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被强取豪夺》
1. 001
“快,手脚利索些,赶紧把老夫人要的东西摆放好,再把这些花移出去。地扫了,砖擦了,一粒尘土都不许落下!”
“是,奴婢知道了。”
天刚刚大亮,英国府上上下下便忙碌起来,只因今日是英国公世子薛恒回京述职,归家探亲的日子。
为了迎接薛恒,英国公府一周前就准备上了,结果一大早得了消息,说薛恒突感风寒,身体不适。国公夫人一听就急了,赶忙命人将院子里的花移了出去,又搬了些青松和薄荷进来,生怕花香袭人,冲了世子的鼻子。
“这些夹竹桃、夜来香、鸢尾花和百合开得正好呢,忽然被拔了根,移到花房去,也不知能不能活。”负责搬花的丫鬟汐月道。
云舒努力地抬着一盆比她腰还粗的水仙,气喘吁吁地和汐月说话:“这些花开得再好也抵不上世子在老夫人心中的重量呀,快,咱们赶紧干活吧。”
“哎!”
俩人同心协力,在存斋堂和花房之间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之后扫尘,洗院,擦拭,挂灯,一直忙到正午才抽出空来,去抱厦歇了歇。
“好累啊,天气又热,我浑身上下都没力气了。”满头大汗的汐月咬了一口手里的豆卷,懒洋洋道。
云舒正在喝英国公夫人赏下的乌梅汁,闻言,只苦苦一笑,暗暗叹了口气。
累吗?当然累。
自打她遭遇车祸,穿越时空,来到这个陌生的朝代后,她就没有一天不累的。身体累,心里更累,一整个身心俱疲,苦不堪言。好在她快要熬出头了,再过几天,就能自赎身契,离开英国公府了。
外面天高海阔,她好歹接受过高等教育,不愁没有出路。
想到这里,手里酸溜溜的乌梅汁都变得甜了起来。
那厢,吃完了豆卷的汐月擦了擦嘴,伸出头来问:“不是说世子午时便能回来吗?怎么到现在也没个动静?”
“是啊,老夫人还等着世子一起用膳呢。”丫鬟彩环道。
云舒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在英国公府三年,她抱朴守拙,讷言敏行。不出挑,不出错,一心求稳,生怕卷进什么风波里,种下祸根。
她毕竟不是这个时空朝代的人,既没有原身的记忆,也没有亲友可以依靠,凡事只能靠自己,不得不谨言慎行。
她只知道原身是英国公夫人的丫鬟,便好好守着英国公夫人,平日里不怎么与旁人来往。至于这位破获了蓟州贪墨案,携誉归来的薛世子,也只清楚对方年过十九,尚未婚配,官居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姐姐是当朝得宠的纯贵妃娘娘,堂兄是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驻守于关宁,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倒是汐月时时跟她提及薛世子相貌堂堂,俊美无俦,是无数官家小姐的春闺梦里人,拥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盛名。
“沉碧,反正不用当值了,咱们去仪门外迎接世子吧!”
云舒对此毫无兴趣,笑笑道:“你去吧,我过晌午还要陪四小姐踢毽子呢。”
汐月失望地瞥她一眼,“好吧。你不去,我们可去了。”
云舒点点头:“去吧。”
烈日当空,如炙如烤,午后,天气稍凉了些,四小姐便差了下人过来,叫云舒过去陪着踢毽子。
毽子是用雕翎和铜钱做的,踢起来不轻不重,弹性很好。云舒照例先表演了一番,再与四小姐面对面站好,一下一下地将毽子踢到她的面前。
“沉碧,踢高一些,踢远一些,我试试看能不能接住!”
玩到兴头上的四小姐提着裙摆后退几步,笑盈盈地对云舒下令。
“是,四小姐!”同样玩得高兴的云舒使了一招海底捞月,将毽子高高踢到半空中,接着用了一记长虹贯日,叫那毽子好像破空长箭一般飞向了四小姐。
两旁侍侯的丫鬟都激动起来,满脸期待地看着四小姐。四小姐格外紧张,不断调整着步伐和距离,到底接住了毽子,“叮”地一声踢给了云舒。
云舒小心翼翼拿捏着力道,生怕四小姐接不到,生气,闹别扭。四小姐却不会顾及着她,那毛茸茸的毽子飞得又急又快,竟是朝着她的脸砸了过来,她步伐匆匆朝后躲避,却一个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子,直挺挺朝后倒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似乎有一只手拽住了她。
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多想什么,本能地抓住了那只手,迅速站了起来。
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威压甚重的眼睛。
那分明是一双极美的瑞凤眼,却因瞳仁里散发出来的温度太过寒冽,硬生生叫人觉得惧怕起来。云舒只看了那人一眼便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松开手跪在地上,道了声奴婢该死。
四周静默无声,片刻后,四小姐欢天喜地呼唤:“二哥!”
云舒瞬间心如死灰。
老天无眼,竟是让她遇见了英国公世子薛恒,还好死不死地撞在了对方的身上,冒犯了主子,冲撞了贵人。
云舒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却明显感觉到有两道寒光在她身上扫了扫。
“二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下人通传一声,我好去迎接你!”
四小姐张开双臂,蝴蝶似得扑到薛恒身前,亲切地握住他的手臂,接着朝一旁的薛怀一努嘴,“定是三哥哥使坏,故意让我在二哥哥面前出洋相!”
“怎么就是我使坏了?”与薛恒通行而来的薛怀委屈巴巴道,“是二哥的主意。他看你踢毽子踢得开心,便不允许下人通传,怕坏了你的兴致。”
“是吗?”四小姐开心道,“二哥最疼我了!”
薛恒微微一笑,转过脸,看向仍跪在地上的云舒。
她穿着碧色交领短衫,下着百褶裙,梳着双平髻,身姿袅娜清瘦,皮肤白皙,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五官清秀,气质清新,不算惊艳,却也叫人过目难忘。
薛恒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见薛恒看向跪在地上的云舒,四小姐这才反应过来,道:“咦?沉碧,你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吧。”
云舒跪得膝盖酸疼,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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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自虐的喜好,立刻应了声是,站了起来。
“沉碧,累坏了吧?四妹妹踢毽子踢得乱七八糟,难为你每次都能稳稳地接住,又巴巴地踢到她眼跟前去。”性子温和,向来不刁难苛待奴才的三少爷薛怀打趣道。
此话一出,一院子的奴仆都笑了,便是四小姐也不恼,只往薛怀身上轮小拳头,“谁踢毽子踢得乱七八糟了!谁踢毽子踢得乱七八糟了!”
望着他们兄妹二人打打闹闹的身影,云舒忍不住也笑了,这一笑不要紧,一双眼睛竟是不听使唤地飘到了薛恒身上。
薛恒本在看薛怀薛茵玩闹,察觉到她的目光,立时看了过来,四目想对,云舒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位英国公世子当真是凤表龙姿,郎艳独绝,不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盛名。
他面若冷玉,眉若剑,眼如星,鼻梁高窄直挺,唇红润而薄情。穿着玄色广袖中衣,罩玄色织金暗纹宽肩交领无袖长袍,腰间一条黑金玉扣带,上挂玉璜、玉珩。行动间携清风而来,静默时似雪松寒冰,当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扫过来时,任谁也会惴惴不安,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位位高权重的薛世子。
云舒不免也有些紧张,低了头,主动认错:“奴婢一时不慎,冲撞了世子,请世子责罚。”
薛恒的声音一如他的外表般冷冽,闻言,只淡淡道:“你是四小姐房里的丫鬟?”
云舒道:“不是,奴婢在老夫人跟前伺候。”
“嗯。”
薛恒便不再理会她,侧身对薛怀和薛茵道:“你们两个闹够了吗?闹够了一起去给几位叔父请安。”
“好。”二人齐齐应下,在下人的恭送声中款款离开。
夜晚,英国公夫人摆宴玉章楼,广邀亲友,一同为薛恒接风洗尘。云舒这些小丫鬟跑前跑后,忙得不可开交,片刻不敢松懈,更不敢出纰漏,否则被管家婆子打骂一顿事小,惹恼了主子事大。
好在一切顺利,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宴席过后,她和汐月几人都得了老夫人赏赐,足足一大把金瓜子。
汐月笑得合不拢嘴,云舒同样也很开心。这三年来她忍辱负重,尽职尽责,得了不少赏赐,去年年初的时候就攒够了银子,只待十八岁一到,便赎身离开。
英国公夫人信奉神灵,广施善举,对府中下人一向仁慈,只要到了年岁,便可赎了身契,销了奴籍离府。也有不愿离府的,继续在国公府里伺候,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国公府里的奴才,原要比外面的平头百姓体面些。
但云舒是一定一定要离开的,这种忍气吞声,低人一头,被呼来喝去的鬼日子,她真是过够了。
带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云舒爬上床,正要睡觉,彩环火急火燎跑进来道:“云舒姐姐,不好了,不好了!汐月闯祸了!”
云舒一个轱辘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彩环紧紧攥着双手,焦急道:“汐月将解酒汤撒了世子一身,这会儿正在绮竹轩跪着呐!”
“什么?”云舒一愣,立马不困了。
2. 002
绮竹轩紧挨着老夫人居住的存斋堂,终年绿竹成茵,芭蕉连绵,幽雅静谧,是老夫人最喜欢的居所之一。
一踏进绮竹轩,夏夜的燥热瞬间消散,只留下沁人心脾的清凉。月光洒在竹叶上,落下一地斑驳的竹影,微风袭来,竹影与竹叶一起轻轻摇晃,伴随着竹叶摩擦的沙沙声,流露出一股神秘悠远的气息
院中站着两名护卫,并一个婆子,四个丫鬟,云舒走到老婆子身后,悄悄往房里看了一眼,奈何除了橘红的烛火什么都没有看到。
“李妈妈,出什么事了?”她压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李妈妈正一脑门子官司,见云舒来了,叹了口气倾吐,“是汐月那个小蹄子,老夫人拨了她来伺候世子,偏她一时失手,将一整碗醒酒汤洒在了世子身上。世子虽没发作,却也动了气,把我们几个都轰出来了,谁也不许进去伺候。”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云舒佯装意外,顿了顿,微微抬高了些声音,缓慢道,“汐月做事一向稳重,大概是因为早上往花房搬花时伤了手腕,一时脱力,这才将醒酒汤洒在了世子身上,绝非有意为之。”
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废话,在国公府里当奴才的,谁敢得罪主子,遑论故意往主子身上泼醒酒汤了。但她只能这样说,她没有更好的办法为汐月求情,只盼着世子如老夫人一般宅心仁厚,原谅汐月这一回。
就像午后,世子高抬贵手宽恕了她一样。
很快,房里有了动静,只听一道慵懒疏冷的声音传出,“谁在外面说话?”
李妈妈一听脸都绿了,瞪了“冒冒失失”的云舒一眼,苦笑道:“回世子的话,刚刚说话的是沉碧。”
“嗯。”那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瞬,复又响起,“叫她进来。”
云舒一愣,诧异地往房里望了望,李妈妈却欣喜不已,应了声奴才遵命后扯了下云舒的袖子,催促她:“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进去伺候。”
云舒着实无奈,却又无计可施,到底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进门,便看到了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汐月。
见她进来,汐月小幅度地抬起头,又赶忙垂下去了。颤抖的双肩和紧攥的双手昭示着她此时此刻的惶恐与紧张,弄得云舒都不安起来。
她沉了一口气,撩起珠帘进了卧房,却没看见薛恒,迷茫地转了一圈,收好挂在楎架上,被醒酒汤弄湿的外袍,忽听净室内传出淅淅沥沥的流水声,方知薛恒在里面沐浴。
云舒从没伺候过别人沐浴。
即便是在存斋堂,她也没有伺候过老夫人沐浴更衣,不过是做些洒扫粗活,然而眼下,她却要进净室伺候薛恒沐浴。
云舒感觉自己手脚都麻了,却不敢让里面的那位多等,她马上就能出府了,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坏了自己的大事。
便定了定心,颔首进了净室。
净室内白雾沼沼,水汽弥漫,湿热朦胧。云舒踩上宣软的绒毯,饶过紫檀掐丝珐琅蓝地百宝嵌四季花卉扇曲屏,足下无声地来到汤池旁,跪下,拿起了七巧架上的玟布巾。
距离她不到两寸远的地方,是薛恒的一头乌发,与光|裸宽阔的肩背。
一路颔首垂眸又如何?既要伺候对方沐浴,总归是要看上一看的。
偏偏这位英国公世子又是那样的好看,薄薄雾气笼罩在他四周,模糊了他冷峻的五官,柔和了他锋利的轮廓,只是那双眼睛依然寒冽,即便紧闭着,依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大抵是醉了吧,又或是睡着了?也可能在沉思?云舒拿不定主意,只攥着玟布巾,一下下地擦拭着薛恒裸露在水外面的皮肤,再用木枓往他肩上背上淋水,全程小心翼翼,像在擦拭一尊价值连城的花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很快,她便热出了一身薄汗。
强忍着不适,她拿起百齿梳,蘸上木犀油,开始为薛恒梳理头发。薛恒的头发又密又长,绸缎似得油光水滑,细密的百齿梳轻而易举地就从发丝间滑了过去,将一缕缕发丝瀑泄在水面上。
忽地,不知是她手上失了力道还是不小心扯到了对方的头发,薛恒猛然间转过头来,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
云舒原本又潮又热,被薛恒这么一看,竟是狠狠打了个寒颤,忙放下百齿梳,双手叠放在身前叩头,“奴婢该死。”
薛恒氤氲着雾气的眼眸慢慢下移,看了看对着自己的乌黑发顶。
透过缭绕的白雾,他依稀可以看清她微微皱起的眉头,和藏在柳眉下的,湿漉漉,轻颤着的瞳眸。
她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皓腕,碧绿的裙摆落入汤池之中,寸寸浸湿,像是要化了去。
薛恒漆眸一闪,未语,豁然起身,离开了汤池。
耳边尽是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好生叫云舒心乱如麻。她全程头也不敢抬,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在汤池边上。见她不过来伺候,薛恒也不恼,只自行穿戴好了衣裳,走出了净室。
云舒长舒一口气,忙跟了出去。
李妈妈早已带人收拾好了卧房,地上重新铺了彩鳞如意钱锦纹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上了一对白釉梅瓶,另支起了一架白玉翡翠四君子檀木屏风,点了安神香。
冰梅纹窗略开着半扇,露出庭前三四棵碧竹,一两片芭蕉,幽幽一缕月光。月光穿窗而入,正好洒在垂着如意纹镂空银球,散着销金帐的大红酸枝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上,照亮了一抹修长的身影。
沐浴后的薛恒穿着一件白色中衣,此刻正坐在床上看书。云舒站在他身侧,慢慢替他绞干头发,见他酒意未散,困意全无,便自作主张又添了些许安神香。
才放下香匙,便见李妈妈端了解酒汤进来,示意云舒伺候薛恒用解酒汤。
云舒心中叫苦,却不敢露出分毫不情不愿的模样,她端起榉木双耳托盘,步伐轻轻走到薛恒面前,道:“醒酒汤好了,世子用一些吧。”
薛恒“嗯”了一声,朝着云舒伸出了手。
那手本该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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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碗的,许是他看书看得太过入迷,一心二用,心不在焉,竟是按住了云舒的端着托盘的手指,云舒一僵,差点重蹈汐月的后撤,好在她反应够快,当下俯身跪地,镇定道:“世子,请用解酒汤。”
薛恒弃了书,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盯着云舒看。
察觉到薛恒注视着的目光,云舒心都提了起来,砰砰乱跳,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是意外,是意外,她并未做错什么,想来不会被责罚。
她高举着双臂,只盼薛恒虽酒醉,但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云舒的胳膊都麻了,薛恒终于道:“将醒酒汤撤下去,也不必燃香了,你们都退下吧。”
云舒高高悬起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她叩了个头,“是,奴婢遵命。”
带上房门,云舒回到院中。
院内,汐月正焦急地等待着她,见她全须全尾地走了出来,双手合十激动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生怕你被我牵连,被世子责罚。”
朦胧月色下,汐月一双眼睛微红,显然是哭过,双手也微微颤抖着,掌心红肿,是被戒尺打过。
云舒心下叹息,拉住汐月的手,走远了些道:“李妈妈打的?”
汐月眼圈一红,点了点头,“世子虽未责怪,但总归是我做错了事,受罚是正常的。”
云舒与汐月一向要好,见她这般,也是心疼,她查验了一下汐月手上的伤势,问:“你一向妥帖,怎地偏偏在世子跟前失了手?”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汐月懊恼道,“我只是、只是在送醒酒汤的时候偷偷看了世子一眼,结果手一滑,把汤碗打翻了。”
“你呀……”云舒按了按她的手背,“你日后可要警醒些,再有下次,没人能救你!”
“不敢再有下次了,就这一次就吓死了!”汐月抱住她,“好姐姐,多谢你来救我!我就知道,咱们屋里那几个,属你心地善良,有情有义。你说你离开了国公府后我该怎么办呀!”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快走吧。”云舒揭过这个话题,与汐月一并离开了绮竹轩。
翌日,无事发生,云舒照常上值,上值结束后回屋睡觉。
两日后,三日后皆是如此,直到第五日,她才听其他下人说,沈尚书的女儿设计在大相国寺与薛恒偶遇,却遭薛恒无视,连句话都没说上,现下正在尚书府里哭闹呢,要死要活的。
下人们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历了这件事似得,云舒却不感兴趣,只要薛恒不指她去绮竹轩伺候,她就谢天谢地了。
事实上,薛恒也确实没有再找过她,即便后来在存斋堂遇上,也没瞧她一眼,冰冷陌生,仿佛他们两个从未接触过一样。
如此甚好。
又过了两日,总算挨到了她出府的日子。
清晨,汐月特意煮了几个红鸡蛋,庆贺她十八岁生辰之喜,云舒欢欢喜喜的吃了,吃完揣上银子,包了些果子蜜饯之类的零嘴去找李妈妈。
3. 003
存斋堂内,李妈妈正和两个丫鬟坐在抱厦里喂鹦鹉,见云舒来了,笑着打趣道:“呀,寿星公来了。”
云舒便将带来的果子蜜饯给丫鬟们分了分,又拉过李妈妈,低声问:“李妈妈,之前拜托您办的事,如何了?”
云舒托李妈妈办的自然是赎身出府的事,这些事都是由国公府的管家,也就是李妈妈的弟弟经手,只需他们在老夫人跟前提一句,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李妈妈一听,眉毛一挑故作糊涂道:“什么事?”
云舒心中暗骂,面上却堆着笑,只将提前准备好的银子塞进李妈妈手里,“妈妈跟我闹呢,我的事,您还不明白?”
李妈妈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多了两道:“哎呀,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这几个丫鬟里,我最喜欢你。漂亮,乖巧,明事理,别说老夫人了,我都舍不得你离开。”
云舒知道这是对方的客套话,且对她奉上的银子数量十分满意,便直截了当地问:“我何时能向老夫人请辞?”
说是请辞,其实就是走个过场,运气好的许能得到老夫人的赏赐。云舒对赏赐什么的并不在意,但这过场是必须要走一走的,否则,便会被有心之人扣上不敬老夫人的罪名。
这个罪名她可担当不起。
见她问得急,收了她一大笔好处的李妈妈终于松口,“你呀,别急,老夫人这会儿还在大相国寺呢,等老夫人回府后,安心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着,我寻个机会替你开口便是。”
云舒一听这才放了心,道了声谢谢后去了花房。
花房内百花争艳,她摘了一朵文殊兰,别在了头发上。
无他,只因这文殊兰是大相国寺内随处可见的花卉。
希望老夫人看到她发上的文殊兰后善心大开,毫不犹豫地放她出府,还她自由。
这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但云舒生怕遇到什么意外,便将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午后,她特意和汐月换值,进老夫人房里侍奉茶水。她等啊等啊,提梁紫砂壶都被她擦拭的泛起珠光了,老夫人还没有回来。
就在她耐心渐渐耗尽,等得焦炉不安的时候,房门被人推开,接着薛恒走了进来,坐在了紫檀嵌螺钿罗汉床上。
他今日穿着一件宝蓝色麒麟纹团花湖绸直裰,长身玉立,贵气满满。甫一坐下,立刻有下人端来了蜜饯点心,新鲜瓜果,放下珠帘,退避在外间侍候。
院中清风徐徐,屋内清香缭绕,云舒往茶炉里添了些炭火,确保时时有滚烫的热水来沏茶。
四下一片静谧,只能听到内间时不时传出的翻书声,云舒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观察着漏刻,计算着老夫人回来的时间。
正想着出神,薛恒忽然下令,“上茶。”
罗汉床上摆放着的紫檀木鸳鸯纹炕几上,放着彩环才送进去的碧涧茶,薛恒却看都没看一眼,下人们面面相觑,还是李妈妈率先反应了过来,“都愣着干什么?快给世子换茶。”
云舒恍然大悟,思索了一番后,重新沏了壶虎丘茶,端了过去。
“李妈妈,茶好了。”
李妈妈瞪大眼睛看着她,“茶好了快送进去呀,小心伺候着!”
云舒一愣。
她自然是不想进去伺候的,但谁让她今日负责侍奉茶水呢。
十指一点点收紧,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盘,她默了一瞬,低头,撩起珠帘进了内间。
薛恒依旧坐在罗汉床上静静看书。
他一脚踏在脚踏上,右臂曲起,倚在黄花梨卷书案炕几上,端的是松弛随意,慵懒亲和,却莫名令人心生紧张,不仅是她,便是同在房内伺候的李妈妈等人也比平日里严肃些,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的,生怕犯错。
云舒自然方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默默移到罗汉床的另一侧,将提梁紫砂壶,白瓷禅定杯放在了炕几上,再收好茶盘,执起紫砂壶,往杯子里添了茶。全程目不斜视,轻手轻脚,好似一片云从薛恒面前拂了过去,不留下半分痕迹。
可薛恒还是注意到了她。
即便她离他那样远,依旧嗅到了淡淡一股幽香,如竹叶清新,似泉水甘冽,舒适宜人。薛恒不自觉放下了手中的书,端起面前的白瓷禅定杯,一饮而尽。
云舒原本想行礼之后离开,见状,不得不上前,给薛恒添茶。
便见她低眉颔首的走来,提壶,倒茶,碧绿的裙摆随着莲步移动荡涤铺展,恰若一片随风飘动的荷叶。纤细修长,软弱无骨的手指则宛若她头上的文殊兰一样。
薛恒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杯中很快填满了琥珀色的茶水,云舒轻轻放下紫砂壶,正准备退出去,忽有下人高声禀告,“老夫人回来了。”
李妈妈等几个老奴立刻迎了出去,其余丫鬟各司其职,纷纷忙碌起来,云舒也出去选了套老夫人日常喜爱的茶具,另沏了壶蒙顶石花,整齐摆放在炕几上。
见老夫人进来了,薛恒端然起身,唤了声,“祖母。”
老夫人已是换上了身轻便的竖领长袄马面裙,头戴红蓝宝石碧玺桃心,耳坠金掐丝复耳环,通体富贵,慈眉善目,她颤巍巍朝薛恒伸出手,“大热天的,你怎么来了?”
薛恒笑笑,搀扶着老夫人踏上脚踏,在罗汉床上坐下,道:“孙儿来陪祖母说说话。”
老夫人往引枕上一歪,道:“你刚刚回京,朝中事忙,分身乏术,祖母是省得的,只盼你能在京城多留些日子,好让祖母以解相思之苦。”
“孙儿也想念祖母。”薛恒道。
一壁说,一壁将云舒沏的茶水端给了老夫人。
老夫人含笑饮了,又看向薛恒的茶,讶道:“祖母记得,你不吃虎丘茶。”
薛恒看了看手边的茶杯,不置可否地一顿,道:“人总是会变的。”
老夫人一听,幽幽长叹了一口气。
“你……见过你父亲了吧?”
“嗯。”薛恒道,“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
老夫人抿了抿嘴角,带了几分不满与嫌弃道:“他老了,身子骨越来越不好,偏偏人啰嗦了许多,别说你了,我都不想理他。”
薛恒没有接老夫人的话茬,话音一转,道:“我听三弟说,四妹妹与梁二公子好事将近,不日便要嫁人了。”
老夫人闻言一哼,“她想嫁就嫁吗?你姐姐说了,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要慎重考虑。且她年纪尚轻,急什么,再过上一两年,你姐姐和陛下会为她考虑的。”
薛恒点头应是,“姐姐圣眷正浓,想必说什么皇上都会应的。”
老夫人嗯了一声,略舒了口气,她抬眼看向薛恒,“好了,不说他们了,你呢,准备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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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恒不语,低头喝茶去了。
老夫人瞧了那个气啊,忍不住念叨:“一说这个你就低头!恒儿啊,你一十有九了,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三弟都出生了。你娘没了,祖母我年岁又大了,心心念念的唯有你的终身大事,你万不能叫祖母一直悬着心呐。”
“是孙儿不好,叫祖母担心了。”薛恒陪着笑脸许下承诺,“尽快,孙儿一定尽快成亲,好让祖母放心。”
“最好是这样!”老夫人叹了叹,倏地发出感慨,“我知道你,你一向稳重自持,不沾美色。不像怀儿,左一个右一个往房里领,前一阵才纳了一个丫鬟,这几天又折腾了个外室出来,给他那未婚妻气的够呛。”
薛恒不予置评,只是一笑置之,老夫人换了个引枕靠着,抬头一瞧,冷不丁发现房里站着许多丫鬟婆子,便道:“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们都退下吧。”
一直默默侍候在侧,听着老夫人和薛恒谈话的云舒心里咯噔一声响。
她木头桩子似得在他们眼跟前杵了这么久,等着就是李妈妈前来替她陈情,再向老夫人请辞,忽而间如意算盘碎了一地,哪能不失落。
抬头,虚虚看了李妈妈一眼,发现对方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进来帮她说话的意思,便死了心,想着今日便罢了,来日再来请辞也是一样。
她都等了三年了,不差这三五天。
便屈膝行了一礼,低头离开,正要走出房门,老夫人忽然道:“咦?是不是有丫鬟到了年岁,该放出去了。”
云舒脚下一顿,立刻看向了李妈妈。
李妈妈早已在英国公府内活成了人精,闻言,快速走到老夫人身侧,道:“老夫人记性可真好,不错,是有几个丫鬟到了放出去的时候,不过她们大多数都选择留在府中继续伺候,只有一人自请出府。”
“哦?”老夫人好奇地问,“谁啊?”
李妈妈便去看站在房门外的云舒,云舒不敢犹豫,重新踏入内间,盈盈跪倒在地,“老夫人,奴婢沉碧自愿自赎离府。”
“沉碧?”老夫人皱了皱眉,打量着云舒道,“我记得你无家无宗,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你出去了想干什么呢?”
云舒立刻搬出早已在脑海中想过千百回的腹稿:“回老夫人的话,奴婢依稀记得儿时在廖洲生活过,此番离府便是前往廖洲寻亲,望老夫人成全。”
老夫人点点头,陷入沉思。
一旁的薛恒上下扫了云舒两眼,自顾自倒了杯茶,问:“廖洲哪里。”
云舒微微一愣,道:“廖洲云儿海。”
“云儿海?”薛恒哂笑,“那可是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
云舒不知道薛恒说这些是何用意,只仰着头,目光渴求地望着犹在沉思的老夫人。
“老夫人,奴婢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最是羡慕别人家庭美满,共享天伦,是以十分渴望找到亲人,若能如愿,此生无憾。且奴婢粗鄙笨拙,是个木雕泥塑的蠢人,实不该继续留在府中,白白辜负了老夫人的信任与恩泽。”
她说得感人肺腑,直教人动容不已,老夫人一下子就心软了,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既愿意,我也不勉强。去把沉碧的身契拿过来,另取二十两银子。”
云舒喜不自胜,重重磕了个头,“谢老夫人!”
抬头,却听薛恒冷笑了一声。
4. 004
分明是极轻的一声冷笑,却令云舒心头一颤,老夫人更是一脸迷惑:“恒儿,你笑什么?”
薛恒瞥云舒一眼,“我笑这丫头太过妄自菲薄。”他转头对老夫人道,“她伺候的挺好。”
老夫人微微一怔,神情中露出几分意外,“是么?”
薛恒不答,只摩挲着手中的白瓷禅定杯,若有所思。
老夫人深邃而明亮的目光在薛恒面上扫了扫,略一沉吟,问道:“如今谁在世子房中伺候。”
李妈妈上前一步,支支吾吾地说:“原本拨了几个丫鬟过去,但世子都不喜欢,一一打发回来了。如今只有两名护卫和几个小厮跟着世子。”
“那怎么行!”老夫人变了脸色,直截了当地对云舒说,“既然世子觉得你伺候的好,便留下来,继续伺候世子吧。”
云舒从听到薛恒的冷笑声起心中就在打鼓,闻得老夫人此言,险些跪立不住,瘫在地上。
她整整盼了三年,三年!只因薛恒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叫她的殷殷期盼付之东流,希望破灭,她如何不慌,不怨!
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不自觉收紧,手指一点点攥住衣裙,掐住皮肉,让尖锐的痛意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缓缓抬头,看了看端坐在罗汉床上,用漫不经心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薛恒,悲戚道:“承蒙世子看重,奴婢倍感荣幸。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奴婢每每想到双亲许还活在这个世上,就恨不得立刻飞到他们身边,与他们团聚,望世子成全。”
薛恒打量着她的神色,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你铁了心要出府去。”
云舒皱着眉,“奴婢粗心大意,手脚笨拙,实不配伺候世子。”
薛恒闻言一哂,似笑非笑道:“是不配,还是不愿?”
云舒浑身一僵,好似被人当中戳破了谎言与心事,大喇喇放在太阳地里暴晒。她一时心虚不已,目光闪了又闪,磕头,“奴婢不敢。”
文殊兰随着云舒俯身磕头的动作颤了颤,薛恒略一思索,赫然做出决定,“半年。半年后,随便你去哪里。”
半年?
她半日都不想等。
她狠狠一咬牙,催红了眼眶,抬起头,朝老夫人投去可怜巴巴的目光,“老夫人,奴婢……”
老夫人怜悯地望着她,温声劝道:“好了,府里便再留你半年。半年后,世子身边有了得力可心的人伺候,你再离府,去廖洲寻找你的亲人。”
薛恒紧接着道:“且你寻找亲人不必亲自前往廖洲,只需画一副画像出来,我自然能帮你找到。”
云舒好似被个天雷劈中,瞬间白了面色。
她哪里记得什么亲人,不过是在扯谎而已!
明知大势已去,心中却不肯放弃,她身子往前一扑,双掌撑地含泪盯着老夫人的脸,哀求:“老夫人……”
老夫人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见状,抬了抬手示意一旁的丫鬟婆子把她扶起来,安慰道;“傻孩子,哭什么呢?又不是不让你出去,只是让你多伺候世子一阵子罢了,你乖乖听话,我自会疼惜你。”
说着停了下来,笑容一变,意味深长道:“且能去世子身边伺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缘,你要懂得惜福。”
这便是在点她了。
她几乎猜到老夫人后面的话——别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舒用力抠紧掌心的肉,直到疼得冷汗都下来了,这才认清现实,她不甘妥协,“奴婢愿意伺候世子。”
慢慢挣开丫鬟婆子的手,低眉顺目地屈膝行礼,“奴婢谢老夫人恩典,谢世子恩典。”
离开存斋堂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很大很大的雨。
所有下值的奴婢都站在抱厦或抄手游廊下避雨,只有云舒淋着雨慢慢行走,回到了她住的地方。
她失魂落魄,一颗心被雨水浇的冰冰凉凉,泪水汇合着雨水一并渗入她的嘴角,留下满腔的苦涩。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
真是可恨!
带着满满的不甘,云舒一把扯下头上的文殊兰,摔上房门,痛哭去了。
与此同时,李妈妈正在老夫人和薛恒面前替云舒说“好话”。
“世子不必和云舒计较,那丫头三年前不小心跌入湖里,被救上来后就疯疯癫癫的,寻死觅活闹个不休,还逃出府去,被我们抓回来打了一顿才老实了,如今脑袋瓜子似乎还不怎么清楚。”
薛恒把玩着白瓷禅定杯,饶有兴致地听着李妈妈的话,“还有这样的事?”
“是呀!”李妈妈道,“她也算幸运,若非十岁的时候在观音庙外遇见了老夫人,这会儿指不定被送进了哪个暗门子里,或继续被人牙子卖来卖去,保不齐连命都丢了。”
薛恒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轻勾唇角,“那她倒是蛮可怜。”
嘴上虽说着可怜,面上却冷冰冰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与不满。
李妈妈不敢再说话,生怕说错话,老夫人则道:“确实是个可怜孩子,她无依无靠,性子软,样貌美,真离开了咱们府上,我也不放心。”
“老夫人说的有理!”李妈妈煞有其事地接话。
性子软?
薛恒笑笑,随手从腰上取了块翡翠平安扣,交给了李妈妈。
“把这个给她,就说是老夫人赏的。”
李妈妈双手捧着翡翠平安扣,笑容灿烂,好似是她自己得了薛恒的赏赐,“是,奴才替沉碧谢过世子。”
——
淋了一场大雨的云舒病了。
她病得来势汹汹,又是发烧又是咳嗽,折腾的两天下不了床。可病得再厉害也有好的一日,好了,就得去伺候薛恒了。
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高烧两日,烧掉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却没烧灭她想要离府的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即便去了薛恒身边伺候,她也可以寻得机会离开,便是寻不到机会,最多再忍半年而已。
怕就怕半年之后又半年,谁知道那薛恒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脑子又在盘算些什么。
她既焦虑又担心,心事重重的,以至于人都到了绮竹轩,依旧怏怏不乐,始终打不起精神。
“病好了?”见她进来伺候,薛恒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问。
他这几日休沐在家,日子过得十分清闲,穿得也十分随意,只着一件墨绣云纹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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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锦袍,腰间一条灰银玉蹀躞带,墨发高束,戴玉璧镂花银冠。衬得整个人长身玉立,风姿翩翩,俊美无俦,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反观云舒,她病了几日,瘦了一圈,面无血色,双眼无神,嘴唇干裂,好似一只轻飘飘的绿衣女鬼。闻言,只虚虚欠了欠身道:“多谢世子关怀,奴婢身体已无碍。”
“嗯。”薛恒扫她两眼,“下回遇见雨雪天,记得避雨。”
云舒猛地攥紧衣袖。
他竟是连她为何生病都知道了。
也是,亲点的丫鬟没来伺候,总是要问上一问的,只怕知道缘由后,薛恒心中已然对她起疑,并十分不满。
带着这种揣测,云舒小心翼翼看了薛恒一眼,果见对方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那双寒潭似得眼眸沉静冰冷,高深莫测,难以揣测,却昭示着明晃晃的试探。
云舒心明眼亮,一向懂得察言观色,只是不想阿谀奉承,欺下媚上。她又不是天生的贱骨头,若可以,她愿意舍弃一切,只为换得自由。
可她被现世所累,身不由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再任性下去,势必会勾起薛恒的怒火,且此人心窍玲珑,只怕早在存斋堂就瞧出了她的不情愿,只是没有戳破罢了。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云舒不得不振作精神与对方周旋,以防惹祸上身。
“是,奴婢知道了。那日,那日奴婢并非故意淋雨,只是离开存斋堂时太过魂不守舍,等自个儿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雨中,躲也躲不及了。”她主动提起了那天的事,企图抹除心中的猜忌与不满。
薛恒听罢,立刻顺着她的话问:“为何魂不守舍?”
