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都是我竹马》
1. 接亲
01
我从小没爹没娘,流落在街头,吃百家饭长大。
幸得村口卖豆腐的阿婆收留,我才有了容身之所。她没有儿女,独自生活了大半辈子。老来寂寞孤苦,便把我当做亲孙女疼爱。
她教我识字念书,识物辨人。我总觉得她的见识谈吐,并非寻常的乡野村妇。
直到临终的时候,阿婆才告诉我真相。原来她曾是江湖有名的易容高手,因为得罪了仇家,所以隐姓埋名在这里过日子。
她不希望自己的易容术就这样失传,因此将其呕心沥血书写成书,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在病榻前磕了个响头,发誓定不负所托,势必将易容术传承下去。
她笑着抚摸我的脸,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将阿婆葬在了她最爱的榕树底下。
自那以后,我继承了她的衣钵,经营着村口的豆腐店。每日天还未亮,就起床磨豆腐,用挤出来的时间练习易容术。我始终记得阿婆的遗言,一丝也不敢懈怠。日夜起早贪黑,勤加苦练。
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练得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我生来相貌平凡,身材高,骨架大。没有盈盈一握的细腰,也没有柔若无骨的身形,看起来就跟男子一般无二。但只要施展易容术,我就可以随意更换样貌。
我为自己精心挑选了一张脸皮,循序渐进更换自己的样貌。旁人只觉得我越发赏心悦目,却不知道其中的蹊跷,只道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没过多久,我便成为了当地有名的豆腐西施。不少人都慕名前来观看我的美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依无靠的美貌孤女,自然引得恶徒垂涎三尺。正因为树大招风,不少浪登徒子喜欢来调戏我。
殊不知,这只是我计划的第一步。
02
我不甘愿一辈子就此隐没于乡野。
我想要攀高枝,嫁入高门变凤凰,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为此,我调查了十乡八里的穷书生,挑选其中小有才华的,对他们嘘寒问暖。
我按照百家姓的顺序,对刘郎、张郎、周郎、顾郎等各种郎排序编号,每日用毛笔记录下他们的喜好和言行,来分析他们的行情。
生性愚钝者,悟性不高,难中高官。我用毛笔划掉了他的名字。
耽于玩乐者,意志不坚,难成大事。我再次划掉了几个名字。
胆小懦弱者,不能帮我驱赶恶徒。若是遇着危难,势必会牺牲妻子,保全自己。我又用毛笔划掉了一些名字。
最后剩下的,要么是武艺高强,能勇斗恶徒的壮汉,要么是聪明机敏,能舌战群儒的文人。
英雄救美是男人最喜欢的戏码,能很好地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拉进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以驱赶恶徒、感谢救命之恩为由,对他们暗送秋波。
现如今我顶着的面容,说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也不为过。
家徒四壁的穷书生,遇见佳人在侧,自然是心神荡漾。我小意温柔,充当他们的解语花,倾听他们的烦恼,为他们排忧解。很快,他们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之下。
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都以为自己是我独一无二的竹马。殊不知,他们只是我广撒网的鱼。
作为情投意合的小青梅,我按照岔开的时辰表,给他们送去我亲手做好的饭菜,时刻关心他们的课业。毕竟猪只有养肥了,才方便宰杀。
我坚信,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我对他们说:“哥哥若是某日金榜题名,莫要忘了回来娶我。”
他们都信誓旦旦地承诺:“待我他朝步青云,定会来娶你。”
只可惜,放入海里的鱼,回来得很少。
京城时兴榜下捉婿,竹马们大多是有去无回。乱花渐欲迷人眼,京城的大家闺秀更是数不甚数。
平步青云以后,又有几人能记得出身乡野的青梅呢?
张郎三年前中了文状元,娶了丞相的女儿。刘郎两年前成了武举人,跟将军的女儿拜堂成了亲。周郎去年是探花,至今未娶,只是鸿雁传信,说时机尚未成熟,要我再等等。
如今我等了一年,周郎从京城派来的信鸽,带来的内容还是等。
切,画大饼谁不会啊。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我把周郎寄来的信件,撕成了稀巴烂,丢进了纸篓里。
03
名册十二卷,竟都是负心郎。
这里头唯一兑现承诺,立刻来娶我的人,只有今年参加武举的顾郎。
顾郎生得人高马大,为人忠厚老实。他虽然是个憨憨,但凭借孔武有力的身材,侥幸讨了个武举的末位。刚好踩着线,当了个小武官。
据说金榜题名当天,他看都没看一眼京城的姑娘,直接雇了匹汗血宝马,立刻快马加鞭,独自启程回乡。
顾郎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不分日夜地赶路,就是为了回来见我一面。他的面容看着憔悴,双眼却炯炯有神。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赫然倒映着我的身影。
他寻来媒婆,准备好聘礼,过来向我求亲。我用手帕捂嘴浅笑,低头装作羞涩的模样,实则在心里掂量他的价值。
说实话,顾郎的官位还是小了些。再加上他是个只认理的死脑筋,在官场怕是混不开,升职的上限就摆在这了,八成没什么前途可谈。日后我若是嫁了他,恐怕很难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然而,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再等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再钓上个金龟婿。毕竟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铜钱投进湖水里,还能听个响。而我那些飞黄腾达的竹马,可未必能有回音。
十二卷的名册,都只出一个顾郎。我又有多少的大好年华,可以在等待中荒废呢?
