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丞相不对劲(女尊)》
1. 太傅
血,到处都是血。
鲜红的赤色淌了一地,将原本灰败的废殿颓檐彻底染红。
小小的孩子一推开屋门,便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生身父亲。他的眼睛大睁着,直直地望向屋门。原本清丽红润的脸庞,此刻已是一片惨白。
女孩子怔在原地,呆呆地站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凄声痛泣:
“阿父!”
……又是这样的梦。
皇帝睁开眼,盯着手上抓着的书看了一会儿,慢慢从美人榻上坐起身来。
她已经登基六年了,从昔年的总角小儿、冷宫孤女,到如今的一国皇帝,大齐君主……已经六年了。
可无论光阴如何飞逝,岁月如何流转,她也还是忘不了从前那些事。这些年来,常常噩梦缠身,不得安枕。
“陛下?”在旁伺候的人见她醒转,连忙递上一盏温茶,躬身上前收拾了皇帝刚刚盖的毯子。
“时辰已经不早了,仆伺候陛下安歇吧。”
祈云照将手按在太阳穴上,微微蹙眉,良久之后,道:“出去走走吧。”
侍从瞥了眼外面的天色,神色显然很不赞同。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找了件狐裘给皇帝披上,提上一盏灯笼,便匆匆成行。
皇帝走出清嘉殿,站在廊下,望着白茫茫一片的天地,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郎官跟在她身后,疑惑地问:“陛下?”
半晌,祈云照微微一叹,道:“去备些热汤和皂袍吧。”
北风呼啸而过,带起一片又一片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刺骨的寒意一个劲儿地往衣裳里钻,直将人冻得手足僵硬。
这时候,若能在夜间轮值时喝上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心中无疑是十分熨帖的。
官位低微的小吏捧着皇帝赐下的肉汤和袍子,心中一片激荡,谢完恩、磕完头,仍怔怔地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郎官的背影。
一碗热汤,一件寒衣。这对于那些大族贵女、显爵高官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可于她们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若非家世寒微,哪会放着家里的夫郎子嗣不管,在官署中吹冷风?她们何尝不想像身边的长官同僚一样,使了银钱,推了这苦差事?
“陛下是有德之君啊……”
晚风呼呼而过,带起一阵阵的叹息。
祈云照站在高台之上,听了几耳朵官员们歌功颂德的话之后,便微微抿唇,沿着复道缓步而行。
登上阙楼之后,却见不远处尚书台旁边的文华堂,竟还亮着灯火。
“文华堂里,今日是哪位大人当值?”
身后侍从闻得此言,愣了愣,忙道:“仆去打听打听,便来回禀……”
“不必了。”
皇帝打断他的话,最后看了眼宫墙之外的万家灯火,便下了台阶,沿着蜿蜒的宫道,亲自到了文华堂门口。
她未摆仪驾卤簿,但随行的护卫和宫人,是不可能不带的。一行人走到文华堂前,动静也不算小。可里面的人竟然好似未闻,甚至没遣个人出来看看。
祈云照四处看了看,也没发现其余的书佐小吏,倒是四周的戍卫纷纷见礼,遣人来问:要不要去通知里面值守的大人出来迎驾。
皇帝思索一瞬,便婉言拒绝了。她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身着宫装的郎官立马上前,轻轻打开了门。
吱呀一声,朱红色的门缓缓打开。
屋内之人终于有了反应,勉强撑起无力的身体,抿紧双唇,哑声道:“文书放下就好,你退下歇息去……”
朱衣玉冠的青年人话音一顿,有些吃惊。站在门口的的竟然不是送文书的书佐,而是一身月白直裾,眉眼含笑的皇帝。
秋凝雪用手撑着书案,一边站起来,一边唤:“陛下……”
祈云照心中其实也很惊讶。推开门之前,她设想过很多可能,但就是没想过……竟然是刚刚班师回朝的秋凝雪,在这儿点灯熬油,值班守夜。
——五日前,是祈云照亲自领着文武百官出迎二十里,在京郊迎回了大败羌胡的当朝丞相。
军旗迎风招展,王师士气正盛。在边疆烦扰了百姓十余年的异族,再也成不了气候;而大齐蒸蒸日上,又得一方疆土。
年轻的皇帝令人拿出朝臣早就拟好的旨意,大封功臣,犒赏将士。
值此不朽盛事,三军统帅、此行最大的功臣,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栽倒了过去。
场面顿时一派混乱,秋凝雪的义妹江佩兰匆匆上前告罪,言家姐在战时不幸为流矢所中,身上有伤,至今未曾痊愈,请她恕罪。
祈云照自然没有异议,连忙让出自己的座位,看一干军众手忙脚乱地给秋凝雪施针、灌药……
可无论那些人怎么呼唤,秋凝雪却始终昏迷不醒,眉头紧皱,病容憔悴,穿着一身灰扑扑的交领袍子,人事不知地倒在乌木椅子上。
祈云照站在一旁,一面听人说起丞相受伤前后的情形,一面转了眸光,悄悄望向椅子上昏迷的人——却只见到了一张苍白虚弱的脸,一副清修瘦弱的身体,仿佛一杆病竹,枝叶依旧萧疏,姿态仍然挺拔,形容却枯槁无比。
她别开目光,莫名不忍再看。片刻后,却又想起中书监呈上来的奏表。捷报一封接着一封,但好似从未提起过秋凝雪的伤。
……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复又出现在眼前。
祈云照脚步一顿,走近几步后,向秋凝雪浅躬拱手。
眼前人除了担任丞相之外,还领了太傅的职位。而大齐士庶从来尊师重道,最重师生名分,故而皇帝先施了半礼。
“太傅的伤如何了?”
秋凝雪几次施力,都没站起来。久病无力的身体,就像一团烂泥一般,直直地往下坠。
他索性不再挣扎,往左边挪了挪,伏下身体,顿首见礼,道:“谢陛下垂询,臣无大碍了。”
在为人臣子的礼节上,这人是从来没出过差池的。祈云照深知这一点,但见秋凝雪如此,还是不免有些诧异。
大齐的太/祖皇帝礼重士人,登基之后,更是定下祖制:除了重大仪典之外,朝臣见君不跪,只揖不拜。微末小吏尚且如此,何况是当朝丞相?
“太傅请起。”她连忙叫起,本要上前搀扶,想想还是做罢,道:“我观太傅脸色不太好,还是先回府歇歇吧。国事自然着急,但还是该以身体为重。”
秋凝雪直起上半身,却还是没起,向皇帝点点头,请她在上首坐下,低声问:“陛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落座,温声应了:“辗转难眠,故而四处走走罢了。”
再然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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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阵无言了。
——若是那位温雅的中书监萧文夙在这儿,祈云照能很自然地摘一个章句,向她讨教功课;
若是门下侍中柳卓如,想来她很乐意与自己说说她膝下的小儿……但是,现在在这儿的人是秋凝雪。
自从初春时两人在清嘉殿不欢而散之后,便再也不曾私下独处了。
“太傅还未曾用晚膳?”皇帝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身边的桌案,将目光定在了明显未动的餐食及汤药上。
“臣……”
胃脘处不住地痉挛,搅弄起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如潮水般将他完全吞没在其中。秋凝雪用手捂住腹腔,克制不住地弓起身体。
祈云照看着青年人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终于察觉到不对……想来这人不是不想起来,只是犯了病没力气,才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还不快去将太傅扶起来?”
侍从立马应声,搀着秋凝雪在椅子上坐下。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秋凝雪的脸色总算好了些,但仍是周身无力,唇色惨淡。他半倚在凭几上,郑重道过谢,缓了缓,才重新站起来。
他本想提一提皇帝大婚的事情——门下侍中柳卓如一直想让他儿子成为中宫之主,以固权势。之前几次,他俱让人挡了。可祈云照今年已经十七,合该议定大婚人选,不能再拖下去。
……罢了。皇帝虽然看着仁弱,但胸中自有权术韬略,何需他多嘴?
秋凝雪心念一转,从书案上抽出一道折子,躬身递给皇帝。
祈云照不明所以,接过一看,却顷刻间变了脸色。
“太傅何意?”
“臣欲致仕。”秋凝雪拱手答:“臣本也只是一介乡野之人,才疏学浅,德行浅薄,蒙先帝和先师抬爱,方才忝列朝堂。而今边患已除,四方安定,满朝文武,无不用命……”
喉中忽然涌起一阵痒意。秋凝雪皱紧眉头,强忍下干咳的冲动,不致君前失仪。
皇帝断然拒绝:“我年幼无知,初掌朝政。丞相虽生了病,又怎么能忍心弃我而去?”
秋凝雪深深地看她一眼,便一头拜倒,伏地不起,“陛下圣明烛照天下,亲政一年以来,朝野之间多有颂声,何需臣这点儿残年余力?”
他实在忍不住干咳起来,断断续续地说:“臣痼疾难除,卧病久矣,便是有心,也无力了。恳请陛下允臣致仕,回乡养病。”
祈云照哪里还能坐得住?她起身离席,强硬地将人扶起来。抓住对方的手腕之后,才惊觉——这实在是太消瘦了些。
“太傅生了病,好好将养些时日便是,致仕的话就不必提了。”
秋凝雪不得不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但很快便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垂首道:“陛下……”
“朕不准。”
青年顿时哑口无言。他站在原地,有些愣怔地看着面前这个身形颀长、眉目朗朗的少年人,脑中却浮现出另一道身影:
她更瘦,更小,身高堪堪只到他腰间。她常常牵着自己的手,双目盈盈,仰头看他:“我不想太傅离开。”
一晃六年,她早已比自己还高了——也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了。
那为什么又不愿让他走呢?
自古权臣便鲜有能得善终的……皇帝既不愿让自己辞官,将来又打算怎样让他退场?
2. 人心
秋丞相在今日告了病假。
这没什么值得说项的。当朝丞相秋凝雪身体孱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满殿群臣,压根没将这儿当成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儿。倒是祁云照,在下朝后招了代上告假折子的丞相长史问了话:
“前日晚上,太傅不是还在文华堂理事吗?你们这些人是如何照看的,竟又一病不起了?”
皇帝年纪轻,亲政时日也不长,在朝政大事上也很尊重老臣意见,极少有独断的时候。故而年轻的天子,在底下臣子眼中,一向是仁厚宽和的。
——可这话落在耳中,竟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长史一惊,跪下请了罪,才迟疑着回话:“丞相……身子向来不好,许是、是因为旧疾复发,才会突然卧床。”
祁云照从小便知道,底下人的话最多只能听一半。当下便一挑眉,不置可否地让人退下。
暮色四合,夜色渐深。祁云照搁下手中茶盏,进密室见了跟随自己多年的隐卫头领:“丞相府近日可有异动?”
“启禀陛下,并无。”
“太傅因何卧病?”
“秋丞相一向不喜旁人近身,我们的人一直只能待在外院……”一身侍卫打扮的女子跪下,叩首道:
“只知道秋丞相在与其义妹起了争执之后,秋丞相身边那位小郎便遣人去熬了药。此后,秋丞相没有再出过院子。”
“起来吧,我早知太傅谨慎,不会让人轻易近身。”祁云照将人叫起,沉吟片刻,道:“争执?查清楚是因为什么事情起争执了吗?”
女子起身,拱手答话:“应该是因为江校尉与卢琦之女在城门口大打出手的事情。昨日晌午,卢琦之女公然在街巷中强抢一位美人,不巧被江校尉撞见。江校尉直接拔剑,砍了卢小姐的右手,还打折了她的一双腿。”
不等祁云照再次问话,又补充道:“昨日起,几乎整个京城的医者都走了一趟卢府。卢琦将军甚至还拿自己的令牌请了太医。但来往医者,都说卢家小姐的腿不能完全恢复。”
祁云照能听出她话中的快意,便问:“那卢琦之女平常便德行有亏?”
“是极。”隐卫笑着赞了句陛下圣明,接着道:“那位自小便横行乡里,作恶多端。奈何卢琦将军只有这一个独女,十分宠溺娇纵。”
祁云照点了点头,将话题拨回正轨:“江佩兰和秋凝雪……这一对义姐妹,性情几乎能称一句南辕北辙了。”
秋凝雪从来谨慎,行事缜密,不肯轻易授人以柄。但她这个义妹,听着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率性之人——也难怪二人会因此事起争执。
“你退下吧。”
横行霸道的纨绔终于被正义之士制裁,这放在民间乡里,或许还能被编成评书,说上好多回。但在天子的案头,不过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帝并没怎么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从来勤于政事的丞相却始终不曾露面……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也在一天一天的发酵下,变成了能够影响棋盘走向的重要因素。
祁云照以手支额,垂眸听着隐卫的汇报:
“门下侍中柳卓如,这几日频繁派人到卢府交涉。除此之外,还在暗地里与宫中的羽林右丞有来往。”
卢琦本是秋凝雪的部将,现在掌管长水营,主京都治安、镇守城门;而羽林卫拱卫禁中,随侍天子。
柳卓如如此密切地与这些武官沟通,一定所图非小……秋凝雪竟当真不管吗?两人关系一向恶劣,前几年还结了不小的梁子,要是真让柳卓如在朝堂上占了上风,她的处境可不会妙。
祁云照皱眉片刻,忍不住问:“太傅还是卧病在床?”
“是。丞相近日始终不曾露面,常常在丞相身边侍奉的那位小郎,这几日脸上也总是愁云惨淡。丞相府的属吏几次登门,都无果而终。连秋丞相的师姐上门,也没见到人。”
隐卫顿了顿,补充道:“丞相的义妹,这几日也在大肆寻访名医。”
祁云照指尖动作一顿。
难道那人的病情真的危急到了这个地步?若真是如此……也难怪柳卓如这么按捺不住性子了。
“让我们的人密切监视柳卓如及其心腹,再派些人,留意京中武官的动向。”
“属下领命。”
*
今日朝会,秋凝雪仍然没有出现。
兴许是为了试探她是否真的病重,柳卓如执笏出列,提起了前些日子江佩兰当街与卢琦之女争斗的事情,弹劾其枉顾王法、公然伤人。
秋凝雪的门生故旧有心相帮,但到底不敌早有准备的柳党众人。没多久,这场争辩便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到最后,竟是群情汹汹。放眼望过去,都是要把江佩兰革职查办乃至下狱的朝臣。
一身玄色朝服的祁云照隔着十二冕旒,慢慢扫过其中的每一张脸,最终望向跪在正中央的女子,沉声问:“江卿,你果真当街行凶,伤了卢卿的女儿?”
江佩兰顿首谢罪:“陛下明鉴。臣确实伤了卢琦之女,愿领责罚。但那厮当街行凶,强抢美人,臣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坐视不理?请陛下同治卢氏母女之罪。”
祁云照还未作声,卢琦便跳了出来,称江佩兰所言全是信口雌黄——
“陛下!小女早已与那家签了纳侍文书。只是那位小郎性情顽劣,不肯随小女归家,才生了口角。但这到底只是小女的私事,与江校尉何干?”
“陛下……我那可怜的女儿尚不满二十,便无缘无故被江校尉打得重伤在床,落下跛疾,终身不能再入仕!圣明无过陛下,一定会惩治凶徒,为小女做主。”
两人各执一词,俱不相让。后来,便有人站出来,提议将当日涉事的那家庶民请上来。
大约一刻钟,一名清丽的小郎,和一位中年模样的女子便被带了上来。那小郎一入殿,便哭诉江佩兰无礼,致使自家妻主重伤
果然与卢琦所说完全相符。
“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为臣和小女做主。”
顺时顺势而为,是祁云照一贯的处事风格。她知道这两名所谓的证人生死荣辱都不由己,十有八九在说违心话,但谁又能真正听从内心的想法而活呢?
在朝会的最后,她依照柳卓如和卢琦的意思,将江佩兰革职查办,投入了大牢——只不过不是刑部大牢,而是大理寺的监狱。
大理寺卿是秋凝雪提携上去的,总不能真让人害了座主唯一的义妹。
“此事便交给卿了。”
“臣遵旨。”
朝会之后,她照例回了清嘉殿处理折子。用过膳,靠在美人榻上小憩时,却又梦见了当初在冷宫时的情景。
枝木扶疏,花草繁密,本是春意盎然的美景,可在灰败宫墙的映衬下,显出一种荒芜的凄清。
年纪尚幼的女童穿着不合身的单薄衣服,独自跪在玉兰花树下,祭奠在这冷宫中悄然枯萎的另一品花木。
春风徐徐掠过,带起纷纷扬扬的花瓣。那些带着清香的花瓣拂过女孩子的脸颊,又在北风中委顿于地,轻柔、短暂,仿佛亲人带着叹息声的爱抚。
风起,风停。日升,日落。
灿烂的阳光已经要离开这方小院,她却好像还贪恋这里的温暖,躺在绿茵地里不肯离去。
安静得近乎死寂的院子里,忽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从幻想中的温情中清醒过来,看到了一条紫色的绶带。视线渐渐往上,则绣着一只昂然而立、振翅欲飞的白鹤。
她茫然地坐起来,看着那人慢慢走近。
朱衣玉冠,飘然出尘,漂亮得仿佛从神话传说中走出来的神仙中人,一尘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风露身。
“臣秋凝雪,拜见殿下。”
……
祁云照从旧梦中醒过来,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心绪仍有些繁杂。
当年那个牵着她走出冷宫、登上皇位的人,现在真的身染重病,连起身也不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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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在沉默中抬手,召来近侍。
“安排安排,我要到丞相府探望太傅。”
“陛下,现在人心浮动,御驾不可轻移啊。”
祁云照敛眉,语调沉了沉,“那便微服而行,你好好安排,不要让人知道了朕的行踪。”
侍卫还想再劝,却在皇帝冷淡的目光下哑了声,讷讷称是。
换了身常服的祁云照乘上出宫的马车,在清脆的銮铃声中驶向丞相府邸。
车内有熏炉,将周遭的一切都烘烤得暖融融的。祁云照置身其间,并不觉得冷,但漫长的旅程还是拉低了她的耐心。
在马车又一次降下速度时,祁云照难得对自己做的决定感到后悔——白龙鱼服,兴许根本就不适合她。
“怎么这么慢?”她一边问御者,一边皱着眉掀开车帘。
来来往往的马车就这么映入眼帘。
她的确长在深宫,对外界了解不多,可也知道正常情况下,这个时辰不可能出现这么多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低的马车。
祁云照的第一反应是行踪泄露,有刺客埋伏,可细思之后,又觉得不像。
直到随行侍卫在门外回禀,她才知道秋凝雪在晌午醒了,这来来往往的马车里面,竟无一例外,都是去探望丞相病情的大小官员!
下人给她准备的马车虽然看着不奢华,但也绝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能拥有的——可在拥挤的车群中,竟显得平平无奇了,以致对面的御者,能理直气壮地请她让一让路。
祁云照放下车帘,轻呼一口气之后,反倒笑了出来。
“寻个僻静处停车吧。”
她带着面具和幕篱下了马车,领着三五护卫,持令牌进了丞相府对面的帝卿府。
“陛下……”锦衣华服的美艳男子匆匆出迎。
祁云照笑着扶起,“五哥何必多礼。我今日只是来随便走走,还望五哥不要见怪。”
“臣……”
“今日不论君臣,只论齿序,五哥也不要声张。”祁云照婉拒了他设宴的邀请,寻了个视野好的小楼,含笑倚在窗前。
已经守寡多年的五帝卿在旁边陪坐了一会儿,便识趣地告退。
祁云照站在窗前观察了很久。
身居高位的朝廷要员,自称清流的台谏言官,身有爵位的勋贵……她甚至看到了她今年刚刚点的那位状元。
今年春闱,她全程都亲自盯着,仔仔细细地选了批身家背景干净的人,期望这些新人能有一二,可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就在昨日,祁云照甚至还召了这位状元随侍,言语间多有提点。
哪曾想,人家早就给自己寻好了依托。
“你说……”年少的皇帝转过身来,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侍从,“这满朝文武,忧心的到底是天子的安危,还是丞相的安康?”
她的话,听上去竟还带着点儿笑意。
侍卫听得脸色煞白,小心跪下,劝道:“陛……主子,息怒。”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祁云照弯了弯眼睛,用力捏住扇柄,叹道:“我早就知道……也早该知道。”
从一开始,她便是高台上最精致漂亮的傀儡。
她身上的丝线,一直捏在别人手里。
站在台下的很多人,都想操控她。
“主子……”侍卫犹豫着问:“您还要去探望丞相吗?是否要通知相府接驾。”
“不必了。”祁云照摆摆手,自嘲一笑:“太傅的身体,不知有多少人记挂着呢,哪里用得着我?”
“是。”
“柳府那边,还是一直不消停?”
“是。需要属下派人去处理吗?”
“不必处理。”祁云照的目光仍落在远处那块由先帝钦赐的“丞相府”牌匾上,默了默,道:“去告诉你那些在军中的同僚,若是柳卓如有意拉拢,假意配合便是。”
这把火总是要烧起来的。
但还不够旺。
祁云照准备亲自往里面添些柴火。
3. 病重
自从那日秋凝雪与义妹江佩兰争吵,气急攻心,一口血呕出来之后,他便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之中。
他这一昏迷,便是将近四天四夜。明明脉象没有太大的问题,可人就是不醒,汤药和水也喂不进去。即便费尽周折喂了进去,没一会儿,总要干干净净地吐出来。
后来好歹是醒了过来,但根基大伤,新病旧疾叠在一起,精力终是不济,常常不由自主地昏睡,而少有意识清醒的时候。
下人不想再拿事务烦劳家主,可现在府中唯一主事的人,被诬陷下了狱,莫说前程爵位,连身家性命都可能不保!
除了请还在病中的秋凝雪拿主意,底下的人别无办法。
尚在病中的秋丞相在听到义妹的消息后,脸上的神情并没发生什么变化。他拢着身上的衣服艰难地坐了起来,吩咐身边的玉絮去请属吏。
玉絮不是他身边唯一的男子,却是唯一知道他真实性别的男子。这么多年,他能坚持不露馅,多亏了玉絮这位世所罕见的男大夫。
“家主……”玉絮为难地看着自己的病人,默了默,到底依他的意思去请了人。
秋凝雪撑着久病的身体,慢慢理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又安排了一批可靠的人,去与证人、狱卒交涉,去天子面前陈情。
房里的安神香燃完,被请到府里的客人也就差不多离开了。玉絮将刚熬好的汤药推到秋凝雪面前,忍不住劝:“事情再怎么紧要,也还是该以身体为重。”
披着厚厚裘衣的男人掩唇咳嗽许久,慢慢放下手里写了一半的请罪表章,蹙眉端起了面前的药。
“外面来探望的大臣,都打发了吗?”
“大多都被门房都打发走了,但萧中书还等在前厅。”
秋凝雪不想再见客。昏昏沉沉的疲惫感,阴魂不散地笼罩着他。身体软绵绵的,根本聚不起一点儿力气。
可是,萧文夙已经几次来访。这样怠慢,实在失礼。
“是师姐啊……那就请她进来吧。”
萧文夙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秋凝雪的院子时,青年正靠在躺椅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咳嗽。
清清冷冷、别无装饰的屋子里,满是苦涩的药味。
看来是真病了。
萧文夙盯着自家师妹金纸似的脸看了一会儿,幽幽一叹,“丞相……可还好吗?”
两人在同一位老师身前共同受教,后来又同朝为官,相识十余载,关系一向不错。除去在外人面前,从不以官职相称。
今日却……
秋凝雪苦笑一声,道:“看来师姐不是来探病的。”
萧文夙一噎,有些气短。可斟酌许久,到底是开了口:
“师妹,你……如今陛下刚刚亲政,正是多事之秋。柳氏卓如行事蛮横,多有异心,你一旦离开,朝局定然失衡!你明知朝廷尚离不得你,为何要提辞官之事?”
这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在故意要挟羽翼未丰的君王。
“你我相伴多年,师妹,你与师姐说一句实话:你的初心,是否已经变易?”
秋凝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又该做何表情。
他恍恍惚惚地弓起身体,有些迷惘地回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怀疑他居心不轨?小天子也就罢了,连一向与自己亲近的师姐也这般认为……难道自己果真这么跋扈无礼、权大欺主吗?
“师妹,你告诉我……”
回答?他又要如何回答呢?
萧文夙既然问出了这个问题,想必心中便已有了答案,何必还专程跑一趟,执意要他回答?
享誉天下的秋丞相披散着头发,赤足踩着地上,脸色惨白,脚步虚浮,简直活脱脱一只飘荡在凡间的艳鬼。
这个从来沉静的人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萧文夙竟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儿歇斯底里的疯狂。
她怔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秋凝雪已经摔在地上,光洁的额头撞在博古架上,渗出丝丝血痕。
“师妹!”萧文夙连忙去扶,却见跌坐在地的人不知何时在怀中抱了一把剑。
利剑骤然出鞘,锋利的刀刃,折射出湛湛寒光。
秋凝雪死死地牵着她的手,使其握住剑柄。
这把剑有多锋锐冷硬,从他口中吐出的话便有多温和柔软。
他含着笑,喊师姐、中书、大人、君侯……然后殷勤地劝她杀了自己。
“……我果然不该活在这世上……早该去死,早该死了……”
削铁如泥的宝剑,已经架在了秋凝雪的脖颈上,甚至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萧文夙已经顾不上震惊,慌忙控制长剑,用尽全身气力调转方向。可眼前这个脸色比雪还白的人,竟不知哪来的力气,分毫不让地与她角力。
眼看着秋凝雪脖子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萧文夙只能徒手握住白刃,捏着剑刃往一边撇。
当啷一声,这把饱蘸两位朝廷大员鲜血的宝剑,终于落地。
萧文夙将剑踢得远远的,方才劫后余生一样,靠着桌案大口大口地喘气。
“秋凝雪!你我都不是什么年少气盛的少年人了,怎可如此轻言生死?”