云舒便道:“奴婢原本是伺候老夫人的,后到了年岁,以为会出府,结果竟做了世子的奴婢,变化之快,叫奴婢反应不过来,所以魂不守舍。”
“你是在怪我把你留下来吗?”薛恒冷不丁道。
“当然没有。”云舒竭力辩白,“奴婢就是太意外了,奴婢从来没奢想过能有伺候世子的一天。”
“哦?”薛恒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目光不经意间从她的腰上瞟过,“照你这么说,你合该欢天喜地的才对,为何进来时哭丧着一张脸,全无半点欢愉。”
云舒暗暗咬了下唇肉,心道这督察院左副都御史果然难缠,谈话间步步紧逼,像是在审问犯人,令人难以招架,云舒强装出惊喜之中带着两分害怕,三分无措,五分期待的样子,道:“奴婢实在紧张,生怕伺候得不好,叫世子和老夫人失望,一时懊恼,方如此。”
薛恒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全程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任何目光变化,看不出对她的回答满不满意,少时,他问道:“李妈妈说,你曾失足落水,大病了一场?”
见他忽然换了话题,问起了三年前的事,云舒也忙换了语气,恭谨温顺地道:“三年前的事了,世子怎么问起这个?”
薛恒轻哂一笑,“她说你脑子坏了,我看不尽然。”
云舒面上一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然而薛恒却点到为止,不再说了。
他深深望她一眼,复又拿起书,摆手,“你先下去吧。”
5. 005
提心吊胆退出房间,一摸掌心,方知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听懂了薛恒的警告,却不知薛恒信了她几分,若一分也无,只怕以后得日子不好过。
如今之计,只能安分守己,尽职尽责地做一个丫鬟,一日一日地熬着,耗着。
闭眼,睁开,环顾四周,眼神里渐渐少了凄苦的失落,而是多了几分温顺乖觉。
这才是一个奴婢该有的神色。
想着适才薛恒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裙摆,便又托人传话,叫汐月把薛恒赏赐的翡翠平安扣取来,不情不愿地戴在了身上。
偌大的绮梦轩如今只有她一个丫鬟,并左达左英两名护卫,此二人为双胞胎兄弟,几乎长得一模一样,饶是云舒在院子里忙前忙后收拾了一上午,跟他们打了无数次照面,也没能将他二人分清楚。
时间飞快,不多时,到了传午膳的时候,云舒巴巴跑了一趟厨房,又顶着大太阳跑回来,随便挑了个护卫问:“左达大哥,你说,要不要进去问问世子何时摆饭,在哪摆饭。”
左英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嗓音浑厚地道:“沉碧姑娘,我是左英。”
云舒微微一滞,尴尬笑笑,“不好意思,我认错了。那左英大哥,要不要给世子传饭呢?”
“我也不知道啊。”左英道,“你进去问问世子呀。”
云舒面露难色,“世子在看书呢,我不敢进去打扰。”
话音刚落,一道寒冽低沉的声音徐徐传出,“在吵嚷什么?”
云舒一愣,忙整理了一下仪容,便是左达左英也肃了素神色,目光矍铄地站好。
云舒拾阶而上,站在房门外,道:“世子,是奴婢和两名英护卫说话。”
“嗯。”薛恒道,“你进来。”
“是。”云舒推开房门,轻轻走了进去。
屋内一片幽静,薛恒依旧保持着云舒离开时的神态姿势,坐在紫檀雕灵芝纹条案后的红柞木百宝嵌玉兰太师椅上,悠闲地看着手中的《近思录》。
听到云舒的脚步声,将书随意地放在胸口,问:“你和他们两个说什么呢?”
被逼无奈,暂时需要做个好奴婢的云舒屈膝行了一礼,道:“奴婢问两名英护卫,要不要为世子传膳。”
薛恒一听,微微皱起了眉头,“我的事,你问他们干什么?”
云舒眉目低垂,小心翼翼地道:“奴婢怕打扰到世子。”
薛恒笑笑,难得的,轻松自然的微笑,“你怕打扰到我,他们两个就不怕?”
云舒继续扮乖,轻声轻气地说:“两位左护卫和奴婢又不一样,奴婢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该如何伺候世子呢。”
薛恒定定看她片刻,将放在胸口的书拿起来,合上,“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来问我就可以。”
云舒低着头应道:“是,奴婢知道了。”接着抬起头,用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望着薛恒,“世子午膳想用什么呢?小厨房准备了桂花条鱼、清炖金钩翅、胭脂鹅脯、荷叶粉蒸肉、赤枣乌鸡汤和蟹肉小饺、碧梗饭,若不符合世子心意,奴婢叫他们更换。”
薛恒将书放在条案上,道:“不急着用膳,过来,替我磨墨。”
条案上整齐摆放着笔山、砚台、座屏、笔洗、镇纸、砚滴等物,云舒应了声是,走到薛恒身侧,准备磨墨。
轻轻拿起砚滴,往端砚里加一点水,接着用墨锭顺指针在砚堂上打圈,再前后推拉,将墨磨得不浓不淡,均匀乌亮。磨好后将墨锭移开,放在墨床上,以防墨锭和砚粘连在一处。
“世子,墨磨好了。”
薛恒犹在出神,闻言,收回注视着她双手的目光,淡淡道:“以前伺候过老夫人笔墨?”
云舒不由一愣。她没有伺候过老夫人笔墨,之所以会磨墨,不过是幼时跟着爷爷学过书法绘画,所以懂一些。
且磨个墨而已,有什么难的,看两次也就会了。
“奴婢没有伺候过老夫人笔墨,只是看彩环她们做过,照猫画虎罢了。墨磨得不好,世子不要见怪。”
薛恒便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脸上的笑意才散去,左达进来道:“大人,袁术来了。”
“叫他进来。”
“是。”
便见一四十岁上下,身穿月黄道袍,外罩藏蓝色云锦团云纹褡护,头戴网巾,气质文质彬彬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冲着薛恒一拱手,道了句:“卑职袁术见过大人。”
薛恒抬了抬手命对方起身,继而对云舒道:“这位是袁画师,擅画传神,可为你父母作画。”
云舒原本还在纳闷好端端的,薛恒向她介绍画师做什么,听了此话,眼皮子猛地一跳,“为、为奴婢的父母作画?”
“不错。”薛恒看着她,“你不是要寻找双亲吗?这件事,我来帮你办。”
云舒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紧张,“这、这……奴婢身份低微,怎敢麻烦世子。”
她哪里知道原身的父母长得什么样,更不知道他们身在哪里,是否还活着,又为何与原身分别。那不过是她编造出来,想要离开国公府的借口罢了。
这薛恒竟然真的上了心,要给她寻找父母。
她的生身父母……只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云舒悲从中来。她避开薛恒探究的眼神,低着头道:“世子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半年后,奴婢自会前往廖洲寻找双亲,找到找不到,全看天意。”
“半年?不必等半年。”薛恒道,“你只需听从我的安排,定能顺顺利利找到你的父母。待找到了你的父母,你们在京中团聚也是一样的。”
云舒浑身一僵。
什么叫在京中团聚也是一样的?
莫非薛恒不愿放她离开了?想让她永永远远在他身边伺候?
光是如此想一想,云舒便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偏薛恒还在等着她回话,不得不冷静下来应了声:“是,奴婢感激世子大恩,来世当牛做马,必定报答。”
薛恒盯她半晌,转过脸道:“开始吧。”
“是。”
云舒引着袁画师在外间的梅枝雕花桌前坐下,帮他准备好了笔墨纸砚。袁画师一抹山羊胡,提笔蘸墨,笑着道:“姑娘,请讲。”
云舒无可奈何,只道:“我母亲身高五尺五寸,瓜子脸,柳眉杏目……”
她说着说着,脑海中便浮现出双亲的样貌,忍不住逐一描述,细细形容,说道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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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思念如决堤洪水汹涌而来,不禁红了眼眶,落下了两行泪珠。
隔着珠帘,薛恒隐约看到那道纤瘦袅娜的身影在轻轻发颤,好似被微风吹拂着的,飘在天空中的一抹碧霞,影影绰绰,若即若离。
他不加掩饰地将她打量,直到她不再哭泣,方移开目光,端起手边的阳羡雪芽,兀自抿了半盏。
浓墨游转,渐渐的,一对样貌出众的中年夫妇跃于纸上,袁画师将笔掷于笔山上,道:“姑娘看看是这样的吗?”
云舒移步上前,细细观看后不由暗吃一惊,心道这位袁画师当真是好本事,画上的人物与她父母像足了七八分。
只是他们俱穿着这个时代的衣装,看起来亲切又陌生,云舒破涕为笑,按了按眼角的泪花道:“大概是这样的。我那时年龄还小,记忆模糊,实在想起不来。”
袁画师点点头,便拿起画像给薛恒看。
薛恒接过画像,将画像上的人物和云舒比对了一番,问:“你爹和你娘叫什么?”
云舒在外间一愣。
薛恒隔着犹在徐徐摇晃的珠帘看她,“你年纪再小,也该记得双亲的姓名吧。”
自然是记得的。
“奴婢记得。”
“嗯。”薛恒道,“那便进来回话。”
她撩开珠帘走进去,看了眼审问犯人似得薛恒,如实招来,“奴婢父亲名叫董必行,母亲叫林敏芝。”
薛恒目光一沉:“你姓董?”
“是。”云舒道。
“本名叫什么?”薛恒又问。
云舒踌躇片刻,回答:“云舒。”
“董云舒?”
薛恒似有些诧异,出神地看了云舒片刻,移眸,望向半开着的窗棂外,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空云卷云舒。
“以后叫回本名吧,不必再叫沉碧了。”少时,薛恒道。
云舒怔了怔,继而顺从地一点头,“是,一切全听世子安排。”
薛恒收回目光,蜻蜓点水似得从云舒的面上扫过,又在她腰上挂着翡翠平安扣上停顿了片刻。
察觉到薛恒打量的目光,云舒便也低头看了看腰上的平安扣。那平安扣被汐月打了络子,佩戴起来更显灵动飘逸,可云舒并不喜欢。
这平安扣戴在她身上仿佛是个枷锁,时刻提醒她是国公府上的丫鬟,薛恒的丫鬟。
忍着心中涌起的不满与抗拒,云舒佯装开心地对薛恒道:“这是汐月打的络子,世子觉得好看吗?”
薛恒面露疑惑,“汐月?”
“对。”云舒道,“就是之前和奴婢一起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丫鬟。”
“嗯。”薛恒沉吟片刻,道,“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如今绮竹轩只有你一个丫鬟,便是你有三头六臂,只怕也忙不过来。这样,你自己去选几个得力的人手来,以后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就归你管。”
云舒听了,心中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她连薛恒的贴身丫鬟都不想做,遑论管事丫鬟了。
偏偏这差事落在了她头上。
果然人倒起霉来,喝口凉水都塞牙。云舒按下想对着薛恒翻白眼的冲动,恭谨地一颔首,“是,奴婢领命。”
6. 006
翌日,天一亮萧恒便进了宫,期间回府一趟,又赶往督察院。
他来去匆匆,一脸严肃,搅得云舒心绪不安。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活祖宗,李妈妈又拉着她去选丫鬟婆子,勾心斗角的一通折腾。
说是让她选人,实际上只是走个过场,把各房想要塞进萧恒院里的丫鬟堂而皇之地带进来而已。云舒全程都没怎么说话,看着萧恒的三位婶母飙戏,等她们闹够了才从备选名单中勾了汐月的名字,日后也好有个伴。
且她既然被老夫人从房里剔了出来,定是在那边受排挤,不如到绮梦轩来,也能轻松一些。
最后选定了四个丫鬟并一个婆子,一起回了绮竹轩。
既是被薛恒认命为绮竹轩的管事丫鬟,少不得训诫了她们几句,然几个丫鬟完全没将云舒当回事,懒懒散散地听了一会儿便散了,各做各的事。
“姐姐,你瞧她们,一个个趾高气昂的,好似千金小姐,哪里像个丫鬟。”
那几人一离开,汐月立刻凑到了云舒身边小声嘀嘀咕咕。
云舒笑着拍了拍汐月的手背,心想可不就是趾高气昂嘛,这四个姑娘都是二房、三房、四房的太太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貌美如花,说是到绮竹轩来当丫鬟,实际上是那三房送给谁薛恒的美人,只盼他能看上,收一个两个做通房小妾。
到时候,人家便是主子,她们仍是丫鬟,如今只不过早早摆出主子的款儿罢了,有什么好稀罕的。
“没事,有文妈妈在呢,那位可是老夫人指派过来的人,有她在,她们翻不出浪来。”
“希望如此。”汐月眨眨眼,道,“姐姐,我听他们说,如今你不叫沉碧,改叫云舒了。”
“是,你消息倒是灵通。”云舒笑道,“是世子替我改的名。”
“世子对你可真好。”汐月摸了摸她碧绿的裙摆,“不过,我还是觉得沉碧这个名字更适合你。”
云舒心道她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丫鬟名,她笑着将汐月带来的小包袱一丢,拽着她往正房里走,“快走吧,去干活了。”
绮竹轩就薛恒一个主子,且他公务繁忙,时常不在府中,需要她们这些丫鬟做的事实在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的。闲来无事,云舒便倒腾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绿竹芭蕉。
起初她小心翼翼,生怕薛恒不满,认为她游手好闲,后来发现薛恒压根不管这件事,即便看到她蹲在竹林里忙忙碌碌,也不说什么,只好奇地打量打量她,便胆子打起来,大刀阔斧地搞绿化。
她擅作主张圈出一片花圃,养了些兰花,茉莉,又往东院墙移植了蔷薇花,清风徐来是,花瓣纷飞,落英缤纷,任谁见了都要夸上一句好看。
拉着汐月给花浇了水,给竹子驱了虫,修建了杏花横生错乱的枝杈,又一起坐在抱厦里编了几个鸟笼,踩着梯子放在海棠树上后,太阳便快要落山了。
晨钟幕鼓,时光飞逝如流水。
临近天黑时,薛恒终于回来了,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皇帝陛下的赏赐。才去厨房用了晚膳,想着打个盹的云舒不得不打起精神,和文妈妈将陛下赏赐之物整理录册,归于库房。
薛恒破获的这起贪污案玄之又玄,据说赃款高达两百万两白银,不仅摘掉了蓟州巡抚清廉爱民的帽子,还把太子牵扯了进来。
皇帝前后派了两位钦差大人前去查案,结果一人横死,一人下落不明。薛恒临危受命,不负众望,冒着生命危险,将所有涉案贪官绳之以法,以正朝纲。
饶是云舒在国公府里见过不少宝贝,但当小山一样的金银珠宝堆到库房里时,依旧咂舌不已。
捧着厚厚的账簿,云舒打着哈欠锁上库房的门锁,穿过抄手游廊,入垂花门进了正院。见薛恒房里还亮着灯,便想着将账簿送过去,让对方看一看,谁知汐月却冲上来拦住了她,不让她进去。
“怎么了?”云舒纳罕地道,“为何不让我进去?”
汐月一脸鄙夷地朝房里努力努嘴,“姐姐,别进去了,这会儿子那四个都在里面呢。”
云舒惊讶,“都在里面?”
“是啊。”汐月翻了个白眼,“你是没瞧见,这世子一回来呀,她们四位个个精神起来了,全然不像白日里干活的时候,这个胳膊疼,那个小腿软。这会儿子都跟那开了屏的孔雀似得,生怕在世子面前显不出来呢。”
“好了,别说了。”云舒朝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心里面听到。”
汐月不屑一哼,“里面乱哄哄的,怎么可能听到。”又道,“只是她们四个里若是有人冒了头,你我姐妹的日子只怕要难过了。”
云舒笑了笑,没说话。
冒头?哪那么容易。
她虽然和薛恒接触的时间不长,却也看得出对方是个喜静之人,且又在外面忙碌了一天,回家之后更想清净,如何忍得四个别有用心的奴婢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果然,不一会儿,里面便传出萧恒不耐烦的声音:“你们几个,出去。”
“世子,奴婢伺候您更衣。”是二夫人身边的,梅香的声音。
四人之中,由以这梅香生得最好,可能是仰仗着这份美貌,才敢违背薛恒的命令,结果却惹来对方狠厉的斥责,“滚!”
竖着耳朵听着房里动静的云舒和汐月齐齐一愣,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呢,便见那四人惊慌失措地退了出来,低着头跑开了。
最后出来的梅香更是咬破了唇肉,手指紧紧地勾在一起,快要掰断了似的,见云舒好端端地在外面候着,狠狠白了她一眼,留下一记“以后走着瞧”的眼神后离开。
无端端遭人恨的云舒直觉得莫名其妙,正想着还要不要进去送账簿,薛恒斥了一句,“云舒何在?”
这一声低斥官威十足,骇得汐月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云舒的心也跟着砰砰乱跳了两声,转念一想自己有没做错什么,便镇定地应了句,“奴婢在外面,世子可有事吩咐?”
“进来。”
“是。”云舒皱了皱眉,在两位左护卫略显同情和那四名丫鬟或嫉愤或嫌恶的注视下,推开了房门。
房内萦绕着淡淡的依兰香,还有皂荚的味道,云舒抬眼往卧房内一瞧,果见穿着一身月白中衣的薛恒正擦拭头发。
见云舒来了,他将玟布巾往四鸾衔授金银面盆架上一扔,不愉道:“怎么没进来伺候?”
沐浴之后的薛恒肤色极白,双眸清亮,明月苍茫,像那天山之巅的雪。奈何眼神太过冰冷,表情寒肃,令人望而生畏。云舒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回禀:“奴婢跟着文妈妈去了账房,不知世子在沐浴。”
且这院子里奴婢这么多,为何只使唤她一个。
她心中这么想,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只诚惶诚恐地望着薛恒。
可惜薛恒压根不吃她这套,闻言,只冷冰冰地问:“我只走了一天,这院子里便乱七八糟,乌烟瘴气。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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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替我管教下人的?”
这话又不讲道理了,她只是一个从外面买来的小丫鬟,那四个可都是家生子,又是三位太太派来的心腹,她一个都得罪不起。如何管?怎么管?
但这话也不能明说,她想了又想,只道:“是,奴婢知错了。”
薛恒冷哼一声,没再理她。
云舒不尴不尬地在卧房外站了一会儿,见薛恒没有要继续斥责她的意思,这才入内,将账薄放在了他手边。
“世子,御赐之物皆已录册入库,请世子过目。”
薛恒正坐在上用参汤,那参汤由乌鸡所制,又放了桂圆、人参、灵芝等物,在炉子上吊了一天,闻着就香,然而他只喝了两三口就不喝了,撂了碗,用帕子擦了擦嘴,道:“那里面有一对南海进贡的珊瑚耳坠,赏你了。”
表情恭顺,默默站在一旁的云舒微怔。
她才挨了骂,怎么又得赏赐了?
便是打一棍子给颗枣吃也不能这么快呀。她没有应声,不解地看向薛恒却被对方抓了个正着,“怎么?”薛恒盯着她,“瞧你一脸困惑,是没听清我的话?”
云舒忙道:“奴婢听清了,只是无功不受禄,世子的赏赐,奴婢不敢收。”
薛恒闻言笑笑,道:“你得了赏赐,这院子里的事,务必尽心些,别让我失望。”
推辞不得,云舒便顺从了他,“是,奴婢一定尽力。”
“嗯。”薛恒懒洋洋地往四方刺绣枕上一靠,低头揉了揉眉心,云舒见状立刻问,“世子乏了吧?奴婢伺候世子歇下吧。”
一面说,一面快速铺床。
青玉枕置于床头,另放着一对蓝底白牡丹宫锦靠枕,再将湖蓝色滑丝薄被铺好,搭上秋香色金心闪缎搭子,放下赤金挂钩,散开新换的天青色暗织石榴花纱帐,最后展开紫檀镂花四君子寝屏,燃了琉璃罩九瓣莲花灯。
朦朦胧胧的烛光穿过寝屏,将四君子的倩影印在在了纱帐上,也印在了云舒的身上。
薛恒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烛光下的女子肤如凝脂,手若柔夷,一双杏眼狡黠灵动,似倒映着三千繁星。碧绿衣衫清丽脱俗,行动间有阵阵幽香飘出,竟是比室内的依兰香气还要令人静心安神。
他看了片刻,阖眼,神思去了。
“世子,好了。”
铺好床的云舒抬眼一瞧,刚好看到闭目养神的薛恒的侧脸。
他五官本就出众,鼻子更是神来之笔,侧面看去笔直高挺,衬得眉目越发深邃,英姿勃发,正气凛然。
云舒生怕打扰到他,又怕他就这么坐着睡着了,便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呼唤:“世子?”
薛恒缓缓睁开眼睛,垂眸盯着她的手,“你做什么?”
云舒忙松开了手,低头,“世子,时间不早了,赶紧歇下吧。”
“嗯。”薛恒目光幽幽看她片刻,起身舒展了舒展筋骨,“你去吧。”
云舒求之不得,匆匆行了一礼,“是,奴婢退下了。”
便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往外走。
“站住!”
尚未走出卧房,便听薛恒在后面叫她,“你去哪?”
云舒转过身,一脸迷茫地说:“奴婢去外间侯着。”
“去外间做什么?”
薛恒随手一指对面的美人榻,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叫云舒皱紧了眉头,“世子要我留在此处?”
7. 007
薛恒抬眼看她,目光中暗含几分不耐,“怎么?”
云舒气闷不已,挣扎,“奴婢睡着了不老实,恐打扰到世子,还是在外间候着吧。”
薛恒闻言不语,只加重了眼神中的不耐,沉沉望她。
那目光叫人不寒而栗,云舒暗道不妙,忙接受了对方的命令,“奴婢遵命。”
梦幻轻盈的纱帐掀起,垂落,确定那人睡熟了之后,云舒轻手轻脚熄了灯,爬上了铺着软褥的美人榻。
曾经,她也在老夫人房里下过夜,当时只能坐在脚踏上打盹,却也远比此时此刻安然舒适。
眼下,她躺在价值连城的红酸枝美人榻上,大气都不敢喘,木头桩子似得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打扰到纱帐后的那一位。且一想到莫名其妙和一成年男子共处一室,分床而眠,她就郁闷的想跳井了。
这种鬼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带着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想法,云舒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瞪瞪地睡去。
好不容易睡熟了,天却快要亮了,心里始终绷着一根线的云舒一听到薛恒起身的动静便一个轱辘爬起来,打水,叠被,伺候薛恒洗漱,用膳,更衣,忙得脚不沾地。
包括汐月在内的几个丫鬟全程只敢在外间候着,没有薛恒的命令,一个都不敢进来。云舒那个气啊,心想他要了一堆丫鬟又不用,只使唤她一个,是故意折磨她吗?
强忍着怒气将一块沉甸甸的大理寺腰牌挂在銙带上,又假装细心地替他整了整官袍,最后托起缠枝莲花漆背镜,问:“世子看看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一身绯色官袍的薛恒神采奕奕,器宇轩昂,他戴上官帽,扫了眼蔫头蔫脑的云舒道:“怎么无精打采的?昨夜没睡好?”
云舒心想能睡好就有鬼了,但一张口,说出来的话似抹了蜜的甜,“奴婢头一天在世子房中值夜,生怕出纰漏,心里紧张,是以没睡好。”
薛恒轻声调笑她,“胆子倒小。”又道,“从库房里选几样礼物出来,给老夫人,三位太太和四小姐送过去。”
又领了一桩苦差的云舒痛苦不堪,虚弱地道了声:“是。”
送走薛恒后,云舒拉着文妈妈去了库房。
文妈妈是英国公府里的老人了,又是老夫人身边的,有她在旁提点着,方能事半功倍。很快,云舒便选好了礼物,又巴巴地给老夫人,三位太太和四小姐送了过去,最后又回了老夫人那里复命,这差才算办完了。
老夫人才用过早膳,正饶有兴致地陪着几个小辈解九连环玩,见云舒和文妈妈办完差事回来了,温和道:“难为你们大热天的跑了一趟,去领碗乌梅汤喝吧。”
说完,站在身旁伺候的丫鬟彩佩上前,将两个荷包递给了她们。
荷包里装着的是赏钱,云舒捏了一下,便知数目可观,忙和文妈妈一同谢了恩。
“老奴多谢老夫人赏赐。”
“奴婢谢过老夫人赏赐。”
“好了,都起来吧。”老夫人放下手里的九连环,若有似无地看了文妈妈一眼。
文妈妈便去看云舒,云舒知道这是她们主仆二人想说悄悄话了,且不想让她听道,便福了福身,默默退了出去。
她一走,老夫人立刻问道:“如今恒儿院子里可还安稳?”
文妈妈垂首站在老夫人斜前方,不徐不疾地回复道:“暂时没闹起什么风波,只是那几个丫鬟都不是省油的灯,我这几日一直纵着她们,只怕马上就要生事了。”
“嗯。”老夫人叹了口气,神色带上了几分不愉,“恒哥儿才回来,二房三房四房的就坐不住了,急吼吼地往他院子里塞人,当我不知道她们打的什么算盘。好在恒儿一向稳重,这一点,我是放心的。”
“老夫人放宽心,有老奴才,那几个小丫头翻不出什么浪来。”文妈妈胸有成竹地道。
老夫人点点头,沉吟片刻后问:“沉碧如何?”
文妈妈不假思索地回答:“那丫头外表憨憨的,实则有几分小聪明,但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有点倔性,调教些日子也就好了。”
“嗯。”老夫人眸光沉了沉,道:“她既能入了恒哥儿的眼,定有些过人之处。”又向文妈妈叮嘱,“这丫鬟他要了也就要了,只是你要提点着他些,未娶正妻,不得立侧室,恐遭人话柄。”
文妈妈重重一点头:“老奴明白。且世子心里也是明白的。”
“嗯。”老夫人拨了拨手里的佛珠,低沉道,“他爹那个混账东西,宠妾灭妻,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爱顾,有这根针刺在心里,他定不会做出荒唐事。只是事有万一,你还是要盯紧些。”
“是,老奴记住了。”文妈妈道,“老夫人尽管放心便是。”
——
揣着老夫人给的赏赐,云舒回了绮竹轩。
老夫人和文妈妈说了些什么,她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只犯愁该如何处理这两日得来的赏赐。
老夫人给的赏赐倒好说,一把碎银子,原封不动收进钱匣子里便是,只是薛恒赏的这对红珊瑚耳坠……
她默默地将揣在袖子里的锦盒取出,打开,把静静躺在里面的红珊瑚耳坠取了出来。皇宫里出来的东西个个都是宝贝,光是那用来装耳坠的锦盒就不知道值多少钱,更别说这对来自南海的红珊瑚耳坠了。
它们色泽浓郁,形状饱满圆润,被细细的银链勾串着,远远看去银光闪烁,鲜红欲滴,煞是好看。就是这样的好宝贝,对云舒而来却好似那烫手山芋,收起来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思来想去了好一阵才决定戴在耳朵上。
薛恒性子阴晴不定,又心细如发,且十分喜欢难为她。保险起见,还是戴上为好。
本就是赏给她戴的,戴上准没错,不戴只怕会惹得对方不高兴。
烦,真是烦。云舒不耐烦地摘上耳朵上的银耳吊,将红珊瑚耳坠戴了上去,戴好了一琢磨自己总是穿着绿色衣裳,红配绿,太俗气,便又打开衣柜,翻出件天水蓝半袖衫与同色的百褶裙换上。
穿戴整齐之后,她连照一照镜子的心情都没有,打算去厨房看看晚上的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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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一出门便遇见了梅香几个在月洞门前嘀嘀咕咕。
那几人一看云舒从屋里出来了,默契地停止了讨论,目光各异地盯着她看,站在梅香身后的兰芷更是翻着白眼“嘁”了一声。
云舒正在整理长袖衣上的结带,见状,垂下手走过去问:“你们几个不去干活,聚在这里做什么?”
梅香哼了一声,挑衅地道:“你这是什么口气?在审问我们吗?”
云舒这才发现这梅香今日竟是穿了一身竹绿衣裳,鲜亮高挑,更显美貌。云舒隐约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气,如此样貌,必不甘心一辈子当奴婢,是一定要往上爬的。
偏偏她挡了她往上爬的道。
云舒心说她也不是故意的,若可以,她一天都不想在萧恒跟前伺候,可被几个姑娘如此针对也是不乐意的,便毫不客气地回击:“你我都是奴婢,你说我是什么口气?”
梅香柳眉倒竖,一下子就恼了,“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当我们不知道你那些龌龊手段!”
兰芷更是抬手将她的耳朵一指,“瞧她那轻狂样,才得了世子的赏赐,就迫不及待戴在身上出来显摆了,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
话音刚落,一盆凉水唰地落下,浇湿了四人的衣裳。女子尖锐的叫声瞬间撕裂了云舒的耳膜!
“啊——谁!是谁泼的水!”
“天呀,我的裙子都湿了!怎么办啊!”
混乱间,汐月甩着一把大扫帚走了过来,边走边扫土。
她的衣袖裙角皆是湿哒哒的,显然是刚刚那场意外的始作俑者,四人立刻围了过去,扯着嗓子痛骂:“小贱蹄子,你干什么?”
“没长眼睛吗?还是你故意往我们身上泼水!”
汐月头扬的高高的,面对众人的指责,理直气壮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在洒扫庭院,看见脏东西就扫!”
说完扫得越发起劲,故意把土扬到她们身上。
四人呛得连连后退,“汐月!你这贱蹄子可是疯魔了!”
“咱们走,别理这个疯子!”
“贱蹄子!你给我记着!以后我再找你算账!”
“对,这事没完!”
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撂了狠话,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呸!背后嚼舌根的赖东西!我见一回打一回!”汐月放下扫把,小跑着来到云舒身边,“沉碧,不,云舒,你没事吧?”
云舒气得够呛,却也懒得和她们计较,擦了擦溅在额头上的水珠,道:“没事。”
“你呀,别往心里去,她们就是闲的!”汐月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云舒,“不瞒你说,私下里,我还听她们说过更难听的话呢。”
云舒眉毛一挑,明知那几个人的嘴里蹦不出什么好屁来,还是好奇地问:“什么话?”
汐月噘了噘嘴,道:“她们呀,说你装腔作势,明面上要自赎出府,背地里却设计与世子偶遇,引起世子的注意,使了什么欲擒……欲擒……”
“欲擒故纵?”云舒道。
8. 008
“对!就是欲擒故纵!”汐月一脸愤慨,“她们还说你早就想来伺候世子,爬世子的床,想做世子的通房。”
云舒听了只不住地冷笑。
她就知道是这样的话。
“果然这人心里装着什么,眼里就看到什么,世子的通房……那不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吗?”
“可世子并不喜欢她们。”汐月搀住云舒僵硬的胳膊,“她们就是嫉妒姐姐!”
云舒铁青着一张脸道:“我有什么好嫉妒的,一天天累得要死,当牛做马的,还要与人勾心斗角。”
“可世子待姐姐确实与众不同啊。”汐月眼巴巴地望着她,“姐姐感受不出来吗?”
云舒一时哽咽。
这句话简直比梅香她们几个说出来的话更让云舒难受。
“与众不同?”她哂笑,“什么与众不同,他就是觉得我性子软好使唤,打一棍子给颗枣,没完没了的折磨我罢了。”
“折磨?”汐月听罢脸一红,眼睛珠子滴流乱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云舒望着欲言又止的汐月好一阵无语,“你想什么呢,脸都红了!”
汐月慌乱地捧住自己的脸,“是、是吗?”
云舒哭笑不得地捶了她一拳,又拉住她的手,拽着她往外走,“你别瞎想了,怪可笑的。我就是奴才,跟你们一模一样的奴才,什么通房,我死也不会做通房的。”
清越的嗓音渐渐消散在微热的气流中,月洞门后,文妈妈闪出半个身子来,望着云舒离去的背影陷入沉默。
太阳落山前,薛恒回来了,去存斋堂坐了一会儿后回绮竹轩用膳。
晚膳是云舒精心筛选过的,样式虽然不多,但每一种都是薛恒爱吃的,且是温补好克化的食物,绝不会让他的身体感到不适。结果才用了一半,薛怀拎着一罐子酒找来了,兄弟两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喝得好不开怀,可愁坏了在一旁伺候的云舒。
因屋子里多了个主子,只她一个人伺候是万万忙不过来的,文妈妈这种上了年纪有资历喜欢规劝的老妈妈又会扫兴,便叫了梅香几个进来伺候,那几人难得近身伺候一回,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惜薛恒从头至尾都没正眼看过她们一眼。
因为午后的那场纷争,那几个见了云舒犹如见了仇人一般,若不是薛恒在这里,只怕已经扑上来撕了她。云舒深深觉得她们的恨意着实莫名其妙,毕竟即便她是薛恒的通房,她们也是有机会的呀,薛恒的后院又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眼看得二人喝得差不多了,云舒赶紧领了送薛怀回倾云轩的差事,离开了那让她觉得水深火热的地方。等她跟三少爷房里的管事嬷嬷交代清楚,带着一身疲惫回来之后,意外发现绮竹轩内安静的可怕,丫鬟婆子跪了一地,跪在薛恒房门外的梅香更是掉了簪子,散了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景此景,便是在英国公府里生活了三年的云舒也懵了懵。
莫不是那薛恒喝多了之后兽性大发,想要对梅香用强,却遭到反抗?
梅香……会反抗吗?
越想越不对。云舒一时有些紧张,双手紧握压在心口,小心翼翼地进了内院。正想着浑水摸鱼跪在人群里,屋内忽地传出一声暴喝:“你滚哪儿去了?”
那声音宛若惊雷,带着滔天怒气,染着浓郁的酒气,炸响在云舒的头顶。云舒猛地抬头一望,却没看见薛恒,只看到唯一没有下跪的文妈妈站在廊檐下,正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云舒一颗心瞬间飞到嗓子眼,心想她什么都没做呀,怎么又惹恼了那祖宗。
她勉强保持住镇定,道:“奴婢去送三少爷了,三少爷他,他喝醉了。”
这是府里的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是哪一院的公子、小姐去其他院子里吃饭,离开时,俱要有该院子里的丫鬟小厮护送,以防出了什么意外,交代不清楚。
她按照府里的规矩办事,也错了?
正默默腹诽着,房门豁然打开,接着,披着件墨色纱袍的萧恒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圈后锁定了云舒的身影。
云舒被那双诡戾,却又蛊人的眼睛看得浑身一抖。
不知怎的,她隐隐觉得萧恒看清楚她后更生气了。
她明显察觉到萧恒死死地盯着她的衣裙看了几秒,又瞟了眼她耳朵上的红珊瑚耳坠,继而气急败坏地道:“你倒是会挑差事,我准许你去了吗?”
