你且自己去问问。” “不不,我信阿姐。” 实则他是相信凤还恩的分量。 这就成了!江更耘大喜,权势果然能让人随心所欲。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高兴。 三娘子果然还是冲着江家将来那权势富贵来的,而不是为了他这个人。 他道祭酒之女有多淡泊名利呢,原来也是捧高拜低的人物。 江更耘原还想念着幼时比邻的情谊,过门之后对她好些,现在说不得要好好训诫一番,让她重修品行,戒掉市侩的毛病。 沈幼漓只道:“这是好消息,明日咱们一道去母亲坟头跪拜,烧点纸钱让她知道。” “好,那阿姐,我去买点蜡烛纸钱吧。”他眼珠子一转,暗示道。 “去吧。”沈幼漓登上马车就要走。 江更耘这次终于把人拦住,说道:“阿姐,你……我实在没钱了,你让我去哪里置办香烛?” 沈幼漓皱眉:“你连这点银钱都没有?还有这衣裳也是,当官当成这样,怎么支应门楣?” 她随即将一个钱袋子丢给江更耘,“万不要去买酒吃,明日准时来。” “是是,知道了,阿姐。” 江更耘弓着背目送沈幼漓的马车走远,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钱袋—— 一息之后,他把钱袋砸在地上。 这点银子,买完香烛纸钱还剩什么! 她不是攀上了凤还恩吗?为什么抠门到这个份上! “这么点钱,够做什么啊,真是可气!” 江更耘嘟嘟囔囔,忍着一肚子气,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篮子里,拿布盖住,里面只有一对蜡烛,三炷香,一叠纸钱。 以防阿姐发现,明日他得亲自提着篮子不可。 躺在破屋里,江更耘审视自己,哪有半分要发达的样子,阿姐不会是在骗他吧? 不可能!就是她有闲,军容才没那么闲帮着戏弄他,而且李三娘子那态度也不像假的。 他们是血脉至亲,八年前的事早过去了,阿姐还借此从大理寺脱身了呢,她绝不会真对自己怎么样。 估计就是想教训他一阵,解气就好了,这不是还给了他一个肥差嘛。 江更耘心定下,数数手里剩的铜板,肚子咕咕叫。 找瑶娘温存是不能了,管他咸的淡的,先去吃点酒再说! 他浑然把沈幼漓的交代抛到脑后,在沽酒的摊子上混到半夜。 几杯酒下肚,摆出个将军样,拉拉袖子准备吹牛,背后就有人勾上了他肩:“哟,江三郎,有钱在这儿喝酒,没钱还账啊?”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城中赌场专门讨债的打手。 “有钱!我有钱!我姐夫是——” 江更耘话还没说完就被掀翻在地。 “得了,谁还信你啊,有钱你还在这儿见天的地儿吃酒?来啊,打断他的腿!” 这群打手比隔壁布商更不留情,又沉又重的拳头落下,江更耘抱住自己的头颅,挡不住耳中嗡鸣声大作,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口中血味腥甜,肚子也挨了几脚,痛得他倒吸气。 “我姐夫……啊——” 清晰的骨骼碎裂声,是他的小腿,被一脚踩断,凄厉的叫声被一块破擦桌布堵住。 江更耘满身冷汗,痛得就要晕过去了。 最后,温暖的水液像一壶……不,几壶酒注在他头上脸上,江更耘吸了一口气,这水又热又骚还带点黄,意识到是什么,差点没给他胆汁吐出来。 尿完,打手们抄好裤子,吆五喝六地走了。 街角漆黑的角落,有人把一包银子丢到带头那人的手里,而后离去。 好心的摊主给了江更耘一根棍子,让他杵着一路蹒跚家去。 江更耘几乎是爬回家去,痛得哼哼了一整晚,连衣服都换不了,熏久之后,自己就不觉得臭了。 到第二日,沈幼漓一见到他,赶紧捂住鼻子:“你这……又是挨谁打了?” 江更耘凄凄惨惨,勉强将赌场讨债的事说了,低头用袖子掩面,又嫌恶心,怒火复又重重烧了起来。 “不是让你别去喝酒?” “愚弟知错,可是那群人知道我是军容小舅还要打我,这是连军容都不放在眼里了!” 沈幼漓大怒,一拍窗户,“他们安敢如此无礼!” “阿姐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百善孝为先,走吧,等拜祭母亲回来,阿姐就去给你出头,把那赌坊的人都杀了。” “啊?” 他现在这样子,阿姐还有心情拜坟? “啊什么!你不听我话去喝酒,还有道理了?” “没,没有,可我这腿,还有一身腌臜……” “回来再治吧,我赶着军容从宫中回来前回府,实在耽误不得。”沈幼漓随意扯了个理由。 可他是断了腿呀……江更耘委屈至极,根本不想去拜,可又指着阿姐给自己出头,没办法不听从她的话。 他这浑身臭味断断不能进马车,偏他腿断了,走不动路,所幸沈幼漓让他坐在了马车后头绑行李处,这才出发了。 江母坟前。 沈幼漓站着,扫视墓碑上的江余氏,这坟说起来还是李成晞立的。 她转而看向跪坐在地上点香的江更耘:“怎么就这么点?我给的银子该是够了。” 江更耘不敢与她对视:“这篮子不稳当,怕是提的时候在路上不小心掉完了。” “这样啊……” 江更耘点好香和蜡烛,跪在江母坟前,沈幼漓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阿姐,你怎么不跪下?” “跪她?她可不配。” 这是什么话? 江更耘抬头看去,忽见李家三娘子也出现在旁边,吓了他一大跳,连阿姐刚刚在说什么都忘了。 第74章 洛明瑢醒了。 “三娘子也来祭拜先人,真是碰巧。”沈幼漓高兴地寒暄。 从前两家比邻,墓园也挨得近。 江更耘缩着肩膀,尽力往离李娘子远的地方倒,生怕风把自己身上的尿臊味吹到她那边去。 李三娘子浅笑:“顺道,也想来打听一下彩礼的事。” “大娘子别误会,毕竟是嫁掌冶署令,我阿爹是清贫文臣,前头两个姐姐就让阿娘头疼了好久,此番是失礼些,但私下商量商量,家中有个底,也两厢便宜不是?” “是啊,“沈幼漓看向江更耘,热心道:“弟弟,彩礼你可想好了如何置备?” “彩礼……阿姐你说呢?” “别问我啊,这是你的事,母亲难道没给你留下什么体己,还有这些年的官俸,江家以前的药铺啊……”沈幼漓帮他细细清点。 江更耘哑然,她是他姐,弟弟的婚事难道不该她来置办吗,何况自己连身干净的衣裳都没得洗换,哪里拿得出彩礼? 她这是故意消遣自己吗? 两个人都在等他开口,江更耘艰难开口:“彩礼的事暂且放着,我回家之后细细盘点清楚,好写个单子……” 李三娘子沉默了一会儿,江更耘心头发虚,求助地看向阿姐。 沈幼漓只是抚着发鬓看向别处,没有开口解救的意思。 幸而三娘子体贴,道:“这倒也没什么,跪着做什么,站起来说话吧。” 说着伸手要去扶他,还未靠近就面色一变。 “你这……”她捂着鼻子赶紧远离,几欲作呕,又因修养闭口不言。 可不用言语,单是这举动足以江更耘整个人都炸了。 她是闻到了! 江更耘真恨不得钻到土里去,就地消失。 谁知沈幼漓偏偏还补了一步:“瞧我都忘了,你这伤腿还没治,跪这么久不好,阿姐不能扶你,要不你自己慢慢扶着站起来?” 这么脏,让她搭手是不可能的。 “伤了腿?怎么伤的,还有这……骚味又是怎么回事?”李三娘子皱眉。 江更耘赶紧找补:“不过是与人有些旧怨,我一人打四个,打赢了他们气不过,冲我泼脏东西罢了,急着来拜祭阿娘,一时未曾收拾,让三娘子见笑了。” 说完怨恨地看向沈幼漓,她要是早给他银子埋掉赌账,自己会在李三娘子面前丢脸吗? 三娘子急道:“这得赶紧报官去啊!” 沈幼漓摆手:“报不得,报不得!” “为何?” 她捂着嘴,似闯祸一般,心虚看了一眼江更耘。 “怎么回事?”李三娘子狐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唉,原本也是瞒不住的,我这弟弟欠了点赌账,拖了点日子,才被人打断腿,还被淋……甘霖。” 江更耘心中狂喊着不要说,现实却是缩着脖子不吱声,真相暴露,他已不敢想自己现今在三娘子眼里成了什么样子。 江更雨一定是故意的! 李三娘子震惊,“这……大娘子,我是信任你,才答应这门亲,这欠着赌债……” “你不会拿个假的掌冶署令来框我吧,若真拿得出彩礼,哪里会连赌账都还不上?” 江更耘绷起脸,强自镇定:“就算眼前没有,难道以后没有?而且你就是这么一个看重钱财权势的女人吗?” 李三娘子莫名其妙:“不看重财势,谁会看得上你?” “你——” “我怎么了?” “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我悔婚?我告诉你,就算现在我缺银子,才阴沟里翻船,但来日,我扶摇直上,你追都赶不及!” 沈幼漓在旁忽地补了一句:“哦,那个掌冶署令,只是你姐夫同你玩笑罢了。” 嘎?江更耘那不可一世的神情僵在脸上,不敢置信,堂堂军容怎么会跟他开玩笑? “顺道告诉你,你那协律郎之位也给你摘了,往后你可以用平日攒下的俸禄买几亩薄田,耕种度日,要是你有的话。” “不可能——” 他不答应,绝不能答应! “凭什么革我官位?” 沈幼漓一摊手:“你几日不去衙门当值,正好有御史瞧见,这么一参,官位就没了。” “是你让我不用去衙门了!” “我未承想你连招呼都不与上官打一声啊。” “你在开玩笑,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阿姐,我是你亲弟弟啊!” 沈幼漓摇头:“开玩笑哪能比得上真的好笑。” 李三娘子捂住嘴,一脸惊异地看着江更耘困兽一样,又站不起来,形容实在滑稽。 江更耘却是实实在在慌了,不知道自己还剩什么。 “没关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你是高官还是贫民,我都愿意跟着你。” 似一缕阳光普照在身上,他动容看去。 “三娘子……” 李三娘子一脸嘲讽:“你不会想让我说这种话吧?” “啊?” 她掩唇笑了一声:“从前我属意江家大哥哥,若是他在,不用一两银钱没有,单是他这个人,我也是愿意嫁的,不过你嘛……” 江更耘整颗心被冻住,待清李三娘子眼中讥讽,又急得冒汗,整张青紫的肥脸瞧着难以言喻。 他握紧拳头道:“你说的江家大哥哥是哪个?” 李家娘子笑着和沈幼漓对视了一眼,“还能是哪个,自然是大理寺少卿江更雨。” 江更耘的火气蹭一下起来了,江更雨再好,那也是个女人,跟他一个男丁怎么比? 女人这种东西,怎么都是这样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他撞上大运,头一个念头就是去李家提亲,想给三娘子好日子,为什么她这么不识好歹,还有江更耘,有什么过不去,为什么非找不痛快,要如此设计他,让他遭人嘲笑! 他被取笑,丢的不是江家脸面吗? “你喜欢她?她可是——” 江更耘想说她是贪污犯,偏偏本人又站在这里,他不敢说,自己往后还得指望她,而且细论起来,那事错的还是自己。 “她可是女人!” “大娘子就算是女人,非要选我也会选她。” 沈幼漓被说得有些羞涩,她本是请三娘子戏弄江更耘一番,没想到她如此敞亮,特意出来一起骂,骂得也是真痛快。 而江更耘已经要被气疯了:“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竟然喜欢一个女的,是你脑子有虫,就是当一个贫苦百姓,你这种女人我也断不会要!” 不错,是他看不起他,就算自己满身脏污,家徒四壁,那也是他江更耘看不上李三娘! “那就祝江郎君早日自力更生啦,从前总让人当猪养,往后可得小心,别被当猪宰了。” “你——” 沈幼漓打起了圆场:“莫吵,莫吵,怪我拉下脸去说媒,才让你们吵成这样,如今散了也好。” “这不是你的错,有这样一个弟弟,谁也没办法。” 江更耘实在忍不住了。 他已经痛得忍不住,想站站不起来,旁边两人看过来,没有一个要来扶他的意思,在她们视线之下,江更耘咬牙,扶着墓碑艰难站起来,浑身像有针在扎。 江更耘转身对着,阴沉地警告:“我告诉你们这两个蠢货,没资格在这里议论男人!” 二人看着他沉默了一阵,又继续说自己的。 “李娘子,你也瞧见了,这就是我江家儿郎,就算给个三公他做,那也会带累全家,这么亲事就算了?” 李三娘子轻笑:“罢了,我昨夜也只是说笑而已,长成这年猪一般的模样,莫说只是个署令,就是皇帝,我也是不愿意嫁的。” “你给我住口,还没过门呢,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我来日一定要去你爹面前问一问!”江更耘出离了愤怒。 他不能被两个女人欺负到这个份上! 李三娘子面色一白:“你说什么?” 现在知道害怕了?江更耘叉着腰正待说话,她扑哧一笑:“凭你?” “凭我怎么,女子妄议自己婚事,我如何说不得!” “谁都说得我,你一个马上要大狱的人,可说不上半句话。” “你什么意思?” 江更耘突然有不好的预感,看向沈幼漓,她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我们如今都知道了,江家哥哥当年就是被你给害了。”李娘子冷冷地说。 “你胡说!”江更耘更慌。 “巷子里都是知道的,我们没有本事为江家哥哥说话,现在真相大白,原来就为你这么一头不知廉耻的肥猪,才害了这么好一个人!” 当年她才十一岁,目送着江家哥哥被铐上枷锁带走,心里为他难过,却什么都做不了,现在终于能狠狠出一口恶气,又怎么会客气。 李家娘子从始至终没有看上江更耘,不过是沈幼漓亲自登门,说服她跟自己演一出戏罢了。 恰好李家娘子也早厌恶江更耘这个蛀虫一样糜烂,还肖想自己的恶心玩意儿,能出手解决掉这个麻烦,何乐而不为。 从头到尾都是她们在戏弄他罢了。 沈幼漓好心告诉江更耘:“李家娘子要嫁的是今年高中进士的舒家郎君,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好弟弟,就算姐姐再费心帮你张罗,癞宝终究攀不上天鹅,你要自己看明白才好。” 李娘子低头抿着唇笑,偶尔戏弄厌恶之人,心情真是不错。 江更耘肥脸都憋紫了。 “你们今天是故意戏弄我!我的腿,我全身尿味……是不是你故意设局,让我在她面前丢脸?” 江更耘气得哆嗦,话都讲不顺。 “是啊,“沈幼漓点头,“他们打你是本分,我给银子是托他们把你浇醒,别做美梦,奈何你不解其意。” 她宁愿把银子给外人教训他! 江更耘气得要跟沈幼漓拼命,她只是牵着三娘子退后一步,冷眼看断腿的胖子扑在地上。 两个鹤使上前按住他。 没人把江更耘的愤怒当回事,李三娘子牵起沈幼漓的手,道:“今日话都说清楚,那江家……姐姐,来日有空定要来寻我玩,我先走了。” “我送你。” 沈幼漓好生送了李家娘子离开,二人隔着遥遥还在挥手,目送李娘子登上马车,她才转身看向江更耘。 江更耘不顾一切对着沈幼漓发火:“你疯了,江家就我一个男丁,要是我娶不上媳妇,你知不知道你是多大罪过?” “还有我官职,你还我官职,你个不要脸的□□。” 今日根本不是祭拜,就是一出鸿门宴。 沈幼漓一脸冷漠:“除去你的官职,还难解我心头之恨。” “你想做什么,杀了我吗?” “不错,如今江少卿算是洗雪沉冤了,你也该早日伏法,到阴曹地府报到去。” 她怎么敢这么跟自己说话,这样的女人简直不配活着! “江家只剩我一个了,你攀上凤军容,难道庇护不住我?为什么还要我死?” “为何要庇护,你是罪魁祸首,当然要投案。” 江更耘怕得胆子都破了,鹤使压着他的肩膀,他的膝盖深深戳进泥里,抬不起来。 “当然,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忍心看你下大狱。” 未等他松口气,沈幼漓笑道:“所以我特意跟军容请了格外优容,让你在此处就斩的,正好让阿娘看着你上路,不必奔波。” 死期来得太猝不及防,江更耘一时反应不过来,疯狂挣扎。 “不要,我不能死!阿姐你只是吓唬我,今天这教训我吃下了,我知错,以后绝对事事以你为先,荣华富贵也不去想了,我一定老老实实地,阿姐,你饶了吧。” 她摇头:“是国法不饶你。” “江家只剩我了,你也得护住我,你知道害死我是多大罪过吗?祖宗在天之灵一定会劈了你!” 他被江母日日灌输,觉得自己就是家中的皇帝,江家女人都该为他奉献一切。 香火是不能断的,他是香火,是香火!女人要组成城墙围着他,护着他,只有他能延续江家的血脉! 江更耘疯狂扭动,丑态百出。 “我是送你和最疼爱你的母亲见面,不在世上丢人,江家祖宗会感激我,母亲肯定也是盼你早日和她团聚。” 沈幼漓看向墓碑,轻声道:“母亲,我将你亲儿子送去和你见面,你定然很高兴吧。” “不要,我不要下去——” 鹤使下刀,江更耘血喷溅在坟墓之上,染红了“江余氏”三个字。 之后就是掘坑,尸首埋在了江母身边。 沈幼漓安静站了许久,一场戏演完,人送走了,她的情绪又沉寂下来。 “可解气了?” 沈幼漓看向出现在身后的凤还恩,牵唇点了点头。 “走吧,这里路滑。” 凤还恩又朝她伸手,她扶着他往外走,这一次他没松开手,沈幼漓也不在意,只是往前走。 釉儿从马车帘里探出脑袋来,想喊“阿娘”,就看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轻轻捂住了嘴巴,又缩了回去。 — 之后,凤还恩特意把八年前贪污修河款翻案之事做成告示,贴满万春县的大街小巷。 可惜记得这件事的人已经很少,很多人甚至不能把名字和事情对上。 只有几个在乎的亲人因洪水死去的百姓才记得这件事,记得他们聚集在大理寺门口,群情激愤呼吁将那年轻的官员凌迟的事。 可他们对一个陌生官员“枉死”并没有什么可惜或愧疚,只在知道真凶伏法之后松了一口气。 沈幼漓看着和往日一样平静的县城,没有什么百姓痛哭流涕,后悔冤枉了好官的场面。 她没有什么失望或愤怒。 百姓不在乎这么多,将近十年的时间,足够把一切都淡忘了。 从头到尾,在乎真相的只有她一个。 其实冤枉她的不是他们,害死他们亲人的也不是她,他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只是,原来再深的伤痕在时间里也会变淡,人是能把日子一日一日过下去的。 那她还怕什么呢。 — 夏去秋来,不知不觉天下已经走了一个春秋有余。 越明年,冬日腊月,北风呼号,高楼尤甚。 因年关底焰火爆竹不断,夜里寒月都朦胧了几分。 迟青英照旧镇守着摘星阁,眺望着万家灯火,独守着这一方寂寞。 鞭炮和焰火不时打破宁静,照亮夜空。 已经一年多了,他还要守多久呢,真能等到一个如意的结果吗…… 可他的忠诚告诉他,不论多久,都要守下去。 沉默地体味过这日日无望的等候,迟青英握紧剑柄,佳节中亦不曾懈怠。 就在这冷清与幽静的高阁上,一道瘦长清影自阁内映出回廊之外,无声无息。 紧接着飘荡出一袭白衣的衣角,扶着门框的手骨节苍白修长。 迟青英余光中有人影晃动,看了过去—— 阁内的人赤足,缓步走了出来。 月色下走出的男人满头银丝垂落,在清冷月辉里微荡,似被月华淬洗过,竟比满地银霜更皎洁,如冰河下的静水,在寒夜里无声地浮动。 那面容白到恍若透明,侧颜神祇般凛然不可侵犯,映得身影更加孤绝清寒。 “青英。” 声似天外而来,与迟青英对视上的眼神深幽如古井,无悲无喜,无嗔无念,仿佛看尽人间万年悲欢离合,如今只剩下一片空茫澄澈。 是……迟青英呆呆地看着月下似谪仙飘摇落世的人,久久未曾找到言语。 是主子醒了…… 第75章 终其一生,他都在嫉妒她…… 万春县中。 十二月,北风正紧,河水结冰。 岷河的工事暂停了下来,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过年的事。 河堤上,釉儿蹲在岸边,背上还背着书囊,她捡起岸边的石块,往冰面上的人砸去。 石块砸中一人眉头,尖利的棱角刺破皮肤,留下一个小坑,哗啦啦流着血。 “臭丫头,老子活劈了你!” 被砸到土匪勃然大怒,本来大冬天躺在冰面上都要冻死了。 釉儿面不改色,又捡起一块石头。 这是凤爹爹剿灭一个匪窝之后绑下来的几个寨主,这些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凤爹爹打算就近在万春县审理,秋后就斩了。 在下判之前,他们被一个接一个绑着,系在了坝下,靠近结冰河水,冻得不行。 “你再丢一下试试!”匪首凶神恶煞,想把这小孩吓走。 釉儿吃软不吃硬,手里的石头又丢了出去,这一下让人躲开了。 他们嘻嘻哈哈,继续挑衅小孩。 釉儿摇摇晃晃举起一块大石头。 “小心别掉下去!” 沈幼漓出现,从后面扯住女儿的衣领,端下石头,再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哟!美娇娘来了!”几个没挨石子的吹起口哨。 他们说的当然不是男装的沈幼漓,而是身后的侍女多玉。 这些杀人越货的这些年糟蹋了不少妇人,见到女人,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起来,那眼神露骨得让人犯恶心。 沈幼漓面不改色,把石头砸了出去,这帮人当然会躲,多玉也不客气,碎石子雨点般砸下去,釉儿赶紧加入战阵。 一串匪徒就这么被逼得躲到了冰面上,然而岷河薄薄的冰面承受不住几个大男人的重量,冰面向四面八方裂开,一个掉下去,带动着一串人都浸在河水里。 “哈哈哈哈!”釉儿鼓着掌看他们落水。 刺骨的河水浸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冻得人面色惨白,浮冰碰撞出沙沙声。 沈幼漓搬起一块大石头,举在头顶,这石头棱角锋利,一旦砸下去,肯定能把人脑浆砸出来。 那些匪徒眼中闪过慌张,又赶紧强提英雄气:“咱们可是钦犯,你敢滥用私刑!” “无妨,砸下去,无非剿杀数目上改上一笔而已。” 凤还恩自她身后出现,握紧沈幼漓发抖的手腕,沈幼漓为了吓人挑的石头太大了,没砸着人可能就先砸了自己。 那些匪徒听了,号啕着求饶。 沈幼漓老实卸下石头,垂着胳膊:“我其实扔不了那么远。” 而且孩子在这里,太血腥了不好。 没等那些匪徒松了一口气,沈幼漓捡起小石子,道:“不如咱们比一比,谁砸中的多。” “怎么比?”釉儿敏而好学。 沈幼漓拉女儿一块儿坐下,出主意道:“听我说,打头离岸最近的一分,最后边那个三分,一人可以打十次,最后计数儿,谁多谁就赢了。” “那赢了奖励是什么?” “谁赢了,今天上酒楼,谁就能点菜!” “太好啦,在外面吃!”釉儿高举双臂欢呼。 沈幼漓眯起眼睛:“那么高兴,是我平日做的饭不好吃?” “啊~~~没有没有啊!阿……爹,咱们赶紧开始吧,凤爹爹,多玉姐姐,你们也来!” 河堤上并排坐了四个人,捡起石子,对着河里的几个“靶子”轮番瞄准。 大大小小的石子射出去,将几个人砸得满头是包,最后漂在水面上,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再不见平日杀人越货的横样。 五轮之后,毫无疑问以凤还恩准头最佳,夺得魁首,釉儿屈居第二,沈幼漓和多玉打了平手。 釉儿虽没得第一,但她知道凤爹爹一定会点自己喜欢吃的,仍旧是喜滋滋的样子。 岸边掌声和说笑声不断,和河中漂浮的“尸首”相映成趣。 “他们死了吗?”沈幼漓伸脖子观察。 凤还恩道:“还早。” “那就好,走吧。”沈幼漓拍拍衣摆,“他们既然要留在这儿到秋后,消耗的可是万春县的饭食,该让他们干活,趁别人过年去了,让他们把石料木料都搬上来,年后才好继续修堤,活干到秋后,就可以斩了。” 凤还恩点头:“亦可。” “走了走了,咱们快去酒楼,晚了就没好位子了!”釉儿背起书袋。 这儿到处是薄雪,路滑得很,沈幼漓怕女儿摔跤,牵住她:“你还没同我说,为何一个人偷偷跑来拿石子砸人?” 那几个虽是坏人,但釉儿平日根本不会做这种主动欺负人的事。 “是我同座的刘萧女,让我给她报仇。” “报仇?” “嗯,她爹就是进山被这些土匪砍死了,现在这些坏蛋被抓了,可她不敢过来报仇,我就帮她出头。” “那你该多鼓励她,让她也勇敢过来,亲手,狠狠砸那些坏蛋!” “好,我见着就和她说!” 一行人踩着薄雪往县城里走,吃过酒楼宴,沈幼漓给多玉叫了马车,送她回家过年,等到初五再来。 凤还恩游说她:“你当真不愿意和我回雍都过年?两个人在这儿多冷清,咱们可以去城里看烟火、看灯会、庙会…… 还可以提早带釉儿拜会名师,这县中的工事要修完了,早晚都要回雍都,莫耽搁了她的学业。” 私心里,沈幼漓不想留在雍的,这里有李成晞,城中或许还有些记得她模样的同袍旧吏,意味着麻烦和掣肘,修完堤坝之后,她本意是带着女儿隐居山野,教书也好行医也好。 她拒道:“还是年后再说吧,此时城中太过嘈杂,到处都是人,这儿已经足够热闹了。”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嗯?” “没什么……” 他负在背后的手握紧又松开,那在心中重复了许久的话,不知该在哪个场合说出来。 — 年三十这晚,沈幼漓正在灶边忙碌年夜饭。 院门突然被敲响,还没往外看,就听到釉儿欢天喜地喊“凤爹爹”,沈幼漓也知道是谁来了。 “年夜饭我带过来了,先在灶上热一热吧。”凤还恩说着解下沈幼漓腰间的围布,系到自己腰上。 他来了,不止提着两个食盒,还给她和釉儿带了新衣,都是低调但昂贵轻便的棉料,平日里穿在身上并不显眼,但轻便又暖和。 沈幼漓抚着衣面,喜欢得不行。 釉儿不用吃阿娘做的年夜饭,比得了新衣还要开心,“凤爹爹,我来给你添柴。” “小孩子不许玩火,去把新衣裳换上,到外边玩去。” 菜很快端上了桌,釉儿坐在阿娘和干爹之间,筷子动得匆忙。 一桌子菜都是对月楼里不计成本的年菜,一看就得费不少心思,沈幼漓有些不好意思:“年三十还得劳烦楼里师傅做菜,“ “年三十干活赏银翻了五倍,楼里的师傅们做完,不算什么。” “有银子就好……” 吃完饭,凤还恩喝着沈幼漓酿的果酒,和她说着京中情况,二人摆出棋盘,教釉儿对弈,可惜她听着外边的鞭炮声,一点耐心也没有。 沈幼漓收拾了棋盘,在厨房用热水洗碗,凤还恩只让她烧水,自己亲自洗碗。 碗碟碰撞见,沈幼漓看到凤还恩的袖子挂破了一点,道:“你待会儿将那件袍子脱下来,我给你补一下吧。” “离火远一点,别燎了衣裳。” “好。” 凤还恩想着,此刻当是个好机会,他将盘子的水擦干,道:“我何时能同你要个名分呢?” “嗯?” 他立刻补上一句:“只是万春县的大坝就要修成了,我想起刚来时和你商量过,并非逼迫的意思,只是怕你忘了,若你还未准备好,我可以……” “瞧我,都忘了这事了。”沈幼漓语气清清淡淡,往灶里添了一根柴。 凤还恩的心跳在这份平静中也慢慢趋于平缓。 “在我心里,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你说的事,我在认真考虑,可我不想留在京城一辈子。” “你的意思是,若我能陪你隐居世外,你就嫁我了?” 正说着,釉儿跑了进来,打断了沈幼漓要说的话。 — 阿娘和凤爹爹在厨房洗碗的时候,釉儿正在院子里打陀螺。 她听到沙沙的声响,抬头看去,一驾马车停在了篱笆外。 “什么人,是来我家的吗?”釉儿胆子很大,主动朝篱笆外问。 一个很高大的黑影下了马车,迈入院门。 釉儿握着抽陀螺的小鞭,突然不会说话了。 远远能看见来人一头白色长发,大氅也是白色的,在幽蓝的夜色里静立着,便是一幅揉碎了月华与霜雪的画。 那头流泻而下的银白长发,充盈着皎洁月光,发丝如最上等的冰蚕丝,柔顺光滑,在光线下流淌着水银般冷冽而温润的光泽,几缕随意散落颊边,更衬得那张脸如同寒玉精心雕琢过。 釉儿愣了好久好久。 “釉儿,你阿娘呢?” 阿爹! 釉儿醒过神来,跑进去喊:“阿娘!阿娘!” 她始终不知道阿爹和弟弟是怎么出事的,现在看到阿爹突然出现,釉儿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要赶紧叫阿娘出来。 厨房二人的说话被打断。 凤还恩还在擦手,沈幼漓被扯了出来,顺着釉儿的视线看去:“怎么了?” 万春县的夜半没有下雪,但积雪映照着月光,足以让人看清外面的景象,在看见那个通身雪白的人,沈幼漓口中呼不出一丝白气,整个天地一片寂静。 那个已死的人在眼前出现,是他,又不像他。 他不是和尚了,脸还是那张脸,头发长及肩下,竟然全白了,比起黑发来半点不像活人,而是餐风饮露的青宵来客。 沈幼漓仿若被丢到了船上,天旋地转,踩不实脚下的土地。 “漓儿。” 洛明瑢的声音似月下晚风吹到眼前的一缕白练。 沈幼漓不说话,以一种僵硬的平静站在那里,见到来人的一刹那,那些刻意封存的,关于他的记忆奔溃而出。 都是有关丕儿死的那一日。 呼呼的北风也成了一阵阵呜咽,无数情绪在交织碰撞,浮现在沈幼漓面上的是——诡异的宁静。 洛明瑢走近要把她抱进怀里,面颊触碰的衣料,有熟悉檀香,有霜雪冷意。 尖利的哭叫声充斥在脑海之中,沈幼漓面容抽搐了一下,控制不住皱眉抑制头疼欲裂,用力推开了洛明瑢。 他似乎比从前虚弱,轻易就被推开,身后迟青英扶住,才没有摔在地上。 “你、没、死。”她没有半分喜悦,而是震惊。 银丝滑落肩下,洛明瑢有欲碎之感,“我在养伤。” “一年七个月了,还出现做什么?” 能消失那么久,就该一辈子不要出现。 “来祝祷娘子和釉儿新年增福慧,灾障化尘烟。”洛明瑢注视着她,长睫霜白,在眼下投落一小片脆弱阴影。 