“那你想我如何?”秋凝雪眼中是真切的疑惑。没等到回应,便勾起眉眼。
他一直笑,一直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犹不停歇:“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
“老师死前,你也是在场的,我已经向她立过重誓:此身奉于社稷,永远效忠大齐,否则生不得安宁,死不得超生……你还要……”
他原本正仰着头,可质问的话还未说出口。
于他并不算陌生的铁锈气便席卷而上。他佝偻起身体,痛苦地捂住唇舌,可丝丝缕缕的污血还是从指缝中渗出,染红了素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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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领。
萧文夙原本还在斟酌解释的言辞,这会儿却再顾不上其他,慌忙伸手去扶。
秋凝雪勉力挣开:“你出去,出去!”他嘶喊,吼叫,可声音又哑又小,听起来非但没有什么威慑力,反倒像是幼兽的呜咽。
萧文夙不想再刺激师妹,心中倒是想走,可两人议事时,一向是屏退旁人的。她害怕就这么放着师妹不管,会横生变故,便只能高声喊人:“来人!”
“出去,滚出去!”
“我是鬼迷了心窍,师妹原谅我这一回……”
秋凝雪捂着耳朵,已听不见她的声音,只一个劲儿地说出去。
可人却一直杵在这儿!
他出奇地愤怒,见人不愿离开,便凭着一腔意气,自己出了房门,深一步浅一步地往雪地里去。
昨夜下了一场极大的雪。未曾来得及清扫的积雪几乎没过了他的脚踝。他左脚一滑,又摔在雪地里。
跟在他身后的萧文夙期期艾艾地伸出手。
“你走,走……”
萧文夙不敢再上前,只能高声呼唤侍候的下人。然而当下人上前去扶时,秋凝雪依然厉声斥责。
他在府中积威甚重,以至一时竟没人敢在他的斥责下公然上前,只能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跪在雪地里,为难地看着。
北风呼啸,天上又下起雪了。
秋凝雪蜷缩成一团,躺在院中的梅花树下,静静地看着天上落下来的雪花。
“家主!”
玉絮匆匆赶来,瞬间眼眶通红,将手中的汤药交给旁边的人之后,便冲过去。走得太快,栽了跟头,又忍痛爬起来,直至将人抱起来。
秋凝雪在听到玉絮的声音后,便心思一松,彻底放任自己昏了过去。
玉絮提着一颗心,将人带回房中施针、灌药。他听着床上之人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片刻也不敢离开。
下人要进来收拾屋子,他也没让。玉絮飞速擦了擦眼睛,开始收拾乱作一团的书案。
他拿起秋凝雪写了一半的奏表,抬手擦去上面的血迹。衣袖翻飞间,不知又带倒了何处的书籍,掉出一方笺纸。
他赶忙弯腰捡起来,却是一愣。
这张雪白的笺纸上,竟遍布孩童涂鸦一般凌乱的墨迹。除此之外,零星落着的几个文字,也潦草得根本不像秋凝雪的风格。字形横七竖八地扭在一起,笔画勾连处,尽是斑驳而刺眼的墨痕。
这个人……这个人,总是不声不响,就咽下所有的苦楚。旁人看他,只觉巍然庄重,于是便心安理得,将他当作永远不会倒下的,可以倚靠的高山。
可谁能知道他的愁闷痛苦?谁会想到,秋丞相也会有沉郁难表、忧愤难言的时候?
玉絮不忍再看。
眼神匆匆掠过,只依稀看见一句前人的诗词。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4. 惊变
柳卓如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实在太好。
前几日,听到秋凝雪病愈开门见客的消息时,她还慌了一阵——她最近联络武官的事情,肯定瞒不了多久,就会被秋凝雪知道。
虽然对方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一个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也于她声名有损哪!
她原本正为此事犯愁,甚至想着要不要也到相府去探个病。
怎料线人又来禀:说萧文夙与秋凝雪师姐妹大吵一架,刚刚能起身的秋丞相气急攻心,又吐了血,病歪歪地倒在院子里,眼见就要不好了。
之前一直滑得跟泥鳅一样的那些武官,也看清了形势,慢慢转了性子,陆续递来橄榄枝。
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
凭什么?那秋凝雪不过一个乡野村妇,家世不如她,资历不如她,处处都不如她!却一进入朝堂,就能拜在大儒门下,能获得先帝的赏识,封侯拜相,青云直上?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她终于不用再忍让,不用再妥协,不用再因为那个小她十多岁的黄口小儿,退居一射之地。
柳卓如心中涌起一阵狂喜,笑眯眯地让自己的夫郎在府中操办了一场宴会,以为家中幼女相看为名,邀请各府元君携年龄相当的小郎来赴宴。
柳氏财大气粗,又有人精心谋划,这场宴会办得很是隆重。几乎半个京城的官眷,都受邀参加了这场宴会,而在柳卓如的有意操控下,虎贲卫大小将官的元君和小郎,都来赴了宴。
精心打扮的官眷们,笑意盈盈地拉着自己的手帕交,情真意切地夸:“柳氏不愧是百年望族,我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柳元君办的这场赏梅会了……”
一语成谶,这些欢欢喜喜来赴宴的男子,果然再也忘不了这场宴会。
——宴会刚刚进行到一半,全副武装的卫士便闯了进来,对他们亮出了刀剑!
虎贲卫的官眷们被单独关押了起来。一身肃杀之气的护卫们令他们交出了身上大半的钗环佩饰。
很快,这些饰品便被当作了信物,送到了镇守宫门的虎贲卫将官面前。柳府门客带着浮于表面的客气,看向为首的虎贲中郎将:
“听闻将军与元君的感情一向很好,想来,您也不愿您的元君出什么意外吧?”
“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将军稍安,只要您今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您的家人便会平安无事的。”
门客顿了顿,毫不畏惧地扫了眼拿刀指着她的将官们,威胁道:“况且,您这些属下对您向来忠心耿耿,将军也不想看着她们,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吧?”
虎贲中郎将最终还是妥协了。她只能安慰自己:宫里还有羽林卫掌管宫禁、保护皇帝,城中也还有长水营、步兵营镇守四方城门,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但她实在没想到,不过两个时辰,便有消息传来:说长水营主将卢琦设计杀了步兵营的主将和监军,手握两营士兵,封锁城门,围了丞相府!
她起初并不相信——谁都知道北军五大营跟着丞相南征北战,是丞相的心腹,而长水营主将更是追随丞相多年。
她思绪一顿,突然想起之前卢琦带着人在金殿闹的那通……便沉默下来,明白京城的天估计要变了。
柳卓如确实打算给这片天地改换日月!秋凝雪现在已经被她扔进了大牢,此刻,她正带着人闯宫,去见皇帝。
只要诓了皇帝下旨,她今天干的事,就不再是擅动兵戈、意图不轨,而是奉旨捉拿叛国罪人,谁也指摘不了。
现在已是深夜,宫门已经落锁。按理来说,朝臣已经不能再出入宫廷,但是很不巧,守宫门的虎贲卫因为家眷在她手上,不敢妄动;而今晚护卫宫禁的羽林卫,全是她拉拢的自己人。
柳卓如旁若无人地进了宫,带人进入天子用于起居的清嘉殿。
“侍中见谅,陛下已经歇下了……”
“侍中,侍中……”
几名郎官看到柳卓如和她身后跟着的人之后,顿时大惊失色,拼命阻拦,然而于事无补。
穿着红色朝服的女子,并一队披坚执锐的羽林卫,竟直接闯了进来,一路到了天子的寝殿外。
柳卓如扫了眼面前的宫人,暂时不想和小皇帝闹得太僵,便没有硬闯,而是挥挥手,让身后侍卫止步,请郎官代为通传。
祁云照早就得了消息,此刻便披了件衣服起身,“那就将人请进来,见见吧。”
郎官垂首低眉,为她掀开珠帘。
皇帝绕过黑漆描金山水屏风,看着那一行不速之客,疑惑地问:“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柳卓如小小一揖,顶着一张仙风道骨的脸开口:“陛下,实是此事关系重大,臣等不得不深夜求见!”
皇帝便敛容正色,给众人赐座,而后道:“卿请讲。”
柳卓如施施然坐了,一脸义愤填膺道:“陛下,臣得到密报:秋凝雪与北方王庭的王储相互勾结!这些年来,秋凝雪不但向王庭贩卖私盐,走.私兵器甲胄,甚至泄露军情,谎报功绩,与蛮人合谋,坑害我军数万将士!”
“陛下,如此国贼,不可不除啊!”
坐在上首的少年人又惊慌又恼怒,最终愤然而起,出言质问:“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柳卓如便令人奉上一叠书信,恨恨道:“陛下,这是秋凝雪与敌寇往来的书信。”
郎官接过来递给皇帝。祁云照翻开一看,愕然不已——竟真是秋凝雪的字迹。
“陛下,请陛下速速下令,捉拿此獠!”
柳卓如话音刚落,跟在她身后的朝臣便赶忙附和:“请陛下降旨!”
祁云照心中冷笑连连,说什么请旨。秋凝雪现在人都被押进刑部大牢了。
“朕信任秋凝雪这么多年,她竟背恩忘义、勾结王庭!实在该死!柳卿,朕要你速速将人拿下!去传中书舍人,即刻拟旨。”
果然是不经事的小皇帝,旁人说什么都信。柳卓如越发觉得这皇帝愚蠢又没有主见,但面上却不显,一脸沉痛地站在旁边,看被急召而来的中书舍人战战兢兢地拟旨。
小皇帝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愤怒,令人拿了玺印来,不加思索地盖下:“柳卿,你定要彻查此事,不可放过任何一个罪人!”
“臣遵旨。”
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这帮擅闯禁宫的不速之客很快便欣然离开。
皇帝本就没什么睡意,此刻更没了什么睡觉的心思。
刚刚刻意摆出来的怒火已经彻底消散,祁云照平静地站在窗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明天就是除夕了。”
在旁边服侍的郎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能小心应和:“是呢。晚间风大,您当心些,可别着了凉。”
“可惜大家都不能过个好年了。”祁云照收回目光,不再看窗外的那轮月亮,转身回到内室,口中喃喃:“病了才正合适。”
郎官没有听清她的话。他在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后,便退下了。
祁云照抬手免了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的礼,问:“今日,丞相府什么情况?”
影卫便答:“卢琦一开始便带人硬闯,丞相府的护卫誓死抵抗。她们都是丞相从战场上收容的老兵,拼死抵抗,战力自然不容小觑,让卢琦折了好些人。”
“卢琦震怒,威胁她们再不交出人,此后便要屠府。护卫仍不肯退,连后厨帮工的男子也拿了兵器迎敌。但秋丞相不愿多添伤亡,主动跟她走了。”
影卫说起这些时,没有掩盖住话里的惊奇。祁云照倒是不以为意,她知道秋凝雪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无数人为她倾倒,为她卖命——如果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这样,我会一直敬重你、尊崇你。百年之后,我们或许也能出现在同一页史书上,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鱼水佳话。
……太傅。
祁云照抿了抿唇,淡淡道:“让刑部的人照看着点,不要让那些人刻意折辱。”
影卫知道皇帝指的是谁,立马躬身领命。
*
陛下病了。
这消息是在中书监萧文夙带人在宫门求见后,从宫里传出来的。
彼时各位官员并不怎么在意。那日还是除夕呢,官员都还在休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该等到正旦开朝之后再说。陛下不想见,寻个托辞也正常。
可正旦当日,皇帝竟连一年一度的大朝会都没有参加!就派郎官来宣了道旨,让门下侍中柳卓如暂领朝政。
朝臣们便不得不正视皇帝的病了。她们四处打探,终于得到消息:
“陛下在得知丞……那位的消息之后,情绪大起大伏,又逢风邪入体,便病倒了。”
皇帝这一病,竟接连两日,都没有起身。天子圣躬欠安,朝中愈发人心惶惶。
总领朝政的柳卓如带着满朝文武,到清嘉殿侍疾。众人见了皇帝脸色,尽皆失色,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先皇。
也是这么一场风寒,小小的风寒,却让身体一向硬朗的先帝丢了性命!连遗诏都没来得及留下!
已经长成的几位亲王各恃本领,谁也不服谁,直将京中杀了个血流成河!最后,却两败俱伤,统统死在了争斗之中。
今上这才从冷宫里出来,继承了皇位。
……
皇帝昏了两天,终于在第三日苏醒,但脸色依旧惨淡。她召集了几位重臣到榻前,又将自己唯一的妹妹喊了过来。
小帝姬是先皇的遗腹子,今年年仅六岁,是除了皇帝以外,唯一可继承皇位的血脉。
皇帝当众晋了柳卓如的爵位,加封邑五千户,赐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特权。
然后说:“柳卿,你得好好照看小妹妹。”
没有明言。可任谁都知道,这就是托孤。
柳卓如压抑住内心的喜意,面上愁云惨淡地磕了头。
她当然会照顾好小帝姬!这可是她的亲侄女,流着她柳家的血!等她的好侄女上了位,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正的位极人臣。
……
清嘉殿的事情,飞快地传入了百官耳中。一时之间,多少人将目光落在了小帝姬身上,希望能在新皇面前露个脸!
可一个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呢?就算真有那一天,小帝姬也得仰仗辅佐的人。于是,这些人,又不谋而合地带着笑脸,围在了柳卓如身边。
柳卓如自问出身世家大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也是第一次见到水火不侵的冰蚕丝,见到恍若真人的象牙雕塑……源源不断的礼物被送进柳府,只为博她一笑。
她只要微微蹙眉,就有无数知情知趣的人凑上来,为她分忧——她现在只剩一件烦心事,那就是秋凝雪。
她迫切地想要了结这个案子,然后杀死秋凝雪。可总是有不怕死的人,一次次为她求情。秋凝雪通敌的书信都摆在眼前了,那些朝臣还是一个劲儿地嚷嚷什么另有隐情,要求朝廷彻查,不可仓促结案。
柳卓如杀了很多人,仍然堵不住她们的嘴,便只能等,等那个病秧子自己病死在牢里。
柳卓如欣然揽住美人的脖颈,笑嘻嘻地喝了他渡过来的酒。
站在一旁的管家有些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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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地开口,劝:“家主,秦大人刚刚送的东西,似乎违制了。”
柳卓如懒洋洋地瞥了眼。
那是一个杯子,风格古朴而精美,应该是前朝皇室用来祭祀的礼器。
倒是很漂亮。
“一个杯子而已,留着吧。”
*
祁云照给自己下的药,只有大概五天药效。在床上躺了五六天之后,她的身体除了看上去苍白一点,便没什么问题了。
但是受命暂领朝政的柳侍中非常“贴心”地揽去了所有的朝务,坚决不让一本奏折跑到皇帝的书桌。除此之外,她还让羽林卫封锁了宫禁,以皇帝需要休养为名,隔绝内外,禁止所有朝臣觐见。
对此,祁云照十分配合,在寝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安心心地扮演着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但现在,她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她披着厚厚的氅衣,没有约见任何一个朝臣,漫无目的地在花园绕了一圈,然后便去看了她那位年仅六岁的好妹妹。
可是,天子若是重病卧床,又岂能起身,甚至探望手足呢?
天子早就能够理政了!可柳卓如依然独揽大权,把持朝政!
第二日,萧文夙便领着一帮朝臣,强硬地叩开了宫门。
“陛下,臣擅闯宫廷,愿意承罪。但臣有一言,事关社稷,不得不说。”
年轻的天子脸上似乎仍带着些许憔悴的病容,但精神气瞧着很不错。
“萧卿何故行此大礼?”她诧异地将人扶起来,“爱卿不妨直言。”
萧文夙没有起来。她跪在原地,声泪俱下地弹劾柳卓如,说她秽乱宫廷、带走了哪个宫殿的郎官;说她把持朝政、排除异己,大肆屠杀朝臣士人……
祁云照好像事先真不知道柳卓如干的那些蠢事,听完之后,伤心地说:“朕竟看错了人。”
大病初愈的皇帝立马让人拿来玺印,点了个眼熟的朝臣连拟两道旨意。
第一道是申饬柳卓如不遵法度。
第二道则是赋予萧文夙同样的辅政权力,让她和柳卓如同领朝政。
事情比萧文夙预想得还要顺利。她捏着手里的圣旨,几乎就要开口为师妹求情了。可是……柳卓如拿出来的书信确确实实出自自家师妹之手。即便她坚信秋凝雪不会通敌叛国,也无济于事。
她现在拿不出确切的证据,还不确定皇帝的态度。提起师妹,天子是会记起往日的旧情,还是更加愠怒?
萧文夙不敢赌天子的态度,只能闭嘴。不过,她现在有了天子的圣旨,也能名正言顺地插手那件案子,照拂师妹了。
……已经是幸事了。
萧文夙久违地感到欣喜,但柳卓如此刻的心情却截然相反。
一向风度翩翩的门下侍中,此刻脸色阴沉得可怕。她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羽林右丞,咬牙切齿地问:“小皇帝的病怎么突然就好了?”
“这……下臣也不知道啊。前些时日,陛下一直卧病在床,脸色极差,不知怎么的……”
“闭嘴!你就这么放她出寝殿了?”
“侍中,她毕竟是天子,占了君臣名分,下官不敢强拦啊。”
柳卓如气极反笑。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毫不留情地骂道:“天子?她算什么东西?若是小帝姬早几个月出生,哪里轮得到她坐这个皇位!”
柳卓如一早就没想让祁云照继续当这个天子。本来以为是上天襄助,她不用沾染弑君的污名。可谁知道小皇帝的命这么硬呢?
她不愿乖乖去死,那就怪不得自己动手了!
“侍中慎言。”那些话柳卓如敢说,另一个人却不敢接,小心翼翼地看了下四周,确认没人,才敢轻轻松一口气。
柳卓如瞥她一眼,笑得讽刺:“瞧你那出息。你该不会真以为小皇帝能容你吧?哪个皇帝,能容忍近在咫尺的刀兵有异心?老友,你这个月跟着我做了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了。”
“这……”
柳卓如将那卷圣旨丢在地上,冷笑连连:“她如今只是个空头天子,就敢这样申饬我……呵,你要坐以待毙?等着她将刀架在你脖子上?”
年轻的武官立马拜倒,惶恐道:“侍中救我。”
柳卓如笑着将人扶起来,压低声音,说:“慌什么,现在京城的兵马,可都在我手里……”
“……小皇帝既然病好了,那自然该主持亲耕礼,劝课农桑。”
“……她病了这么久,在典礼上出点什么事,不是很正常。”
“……她死了,自然万事大吉。”
两人细细商讨了许久,终于满意地离去。
璇玑殿侧殿的大门重新被阖上。许久之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啜泣。
重重屏风后,祁云曦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难以置信地落泪。她在和自己的宫人玩躲猫猫的游戏,一时顽皮,便躲进了自己的侧殿,谁曾想……躲到这里来的,不是她一个人。
天哪,这到底是为什么?慈爱的姑母,竟然要杀她的姐姐——她唯一的姐姐,深宫里,她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祁云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浑浑噩噩地走到了清嘉殿前。
皇帝身边的郎官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去。
曾经无数次将她抱在怀里的阿姐手执书卷,微笑着看向她:“这是怎么了?”
祁云曦的眼眶又红了,她扑过去,大声喊:“阿姐!”
天平的两端,都是她的亲人。
到底要如何衡量?
5. 政变
祁云曦来之前,祁云照在读史。
书已经翻了大半,此刻正好在讲李魏末年的事。
彼时三位辅政大臣共同当政,却党同伐异,彼此对抗。少帝年幼,毫无根基,只能任凭摆布。
但没多久,其中一位辅政大臣便打破平衡,召了一位边将入京。她的本意是要引这支骑兵为己用,彻底扳倒两位同僚——怎料引狼入室。
这位来自西北的边将以雷霆手段掌控了京城,自封太师,此后鸩杀太后,屠杀朝臣,放任手下抢掠物资、虐杀平民。
连少帝也不能幸免于难。先是被废,后来又被毒杀。
整个朝堂,皆是人心惶惶。不管是新立的小皇帝,还是底下的朝臣,都担心明日性命不保。
这时,一位侍中挺身而出,设计杀了乱政之臣。这人原本便以学识渊博、人品贵重闻名天下,立此功绩后,更是受天下推崇。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该皆大欢喜。但当这位侍中凭功绩做了宰相之后,便渐渐失了本心,妄自尊大、独断专行,俨然又是一位乱政的太师!不过几月,便失尽人心。
江山四分五裂,陷入又一轮的争夺战。
……
“权力果然腐蚀人心。”祁云照合上手里的书,轻轻叹息。
放在以前,柳卓如是不会这么浮躁的。在她还只是个门下侍中时,这位出身显贵的大儒也以为人谦和、行事谨慎闻名。
可她的对手刚刚倒台,她便将往日的思虑丢了一干二净。
——比祁云照设想得还要得意忘形。
“陛下,已经将小帝姬护送回璇玑殿了。”
祁云照点头:“没遇到什么人吧?”
“不曾走露风声。”
“好,退下歇息吧。”
祁云照盯着屋里的屏风,微微出了神。
她又想起了刚刚坐在这儿的祁云曦。
她的小妹妹。
她设想过很多可能性,猜测过很多后果。她甚至想过自己兴许斗不过柳卓如那个老狐狸,会就此葬送一切。
但祁云照从没想过,那个年幼的孩子,会跑到这里来,告她喜爱的姑母的密。
她哭得那样伤心,却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天家没有蠢人。她虽然只有六岁,但肯定也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
……所以,是选择了她吗?
祁云照一时心情复杂,但很感激她的小妹妹。
她原本的打算,是继续等待。她还是要等,要等柳卓如更加猖狂,等她露出更多把柄,等她声名狼藉、走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但这样是很冒险的。
祁云照固然筹谋多年,准备了很多人手,可刺杀这种事情,是防不胜防的。柳卓如也不是坐以待毙的小绵羊。漫长的博弈,会带来更多的危险,乃至死亡。
——她不用再等待了。
王朝尊贵的帝姬,柳卓如的亲侄女,主动揭发了姑母谋逆。
没有人能再指摘皇帝,说她杀害老臣,滥杀无辜,是不仁之君。
祁云照微笑着侧眸,对身后突然出现的侍从说:“准备吧。”
她要动手了。
明日,意图谋逆的门下侍中柳卓如,和她的党羽,会死于谋逆弑君。为了报答她的小妹妹,柳卓如对外可以是畏罪自尽,死得体面一点。
被政敌诬陷入狱的丞相秋凝雪,会在逆臣的教唆下被人毒杀,不幸遇难。
被奸臣蒙蔽的天子会平定叛乱,然后幡然醒悟,为自己的太傅痛哭平反——年轻的天子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听信了柳逆的话,才会将太傅下狱,可这也仅仅是想查清事情真相。天子没有对太傅做过任何处置,甚至还因此病了一场呢。
明日之后,她会给秋凝雪最好的谥号,追赠给她最高的爵位。她会将秋凝雪的义妹从牢里放出来,保江佩兰一生荣华富贵,保其门楣百年不衰。
如果人死后果真有灵,如果人间之下,真的有黄泉地狱,将来百年之后,祁云照也会向这位于她有恩的太傅谢罪。
但也仅限于此了。
不管是柳卓如,还是秋凝雪,明日都得死。
明日之后,大齐没有柳党,也没有秋党。
*
于在宫中值守的一些羽林卫来说,这只是仕途生涯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但对她们的某些同僚来说,这却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不忠的刀剑,只能被折断。
红色的鲜血浸染长阶。血腥气在空中不断弥漫,变得越来越明显。
在宫门处镇守的一名虎贲卫低级将领终于意识到不对:羽林卫内部,现在好像在内乱。便匆匆来请示虎贲中郎将王信。
可她一走进长官的官署,就被甲士捂着嘴按倒在地。她被五花大绑,丢在了角落。挣扎的间隙中,她好像看见了她的长官王信,正狼狈地被押跪在地上。
王信惊疑不定地看着最上首的那个人。
那个扮成寻常虎贲的人也正低头看着她,然后,慢慢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还有几分少年气的脸。
是本该在清嘉殿的天子。
“陛下!”王信失声惊呼:“臣……”
多说多错,可又不能什么也不说。王信忧心如焚,以至贴身的衣服全被冷汗打湿了。
“王卿,别来无恙?”天子身上只是一套寻常甲胄。也不知是亲自参与进了战斗,还是因为离战场太近,身上甚至还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将右手轻轻下压,令护卫暂且将人松开。
王信稍稍心安。她绝口不提此刻的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低头道:“不知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
祁云照微笑着看她,说:“岂敢劳烦呢?”天子起身,向王信的方向走过去,看样子,似乎是要亲自将人扶起来。
王信大松一口气。正要努力挤出一个笑,耳边便突然出现利剑出鞘的声音。她的眼睛被长剑折射出来的寒光刺得生疼。
再一睁眼,锋利的长剑便架在了她脖子上。
天子握着长剑,神情威严而冷漠,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柳氏卓如目无君上,意图谋逆。王信,你是想压上九族和她造反呢?还是戴罪立功?”