云舒张了张嘴,又闭上。
这简直莫名其妙。
虽说人喝多了难免丧失理智,但萧恒明显就是要刁难她,她辩解再多又有什么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便磕了个头道:“奴婢自作主张,请世子恕罪。”
“请世子恕罪!请世子恕罪!”一直跪在地上默默哭泣的梅香忽然道,“奴婢再也不敢了!请世子看在奴婢对世子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薛恒冷着脸,任由梅香哭求,始终一言不发。
“世子。”一直默默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的文妈妈面容平静走到薛恒身后,道,“更深露重,世子穿得单薄,又吃了酒,为免沾了寒气,还是回屋休息吧。这里交给老奴处理。”
薛恒犹豫片刻,点头。
文妈妈欠了欠身,这才抬高声音对众人道:“府上对待下人,一向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今夜梅香行为不端,惹恼了主子,打二十手板。云舒身为掌事丫鬟,管束下人不力,打三十手板。”
云舒惊愕抬头。
她本能地去看薛恒,却见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里渗出阵阵寒意,瞬间将她的心淬炼成冰。
没什么的好说的了,罚就罚,打就打,云舒收回注视着薛恒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道:“奴婢领罚。”
很快,文妈妈叫人取来了两根戒尺,又唤来两个婆子,负责行刑。云舒和哭得筋疲力尽的梅香一并跪在石阶前,举起右手,掌心朝上,等待惩罚。
这不是她第一次挨打。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慌乱,害怕,无措。病没好就往外跑,结果被英国公府的下人抓了回来,关在柴房里用棍子狠狠打了一顿,并威胁她,再跑再打,直到打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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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剧痛让她认清了现实,并明白他们说的不是吓唬人的话。
她是奴婢,命如草芥的背着奴籍的奴婢,逃奴按律当斩,英国公府想弄死她,简直比弄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谁不想活着?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比谁都珍惜生命。
所以,比之第一次挨打时的痛苦,绝望,委屈,愤怒,这一回,她的心情异常平静。
榉木制成的戒尺,长七寸有余,打在掌心火辣辣的疼,才领教了此物威力的汐月跪地磕头,为云舒求情:“求世子网开一面,饶过云舒姐姐吧,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披着一身细碎星光的薛恒抬眼看了看直挺挺跪在地上,一脸淡然的云舒,拂袖而去。
“世子!”
“谁再多嘴!一并处罚!”文妈妈立在紧闭的房门前,警告汐月,“你是不是也想挨打?”
汐月脖子一梗,还想为云舒求情,云舒赶忙拦住她,“汐月,不必再说了。”
她抬头看向铁面无私的文妈妈,“有错当罚,我做错了事,自然要被惩罚。”
“你明白就好。”文妈妈瞧她一眼,下令,“打!”
戒尺抽打在掌心的啪啪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戒尺打下来的时候,云舒仍旧狠狠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想抽回手。那负责行刑的老妈子经验十足,一双手力大无穷,死死箍着她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打的云舒浑身哆嗦,且一下比一下疼,她直觉掌心的肉都要被打烂了,剧痛延伸到指甲,蔓延至全身,疼得她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快要昏死过去。
但她始终一声没喊,更没有求饶,只是偶尔控制不住,从齿间溢出一两声痛吟。
反观一旁的梅香,她从挨第一戒尺起,就开始哭,先是委屈的哭,再是可怜的哭,最后嚎啕大哭,边哭边说自己错了,一个劲求饶,直至浑身脱力,晕了过去。
见人昏死了过去,文妈妈立刻抬手,示意停止对梅香用刑。但云舒这边却要继续。
一瞬间,独自领罚的云舒成了万众瞩目的存在,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看她,目光里有侥幸,有冷漠,然更多的却是同情。
即便是文妈妈,见云舒始终一声不吭,硬抗到底,都不自觉皱了眉头,频频往房内打量,偏偏除了行刑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
九,十,十一……
疼出了一身冷汗的云舒连举起手臂的力气都没了,太疼了,她几乎感受不到右手的存在,只看到掌心似染了血,红的可怕。
含恨闭住双眼,她在心里继续数着,十三,十四,十五……
文妈妈看不下去了。
她不过是想磨一磨云舒的性子,并不想真的重罚她,若真打坏了,如何跟里面的那位交代。
这可是他从老夫人处要走的丫鬟,当中意味着什么,除了这个倔丫头,谁不明白!
正想着找个理由为云舒求情,忽闻薛恒在屋内道:“住手。”
“让她进来。”
9. 009
这个“她”不用问也知道指的是谁。
行刑的婆子忙收起了戒尺,文妈妈也换了副神色,轻声催促她:“云舒,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去。”
云舒牙关紧咬,冷汗涔涔,闻言,右臂猛地脱力滑至身侧,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撑着酸麻的双腿,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看了眼文妈妈后慢慢走上台阶,轻轻推开薛恒的房门。
一步一惊心。
她说不清此时此刻是怎样的心情,却实在不想看到薛恒那张脸,偏偏对方不肯放过她,教她不得不强颜欢笑地应付,周旋,用委曲求全换来一个相安无事。
这远远要比挨上几戒尺更令她难过。
强忍着复杂的心情,云舒一摇一晃地走向卧房,跪在了玛瑙珠子制成的珠帘后。
“奴婢云舒给世子请安。”
她阖目磕头,脑门就抵在仍在微微发颤的手背上,清晰地感受着那份疼痛。
少时,头顶传来一阵珠帘碰撞的碎响,接着,一股淡淡的沉香拢住了她,萦绕在她周围,良久不散,好似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禁锢。
她知道薛恒来了,却不看他,只将头埋得更低,“奴婢知错。”
薛恒站在云舒身前,垂眸望着她。
纤瘦的身体缩成一团,以头点地,双臂轻轻颤抖,显然委屈至极。
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只看了他一眼,就乖乖领罚去了。
薛恒觉得自己定是喝多了酒,否则怎么会觉得头疼呢?
他弯下腰,猛地攥住云舒的手腕,云舒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抖,迟疑了片刻后乖乖抬起右手,身体也跟着挺直,抬头看他。
薛恒的目光依旧是凉凉的,那双寒冽的瑞凤眸自上而下扫她一遍,最后盯住她红肿的掌心,问:“疼吗?”
云舒根本不想理他。
能不疼吗?
她不止手疼,心更疼。
她的手生得十分好看,手指修长,洁白细嫩,软若无骨。汐月曾说,她的手便是去提锄砌瓦都是好看的,若是弹琴,指不定将人迷成什么样。
云舒当时听了只是想笑。
现在也想笑。
于是她抿嘴一笑,道:“疼的。”肿得都快要烂掉,流血,还问她疼不疼。
真是可笑。
望着她面上忽然现出的笑意,薛恒晃了晃神。
他看过太多人的笑,虚伪的笑,奸诈的笑,曲意奉承的笑,无可奈何的笑,却读不懂云舒刚刚的那一抹笑。不是委屈,不似讨好,更不像在作假。
薛恒隐隐觉得头更疼了,只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又问:“疼为何不求饶,为何不辩解?”
云舒唇角抖了抖,直视着薛恒的双眼道:“奴婢无可辩解,甘愿受罚。”
薛恒目光微沉,哂笑:“怨气这么重,还说自己甘愿受罚?”
云舒身体麻木,头脑却很清晰,闻言只从容不迫地道:“世子待奴婢一向很好,奴婢却屡屡令世子失望,自然甘愿受罚。”
薛恒冷嗤。
他微微俯下身来,五指不断收紧,死死箍住云舒的手腕,云舒不解其意,只是疼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吟,用另一只手按住了薛恒的手背。
“世子……痛!”
薛恒冷冷看她,“还觉得我待你好吗?”
真是个疯子!
云舒心中怒骂,面上却扮出几分柔弱来,按着薛恒的手微微用力,指甲钳入他的皮肉。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背绷紧的筋骨,感受到他皮肤散发出的温度,便不再用力,像一只发了怒,却只是按着猎物,不敢伸出利爪的小猫。
她不轻不重地抓着薛恒的手,委屈地点了点头。
薛恒面上不动,却一点点舒展了五指,只用很轻很轻,却也叫她挣扎不掉的力量攥着她问:“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云舒忙垂下头,道:“错在粗心大意,伺候不周。”
“具体一点。”薛恒蛮横道。
云舒咬了咬牙,生怕心中的不满从眼睛里溢出来,便将头埋得更低,瓮声瓮气地说:“奴婢不该擅作主张,送三少爷回倾云轩,更不该离开世子,奴婢是世子的贴身丫鬟,应时时陪伴在世子身旁。”
薛恒听了,总算松开了她。
“你最好是这么觉得。”他望着她又红又肿的右手,道,“若你一早就明白,今日也不必受这样的苦,令好好的一只手废了。”
云舒赶忙收回手,用袖子遮住手腕上殷红的箍痕,“奴婢明白了,奴婢日后再也不敢了。”
说着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薛恒皱了皱眉,绕过她,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一红一白两只白瓷小药罐,递给了云舒。
“这药你拿去,红的内服,白的外敷,什么时候把手上的伤养好了,把心里的事想明白了,再进来伺候。”
云舒心头一紧。
她明白何为把手上的伤养好,却不知对方这句把心里的事想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便慢慢抬起头,去看薛恒,结果只看到了一张俊美非凡的脸,和一双幽静深邃,叫人难以捉摸的乌眸。
原本有些混沌的大脑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何必去揣测他的心思?
他爱怎样怎样,她只要记住她是谁,想要干什么就是了。
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应道:“是。”
薛恒的目光从那张无甚表情的面容上游走而过,再在那对贴着她面颊来回晃动的红珊瑚耳坠上都留了片刻,抬手按了按眉心道,“下去吧。”
“奴婢遵命。”
艰难起身,云舒踩着虚软的步伐,在薛恒沉默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两瓶灵丹妙药,一场无妄之灾。
相较于急于弄清梅香到底如何得罪了薛恒的汐月,云舒显得淡定许多,她淡定的养伤,淡定的休息,淡定地听着汐月叽叽喳喳,淡定的应付各个院子里前来打听事由的丫鬟婆子。
文妈妈毕竟是府里的老人了,几下便将来搬弄是非的人打发走,又提点了她和梅香几句。梅香哀莫大于心死,又丢了脸面,那叫一个委屈,云舒全无反应,因为她知道,她就是再委屈,再伤心也是没用的。
小小丫鬟而已,谁会在意?
当务之急,是将手上的伤养好。
她倒是有心让这双手一直红肿着直到溃烂,如此便不用去伺候薛恒,面对他那张俊美却又可恨的脸,但那样做太过自虐,且又何必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不甘心废了双手,云舒便想着让自己的伤好的慢些。
奈何薛恒给她的药十分管用,第一天去痛,第二天消肿,第三天活动自如。待到第四天,她的手基本全好了,又恢复了洁白细润,纤纤玉指的模样。
又纵着性子拖了一日,云舒才入房伺候。
据汐月说,她养伤的这几日,到了夜间,薛恒只允许文妈妈进卧房伺候,铺好床,点好香烛便退出来了,仅在外间值守。经过梅香那件事,几个丫鬟都老实了许多,若无薛恒传唤,绝不敢主动往他身前凑。
谁都不行,只有她可以。
有些事根本容不得她不去多想。
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云舒提起胎壁薄如纸,且不碍茶性的砂铫鸳鸯壶,揭开菊花八瓣紫纱茶壶的盖子,将烧得滚烫的山泉水缓缓倒入。
躺在壶底的白毫银针打着旋飘上来,溢出清新怡人的茶香。云舒将壶盖盖上,放在湘妃竹都承盘中,又选取了一只青瓷盏并花口足镂空盏托,一并端起,走向卧房。
这厢刚备好茶,李妈妈便收起了折屏,撩起了红玛瑙珠帘,接着,一身银白绣边立领中衣的薛恒从卧房里走了出来,直面迎向她。
那张清逸俊秀的脸忽然间撞入眼底时,着实令人心惊肉跳,云舒忙停下脚步站好,端着都承盘屈了屈膝盖道:“世子。”
薛恒犹在整理衣领,闻言,抬眼将云舒一扫,淡淡道:“回来了?”
云舒深深埋着头,“是,奴婢回来伺候世子。”
薛恒放下手,目光沉沉地打量着云舒。
她今日穿着件胭脂色百褶裙,上着一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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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交领短袄,头上插着对蝴蝶宝银簪,耳戴珊瑚,腰挂翡翠,乌发在面颊两侧前弯出两道优美的弧度,显得整个人秀丽婉约,清雅脱俗。
薛恒浓黑的眸子闪了闪,移开眼,默默坐在了外间的三弯腿如意头圆桌前。
云舒二话不说跟了过去,往青瓷盏里倒了茶,用盏托托着,奉与薛恒。
这是薛恒的习惯,清早起床,洗漱之后先饮一杯茶水,再用早膳。
“世子,请用茶。”
薛恒目光扫过那两只托举着茶盏,白如冷玉的手,接过茶,呷了一口道:“手好了?”
云舒一点点收回双手,道:“有劳世子挂怀,奴婢的伤都好了。”
“嗯。”薛恒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道,“想来伤的太重,叫你足足休养了四五日,直到今日才好完全。”
云舒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手。
她只当自己没有听出薛恒的话外之音,只老实巴交地道:“是奴婢没用,一点小伤而已,竟是耽搁了这么久,奴婢愿意领受责罚。”
“责罚?”薛恒嗤笑,“还是不要责罚的好,再责罚你一顿,指不定还要休息几天呢。”
云舒眼观鼻鼻观心,“是奴婢没用,奴婢实不配领受世子的恩赏。”
薛恒不置可否,且道:“给我看看”
云舒一怔,掀眸望去,“世子要看什么?”
薛恒无甚表情地看着她,“当然是手。”
云舒恍然大悟,忙收起了紧张戒备的神情,当着文妈妈的面,乖乖将手伸了过去。
薛恒一把捏住她的手,翻来覆去的查看了一番。
云舒的心跟着薛恒的动作,似在油锅里滚了一遭。
柔软雪白的一只手,被薛恒攥在掌心之中,随意地摆弄着,揉捏着,温热的气流在两手之间交汇,时间久了,竟是生出几分黏腻的感觉。
“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你这双手生的真不错,纤细修长,白皙娇嫩,用来端茶倒水真是浪费了。”片刻后,薛恒如是道。
云舒很想将手收回来,但薛恒尚未松手,她便不敢有所动作。
便说了些谄媚的酸话,“世子的手生的才好看,手指那样的长,骨节分明,宛若白玉扇骨一般。且奴婢的手生的再好也是奴婢,做些洒扫粗活方为本分。不像世子,生来便是吉祥富贵之人,无论做什么都带着尊贵之气。”
她力所能及的拍着马屁,说到最后牙齿都快咬到舌头了。
薛恒听后笑了笑。
“知道我在督察院这么多年,见的最多的是什么人吗?”他道。
云舒没敢回答。
她从他的笑声中听出几丝凉意,便不敢再开口,偏偏薛恒不肯轻易放过她,用力捏了她的手一下,道:“回答我。”
云舒皱了皱眉,看了眼被薛恒紧紧攥着的手,强作镇定道:“奴婢想,大概,大概是罪人吧。”
“不。”薛恒道,“是说谎的人。”
云舒身子一僵。
见她薄薄的背脊与纤细雪白的后颈绷成一条直线,薛恒方接着道:“不过我很少拆穿他们的谎言,时机到了的时候,他们会自己露出狐狸尾巴。”
这一句话意味深长,云舒只觉得后椎骨一阵发麻,咬着牙根地回了句:“世子睿智,奴婢佩服不已。”
薛恒哼笑一声,这才松开了云舒的手。
云舒忙在圆桌前站好。她默默将被薛恒攥红了的右手放在身后,垂着头道:“世子,时候不早了,可要传膳?”
“传。”薛恒道。
云舒如遭大赦,道了句奴婢遵命后匆匆退下,命人前来摆膳。她一走,一直默不吭声的文妈妈立刻道:“世子,沉碧这丫头看着老实乖巧,实则是个我行我素,心口不一的,实不宜留在房中伺候。”
薛恒正要喝茶,闻言,停下动作悠悠一顿,“无妨,你只需将我交代的事办好。”
文妈妈神色一肃,忙道:“世子放心,老奴都安排妥当了,七日后便安排人入府。”
“嗯。”薛恒轻轻摩挲着手中余温尚存的茶盏,“如此便好。”
10. 010
用过早膳后,薛恒前往督察院,处理公务。
云舒也开启了她一天的丫鬟工作——入卧房,将白玉兰如意云纹被收了,换上稍厚一些的重莲绫绸被,挂上了与重链绫绸被同色的黛青缂丝蝉花锦帐。
往帐上悬挂着的雕流云纹玉香盒内放了些香片,再将博山炉里的香灰倒了,窗棂上的灰尘擦了,正准备将窗前紫檀条桌上的古铜花觚也换了,文妈妈在窗外招了招手道:“云舒,你出来。”
云舒望着文妈妈一愣。
经过打手板一事后,她和文妈妈之间多少有些尴尬,平日里鲜少说话,今个儿是怎么了,这文妈妈竟主动找上了她。
带着一肚子疑惑,云舒走出屋子,冲着等在屋外的文妈妈笑了笑道:“文妈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文妈妈本就生着一双下三白眼,又经常绷着脸没个笑模样,看起来就不好惹。闻言,只疏冷地瞥了瞥云舒,道:“如今你得世子看中,行事作风,言谈举止再不能像以前一样了。若觉得自己得了主子几分垂爱就可为所欲为,可是大错特错!”
一番话云里雾里,说得云舒找不着北。她行事作风有问题吗?言谈举止又哪里出错了?这文妈妈别不是闲的没事干,故意来找她的麻烦吧?
“文妈妈,是我哪里做错了吗?”按下心中狐疑,云舒陪着笑脸问。
文妈妈依旧用下三白眼瞥着她,阴阳怪气地道:“只要主子说你错,你就是错,对也是错。只要主子说你对,你就是对,错也是对。一旦入了咱们英国公府,无论是你是何心性,是何性情,都要按照主子的喜好改,不愿意改的,改不了的,不得留在府中伺候,这一点,你总明白吧?”
云舒不明白。
这一套打压折辱下人的手段,云舒三年前就领教过,不过就是想让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打从心里认可奴才这个身份,舍弃尊严,丢掉廉耻,将□□与灵魂一并交付,做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即便遭受惩罚也不抱怨,即便被剥夺自由也不反抗。
云舒自问办不到,若是能办到,她何必期盼着离府。
关键是,好端端的,文妈妈跟她提这些干什么?她自问这三年来规行矩步,任劳任怨,虽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却也无可指摘,这文妈妈何故摆出秋后算账的架势来教训她。
“文妈妈,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是我言行有失,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吗?”
“当然!”文妈妈伸出一只手,在云舒身上来回指点了一番,“你这丫头,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眼睛里藏着秘密,心里揣着主意,这些,你都是瞒不过我的。”
“如今世子身边就你一个贴身丫鬟,你却没有将全部心思放在世子身上,既不贴心,也不勤谨,得过且过,不过是表面恭顺,这些,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你既是世子的丫鬟,便要谨守做丫鬟本分摒除一切杂念,只将分内的事做好,将伺候好世子当做第一要紧之事,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要想。要知足,要感恩,要知道不是谁都像你这么幸运,能来世子身边伺候的。你明白吗?”
云舒明白了。
这文妈妈是嫌她对待薛恒不够殷勤,不够奴颜婢膝,不够卑微服从,不够低三下四。
她愣了愣,任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依旧云淡风轻地说:“文妈妈所言极是,云舒受教了。”
“光是说嘴又有何用?”文妈妈冷着脸,不耐烦地朝她挥了下手,“从今日起,凡不用在世子跟前伺候,都到太阳地里站着去,什么时候把眼睛里的傲气晒化了,把骨头晒软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云舒怔立不语。
这文妈妈可是疯了?
见她怔怔地不说话,文妈妈觑了觑眼睛,问:“怎么?没听清我说的话?”
云舒收起手指紧紧攥紧在掌心中,告诉自己要忍耐。
她忍了三年,不差这一日。
便恭顺地朝文妈妈点了下头,“云舒听清了。”
“还不快去!”
“是。”
她欠了欠身,从房檐下走了出来,默默站在了芭蕉前,老大一片太阳地里。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往来间一个劲朝她打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梅香几个更是站在阴凉地里看热闹,毫不遮掩眼中的讥讽和得意。
云舒便直挺挺的站着,即便身后芭蕉被晒的打蔫,叶子微微卷起,也不皱一下眉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渐渐的,她腿也麻了,脚也麻了,面颊发红,头发丝里都是汗,但她依旧不吭声,她倒要看看这骄阳能不能晒软她一身骨头。
正午,丫鬟婆子们都去厨房用饭,回来时,云舒依旧站在太阳地里。
梅香几个越发幸灾乐祸,故意说今日厨房的午膳多么多么好吃,绿豆汤多么多么清凉,反倒是文妈妈过来呵斥了她们几句,神色复杂地注视了云舒片刻后离开了。
如此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太阳即将落山前,文妈妈总算让她走了。
因为薛恒回来了。
来不及擦拭汗水,更换衣服,云舒饥肠辘辘进了正房,开始伺候薛恒喝茶,用膳,沐浴,就寝,好不容易能歇一歇,却又因榻上时不时传出的动静而心惊肉跳,生怕那薛恒也像文妈妈一样,忽然间来了精神,想出什么怪招来折磨她。
好在并没有。
薛恒这几日忙得要命,根本无暇顾及她,每日不过和她说上三五句话,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不疼不痒的就过去了。
翌日,云舒更换了安神香,希望薛恒夜里睡得踏实些,不要再弄出些动静吓唬她,换好安神香之后,便老老实实去太阳地里站着了。
梅香几个照旧出来看热闹,文妈妈照旧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云舒虚心接受,照单全收,坚决不改。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每日罚站结束,她都要强忍着不适赶去伺候薛恒,她什么都不说,薛恒也什么都不问,如此挨到第七天,云舒到底有些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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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下去了。
文妈妈绝对是个狠人,只要她不肯屈服,便能让她在太阳地里站到山无棱天地合,站到海枯石地久天长,便是她装病装晕也能将她提溜起来接着站,这一点,身为英国公府的奴婢,她都是亲眼见识过的。
像文妈妈这种人,便是将奴才这两个字刻进了骨子里,只要是主子想让她们办成的事,便是千方百计也要办到。
不就是想让她奴颜媚骨,卑躬屈膝么?不就是想让她性子柔软,化作一池春水么?又不是装不出来,便弯了脊背,耷拉了脑袋,一双清眸隐隐含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一副顾影自怜,人人欺凌,可怜巴巴的模样。
如此形容,便是梅香几个瞧了也说不出刺耳的话来,冷哼几声就走了。汐月于心不忍,冒着会被文妈妈教训的风险跑到云舒身前,急慌慌问:“云舒姐姐,你和文妈妈怎么了?院子里这么多丫鬟,她怎么偏偏折腾你一个?
云舒垂着头,有气无力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看我不顺眼吧。”
“你怎么不和世子说呢?”汐月痛心疾首,急得直跳脚,“你和世子说呀!世子那么喜欢你,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云舒一听笑了。
还替她做主呢,想要折腾她的人没准就是薛恒,折磨她的法子说不定也是薛恒想出来的。
“我没事,汐月,你快走吧,一会儿被文妈妈看到了,只怕要寻你的不是。”
她话音刚落,神出鬼没的文妈妈忽然走了过来,盯着汐月的脸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汐月一哆嗦,“没、没说什么!”
文妈妈狠狠瞪她一眼,“还不去干活!”
汐月点点头,提着扫帚走开了。
撵走了汐月,文妈妈上前两步,打量了云舒几眼问:“滋味如何啊?”
云舒用力咬了下舌尖,酝酿了一番情绪,道:“求文妈妈垂怜,云舒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么?”
云舒:“不敢惹主子生气,不满。”
文妈妈听了,认真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松口道:“来日方长,如今你可能仍不服气,日后总有屈服的一天,你是个聪明人,劝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说完抬头走向月洞门,“跟我过来。”
云舒二话不说,忙跟了过去。
出月洞门,入廊房,这里飞檐彩绘,古雅宁静,十分静谧,廊房下站着一主一仆,女主人身穿镂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生的花容月貌,气质高雅。仆人怀抱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约莫十二三岁,梳着双丫髻,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云舒正纳闷这对主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便听文妈妈介绍道:“这位是南府琴师林慧,日后,你便跟着她学习弹琵琶。”
云舒愣在原地。
她顾不得礼仪规矩,只向文妈妈询问:“文妈妈要我学琵琶?”
这是新的磋磨她的手段吗?
11. 011
疑惑间,文妈妈笑了声道:“你这丫头,说你聪明,又犯起傻来了。是世子,世子极喜爱你这双手,便请了林琴师来传授你琵琶技艺,待你学有所成,这双手就不必端茶倒水了,日日为世子弹奏乐曲即可。”
云舒心中大乱。
什么不必端茶倒水,什么日日为薛恒弹奏乐曲?不还是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吗?
她按下心中想要骂街的冲动,扮出柔柔顺顺,弱不禁风,一副认人揉扁锤圆的窝囊样子来,细声细气地问:“世子要我学琵琶?文妈妈,你没弄错吧?”
脸上才浮出些许笑意的文妈妈立刻冷了下来,道:“当然是世子要求的,我还能骗你不成?怎么,你不愿意?”
云舒被文妈妈呛得心头冒火,却不敢发作,只陪着笑脸道:“文妈妈言重了,便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违抗主子的安排。奴婢只是觉得受宠若惊,以奴婢这样的身份,如何配得上世子的悉心栽培。”
文妈妈一听,面上又缓和了些,“既如此,你更要加倍努力,不叫世子失望。”
又道:”我已命人将流云馆收拾了出来,以后你就同林琴师在那里学琵琶。”
竟是连地方都给她定好了。
云舒一时无语,只站在原地出神,文妈妈见状推了她一下,“怎么?欢喜过头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那文妈妈手重如锤,推得云舒肩窝子一塌,“文妈妈见笑了,奴婢内心惶恐,生怕辜负了世子的一片苦心,是以分了神,没有回答文妈妈的话。
文妈妈白她一眼:“你且用心些,别琢磨些有的没的!让这份福运变成霉运!”
云舒低着头,恭顺道:“是,奴婢听到了,奴婢定当努力,不辜负世子的栽培与文妈妈的提点。”
文妈妈犹不满意,又狠狠训诫了云舒一番才离开,她走后,云舒带着林慧去了流云馆,闲聊了几句后,林慧开始向她介绍手里的琵琶。
林慧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云舒却魂不附体,神游九天,压根没听林慧的话,只一心想着薛恒此番到底想干什么。
被文妈妈刁难,她没有反抗,因为她知道文妈妈绝对不会故意和她过不去,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这个人不是薛恒便是老夫人,老夫人都将她送给薛恒了,没必要还盯着她,那就只能是薛恒。
薛恒对她的态度始终是个谜,若说另有所图,却不曾有越轨之举,若说只将她当做寻常丫鬟来对待,又何必折腾出这些。
会有主子因为奴婢的手长得好看就请来琵琶圣手来为她传授技艺吗?若他喜欢吟诗作对,闻琴奏乐,将所有南府琴师请到国公府来吹拉弹唱不更为省事?
先是罚站摧残肉|体,再是文妈妈的训诫控制思想,最后请来琴师授课麻痹神经,这岂不是——调教?
调教出一个听话,懂事,温柔,善风情,懂才艺的姬妾。
一想到此处,云舒只觉得一阵齿寒,好似有一双手伸进了她的肚子里,快要把她的五脏六腑搅碎了。
至于这琵琶……
云舒这方细细瞧了林慧手中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一眼,看罢,内心泛起一阵酸楚。
她会弹琵琶。
五岁启蒙,十岁拜师,十五岁便将各种奖项拿了个遍,后虽搁下了,但拿起琵琶随便弹一曲,也是别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可她一点也不想弹,尤其一想到日后要为薛恒弹奏,把她当成个乐伎来取乐,就恶心得想要吐胆汁了。
如坐针毡地熬了一炷香的功夫,林慧起身告辞,临别前将螺钿紫檀五弦琵琶送给了她,告诉她日后便以这把琵琶来学艺。
抱着琵琶,云舒心情复杂地离开了流云馆,结果却撞见了躲在影壁后,试图遮掩身影的梅香和芷兰,立即快走几步拦在那二人身前,“你们俩个鬼鬼祟祟藏在影壁后面干什么?”
被云舒抓了个现行,二人都有些惊慌失措,芷兰缩着脖子往梅香身后一站,道:“梅香姐姐,我就说云舒这蹄子诡计多端吧!不过在太阳地里晒了几天,扭头就让世子给她请来了南府伎师,教她弹琵琶!”
梅香黑着一张俏脸,闻言,只恨恨地剜了云舒一眼。云舒冷嗤一声,道:“是啊,世子看重我,请人教我弹琵琶,要不要我去求世子赏你们个恩典,也请南府乐师来教你们学些什么。”
俩人被云舒的话臊了个脸红,芷兰狠狠一跺脚,骂:“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我不信你能永远得意!”
云舒摇摇头,道:“不过是主子身边的一个奴婢,我有什么好得意的?至于你们,又何必一直和我过不去,谁的日子又好过呢?一定要闹得鸡飞狗跳的,再一起挨顿板子吗?”
梅香原本还绷得住,闻言,眼眶红了一圈,上前一步质问云舒:“沉碧,你当着我的面提起这件事,居心何在?”
听她唤她沉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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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莫名有些伤感,淡淡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明明可以相安无事,何必争个头破血流,说到底都是奴婢罢了。”
梅香听了只冷笑,芷兰则义愤填膺地说:“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梅香姐姐当日受辱,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云舒心头一动,想要趁机弄清那天发生的事,便故意刺激梅香,“不是她自己非要往世子身边凑,惹恼了世子吗?”
果然,梅香一听就恼了,红着眼,据理力争:“我是进了屋伺候,却规行矩步,没有任何逾矩之举!是世子,他醉酒之后把我当成了你,想要,想要……后发现我并不是你,所以才动怒!”
“你说什么?”云舒浑身一僵,“梅香,你可是疯了在这里胡言乱语。”
梅香反唇相讥:“疯的是你吧?这种事,我敢拿来胡说吗?”
云舒傻在原地。
她想到了梅香和薛恒之间定是发生了点什么,却没料到这其中还牵连着她。
倒是一直悬在心头的一把尖刀落了地,薛恒对她果然没安好心,另有图谋。
深夜,醉酒,情动,错认……她那晚送三少爷回倾云轩,回来后,一身绿衣的梅香跪在门外。
绿衣,她叫沉碧,常穿绿衣,偏偏那天换了身天水蓝的衣裳。
想明白了,明白之后,遍体生寒。
怎么会是她呢?她自认无才无貌,毫无情趣,是个木胎泥塑般的人,薛恒怎么就看上她了,且对她这么有耐心,不求手到擒来,只愿徐徐图之。
当真匪夷所思。
且梅香的话也不能全信,她说她没有主动勾引薛恒,可薛恒一向沉稳,绝不是急色之人,只怕是她撩拨在前,薛恒错认在后,怪不得他大动肝火,症结原来在这儿!
云舒想得越明白,心里越难受,如今她就是薛恒嘴边的一块肉,什么时候想吃了她,只需要张嘴便是。
英国公府的高墙是一坐牢,奴籍的身份是困住她的枷锁,薛恒的觊觎是令她挣扎不出的网,云舒真的觉得快要窒息了。
“喂,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见云舒一直白着张脸不言不语,芷兰满是戒备地道:“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云舒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她们两个。
梅香和芷兰俱是被云舒的眼神吓了一大跳,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死抱住了怀中的琵琶,默默离开。
12. 012
惴惴不安地挨到了日暮西垂,却得到了薛恒与刑部侍郎崔茂前往蓟州办案的消息。
既是前往蓟州,十有八九与之前的贪墨案有关,云舒打从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不免担心,等薛恒从蓟州回来后该如何是好。
揣着一肚子的心事,每日和林慧学琵琶时,俱是心不在焉。偏她又装出一副虚心受教,认真学习的模样,叫人挑不出毛病,只觉得她朽木难雕,学了好几日也不见开窍。
再一次将连六七岁的孩子都能轻易学会的《声声慢》弹的驴唇不对马嘴后,饶是一向有耐心的林慧也停止了教学,只笑容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云舒便停止弹挑琵琶,手习惯性地放在第六品的位置,道:“林琴师,怎么了?”
林慧莞尔:“云姑娘,你以后就叫我慧娘吧。”
云舒抱着琵琶微微一颔首,“云舒不敢,林琴师是南府琵琶圣手,盛名在外,岂是我一个奴婢高攀得上的。”
林慧一听,面上苦笑更甚,“都是贱籍之人,还分高低贵贱吗?”
云舒怔了怔。
南府,说起来是一个用来制作诗歌舞乐,陶冶情操的高雅场所,实际上不过是将罪臣或者战俘家中的女眷及后代纳入乐籍之中,从事相当于戏子性质的工作,与秦楼楚馆没什么两样。
但无论如何,她们伺候的都是官宦名流,几分傲气是有的,云舒万万没想到这位林慧娘竟如此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窘境,全然不在乎他人的眼光。
云舒一时对她生出几分钦佩,肃道:“人的高低贵贱原也不是由金钱地位来划分的,林琴师品行贵重,云舒自当敬重。”
林慧听罢,望着云舒的眼神变了变。
她将怀中的紫檀木画琵琶递给身后的小丫鬟,双手搭在膝头,温和道:“云姑娘,说实话,我教过百余人弹琵琶,却没遇上姑娘这般不开窍的,一连教了好几天,却连弦都认不清。”
云舒随即低下了头,“我资质愚钝,实在学不会,林琴师别见怪。”
林慧笑笑,“你不笨,只是不想学罢了。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会弹琵琶的。”
一语惊人。
云舒表情一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讪笑着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根本不会弹琵琶啊。”
林慧摇摇头,抬手,摸了摸云舒怀里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道:“这把琵琶是世子选的,我将它送给你时,你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位故人。我细心观察,发现你其实是会弹琵琶的,你虽有意隐瞒,但你的肢体动作,下意识的反应却做不得假。”
说着一点云舒的手腕,指尖,大小关节,“云姑娘,你的手要比你的嘴实诚得多。”
云舒内心深受触动,却不愿承认,只一个劲装傻充愣,“是么?我倒没注意这些,约莫只是个巧合吧。”
“你说是巧合,那就是巧合吧。”林慧,道,“要再练一曲吗?”
云舒不免有些犹豫。她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但文妈妈一直盯着她呢,昨天还找到了她屋里去,问她学得如何了,待薛恒回来能否弹上一曲。
谁知道薛恒多久能回来,真希望他永远不回来。
正于内心之中天人交战着,汐月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边跑边道:“不好了,不好了,云舒姐姐,出大事了!”