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好处都捞不着,只能在这荒郊野岭了却余生。
田里庄稼收割了一茬又一茬,赋税又比往年重了几分。我真的再也等不下去了。
我思量完毕,一咬牙,下定了决心,笑道:“顾哥哥,我左等右等,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顾郎眼眸深邃,咧开雪白的牙齿,傻笑道:“婉清,你等着,我明儿个就八抬大轿来娶你。”
他急着娶,我急着嫁,便是一拍即合。
算命先生卜了一卦,说明日不够好,劝我另择良辰吉日。顾郎急着回京上任,不能再往后拖延。而我向来不信命数,自然没有把这话当真。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我戴着凤霞披冠,等着他来接亲。
可是没想到在成亲当天,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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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台花轿。
这是个什么情况?
04
我看着眼前的两台花轿,一时间犯了难。
打东边来的花轿队伍,看起来气宇轩昂,冠盖上绣着金丝牡丹,垂着翡翠珠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打西边来的花轿队伍,虽挑出什么错处,但与之相对,便显得相形见绌。
我透过红盖头的缝隙,暗中分析眼前的局势。我记得曾在名册里记录过,顾郎住在西边几百里的顾家冲。
至于这东边,确实有几位竹马,但都尚未科举,也不知道来的是谁?
我心中正纳闷着,转头便看见东边的队伍,突然冒出个熟悉的人脸。
只见周郎翻身下马,快步朝我走来,张开双臂,颇为爽朗地笑道:“婉清,我回来娶你了!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惊喜,高不高兴?”
对于我来说,这不是惊喜,反而是惊吓。
真是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尽知道给人添麻烦。
我一把掀开红盖头,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笑脸相迎:“周哥哥,我左等右等,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我嘴里念叨的这套话术,跟对顾郎说的内容一模一样。只字未改,纯属犯懒。
周郎浑然未觉,抱着我转了一个圈,瞬间红了眼眶:“婉清,好久不见,你消瘦了许多。”
我现在没心思跟他叙旧,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旁边瞄,生怕顾郎看见我跟他勾肩搭背。
万一顾郎控制不住脾气,磨刀霍霍向周郎,分分钟就可以拿下他的项上人头。
周郎要自找死路,我当然管不着,但我可不想跟着他一命呜呼。
我从周郎的怀里钻了出来,整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把他往房里推,讪笑道:“你回来得太突然,怎的都不跟我提前打声招呼?”
周郎有些不明所以,疑惑道:“我按照约定来娶你,你为何这般紧张?还有,外头那挡道的接亲队伍又是什么情况,难道村里有哪家姑娘也是今日出嫁?”
我心里一咯噔,走到门边,往外探了个头。
如今吉时未到,顾郎的队伍还没有动静,现在做取舍还来得及。
我合上门,深吸一口气,酝酿了片刻,捂着脸开始挤眼泪。
周郎看我哭得梨花带雨,立刻心疼得不行,忙问道:“怎么了,难道有人欺负你了?跟哥哥说,哥哥我帮你做主!”
“呜呜呜,其实、其实……”我抽噎了几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我才继续哭哭啼啼地说道:“周哥哥,你每次传信都让我等。我实在是想念你,便忍不住托人打探你的消息。结果听见京城里传来的风声,说你要娶尚书大人的女儿。我、我不想耽误你的前途,便狠下心答应了别人的求亲,只为让自己断了对你的念想。”
我用手帕虚掩着,擦拭眼角的泪花,情深款款地说道:“周哥哥,我只盼着你好。我出身微寒,在仕途上帮不了你,只能出此下策,希望你莫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呢?”周郎连忙扶住我,将我一把搂紧怀里,郑重其事地发誓道,“你听到的传言都是空穴来风,我此生非你不娶!”
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鱼儿上钩了。
2. 中毒
05
只要是下象棋的人,都知道丢卒保帅的道理。
现如今顾郎是我的卒,而周郎便是我的帅。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同样是在京城为官,也有云泥之别。周郎的官位,比顾郎高上好几阶。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顾郎虽好,却着实比不上周郎有能耐。世人向来拜高踩低,我若是嫁给周郎,那日子肯定能过得更加潇洒。
我在心中拿定了主意,暗自对顾郎道了声歉。
周郎问我:“外头的接亲队伍该如何是好?”
我眼珠子一转,立刻计上心头,轻声哄骗道:“外头那糙汉,由我亲自说去。旁人若是问起来,你只道是与我定亲多年。如此一来,也不至于落人口舌。”
周郎满口答应。
搞定了这边的周郎,现如今只剩下外面的顾郎。我重新给自己遮上红盖头,不紧不慢地走出门外。
屋外锣鼓喧天,大红轿子上系着纸花,在阳光下亮得刺眼。顾郎身骑白马,胸带红花,痴愣愣地望着我。
我嫣然一笑,迈开绣花鞋,款款迎上前去。
顾郎是个认死理的,应付周郎的那套说辞,对他来说完全不管用。
若我拉着顾郎大谈仕途前程,劝他抛下我另觅良人,恐怕他也只会对此置若罔闻。
我决定对症下药。顾郎是个大孝子,对父母的话百依百顺。往好了说是守孝悌,往坏了说就是愚孝。
这点正好可以我所用。
面对另外一队接亲的花轿,顾郎有些不解,正欲开口询问:“为何……”
“顾哥哥,婉儿对不起你!”我抓住他的衣摆,猛地跪了下去。
先声夺人,便可抢占先机。顾郎见我下跪,立刻乱了阵脚,连忙翻身下马,将我扶起:“婉清,你这是怎么了?”