王信脸色唰一下便白了,她仰头望着天子,不住地哭诉:“陛下明鉴!臣从无谋逆之心啊,是柳氏以我家人相迫,臣才不得不假意相从啊!”
祁云照冷冷地看着她,似乎是在审视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王信吓得肝胆俱裂。当祁云照将剑移开时,她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祁云照以目示意。身边两名士兵立马上前,强硬地将人搀起来,按在椅子上。没多久,一名护卫又不知从哪拿出一粒黑乎乎的药丸,捏着王信的下颌,逼着她吞了下去。
小天子此刻正拿一张帕子擦着手里的剑,此时脸上冷意全无,又换回了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温温柔柔地说:“王卿不用担心,只是颗小糖丸而已,不会要人性命的。”
王信哪里敢信,马上便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欲哭无泪地喊:“陛下!”
陛下温和地看着她,像看一个吵着闹着非要吃糖的熊孩子。过了一会儿,才说:“王卿,叛贼卢琦擅杀将领、犯上作乱,其罪当诛!你可能为朕除去此獠?”
王信愣了愣,连忙道:“陛下信任,臣不敢辜负!今日,下臣巡视宫防时,恰好发现一名刺客,逃到了长水营营地。臣这便带人去查!”
祁云照点点头,说:“王卿忠义,若能助朕平定叛乱,当封万户侯。”
“谢陛下隆恩。”王信说完,便抱拳一礼,要往外走。而左右护卫,都没有拦她。
“且慢。”祁云照突然出声,说:“险些忘了,我还有个礼物没有送给王卿呢。”
她拍拍手,便有一人双手抱着个匣子走到王信面前,而后轻轻打开盖子。
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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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王信顿时大惊——她好歹也是名将领,当然见过死人,可是……这好像就是柳卓如的头颅啊!昨天,柳卓如还请她赴了一场宴会,今日……
陛下到底藏了多少后手?她是怎么做到的?
王信更加后怕,惊慌之下,竟失手打翻了匣子。圆球一样的东西骨碌碌地滑了出来,在地上不断翻滚。黑色的头发凌乱地缠在一起,只露出一双大睁的眼睛,死不瞑目,好像正直直地盯着她。
王信强忍住干呕的冲动,下意识地望向天子。
祁云照好像很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吓成这样,但十分善解人意地放她走了:“王卿快些办差去吧,朕等你的好消息。”
“是、是,陛下。”王信落荒而逃。
柳卓如当然还没死,这只是牢里一个死囚的头。那死囚跟柳卓如长得有几分相似,再派人拾掇拾掇,拿头发挡挡侧脸,便看上去和柳卓如差不多了。
——不过那厮马上就要死了。
祁云照望向身后的人。护卫应声而跪。
“羽林右丞已死,你便是新的右丞。朕命你领一□□林,去取柳卓如项上人头。若有阻拦之人,全部格杀勿论。”
“臣领旨。”
一切都要结束了。
*
没有草木馨香,也没有哪怕一丝一缕的阳光。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仿佛能刺进人骨子里的,阴森森的冷风。
哪怕护卫已经提前添了不少油灯,但祁云照仍然觉得这里实在是太黑了点。
天子已经换下了那套染血的甲胄,但身上依然不是绣着龙凤暗纹的天子常服,而只是一身平常的丝质袍服。看着就和一个普通贵人一样。
祁云照微微提着衣服下摆,沿着潮湿的台阶,接着往地牢深处走。
她其实不该来这儿的。即便侍从已经做了周密的布置,即便外面那些小吏不可能认识天子的脸,她也不该来这儿——万一哪里就突然出了纰漏呢?
她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清嘉殿,等一切都尘埃落定,然后,她就可以放心地出行了,不管是为了吊唁故人,还是为了收买人心。
可是她还是来了。她坐在往日最喜欢的西暖阁里,却总是心神不宁。不知怎么的,便问起了刑部大牢里的布置,然后,她便对侍从说:
“让她们等一等吧。”
“……我去见太傅最后一面。”
但见秋凝雪最后一面有什么用呢?难道要问她,事到如今,后不后悔将她扶上皇位吗?
那就太卑劣,也太无耻了。
……可祁云照真的有点儿想知道,她会不会后悔,更想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皇帝。
忘恩负义的笑面虎?还是狼子野心的伪君子?
罢了,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祁云照接着往前走。
那间关押着秋凝雪的牢房就在眼前了。
三五名侍从走在前面,给她打开了牢房的门,将手里的托盘依次放在牢房的地上,然后便退到了五丈之外。
祁云照往前迈了几步,停在门口往里面看。
听说秋凝雪府上曾有个小郎,在她入狱之后也一直不离不弃,在刑部求了好多天,将头都磕破了,就是坚持要入狱照顾旧主。很多官员都深受触动,但是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还是祁云照知道后,暗中让人将他放进去了。
其实祁云照对那个小郎还挺感兴趣的——士人饱读诗书,整日将礼义廉耻放在嘴边,但恐怕一半的人,都不如他有情有义呢。
但很可惜。祁云照今日没有见到那个小郎。估计是侍从知道她要来,提前将人清走了。
这样也好。
“太傅。”祁云照站在门口,轻声喊了一句。
缩在角落里的人没有理她。
她也不在意,像往常一样浅躬垂首,行了一个学生见老师的礼节。
6. 邢狱
卢琦带兵围府之后,丞相府到处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但秋凝雪本人却很平静。外面呼声震天,叫嚣着要拿下叛国罪人秋凝雪,他充耳不闻,给自己换了身得体的衣服之后,问站在他旁边的玉絮:“我的香球呢?”
虽然他将其称之为香球,但是里面鎏金银香球里面,放的并不是什么风雅的香丸,而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放在身边戴了很多年。
玉絮当然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那药还是他亲自配的。玉絮的本意是给秋凝雪留着防身,但这么多年,他从未用过,却始终贴身带着。
玉絮起初茫然,但没多久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以至每次给他戴上那个鎏金银香球,都是担惊受怕,后悔不迭。
此刻,他捏着那枚香球,顷刻间泪流满面,说什么也不肯给。
秋凝雪扶着椅子的扶手,嗓音中带着浓浓的倦怠:“给我吧……咳咳……我想死得有尊严一些。”
玉絮痛苦地流着泪,慢慢松开手,交出了那个香球。他也是男子,当然明白,如果秋凝雪在狱中身份暴露,可能会遭遇什么。
秋凝雪将香球接过来,慢慢挂在腰间。他蓄起力气站起来往外走时,玉絮仍然在无声地哭泣。
秋凝雪驻足。他已经习惯了在人前保持严肃的威仪,用尖锐的棱角迫使她们不要靠近。这么多年过去,几乎已经要忘记怎么安慰人。
他只能生硬地说:“别哭了……柜子里有户籍凭证和银票。如果可以,你拿着东西离开吧,找个没有风波的地方生活。”
“哭久了,对眼睛不好。”
他走了,留给玉絮的最后一句话是保重。
卢琦带兵围了府,但在秋凝雪出府后,反而没有见他。出面的是一个十分眼生的校尉,板着脸公布他的罪行。
秋凝雪没有力气反驳,也不想做无用的辩解,便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些曾经跟着他出征的士兵。
卢琦兴许还念着几分莫须有的旧情,没有故意折腾他。这让他被押到刑部大牢时,还留有几分心力和官员周旋。
他低头瞥了眼被扔在地上的囚服,又看向对面趾高气昂、满脸恶毒的人,脸色平淡:“你便这么确定我会输吗?”
对面官员脸色一白。
朝堂上的争斗,不到最后一刻,是谁也说不准谁胜谁败的。也许今日零落成泥,明日便峰回路转,得了上天眷顾。
何况,朝中半数官员,都受过丞相的提携。西北的边疆处,还有一支跟着秋凝雪南征北战,理论上绝不可能轻易背叛的精兵。
……秋凝雪表现得太过镇定了。仿佛此地不是阴森的邢狱,而是她们丞相府的后花园。
很多人都开始怀疑秋凝雪还留有后手。
他便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一间还算舒适的牢房。但随着朝堂上的形势越来越差,随着刑部官员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的逼问提审,他的处境也变得越来越差。
好在没有人对他动刑。
他被迫换了一间牢房,在刑部地牢的最深处。那里阴森,寒冷,连一扇小窗也没有,是真正的不见天日。
他本来就病了月余,又突然蒙受牢狱之灾,整日悬着心,害怕暴露身份后连最后的体面都保不住,身体每况愈下,咳血已经成了常事。
没有人会给他药。
连最基础的食物也没有。看守的狱卒,每日只会给他一碗清水,一碗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稀粥。
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拼命咽下去。可是到后来,连清水和馊臭的稀粥也没有了——刑部要逼他认下通敌叛国的罪名,要逼他低头服罪。
他不能。
他不害怕死亡,但是不能背负这样的罪名。老师对他有大恩,他不能辱没已故淮阳侯的门楣,不能让老师死后,还因他沾染骂名。
秋凝雪无数次抚上腰间那个香球。
死亡,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一件无比诱惑的幸事,尤其是现在。只要死去,就不用再忍受无处不在的病痛,不用费尽心力隐瞒身份,不用再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会被猜忌怀疑、不会被提防,也就……不会再伤心。
可每次他想打开那个香球,脑海中又会浮现出曾经的承诺。
他答应过老师要好好活着,也答应过玉絮,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寻死。
所以连主动走向死亡也是不允许的。
只能忍受,直到敌人的屠刀落到身上——没有人能救他的。
没有人能救他,所以,能不能原谅他违背诺言……秋凝雪蜷缩在脏污的稻草上,又一次将那枚香球握在了手中。
老师……我也想好好活着。
可是太难了……他要撑不住了。
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总是让秋凝雪想起生父,想起他歇斯底里的谩骂,想起他手中高高扬起的戒鞭,想起幼年时那些被他关在黑屋子里、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
他一直很怕黑。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很少,一个是老师,一个是贴身陪了他很多年的玉絮。不管是老师还是玉絮,都会在夜里,永远给他留一盏昏黄的烛火。
这里没有人会给他点灯。
这里只有饥饿,疼痛,脏污的稻草,还有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他的身体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沉重。腥甜的气息萦绕在唇舌之间,他却如释重负,露出一个解脱一样的笑容。
他好像看见老师了。老师还是记忆中的那样子,一身月白色的直裰,站在梅树下,显得风流而儒雅。她叹息着看过来,问他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
不知从哪里吹过来的冷风,将老师的叹息声带走了。
秋凝雪再次有意识时,一个狱卒正端着一碗清水,小心地喂他喝。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吞咽起来。
那人见他醒了,很高兴地笑了起来,又端了一碗清粥,小心地喂给他喝。她走之前,还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两个烧饼。
烧饼已经冷了,没有刚出锅时那种热腾腾的香气,也不如那时松软,硬邦邦的,磨得他嗓子生疼。可他很珍惜这样的善意。
他不知道那个狱卒为什么会帮他,但第二天,他便深深地后悔了。
那个只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狱卒,浑身血迹地倒在了他的牢门前。隔得太远,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生是死,只看见两个和她同样打扮的狱吏,像拖条死狗一样,将她拖进来,又拖出去。
这里太黑了,他其实没怎么看清那个狱卒的脸,只知道她应该很年轻。
一个很年轻善良的女子,或许已经有了家庭,堂上可能还有需要奉养的双亲,膝下兴许已经有了牙牙学语的小儿,正倚着门框等母亲回家。
天哪……
他痛苦地阖上眼睛。
在那之后,还是有很多人给他送食物。并不精细,甚至有些粗糙,有时是粗粮馒头,有时是胡饼,有一次甚至还捎上了几枚退烧的药丸。
他不敢接,又不敢不接,怕有人因为他付出生命,又怕辜负她们的好意。
她们大都是偷偷地来,偷偷地走。秋凝雪不知道她们何时来过,只有一次,偶然听到动静,便开口问:“她……”他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便只能说:“那个被拖到这儿的年轻人,还活着吗?”
隐在黑夜里的女子愣了愣。
她是接了上面的吩咐出手照拂这个人。但据她所知,还有很多人,是冒着丢差事丢命的风险,自愿帮秋凝雪的。最开始那个年轻人就是这样——若非那个年轻人,她们可能还没发觉有人使这样恶毒的软刀子。
她和那个年轻人聊过天。
“她说她不后悔。她是静宁二年生人,家在河阳。丞相八年前在河阳赈过灾。”
……
秋凝雪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呆了多少日,只知道突然有一天,玉絮也进了牢房,紧紧地抱着自己。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一定求过很多人,吃过很多苦,才能进来。
秋凝雪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离开,又想问他有没有受伤。但秋凝雪现在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玉絮颤抖地握住他的手。
自从给秋凝雪把脉之后,玉絮便一直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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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强忍住没有哭出声。他不想秋凝雪顶着这么一副破破烂烂的身体,还要分出心神安慰他。
可是他的眼泪,直接打湿了秋凝雪肩头上的衣服。
秋凝雪在心中叹了口气,慢慢反握住另一个人的手。
……
秋凝雪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昏迷,可能是身体已经走到极限,已经不堪重负,也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了人陪伴,可以允许自己松懈下心神。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正常,可也毫不在意——或许,这个人根本就是在期盼着死亡。
他的口中最近经常有血腥气。他起初不以为意,毕竟他最近经常咳血,但他心中总觉得不对劲。
直到他不慎摸到玉絮手腕上的伤口。
“你、你怎么能……”秋凝雪艰难地坐起身,满心酸楚又无力地抱住他。
玉絮的血有药性,他是知道的。因为对方从小就被拐卖,被当作药人,试了无数的药。他千叮咛万嘱咐,告诫过玉絮很多次,不能泄露这个秘密。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放了一点点……马上就会好的,别担心。”玉絮抱住他,说:“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能出去的,一定会有转机。外面还有很多人牵挂你呢。”
秋凝雪疲惫地张了张嘴,哽咽应好。他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可是却有很多人、很多人为了这条性命,付出沉重的代价。
“睡吧,睡吧,休息好了,病也一定会好的。”玉絮说:“我守着你,不要怕。”
他便真的睡了过去。起初是真的无力昏睡,但后来便起了高热,陷入人事不知的昏迷。
恍惚间,有个人正在抚摸他的额头。他以为是玉絮,便难得放任自己的软弱,依恋地靠过去。
祁云照大怔。她低下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已经病糊涂了的人,将额头贴在她附过去的手掌上。很轻很轻,像刚刚出生的小犬,正嘤嘤叫着,拿脑袋蹭她的手。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秋丞相:不整洁,不得体,乌黑的发丝凌乱地垂下来,挡住半张烧得通红的脸。身上的衣物也很多脏污,散发着一种古怪难言的气味。
秋丞相,举世无双的秋丞相,躺在牢房角落里的稻草上,前所未有的狼狈。
可她越是狼狈,祁云照脑海中那个轩轩霞举、湛然若神的秋丞相便越是鲜明。
祁云照的脑袋突突地痛了起来。
她好后悔今日走了这么一趟。她不想说什么愧疚,那太像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她只知道,今日之后,她很长时间都要做噩梦了,她一定会频繁地梦到这个人。
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秋凝雪了,她的恩人,她的老师,她曾经最敬爱的长辈,她仰望了很多年的目标,亲手将她扶上御座、护持她长大的秋丞相。
她亲手杀了她。
“陛下……”
退在不远处的侍从估计明白了什么,开口道:“臣为丞相更衣吧。”
哪怕是罪恶深重的死囚,行行前也是被允许换一身得体的衣服,吃一顿可口的饭食的,何况是……为国家操持了很多年的秋丞相。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叛国,这最后的体面,总是应该的。
但陛下养尊处优,从来没服侍过人,应该不会乐意为一个浑身脏污的囚犯换衣服。
“不必,我亲自来。”
秋凝雪为她做了很多事,但她好像还从没为自己的老师做过什么。
这应该就是祁云照唯一能为她效劳的事情了。
少年天子站了起来,看向被侍从放在地上的两个托盘。
一个放着装着鸩酒的酒壶。壶身银白,似由精铁制成,通身都雕刻着象征审判与刑罚的獬豸纹,间或镶嵌着一些刺目的宝石。如果忽略它的用途的话,这真是一把非常漂亮的酒壶。
另一个托盘则放着一套完整而整齐的朝服。
祁云照将那套朝服拿起来,百感交集地抚摸着上面绣着的白鹤。
“再去端盆清水来。”
“是。”
天子跪在那名囚犯身前,生疏地拧着帕子,为老师擦洗面容。然后,便将人揽起来,摸上最上面那颗盘扣。
7. 大凶
沉香,有沉香的味道飘至鼻尖。
记忆中,他的生父便总是在衣服上能熏能安神的沉香。
秋凝雪的意识还是不清醒,但却本能地害怕了起来。
昏暗不清的环境,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的阴影,强硬的、完全不容他拒绝的触碰,还有沉香,熟悉的沉香……
秋凝雪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朝他挥过来的鞭子。他又回到了什么也做不了的幼年时期,被困在孩童的身躯里,无比害怕地看着脸色狰狞的父亲。
他痛苦地哀求,希望能得到哪怕一点儿的怜悯:“不要,不要……求您,我会改的……我全部都改……求您,别这样对我。”
祁云照动作一滞,险些打翻身边的水盆。手里的帕子突然便变得沉重起来,犹有千斤,压得她再也抬不起手。
她的头更加剧烈地痛起来,好像被撕裂,又好像被针扎。她知道背恩忘义会遭天谴,但这报应是不是来得太快了。
“阿父!求您……别打我,我好疼……求您……阿父。”
她如此伤心痛苦,可祁云照在听清对方口中的称呼后,竟然隐秘地松了口气。
她放下手中沾了水的丝帕,非常伤心地看着对方。就在刚刚,她发现,如果对方真的哀求她放过自己,她……她便下不了手了。
但现在,好像更糟糕了。
她一定会做噩梦的。
祁云照将人揽在怀里,慢慢解开秋凝雪的衣扣。不知怎么的,她便想起了她父亲在进冷宫后曾对她说过的话。
“阿照,下辈子不要做我的孩子了。我太无能,保护不了你。”
可能是怕她年幼记不住事,父亲在寒冬里抱着她时,将这话说了很多遍。一遍又一遍,让她痛彻心扉,真的再也忘不了。
祁云照想起父亲的话,又想起对方口中那个残忍的父亲,心中忽然涌现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如果人真的有来世,可以自由地转生,那么,请你来做我的孩子吧。
换我来照顾你、保护你,护持你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一定做个好母亲,给你想要的一切,不让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靠近你……
祁云照此刻心乱如麻,百感交集,一时竟然不觉得对方平坦的胸口有什么毛病。直到秋凝雪的上衣大敞,瘦得差不多只剩一把骨头的腰侧,冒出一朵梅花一样的印记。
……她如遭雷劈。
祁云照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男子的守贞印。
天子僵在原地。第一反应居然是有人在她和柳卓如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走了真正的秋凝雪。
但这张脸,确实没有任何伪饰的痕迹,就是她看了很多年的那张脸。
她……他?
祁云照的心从没跳得这样快过!她下意识地将人的衣服拢紧,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胸膛里钻出来了。
秋凝雪那些曾经被很多人诟病调侃过的怪癖,统统都得到了解释——因为是男子,所以格外注重仪容和装束,再热的天也裹得严严实实。同样,也正是因为这样,不喜欢别人近身,从不让太医看病。
她深深呼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脑子里的第二个想法是:她暂时应该不用遭天谴了。
祁云照没再脱他的衣服,直接将那件朝服展开,匆匆裹在了他身上。
那个充斥着不祥气息的酒壶,被她一脚踢翻在地。
她飞快地将人抱起来,转身看向身后一众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护卫,冷声道:“今日的事谁也不许外传,若有人敢泄密,夷三族。”
诸侍从顿时跪下应是。
祁云照健步如飞,抱着人飞速往外走。一扭头,却看见侍卫们还愣在原地,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蠢相。
“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太医令,让她立马到清嘉殿去!”
*
长阶上的血早就被宫人打扫干净了。
但受命而来的太医令还是觉得空气中的血腥气挥之不去。就连富丽堂皇的宫殿,也好像平空多了几分阴森森的气息。
她低着头,比以往更小心地跟着郎官进入天子的寝殿。她躬身行礼,正要行礼参拜,便听见天子的声音:“免礼,人命重要,快些过来。”
她慌忙提着箱子上前,撩开珠帘,便发现天子坐在床沿,而御榻上,躺着一个气息微弱、衣裳脏乱的人。
走到床前时,她眼睛微微睁大,认出了秋丞相的脸。
太医令有些吃惊,但更多的还是欣慰。虽然天子今日大开杀戒,但看来的确是个仁君。以她现在的架势来看,秋丞相应该能保住性命了。
太医令观察着秋凝雪的气色,心里已经在琢磨:回家之后,便多给小佛堂里的观音像摆些贡品吧。
她捋起袖子,认真地开始把脉。
……太医令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今日走进清嘉殿的方式不太对。
她左看右看,这脉象都是个男子啊!
“陛下……这?这……”
天子很沉静地坐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太医的眼睛,言简意赅地说:“能不能治?”
太医令总觉得她要是说不能,皇帝下一秒就要将她大卸八块扔出殿外了。
可是,从脉象上看:对方的身体实在太糟糕了。她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把握,只能据实相告:“陛下,丞相本就身体孱弱,又饱受牢狱之苦,在寒狱待了太久……这,病情大凶,只能下虎狼之药了。”
天子神色未变,闻言只是侧了侧头,眼中的悲哀一闪而过。她当然不能说什么治不好就让对方陪葬的混账话,便只能看着床上的人,说:“……你看着办吧。”
“是。”太医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松了口气,说:“臣去熬药。”
天子点点头,又叫住她,突兀地问:“来时,你看见清嘉殿外的桃花了吗?”
太医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答:“……是?”
“知道那里的桃花为什么开得那样好吗?”
“臣不……”
“因为那里埋过很多人。”
“陛下恕罪!臣……”
祁云照打断:“不要说不该说的话,你会平平安安的。”她看着病人始终皱紧的眉,又补充道:“再顺便拿副安神汤来。”
“是,臣谨记。”
熬药是需要时间的。祁云照坐在床沿,将目光落在病人的身上,陷入沉思。
要公开他的性别吗?
秋丞相名动天下,贤德远播,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景仰他!就算柳卓如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他和蛮夷王储来往的书信,将铁证放在朝堂上,依然有很多人不愿相信。
但如果秋丞相只是个男子……这些便都不是问题了。即便还是有人敬佩他、善待他,他也不可能再威胁皇权。
这样的结果当然很好。
可是,失去了权势地位的秋丞相,要怎么生活呢?有人景仰他,便有人仇视他。如果他的秘密成为了天下共知的奇闻,那么,即便是阴沟里的老鼠,努努力,也能踩他一脚了。
皇权可以庇护他。祁云照可以将他收进后宫,依然像礼敬老师一样礼敬他,像爱护亲人一样爱护他,但秋凝雪会乐意吗?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换上红装,走上朝堂,他都做得很好,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做得更好!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乐意余生都被困在后宫。
那就让这个秘密,成为她与秋凝雪两个人的秘密吧。但他之前就提过辞官,这样的话,秋凝雪一定会旧事重提——她不想放他走。
真是好令人为难的选择。但和在邢狱里那会儿相比,已经算是甜蜜的烦恼了。
祁云照放弃了给他整理衣冠、沐浴更衣的打算。她将秋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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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的衣服恢复了原样,让人在西暖阁烧起地龙,小心地将人抱了过去。
那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秋凝雪哪天真的起了异心,她再亲手揭开这个秘密,将其公之于天下。
天子终于下定了决心,浅浅地勾起一个笑。可这点儿好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她看着太医令开出来的药方,眉心越蹙越紧。
她不通药理,只是刚刚登基那会儿,怕自己哪天就被人毒死,所以粗浅地读过几本医书。
可就算她只是个初学者,她也知道这张药方是真正的虎狼之药。
君臣佐使,样样都是猛药……可能还没等这副汤药起效,这些药物就先要了他的命。
太医端着那碗药,站在一旁,征询天子的意见。她确实是治病的人,但很多时候,该怎么治病,都不能由她拍板。
祁云照捂着头,沉吟道:“没有其他法子了……那就给他灌下去吧。”
她看着老太医将人扶起来,想喂他喝药。但男人太过虚弱,根本喂不进去。老太医便只能拿出一个漏斗,口中不断喃喃低语。
祁云照蓦地有点儿难过。
她刚刚左思右想,考虑了那么多,可能都要白费了。
*
祁云照不喜欢提心吊胆地等待半天,最后还是一个坏结果。干脆便不再过问,吩咐太医仔细照看、有好消息再来通知她。
她还有很多事要忙。
虎贲中郎将王信傍晚时就来求见了,说是要来汇报关于卢琦部的情况,但其实是来求解药的——她让人喂的东西真的只是颗小糖丸,一时半会儿哪有什么解药。于是只好给人一通加官进爵,将人暂时打发走。
王信估计是以为她对结果不满意,非常惶恐地带着虎贲卫搜查柳卓如的党羽去了。披坚执锐的甲士整日整日地在京城巡查,直闹得满城权贵都不安宁。
祁云照故意放任她闹了两天,才去太医院随便寻摸了一颗药丸赐给她,安抚住这条疯狗。
柳卓如是真的自尽了。她派过去的羽林刚刚围住柳府,柳卓如便知事败,一根绳子吊死在了卧室。这个结果对祁云照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她安慰了几句伤心的小妹妹,允许她私下祭拜。
卢琦和那些跟随她反叛的将领全部身死。而卢琦府上那些夫郎和子嗣,则被收监,进了刑部大牢。
听说卢琦身死的第二天,之前那个被她们母女强抢入府的小郎便跑到京兆尹自首,说自己之前遭人胁迫,诬陷了丞相府的江小姐。
京兆尹是个很聪明又识时务的人,马上受理了这个案子,报到御前。祁云照亲自过问了几句,给江佩兰翻了案,将她无罪释放,放归回府。
之前卢琦跟着柳卓如得势时,曾经花过重金买通狱卒,故意折磨江佩兰。现在这孩子的情况比秋凝雪也好不上多少。
祁云照是真有些怜悯已故的淮阳侯了——总共就两个后人,结果亲生孩子和收养的孩子都是一身伤病。便派了两个御医到丞相府,为江佩兰诊治。
江佩兰谢恩离开。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下长阶时,正好与一名来清嘉殿复命的羽林擦肩而过。
那个人很年轻,职位估计也不是很高,甚至满脸风尘,但是没有人敢看轻她。周围干活的宫人在见到她之后,都很恭敬地低下了头,将周围的地面扫了又扫。
——因为她们,都是天子意志的代行者。
少年天子依旧像往常一样,待在清嘉殿里,或读书写字,或骑射习武,甚至很少接见朝臣。
但不同于以往的是,一道又一道的政令从这里发出。有人因此被杀,举家倾覆,就在一夜之间;有人被拔擢升官,多年坚守,终于得到回报。
被很多人或鄙夷或轻视地赞颂过仁德的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积聚起了巨大的力量。人人丧胆自危,害怕祸临己身。
8. 苏醒
大齐五日一朝。
朝臣们战战兢兢地等了四天,终于在临华殿见到了天子。
臣子不可直视天颜,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况且,隔着长长的玉阶,她们也根本看不清十二冕旒之下,少年天子的神情。
她们只能听到天子的声音。
“众卿免礼。”
好像和从前听起来没有区别,温温和和的,尾音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
但谁都知道和以前不一样了。毕竟史书上没有哪个温和的天子,会在一天之内发落了上万人。
这块上朝的地方,在今日都显得有些空旷了——几乎四分之一的官员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柳卓如的牵连,死的死,伤的伤,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而她们甚至没有理由劝谏!