她跑得钗环凌乱,十分狼狈,云舒一瞧不免紧张,忙起身道:“出什么事了?汐月,你慢慢说。”
汐月扑进云舒怀里,慌忙之中不忘给林慧行了一礼,后道:“彩环和彩佩起了水疮,老夫人急得不得了,这会儿正往外撵人呢!”
“什么?”
云舒一惊,这水疮便是水痘,传染性极强,很难治愈,听闻三太太的幺儿就是因此病去世的。
事发突然,云舒一时也有些懵,她先对林慧道:“林琴师,你赶紧回去吧,这几日不必来了。”
又对汐月说:“咱们院子里没事吧?”
汐月摇摇头:“文妈妈正查着呢,凡是去过老太太院里的,和彩环彩佩接触过的,都要送出去。”
“送出去?”云舒沉吟片刻,道,“我去看看。”
赶忙将林慧送出府后,云舒急匆匆回到了绮竹轩。
一入院门,便看见文妈妈围着面巾,指挥着几个丫鬟往外搬东西,她疾步走了过去,道:“文妈妈,这是在做什么?为何要往外面搬东西?”
文妈妈捂着脸,朝云舒摆了摆手,不许她再继续靠近,“我正要去找你,我问你,你这几日可去过存斋堂,见过彩环彩佩?”
云舒拨浪鼓似得摇摇头,“没有,我这几天一直和林琴师学琵琶,连绮竹轩的院门都没出过。”
“嗯,我想也是。”文妈妈一听,这才松了口气,走到云舒面前道,“送出去的都是不干净的东西,为保万一,今日起,谁也不许出去了,都在自己的屋里好好待着,等病疫过去。”
云舒点点头。
文妈妈顿了顿,又道:“咱们院子里的人不算多,你是掌事丫鬟,定要警醒着些,别让世子为着这点小事费心。”
“是。”云舒忙应承了下来,“我知道了。”
整理、清扫、供奉痘疹娘娘,不过是两个丫鬟起了水疾而已,却因数年前三房太太的幼子因此病夭折而风声鹤唳,弄得人心惶惶。
云舒默默叹气。
只将和彩环彩佩接触过的人送出去有什么用呢?谁知道这些人又和谁接触过?当务之急,是将五福清毒汤熬出来,大家喝下去要紧。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夜幕将每个人内心的恐惧无限放大。
院子里安静的可怕,云舒和汐月躲在屋子里,看着芭蕉叶时不时被风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云舒姐姐,我好害怕呀。”汐月挽着云舒的手臂,忧心忡忡道,“我听说,之前三太太的院子里就闹过这么一回,当时传染了好多人,都被送到乡下庄子上了,死了好些,活下来的虽得了府上的恩典,却也不能回来伺候了。”
云舒望着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芭蕉,只觉得内心一片平静,她低头去看汐月,“恩典?什么恩典?”
“无外乎给了些许银两,放了良籍,由他们在外面自生自灭。”汐月道。
云舒眼睛一亮。
给了银两,削了奴籍,还了自由,这不是天大的好事?
“那彩环彩佩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云舒道,“这是好事啊,只要病好了,就自由了,再不用当奴才了。”
“好事?姐姐,你傻了?”汐月道,“咱们待在国公府里,银钱源源不断,一辈子不愁吃穿,出去了,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之后怎么过活呢?”
云舒皱了皱眉,“咱们有手有脚的,怎地就活不下去了?”
汐月耸耸肩,“可我什么都不会啊,就算出去了,也是找点杂活做做,那还不如在国公府里当丫鬟呢,说出去也有面子。”
云舒笑笑。
人各有志,她不再多说什么,只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送药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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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厨房瞧瞧。”
正要离开,汐月一把拦住她,道:“姐姐,你疯了?这会儿大家都待在各自的院子里不出去,你出去了,被传染上怎么办?”
云舒眼神黯了黯,她是一定要出去的,机不可失,许是老天爷有意帮她一把也说不定。
便一脸淡定地安慰汐月,“被传染上的人不都送出去了吗?如今世子不在绮竹轩,只剩下咱们一帮奴才,必是被忽视了,我去把汤药带回来,咱们赶紧喝了,也安心。”
汐月一听,这才松开了手。
“那我和姐姐一起去。”
“不,你在这里守着。”云舒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房门,“一会儿文妈妈要是问起来,你如实告诉她便好。”
说完一阵风似得快步离开了绮竹轩。
绕过海棠垂花门,沿着东侧曲折游廊快步前行,未行几步,便听一男子厉声喝道:“什么人在存斋堂外走来走去?”
云舒吓得一哆嗦,抬头一看,原是徐管家带着几个小厮在夜巡,忙欠了欠身道:“我是绮竹轩的云舒,去厨房看看药好了没有。”
徐管家盯着她的脸:“云舒?”
“就是原来老夫人身边的沉碧。”他身边的小厮道,“她如今是世子跟前的了。”
徐管家恍然大悟,想着云舒如今的身份大有不同了,面色和缓了些,道:“快回去,药好了会分发到各个院子里,不必自己来领。”
云舒自知与之僵持不过,便应下:“好。”
她慢慢转身,原路返回,徐管家见她乖觉,便带着人离开了。
那边脚步声一消失,云舒立刻停下脚步,左右观察了一番后向西而去。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去见谁,该去哪里,只是想染上水疫,也被打发出去,运气好换得自由,逃出生天,运气不好恶疾缠身,一命呜呼。
总不能在绮竹轩坐以待毙,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呢!
便一味地往西角门走,若她猜的不错,感染了水疫的下人都是从东西角门送出去的。
事实证明她猜得不错。
才到西角门,便见两个蒙着面的老婆子将几件衣服扔进烧黑了的铜缸里,念叨:“快,赶紧把这些东西都烧了!都是那两个蹄子用过的!”
另一个婆子提着根棍子躲得老远,“真晦气,你来烧!”
“谁烧不一样?赶紧着吧!”
提着棍子的婆子骂骂咧咧点燃了火折子,用力一扔,结果火折子掉在了铜缸外面,摔了一下就灭了。
剩下两个老婆子气的一个劲骂,争执间,云舒走上去问:“三位妈妈在干什么?”
那三人唬了一跳,“你想吓死我们啊!”再一看她连块面巾都没带,便开始撵她,“快走开,我们要把染了水疫的衣服烧掉,传染上你我们可不管。”
云舒听罢非但不后退,反而上前几步,好言相劝:“这活儿可危险,三位妈妈年纪大了,远不如我们这些小的身体康健,不如让云舒代劳吧。”
见有人主动揽活,三人求之不得,立刻撂了挑子,“那你来烧,烧干净了!一点灰都不能留下!”
说完扭头跑远了。
夜风凛凛,云舒静静站在角门前,看着那三人消失不见。
确定她们离开了,周围也没有人看着,这才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火折子。
火光燃起,映着她双眸如清泓般明亮,她举着火折,默默将手伸进了铜盆里,拿起了一方染了潮气了佩巾……
13. 013
夜深人静,月华如练,万籁此俱寂。一连三日不曾合眼的薛恒端坐在蓟州巡抚赵旭家中,看着他仅剩的几名亲信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不住地向他磕头求饶。
这些人藏得极深,要不是薛恒早有计划,根本将他们挖不出来。
蓟州巡抚赵旭为官二十三载,在蓟州巡抚这个位置上待了八年,八年间,他贪下两百万两雪花银,其中大半都送进了东宫,装入了太子的私库,这也是为何皇上始派的钦差为何无故死在了蓟州,背后都是太子搞的鬼。
太子贪污受贿,残害官员,恶贯满盈,奈何皇上不愿追究,非说赵旭污蔑太子,又找了几个替罪羊出来,把这事揭了过去。
事后,皇上生怕他心中有怨气,重重奖赏了他,他看到那些金银财物,只觉得讽刺。
薛恒按兵不动,假装结案,却故意遗漏下赵旭的一大笔赃款没有查抄,果然,未出一个月,这些人便立刻出来咬勾了,趁着夜深人静,想要将藏在地窖中的金银运出去,送往凉州,再辗转流入太子之手。
那地窖与巡按御史李继家中相连,数日前,他得到线报,说李继频繁出府,与一行神秘人来往密切,便知他们要动手了。
藏在地窖中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十多万两,太子聚敛无厌,不可能丢了这块肥肉,定会想方设法将笔巨款转移出去。结果他派出去的人前脚才进了李继的后院,薛恒后脚便带着人下了赵旭家中的地窖,两拨人马在地窖中相遇时,李继登时吓尿了裤子,哭天抢地一顿哀嚎,直说是被冤枉的。
崔茂是个炮仗脾气,背后又有岳丈高首辅撑腰,一向铁面无私。见了巨贪,气得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把他们揪了出去,打了一顿板子。薛恒全程冷眼旁观,不予制止,他亟不可待地想知道,这一次,皇上要如何保全太子。
“薛大人!薛大人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这其中定有误会!有误会呀!”见崔茂是个油盐不进的,李继只得向薛恒求饶,希望薛恒能从轻发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毕竟皇上都没有处罚太子,薛恒这些官员又怎样违抗皇上的心意,将太子往绝路上逼呢?
薛恒一听就笑了,明亮的烛火照耀在他的脸上,落下或深或浅的虚影,“误会?什么误会?蓟州府查封已久,深更半夜的,你带着这么多人潜入到赵旭家中,莫不是想这里面藏着的银子搬出去,分发给百姓?”
李继等人听罢脸色那叫一个难看,纷纷低着头不说话,崔茂火冒三丈,直接将几封书信狠狠摔在他们脸上,怒斥:“这是凉州都指挥使与太子来往的密信,尔等意图将这笔赃款送往凉州,匿藏起来,侵吞蚕食,证据确凿无疑,还不速速认罪!”
李继浑身控制不住地乱颤,他看都不敢看那些信,只眼巴巴地望着薛恒,哀求:“薛大人,赵旭的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您看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件事隐瞒下去。太子知道了,定会心存感念,来日必报!”
薛恒闻言,慢慢抬起手,随意地捻了捻太师椅上积落的灰尘。
他轻轻捻动着指尖上沾染的尘土,冷笑着道:“李大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圣上既然将这件案子交给本官处理,本官自当鞠躬尽瘁,全力以赴,怎能敷衍了事。李大人有有这个闲心劝本官徇私枉法,不如想想到了圣上面前该如何替自己,替太子狡辩。”
见薛恒言语之间提及太子,且态度十分不屑,李继一张脸立刻涨成猪肝色,他指着薛恒,咬牙切齿地骂道:“薛恒!与太子对着干对你有什么好处?殊不知你为官多年,政绩卓著,可堪大任,却一直屈居于督察院左副都御使的官位上不是因与太子对立所致!你可想过,日后太子登上大位,你们薛家下场如何!”
“薛家的下场就不劳李大人操心了,李大人还是想想自己的下场吧。”薛恒漫不经心地一摆手,“带走。”
“是!”
几名侍卫挎着长刀踏入正堂,将李继等人五花大绑押了下去,李继崩溃不堪,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咒骂:“薛恒!你如此算计!日后定也有你被算计的一天!太子殿下不会放过你的!皇后娘娘也不会放过你的!”
鬼哭狼嚎似的声音,听得薛恒连连皱眉,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
崔茂见状慢慢转过身来,安慰薛恒:“狗急跳墙而已,薛大人不必理会。”
薛恒微微一笑,抬起头,目光温和地望着崔茂,“崔大人今夜辛苦了,请先回驿馆休息,待我等将赃款数目清点清楚,立即启程回京。”
崔茂一点头,“那下官先行离去,薛大人,告辞。”
薛恒颔首,“崔大人慢走。”
崔茂带着随行之人疾步离开,薛恒默默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独自一个人在太师椅上坐了好久好久。
已是夏末,风里有了些秋日的亮,便是月亮也清冽了几分。
薛恒出神地看着落入庭院的一抹月光,脑海中回荡着的全是李继刚刚说的话,那一句若日后太子登上皇位,薛家下场如何。
如今薛家虽不及祖上风光,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到了他这一辈,族中出了个大将军,他姐姐也入宫当了贵妃娘娘,而他,虽有雄材伟略却始终不得皇上重用,只因这几年薛家势头太盛,皇上心存顾忌,有意打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一点他如何不知,可薛家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家族一荣俱荣一陨具陨,他想争也得争,不想争,也得争。他父亲毕生所愿便是使薛家复刻祖上荣光,重现辉煌。他身为英国公一脉的嫡长孙,纵使与父亲不睦,也明白要为家族荣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若败了……
薛恒眉心一沉,不愿多想。
他移开双目,深吸一口气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却见左英匆匆而入,候在了门外。
临行前,他特意将左英留在京城,此番夤夜前来定是京中或府上出了什么事,便招手将人唤入,“怎么了。”
左英走进来拱了拱手,道:“回主子的话,老夫人院子里的两个丫鬟发了水疫,老夫人和三太太担心得紧,已命人将一部分下人送到庄子上去了。老夫人传话来,说主子回京后先到别苑避一避,暂时不要回府上。”
不是什么大事,薛恒放下心来,“嗯,知道了。”
左英随即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云舒也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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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染上了水疫,文妈妈特意叫奴才问一句,是否也将她送到庄子上去。”
薛恒神色一顿,“沉碧?”
“是。”左英道。
薛恒沉吟片刻,渐渐地,眼底流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她是怎么感染上水疫的?”
左英道:“文妈妈说,是帮着两个老婆子焚烧衣物时染上的。”
“帮两个老婆子焚烧衣物?”薛恒嗤笑一声,“她倒热心。”说完踱步至太师椅前,摩挲着椅背思索了一瞬,道,“告诉文妈妈,不必将她送出府,绮竹轩里有的是空屋子,把她关进去就行。”
——
当晨曦的第一缕光芒透过窗棂照到云舒的身上时,云舒方知美梦已碎,所求无望,计划落空,她是不可能被送出英国公府了。
俗话说的好,人算不如天算。
因为那块被她偷偷收起来的佩巾,她顺利感染上的水疫,第二天晚上就发起了热,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她特意让汐月将她染上了水疫的消息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去,老夫人知道后立即下令将她送出去,偏偏文妈妈站了出来,执意要请示过薛恒再做决定。
左英当时就在府中,一路快马加鞭前往蓟州传信,四日后带回了消息,说薛恒命她在府中养病。
老夫人一听就急了,说什么也要把她送出去,她也一个劲的磕头乞求,要求到郊外的庄子上去,无奈,左英以飞鸽传信,再次请示薛恒,并告诉云舒,最晚天黑时能给她消息。
现在天都亮了,却没有人来把她送出去,很明显,薛恒给出了同样的答复,不许将她送出府,送到庄子上。
云舒不明白薛恒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过是个小丫鬟,即便是被他看上的丫鬟,和府上的安宁比起来,也是无足轻重的吧?
偏偏薛恒愿意“抬举”她,使她非但竹篮水一场空,还染上的疫病,并受众人非议。
云舒恨得咬牙切齿,觉得那薛恒简直就是她命里的天魔星,偏偏又奈何不了对方,甚至还要想方设法地讨好他,取悦他。
简直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云舒越想越气,索性两眼一闭,躺在床上等死。好不容易磨出几分困意,房门忽然被人打开,紧接着,一蒙着脸的小厮探进半个身子,将一个食盒放在地上,又慌里慌张的关门离开了。
与此同时,文妈妈的身影出现在窗户外,没有任何声线变化的说道:“赶紧把药喝了,再吃些东西。早些把病养好,早些出来。”
云舒睁了睁眼,又闭上。
“听到我说的话没有?”见她没有反应,文妈妈不耐烦地催促,“起来,把药喝了再睡!”
烦死了。
无奈,只得慢吞吞坐起来,有气无力地穿上鞋子下了地,道了声:“知道了,文妈妈。”
文妈妈不语,只站在窗外看着她。
她的身影又高又大,几乎要将射入窗子的阳光尽数遮去,云舒踩着软绵绵的步子走到食盒前,背着文妈妈端起里面的汤药,一点点倒在地上。
确定那汤药一滴不剩后,她仰起头,假装将药一饮而尽,随后道:“多谢文妈妈,我已经把药喝光了。”
14. 014
三日后,天朗气清,薛恒从原蓟州巡抚府查抄五十余万两赃款的消息乘着秋风传遍京城的各个角落,引起朝野上下一片哗然,百姓议论纷纷。
弹劾太子的奏章雪花一样飘到御案上,皇上头疼不已,下旨将太子禁足东宫,皇后急火攻心,跪在了太极宫外,日夜乞求,皇上始终避而不见。
至于薛恒,将一应人证物证呈上之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在卧云别苑待了几天后回到了英国公府。
彼时府上疫病已除,欢若平生,老夫人特意请来了白云观的道长做了场法事,又命徐管家重新采买了一批丫鬟,那些丫鬟都是精挑细选带进府的,豆蔻芳华,个顶个的水灵。
“你院子里的那几个丫鬟不好,趁着这次除疫,我都送出去了,也堵得上那几房的嘴。”
存斋堂内,檀香缭绕,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正饶有兴致地逗弄着一只三花长毛小猫。小猫淘气,不停地用尖尖地爪子抓她手腕上的迦南香嵌金长圆寿字纹十八子手串,被一旁的李妈妈眼疾手快的抱起,放在了地上。
“几个丫鬟而已,祖母不必挂怀。”一旁,正在喝茶的薛恒放下茶盏,丢了几颗松子给小猫,道,“以后这样的事,交给下人去办就好,对孙儿而言,没什么比祖母的身体健康更重要了。”
老夫人闻言一笑,拢着薄毯的手朝里面收了收,道:“旁人也就罢了,你的事,我不能不操心。如今府里添了许多丫鬟,都是心灵手巧,模样娇俏的,你选几个回去伺候吧。”
“不合眼缘,算了。”薛恒不假思索地拒绝,“且我清净惯了,不需要太多人伺候。”
“不合眼缘?你见都没见过,怎知不合眼缘?”老夫人捻着串珠,不满地问。
薛恒笑了笑没说话。
老夫人赌气似得又问:“那那个合眼缘的,你用的怎么样?”
薛恒想了想,“还不错。”
老夫人没话说了。
她一向做不了这个长孙的主,且全家都要倚靠着他,谁又会听谁的话呢?便深深叹了口气道:“罢了,随你吧。只是前几天,贵妃娘娘派人传话回来,说沈尚书的夫人进宫拜见了她,言语间提及其女沈真真对你痴心一片,情根深种的事。问你可要考虑考虑?”
薛恒抬头看了老夫人一眼,“沈真真?”
“对,就是她。”老夫人道,“贵妃娘娘的意思是,文官清流,不涉党争,洁身自好。与其被别人从中作梗,施了算计,不如早早娶一家世清白的贵女入门,好绝了那些人的心思。”
薛恒全程默默地听着,听过之后不冷不热地道:“贵妃娘娘的意思我都明白,这件事,孙儿会认真考虑的。”
老夫人听了,抬头端详了端详薛恒的表情,奈何她这个宝贝孙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她端详了半天也没端详出个所以然来,便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祖孙间的对话刚刚结束,李妈妈低眉顺目地走了进来,福了福身道:“老夫人,大老爷过来请安了。”
“嗯。”老夫人立刻看向薛恒,“恒儿,你……”
薛恒随即起身,“既是父亲前来给祖母请安,孙儿就不打扰了,先行退下,改日再来看望祖母。”
便知如此。
老夫人无奈地摇摇头,攥着手串朝薛恒一摆手,“你既不愿见他,便去吧。”
薛恒不置可否,点点头,离开了存斋堂。
他自西角门而出,一路沉着脸,步履如飞地跨进了绮竹轩,见院内绿竹茵茵,芭蕉滴绿,雀鸟飞飞,一派安然闲逸的景象,脸色这才好看些。
这些都出自云舒之手。
绮竹轩内的景致本就不错,后云舒来了,整日不围着他打转,只像那花匠一般,好生伺候着这些绿植花鸟,他时常能看到她给竹子松土施肥,去老留嫩,为芭蕉裁剪枯叶,又为杏花修剪枝杈,并用一双不知从哪弄来的大剪子,给草圃修剪出奇奇怪怪的形状。
她甚至擅作主张,往海棠树上安了许多鸟窝,引来无数雀鸟安家落户,完全不顾及她的主子是个喜静嫌闹之人。
薛恒很少为难下人,自然也没有因为这些事责难她,如今想来当初的决定果然正确,否则他如何能见到如斯惬意美景,顷刻之间拂去心头的气躁。
便在院里里转了一圈,饶有兴致地喂了喂鸟雀后进了屋子,照常坐在红柞木百宝嵌玉兰太师椅上。
身前的紫檀雕灵芝纹条案上,摆放着一封火漆加封的密信,信中内容他于数日前已经知晓,是他的大堂兄薛悯率关宁军击退北狄进攻,一举拿下广陵五州的消息。
便将密信点燃,往火盆里一丢,朝美人榻上忘了一眼,道:“怎么没人进来伺候?”
文妈妈汐月等俱在外间,房门外守着,闻言,齐刷刷跪在地上,道:“回世子的话,如今云舒不在,未得世子指派,我等不敢近身伺候。”
薛恒不可置信地一皱眉,“她还病着?”
文妈妈道:“是。”
薛恒略一思索,冷笑:“这都几天了,怎地旁人都好了,偏她还没好?”
文妈妈低着头回答:“大概是那丫头身子弱,她三年前落了一回水,许是没养回来,伤了根本。”
“哦?”薛恒豁然起身,“反正无事可忙,走吧,带我去见见我那身娇体弱,久病不愈的丫鬟。”
——
云舒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忽然间听到一阵嘈杂声,紧接着窗外站满了人,为首之人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即便隔着两扇紧闭的窗子也能感受到一股迫人的威压。
她险些一个骨碌从床上摔下来,因为她知道,是薛恒来了。
对此她早有预料,不过是能拖则拖,能避则避,只要她还病着,薛恒就绝无可能让她进屋伺候,除非他不想要命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宁愿苦苦忍受病痛的折磨,缠绵病榻,也不愿意喝药的原因。
可这并不是完全之计,除非老夫人忍无可忍,宁可冒着得罪薛恒的风险也要发落了她,否则总有招架不住的一天。
她想过自己会赌输了,却没想过败局来的如此之快。
“云舒,世子来看你了。快过来给世子请安。”
不多时,窗外传来文妈妈尖利的催促声,云舒不得不挣扎地坐起来,软绵绵下了地,冲着窗外的那道影子一磕头,“奴婢云舒给世子请安。奴婢身染沉疴,久治不愈,恐不能伺候世子,心中愧疚万分,望世子珍重己身,远离这不详之地,如此,奴婢方能安心。”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越说声音越低,说道最后竟是支撑不住,重重喘息咳嗽起来。
这倒不是她装出来的,实在是被这水疫折磨的够呛,不仅人瘦了一圈,身上还起了还有水泡,奇痒无比,她到底没忍住挠破了几个,冒了血,结了痂。
此一番当真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都怪那窗外之人性格古怪,不肯放过她。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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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越想越气,越气越急,渐渐的连呼吸都没有力气,只伏在地上一个劲喘,待她好不容易喘过来一口气,薛恒猛地一抬手,推开了隔在他二人之间的窗子。
大片明亮的阳光涌入,刺痛了云舒的眼睛,她用袖子遮住脸,好一会儿才拿下去,看了看那窗户外面立着的人。
是薛恒。
那一张英俊非凡的脸教人过目难忘,何况与之朝夕相处了那么久,云舒只看一眼轮廓便能将他认出,并不得不承认此人当真生了一张好皮囊,尤其是那双颠倒众生的瑞凤眼,即便被金灿灿的阳光笼罩的,依旧熠熠生辉,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云舒慌忙低头,竭尽所能地藏起了她惨白无血色的脸。
可薛恒还是看清了。
不过十余日没见,这小丫鬟瘦了许多,腰细如柳,锁骨清晰可见,不知几日不曾更换过的衣衫皱皱巴巴地罩在身上,像被狠狠蹂|躏过。
面如白纸,双眸漆黑如墨,见到他的刹那涌出无限哀怨,转瞬间又化作怯生生的模样。
变化的倒快。
他沉沉打量,久久不语,一旁,文妈妈焦急不安地道:“世子,万万不可开窗啊,这丫头的病还没好呢,若是传染给了世子该如何是好?”
“无妨。”少时,薛恒道,“云舒,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云舒低着头,嗫喏:“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大概是身子骨太弱,抵不过这场疫病。”
说完又咳嗽了几声。
薛恒幽幽冷笑,淡淡道:“你既知自己身娇体弱,为何不好好在屋子里待着,反倒偷偷跑了出去,还去了西角门?”
这又是在审她了。
云舒将撑着地面的手指慢慢缩回掌心,道:“回世子的话,奴婢原本是想去小厨房的,后被徐管家发现,不得已绕了路。”
“然后呢?”薛恒接着审问,“当你遇上那几个焚烧衣物的婆子时,为何不避开,而是主动迎了上去?”
云舒喉咙一紧,干巴巴道:“奴婢看那几个妈妈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就想帮她们个忙。谁料,咳咳……”
她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干脆放弃辩解,而是抬头看了薛恒一眼。
四目相对,她双眸不受控制地一颤,可怜兮兮地说道:“奴婢当时没想那么多。”
薛恒微微一笑,望着那双变化多端的眼睛,淡道:“是没想那么多,还是想的太多了?”
云舒身子一抖,手指都僵住了。
薛恒目光下移,从那双攥成双拳的手上轻轻掠过,“那把螺钿紫檀琵琶可还喜欢?”
云舒不懂这薛恒为何忽然之间又提起了琵琶,稍稍停顿了片刻后回答:“世子所赐琵琶十分贵重,奴婢爱惜不已,时刻谨记世子恩泽。”
“嗯。”薛恒道,“既如此,就赶紧把身子养好了,为我弹奏一曲,不枉我费尽苦心抬举你一场。”
云舒表情僵硬,“是。”
薛恒垂了下眼眸,复又抬起来,携着一抹玩味的笑容道:“府上调配的药不好,治不了你的病,我已命人另求良方,再日日监督你按时用药,看着你将药喝下去,想来不出三五日,你的身体就能好。药到病除。”
药到病除四个字,他说的抑扬顿挫,又慢又轻,意味深长,云舒眨了眨眼,隐隐觉得那里面湿湿凉凉,像是钻进去了一条毒蛇。
便合上眼,端正身子一叩头,“是,奴婢云舒,遵命。”
15. 015
震动朝堂的蓟州贪墨案终于在入秋之前落下帷幕。
在以内阁首辅大臣等文官的屡屡弹劾下,皇上不得不废黜太子,贬为梁王,迁出京都,前往封地梁安。蓟州巡按御史李继等人助纣为虐,判斩立决,凉州都指挥使发配肃川,凉州巡抚贬为武威知府,以观后效。
与此同时,关宁铁骑大胜北狄的消息传入皇城,振奋民心,皇帝龙颜大悦,群臣喝彩,朝野上下气象一新,一扫先前因蓟州贪墨案笼罩的阴霾。
骄阳在皇宫内外洒下一片赤金茫茫,一身绯红官袍的薛恒意气风发踏出勤政殿,与三五同僚边说边笑。
“薛家连接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声名远播,百姓敬爱,我等俱是钦佩不已。薛大人更是简在帝心,深得陛下的赏识和重用,果真是青年才俊,前途一片光明。”
“是啊是啊。”
年过古稀的御史大夫捋着白花花的胡子盛赞薛恒,薛恒满面笑容,态度谦和地感谢诸位大人,又道皇上圣明,励精图治,治国有方,众人听了纷纷附和,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称颂皇上的功绩。
薛恒边听边在心里冷笑。
皇帝原本执意要保下太子的,也侧面敲打过他,让他不要再插手此案,就此了结。可机会难得,他如何能放弃,定要让太子遭受重创,令东宫党羽暂时兴不起风浪。
所以他亲自布局,静待太子自投罗网。他料到皇上会动怒,便事先联系了薛悯,得知关宁军胜利在望的消息后,果断收网,如此,即便皇上心中不满,也会看在刚刚立下军功的薛悯的份上不予计较,并狠狠处罚太子,奖赏薛家。
皇帝可以不升他的官,他也可以让皇帝保不下他想保的人。
回府后,薛恒进了书房,笔走龙蛇,快速写下两封书信。
“此一封你亲手交给薛悯。另一封,送到崔大人府上,告诉他,这是给他的谢礼。”
左英接过薛恒写好的书信,道:“主子,这两州巡抚的位置,咱们不要吗?”
薛恒笑着摇了摇头。
蓟州出了个巨贪不说,还闹出了杀害钦差大臣的事,等同于造反,这样的地方,谁愿意去?蓟州的大小官员,谁不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凉州地处偏远,一向不受朝廷重视,与其让自己人去坐上几年冷板凳,还不如拿来送个人情。
那崔茂正直不阿,心高气傲,且是个官迷,近年来在其父亲的帮助下,在朝中广结党羽,这两个巡抚之位正好用给他用来收买人心。
至于方法,他都在信里写清楚了,崔茂一看便知。
高官厚禄,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谁不渴望?但他不急,如今督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位置就很好,可以帮他办成很多事,他甚是满意。
其他的,等他不满意了再说。
“办好了这两件事,你再往沈尚书府中去一趟,就说老夫人于八月初八前往北寺,为八字娘娘庆贺诞辰,邀请尚书夫人同沈小姐一同前往。”
“是。”左英拱了拱手,“奴才领命。”
左英一走,薛恒缓缓靠上椅背,目光平静,脑海中却走马灯般闪过许多事。
该做的都做了,下一步就是把纯贵妃之子送上太子的宝座,至于他的婚事……
他无意成婚,但既然是贵妃和祖母的意思,他也不好违背,邀请沈小姐一同出游,便是在向沈家示好,该怎么做,彼此心里都有数。
闭上眼睛小憩了片刻,确定巨细无遗后,下令:“叫云舒进书房伺候。”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云舒便抱着琵琶,光彩照人地出现在薛恒面前。
她穿着件藕粉色流云纱百迭裙,外罩同色的大袖衫,内着白色里衣,绣着金色杜鹃花的抹胸若隐若现,露出修长的脖颈。
小巧白皙的耳朵上戴着一对白玉髓耳坠,乌发在脑后盘成双髻,上下各簪着一支蝴蝶流苏步摇,丹唇嫣红,玉肌雪白,眉黛青颦,美若天上仙。
谁能想到,就在几天前,她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神情恍惚,面黄肌瘦,教人不忍直视,偏又枯木逢春,活灵活现地站在了薛恒面前。
她根本不想打扮成这个模样,是文妈妈逼她穿戴上的,用文妈妈的话来说,她病了那么久,几乎没个人样,若不悉心打扮打扮,弄得漂亮一点,吓到世子怎么办?
笑话,见惯了刀光剑影,机关算计的薛大人会被她憔悴不堪的样子吓到?分明是那文妈妈想讨得薛恒欢心,特意精心装扮了她,与那青楼里想把手底下的姑娘卖出个好价钱的老鸨的心思一个样。
而薛恒的反应也证明了文妈妈的辛苦没有白费。
自打踏进书房的大门,薛恒便牢牢盯住了她,起先还带着几分随意与漫不经心,渐渐的,目光越发的幽沉,表情也复杂了起来。
他越是沉默不语地盯着她,云舒便越是紧张,竟是连行礼请安都忘了,白白浪费了文妈妈对她的一番调|教。
大病初愈,她可不想再受惩罚,便抱着琵琶跪倒在地,道:“奴婢云舒给世子请安。”
少时,薛恒缓缓收回目光,道:“病好了?”
云舒:“劳世子挂心,奴婢的病已经好完全了。”
薛恒点点头,“嗯,那就好。”
云舒咬了咬牙。
能不好吗?太医院问来的药方,日日派人监督她喝下去,漏下一滴都不行,两三天就把她的病治好了。
“若非世子怜悯,出手相助,奴婢的病不会这么快好的。”忍着心底的恶寒,云舒深深一埋首,“奴婢多谢世子救命之恩。”
薛恒闻言一笑,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两眼,道:“如此打扮,倒也好看。就是不像个小丫鬟,反而像……”
他说着说着顿住,笑容意味深长,云舒忍不住追问:“像什么?”
薛恒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云舒隐隐觉得自己被对方捉弄,少不得忍下一口气,低头道:“世子若不喜欢,奴婢立刻去换一身衣裳过来。”
便起身向外,打算离开,却听薛恒道:“我有说不喜欢吗?”
云舒停下脚步,便知走不了了。
她徐徐转身,抱着怀中琵琶,扮出怯生生的样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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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薛恒。
薛恒一指她怀中琵琶,“怎么还带了琵琶过来?”
云舒顿了顿,道:“是文妈妈让奴婢带上的。文妈妈说,若是世子想听奴婢弹奏一曲,总不能叫人再跑上一回,让世子枯等许久。”
薛恒听罢撑不住笑了,“怎么都是文妈妈的心意,你就没什么准备么?”
准备什么?
有什么好准备的?
她沉了口气,移开眼,默默盯着自己的鞋面,道:“奴婢,奴婢给世子准备了一曲江南小调。”
“那便弹来听听。”
“是。”云舒应下,抱着琵琶坐在黄花梨八足圆凳上,装模作样地调整了一番姿势和手势。
“世子,奴婢开始了。”
“好。”
云舒笑笑,开始弹拨琴弦。
她知道怎么把琵琶弹好听,同样的,也知道怎么把琵琶弹难听。此一番弹奏看似一板一眼,实则乱七八糟。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如魔音入耳,胜鬼哭狼嚎,听得人心惊肉跳,灵魂出窍。
饶是薛恒一向冷静自持,颇有定力,也被云舒的琴音折磨得坐不住了,抬手制止了她,“可以了。”
云舒意犹未尽地移开了手,笑着问:“世子,如何呀?”
薛恒见了鬼似得看着她,“你和林慧学了这么久就学成这样?”
云舒点点头,明知故问:“是啊。世子,是奴婢弹的不好听吗?”
薛恒被气笑,“怎么说呢?有人琴声如天籁泓音,有人琴声如群魔乱舞,你比后者更过分,那池塘里的野鸭子聚在一起乱叫大概就是这种声音。听得人头皮一阵阵发紧。何为锯子锯玻璃,如今算是见识了。”
云舒噗嗤一声笑了。
笑意打从心底发出,十分的松弛随意,带着少女特有的活泼娇俏,“那奴婢还是别弹了吧。”
说着去看薛恒,却发现对方正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看,便赶紧收起了笑容,羞赧道:“奴婢学艺不精,让世子见笑了。”
薛恒顿了顿,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学艺时间尚短,弹成这个样子,倒也可以理解。”又道,“明日叫林慧入府,继续教你弹琵琶。”
云舒正愁找不到借口避开他,闻言立刻欢欢喜喜的应下,“是,奴婢一定好好跟着林琴师好好学艺,不辜负世子一番美意。”
“嗯。”薛恒道,“过来。”
云舒微微一愣,踌躇片刻后放下琵琶,缓慢起身,走到了薛恒的面前。
“世子。”
薛恒扬起头,漆黑的瞳眸在她脸上睃巡了一番,忽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云舒吓了一跳,“世子,你干什么?”