我低着头,泫然欲泣道:“顾哥哥,其实我有一事欺瞒了你。”
“我过世的阿婆,生前给我定了桩亲事。按理来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理当遵守才对,可是我对你情根深种,实在不愿嫁与他人,便一直欺瞒至今。”
我将父母二字咬得极重,继续道:“如今纸终归包不住火,周家按照约定,派人来娶我了。没想到你们竟然会在今日撞见,我想一定是阿婆在天之灵,希望我遵守她的约定。”
直接说谎话,容易被人拆穿。真假掺半,最能让人信服。
我确实先与周郎互许终身,也确实没想到这两人会同时来娶我。就算顾郎信不过我,去周家打探消息,结果也跟我所说的八九不离十,绝对挑不出什么毛病。
听完我的话,顾郎有些混乱:“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父母去得早,是阿婆一手将我拉扯大。她对于我来说,就是再生父母。”我捂住胸口,做西子捧心状,叹道,“如今我幡然醒悟,我愧对阿婆,愧对死去的父母!”
我伸手抚摸顾郎的脸,恋恋不舍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顾哥哥,你莫怨我。此生我只能嫁与他人,若有来世,我定不会负你。”
“你如此守孝道,我怎么会怨你?”顾郎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握着我的手,哑声道:“父母养育之恩大过天,怪只怪造化弄人,我没能早点遇见你,早些去跟你的父母阿婆提亲。”
顾郎一步三回头,满脸痛心地带着迎亲队伍离开了。我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由得松了口气。
只要能把他打发走,别说是来世,就算是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无关紧要。
这样的空许诺,我要多少有多少。
06
我坐上了周郎的花轿。
红烛高照,喜幔低垂。拜了天地以后,便是入洞房。
屋外道贺声不断,我端坐在床沿,静静等待着周郎的到来。
没过多久,外面便响起一阵虚浮的脚步声。
周郎绣着祥云纹的靴尖,停在了我的面前。他挑起我的红盖头,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酒香。
我皱了皱眉,竭力遏制住掩鼻的冲动。
“婉清,我总算娶到你了。”周郎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分醉意。我闻到他身上酒气熏天,似乎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
他脱下外衫,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压倒在床榻之上。
我向来不喜酒肉的臭气,心中有些嫌弃,于是假笑着推开他,转移话题道:“周哥哥,你还没喝合卺酒呢。”
“哎呀,你瞧我这记性。”周郎一拍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口齿不清地说道,“都怪我太高兴,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他自顾自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合卺酒,一饮而尽,叹道:“好酒。”
我有些无奈,只好提醒道:“周哥哥,我们要喝交杯酒。”
“哦对对对。”周郎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将酒杯塞到我的手里。
我微微抬眸,正欲饮下杯中酒,却见周郎身形一晃,踉跄着后退两步,堪堪扶住了桌案。
他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唇色却异常红艳。我心头一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扶住他,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周郎甩开我的手,逞强道:“无妨,许是酒劲上来了。”
他勉强笑了笑,可那笑容还未绽开,便猛地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喜服上,染出一片刺目的暗红。
“婉清,我怎么……”周郎抹了抹嘴角的血,眼里闪过几分错愕,随即直直地向我栽来。
他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触碰我的脸。可惜才伸到半空,便又无力地垂下。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已经涣散。
周郎伏在我的身上,一动也没有动。我伸手探他的鼻息,已然没有了呼吸。
我推开他冰凉的尸体,这才看清他的嘴唇乌黑,应当是中毒身亡。
周郎刚才喝了合卺酒,莫非是……酒里有毒?!
我先是后怕,而后是一阵庆幸。若非周郎贪杯,我恐怕也要跟着陪葬。
到底是谁下的毒?目的又是什么?