因为这其中落马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得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正国法。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站在天子身边的侍从官出声了。
底下的官员终于慢吞吞地推出了一个人,开始弹劾柳卓如一个远房侄子的妻子。
那只是一个礼部一个七品的令史。在落下一个板砖都能砸死几个尚书侍郎的京城,实在小得不能再小,实在不值一提。而她和柳卓如基本上也不可能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但在这个官员的嘴里,却是作恶多端,心怀不轨,应该立马抓起来丢进大牢严刑拷打。
祁云照微笑着看着出列的官员。她知道这是臣子们在试探她,还会不会抓着柳卓如谋逆的事情继续牵连其他人。毕竟偌大一个朝堂,有几个人能说自己完全和柳卓如没有交集?
“柳逆已经伏诛,不必再提。”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介意给底下人吃个定心丸。毕竟臣子们若是整天都担心自己明天是不是要脑袋落地,是办不好差事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可大肆牵连,弄得满城风雨。”
皇帝一锤定音,又瞥了眼底下零零散散的队伍,说:“今年开个恩科吧。朝堂上人才凋敝,该出现些新面孔了。”
她点了自己新提拔上来的礼部尚书出列,半是告诫半是鼓励:“卿其勉之。”
天子散了朝会,回到清嘉殿换下朝服,便听到了西暖阁的消息:说秋凝雪已经苏醒。
现在陪在秋凝雪身边的人,是她身边那个叫玉絮的小郎君,但祁云照还是让身边的郎官给太医送了赏赐。
诸事纷扰,这应该算是祁云照近来听到的最顺心的消息了。
*
秋凝雪发了几天高热,玉絮就被灌了几天的药昏睡。等秋凝雪终于有了转危为安的迹象,祁云照才让人将玉絮弄醒,送到秋凝雪身边。
玉絮本就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被侍卫官喊醒之后,倒是不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
他手上被碎瓷片割伤的伤口还是很疼,但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包扎。站在他身边的医者很严肃地告诫他,说手上的伤口不能碰水,两天之后再换药,然后便走了。
一个穿着宫装的郎官神色焦急地跑过来,说:
“小郎君,你都昏了一个多时辰了!”
“丞相发了烧,可始终不愿让人近身!太医院熬了退烧的药,到现在都没喂进去,小郎君快去看看吧。”
玉絮心焦如焚,一点都不敢耽搁,快步跟着人去了隔壁的屋子。他赶到时,一名太医正端着碗药站得远远的,而秋凝雪躺在床上,身上的装束和在狱中时比没什么变化。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老太医手中接过汤药,尝了一口之后,发现确实是退烧的良方,便轻车熟路地将人扶起来喂药。
否极泰来,死里逃生。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但是开心也是需要精力的。玉絮没有那么多心力为此开心,他小心翼翼地陪在秋凝雪身边,一步也不敢离,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便让人发现了秋凝雪的秘密,万劫不复。
好在外面的宫人确实不会靠近这间宫室。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只会守在外殿,礼貌又疏离地问一句是否有什么需要的。
这让玉絮放心了不少,但陌生的宫规,森严的宫室,还是让他很不安。他好想秋凝雪早点醒过来,带他离开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然后……回家。
家主想让他离开,找个地方平静地生活。可是他没有别的去处了,他早就将丞相府当成了家。外人眼中冷淡又不好相处的秋丞相,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他怀揣着这个甜蜜的念头,默默忍受着心里的焦灼,终于在这日上午,看见秋凝雪睁开眼睛。
大病一场的男人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床帐,心神一凛,“这……”
他的声音太低,连玉絮都没听清。但玉絮大概知道他想问什么,连忙安抚他:“别担心,一切都很好。这里应该是清嘉殿的侧殿,很安全,没有外人。”
男人就着他的手,慢慢喝完了碗里的温水,便低头扫视自己的衣裳,和周围的环境。
玉絮低声跟他说:“你的衣服是我换的……一直都是我贴身照顾。”
秋凝雪将信将疑,又问:“我睡了几日?”
“两天了。”
“今日是……”
“元月廿七。”
秋凝雪皱着眉,问:“我们……是廿五出狱的吗?”
玉絮想了想,如实答:“是吧。”那个牢房白天黑夜都一个样,狱卒送饭也谈不上什么规律。他根本不知道到底在牢房里待了多少天。
“别想那么多了。”玉絮看着他,话里已经带了埋怨的意思:“求你歇歇吧。”
秋凝雪点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盯着陌生的床帐看了很久,怎么也想不通天子为什么会救自己。
天子早就过了依赖长辈的年纪了。一个已经成年、有了宏图大志的皇帝,不应该很乐意除去掣肘,独掌大权吗?
他实在想不通,便只能将其暂且按下不表,歇了半天之后,便让殿外侍从向天子转达了离开的意思。
半柱香后,便有人来传来了皇帝的口谕。
“太傅还要养伤,不宜移动,且先在宫中住下。”
天子看起来没有要幽禁他的意思,但也不许他离宫。
秋凝雪只能遵旨,在西暖阁住下——这其实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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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留宿皇宫,总是需要慎之又慎,哪里有直接住进天子寝殿的道理。
简直处处都是古怪。
他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便明里暗里探过很多次宫人的口风,问自己是何时进的宫、怎么进的宫。
宫人的回答毫无破绽,与玉絮的说辞也相合。
……难道真是他多心了吗?秋凝雪拢着衣服坐在屋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出了神。
殿外忽然传入一阵喧嚣。秋凝雪听见了宫人的传唱声。
“陛下到——”
他连忙起身整衣,但这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没法束发的。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天子终于扳倒了柳卓如,此时应该有很多事要忙。他原以为,对方要很久才能重新记起他。
祁云照一进屋就发现对方没有束发。空气中,似乎还飘着皂角的清香——他可能刚刚才沐发。
她脚尖一顿,突兀地记起眼前的人其实是个男子。这样不打招呼直接造访,放在君臣之间很合理,但放在一个成年女子和未婚男子之间,实在很失礼。
但现在打道回府,不就直接证明她心里有鬼吗?
“太傅。”祁云照接着向前走,朝对方浅躬点头之后,若无其事地在秋凝雪对面的位子坐下来。
秋凝雪下意识地抬手见礼,心念一动,直接屈膝跪了下来,伏地稽首,将额头贴在地砖上,说:“罪臣拜见陛下。”
祁云照坐正了身体,问:“太傅何罪?”
“罪臣欺君。”
祁云照眸光微动,但很快反应过来,在秋凝雪抬头观察她神色前,已经敛了异常,严肃而疑惑地回望过去,等着对方开口。
秋凝雪再次叩首,便说:“罪臣过去向陛下与朝廷隐瞒了与蛮夷王储的来往。那些书信,确是罪臣亲笔所书。”
他说完之后,很久都没有再开口,沉默地伏在地上,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塑——好像已经笃定了对方会发怒,更不可能会相信自己的解释,干脆便什么也不说,只等着天子的发落。
脚步声渐渐响起。他看见那截绣着草木山川的衣摆离他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他面前。
头顶传来另一个人清亮的声音。
“我认得你的字迹……太傅不打算解释吗?”又向他伸出手,说:“起来说话吧,地上凉。”
秋凝雪眼中有些意外地仰头,对年少的天子说:“彼时王庭大汗已经年迈,而王储正当盛年、又立了战功。大汗心生忌惮,与王储生了嫌隙。臣从线人处得知之后,便开始与王储通信,起初是为招安,后来是为离间。”
“可有人能为你证明?”
“……并无。”知道这些事情的人本来就不多。而且柳卓如费尽心思得到这些书信,就是为了诬陷他叛国,又怎会允许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活着。
祁云照微微蹙眉,将手又往下递了递,“太傅无罪,朕会让朝廷还你清白的。”
秋凝雪的确很在意其他人的靠近,但此刻,却很难拒绝那只来自少年人的手。
他迟疑着将手搭了上去,终于将那句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陛下为何救臣?”
9. 会审
祁云照手上使了力气,慢慢将人拉起来。听到秋凝雪的话之后,眸光微动。
她当然有很多理由,也能想出很多冕冕堂皇的套话,说朝堂离不开秋丞相,说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对方的恩情……
但天子沉默一瞬后,露出几分黯然的神情,说:“太傅,我昨夜又做噩梦了。”
对方是知道她梦魇的毛病的。
刚刚登基那会儿,祁云照为了拉拢秋凝雪,表现自己对这位辅政权臣的依赖,有一回做了噩梦,外衣都没穿,便带着一行人乌泱泱地跑到了文华堂,红着眼睛扑进秋凝雪怀里。
正在轮值的秋丞相肉眼可见地不会哄小孩,生疏地摸了摸她的头,便将她请上主位,说:“陛下是天子,要威严庄重,不可……”
小天子微微红着眼睛打断:“可是我想见太傅。在宫里,只有太傅对我好。”
秋丞相张了张嘴,应该是很想反驳这句话的。但最后,到底没有和一个正在闹情绪的孩子讲道理,只是说:“陛下若有诏命,想要见臣,臣一定遵旨。”
后来果然如此。不管小天子多晚让宫人去请丞相,秋凝雪只要在宫中值夜,都会奉命前来。
他平常便不是什么平易近人、喜欢谈笑的人,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也实在乏善可陈。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默地坐在天子的寝殿内。
一道锦绣帘幕,划开君臣的距离,也无声地给予她陪伴。
小天子原本只是逢场作戏,但却真从秋丞相身上获得了安心感。那些有他在的日子,总会成为好眠的良夜。
但后来她就没再昧着良心干这缺德事了——有一回,秋凝雪在来清嘉殿的路上吹了冷风,第二天便病倒了。
……
知道秋凝雪是男子之后,祁云照再想起从前干的那些事情,总有些尴尬。但她一贯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垂下眼睛,继续说:“我至今仍常常梦见我的父亲死在我面前……我不想再看着重要的人死在我面前了。”
祁云照一直留意着对方的神情。
站在她对面的人没有露出那种感激涕零、铭感五内的反应,但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他抿着唇,露出一个非常复杂的眼神,哑声说:“臣谢陛下厚爱,陛下天恩,臣虽肝脑涂地,亦不能报万一……”
他要跪下去,又被祁云照拉了起来。天子不赞同地看着他:“何苦说这样的话?”
男人的发丝垂下来,像羽毛一样,轻轻地祁云照的手背上挠。
她如梦初醒,松开了秋凝雪的手,但眼睛却像自己有意识一样,总忍不住往他垂下来的头发瞟。
——她第一回见秋凝雪,便觉得这个人实在很漂亮。但秋丞相平素总是将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衣服上连个褶皱都没有,远远望去,便觉得庄重威严、凛然不可犯,令人生不出一点儿狎昵之心。
然而此刻,他一改从前的端庄。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下来,垂在两侧胸前。兴许是因为还在病中的缘故,脸色也不像从前那样苍白,反而透着一股病态的嫣红。
……整个人竟显得出奇的艳丽。不像雪中经霜的寒梅,反倒像清晨时,犹沾着露水的秋府海/棠。
祁云照心中连道罪过,在秋凝雪看出端倪前开口,吩咐身后的郎官:“去拿个手炉来,太傅的头发还没干透呢。”
“是。”
秋凝雪不想让皇帝身边的郎官服侍自己,但更不能当着天子的面,拿手炉给自己烘头发,只能低头谢恩。
他一向不露声色,祁云照也没看出他的窘迫。但她现在有点儿心虚,也就不想多呆,直接干脆地挑明了来意:“我的后宫没有人,太傅就算住在宫中,也不用担心冲撞了谁。”
“但太傅若实在不愿久留,我也不强求。相府已经修缮好了,令妹也已经沉冤昭雪,在贵府养伤。”
秋凝雪郑重谢过,“臣谢……”
他一开口,便被祁云照抬手打断。天子坐在一旁,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药碗上。
她从前与秋丞相接触不多,但也算十分了解他的坏毛病了——药凉了就换一碗热的重新摆着,这就是秋丞相最喜欢的养病方式了。
祁云照用手虚虚指了指那个原封不动的药碗,沉声说:“其他事情暂且放下,太傅要好好养病。”
“这是圣旨。”
秋凝雪对她突然的严肃有些意外,站起来,躬身应是。
祁云照带着郎官离开时,又一次想起了太医令后来悄悄同她说的话:
“丞相天生不足,又久病缠身,大伤元气,恐怕……寿数不永。以臣看来,至多只剩八年了。”
祁云照是知道宫里的太医是什么德行的。
给贵人看病时,她们从来都是慎之又慎,不会轻易下什么断言。即便情况再糟,也会努力粉饰太平。
太医令既然敢和她说秋凝雪活不过八年……那真实的情况,一定比这还要糟糕很多。
*
每年正月,天子都要亲自到田间耕种,再将去年收获的粮食供奉到天坛,以表示重农之意。
今年的亲耕礼虽然迟了几天,但好歹没有再横生什么变故。
亲耕礼成,为此悬心许久的礼部官员总算能松一口气,跟着天子仪仗回宫。
但她们依旧不能得闲。亲耕礼后,朝堂上最大的事情便是三月的恩科。刚刚铲除了权臣的天子,此时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摆明了要借今年的恩科,收拢一批得用之人。
世事真是无常!谁能想到,不过一月,朝堂上的局势便天翻地覆,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呢?
出身显贵、几乎代代封侯的柳氏,一朝倒台,连家族祖地都没有保全;
而在朝中屹立了十数年的秋丞相,也身陷丑闻之中,至今前途不明——秋凝雪原本兼领尚书台,总领六部,但出狱之后,至今不曾在朝堂上现身。说是在养病,但谁知道天子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说不准就永远赋闲了。
被朝臣们怜悯的秋丞相,此刻正坐在花厅,看玉絮在园中侍弄花草。
蕙兰在娇贵的兰草中,已经算是比较好养活的了,但再怎么好养活,也耐不住主人一个月不闻不问。
它的花叶已经干枯得不成样子,蔫哒哒的,毫无生气。
秋凝雪不觉得它还能救活,但也懒得管玉絮怎么做。
“家主……”府上的护卫又出现在了院门口。
秋凝雪不等她开口,便知道是江佩兰派来的人,淡淡道:“不见,东西也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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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便将手上的东西讷讷藏到了身后。她低下头,硬着头皮继续开口:“家主,小姐……”
秋凝雪依然望着那几株行将枯死的蕙兰,打断:“让你们小姐好好养伤,我不曾生她的气。”
“是。”
他确实没有生江佩兰的气,只是觉得很累,什么也不想再管。所以不管是师姐还是义妹,统统都不想再见。
但他再怎么不愿,也还是有人出现在了屋里——那是跟着他一起回府的一名郎官。
起初他并不知道皇帝派这么一个人跟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这个叫青岚的人,一天三次,顿顿不落地出现在他面前。
现在,这名看着年纪并不大的郎官,又板着一张脸,慢慢将那碗汤药推到了秋凝雪面前:“丞相,这是陛下圣旨,还请您不要与仆为难。”
秋凝雪心里很烦地端起那碗药,慢慢喝完了——他曾试过婉拒,然后对方便直接拿出了皇帝的佩剑。剑名含章,是太/祖皇帝的贴身佩剑,后来代代相传,已经成为了一件祭祀的礼器,见之如见皇帝。
他便愈发不知道天子想干什么了。
“仆告退。”这名皇帝身边的郎官从来都不会多话,只要看着秋凝雪喝完了药,便不会再在他院子继续逗留……好像真的只是来监督他喝药的。
玉絮轻轻地笑了起来,将药膳摆在他面前。秋凝雪兴致缺缺,吃了几口,便打算回屋子里睡午觉。
外面又有人求见,是刑部一名主事,说奉上官之命,请丞相过堂一叙。
他的案子还没结束。刑部请人来问话,也是应有之义。
秋凝雪便换上一身整齐的衣服,乘车去了刑部。到了地方才知道,皇帝已经下旨,让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三堂会审,誓要将此事彻查。
但于秋凝雪而言,倒也没什么不同。他站在堂下,将那些和刑部官员、和皇帝都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坐在堂上的官员也没什么新意,来来回回,还是那几个问题。
直到坐在侧边的一名官员开了口,语气平平,指控却很尖锐。
“屯骑、越骑、射声三营,此时本应奉旨在西北剿匪,日前却提前回了京。三营长官,都称是奉丞相之命提前回京。敢问丞相,私自调兵,是何居心?”
朝廷大员联络武将,还能是什么居心。着话简直就是在指着秋凝雪的鼻子,骂他意图不轨了。
秋凝雪皱眉。那种深重的疲惫,又慢慢顺着身体缠绕了上来。他张了张嘴,却是一连串压抑的咳嗽。
口中又有血腥气爬了上来,他难受地皱起了眉。
问话之人越发得意,以为寻住了案件的突破口,正要乘胜追击,便听外面一阵鼓噪。
全副武装的羽林卫排闼而入,像一柄柄沉默而锋利的刀剑,分列两旁。
郎官高喊:“陛下驾到——”
年少的天子身上还穿着一身紧身的胡服,似乎刚刚结束一场武课,或是刚从猎场上下来。
她悠悠然地走上了台阶,在主位落座,笑着对行礼的众人说了句免礼。
眸光一转,在看到堂下独自站着的秋凝雪后,平静地对身后的侍从官说:
“赐座。”
10. 旧事
诚然,秋凝雪现在还是丞相,朝中一品大员——之前柳卓如当政那会儿,倒是以朝廷的名义将他革职查办了。但天子在将秋凝雪从狱中接出来之后,便将收缴的官印送回了丞相府,连带着一起送回去的,还有一套整齐的丞相官服。没有提什么官复原职的话,比起收回之前的政令,更像是在说……他的职位一直都没有变。
但话又说回来了。即便秋凝雪的身份再如何尊崇显贵,他参加这场会审的身份,也只是一名可能涉及通敌之罪的嫌犯。
布置公堂、主审此案的官员们没有刻意为难,便已经算是体贴,哪里会有人给他布置席位呢?
秋凝雪理解官员们的想法。可对于天子的安排,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谢了恩,在宫廷郎官不知从哪儿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刚扶住扶手想喘口气,那名穿着宫装的男子便端了杯水过来,递到他面前。
这个人和他府上那个郎官简直长得一模一样。秋凝雪一个恍惚,还以为自己还在丞相府,又看见了那个叫青岚的郎官。
面前的人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善解人意地开口解释:“仆是青岫。在丞相府上的青岚,是我的同胞哥哥。”顿了顿,又低声说:“哥哥性子寡淡,平常也不爱说话。若有冒犯之处,望乞恕罪。”
青岫将那杯水又往前递了递,笑意盈盈地劝:“丞相还在养病,喝茶会冲了药性。喝杯蜂蜜水,润润嗓子吧。”
秋凝雪接过道谢。眸光一侧,发现青岚已经又指挥着人搬了张小茶几过来,在上面摆开各色精致的宫廷点心。
秋凝雪婉拒了,但仍觉得现在这场景有些荒谬……被审问的人好吃好喝地坐在堂下,而提审的官员面有菜色,悻悻地侍立在天子身边。
祁云照完全不以为意,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她牢牢地坐在上首最中间的椅子上,姿态闲散,言语谦逊:“诸卿不必管我。我只是偶然听说这里的事情,顺便过来看看而已。你们继续吧,接着刚刚的问题开始吧。”
三位衙门的长官面面相觑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最终齐声应是。
天子是占了一张椅子,但周围还空着好多位子呢。长官们若真想重新坐下的话,也不是不行,只是需要将位子稍稍往下移一点。
但她们摸不准皇帝的态度,便都很谨慎地拒绝了下属们的布置,一脸恭谨地站在皇帝下首。
其他陪审或记录的官员在长官都站着的情况下,又怎么敢坐下?便只能诚惶诚恐地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场面便变得越发滑稽了。
秋凝雪捧着那个温热的杯子,欲言又止地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很快,之前那名发言的官员便在长官们的目光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重新站了出来。她向上首的天子弯腰行了礼,又向秋凝雪拱了拱手,才重新开口。
措辞与之前相比,温和了很多:“下官冒犯,敢问丞相,为何要将三营将士提前召回京城。”
秋凝雪将杯子放到一边的几案上,向她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以我看来,柳卓如手握京中大半兵马,迟早会生变。所以我在入狱之前,派人给三营送了信,嘱托她们秘密回京。若是事有不测,立刻进京勤王。”
在场之人,甭管心中有没有信这话,此刻都很有默契地开了口,夸秋凝雪深明大义、忠勤王事。
祁云照在旁边默默听着她们的对答。
如果之前有人告诉她,一个人会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像圣贤书上写着的那样,将君王放在第一位,她也是不信的。
以己度人,如果将她放在秋凝雪的位置上,她也会立马调动兵马,但绝不是为了劳什子勤王,而是为了增加筹码,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秋凝雪的确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做的——他在入狱前,努力给旧部传了一封简信:请她们不必顾忌自己,若京中生变,即刻入京保驾。
她前几日在看到这封密报时,简直百感交集,一连几日都没睡好觉。所以今日在听到下人禀报时,才会匆匆结束骑射,跑到这里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坐在堂下的秋凝雪。男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袍子,正好抬眼望过来,但在与她目光相接后,又按着不可直视君王的规矩,飞快别开了眼睛。
站在旁边的刑部尚书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陛下,拱手说:“恭请陛下圣裁。”
祁云照微笑着弯弯唇,很无辜地说:“我说过,我只是顺道来坐坐,不会插手。”
年轻的天子整了整衣袖,敛了笑意站起来,作势要离开:“但如果三司会审,还是不能将事情彻查清楚,朕就确实该来看看诸位爱卿是如何查案的了。”
不等众人请罪,天子便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下了台阶。
秋凝雪也连忙站起来,起身相送。他看着绣着龙凤纹的衣角从他身侧掠过,而后渐行渐远。
刚刚抬起头,便发现天子身边的郎官折返了回来,停在他面前:“丞相,陛下请您入宫一叙。”
秋凝雪低头应是,顶着官员们各色的目光离开了那块挂着“明镜高悬”的厅堂。他不知道天子因何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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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也懒得想为什么,吩咐跟过来的长随驱车送他到宫门处,便提着衣服下摆准备登车。
青岫拦住他,带着温和的笑意开口:“陛下邀您同乘。”
秋凝雪皱眉回:“这不合礼数。”
青岫脸上的笑容耷拉了下来,苦恼地说:“丞相,这是陛下钧令,您莫与我为难。”说着,便讨好地拱拱手:“陛下会扣我月俸的。”
“况且朝臣到了宫门就得下车步行,您尚在养病期间,怎能这么劳累呢?这也是陛下对您的心意啊。”
秋凝雪无奈妥协,跟着人去了天子的銮驾旁,在车驾前问了安。
“太傅上来吧。”
侍从伸手撩开车帘,向秋凝雪做了个请的姿势。秋凝雪低头上了车,再次谢过皇帝,便在靠着车厢厢门的位置坐下了。
祁云照眉毛一挑,还是没开口让他坐近点,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了一圈,说:“请太傅进宫,是有些事想向太傅请教。”
托辞是早就想好了的。但祁云照将这话搬出来后,却像记起了什么一样,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她开口:“太傅。”
秋凝雪垂眸应:“臣在。”
“自我登基起,丞相便是我的太傅了。”说到这里,她慢慢弯了眉眼,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但太傅好像从没给我授过一次完整的课。是学生鲁钝,惹了太傅厌烦吗?”