她本能地看向房门,竭力挣扎,试图挣开薛恒的手,“世子,是奴婢弹得不好,惹怒了你吗?”
“别动。”薛恒温柔地道,“你的步摇缠在一起了。”
说着将手腕向下压,逼得云舒不得不跪下去,伏在他的膝盖上。
她姿态柔顺的像是伏在薛恒膝上撒娇的小猫,实则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心飞到嗓子眼。
16. 016
手腕依旧被薛恒牢牢攥着,时间久了,不免有些酸麻,云舒只得用另一只手按住薛恒的膝头,尽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薛恒偏不让她如意,察觉到她的意图后猛地一拽她的手腕,“我说了,别动。”
云舒不敢动了。
薛恒的力气大的可怕,她刚刚险些扑进他的怀里,然而现下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一只手被薛恒攥着拉至胸口,另一只手按在薛恒的大腿上,下身跪地,上身卡在薛恒双腿之间,几乎快要窒息了。
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薛恒慢慢伸出手,解开了那对缠在一起的蝴蝶流苏步摇。
晃动的步摇在她耳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云舒全程别着头,闭着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却如何也避不开薛恒的手指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头发,面颊,下颌,又携来阵阵沉香,将她层层裹挟。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恒终于松开了她,末了不忘握了握她的指尖,“怎么手这么凉。”
云舒惊魂未定,又生怕一时不忍激怒对方遭来大祸,便仍旧保持着趴在他身上的姿势喃喃道:“这身衣服累赘,头上的钗钗环环也累赘,奴婢可否去换了它。”
薛恒睨着她一笑,“随意。”
得到了对方的允许,云舒这才慢慢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手和脚都是虚软的,但她不敢停留,慢吞吞地朝外走,她害怕薛恒叫住她,偏偏薛恒张了口,“等等。”
云舒身子朝前一栽,回头,道:“世子,怎么了?”
薛恒姿态慵懒地靠坐在沉香木灯柜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马上就是中秋节了,你就不好奇你的父母下落如何?”
云舒微怔。
又不是要真的找父母,她对于这件事自然不上心,可照理来讲,她确实应该表现的十分在意才对。
为了掩饰自己露出的马脚,云舒忙满眼期待地望住薛恒,激动道:“可是找到他们了?”
她这一句话实为试探,奈何薛恒根本不中招,只模棱两可地说:“别急,一定会有好消息。”
好消息?
她身陷囫囵,还能有什么好消息,便不再说什么,点点头赶紧离开了。
翌日,林慧早早入府,传授云舒琵琶技艺。云舒也成了绮竹轩里唯一一个不用干活,日日苦练琵琶,只在薛恒回府时进屋伺候的丫鬟。
对于云舒的身份变化,大家心照不宣,只是时常朝她朝去或质疑,或艳羡,或好奇的目光。云舒起初还有些烦躁,被盯着盯着就习惯了,只当那些人都不存在。
只怕她们都想象不到,实际上,薛恒根本就没碰过她,虽有调戏之意,却无下一步举动,似在等着她主动投怀送抱。
然而这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
便提心吊胆地和对方周旋着,每日苦思脱离苦海的方法,只有在和林慧学琴时心情放松些,因为林慧会给她讲许多外面的趣事——反正她的心思也不在琵琶上。
至于薛恒,很快又忙碌起来。
太子被废黜后,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皇子们虎视眈眈,都盯着太子的宝座,大臣们各怀心思,都在考虑着自己的利益,时常因太子之位人选的问题在大殿上吵得不可开交,令皇上头疼不已。
八月初六,皇后胞弟左相魏渊与礼部尚书秦文礼争执了起来,只因秦文礼建议皇上立纯贵妃之子,吴王李君钰为储。魏渊激烈反对,直言皇后次子,襄王李君泽文武双全,出类拔萃,且为中宫嫡出,乃是继位太子不二人选。
两位大人互不相让,争了个面红耳赤,次日双双告假,不愿在朝中碰面。
薛恒隔岸观火,按兵不动。
八月初七,薛悯传来消息,言北狄赤末将军率五万兵马突袭南关城,兵败而归。
八月初八,八字娘娘诞辰之日,老夫人携几位夫人前往北寺,烧香祈福,祭神祷告,并邀沈尚书妻女同行。
是夜,薛恒带着几名随从应瑞郡王之邀前往南府,把酒言欢,寻欢作乐。
“来来来,这是丹麯进贡的鹤觞酒,我从我爹的酒窖里偷了一坛,给各位大人享用!”
南府露天台阁碧落琼瑶内,烛光摇曳,垂幔翩翩,几名衣着华贵,气质非凡的男子踞坐在散发着蒙蒙雾气的暖泉旁,听风赏月,吟诗作对。远处飞桥上,衣着清凉的蒙面舞姬翩翩起舞,桥下坐着数名白衣乐师,手执各种乐器,弹奏着动人的乐曲。
席上摆放着各色瓜果点心,珍馐美食,玲珑精致,教人垂涎欲滴。各种各样的精美器具,文玩摆设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从暖泉里飘出的白雾环绕其间,梦幻朦胧,仿佛真的置身于仙境一样。
此时此刻,云舒就坐在这虚假的仙境之中,看着薛恒与几名朝中大员推杯换盏,虚与委蛇。
她不明白薛恒为什么会带上她,偏偏他就带她来了,理由是他就她这么一个贴身丫鬟,她不跟着谁跟着。
真是好笑,南府里这么多侍女,他想要多少人在跟前伺候都行,干嘛非要拽上她。也怪她对外面的世界太过向往,一听薛恒说要带她去南府赴宴,略犹豫了犹豫就答应了。
此时此刻,她当真后悔当初的决定,因为眼前的场景着实让她浑身不适,腹中作呕。
前来赴宴的一共有五人,分别是薛恒,薛恒的堂弟薛准,瑞郡王李君奕,刑部侍郎崔茂,以及礼部尚书秦文礼之子,秦越。
除了薛恒,那几人身边皆有美人作伴,崔茂和秦越有几分风度,那薛准和李君奕简直是色中饿鬼,当着众人的面搂着美人又亲又抱,弄得美人衣衫凌乱,露出香肩长腿,极尽下作。
又一盅酒下肚,李君奕放浪形骸,开始上下其手,云舒不忍卒视,接过薛恒递过来的酒盅,转身起立,假装倒酒去了。
白雾在她水蓝色的裙角边起起落落,她特意磨蹭了好一会儿,这才提起玉执壶,倒了一盅酒。
慢腾腾端着酒回到薛恒身边,谁料对方竟朝她摆了摆手,道:“端茶过来。”
云舒便看了薛恒一眼,但见他嘴角含笑,眼神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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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当他不胜酒力,快要醉了。
于是放下酒盅,打开剔红山水人物二撞提匣,取出紫砂雕漆四方壶,雕漆茶盅,雕漆香碟,烹了一壶枳椇子茶,码了一碟蜂蜜枣泥糕。再将沏好的茶水和点心放置在玛瑙雕漆方盘上,轻轻放在薛恒面前。
“世子,请用茶。”
薛恒正在与薛准窃窃私语,闻言,慢慢转过头来,看她。
那乌丸似得眸子被酒气浸染,雾蒙蒙的,显得多情起来。偏面上冷若冰山,好像那山巅之雪,叫人不寒而栗。
云舒忙低下头。
薛恒扫她两眼,举起茶盅,呷了一口。
才用茶水提了提神,醉成一瘫烂泥的李君奕问道:“薛大人,刚刚的酒你喝得如何呀?”
薛恒放下茶盅,赞道:“浓郁醇厚,回味无穷,甚好。”
李君奕哈哈笑了两声,又去看一脸腼腆,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秦越,“秦大人,你觉得呢?”
秦越红着脸一笑:“酒劲怪大的,在下都快要醉了。”
“哈哈!是吗?”李君奕道,“要说这烈酒啊,还得是南府酿的醉千年够劲,我已备下一坛,咱们今日喝个痛快!”
说着高声一喊,“把本王的醉千年端上来。”
门外候着南府的侍者,闻言跪倒在地,紧张道:“小人刚刚已经派人去取了,谁知,谁知最后一坛醉千年被别人的客人要走了。”
“什么?”李君奕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哪个嫌命长的东西,居然敢抢我的酒!”
他用力一拍矮几,“给我夺回来!”
“是!”
侍者屁滚尿流的离开了,李君奕闷了口酒,安抚众人,“大家接着喝!放心,今儿个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得把醉千年给我吐出来。”
“吐出来那还能喝吗?”薛准笑着和李君奕打哈哈,“我可不喝了,我只想看看是谁抢走了瑞郡王的酒。”
李君奕哼哼两声,摩拳擦掌的,似要将抢走他醉千年的人撕成碎片。不多时,门外响起了动静,只见一白衣玉冠,玉树临风的公子一脚踹开了碧落琼瑶的大门,嚣张道:“何人如此大胆,连本官的东西都敢抢!不想要命了吗?”
说完环视一圈,一愣,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几个沆瀣一气的鼠辈!”
薛恒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左相魏渊之子,皇后的亲侄子,通政司御史魏褚。
李君奕啐了一声,张口就骂:“真他娘的晦气!怎么碰上姓魏了!魏褚!你他娘的才是鼠辈!你和你爹都是鼠辈!”
秦越皱着眉毛,“魏大人,你好歹是通政司御史,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薛恒欲笑欲不笑,“魏大人,相逢即是缘分,不如坐下来同饮一杯。”
剩下的两人不说话,只端着酒盅,阴沉沉地看着魏褚。魏褚觑了觑眼,牢牢盯住薛恒,道:“薛大人,你该不会以为魏某三两杯酒下肚,就会劝家父给纯贵妃和吴王殿下赔罪吧?”
17. 017
薛恒慵懒恣意地听着魏褚的话,听完摇摇头,“区区一杯酒水罢了,图一时快活逍遥而已,哪有魏大人想的那么复杂。”
“不错。”秦越立刻附和,“就是这个意思,偷得浮生半日闲嘛。魏大人,你就别揪着朝堂上的那些事不放了,大家坐下来喝一杯多好!”
一旁的崔茂只顾着吃酒,神态自若,仿佛压根没听到他们的争论,薛准则推开怀里的美人,坐正了些与魏褚道:“魏大人,你且放松些,咱们都是给天家当奴才的,何必咄咄相逼呢?”
魏褚目光扫过众人,不屑道:“哼,尔等巧言令色,殊不知是给我布下了鸿门宴,等我落入圈套。”
说着一拱手,“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见魏褚转身离去,李君奕从美人堆里挣扎出来,朝已经走到房门前的魏褚大喊:“姓魏的!有种你别走啊!”
魏褚置若罔闻,霍地转身,却见一容貌冶丽的侍者扑了上来,直挺挺撞进他的怀里。
魏褚一愣,冷了脸,“你怎么到这来了?”
侍者可怜巴巴道:“奴久等大人不归,心中着急,赶紧过来瞧瞧。”
“没事,遇见几位同僚而已,多说了几句话,所以耽搁了。”魏褚温柔地安慰着对方,神态语气与刚刚疾言厉色的样子判若两人,“走,跟我回去,我心里烦得很,你为我唱一曲清平乐。”
“嗯。”侍者依偎在魏褚怀中,慢慢消失在众人面前。
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波,掀不起任何的波浪,然而云舒却看呆了。
原因很简单,那名侍者的样貌实在是令人过目难忘。
他生得绝美,妖精似得,身子也软绵绵,走起路来若杨柳扶风,偏偏声音有些别扭,尖尖细细的,似是故意挤着嗓子说话,扮作女音。
而云舒也看清了,那人分明是生着喉结的。
也就是说,他是个男人。
南府里出现貌美的男人,实属平常,奈何云舒没见识过,一时有些惊奇,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等她回过神来时,冷不丁发现薛恒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目光冰冷,像是要在她的脸上戳出两个洞来。
云舒一凛,忙直挺挺地跪坐好,温顺道:“世子。”
薛恒狭长的瑞凤眸在她面上扫过,“马车上有我给瑞郡王带来的礼物,你去给我取过来。”
云舒点点头:“是,奴婢遵命。”
说完赶紧离开了。
踏出碧落琼瑶的红漆大木门后,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直觉薛恒是故意将她支走的,至于那几个人在里面想干什么,想说什么,她一点也不感兴趣。此时此刻,她漫步在飞桥之上,望着远方煌煌灯火,亭台楼阁,画栋雕梁,只觉得无限悲伤,仿佛自己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鸟,被人关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鸟笼子里。
南府比英国公府还要大上几分,云舒踏着皎洁的月色,好不容易找到出口,来到英国公府的马车前,对侯在此处的护卫道:“左英大哥,我来取世子给瑞郡王的礼物。”
侍卫抱剑冲她一拱手,“云姑娘,我是左达。”
云舒默了默,尴尬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又把你们兄弟两个认错了。”
左达不语,只从马车上抱下一黑檀木锦盒,交给了她。
那盒子沉甸甸的颇有些重量,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云舒用力抱着,正要折返,忽见几名打手模样的人押着个腿脚不好的男子出了南府的侧门,又抡起棍棒打他。
“打死你!打死你!王爷的人也敢惦记,不想活了你!”
棍棒打在那人身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云舒不愿惹事,抱着锦盒加快了脚步,却见一女子披头散发地跑出来,抱住男子哀求:“别打了!别打了!我们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云舒不由得一顿。
好熟悉的声音。
她定睛细细一打量,却看清了林慧的脸。
那林慧平日里总是光彩照人的,眼下却是布衣荆钗,不施粉黛,她紧紧抱着被打的男子,痛哭流涕,似乎与对方感情深厚,至于具体是什么关系,云舒就看不出了。
路见不平拔刀相救,何况被欺凌的人是林慧,便抱着锦盒走了过去,“你们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南府做事的人个个是人精,很快便发现了她,见她一副丫鬟打扮,二话不说提起棍子威胁,“少多管闲事,滚开。”
云舒心中紧张,步伐却格外坚定,她淡定走到那群人面前,看了眼惶恐不安的林慧,道:“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见云舒称呼林慧为师父,几名打手都愣了愣,不等林慧回应,便问:“你是什么人?”
云舒正想着要不要亮出英国公府的名号狐假虎威一下,左达神不知鬼不觉走过来,威风凛凛地往她身侧一站,“云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那几人一见是薛恒的随从来了,先是一惊,接着慌作一团,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地给云舒道歉:“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望姑娘原谅!”
云舒心情复杂,正要说话,左达压着声音提醒她,“云姑娘,世子还在等着你。这里交给我就行。”
云舒皱了皱眉,不放心地去看林慧。
林慧此时已经扶着男子站了起来,见状,朝云舒递了个眼神,云舒这才稍稍放下心,冲左达点了点头后离开了。
揣着满肚子疑问,她回到了碧落琼瑶。此时明月高照,光华铺满大地,留下一地银霜。待到薛恒带着她离开南府时,银霜褪去,拂起初秋微凉的风,云舒恍然间意识到,她已经在薛恒身边待了两个月有余了。
距离半年之期,还剩一半的时间。
再熬一熬似乎就熬到了,就怕永远也熬不到。
携着一身困倦,云舒跟着薛恒上了马车,刚刚坐好便看见一身精美打扮的林慧抱着琵琶走了出来,在丫鬟的陪伴上登上了一架珠顶华盖的马车。
云舒怔怔地望着那辆马车看了一会儿,关上马车车门,坐在了薛恒的对面。
薛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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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喝醉了,整个人歪在软枕上,右手支着头,似是睡着了。月光穿过车窗的缝隙,在他面上划下一道倾斜着的光晕,隐隐照亮了他那张好看得足以颠倒众生的脸,醉酒后慵懒恣意的姿态更是描绘了何为风姿挺秀,醉玉颓山。
英国公府的马车华丽宽大,绒毯宣软,云舒此刻却觉得如坐针毡。
空气里全是酒味,馥郁浓烈,闻得久了,似乎也要醉掉。她只得将身后的车窗打开,探出半个头去,努力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待她完全清醒,轻轻关上窗子,想要坐正时,肩膀忽然被人扣住,接着被扳过身体,用力抵在了窗边。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云舒什么都没反应过来时,薛恒已然欺身逼近,将她禁锢于小小一方天地之间。
他一只手紧紧扣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撑在她头顶侧方,面冷如霜,眼睛里却像燃了一团火,明晃晃地照着她。
云舒被盯着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胸中寒气翻涌,忍不住蜷缩成一团,惧道:“世子,你这是怎么了?”
薛恒冷冷一笑,挑起她的下巴,问:“那小倌人好看吗?”
他行动间散发出阵阵酒气,夹杂着屡屡沉香,宽大的玄金墨袍像一片密不透风的乌云压在她的身上,令她快要喘不上来气了。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脑袋一阵阵发麻,好不容易才想明白薛恒口中的小倌人是谁,“世子,世子问他?”她竭力朝后躲避,“他,他……”
她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薛恒沉默不语,只不错眼珠地盯着她,泛着冷芒的目光一点点从她的眼睛移到她的唇上,慢慢松开了按着她肩膀的手。
云舒暗道不妙。
她倏地红了双眼,双手抵住薛恒的胸膛,薛恒眼神一变,猛地俯身下来,发狠地吻住了她。
唇齿碰触的一霎,云舒双眼瞪大,浑身都僵住了。
她紧皱双眉,双手不停地在薛恒身上敲打,拼命挣扎。她越是反抗,薛恒越是强势,一把扯掉了自己的外袍,手按在了她的腰上。
云舒快要疯了。
“不要!”她拼尽全力一挣,紧紧攥住薛恒的手,颤抖道,“世子,求求,求求你,别,别在这里!”
说完,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忍不住低声抽泣。
薛恒掀起眼皮,颇为恼怒地瞪着她。
“世子……”云舒垂死挣扎,苦苦哀求,“求你,别,别这样……”
说完车身剧烈一晃,带动着二人的身体滚向马车的一侧,一上一下,抱在一起。
云舒整个人缩在薛恒的怀中,感觉身上的骨头都撞碎了。
薛恒将她圈在臂弯里,沉沉地吐了口气,不悦道:“怎么回事?”
左达在马车外道:“回主子的话,老爷派人来传话,说有要事邀请主子前往卧云别苑一叙。”
薛恒听罢面色顿如寒霜,略迟疑了片刻后坐起来,整了整衣服后离开了马车。
“送她回府。”他飞身上马,接过左达递来的斗篷披上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18. 018
当夜,薛恒没有回英国公府,云舒一夜未眠。
提心吊胆地挨了两日,第三日,林慧照常入府,教她弹琵琶。
两人才都经历了一场心惊肉跳,一时相顾无言,只望着对方发呆。
林慧姣好的面容上多了两道伤,虽用粉细细敷盖了,却还是很明显。云舒不知道她面上的伤是不是南府的打手打的,只是很心疼,到底没忍住问了句,“还疼吗?”
林慧莞尔一笑,抚了下自己的面颊,道:“你说这里?”她摇摇头,“不疼了。比之心里的伤,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
一语中的,云舒的心也跟着缩了一下。
“那天要不是你,我和赵郎只怕要被他们打死了。”林慧倏然起身,“云姑娘,请受林慧一拜。”
她抱着琵琶盈盈拜倒,云舒赶忙将她扶起来,“林琴师不必如此,举手之劳而已,无足挂齿。”
林慧仰起头她苦楚一笑,“你以后就叫我慧娘吧。”
“好。”云舒道,“你叫我云舒就好。”
林慧点点头。
俩人握着手坐好,一下子觉得亲近了许多,“你那天回去后,世子没有为难你吧。”林慧问。
云舒摇摇头,“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又问,“你呢?那些人可有再刁难你?”
林慧怅然一声叹惜,苦笑着说:“他们听你叫我师父,又知道你是世子身边的人,自然不敢再为难我。”
云舒表情一僵,“哦,那就好。”
林慧一眼看出云舒的不自在,便又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你虽然颇得世子宠爱,却并不开心。与我一样,俱是身不由己。”
可不就是身不由己。云舒酸楚极了,无奈道:“对啊,身不由己,活得都不像个人了。”
“谁说不是呢。”林慧道,“若不是为了赵郎,我早就去死了。”
“赵郎?”云舒好奇地问,“是那天夜里的那名男子吗?”
“是。”林慧坦然相告,“他是我夫君。”
云舒好不诧异,“夫君?你成亲了?”
“嗯。”林慧点了下头,娓娓道来,“我和他都是罪臣家仆,早就成婚了的,主子获罪后双双流落到南府。后我被看两淮漕运史曹通看上,被他强行纳入府中做了数年小妾。再后来,曹通腻烦了我,将我送回南府,我和赵郎这才得以团聚。”
云舒听蒙了。
林慧不过比她大上个六七岁,竟是经历过如此多的坎坷挫折。
“那曹通年过七十,居然还有脸做出强抢民女的事?”云舒愤愤不平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和你丈夫一走了之呢?”
林慧闻言低下了头,涩然道:“曹通虽将我遣了回来,却不肯给我放妾书,没有放妾书,我哪里都去不得。”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云舒一阵齿寒,“简直岂有此理!”
想了想,又道:“那,那先前把你接走的那辆马车?”
林慧抬手一抹眼角的泪水,“是显王。”她哽咽地道,“我脸上的巴掌印,就是他打出来的。”
云舒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怪不得那些打手说什么连王爷的人都敢抢。”她愤愤道,“可你们本来就是夫妻!”
林慧生生憋回泪水,道:“夫妻又如何?那样的人,想要什么要不得,想抢什么抢不得?便是对我做出更过分的事,我也只能忍着。”
感同身受的云舒眼眶一红。
“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去死。”林慧抬起头,一脸凄婉地对云舒道,“到时候还请云妹妹关照一下赵郎,你是薛大人的人,他们绝不敢得罪你。”
云舒愕然。
“你为什么会有自绝之意?”她边问边思索,恍然大悟,“那显王也对你没安好心是不是?”
“是。”林慧决绝道,“为了取悦我,他削了我的乐籍,放我归良。但我决计不再给人做妾,绝不。”
绝不。
云舒整颗心都在为这两个字震颤着,她苦苦挣扎,忍受折磨,不也是为了这两个字——绝不。
绝不再做奴婢,绝不再卑颜屈膝地活着,绝不再由他人支配自己的人生。
“想不到姐姐明明回归良籍却还是身陷囹圄,身不由己。”云舒一脸悲凄,道。
“光有良籍是没用的。”林慧一脸绝望,“没有放妾书,南府不会放人。”
“那何不假造一封放妾书呢?”云舒灵机一动道。
林慧望着她叹了口气,摇头,“我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但是放妾书需加盖曹通私印,用以辨别真伪。没有私印,一切都是妄谈。”
私印?
云舒攥了攥手指,忽然间心跳加速,她脑袋一热,问:“林姐姐,你可知那曹通现下身在何处?”
林慧犹在感怀身世经历,闻言,愣了愣,道:“不是淮南就是淮北,跑不出这两个地方,怎么了?”
云舒想了想,又问:“那放妾书长什么样?”
林慧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大致与休书一样。”
“那,你见过曹通的私印吗?”
林慧一皱眉,“我也形容不好,我家里的有他的一副书画,上面倒是盖着他的印,你要看看吗?”
“要。”云舒轻轻握住林慧冰凉的手,“林姐姐,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便是为了赵大哥也要好好活着。你把那幅画交给我,或许,我能帮你离开。”
林慧走后,云舒始终惴惴不安。
除去不安,她隐隐也有些激动,心中已经开始勾勒林慧和她丈夫双宿双飞,游山玩水,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的幸福画面。
一定要如她所愿,一定要如她所愿啊!
默默祝祷了一番后,薛恒归来,惊得云舒面色一白——她已经两天没有见过薛恒了,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和她计较那一晚的事。
一想到那天晚上的事,云舒便手脚发冷,心跳加快,好在薛恒没有理会她,沐浴之后又匆匆离开了,走时冷冷看了她一眼。
他一夜未归,似是公务繁忙。云舒乐得清闲,只在流云馆的六角亭内等林慧。
林慧今天比平常来的稍晚了些,一见了云舒就解释,“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没让你等太久吧。”
“没有。”云舒搀着林慧坐下,“东西带来了吧?”
“带来了。”林慧便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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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画轴交给云舒,“你瞧瞧。”
云舒打开画轴,见画上画的是江南烟雨图,旁边题着两行小诗,用以赞美江南风光。
他画的不怎么样,字倒是不错,一笔一划锋芒毕露,想来运笔之人恃才傲物,是个自命不凡,狂妄自大的。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盖在画上的私印。
云舒盯着“曹通之印”四个朱红大字看了许久许久,这才笑着将画收起,道:“好了,最多三日,我就能把东西交给你。”
林慧一脸担忧和好奇,“给我什么?”
云舒握紧手里的画轴,道:“我略懂篆刻之术,可以仿制曹通的私印,也能模仿他的字。我会写一封假的放妾书给你,你拿去交给南府管事,让他们放你和你丈夫离开。”
林慧听完双眼睁大,“你会做印章?”
云舒点点头。
林慧大为意外,瞪大双眼将云舒细细打量,“你会琵琶,又懂篆刻,别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吧。”
云舒苦笑着摇摇头,“我只是个和姐姐一样的苦命人罢了。”
听其如此说,林慧也不再追问,只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云舒妹妹,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这样做会不会连累到你?”
云舒莞尔一笑,安慰林慧道:“你放心,我一人独居,不会被人发现。至于会不会露馅,我可以保证,除非南府的人拿着这封假的放妾书去找曹通本人对质,否则无人能看出端倪。”
林慧怔住,眸子里一闪一闪的,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
“太好了,太好了。”她扶着桌沿慢慢坐下,喃喃自语,“我是良籍,有了放妾书,就可以离开南府。那曹通早已将我抛诸于脑后,不会再找我,只有显王……”
提到显王,云舒的表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此人确实是这次计划里最大的变数。
“我原本也想让姐姐静观其变,等那显王主动放手再离开,但又怕时间越久,显王越是难缠,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说的对。”林慧思忖片刻后做出决定,“快刀才能斩乱麻,既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我绝不能犹豫。”
她动容地抱住云舒,“好妹妹,等我和赵郎安定下来,定想办法给你送信。”
“不,林姐姐。你听我的,你谁都不要联系,最好让别人以为你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唯有这样,你和你丈夫才安全。”云舒嘱咐道。
林慧瞬间恍然大悟,“对,你说的对。”
“就按你说的做!”
三天之后,云舒顺利地将放妾书交到了林慧手上,并将偷偷雕刻的印章毁了。
结果第二天,她便得到了薛恒前往南府抓人的消息。
她吓得魂都散了,好在薛恒并不是去抓林慧,而是带走了左相魏渊之子,魏褚。
刑部大牢内,石墙高耸,阴暗潮湿,到处都是呕人的血腥味。一身囚服的魏褚披头散发地盘坐在牢房内的草席上,恶狠狠地瞪着牢门外的人。
“薛恒,你将子卿弄到哪去了?”
昏暗烛光之下,薛恒正盯着负隅顽抗的魏褚看,目光幽幽,像是暗夜里盯着猎物的孤狼。
19. 019
他讥诮一笑,凉凉道:“都这个时候了,魏大人还惦记着那名南府男伎,当真是感情深厚,令我等为之动容。”
“你少废话!”魏褚双手紧紧抠着膝盖,红着眼道,“我问你,他人呢?你把他关到哪去了?我告诉你,你若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要你全家陪葬!”
薛恒双眼轻轻一挑,不含一丝温度地扫了魏褚一眼。
魏褚随即打了个寒颤。那日与薛恒等在南府碰上,他就隐隐觉得不好,生怕遭了对方的算计,结果还是中计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魏褚情绪激动,道,“你因我父亲与纯贵妃不睦,阻碍吴王登上太子之位,记恨我们,意图报复是不是?”
薛恒不置可否,只是将一封血淋淋的状纸扔进了牢房。
“三个月前,京中发生了一桩命案。乾元县何员外暴毙,横尸郊外。衙门上报其死因为失足溺水,但家属坚称其为乾元县知县娄中玉所害。”
“那娄知县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多年。原本许诺了何员外其子的县衙主簿的官位,却只收受了贿赂而不履行承诺。何员一气之下告到了衙门,结果没几天就死了,魏大人,你猜,这是为什么呢?”
魏褚不语,只凶神恶煞地瞪着薛恒。
薛恒淡淡一笑,“想必魏大人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但此案怪就怪在,何员外的家属明明已经想办法将此案闹到大理寺了,却始终没有得到公正的裁决,你说,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上前半步,斜睨着魏褚血色全无的脸,不疾不徐地说:“魏大人,若薛某记得不错,三个月前,你还是大理寺寺正,而这位何县令,正好是你的亲娘舅。”
“所以,这就是我儿被怀疑的证据?”
薛恒话音刚落,一披着墨蓝斗篷,丰神俊朗,发须半白的老者踏进大牢,一脸严肃地走到薛恒面前,道:“早就听闻督察院左副都御史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想不到竟是这样办案的,真是笑煞我也。”
仿佛早就预料到此人要来,薛恒不慌不忙地朝他一拱手,道:“下官正在办案,不想惊动了左相大人。”
魏渊目光如炬,闻言只是冷笑。牢房内,魏褚踉跄起身,大喊:“爹,孩儿冤枉,是这薛恒在背后捣鬼!”
魏渊抬了下手,示意魏褚不必多言,又质问薛恒,“敢问薛大人,你可否有证据证明,我儿便是包庇娄知县的背后黑手?”
薛恒笑笑道:“没有。”又道,“左相莫急,下官将魏公子抓来,原也不止因为这件案子。”
“那是什么?”魏渊气恼道。
薛恒便道:“数日前,薛大将军上奏题本,建议皇上撤去南关右翼守军,改为驻守野狐岭。皇上准许了,结果没多久便传来了北狄突袭南关城的消息,但薛大将军根本没有撤走守军,守株待兔,打了北狄一个措手不及。从而也证明了一件事……”
他声音一沉,“朝廷内,有北狄的细作。”
一语落,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魏渊下意识地看向魏褚,魏褚则紧攥双拳,死死盯着薛恒。
薛恒也抬眼看向他,“经手过薛将军题本的,一共有四人,分别是参军贺豹,驿丞苏为昭,魏公子,内阁首辅大人。而这四人中,与北狄人之间有往来的,只有魏公子。”
魏褚已然面色大变。
薛恒冷笑一声,继续道:“左相只怕还不知道吧,魏公子有一感情十分要好的友人,此人为南府歌伎,虽是男子,但样貌动人,最重要的是,他是北狄皇室之后。这些年一直在南府收集我朝情报,是北狄安插在我朝的细作。”
“你胡说!”魏褚扑上牢门,撕心裂肺地反驳,“薛恒!你狼子野心!蓄意陷害我和子卿!子卿绝不是北狄细作!绝不是!”
薛恒哂笑着摇摇头,转过脸,看着面色发白,眼神发直的魏渊,“这种事,没有证据,下官岂敢乱说?那北狄细作如今就在下官手上,该招的都招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左相还觉得下官抓错人了吗?”
魏渊沉默许久,道:“此案关系重大,也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定性结案的。”
“当然。不过即便是皇帝陛下亲审此案,结果也不会改变的。”薛恒目光讥讽地望着魏渊,“左相大人,事关重大,介于您和魏褚的关系,请您先自清。”
魏渊倒抽一口冷气,抬手指着薛恒,“你……你……”
薛恒笑容幽幽,“职责所在,若有得罪左相之处,还请左相原谅。”
魏渊手一垂,又惊又怒地睨着薛恒,重重喘息起来。
“爹!”魏褚心痛不已,急呼,“薛恒,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别牵连我爹!”
魏渊慢慢止住喘息,虽仍是一脸冷肃,可眼底到底没有了来时的盛气凌人。
他摇了摇头,悔恨道:“我儿虽有越轨之举,却绝不是投敌叛国之人,定是被奸人所陷害。始作俑者,只怕是老夫我。薛恒,说罢,你如何才肯放过我儿?”
薛恒嘴角微扬,轻快道:“早就听闻左相老来得子,一向溺爱这个幺儿,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眼下人人都知道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夤夜缉拿通政司御史魏褚,各个瞪大眼睛盯着呢。至于是判魏大人一个包庇渎职罪,还是通敌叛国罪,就看左相大人如何选择了。”
说完朝沉默不语,仿佛彻底融进斗篷里,只用一双矍铄锋利的眼睛瞪着自己的魏渊微微一欠身,“你们父子数日没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说,薛某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不奉陪了。请便。”
继而拂袖而去,不再理会那父子二人。
三重石门在身后一道道关闭,轰鸣声震耳欲聋,薛恒却像没听到似得,风轻云淡地走出地牢。
一出门,左英立刻迎了上来,低头耳语了一番。
薛恒一面在铜盆里洗手一面饶有兴致的听着,听罢嗤笑一声,“她倒是有能耐。”
左英道:“要不要派人阻止?否则,怕是会生出祸患。”
“不必。”薛恒满不在意,慢悠悠道,“凭她闯出什么祸来,本大人给她兜着就是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秋节一过,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与天气一样变幻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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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的还有朝堂局势,原本大权在握,如日中天的左相魏渊忽然向皇帝请辞,告老还乡,皇帝苦留不得,最终应允。
坊间传言左相是因其幼子渎职入狱伤心过度所致,也有说他身患重病命不久矣的,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其中内情只有薛恒自己知道。
毕竟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他早就料到魏渊会与吴王作对,便与薛悯联手设下此局,为的就是让魏渊父子无路可逃。至于那子卿,不过是他早早安排下的一枚棋子,他向北狄输送情报是真,不过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消息,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而魏褚也从没做过通敌叛国的事,消息是他命人递给子卿的,只需一通常人无法忍受的刑罚,便让那子卿心甘情愿做了伪证,狠狠攀咬了他的情郎一口。
什么情啊爱啊,都是假象,只有那魏褚以为混迹风月的伶人真的爱上了他,因为他够蠢。
“找个机会,把子卿畏罪自杀的消息告诉大牢里的魏大人,他们欢好一场,总得祭奠祭奠。”
书房内,薛恒正在临摹当朝书法圣手曾芾的字帖,最后一笔落下,左英上前一步道:“奴才领命,这便前往刑部大牢。”
说着转身离去,却和进来奉茶的云舒撞了个正着,云舒一瞧见左英,二话不说端着茶托走出了房门,却被薛恒大声叫住,“你去哪?”
“进来。”
云舒低头皱了皱眉,与左英擦肩而过,走到了薛恒面前。
“世子,请用茶。”
她将茶盏轻轻放置在桌边,默默退到了一旁,正在擦手的薛恒扫她一眼,端起茶问:“你躲什么?”
云舒垂眸道:“奴婢瞧左护卫在这里,定有要事与世子商讨,所以避了出去。”
薛恒呷了口茶,打量了她几眼,又问:“怎么打扮得如此简薄,我送你的那些衣服首饰呢?”