灾障化尘烟…… 呵……化尘烟…… 沈幼漓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又在一瞬间被怨气填满,“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吧!” “走可以,你带上釉儿和我走。” 沈幼漓气得失笑一声,“你怎么有脸说这个?” “漓儿,该是我恨你,该是我问你,当初为何要杀我?” 他似乎有些不明白沈幼漓此刻的愤怒。 沈幼漓上前几步,揪住他的衣襟:“你当然可以恨我,我也恨你!恨你晚一刻,恨你跟我说孩子是怎么死的,恨你前一晚和我说丕儿很安全,我们处置完别的事再找他也可以,恨我自己中了周氏的计,其中但凡有一个未曾疏忽,我都不会失去他! 我们都不配做人爹娘,只要一看见你,就会让我想起我失去了什么!这件事永远过不去,我不能原谅自己,也原谅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所以在你心里,丕儿死了,就足以让你我分道扬镳,是吗?” 洛明瑢被质问着,冷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 他怎么敢问这样的话,这是当爹的能说出来的话吗?这是可以衡量的吗,难道只有她痛惜孩子离世? 她没有说一个字,而是转身进了屋子。 出来时,手里握了一把平日用来剔骨的尖刀,釉儿吓得站起,慌张地跑到她干爹的身边躲着。 凤还恩将釉儿挡住,他在屋中看着,只是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事态发展。 院子里寂静的只有踏过雪地的沙沙声,沈幼漓几步踏近洛明瑢。 她高高举起了尖刀,寒光刺目。 “你不配当爹!” 釉儿在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消失了一年多的阿爹突然出现,阿娘就要杀了阿爹,她觉得很害怕。 洛明瑢站着一动不动,任她对自己挥刀。 是迟青英却出现在二人之间,拦住沈幼漓的刀尖,严厉道:“你若刺杀国师,陛下一定会追究你的罪责!” 洛明瑢视线越过迟青英,始终在她身上。 看到她朝自己挥刀时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整个人似从水里提起的棉布,沉重而冰凉。 她终究不会在乎他越过她的孩子。 洛明瑢推开了迟青英,走上前顶上刀尖,道:“漓儿,你若想,我可以再死一次。” 釉儿被凤还恩护在身后,红着眼睛看院中对峙的父母,双手死死揪住干爹的衣裳。 沈幼漓抬眼看他,眼睑之下是一圈红痕,求他:“我好不容易把你和丕儿忘了,你为什么要让我记起来?我求你,你走好不好?我就当你死了。” “你打算一辈子都忘了我?” 她摇头:“你走好不好?” “我明白了,你不是想杀我,你是怨我。” 洛明瑢话像雪水浸过,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原本你最想依赖我,可我没护住丕儿,让你想同我在一处,都没办法说服自己。” 他握住刀身,带着沈幼漓的手跟着摇晃,而后长指抚上她的手背。 “你要求我事事周全,没有瑕疵,既要搏命护得住苍生,还要看住子女安稳,可是我耗尽了力气,漓儿,我还是不能被你偏爱,不足以让你原谅那点过失……” 沈幼漓火烫一般,将刀丢在地上,甩开他的手。 “你口中的那点过失,是我们的孩子!你知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孩子!”她终于崩溃。 洛明瑢抱紧了她,把她的脸压在胸口,眸光平淡到有一丝幽微诡异:“是不是要我从你肚子里爬出来,你才会无论如何都舍不下我?” 终其一生,他都在嫉妒她的孩子。 沈幼漓一个激灵,挣开他的手臂。 “滚吧!一辈子别出现在我眼前!” 她转身仓皇进屋,在洛明瑢眼前关上了门。 一片薄薄的木门隔着还不够,沈幼漓甚至想带着女儿躲出去,远远跑开。 她不知从哪里生出这种逃避害怕的心思,只是直觉害怕洛明瑢,怕他把手搅进她心脏里,理清那一团漆黑的情绪,怕她恨到最后,发现自己并不占理。 就连去取刀要杀他也只是沈幼漓虚张声势,想要把他吓跑。 第76章 他大概是出差错了。 屋里一片寂静,新年的喜庆氛围一扫而空,凤还恩寸寸打量,把她的慌神看在眼里。 这一年,除了与江更耘演戏时,其余时候她都像座孤岛,将所有人隔绝在外,连谈论起自己的婚嫁也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此刻,才算是见到了她实实在在的慌张,像个活人。 凤还恩深吸一口气,自己断不能在此刻失态。 孩子死了,他们总归无法和好,只要稳住就赢了。 “为什么要怕他?”他问。 沈幼漓面上才残存着情绪激动的薄红,目光凛冽:“洛明瑢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能活下来,我也很惊讶,不过就算活着,本该不再见的人,我何必说出来让你平添烦忧,就当他死了,不好吗?” “好,当然好,那你能保证他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我可以现在就带你离开。” 偏偏她不能走。 这一年,沈幼漓一心扑在岷河坝修缮之事上,也是为了逃避去想孩子的事,为此,她翻阅了多少书简,请教了多少监作工匠和治水老吏,目下坝上已经修缮到尾声,有些精细的活计沈幼漓必须亲自盯着,她不能功亏一篑。 “我要走,可不是现在。” 说完,沈幼漓抱着女儿进了里屋,将门关上。 凤还恩看看窗外的人影,再看看紧闭的屋门,“今晚,我留下来守着你们,可好?” 屋门又突然打开,是沈幼漓僵冷无情的脸:“你先回去吧,我没事,若是可以,请把外面那人也带走,路上小心。” 凤还恩知她怨自己欺瞒她,他握紧拳头,一时竟也觉得自己可笑。 “明日我再来。” 他走出院子,将门从背后关上,看向篱笆墙外还没有离开的人。 洛明瑢见他被赶了出来,并没有什么意外。 凤还恩也没什么想说,二人在朝堂之上还未相见,看来他是一“活”过来,就来万春县寻人了。 是幼漓将从前的事告诉他了? 这一年来,凤还恩几次想杀他,可惜皇帝给他找的麻烦太多,也派人盯得紧,加之摘星阁地处特殊,洛明瑢部将未曾有过半分懈怠,才让他未曾得手。 洛明瑢并未质问他任何事,只是在擦身而过时,传来一句:“一年七个月,还是这个结果吗?” 凤还恩转身:“你说什么?” “就算再给你十年,也还是这个结果,你倒可笑。” “方才,我正与她讨论婚嫁之事,本打算修完堤坝就成亲,正好你出现,我这件事应该很快就有着落了。” “你没这个自信。” 二人相对而立,北风紧扯,朔风卷起雪沫,凛冽如刀,割得人脸上生疼。 呼呼北风淹没了人声。 — 屋里,沈幼漓擦着女儿的眼泪:“阿娘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釉儿伏在她怀里,“阿……他回来了,那弟弟呢?” 刚见过阿娘的态度,她不敢喊“爹爹”,也未曾忘记自己的弟弟。 沈幼漓因“弟弟”这个称呼恍了神,愧疚更深:“是阿娘太急了,阿娘该问清楚。” 沈幼漓并不怀着丕儿可能还在人世的希望,既是不敢,也是知道,若孩子真的还在,洛明瑢有什么道理不告诉自己。 她想问的是孩子葬在哪儿了,她能不能去看一看。 可她该怎么跟洛明瑢开口? “釉儿,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不要想这件事了。” “那阿爹以后不会再来了吗?” “阿娘有件事同你说,我打算同你凤爹爹成亲,你可愿意?” 釉儿愣了一下,阿娘要嫁凤爹爹她当然愿意,可偏偏在阿爹回来的关头,她虽然小,但也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儿。 “那自然好,不过阿爹看着也喜欢阿娘,是要丢掉他吗,是不是他又抛弃我们,阿娘才生气的?” “不是,只是阿娘见到他,就会想到你弟弟的事,会觉得……很愧疚。” 但凡她能周全一点,丕儿都不该是这个结果。 况且当初在他的阻拦下,沈幼漓连孩子最后一下都不能抱到,反而被他劈晕,平心而论,她不该恨他吗? 因为儿子没了,沈幼漓再也见不得自己过得舒心,但凡她与洛明瑢,两个不称职的爹娘在一起,有一分开心,有一分得偿所愿,就是对不住她可怜的孩子。 她不再有开怀的资格。 阿娘只说到这份上,釉儿也明白了,不再多问。 沈幼漓将脸抹干净,去将烧好的热水端进屋,照顾釉儿洗干净脸,让她在铜盆里泡脚。 “我很喜欢凤爹爹,要是阿娘也喜欢就好了。”釉儿弯腰拍着水。 “那就好,“沈幼漓强调道:“凤爹爹很好,咱们一家以后好好过日子,无关紧要的人就不要再出现了。” 釉儿正低头专心拧毛巾。 沈幼漓过来给她擦干脚丫,套上袜子,“今晚和阿娘睡,好不好?” 釉儿两个月前搬到了西屋,开始自己睡觉,今夜除夕,沈幼漓想陪着她。 本以为女儿一定会答应,结果釉儿想了想,说道:“我都七岁了,我要自己睡。” “生阿娘的气?” “不是。” 至于是什么,釉儿也不解释。 沈幼漓无奈,只能将女儿抱回她自己屋里,给她盖好被子。 外面远远地还有鞭炮在响。 “来年万事顺遂,平安康健。”她亲亲女儿额头。 “嗯,阿娘也要天天开心。” 釉儿在被窝里目送阿娘出了屋子,门被关上,她立刻蹦下了榻,跑到镜子面前。 在镜子里左看右看,再看看自己乌溜溜的头发,她有点不满意。 外边人人都是黑发,实在普通,那些白头发的皆鹤发鸡皮,老得不成样子,她从没见过像阿爹那么漂亮的白色头发,在雪地里穿着一身白衣,像个神仙。 要是她的头发能变成阿爹那样的白色就好了…… 她是阿爹的女儿,以后能不能也长成阿爹那个样子呢,有什么法子能让头发变白啊? 釉儿捧着镜子,努力在脸上找着生父的影子。 天太冷了,她吸吸鼻子打了个喷嚏,又舍不得回床上,悄悄往窗外看,外头那个白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她有些失望。 阿爹还会来吗? — 屋外。 在凤还恩离开之后,洛明瑢也登上了马车。 “走吧。” 回去的路上,迟青英忍不住问:“主子为何不告诉沈娘子真相?” 小郎君还活着,而且造成今日这般局面,根本怪不到主子。 只要主子将小郎君带到沈娘子面前,再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到时候就是她求着主子和好了。 洛明瑢只是垂目不语。 时机还不成熟,他刚醒过来,没有哄好儿子,没有治好他的眼睛,告诉她什么?说孩子没死,只是失明了,让她不要再恨他? 若要让丕儿出现在她面前,漓儿一定会知道她曾对儿子动过手。 眼下丕儿生死未卜,更害怕见到掐着他脖子要他死的阿娘……他不能让这样的事被漓儿知道,不舍得让她听到孩子不想见她的话。 与其让她自责,洛明瑢宁愿让她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让她知道。 若丕儿渡不过这一程,没有保住,那这件事就永远埋藏起来。 他绝不会让漓儿再经历一次失去孩子的痛苦。 迟青英忧心忡忡:“也不知道小郎君能不能熬过这一程。” “他可以,“洛明瑢不见一丝情绪起伏,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儿子。 “待他脱离危险,一切平稳,再告诉她。” 迟青英只能听从。 不知是不是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还是真的死过一回,迟青英觉得主子性子更淡了,淡得不像一个个活人,也不是个鬼,跟冰雪活雕出来的一样。 躺着玉床上这一年,迟青英觉得主子一定是脱胎换骨,羽化飞升过,现在坐在面前的人,已经不是旧日的主子。 不然怎么会连为小郎君做这么危险的决定,都没有一丝犹豫呢。 只怕连到这里来寻沈娘子,也是旧身交给他的任务。 可待二人相见,迟青英又觉得主子还是主子,好像好存着点人世欲望,跟天边的风筝似的,被一根线牵着。 “凤还恩时常来万春县吗?”洛明瑢垂目看着,只关心这一件事。 “陛下一直掣肘他,是以凤还恩并不常来万春县。” 守卫之事紧要,迟青英从未想过要去找寻沈娘子的下落,主子一醒过来,除了去见皇帝一面,拍板让谢邈治小郎君的眼睛,紧接着就开口要来万春县,像是一早知道沈娘子的下落。 洛明瑢也是早猜出她的身份,进而猜测她要的那一万两,一定与万春县有关,才来了这里。 他所料不错。 马车顶着风雪回到雍都城,冬日天黑地早,堪堪到了城门关闭的时间,守城兵在看到国师的令牌后,立刻让出了道路。 回到摘星阁已是深夜,滴水成冰,洛明瑢独自走进儿子屋中。 丕儿目下正在发一场高烧,生死不明。 洛明瑢醒来当日,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顿有枯木逢春之感,然而命运弄人, 从迟青英口中,他才得知了那日周氏所做之事,漓儿又为何突然对丕儿出手,漓儿说得不错,若当时能仔细些,或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那药对她,可还有影响?”洛明瑢问谢邈。 “就和喂你的毒药一样,时日一久,就失了效用。” 洛明瑢听了才算放心,他去见丕儿时,孩子正在摸索着一个九连环,独自玩得入神,不吵不闹,乖得让人心疼。 “丕儿。”他唤了一声。 五岁的孩子已经习惯黑暗,听到声音,下意识先摸索,“是谁?” 洛明瑢牵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才五岁的孩子,柔软的掌心竟然长了些茧,可知这一年吃了多少苦。 “是阿爹。” “阿爹?”他无神的眼睛嵌在精致可爱的脸上,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惜。 “阿爹……醒了?” 丕儿有点不敢相信,手在亲爹脸上仔细摸索。 “阿爹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丕儿扁起嘴巴,肩膀抽动了两下。 洛明瑢把孩子抱到腿上,终于如丕儿一年前所愿,给他一个迟来的拥抱。 孩子终于重新又有了依靠,只是安静了一会,就放声大哭了起来,憋得整张小脸僵硬,一抽一抽地。 他胡乱地哭:“阿爹!你终于醒了?我好、我好怕啊!” 丕儿哭得声音嘶哑,死死攥着亲爹的袖子,同时也被亲爹紧紧地抱在怀里。 等到孩子不哭了,累得睡过去,洛明瑢找来了谢邈:“丕儿的眼睛,还能不能治?” 谢邈神色严峻:“能治,只是危险。” 洛明瑢看向睡着的儿子,太小了,还这么小,怎么能一辈子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有多危险?” 谢邈看丕儿似看亲孙,不忍道:“我跟你说明白,这会儿已经一年有余,他的瘀血还不能自己消散,那只能施针试试,但此举很有风险的,他可能好起来,也可能变傻、死掉,老夫什么都担保不了。” 他一年前就提过这个办法,但迟青英没资格做这个决定,也抱着小郎君会慢慢好起来的期望,没有干预,现如今孩子亲爹醒了,终于有人拍板。 洛明瑢听过之后,缓缓点头。 “若他已经长大成人,我会犹豫,可他四岁失明,慢慢长大,之前的记忆免不了渐渐淡忘,说不定就记不清颜色,记不清文字,忘了天地万物的模样,一切都变得空白。” 谢邈听得叹气:“唉——你说的也有道理,四岁之前学得再好,那也有限,何况行医治病,认药材,望闻问切……这些都要用到眼睛,险,还是要冒的。” 瞎太早,会成一个废人。 洛明瑢并未自作主张,等孩子醒后,他问:“丕儿,你想看见吗?” 丕儿点点头,他太渴望光明了,他爱看书,想写字,想认药材,也想看到阿爹,想跑得很快,不再撞到东西…… “这很危险。” “爹爹,给我治吧,我不怕。” 洛明瑢同意了。 之后,谢邈做好准备,先是给自己灌了一碗参汤,才给五岁的孩子后颈扎上针。 不过半个时辰就结束了,起先丕儿并无反应,仍旧看不见,一个时辰后开始发高烧。 谢邈说高热并非意外,但丕儿随时有危险,洛明瑢这才没有告诉沈幼漓。 这一烧就是一日一夜。 屋中没有点灯,下人也被洛明瑢撤下。 他独自守在床边,白色暗纹长袍拖曳在地上,垂目看着儿子,听着他忽重忽浅的呼吸,本该焦躁煎熬的心绪却很淡很淡。 他自己也察觉了,情绪变得很空空荡荡,像一口干涸的井,捞不起半点情绪。 他大概是出差错了。 洛明瑢以此问过谢邈,他道:“七情不振,神思衰减,你这不是睡出来的病,这是心症,历经重大变故,为求自保而闭塞七情,这种大夫治不了,也没听说谁能治,慢慢看吧。” 既然治不了,洛明瑢索性不管了。 就这么在床前枯坐到天明,洛明瑢一动不动,直到谢邈进来,乍然看到一个通身雪白的人,眼睛跟喂了冰雪似的,冻清醒了。 “活了也像个鬼一样。”谢邈嘟嘟囔囔一句 洛明瑢只问:“可脱离了危险?” 谢邈望闻切了一阵,摸着胡子道:“烧是好了,瘀血若是消了,这几日慢慢就能看见,要是没变化,怕是……就如此了。” 洛明瑢只是点点头,不见喜,不见忧。 第77章 “那我死的时候,你伤心…… 大年初一,沈幼漓起了个大早,确切地说,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起了也是坐在榻上,对着澄黄的窗户纸发呆好久。 昨夜她何必那般激动? 诚然,丕儿的死他们二人都脱不开干系,洛明瑢是孩子生父,他要是想,也可以反过来质问她:在能救丕儿的时候,为什么要昏过去? 可他没有,反而承接自己全部怒气,她实在没资格对洛明瑢生出怨怼。 可是他不恨她,是不是说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孩子? 连孩子没了都能保持冷静的生父,沈幼漓接受不了。 将窗户打开,让冷风将自己吹清醒些,转身将炭盆的灰倒出去。 釉儿还没有起床,她拿起扫把将院子里的残雪扫了,四邻的小院里除了雪,还有爆竹鲜红的纸衣散落,像是雪里红梅。 沈幼漓也买了一串爆竹,还挂在门头,出了意外就忘了点。 一转身,不期然又瞧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从头发到衣裳,都是白的。 沈幼漓蓦地一痛,那白发刺目,不知是怎么来的。 洛明瑢身着一袭白色长袍,远远街角处躲着几个孩子,偷偷往这边张望。 她忽然想起,洛明瑢现今似乎是国师,说不得还是李成晞的心腹,他这般引人注意,要是李成晞追查到她身上,那就糟了。 “先进来吧。” 她该冷静与洛明瑢把一切都说开。 洛明瑢随她走进屋子里,正堂是一张饭桌,左右是母女俩的房间,釉儿的屋门紧闭着,还在睡觉,从门口往沈幼漓屋中看去,只能看到一张桌子,一个榻角。 桌上许多书本与图纸,大概都与治水有关,一切陈设都极为简单。 洛明瑢收回视线时,沈幼漓将一碗茶放在洛明瑢面前,他喝了一口。 沈幼漓的视线则几番落在他的白发上,想问,又觉得不该牵扯太深。 “我是不是不该活下来,给沈娘子徒增烦扰。”他先开了口。 “不是,“沈幼漓长长地吸气,舒缓着憋闷感,“你活着,这事是值得欣喜……” “那我死的时候,你伤心吗?” 伤心? 沈幼漓怔住,她应当是伤心的。 只是当时已痛到极限,若非釉儿还在,她是不想活不下去的,听到他出事的消息,那份单纯为丕儿生出的痛苦就模糊了。 沈幼漓说不清那一阵在孩子的死之中,分了多少悲痛给洛明瑢。 可洛明瑢自己就答了:“你不伤心。” 不然也不会一见到他,就赶他走,甚至要杀他。 他挣扎求生,醒过来要面对的竟是她的尖刀。 不是。 沈幼漓咬唇,她只是害怕。 “你活下来,也摆脱了皇帝的猜忌,重归皇室,我该同你贺喜。”贺完之后,沈幼漓端坐在矮凳上,道:“既然大家各自安好,你以后不要来了吧。” 碗中平静的水面震荡起一丝涟漪,洛明瑢未答话。 谢邈说他七情不振,他倒庆幸起这个好处来,此刻本该心痛,心室却空荡荡似北风刮过。 “我做错了什么?” 心口的寒气随着话语刮出。 沈幼漓听得心口一酸,她抓着膝上的裙子,努力克制着眼泪:“你没有错,大家都尽力了,是我无端将孩子……责怪在你身上,你也可以恨我。” 沈幼漓也希望洛明瑢恨她,这才是一对正常的爹娘,在疏忽之下害死孩子之后,该有的样子。 恩爱,他们不配。 洛明瑢又问:“我该恨你什么?” “恨我没有当好阿娘,恨我关键时刻掉链子,恨你好不容易活着出来,我却突然要杀了你,恨与你无关,我现在却怕见你,拿孩子的事来折磨你……” “这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吧,怪我信誓旦旦说丕儿不会出事,恨我到死都没让你碰孩子一下,可我想说,当时形势太乱,我们都没做好,你没有错……” 说话间,沈幼漓的手掐得越来越紧,“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 洛明瑢的善解人意让沈幼漓失望,他该责怪她,就像后来的江母,就算嘴上不说,她也知道,她将阿兄的死算在她头上,后来,江母挖空了心思盘剥她贴补江更耘,就是要债的意思。 这一次,她因疏失弄丢了孩子的性命,这是不可饶恕的。 沈幼漓害怕谁来督促她还这个债…… 洛明瑢看着她慢慢埋下头,肩膀颤抖,连哭都不敢大声,怕吵醒了女儿睡觉。 他伸手抚摸她过分消瘦的肩膀。 沈幼漓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够了,只要一见着他,自己就会陷在这样的情绪里。 明明过去一年,她过得好好的。 她不能一辈子待着这个旋涡里。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洛明瑢,你不要来了,我只想专心把岷河堤坝修好,这是我计划了八年的事,这段时间求求你别再出现,我不想节外生枝……” “那修好之后呢?” “到那时候再说吧。” “这对我不公平,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丕儿没了,我眼下无法再同你相处,之前对你发泄脾气,是我的错,暂且放一放吧。” 说不清,那就拖。 洛明瑢并没有什么歇斯底里,只是重复:“发生事情,你头一个想的就是舍弃我,这不公平。” “那你呢,你不在乎失去孩子,罔顾我心中伤痛,难道情爱之事于你如此重要?” 洛明瑢不说话,他有一瞬间想说丕儿没死,又无法带着她去看那个尚生死不知的孩子。 诚然,他很自私,眼前这个困局,其实只要带着孩子出现,一切即可迎刃而解。 可洛明瑢偏不,他要的,是漓儿实实在在舍不下他,所以就算痛苦,也不会和他分开。 因孩子而重归于好,不过是又一次证明,他在她心中无足轻重。 孩子在,她才肯理他,孩子没了,第一个就舍了他。 洛明瑢当真累了,既七情尽丧,说不得是佛祖慈悲,助他勘破此道,两相分开,或许也是好事。 心中这么想着,他面色始终没什么变化。 门未关上,茶水冰凉下来,屋中气氛格外凄清,沈幼漓看着沉默的洛明瑢,他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沈幼漓觉得怪怪的。 他所说的话分明激动、不甘,可神情始终格外平静,好像只是在与人辩经,狼狈的只有自己脸上的眼泪。 她又不自觉地往外看了一眼,想着该送客了。 见沈幼漓视线往外看,洛明瑢按下脑中的天人交战,声线寒凉:“你在找谁?” “嗯?” 她只是下意识往外看,怕外头百姓还在张望。 洛明瑢实在太引人注目。 可他却误会了:“凤还恩吗?他目下有事,怕是来不了了。” 听他这么一说,沈幼漓才想起来,自己昨夜确实请凤还恩今日再过来。 “这段时日他对我们母女照顾颇多,若没有他,我那段日子照顾不好釉儿,也不能翻案,更不会那么快把堤坝修起来……” 洛明瑢想问她知不知道曲江边上,凤还恩有心害死他。 但他住了嘴,这种事眼下还不必要拿来告状。 而沈幼漓也恍然发觉,凤还恩和洛明瑢似乎已成政敌,她不想衡量谁对谁错,更不想再卷入争斗之中,非要帮哪一个,只问:“你们在斗?” “是。” “无论谁输谁赢,可否彼此给个活路?”她不愿搅和进去,憔悴心神。 “现在连一个凤还恩,都在我前面了吗?” “你们不一样。” “我是情,他是恩?” “是。”沈幼漓没必要撒谎。 “那你心中,情重要,还是恩重要?” “你该走了。” 旁的也不想多说,沈幼漓自觉这次谈话烂透了,什么目的也未达成,她起身要送客,洛明瑢却走进她屋中。 “你做什么?” 洛明瑢的视线在四角一一扫过,只有一个女子独居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别的。 “你——” 洛明瑢转身,追上来的沈幼漓差点撞上他的胸口,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他从袖中拿出两个红纸包,“压岁钱,收好。” 拉住她的手在塞完红纸包后就松开了,沈幼漓低头瞧着,那手又在她眼下拭了一下。 看着他把眼泪放进口中,玉白手指在水红舌尖点了一下,沈幼漓张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洛明瑢一定要把她逼死,才甘心。 她死死攥住手里的红纸包。 “那就岷河修完,我们再说清楚。”他擅自做完决定,就出门走了。 洛明瑢走了没多久,釉儿就打开门,揉着眼睛趿着鞋子出来。 “阿娘,刚刚是不是有人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听着,还没睡够就没管。 “没什么人,压岁钱,不许乱花。”沈幼漓将红纸包塞到她手上,转身去烧热水。 到了晚上,凤还恩才出现在院外。 “你终于来了。”沈幼漓站在门口。 “只是陛下召去说了些事情,来的路上又耽搁了点时间,今日的初一,我不能不来。” 凤还恩一面拍打着身上的残雪,顺手把压岁钱给釉儿,一面观察沈幼漓的神情。 李寔今日当是来过,据留在万春县的眼线说,她将人请进屋中,说了一会儿话。 到底说了什么,眼下从她脸上分毫看不出来。 回首发觉她的视线落在的某个地方好久,凤还恩低头一看,才知道是袖子裂开了,下意识将手负在身后。 沈幼漓扯过他的袖子,道:“这儿破了,釉儿,去把针线筐拿给阿娘。” “好——”釉儿蹬蹬蹬给阿娘跑腿。 凤还恩笑着看她穿针引线,拉着他的袖子低头缝补,烛火在她乌发上照出一圈柔光。 “笑什么?” 沈幼漓此举不过投桃报李,若没有凤还恩,沈幼漓的两桩心事没那么容易了却,她对他心存感激。 他对自己和釉儿的好,她所报不敌万一,只能平日多对他好些。 “你这袖子像是刀砍出来的。” 凤还恩笑意渐散:“是十七殿下得了陛下授意,他大概很想让我死。” “非要有个死活吗?”她似闲聊。 “如今陛下要除我,正如当日的夏珲,不过换成了十七殿下端那杯毒酒,你说,我是该喝,还是不喝?” 沈幼漓缝针的动作停下,抬头看向:“你是当日屠灭无辜之人满门的夏珲之流吗?” “我不是夏珲,我从来以他为戒,不过有时为了大局,也会牵连一些无辜之人、好人,可我从未想过去杀他们,你当知我的无奈。”凤还恩并未粉饰太平。 沈幼漓沉默,谁在那个位置上,都有的身不由己,都难有个善终。 他说这些话,让沈幼漓想好的话更难开口。 “我盼望你安好,能得偿所愿。” 分明出自真心,她却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虚伪的空话。 凤还恩笑道:“我当然能得偿所愿,你说万春县的事情了了,咱们就成亲,来日一家三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银针穿着衣料,从另一头抽出,沈幼漓不抬头:“咱们除夕夜说的那事——就算了吧。” “……” 这话猝不及防,又在凤还恩意料之中。 他收回袖子,扯断残线,沈幼漓不敢看他眼睛,视线只落在没缝好的袖子上。 “因为十七殿下来找你了?” “你们之间……还会重归于好?” 她摇头:“没有,但我说到底有负于他,不想在这事上给他插刀子。” 若洛明瑢真死了,她为了报恩嫁给凤还恩也没什么,左右恩人高兴,她并没什么所谓,但洛明瑢现在还活着,这亲事就变了味道。 她就算无法与洛明瑢重修旧好,也不想再让他更伤心。 二人本就是政敌,她再嫁给凤还恩,会把三个人的关系搅成一团乱麻。 这不是报恩,这是报仇。 可她又不知从何处报答凤还恩,只能做这些针线上的小活,将他当家人一样照顾。 “你当真想好了吗?” 凤还恩握住她的手,在沈幼漓要抽走时握紧。 自一年多前两人牵过一回手,二人就再无别的亲近,他察觉到她抗拒,知她心中尚未接纳自己,遂不好惹她恶感。 且郑王之乱平定之后,李成晞想着法儿削他权,凤还恩忙于应付,忙碌起来没个日夜,为防李成晞追查他行踪,追到幼漓头上,他也少出现在万春县。 这次还是借剿匪之名,才在万春县多留几日。 所以二人私下相处其实不多,这是他第二次拉她的手。 凤还恩现在很不高兴,所以把她手拉得紧紧的。 昨日分明她已经意动,甚至恨得要杀了李寔,为何转日就翻了脸呢。 李寔还真是擅长蛊惑人心。 