本来只是故作委屈,可话说出口,祁云照才发现自己心里是真的有点儿委屈——不管是在冷宫里,还是冷宫外,她都听很多人谈起过秋凝雪。
年幼的她,也像很多普通的孩子那样,在传得几乎已经失真的事迹里,想象过秋丞相的样子。只不过,她比那些孩子更加幸运,她在十一岁,便见到了活在无数传言中的秋丞相。
比她想得更年轻,更美丽。身形虽然看上去有些单薄,但却给人一种无限安心的感觉。
在知道秋凝雪做了她的太傅之后,年少的她很是欢喜了一阵,期待“她”的夸赞,又恐惧未知的批评,所以总是大清早便起了床,坐在东侧殿里温书。
但秋凝雪总是缺席……秋丞相手上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也许和那些关乎国计民生、苍生社稷的事情比起来,教小孩子读书,实在显得太无足轻重了。
一次、两次……最后,秋丞相直接给她请了一堆讲师。这些人,要么是名扬天下的大儒,要么便是德高望重的名士,个个都出身不凡、学识超群,但都不是小天子想要的人。
自那之后,秋丞相再也没出现在她读书的东侧殿了。
11. 试探
秋凝雪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还会从天子嘴里听到这样一个问题。
他愣了愣,很快就扶着车厢跪了下来,低头请罪:“臣死罪。”
思绪不由自主地随着天子的话飘动起来。
其实在最开始,秋凝雪会做太傅,是出于政治博弈的考量。
他无意操控小天子,但也不想小天子被一些居心不良的人蛊惑,给自己使绊子,便直接力排众议,自己担了帝师之名。
他虽然也通读经史,但自知不是个循循善诱的好老师。即便做了充足的准备,仍忍不住感到忐忑。
果然,他在东侧殿第一次授课,便发现眼前的孩子虽然瞧着很认真,但隐约透着一股昏昏欲睡的倦怠。
他便只能借口公务,提前离开。后来,秋凝雪又试过几次,但效果仍不尽如人意——他不是个受欢迎的老师。
在那之后,他便让人大肆征辟名士,将教授天子的事情交给了足够可靠的人,而不再亲自插手。
但侍讲学士与讲师给天子授课的教义,他都是提前看过的。即便出征在外,回来也会召学士到身前问询查看。
他觉得这是再合适不过的方式。可在天子眼中,似乎成了他不尽心的凭证。
“太傅言重了。”
即便知道自己大概问不出原因,祁云照在看到对方的反应之后,仍有些失望。
她将失落藏进心底,说:“快快请起吧。”
秋凝雪磕了个头,嘴唇张张合合,本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犹豫地叩首:“请陛下降罪。”
平心而论,男人即便跪着,姿态也很优美,从不给人卑躬屈膝的感觉。他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在交叠的手掌上,宽大的衣袖垂落在地,像一只折翼的白鹤。
但祁云照瞧着很不顺眼,再次开口时,话中几乎带了一点儿恶意。
“太傅总是对我的话置若罔闻,难道是欺负我年少吗?”
秋凝雪呼吸一滞,咬紧下唇,重重叩首。额头砸在硬质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臣万死不敢,伏请陛下明查。”
祁云照倾身向前,强硬地伸手,托住了他的双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祁云照盯着他额头上那块儿地方,有些懊恼地板着脸:“那我几次让太傅好好养病,太傅的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呢?”
秋凝雪茫然一瞬,“臣……”
祁云照连忙打断:“好了,我开玩笑罢了,太傅莫要与我计较。”
她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是不会随身带手帕这样的东西的,于是打开车窗,向青岫要了条手帕,正要给秋凝雪递过去,御者便长吁一声。
紧接着,车外便响起男子的惊呼。典雅的车厢剧烈地晃动起来!
秋凝雪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一头磕在地上。
祁云照眼疾手快地张开了手,下意识地将人捞进了怀里。
一缕独特而清新的味道飘进鼻腔中,带着草木的清新,又似乎夹杂着一点儿微涩的苦意。
祁云照轻轻吸了口气,正思考他用的是什么熏香,耳边便传来秋凝雪的声音:“陛下!臣失礼。”
听着很冷静,但却透着些慌乱。
祁云照连忙松手,先声夺人:“太傅没磕着吧?事出紧急,不必在意。”她的耳朵有点儿热,但神情很镇定,若无其事地将人扶到座椅上,将手帕递过去,让他擦擦额头上的脏污,便再次推开车窗,以目示意,询问怎么回事。
青岫低头回:“陛下,是小帝姬养的小犬,不慎跑到了这里。御者紧急避让,这才……”
在他身后,看守狸奴的宫人,正抱着那只白灰色的小犬,瑟瑟发抖地跪在宫道上。
这狗祁云照也认识。是在柳卓如死后,一名宫人见祁云曦郁郁寡欢,费尽心思献给她的。小妹妹还给它取了名字,唤作如意,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里。
那宫人显然害怕极了,一副如丧考批的样子,但却不敢哭,也不敢求饶,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
祁云照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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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了,只是只不懂事的小畜生而已。下次记得看好。”
青岫连忙踢了那宫人一脚,轻声提点道:“还不快谢恩。”
宫人手忙脚乱地磕头,呜咽着谢恩,又被青岫飞快提溜到宫道旁边:“好了,别在这儿占着道。御者,重新起驾。”
祁云照阖上车窗,耳朵还是有点儿热。那缕奇异的香气好像一直萦绕在她身边,始终挥之不去。
她捏了捏耳垂,欲盖弥彰似的,再次推开了窗子。
祁云照眼神游移,慢慢飘到秋凝雪身上。秋丞相依然垂着眉眼,看着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神神在在的,像个入定的老僧。
不过年轻的天子还是眼尖地发现,她亲爱的太傅,此刻耳垂也有些薄红。
祁云照诡异地松了口气。
“陛下……”许是她的目光实在太具存在感,秋凝雪抬起了头,眼神微凝,慢慢看过来。
祁云照怕他看出端倪,便秉持着攻击是最好防守的原则开口:“只是有些想问,太傅身上熏的什么香?我很喜欢,改日让宫中也制些。”
秋丞相动作少见地有些僵硬,顿了顿,才答:“臣不曾用香。”
祁云照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哪里不妥,默默呼出一口气,没有再开口。
*
秋凝雪本以为天子让他忽然进宫,也是因为他之前私自调兵回京的事情。怎料对方始终未曾提及此事,他想主动开口解释,也被天子拦了下来。
少年人浅笑着看向他,说:“我自然是信太傅的。”然后便轻描淡写地揭过了此事,问起他对最近朝中人事变动的看法。
秋凝雪没有隐瞒,一一据实答了,只在最后,天子让他推荐长水营新的主将时,出言婉拒了。
天子依然笑着,说:“我对军中将领了解不多,才想问问太傅的看法。太傅不愿为我解惑吗?”
秋凝雪不想多思多想,用恶意去揣测身边的人,但却很难不往那个方向想。
这是否是来自天子的试探呢?
12. 恩旨
秋凝雪低头看着那片华贵的衣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举荐合适的人。即便陛下此时不觉得让自己举荐武官有何不妥,焉知来日想起此事时,会不会觉得自己恋栈权势、结党营私。
他起身站起来,在堂下弯腰施礼:
“臣忝列朝堂多年,却识人不明,竟以卢琦为护卫京城之屏障……陛下宽容,不因卢琦之流追究臣之罪责,臣已是铭感五内,岂敢再胡乱建言,有负国家?陛下恕罪。”
天子微微一笑,似乎有些无奈,“人心最是难测,怎么怪得了太傅。”
“谢陛下宽宥。”秋凝雪再次作揖,回:“陛下若一时拿不准主意,不若召兵部和尚书台的几位大人,一同商讨吧。”
“依太傅所言。”祁云照转头让青岫到官衙传了口谕,便重新看向垂首站着的人,本想留他一起用个膳,但话到嘴边,还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放他出了宫。
“太傅身份贵重,还是该以身体为重。我会派人知会刑部,不准她们再打扰。”
“太傅早些回府吧。”祁云照看向侍卫官,淡声吩咐:“去安排车驾。”
“臣遵旨,丞相这边请——”
秋凝雪不想僭越,但几次推托都无用,便只能遵旨。
从那以后,刑部果然没再派人来过丞相府。但宫中的羽林卫,却隔上那么七八天,便会造访一次。
天子常常召他进宫,有时是谈论政事、向他问策,有时是探讨经书文章,或者就是单纯地进宫坐坐,寒暄几句,便带着宫中赐下来的礼物回府,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受邀到清嘉殿,和天子下棋。
……这便让他有点儿苦恼了。秋凝雪于棋之一道,实在没有什么天分。
小时候,他的父亲拿着诫鞭逼着他学了好些年,他也没开窍。后来遇上老师,也被迫学了一阵,可惜毫无长进——淮阳侯起初还不死心,坚持不懈地要教他对弈,如此过了两天,便彻底死了心,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秋凝雪知道自己的水平,很多朝中大臣也对他这桩轶事有所耳闻,这么多年以来,鲜少有谁邀他下棋。就算有人事先不知道这茬,在与他下过几个回合之后,也会不约而同地找借口结束,此后心照不宣地将棋盘丢在一盘。
但是天子好像完全不介意他的水平有多烂。
哦,倒也不是完全不介意。秋凝雪至今记得第一回到清嘉殿与天子对弈那日,年轻女子那略显古怪的眼神。
她问:“太傅故意让着我吗?”
秋凝雪知道很多朝臣都会在对弈或比武中故意让着皇帝——皇帝开心了,底下的人才会开心。谁给皇帝找不痛快,不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除了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没有谁会铆足了劲一定要赢过皇帝。
……但他可以拿已故淮阳侯的名誉起誓,他真的没有刻意相让。
秋凝雪板着脸回:“让陛下见笑了,臣不擅棋艺。”
陛下确实笑了。从那以后,更加热衷于邀请他对弈。他从来就没赢过,往往撑不过多少回合,便已经走向颓势,最后输得一塌糊涂、不忍直视。
许是看他输得太可怜,每日忙着朝政的年轻天子在赢过几局后,还会出言指点指点他——像他的义母和老师一样,非常有耐心地引导他如何走下一步。
但就算是很疼爱他的老师,也会在这种时候露出那种微妙的痛苦神情,天子看上去却始终心情很好,每每结束之后,还要送他几张珍藏的棋谱。
御赐之物不可损坏,也不能转送于人。秋凝雪只能将它们带回去供在书房,每次路过见到,心里总是烦得很。
偏偏他那脑袋不太灵光的义妹还以为他最近迷上了棋道,四处搜罗棋谱棋盘,隔三差五就让人送过来。
他终于忍不住,将人喊到了跟前。
“江佩兰。”
江佩兰听到这个称呼就头皮发麻,要是放到从前,必然已经想着逃跑——她很早就丧母丧父,跟着义姐生活,自然知道阿姐这样喊她的时候,从来没有她好果子吃。
但这会儿听到,却觉得无比亲切,鼻子一酸,甚至有点儿想哭。
“阿姐!”她扑过去,红着眼睛抱住对方的腿,眼泪汪汪地说:“阿姐,我错了。”
秋凝雪微微一愣,但很快脸色便更加难看起来。他低着头,皱着眉头,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江佩兰乖觉地松了手,低眉顺眼地站起来,退后一步,垂手站着。
“你已经是一军校尉,一言一行,不说为将士之表率,也不该全凭心意,率性而为。整日拉拉扯扯、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秋凝雪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腰背笔直,神情肃然,藏青色的衣袖妥帖地垂下来。那双黑色的眼睛,深邃而坚定,平静而严厉。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你可曾想过:身上担着淮阳侯的爵位,如此大张旗鼓地搜罗东西,低位之人必然尽心尽力,哪敢让你不如意?”
江佩兰忍不住辩驳:“阿姐,我都付过金银了……”
“你送来的那些东西,有多少是可以按照市价买到的?你今日收了下来,送到我这儿,来日等她们上门讨人情,你又要如何应对?”
江佩兰语塞,又是懊恼又是委屈:“阿姐,我……”
她对上那双眼睛,便说不出辩驳的话了,额头上下意识出了一层冷汗,默默屈膝跪下来,开口认错:“我下次一定……”
“够了。”
这声音听上去仍旧平平,细听却有点儿哀伤。
秋凝雪不再看她。他脸色惨白,身体因为突然的疼痛略微佝偻起来,他别开头,疲惫地倚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说:“老师在时,能保你快乐无忧,我在朝中,也能护你平安顺遂。那我走之后,你……”
“阿姐会平平安安的。”江佩兰慌忙打断,急得真要哭了:“别说这样的话。”
秋凝雪在心中叹了口气,轻轻地喊她的表字:“子湘。”
“你好自为之。”
他冷着脸站起来,却被抓住衣袖。江佩兰仰头望着他,像小狗一样,露出可怜又湿漉漉的眼神,“阿姐……”
江佩兰知道阿姐的性子不像外表看起来得那样冷硬,很多时候,甚至堪称柔软。只要自己示弱服软,阿姐总是忍不住软下心肠。
可她无往不利的利器在今日却遇了挫。
秋凝雪低头看着她,残忍又伤心地开口:“子湘,你若一直这样,改不了性子,我死也难以瞑目。”
从前,秋凝雪总是让她背家训,罚她跪祠堂,此刻,却什么责罚也没有,就那么一点点地走远了。
江佩兰难过地爬起来,让人将东西全部物归原主,便准备换身衣服,到祠堂去拜见母亲。
这时,管家却突然急步而入,“君侯,家主呢?有圣旨到,天使已经在府门了!”
整座府邸都动了起来。
秋凝雪也听到动静,又从屋中走出来,若无其事地从江佩兰身边经过,吩咐管家:“香案备了吗?”
“已经备好了。”
秋凝雪点点头,检查了一遍衣服之后,便带着人到外面去接了旨。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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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了不止一道旨意。
第一道,是说有司已经查明真相,证明秋凝雪清白。天子便赐下诸多药材珍宝,又晋了秋凝雪的爵位封邑,让他好好养病,以后再为国尽忠。
第二道,则是给江佩兰的。天子钧旨已下,任她为长水营主将,接管卢琦原来的职责,护卫京城安全。
秋凝雪本来就担心江佩兰会因为那大大咧咧的性子再出事,已经盘算着将她送进清闲衙门,结果转头天子就下了恩旨。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喜意,正要开口,和前来的天子使者一同进宫面圣。
面前的人就好像预判了他的反应一样,眯起眼睛笑起来,说:“陛下还有一道口谕给丞相。”
秋凝雪便又跪下去,伏地叩首。
“望卿切勿辞让。”
使者说完,便笑盈盈地伸手,虚扶了一把秋凝雪,“陛下特意叮嘱,丞相及将军不必再讲究虚礼,入宫谢恩。”
“下官还有差事在身,便不多留了,这便告退。”
管家忙将人送出去。
秋凝雪看着那两道圣旨,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对江佩兰说:“好好办差。”
江佩兰看到了阿姐苍白的神色,也忧心忡忡起来。
三司会审,已经证明阿姐无罪,陛下却还是让阿姐在家好好养病,没有让她回朝的意思?
*
恩科马上就要开考,因为几番变故而变得有些冷清的京城,也重新热闹起来。
一批又一批赴京赶考的举人住进客栈、酒楼,满怀豪情地谈论起朝廷局势,诉说着心中的壮志。
但已经有了官身的官员们,最近脸上却都没什么喜色,战战兢兢地做着手头上的事,不敢有丝毫懈怠——自从成都王的使者进京朝见之后,朝堂上便是一片风雨,争论不休。
即便秋凝雪没有刻意打探,他也听说了不少消息。
所以,当他接到入宫觐见的旨意时,并没有太惊讶。他知道,天子迟早会就成都王之事询问他的意见。
他跟着羽林卫进了宫,又在郎官的指引下进了清嘉殿,见到了站在窗前的祁云照。
年轻的天子自掌权以来,便是一帆风顺,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挑战。但她看起来依然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秋凝雪望了一眼,便躬身施礼。不等皇帝免礼,便径直跪了下去,郑重开口:“陛下,臣请战。”
他这些日子进宫觐见,一直穿的都是常服。祁云照已经很久没见他穿朱红的朝服了。
她将目光落在朱红朝服上,看着那只展翅欲飞的白鹤,神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太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没有叫起,居高临下地站在原地,目光炯然如电,直直地射过去。
成都王跋扈且有不臣之心,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但一来,成都王是太/祖皇帝亲封的异姓王。开国皇帝金口玉言:大齐一日不亡,成都王的爵位便一日不撤,世袭罔替,代代相传。甚至为此留下遗旨,要后世子孙善待成都王一脉。
二来,巴蜀之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且巴蜀之地富饶,军备充足,粮草充沛。成都王还一直在封地招兵买马,组建精兵。
朝廷就算大肆出兵,大概也只能无功而返。非但不能铲除成都王,恐怕还要损害朝廷威严,落人口舌。
所以先帝虽然厌憎成都王,却始终没有真正动手。
可现在,秋凝雪却直接表了态,说要开战。
朱衣玉冠的男人深深叩首:“陛下,臣愿领兵出战。不破巴蜀,誓不回转。”
13. 改元
祁云照深深地看了秋凝雪一眼,眸中有一瞬的锐利,但又很快隐去了。
到底是为了忠心报国,还是不想赋闲在家,想借这个机会重新回到权力中心?
“太傅有几成把握?”
男人跪得沉稳挺拔,坚毅的面容微微抬起,露出一双冷静乃至显得有点儿冷酷的眼睛。
“七成。”
“太傅的病养好了吗?”
“陛下放心,臣未佐陛下扫除叛逆,不敢言死。”
祁云照直直地盯着他,目光落在对方弯下的脊背后,眉梢微动。这个人实在过于消瘦了,她甚至能透过衣衫,看见对方隐在朝服下的蝴蝶骨。
祁云照倏然想起太医令的话。
她不知道秋丞相过去那些年是怎么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四处奔走,但现在至少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再往巴蜀走一趟,和自寻死路也没什么区别。
即便真打赢了,殚精竭虑、车马劳顿之下,恐怕也没几天好活了。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将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顶着妄开战端的物议,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百思不得其解的天子问:“有所求吗?”
秋凝雪顿了顿,俯首再拜,坦诚地答:“陛下,舍妹愚直,性情也鲁钝……倘使陛下能照拂一二,臣感激不尽。”
祁云照不置可否,“太傅与江将军的姐妹感情倒是好,让人歆羡。”
秋凝雪回:“臣亲缘淡薄,只有这一个义妹……”
祁云照直接打断:“好了……太傅起身吧,赐座赐茶。”
她不喜欢江佩兰,更不喜欢出现在秋凝雪嘴里的江佩兰——从小就不喜欢,即便两个人接触不多。
“太傅愿意为朝廷分忧,是国家之幸。但兵者乃国家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秋凝雪料到她不会轻易同意,跪着没动,开口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陛下,巴蜀已经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越是拖延,越是痼疾难除。”
祁云照道:“为了驱除北面的蛮夷,国家已经连年征战。如今,外敌刚刚退去,便又要起战端,民间定然会有怨言。况且,朝堂之上,主战者亦不过寥寥几人。”
“我就算支持太傅出兵,恐怕也会遭到朝堂掣肘。”
祁云照端起旁边放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说:“现在不是出兵的最好时机,百姓尚需要休养生息。”
秋凝雪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执政的时间,远比面前这个年轻的天子要长。
穿着玄黑常服的皇帝温和地笑了笑,十分笃信地说:“再等等吧,天命会眷顾大齐的。”
秋凝雪垂着眉眼,也弯弯唇角,微笑着应是,只是那笑容不管怎么看,似乎都藏着些苦涩的意味。
他应该是等不起了。
秋凝雪在很多年前,就习惯了这副破败而腐朽的身体。病痛仿佛跗骨之蛆,如影随形地缠绕着他……但那起码尚可忍受。
可自从在刑部大牢走了一遭之后,他便总是生出一种有心无力的感觉,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觉得疲惫不堪。
“到那时,太傅还愿意为我披挂出征吗?”
秋凝雪垂首答:“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天子应该是得到了满意答案的。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到秋凝雪面前,握住他的右手,一面伸手扶他,一面说:“太傅,朕要改元。”
秋凝雪早就领教过天子温和外表下的强势,顺从地在天子的搀扶下站起来。但即便是一向没什么表情的秋丞相,在听到这话后,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讶异地停住了动作。
前朝的皇帝倒是经常换年号,但是本朝是没有这个先例的。按照本朝的礼法和惯例,一个皇帝,终其一生,都只有一个年号。
若无意外,今上在山陵崩获得谥号之前,都会被称作承平帝——这是她十一岁登基那年,从礼部所呈年号中亲自挑选出来的。
“这才是我今日想和你商议的事情,太傅觉得如何?”
秋凝雪到底在官场呆了这么些年,只是一愣,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他微微抬眸,正对上祁云照的目光。十八岁的天子眉若青锋,目似朗星,尚存着些许少年气的面庞,此刻遍布着温暖绚丽的笑意。
织金的日月纹章,正随着她的动作,在她肩头不断流转。源源不断的热度,顺着两人交握的手,传递到了秋凝雪身上,如此滚烫,几乎让他感觉自己被灼伤。
这是一轮初生的红日,即便曾经蒙尘,也终将像她的名字一样,照彻乾坤。
“太傅意下如何?”祁云照见他久久没有回答,不禁有些疑惑。
秋凝雪从短暂的怔忪中回了神,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陛下确实也该换个年号了。”
天子脸上的笑容便更灿烂了一点。她牵着秋凝雪的手往座位那边走,体贴而关切地问:“太傅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还是加件衣服吧。”
后半句话自然是对身后的侍从官说的。很快,青岫便拿了件外衣过来,轻轻给秋凝雪披上。
秋凝雪见衣服没有什么不该有的纹饰,便谢过恩收下了。
他看着青岫的脸,便想起了至今还留在他府上的青岚,有些头疼地说:“陛下,郎官是您身边侍候的人,怎好一直呆在臣府上。臣实在惶恐,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祁云照眨眨眼,想起自己救他回宫之后,他还故意试探自己,便刻意调笑:
“这有什么?宫里难道还差服侍的人吗?何况青岚一向很仰慕太傅,能到丞相府照顾太傅,相必心中也很高兴。可惜——太傅竟半点儿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秋凝雪刚坐下便又站了起来,躬身道:“郎官都是陛下的人,臣岂敢造次。”
“开个玩笑而已,太傅何必与我这么生分?”祁云照示意他坐下,笑道:“况且,你们女未婚男未嫁,哪里有什么不妥?太傅要是乐意,我亲自给你们做证婚人。”
秋凝雪少见地尝到了坐立不安的滋味。他怕天子真的心血来潮要给他赐婚,认真而恳切地开口:“陛下,臣无意成婚。况且,臣已经向先师立过重誓:此身许国,永不成婚。”
祁云照便也收起玩笑之意。她之前确实听过一些关于秋凝雪不成婚的传言,还以为那个莫须有的誓言只是旁人捏造,不成想竟是真的。
可是哪位真正关心学生的老师,好端端的,会突然要求学生永远不成婚?莫非老淮阳侯早就知道秋凝雪不是女子?
祁云照饱含探究意味地看过去,但终究没有贸然开口,随意闲聊几句之后,便岔过这个话题,说:“太傅既然来了,便和我手谈几局吧。”
秋丞相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为难的神情,细看之下,还有些无奈,“臣遵旨。”
祁云照有些好笑地捏起一枚白子,示意对方先行。
谁能想到美名在外的秋丞相,竟然真的不会下棋呢。连生死大事都不放在心上,却对着一张棋盘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而且,他似乎越是苦恼紧张,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凝重冷淡。
祁云照颇觉有趣,每次见到,都是忍俊不禁。偏偏还不能笑得太明目张胆——这可是她在政务之余,唯一的乐趣了。
“罢了,我让你三子吧。”
秋凝雪默默看了眼面前的棋盘,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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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秋丞相酣畅淋漓地输了三局之后,皇帝陛下终于收手,遗憾地表示不能留他用膳,温言让青岫送他出宫。
郎官笑意盈盈地引秋丞相出了清嘉殿,请他乘门外早已备好代步的肩舆。
秋凝雪谢过之外,不出意外地,又看到了旁边羽林卫捧着的大小赏赐。他起初以为天子频繁赐下礼物和赏赐,是为了以示恩宠,但现在想想,竟更像是对他这个棋友连连战败的安抚。
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秋凝雪哭笑不得,想起天子唇边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之后,不由哑然。
果然,还是个少年人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周围的人点点头,上了肩舆,开始闭目假寐。
但思绪万千,又忍不住随着周围的风翻涌起来。朱红的宫墙不断在面前掠过,他垂着眉眼,接着考虑自己进宫时所想的事情。
泱泱大齐,自然不缺勇猛的将领,但却没什么帅才。而且,如今军中那几位得用的将军,个个都是心气高傲之辈,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愿屈居其他人之下。
倘若多年后,陛下要与成都王开战……谁能为大齐挂帅出征呢?
秋凝雪想着事,慢慢便出了神,直到哒哒的马蹄声传入耳中。
这里可是宫道,能从宫门直通禁中,若非紧急军情,谁能在这儿疾驰!