云舒眼珠来回转了转,未语。
中秋节前后,薛恒疯了似得,一股脑赏赐了她好些东西,绫罗绸缎,珍珠玛瑙,翡翠玉器,各种钗环首饰数不胜数,小山一样堆进了她的屋子。惹得其他丫鬟好不眼热,而她则是战战兢兢。
汐月只不住说她时来运转,将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她却觉得自己正一点点滑向地狱,万劫不复。
“世子,那些衣服首饰实在太贵重了,云舒只是个丫鬟,消受不起。”少时,云舒嗫喏地道。
薛恒轻笑一声换了个问题,“琵琶学得怎么样了?”
云舒目光一颤,不自觉咬紧了唇肉。
她已经好就没见过林慧了,中秋节前一天,林慧让她的丫鬟送来了一盒月饼,并告诉她,她已决定和她丈夫回老家去,不日启程出发。
云舒不知道她相公的老家在哪里,距离京城远不远,他们有没有顺利到达,却着实担心得紧,心道要是能跟着他们一起离开就好了。
“琵琶……奴婢也说不好。”她沉吟良久,模棱两可地道,“许是比前一阵强一些,但约莫也强不到哪去。”
薛恒笑笑,“那就弹上一曲,我来品鉴品鉴。”
20. 021
云舒神色冷了冷,随即应了声是,取来了琵琶。
琵琶在手,心中不自觉又为林慧担心起来,魂不守舍,自然又将一首《声声慢》弹得乱七八糟。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比之前强了那么一点点,她好歹将最后一段曲调照谱子弹出来了,弹完抱着琵琶朝薛恒一欠身,“世子,奴婢弹完了。”
薛恒表情严肃,似乎有些困惑,“弹琵琶好像不适合你。”
“嗯,奴婢确实没有弹琵琶的天赋。”云舒道。
“那你想学什么呢?”薛恒问,“琴棋书画,你喜欢哪一样?”
云舒心说她什么都不想学,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奴婢蠢笨,连伺候人的活都做不好,还学别的呢?”
薛恒一听笑了,“你也知道你不会伺候人?”
语带双关。云舒心头一缩,下意思抱紧了怀中的琵琶。
薛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你以后跟着我习字作画,林慧教不会你,我便亲自教。”
云舒一脸的不可置信,只当自己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薛恒一歪头,觑眼瞧她,“怎么?和本大人习字学画,委屈你了?”
察觉到对方有一丝不悦,云舒赶忙辩解:“奴婢不敢,奴婢受宠若惊,言行无状,望世子不要计较。”
说完抱着琵琶跪倒在地,暗道:这薛恒发的什么颠?让她学弹琵琶就罢了,还要教她画画写字!是想把培养成大家闺秀吗?
难忍心中的不满与好奇,云舒试探地问:“世子,你让一个奴婢学这么多干什么呢?奴婢始终只是奴婢啊。”
她满腹狐疑,薛恒却无动于衷,“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遂下令,“过来。”
不得已,云舒只得站了起来,放下琵琶,慢慢走到薛恒身边。
“世子……”
薛恒已经准备好了文房四宝,他提笔蘸墨,头也不回地握住云舒的手腕,将她拽进怀里。
云舒吓得大叫一声,肋骨狠狠地撞在了条案上,又猝不及防扑进薛恒的怀里,被对方从后面紧紧抱住。
她忙用另一只手撑住条案,堪堪站稳了,心砰砰砰跳得厉害,因为薛恒的呼吸就在她耳侧。
轻缓,灼热,销骨噬魂。
她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却不敢乱动。她的后脊紧紧贴着薛恒的胸腹,她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袖袍从她身上拂过的声音。
“世子,能不能松开我?”
她试着将手从薛恒的掌中抽出来,薛恒却就着这个姿势,将一支玳瑁管紫毫笔塞进了她的手里。
“握好。”
云舒僵硬地握好笔,明明自小跟随爷爷学习书法雕刻,却依旧摆出一副一窍不通的样子,“世子,奴婢不会写字。”
“嗯,所以我才要教你。”
薛恒微微俯身,左手扶案,右手握住了云舒的手,云舒不得不弯了腰,千辛万苦地摆好写字的姿势。
幼时跟随爷爷学字兴趣盎然,乐在其中,此刻只觉得煎熬万分,痛苦难言。
“我瞧着你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薛恒握了握她的手,道,“专心一点。”
云舒咬了咬牙,“是。”
薛恒侧过头来瞧她一眼,开始带动着她的手腕运笔。
“想写出一手好字,必须要学会运力。力道浅,字有形无神,失了风骨。力道深,字锋芒太露,过毅易折。”
他一边运笔一边讲述要诀,温热的气流擦着云舒的耳边吹过,激起了她一身鸡皮疙瘩。她根本不知道薛恒在说什么,只看到金星雪浪上飞快写下一行行字,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字字遒劲有力,力透纸背,颇有颜筋柳骨之风,是她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被薛恒书法之精湛所震,云舒不由自主地一抖,便想要挣开薛恒的手,却被对方惩罚似的用力攥紧,“别动。”他贴着云舒的耳朵提醒,“用心。”
云舒一下子不敢动了。
薛恒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环抱住她,猛然间道:“林慧是不是很久没来过了。”
听到对方突然提及林慧,云舒浑身一僵,“世子为什么忽然提林琴师。”
薛恒笑笑,带着她的手腕上前,在金星雪浪上落下一笔,“因为我听说,她从南府离开了,她没有和你告别吗?”
云舒浑身绷紧,“没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就好。”薛恒微微起身,“因为显王正到处查呢。”
云舒跟随着薛恒的动作站直了些,侧过脸看他,“查什么?”
薛恒垂眸欣赏着自己的字,道:“查杀害林慧的凶手。”复蘸了蘸墨汁,重新塌下腰来,握紧云舒的手,“她死了,前天死的,死在苏北道,死相凄惨。另外她的丈夫也被人砍了手,戳瞎了眼,成了活死人。”
云舒手脚一软,差点瘫倒在条案上。
她瞠目结舌,忍不住地发起抖来,抖到舌根发紧,根本握不住手里的笔,用漆黑的墨点毁掉了薛恒的字。
“手稳一些,不要抖。”薛恒攥紧她的手,冷冰冰地在她耳边命道。
他字字如刀,狠狠割在云舒心上。云舒拼尽全力挣开薛恒的手,转过身来问他:“怎么会这样?你骗我的是不是?”
薛恒轻拂衣袖,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云舒猛地抓住薛恒的衣襟,“你告诉我,林慧她,她真的死了?”
薛恒平静看她,“真的。”
云舒心脏剧烈一缩,似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轰然倒塌,“是谁?是谁杀了她!害了他们夫妻!”
薛恒俊美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玩味的冷笑,“你觉得呢?”他任由云舒抓皱了他的锦袍,语气淡淡,“她要是不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既然敢逃,就要承担后果。”
云舒怔怔地望着薛恒,仍旧不愿相信。
薛恒便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几下,“她还是太天真了,南府那样的地方,是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仿佛有乌云遮在了眼前,云舒眼前一黑,直挺挺倒向地面。
薛恒冷眼旁观,待她快要摔倒才一把捞住了她,“你怎么了?”
云舒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悲伤的心情,“毕竟师徒一场,突闻噩耗,奴婢实在有些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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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恒一哂,“是吗?”
说完让云舒坐在了太师椅上,“那就坐下来缓一缓。”
云舒哪里能坐得住,她蹭地一下站起来,“世子,我能出府去看看她吗?就看她最后一眼!”
薛恒横她一眼,“我也不知道她的尸骨在哪里,你去哪看?”
云舒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去南府。”
“去南府?”薛恒哼笑一声,冷了脸,疾言厉色,“你还想干什么?是不是也想跑出去?盘算着半年期限一到,就立刻离开英国公府,天地逍遥?”
云舒脑子里嗡地一声响,瞬间面如白纸。
薛恒都知道了些什么?
他是不什么都知道了?
云舒不敢问,更不敢想,只拼命安抚着濒临崩溃的自己,与薛恒周旋,“奴婢没有这么想,奴婢只是想再见林琴师一面,就算见不到,也想办法尽力为她再做些什么。”
薛恒面色阴沉,道:“你琵琶学得不怎么样,倒是和林慧建立了深厚的师徒情谊。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去,因为显王大怒,扬言要将把帮助林慧出逃的人找出来,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
这四个字成功吓到了云舒,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就像林慧说的那样,真的死了,也是种解脱,云舒浑然不怕起来,梗着脖子道:“我不怕显王,我要去。”
薛恒一愣,怔怔看她片刻,讥笑:“你就不怕他把你也杀了?”
也?
云舒猛地一抬头,“是显王杀了慧娘?!”
薛恒不语,眼神里满是冷漠,冷得云舒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什么都明白了。
南府的人没必要杀她,若不想她离开,不放她走就是了。若是遇上了山贼劫匪,被其所害,又何必杀一留一,还将对方折磨成活死人?
唯有显王,身份尊贵,手眼通天,杀害他们就如杀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他定是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林慧夫妇的行踪,恼羞成怒,痛下杀手。事后生怕别人把这件事和他关联上,巴巴地上演了一出贼喊捉贼的把戏,毕竟南府里多得是朝廷的眼睛和嘴巴,人言可畏,他一个清贵王爷,自然是极爱惜自己的名声的。
“一定是他,一定是。”云舒抖着声音,道,“她丈夫还活着吗?”
薛恒:“你就当他殉情了吧。”
云舒一凛。
好狠。
她目光闪了闪,又想起一人,“慧娘身边还有一个小丫鬟。”
“对,她是有个小丫鬟。”薛恒漫不经心道,“就是那个小丫鬟出卖了他们,否则,他们死的也不会这么快。”
仿佛被个闷雷击中,云舒瞬间不会说话了。
她脑袋里一片麻木,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些血淋淋的现实,化作无声的哭泣。
见云舒愁眉泪眼,情凄意切,薛恒非但不点到为止,反而狠狠在她心上又撒了把盐,“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死的冤枉?”
“其实一点也不冤,谁让他们没有自知之明呢。”
云舒瞳孔一缩,五脏六腑顷刻间拧在了一起,疼得她站也站不住了。
21. 021
含沙射影也好,指桑骂槐也罢,她明白薛恒是在震慑她。
可她丝毫不惧怕薛恒,她是后悔,无尽的后悔!
若能一命抵一命,她一定用自己的命换回林慧的命!可惜覆水难收,她后半辈子注定要活在悔恨之中。
这还得感谢事无巨细,将一切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耐心告诉她的薛恒。
她晃了晃,噙着泪扫了眼薛恒,“世子倒是对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恒笑笑,“还去南府吗?”
云舒硬生生从齿尖挤出来三个字,“不去了。”
薛恒移步至条案,扫了眼云舒写的字,道:“你说你不会写字,临摹的功夫倒是不错,这通身的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
云舒呆住。
薛恒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眼底晦暗不明,却洞察了一切。
躲不掉的,怎样也躲不掉。
“我忘了。”少时,她闷闷地说,“世子火眼金睛,又何必来询问奴婢。”
说完也不等薛恒是何反应,抱起林慧送她的琵琶,离开了书房。
在文妈妈等人的注视下,她失魂落魄的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一点点滑向地面,掩面哭泣。
她哭着找出林慧先前送她的月饼,看了好久才拿出了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很甜,是栗子陷的,只是吃着吃着就苦涩起来。
她麻木的一块接着一块慢慢吃着,直到将剩下的半盒月饼快吃完了,才将最中间的一块团圆饼取出,掰成两半。
想也不想地塞进口中,却齿间一滞,咬到了奇怪的东西。
她愣住,将月饼吐出来一看,发现那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宣纸。
云舒涣散的眼神璀然一亮,放下月饼,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宣纸。
宣纸上是几行蝇头小楷,写着:“云舒妹妹,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和赵郎上路了。感谢你帮助我成功迈出这一步,以后便是遇到千难万险,我与赵郎亦无怨无悔。”
“人这一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我苦了一辈子,只有此时此刻是快乐轻松的,便是一死也认了。你还年轻,人又聪明,以后定有天高海阔的一日,勿牵挂,多谨慎,少冲动,若有缘,你我此生定能再会。”
“唯一遗憾的是,我还没有听你认认真真的弹过琵琶,高山流水觅知音,你一定是我的知音……”
看到此处,云舒已是泣不成声。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哭得肝肠寸断,不知不觉中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已经躺在了一间干净整洁,装饰得典雅精致的卧房里。
盯着头顶的水纱帐看了又看,云舒这才动了动手脚,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她一动,在外间打扫的汐月立刻跑了进来,半跪在她床边,道:“云舒姐姐,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
见来人是汐月,云舒又躺了回去,她皱着眉问:“汐月,这是哪?我怎么躺在这?”
“这是流云馆呀,你之前学琵琶的地方。”汐月道。
云舒恍惚了片刻,转动眼珠,将周围细细辨认了一番,“我糊涂了,竟连此处都没有认出来。”
汐月取来两个靠枕垫在云舒身后,一边扶着她坐起来一边说:“是世子让人把你送到这的,说方便你养病。世子还说,以后就让我伺候你,云舒姐姐,我成了你的贴身丫鬟啦。”
云舒本一手攀着汐月的胳膊,一手撑着床,努力地向靠枕挪移,闻言身子一晃,嗓子里像冒出了一根根针似得扎的她又痒又疼。
“薛恒,薛恒,咳咳咳……”
汐月吓了一跳,忙捂住云舒的嘴,“云舒姐姐,你病昏头了?这里虽然只有咱们两个,但隔墙有耳,你怎么能直呼世子的名讳呢?”
云舒眼眶发热,心底发寒。她拂开汐月的手,问:“他还说什么了?”
汐月摇摇头,“别的倒是没说什么。”又生怕云舒病中多心,赶紧安慰她,“姐姐你放心,如今整个国公府里,谁不知道你是被世子收了房的。世子现在还没有娶正妻,等娶了正妻,一定会给你名分的。”
汐月不说还好,说完,云舒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云舒姐姐,你怎么了。”汐月握住云舒冰凉的手,“你在发抖。”
可不就是发抖么。心惊胆战,孤苦绝望,如何能不惧,不抖?
“我昏睡了几天了?”
汐月觑着云舒的脸色,小心道:“足足三日了,中间醒来过几回,胡言乱语了一番后又睡了。大夫说你是忧思多虑,气血双亏所致,让你好好养着呢。”
三日?
那明日岂不是她夫妻二人的头七?
思及此,云舒猛地一掀被子,下了床。
汐月跟着她起身,拦住她的去路道:“哎呀,才说让你好好养着,你怎么就起来了?快躺下歇着呀!”
云舒抬眼看向她与林慧时常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六角亭,道:“汐月,你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忙?”汐月好奇地问。
云舒声音一涩,“帮我弄来些纸钱,我要祭拜一下慧娘。”
汐月的两个哥哥都在英国公府当下人,人多,办法也多,很快就帮云舒弄来了纸钱。
待到夜深人静,云舒往头上别了一朵白色的绢花,又换上了身素白的衣裳,抱着铜盆离开流云馆,穿过寿石轩,经东花园前往东角门。
“云舒姐姐,就在这里吧,今夜我哥哥在东角门值守,咱们动作快些,定不会被人发现。”
汐月将云舒带到东角门侧面的石壁后,东张西望了一番道。
云舒点点头,身为英国公府的下人,她当然明白此举大大犯了主家的忌讳,被抓住是要被打板子的,但她必须要为林慧做点什么,否则良心难安。
便用火折点燃了纸钱,一张张扔进铜盆里,看着它们焚烧殆尽。
火舌张牙舞爪,肆意释放着灼热的气流,却又随着灰烬慢慢消失。云舒深深吐了口气,磕了个头,心道一声林姐姐一路走好,在汐月的反复催促声中站了起来,打扫干净,匆匆离开。
“快走快走,真是吓死我了,我这心啊一直扑通扑通的跳,生怕被人发现呢!”
汐月搀着云舒健步如飞,云舒到底还有些虚弱,渐渐地跟不上汐月的步伐,“汐月,要不这样,你先回去,别管我了。”
“那怎么行呢?”汐月坚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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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可是你的丫鬟呀,你出了事,世子会责罚我的!”
云舒怔怔地望了汐月片刻,道:“汐月,你不是我的丫鬟,我也没把你当丫鬟。”
“可我就是你的丫鬟呀。”汐月眨眨眼,似乎不明白云舒的话。
云舒动了动干裂的唇瓣,仍想解释,忽听一娇嗔轻快的女声响起,“还是祖母好!愿意陪茵儿赏桂花,不像二哥三哥,推三阻四,实则是嫌茵儿事多矫情罢了。”
“你见哪家姑娘大半夜的去花园赏桂花,黑灯瞎火的,能看清什么?”
“三哥,你懂什么?那明亮的月光洒下来,照耀在朵朵桂花上,可是好看的很呐。没听说过月下赏桂吗?”
“没听说过。等会便跟着三妹妹见识见识。”
“你呀,赶紧去花园里吹吹风,醒醒酒。瞧你,喝了那么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沈尚书相中了你做乘龙快婿呢!”
“你你你!二哥,你听四妹在胡说些什么!”
对话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云舒与汐月傻在原地,一时方寸大乱。
“是老夫人和少爷小姐!”汐月紧紧抓住云舒的手,“怎么办?”
云舒带着汐月躲到假山后,嘘声:“别说话。”
不多时,金尊玉贵的老夫人带着一行人踏入寿石轩,往东花园走去。
四小姐薛茵全程亲亲热热地挽着老夫人的手说俏皮话,逗得老夫人眉开眼笑。薛恒薛怀两兄弟紧随其后,时不时调侃几句,发出爽朗的笑声。
听得出来,他们心情不错。
也对,听汐月说,今个儿一大早,沈尚书便派人送来了请帖,邀请薛恒前往沈府赴宴,庆贺尚书夫人五十岁大寿。薛恒给了沈尚书好大的面子,带着老夫人,三少爷,四小姐一同赴宴,沈尚书开心得不得了,还赠了许多贵重礼物,随着车驾浩浩荡荡入了英国公府。
此举无疑在昭告世人,英国公府将与尚书府结亲了。
这是好事,却和云舒没关系,若薛恒成亲后便肯放过她,她恨不得亲自抬喜轿,赶紧把沈小姐娶进门。
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连汐月都说,薛恒有了正妻之后,会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
谁稀罕这名分!
胡思乱想间,薛恒等已然走至近前。
云舒和汐月紧紧贴着假山,努力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出。老夫人只顾着和薛茵说话,压根没往他们这边看一眼,倒是喝得醉醺醺的薛怀一直歪歪扭扭左顾右盼,似乎走不动了。
果然,便见他脚下一顿,一屁股坐在假山上,摆手,“不行了不行了,你们去赏桂花吧,我走不动了,不去了。”
“三哥,你怎么这么不中用!”薛茵松开老夫人的手,抱怨,“二哥,你快管管三哥,一天天没个正形,总是喝得醉醺醺的!”
薛恒笑笑,垂眸一瞧,赫然发现了两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他盯着其中的一道影子看了片刻,觑眸,朝着薛茵一抬手,“你先带着祖母过去,我将你三哥送回倾云轩,便去找你们。”
便朝着醉眼朦胧,烦躁地扯自己衣领的薛怀走了过去,薛怀试着站起来,却不慎被石子硌了脚,呜呼一声摔倒在地,大喊:“我的脚……啊!!什么人躲在这里!!”
22. 022
云舒心死如灰,忙将头上的白花扯下,无言地看着摔在自己面前的三少爷。
众人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假山后面竟藏着人,数名护卫一拥而上,将云舒和汐月抓了出来,按在地上。
借着皎洁的月光,老夫人很快认出了她们两个,“怎么是你们俩个?大晚上的,你们鬼鬼祟祟躲在假山后面干什么呢?”
云舒此刻直骂自己蠢,她和汐月干嘛要躲开呢?只需要摘了白花,跪在路边恭送老夫人离开就好。到底是做贼心虚,心神不定,这才一遇上意外就慌了手脚。
“回老夫人的话,奴婢见今夜月色醉人,便带着汐月在府里走走,不想惊扰了老夫人。”
她垂眸颔首,毕恭毕敬道。
“便是在府里四处走走也没什么的,干嘛要避着人呢?”老夫人疑惑地问,“可是藏着什么事?”
云舒摇摇头,“没有。只是,只是……”
“是孙儿命令她,病好之前不许出来走动,她这才怕了。”
不等云舒反应过来,薛恒张了口,替她圆了谎。
“原来如此。”老夫人便不再追究这件事,只来回打量了一身素白的云舒几眼,道,“怎么穿得这么素净,衬得脸色更不好看了。”
云舒将头埋进胸口,低声道:“奴婢大病初愈,且是一时兴起仓促出门,所以没有梳妆打扮。”
“嗯,既是大病初愈,还是在房里多养些日子才好。”老夫人道。
薛恒随即道:“还不滚回绮竹轩?”
云舒看也不看薛恒,只乖顺地磕了个头,“是。奴婢遵命。”
薛恒冷冷瞥了白衣白裙,粉黛不施,面若死灰却依旧难掩清丽的云舒一眼,命人将薛怀送回倾云轩,跟着老夫人离开了。
待众人散去,云舒才和汐月慢慢站起来。二人如释重负,正准备要走,文妈妈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站住。”
她手里拿着一朵白色绢花,“云舒,这是你掉的东西吧?”
云舒一愣,蹙眉望着文妈妈,道:“文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文妈妈道:“从你离开流云馆我就一直跟着你。”文妈妈捏着白花走到她面前,“你这是犯了大忌!若无世子回护,你当能这么轻易揭过?”
想到薛恒刚刚帮她说话的样子,云舒眸光一黯,道:“揭不过就揭不过,了不起就是一顿板子,又不是没挨过。”
文妈妈一听怒了,却没有对她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意味深长地唤了她一声,“沉碧。”
云舒目光一沉,仿佛被人用力在脸上打了个巴掌,连她最后的尊严和体面都撕掉了。
“沉碧,以前我只觉得你心高气傲,却是个聪明的,如今看来,你当真笨的可以。”
“文妈妈看错我了。”云舒道,“我原本就是最愚蠢不过的。”
“可是再蠢得人也懂得自保,懂得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些。”文妈妈道,“林慧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吧?胳膊焉能拧过大腿!”
她铁青着一张脸摇了摇头,“我话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
林慧夫妇的死,如枯叶般悄无声息地落下,被人当做谈资消遣了几日后,就无人问津了。
而云舒,则在汐月等人的精心照顾下一点点好了起来,继续回到薛恒身边伺候。
她照旧夜夜歇在薛恒卧房里的美人榻上,每日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伺候他沐浴更衣,饮食餐饭,闲来与他学习书法绘画,看上去十分温馨和睦。
但云舒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被精心粉饰过的假象而已。
自被薛恒用林慧的死血淋淋的敲打了一番后,云舒的心里便扎了根刺,一旦见到薛恒,这根刺就会隐隐作痛,提醒她命运的不公,权贵的可恶。
她无数次想要和薛恒撕破脸,但一想到林慧生前对她的嘱咐,便又冷静下来,继续扮演忠奴宠婢的角色。
而薛恒,则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既不逼迫她,也不放过她,只是在偶尔看向她的眼神里加了几许不满与意味深长,似乎在静静等待着她的摇尾乞怜,或自取灭亡。
云舒明白薛恒为什么会不满。
他一定觉得经过林慧一事后,她会汲取教训,乖乖地做他的笼中雀,身心一并交付,忠贞不变。而她却仍是先前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这显然不是薛恒想要的结果,是以会恼怒。
但云舒管不了那么多了。
能心平气和地继续待在薛恒身边伺候,已是她心理可承受的极限,一旦她无法承受,或薛恒无法忍受,他们之间必然会迎来一场天崩地裂。
然而这场天崩地裂还没到,瑞郡王的请帖便到了。
这瑞郡王闲来无事,最喜欢攒局,为此想出了无数理由,这一次更是连庆贺薛沈两家结亲都用上了。
既是为了薛沈两家的事,薛恒与沈尚书的千金沈真真势必要一同出席,以及与薛、沈两家交好的亲眷,和瑞郡王的一众狐朋狗友,这其中就包括显王李珏。
第一眼见到李珏,云舒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那人天生一副风流样,白面皮,桃花眼,看着衣冠楚楚,实则色胆迷天。自入了席,一双眼睛就没从歌姬舞姬的身上下来过,便是模样端正些的丫鬟也被他打量了许久。遇见中意的,直接命瑞郡王叫过来到自己身边伺候。
作为唯一跟在薛恒身边的侍女,云舒自然也被李珏来来回回地打量了许多遍,更何况她怀里还抱着林慧送她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陪薛恒到瑞郡王府赴宴这件事纯属意外。
她今日擦拭琵琶时,发现琴轴坏了,想要自己修,又怕旁人瞧出她是懂琵琶的。踌躇间薛恒命她带上琵琶跟他上了马车,说是到南府去,找一位老琴师修复。
既是前往南府,云舒少不得又想起了林慧,心头一热,换了身白衣便跟着薛恒去了。结果回府的路上收到了瑞郡王的请帖,薛恒便直接带着她来了瑞郡王府。
她压根不想来,可薛恒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并让她直面显王,那个害死林慧的罪魁祸首。
此时此刻,云舒紧紧抱着怀里的琵琶,一心只想着如何给林慧报仇。
但她分明连自己的困境都解决不了。
“来,让我们饮尽此杯,同贺薛大人之喜。”
“恭喜薛大人。”
“贺喜薛大人,沈大人。”
数名显贵高举酒杯,再一次向薛恒敬酒,薛恒照单全收,一并饮下,笑着与众人道:“大家不要光顾着给薛某庆祝,还要感谢东道主瑞郡王才是。”
瑞郡王早已喝得东倒西歪,闻言挥挥手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喝不下了,你们找显王喝吧!”
显王带着一脸阴恻恻的笑容看他道:“你才是东道主,为何要本王喝?”
“因为显王殿下酒量天下第一啊!”瑞郡王讨好地朝李珏拜了拜,“堂叔,你就替侄儿喝了吧!”
众人一听纷纷笑了,李珏不好驳李君奕的面子,便也端起酒杯,痛痛快快地饮了。
“显王好酒量!”
“千杯不醉,名不虚传。”
李珏在一句句称颂声中放下酒杯,一双眼睛却不自觉落在了云舒的身上。他喉结微动,正待说话,薛恒冷不丁道:“早就听闻显王酒量过人,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李珏立即回道:“薛大人过誉了,况且喝酒又不是什么真本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才是真本事。”
薛恒闻言一笑,便不再和李珏说话了。
李珏表情微僵,便是有些不自在。眼神不受控制地往薛恒身边的白衣女子上瞟了几回后到底忍不住开口,“本王与薛大人相识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薛大人身边有佳人相伴,如此甚好,否则,本王真要相信那些坊间传闻,以为薛大人不近女色呢。”
他句句不离薛大人三个字,眼睛却始终没从云舒身上移开过,瑞郡王此时也注意到了云舒,他没心没肺地笑笑,大刺刺道:“她啊,她叫云舒,是薛大人的宠婢。”
“哦。”李珏望着云舒意味深长地一顿,“原来如此,怪不得常伴薛大人左右。”
云舒低着头,气得浑身发抖。
她告诉自己不要听,不要理,耳边却还是响起薛恒肃冷的声音,“云舒,见过显王殿下。”
云舒一愣。
她控制住发抖的身体,慢慢抬起头看,看了身侧的薛恒一眼。
薛恒今日穿着一件墨色织金暗纹压花长袍,头戴乌金玄武纹束发冠,煞是冷峻逼人,英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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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凡,见她望了过来,似笑非笑地道了句:“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云舒倒吸一口冷气。
席上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那显王更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便是薛恒都开罪不起,更何况她这个小小的奴婢。
别说是让她请安了,便是把她送给李珏,她也说不得半个不字。
云舒愈发地心寒,但她无计可施,只得抱着琵琶站起来,朝着那个害死了林慧的罪魁祸首欠了欠身,“奴婢云舒见过显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冷漠直白,表情疏离冷清,全无一点谄媚之态,这反而引起了李珏的兴趣,他不加掩饰地上下端详了云舒几眼,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薛大人办案的手段一流,挑选美人的眼光更是独到。”
一般官员听到这里,定会顺水推舟将身边的美人送出去,但薛恒只是不为所动地坐着,并无任何表示。李珏讨了个没趣,干笑几声又道:“云舒姑娘手里这把琵琶瞧着不错,是从哪里得来的?”
云舒僵硬地站在一众言笑晏晏,坐在水榭内把酒言欢的权贵之间,面无表情道:“回显王的话,此琵琶为好友赠送。”
“好友赠送?”李珏似有不信,“什么朋友?”
云舒望着李珏的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僵持间,李君奕忽然坐直了身子,盯着云舒手里的琵琶道:“欸?我听说南府前一阵闹出了人命,似是死了个弹琵琶的琴师。”
“南府管理严苛,时常闹出人命,不稀奇的。”一位大人道。
那李珏不置可否,闻言一笑,甚是洒脱道:“不错,是死了个琴师,名唤林慧。”
“林慧?”李君奕飞快地眨眨眼,“咦?薛大人前一阵不是召了位琵琶师入府吗?那……”
“没错。”薛恒接话道,“正是这位林琴师。”
在座诸人纷纷不敢再言语了,云舒更是感到一阵窒息。
李珏觑眼打量着薛恒与云舒,面上一阵变幻莫测,“居然有这样的巧事,本王竟对此一无所知。”
他自然是一无所知。
以云舒对林慧的了解,她定然没有向李珏提及这件事,以防生出事端。南府的人不敢得罪薛恒,自然也是守口如瓶,不敢乱说话。
唯有瑞郡王心直口快,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出来。
他不说还好,说了,显王愈发对云舒感兴趣了。
便见显王目光一沉,扬了扬头,饶有兴趣地睨着云舒,“云舒姑娘,林慧死的突然,你与她生前要好,可知她是否结了什么仇家,本王好把杀人凶手找出来,替她报仇。”
云舒白了脸,一点点收紧双臂,死死抱住怀里的琵琶。
一旁,薛恒慢慢举起酒杯,在指尖轻轻摩挲,“云舒,显王问你话呢。”
他说得轻飘飘的,却叫云舒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灵台瞬间一片清明。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冷静下来,不慌不忙地说,“林慧虽教弹琵琶,却从不向我提及私事,对于她的离世,我也很意外。”
“无妨。”显王便道,“云姑娘既为林慧高足,可否为我等演奏一曲来助兴。”
“这恐怕要让显王殿下失望了。一来云舒资质愚钝,朽木难雕,虽与林琴师学艺,却连皮毛都没有学到。二来这把琵琶的琴轴坏了,刚刚修好,奴婢怕它跌坏了,这才一直抱在怀里。”云舒不卑不亢道。
连连被一个小丫鬟驳回了面子,显王却一点也不恼火,他笑容痴痴地对云舒道:“云舒姑娘如此小心翼翼,足见对这把琵琶的珍视,对林琴师的深情厚谊。”
云舒轻抚琴身,颔首垂眸,“毕竟师徒一场,林琴师亡故,奴婢很是伤心。”
显王盯着低垂着眉眼,任是无情也动人的云舒,喉结滚了滚。
薛恒看在眼里,只淡淡地笑了笑。
如秋风瑟瑟,似夜雨寒凉,无端端透着一股诡魅。
这一笑惊醒了醉梦之中的李君奕,他赶忙招呼大家继续喝酒,“该谁喝了啊?快喝,别停下来呀!”
“喝!瑞郡王府上的美酒令人沉醉呀!”
“我今日定要大醉一场。”
众人复又举杯痛饮,畅所欲言,显王也不再谈及林慧的事,端起酒杯,遥敬四方。
23. 023
席间歌舞继续,时不时有舒爽的微风拂来,撩起层层垂幔而入,带动着舞者衣袂翩翩,仿若将乘风化仙而去。
云舒冷漠地望着眼前奢靡的一切,恍惚间觉得自己观赏了一出群魔乱舞,听了一场地府哀乐。
她难以专注,心绪烦乱,到底忍耐不下去了,端起面前的果酒,趁着薛恒转头的功夫假意品尝,手一松将酒水洒在了自己的身上。
“哎呀。”
她轻声呼唤,成功引来了薛恒的注意,“怎么了?”
云舒低头看着裙角上的那片紫红污渍,道:“奴婢不小心将衣裙弄脏了。”
薛恒垂着眼在她面上一扫,“去换了干净的过来。”
云舒暗暗攥紧裙角,轻轻点了下头,“是。”
她抱着琵琶起身,逃也似的走了。
身为当今皇上最为宠爱的一个侄儿,瑞郡王府修建的那叫一个富贵气派,十步一景,景景怡人。但云舒毫无兴致去观赏,只一味地跟着侍女走,待走到一片湖水前忽地停下脚步,问:“你带我去哪?”
侍女转过来道:“奴婢带姑娘去暖阁更衣。”
云舒恍然大悟,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环顾四周,目光尽头,是瑞郡王用来招待薛恒等人的水榭廊桥,另一边的清溪旁,则是女眷们举行流殇曲水的地方。
那里嫩柳垂波,秋英簌簌,虽是深秋却不见萧条,薄雾氤氲,花开灿烂,一派春夏好风光。
这无甚稀奇,想来只要那瑞郡王愿意,便是把瑞王府打造成人间仙境也无人置喙。
待他们吃饱喝足,游玩畅快,大抵就会让薛恒与沈家千金见一面或小聚片刻,以完成此次庆贺薛沈两家结亲的目的。
世家权贵极重视门风规矩,如薛恒尚未成亲,即便薛怀已经有了未婚妻,也不能赶在薛恒之前把婚事办了。薛恒迎娶正妻前,不能纳妾,否则就是不顾未来岳家颜面,传出去会被人说三道四。
她如今是薛恒身边无名无实,却被英国公府上下认定的,被薛恒收了房的人,一旦薛恒成亲……
云舒死死攥住拳头,不敢再多想。
“姑娘,快跟我走吧,耽误久了就不好了。”
见云舒望着流觞溪发愣,侍女好心提醒她道。
云舒回过神来,看了眼侍女,说:“不妨事,我在这湖水边擦洗一下就好,不必更衣了。”
说完抱着琵琶走向了湖边。
那里的风十分凉爽,云舒想要吹吹风,吹清醒了再去面对那群妖魔鬼怪。
碧绿的湖水犹如一块扇形的翡翠嵌在这一方天地之间,云舒信步走进湖心亭,甫一坐下,便听身后有人道:“什么人如此大胆,连瑞郡王府上的湖水也敢玷污。”
云舒一愣,起身回头一看,却见三个衣饰精美,气盛气凌人的官家小姐在丫鬟仆人的陪伴下立在了湖心亭前。
为首之人容貌娟丽,气质高贵,却天然带着几分娇弱之气,病西施似得楚楚可人。见了云舒,她湿漉漉的眼睛里透出几分阴郁与不屑,道:“你便是薛大人身边的那个丫鬟?”