这样看来,是他失算了,不该等她这么久,该尽早娶过门,以她的性子,断不会在婚后与李寔再有牵扯。 沈幼漓点头:“我想好了,况且……我本无意留在雍都,待办完万春县的事,就带着釉儿归隐,若真嫁你,就不得不留在此地了……” “安知不是我随你走?” 她抬起头,“你在京城经营不易,我已经不想再欠你再多。” 说着话,沈幼漓慢慢抽出自己的手。 尽管这看起来像极了过河拆桥,但她夹在二人之中,实在难受。 “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为沈娘子一句承诺,我傻等了一年多……” “本以为来年春后,我就能接你们母子一起住,像一家人一般,只因十七殿下出现就一夕转了样子,看来我不止死在他手,连长久夙愿也不能达成……”凤还恩笑得分外落寞,话中有真有假。 沈幼漓亦是煎熬,她道:“我无意挑起你们二人的矛盾。” “我与他,本来就是要斗到死,成不成亲,都不妨碍要死一个。” 沈幼漓语塞。 “沈娘子,你希望谁死?” 为何非要她选一个,沈幼漓心神倦怠,脱口道:“皇帝若死了,你们也不用再争斗。”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骨子里,她把自己当成雍朝忠贞不贰的臣民,弑君这样的事是绝不能做,连想也不该想,而且权臣弑帝,改立新主是扰乱朝纲的大忌,一个不好就会动摇国本,引四地烽烟。 她赶紧说:“只是玩笑,万不要当真。” 凤还恩并未在意此事,他想改立新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从这回答之中,也能窥见她的偏向,虽待自己没有男女之情,可也算不偏不倚。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盼你能答应我。” “什么?” “我们可以假成亲,此举也是帮你摆脱殿下的纠缠。” 沈幼漓头一个念头就是反对:“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娘子若不肯同我在一起,我也不想见你和别人在一起,替你把他赶走,就是好事。” “我不能如此。” 她不想再伤害洛明瑢。 凤还恩讥讽道:“你想赶十七殿下走,又舍不得伤他,追根究底,沈娘子还是抱着重归于好的心思吧,我当你一年前那般伤心,此生该是不会回望了,看来还是舍不得与他决裂,就算孩子已经——” “没有!” 他握住她的肩膀:“那我就再帮你一次,咱们假成亲,让十七殿下绝了念想,之后你把岷河的事处置好,我送你和釉儿离开雍都,让他再也找不到你们,我们在雍都斗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必管。” 沈幼漓只是看着他,脑子纷乱闪过很多念头。 凤还恩加重语气:“沈娘子,我帮了你这么多,你能不能也帮我一次?” “难道还要允许他日复一日来纠缠你?你总会有心软的一日……” 她私心并不想答应,但要断然拒绝,又不能立刻开口。 “此事,我没办法立刻就答应你……” 容她再想清楚,该如何解决此事。 第78章 “其实你嫁他也好。”…… “好,你细细考虑,我去看看釉儿。”凤还恩尤觉未足,道:“若是拒绝我,更要告诉我,你要如何打发十七殿下。” 他也要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让她答应此事。 沈幼漓点头:“我会好好想一想。” 她对于自己一日三变的心思也颇感头疼,事情到此地步,想要三个人相安无事就是痴人说梦,快刀斩乱麻才是正道。 该早日拿个章程出来才是。 沈幼漓甚至觉得自己该搬到别处去,等春来工事重启,再回万春县。 凤还恩已经进屋去了。 釉儿递完针线筐之后,正在屋子里画画,看到凤爹爹进来,将画笔一推,朝凤还恩跑去。 凤还恩却只是摸摸她的头,女大避父,六岁和七岁,已是大不同,过完这个年,他觉得该重视此事。 釉儿有一点失落:“凤爹爹,你是不想当我爹爹了吗?” 她以为是昨晚生父出现,惹凤爹爹出事了。 “不管你生父有没有回来,凤爹爹都是你爹爹,只是女儿家长大了,就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让爹爹抱着。”凤还恩耐心与她讲道理。 “那长大了真不好。”釉儿瘪着嘴。 凤还恩道:“长大还是有好处的,比如,釉儿可以帮凤爹爹在阿娘面前说些好话。” “凤爹爹还要我说好话吗?昨夜阿娘问我,要是她和你成亲,我会不会高兴,我说我当然高兴……” 釉儿也学会说话说一半,她想让阿娘嫁给凤爹爹,也不想把亲爹给落下。 可是亲爹惹阿娘哭得这么伤心,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再想他回来的事。 “你阿娘真这么说?”凤还恩终于泛出些笑意,至少她是真考虑过。 釉儿点头:“是啊。” “可是现下她又犹豫了,凤爹爹有些难过,劳烦釉儿在阿娘面前多夸夸我,让阿娘回心转意,好不好?” “当然好!” 沈幼漓送凤还恩上了马车,隔着风雪二人对视许久。 “幼漓,新年安康。” “凤大哥,新年安康。” 盼来日不必再风雪夜归……这句话凤还恩放在心里,没有说。 目送马车消失在风雪中,沈幼漓又是一夜难眠。 这种感觉十分折磨人,她努力逼自己睡过去,迷迷糊糊中那白发人好像在屋里,在床边,又到了枕边……她真有一股冲动,什么也不想去管,就在他怀里睡过去。 可紧接着丕儿的脸就会浮现,让沈幼漓像触到火炭一样,骤然收回思绪,惊醒过来。 她坐起来,抱腿埋住自己的脸,为自己的想法愧疚。 过去一年她都很好,可眼泪在见到洛明瑢之后就没有停过。 沈幼漓再一次坚定,她不能这样了。 窗户透出微光,沈幼漓掀被起身,下意识往屋外看,窗外空空如也,洛明瑢并没有来。 她把头甩一甩,自己大概脑子出问题了,哪个疯子会在外面傻站着。 万春县虽在雍都旁侧,但乘马车都要半个时辰,此时城门都没开,谁会大雪天老远跑这儿来干站着。 沈幼漓开始回忆起昨日洛明瑢走之前说了什么。 除了让她把压岁钱收好,就不再有别的话,他算是答应她了吗? 她收回视线,照顾完女儿吃早饭,当窗看起了描画起图纸。 窗外不时有人走过,沈幼漓抬头看一眼,不过是寻常会经过此处的百姓,再低头发现自己的笔——还在原处徘徊。 沈幼漓那一刻,对洛明瑢是真切起了杀心。 形势越来越严峻,或许自己真该走了。 她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当即收拾起案上书册去了县衙,顺道将釉儿打发到夫子家中去,和他家小子姑娘就伴玩。 县衙有鹤监的人驻守,她拉来人,一股脑交代起坝上的事,要是开春自己还不回来,督工的事就暂且交给一个踏实可靠的人。 在鹤使满头大汗看图纸的时候,她在一旁闲极无聊,扫见一本佛经,大概是哪个刀笔吏日常所读。 “这有用吗?” 随手翻看从第一句开始念起来,念了几页她就丢下了。 没用。 烦。 在县衙磨蹭到快天黑,她才从县衙慢慢踱步往回走,扫了一眼院外的雪,没有鞋印,也没有马车车辙。 看来她是真清静了。 沈幼漓赶紧做好饭菜,唤女儿吃饭。 釉儿夹起菜放进嘴里,眼神一下清澈了许多。 “呸呸呸!” 性命攸关之事,孝顺也顾不上了,她赶紧去倒茶水:“阿娘,咸死我了!” 沈幼漓只能回神重做,还干巴巴说一句:“大过年的别死呀活呀,阿娘给你重新做。” 她对着灶台敲敲额头。 釉儿在门口张望着,默默把头缩了回去。 — 洛明瑢这几日除了守着丕儿,就是忙着个凤还恩暗中斗智斗勇。 李成晞三不五时要宣见他一回,这一次更是亲自来摘星楼的,以示对国师堂兄的重视。 大年初二,洛明瑢本欲出门的脚步,被李成晞截停了。 此刻二人正在摘星楼上说话。 归根结底,还是要对付凤还恩,不过话总不能说得如此直白,二人开头还是要扯些别的。 李成晞想让李寔和凤还恩对垒,就是不知李寔的本事如何,这钦天监里的杂事正好就是试金石。 国师是虚衔,不掌权不掌兵,能制造舆论,本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看陛下对星象给不给面子,不过钦天监中有不少凤还恩的耳目,李寔空降,要收拾的人不少, “你醒来不过几日,又常年居于乡野,就要你在钦天监管事,会不会勉强?” “陛下有命,臣义不容辞,但请一试。” 李成晞打量着自己这位堂兄,一头白发,长相肖似贵妃,真天人之姿也,晏家那些人也重新汇聚在京城,等着重振晏氏。 李寔此人,他想用,也要防。 “阿兄为了雍朝鞠躬尽瘁,你能辅佐我,我是最放心不过。”李成晞假惺惺道。 他不外乎希望他与凤还恩斗个两败俱伤,再大权独揽,就是斗不死,也能相互牵制,不会再出“挟天子”的权臣。 洛明瑢原本乐意帮李成晞处置了凤还恩之事,再带着家人隐居,可现在,他对此事并非似表面上那么热衷。 洛明瑢也注意到,李成晞身畔常年跟着的大理寺少卿——冬凭。 此人并无本事,唯独一张脸让人不能不在意,再听京中风言风语,和漓儿旧日在朝中的身份,洛明瑢心中也有计较。 他这个国师是为凤还恩而生,凤还恩没了,这虚职就什么都不是,皇帝要是发现了漓儿,那时就太过被动。 再说凤还恩死了,漓儿嘴上说能明白朝堂争斗不可避免,却不可能不介怀,只怕会远了自己。 一切看来,得不偿失。 凤还恩可以打,但不能打死。 不过当着皇帝的面,洛明瑢只有一句话:“凤军容已有,臣披肝沥胆,愿为陛下除此祸患,助陛下重掌神策军。” “接下来几日,烦你观星,给朕一个满意的消息。” “臣明白。” 所谓满意的消息,当然是对凤还恩不利的天象占验,让他亲自去和凤还恩打擂。 送李成晞下摘星阁,洛明瑢又回到丕儿屋中。 这两日,丕儿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甚至他说已经能看到模糊人影。 谢邈高兴得很,连捣药都格外有精神:“我马上就要有个聪明的小徒弟了!” 洛明瑢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也安定许多,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等到丕儿睡下,他起身走出门,吩咐人套马车。 “主子才刚好,两地奔波是否太过操劳?” “无碍,看好丕儿。” — 到万春县时,天已经黑了,洛明瑢站在篱笆墙外。 漓儿的屋中早早熄了灯。 他其实没什么事,就是习惯这么站着,反而是釉儿屋子还有烛光。 他走到窗边,轻敲窗户:“釉儿。” 屋里没什么,釉儿畏畏缩缩地探脸:“阿爹……” “怎么还不睡觉?” 没等多久,门又打开了一条小缝,釉儿从门缝里闪了出来,洛明瑢想说她不用出来,外面太冷。 他没说话,只是解下大氅披在女儿身上。 大氅的毛领扫着釉儿的脸,爹爹长长的手指将带子在她下巴打结,釉儿就怎么也讨厌不起阿爹来了。 阿爹这么好看,怎么会做坏事呢。 “阿娘就要和凤爹爹成亲了。”釉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一句。 “你喊他爹爹?” 釉儿有点手足无措,她嗫嚅道:“凤爹爹对我很好,对阿娘也很好。” “你也不要阿爹了吗?”洛明瑢半蹲下身,和釉儿平视。 釉儿搓着大氅毛毛,瓮声瓮气地说:“我不介意有两个爹爹,你去问问阿娘,她能不能让你回来。” 洛明瑢毫不让步:“不可以,你阿娘只能有我一个男人。” “可她就是这么说的。” 而且凤爹爹也很好,釉儿要不是他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一夜又一夜,真的有点可怜,才不出来陪他呢。 而且,她还想摸摸阿爹的头发。 见阿爹不说话,釉儿开口:“我能摸摸你头发吗?” 洛明瑢回神,拉着女儿的手放在自己的头发上,“摸吧。” 釉儿努住嘴,五根小手指头挺直到有点弯曲,在爹爹肩头的发丝上捋了一下,又一下。 冰冰凉,跟银色丝线一样,还有光……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大概是想你和你阿娘,想得太厉害,头发就白了。” “这么想我们,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阿爹睡着了,睡了一年才醒过来,好不容易找到你们。” 那还真是可怜……阿娘为什么不肯原谅爹爹呢。 “你怎么不告诉阿娘知道?” “釉儿想弟弟吗?” 两句话撞在一起,釉儿手停住,没回答之前先扁了嘴巴:“想的……” 这一年,她一句也没有提弟弟,就是怕阿娘会伤心,但其实,她比谁都想弟弟,没了他,不管谁来陪,釉儿都觉得自己孤零零的。 “那釉儿,你帮爹爹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 — 夜半,沈幼漓正睡得迷迷糊糊,浑然不知女儿给洛明瑢开门房门。 门无声打开又阖上,高大的影子一路延伸到帐上。 直到过沉的重量压在身上,沈幼漓才醒过来。 她心头一惊,睁开眼只看到一片晃动的黑影,但那檀香味先带来的熟悉感,让她立刻打消了是什么采花贼的怀疑。 甚至颤了一下眼睫之后,她才想着反抗。 然而作恶的人早有预备,在她要推开他之前猛地将她手腕攥紧,按在头顶,宽厚的胸膛压制了她起身的动作。 洛明瑢—— 沈幼漓闭紧嘴,又气又急,用力扭动着想要挣脱。 可手腕交叠被他攥在头顶,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沈幼漓不得不松开齿关,任他舌头卷掠,把自己舌头绞住,把口涎全部卷走。 强烈的鼻息,随着张合的唇瓣侵袭她的面庞,沈幼漓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冰凉发丝拂在她面庞上,那长袍宽袖代替被子将她全部覆盖,身上的人诛求无度,把她唇内寸地当成是自己的地盘,舌头搅动得没有下限,几乎不留余地。 沈幼漓的嘴巴张得辛苦,耳朵听到咕啾的搅和声,口涎咽不下,从唇角滑落到脖颈。 这根本不是亲吻,而是泄愤! 洛明瑢不是一味将她压进被中,那掐下巴的手贴上她后背,继而推上后脑,把她送向自己怀中,唇下。 沈幼漓除了顺从,根本别无选择。 在窒息之前,他终于松开了她,离开熟烂可怜的唇,舌面贴上她颈侧跳动的脉搏,不是唇,是舌。 先舔再啃,吃人都没这么大一口。 沈幼漓打了一个激灵,终于可以说话:“洛明瑢,你住手!” 吻顶在下巴之下,逼得她仰头,整个身躯也离了榻,像主动贴上他的身躯。 “咳咳咳——” 她咳嗽被口水呛到,死死掐住心口的衣料,抿唇时嘴唇刺痛,她恼火地问:“你疯了?” 黑影坐了起来,“你要嫁给凤还恩?” 薄凉的声音传来,和方才热烈强势的举动截然相反。 她擦唇的动作一顿:“谁告诉你的?” 沈幼漓能看到巨大剪影因呼吸而背脊起伏,可声音怎么会这么冷? “早不嫁,晚不嫁,非得在这个时候,是怕我?躲我?” “怕你?”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洛明瑢声调始终没有一丝起伏:“怕自己控制不住对我的感情,所以想立刻嫁出去,随便嫁给谁,只要能断了你自己的念想。” “洛明瑢,你太可笑了!” 是她想错了,洛明瑢根本就不会难过,他早就沉浸在自己的妄想里不知天地了。 “看来我又猜错了。” 他俯身靠近,捏着她的后颈又亲,单调地在上唇下唇之间往复,又咬又含,沈幼漓疼得嘶气,他也当没听见。 “洛明瑢,你别欺人太甚!” “吵大声点,让女儿听见,明日凤还恩也该知道了。” 第二轮结束,沈幼漓抓着心口抽气,不甘示弱:“他帮了我许多,我无处答谢,嫁他又如何?你没出现之前,我们就在商量这件事了。” “那我还真是可笑,为国捐躯舍掉性命,到头来连妻子孩子都丢了。” 沈幼漓怒气被一刻清空,她鼻子发酸:“你为国捐躯,感谢的话该皇帝来说,我没有资格,可就妻子身份来说,我也没有做好……” 其实她做了,她跑上山又跑下山,满心害怕自己会误事,怕他不能活着走出来。 可这些与出生入死的洛明瑢相比,都不值得拿出来说。 “缘分就是缘分,没有缘分了,大家好聚好散,难道就这么难吗?” 洛明瑢指尖伸出,将她挡在眼前的发丝挑开。 “你想怎么个好聚好散法?” “今夜的事我不同你计较,咱们各自祝个好前程,在此之前,我想去见一见丕儿……”沈幼漓试图平心静气和他说话。 洛明瑢的指尖在她眉尾停住,道:“不可以。” 她抬高了声音:“为什么,你当初不让我碰他,现在连去祭拜都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我痛苦?报复我?” “我要你亲口说,你是因为舍不得我,所以不会嫁凤还恩。”洛明瑢偏不借儿子的光。 “我要是说了,你能带我去看丕儿吗!” 洛明瑢不开口。 孩子孩子,只有孩子! “你嫁凤还恩,只会在把事情越搅越乱,知道吗?”他声线终于有了起伏。 沈幼漓当然知道嫁凤还恩是错误的决定,那个假成亲的事她也打算回绝了,一有机会她就走,眼前这个人才是把事情越搅越乱的罪魁祸首。 他连孩子的坟都不让她见! “是你对我太残忍,原本我是无意让你伤心……” 洛明瑢打断了她:“我不会伤心。”他七情不振,喜怒哀乐悲恐忧都寻摸不起来。 沈幼漓微微睁圆了眼,紧接着他又说出一句:“其实你嫁他也好。” “……” 她形容不出听到这句话从洛明瑢口中说出的心情。 似乎是如释重负,但释得太多,有些失去了所有力气的空虚。 “我不再阻挠你嫁谁,高兴吗?” 沈幼漓笑了一声,他未免太看得自己,“太可笑了,我嫁谁是为我心,难道还要你同意。” “当然,若是我对你嫁娶之事无动于衷,你一定会生气。” 沈幼漓气结,她脑子又没出问题,“你走!现在就走!” 果然生气了。 她把人往门外推。 洛明瑢不会走,他把沈幼漓扯到腿上,又是肆无忌惮一阵,然后发现,埋首在她温暖的肌肤之上,能让自己死寂的心脏好受一些。 沈幼漓只着一件绸衣挂脖,脸埋在被中时,忽听到后颈亲吻的人说出一句: “请柬,会给我一封吗?” 她僵住,抬头看向他:“你要来做什么?” “给你贺喜。” 洛明瑢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但他也不会让凤还恩好过。 沈幼漓死死揪住被子,见他无所谓的样子,点了点头:“好啊,你若是想要,那我就给你一封。” “送到摘星楼,我恭候。”他话说完,在她耳边亲了一下,下榻离去。 “等等——” “要请柬的话,我成亲之后,你就不要出现了。” “好。” “不——我还要以后能随时去祭拜丕儿。” “好啊。” 在那抹白发消失在门后,沈幼漓重新倒在被中,静止不动许久。 然后,她带着一腔驳杂的情绪,裹衣起身去打开门。 吹了许久冷风,直吹到身子僵硬,什么念头都没了,她才点灯写信。 第79章 恨不得洛明瑢再多关自己…… 军容府,凤还恩拿着一封信陷入沉思。 是万春县送来的,幼漓的笔迹,信上答应了假成亲之事,而且等万春县的工事一结束,就请她将她们母子送到李寔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凤还恩谋划了许多手段,都没使上,结果她就答应了。 担心这信是假的,他还亲自跑到万春县一趟。 见她第一句就是:“你后悔了吗?” “这话该我问你,假成亲之事于你无半分益处,你会后悔吗?” 沈幼漓平静得很,把一筐小米细细挑拣出虫蛀的来,旁边还有两碗挑拣好的红绿豆子。 人一忙碌起来,就不会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凤还恩倒是说了一句真话:“婚事真假于我这身体来说并无区别,自八年前起我就从未想过与你如何,当时只想远远瞧着你安好,可若你身边没有别人,我就能对你好,这便是我的好处。” 沈幼漓叹了口气,她实在不想欠他越来越多。 凤还恩又多问了一句:“你不怕伤十七殿下的心了吗?” “是我多心了,十七殿下赞成此事,现在反倒是我心乱如麻,非得断了念想,毁去一切可能不可。”沈幼漓坦诚道。 凤还恩知道洛明瑢做了她七年夫君,她定然难以割舍,但听到她就这么承认了,心中不免钝痛。 他不多想,只着急将此事定下来:“此事宜早不宜迟,冬日坝上无事,咱们过几日就将亲事办了,就定在三日后吧,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绝不会出意外。” “好……” 这样也好。 沈幼漓看向窗户,出神许久。 窗纸上,凤还恩的唇轻轻贴在她眉上,又马上退开。 沈幼漓转头看他,眼中有震惊也有茫然,凤还恩的举动不算多过分,但她根本没想到凤还恩会亲她。 更奇怪的是,她心中无多大涟漪。 像被釉儿亲了一下。 凤还恩也看出了她并无半分波澜,对于这个吻,她除了疑惑,就是平静到漠然。 他勉强笑道:“做戏做全套,他就在还在外边看着。” 什么? 沈幼漓猛地看向窗外,却什么都没有,不过凤还恩能说出来,大概是真的。 …… 那就这样,看到就看到吧,在桌沿扣紧的手慢慢松开。 “以后,不要这样了。” 这举止算得上轻薄。 “好,不会了。” 洛明瑢确实在篱笆外,这一幕被他尽收眼底。 看到之后,他转身离去。 — 沈幼漓本以为洛明瑢不会再来,可是当夜,她和釉儿在描九九岁寒图时,门忽然被打开,洛明瑢踏着乱琼碎玉而来。 沈幼漓一下就觉得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差点从凳子站起来,是女儿在这里,她才勉强稳住,冷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画笔像匕首一样反握在手中。 “看看你,“他的语气还是和行动迥然有异,“还有女儿。” “出去!”沈幼漓呵斥。 结果出去的是釉儿,她一股脑收拾起画纸画笔,小跑回自己屋子,把门关上,“我睡了,你们不要吵!” 二人从紧闭的门上收回视线,沈幼漓皱紧眉:“你对釉儿有一点做阿爹的样子吗?” “你还让我靠近你的孩子吗?” 沈幼漓心道你不也一样,但是这车轱辘话她不想再说,只是起身将人往外推:“咱们昨晚已经说好了,旁的都不必再商量。” “好,不商量。”洛明瑢骤然将她抱起,走进她屋里。 沈幼漓发现挣扎无用,又担心争执之下,釉儿再出来看见,只恶狠狠低声说:“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就割自己一刀!” 洛明瑢淡定得很,一面走,一面她头上发钗拔出,丢在地上,所有能接触到的锐物,连帐钩,他也抬手撤掉,丢了出去。 沈幼漓被推倒在被中,他倾身遮住所有的光,膝盖别进双腿,阻止她并起,冬日一重重衣料也阻隔不了他的亲近。 不打一声招呼,温热的气息随着柔软的吻落在锁骨上。 颈间先是凉的,很快就染上比体温更热的暖,沁出舌尖的湿润,唇自发碾在锁骨上,鼻尖也抵着脖子,沈幼漓伸长脖子,闭紧眼睛,双手都被他十指紧紧扣住。 她扭头想找自己床头柜子里有没有□□药,下巴在他发顶扫来扫去。 洛明瑢提点她:“你没有制备毒药,别看了。” 屋里无药材也无药碾,他对一切都有数。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她到底安逸了多久!沈幼漓气得躺平“你要睡就睡,睡完赶紧滚!” “那就多谢娘子宽宏——” “诶!”沈幼漓喉咙被逼出一声,是洛明瑢将膝往前推,将她腰抬起与自己贴近。 他没有停住,滚烫的吻和手遍及各处,还有心情问:“所以,你还当真要嫁凤还恩?” 他本不欲来发这个疯,但窗纸上那影子实在刺眼,他走到半道又折返回来,然后就瞧见她抱着女儿画画的样子。 这屋子该有他一席之地。 这一晚回去洛明瑢笃定自睡不着,不如寻些慰藉。 沈幼漓说话和冷笑产生的震颤回馈到他唇上:“你不是也赞成吗!” 洛明瑢这才抬头,一双探究的眼睛上上下下将她刮过,“这么听我的话?” 那我说别的怎么不听? 她自发隔绝他这句,只一味重复:“你出去吧,我的心意不改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三日后,放心,请柬一定送得到。” “成亲了又怎么样,他能给你这个吗?” “什么?” 洛明瑢牵她手,搭上那蠢动一处。 “成亲之前,我帮帮你可好?”他鼻尖在她耳下和脖颈之间来回,“你也知道凤还恩是什么人,往后你就是想我,怕是也不愿暗通款曲。” 这是洛明瑢该说出来的话吗? 沈幼漓抖抖簌簌要抽手,“洛明瑢,你好恶心!” “恶心?若男女之事你都觉得恶心,那你与凤还恩成什么亲,对,我忘了,你们行不了房,确实过得不恶心。” “那恶心就留给我们,我最不嫌弃。” 洛明瑢话说得慢悠悠:“昨晚你知道是我,不也没有反抗吗。” 他怎么会错过她那一瞬间的迟滞。 沈幼漓抽出自己的手:“你还真是会自作多情,我不过是闻到你身上的檀香味,犯恶心罢了。” “是吗……” “我很早就跟你说过,我讨厌佛堂,讨厌你身上的檀香,后悔从前的事,我早该求助凤大哥,不与你们洛家有什么牵扯,雍都的事早该结束,就不会,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洛明瑢听着麻木的心脏挨了一刀又一刀。 见他不说话,沈幼漓劝道:“你走吧,好好做你的国师,若是当真寂寞,就另找一个娘子,反正无论哪个,都不会似我这样伤你的心。” “不是我要来,是你让我来的。”他终于松开了她。 “什么?” 沈幼漓听不懂,她什么时候让他来? “是你准我这样做,你准我登堂入室,准我将你压在身下,你就是需要我这样,你乐意看见…… 看见我像个疯子一样,就算被你百般拒绝,也不肯松开你的手,我对你的事反应越大,越是折腾自己,就能证明——我对你死心塌地,你心里才会安定,不再惧怕……” “我现在这样对你,皆因你默许我。” 这话任谁来听都觉得荒唐,唯独沈幼漓听得怔住,像一把利剑直接将她钉死,把她剥解,触及她最深处的隐秘。 教她不得不承认,好像……就是这样。 她越想,身躯越僵硬,一阵强烈的战栗感在她身躯里酝酿。 不错,就是这样! 正如洛明瑢将她关在佛堂那几日,沈幼漓其实并不如表现的那般生气,他那些出格强势的举动根本不会勾起她真切的愤怒,反而洛明瑢过度的痴缠索要,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洛明瑢心里的重要性。 沈幼漓难以察觉这种心思,因为洛明瑢紧紧抱住她时,无论她怎么挣扎,洛明瑢都不会放开她。 她一点点明白,自己不会失去这个拥抱。 就连推开洛明瑢一次次亲近,也是因为知道他会再次靠近,让她能守住夸口放弃他的誓言,守住为娘的身份和道德立场,还能安然享受与他纠缠在一起的满足。 她甚至——恨不得洛明瑢再多关自己几日,五日怎么够,五日能衡量出多深的感情? 洛明瑢越是对她展现出需要,对她在意,甚至连孩子的醋都吃,沈幼漓反而越有底气和他闹,闹得他再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沈幼漓就满意了。 满意于他真切在爱她。 很难听,很卑劣,但这就是真的。 可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不肯给洛明瑢一个消停,告诉他,她仍旧喜欢他。 沈幼漓其实——是有病的。 在洛明瑢说这些话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从江母不再爱她,从她付出所有,让自己连饭都吃不饱,只希望江母看见,只为换她一句夸赞时,这个病就已经出现了。 她在江母墓碑前杀了江更耘,却没有治好病。 她太渴望有一个人对她展露出死也不会放弃她的意志,那些疯狂、坚定,越过性命的在乎,会让她隐秘地高兴,让她不再害怕自己怎么讨要,也讨要不到。 洛明瑢会主动给她,给她很多很多,于是她就变本加厉地索求,吝啬给予一丝回馈。 凤还恩可以这样吗?或许也可以,但沈幼漓对他没有欲望,他的怀抱不足以让她产生欣喜。眷恋、沉浸……只有洛明瑢,是她挑中的倒霉鬼。 她能体谅所有人,却独独会苛责洛明瑢,拿他一点点的疏忽计较、放大,要求他和自己分担一样的痛苦,为失去孩子而歇斯底里。 沈幼漓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可是漓儿,我也是人,我可以这样在乎你,你能不能也一样对待我?” 沈幼漓眨了一下难受的眼睛,眼泪滑到下巴。 洛明瑢说出这句时格外平静,平静地让沈幼漓觉得,这是失望,是诀别,是放手。 沈幼漓揪紧了他衣襟,可随着他起身,衣料从指缝之间慢慢走脱。 手臂垂落在身侧,她眼泪滚湿了半张脸。 那日洛明瑢是怎么走的,沈幼漓没有记忆,想留下他解释,也不知该说什么。 人走了,她径自发呆,直到天明。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该是决心再也不会来出现了吧。 — 一路呵气成霜,洛明瑢回到摘星阁时,那心灰意冷的感觉仍未消散。 丕儿还未睡下,他推门而入。 盖子的眼睛日复一日见好,一听到开门声,还听出是阿爹的脚步声,立刻站了起来。 “阿爹,你去哪儿了?”丕儿如今对他爹很是依赖,晚饭后去找,师父说阿爹又出门去了。 