不管是谁动的手,嫌疑最大的都是跟他洞房的我。若是县令想草草结案,我恐怕有七张嘴也说不清。
我看着周郎渐渐冰冷的身体,耳边嗡嗡作响。喜烛还在燃烧,烛光却显得那样刺眼。
该死的,早知道我就听算命先生的话,不要赶着在今天拜堂成亲了。
07
常言道:唢呐一响,黄金万两。不是升天,就是拜堂。
没想到,这升天和拜堂,竟然让我同时给撞上了。
我顿时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嫁给顾郎。
现在有个最大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那就是怎样为自己洗脱嫌疑。乡里的县令曾断过不少糊涂案,我可不能保证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例外。
将全部身家全部押在莫须有的运气上,这是傻子才做的事。更重要的是,我不甘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
明明只差一点,我就可以当上周夫人,尽情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不过是转眼的功夫,我苦心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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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美梦,就在一夜之间化为了泡沫。
我焦虑得直啃指甲,但又很快克制了下来。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保养的手指,不能因为一个男人的死就给糟蹋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红烛摇曳,烛泪顺着烛台缓缓滑落,在案几上凝成一滩暗红。
我在屋内扫视一圈,目光猛地一顿,落在床头的雕花木匣子上。这是我带来的嫁妆,里面收纳着易容用的工具。
刹那间,一个绝妙的想法冒了出来。我决定易容成周郎。
我身形高挑,正好可以假扮为男子。曾经张郎嫌我嗓音低沉,没有寻常女子娇俏可人。我因此苦恼不已,费了好一番功夫,特意苦练口技,学会变换自己的声线。没想到此时竟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周郎的容貌,再加上周郎的嗓音。我便可以狸猫换太子,窃取他的富贵生活,夺走他的大好前途,最后成为他。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撕开床单做裹胸,匆匆扒下周郎的衣服,穿到自己身上。那些累赘的凤披霞冠,如今套在他的尸体周围,就仿佛是禁锢生魂的枷锁。
只见我手指翻转,转眼间我的脸,就变成了周郎的模样。
男子跟女子骨骼不同的地方,主要在于头颅和盆骨。如果不想让事情败露,最好的办法就是毁尸灭迹。
我拔下头顶的发簪,扎进周郎的盆骨,将其搅碎变形。再将易容剩下的人皮面具覆盖在表面,用透明针线缝制闭合伤口。最后,我把合卺酒洒遍周郎的全身,丢上了燃烧的红烛。
火焰沾上烈酒,跃动得愈发凶猛。
我不动声色地站在墙角,眼睁睁看着烛火点燃血红的嫁衣,蔓延至周郎的全身,隐没了他的面容。
眼看着尸体燃烧殆尽,我不慌不忙地拿起了铜镜,再次端详自己的容貌。确认万无一失后,我在房间的四处也点上了火焰。
直到火势变大,冒起了滚滚浓烟,我才捂着口鼻,佯装慌乱推门而出,喊道:“不好了,起火了!快来人救火!”
听见我的呼救声,家仆急忙提着木桶赶来泼水。只可惜火势已大,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装作悲痛欲绝的模样,朝着大火嘶吼,喊着自己的名字:“婉清,快来人救救我的婉清!”
为了做实自己的身份,我甚至装作情深义重的模样,再次往火里扑。
家仆连忙拦住我,劝道:“周大人,您冷静。如果夫人在这里,肯定也不希望您为了她葬送性命啊!”
他不知道的是,我就是夫人,我就在这里。
没有人可以代替我发言。谁说我不希望周郎为我葬送性命,只要我能活下来享受荣华富贵,别说是一个周郎,哪怕是十个周郎死掉都没有关系。
我见戏演得差不多了,便收住势头,跌坐在地上,捂脸叹息道:“你说得对,我要活下去。我可怜的婉清,也一定要活下去。”
“来人呐,快带大人去休息。”家仆连忙扶起我,将我暂时安置在了不远处的槐树下。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们络绎不绝地赶来救火,仿佛在看一出荒诞不经的闹剧。夜晚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在暗淡的光影下,没有人看见我嘴角勾起的笑容。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便能辨我是雌雄?”我轻声哼唱着木兰辞,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没有人知道火里躺着的是谁,而外面站着的又是谁。我们互换了人生,同时也互换了生死。
今日死的是她叶婉清,活的是我周佑民。
3. 入京
08
大火烧了一整个晚上,直到天光乍现才熄灭。
在残存的废墟中,只剩下一具烧得面无全非的干尸。断裂的横梁砸在尸体上,全身上下多处骨骼断裂。仅凭现有的痕迹,无法判断出男女。
官府派来的仵作验了尸,根据残留的钗裙,默认了“叶婉清”的死亡。此事被判定为意外身亡,最后草草了结。
衙门的差役随口问了几句经过,便报上去交了差。整个过程远比我预想得快。
如果出事的是周郎,我想他们肯定会查得更加仔细。可是现如今死的只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有任何亲人在世,甚至不用担心有人来击鼓鸣冤。
我偶然听见家仆在私下里议论,说幸好死是刚过门的新夫人,而不是有权有势的周大人。毕竟他们还指望着周大人发月钱,来养活一家老小。
自从我成为了周郎,世界仿佛都变了一番模样。所有人都对我毕恭毕敬,只要我一个眼神,就立刻有人前来为我鞍前马后。
曾经对我嗤之以鼻的人,现在都是点头哈腰,对我做低伏小。
比如那不可一世的县令老爷,他从来不理会良家女子的状告,总是对为非作歹的恶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们横行霸道。
在开始物色竹马之前,我曾将恶徒告上过官府。县令收了恶徒的贿赂,没有任何作为,直接把人给放了,气得我捶胸顿足。
现如今我成了周郎,总算能扬眉吐气一把,指挥他为我端茶倒水、捶肩捏背。
县令一边感恩戴德,一边谄笑道:“周大人若是回了京,可莫要忘了同乡的邻里。”
“同乡有那么多邻里,我都自顾不暇,哪里照顾得来?”我冷笑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搓了搓手指,别有深意地望着他。
县令一愣,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了然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一袋银子,塞到了我的怀里:“这是我的小小心意,还望大人笑纳。烦请大人回京以后,多为我美言几句,提携提携下官。”
我收下银两,假笑道:“那是当然。”
当然个屁。
提携这个狗屁贪官,还不如提携村口的大黄狗。大黄好歹还能看家护院,这个死胖子贪官却只知道私饱中囊,搜刮民脂民膏。
京城收一成赋税,这死胖子却收两成。后来京城收两成赋税,这死胖子收三成。多余的钱,全部都进了他的口袋。
眼看着历年税收逐渐加重,恐怕再加收下去,真要逼死老百姓。
我看着这肥头大耳的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便清了口痰,朝他吐了过去。
“哎呀,你瞧我这,莫名喉咙发痒,不小心弄错了方向。真是失礼,失礼!”我拱起双手,权当刚才发生的事是一场意外。
“大人,您这是哪里的话!”县令抹了把脸上的痰,眉头都没皱一下,陪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大人早些歇息。您这边请,我送您出去。”
他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走在前头领路。因为胖得看不见腰,他只能把整个身子往下弯,以显出对我的恭敬。
这模样看起来滑稽极了。
我在心里发笑。哪怕我对他吐痰,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他也是敢怒不敢言,难怪能当上县令爷。
周郎这身份可真是好用。那晚的大火虽然熄了,我的野心却如同熊熊烈火,疯狂燃烧开来。
只是京城高不成低不就的官,就可以得到如此拥戴。若我平步青云,当上了更大的官,岂不是可以横着走?