云舒皱了下眉,胸中一片了然。
若她猜的不错,眼前这位便是即将与薛恒定下姻亲的沈尚书千金,沈真真。
她身边那两位,应是五城兵马司贺槊之女贺惜瑶,和齐府尹之孙女齐心蕊。皆是沈真真的手帕交。
真是冤家路窄,她不过是想出来透透气,谁承想遇上了她们几个。
无意惹出事端,云舒便欠了欠身,恭谨道:“奴婢云舒见过沈小姐,贺小姐,齐小姐。给三位小姐请安。奴婢不知三位小姐到来,一时失察扰了三位小姐的雅兴,这便离开。”
便走出湖心亭,想要自行离去,谁知那齐心蕊拦了上来,道:“谁让你走的?你弄脏了瑞郡王府里的水,就想跑吗?”
云舒听得一头雾水,“我弄脏了瑞郡王府里的水?”
“对啊。”齐心蕊扬着下巴,一脸骄横地道,“我们都听到了,你想用这湖水洗去裙子上的酒渍!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云舒微愕。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不过是她用来诓骗侍女的说辞,不像竟被齐心蕊听了去,当做借口来刁难她。
不等她反应,那齐心蕊又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在举行流觞曲水吗,你污染了水,我们该如何进行下去?”
“不错。”贺惜瑶搭腔道,“你这小婢着实胆大妄为,还不过来给沈小姐道歉?”
云舒一阵沉默。
少时,她冷静地自己辩解,“我想三位小姐误会了,我并没有碰过这湖水,何谈污染二字?即便我真的碰了湖水,难道不该向瑞郡王道歉吗?这毕竟是他的府邸。”
“你还想抵赖!”齐心蕊抬手指着她,“我都看见了!”
云舒面无表情地反问:“敢问齐小姐看见什么了?”
“你!”许是没料到云舒胆子这么大,居然敢理直气壮地顶撞她们,齐心蕊一时失语,无措间看向站在正中间的沈真真,“真真,你说话啊,你可是流觞曲水席上的主人公。”
沈真真一直在盯着云舒看,闻言,只怏怏地摇了摇头道:“罢了,她不过是个奴婢,理她做什么,走吧。”
说着便是要走,偏那齐心蕊不肯罢休,拉住沈真真的袖子道:“真真,你傻了?你不是一直想见见这丫鬟吗?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怎能轻易放过她?你现在不给她点教训看看,待日后与薛大人成婚,这个小婢妾就敢冲你耀武扬威,给你气受!毕竟……”
齐心蕊瞥了云舒一眼,阴阳怪地哼了一声,“毕竟人人都说,薛大人很是宠爱这个小婢妾!”
沈真真木着一张脸听着齐心蕊的话,听完,眼神都变了。
她复又抬起眼来,将云舒反复打量了一番,像是想将她身上的皮揭下去一层,见她怀里抱着个琵琶,便问:“你抱着琵琶来,是想献艺吗?”
“献艺?她一个小奴婢,也配给瑞郡王献艺?”贺惜瑶接话道,“我听我哥哥说,薛大人为了教他房里的一个小奴婢学琵琶,特将南府琵琶圣手林慧请了过去,想必这把螺钿紫檀琵琶就是林慧送给她的。”
“可惜那林慧已死,世间再琵琶绝唱,有些人即便抱着好琵琶,也是暴殄天物,无端端令人笑话罢了。”
见贺惜瑶狠狠奚落了云舒一番,齐心蕊异常开心,随即道,“那林慧虽擅弹琵琶,说到底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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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任人玩弄的艺|伎,而你,也只是个会爬床的贱婢而已。什么学琵琶,我看你是跟她学些勾引男人的下作手段而已。”
说完从身后的抱琴丫头怀里取来了一把梧桐木制成的焦尾琵琶,鄙夷地望着云舒,信手弹奏了一段阳春古曲,并道:“这才是琵琶,你弹的是什么琵琶?你弹得分明是笑话!”
一席话落,随行的丫鬟仆从都笑了,贺惜瑶更是掩着嘴角笑红了脸。
沈真真亦得意起来,她轻抿着嘴角笑笑,挑衅道:“你若真的会弹琵琶,就给我们演奏一曲,好让我们见识见识林慧的本事。”
“真真,你快别为难她了。弹琵琶?弹棉花吧!”
“哈哈哈。”
耳边不断回荡着三人的嘲笑声,三张娇俏的面容在云舒的眼里渐渐扭曲,变形,成为乌云笼罩在她的头顶。
云舒抬头看了看天,忽然间抱起了怀里的琵琶,坐在湖心亭中的石凳上。
她低头轻抚着琴身,手指一根根拨动着琴弦,心中无限感慨。
这么好的一把琵琶,却被她当做消磨时间的玩意胡乱弹奏,当真是受尽了委屈,今日,她便要这把琵琶在她手上活过来。
确定琵琶修复无恙后,云舒抬起头,看向沈真真三个。
那三人早已止住笑声,一脸意外地看着坐在湖心亭里的云舒,云舒凉凉一笑,淡淡道:“齐小姐,请你竖起耳朵,给我好好听着。”
接着,她十指翻飞,开始弹拨琴弦。
一道破空之音振聋发聩,凌云当空,信手弦歌。指尖流淌出的琴音如乱石穿空,激起惊涛骇浪,又如长袖踏歌,柔情似水,诉说无限衷肠。
那琴声浩瀚,如击鼓在胸。似将军迎风出塞,惊雷马上,金戈铁马,剑拔弩张。惊得树上鸟雀挥翅而飞,便是那翡翠一般的湖面都为之震颤不已,令三千倒影破如碎镜,荡起层层涟漪。
连一直缠绵的秋风都不敢再造次,硬生生等这一曲终了才轻轻拂过云舒的手,带起她一片袖角,和额前散落的碎发。
她慢慢将手拢在发热的琴弦上,抬起眼,去看湖心亭外的那三人。
三人早已石化在地。
她们与身后的奴仆一起呆愣愣地看着云舒,眼神里满是震撼、敬畏和不知所措。
“此乃兰陵王入阵曲。”云舒朝齐心蕊一扬头,“齐小姐,不吝赐教。”
齐心蕊面色一白,抱着焦尾琵琶朝后踉跄半步,“兰陵王入阵曲?什么是兰陵王入阵曲,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她兀自恍惚了片刻,开始喃喃自语,“不可能啊,我听过林慧弹琵琶,根本没有这么厉害,你才跟她学了多久,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一时慌了神,话说得颠三倒四,始终不肯相信刚刚那首激动人心,震撼昂扬的曲子是云舒弹出来的。沈真真和贺惜瑶虽还稳得住,但也不知该如何解决面前的困境,只一味地盯着云舒发呆。
正是僵持不下,湖边外传来了一阵掌声。
“好,很好。好一首兰陵王入阵曲。”
云舒一凛。
她循声望去,却见一身玄袍的薛恒站在瑞郡王等人中间,鼓着掌朝她走了过来。
24. 024
他步伐轻缓,眼角带笑,看向云舒的目光既冷又热,好像碧水寒潭下燃着的一簇火。
与他一同前来的瑞郡王等俱满眼惊艳地望着云舒,尤其是李珏,炙热的眼神几乎要将云舒看化了。
云舒万万没想到薛恒会来,一想到瞒藏多时的技艺被对方发现,不免有些紧张。她忙抱着琵琶起身,施施然朝众人一拜,又唤了薛恒一声世子。
沈真真三人忙也朝瑞郡王等行礼,她三人一改刚刚盛气凌人的样子,个个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瑞郡王也不再放荡不羁,一本正经地对三人道:“沈小姐,贺小姐,齐小姐,你们怎么在这里?我等刚刚去流觞曲水寻你们,可是扑了个空呐。”
沈真真闻言一笑,娇声道:“我们姐妹三个在席上坐乏了,便想在瑞郡王府里逛一逛,不想在湖边遇见了孤身一人的云姑娘。”
说完看了看仍站在湖心亭里的云舒,又去打量薛恒,奈何薛恒全程全神贯注地审视着云舒,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她。
沈真真甚是失望,刚刚红润起来的面庞霎时间变得雪白,不甘而恼怒地朝云舒看去。
齐心蕊与贺惜瑶与沈真真同气连枝,察觉到她的怒气,也朝云舒投去不善的目光。瑞郡王见她们一个个都盯着云舒看,终是忍耐不住,清了把嗓子大赞特赞:
“果然名师出高徒!云舒姑娘琴技之高绝,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琴音宛若天籁,穿透人心,令人陶醉其中。我等便是被云舒姑娘的琴音吸引到此处,着实是震撼的很,震撼的很呐!”
“此人琴技远在林慧之上,哪是什么名师出高徒。”显王李珏上前几步,站在薛恒身旁道,“薛大人,你挑人的眼光,当真是好。以小王拙见,这位云姑娘,可堪称为绝世佳人。”
薛恒目光如炬,只牢牢锁定在云舒身上,闻言轻轻道了声,“是么?”
李珏笑而不语,瑞郡王则道:“是啊!这云舒姑娘样貌秀美,气质脱俗,年纪轻轻练就一手琵琶绝技,不是绝世佳人是什么。”
闻得显王与瑞郡王对云舒大加赞赏,沈真真三个气得跟什么似得,偏又不好发作出来,只冷着脸来回将云舒打量。
云舒无动于衷,抱着琵琶,由着那些人评头论足。
“云舒姑娘,可否请你再弹一曲,本王还没听够呢?”李珏朝着云舒抬了下手,邀请道。
云舒手指扣紧琴弦,半天没说话。
李珏身旁,薛恒微微扬头,缓慢而不容置喙地对她道:“还愣着干什么?过来。”
下达命令的是她名义上的主子,云舒不得不从,只得走了过去,乖巧地站在薛恒身后。
高大的身躯替她遮住了秋风的侵扰,也挡住了显王等人探寻的目光。
气氛隐约有些尴尬,瑞郡王急忙打了个哈哈,大手一挥对众人道,“湖边风大,咱们还是一同归席吧。”
随行官员纷纷应和,便要回水榭上继续玩乐。见大家要走,齐心蕊哼了一声不满地道:“流觞曲水么?我们可去不得了,水流被这小婢弄脏了。”
瑞郡王迷惑地眨眨眼,“齐小姐,你说什么?什么水脏了?”
齐心蕊便斜了站在薛恒身后的云舒一眼,“她刚刚在湖水边洗裙子,我们亲眼看见的。”
众人闻言,再一次齐刷刷地看向云舒,云舒无奈,解释道:“奴婢并没有碰过湖水,更没有在湖边洗裙子,否则裙子上一定是湿的。”
接着迎向齐心蕊妒恨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诘问:“齐小姐,你见到奴婢后,为何情绪如此激动?从始至终咄咄相逼。是奴婢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吗?还是有其他不可言说的原因?”
此话一出,不只齐心蕊,便是沈真真和贺惜瑶都愣了一愣。
沈真真最先反应过来,猛地转过头去,死死盯着齐心蕊。齐心蕊已是红了脸,想要看薛恒又不敢看,目光躲躲闪闪,语无伦次地狡辩,“你这小婢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哪里情绪激动了?我只是瞧你这婢女忒没规矩,心生厌恶罢了。”
云舒点到为止,不再说话。
薛恒则道:“诸位继续,薛某忽然想起来手上还有些事务亟待处理,先行离开了。”
瑞郡王从善如流,笑道:“好,薛大人慢走。”
薛恒点点头,带着云舒便要离开,沈真真瞧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瞬间红了眼,无助地看向贺惜瑶,贺惜瑶鼓足勇气唤了一声:“薛大人!”
她小声提醒薛恒,“真真还在这里。”
薛恒停下脚步,召来护卫,“左英。”
“奴才在。”
“宴席结束后,护送沈小姐回尚书府。”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明是晴好微风的天气,却在他们离开瑞郡王府时乌云密布,天地变色。
云舒闭着眼坐在马车之中,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的到来。
提心吊胆跟着薛恒踏进了绮竹轩,一进房门,薛恒赫然转过身来,目光阴翳地将她瞪住。
云舒眉心一蹙,抱着琵琶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薛恒一听笑了,背着手,围着她慢慢踱步。
“知错?好,你说说看,你又哪里错了?”
墨色长袍像一面招魂幡在她眼前环绕,低沉的脚步声如死神在步步紧逼。云舒狠狠一咬唇肉,道:“奴婢不该一时冲动与沈小姐等发生争执,更不该顶撞她们。”
薛恒嗤了一声,“还有呢?”
云舒:“还有……奴婢不该撒谎,称自己去更换衣裳。”
“还有呢?”
“还有?”云舒紧紧扣住掌心的软肉,“还有,奴婢、奴婢不该欺瞒世子。”
薛恒缓缓在她身后停下脚步。
“你都瞒了我什么?”
仿佛被什么东西砸在了背上,云舒身形一晃,松开咬得血红的唇角,道:“奴婢、奴婢骗世子说、说奴婢不会弹琵琶,不会写字。”
薛恒桀桀冷笑。
“云舒,你技惊四座,一战成名,真是给本大人挣了好大的面子。”
他俯下身,慢慢朝云舒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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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上了她裸|露着的,雪白的后颈。
“只是,你骗我的,只有这一件事吗?”
云舒痛苦阖目,只觉得有一条毒蛇一点点缠上了自己,由后颈蜿蜒至喉咙,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脖子。
她被迫抬头,薛恒也就着她的动作半跪在地上,目光下视,阴沉沉地望着她。
云舒怕极了,情不自禁地发抖,“世子,奴婢真的知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不敢什么?”薛恒道,“你是不敢玩弄心机,故意让自己染上水疫,还是不敢私刻印章,假撰放妾书,帮助林慧离开南府?”
云舒剧颤不止,“奴婢,奴婢……”
“云舒,想不到,你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薛恒手腕运力,猛地将云舒翻转过来,单手钳着她的下巴质问,“说,这些都是谁教给你的?”
云舒一脸无辜,“什么?”
“篆刻,还有琵琶,是什么人教给你的?”薛恒收紧五指,“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不要再说谎。”
云舒喉咙既疼又痒,在薛恒的手中渐渐红了眼眶。
疼。
权势是一把锋利的剑,只要薛恒想,随时都能拿走她的命。
但她不想死,她要活着。
眼中不自觉滑出泪滴,她颤抖地握住薛恒的手,楚楚可怜道:“世子,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自打奴婢落水伤了脑子,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奴婢握着刻刀就能雕刻,抱着琵琶就能弹奏,可这些技艺是从哪里学来的,跟谁学的,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她说得情真意切,悲痛欲绝,仿若真言。薛恒不置可否,只逼着她将头抬得更高一些,问她:“你几番与我玩弄心机,意气用事,又是为的什么?”
云舒唇角抖了抖,思索片刻正待回答,却被薛恒警告,“我要听真话。”
云舒合上嘴巴。
真话?
她要说的自然是真话。
以薛恒的心机智谋,她在他面前几乎是透明的,她还用得着说假话吗?
便道:“奴婢不敢再欺瞒世子,奴婢几番折腾,不过是为了,为了离开罢了。”
薛恒笑笑,怜悯而讥讽地望着她道:“你是卖身进府的丫鬟,又被我和老夫人看重,如何离开”。
云舒紧咬银牙,明知苦求无望,却依旧垂死挣扎地一问:“世子曾经承诺,半年之后,会让云舒离府,与家人团聚。”
薛恒狭长的瑞凤眸冷冷扫过云舒的脸,“若是我反悔了呢?”
云舒颤了颤。
薛恒一哂,目光在面前这张楚楚动人的脸上久久打量,想着她的活泼,狡黠,反叛,聪慧,执拗,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欲望,将她一把抱起来,走向卧房。
云舒整个人缩成一团,望着越来越近的床帐,惊出一身冷汗,“世子,不要……”
她攥着薛恒的衣领苦求,“世子,你放过奴婢,放过奴婢……”
薛恒无动于衷,扯掉外袍俯身而下,将她的啜泣与哀求尽数吞噬。
25. 025
玉炉冰簟鸳鸯被,粉融香汗流山枕。
血肉融化,筋骨碾碎,仿佛在薛恒身下死过一回的云舒怔怔地望着头顶的金纱帐,感觉三魂七魄都不是自己的了。
那金纱帐是她亲手挂上去的,昨晚,她看着它遭遇狂风蹂|躏般剧烈晃动,金色的光芒渐渐晃晕了她的眼睛,令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像是小船在江上摇晃,睁开眼,耳边依然充斥着她无助的哭声,与衣衫撕裂的破碎声。
无休无止,蚀骨灼魂。
她多想欺骗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然而那股淡淡的沉水香气始终萦绕着她,像一只无形的手,一直扼在她的咽喉上。
“醒了?”耳边,一道沙哑低沉,却又透着餍足的声音响起,“醒了怎么不说话?”
云舒一凛,转过脸,却见睡意朦胧的薛恒正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他光裸着胸膛,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端着茶盏,姿态慵懒而随意,像一只勾人魂魄的鬼魅。
见了他,云舒本能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却扯得身上一痛,不由自主皱了眉。
这都是拜眼前这鬼魅所赐。
想起他昨夜的疯狂与狠厉,云舒简直不寒而栗,那精健的身躯铁一样坚硬,山一样高大,她如何挣扎得过,反抗得下。
不忍回想,却红了眼眶。有心避开身旁的人,可锦被下肌肤紧紧相贴,只要她一动,对方定会察觉,然后缠上来,折磨她。
便垂眸不语,可身体上的不适并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消减半分,她越是忍耐,它们越是嚣张,到底逼得她白了面庞。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察觉到云舒的异样,薛恒放下茶盏,环住她道,“可是昨晚弄狠了,身体不适?”
云舒沉了口气,把这辈子没说过的脏话都在心里骂了一遍。
她扫了薛恒一眼,试着张了张嘴,奈何嗓子疼得厉害,什么也没说出来。
薛恒便笑了,懒洋洋掀起了锦被,长腿一撩下了床。
“来人。”
早就侍候在外的下人鱼贯而入,端茶递水,摆放早膳,井井有条地忙碌着。薛恒自行穿上了一件墨蓝色的湖绸中衣,对着文妈妈道:“不要去打扰她,让她多睡一会儿,什么时候睡醒了,你们什么时候进去伺候。”
文妈妈朝卧房内瞧了一眼,低头应了声是。
昨夜发生了什么,她们这些当奴婢的,心知肚明。
光是要水就要了四五回,蜜烛足足烧了一夜,以致于这天都大亮了,屋子里仍是一派靡靡缠绵的景象。
院里年纪小些的丫鬟个个羞红了脸,便是她这个上了年纪经过事的,也有些顶不住,待薛恒去了外间用早膳,便赶紧跟着一起退出去了。
薛恒一夜餍足,心情大好,与半死不活的云舒不同,他看上去精神抖擞,神采奕奕。眼梢含春,唇角带笑,只用了半碗碧粳粥便召入默默守在门外的左英,“进来回话。”
左英躬身而入,“世子。”
薛恒夹了筷水晶脍,“怎么了?”
左英压低了声音,道:“显王那边原本已经放下了林慧的事,今日又查了起来,且查到了云姑娘身上。”
“这会儿子才找出帮凶,显王手底下的人动作可真够慢的。”薛恒不慌不忙,道,“他既然想追究,那咱们也可以动手了。”
“是,奴才明白。”左英道。
“还有一件事,。”薛恒放下牙著,“你去把云舒的爹娘接来,是时候让他们一家三口团圆了。”
“是。”左英一并应下,“奴才这就去办。”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云舒双腿都在打颤。
汐月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只是面上难掩喜悦,给云舒的头上抹桂花油的时候,甚至没忍住笑出来。
云舒本在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发呆,听见笑声,哑着嗓子问了句,“汐月,你笑什么?”
汐月抿了抿嘴角,“我笑姐姐终于时来运转,飞上枝头变凤凰,至此以后,我看谁还敢欺负姐姐,让姐姐在大太阳地里站着。”
云舒听罢越发觉得没意思起来,她神色恹恹,心里怄得很,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最终愤恨地闭上双眼。
汐月只当云舒累狠了才会如此。她小心翼翼地用香粉遮盖了云舒脖子上的痕迹,又选了件合领大袖衫,最后挑了几支钗过来,一边在云舒的头上比划一边道:“世子又赏了姐姐好多东西呐,数都数不过来。世子还吩咐了,这几日就让姐姐好好歇着,什么都不用干,又让厨房熬了参汤给姐姐补身子,姐姐呀,好生休养着等世子回来便是。”
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硬生生被汐月几句话搅乱了。云舒霍地睁开眼睛,冷不丁想起了什么,“只有参汤吗?”
“对啊。”汐月将一对赤金缠枝纹鸳鸯钗插在她的头发上,“不管是什么,只要姐姐说出来,奴才们自然会为姐姐置办妥当。”
云舒表情僵了僵。
薛恒居然没有命人给她备下避子汤吗?
是疏忽还是有意?难不成他夺了她的清白还不够,还想让她给他生孩子?
一想到这里,云舒从头到脚都凉了下去。
有了孩子便有了牵绊,有了软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怀孕,便道:“汐月,你去找文妈妈,就说世子忘了一样东西,让她给我。”
“找文妈妈?”汐月眨眨眼,“她知道姐姐想要什么吗?”
“她知道。”云舒道,“你找她去要便是。”
汐月想了想,点点头,放下银嵌玛瑙梳,去找文妈妈了。
她办事利索,不多时,文妈妈便端着个小巧的都承盘走了进来,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放在了云舒的面前。
云舒等待多时,二话不说,端起药便喝。
苦涩的药汁呛得她直犯恶心,她咳了两声,一鼓作气将药汁灌了下去。
撂下碗,犹在虚弱地喘息。抬眼,却见文妈妈愁眉不展地望着她。
云舒一擦嘴角,问道:“文妈妈,你怎么了?”
文妈妈取了块干净丝帕的递给她,道:“我在英国公府当了这么多年奴才,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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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喝避子汤的。”
云舒苦涩一笑,没有说话。
文妈妈望着她叹了口,又道:“也从没见过哪一个通房妾室从主子的床上睡醒来之后,是你这幅灰心丧气的样子。”
云舒用丝帕擦了擦手指,道:“文妈妈,我乏了。”
“乏了就去歇着。”文妈妈忧愁地道,“云舒,你也算是我调|教出来的,我几番劝你你都不听,但你这个样子……”
她说着说着顿住,沉吟了一会儿,劝道:“你可要看开些,别钻了牛角尖,出不来,害了自己。”
云舒抬起头,看了看文妈妈。
察觉到对方若有似无得关切与担忧,云舒展颜一笑,“文妈妈放心,无论是何境遇,云舒都会好好的活着,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最是惜命。”
文妈妈只当云舒说的是昔日落水之事,便点了下头,沉默地退出了房门。
没多久,天空便下起了大雨。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
白露前后就狠狠地下了几场,秋分过后,一场暴雨引发山洪,冲垮桥梁,道路,毁了农田房屋,京城内涝严重,转移灾民,加固河堤迫在眉睫。
此事由工部负责,吴王李君钰与河道总督范毅全程督办,五城兵马司与京畿卫协助,通宵达旦忙了近半个月,收效甚微。
贯穿京城南北的渭河像被上天诅咒了一样,河堤屡屡坍塌,西面刚刚修好,东面又塌陷下去,东面修缮完毕,西面倒了一大片。
百姓痛苦,皇上震怒,吴王忧心忡忡,余等或幸灾乐祸,或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迟迟等不来佳讯的薛恒坐不住了,带着人马赶往渭河。
暴雨虽逝,余威尚存。河岸两旁泥泞不堪,堆满了树枝和石头,空气里散发着呕人的土腥气,各类动物的尸首更是令人不忍猝视。
薛恒面无表情地走过,站在满身都是黄泥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郭钦面前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郭钦一连三日不曾合眼,人熬得两眼乌青,见了薛恒,草草行了一礼道:“我等采取吴王殿下束水攻沙的办法,收缩河道增加流速冲刷淤沙。又疏通河道,修筑堤坝、建立水门。一切都算顺利,只是那堤坝不知怎么回事,塌了修,修了塌,来来回回折腾好几遍了!再这么下去,我等该如何向百姓交代,向皇上交代!”
薛恒冷眼瞧着浩荡渭河水,“可是加固堤坝的沙土与石板石料有问题?”
郭钦啧了一声摇摇头,“应该不会。”猛地一愣,又道,“具体的,还要问工部那边。”
薛恒笑了笑,没再说话。
二人正沉默地看着工匠紧锣密鼓地修建河堤,忽然,吴王李君钰从一旁的营帐内走出,边走边喃喃自语,“不应该啊,不应该啊,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他身后,一上了年纪的太监抱着件披风踉跄跟随,“殿下,外面冷,快把披风披上。”
李君钰只顾着向前走,压根没有理会身后的太监,更忽视了近在眼前的舅舅,薛恒不由得清了清嗓子唤他,“吴王殿下。”
26. 026
李君钰眼睛一亮,慌忙在人群中寻找薛恒的身影。
“舅舅!”
他兴冲冲奔向薛恒,“舅舅,你怎么来了?”
薛恒笑着拍了拍李君钰的肩膀,“如何?可还坚持的住?”
李君钰赧然,垂头丧气道:“外甥没用,到现在也没把河堤修好,有负父皇重托,百姓信任。”
“陛下既然将此重任交付于你,定是相信你的能力与才干,你尽管放心去做。”薛恒用力按了下李君钰的肩头,“没事,凡事有我。”
李君钰感恩地望了薛恒一眼,接过太监递来的披风,披在身上赶往河堤。
薛恒望着李君钰匆匆离开的背影,眸光微微一黯。
“真是舅甥情深啊。”身后,显王李珏骑着白马不徐不疾而来,停在了薛恒面前。
薛恒笑着跟他打招呼,“王爷过来了。”
“薛大人都来了,本王在工部深耕多年,能不来吗?”显王乜眼看着薛恒,“难为薛大人有清福不享,露天席地,跑到这又脏又乱的地方来受罪,只是这一片赤诚之心为的是百姓还是吴王殿下?”
薛恒遥望着黄土融泥,滚滚迁流的河水,道:“百姓受苦,京城遭难,陛下五内俱焚,下官哪还有心情享福啊。王爷倒是悠闲自在得很,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
显王哼笑,“薛大人确实心焦,人人都知道,如今吴王殿下深得皇上器重,入主东宫指日可待,若这件事办砸了……”
他说着说着一顿,故意卖关子,“呵呵,小王多虑了,有薛大人保驾护航,吴王殿下定能顺风顺水,扶摇直上。”
薛恒一脸从容:“那便借显王吉言了。”
不屑一顾的样子成功点燃了显王的怒火,他攥紧手中的缰绳,冷笑:“都说风水轮流转,小王倒要看看,如日中天如薛大人,能风光到几时。”
“那王爷不妨先想想加固河堤的事怎么办。”薛恒一哂,“皇上那里,还等着诸位交差呢。”
显王满不在乎地一哂,“此事由吴王殿下全权负责,本王只是担个协助的名头,薛大人还是去提点一下吴王殿下吧。”
薛恒皮笑肉不笑,“王爷说的有道理。”
“那就请薛大人多多费心了。”显王一脸得意地调转马头,未走出几步远,便被一名属下拦住去路,接着面色骤变,“你说什么?”
属下上前一步,复又回禀了一番。
显王越听脸色越难看,不远处,薛恒回头看他,笑问:“王爷,出什么事了?”
显王一愣,迅速整理好表情,“一点小事而已,不劳薛大人费心。诸位,失陪了。”
说罢打马而去,迅速消失在薛恒雪一样冰冷的目光之中。
是夜,薛恒陪着吴王一夜未眠,安抚百姓,巡查河堤,翌日天一亮,显王去而复返,进了吴王的营帐。
吴王正在燃尽的蜡烛前翻阅一张工图,见显王进来了,起身行礼道:“九皇叔安。”
显王看了眼支着头在火盆前打盹的薛恒,道:“吴王殿下,我有几句话要跟薛大人讲,麻烦吴王殿下避一避。”
吴王性子软和,闻言也不恼,带着工图离开了。
李君钰一走,李珏立刻走向薛恒,质问,“薛恒,你搞得什么鬼?”
薛恒慢慢掀起眼皮,扫了扫李珏,“出什么事了,竟劳烦显王大驾光临,大清早的来兴师问罪。”
他双眼微红,面带疲惫,身上裹满寒气,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见了显王,非但不起身行礼,反而稳稳地坐在兽皮凳上,懒洋洋地用铁钩拨弄碳火。
显王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终是败下阵来,忍着怒气道:“你把赵颉的尸体送到我府上是什么意思?”
“赵颉的尸体?”薛恒佯装不解地想了片刻,“哦,王爷是说林慧的夫婿啊。”
他勾唇浅笑,淡道:“这自然是下官的一番好意,提醒王爷把事情料理干净,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李珏气绝,然而薛恒又道:“对了,我还把林慧的尸体送到曹大人府上了,他好好的一个姬妾被人弄死,王爷你说,曹大人会不会生气?”
“你!”李珏面色大变,气了个半死,“薛恒,你胆敢威胁我!林慧的死和你府上脱不了干系!你当我不知道你那婢妾犯下的事!曹通要算账也是与你算!”
薛恒哂笑着放下手中的铁钩,慢慢站了起来,负手走到李珏面前,“王爷息怒,曹大人虽贵为两淮漕运使兼巡抚,却也不能撼动显王分毫,只是,我听说显王世子即将赴任两淮,在曹大人手下效力,届时……”
他学作李珏先前故意卖关子的样子,话说一半就停下,“届时可如何是好。”
显王紧皱眉头,恼怒地瞪着薛恒,后嗤笑一声,自嘲道:“本王孤陋寡闻,闭塞封听,竟不知两淮已落入薛大人之手。”
“王爷,这话可胡说不得,下官不过是和曹大人有些私交而已。”薛恒道。
显王轻觑双眸,怫然不悦,“不过是个小小婢女而已,竟教薛大人如此大费周章!薛大人若执意想保她,本王不动她便是!林慧的事,就此作罢!”
“怎么能作罢呢?”薛恒冷笑道,“渭河两岸的百姓可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呢,显王统领工部多年,就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显王一愣。
薛恒随手拿起被吴王更改过无数次的工图,道:“天灾降临,百姓无辜,王爷可别让天灾变成人祸。”
说完手一扬,令工图落入火盆之中,化为灰烬。
显王沉着脸望着被火舌卷走的工图,漠道:“好,好,薛大人的手段,本王如今算是领教了。”
他正了正披风,道:“本王会让薛大人如愿以偿,也请薛大人见好就收,否则……”
显王哼了一声,咽下后半句话,拂袖而去。
在这之后,河堤修筑工程终于变得顺畅起来。
得到消息的薛恒心情大好,又在都察院忙了几日,这才回到英国公府。
他更换衣物后照例去跟老夫人请安,又在存斋堂用了晚膳,这才回了绮竹轩,一入房门,便看到了梳妆整齐,静静坐在窗边发呆的云舒。
她穿着一件水仙绫锦茜红裙,玉环绶带缠着柔软的腰肢,素白纱衣轻披在外,轻盈的裙摆如雪月光华逶迤于地,如梦似幻。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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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青丝被银色丝带挽起,斜插着琉璃海棠簪,两缕青丝随意地垂在胸前,柔美婉约,虽粉黛薄施却难掩姝色。
薛恒神色一荡,脱下外袍朝她走去,“在想什么呢?”
云舒已然起身,她面无表情地朝薛恒行了一礼,“奴婢给世子请安。”
她毕恭毕敬,不冷不热,依然是从前那副模样,但他二人经历了那一夜,关系终究是有所不同了,薛恒不再骄矜克制,直接捧住了云舒的脸,怜爱地抚了抚道:“半月未见,可想我?”
云舒眼神闪躲,僵硬难语。
他将她撕碎之后整整消失了半个月,为着吴王忙前忙后,汐月等生怕她失落,每日苦苦安慰她,说什么世子一忙完就会回来陪她,殊不知她这几日过得多快活。
眼下薛恒回来了,她又得隐忍,又得做戏。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薛恒的手,道:“奴婢伺候世子沐浴更衣。”
裙裾拂过玄袍,人却挣离不出薛恒的怀抱,他霸道地将想要离开的云舒抱在怀中,“不必忙了,已经沐浴过了。”
抬手,慢慢挑起云舒的下巴,笑着打量她,“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以后这些事情,都交给下人去做。”
云舒扬着头,却不知该用哪种眼神去看他,“那奴婢留在世子身边做什么呢?”
薛恒哂笑着靠近,“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说完不等云舒反应,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附在她耳边道:“那夜我要的太急,没教你得趣,今晚补给你。”
云舒瞳孔微缩,明知躲不过这一遭,却还是攥住薛恒的衣领,晃着腿挣扎,“你放我下来!”
薛恒邪魅一笑,抱着云舒滚上床榻。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待到后半夜,云舒几乎脱力,连身下的被衾都抓不住了。
薛恒说到做到,让她深深体会了一番,她也从一开始的不肯屈服渐渐败下阵来,直到筋疲力尽。
可薛恒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她恨极了,深知薛恒想要她彻底臣服,不达此目的誓不罢休,便用最后一丝哀求:“世子,世子,你饶了奴婢吧。”
话音刚落,便被薛恒狠狠堵住了唇瓣,接着大脑一阵空白,她窒息般颤抖着,许久许久才平息下来。
事后被薛恒捞进怀中,盖上锦被,慢慢回魂。
薛恒乌发披散,汗水津津,眼中聚着一层薄雾似得,朦朦胧胧。他低头看了看肩头殷红的抓痕,刮了下云舒秀挺的鼻梁道,“怎么跟小猫似得,急了就抓人。”
云舒闭着眼,一句话都不想跟薛恒说。
见她不说话,薛恒勾唇一笑,贴着她的脸耳语了一番。云舒霍地睁开双眼,恼怒地瞪着眼前人,“你还是不是人?”
薛恒轻嗤,笑容玩味地看云舒。
他狭长的眸子烟雨朦胧,望着她的目光迷离却又轻佻,深情款款,足以将冰雪消融。半掩的锦被下露出薄肌劲腰,以及一双曲起的长腿。
此人当真生了一副好皮囊,从上到下都挑不出毛病来,但此时此刻,云舒与他亲密地躺在一处,心里只想着逃。
27. 027
“怎么瞪着我不说话?”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薛恒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在想什么呢?”
肌肤黏腻,腰腿酸软,喉咙喑哑,云舒哪哪都不舒服,挣扎了一下,却又重重跌回薛恒的怀里,枕在他的心口上。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炙热,有力。那是云舒此生都不愿触及的地方,忙抬起头躲开,却被薛恒狠狠压了回去。
“别乱动。”他嗓音慵懒的命令道,“就这样躺一会儿。”
云舒身体僵硬的和他抗争了一会儿,便妥协了。
她才在他强势下妥协了一次又一次,何必事后逞能,惹他笑话。
见云舒乖觉地躺在他胸口不动,薛恒这才满意地笑笑,闭住眼一下一下地摸着她顺滑的头发,“你可想清楚了?”
云舒湿润润的眼睫颤了颤,“世子要奴婢想清楚什么?”