模糊的视线里,高大的人在向自己走来,他努力分辨时,乌溜的眼睛终于恢复了几分剔透神采。 洛明瑢见儿子已经能准确面向他来的方向,心中总算有了些许宽慰。 他刚从万春县回来,还未从那一场交谈中缓过劲儿,看着逐渐好转的儿子,也未有喜色。 洛明瑢握着胜算,只有一种改变不了现实的无力。 其实对漓儿说完那些话,他一个男人,心中也不免委屈。 这些天,为了来日母子相见,丕儿不生抗拒之心,洛明瑢反复同他说阿娘旧日的好,以免相见时伤了她的心,可一片心意不为人知晓,她总将他弃之如敝屣,教人如何不怨。 洛明瑢做到这个地步,也有自己的脾气,或许他该把这件事冷一冷,教她来日更加后悔。 但这个念头一起,他又否了。 那又不是她的错,必定是从前那些不好的事让她如此别扭,反被他挑开痛处,是他不对。 他自己又何尝正常。 从始至终都未曾做好她的夫君,从未给过她足够的依靠,一直以来,她都在单打独斗。 而且,她都哭了,是为他哭的。 她又不是故意跟自己闹成这样,她那么难过,自己却一走了之。 也许她已经想明白,自己是不是该回去? “阿爹……” 丕儿歪头,阿爹怎么不说话。 洛明瑢回神,摸摸他的脑袋:“阿爹去找阿娘了,你想阿娘吗?” “阿娘……” 丕儿身子显见地僵硬了一下。 洛明瑢把五岁的儿子抱在腿上,“你还在怕阿娘?” “想,可是我怕,阿娘不要我,她不想要我……”孩子带着哭腔低声说,阿娘当日说的话还扎在他心里。 洛明瑢不厌其烦地与他解释:“阿娘不是故意的,她当时只是被坏人控制,什么都不记得,你只要记住,当时掐你脖子那人不是阿娘,只是一个长得很像她的人。” 丕儿懵懵懂懂,“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从前阿娘是不是最疼爱你的人?她怎么会舍得这样对你呢,都是坏人戴上假面具,把你骗了。” 洛明瑢反复将这个念头植入他心里。 “而且,釉儿也很想你。” 一听到姐姐的名字,丕儿一下就抬起头来:“我要见姐姐,阿爹,带我去见姐姐吧。” “那你的眼睛就要快快好起来,阿爹才能带你看姐姐。” “好!” 剩下三日,为了丕儿的眼睛,洛明瑢有意带孩子多看些对眼睛好的景色,但外头雪大晃眼,不宜带他出门,只能带着孩子每日在屋中画画。 腊月没有花草,洛明瑢画了满墙嘉木绿荫,嘉木下,是一对夫妻,还有绕膝的儿女。 一室春景覆盖,屋子像是没有了墙,变成被碧草繁花环绕的亭子。 “你的鼻子像你阿娘。”洛明瑢凝视着墙上的女子。 丕儿看过来,又朝墙上的女子看去,他努力不去想,可秀丽的阿娘还是幻化成了歇斯底里的样子,他赶紧甩甩脑袋。 “阿爹,阿娘真不是坏人对不对?” “是,她很想你,想来见见你,可阿爹怕你伤她心,才不准她过来。” “我、我也想她的,要是她不掐我……” “等好全,我带你去见阿娘,你莫怕她,她是这天底下最在乎你的人。” 丕儿眼神里还有害怕,他嗫嚅着嘴唇,点了点头。 “多想想从前和阿娘姐姐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没有阿爹,都是阿娘在照顾你,喂你吃饭,哄你睡觉,陪你读书写字……” 在洛明瑢循循善诱之下,丕儿的记忆慢慢复苏,那些母子在小院生活的光阴,如阳光雨露,慢慢将他滋润起来。 “我想阿娘,我想姐姐,我想要全家人在一起……”丕儿靠着爹爹的肩头,终于把思念说出口。 “只要丕儿听话,我们一家人很快就会重聚,阿爹跟你保证,不要哭,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会被分开。” “嗯。” 洛明瑢视线始终落在女子脸上。 “阿娘很美,对不对?” “对。” 丕儿看着纸上的人,又想起从前和姐姐一起窝在床上听阿娘讲故事,再拉着姐姐和阿娘手入睡的时候。 他的害怕慢慢褪去,也盼着早点见到阿娘和姐姐。 — 三日之中,洛明瑢没有再出现在万春县。 沈幼漓则一天里要发很久呆,一下额头冒汗,一下又像被寒风灌满躯体,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有病就要治,她好不容易从对江母的痴望中脱身,不想让自己陷入名为“洛明瑢”的泥沼里。 只要一想起洛明瑢那些话,沈幼漓心就止不住狂跳,有人揭开了她最耻于言说的隐秘,让她格外无所适从,失去支点,不管做什么,都找不出一个道理来。 “阿娘,你怎么了。” 这两天沈幼漓没有心思做饭,都是带釉儿出去吃,扒拉着饭碗,她又走神了。 “阿娘没事。”她回神,给女儿夹菜。 ……她只是很迷茫。 洛明瑢没有出现,他如何打算自己管不了,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把所谓的“假成亲”取消。 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不过消息送出去,整整三日,沈幼漓始终没有得到凤还恩的回信。 鹤监的人说他突然被陛下派去外地查一桩旧案。 沈幼漓不知凤还恩是真的事务繁忙,还是收到了消息,躲着不见她,总归三日后,喜服就送到了眼前。 她坐在镜子前,几个婆子将她团团围住。 “我想见军容。”她已经在信中明白拒绝了这门婚事,凤还恩不可能不知道。 婆子殷勤为她梳妆,“娘子今晚就能见到了。” “他不来见我,我不会梳妆。” 还是戊鹤使出现,道:“轿子就在外面,娘子坐上去,就能见到主子了。” 沈幼漓看一眼院中的七宝朱金万工轿, 是她反复无常,辜负了恩人心意,该去给他请罪,就算凤还恩要怎么罚她,沈幼漓也没有二话,她走出去登轿。 然而熟悉的马车先停在院门口,一众鹤使拔刀。 第80章 孩子还活着。(误会解开…… 洛明瑢下了马车,看着这剑拔弩张的阵势,神色淡漠:“我可不是来抢亲的。” 不是抢亲,那就是来观礼,沈幼漓看着他一如既往漠然的神情,眼睛先酸了一圈。 但她要强,洛明瑢既不在乎,她也不想有太大反应。 “我没给你送请柬。” 她确实答应给他请柬,但婚事都取消了,请柬自然没送出去。 戊鹤使拦在沈幼漓面前:“娘子,咱们还是赶紧去找军容吧。” “你这是就要出发了?” 洛明瑢看着她一身简素,分明还没有打扮好,坐在花轿里,十分不合时宜。 沈幼漓越过戊鹤使看他:“你既不是来抢亲,关心这个做什么?” “你想让我抢亲吗?” 话音刚落,连戊鹤使都拔了刀,身后迟青英带着一众侍卫上前,鹤使也围紧了一圈。 釉儿害怕地缩在屋子里。 沈幼漓道:“你不必来抢亲,我原本就不打算嫁,三天前已送了消息,却始终没有回音,但无论如何对凤大哥来说都是无妄之灾的,我该去给他赔礼道歉。” 连戊鹤使都忍不住:“沈娘子当真要如此戏耍主子吗?” “是我的错,可是我实在不能自欺欺人……” “赔礼道歉的事暂且不提,“洛明瑢大步上前,身形带着极大压迫感,戊鹤使还没反应,刀就已深深钉在地里。 洛明瑢攥住她的手腕:“我要同你说几句话。” 沈幼漓被他拉着,紧步回到屋内,屋里梳妆的婆子呼啦啦都出来了。 门并未关上,釉儿原本在屋里瞧热闹,二人走进屋,她又转到门外去,看里屋的热闹。 洛明瑢也不松开沈幼漓手腕,只是目光沉沉说出三个字:“说清楚。” “说什么?” “什么自欺欺人?” 沈幼漓觉得他对自己态度未免太凶,但又能明白他早就被自己逼急了,索性和他说明白:“我没想嫁给凤还恩,他提议假成亲,我就答应了……” “凤还恩告诉你,只是假成亲而已,不用觉得有负担,说不定就能借此赶走我,是不是?” “是。”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不答应了?” “我想明白了。” 洛明瑢追问得很紧,人也越走越近:“想明白了什么?” “想明白我自己的心思,就算真成亲,将来也会与他和离,反复折腾,何其害人。” “你的意思是,纵然孩子没了,你还是抗拒不了……想要跟我好?” 洛明瑢站得太近了,胸膛绣着暗纹的衣袍距她鼻尖不过寸许,他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檀香味。 “不是!”沈幼漓推开他。 “孩子没了”这四个字是她的雷池,洛明瑢不能这么无所谓就提起。 这次太过轻松,洛明瑢竟撞到了窗户,她慌了一下,想要去扶他。 洛明瑢只是倚靠着,并不站起来,“所以,就算你不成亲,也不会回我身边?” 三天以来,沈幼漓想过无数次,反思过无数次,可还是那句:“我想,可我还没有办法……” 北风震动窗户,洛明瑢心里也呼啦啦有寒风在刮。 她握紧拳头:“我只问,你当真为丕儿伤心过吗?” 这也是沈幼漓耿耿于怀的一个原因。 她连那日都不敢细细回想,为什么洛明瑢可以做到这么无动于衷。 “那是我跟你的孩子,你怎么能不为他难过?你要是连我的孩子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意我?” “我伤心,在看到丕儿出事的时候,我从未如此害怕,就因为我难过比不上你,所以我就有错吗?” “可我伤心不止一重,我既要为孩子难过,又怕你醒来之后接受不了,你却要杀我……” 青丝都成了白发,任谁都会心灰意冷。 沈幼漓失神许久,才道:“你若真伤心,就不该想着再来找我,我们心中有愧,过不成恩爱夫妻了,我心里念你的好,往后再不会折磨你……” “这就是你的答复?”他原本琉璃一样的眼眸灰暗无光。 “是,你那晚说的话一点没错,我就算再怎么样都放不下你,所以我不嫁凤大哥……” “我要听的不是这句,我要你说,说就算孩子没了,你也不会舍弃我,你还是想和我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念头。” 他也需要她坚定不悔,紧紧抓住他。 沈幼漓摇头:“这么残忍的话我说不出口。” 洛明瑢的失望太过令人在意,她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洛明瑢……不,李寔,我对你是真心的,现在都是,以后只怕也不会再变,孩子是孩子,你们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至少……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淡忘掉以前的事。” 洛明瑢垂下的眼睫又抬起,眼睛似冰雪化冻。 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脸,轻轻说道:“算我认输了。” — “算我认输了。” 沈幼漓还来不及明白是什么意思,窗外传来清脆的童音: “阿娘——” 她听到了幼子的声音,但并没有什么反应,这声音她一年前时常听见,然而每每寻求,都空无一物,不过是幻听罢了。 “弟弟!” 女儿的声音传来。 “姐姐!” 又一声。 沈幼漓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她颤动着眼珠,不敢往外看,怕又是一场巨大的失望。 面对她眼神迫切地询问,洛明瑢并不说话。 沈幼漓再等不及,撞开他跑向屋外,就看到那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小人,还有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丕儿!” 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脑子里的嗡鸣声让她什么都无法思考,跑得太快,在触及之前猛地跪在冷硬的地上,张臂把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手匆忙到慌乱,沈幼漓摸着孩子的脸,想要确定这是不是她的孩子,是不是她辛苦生下来,辛苦养大的孩子。 颤抖着摸过那张脸,是丕儿的脸! 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喊了一声“阿娘”。 沈幼漓又紧紧拉到怀里抱着,泪水在脸上肆虐纵横。 “丕儿!丕儿……” 怎么会!人怎么会死而复生呢! 她怎能如此走运,老天又把孩子还给她了! “你、你……” 你好好地为什么不出现,你这一年多都去哪儿了呀! 沈幼漓哭得不能自已,连话都说不出,只能用力抱着孩子,生怕他再消失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丕儿在她怀里,一开始紧绷着身子,但听阿娘哭得肝肠寸断,那点紧张慢慢消散,也跟着哭了起来。 他小手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哭着喊:“阿娘!” “我好想你们啊!”他哇哇地哭。 釉儿又开心又难过,大声喊:“我也好想你啊!” 母子三人,一个哭得比一个伤心,哭声重叠在一起,听得人心酸。 洛明瑢默默走出来,看着她又哭又笑,俨然是把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全部。 他想上前,把三人抱住,终究还是站在了原地。 外人已经清走,鹤使和侍卫也在篱笆外守着,母子三人哭得累了 沈幼漓抖着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你没事,怎么不回来找阿娘?” 洛明瑢这时才走上前来:“先进去再说吧。” 她也看出了,孩子是从洛明瑢的马车上下来的。 他什么时候找……当初就是他把孩子带走的!一年多,四百多天,他都一声不吭,眼睁睁看着她心碎到这个份上,都不跟她说一声! 沈幼漓转身疯了一样,捶打着洛明瑢:“孩子还活着,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他怎么这么狠心! 他怎么能这么欺负她! 孩子是她的命啊! 洛明瑢只是任她捶打,不说一个字。 反而是迟青英过来将主子拉开,挡在他面前,很是气不过: “谁都能怪主子,唯独娘子你,是最没资格怪主子的人,若换成任何一个人,小郎君绝对没机会活着,也不会一再到你面前,让你作践!” 要不是主子让他留住谢邈,要不是主子执意要回她身边,百死其犹未悔,沈娘子也看不到活生生的孩子。 沈娘子为何只对主子这么狠心,她就活该伤心一辈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沈幼漓的视线在他和洛明瑢之间来回。 “青英——”洛明瑢想让他住口。 迟青英平常绝不会忤逆主子命令,但这次他绝对要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说,小郎君现在好好,娘子定然不会做什么傻事,她也该知道知道,主子为了她忍辱负重到什么程度!” 沈幼漓疑惑不解,他把自己的孩子藏起来,难道还成了她的错? “沈娘子是不是吃了周氏给的药,当日突然失去神智,你根本不会晕了,而是突然疯魔掐住了小郎君的脖子,差点将他掐死,此事你刚才身边的鹤使就是人证, 主子当时也以为小郎君死了,为了不让你责怪自己,谎称是史函杀的,更不敢让你靠近,生怕你发现端倪,甚至怕周氏说漏嘴,将她杀了,结果你醒来知道小郎君出事,无缘无故就要把主子勒死,这是什么道理……” 沈幼漓慢慢瘫软,坐在地上。 竟然是她,她差点杀了自己的孩子,她一阵后怕,要是真出了那种事,她一定会杀了自己。 原来洛明瑢说的害怕,是怕这个。 她先看向丕儿,眼泪滚下来:“阿娘真的,那样对你了?” 丕儿擦着她的眼泪:“阿爹说不是阿娘,是戴着阿娘面具的坏人想要掐死我,阿娘不是故意的,不要哭。” 沈幼漓捂着嘴,眼泪止也止不住,“对不起,对不起!” 丕儿摇头:“这不怪阿娘,都是误会,丕儿还会像以前一样孝顺阿娘。” 见到阿娘之后,他就知道阿娘不是故意的,都怪他太胆小,不能自己早点来找阿娘,让她担心了那么久。 洛明瑢道:“你后来松了手,想来就算失去神智,也没忘记为娘的本能,丕儿没死,也有你的一份努力。” 沈幼漓抬头看他,声音已经嘶哑:“后来呢?” 洛明瑢只是将一张帕子递给她擦眼泪,沈幼漓接过,习惯先去擦孩子的脸,冬天太冷,流泪会把脸吹裂,要是再生病就糟了。 他看着,默然不语。 剩下的话还是迟青英在说: “后来郑王那手下来了,主子将你劈晕,他本就强行续命,这一场自己几乎战死,我带着主子和小郎君的尸首往回走,才发现了小郎君身上有一枚银针,想是周氏刺入,营造小郎君被你掐死的假象…… 可是主子伤势太重,根本不知道小郎君还活着,就这么半死不活躺了一年多,小郎君倒是醒过来了,却成了盲人,也摸瞎了一年多,他们父子二人,眼下能重见光明,也是主子冒险要谢邈为他医治……一醒来主子就要找你,偏偏你心狠至此,又是要杀他,又要改嫁,沈娘子,这桩桩件件,你可对得住主子!” 沈幼漓听着,生生在数九寒天里出了满头大汗,其中内情,竟然复杂到这个地步…… 其间,她一直看着洛明瑢,他也回望她,却不见半点责怪,让她愈发无地自容。 他甚至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本就不知情。” 沈幼漓又绷不住眼泪,但还是坚持再问清楚:“那孩子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你先前赞同我成亲,说什么成亲之后带我去看丕儿……就是打定主意,今天带孩子出现?” 迟青英替主子回答:“小郎君就这两日才好,若再晚一些,沈娘子就要嫁到军容府去了吧?” 沈幼漓无言以对,也不知洛明瑢现下是什么心意。 “你早几日和我说实话,我就不会做这些蠢事了……”她涩声道。 “我醒来之后,冒险做了决定,让谢邈给丕儿施针治眼睛,当时丕儿生死一线,若提早告诉你,他有什么不测,我怕你得而复失,又经历一次丧子之痛,会承受不住,若他挺不过来,这件事我不会再告诉你。” 洛明瑢眼珠一动不动,话冷得没有半点人情味。 “我擅自做主,你可以继续恨我。” 她怎么能再恨他,她只会恨自己,沈幼漓低头,肩头颤缩不止。 “对不起……” “我说过很多次,我要听的不是这个。”他已经累了,不想再说。 很多次……沈幼漓明白,他介怀,洛明瑢想要她亲口承认,就算孩子没了,也绝不会舍弃他。 她没能如他所愿。 洛明瑢道:“先进屋吧。” 他们已经在屋外站了许久,沈幼漓点点头,接下来要商量的,恐怕就是家事了。 能做主那个人变成了洛明瑢,她唯有听着。 沈幼漓咬着唇内侧的肉,说道:“我想见一个人。” “谁?” “谢邈。” “正好,他来了。” 主子带着小郎君来万春县,迟青英鬼使神差地,把谢邈也带出来了,以备让娘子明白,主子这一年多到底为她吃了多少苦。 别说来世结草衔环,她这一辈子给主子当牛做马都不过分! 沈幼漓紧紧牵着两个孩子,看向洛明瑢:“我们……进屋吧。” 洛明瑢从紧紧拉着的两只手上收回视线,率先举步走了进去。 刚坐下,谢邈也被请进屋中。 屋中陈设简单,一位年轻娘子坐在矮凳上,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寔这位娘子,也是他小徒弟的亲娘,只看样貌,就知血缘。 只是没想到李寔除了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也似小徒弟一样可爱,眼珠子透着几分机灵,就是不知聪不聪明,想不想学医。 这夫妻俩倒是会生。 洛明瑢则坐在另一边稍高的罗汉床边,这是釉儿平日和阿娘画画的地方,很有事不关己的高寡。 谢邈问:“找小老儿有什么事?” 沈幼漓抱紧孩子,道:“我的病这些年都没发作,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事。” 她也知道自己吃那药大概是谢邈所制,但偏偏丕儿的眼睛还有洛明瑢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各为其主,这件事怪不了谁。 她也想开了,只要孩子还活着,什么都不怨,只是想问明白,自己还会不会突然发疯。 谢邈道:“放心吧,此时我也和殿下说过,没什么药能长久发生作用,沈娘子体内药力早就消散了。” “谢老先生解惑,也多谢你救了我儿子,救了我——”沈幼漓看洛明瑢一眼,“这位……” 洛明瑢眉毛都没抬,他成“这位”了。 谢邈摆手:“我做的孽,一切都是因果循环罢了,殿下能活下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我听 闻你是御医江家后人?” “是。” “那九转丹效用甚大,再结合我查到的古方,若是时机合宜……”老头聊起医道,很有喋喋不休的意思。 沈幼漓嘴上搭话,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心思全在孩子和洛明瑢身上。 谢邈也看出来现在不是聊医理的时候,摸摸胡子,说道:“对了,你夫君有些小毛病,来日他若突发什么恶疾,你得有个准备……” 突发恶疾?沈幼漓转头看洛明瑢,他清淡回望,好像他们说的不是他的事。 瞧着不像有病的样子。她问谢邈:“他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先前遭逢生死大变,郁结于心,便七情不振,情海干涸,喜怒忧思悲恐惊皆寻摸不着,不过看起来还是正常人,就是有点冷漠,但要再恶化下去,哪天死了也是有可能。” 怪不得总觉得洛明瑢有些时候平静得过分,竟是病了…… 沈幼漓看着洛明瑢的白发,耳中回响着“遭逢大变,七情不振”几个字,深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把人逼到这个份上,洛明瑢就算恨她,也是她活该。 “那,我该怎么办?”沈幼漓有些急切地问。 “陪着他,多说说话,别让他有心事藏在心里,就——好好过日子呗,日子好了,心病慢慢就好了。” “只是……好好过日子吗?” 洛明瑢愿意跟她好好过日子吗? “反正吃药是没用了,心情好,任何时候都是良药,“谢邈说罢站起身来,负手往外走。 沈幼漓为医,也明白这个道理,就是……自己还能让他心情好吗? 身后的洛明瑢仍旧无话,她只当他的默许了,便起身将谢邈送出去。 回屋后,总算只剩她一家四口,两个孩子仰头跟向阳花一样,洛明瑢坐在罗汉床上,看着女儿旧日画作,没有声响。 沈幼漓斟酌着,想和洛明瑢说些话,外头又有人来了。 “凤大哥……” 看到凤还恩出现,沈幼漓立刻有点慌张。 洛明瑢放下画纸,站了起来。 80-87 第81章 “阿寔,我有点冷,你抱…… 看见凤还恩并未穿着一身吉服,沈幼漓松了一口气,但也没放松多少。 “你想见我……”凤还恩也不管其他人,只是望着沈幼漓。 在下马车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洛明瑢带着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出现了。 有孩子在,她必定会回心转意,自己已无半分胜算。 凤还恩也想得明白,他若是指摘诘问,甚至恩断义绝,则对自己毫无益处,他本就不得她心,再怨愤,这结局也没有任何改变,反之,他该利用她这份愧疚。 只要他对幼漓足够好,又是釉儿认可的爹爹,洛明瑢就做不了任何事。 他断不能自毁长城。 理智地析清利害,凤还恩仍旧在马车上枯坐许久,直到心绪平静,才体面走了下来。 眼前,沈幼漓捏着袖子的边缘,低声问他:“我的信,你可看了?” “看见了。” 凤还恩勉强笑笑,过高的身量即使低头,也藏不住泛红的眼尾:“只是……总觉得还有一点机会,对不起……” 洛明瑢静静看他演戏,只是站在沈幼漓身后,差一点点就贴上。 她毫无所觉,只对着凤还恩愧疚道:“是我该同你说对不起,若我早些想清楚,就不会有今日这一遭,白折腾这一场,让凤大哥劳心劳力,你怎么怪我,都是应当。” 凤还恩还在笑,温声宽慰道:“本就是假成亲,你为什么要在意伤不伤我,今日你知道孩子还在,确是真正大喜日子,一定比嫁我更要高兴百倍,我瞧着,也是高兴的。” 沈幼漓看见他笑意勉强,心更似针扎一样。 是自己太过草率,才会伤了他的心,他越是不计较,她越难受。 “凤大哥有何用得上我的,但请一定同我说。” “真要事事算这么清楚,那与外头银货两讫的生意有何区别,你说这话才是伤我的心, 我早说过了,原本就打算远远守着你,不求其他,亦深知自己非你心之所向,丕儿还活着,你们一家人又能在一起,这么好的日子,我是很替你高兴的。 只是……对不起,丕儿那事我也知道,我亦有份瞒着你。” 沈幼漓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赶紧摆手:“本就该瞒着我,若我知道,如何还有脸活到今日……” 洛明瑢垂目看她发顶,对着外人,倒是格外善解人意。 凤还恩仍旧笑着:“我曾经也想过杀了十七殿下,让你能依靠我,日久天长,你总会选我,但是他先死在了郑王手里,我才没有动手,只此一条,我并不无辜,沈娘子不必心疼我。” “你……” “无妨,我也想杀你,还动手了。”洛明瑢的手已经抬起,按在沈幼漓的后腰上,胸膛彻底贴上她的肩头。 发觉他这一小举动,沈幼漓反而镇定许多。 至少洛明瑢还是愿意亲近她。 凤还恩笑了一下,道:“国师大人这是在替我说好话?” “他只是不想让我难做。” 沈幼漓说着,与身后的洛明瑢对视了一眼。 这一幕着实刺痛人心,凤还恩掐着手掌,勉强维持住体面。 “如今告诉你,只想你不要再为今日之事心中有愧。” “放心,明白你心意,我已不会那样做了,八年前你救我,就注定我绝不能伤害你,我不愿和你反目成仇,不愿意真如夏珲一般众叛亲离,我还想着有人能为我起座坟茔呢。” “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先走了。”说罢他转身离去。 “凤爹爹——” 釉儿从屋子里跑出来,扑到凤还恩怀里:“凤爹爹也是我家人!阿娘不要你,我要你!” “你别难过,釉儿会一直陪着你的。” 凤还恩愣了一下,轻摸她的头:“有你在,凤爹爹永远不是孤单一个人。” 沈幼漓看着二人,心中不免唏嘘。 是人皆有私心,她受凤还恩的恩惠,没有资格为那未成行的杀心去指责他,只有洛明瑢有资格,却也体谅她。 她走上前去,握住凤还恩的手:“我已不在朝堂,是非曲直不知道太多,但这一年多你的所作所为我都清楚,往后你但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尽我所能。” 沈幼漓握住他的手,这是最后一次,她不顾洛明瑢,想把自己心意传达给他。 “为了你,我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陛下若真要杀我,就盼着他能给自己再找一个不怕弄脏的刽子手吧。” 凤还恩看向洛明瑢,后者八风不动,看来心中已有城府。 沈幼漓点头:“我都明白。” “那我先走了,还有些公务要处置。”凤还恩擦掉釉儿的眼泪,答应她来日再来看她。 “要不……留下吃饭吧?” 沈幼漓说完才觉得不妥,但也管不了这么多,她只想告诉他,纵然不能嫁他,她也将他视为好友、家人。 凤还恩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人,摇头:“都吃了一年多了,今日还是你们团聚要紧。” 亡羊补牢,他目的已经达到,久待无益。 说罢凤还恩就走了,鹤使也如风撤去,只有院中残雪,证明这院子里曾经热闹过。 现在,是真正只剩沈幼漓一家四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口沉郁呼出,白气氤氲。 转头看见面容沉寂的洛明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下洛明瑢心里是何打算她懒得管,但是这人,她一定要留住。 一手牵着釉儿,一手挽着洛明瑢的胳膊,她道:“咱们回屋去吧。” 洛明瑢点头,随着她的脚步在走,沈幼漓侧目偷瞧了一眼,他眉目低垂,看不清心思。 丕儿被嘱咐在屋里待着,眼睛都不让多看雪地,正乖乖等他们回去。 沈幼漓把门一关,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洛明瑢只照旧在的罗汉床上落座,自在得像在自己家一样。 沈幼漓心情又是激动又是快乐,先把失而复得的儿子又是仔仔细细看过,又问过他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釉儿也在旁边,有许多话要问,三个人七嘴八舌互相问,屋子里立刻热闹了起来。 唯有一个角落安静。 洛明瑢靠着罗汉床,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本《乙巳占》,大概是走马上任当国师,随手带着临时抱佛脚。 沈幼漓其实也想和洛明瑢说点话,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开口机会,而且,她打算到夜里再细聊一聊。 