我越发庆幸自己那日的选择,原来做男子竟如此方便。不仅可以考取功名,还可以妻妾成群,拥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如今这世道,女子只有嫁人生子一条路可走,凭什么男子就可以坐享万千拥戴?
辛辛苦苦钓金龟婿,倒不如权势滔天来得实在。
09
我抱着自己的骨灰,顶着周郎的面容,启程前往京城。
家仆驾着马车,带我回到了周郎的府邸。
“大人,到了。”他拨开帘子,双手撑地,半跪在车轮前。
我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踩着他下了马车。
眼前的府邸看起来气派大方,入目便是一扇朱漆大门,门楣上悬着鎏金匾额。门前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嘴里含着圆滚滚的石球。
如此富态,看来不愁吃穿了。
我满心欢喜,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昂首阔步往里走。
可越往里走,我越觉着不对劲。这府邸看似富丽堂皇,可细看之下,假山上的青苔已经发黑,池水浑浊不堪,就连回廊的栏杆都有些斑驳,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我不知道周郎的房间在哪,于是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家仆吩咐道:“你去给我准备些点心,放到我的房间。”
“这个,那个……”家仆期期艾艾地望着我,半天都没有动作。
我忍不住挥了挥衣袖,催促道:“怎么了,还不快去!”
“大人,府里没有点心。如果您要吃的话,得去街上买。”
“那就去买。”
“可是大人,你上个月的月钱还没有发我。我现在没钱去买点心。”家仆摸了摸脑袋,低头哈腰道。
我沉默了片刻。
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把周佑民从骨灰盒里掏出来,揪着他的领子质问。
周郎啊周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厮的月钱不发就算了,怎么连点心都买不起?!
县令那里敲诈来的银两,在我怀里都还没踹热乎,就要忍痛割爱了。
我叹了口气,拿了一个银子,放到家仆的手心,改口道:“这是你这个月,还有下个月的月钱,点心你先别买了,送壶热茶到我房间。”
“好嘞,我这就去。”家仆拿到了月钱,立刻打起了精神。
我坐在正堂,等他泡好热茶,再跟着他找到了周郎的房间。
先前我只是隐约有些担忧,进入里屋后我确认了。周郎并不似表面上的那般风光。
窗棂上的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雕花木床虽然样式精美,但却是陈旧不堪。
我望着家徒四壁的房间,深深地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
10
我乔装打扮,去打探了一圈消息,总算搞懂了来龙去脉。
周郎考取功名以后,确实谋了个不错的官职。只可惜他心直口快,说话不过脑子,得罪了不少同僚,暗中总是遭人排挤。他郁郁不得志,偶然踏入赌坊,就此染上了赌瘾。
按理来说,周郎在礼部做事,俸禄还算丰厚。只要不胡乱挥霍,维持日常开支绝对绰绰有余。
可他偏偏是个赌鬼,没过多久,就败光了家财,只能潦倒度日,身边也只留下了一个忠心的家仆。
我就说为何中了科举的竹马,只有周郎时常写信给我。原来是因为京城没有姑娘看上他。
他不是不愿成家,而是成不了家。最后只能装腔作势,来娶我这个一无所知的青梅。
所谓的衣锦还乡,不过是一场骗局。
看来此番我冒用周郎身份进京,非但没能捞着半分好处,还得帮他收拾残局。
唉,真可恨我千算万算,最后做了桩赔本的买卖。本以为是富贵险中求,没想到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今我顶着周佑民的脸平安归京,那幕后黑手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次出手,但始终是个隐患。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彻底了解朝廷局势前,我不敢贸然行动。因此,我需要喘息的时间,为后面的布局做准备。
装病是最好的选择。
我拿出易容工具,对着铜镜调整人皮面具的状态。
头发枯槁,眼圈乌黑,嘴唇微微发白。镜子里的我,俨然一副忧思过度、多日未眠的模样。
洞房花烛夜,妻子亡故。悲痛欲绝之下,我突发恶疾一病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
为了让这周佑民的戏演得更真实,我决定为叶婉清举办一场葬礼。
11
这场葬礼是我搭的戏台子,而我自己便是唱戏的角儿。
府邸挂上白色绸布,灵堂里摆满白幡。深黑色的檀木灵牌上,刻着遒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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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力的暗金大字:亡妻叶婉清。