他心神一凛,忙循声望去,谁知映入眼帘的根本不是什么传令兵。
他侧身问身边的羽林卫:“那是谁?怎可在这儿骑马。”
为首的羽林便答:“丞相,那是丰城侯。陛下特许丰城侯可以在宫中骑马。”
秋凝雪想了想,才想起丰城侯便是原虎贲中郎将,那个先是在柳卓如夺权时袖手旁观、间接站队柳氏,后又倒戈,率兵杀了卢琦的王信。
“原来是她。”
说话间,那边的王信也看见了秋凝雪一行人,下马过来拜见。
“下官见过丞相,不想竟能在此处遇见丞相,甚巧,甚巧。”
秋凝雪过去便和王信没什么交集,也不愿与她多谈,向她点头致意之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王信有些不愉。自从她诛杀卢琦、助今上扳倒柳卓如之后,便是一路顺风顺水。陛下不仅信守诺言,给她晋了爵位,还升了她的官——她如今已是骠骑将军,在武官中的品阶可谓数一数二。
陛下不计前嫌,甚至颇为看重她,其余大臣自然不会给她脸色看。即便背后再如何议论鄙夷面上也是和和善善。
没曾想,在秋凝雪这里,她还是这么没脸面。
王信颇有些郁闷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行人渐渐远去。
她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她身边的随从肉眼可见地不忿,低声道:“将军,她岂可如此冷待您?不过是个过气的丞相罢了!陛下若真信重她,怎么会让她一直居家养病?”
王信严厉地看过去,呵斥道:“住口!此处是什么地方,你就敢随口议论帝师?”
随从一愣,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此处的小插曲,秋凝雪自然无从得知,也根本不在意。他在回府之后,便提笔写了封折子,奏请皇帝改元。
折子刚刚经由长史递到中书台,便在朝中掀起一片轩然大波。等到折子呈到皇帝面前,朝中的反对声音便越来越大。
但皇帝力排众议,硬是压下了各色的反对声音,宣布改元。
礼部的官员只得奉命,绞尽脑汁拟了几个新的年号呈上去,但都不得天子欢心。
最后,是祁云照亲自提笔,写下了熙元二字。
今日之后,大齐便再也没有承平帝了。
14. 风流
萧文夙又一次登了门,在丞相府外求见。
其实,在秋凝雪从宫中回到丞相府的第二天,她便登门了。
但是秋凝雪一直以养病为由,对她避而不见。她一连跑了好几天,都没见到人。后来,因为奉命主持恩科,实在无暇抽身,才没有再登门。
直到昨日,三日考试结束,她才从贡院里出来。草草休整了一夜,便想来看看自家师妹……是否消了气。
可惜还是没见到人。
门房客客气气地与她说:“大人,不是仆不愿意给您通报,实在是今日不巧,丞相有事外出了。”
萧文夙显然不信,皱眉道:“胡说,我都打听过了,今日宫里没有传召。”而秋凝雪这段时间,除了受召进宫之外,从不外出。
门房无奈拱手:“大人,您忘了吗?今日是灵泽节啊。丞相想出去走走,也很正常嘛。”
萧文夙苦笑着喃喃低语:“我真是忙糊涂了,竟把这也忘了。”
相传,就是在这一天,上古部落迎回了救世而归的神女。为了庆祝神女的回归,人们不约而同地欢聚在一起,载歌载舞,诉说喜悦。后来,便渐渐相沿成习。
每逢这一天,人们都会在屋檐下挂上风铃,再将自己收拾齐整。年长的长辈们或许不会再参加活动,但年轻人则很乐意邀上三五好友,一起外出游玩。
秋凝雪当然不是去游玩的。
他在看见府中侍人在屋檐下挂风铃时,才突然意识到灵泽节的到来。
这是灵泽节一贯的传统:如果风铃响了,那便是神女降临,她听到了你的祁愿,会保佑你逝世的亲人平安喜乐。
秋凝雪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惦念的亲人。只有老师,不辞辛劳地教导他、保护他。
可今年,老师祭日那天,他尚在狱中,自然没有为其祭扫。便临时起意,乘车去了城郊。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在回城之后,不小心遇到了一名……旧识。
说旧识其实也不是很妥当,准确地来说,那是他的……狂热爱慕者。
锦衣华服的贵公子突然闯入视线之中,不管不顾地拦下了车驾,在车外哭得梨花带雨。他一边哭,一边喊:
“秋娘,从十四岁到如今,我已经等了你五年,你当真心硬如铁,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吗?”
秋凝雪顿时头大如斗,低声吩咐护卫赶紧将人请开。
奈何他外出从来都是轻车简从,而对方作为一名出身名门望族的未婚贵公子,出来游玩,一直都是左呼右喝、仆从如云。
他带的那几名护卫,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随行的护卫为难地在窗边说:
“丞相,对方人实在太多了,我们……这,丞相,要不我去附近求援吧。今日人流如潮,周围一定有京兆尹或北营的人巡视。”
就是……可能此事传出去之后,她家丞相就要成为第一位因为被男子爱慕追求而向官府求援的官员了。护卫默默低头。
秋凝雪也不想因为这点儿事闹到官府,但现在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递出随身携带的私印,小声说:“快去快回。”
那位贵公子显然看到了离去的那名护卫,当即心一狠,让自己的众多随从上前制住了秋凝雪身边还剩下的三名护卫,然后飞快将马车驱驶到了前面的僻静处。
他朝思暮想了五年的人,终于又出现在了他面前——只隔了一道薄薄的车厢门。
他又哭又笑,不停地喊秋娘。
秋凝雪被晃得头晕目眩,闻言强打起精神,应道:“秦公子,我早已同你说过,我无意成婚,也并不喜爱你,还请你不要再纠缠。”
他口中的秦公子对此置若罔闻,飞快打开了车厢的门,坐在车门处,十分可怜地说:“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秋娘,只要你应了我,我们以后一定也能日久生情的。”
秋凝雪已经很久没觉得一件事情棘手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冷声道:“秦公子,你家也是簪缨世族,这样不顾颜面地大闹……你可考虑过后果了?”
“你就算不顾虑你的名声,也该为你母亲考虑考虑。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下次朝会,定然有言官参你母亲治家不严。”
秦公子哭声一滞,终于不再高声呼喊,痴痴地看着对方。他的心上人,他日思夜想的良人,即便心中愠怒,也还是这么体贴,还是这么美丽夺目。他哽咽着低泣:
“秋娘,母亲说,明年陛下定然要选秀……我是不得不参选的。这可能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你就和我说说话,就当可怜可怜我,了却我的念想吧。”
秋凝雪万分头疼,劝道:“既然要参选,公子就更不该与我这样的外臣有交集。还请公子放我离开,我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那人一听,顿时伤心不已,但很快便重新振作,伤心地问:“你就真的……没有一点儿喜欢我吗?你喜欢什么样的小郎,我可以学……可以学的。”
秋凝雪正透过车窗,观察着四周环境。眼见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已经开始思索着跳窗离开的可能性。
秦公子也大致猜到了他的想法,当下再管不了其他,哭着扑过去,拼命抱住对方的脖颈后,便开始胡乱地扯他的衣衫,亲对方的脸颊。
他的心上人那样好……只要,只要今日发生了关系,一定不会不管他的。
“秋娘……”
秋凝雪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腰带,一面躲避对方的触碰,一面摸索车厢的暗格,寻找藏在里面的匕首。
他是真没想到,今日这位秦公子竟会如此孟浪!
“秦三公子!你当真不要脸面了?你……住手!”
“秋娘……你怨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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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怪我也罢……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秦三,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说……你不愿入宫,我也可以为你去求陛下应允!”
秦三动作一顿,哭得更加伤心,“秋娘,你这样好……这样好,让我如何能放得下?求求你,要了我吧……我可以不做元君,侧室、通房,都可以的。”
秋凝雪终于握住匕首,抵在秦三脖颈上,凛声道:“退下!秦三公子,再敢上前,休怪我不客气!”
秦三看见锋利的刀刃,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但很快,便重新下定了决心,迎着匕首向前,“不能嫁给你……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秋凝雪已经退无可退,冷眼将匕首扎进了秦三的肩膀。秦三在吃痛之下,终于向后跌去,趴在木板上,肝肠寸断地哭泣。
秋凝雪还没来得及起恻隐之心,便听见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不知道是自己的救兵还是对方的护卫,只得握紧匕首,横在对方颈侧。
“是你的人吗?”
秦三刚想回答,外面就传来一句带着笑意的女子声音。
“太傅……”
算无遗策的秋丞相,居然还有马失前蹄,被男子堵住无法离开的时候。
祁云照得到消息的时候,简直乐不可支。立马就抢了属下的马,循着踪迹找了过来。
看见丞相府的马车之后,祁云照心情很好地开了口,刚想调侃对方几句,便透过车窗看见了里面混乱的场景。
一向端方雅重的秋丞相,此刻全没有了往日的高洁端方。发髻凌乱,乌发半挽,本来颇具英美之气的瑞凤眼,此刻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勾魂摄魄一般,引着人在其中沉溺。
隐在乌发下的眼尾,也泛起了莫名的潮红。原本整齐的藏青色衣袍已经被扯开,露出半截白皙的颈子,在碎金般的余晖下,显得无比旖旎艳丽。
嵌着玉带钩的黑色革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好像轻轻一扯,就要彻底断开。
祁云照高踞马上,蓦地向前倾了倾身。离得近了,她甚至还看见了对方白皙肤肉上,零零落落的胭脂印,仿佛雪地里落下的红梅,靡艳而刺眼。
“陛下……”
他的声音又沙又哑,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缠斗。说话间,似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粗喘。
祁云照看着那双潮湿的凤眼,只觉得她的太傅突然间便变得无比风流魅惑,好像哪处山野间跑出来的精怪。
砰,砰,砰——
她的心跳莫名乱了起来,下意识地握紧缰绳,驱使身下骏马往后退了退。
秋凝雪怎么也想不到天子竟会出现在这里,一时又是惊奇又是慌乱,生怕自己这副模样,会引起对方怀疑。
他只能以袖掩面,非常大不敬地坐着没动,“请陛下容臣整理衣冠。”
15. 诬陷
宫里是不过灵泽节的。
更没有人会在宫中挂风铃,叮叮当当的,徒惹贵人烦心。
但是青岫还是在天子面前提起了灵泽节:“陛下,今日天气正好,朝堂上也没什么大事,不如出去走走?”
皇帝登基后,他和青岚便到了清嘉殿。从殿外洒扫的小厮,到皇帝身边贴身服侍的郎官,离天子越近,也就越敬畏,越尊崇。
这是四海的君王,也是他的主人——他看着长大的主人。从一个孤苦无依、朝不保夕的孩子,到如今说一不二的实权君王,他的主人吃过很多苦头,受过很多难以言说的疼痛。
即便到了现在,昔年的阴影也依然笼罩在她身侧。他知道,天子至今仍是噩梦缠身,常常连着好几天,都不能睡一个好觉。
他站在离天子身边最近的位置,知道了很多关于天子的秘密。
可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子,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就是在天子烦心时,劝她出去散散心:
“宫里人少,难免冷清。但民间就不一样了,今日应该很多地方都会办灯会……陛下出去走走,说不定,还能碰上心仪的小公子呢。”
他很希望有人能陪在天子身边,美貌清丽,温柔可爱,拥有世间最美好的品质,能让天子常开笑颜。
“多嘴。”天子淡淡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就将青岫这个提议否决了。
但祁云照最后还是出宫了。因为青岫说:“只要在金平河里,给远去的亲人放一盏灯,神女就会保佑她们平安顺遂,心愿得偿。”
她换上一身普通的常服,乘车出了宫,在金平河畔,放了一盏河灯。
清风徐徐,水波不兴,清澈的河水毫不停歇地向前奔走。祁云照放的那盏河灯,很快就隐没在一盏又一盏河灯之间,然后永远地消失在视野中。
她纵身一跃,跳上了河边那颗大树,没管底下羽林焦急不敢言的眼神,安静地看起了风景。
来都来了,不如四处走走。
祁云照正打算找处酒楼,观察观察今年参加恩科的士子,一名乔装过的羽林便前来禀报:“主子,有人拿着秋丞相的私印在找巡查的士兵,看见我们几个姐妹后,来问能不能帮个忙。”
祁云照好奇又疑惑地从树上跳下来,让羽林将那人带过来。等那名护卫焦急地交代完前因后果之后,周围跟着天子出来的羽林已经笑成一片,只是碍于祁云照在场,不好太过放肆,便只能挤眉弄眼,拼命忍笑。
那护卫局促地拱手:“不知这位大人在何处供职?若是……若是今日能稍加援手,我家丞相,日后定有重谢。”她是从军中退出来的,自然看得出来,周围这些人身上都有军旅出身的痕迹,那为首这人,定然身份不凡。
祁云照也颇觉好笑,毫不掩饰自己看热闹的心态,带着人便找了过去。
怎料竟看到如此香艳的情景——
祁云照的心跳简直快得不成样子。她第一时间便打出了手势,让侍卫暂时不要靠近,自己也非常体贴地驱马背过身去。
可、可……秋凝雪刚刚那副衣衫凌乱、脸色潮红的样子,却活像是在她脑袋里扎了根,始终挥之不去。
她一面唾弃自己这副登徒子的行径,一面又心情复杂地回想着里面那人身上的胭脂印子……他们到底在里面干了什么?怎么会留下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痕迹?
“秋娘……”秦三在听到秋凝雪喊出那句陛下之后,便是满面惊惶,不可置信地看着秋凝雪。
秋凝雪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管他?匆匆整理完身上的衣服之后,便提着衣摆要下车。
秦三泪流满面地捉住他的衣摆,低声喊:“秋娘……”
秋凝雪将自己的衣摆扯回来,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便从车厢内出去了。
秦三捂着肩膀上流血不止的伤口,伤心欲绝地靠在车窗上。他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福至心灵,忍着心里的羞耻,将自己的衣裳扯得更加凌乱。
“臣君前失仪,请陛下降罪。”秋凝雪从车厢上下来后,便一头拜倒。
说是整理衣冠,可他上衣最头上那几颗纽扣已经被扯掉了,根本没办法还原。散乱的发髻,一时之间也来不及重束,只能取了袖中备用的发带,匆匆将头发拢在腰后。
他拿袖子擦了擦脸,调整完腰带位置,便下车见礼了。
祁云照闻声便调转马头看过来。
秋丞相一向齐整的衣裳,此刻依然布满被人抓出来的褶皱和折痕,看着杂乱不堪。
祁云照看得直皱眉,滚鞍下马,走到秋凝雪面前。
天子的声音不辨喜怒,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
“抬起头来。”
秋凝雪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但这么多年过来,他早已明白:越是紧张,便越容易出错。便只能强迫自己放缓呼吸,努力平心静气——他身上的衣裳大体还算完好,即便天子再敏锐,应该也看不出端倪。
“是。”他依言直起上半身,慢慢抬起头。
祁云照的眉头便皱得越发紧了。男人的衣领仍旧微微敞着,藏青色的衣领下,肌肤如雪一般,在阳光下白得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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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越是如此,那残存在他脖颈处的胭脂印子,便越是刺眼。
祁云照在身上摸索了一通,还是没找到手帕,便直接捏住了男人的下巴,拿衣袖擦他脖子上那红色的胭脂。
男人被迫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俯身的天子。清淑的沉香扑面而来,将他完全包裹在其中。
“陛下!”
“别动。”祁云照紧紧地捏住秋凝雪的下巴,专心致志地擦着他脖子上的胭脂,“我给你擦擦。”
能被天子穿在身上的衣物,即便是外衣,那也是十分精细的。但也不知是祁云照用的力气太大的缘故,还是对方皮肤太嫩的缘故,祁云照一上手,晚霞一样的丹红便飞快扩散。
“陛下……”
就算不是绣着十二章纹的礼服冕服,那也是天子的衣冠啊,怎么能用来擦……
秋凝雪轻轻地抽了口气——却不是因为吃惊,单纯是吃痛。身上还带着些少年气的天子,肩背看着尚有些单薄,手劲儿却不是一般的大。
祁云照一愣,下意识地松了手。两人一站一跪,面面相觑地看着彼此。
祁云照也不知自己刚刚怎么就突然上了手,很无辜地眨了眨眼,握住对方的手腕,将人一把托起来之后,若无其事地出言调侃:“太傅艳福不浅啊。”
秋凝雪站起来之后,便飞快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听到此话后,先是松了口气,然后便是苦笑,“求陛下莫要取笑臣了。”
祁云照眼神游移,总忍不住往他脖子那儿看——瞧着还是一片嫣红,但是……她已经分不清那是被她弄的,还是因为有胭脂残留了。
秋凝雪还没忘记前几日天子要给他赐婚的事情,连忙强调:“臣当真没有成婚之意……”
话还没说完,一直躲在车厢里的秦三公子便从车上跳了下来,衣领大敞,衣衫凌乱,红着眼睛跪在地上:“陛下!您要为小生做主啊!”
“小生确实仰慕丞相已久,也是因此,才设法邀丞相到此一叙,但、但……”秦三跪在地上,哭得我贱犹怜:“但小生也出自名门,幼承庭训,岂敢有其他想法,丞相却……一再越轨!”
“小生不从,还用匕首……刺伤了我。”
他肩膀上的伤口本就没有包扎,在连番动作下,更是血流不止。被鲜血浸染的衣衫,再配上那张苍白清丽的脸,便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了。
“求陛下为小生做主!”
祁云照眉毛一挑,淡淡瞥了他一眼之后,便满眼兴味盎然地看过去,“哦?”
“秋丞相,果有此事?”
16. 反转
秋凝雪当即便躬身行礼:“陛下明鉴。臣对秦公子绝无一丝一毫的冒犯之心,是他一再纠缠,臣才不得不出手……”
他话还没说完,秦三便慌忙抢白:“陛下!我只是一个柔弱男子,尚且待嫁家中,难道还会拿名节之事开玩笑吗?求陛下为臣做主!”
“小生……今日已被丞相……看了身子。”他说得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然后顿了顿,欲盖弥彰一样,紧紧地拢住自己散开的衣服,哽咽道:“哪里还有脸面另嫁他人,让无辜女君因我蒙羞……”
说完,便怯怯地看了秋凝雪一眼,一边抹眼泪一边哭诉:“若是、若是陛下不能为小生做主……我不如一死!”
秋凝雪少见地被人拿话噎住,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冷声告诫:“秦公子,欺君是重罪,当心祸及家人宗族。”
秦三脸色一白,但强自忍住,只是哭得更加伤心,殷切地望向一身骑装、英姿飒爽的天子:“陛下……小生所言,句句属实。”
祁云照意味深长地看了秦三一眼,温言开口:“小公子,你的意思是,秋丞相今日见色起意,唐突了你?”
“是,陛下,小生……”
“好了。”祁云照轻轻抚掌,道:“你二人的事情,我心中已有章程了。”
“但你二人各执一词,朕就免不了要当一回断案的地方官了。”
在旁边兴冲冲看热闹的羽林卫很有眼色地拿出一个小马扎,请自家主子坐下。
那马扎很矮,也很小,唯一的优点也就是便于携带了。但是年轻的天子硬是坐出了大马金刀的架势,轻轻一笑后,便召来身边的羽林,低声吩咐了几句。
“是,陛下。”那侍卫叫唐曼文,很快便寻同伴要了金疮药,奉命送给正跪着哭泣的秦三公子,“秦公子,我颇通医术,需要为你处理伤口吗?”
秦三吓得都忘记哭了,连忙拒绝:“不行,你我……你是女子……”
唐曼文有些无奈:“医者眼中,都是一样的。”但见他真的害怕,便将手中上好的金疮药放在他旁边,说:“那我将公子的仆从带过来,让你的仆从给你包扎伤口吧。”
秦三这才道:“谢陛下,多谢这位姐姐。”
很快,他的贴身小厮就被带了过来。两人避过众人,关上马车的门窗,在车厢内处理伤口。
唐曼文在天子身边单膝跪下,低声在她耳边回禀:“陛下,秦公子身上确实有催情香的香味,应该是带了灵犀香的香囊。他事先应该已经服过解药,所以没有异常。”
“丞相与他待的时间应该不长,只是身上沾染了味道,吸食不多,故而不受影响。”
祁云照闻言便看向了秋凝雪的方向。对方始终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什么。都不先过来解释解释吗?是笃信清者自清,自己会还他清白,还是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会处置他?
“去准备解药。”
毕竟是天子亲至,秦三不敢耽搁太久,匆匆包扎之后,便下了马车,重新向天子见礼。
“免礼。”祁云照笑着叫起,目光在他和秋凝雪身边分别转过一圈,然后道:“我已深思熟虑过了。寻常男儿尚且珍视自己的名誉与清白,不会将这种事情当做玩笑,遑论是出身名门的贵公子?”
“太傅,你之所为所为,确实不应当。秦公子一介弱质男儿,你竟还对他动了刀兵?实在不成体统。”
秦三听得欢喜不已,连身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往常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但就算是民间百姓,牵扯上这样的事情后,也不会声张,何况是要脸面的达官显贵?那既然要脸面、要名声,便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错就错,索性结个亲。
秦三已经在幻想入丞相府后,如何化解心上人的怨怼,不由侧眸,望向旁边的秋凝雪。
谁料天子话锋一转,竟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虽念私情,却只能按律法办事。”她微微拔高了声音,说:“秋凝雪。”
“臣在。”
“你入朝多年,应当熟知律法,却知法犯法,不但做出有损男儿名节之事,还持刀害人、致其重伤,理应罪加一等。”
祁云照仔细观察着男人的神情,话音滞了滞,才接着说:“念你为国操劳多年,又大病初愈,便从轻发落,判你受杖五十,罚俸三年,闭门思过一月,你可有怨言?”
秋凝雪脸上没有愤恨或惊愕之色,看上去……甚至微微松了口气?
“臣不敢。”他屈膝便跪,俯身叩头:“臣领旨谢恩。”
对方如此温驯顺从,祁云照见了,心中却没有想象得那么高兴。沉吟一瞬,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臣……求陛下允臣,不必褪衣。”
“准了。”
秋凝雪再拜,“谢陛下隆恩。”
他刚刚左思右想,都不知道如果天子顺势让秦三嫁给他,最后要如何收场。现在这样,反而很好,他也懒得再争辩——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
五十杖,听起来很多。但他是知道里面门道的,如果天子容不下他,莫说五十杖,五杖便能要了他的命。
而天子近日对他还算优待,一时半会儿应该不想要他的性命,就是……不知道他这身体还熬不熬得住刑罚。
“来人,将人押回宫中。命羽林左丞监刑。”
“是。”
当下,便有两名羽林大步走到秋凝雪身边,“丞相,请吧。”
秋凝雪神色未改,站起身后,便跟着人走了。
秦三愕然不已,但刚刚一直慑于天子威严,不敢插话。他忍到此刻,终于忍不住,道:“陛下!秋娘……秋丞相虽一时失礼于我,但我相信她没有坏心。请陛下开恩!”
祁云照睨他一眼,道:“有错便当罚,否则将国法置于何地?”
“陛下!我听闻丞相前番入狱,已经大伤根基,昏睡数日,如何能受得了这么重的刑罚?陛下,请您念在与秋丞相的师生情谊……”
祁云照径直打断:“法不容情,此事无需再议。”
“陛下!陛下……”秦三焦急不已,一想到心上人要因为自己受刑,便忧心如焚。
他看着那三人一点点走远,终于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又哭了出来:“陛下,今日之事,实在与秋丞相无关,是我心性贪婪,将她强掳至此地,想诱她成事。事情不成,又反咬一口……”
他当然知道欺君是什么罪名,尽可能地不想牵连家人,便直接冲过去,拔了一名羽林的佩刀,含泪要自刎。
那名羽林正是之前给他送药的唐曼文。她一时不妨,竟真被他抢走了佩剑,慌忙伸手去夺。好在对方到底只是个娇养在家中的贵公子,空有蛮力而不知运用。
唐曼文一脚踢过去,终于将长剑击落在地。她看着对方脖子上那道细细的血线,丝毫不敢松懈,飞快上前制住秦三的双手,向天子请示。
祁云照原本只是想试探试探秋凝雪的反应,这会儿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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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便打算揪出那个香囊,结束这件让人啼笑皆非的破事。
怎料这位秦公子居然还是个痴情儿……祁云照的心情诡异地复杂了起来——但倒确实因此高看了几眼这位秦三公子。
她让人将还没走远的秋凝雪一行人带了回来,云淡风轻地对秦三公子说:“我于香道还算小有所成,一早便闻到小公子身上带了用于催情的灵犀香。”
“只是念在你母亲和姐姐的面子上,不想治你的罪,才佯装处置太傅,试探于你。”
“如今,你既有了悔过之心,我也不愿再大动干戈。但究竟要如何处置你,还得看今日的苦主。”
祁云照微笑着看向秋凝雪,“太傅,你意下如何?”