若是他今夜不走的话…… 她刻意也坐在罗汉床边,而后超不经意地回头问:“你吃饭了吗?” 洛明瑢看过去,才知道她这话原来是对自己说的,没问丕儿没问釉儿,先问了自己。 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大概是还记得谢邈那些话。 不过没过几天她大概就会忘了,一颗心分两半,都给两个孩子。 丕儿立刻就替他爹开口:“没吃,我和阿爹一早就赶过来,还什么都没吃呢。” “那你们都想吃什么,阿娘这就去做。” 釉儿在丕儿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幼漓一下就猜到了:“不许说阿娘做饭不好吃!” 釉儿龇着牙笑,“我跟丕儿说,因为他回来了,今天我吃什么都要大声说好吃。” 丕儿点点头。 沈幼漓轻捏她的脸:“小滑头。” 洛明瑢已经起身往厨房去,她不明所以,赶紧跟上,边走还边嘱咐:“你们在屋里玩,外面风大,别跑出去,不许打闹,小心眼睛啊。” “是!”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丕儿始终和姐姐拉着手,就在刚刚那个大官走了,他还会给姐姐擦眼泪,俨然一刻也不想和姐姐分开。 真是可爱,沈幼漓忍不住又折返回来,一人脸上亲了一口,才依依不舍地进厨房。 洛明瑢已经在系围布,她伸手夺过:“还是我来吧。” 可没能抢过来,他还攥着,显然是不想临阵换帅。 “我给你系上?” 洛明瑢这才松了手。 沈幼漓抖了抖,环着他的腰将围布绕上,洛明瑢这腰生得好,窄而有力,可惜是冬日,若是夏日在灶火边忙碌,少不得要解去,让她一饱眼福。 系好围布,沈幼漓又给他系襻膊,把袖子挽好,顺带说道:“冬日没多少蔬菜,只有些菘菜,你还想吃什么?” 系好襻膊,她假装不经意,鼻子撞上他,唇“不小心”亲了他一下,再饶有兴致地看他反应。 洛明瑢只是顿了一下,道:“不必,吃肉就好。” “你现在碰荤腥了?”沈幼漓反应很大。 “嗯,大夫说吃素太久,于身体无益。” 他十四岁之后就没吃过肉,现在重新吃,也没多大排斥。 “那就多吃点。”沈幼漓心疼地摸摸他的脸,转身出去。 冬日里沈幼漓懒得出门,囤积了不少猪羊肉,还有笋干、菘菜、蚕豆……都放在水井边。 洛明瑢不让她洗菜,她就去生火。 麻利地扫灶、倒水、生火,那头,洛明瑢已经利落将肉切段,二人分工协作,灶上很快就熬上了肉,到了时候,又把笋干、菘菜放进去。 “咱们吃炖菜吗?” “嗯。” 洛明瑢寻了矮凳坐下,也在看火,沈幼漓默不作声地挪动自己的凳子,紧紧地挨着他,手臂贴在一起,然后,脑袋也搁在他肩头。 洛明瑢无甚反应,只是任由她靠近。 沈幼漓算是看明白了,他从未放弃过这个家,只是在为一直以来的事生气委屈,还有那不知名的病,也让他瞧着比从前淡漠。 自己得多加努力,把他哄好,让他开心。 这时候两个孩子也进来了,还搬了凳子,四个人一起,闻着灶里慢慢熬出了菜香和肉香,格外安逸。 沈幼漓看了洛明瑢好一会儿,转身进屋去。 他微微侧头,很快收回视线。 沈幼漓也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了一把梳子,还有一根乌木簪,一根发带,她一直在扮男装,房中不缺男子饰物。 “可别把头发弄脏了。” 她喃喃自语,要给洛明瑢束起头发。 梳子像在半埋在雪中,顺着雪瀑往下,沈幼漓细心地,一下一下给他梳顺,洛明瑢沉静面容和白发在火光映衬下晃着橘红或灿金色的光,沈幼漓一时瞧得恍神。 “要发带,还是簪子?” 洛明瑢点了点她拿簪子的手。 将发簪簪上,沈幼漓摸摸他的头发,再不经意顺着脸往下,指腹在他下巴底轻轻柔柔地摩挲。 孩子看不懂,洛明瑢则抿着唇,不轻不重看了她一眼。 作恶者心道,若孩子眼下不在跟前,她一定和他寻些乐子。 釉儿撑着脸说:“我也想要这样的头发……” 沈幼漓轻斥:“小孩子不许胡说,“ 釉儿鼓起了腮帮子不服,丕儿认真和她说:“不可以,阿爹睡了一年多头发都白了,这是病了,你不要学。” “好吧……”她只能接受现实。 菜出锅,外面的天也慢慢暗了下来,沈幼漓朝外头望,马车一驾也不见踪影,人早就走光了。 那就是说,洛明瑢今晚不会走了? 她暗自高兴,顺道把洛明瑢安排坐在自己身边,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再看看女儿和儿子,虽然也有,但是不敌他多。 于是沈幼漓夹什么,洛明瑢就吃什么,筷子也不往菜碟里边伸。 沈幼漓贴上他的肩膀,小声商量道:“今晚丕儿和釉儿睡一间,你和我睡,好不好?” 两个孩子都小,眼下还能住在一块儿。 “为何?” “我有话跟你说。” “嗯……” 见他答应,沈幼漓心中高兴,哼着歌,把菜夹到他碗里:“多吃点,你都瘦了。” 釉儿和丕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吃过饭,收拾了碗碟,洛明瑢又担起洗碗的重担,等一家人忙忙碌碌,全洗漱过,已经是三更天。 沈幼漓在釉儿屋里,陪着两个小孩说了好一阵话,看着安然睡在床上的丕儿,她真担心是一个梦,偷偷掐了自己好多下,终于相信了。 她看看床铺大小,甚至想跟两个孩子睡在一块。 不行不行,外边还有个更要哄的等着她。 好心情,好心情……沈幼漓默念着这句,才舍下两个孩子,替他们掖好被子,关门出去了。 走出来,洛明瑢仍旧在看那本《乙巳占》,暖炉中炭骨已经不剩多少暖意,他仍旧没有起身的意思。 眼见书又翻过一页,沈幼漓将他手里的书抽掉,牵着人往自己屋中去。 洛明瑢半点不抵抗,跟随在她背后走,又被她按在榻边坐下。 沈幼漓关上门,以防万一还上了栓,这才走到他面前。 洛明瑢即使坐着,沈幼漓也不过比他高出一个头而已。 她一手端起他下巴,让他仰起脸,细细打量了一番。 洛明瑢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胜在长得太好,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低头,贴上那两片淡红薄唇,虎口贴合在下颌,拇指按在他下巴之下,逼他仰头。 这是跟他学来的。 洛明瑢无言,却也依从她的试探,张开了嘴,在她畏畏缩缩勾他舌头时,随她了牵出去,反复追逐调弄,呼吸分明在口鼻之间,却烘得耳朵发烫。 除此之外,他不做任何主动,甚至两只手都在榻沿撑着。 “呼——” 亲完,沈幼漓舔舔唇,舒服得很,揉着他唇瓣问:“和我睡在这里,你能睡得惯吧?” 他看了一眼床榻,歪头瞧着沈幼漓,“你不是有话同我说?” “我想问……你还是我夫君吗?”她抠着洛明瑢身前的暗纹,将这份忐忑传递给他。 亲完才问这个,洛明瑢本不欲答话,但见她神色不安,到底是回了一句:“这话,得问你自己。” 沈幼漓瞬间就明媚了,“那我就放心了。” 她手从他衣襟伸进去,将他外衣脱下,“天色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洛明瑢的袍子形制和一般官袍不同,宽大却不显臃肿,但提起来却死沉,衣摆有二十八星宿纹样,穿在他身上,端整肃穆,确有可望而不可即的仙人之感。 “我以为你会说,让我不要和凤还恩斗。”洛明瑢突然开口。 沈幼漓确实有这个想法,但她识趣地没有在今晚说。 想等洛明瑢心情慢慢好转,再和他好好商量此事也不迟。 而且有些道理,他那么聪明,不说也能明白。 “万事都没有你重要,我现在心里、眼里都只有我的夫君。” “我不将丕儿带回来,你永远不会跟我说这样漂亮的话。” 沈幼漓叹了口气,坐在他腿上,将额头磕在他脸上:“可是这三天,我一直有冲动,想要什么都不管了,我就要你。” 洛明瑢的指尖轻颤了一下。 她亲吻他的耳珠,慢慢将寝衣褪下,靠在他肩头: “阿寔,我有点冷,你抱着我吧。” 第82章 阿娘是大猪鼻子! 她唤冷,她的好阿寔当然会把人抱紧。 沈幼漓的手也环上他的腰,此刻洛明瑢只着了一件单衣,好抱得很,她犹觉不足,扭过他的脸,慢悠悠把刚刚亲过的唇有沾湿。 洛明瑢就低头,任她将缱绻气息送来。 沈幼漓甚至偷瞧一眼外头夜色,心里在盘算要不要就再,又担心会不会太心急,而且照洛明瑢的本事,只怕这一夜就没得睡…… 正想着不正派的事,洛明瑢拉开距离,吻结束在一声轻“嗞”之后。 “可你还是选了孩子。” 这人怎么就是糊弄不住呢? 沈幼漓算明白了,夫妻相处,不讲对错,讲的是态度。 她反驳道:“我分明和你说,给我一点时间淡忘过去的事,我没有放弃你。” “总归丕儿一出现,你就什么都能原谅了。” “那不是误会解开了嘛,我深知对你不住,哪里还敢拿乔?当然得赶紧同你讨饶,再说了,若我万事都不理,一意投入情郎怀抱,教我往后如何能看得起自己……” 情郎不说话,将她丢进榻里,拿被将她整个盖住。 “睡吧。” 话不教他满意,连拥抱都不给了,沈幼漓反思,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还不够好听。 “你还会在这儿睡的,对吧?” 沈幼漓担心他半夜打个马车就走,那马夫也挺可怜的。 洛明瑢当然睡,他掀被卧在外侧,一副冷若冰霜,凛然不可犯的样子。 沈幼漓看得意动,上赶着不是买卖,越是扎手她越有强求的兴致。 眼下真有当年感云寺勾搭他的乐趣。 这歹人鱼儿一样,游到洛明瑢被子里去,枕着同一个枕头,凑他耳边轻轻说:“你知道三天前你走了之后,我在想什么吗?” 洛明瑢白发被她轻扯,静静等她说话。 “我在想,你说得全对了,我其实很喜欢你,我太喜欢你,旁的什么人都不行,甚至你把我关起来,我都会生气你为什么不把我关久你点,你为什么不每天都说喜欢我,为什么只是亲我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等到什么洞房花烛…… 那时候我甚至不想记得自己还是个当娘的,还有两个孩子,我就想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想你对我凶一点,让我再也没有质疑你的机会……” 沈幼漓一顿乱七八糟地说,洛明瑢已经微眯起瑰丽的眸子,呼吸也像捕猎的,悄无声息放缓下来。 她浑然不知危险,“不过你要是累了,这件事我来做也可以。” 累了? 洛明瑢不置可否,但他也想看看,什么叫她来也可以。 她手臂柔柔搭在他肩上,想与他如何,已不消说。 可洛明瑢就是不给个明白意思。 沈幼漓也不管,又学他从前的法子去亲他。 洛明瑢脖颈间像蹿来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她发丝扫着他,吻在修长脖颈上的来回。 他仍旧无动于衷,只是很想看看她还会怎么做。 谢邈的话,足够她对自己迁就到哪一步? 沈幼漓已经走过亲近示好的阶段,默默拉着他手搭上,似喝交杯酒一样,互相寻摸。 阳货在她掌中正是逞凶,洛明瑢却突然起身,靠在床头。 她呆住。 “坐起来,不可以吗?”他的眼里似有薄冰浮动。 “可以,当然可以……” 沈幼漓眼神变得逡巡,不知道这是拒绝,还是准备在看她笑话。 等他将她稍抱近,就挨上了莫名耸峙的阳货,她与幽沉的双目对上,才确定了他的心意。 绸缎制的寝衣似微凉月光,流淌在沈幼漓指尖,不过她更爱他那绝无仅有的肌理。 稍一扯,阳货显身,似寻到了新鲜空气,愈发凶莽。 沈幼漓跪立,“阿寔,帮我……” 这回他总算好心,漂亮指骨没在软沼之中,指腹碾过幼弱的稚芽,让她缩肩轻嘶着气儿。 “够了。”她听着润声已足。 洛明瑢收回晶亮的手,只是瞧着,并无波澜。 屋中昏暗,他却目光如炬,瞧着阳货节节栽入故地,缓缓吐着气。 潺潺软涧由他入,腻腻软沼撞声声,无论什么时候,他都钟情于这种与她亲密到难言之事。 除了他,谁都不能与她这样。 能让洛明瑢确信,自己此刻就是她的唯一,再没有别人能如此。 他也不准任何人与她如此。 胸膛情绪翻涌,洛明瑢稍坐正,看着不过换个坐姿,实则是借此抑住决荡之意。 他其实更想转身翻覆,狠狠地……把什么撞;烂。 沈幼漓浑然不知,只是吞声消解着,这一下杵之昭然,她几番张口匀气,不能自救,只得稍起,才能松口气。 承合之事本该是瞬息间大起大落,可她还是同几年前一样不争气,走得是婉约江南的路子。 饶是如此,洛明瑢也给足面子,携露的软沼与炙杵仍旧浆打出丝缕,墩坐起落之时,恰如沈幼漓所说,只见打花儿,不见叶儿。 花儿渐渐渲染熟丽,意态可怜。 不过,坐着也有好处,沈幼漓尚且受难,又得眼福。 洛明瑢那漂亮的身躯,随她墩坐而浮现的线条分明,她爱之甚极,甚至还有心力挑起他的下巴,轻轻啜吻。 然不过半刻钟,洛明瑢已是不想陪她玩耍,自行倒转了天地,虎踞于上,将她目之所及,以薄唇、以利齿,将长久的情绪排遣。 再躬身,将炙杵长驱,强健的手臂将要逃的人抱住,再深锲,恨不得将两挂也尽送虚室。 这不是沈幼漓区区起落的分量,是山河震荡,她惶恐地抱紧人。 这一阵惊乱,洛明瑢似失去掌控的兽类,将她抟了近半个时辰。 沈幼漓本潺润的所在几成涸地,她几乎有了幻觉,以为这世界就是如此动荡,从未休止。 在他促急引送近乎虚影,阳货发出突跳的前兆,将将交付时,沈幼漓踏住他肩头,昏茫茫对着一路沉默的洛明瑢道:“你不说点什么?” 说什么? 洛明瑢只是死盯着她,勾缠处一圈一圈咕噜出浆色,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一膝向前,沈幼漓搐动一下,虚室似临闸关,炙雪似霄汉崩落,满目煞色,她讷讷不能言。 沈幼漓哆嗦着,清醒了些,见到眼前颠倒众生的脸,才明白洛明瑢长如此花哨,比于蛇类,一定是他比常人更危险。 她噙着眼泪:“你不等我……” 洛明瑢吐出一口气,不知是七情不振,还是当真无情,瞧着冷淡得很,他抬手,令她屈膝,将糊涂软沼尽展,又慢慢抟弄起,消解余兴。 此时,方不疾不徐道:“要我说什么?” 冰冷的语气,这半个时辰都没有温暖他。 沈幼漓被这过河拆桥的渣滓语气冻伤了一下,偏偏,这痛恰到好处,让她郁闷,又更想靠近、得到他,让他因自己化冻。 怪不得恶人总得怜爱。 她闭上眼睛:“说你想永远同我在一起,往后一日也不再分离。” 如此坦诚自己的心意,沈幼漓不免紧张,但说完之后,整个人也轻松许多。 洛明瑢并未欣喜,若非丕儿回来,她心病了去,才不会费心来搭理他,就算是真心话,也打了折,不过是“治病”的伎俩罢了。 “你会一直这样吗?” “怎样?” 沈幼漓没听懂,洛明瑢已将阳货摒出,不想再多言。 “别走……”她强撑着倦怠,伸臂抱他。 “什么?” “我早说过了,就是整夜……留下也使得,“她觉得自己有点发疯了,但是洛明瑢的冷淡让她害怕,于是加大了筹码,“若你说的是这样,我一直都愿意。” 沈幼漓说完就有点后悔,但腰间骤然收拢的手臂也在告诉,他确实意动。 她不怕了:“好不好?” “依你。”他很快如她所愿,把压根未消势的阳货又循旧路尽没。 不过原本就尚未知足,这一去免不了引送迁复,又是半个时辰,才歇了周折,眠于泞道,洛明瑢抱着她:“可以了,睡吧。” 难受归难受,但沈幼漓总算安心,这才睡下。 一夜无梦。 第二天已近中午,丕儿和釉儿在外边“砰砰”敲门。 “阿娘!阿爹!怎么还没有起床啊!” 沈幼漓骤然睁眼,从洛明瑢手臂弹起来,骤然牵扯起一片厉痛,就是洛明瑢都立刻抱住她,以免她突然离去,生生薅痛了他。 她都忘了,二人勾连一夜,未曾分付。 “别!” “嘘——” 一阵兵荒马乱,沈幼漓镇定下来,同他坐起身,阳货没在软沼一夜,似浸发一般,再想分别,当真不易。 “怎么还会这么……” 洛明瑢不想同她解释,抱着她坐起,二人相对着慢慢后退。 沈幼漓想捂脸,又忍不住眼睁睁看着,慌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清晰察觉到,他在离开她。 阳货总算缓缓拽离了她,在榻上拖出了一道津迹。 再瞧洛明瑢,还是一张过分冷静的脸,然而露面的阳货翘得贴腰,他也并不平静。 孩子还在敲门。 沈幼漓来不及说什么,到处找衣裳,洛明瑢一臂将她搂回被中,将被子拉到她肩上,起身披了外袍走出去。 门开了又立刻关上。 等她洗漱收拾好,扶着门框走出来,洛明瑢已经在灶边做起了早饭,他将房梁上悬下来的腊肉切下一块,正在铜盆里将肉细细洗干净。 腰间突然环上人来,他垂目看到一双手臂,没有管,继续洗腊肉。 “你就这么出来了……”她似埋怨,又似心疼。 “无碍。” “午憩时……”沈幼漓在他耳边低声提议,然后问,“好不好?” 洛明瑢鸦睫低垂,低应了一声。 见他答应了,沈幼漓笑了起来,把脸贴在他背上,深吸了一口气,才发现那股檀香味无影无踪。 她在他身上嗅来嗅去,洛明瑢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已经洗过,不会再有你讨厌的味道。” 沈幼漓反而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小声道:“我是赌气才说那种话……” 不管是不是赌气,说了就是说了,他也听得很清楚。洛明瑢只是闷头洗腊肉。 “真的是赌气才说的,其实我从第一看到你,就喜欢,要不然怎么能那么快就跑去感云寺,我一直怕你看不起我,才故意假装自己只在乎银子,那也好过承认我喜欢你……” 大早上就说这样的话,她感觉不太好意思,但洛明瑢显然呼吸深沉了起来。 沈幼漓发觉有效,再接再厉:“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我想你的病快点好起来。” “我的病并不重要。” “重要!我是绝不能失去你,我想你快点好起来,这都怪我,从前脾气太坏,我都想明白了,往后,想什么说什么,“ “是吗。” “嗯……” 沈幼漓说了一堆好话,看他不冷不热的样子也是没辙。 她伸手帮他洗腊肉。 结果手一浸到水里就打了个激灵,关节立刻被冻得通红,洛明瑢停下来,把她的手扯出去。 沈幼漓还要再伸进去。 洁白手背上冻出的绯红刺目,他抓住:“别闹。” “什么别闹,有热水不用,谁让你先要逞强……” 洛明瑢想说他没有逞强,一点冷水而已,马上就洗完了,根本没必要再去兑热水,但沈幼漓的手也在盆里浸着。 他打开锅盖,在水盆里添了一勺热水,这下水总算暖起来了。 “你先回屋去吧,等吃饭了我喊你。” “不要,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小小的灶台本是照沈幼漓的身形所建,洛明瑢一个人站在这儿就局促,何况两个人站着,更是拥挤,但沈幼漓就乐意跟他贴着,满心欢喜。 将腊肉切好,和饭蒸上,沈幼漓拉他的手一起伸到灶前烤火。 火焰将冰凉的手映得通红剔透,很快就烤干了,手掌又大又暖,沈幼漓还不愿意松开,与他十指相扣,靠在他肩头, 屋里,釉儿在绕着丕儿转圈,要他闭上眼睛猜自己在什么方向,沈幼漓听着孩子吵闹声,靠着夫君烤火,米饭和腊肉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她再没有这么放松过。 现在,她什么都不求,就想这么一眨眼,就过完几十年。 “国师大人出来两日,京中会不会有许多事要您处置?”她把玩着洛明瑢的手指,还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这是要赶他走了? 洛明瑢还没说话,她先仰起头,下巴戳他胳膊上:“这趟若回去,把我和釉儿一起带回去好不好?” 反正离开春还远得很。 “我一刻都不想同你分开。”她把那手按在自己心口。 这话真好听,以前她从来不说。 要不是有谢邈的话,他是永远都听不着的。 “你想跟我回摘星楼?” 这嗓音凉得似薄荷水,醇得似女儿红。 “是,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以前没说过实话,其实我很喜欢你陪着我睡觉,在你怀里,比平日一个人睡要安心许多。” 洛明瑢的手反握住她,放在膝上,拇指划过指缝,又揉紧,不知在想什么。 沈幼漓被火光烘得脸红扑扑的,等着他说话。 但她也不知道,若是洛明瑢拒绝了,她该怎么办。 “那就把你所有的事,从出生到现在,都原原本本告诉我,不要有一丝隐瞒。” 他不想再靠猜的。 “嗯?”沈幼漓看向他。 不是她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洛明瑢又想些什么。 “不愿?” “等我理一理,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 全部就全部,比漠不关心要好吧,沈幼漓开口:“一切,还得从我与阿兄出生说起,我们是龙凤胎,他叫江更雨,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她从兄长的病弱,说到他夭逝,然后自己就被当男儿养大,没两年江母又怀了一个,一直说到如今。 若没有洛明瑢这句话,沈幼漓不会回溯自己的整个人生。 虽早有猜测,洛明瑢也是到此刻才彻底明白,她的苦处并不比自己少。 大概是江母的对待,让她从前总是习惯自我欺骗,隐瞒自己真实的念头,不过…… “少了一段。” “哪一段?” “李成晞对你做过什么?” 这人还真是……沈幼漓刻意略过不提,他偏能察觉:“你是见到那位少卿,才有怀疑?” “是。” “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李成晞当年有意要我以男身入他后院,所以将我从大理寺监牢带了出来,他……是占了我一点便宜,兼之我当时心灰意冷,一心求死,才跳下岷河,不过没有他,我大概已被的凌迟处死,所以那点事也不算什么。” 洛明瑢眼底终于出现了些许情绪。 那只手挣脱她的抓握,抚上来沈幼漓的脸,指腹贴在眼下的温度,暖得像一滴眼泪。 “李成晞是吗?” “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李成晞给的,我告诉你,又能如何?” “我可以为你杀了他。”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 沈幼漓赶紧说:“到不了杀人的份上,不过就是亲了几口……你要实在不忿,也去亲李成晞几口,帮我讨回来就是了。” 她倒开起了玩笑,只是在接触到洛明瑢眼神之后,赶紧又摇头,“不亲不亲,你只亲我……” 说着手指没在他的白发里,把人拉近,又吃起了俏国师的嘴子。 沈幼漓三两句将此事糊弄过去,饭也快煮好了。 “呀——” 跑进来的釉儿看到爹娘抱在一起,赶紧又要出去。 沈幼漓暗自庆幸,好歹没看见他们方才吃嘴的样子。 “呀什么,进来吧,以后还有得瞧呢。” 沈幼漓面不改色,轻咳一声,手臂也不松开,脸还戳洛明瑢胸膛上,洛明瑢也仍旧将她抱着,袖子宽得能把沈幼漓挡完,只有一张脸露在外边。 “咦——阿娘羞羞。” 釉儿也发现,阿娘是真的很喜欢阿爹,对着凤爹爹,她是绝不会这样的。 阿娘开心,她就开心,她从门框跳下来,伸出小手:“阿娘,给我银子,我想买糖葫芦吃,弟弟也要吃一串。” 沈幼漓当即拒绝:“早饭还没吃,怎么能吃甜的?下午再吃。” “可是丕儿也要吃……” 釉儿试图搬出失而复得,正该“得宠”的弟弟扯大旗。 阿娘一视同仁,无情拒绝:“丕儿也不许玩赖,下午再吃。” 釉儿气鼓鼓地跑回屋。 亏自己还站在她这边,阿娘是大猪鼻子!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大猪鼻子,转头撞上洛明瑢的眼神,点点他的鼻子:“怎么?你也想吃?” 洛明瑢抓住她的手:“你可还记得怎么做糖葫芦?” 沈幼漓一愣,有些荒唐的记忆浮现。 “糖葫芦……那得再晚些,午憩的时辰可不够……” 话音才落,手被倏然握紧。 第83章 再亲我一下…… 洛明瑢急了。 沈幼漓得意得很。 吃过中饭,一家四口卧在罗汉床里 才玩了一下,时间就到了下午,沈幼漓盘算着该叫釉儿丕儿睡下,不意和洛明瑢对视一眼,她赶紧挪开,莫名觉得自己要做什么坏事似的。 夫妻敦伦,那不是天经地义嘛。 沈幼漓清清嗓子:“好了,你们该睡午觉了,不然长不高。”她也得搂着官人睡一觉。 然天不遂人愿,釉儿率先抵抗:“我不要睡,我不困!” 丕儿也跟上:“阿娘你不是答应给我们买糖葫芦吗?” 两个小孩扯着她的手:“走吧,咱们一起去买糖葫芦!” 沈幼漓浑然忘了此事,现下想起来,为难地看向罗汉床那一位。 洛明瑢却要待在家中,“我不能出去,太显眼。” 这倒也是。 他不去,沈幼漓自然要陪着他,可又不放心让两个孩子独自出门,“要不我带你们去,一刻钟就回来。” 洛明瑢拉住她,“你走不动,你也不能去。” 沈幼漓咬唇,他又说对了,从这里到集市去是不远,但厨房这两步路她都是悄悄扶着墙走的…… 什么一整晚,花里胡哨找罪受。 “要不,明日再吃?先睡吧。”沈幼漓把袖子从孩子手里扯回来。 洛明瑢道:“让青英陪他们去吧。” 迟青英昨夜在县中客栈留宿,这一早又过来了,连午饭都是在这儿吃的。 听主子唤他,他立刻出现在门口:“咱们是要回去了吗?” “劳你带两个孩子去买糖葫芦。” “……” “走吧。”他认命抱起丕儿。 沈幼漓不放心孩子眼睛看雪太久,给他系上了一条丝带,才让迟青英抱着走出去了。 视线追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沈幼漓才把门关上,分明走了许久,她还时不时朝门的方向望去,根本放心不了一点。 洛明瑢心沉了下去,握着她的小臂,收力慢慢摩挲。 沈幼漓自以为明白他的心思,点点他高挺的鼻子:“从这儿到市集,来回不过一刻钟,他们随时都会回来了。” 洛明瑢便也算了,照旧翻看那本《乙巳占》。 沈幼漓从他和手臂之间钻出,靠在他身上一起看,二人皆有科举的底子,交谈起来竟格外心有灵犀,一本书翻过一页又一页,洛明瑢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在她又一次看向门口时,洛明瑢终于忍不住,合上书:“你不能时时都看着,孩子终究得自己长大,过分照顾,就经不起风雨。” “我没有过分照顾……下雪了!”沈幼漓看到窗缝飘进的雪花,有些着急,“这时候怎么能下雪呢,丕儿的眼睛还没好……” 洛明瑢抬眼,他撤开怀抱,“既如此担心,你就去找吧。” 这语气不对。 沈幼漓转身看他,人已经翻身,面朝着墙壁了。 她不得不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担心那一头,疏忽了这一头。 轻咳一声,沈幼漓扑到他身上去,“那当然不去,比起外面两个,我更不放心家里这个。” 假话! 见他毫无动静,沈幼漓又扭过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再亲一亲他漂亮的眉骨、眼尾,在唇角伸出舌尖……洛明瑢不自觉就手落在她腰间衣料上,顺着往后背去。 “嘶——”沈幼漓被带得动作稍大,扯疼了。 洛明瑢拉开距离,询问的眼神甚至有几分严厉,她红着脸道:“只是扯到了,有点疼。” “当真?” “嗯……” 他松口气,不过什么午憩的事也不必想了,不过两次就要将养一阵。 沈幼漓还翻过来关心他:“小阿寔没事吗?”早上那一扯也挺令人揪心的。 小阿寔……洛明瑢掐她脸,“有没有事,你自己问它。” 那听起来就没事,沈幼漓又拥上来,“不生气了?” 洛明瑢长眉稍动,又落回原处,“我一个人,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我们国师大人,长这么个招人的模样,放你一个人在这儿,要是被人拐跑了,我怕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沈幼漓嬉皮笑脸哄他。 “那是谁让我再找一个娘子,不要我再纠缠你?” 她的话,他句句记得。 洛明瑢照旧面的朝向里边,不再理她。 沈幼漓不料他竟翻旧账,赶紧攀上他胳膊:“我那是赌气,人赌气的时候,是不是说的都是反话?” 这一句可更了不得,洛明瑢看向她,幽幽道:“我不会,我不会对你说这种反话。”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发觉自己痴情一道确实比不上洛明瑢,沈幼漓挠头,正因如此,她才更得抓住这个宝贝疙瘩不可。 屋中安静,只有炭盆里木炭偶尔的荜拨声。 她更细声在耳边哄:“我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不是这么想的,要是你真找了,我怕是犹豫都不带犹豫,马上就要去找你, 那时候你就是跟我走,我也难受,你不跟我走,我只怕也要横在喜堂上阻拦你成亲,那种蠢话我再不说了,你也知道,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不能凭这话就认定,我对你的感情少……” 她就是这么别扭的性子。 “好国师,你万不能舍了我这个糟糠之妻,孩子长大就各寻出路去了,我这一辈子可就只有你了,咱们才是睡一座坟里的,对不对?” 洛明瑢又不说话。 沈幼漓扯他面皮:“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他焉能不应,不过仍旧冷漠:“你懂这个道理便好。” 