她装糊涂,薛恒便也不把话说破,只道:“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自称为奴婢,你不再是奴婢。”
云舒暗自冷笑。
不是奴婢是什么?之前她在床外伺候,如今在床上伺候,都是被薛恒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罢了。
她有心争辩,奈何没有力气,且薛恒定然会怫然大怒,便闭上眼道:“我累了。”
“累了就好好休息。”薛恒将她放在枕头上,又替她掖好被子,接着穿上中衣翻身下床,“要不要叫文妈妈进来伺候?”
云舒摇摇头,不愿再说什么,沉沉睡了过去。
后半夜,薛恒在书房里忙碌,云舒昏昏沉沉睡到天亮。
晨起沐浴更衣,梳妆打扮,陪着薛恒一同用早膳。
薛恒已然换上了一件暮云灰彩晕锦直裰。这衣服布料上乘讲究,工艺复杂,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彩熠熠,十分耀目,衬得薛恒越发地眉眼如画,俊美出众,仪表堂堂。
见云舒走了进来,他展颜一笑,道:“过来用膳。”
云舒低眉顺眼地坐到了薛恒的身边。
她穿着水红色芍药纹齐胸襦裙,臂间缠着柔软顺滑的披帛,头发挽成垂云髻,只戴着一对珍珠掩鬓作点缀。
睡眼稀松,眉宇间愁云不展,带着几分楚楚可人的疲态。见状,薛恒便亲手盛了碗燕窝粥给她,“怎么,没睡好?”
云舒低着头不答话。
她统共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一亮就被文妈妈拽起来换衣服,梳头发。她不想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文妈妈并不理会她的意愿,日日给她穿戴得像个祸世妖姬一样。
“昨夜风大,奴婢睡得不安稳,所以有些困乏。”沉默片刻,云舒淡淡道,“世子莫要见怪。”
薛恒握了握她软绵绵的手,道:“好了,快用膳吧,用完了再去睡一会儿。”
“嗯。”
当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云舒便顺着薛恒的意,拿起了牙著。
乌木边花梨心圆桌上摆放着各类精致可口的早膳,她却没有一点胃口,味同嚼蜡地随便用了一点,便去伺候薛恒。
薛恒吃的也不多,不过挑着自己平日里爱吃的,和云舒主动夹给他的用了些。肃然饭毕,汐月立刻端了茶水进来,文妈妈也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放在了云舒面前。
薛恒呷了口茶,盯着药碗问:“这是什么?”
“世子,这是避子汤。”文妈妈道。
薛恒神色一冷,“拿下去。”
文妈妈一脸为难,“世子,这是咱们府里的规矩。”
“我说拿下去。”薛恒越发不愉,“你听不懂我的话?”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将避子汤收走。”
文妈妈便要撤下避子汤,云舒见状赶忙劝阻:“把药留下。”
薛恒斜睨着云舒,不满显而易见。
云舒深怕他心存疑虑,立刻解释:“世子,既是府上的规矩,那便按照规矩来办。否则,云舒心中难安。”
薛恒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她片刻,笑笑:“说你性子倔强,偏又这样懂事起来。这东西伤身子,你不知道吗?”
云舒心道它便是毒药她也要喝,昨晚她累狠了,没有及时用避子汤,今日定要补上。只可气这文妈妈当着薛恒的面将此汤端上来,让她不得不面临薛恒的诘问。
这薛恒对她是真情实意的关心也好,别有用心的试探也罢,都无所谓,云舒且一本正经地说:“世子,云舒已经招惹了许多非议,岂敢再坏府里的规矩。再说那药又不是需要一直喝的。”
最后一句话触动了薛恒的心弦,他面色稍霁,摆摆手,让文妈妈退下。
这便是默许了意思,云舒忍着心头的冷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薛恒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待她放下碗,及时递了一盘蜜煎樱桃过去,云舒苦的舌尖都在发颤,便用银签挑了一颗,送进嘴里。
她一点点慢慢嚼着,等待甜蜜将苦涩吞噬,薛恒全程默默陪着她,等她将蜜煎樱桃咽下去了才放下茶盏,道:“我看你早膳用的不多,是不合胃口么?”
云舒暗道他今日也不休沐,怎么还不去衙门,话这么多。“没有,就是不饿而已。”她扮着乖巧道,“我看世子吃的也不多。”
薛恒轻笑一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廖洲人,那里的人似乎嗜辣。”
或许吧,云舒对此也不清楚。什么廖洲,什么云儿海,都是她随口诌来诓骗他的,他还记得,她却都快要忘了。只强打着精神和薛恒虚与委蛇,“是吗?时间太久了,我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没关系。”薛恒道,“以后在家人的陪伴下,有的是机会品尝正宗的家乡美味。”
他的话莫名其妙,云舒硬是没回过味来,愣着神问他,“世子,你说什么?”
薛恒抬了下手,“带他们进来。”
云舒望着薛恒面上淡淡的笑容,想着他刚刚那番话,忽然间紧张起来。
不等她有所准备,左英已然将两男一女带到了她面前。
他们俱是寻常百姓的打扮,甚至有些寒酸,见了云舒俱是愣了愣,随后跪地行礼:“草民董大海见过薛大人,给大人请安。”
“民妇徐梅拜见薛大人。”
“贱民董竟给薛大人请安。”
薛恒:“都起来吧。”
“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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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竟忙搀着薛大海夫妇站了起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将目光聚焦在云舒身上。
云舒同样在打量着他们三个。
若她猜的不错,眼前这三位便是原身的亲人:秃顶方脸,跛着一只脚的大叔是她爹,矮瘦圆脸的妇人是她娘,黑面高壮的男子则是她的兄弟。
家人团聚,云舒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一来,她并不是原身,二来,他们和她描绘出的画像,以及说出的名字完全不一样,三来……
这便是薛恒留住她的理由,家人京城相聚,何必再自请离府,四处寻亲。
当然,即便没有找到原身的父母,薛恒也不会放过她。只是如此一来她被迫承了薛恒的情,少不得要假意感激一番,好让薛恒相信她真的是他们的女儿。
还有一点,她先前说得谎话通通露了馅,如何在薛恒面前圆回来,是个麻烦事。
这么多问题一并找上了她,她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两厢沉默,看客薛恒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扫了云舒一眼,“怎么?都不认识了?”
云舒目光闪了闪,“你们是……”
“明姐儿,我们是你的爹娘啊!”早就红了眼眶的徐梅扑到云舒膝头上,哭天抢地便是一通哀嚎,“我苦命的孩儿啊!爹娘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啊!爹娘日日想,夜夜念,就盼着和你重逢的这一天啊!”
董大海也开始抹眼泪,他一边哭一边自责,“都是爹娘不好,没有看护好你。这下好了,咱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董竟又是扶徐梅,又是搀薛大海,一人忙得不可开交,“姨父,姨母,你们不要这么激动,有什么话坐下来和表妹慢慢说。”
云舒微微皱眉,无动于衷地望着眼前忽然间冒出来的家人。
薛恒在一旁笑容幽幽,“是否分别太久,所以才忘了亲生父母的长相,名字?”
说着将那对夫妇打量了打量,“他们的模样,和画像上一点都不一样。”
云舒喉咙一阵阵发紧,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奴婢也说不清,奴婢的脑子糊涂的很,很多记忆都模模糊糊的。且和父母分开太久,只大约记得他们年轻时的样子。”
薛恒一哂,“原来如此。”
云舒攥着衣袖,未语。
“难得一家团圆,你们好好聊聊。”说话间,薛恒豁然起身,又弯下腰对她道,“我晚些回来看你。”
闻得薛恒要走,云舒忙站起来欠了欠身,“世子慢走。”
薛恒淡笑,看了那三人一眼,负手离去。
府门外,左英正立在马车旁等候。
见薛恒来了,他打开车门,毕恭毕敬道:“世子当心脚下。”
薛恒整着袖口立在轿凳前,“我刚刚听她的爹娘唤她作明儿。”
“是,奴才都调查过了,董明儿才是沉碧的真名。”左英道,“且他们一家也并非是廖州人氏,而是千里之外的滇州。”
薛恒低头一哂,“竟没有一样是真的,有意思。”
他拂袖登上马车,“去查清楚。”
“是!”
28. 028
马车一路奔向皇宫,入宫后,薛恒前去面见皇帝,之后赶往紫宸宫。
紫宸宫偏殿内,纯贵妃正在和小儿子李君琰下围棋。
因在自己宫中陪伴孩子,纯贵妃只穿着件绛红织金鸾凤裙,头戴珍珠八宝冠。简单装扮却难掩天香国色,一颦一笑皆倾国倾城。
惠王李君琰时年六岁,最是淘气,每下一颗棋子,便去摸一摸手边小木剑,一心二用,却仍旧将纯贵妃杀了个片甲不留。
确定无力回天的纯贵妃将手里的棋子放回白玉棋盒中,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母妃输了,琰儿可真厉害。”
李君琰正扬着木剑冲着小太监比比划划,闻言嘿嘿一笑,放好小木剑道:“除了舅舅和哥哥,还没人能赢得了我呢!就是父皇也不行。”
“嗯,等琰儿再大一些,就是二舅父和哥哥也比不过了。”纯贵妃宠溺地道。
“母妃,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呢?”李君琰噘着嘴道,“我好就没见他了,他说好再送我一把小木剑的。”
纯贵妃莞尔,正待说话,宫人走进来禀告:“贵妃娘娘,沈尚书千金沈真真来向娘娘请安了。”
“她怎么又来了?”李君琰的脸上立刻露出腻烦的表情,“这一个月来,她都来了多少次了,每次都缠着母妃说好多话,害得母妃都不能陪我玩了。”
“琰儿,不得无理。”纯贵妃将李君琰拉到身边,冲着宫人一抬手,“请沈小姐进来。”
不多时,沈真真跟着宫人进了偏殿。
“臣女沈真真拜见纯贵妃娘娘,愿娘娘凤体祥和,福寿双全。惠王殿下平安康健,福运绵长。”
悉心装扮的沈真真盈盈跪地,对着纯贵妃虔诚一拜。
纯贵妃笑着一抬手,“好了,快起身吧。坐到本宫身边来。”
“是,多谢纯贵妃娘娘。”沈真真莲步轻移,走到纯贵妃面前,坐下。
纯贵妃便道:“你来的正好,御膳房才送了汤羹过来,本宫一个人喝着无趣,你陪着本宫一起喝。”
沈真真看了看李君琰,娇笑道:“娘娘有小殿下陪伴,怎会无趣。”
“他呀。”纯贵妃转过身,轻轻地捏了捏李君琰的鼻子,“他只会淘气,将紫宸宫闹得鸡犬不宁。”
沈真真一听掩面笑了,李君琰歪头打量着她,问:“你想做我未来的舅母吗?”
沈真真笑容顿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偏生一小太监此时走了进来,躬身朝纯贵妃禀告,“娘娘,世子到了。”
沈真真僵着的脸瞬间泛起红晕,眼睛眨巴个不停,嘴角漾起一抹羞涩的微笑。纯贵妃恍若未察,只轻轻拍了拍趴在自己膝头玩小木剑的李君琰道:“你舅父来了。”
李君琰伸着脖子努力朝外看,一见薛恒走来,立马扬着小木剑奔了过去。
“舅舅!”他张开怀抱扑进薛恒的怀中,“舅舅,你终于来了!”
薛恒一把将李君琰抱起来,“琰儿,你想舅舅没有?”
李君琰双手抱住薛恒的脖子,“想了想了!琰儿天天都在想舅舅,舅舅你怎么才来看我和母妃呀!”
薛恒在李君琰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舅舅错了,舅舅以后一定常来看望琰儿和贵妃娘娘。”
边说边从左英的手里接过一副精巧的小弓箭,“琰儿瞧,这是什么?”
“哇!是弓箭!”李君琰将小木剑递给太监,拿起薛恒手里的小弓箭,兴奋道,“我要去射箭!要去射箭!”
薛恒便将李君琰交给左英,“带小殿下去御花园玩。”
左英:“是。”
眼看着李君琰蹦蹦跳跳地跟着左英离开,薛恒这才进了偏殿,结果一入殿便看见与纯贵妃面对面坐着的沈真真。
他立刻放缓脚步,淡淡地道:“未知娘娘有客,是臣来的不巧了。”
纯贵妃笑道:“你来的刚刚好,快坐吧。”
沈真真忙起身向薛恒行礼,薛恒还了一礼,坐在了纯贵妃身侧的黄花梨莲纹圈椅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欲言又止。那沈真真几次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坐立难安,看上去十分难受。
纯贵妃于心不忍,便命宫人端来了汤羹,邀请沈真真品尝,“沈小姐,来,尝尝这汤羹好不好喝。”
沈真真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就不喝了,眼神一闪一闪的,分明想往薛恒身上瞟,纯贵妃便对薛恒道:“你也来尝尝吧。”
薛恒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道:“我记得娘娘宫里摆着一把凤尾琵琶,怎么见不到了?”
“你不是才从南府得了一把好琵琶,怎么又惦记上我的琵琶了。”纯贵妃笑着和他打趣道。
她话音刚落,便听叮咣一声响,竟是沈真真手里的琉璃碗从紫漆描金山水纹香几上掉了下去,摔在了地上。
宫人反应飞快,迅速收拾妥当。纯贵妃则向沈真真投去关切的目光,“沈小姐,你没事吧?”
沈真真摇摇头,“我没事,只是听到南府二字,心中有些不适。一时走神,这才失手摔坏了碗碟,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哦?南府这两个字是有什么特别吗?”纯贵妃好奇地问。
沈真真抿了下嘴角,道:“爹爹说,南府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糜烂不堪,那样的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纯贵妃面色微变,笑了笑道:“沈小姐毓质名门,自然去不得那样的地方。”
说完,继续品尝汤羹去了。
沈真真攥了攥手指,又道:“我爹爹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一生高洁磊落,生平最不喜欢贪位慕禄之流,因为利欲熏心,难保失了本心。真真以此为表,诫劝薛大人。”
薛恒兀自出神,双目空空,仿佛没有听到沈真真的话。
迟迟得不到薛恒的回应,沈真真越待越觉得尴尬,到底撑不下去了,起身向纯贵妃辞别,“娘娘,时辰不早了,真真该走了,改日再来看望娘娘。”
“这就要走了?还想让你陪着本宫多说会儿话呢。”纯贵妃放下汤匙,道。
沈真真明白这是纯贵妃的客气话,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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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了几句体面客气的话,这才笑容苦涩地离开了紫宸宫。
她一走,薛恒立刻站了起来,坐在了纯贵妃对面,“她怎么来了?”
纯贵妃挥手命人撤下汤羹,懒洋洋地往引枕上一靠,“我才得了你今日要到紫宸宫来的消息,她紧接着就来了,这一颗心可是结结实实地绑在你身上。”
薛恒闻言冷笑一声,道:“娘娘这宫里不干净了,该清理了。”
纯贵妃微哂,“清理得再干净,还是会有人混进来,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也不能由得他们放肆。”薛恒道,“我来处理这件事,娘娘不用管了。”
纯贵妃不置可否,道:“你在皇上那见过钰儿了?”
“见过了。”薛恒道,“吴王什么都好,只是这性子……”
“天性如此。”纯贵妃一脸无奈,“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她抚了抚鬓角,笑笑,“好了,不说这些令人头疼的事了。我问你,这位沈家千金,你到底娶不娶?”
薛恒垂着眼眸,不说话。
纯贵妃被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还是小时候那副德行,遇到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装聋作哑。”
薛恒:“我有吗?”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纯贵妃叹了口气,愁道,“我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三个的婚事,三弟好说,他与淑宁表妹指腹为婚,最是妥当。四妹却看上了那梁侍郎家的二公子,梁轲,这梁柯人才倒是不错,就是家世微贱了些,怕是……”
她说着说着一顿,因为薛恒正扬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纯贵妃皱眉,“你怎么用这种目光看着我?”
“姐姐不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了吗?”薛恒道。
“我么?”纯贵妃一愣,沉吟片刻,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这心里都是算计,眼里都是权势。果然一入宫门深似海啊,不知不觉的,人就变了。”
“姐姐入宫为妃,是受父亲所迫,情势所逼,身不由己。也怪我那时不争气,未能保护好姐姐,害得姐姐为了家族荣誉抱憾终身。”薛恒凝眸望着纯贵妃,道。
纯贵妃默然,“身为薛家子女,你我俱是身不由己。”
薛恒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纯贵妃一瞧他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就知道他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便问他,“你的婚事到底考虑的如何了?”
“姐姐是让我娶沈真真么?”薛恒反问。
“我让你娶沈真真你就娶吗?”纯贵妃嗔他一眼,“不过那沈真真倒是十分中意你,为着你身边的一个丫鬟大吃飞醋,我听她那意思,若你不肯将那丫鬟送走,她绝不嫁进国公府,做你的正室妻子。”
薛恒嗤笑,“一个丫鬟而已,这沈小姐未免也太大惊小怪。”
“你觉得是小事,人家却觉得是大事。”纯贵妃道,“总之这事你考虑清楚。”
“我知道了。”薛恒笑容幽幽,“娘娘放心,我马上就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29. 029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绮竹轩内,下人们刚刚撤了晚膳,奉了茶水进来伺候。一进房门就听见那董大海哭诉,“你娘身体不好,这些年,为了治你娘的病,欠了别人好多银子。你爹又没用,虽日日起早贪黑,却挣不来几个钱,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勉强过日子,不知哪一日就过不下去了。”
徐梅更是在一旁哭肿了眼睛。她才填饱了肚子,有的是力气,一直紧紧握着云舒的手道:“明儿啊,还好你是个好命的,跟了薛大人,不用随我们一起吃苦。否则娘哪有脸来见你啊!”
“姨夫,姨母,你们不要再哭了,能和表妹团圆,是喜事啊!再哭表妹就要心疼了。”董竟站在二人身后,一边劝说,一边悄悄瞄云舒。
云舒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事不关己,不冷不热的样子,她之所以默许董大海一家留到现在,就是想看看他们还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图谋什么。
从晨起到天黑,除去中间用膳午休的时间,这三人一直在哭,哭这些年来的困苦艰辛,穷困潦倒,绝口不提原身流落在外的事情。
可她又不傻,随便套问了几句,心中便有了答案。不过是家境贫寒又嫌原身是个女孩,将原身卖给了人牙子,后将徐梅的外甥接来,更名换姓,当做亲生儿子放在身边养着,好为自己传宗接代。至于原身的死活,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如今不过是看她攀上了英国公府,才来苦苦巴结她。
虽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云舒却也为原身感到一阵齿冷,毕竟原身入英国公府时只有十岁,若非在观音庙外遇见老夫人得此机缘,只怕早就死了。
光凭这一点,英国公府确实是原身的重生再造之地。
“表妹,你快劝劝姨母姨夫吧,再这么哭下去会哭坏身子呀。”董竟目光祈求地望着云舒,可怜巴巴道。
云舒也听烦了,便让下人将他们夫妇二人扶起来,道:“你们喝些茶吧,歇一歇,过一会儿我叫人送你们出去,找个客栈住下。”
“嗳,嗳,好!如今我们到京城投奔你来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你的,都听你的。”董大海一抹眼泪,立刻和徐梅老实地坐下,一人一盏茶,难掩欢愉地喝了起来。
“啧,这茶的味道怪清淡的呢,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还不如咱们滇州产的茶好喝呢!”
“快喝罢,这可是国公府里的茶,够你出去吹一辈子的了!嘀咕什么!”
夫妇俩一边喝茶一边念念有词,眼珠子转来转去,不断打量云舒房里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
云舒将他们的话听去大半,忍不住问:“滇州?你们住在滇州吗?”
董大海夫妇面面相觑,“咱们家在滇州慈岩镇,这你也不记得啦?”
云舒未语。
廖洲云儿海是她偶尔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地名,便拿去糊弄老夫人了,不是原身的家乡实属正常。
让她心惊的是,即便籍贯,相貌,姓名都对不上,薛恒还是将原身的父母找了出来,足见此人权势之盛,说一句手眼通天也不为过。
她想从这样的人手底下逃走,岂非比登天还难?
云舒越想越头疼,眉眼间不自觉染上了一丝疲惫。一旁的董竟一直在观察云舒的脸色,见她这会儿子困倦了些,不像先前那么冷冰冰的,这才道:“表妹,小时候咱们一起在溪边摸鱼捉田螺,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云舒道,“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董明儿?我一直以为自己叫董云舒呢。”
董竟闻言一愣,讪讪道:“年头太久,不记得也正常。而且董云舒这个名字比董明儿好听多了。”
云舒不予理会。
董竟咽了咽口水,又道:“那,那薛大人对你好吗?”
闻言,云舒看了董竟一眼。
那董竟五官虽俊,奈何皮肤黝黑,即便如此,面上依旧透出些许羞涩的红晕。见云舒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董竟紧张地抓了抓手,“是我唐突,多此一问。表妹如今出落得貌如天仙,薛大人怎会不喜,一定对你很好。”
他话音刚落,房门忽然打开,紧接着薛恒掀袍而入,径直走向了云舒。
董大海三人赶忙起身,畏首畏尾地退到了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薛恒傻笑。薛恒则亲切地一搭云舒的肩,“怎么还在这里坐着,不乏吗?”
云舒无奈起身,对着薛恒行礼,“世子回来了。”
“嗯。”薛恒揽住她,“你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可是累了?”
“坐着聊天而已,不觉得累。”云舒道。
一偏头,发现董大海三人正鬼头鬼脑地盯着她和薛恒看,心里那叫一个不自在,便召来文妈妈,“把他们送出去吧。”
文妈妈二话不说,立刻将董大海三人请了出去。重获清静的云舒表情一松,捏起了一颗酸溜溜的梅子,塞进了自己嘴里。
薛恒盯着那殷红的檀口,“怎么光顾着自己吃,也不问我吃不吃?”
云舒斜他一眼,想到身边还有个薛恒,瞬间又烦恼起来。
“这屋子的东西都是世子的,世子喜欢,只管自己去取,何苦来为难我呢?”嘴上虽如此说,到底拿了颗梅子送到薛恒嘴边,“喏,吃吧。”
薛恒偏不张口,只笑容暧昧地看着她。
云舒明白薛恒在故意捉弄她,就像逗一逗家里养的猫狗鹦鹉一样,闲来打发一下时间罢了。便收回手,将梅子扔在了桌子上。
她手头不准,那梅子在桌子上骨碌碌转了个圈,竟是掉到了地上。红彤彤,黏糊糊,瞧着就碍眼。云舒便想过去把它拾起来,结果她一个转身的功夫薛恒就拦了上来,接着将她抱在怀里,坐在玫瑰椅上,低头亲吻。
他周身酒香缭绕,浸得云舒骨头都软了。不堪承受地闭上了眼睛,喘|息声碎了一地。慢慢的,她紧攥着薛恒衣襟的手渐渐发白,指节都凸显了出来,指尖微微颤抖。
此人如魅似魔,擅勾魂摄魄,云舒一介凡人,如何挨得过。
好不容易从他的魔爪下逃离,云舒已是发钗凌乱,双目濡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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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双手抵着薛恒的胸膛,“你干什么!”
薛恒乜眼看她,笑着将她嘴角的晶莹轻轻捻去,“你刚刚不是说,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凡我喜欢的,自己去取便是。”
云舒面上红晕未消,狠狠剜了薛恒一眼道:“你强词夺理。”
薛恒抒怀一笑,毫不气恼,他将云舒抱稳,问:“今日我走后,你都和你的爹娘说了些什么。”
云舒道:“左不过就是这些年来的坎坷经历,寻常百姓而已,能有什么特别的。”
想到自己露出的那些马脚,她找补了一句,“其实我说了许多慌的,世子就不追究吗?”
“哦?”薛恒笑容玩味,“什么谎。”
谎言太多,云舒一时也想不太清,便道:“世子心知肚明,何必明知故问,无端端教人心生紧张。”
“倒打一耙?”薛恒捏了捏她的脸,“你的胆子愈发大了。”
云舒缩了缩肩,道:“奴婢所求,从始至终都是自保二字,事实上,奴婢并未奢望过和家人重逢的一天,如今见到了,也算了去一桩心事。”
“可你似乎并不高兴。”薛恒在她面上扫了扫,“和家人团聚,这不是你一直渴求的吗?”
云舒在薛恒怀里攥住双拳。
随着薛恒的目光越来越探究,她不得不摆出感激涕零的样子道:“世子记挂着奴婢,千辛万苦替奴婢找到家人,奴婢万分感激。只是与家人分别太久,且他们又是舍弃了我的,认了表哥当儿子,奴婢这心里实在是不舒服。”
她说得痛彻心扉,合情合理,薛恒听罢认同地点点头,“你不舒服也是应当的,只是,他们毕竟是你的爹娘,有家人在身边,你也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了。”
“是。”云舒道,“所以奴婢十分感激世子。”
“怎么又一口一个奴婢地叫上了。”薛恒佯怒地箍了箍她的腰,“不是跟你说了,以后不许自称奴婢。”
云舒眨眨眼,“可奴婢就是奴婢啊。”
薛恒宠溺地笑笑,“学会跟我兜圈子了是不是?”
云舒乖巧地往他肩头一靠,“奴婢可不敢。”
薛恒不语,抬起手,抚了抚她薄薄的背。
二人亲密相依,却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变了表情。
薛恒怀里抱着的是她,脑子里想着的也全是她。她八岁的时候被董大海夫妇卖给了滇州境内的人牙子,后被人牙子卖入一姓方的员外家中做奴婢,十岁时跟着方员外入京,趁其不备逃了出去,流落街头,后偶遇老夫人,由此进了英国公府。
人牙子,方员外尚在人世,将自己与云舒之间的经过交代的一清二楚,偏偏云舒什么都不记得了,并以此为借口,试图遮掩许多事。
这些都无所谓,他想弄清楚的是,她的篆刻手艺与精湛的琵琶技艺到底是跟哪学来的,这两门功夫少说也得八九年才能学成,可她分明没有这段经历。
怪,太怪了。
他倒要看看,她能瞒到什么时候。又还藏着些什么秘密。
30. 030
“我命人在京城给你爹娘置办了处院子,事后再给他们几个庄子、铺子。”少时,薛恒道,“若你愿意,我也可以给他们在府里安排些事情做,让你们一家时时相见。”
“世子待奴婢可真好。”云舒靠着薛恒的肩,面无表情道,“一切全凭世子安排,奴婢无所不从。”
薛恒贴着她耳朵笑笑,“一句待你真好就完了?”
云舒皱了下眉,坐起来,挤出一抹笑容看向薛恒,“世子想怎样呢?”
薛恒目光灼灼地望着云舒,待云舒表情不自在起来方道:“去给我弹一段琵琶。”
云舒愣了愣,起身,取来了琵琶。
她抱着琵琶坐在薛恒面前,薛恒将手搭在桌上,笑吟吟地看着她:“好好弹。”
“是。”云舒点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扫,随即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琴声婉转,烛影深深,一夜浓情似酒。
待到繁星移空,徐徐落床帐,人影交叠卧,只留孤琴倚屏风。
东窗日渐红,晨起梳妆忙。
鎏金鸳鸯纹铜镜台前,一身玫瑰色交领襦裙的云舒正在梳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长,绸缎似的披在脑后,像一面勾人的招魂幡。
打开妆奁,里面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簪子、发钗、步摇,看得云舒眼花缭乱,便随手取了支钳绿松石白玉花簪,正想用簪子挽起头发,薛恒走过来道:“怎么起得这样早。”
云舒便放下手,沉眸听着身后渐渐逼近的,轻缓的脚步声。
她在脚步声停下的一瞬间抬起头,刚好迎上了薛恒望下来的眼睛。
漆黑,深邃,蒙蒙隔着水雾,脉脉含情。他松松款款地穿着件黑色长袍,衣襟半开,露出大片精健雪白的胸膛,轮廓清晰的锁骨宛若弯月,锁骨上的一点红痣更是无比吸引人的目光。
她昨夜就是盯着这颗红色的小痣多看了一会儿,他就癫狂了,几乎将她一身骨头捏碎,吃拆入腹。
赶忙收回目光,继续挽头发,结果薛恒却缠了上来,握住了她拿簪子的手。
即便与他做尽了那亲密事,当他靠近的时候,云舒还是习惯性的绷紧了身子,她捏着簪子看他,“你做什么?”
薛恒不语,一点点从她手中抽出簪子,撂在梳妆台上,与她在铜镜中四目相望,“不必簪了,这样就很好看。”
“世子要奴婢披头散发见人吗?”云舒道。
薛恒啧了一声,挑眉,“怎地还不长记性?”
云舒娇嗔地笑笑,“世子别生气,云舒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叫习惯了才这样。”
见她含羞带怯,柔顺乖巧,薛恒的眼神不自觉也温柔了下来。他摸了摸云舒顺滑的发丝,将一张纸文书放在了她的面前。
云舒好奇地拿起那张文书,“这是什么?”
“户籍。”薛恒道,“既然知道了你的来处,自然要补上户籍。”
云舒一愣。
她半信半疑地打开文书,快速浏览了一遍,心中大惊。
黄纸黑字,字字值千金,不仅记录着她的姓名样貌,还将她名下的房屋、土地、庄田标注的一清二楚。这些都是薛恒给她的,让她用来傍身的。
也是她作为薛恒的妾室,应得的东西。
再说的难听一些,这都是用她的一身皮肉换来的,她分明恶心的要命,却还要曲意逢迎,献媚陪笑,简直是在自我毁灭。
但她好歹摆脱了奴籍,起码能堂堂正正地走出英国公府的大门,离开京城,到别的地方看一看。
她料到薛恒会放她归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是良籍了。”反应过来后,云舒无不欢喜,难得露出真切的笑容,“我不是奴隶了。”
她抬头感谢薛恒,“云舒谢谢世子。”
薛恒笑笑,什么也没说。
云舒攥着户籍,心情依旧有些激动,具体在激动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如此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意识到薛恒此举是要给她过明路了,也就是正式纳她为妾。
这可不行!一旦真的成了薛恒的妾室,她就更离不开英国公府了!逃奴按律可杀,逃妾一样可斩,到时候她就算有良籍在手,无论逃到哪里去,都会被当地官员抓起来,送回英国公府。
“想什么呢?”见云舒忽然间变了脸色,薛恒问道,“怎地又忧心忡忡起来。”
云舒思忖片刻,道:“世子尚未娶妻,便要纳妾么?”
薛恒知她在试探,便反问:“不可吗?”
云舒内心惊惧,人却软软地靠在了薛恒的怀里,“世子疼爱云舒,云舒是明白的,但云舒不愿给世子招来非议,名分什么的,还是等世子成亲后再提吧。”
“你倒懂事,就不怕新妇容不得你?”薛恒揽着她的肩道。
“世子说沈小姐吗?”云舒装乖扮傻,“沈小姐知书达理,温柔可亲,不像是不容人的。”
“如此也好。”薛恒顺势将她抱起来,“那就听你的。”
晴天白日,云雨不休。
临近午时,正屋房门终于打开,薛恒神清气爽地从门内走了出来,站在烈烈骄阳之下。
汐月等几个小丫鬟俱是头都不敢抬,拘谨地站在两侧,一动也不动。唯有文妈妈迎了过去,道:“世子,老夫人派人过来催了好几次了,要世子去存斋堂用午膳。”
薛恒整了整衣袖,“知道了。”
文妈妈透过门缝朝屋内瞧了一眼,犹豫了片刻,再道:“老奴自知人微言轻,但还是想提醒世子一句,不要为云舒坏了府里的规矩。这正室尚未进门……”
她话说一半便不再往下说了,唯恐惹恼了薛恒。薛恒则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件事,我自会同老夫人商议。”
“是。”
“让厨房多做些进补的汤羹给她。”
撂下这句话后,薛恒快步离开了绮竹轩,踏进了存斋堂。
老夫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又听说了薛恒与那沉碧白日宣|淫,缠绵床榻的事,心中愈发不悦——她一向觉得薛恒稳重自持,是个薄情寡欲的,没想到仅仅是一个有些颜色的小丫鬟,就将他迷成这样。
若日后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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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美色,不务正业,那还得了。
正想着过一会儿狠狠敲打薛恒一番,便见薛恒走了进来。风姿翩翩,神采奕奕,双眼明亮,不见分毫疲糜懒懈之态,又联想到他这数年来的辛苦,到底将心头的不满压了下去,只叹着气道了声,“菜都要凉了,快坐吧。”
“是,祖母。”
薛恒规规矩矩地坐在老夫人身侧,接着,下人上前来布菜,他便亲手给老夫人盛了碗拆鱼羹,“让祖母久侯了,是孙儿的不是,孙儿已命人请来了畅音楼的名角,午后给祖母唱戏解闷,祖母心里欢愉了,再来惩治孙儿。”
“都被你哄的心里欢愉了,还怎么惩治你?”老夫人佯怒地瞪他一眼,“鬼灵精怪的,快吃吧。”
薛恒便拿起牙箸,夹了筷碧绦丝。
老夫人盯着桌上的玛瑙红釉玉青斑汤碗,命道:“给世子盛碗鹿茸鸡汤来。”
薛恒闻言立刻放下了牙箸,“祖母,鹿茸是大补,孙儿身强体健,不必饮用。”
老夫人干笑一声,慢悠悠道:“你们年轻人,一向不懂得爱惜身子,等到老喽,病痛找上来了,就后悔了。”
薛恒不搭腔,待老夫人喝下去两口拆鱼羹方道:“祖母,孙儿想求您一件事。”
老夫人一脸平和,“难得你有事求我,说罢。”
薛恒便道:“孙儿想求您出面,推脱掉与沈家的婚事。”
老夫人闻言一愣,“你为何变了主意?”细细一想,不觉变了表情,“可是与那沉碧有关?”
薛恒否认,“与旁人无关,是孙儿不想娶她了。”
“哦?”老夫人放下双手问他,“那是为何?”
薛恒冷笑一声,道:“那沈尚书自诩文官清流,看不上孙儿。他不喜孙儿流连风月之所,不喜欢孙儿结交权贵,孙儿也不喜他多管闲事,干脆就将此事终了,两厢清净。”
老夫人沉吟着点点头,明白了。
“你一向不喜欢被人拿捏。也罢,总之咱们家也没有和沈家定亲,这事倒也不难办。只是苦了你三弟,你的婚事一拖再拖,他虽早有意中人,却迟迟成不得婚啊。”
“这事简单。”薛恒随即道,“让三弟先成婚便是。”
“你说什么?”老夫人被薛恒的话惊得双眉紧锁,“万万不可!从没有这样的规矩!”
“规矩都是人定的,为何不可改变?也没有律法规定哥哥未婚弟弟不得娶亲。”薛恒桀骜地道,“若孙儿终身不娶,三弟莫非也要陪着我当一辈子光棍么?”
老夫人气得一敲桌面,“你这混账,胡说什么!”
薛恒笑笑,淡道:“孙儿已经决定了,尽快挑选出个好日子,让淑宁表妹先进门,咱们薛家也是时候办一场喜事了。”
他面带微笑,语气温柔,然而眼底毫无温度,看似在征求老夫人的意见,实则早已拿定了主意,势在必行。
老夫人深深了解这一点,便道:“你决定的事,无人可更改,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多谢祖母。”薛恒复又拿起牙箸,陪着老夫人用完了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