秋凝雪刚刚已听见秦三的话,这会儿看见跪在地上低泣的小公子,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欺君之罪可大可小,端看天子如何想。若是陛下因此不愉……
他沉默了一瞬,便重新开口:“秦三公子年少无知,性子是任性了些,但所幸不曾铸下大错。况且,臣也刺伤了他。”
“臣斗胆,请陛下宽恕他这一回。”
“太傅雅量。”祁云照瞥他一眼,“难怪京城的儿郎们,都心心念念,想嫁给太傅呢。”
“小公子,太傅已经不打算再追究,你起来,带着仆从归家去吧,回去多读些书,修养性情,静思己过。”
秦三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结果被人救了下来;他追悔莫及地跪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上位者处置他和他的家人,结果又被轻飘飘地放过。
他忙擦了眼泪,先后给天子和秋凝雪都磕了个头,“谢陛下宽恕。”他仰起头,近乎痴迷地望着那个穿着藏青色衣袍的人,“……谢丞相。”
祁云照看见他那眼神,便想起他留在秋凝雪脖子上的胭脂印,不悦地蹙眉,“但小公子若再纠缠太傅,就休怪我召见你母亲,问问她是如何教养儿子的了。”
“是,我……绝不敢再犯。”
秦府的小厮扶起自家公子,一步一步地离开。
秋凝雪也想开口告退,但祁云照不想让他坐那辆秦三待过的马车回府,便直接开口,让人与自己同乘。
秋凝雪听出那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的语气,便低头应是。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但现在,他的沉默突然就变得让人无法忍受起来。
祁云照想起他刚刚一句话都不辩解便领旨谢恩的样子,顿时驻足,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人。
秋凝雪正低头思考天子为什么出宫。
少年人喜欢新鲜热闹,自然没什么问题,但天子一举一动,都牵系国家社稷,万一事有不测……他正想着要不要劝谏,冷不妨前面的人突然停了脚步。
秋凝雪连忙刹住脚步,稳住身形,但还是踉跄一下,失控地向前面栽过去。
祁云照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捞,一个毛茸茸的黑色脑袋便朝她的腰间撞了过来,下一刻,两条腿就被人当柱子一样,紧紧地抱住了。
她轻轻嘶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从没停过武课,不然现在,她应该已经和秋凝雪一起躺地上了。
“陛下……”
秋凝雪忙不迭起身,怎料他的头发已经和天子腰间的佩饰勾缠在了一起。刚想站起来,就疼得直抽气,生理性的眼泪盈满了整个眼眶。
祁云照伸手拉人的动作就这么顿在了原地,浑身僵硬,感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哭什么?”
17. 约定
祁云照鬼使神差地弯下了腰,摸了摸那双含泪的眼睛。
末了,自己也觉得这样有点儿不对劲,于是讪讪收回手,努力拿出君王关心臣子应有的腔调,问:“太傅这是怎么了?”
“臣……”
他一开口,祁云照就大致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不想听对方再搬出那套臣不敢臣失礼的三字经,左右看了看,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她让周围嘘寒问暖的侍卫不要上前,将秋凝雪按在原地,“别动,我给你解开。”
“臣还是自己来吧……”
祁云照笑着摸了摸他头顶上的发旋,“难怪宫里的老人,都说有发旋的人倔得很……我今日总算是明白了。”
“好了,你别乱动。”祁云照毫无心理负担地胡扯:“我今日带的九环白玉蹀躞带,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给我留的遗物。太傅给我扯坏了,我要生气的。”
怀里的人顿时安分下来,僵着身体没有再动,“臣谢陛下。”
祁云照便弯下腰,认真地将缠绕在一起的头发和佩饰分开。
他的头发倒是很柔软,摸上去的触感,就像绸缎一样顺滑——和他冷硬的性子一点儿也不符。
年轻的天子既觉得新奇,又觉得有趣,恋恋不舍地摸了最后一把,才将刚刚拆下来的发带还给了秋凝雪。
男人道一声谢,半跪在原地,重新将头发绑了起来。
祁云照饶有趣味地站在旁边,等他绑好头发看过来,便理直气壮地开口,将刚刚没问出来的话题抛了出来:
“我今日几次为太傅解围,太傅何以报我?”
穿着黑色骑装的天子语气微微上扬,笑得很爽朗,眼角眉梢之间,无不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单手负于身后,直直地看过来,明亮的眼睛里,好像盛满了细碎的阳光。
秋凝雪总是因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蓬勃朝气而感到震撼。微微一愣后,才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将另一个膝盖也放下来了。
她是坐拥四海的天子,而自己现在连朝堂上的事情都不怎么参与了,还能怎么回报她呢?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不要跪,不要跪——”祁云照不悦皱眉,直接走过去将人拽起来,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太傅总是动辄如此大礼,难道是想让别人议论我不敬师长吗?”
这话说重了。
祁云照话刚出口,便知道他又要搬出那套请罪的说辞,更加烦闷地皱眉。
“陛下威仪赫赫,臣常觉惶恐,方才不敢失礼,望乞恕罪。”
——她这辈子竟然还能从秋凝雪嘴里听到这样的阿谀之词。
祁云照诧异地挑眉,在车辕前停住脚步,回身而望。
即便是说这样阿谀奉承的话,秋丞相看上去依然是一身清正,没有什么谄媚之气。
祁云照盯着那张脸看一会儿,终是没有再揪着刚刚的话题不放,失笑道:“我也还没想好要你做什么,太傅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秋丞相眼里浮现出一点很轻浅的笑意,缓缓开口:“陛下想知道什么?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祁云照引着他上了自己的马车,问:“太傅早知道我刚刚是在做戏吗?”
秋凝雪摇摇头,“臣并不知道。”
祁云照靠在车窗上,闻言奇怪地望过去,“你并没有做过逾越礼法之事,我却不分青红皂白,要降罪于你,你心里就没有怨言吗?为什么不解释呢?”
这下感到奇怪的便变成秋凝雪了。他轻轻攥了攥自己的衣袖,似乎是在思索该怎么回答。
因为刚刚那个小插曲,他没有再拿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话来敷衍人,而是委婉道:“陛下心中自有主张,岂是臣能改变的呢?”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外如是。
祁云照听懂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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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言外之意,一时也有些沉默。半晌,摸向了腰间那块玉佩,说:“你不曾向我开过口,怎知我不会改主意?”
蹀躞是子虚乌有的故人遗物,但这块玉佩,却真真正正,是她的生父给她留下的东西。
祁云照很珍惜地摸了摸上面的流云纹,才递给秋凝雪:“这块玉佩伴我多年,今日,我将它转赠给你。如果你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或者……”
她说到此处,话音一滞,才接着说:“心有所求,都可以将这块玉佩拿出来。只要你不涉谋逆,我都恕你无罪。”
秋凝雪双手接过,垂眸问:“不论什么情况?”
祁云照瞥了他一眼,似有所觉。她毫不犹豫地垫头,肯定道:“不论什么情况。”她按住秋凝雪的肩膀,说:“不必谢恩了,收好便是。”
秋凝雪将那块玉佩握在手中,认真地开口:“是。”他出狱之后的种种待遇,用一句“宠命优渥”来形容,也不为过——天子这样过分地优待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即便是想展示对老臣的体恤,安抚人心,也不必做到这样……
秋凝雪正低头沉思。旁边的天子便又开了口。她打开了车厢的窗户,淡笑着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景,欣然道:“我想到要太傅如何回报我了。”
“我自幼长在宫中,对民间的风土人情知之甚少。今日正好赶上灵泽节,太傅带我四处走走?”
秋凝雪很犹豫。一来,他不想顶着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出行;二来,即便有羽林随行,也难免有什么不测——从前先帝出行时,每每都是禁军开道,不留一个闲人。
他从前谏过先帝铺张扰民,但现在想想:铺张些,也总比这样好。
但他到底是没有扫兴,点头应是。
祁云照莞尔:“既然是白龙鱼服,那我便不好称呼你为太傅了。太傅觉得呢?”
秋凝雪:“陛下唤臣寒英吧。”
18. 绮念
寒英,寒天的花——这有很多种解释,可以指雪花,也可以指菊花,或者是梅花。
但祁云照没怎么思考,便觉得他的表字应该是取梅花之义。
“寒英……”祁云照轻轻呢喃了一句,笑着说:“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这个表字很适合你。”
话落,便瞥了眼对方粗粗拢着的头发,遗憾道:“只可惜天色已晚,我怕是不能和寒英把臂同游了。改日有机会,再请寒英带我游览四周美景。”
她还是很惜命的,即便出了宫,一般也不会去侍卫没提前踩点的地方。刚刚那样说,只是想找理由,顺理成章地换个称呼。
秋凝雪微微松了口气,垂眸应是。
“正好顺道,我先送寒英回府吧。”
皇宫和他的丞相府,完全是在两个方向——天子到底知不知道这一点?
秋凝雪微微抬眸,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之后,很识趣地将话咽了回去,“谢陛下。”
丞相府离这儿并没多远。大约一刻钟之后,驾车的羽林便在天子的吩咐下停了下来。
秋凝雪便站起来躬身作揖,告别天子。
祁云照玩笑道:“寒英不尽尽地主之谊,请我进去坐坐吗?”
秋凝雪无奈地看着刚刚还说天色已晚的天子,终于还是将憋了许久的话吐了出来,委婉道:“陛下,外面鱼龙混杂,不比宫中,禁卫森严。”话落,又道:“若您今日想在寒舍下榻,臣请陛下调羽林在周围驻守。”
祁云照摆摆手,刚想说自己只是顺口开个玩笑,丞相府前的台阶下,便传来一道很是熟悉的声音:“师妹,你可算是回来了!”
祁云照撩开车窗的帘子往外一看,果然是如今的尚书令,之前的中书监萧文夙。
“看来不巧,寒英府上已有客至了,那我便不多打扰了。”天子温声道。
秋凝雪辞过天子,看着那辆车驾逐渐远去,才转过来招呼萧文夙,颔首道:“令君。”
萧文夙一脸古怪地看着他这身装扮,也没在意他的称呼,有些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秋凝雪淡淡道:“外出时,遇上些意外而已,不是什么大事。烦请令君在花厅稍候,我到后院更衣。”
萧文夙这回终于注意到对方格外生疏的称呼,脸色一怔,半晌都没说出话。
府上侍从忙将人引至花厅,按照她往常的喜好,重新摆上茶点与茶水。
萧文夙从前很喜欢丞相府的点心,这会儿却半点儿没有品尝的欲望。她在厅中不停地踱着步子,颇为苦恼地思索着措辞。
“劳令君久侯了。”
来人换了身青灰色的大袖袍服,头发也重新束得齐整,慢慢走到眼前,小小一揖:“令君请。”
萧文夙实在受不了对方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连连道歉:“那日是我言语唐突,师妹原谅我吧。”
秋凝雪不置可否,道:“令君在府中等了我这么久,应该是有事要与我相商,请直言吧。”
“师妹的身体可好些了?我……”
秋凝雪蹙眉,冷淡道:“见谅,我今日在外行走,有些累了。令君若没什么要紧的事,便改日再登门吧。”
萧文夙不得不开口:“我今日登门,是为了探病——但也确实有事要问你。师妹,你为何要上那道折子,请陛下改元?”
“非是我想改年号,是陛下想改元。”
这倒说得通了,可是……萧文夙叹了口气,道:“即便是陛下,也不该……这是祖宗礼法,哪能轻易变更?你我身为人臣,不就该及时规劝天子……”
秋凝雪这会儿是真觉得累了,闭上眼,道:“只是一个年号而已,令君何必放在心上。”
“师妹!这……”
“规矩都是人定的,没什么改不了。况且,令君就没想过,陛下为何要换年号吗?”
萧文夙一愣。
茶盏被搁下,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秋凝雪皱眉看着对面的人:“陛下已经不想再做任人左右的太平天子,不想再做垂拱而治的圣君。”
“你若还将她看成需要旁人护持的幼主……”
秋凝雪止住话头,没有往下说。他沉默了一瞬,才重新开口:“陛下性情虽温和,但是个有主见的人,不会喜欢旁人随意置喙。”
他知道萧文夙的性格——刚正有余,而失于灵活变通。到底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劝了一句:“只要于国家社稷无害,你便多顺着她些吧。”
萧文夙一噎。
“还有,我如今虽赋闲,但到底是做过一任辅政的人。令君频频登门,让陛下怎么想?”
萧文夙立时不再纠结什么顺臣直臣的问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果真不打算再让你回朝吗?”
年少的天子刚刚掌握大权,正是意气风发、满怀壮志的时候,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说一不二的权臣?
“陛下若真让我和从前一般入朝理事,那我就该请师姐为我准备身后事了。”
*
在清嘉殿歇下的天子,今夜又做了梦。不过不是熟悉的噩梦,而是……
祁云照默默将被子拉过头顶,直呼荒唐。
就在刚刚,她梦见了秋凝雪……衣衫半褪、满面潮红的秋凝雪。
这可真是……真是太荒谬了。祁云照自问自己应该还算得上正人君子,即便知道秋凝雪是男非女,也从来没对对方产生过什么越轨的想法……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祁云照拍了拍自己的脸,爬起来喝了口水。
明日还有早朝,不能耽搁。她看了下寝殿内的漏刻,强行驱散了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绮念,默默闭上眼睛。
旖旎的梦境再次出现。
注重仪表又爱干净的秋丞相没有束发,而是将满头如云的乌发散了下来,在朦胧的烛火中,显得多情至极,也温柔至极。
他躺在丝质的被子上,衣襟大开,双眼含泪。薄薄的袍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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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白皙的肤肉上,隐约可见暧/昧的红痕。
暖黄色的烛火落在男人身上,像是给他打上了一层独特的光晕。他无力地抬起泛着红痕的手臂,虚虚圈住身上的人。
盈在凤眼里的眼泪已经彻底掉了下来,顺着嫣红的脸颊滑落而下。他哭泣着启唇:“陛下……求陛下垂怜。”
……
祁云照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再也没了睡意。
在外面值守的侍从听到里面的动静后,立马鱼贯而入,点灯的点灯,燃香的燃香。
青岚以为她又做了噩梦,正斟酌着措辞,想着如何安慰,便发现天子的脸色有些异样的红。
祁云照捧着手里那盏不冷不热的温水,越喝越觉得焦渴,皱眉道:“都快入夏了……给我拿点儿冰水来。”
青岫狐疑地支使人拿了冰水来,递给天子后,方才豁然开朗,有些开心地劝:“后宫无人,总不是长久之计。陛下瞧上了哪家公子,不如宣入宫中,长久相伴。”
“咳……咳咳……”祁云照听见他的话,便想起那乱七八糟的梦境,顿时一口气哽在心头,呛得昏天黑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无恼怒瞪了他一眼:“就你多嘴。”
她实在没了睡意,直接穿戴整齐,起来到官署的值房里走了一趟,顺道嘉奖了两名认真值夜的官员,抓了两个在值房呼呼大睡的学士。
回来之后,也就到了上朝的时辰。祁云照换上朝服,照常到临华殿上朝,只是……每次看到官员队伍最前面那个空着的位子时,都是一阵古怪。
消息灵通的朝臣,早就知道了昨夜天子巡视值房的消息。此时,又见天子脸色肉眼可见得不愉,更不敢将那些糟心事拿到御前。
一场朝会,很快便散了。祁云照回到清嘉殿批完奏章,又召见了朝臣,与人议完事后,便到了配殿上武课。
如此连轴转般忙了一天,饶是祁云照,也觉得身体有些惫懒,然而精神却异常得兴奋——尤其是当她回到寝殿,在收拾一新的床上躺下时。
该死,她怎么就对秋凝雪起了色心?
天子又从床上爬了起来,烦躁地传了中书舍人拟旨,连夜让人去秦府,申饬了那位秦三公子,以及他的母亲。
*
祁云照很久都没有再召见过秋凝雪。
一方面,是因为那晚之后,再想到或者见到关于秋凝雪的东西,总有些心虚气短,便更不想见他本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最近政事确实有些繁忙。会试的批卷、放榜不能不管,殿试的题目得她亲自出,夏至的祭祀仪典也差不多该提上日程……
如此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她才在秋凝雪递奏章上来时,让侍从再次传召他入宫。
一个月……按理来说,什么都该淡忘了才是——何况是那般荒谬的绮念。
然而,当祁云照看到那个朱衣玉冠的男人向她走近,在她面前躬身作揖时。
她立时就回忆起了那个梦。
19. 武学
祁云照有些心累地摆了摆手:“太傅坐吧。”
秋凝雪目光微凝,想了想,还是问道:“陛下可是为何事烦忧?”
“并无。”祁云照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反问道:“太傅何出此言?”
上次见面时,对方还饶有兴味地称呼他的表字,今日却又唤了官职,语气也殊为冷淡——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天子心情不愉吗?
可他最近一直待在府中,既没有外出,也不曾再会过客……难道是他呈上去的奏章有哪处措辞不妥,惹了天子不快?
秋凝雪心中疑惑,但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异样,顺从道:“是臣多虑了。”
祁云照手里捏着着那道折子,沉吟片刻后,道:“太傅呈上来的折子,我已经看过了。你再就武学之事,详细说说吧。”
秋凝雪应是,徐徐道:“陛下,本朝虽然不像前朝那般重文轻武,但在世人眼中,文官还是要比武官清贵得多。勋贵人家的女郎,也多半都是从文不从武。”
“故而朝廷虽然设了武举,但军中人才依然不多。臣以为,当恢复武学,不拘一格拔擢人才。”
祁云照就事论事,道:“太/祖皇帝倒确实曾开设过武学,但没多久便取缔了。入学的人太少,反而让那些蛮夷小国看笑话。”
秋凝雪回:“故而臣以为,朝廷新开设的武学,应当致力于吸收寒门之士,可让各州郡的地方官举荐合适之人,也可设立入学考核,选拔有才之士。”
在他来之前,祁云照便已深思熟虑过了。但是……教兵法谋略的博士不难寻,一个有真才实学又能服众的博士祭酒[1],却是凤毛麟角——这样的人不管从军从政,都是如鱼得水,好端端的,怎么会愿意做个教书匠?
她皱眉道:“太傅以为,博士祭酒一职,谁可胜任?”
秋凝雪早有准备,起身道:“陛下可曾听说过襄阳侯祝允明之名?”
祝允明,字希哲,在先帝朝时曾与淮阳侯并称二杰。相传两人政见不合,彼此之间很不对付,可当淮阳侯病逝之后,祝允明便挂冠而去。
祁云照倒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抬眸望过去,目带征询之意。
“祝允明是静宁三年的探花,后来却弃文从武,率军驻守边疆。多年来,不仅固守防线,数次斩杀敌将,且治军严明,待下宽和,在部众间多有美名。如今,军中的许多将领,都曾与其共事。”
听上去倒是位乡野遗贤。祁云照将信将疑地开口:“如此良才美玉……怎么我却从不曾听说过?”
“襄阳侯在静宁十九年,便挂冠而去,四处云游,不再现身于人前了。陛下不曾听说过,倒也正常。”
秋凝雪温声道:“臣也是近日,才偶然发现她的踪迹。”
月前,他去给老师祭扫时,正好与她迎面撞上。但他与这位襄阳侯只见过寥寥几面,一时也不曾认出来。后来回府之后,才惊觉那个青衫落拓的女子可能就是襄阳侯,便派人四处寻访打探。
“若是家中护卫不曾打听错的话,襄阳侯此时正化名祝明,在畿县隐居。”
“善。”祁云照抚掌轻笑:“我择日便让人去寻访,下旨征召襄阳侯入朝。”
“幸亏有寒英举荐,否则,这等人才,湮没于乡野之间,岂不可惜?”
祁云照放下了手中的折子,端起案上的茶杯轻啜一口:“坐。”
前几日青岚便已经回宫向她禀告,说秋凝雪身边的医者已经将药停了。
她想起这话,便忍不住观察起他的脸色,关切道:“太傅身体可好些了?”
“蒙陛下垂询,已经无碍了。”
“是药三分毒,一直服药对身体确实也不好。”但祁云照还是觉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便道:“我记得御膳房有两个厨子,很擅长做药膳?”
在一旁立侍的青岚立马躬身,“是。”
祁云照:“寒英将人带回去吧,左右宫里也用不着。”
青岚虽然不如他的同胞兄弟处事圆滑讨人喜欢,但做事还是很周到的。闻言便悄声告退,准备到御膳房去,提点提点那两个厨子。
“好了,我也乏了。”祁云照没有再留人,“太傅退下吧。”
秋凝雪礼节周到地行礼告退。等他回到府邸时,已是暮色四垂。他独自用过晚膳,便回了卧室休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清嘉殿里放了太多冰鉴,他第二日起来时,便有些风寒的症状,断断续续地发起了低烧。
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头昏脑涨,越发觉得身体没什么力气。他本来就不爱出门,得了风寒之后,更是连屋子都不怎么出。
如此在屋内窝了好几日,才觉得有些闷得慌,便想起到府内的荷花园走走。
怎料他刚刚摘了朵莲蓬在游廊坐下,门外的侍从便进来回禀,说是江佩兰身边的长随求见。
他一听这话,心里便升起点儿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长随一进园中,便哭丧着一张脸,满眼都是慌张。
秋凝雪已经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阖眼靠在凭几上,淡淡道:“说吧,你们君侯又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
长随欲哭无泪地拱手,支支吾吾地说:“家主,昨夜小姐率士兵巡视宵禁,恰遇丰城侯王信醉酒闹事。小姐依照律令,请丰城侯往衙门走一趟。但丰城侯拒不受捕……便与对方的护卫动了手。”
“谁料……”长随高声道:“不知是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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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手,竟杀了丰城侯!”
“小姐不让属下向您禀告,还是我等见小姐既未归府,也没在官署下榻,才打听到昨夜之事。”
王信虽然犯了宫禁,但罪不至死……这事要怎么收场?
秋凝雪按住胀痛的额头,无奈地问:“子湘人现在何处?”
长随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陛下亲自过问了此事……小姐现在,已经在诏狱了。”
诏狱,那是关押朝廷钦犯的地方,进去的人,无不是九死一生。
秋凝雪脸色一变,立马起身回屋,换了朝服进宫求见天子。然而,当他顶着暑气到了清嘉殿,殿外的黄门郎却是一脸难色,“丞相见谅,陛下这时候正在上武课呢。这时候,素来是不接见朝臣的。丞相明日再来吧。”
他哪里能等到明天。诏狱不比刑部和大理寺,连固定掌管卷宗的官员都没有——刑讯逼供的手段倒是层出不穷。一进了那鬼地方,那便真的是生死富贵,全凭天意。
“我等等便是,烦请阁下为我通传。”
黄门郎顿感为难。但御前的人,向来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他想起陛下之前对丞相的种种厚遇,便殷勤地劝秋凝雪到配殿等候。往常天子召见朝臣,但又遇到事情无法立时接见时,都是由他们先将人引到配殿。
秋凝雪摇头拒绝了,“我还是就在这儿等吧。”
这会儿不是晌午,但日头仍毒辣辣地挂在天上,连从北面刮过来的风,好像都带着腾腾的热气。
秋凝雪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得等多久。他越等越是焦灼,好像一颗心都被放在火上炙烤。
黄门郎在一旁陪笑道:“往常这个时候,陛下都已经回清嘉殿了,今日也不知怎么的……”他不敢妄议天子,只得劝秋凝雪:“这……陛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丞相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秋凝雪依然摇头,“无事,我再等等。”也不知是因为风寒未愈,还是因为真的中了暑气,他手脚发软,浑身都没有力气,脑袋嗡嗡作响,胀痛更甚。
他咬牙忍了,扶住朱红的祥云石柱,艰难地调整呼吸。
黄门郎看出不对,担忧地喊:“丞相……”
“无碍,老毛病了,过一会儿就好。”他扶住柱子,放任身体慢慢地往下滑。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感爬了上来。眼前雕梁画栋的宫殿,和穿着宫装的郎官,都蒙上了一层重影。
他用力晃了晃,捱过胸中的恶心感,再睁开眼时,便看见了那片熟悉的、绣着龙凤暗纹的衣角。
“怎么又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祁云照敛起眉峰,不悦地低头看着他。
20. 待补全
“陛下……”
眼前的天子也变作了两个。但无论是哪一个,神情看着都不太友善。他茫然了一瞬,才记起自己的来意,心里便越发没底。
“陛下,臣……”
祁云照蹙眉道:“好了,我知你来意。”
她上午一直待在清嘉殿里,见秋凝雪一直没来求见,心中还有些欢喜,以为对方和她自有默契,看出了其中关窍。
结果不是心有灵犀,而是秋凝雪上午没来得及知道江佩兰的事。
她有点儿郁闷地开口:“还能站起来吗?”
秋凝雪点头,扶着旁边的柱子,慢慢站起来,想要弯腰作揖。
可那莫名的眩晕感越来越强,以至于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在他眼中旋转。他分不清方向,差点便一头撞到柱子上。
祁云照越看越觉得烦闷,直接伸手将人打横抱起,一边往内殿走,一边说:“去膳房里拿些解暑汤来。”
秋凝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祁云照的侧脸,惊呼道:“陛下!”
祁云照这会儿不想理他,便道:“且消停些。”
秋凝雪屏住呼吸,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对方将他放到殿内的躺椅上,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青岫很有眼色地指挥宫人打扇,又亲自取来了备在殿内的解暑汤,端到他唇边。
哪有皇帝站在旁边,为人臣子的却躺在美人榻上?秋凝雪挣扎着要起来。
祁云照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伸手将他推了回去,冷淡道:“我要沐浴更衣。你在此等等吧。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秋凝雪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倒了回去,看着天子转身离开。
青岫便又将解暑汤递到了他唇边,喂他喝完之后,又令人打了清水来,将浸湿的巾子奉与他,说:“陛下下午嫌暑热,带了几名羽林到千秋园游猎。没想到丞相会来求见,真是不巧。”
秋凝雪道声谢,将巾子取过来擦了擦脸和手,顿觉清爽了很多。
青岫笑着阻止:“丞相的脸色瞧着不太好,还是躺躺吧。陛下还要些时候呢。”
“好,多谢。”
青岫说天子并不常在这儿呆,只是偶尔在这儿午歇。但是秋凝雪还是能闻到沉香的味道——兴许是为了安神,天子身上常有这个味道。
沉香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幼时阴影的代名词。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味道,但兴许是因为太过疲惫,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
祁云照越想越郁闷。
他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关窍?