夫妻才是长久相伴之人,作甚要把孩子之流放在前面。 沈幼漓喃喃道:“我知道你吃孩子的醋,其实我不明白,当了父母不就是要一颗心扑在孩子身上吗,不过看你这样,我又暗自高兴,这证明这世上有一个人始终将我看得最重,万事以我为先,免我彷徨,这是极要运气的事。 推己及人,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意,阿寔,你一定会是我心中的第一位,我会慢慢让你知道。” 洛明瑢没说什么,却伸手回抱她,让沈幼漓安然枕在自己肩上。 她紧紧贴着,把脸埋在他脖子上,真心道:“我喜欢你这么抱我——” 洛明瑢的回答只是将手臂揽紧一些,她舒心地叹了一声。 他们听着彼此呼吸声,都再三确定,眼下的时光并不是梦。 “阿寔,你早上是不是起得太急了,还难受吗?”她点点小阿寔,当真关心起来。 “不是疼吗?” 洛明瑢长指在她脸颊,似扇般展开,轻抚。 “不打紧,有时候也未必用得上,你若想,我当然可以劳动一下。” 那泛着淡粉的指尖也在他眼前画圈,洛明瑢抓住,“所以——” “待会儿午憩的时候——”沈幼漓又要在他耳边嘀咕,可洛明瑢偏不让,让她大大方方把话说出来。 “不要吧。”沈幼漓想起从前那些话,登时无地自容。 她自觉当娘之后,就该端庄起来。 “你当初在县主面前,不是说过我很爱听些不知羞的话?”他倒确实喜欢听她说些生冷不忌的话。 为着他高兴,沈幼漓咬牙,颤颤巍巍地说:“我想要跟你进屋里,帮你安慰一下小阿寔。” 洛明瑢终于被哄得展颜,将她严严实实地抱住,恨不得捆到心里去。 他的袖子当真宽大,将将能给沈幼漓当被子,若不是穿着的人身形高大,只怕就要拖在地上。 “再亲我一下……” 洛明瑢凑上脸。 “这儿,也亲一下……” 他又亲。 二人蜜里调油,没一会儿又亲在一起。 然而沈幼漓的真心不过须臾,夫妻俩屋里正说些没羞没臊的话,外面响起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她弹也似的起身,就从窗户看到迟青英牵着两个娃娃回来。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洛明瑢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跟着坐了起来。 沈幼漓立刻去开了门,放三人进来烤火,又把雪花关在门外。 “往后这下雪天,断不能让你们再出去乱跑了,快进来!” 迟青英手里也拿了一串糖葫芦,已经吃了一半,冬日的山楂又大又红,难怪连釉儿都念念不忘,两个孩子吃得嘴边沾了糖衣。 沈幼漓的视线一时无法从失而复得的孩子身上挪开。 她去拧湿了热帕子,给釉儿擦干净脸,亲了一口,嘱咐她回屋换衣裳,又招呼丕儿过来,照旧给他擦干净。 然后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五岁的孩子,脸蛋上的肉又软又弹。 沈幼漓擦干净之后,脸上的绒毛都泛着光,凑近想亲孩子一口,背后有影子在晃。 沈幼漓转头看去,是洛明瑢正坐在一旁沉默喝茶,也在注视着她。 “阿娘?”丕儿正在等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口。 洛明瑢什么都没说,沈幼漓莫名被盯得有几分心虚,鬼使神差地,她只是摸摸儿子的脸,“自己去把袄子脱了,烤烤火,不要着凉。” “好……” 孩子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多在意。 等儿子进屋,她也拉着洛明瑢走到里屋,推着他靠在门上,她踮脚亲他,慢慢将唇啜吮出暖意,洛明瑢没有什么反应。 沈幼漓牵着他的手搁在自己腰侧,手臂挂上他的脖颈,让彼此的呼吸交缠,唇瓣倾诉着婉转细腻的往来,鲜红舌尖不时在隐没。 “阿寔,那也是你的孩子。”她在换气时说道。 “我当然爱护他们,但过犹不及。”他那副清淡的神情,瞧着着实不似真话。 “那我方才那样,你满意了吗?”她没有亲近孩子,而是拉他在这儿安抚,“告诉我,你是这个心思吗?” 洛明瑢不说话,眼睛仍然盯着她的唇,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沈幼漓还有话要跟他商量:“釉儿丕儿还这么小,你当真不愿意瞧见我抱他亲他吗?” “我并未这么说。” 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沈幼漓吸气,想义正辞严说几句重话,又顾忌他的病,便好声好气和他商量:“我同你保证,等他们长大,就不再如此了。” “什么时候算长大?” “十岁。” “九岁。” “好吧……” 他补了一句:“九岁之前,也别让我看到。” 这……真没有一个当爹的样子! 沈幼漓想生气,但看看他这样子,又算了,是自己欠他的,什么病她都得受着。 “是,等到九岁也是个大孩子了,那就……听你的。” 现在最好不要和他对着杠。 这时,门突然被敲响:“阿娘,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呢?” 釉儿还完衣服,一出来发现爹娘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厨房没人,阿娘的屋门倒是紧闭着。 洛明瑢下意识捂着洛明瑢的嘴,含糊道:“你阿爹困了,咱们要睡一会儿,你和丕儿玩,雪大,别跑外面去。” “好。” 她仔细听外边的动静,又打开门缝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回了釉儿屋里。 “待会儿,我就要回雍都了。”洛明瑢冷不丁地说。 “这么快?我还没收拾呢。” 沈幼漓关上门,转头环顾一圈,被洛明瑢颁正面对他:“不用收拾,城中什么都不缺。” 他重新低头,把那点愤懑碾在她唇上,沈幼漓愣了一下,重新把手臂环上他的脖子。 事情就这么没有计划地发生了。 午睡自然是不会睡的,沈幼漓瞧着自己的虎口,那箍着的眼儿吐着水儿,似蜡油自手背上落下,碌碌圆头一时隐,一时现,一时远一时近…… 衣摆摇曳时,偶尔能见到腹肌,沈幼漓眼瞧着他低着头,眉头蹙起,哈着气儿,格外隽丽惹人。 更甚者,他穿得寒山冷月,跟个神仙一样,可只要一瞧,自衣隙翘起的阳货,在她手中不住唾涎,这震撼的对比给沈幼漓看双了。 这种拿捏住他,慢慢欣赏他因她生、因她死的滋味,比她沦落到他腹中,任他抟弄更双。 “这么高兴?”她在他耳边说话,“很喜欢这样?” 洛明瑢的喉音真是好听,小阿寔也很懂事,活泛得有咕噜了,突跳着几下,迸溅开莹洁的 沈幼漓拿帕子给他擦,故意粗蛮草率,惹得洛明瑢又是闷声。 “可惜我现下逞强不得,不然,凭你这故意招惹的劲儿,我是一刻也舍不得与你离了这榻……”她也就这时候能大言不惭。 洛明瑢不语,直勾勾盯着她。 沈幼漓被瞧得心慌,凶巴巴一攥:“往后,还敢不敢和我摆脸色?” 洛明瑢声音闷在喉间,倏然攥她腕子。 “做甚——” 沈幼漓话没说完,就遭了惩治。 这般闹将了一个时辰,她直觉七零八落,无意地踏着洛明瑢的肩,筋已抻得乏累,似唇的软页已被卷掠不知几番。 洛明瑢起身,那薅将许久的阳货,又奉送了一顷,让那本就糊涂的软沼更不能看。 润丽的红被残雪尽覆,又慢慢消融,极美。 “抱我。” 她英雄气早被打散,最怕洛明瑢此刻的眼神。 他依言抱住她,呼吸声让沈幼漓惊心。 洛明瑢先开门,看到外边没人,朝她点了点头。 夫妻俩轻声去了净室,倒了热水洗脸洗手。 “有了孩子就是这点不好,还得偷偷摸摸的……” 沈幼漓嘟囔着收拾,洛明瑢自身后环上来,也将手浸在盆里,“难道不是屋子太小?” “有道理,你在雍都的宅子大不大?” “不大,不过也不须这般收敛。” “阿爹阿娘,你们怎么也换衣裳了?” 两个孩子拉着手,出现在净室门口。 夫妻俩没回头,洛明瑢 沈幼漓僵了一下,心虚道:“你们阿爹做梦,打翻了茶杯,所以换了衣裳,你们先出去吧。” “好。”他们没怀疑。 洛明瑢轻咳一声,道:“时辰不早,咱们该回雍都了。” 第84章 “偷吃”的爹娘乖乖认错…… 傍晚之前,一家四口乘上马车,在颠簸之中回到了雍都城。 沈幼漓对着孤高的摘星楼感叹:“你就住在这儿啊?” 迟青英抱臂道:“住得离地太近,只怕早就让鹤监的人杀了。” “青英,你先去休息吧。”洛明瑢让他下去安置,牵着妻儿走上摘星楼。 摘星楼本就是为观星所建,洛明瑢的屋子根本就是一处观星台,入夜之后四面都能看到繁星,但同时,寒风也将肆无忌惮地穿堂过户,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我们只住三日,就会搬回禹王府中去。” “好。” 沈幼漓既来了,自然照自己喜欢的安排,立刻就把所有吹风的窗户关了,只留一扇观星。 这儿比之万春县的小院子宽敞不少,釉儿住到了楼下与丕儿比邻,沈幼漓仍旧与洛明瑢同住在最顶上。 说是屋子,更像一座大殿,空空荡荡地垂着素纱,原本放寒玉床的地方换成了现在的乌木床,素麻轻垂,四面连个茶桌都没有,都能绕着乌木床跑马。 头天夜里,沈幼漓兴致勃勃地在床头堆满枕头,盖上厚被子,将所有门窗全部打开,和洛明瑢一起躺着看外头的星星。 她还翻出一本先人王希明所著《步天歌》,为了国师大人在钦天监的差事,夫妻二人正寓教于乐,认天上的星星。 “那颗叫什么,就最亮、会闪的那一颗?”她指着夜空。 沈幼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谢邈所言,让洛明瑢多说话,能开解,才刻意引他多少话。 况且,她总嫌他对孩子态度太冷,想让洛明瑢早点好起来,和他们亲近些。 洛明瑢这段时日功课做得足,从容和她说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还有紫薇、太微、天市之流。 “那连在一起是七颗,参宿七星,你说的该是最亮的参宿四,那是主——” “不记得了?”沈幼漓终于抓住他不会的了。 洛明瑢摇头,参商永离,那星宿有夫妻离散、世事无常的意象,不过也有另一层。 “那星主兵戈杀伐。” “不吉利,不理那个!那上边那颗,就是往上再往上……” “那是天船星官,属奎宿,是为天上的舟船,若生异象,或与洪水、渡河有关。” 沈幼漓一颗颗问过去,洛明瑢答得再无磕绊。 风吹冷面庞,沈幼漓和他拥紧一张被子,突然咧开嘴笑。 “笑什么?” “烤火的时候我们挨在一起,吹风的时候也挨在一起。”沈幼漓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笑。 自感云寺被烧之后,洛明瑢没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过,他低头,鼻尖和她碰在一起。 “高兴?” “高兴!” 原本空荡荡的心房,似乎有一点点喜悦的流淌,让洛明瑢想和她一起笑,可是嘴角牵起来,就觉得自己笑得勉强,只怕她瞧见,觉得自己丑陋古怪。 他似玉山倾倒下来,有点郁闷。 沈幼漓只是紧紧把人抱住,慢慢来,总归他们这辈子已经约定好不再分离。 “你就是在这儿躺了一年多?”她突然问。 “嗯。” “怨我吗?” 洛明瑢又不吱声,沈幼漓已有答案,若是不怨,怎么会闹出这个病来。 “原本,你预备怎么报仇?” “我想让你在这儿,也陪我关上一年。” “乐意之至,“沈幼漓突然推他,“把我绑在你身上,一时一刻都不要分开。” 她饶有兴味地将二人衣带系在一起,洛明瑢显见是被她的举动取悦了,也跟着把其余的衣带打了个死结。 这一下,谁都跑不掉了。 “你怎么不大胆一点,把我一辈子关起来。”她好像真把崽忘了,不知死活地怂恿他。 洛明瑢突然拿出一把剪刀,沈幼漓忙将衣带护住:“做什么要剪开?我不准!” “咔嚓”两声,二人的头发被剪下来两缕。 她愣一下,继而发笑。 “我都忘了……” 洛明瑢假作镇定地将发丝绑好,装进匣子里,安然置于枕下,转过来的脸平静得好像只是随手办了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可惜我这段时日要对付凤还恩,不能真的在这儿陪你一年。” 他像是真的考虑过将她关起来。 是啊,洛明瑢先忙,开春又要轮到她忙,这下轮到沈幼漓郁闷地倒在他身上,“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洛明瑢变了神色。 “你别总疑神疑鬼的,我的意思是,我后悔咱俩揽了那么多事,忙来忙去,咱们头等大事都耽误了。” “什么头等大事?” “当然是——” 在洛明瑢胃口吊起来后,她指了指天上:“看星星呀!” 戏弄人的沈幼漓被咬了几口,二人又安然卧在层层枕头上。 漫天星辰渐渐昏暗下去,洛明瑢转头时,臂弯里的人已经静静睡着了。 他将那扇窗关了,帮她掖好被角,也闭上了眼睛。 正睡到,夫妻二人睡在枕上,洛明瑢突然抱紧了她,沈幼漓被勒得自睡梦中睁开眼睛,望着他紧闭的眼睛,赶紧将人拍醒。 沈幼漓触碰到他额头的汗,伸出的手也被他抓得死死的。 “噩梦?” “嗯。” “梦见了什么?” “我死了,埋在墓里,看到你穿着嫁衣去的军容府……” 她将他汗擦掉:“我就在这儿,哪儿也没去,睡吧。” 可是洛明瑢仍旧睁着眼睛,指腹已经落到她手腕脉搏处。 沈幼漓似有所觉,犹豫了一下,转而卧在他胸膛上,颤颤巍巍去觅得阳货,一阵衣料厮磨,他喉结滚动一下,已徜徉于狭润之中。 被箍到在津暖所在,洛明瑢眉目愈发清隽如洗。 “这样,会好一点吗?” 她有点羞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 “嗯。” “那你,对我好些。” “嗯。” 她吻他侧脸,洛明瑢亲她,温柔得像两只相偎冬眠的小动物,像沈幼漓要求那样,好好地照顾她。 帐外防风烛台还在亮着,蜡油一滴一滴,沈幼漓望着,恰似沼间正出就的炙雪,缓缓涌就、滴落…… 在二人安静之中了事,沈幼漓掐他的脸:“睡吧。” 洛明瑢将她缠住,像一尾巨蟒盘桓,呼吸声就在耳畔,她竟也觉得安宁。 洛明瑢一定给她下蛊了。 沈幼漓显然还未意识到,这样迁就洛明瑢就是在助纣为虐。 第二日,沈幼漓在给丕儿缝小帽子,洛明瑢又自身后贴上她的背脊,埋在她乌发里,手臂箍得她什么也做不了。 沈幼漓倒在垫子上,想推开人,在洛明瑢注视之下,又揪住他的衣襟,任他胸膛碾上来。 “先关门。” 他不应。 洛明瑢在她朝天的坠尖儿上啜尝,唇过,尖儿泛凉,他回首,又滚到他唇间暖了起来。 沈幼漓则心惊胆战地仰头,视线死死盯住门口,唯恐有人进来,本就松散的发髻已经在地板上铺陈成乌亮的缎子。 她慌,偏偏又双。 洛明瑢将一圈雪沫儿墩砸开,到阳货提出之后,才告诉她:“有人来,我能听得见。” 沈幼漓一愣,气得踹他,“你不早些说!” 他不念佛后,那点慈悲消失无踪,发觉她好欺负了许多,就格外欺负她。 许多时候沈幼漓都不反对,甚至可以说是纵容。 她察觉到洛明瑢的要求,总是默默思量一会儿,自己就提了裙裾,或站或卧,都没有意见。 这可怜见的,瞧在洛明瑢眼里,又觉“活该”。 这些疼痛、周折,都是她自己招来的。 “这样,你高兴吗?” 事了,沈幼漓总是这样问, 洛明瑢清楚地告诉她:“高兴。” 他多数时候沉默而温吞,有时并非真的需要,只是要确定,她在这儿,而且永远不会再拒绝他。 只是这一个事实,就够他反复咂味。 沈幼漓还阻止了他去问谢邈取药,自己查着方子配了,才算勉强应付住。 说来这事并非洛明瑢一人胡闹,沈幼漓自己也是吃了好色的苦头。 而孩子那边,爹娘的神出鬼没,他们本该起疑,但两个好玩伴又凑在一起,对爹娘时常消失一会儿的事也没那么敏锐。 先发现苗头的,还是釉儿。 弟弟一年多看不见,还是那个喜欢看书的呆子,他要么没玩一会儿就要读书,要么白胡子老头就来烦人,釉儿对此分外不满。 今天也是,釉儿还没玩够,老头又来了,她就只能撑着脸看丕儿跟白胡子老头待在一块儿,对着一堆药材神神叨叨。 烦死了!她找阿娘去! 这么想着,釉儿蹬蹬蹬跑上了楼,可是开阔的屋子空荡荡的没有人。 又去哪儿? 釉儿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不管了,她爬到榻上,给自己盖了被子睡大觉,顺道等阿娘和阿爹回来。 不知道眯了多久,釉儿迷迷糊糊醒过来,听到脚步声。 是爹娘回来了吗? “不要吧……”是阿娘的声音,大概在和阿爹说话。 不要什么?釉儿听到了砸吧嘴的声音,是好吃的吗? “你这回再不关门,我、我绝不能答应你!” 还关门,好啊,幸好被她发现了! 釉儿气势汹汹地掀开被子:“你们关门偷吃什么?” 阿爹阿娘就在榻边。 “啊——” 沈幼漓吓了一大跳。 釉儿捂住耳朵,看到阿娘把脸埋在阿爹胸膛,像只鹌鹑一样躲着。 到底在吃什么?阿娘好像吓得魂儿都没有,阿爹只是揽住阿娘,还是那张脸,被泪劈了都不会变。 “阿娘,你藏什么呢?”釉儿伸脖子看。 沈幼漓手忙脚乱地拢好衣裳,顺道狠狠剜了洛明瑢一眼:不是说有人来都会知道吗? 洛明瑢无言,是他疏忽了。 小孩子的呼吸声隔着被子不易察觉,顺道,他心神全在她身上,更无暇发现这点异样。 釉儿更加狐疑,背着她吃东西都被发现了,还藏。 她叉腰:“你们怎么可以背着小孩偷吃呢……” “没有偷吃、什么……”沈幼漓有点磕绊。 “我不信,那干嘛要藏起来。” “看,什么都没有。”她拢好衣裳,转过身给女儿看空空如也的手。 釉儿指着她的嘴,“你就是吃了” 洛明瑢不动声色按下女儿的手,不让她指着的阿娘,但也不会伤女儿的心。 “好吧,阿娘确实偷吃了一颗糖葫芦,就一颗……”沈幼漓回头瞥了那“糖葫芦”一眼。 “阿爹也吃了!”釉儿明察秋毫。 “好好好,我们都吃了,那釉儿也吃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青天釉老爷这才退堂。 不到半个时辰,釉儿就拿到了糖葫芦,不明所以的丕儿和谢邈沾光,也各得一根。 “下次不许背着我吃好吃的。”她一边吃一边叮嘱。 “是——” “偷吃”的爹娘乖乖认错。 — 摘星楼三日匆匆而过,一家人迁到了曾经的禹王府,和凤还恩的军容府分立皇城东西。 真有分庭抗礼的意思。 而李成晞,自上过一次摘星阁就没再来,而是将洛明瑢宣到所居正殿议事,是以并未关心楼上多了一个女子的事。 公事之余,他也曾闲叙问起是什么女子得了堂兄青眼,洛明瑢不过随意敷衍过去。 总归这三日并未闹出什么乱子。 沈幼漓更喜欢禹王府,每天这逛一下那逛一下,一天就打发了,在摘星楼上,无花无树,白日对着白茫茫的天,晚上听四面呼啦啦的风。 但她清闲,洛明瑢却不清闲。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洛明瑢就去了钦天监,成日里早出晚归,沈幼漓和迟青英很不对付,但还是刻意去套近乎,打听洛明瑢如今在做什么。 迟青英也没瞒她:皇帝已经在催促,洛明瑢在钦天监走马上任,凌驾在监正之上,要处置料理的人很多,还要服众,要布局,要做的事自然就多了。 沈幼漓不知道洛明瑢要布什么局的,她也帮不上忙,只能每日熬些安神补气的药膳,托府中下人送到钦天监去。 而洛明瑢常常熬到夜深回府,总能在桌上看到尚温的饭食,和枕着手臂睡着的娘子。 “你去榻上睡吧。” “不看到你,我睡不着。”沈幼漓困得说胡话。 …… 刚刚睡得挺香那人是谁? 洛明瑢触动之余,得知她去找过迟青英,直接将人调出了府外:“往后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 说完才端起饭碗吃饭。 沈幼漓戳着他因吃饭而滚动的喉结,抱怨道:“陛下为什么选你对付凤还恩?” “是我自荐。” 她清醒了些。 洛明瑢继续说:“当日皇帝肯保我,不只是我让天下人知道我还活着,更是借节度使之口言明遭凤还恩追杀,他权衡之下才将我安置在摘星楼,如今我醒来,当然要报仇,且我出身宗室,不必慢慢提拔,身后又有晏氏和青夜军,京中朝官之中,我最适合。 郑王之乱后,天下都知道我不可能即位,国师地位高却没有实权,也好办事,来日用不上就搁置一旁,无论如何都不会威胁到帝位。” 沈幼漓本想听过便罢,可她突然发觉,自己离那归隐山林的日子越来越远。 “这一斗,要多久?” “那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了。” 皇帝的意思,肯定要死一个才算数。 洛明瑢将她拉到怀中:“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吗?” 这是等着她给凤还恩求情呢。 沈幼漓知他心病作祟,开诚布公道:“无论你做什么,我皆有自己的判断。” 这话收着三分,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洛明瑢不甚满意,眉间阴郁下来。 “那以后你岂不是天天要像那些朝官一样,早出晚归?”沈幼漓皱眉不悦。 “不高兴?” “我不乐意你天天见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 洛明瑢竟笑,“当初为自保不得不来雍都,而今想要抽身,非得争出个结果不可。” 沈幼漓心仪的是山水之间,而不是眼下躲在禹王府中不敢见人,还得看一个从前吃斋念佛的人,成日勾心斗角,周旋在朝野之间。 可这些话她不会说出来,平白扰乱他心神。 沈幼漓只叹了口气,“你都瘦了,白日我让人送饭去,可按时吃了?” 洛明瑢点头,“可惜你不能亲自去钦天监寻我,陪我吃饭。” 是啊,这躲躲藏藏的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夫妻俩吃完饭,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将灯烛吹灭。 好在两个月之后,洛明瑢早出晚归就有了成效。 很快,就出了一条“彗星现于紫微垣”的星变占验就奉到了李成晞御案前,矛头直指凤还恩。 他也多了些待在禹王府的时间,与沈幼漓还有一双儿女在一起。 可此时已至开春,沈幼漓又要回万春县去了。 第85章 “江少卿,别让陛下久等…… “不去可好?”洛明瑢问她。 “一个月而已。”沈幼漓下意识想拒绝,却见他眉骨压着眼睛。 此人眼下不能当着正常人看,定悄悄闷着坏,这话问得坦荡恳切,说不定哪里就是陷阱。 “本来就修得差不多了,开春之后不过是点零碎的活儿,就算不去盯着也出不了什么错……”沈幼漓艰难说道。 洛明瑢长指在她掌心画圈:“釉儿丕儿都找好了授课先生,不能跟你去万春县久住,我又早出晚归,照顾不到他们……” “那就不去了。”沈幼漓其实并无多大遗憾。 要独自去万春县这一个月,难保不会节外生枝,总归前面的大活儿已经完满,只要递个口信,让当日去县衙交代过的鹤使去督工,与自己亲自到场并无不同。 而且眼下洛明瑢顾不上禹王府中大小事宜,为防节外生枝,自己还是留在府中为夫君和孩子盯着为妙。 “当下确实该谨慎些,我不去也好,当日我在衙门也有交代,也请你派一个可信的人一道盯着,以保万全。” “这是自然。” 洛明瑢握住她的手,又说:“其实府中下人亦可照看两个孩子……” “一个月,我确实放不了放心,眼下时局更是敏感,若真遗憾,我来日尽可再去修个东河渠、西河渠,就不要在这时候做些可能添乱子的事了。”她开玩笑道。 洛明瑢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眼下委屈你了。” “生死与共,相扶到老。” “生死与共,相扶到老……”洛明瑢重复了一遍,牵起了唇角,这话可真是动听。 “不过——”沈幼漓又补充了一句,“等工事结束之后,我要亲自去检查一趟。” “届时我陪你一道去。” “嗯。” 沈幼漓磕到他胸膛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有些郁闷,忽然坐直了身子,将洛明瑢吃了一半的肉羹拖过来,谁知洛明瑢竟然伸手来抢。 这可是她做的,还跟她抢?沈幼漓气得一股脑地扒拉到了自己嘴里。 洛明瑢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像她那么体贴的娘子,每日给他做肉羹滋补,就因为他说一句好吃,自己每天准点就去厨房,只为等着他归家之后能吃上最热乎—— “呕——” 沈幼漓差点没吐出来,为了保住体面强行咽下去,赶紧端起茶杯漱口。 “为什么这么难吃!今天的肉坏了吗?” 她仔细看碗里剩下的肉羹,颜色正常,闻起来也正常,显然没有坏。 那真相岂不就是——难吃? 沈幼漓还道自己做得那么好看,没想到越好看,越难吃……洛明瑢怎么有脸说出“好吃”二字? 他蹙眉无奈:“做什么要抢过去吃?” “阿寔,你舌头是不是不大正常?”她悲愤地问。 洛明瑢拿帕子体贴给她擦嘴,认真道:“若是不说好吃,你就不给我做了。” 沈幼漓捧着碗颤抖,这人舌头和脑子绝对有一个坏了,不然怎么喜欢找罪受? “你说一声,我就换别的做,这怎么吃得下去……” “不难吃,我如何确定是你做的?” …… 沈幼漓被惹恼了,把碗一摔,转过身去不想理他。 洛明瑢总算不笑了,拉着她靠在自己怀里,“有时候做好了,我当真觉得好吃,这一次恰好做坏了。” “罢了罢了,总归我做不来什么贤妻,“沈幼漓鼓起腮帮子时,和女儿一模一样,“以后不做了,你把脑子都吃坏了也是麻烦事。” 其实她也并非为了当什么贤惠娘子,不过是成日待在府中,不知怎么打发时日罢了。 洛明瑢已经不听她在说什么了,只是贴着她的脸厮磨。 等待着她允许之后,将人压在罗汉床上。 这件小事就这么过去了。 某一日,洛明瑢晨起突然穿戴整齐,说道:“咱们走吧。” “去哪儿?” “岷河的工事结束了,你不是说要去排查一下吗?” “那赶紧走。” 沈幼漓又换了男装,和洛明瑢一起乘车出门。 阔别许久的岷河渠接和年前并无多大变化, 那些土匪的影子也不见了,想来那些土匪已经,还是丢回牢里等着秋后处斩了。 她拿了两个小铁锤,分了一个给洛明瑢。 “你照我说的,瞧瞧哪处有问题。” 国师大人点头,依照娘子的吩咐,拿着小锤一步一步看过去,特别是支撑堤坝的要紧处,更是静心听了十几遍,确信没有裂缝、空鼓,以泥沙替代石料的情况,才继续检查下一段。 等二人绕了一圈,在堤坝上汇合,都没发现什么疏漏,看来监督的人是尽心了。 “这堤坝可保万春县五十年没有洪水泛滥。”她踏踏脚下坚实的地面。 洛明瑢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好,道:“辛苦你了。” 沈幼漓沉默,视线顺着河水远远望出去。 查看完工事,看着清澈的岷河水,她长出了一口气,自己可以与从前彻底告别了。 洛明瑢知道她大概又想起了从前,并未安慰什么,只是安静陪在她身边。 “走,回家吧。”平静之后,她牵起洛明瑢的手。 在万春县县令向朝廷上书请功之前,沈幼漓先递了辞呈,彻底回到禹王府,带着两个孩子又恢复了从前读书玩乐的日子。 沈幼漓偶尔也想过,要不要将远在瑜南的老春头接到雍都来享福,只是眼下时局动荡,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还是等尘埃落定再说。 也许是她带着家人回瑜南去呢。 事情也与她所预料的不差,随着洛明瑢崭露头角,禹王府中进出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昔日洛明瑢昔日老师的门生故旧,多的是从天下各处回到雍都的晏氏族人,试图重整旗鼓,或是依附李寔。 每日都有人拜访洛明瑢,他皆一视同仁,在正堂接见。 依照洛明瑢所求,沈幼漓常隔着屏风守在正堂后边陪他,耳听着他与人说话,又怀疑他那病根本没有好转。 她总以为如今阖家团圆之下,洛明瑢已能和她说笑,想是病势已有好转,可似乎并不是。 仅仅隔了一个屏风,洛明瑢的声音竟冷得那般过分,听得沈幼漓恍惚以为前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原道洛明瑢的病不过是平日面无表情,瞧着唬人着,但万事好商量,如今才知道,他在外处事还要冷个八分,几乎算得上不通情理。 那些拜访洛明瑢的晏氏旧族,本就与朝中盘根错节,多有往来,其中多有舌灿莲花、别有用心之辈,想要欺他根基浅,拿出族老身份,想对他颐指气使,可惜洛明瑢对这些族人并无亲近,言语极少,神情总有些恹恹,万事不见上心。 她常听到屏风外有老者怒喝“荒唐”“混账”之类的话,似乎洛明瑢所作所为极不合他们心意,与之迥异的,是洛明瑢平静冰冷的声音。 沈幼漓常在那些人走了之后,独自陪他在正堂之中待一会儿。 不止待人接物如此,洛明瑢御下也极为严苛,从青夜军中提拔上来的人,若有不得用者,立时就发还回去,不予第二次机会,若有违反军法的,更不会留情。 兼之冬凭本事不济,皇帝将他当做旧日的凤还恩用,交代他处置了许多隐秘之事,一时不免死伤,又得罪不少人。 沈幼漓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之中,知道洛明瑢在外的风评,俨然成了“玉面修罗”。 