吊唁的宾客陆续到来,里面有几个我同乡的竹马。到底是红颜知己一场,虽然我生前见不着他们的面,但没想到死后他们倒是愿意来看我了。
最先到场的是顾郎。
他一语不发地走进灵堂,呆呆地望着我的灵牌。原本俊朗的轮廓凹陷下去,颧骨高高突起。那双曾经明亮眼睛布满了血丝,周围泛着青黑。
接着到场的是刘郎。这个负心郎,跟将军的女儿成了亲,没想到还能面不改色地出席我的葬礼。
他叹了口气,对我拱手行礼,惺惺作态道:“周弟,请节哀。”
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我心中虽然不屑,面上却是滴水不漏,故作坚强道:“多谢刘兄安慰。”
刘郎见我面容憔悴,叹道:“周弟真是用情至深,只可惜红颜薄命啊。”
最后到场的是李郎。他当的是个小官,娶的也是个小官的女儿。他跟我寒暄了几句,便对灵堂拜了一拜。
我瞧他跟刘郎谈笑风生、互相攀谈的模样,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叶婉清,仿佛真的只是来参加同僚夫人的葬礼,仿佛从不曾对我许下过诺言。
曾经的海誓深盟,都已成过眼云烟。
李郎环顾四周,忽然问道:“张尚书来了吗?”
“张知节都当上丞相大人的女婿了,哪里还会记得我们这样的同乡?”刘郎摆了摆衣袖,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转而问道,“你说对吧,周弟。”
我笑着打了个哈哈:“张大人可能只是忙吧。”
“周弟真是心胸旷阔。”刘郎话里有话,故意煽风点火道,“按理来说,你跟他同在礼部做事,比其他同乡多了一层关系,应当互相帮衬才对。没想到他竟然冷漠至此,对你不闻不问。我真是为周弟你道不平啊!”
我继续装傻:“刘兄这是哪里的话。张大人是礼部尚书,我是他的下官,岂有让他屈尊纡贵的道理?”
朝廷的文官和武官历来不和,刘郎恐怕是想故意挑起我的不满,以此来借刀杀人。哪怕闹不出什么动静,也能给张郎找找麻烦。
若我真的是周郎,恐怕就上了他的当。可惜现在这副壳子底下是我叶婉清,那个被他抛弃的青梅。
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这混账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
见我不上钩,刘郎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他很快恢复表情,意味深长地说道:“周弟,看在同乡的份上,你听我一句劝。朝廷凶险,风高浪急。要选对方向,才能避开礁石,以免落得个船毁人亡。”
我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过来。这番话是让我早点站队。
如今朝廷党政激烈,以将军和丞相为首,各成一派。周郎入京为官堪堪一年,还没有明确立场,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确实难做人。
“多谢刘兄提点。”我姑且用场面话搪塞了过去,“刘兄大可放心,我周某人不是墙头草,只是人微言轻,不敢贸然行事。”
刘郎对我虚心的态度很是受用。
“周弟当真是聪慧。”他的语气放缓了几分,带着拉拢的意味,“若是日后有机会,我倒是想把妹妹介绍给你,说不定还能做个亲家……”
他的话正说到一半,却被人从身后推开。只见顾郎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抡起拳头就要挥向我的下巴。
好在李郎眼疾手快拦了下来,大喊道:“顾兄住手,使不得,使不得啊!”
“婉清尸骨未寒,你竟然就已经开始盘算着跟别人成亲。”顾郎眼眶泛红,目眦欲裂,嘶吼道,“早知如此,哪怕是背负骂名,我也该强娶了她!”
我望着他激动的神情,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李郎趋炎附势,刘郎结党营私,而张郎始终未曾出现。这场我的葬礼,真正来吊唁的,唯有顾郎一人。
我的良心有点痛,同时也有些庆幸。
顾郎是个好人,我没能嫁给他也好,免得耽误了他的好前程。
只是这份惆怅并未持续太久。
我看着眼前的局势,忽然心生一计。事已至此,不如顺水推舟,把事情给闹大些。
4. 昏君
12
我正愁如何造势,没想到瞌睡来了,立刻有人送枕头。顾郎这一拳,正中我的下怀。
他闹得越凶,我越是高兴。如此一来,前来吊唁的宾客,都会知道我因情生病的事。
我后退几步,跌跌撞撞瘫倒在地,掩面而泣道:“顾兄,你误会了!我此生非婉清不娶,这辈子再也不会同他人成亲。”
反正我是女的,左右也没什么损失。要是真娶了哪家的闺秀,反而容易暴露身份。倒不如借此机会封人口舌,免得有好事之徒说亲。
顾郎是个好面子的傻憨憨,见我摔倒在地,一副病殃殃的模样,不好意思继续动手,只能咬牙收回拳头。
他甩开衣袖,愤愤地瞪着我,犹不解气地骂道:“你这个窝囊废,我还没动手,你就倒了。婉清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嫁给你这种人。”
“顾兄慎言。”李郎上来做和事佬,劝道,“两个男人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大打出手,这成何体统!更何况,婉清还是周兄刚过门的亡妻。于情于理,这都不合适啊!”