王信是迟早要死的。这人一开始向柳卓如妥协,尚可原谅,但之后,竟也完全袖手旁观!不就是彼时见柳卓如势大,不敢得罪?
这样的墙头草,留之何用?祁云照一开始便没打算留着王信,所以才格外大方地给她封了万户侯。
她能忍王信这么久,全是因为不想落下一个过河拆桥、刻薄寡恩的名声。便只能小心盘算,让所有的一切都看上去像个意外——昨夜,就是祁云照让人将王信灌醉,怂恿王信无视宵禁在外游荡,然后趁她的护卫与士兵缠斗之际,偷偷下了黑手。
这个死法,也是祁云照早就给她想好了的,所以才会点大大咧咧又爱较真的江佩兰接管长水营。
……秋凝雪怎么会不明白呢?王信死了,她只会拍手称快,哪里还会怪罪?不过是为了做做样子,才会象征性地关江佩兰几天。
不过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
又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连手足都称不上,哪里值得他这么操心?
祁云照有些心不在焉地换上了一身宽袍大袖,重新去了前殿。
男人好像累极了,正蜷着身体,侧躺着在那张美人榻上睡着了。
祁云照抬手止住宫人行礼的动作,让人将冰鉴搬远些之后,便在旁边落座,拿起了之前翻阅的书卷。
他似乎很浅眠。不一会儿,便皱眉醒了过来,微睁着眼睛环顾四周。
秋凝雪连忙站起来,刚刚开口,便被打断。
“坐。”
祁云照将书又翻过一页,仿佛只是随口问道:“可好些了?”
“已经无碍了,谢陛下。”秋凝雪答了话,却没有依言坐下。他还没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便撩了袍子,郑重地跪下。
面上恭恭敬敬,却尽干些欺君罔上的事。祁云照睨了他一眼,将手上的书啪地一声阖上了。
“王信,既无忠贞之节,也无观变沉机,贪生怕死,无才无德,死有何辜?”祁云照将书撂在一旁,接着道:“只是不想惹人非议,才请令妹在宫中待几天,太傅至于与我来这一套吗?”
不单是秋凝雪,连周围的侍从也是第一次听见陛下如此尖锐地评价一个人,顿时噤若寒蝉。
“还是说,在太傅心中,朕就是这么一个寡恩少义的皇帝?”
“臣绝无此意。”秋凝雪伏地叩首,连忙陈情:“陛下厚恩,臣片刻不敢忘……陛下息怒。”
祁云照没有说话,站起来转身欲走,却又迟迟没有迈开脚步。
男人稽首于地,身形隐在朱红色的朝服之下,显得伶仃又萧索。
说到底,他又有什么错?
……是她自己动心起意,对这个人生出了本不该有的心思。明明还处在君臣的关系中,又蛮横地要求他能像个温柔的情人一样,理解自己的心意。
祁云照自省完了,又觉得对方有些可怜,缓和了几分语气:“回去吧。”
僵持间,外面却忽然传来孩子欢快的笑声。
“阿姐!”祁云曦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欢乐。她毫无顾忌地扑向祁云照,带着几分得意地开口:“我有礼物要送给阿姐!”
祁云照的冷脸便有些挂不住,她有些无奈地将人提溜得远了一点,轻斥:“无礼。”
小帝姬瘪瘪嘴,倒是很听话地退后了几步,像模像样地弯腰给姐姐做了个揖:“皇姐安好。”又看向堂下跪着的人,浅浅做了个揖:“这位大人好。”
秋凝雪拱手还礼:“殿下金安。”
小孩子的眼睛一下子便睁大了。
她很惊喜地跑到了秋凝雪面前,赞叹道:“好漂亮的姐姐!”
祁云曦刚刚七岁,身高和秋凝雪跪着的时候刚好差不多。她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实在美丽,乐颠颠地围着秋凝雪转了好多圈,然后才恋恋不舍地走回亲姐姐身边,笑嘻嘻地撒娇:
“这位漂亮姐姐是不是生病了?皇姐怎么还和病人计较呢?您别罚她了,和我吃晚膳吧。您答应过我,今天要陪我用晚膳的。”
祁云照刚刚还真忘记了这回事。她低头捏了捏小妹妹的鼻子,让云岫去传了晚膳,然后说:“我可没有罚他。”
祁云曦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没有问秋凝雪为什么跪着,笑眯眯地跑到他面前,说:“我命令你起来。”
秋凝雪迟疑着站起来,向祁云照和祁云曦分别行了礼。
祁云曦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张开双臂说:“你要谢我的话,就抱抱我吧。”
秋凝雪被这位自来熟的小帝姬弄得不知所措,只能委婉地开口拒绝:“臣怕给殿下过了病气。”
“云曦。”天子终于开口。等人跑回来之后,便揪着她的衣领将人放在了自己旁边的座椅上,温声说:“这位是秋丞相,你从前也见过的。这是国家重臣,不是你殿中那些侍从,不可无礼。”
小帝姬有些委屈地哦了一声,爬到祁云照腿上,“那阿姐抱抱我吧,我最喜欢阿姐了!”
祁云照哑然,扶着她坐稳:“你这个小滑头,不是说给我带了礼物吗?”
祁云曦连连点头,开始从腰间带着的小荷包里翻找自己的礼物。好一会儿之后,将一条歪歪扭扭的手串举到祁云照面前,说:“阿姐,这是我编的五色缕。”
五色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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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延年缕,是端午时节的饰物,相传戴在手上,可以避邪镇灾。
说实话,祁云照觉得有点丑,但到底没拂了她的好意,接过来绑在手腕上,叹口气说:“谢谢小妹妹。”
小帝姬闻言更加得意,眨巴眨巴眼睛,抱住她的手一直晃啊晃:“那我也要阿姐的回礼。”
祁云照顿觉这礼物有点儿烫手,将人重新放回旁边的座位上,刚想说她不会编五色缕,便发现秋凝雪站在一旁,有些怔然地看向这边。
她便改了口:“太傅。”
秋凝雪愣了一下才应声:“臣在。”
“你会编五色缕吗?”
秋凝雪点头:“臣略通一些。”
宫人们便拿来了蓝红白黑黄五色的蚕丝。
祁云照招呼人在身边坐下,看着他不停地转动手指,灵活地将各色的丝线缠绕在一起。
倒也不怎么难。
祁云照瞧了两眼,便大致摸清了步骤,但她还是将秋凝雪手里那个讨了过来:“我再看看。”
她托在手掌里看了一会儿,便非常顺手地塞进了衣袖里,然后拿起蚕丝线,飞快地编了两个手串,一个递给翘首以待的祁云曦,一个递给秋凝雪。
秋凝雪疑惑地望过去。
年轻的天子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串又往前递了递。
秋凝雪双手接了过来。
“一起留下来用晚膳吧。”
很平淡的语气,但秋凝雪知道天子没给他留拒绝的余地,便垂眸应:“臣遵旨。”
“走吧,云曦。”天子已经将小帝姬抱了起来。
他将那条手串握在手中,低头看了看,还是不太明白——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发怒,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又消了气,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自己五色缕。
他想起天子刚刚看过来的眼神,心里隐约冒出一个堪称大逆不道的念头:这好像是……陛下给的赔礼?
“寒英?”
“臣在。”
“过来。”
“是。”
秋凝雪不是个爱多嘴的人,祁云照遵守着食不言的规矩,但年幼的小帝姬却有些过分的活泼了……就像只咿咿呀呀的百灵鸟。
天子起初还叮嘱她不要太没规矩,后来便也随她去了,只在最后开口阻止:“不要贪食,冰酥酪吃多了不消化。”
祁云照无视了她看过来的眼神,让璇玑殿的侍从将人带回去,才看向秋凝雪:“别担心,我会让江将军回来陪你过端午的。”
“回去好生歇息吧。”
秋凝雪道过谢,犹豫一瞬,终于还是开口:“陛下,小妹佩兰太过年轻,性情也不够稳重,恐怕难当大任。请陛下将她免职,以儆效尤。”
祁云照摆摆手,说:“性情老成的人,比比皆是,但又有多少人能守住一颗赤子之心。待她磨砺几年便是,寒英也不必待她太过严苛。”
秋凝雪还想再劝,被祁云照打住:“寒英若是担心,不如让她娶个亲吧。说不准成婚之后,便会稳重几分呢。朕寻个好人家,亲自为她指婚。”
她说这话时,一直盯着秋凝雪。见他没露出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笑道:“此事便这么说定了。寒英不必忧心,我倒是很欣赏江将军的性格。”
“是,臣告退。”
天子果然金口玉言,让江佩兰回来陪他过了端午。江佩兰甚至连端午前的皇宫夜宴也没有错过。
秋凝雪没有再参加朝堂事务,平常也不再在朝会上出现。但这种场合,必然是少不了他的——他的位次还非常靠前。
天子居于上首,小帝姬和五帝卿分列天子两侧。再下来,便是他这位丞相了。
他不喜欢这种推杯换盏的场合,故而宴会到一半,便寻了托辞离开。
岂料人刚刚走出举办宴会的莲花台,天子身边的郎官便来传旨,请他到清嘉殿。
他依言而行,才发现天子……似乎醉了酒。
21. 喜欢
祁云照皱着眉,还在皱眉想着宴会时的情景。
她名义上的五哥,也就是五帝卿,前些日子特地搜罗了很多名容貌美丽的舞者,让他们在宴会上献舞——为的是什么,众人皆知。
果然,一舞毕,五帝卿便开口,说要将这支舞队送给她。
祁云照托着下巴,打量着那支五帝卿花了大力气搜罗、训练的舞队。底下的男子或俊俏鲜活,或儒雅端庄……从皮囊上来说,确实各有各的美,让人瞧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然而她越看,心情便越烦躁,不悦地摆摆手,示意侍从官将那些人带下去了。
五帝卿意外地问:“陛下不喜欢吗?”
祁云照没有正面回答,夸了句有心,便冷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样的宴会,天子从来都只是稍稍坐坐,便离开——陛下在上面一直待着,臣子们哪里敢随心所欲?
但祁云照离开得却比预计得还要早。
她回了寝殿,便让人传了歌舞。
天子宫里当然也有很多乐师和舞者,且个个都容貌不俗,多才多艺。
但天子并不看重声色享受,一年也不见得会传召他们几次。今日却一反常态,急匆匆地召见了他们。连当值的青岫也觉得有些奇怪,但什么也没问,躬了躬身,便去乐坊传人了。
祁云照手里握着把折扇,半靠在躺椅上,非常认真地将这些花枝招展的乐师和舞者都打量了一遍。
她的心里还是毫无波澜。
意识到这一点后,祁云照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躺在了椅子上。
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对秋凝雪起了色心,再隔些日子,等那股子新鲜劲儿过了,自然就不会再有那等荒唐的念头。
直到今日,才发现自己这些时日,都在自欺欺人。她仔细回想着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半晌,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难怪自己总是会被秋凝雪轻而易举地勾动心绪。
“好了。”
“将人带下去。”天子将手里的折扇扔在一旁,声音不辨喜怒:“听着烦人得很。”
堂下的琴师刚刚起了个调,就又被郎官挥手驱离,茫然地跟着同伴们离开。他害怕是自己或是同僚哪里触怒了陛下,焦急地从袖中掏出荷包,隐秘地塞给青岫:“中贵人,可是我等有何处……”
青岫飞快地将银子推了回去,颇为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说:“不要胡乱议论,回去便是。”后面见他脸色惶惶,到底是提点了一句:“陛下心情不愉,不必多想。”
但青岫也不知陛下怎么突然就心情不好。思来想去,也只能往今日的宴会上猜。如此良辰美景……难道是陛下触景生情,想起了早逝的生父?
听闻陛下的生父便弹得一手好琴。
“青岫,给我拿些酒来。”
青岫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顿时心疼无比,本想开口劝慰,但又怕再勾起她的伤心事,便只是轻声道:“陛下,要不将小帝姬喊过来吧。”
想来想去,陛下也就只和小帝姬亲厚些了。五帝卿虽然也是皇室,但常年居于宫外,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很少进宫觐见天子。
“您一个人喝酒,多无聊呀。”
“小孩子喜欢热闹,随她闹一晚。找她做什么?”祁云照古怪地瞪了他一眼,挥挥手,道:“我一个人待会儿,你们退下吧。”
虽然祁云照让侍从都退下。但是天子身边,哪能真的没人侍候?青岫担心她醉酒,明日起来头疼,便端了醒酒汤,侯在外间。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隐约传来声音:“……寒英……”
是要传召秋丞相吗?
青岫没怎么听清,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派人去传了秋凝雪过来。
“陛下就在里面。”青岫躬身撩开了珠帘,小声说:“丞相,您请。”
秋凝雪向他点点头,确定自己身上的衣饰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之后,便抬腿入内,弯腰作揖见礼:“臣拜见陛下。”
抱着个酒坛子躺在椅子上的人微微歪头,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支起半个身体,满肚疑团地开口:“寒英?”
“陛下,臣在。”秋凝雪眉梢微皱,盯着旁边桌子上的空坛子看了会儿,又将目光落在了她怀里抱着的那个酒坛上,眼中露出一点儿不赞同。
“多饮伤身,您不该……”他顿了顿,将到了嘴边的话放缓了几分:“臣斗胆,请陛下以身体为重。”
这熟悉的说话方式,是秋凝雪无疑了。
祁云照自动忽略了不想听的话,完全坐起来,唇边似乎有轻浅的笑意:“你过来。”
秋凝雪依言走近几步。但天子犹嫌不够,抬手示意他再近些。他便一点点地靠近,直到进无可进,站到了天子坐着的那把黄花梨躺椅旁边。
站着俯视天子,未免显得过于不敬。秋凝雪便落下左膝,半跪下来,垂首低眉,再次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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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他突然就被抱住了。
年轻而布满力量的身体牢牢地圈住了他。天子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抬手揽住了他的腰。若有若无的气息打在秋凝雪的脖颈上,让他立时就僵在了原地。
他挣了挣,没有挣动,只能作罢。
“寒英……”
天子今日十分反常,明明不是个喜欢喝酒买醉的人——居然放任自己失控到这个地步。
难道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陛下有何烦忧?臣或可为陛下参谋参谋。”
祁云照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秋凝雪有些意外,旋即轻轻笑了笑。到底还是个少年人啊,还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苦恼。
“年少慕艾,实乃人之常情。”秋凝雪劝了一句,便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天子该不会喜欢上了什么有妇之夫吧?
“陛下,可是对方的身份特殊?”
祁云照点头——可不特殊嘛。
秋凝雪眼里的担忧便深了两分,也顾不上天子紧抱着自己不放这回事了。默了默,迟疑道:“是否违背纲常伦理呢?”
师生伦理,应该也算是纲常伦理?但他并没真的给自己上多少课……而且,世人认知中的师生关系,应该限于女子之间吧。
“没有吧。”
秋凝雪松了口气,又问:“难道陛下的心仪之人,已经有了恋人?”
天子的目光顿时锐利了起来,松开手,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也没有吧。”
秋凝雪觉得她的目光很古怪,隐隐约约地,居然带着一股侵略性?但他没有多想,只将这归为酒意的侵袭。
他温声道:“既然无违伦理,对方也无佳偶,陛下又何必为此苦恼?将人带回宫中便是,就算身份低微些,暂时做不得高位,也可徐徐图之。”
天子几乎笑弯了眼睛,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担心他不愿意。”
年少老成、运筹帷幄的陛下,竟然也有为了情情爱爱患得患失的一天。秋凝雪莞尔:“陛下是四海的君王,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而且,天子处事温和,长相也英美——虽然上位者的容貌,从来都不是用来夸赞的
“总要试试才知道。”
祁云照点头,慢慢握住了他的手,很开心地说:“好啊。”
“寒英,你今天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22. 第 22 章
“陛下,外臣不宜留宿宫廷。”那股突如其来的古怪感越来越强。秋凝雪微微敛眉,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却反倒被抓得更紧。
喝了酒的天子变得比平常更加执拗,甚至不讲道理。“寒英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祁云照放纵着自己心里的贪欲,慢慢地低头,贴近对方的脸颊。
如果自己强迫他入宫,对方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抵死不从,还是被迫顺服?
大概是后者,毕竟这个人看着冷硬无比,心里却又很柔软,装着很多东西,很多人——便有很多软肋。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会忍不住妥协退让。
他退一步,自己就能进一步。
她一定会得到这个人。先得到他的身体,再慢慢融化坚冰,得到他的心。
秋凝雪微微别开了头,语气有些无奈:“陛下,您醉了……臣让侍从送些醒酒汤来吧。”
祁云照摇头,一瞬之后,又点头,说:“我确实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陛下,臣去拿醒酒汤。”
“寒英……”她轻轻开口,将对方的手举到眼前,像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心情愉悦地把玩他的手指。
“我刚刚登基时,寒英明明也在寝殿里陪我睡过觉,怎么从前可以,今日却不行?”
这怎么能同日而语?那时的小天子还是个孩子,现在的陛下,却早已长成,拥有了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
秋凝雪忙道:“陛下,这不合规矩。”但他的手至今还被人握着,身体也被迫靠得更近。过分亲密的距离,让本该严厉的拒绝,也多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哪有那么多规矩?”祁云照突然站了起来,将人往怀里一带,便大步流星地走入了内室。将人轻轻放在床上后,笑着说:“古往今来,明明有那么多君臣抵足而眠的佳话。”
刚刚就应该强硬些离开!秋凝雪深深地懊悔起来——怎么能跟一个醉鬼讲道理?
他的身体完全紧绷了起来,全力挣扎着要下床,“陛下,恕臣无礼……”
祁云照足尖一勾,已经将帷幕放了下来。她闻言转头,轻而易举地便镇压了他的反抗,将他推到床榻里面。
“寒英莫不是嫌弃我?”
她坐在床沿,眉毛耷拉下来,瞧着竟真的有几分委屈。
秋凝雪一噎,头一次尝到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坐起身来恳切道:“陛下恕罪,臣不喜欢和旁人亲近。您好好休息,臣改日再来向陛下磕头请罪。”
祁云照将他重新按回去,在他身侧躺下来,握住他的手,毫无心理负担地倒打一耙:“你别闹我了,我头疼……陪我躺会儿。”
秋凝雪深深吸了口气,只能先顺着她:“陛下,您松松手,我还像从前那样,在旁边守着您……”
祁云照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问:“寒英怎么会来?”
秋凝雪疑惑地看着她——明明是她派人来传召。但转念想想,天子醉了酒,一时记不清事也属正常。
他希望说起正事,能让天子清醒几分,便道:“陛下,臣听闻,襄阳侯拒绝了朝廷的征召。”
祁云照想到身边就是自己喜欢的人,顿时开心起来,连语气也透出几分懒洋洋的意味:“是啊。”
“陛下,襄阳侯性情疏朗,行事有些不羁……但臣以为,只要陛下愿意礼贤下士,诚心相召。襄阳侯定然也愿意投桃报李,为陛下效力。”
这意思,是让她再下征召文书?
祁云照有些不以为然。对方既然要纵情山水,成全她便是,苦苦相逼,反而跌了身份。这事传出去之后,说不定还会有人编排她以强权威逼老臣。
“那襄阳侯……到底有何等过人之处?竟让寒英如此推崇。”
秋凝雪沉默一瞬,选择据实而答:“陛下,臣力主襄阳侯入朝,不仅仅是因为她适合做博士祭酒,更是因为……她是陛下将来征讨成都王最合适的领兵之人。”
祁云照大怔。
她难得有些慌乱,不敢深思下去,急匆匆地问:“胡言。最合适的人,分明就在我身边。难道你要食言而肥?”
秋凝雪苦笑,应道:“陛下厚恩,臣碎首难报,岂敢有所推辞?只是,腐朽之躯,实在不堪大用。倘若臣福气浅薄,不能等到陛下挥师南下之日……”
“住口。”
刚刚的亲昵气息转瞬间便荡然无存。
祁云照腾地一下坐起身来,脸色十分难看。
谈起生死之事,再豁达的人,也难免会有几分感怀。秋凝雪本来还有些伤感,见她这反应,却弯了弯唇,有些想笑:“臣说错话了,陛下勿恼。”
他终于能够脱身,从天子的床榻上下来。但却没有离开,绕出去端了碗解酒汤,在脚踏上半跪下来,劝道:“陛下,宿醉之后,会头疼的。”
祁云照紧抿着唇,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天子刚毅果决,深沉内敛,自从掌权之后,更是端凝如山,威加海内,让人又敬又畏。
但秋凝雪微微抬眸,竟好似从眼前之人身上,窥见了几分那个小天子的影子。小天子刚刚登基时,其实很依赖他。每每望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很纯真的敬仰与欢喜,让他不自觉地心软。
“陛下,生老病死,实乃世间常理。”
祁云照不想听他说话,伸手往外指了指:“太傅走吧。”
她不是在为秋凝雪的病情难过——对方的情况,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只是……突然发觉,原来自己这么卑劣。秋凝雪在朝堂上兢兢业业地待了那么多年,即便到了现在,依然为自己的江山殚精竭虑,而她享受着对方操持多年的成果,犹不满足,疯狂地想将他拖入泥沼之中。
“陛下。”秋凝雪固执地端着那碗解酒汤,温声相劝。
祁云照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还是低头,就着他的手,喝完了那碗味道不太好的醒酒汤。苦涩的味道直入心头,她深深皱着眉头。
秋凝雪低头告退,正要出去,衣袖就被一股扯住了。
手里的东西被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秋凝雪也险些被扯得摔倒,又被祁云照稳稳地扶住,身体倚靠在床沿上。
天子低着头,目光沉沉,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浓重的情绪在那双眼睛里不断翻滚。秋凝雪一时半会儿没法分清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只是莫名地觉得心慌。
很慌很慌,好像下一瞬,他的心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寒英。”从天子嘴里吐出来的这个称呼,好像比平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开始喃喃低语:“要是你……没这么好就好了。”
他没听懂天子的低语,只是觉得对方的表现很奇怪——她看上去,就好像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我有些累了,你退下吧。”
她慢慢松开手,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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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凝雪逐渐走远,便呼出一口气,再次放任自己倒在柔软的床上。
这样也好,她告诉自己。
祁云照其实不太能想象秋凝雪入后宫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这辈子接触过最多的后宫之人,便是她的父亲。
在那些模糊的记忆中,她的父亲,总是哭,总是哭,好像总是有写不尽的忧愁,说不完的苦楚。
终于,他流完了所有的眼泪,再也不会在她面前哭了。
*
端午的休沐之后,便是皇帝亲自举办的殿试。祁云照费尽心思平衡各方势力,总算选出了一些想要的人,安排她们进各部历练。
那位襄阳侯还是没有接受朝廷的征召。秋凝雪第二次派去的官员,甚至连她的面都没见上。
祁云照难免觉得有些恼怒,但念及举荐人是秋凝雪,倒也没有和她计较。她让人传来秋凝雪,准备问问对方的意见,再考虑考虑,要不要下第三次征召旨意。
她如今正在为三日后的夏至祭祀准备,不得不在离宫斋戒三天。期间不能饮酒作乐,饮用荤腥,也不能召见刑名之臣,但见见秋凝雪,还是可以的。
“是,陛下。”
离宫到底不比皇宫,离丞相府有段距离。祁云照估摸着对方还要些时辰才会到,便揉了揉额头,准备到内室躺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熬夜批了折子,她今日晨起后,便觉得头昏脑涨,身体也不太舒服。
她本来只想歇息片刻,谁料在床上躺了会儿之后,身体反而越发疲惫——还古怪地升起了热度。
一股难言的焦渴将她完全笼罩其中,她爬起来,想自己倒杯水。然而身体却是前所未有的无力。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连大声喊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昏昏沉沉地挣扎了一会儿,便全然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羽林带着秋凝雪过来,在门外禀告。
里面却久久未曾传来回应。
“陛下?陛下?”
就算天子突然改了主意不想见他,或者突然行程有变,也该有个侍从出来转告才对。
秋凝雪直觉不对,直接迈步入殿,在殿中寻找天子的身影。穿过重重屏风后,总算看见了祁云照,但还没等他松口气,便发现躺在床上的天子神情痛苦,眉头紧皱,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热度。
他脸色一变:“速速去传医者!”末了,又径直唤来了随御前到此的羽林中郎将:“殿中原本的侍从呢?去找——将她们立刻关押起来审问。”
中郎将犹豫一瞬,抬手应是。
“等等。”秋凝雪又唤住她,叮嘱道:“不要声张,封锁消息。”
“是,丞相。”
“你蒙陛下信重,行御前护卫之责,却疏忽至此,实在该死。”秋凝雪神色冷峻,沉声告诫:“若还不能戴罪立功,揪出祸首。不必等陛下降罪,我便先处置了你。”
“下官知罪……”
秋凝雪拂袖赶人,没有再理会她。他心中焦急,但天子现在情况不明,他若不能冷静,底下的人全都得乱套。
……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意气风发地端坐明台,让他看琼林宴上的新科士子。怎么今日,突然就……
时间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他焦灼地派人催了好几次,总算等到姗姗来迟的太医令。
“如何了?”
年迈的太医令沉吟许久,面红耳赤地憋出一句:“陛下……陛下,恐怕中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