她担心长久沾染血腥之事会妨害洛明瑢心性,多次为他的病情去请教谢邈,谢邈只捋着胡子说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病,千人千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为着这话,沈幼漓常忧心忡忡。 可她碍于身份,不得不躲在禹王府中,与别家官宦娘子无往来,不能予他助力,除了待在府中,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过刚易折,沈幼漓忍不住劝他留些余地,洛明瑢总让她放心。 “我做什么都未避讳你,若有心事,你也不要瞒着我。” 有了洛明瑢先前的话,沈幼漓也不扭捏,想什么就问什么。 幸而洛明瑢明白她关在府中委屈不安,为了不让她担心,但有疑问,总事无巨细告知于她。 其实除了在外的处事风评让沈幼漓担心,在内,对着她和孩子,洛明瑢与从前并无两样。 二人每日都有话说,从家国大事、科举文章、苗圃花草再到夫妻打情骂俏、养育儿女、肉蔬粮油……无所不谈。 从前在感云寺,除去洛明瑢装模作样的时候,他们就是说些四时农事,也从不会冷场。 沈幼漓也觉得奇怪,自己分明不会健谈的人,可对着洛明瑢,再无聊的事也能一直说个不停。 夫妻俩似乎天生和契。 她只能安慰自己,洛明瑢已经好转,不过是她久不在朝堂,才觉得他作风冷硬罢了。 可禹王府和乐的小家之外,朝堂上的风云每一日都在变化。 至于凤还恩。 且自那场无疾而终的婚礼之后,沈幼漓也没再见过他,但她知道,洛明瑢与他在朝堂上闹得厉害。 洛明瑢历经半年,与旧时已是两个模样,沈幼漓长久待在他身边,自然感觉不到变化,但到了夏初,一个个消息就接踵而来,她逐渐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四月,有河东道难民上京城告御状,跪在御驾前,状告神策军统帅收受贿赂,仍旧滥杀无辜,致其满门枉死; 五月,有御史上奏,凤还恩卖官鬻爵,积聚巨富堪比国库; 七月,更是出了神策军骚动,冲撞内廷之事。 李成晞摘了凤还恩神策军的统领权,从此他不再是军容,只剩一个大夫的空爵。 这桩桩件件,恰如夏珲当日,凤还恩只怕真逃不掉了。 窗外禅声拉得越发声嘶力竭,满塘荷叶在烈日之下低垂着。 沈幼漓为了节省些冰块,与两个孩子待在一个屋里,顺道督促他们温书。 “凤爹爹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上一次还是在学堂里,他给我一串珍珠玩……” 釉儿挖起一勺冰酪吃,有些不开心。 沈幼漓并未搭腔,也不知道怎么答话,扇子被她摇得只剩虚影,头发不断扬起,昭示着她此刻并不平静。 侍女很快就屈膝挽起了帘子,是洛明瑢回来了。 “阿寔。” 洛明瑢第一件事就是握一会儿娘子的手。 沈幼漓将一碗冰酪放下他手中,“一天到晚在外头,热坏了吧?” “不热。” 这倒不是假话,沈幼漓瞧见他额角一滴汗也无,晚间睡在一块儿,他身上也是冰冰凉凉的,让人忍不住贴着。 据谢邈说是寒玉床睡久了,沈幼漓也想睡一睡,被他阻止,只道女子睡太多会月事不调。 洛明瑢三两口将冰酪吃完,去看两个孩子的功课。 “阿爹身上好凉啊!”丕儿跟阿娘禀报。 “那就多靠一会儿。” 沈幼漓含笑看着他和两个孩子靠在一起,躁动的心绪慢慢平和安宁下来。 要是能带着家人躲到山中,什么事都不管就好了。 偶尔,她也会有这点自私的念头。 不意看到洛明瑢袖角一滴干涸的鲜血,沈幼漓笑意僵住,旋即又恢复平静。 晚间,二人在卧房独处时,沈幼漓酝酿着开口:“今日釉儿说想她凤爹爹,如今,他是个什么情况?” “你不是都知道吗?” 洛明瑢做事从未避着沈幼漓,也早就等着她跟自己开口。 “当真、不能留凤大哥一命吗?”沈幼漓问他。 “如何是我留他一命,此局未尝不会是他赢。” “我不想他赢,我只想他能留一条命在。” 凤还恩因为李成晞落得,又净身进宫,助他登上皇位,十几年鞠躬尽瘁,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若凤还恩不得善终,她更怕将来他们一家也会走上老路。 “你信任凤还恩吗?”洛明瑢突然问。 沈幼漓对上他的眼睛,缓缓点头:“对你我不敢说,若说他对我,那确实没话说,他在我身上无利可图,又从未拿我威胁你,就是现在,若想报复你我,尽可将我下落告知陛下,可通通没有,他对我、对釉儿,都是真心的。” “两年前他就知道皇帝忌惮他,不可能没留后手,你何必担心。” 说得也是,可沈幼漓不能放任自己像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消息一样无动于衷,那些恩情不时路边拾到银钱,主人不见了,就能安然领受。 “若是……我是说若是,他真走投无路,真的不能留他一命吗?” 今天就是他再不高兴,沈幼漓也要说出口,岷河渠的事她已经让步,断不能一再无底线迁就他。 她跟头小牛犊子一样,正蓄力要跟洛明瑢角力。 可他竟答应了:“我尽力。” 说完就沐浴去了,沈幼漓反倒在原地郁闷。 等他出来,她又问:“你可知我为什么不顾你,一定要为凤还恩求情?” “为了与他两不相欠。” 他都知道,沈幼漓安下心,“那凤大哥,当真罪大恶极?” 沈幼漓也害怕,怕她护着的真是个乱臣贼子。 她深知凤还恩绝非无辜,可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任何人在那个位置,不管想不想,‘大局’二字压着,就算明知无辜,死一人救千人万人,那辜负了也就辜负了,他所为若换作是我,一样会去做,当然,若为私利,那就罪无可赦了。” 洛明瑢不可能夸赞凤还恩,但也无谓去抹黑。 总归就算把凤还恩夸到天上去,他娘子也不可能移情到凤还恩身上去。 “比夏珲如何?” “便是夏珲,当初也曾有过坚守雍都,守城拒敌的功绩,然久而久之,功高震主,大抵是愤懑不平,后来手段便愈发酷烈……”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她有些迷茫:“可天下长治久安,要的不就是吏治清明?” 或许凤还恩权势太大,擅摄朝政,皇帝才不得不动手? “不必将李成晞想得太好,外乱比之内政更为严峻,眼下局势,不将容忍能者挽乱世,御下无能者之辈的私欲罢了,“ 也是……沈幼漓三言两语已知他成算,也就不再聊。 能留下凤还恩性命,他乐意为之。 要是留不得,也怪不了他。 —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沈幼漓白日里将釉儿和丕儿送进学堂,后半日事情更少,不过她在洛家也已习惯,能自己给自己寻乐子。 今天看书习字,明日作画弹琴,她甚至写了一出戏,找府中下人一起排演,一堆人吵吵闹闹倒也有滋有味。 偶尔天空掠过一只飞鸟,沈幼漓的仰头看去,心生羡慕。 自己何时才能毫无顾忌地走出王府呢? 若是能自在进出,那待在雍都也不是难以忍受的事。 想归想,她并未将这些心事告诉洛明瑢,徒增烦扰罢了。 这样平淡日子,也在某一日突然被打破了。 临近中秋,洛明瑢突然被宣进宫中,之后一天一夜都没回来。 沈幼漓不免疑窦丛生,往常他就算不能回来,也会派人传个口信,断不会让她担心。 她一夜未睡,第二日一早,有小黄门立在禹王府正院中。 “陛下召江少卿进宫面见。” 沈幼漓定住,如置身大钟,被一重重回声敲打心神。 这个称呼一出来,她没有了狡辩掩饰的余地。 沈幼漓低头想找什么东西,又不知该带什么,只能转头让侍从去传话,让两个孩子今日不必进学,留在家中。 她怀疑洛明瑢是被陛下留在宫中了。 “江少卿,别让陛下久等了。” 沈幼漓只能出府,登上了驰向宫城的马车。 第86章 朕让你生,朕可以让你生…… 一路上,沈幼漓试图向小黄门打听几句,然而小黄门一声不吭,只在前面引路。 沈幼漓看着路,并不是往明芳殿的方向,而是领她去了太液池。 她开始仔细盘算待会该如何应付,又如何不牵连到洛明瑢和一双儿女。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和洛明瑢又都有功于他,李成晞真就不能放过她吗? 沈幼漓的手死死握在一起。 进了太液池园林没有多久,是一座荷叶簇拥的小桥,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李成晞的龙袍。 她迅速低下头,有一种转身将宫人全撞开,然后跑出去的冲动。 但她不能。 “江少卿,请吧。” 小黄门站住脚步,沈幼漓也被搜过身了。 李成晞背对着莲花池,并不回头,沈幼漓低头跪下:“臣妇拜见陛下。” 六合靴出现在视野之中。 “抬起头来。” 这话像一阵寒风刮过,沈幼漓有背皮被剥去之感,慢慢仰起面庞,眼睛仍旧向下看。 …… 风在吹叶子,亭中一片寂静。 “抬起眼看着朕。” 沈幼漓抬眼看到他,更涌出想逃离的强大冲动,比之当日见凤还恩尤甚。 时光一晃八九年,彼此眼中已无年轻时清澈,可要说变,模样并没变多少,只不过一个身着龙袍,积威甚重,一个恢复了女儿妆,亟待处置。 李成晞的表情,很难用高兴来形容,僵硬、扭曲,肉眼可见的愤怒。 “没错,就是这样。”他呼吸声很重。 “在朕梦里,你就是这个样子,朕痛苦了很多年,恨你为什么不是女子,甚至寻了一个和你相似之人,只盼能稍解思念……”他俯下身,手背贴着她的脸,慢慢描画着思念多时的轮廓。 沈幼漓涌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朕幻想过无数次,现在终于又找回你,可是你——” 他手忽地掐上她脖子,“怎么敢欺朕到这个份上,你早说你是女子,只要早说,何尝还会耽误近十年!” 沈幼漓眼眸颤抖,“臣妇,惶恐。” 臣妇?他冷笑一声:“朕竟不知,堂兄的发妻,竟是流落在外多年的江少卿,你们是早有勾结,图谋别事?还是当真就是个巧合?” 李成晞根本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可偏偏这又是事实。 “朕原很看重李寔,但他竟敢将此事瞒着朕,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才好?” 两个孩子……江更雨还真能生。 沈幼漓急声:“臣妇和十七殿下,都对陛下忠心耿耿,是能抛却性命的忠心,从未背叛!” 李成晞难道要把忠臣都逼死? 然后她无奈发现,他确实是这种人。 “朕不要你的忠心,朕一直想要的是你这个人。” 沈幼漓察觉自己胜算越来越低了,她张着嘴,在收紧的手指下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和洛明瑢分明为雍朝安稳拼却性命,皇帝也不会顾念半分。 李成晞看她脸涨得通红,这才松了手。 “咳咳咳!”沈幼漓坐在地上,藏住的目光发狠。 李成晞不值得! “陛下是从何处得知……臣妇在禹王府?” 沈幼漓知道自己继续待在雍都,早晚有一天会被李成晞发现,可她只是想知道,是凤还恩告密,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事,还是多亏了朕的五郎。”李成晞弯腰扶在她手臂上。 “臣妇未曾见过五殿下……” 还自称臣妇……李成晞勾唇笑了一声:“说来也巧,他和你的儿女见过,瞧见冬凭,就指着他说,堂兄的女儿和他长得很像……” 李成晞没见过李寔的女儿,只见过他儿子一面,堂兄李寔那儿子唤作李成聿,后来堂兄自认是禹王子,儿子名中的“成”字也摘了,更名李聿。 当时李成晞就觉得孩子眼熟,未曾多想,只当这熟悉感是因为像他爹,后来他的五郎,见到了冬凭,突然指着他说:“他好像阿聿堂兄的姐姐。” 李成晞知道李寔有个女儿,病弱养在瑜南,一年前才接回来,他也知道自己这儿子爱寻的李寔的儿子玩耍,却不知他还见过李寔女儿。 他问五子:“你见过阿聿的姐姐?” “嗯,比我姐姐好看,我长大了要娶她!” “那姐姐和他长得很像?”李成晞指着冬凭。 “对啊,不过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 像冬凭不就是像—— 李成晞一刹那电光石火,想到那李聿似乎不止像李寔,隐隐还有几分江更雨的影子。 这或许只是巧合,那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就算活着,也不该是一个女子。 但李成晞左右睡不着,因这件事困缠于心,第二日就微服去了弘文官,隔着窗户看见那小娘子,惊骇之下整个手掌都在发麻。 像!太像了! 只一眼,斯人容貌立刻在脑中浮现。 李寔那儿子像他多,那女儿岂不就像她娘? 李成晞等不及,当即派身旁旧人去禹王府查探,想要看看李寔两个孩子的亲娘到底长什么模样,可李寔却将那院子守卫得格外严密,他的人迟迟见不到“真佛”,李成晞立刻觉察到不对。 若是那人没有问题,李寔何必守得这么紧? 李成晞几乎想连夜就将人宣入宫中,拨开疑云,但他生生忍住,非要等到天亮,才让小黄门去宣人。 夜半召见臣下娘子进宫会惹人非议,若是误会,他与李寔定生嫌隙,况且,他也想在敞亮天光之下好好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江更雨。 装着这个事,李成晞一夜未眠,天一亮就挑了见过江更雨的小黄门,一一嘱咐,让他去宣人。 李寔早被他支走了。 小黄门曾给江更雨送过饭食,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女装的江少卿。 他留了个心眼,刻意称呼“江少卿”,表明陛下已经知晓她身份。 沈幼漓心知难以装傻,只能认下。 知道不是凤还恩出卖她时,沈幼漓竟然松一口气。 但眼下绝不是能放松的时候。 她本以为帝王高居庙堂,那又是八九年前的事了,一男一女,断然不会走漏什么马脚,只要在洛明瑢办完事之前不被发现,她一家离开雍都,远走高飞,就不必再忧烦,未料还是被发现了。 李成晞胸膛之中仍波涛不断:“朕竟不知,你在雍都待了足足一年,朕都毫不知情,江更雨,你还真是能躲。” 沈幼漓想说她岂止在雍都待了一年。 李成晞忽然眯起了眼睛:“凤还恩是不是也知道此事?” 两年前,他请旨为江更雨翻案,还突发奇想要修岷河堤,李成晞还道他顾念旧情,如今看来,怕是也受了江更雨蛊惑。 “你是凭什么迷惑了那阉竖,让他敢为你欺瞒朕!” 沈幼漓在发抖。 她不是怕,而是生气,听李成晞口口声声将旧日辅佐他之人称为“阉竖”,又如此轻视欺辱她夫妇二人,此人凭什么为人君,让天下能者为他效死? 当初三人起誓,为匡扶社稷之言在耳,她和凤还恩都对得起自己说过的话,李成晞呢? 他当真不念半分旧交! 万般愤懑被压在心头,沈幼漓深伏在地:“求陛下恕罪。” “你是在为当年的事怨恨朕吗?” “臣妇不敢。” “你不敢?敢以女子之身践入官场,这是全家杀头的罪过,你有什么不敢?” “是臣妇一时糊涂,但请陛下只追究臣妇一人之过……” “你再用此称呼试试!” “臣、臣确有苦衷!” 她把江更耘和江母之事和盘托出,战战兢兢道:“臣万念俱灰之下跳河,未存活着的心思,遇到十七殿下实属偶然,当初一心赎罪,才有了两个孩子。” “为什么不告诉朕你是女子?”李成晞耿耿于怀,浑然忽视了她的意愿,“你要是早说,哪里还会有这几年的离散!” 他不可能不厌恨李寔,自己失去了那么珍贵的东西,反而被他那堂兄占尽便宜,简直是——将他的禁脔狠狠糟蹋了。 那一瞬间,他要李寔死的心情比凤还恩更迫切。 “你和李寔,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幼漓只能将来龙去脉说了,力辩自己并不知晓他身份,只是赚取银子拿来修岷河,眼下跟十七殿下过日子,也只是因为二人有了孩子,才自然而然在一起。 她不好见旧人,就躲在了禹王府里。 沈幼漓不能在皇帝震怒之时火上浇油,那样只会害了阿寔。 “当年的事,臣……臣也深悔,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伏盼陛下不要牵连他人,只降罪微臣一人。” 眼下李成晞还要用洛明瑢,他就算要扣押她,也该顾忌一点。 李成晞对着她低伏的脊背,沉默了好久。 “朕心意不改,如今,你又是怎么想的?” “臣、臣……”沈幼漓想说放她走,她一家远离京畿再不回来就是,但这显然是奢望。 “你入宫,朕可以既往不咎。” 就算要杀李寔,也不是现在,但江更雨绝不能再待在禹王府。 什么男子!江更雨这谎欺君太甚,他一定要狠狠教训她,他迫切地,今晚就想给她换上宫装,重温这些年无数次的旧梦。 沈幼漓浑身一颤,支吾难言。 李成晞突然将沈幼漓拉到身前,又寸寸打量她的脸,还是深得他心,美得比这池中青莲更甚三分,看得他胸腔欲望愈发难耐。 他以前怎么那么蠢,这样的美娇娘都看不出来? 要是早知道,自己与她的孩子怕是都能观政了,这人实在可恶。 “怕朕?” 沈幼漓只能摇头。 “往后,你就在宫中,朕待你跟从前一样,不必怕朕。” 她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能说什么。 “陛下,臣……有两个孩子,委实割舍不下……” 李成晞似叹息:“早说你会生孩子,朕让你生,朕可以让你生很多孩子。” 沈幼漓强忍着恶心,死死咬住后槽牙,“陛下莫开玩笑了,臣不敢混淆帝室血脉。” 脸上传来疼痛。 李成晞目光狠厉,她这话不就是在说,与李寔常有夫妻之亲。 “别说让朕生气的话。” “臣知错。” “待进宫之后,你加把劲儿,若是让朕高兴,封你为妃,就是立你的儿子为储君也并非不可。” 沈幼漓真想杀了李成晞!这话是两嘴唇一碰就能说出来的吗? “此事,可否容臣回去考虑。” “朕只要一个答案,你没有别的选择。” 沈幼漓艰难道:“稚子无辜,臣匆匆入宫,尚未同孩子解释就消失,也未与十七殿下告别,他毕竟为陛下做事,臣担心他心有怨怼,还是想替陛下安抚一二,告诉他具是臣自己的心意,与陛下无关。” 李成晞知道她这是托词,可眼下自己确实不好连招呼都不打,就把人留下。 分明是李寔对不起他,自己堂堂皇帝还要顾忌一个下臣,他杀心更重。 “朕只给你一日时间,你回去的时候,把你儿子送进宫来。” 沈幼漓指甲死死扣紧掌心:“臣遵旨。” 此时,小黄门走进亭中:“陛下,于贵妃求见。” “让她进来。” 沈幼漓行礼退了出去。 于贵妃带着儿子走出去时,正好与沈幼漓擦肩而过。 在看清那娘子容貌时,她呼吸窒住。 起先她差点以为是冬凭男扮女装谄媚御前,但细看眉眼却不是,且那份沉静气质不是轻浮的冬凭能扮出来的。 难道陛下又觅得新宠? 只匆匆一眼,于贵妃不敢思量太久,陛下已在眼前。 “陛下……” 这一年来,李成晞已鲜少召见于贵妃。 “你是我表妹,我本不欲发难,可凤还恩一进宫就在你姑母殿中伺候,其心腹又在你殿中伺候,他出事,你也该回避些,至于二郎,放心,孙仪人会帮你照顾好他。” “妾身……叩谢陛下。” 于贵妃深伏在地,只能听着他将孩子从自己身边夺走,不敢反驳。 第87章 我赌不起。 马车回到禹王府,沈幼漓睁开眼睛,手离开座位,木料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主院灯还是没有亮,沈幼漓问:“殿下去了哪儿,可知何时还府?” 主院守备道:“殿下今日尚不知会不会回来。” 沈幼漓默然,难道今晚真见不到他?难道明天当真要进宫? 那阿寔该怎么办,他会做什么? 沈幼漓不敢想,更无法将丕儿交出去。 她思绪纷乱,对立在阶下的小黄门道:“求天使网开一面,莫要带走我的孩子,派兵将此处围起来都好,我断断不会跑。” 沈幼漓当真没办法放心孩子一个人到那深宫里被关起来,她才失而复得的孩子,断不能让他离了眼皮底下。 小黄门道:“陛下已经下了命令,断无更改的可能。” 此事没有商榷的余地。 沈幼漓再三恳请,求小黄门速速遣人入宫去再请示一遍陛下,改为圈禁可好? “江少卿要是不愿意,请转身莫看。” 说罢身后宫人就要越过她,去带走孩子。 沈幼漓忙挡住宫人去路,“我去,我去,求天使容我给孩子们收拾一下,交代些规矩。” 小黄门情知这位娘子将来定得圣眷,只怕会是晏贵妃那样的人物,也愿意给她行个方便,结个善缘。 他点头:“还请少卿快些,奴婢也是听吩咐办事。” “多谢。” 她只能心事重重走到孩子的屋里去,身后跟着宫人就紧紧守在门外。 两个孩子还没睡,还在给新得的蹴鞠画画。 “阿娘。” 瞧见她出现,他们放下画笔,问:“阿娘今天去哪儿了?” “进了一趟宫。” 沈幼漓坐在孩子身边,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釉儿先捧出一个布包:“阿娘,我今天收到这个,是什么?” 沈幼漓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沾血的令牌。 她一惊,将令牌包住,看了看四周,又凑到灯下仔细看,竟然是鹤监的腰牌。 鹤监和神策军一样,如今已不在凤还恩手中,如今境况下,拿着这块腰牌让人知道,只怕会引火烧身。 沈幼漓低声问:“这是哪儿来的?” “是凤爹爹给的。”釉儿道。 这时候送来一枚令牌,实不寻常,凤还恩难道真出事了? 沈幼漓想不明白,也没空想明白,外边皇宫来的人还在等着。 她收起令牌,再不情愿,也只能拉住丕儿的手:“丕儿,宫里来人,说五殿下想你,今晚请你进宫玩儿。” 这话是糊弄釉儿的,等出去,她才能和丕儿说明白。 “五殿下要找我玩儿?”丕儿懵懂。 釉儿专爱找人玩,她一下就听出不对,哪个小孩会大晚上找别家小孩玩? 沈幼漓继续说:“是啊,他想和你睡一晚,阿娘明天就接你回来。” “这么晚?”釉儿打开了窗缝,看到外头比往日更多的人,穿的也是宫里的衣服,“阿娘,那些人是接丕儿的吗?” “嗯……” “阿娘,我要陪弟弟一起去!我也想和五殿下玩。” “釉儿乖,你是大姑娘了,这么晚了不能去和五殿下玩,放心吧,弟弟明天就回来。” 釉儿死死拉住丕儿的手。 沈幼漓无奈,“釉儿,阿娘没骗你。” “我不要!我不去,他也不能去!”釉儿这次格外敏锐,她再也不要和弟弟分开,万一这一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再也不回来了,该怎么办! 丕儿只是任由姐姐抱着,乖乖地不说话,他也不想半夜去找五殿下玩,他想和姐姐待在家里。 “别胡闹了釉儿。” “我没有胡闹,我就要和他一起去,我们不分开!”釉儿死死抱住丕儿。 沈幼漓默然,去一个去两个都没有差别,随便哪个出事,都是在将她往死路上推。 她索性和两个孩子把话说开,是皇帝要留丕儿在宫中待一起,但她没说自己要进宫的事。 她又问釉儿:“想来不会有危险,但你还要去吗?” 釉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阿娘,你呢,你会有事吗?” 她不会有事,只是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再看到他们。 沈幼漓想哭,又不能让孩子担心,只能强行忍住:“好,进去之后,不要说话不要乱跑,就乖乖待着,明天就能回来了。” “阿娘放心吧,我会和弟弟在一起。” 沈幼漓紧紧抱住他们。 松开怀抱,她牵着两个孩子走出去。 “两个孩子实在不能分开,烦请天使……将他们一起送去吧。” “好。” 孩子上马车之后,沈幼漓抓着小黄门的袖子:“你必须同我保证,他们不会有事。” “明日娘子进宫,孩子自然会回到禹王府。” “看好他们!” “奴婢省得。” 沈幼漓只能松手,眼睁睁看载着孩子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孩子交出去,沈幼漓已无逃走的可能。 她站了好一会儿,直接寻到谢邈的屋子里,要了一枚能假造孕相的丹药。 眼下,能撑过一阵是一阵。 吃下丹药之后,沈幼漓不知还能做什么,孩子夫君都不在身边,她枯坐在石阶上,苦苦思索破局之法。 思来想去,若是李成晞不能早日醒悟,她这个家就要毁了…… 皇权在手,真是为所欲为。 这时,一个黑影立在她身后。 “沈娘子。” 沈幼漓扭头:“他给釉儿令牌是为何?” 戊鹤使现身,朝沈幼漓行礼:“沈娘子放心,这是主子留给小娘子最后的东西,只要不示人前,便不会惹麻烦,除了令牌,还有一些干净的产业,朝廷查不到,都留给小娘子。” “他这是死别?”沈幼漓听得明白。 戊鹤使脸上难得出现情绪,犹豫了一番,才道:“主子,想见一眼您最后一面。” 沈幼漓脑中有一个猜测炸开。 “你可知我官人去哪儿?” “大理寺狱。” 沈幼漓将令牌收起,转身去了厨房:“殿下整夜不归,怕是饭都吃不好,我要给他送吃食。”说着匆匆将饭菜放入提盒。 若洛明瑢真在处置凤还恩,她求他饶过凤还恩一命,只怕是在为难他,照他眼下性情,病情也许又要加重。 可她眼下顾不得洛明瑢的心情,若对凤还恩之死一言不发,何以为人。 且凤还恩孤家寡人,他死之后,来日沈幼漓就是想补偿,也无处寻得人。 在出门之前,她去见了谢邈一趟。 — 沈幼漓披着斗篷出现在了大理寺狱。 将近十年,这里未曾有过多大变化,烛火幽幽,她步履匆匆走下台阶。 在刑房外见到洛明瑢,桌上是一纸文书,他端坐着,见到她来,并无言语。 “担心你还未吃饭,给你送了点吃食。”沈幼漓走上前,将菜端出时。 她看到了纸上末尾三个字:凤还恩。 还已签字画押,他认罪了。 “凤还恩,可还在此?”还是已经死了。 她又扫了一眼幽暗的刑房,不能确定李成晞的人是否在此。 她不是为他来了,洛明瑢眉间才松下,又蹙紧。 “活着,还在牢中。”他的嗓音像布满灰尘的桌子。 前一日皇帝突然下令,要将凤还恩的事彻底了结,事发突然,洛明瑢不得不在大理寺和凤还恩僵持了一日一夜,到此刻,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皇帝宣沈幼漓进宫的事,洛明瑢尚得知不久。 主院守备一早就想报信,奈何洛明瑢行踪是机密,不知该往哪儿去报,等到沈幼漓回府,才将消息送到。 彼时,凤还恩已在交代口供,刚签字画押,她就到了。 洛明瑢想问她在宫中发生了些什么,又不想在此地谈论。 只怪这大牢烛火昏暗,不够他将她的神情瞧个清楚。 沈幼漓俯身,贴在他耳边问:“他可有活命的机会?” “没有。”洛明瑢答得斩钉截铁。 察觉到他情绪极坏,沈幼漓心中一紧,只道:“他并非罪大恶极之人,乞望你留他一个全尸。” “好。” “釉儿有封信写给他的,我想亲手交给他。” 洛明瑢竟也答应:“不要待太久。” 沈幼漓不安心,多说了一句:“你安心吃完饭,我们就一道回家。” “嗯。” 在狱卒引路之下,她往最里面的牢房走去,到了凤还恩牢房前,已经连火把都没了,里头黑漆漆一片。 “凤大哥。”她唤了一声,而后听到干草窸窣的声音。 “凤大哥,你如今怎么样?” 漆黑的天牢里,伸出了一双血迹斑斑的手,她上前握住。 沈幼漓看着伤口斑驳的手,歉疚道:“对不起……” 那只手原本握成拳头,又突然松开,一只染血的香囊落入她掌中。 沈幼漓有些陌生,不知道此时他为何要给自己一枚香囊,难道是什么能救他的信物、证据? “还给你。” 那声音嘶哑得让人不敢认。 沈幼漓鼻子泛酸,连同孩子刚送进宫的委屈一起哭了出来,她翻动着手中的香囊,昏暗的光线不容她瞧清楚。 还? 这是她的? “你当上少卿那日……” 记忆中淡忘的某处突然绽开刺目的光,沈幼漓终于记起,凤还恩给她颁旨那日,她囊中羞涩,他自她腰间取下了一个驱虫的香囊…… 凤还恩竟留到了今日。 沈幼漓更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份深情厚谊,她用力擦掉眼泪,“怎么会这么快你就……我能帮你什么?” 本以为洛明瑢不会这么快处置凤还恩,今日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 “这个令牌,这个令牌能让人救你出去吗?”她手忙脚乱地找出令牌。 那只染血的手攥紧她:“你收着就好,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我欠你那么多,我该救你的。” “我不能求你救我第二次,风兼善只是个孤家寡人,没有牵挂,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来日十七殿下落难时,你们母女难逃被牵累,届时你拿着我的令牌,就算陛下将鹤监收回,其中仍有我的亲信,他们拼死也会护送你们离京……” 凤还恩强撑着,把话说完。 沈幼漓紧紧握着手中香囊和令牌,暗红的血迹已经浸透在香囊里。 “好了,幼漓,你就送我到这儿吧。” 粗糙的手将她的眼泪擦掉。 “凤大哥,一路好走。” 她哑声说完,将令牌香囊塞回他手上。 与此一起的,还有两枚丹药,一枚是她家传的九转丹,一枚是找谢邈要的假死药,加上令牌。 自己只能帮他到这一步了。 — 沈幼漓走出来时,已不见了洛明瑢的身影,她问:“殿下呢?” 迟青英道:“主子在王府等您。” 他没说的是,方才主子几次想往里面走,又退了回来,最后实在无法安坐,才径直离开,留了他在这里等着。 