他意识到唤我名字时说漏了嘴,连忙改口道:“若是周夫人泉下有知,恐怕也会良心不安呐!”
我揉了揉太阳穴,在心里吐了口唾沫。这些男人,怎么一个一个的,都喜欢代替死人发声。周夫人没有良心不安,我良心安得很。
为了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我大声咳嗽了几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刘郎装模作样过来扶我:“周弟,你嘴唇苍白,莫非是身体不适?”
我顺坡下驴,掏出手帕,捂着嘴继续咳:“没……没关系,大夫说只是积劳过度……忧思成疾罢了。”
说罢,我摊开白色的手帕,故意露出上面早已动过手脚的血渍。
李郎大惊:“这、这都吐血了。周弟你还是好好养病吧。”
这场吊唁仪式草草收场。次日我便以生病服丧为由,向朝廷请了半月有余的病假。
这半月里,我废寝忘食拼命补习,看完了书房里所有的案牍。
我摸清礼部的事务,背熟规章礼制,暗中遣人调查朝廷各派的势力,并将他们的姓名画像牢记于心。
幸好周郎口无遮拦,没有亲近的友人。我不用花太多功夫调查他的人际关系,也不用疲于处理多余的应酬。
我曾在名册中事无巨细地记载各个相好竹马的习惯,再加上我熟悉周郎的秉性喜好,模仿他日常的言行举止完全不成问题。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周郎是个左撇子。
我下了一番苦工,日夜临摹他的书法,终于用左手写出了一模一样的字迹。
千万不要小瞧我对荣华富贵的渴望。为了守住这个身份,我决定将自己彻底变成周佑民。
13
很快我的病假结束了。哪怕我的内心再不情愿,还是得硬着头皮回去任职。
至今为止,我仍然不知道杀死周郎的人是谁,我害怕自己引火上身被人杀死,又舍不掉这当官的身份。
敌在明,我在暗。这是一场较量,看谁先沉不住气。此人希望周郎死,可我偏要往上爬。我倒要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上朝当日,寅时三刻。我提前起了个大早,先去礼部转了一圈,打算熟悉位置布局以后,再前往正殿上朝。
此时天光未亮,入目之处皆是灰蒙蒙一片。我途经藏书阁,却见窗牖内隐隐透出暖光。
莫非里面有人?
我心中升起几分好奇,索性调转步伐,走进去一瞧究竟。
只见一个玉面郎君端坐在案前,眉头微微皱起,摊开泛黄的典籍。他低头垂眸,在白纸上笔走龙蛇,执笔抄写书卷的内容。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容貌端正,气质颇为沉稳,隐隐带着一股清冷之气。
看起来莫名有些眼熟。
我在脑海里回忆了一圈,才想起这人曾在名册画像里出现过,是我的同僚,名叫赵怀礼。
他本人比画像俊了好几分,害得我差点认不出来。
赵怀礼出身名门望族,跟我同为礼部主事,年龄相仿官阶相同。只是他为人清高孤傲,非但跟周郎毫无交情,就连同僚都少有私交。
没想到这样的冷君子,对经书倒是热心肠。竟然天不见亮,就在此伏案苦读。
若我的竹马们有他一半争气,清河县恐怕又能多出几位状元。
我不由得心生钦佩,便学着周郎往日的语气,上前搭话道:“赵兄知礼守节、循规蹈矩,就连字迹都如此方正,小弟我当真佩服。”
赵怀礼抬起头,眼底先是闪过一丝惊讶,而后满是警惕,最后带着几分鄙夷,问道:“周佑民,你是在嘲讽我吗?我再循规蹈矩,也好过你肆意妄为,赌场潇洒来得好吧。”
说罢他冷哼一声,合上了面前的书卷,起身朝屋外走去:“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没有什么话可跟你说,不要跟我套近乎。”
啧,如此心高气傲之人,谁会热脸贴冷屁股?他不搭理我,我还不稀罕他呢。
原本心中尚存的半分好感,立刻就烟消云散。
我背着手,大步跨出藏书阁。此时天光乍破,晨曦初现,是时候去上朝了。
赵怀礼回过头,恼道:“你为何跟着我?”
“没有啊,赵兄何必自作多情。”我嗤笑了一声,回怼道,“从藏书阁到正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是去上朝,我也是去上朝。想要道不同不相为谋,赵兄恐怕只能飞着走喽!”