沈幼漓点点头,回到禹王府去,一路上失落难言。 朝着亮着烛火的正堂走去,洛明瑢正襟危坐,不知在想什么,连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洛明瑢今日似乎甚是低沉,想来他也知道了吧,沈幼漓猜测。 她一步步走近他,不知该安抚,还是质问。 直到影子触及他,洛明瑢才抬起眼,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这个怀抱,始终是她最安心的所在。 沈幼漓埋住脸,死死地抱着他,不肯就此失去。 就算他真的杀了凤还恩,就算两个孩子身处险境,她也绝不会再放手。 为了洛明瑢,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洛明瑢给她拭去眼泪:“你不必为凤还恩愤愤不平,说不准我也会走上他的老路。” “住口!” 一样的话,沈幼漓已经听够了,李成晞到底和她什么仇什么怨,要把她身边至亲至爱的人全都夺走! “我杀了凤还恩,你恨我吗?” 沈幼漓不答,只问:“之后呢,会发生什么事?” “若我不放权,三年五载也会被除掉,这本就是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事,可是,若我立即告病辞官,我们就能离开京城,找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安度余生。” 这本是他的打算,沈幼漓也很喜欢这个结果,可是—— “我们可能……走不掉。”她道。 洛明瑢一怔,那迟迟压抑未问的事,正在慢慢被她揭开。 “陛下发现我了,他知道我是你的娘子,带走了两个孩子,逼我明日入宫……” 这话意味着,若是洛明瑢当真失权,他们就会真的再无反抗之力。 可就算眼下并未失权,又能如何反抗? 就是将事情闹大又怎么样,难道当初晏贵妃的事没有尽人皆知吗? 似乎没有任何办法。 “我们走不掉了。”她低低重复。 洛明瑢只道:“明日你不必进宫,我去把两个孩子带回来。” 她忽然抬头:“你怎么带回来?” 他在她耳边说了一段话,沈幼漓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洛明瑢不是禹王,他绝不让同样的事发生在他和漓儿身上。 在知晓李成晞有发现她的可能之后,他就在图谋除掉隐患,这一年来,他明为与凤还恩斗得你死我活,实则都是为了哄骗李成晞将更多权力交托给他,在今日这事做准备。 真正的威胁在何处,洛明瑢从来心知肚明。 可沈幼漓却摇头:“不,阿寔,我赌不起,万一李成晞拿两个孩子为质——” “你信不信我?”他握紧她的手臂。 沈幼漓睁大了眼睛,“你不要冲动,此事该从长计议,至少让我先进宫,先把两个孩子换出来,到时候做什么都更便宜,我比两个孩子能活下来……” 洛明瑢绝不可能让她再靠近李成晞,只要一想到那些画面,他就想割断那人的喉咙。 还有凤还恩也是—— “听着,这件事,我已经计划了许久,明日就是最好的机会,你只在这儿安心等我回来。” 洛明瑢的话已毋庸置疑,他甚至盘算现在就将她关起来。 沈幼漓斩钉截铁:“再久也不行!” 他才在雍都立足多久,怎么可能杀进皇宫去?就算抓住皇帝为质,换回两个孩子,又怎么从皇城里逃出来? 沈幼漓听着那些过于冒险的安排,梗着脖子不肯点头。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和他现在就逃出京城去,但也只是一瞬间,想到宫里的孩子,念头就消散了。 “你不想要孩子了吗?”他问。 “我宁愿我们一家到地府去团聚,也不要你冒这个险!不行,现在我最怕的就是你出事,谁都可以离开我,唯独你不行!” 所谓一家下地府,只是为了不让洛明瑢只身犯险,沈幼漓冲动说出气话,可话音刚落,就察觉到手臂下瞬间僵硬的身躯。 她朝他看去,洛明瑢那从来冷淡的面色,此刻却有若泣之色,眉尾低垂着,眼底翻涌着既委屈、高兴的复杂情绪。 “阿寔……” 洛明瑢自知嫉妒自己的孩子是很可笑的事,可是此刻,他就是控制不住高兴。 从她的话中,他终于窥见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是可以和两个孩子相提并论的,不,说不得还隐隐超过他们,毕竟他们是两个人,他是一个人。 可笑可耻的念头,谁听了都要骂荒唐。可洛明瑢就是在乎,就是高兴。 “那你打算如何?”他终于肯问她一句。 沈幼漓一下就明白了他高兴的原因,她暗自深叹了一口气,又无可奈何,这家伙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冷静说起正事:“这一次,让我在局中,如你当日在共工亭——” “什么意思?”洛明瑢声音骤寒。 “阿寔,这一次你听我的,不要冲动,“她一边说,一边用力亲他的脸,“只要你能忍住,我们一定能搏出一条生路来,就像在瑜南,我们一定做得到。” “可我不愿意你进宫。”他强调。 “放心,我可以扮作假孕拖延时间,到时候你也会进宫……那时候……” 沈幼漓也是刚刚想到了计策,越想越觉得可行,可要洛明瑢同意,着实有点艰难。 她劝了许久,允诺了无数次,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差点翻脸,洛明瑢终于勉强点了头。 二人商定,哪也没去,就在正堂和衣卧着,就这么相拥睡下。 然而,谁都没有真正睡着。 第88章【正文完】 第88章 正文完结 第二日,天未亮,门被敲响。 沈幼漓从洛明瑢臂膀中仰起脸,翻身将明显躁动不安的夫君骑住:“记得照我们昨夜所说。” 他不高兴的时候,就不说话。 沈幼漓不以为然,只是叮嘱:“孩子一出宫门,我就会进宫,你要抓紧时间,莫太露相,别让皇帝知道了你的意图。” “放心,明芳殿比之共工亭还要安全几分,只要别处不出岔子。” 沈幼漓自然知道他所言的别处是什么,点点头,“放心,我不会让那蠢货碰我一根手指头。” 洛明瑢挺挺腰,将她颠得倒下来,抱住。 敲门声更紧促。 “阿寔。” 他方才沉着脸松手去开门。 沈幼漓在门开的一瞬间站起来,装出一副长谈一夜,身心俱疲,和身边男子再无关系的模样。 宫里来的仍旧是昨日的小黄门,身后捧着一袭宫装,“陛下请少卿换上。” 沈幼漓垂首说道:“京中已有一位少卿,天使还是唤我沈娘子吧。” 小黄门应是。 她并不扭捏,转身回卧房去换衣裳,收拾形容。 洛明瑢就立在正院,跟小黄门大眼瞪小眼。 任谁都能看出来,十七殿下极不高兴。 任谁被抢了娘子都不会高兴。 小黄门自得替陛下安抚一番:“陛下对殿下还是看重的,但这沈娘子到底是陛下多年牵挂,不追究殿下已是好事,沈娘子与殿下关系鲜有人知,殿下也不必担心会如禹王当日。” 洛明瑢沉默不语。 “殿下放心,带走了这个,就会有更多美人送来殿下府中。” 洛明瑢只问:“我的孩子。” 小黄门忙答:“殿下少安毋躁。” 陛下要的只是沈娘子一人,也不想要那两个拖油瓶。 盛装的沈幼漓已经走了出来,二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当着小黄门的面,她紧紧拉住他的手:“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将他们送出京去,别让旧日痛楚重演。” 洛明瑢只是握着她的手。 沈幼漓低头擦拭眼泪,恨他连这点戏都不能投入演下去,指甲在他掌心狠狠掐了一下。 洛明瑢将她抓得更紧。 “沈娘子,别让陛下等急了。”小黄门催促。 沈幼漓不动声色地用力,拔出自己的手,步上舆车, 直到宫中舆车启程,沈幼漓都在看着洛明瑢,以眼神威慑他不准轻举妄动。 禹王府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紧接着是宫门朱墙,她看向路的另一头,那是去军容府的方向。 过了宫门,仍是接连不断的朱墙,逐渐将天空框成四方,沈幼漓开始,直到小黄门一声 “这儿后宫?” “不错,陛下有意封沈娘子为昭仪,往后就住在这祁年殿中……陛下。” 李成晞正负手站在殿前。 今日无早朝,他本该在明芳殿处理政事,然而此刻李成晞已无心政事,要不是不合礼数,他甚至想亲自去禹王府将人带回来。 昨夜宫外送来消息——凤还恩已死,李寔是立了大功的,结果转头自己娘子就被宣进了宫,他一定心有怨怼。 李成晞自己是双喜临门了,也不想面对禀事的李寔那张死脸。 总归凤还恩死了,他晚些再处置剩下的事宜也使得。 “参见陛下” 李成晞朝沈幼漓伸出手。 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搭上。 “你穿宫里的衣裙很美。” 他看着眼前熠熠生辉的美人,更恨自己白白耽搁了这么些年。 原本,他该得到她最青涩无瑕的时候,从天牢带她离开那日,就能知道她的女人,予她极乐,若是她没有跳河…… 这样的便宜,偏偏让李寔占先了。 沈幼漓任他打量,一直盯着自己的衣带看,直到手臂传来痛意。 “陛下……” 李成晞回神,牵她进去:“可喜欢这祁年殿,这儿离朕的明芳殿很近,比于贵妃的桂云殿更近,进去看看吧。” 沈幼漓神思不瞩地扫过殿中陈设,又拜谢几次。 李成晞拉她坐下,瞧她心不在焉,脸沉了下来:“你进宫,李寔怎么说?” “十七殿下并未有异言,只让臣……让我小心伺候。”她没办法对着李成晞自称“臣妾”。 果然和他爹一个窝囊样,不过他可不是皇祖父夺人妻子,这本就是他的人。 “陛下,我那一双儿女……”沈幼漓踟蹰着开口。 人既在这里,那两个碍眼的李成晞也不稀得留,他命令小黄门将两个孩子送回禹王府,又对她说:“往后你不必再见他们。” 晏贵妃就是常带着李寔进宫,才有那么多流言蜚语,李成晞打算之后就处置。 沈幼漓闻言,神色更是凄楚,瞧着李成晞心烦:“难道你就这么放不下李寔和两个孩子?” “不敢。” “那就再也不要想禹王府的事。” 他说着,牵起她往内殿的床榻而去,殿门也被外面的宫人关上了。 沈幼漓料想不到他如此禽兽,连忙起身躲避,“陛下,如今尚是白日!” “朕已经等了近十年,实在不想再等,放心,今日朕就在这殿中陪你,早日消去旧忆,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 沈幼漓可不想侍寝,她还得多拖延一会儿时间,忙挣脱开手,往另一边跑。 “陛下,不如咱们先说说话吧。”她在一排椅子的后边与李成晞周旋。 “你想说什么?” “什么都行,我还未准备好,还请陛下容我再想一想。” “没得可想,江更雨,莫惹恼了朕,回来!”李成晞追烦了,干脆下了命令。 沈幼漓不能违命,一步一步朝他挪去。 李成晞将她拉到怀中,紧紧箍住,倒在床榻上,她使劲儿挣扎,不意还是被亲了几下,恶心得要命。 “恕、陛下,我身怀有孕,恐不能伺候陛下!”沈幼漓大喊道。 身上的人动作一顿。 空气凝滞住,连呼吸都勉强,沈幼漓扭开脸,不敢去看李成晞的眼睛。 “多久了?”明显压抑怒气的一声。 她小声道:“得有两个月了。” “没骗朕?” “我绝不敢欺君。” 李成晞从她身上起来,“宣医正。” 他不能听信沈幼漓一面之词。 沈幼漓慌张起身,将衣裙整理好,坐在床榻另一头。 “为何不早说?”李成晞有些气急败坏。 沈幼漓擦掉突然掉下的一滴眼泪,梗着脖子道:“我怕陛下生气,恨我,是以不敢说。” 那倔强的神情端得是清丽动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变化,李成晞升起的气又泄下去。 罢了,这又如何能怪她。 医正很快来了祁年殿,给沈幼漓把脉之后,他跪在地上:“这位娘子确实已怀有身孕,不过月份尚浅。” 李成晞砸了一个茶盏,碎瓷四溅。 医正赶紧伏在地上,沈幼漓梗着脖子不说话,只等着他开口。 这一下,她应是能撑八个月。 没想到李成晞开口,说的却是:“去熬一碗落胎药来。” 沈幼漓倏然抬头看他。 八个月,李成晞可不想再等,李寔有那两个后代就该含笑九泉了,趁着月份小,赶紧解决麻烦才是。 “陛下——”她唤了一声,难以置信。 “放心,朕会让人用无害的方子。” 沈幼漓就是医者,落胎伤身,怎么可能有无害的方子,这李成晞并非真心在乎她,他只是想早日一逞□□罢了。 她愈发觉得此人恶心。 可皇权重压,沈幼漓只能死死揪住被子,不敢言语。 似乎是沈幼漓的眼神太过凄楚,李成晞安慰道:“你无须难过,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朕都会予祂所有儿子没有的尊荣,别为了这个可有可无的,耽搁了你一辈子。” 她落下一滴眼泪,道:“臣妾可以喝这一碗药,但是要当着十七殿下的面喝下去。” “为什么?” “昨夜他说,自己为陛下立了大功,陛下不该带走他的妻子。” 在李成晞发怒之前,她继续说:“既然陛下让我喝落胎药,那我就当着他的面喝,彻底绝了与他的关系,也是……以示往后对陛下忠贞之意。” 沈幼漓为了让洛明瑢来这祈年殿,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忠贞……李成晞喜欢这个词,还能瞧见李寔一败涂地的样子,他很乐意。 “你方才不是百般不愿,为何又突然提及对朕忠贞?” “我昨日和陛下说过,与他过日子不过因为他是孩子生父,要说感情,其实并无多少,既然知道余生要待在宫中做个昭仪,那就该将旧事断个干净,以免来日我哪日饭少吃了几口,对着一朵花叹口气,夜里翻个身,陛下都疑心我思念旧人……” 李成晞更高兴,若是她说突然就喜欢自己,那未免虚假,为皇权所慑,又失了兴味,像这般在其位谋其事,确实才是江更雨的作风。 不怕她心中无爱,就怕她钟情的是别个,这样的解释李成晞更能接受。 反正早晚心会在自己这里。 “好,朕就依你。” 在药熬好了之后,洛明瑢就到了祁年殿中,纵然跪在地上,身板依旧挺立如青松一般。 他已经全身被搜过,殿外的守卫也不会让他有轻举妄动的机会。 “陛下,请让臣妾同他说清楚。”沈幼漓阻止李成晞开口,起身走下床榻。 李成晞想听听她会说什么,伸手作请。 她走到洛明瑢面前,问:“孩子回家了?” “回了。” “那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早些辞去国师之位,带着孩子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洛明瑢似没听见:“你何时跟我回去,要待几日?两日,还是三日?” 李成晞皱起眉头。 “我不会回去了,陛下已经将我封为昭仪,此生就留在宫中了。” “你怀着我们的孩子,如何能留在宫中!” “很快就没了。” 沈幼漓端起那碗落胎药,当着他的面将药喝了下去。 洛明瑢膝行一步,抓住她的衣裙。 碗跌在地上,但药已经喝完了,沈幼漓喝道:“你做什么,快松手!” “那是我们的孩子!” 他眼眸猩红,直接将她腿抱住,沈幼漓倒在地上,眼看就要被洛明瑢拖走。 “陛下!” 沈幼漓慌张地看向李成晞,那眼中分明是怕他误会,怕他多想,怕失了帝王宠幸。 李成晞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 这样才对,任谁都会选一个皇帝,而不是什么出身不明的旁支,他召殿外的守卫进来,将洛明瑢按住。 沈幼漓一边拼命逃离洛明瑢的手臂,一边劝他,实则是在说给李成晞听:“你若在乎我的清名,就不要再做纠缠,也别让外头的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不然只会害了孩子!” “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生了两个孩子,就该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洛明瑢嘶吼。 这李寔……李成晞杀心更重。 沈幼漓打了一个冷战,看到守卫腰侧佩剑,立刻抽出,朝洛明瑢咽喉割去。 所有人都对这一出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洛明瑢手臂已经撤回,捂着脖子,鲜血涌了出来。 沈幼漓咬牙,又拿捏住分寸,朝他肚子捅了一剑,她是医者,这一剑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最后,沈幼漓颤抖着手,连剑都来不及拔出来,转身朝李成晞爬去,“陛下,陛下……” 洛明瑢已经趴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似乎是没气了。 李成晞紧盯着,确定李寔必死无疑。 “你们都出去!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他本想让守卫将尸首拖出去,不过还未想好以什么借口公布李寔死讯,就先留在殿中,以免外头更多人瞧见。 而且——李成晞尚未能解夺妻之恨,当着这死人的面,同江更雨亲昵,光是想想,就让人血脉偾张。 沈幼漓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本还想着找借口将阿寔“尸首”留在殿中,现在李成晞显然没有将人拖走的意思。 某人说得果然不错,男人的嫉妒心有时是很变态的。 “陛下,我害怕,我好害怕!”沈幼漓膝行着去扯李成晞的衣摆。 “你怎么能冲动做这种事!”李成晞纵然责备,依旧好好将她拥在怀中。 沈幼漓杀了李寔,李成晞其实是高兴的,总归夺人妻子,这梁子是结下,他早晚会收拾李寔,现在只是麻烦一点而已,不过也算一举两得了。 “我会死吗?他……我,“沈幼漓抖着嘴唇,“可是我不想做晏贵妃,陛下,我不想做晏贵妃!” “朕知道,朕知道。” “当少卿的时候我就被人诬陷,现在做了陛下的妃子,我绝不要被人戳脊梁骨,我要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我的孩子也要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沈幼漓三言两语讲清了自己的动机。 李成晞立时就表示理解:“万事都有朕在,断不会让外人指摘你半句。” 沈幼漓又回头看了一眼洛明瑢的尸体,瑟缩道:“陛下,听闻人死之后,魂魄飘出尚在身侧,要半夜才有无常来钩,你说,他是不是再看着我?” “莫怕,朕护着你。”李成晞被她主动贴着,愈发心猿意马。 偏偏她有身孕。 “陛下,我太累了,想睡一觉……” “朕抱你去床上。” 李成晞将人放在床上,随即压了上来。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我刚喝了落胎药!”沈幼漓慌忙后撤。 “朕不做什么,只是与你亲近些,好娘子,莫躲着朕。” “陛下,我的夫君还在这儿……” “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朕现在幸了你,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反正这种被她原本的男人“盯”着的刺激,让他甚至有就地成事的冲动,真是可惜…… 床榻上帐幔翻卷,混杂着女子的惊呼和男子的喘气声。 李成晞正要将沈幼漓的衣襟扯开,忽而,一柄利剑穿心而过。 他低头看着心口刺出的剑,没能够回头,就被推倒在一边。 李寔露出一张脸,宛如杀神。 “我不喜欢这一出戏。” 他冷冷说着,缓缓将剑抽出,“你最好告诉我,我没来之前,他有无占你便宜。” “没有,断断没有。” 沈幼漓伸手,被他扯进怀里,肩骨几乎快要被他揉碎。 她摸着洛明瑢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没事了,从今往后,我们一家再也不会被任何人威胁。” 洛明瑢将她抱离了那张床榻,眷恋地把脸埋在她脖颈,才能消解方才听到那些话时迸发的戾气。 沈幼漓还在意他腹上伤口,一心想要去找药。 此时,门被打开,沈幼漓惊得抖了一下,看过去,是凤还恩走进来。 看到一剑穿心,再无气息的李成晞,他淡定道:“那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都安排好了?” 这一年来,二人携手演了一出戏,就是为了今日。 “外面的人可知道了?” “并不知道,是于贵妃放我进来的。” 沈幼漓恍然,这原来是三人……不,是四人合谋。 其中三人还是李成晞之下,在雍都最有权势的,他怎么可能跑得掉。 李成晞在后宫能死得悄无声息,被搬回明芳殿去,于贵妃更是功不可没。 这儿是后宫,于贵妃本就是后宫之主,她找了几件内侍的衣服,让洛明瑢和凤还恩手下的高手换上,在殿外悄悄将守卫都杀了。 李成晞并没有冤枉她,她确实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后宫哪个女人不想? 她也早就跟凤还恩合谋已久,要怪就怪李成晞自己,敢抢走她的儿子,更不念半分旧情,要将她圈禁。 于贵妃早就得了授意,只要凤还恩有本事进宫找到她,这就是一个信号,代表十七殿下确实放过了他,还参与其中,那么赢面就很大。 她会立刻拿着后宫之主的威严,把要给李成晞传信告知他凤还恩已进宫的宫人拦住。 现在,她儿子不做储君,直接做皇帝,她也不必仰李成晞鼻息过活。 不久之后,皇帝在明芳殿病逝的消息就传了出去,举国哀悼。 国丧之后,于贵妃的皇六子遵照遗诏,继承了大统。 — 昨夜,五更。 凤还恩的“尸首”被秘密送进禹王府密室。 洛明瑢当然不可能杀了凤还恩,他们从一年多之前就计划起了今日之事,若没有沈幼漓参与其中,他们本事打算起兵逼宫。 沈幼漓才为他哭完,就看到人又好端端坐着,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洛明瑢一记:“你怎么不早说。” 洛明瑢捏住她的手:“图谋之事太过危险,才一时未同你说。” 凤还恩抖了抖衣摆杂草,安然坐定:“不过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洛明瑢不喜别的男人跟他娘子提什么真心不真心的话,只道:“说正事,我娘子明日有一个新的计划。” 凤还恩听罢,点头:“这个法子倒好,能减少很多伤亡,也不会将孩子卷入其中,若是不成,你再带着她突围也未为不可” 三人很快商定,沈幼漓问:“你们什么时候计划这件事的?” “从你说他可信的时候。” 竟那么早,那这一年来两个人都得你死我活,竟然都是一场戏? “你们演了一出戏,一个是皇帝的心腹大患,一个似乎能解决皇帝的心腹大患,凤还恩这段时日步步退让,就是让皇帝以为阿寔可信,有能力替他除掉,才会不断给阿寔放权?” 凤还恩叹息:“要把握这个度很难,既要让陛下觉得我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但是我又总能绝地反击,诱陛下焦急按下我,才会不断放权给十七殿下,但我又不能真的失去神策军的统御权。” “可是你既死了,那明日还能进宫吗?” “当然,这就是十七殿下只送了我死的口信的原因,我只是按了一张口供,离真正落罪还差一道圣旨, 陛下不愿在午门斩我,才让十七殿下悄悄处置了此事,死讯传出之后,明日陛下会拟旨揭开我的罪状,那时我才算彻底失权,死去,眼下,我还是凤内监。” “甚至假传一道谕令、诏书,我就还能自由进出宫闱。” 凤还恩这些年在宫中的经营,不可能被轻易拔除,甚至他和洛明瑢联手做戏,那些钉子其实没损去多少。 沈幼漓明白了,这就是争时间,在凤还恩真正失权之前,她拖住李成晞,让凤还恩尽快进宫。 “但……那不就是假传圣旨?” 凤还恩好笑:“假传圣旨又如何,等那人死了,谁还会追究此事?” 也是,她点了点头。 洛明瑢对此也无异议,总归风险共担,这次凤还恩不能站干岸了。 三人商讨之后,凤还恩留在密室之中疗伤,洛明瑢还将沈幼漓予他的两枚丹药要了回来。 沈幼漓不解:“拿这个做什么?我不是给你做了一层假皮贴在喉下,届时我割你喉咙那层假皮,你捂住脖子,捏爆血囊便可,何须这个?” “喉咙要一刀,身上也要一刀,如此方才可信。” 沈幼漓摇头:“我下不去这个手。” “想想两个孩子。” 那时候孩子都换回来,还想他们做什么。 沈幼漓早看穿他那点心思,从善如流地哄他:“我才不想他们,两个小讨债鬼哪有你重要,之前曲江池畔你受过那么重的伤,我后怕得很,再舍不得你再出事了。” “若是不能让李成晞相信我已经死了,我要挨的就不止这一刀了。”洛明瑢神情认真, “大不了这次,你好好照顾我的伤。” 这次轮到他百般哄劝,沈幼漓才勉强答应。 明日毕竟是弑君的大事,疏忽不得。 她望着月色,问道:“你觉得咱们明日胜算大吗?” “胜算很大。” 毕竟,利益相同的,不只是他们三个。 — 李成晞病逝,谁当皇帝是不是件难决定的事。 于贵妃和凤还恩早就达成了交易,她在后宫断掉传信的机会,凤还恩和洛明瑢就要扶她五岁的儿子登基。 沈幼漓并不关心,只是听了一嘴,大家合谋杀了皇帝,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眼下自然相安无事,不必担心什么。 “走吧,咱们该快些离开这个地方。”沈幼漓挽着夫君的手,悄悄出了祁年殿。 洛明瑢并不高兴:“我们似乎还不能一走了之。” 幼帝尚需匡扶。 沈幼漓却轻松得很,没了李成晞,她在雍都再无顾忌,一家人不必分离,又衣食无忧,甚至当年宏图大志未尝不能重拾,她该满足了。 “威胁已除,该知足常乐,如今天下动荡,若是真杀掉皇帝,再一走了之,放任朝局混乱,那才真成千古罪人了。”沈幼漓靠着他的肩头。 见沈幼漓神情不似勉强,洛明瑢才稍展颜:“我会护好你。” “我也会护着你,快走吧,你这伤……真是,磨磨蹭蹭的……” 就算来日幼帝长成,想夺权,那也还有近十年时间。 既在朝堂,就不可能永远高枕无忧,谁都该有这个觉悟。 唯一让沈幼漓在意的,是三个月后,凤还恩请旨离京,戍守边地北庭,而戍卫皇城的神策军则交到了迟青英手中。 离京那日,沈幼漓在洛明瑢虎视眈眈之下,带着釉儿去城门口送行。 凤还恩道:“这次能活着,我仍欠你良多。” “人情债来来往往,果真就再算不清了,不过你我之间,是挚友,不谈欠不欠的。”沈幼漓拍拍他的肩膀。 他低头笑了笑:“北庭那地方虽然风沙肆虐,冬来雪大如席,不过也少了许多钩心斗角,在那边我不必受谁猜忌,说句土皇帝也不为过,那是个好去处……” 凤还恩喋喋不休,沈幼漓沉默听着。 凤还恩这是退了一步,他与洛明瑢不必斗个你死我活,在边地当个监军使,依旧位高权重,既维护了朝局稳定,还能节制各军镇。 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沈幼漓也乐见这样。 只有釉儿死死揪住凤还恩的袖子:“爹爹,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凤爹爹身负重担,要去北地撑起一片天的,来日你长大了,来找凤爹爹,我用那边的羊肉、奶酒款待你,好不好?” 他又细心安慰了许久,将釉儿抱在怀里,给她擦眼泪,才看向沈幼漓:“有你在朝中,我安心许多。” 沈幼漓笑:“在那边记得要多交三两好友,说不定也没写出几首流传千古的边塞诗来,别自己一个人闷着。” “好。” 跨上骏马,凤还恩长望她一眼,还未到北庭,面上已带风霜:“我还是不想和你两不相欠。” 说罢转身,一声“启程——”,队伍长驱出了城门。 沈幼漓望断官道,一回头,不出所料,洛明瑢就在不远处等着。 “回家吧。”他走过来。 “不急,先逛一逛,我们终于可以这样——”沈幼漓扬扬和他紧扣的十指,“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洛明瑢自然依她:“想去哪儿?” “大相国寺,那边什么都卖,我从前当少卿的时候,常在那边吃早饭,看那些行商被卖古籍字画的小贩哄骗……” 洛明瑢瞧着她兴冲冲的侧脸,又忆起李成晞死那日。 他们走出大殿,走在宫道上,沈幼漓拉着他的手,脚步有些快。 他站住脚步,问:“杀李成晞,是你本意吗?” 毕竟,她曾是雍朝最忠心的肱骨,就算深陷冤案,仍要为消弭战事而抛头颅、洒热血,忠君爱国之念早已根植于心。 弑君,是大罪。 沈幼漓回头,牵着他的手晃荡,笑得没有一丝阴影。 “我能杀了江更耘,就能杀了李成晞,不然我还要等到哪年哪日,才能这样拉你的手?” 洛明瑢一笑,日光都灿烂了几分。 “你看,咱们现在光明正大走在宫道上,再也不用担心什么狗屁——”她低声做了个“李成晞”的嘴型,“来日还能昭告全天下你我的关系,我早就等不及了。” 无人想斗,是他先把人逼得走投无路。 “我该忠于社稷,而不是忠于君王。” 沈幼漓在昭昭烈日下扬起脸,道:“你说,我当王妃的册文,该由谁写好呢?” 洛明瑢凝视她良久,把手牵紧:“自然是我亲手写。” 他也早就等不及了。 天下早该知道,他与沈幼漓是夫妻。 往后史书、制诏、碑文、书信……他们的名字都该排在一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