“你!”赵怀礼瞪了我一眼,半天憋不出骂人的话,只能嘟囔道,“巧言令色。”
不愧是书生,连骂人都如此高雅。
我在内心挖苦了几句,加快步伐超过了他,昂首跨步朝正殿走去。
14
钟声响起,宫门缓缓开启。
百官鱼贯而入,我跟在最后头。趁着众人站位,我连忙扫了一眼满朝文武,里头有不少我的旧相识。
我的那些竹马们,虽都是在朝为官,但身份高低不同。有人如鱼得水,有人泥泞挣扎。
其中混得最好的,当属张郎,张知节。
他娶了丞相的独女,一跃成为丞相的女婿,格外受到器重,不久便升为了礼部尚书。官阶越高,站位越靠前,现如今张知节就站在第二排。
处于中间位置的我,只能远远看到他的背影。
金銮殿上,烛火通明。香炉飘起袅袅轻烟,周遭弥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淡香。我吸了吸鼻子,总觉得这气味莫名有些熟悉。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见皇帝抬起食指,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几下龙椅。身旁的太监收到指示,立刻扬起脖子,尖着嗓子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事启奏。”其中一位朝臣出列,弯腰禀报道,“陈侍郎年事已高,前日乞骸骨归乡,如今礼部侍郎之位悬空,还请圣上定夺。”
“就这点小事,还需要拿到朕的面前来谈。朕养你们这些人,难道是养来吃闲饭的吗?”
我悄悄抬起头,观察着宝座之上的男人。他虽然正值壮年,容貌也算是俊朗,但眼窝深陷,瞳孔浑浊无神,满脸的不耐之色。一看就是纵欲过度、沉迷声色犬马的昏君。
“这些琐事,王丞相会看着处理,不要拿来耽误朕的时间。”
昏君打了个哈欠,神情有些郁郁。他目光阴鸷地盯着底下的朝臣,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这……”朝臣连忙低下了头,不敢继续吭声。
满朝文武无人出言,谁也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惹皇帝不高兴。
昏君似乎很满意这副场景。他随意摆了摆黄袍衣袖,宣布道:“既然无事,那便退朝罢。”
早朝便在这压抑的气氛中潦草收场,我甚至能隐约听见贤臣们的几声叹息。
只不过任他们再怎么折腾,这股忧国忧民之情,也未能传达至昏君那里。
一是他们不敢,二是昏君不愿。
昏君对所有抱怨充耳不闻。他带着主管太监,脚步生风离开了大殿,奔赴脂粉正浓的后宫。
待他离去后,才有大臣敢小声嘀咕:“陛下沉迷酒色,都怪那些庸俗宫妇。要不是她们故意引诱,陛下何至于无心早朝?”
我暗自皱了皱眉头,这些个懦弱无能之辈,不敢明着指责皇帝,只会把过错推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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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女人身上。
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红颜祸水,都是男人的借口罢了。
15
早朝结束,群臣三三两两散去,互相攀谈着今日的见闻。
我本想找礼部的同僚寒暄几句,没想到他们对我的态度,都跟赵怀礼别无一二,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更有甚者对我直呼其名,挥了挥衣袍,像是在驱赶路边的野狗:“周佑民,我可没有多余的银子借给你,你找别人去罢。”
我沉默了半晌,没想到周郎的名声已经烂到这种地步。一旦靠近,就会被当成借钱的赌鬼。
为了不让人看出问题,我很快挤出笑脸,摆出周郎常用的做派,没皮没脸地说道:“哎呀,我不是来借钱的,就是想谈谈政务,这都不成么?”
可惜对方并不买账:“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我本以为当上官,就能吃穿不愁,绝无后顾之忧。没想到这当官的门道比我想的还深。
周郎品阶不高,但也算不上底层。哪怕他有些品行不端,但好歹也是个官,不应该得到如此轻慢的对待。
究其原因,估计是因为周郎出身寒门,背后又没有靠山,便混成了这副人憎狗嫌的模样。
就算是在寻常乡野,也多的是踩高拜低的小人。总是把人分为三五九等,根据地位区分对待。而京城风气更盛,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见半天讨不着好,便息了套近乎的心思。
这时刘郎走了过来,嘴角含笑道:“周弟,听闻你最近手头不宽裕,若是急着用钱,我可以借些钱给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人对我爱搭不理,刘郎却如此亲切,还主动提出帮忙,此事必定有诈。
我面上不显,打了个太极,推辞道:“多谢刘兄好意,我近日不缺银两,就不劳烦了。”
“哎,咱们都是同乡,这么客气干什么。”刘郎摆了摆手,身体凑近了几分,小声问道,“上回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朝廷站队。
政党之争,从来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站队自然不能草率,因为一不小心,我可能就会落得个万劫不复。
我仍是打哈哈:“还没想好。刘兄你知道的,重要的事,总归要多想一下嘛。”
刘郎见我始终给不出确切的答复,便面露不虞之色。他定了定神,压低了嗓门:“你知不知道,今天讨论的礼部侍郎之位,有可能落在你的头上。”
我心神一震,仔细观察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于是偏过脑袋,追问道:“刘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郎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砸吧了几下嘴,又添了一把火:“就是字面意思。陈侍郎年迈归乡,这职位空了下来,多少人垂涎欲滴。启禀陛下侍郎的人选里,就有你的名字。只要你跟对了人,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啊。”
我很是心动,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有这么美,肯定要付出一定代价。我不确定,这代价我是否承担得起。
我眯起眼睛,试探道:“若我谁也不跟呢?”
“这……”刘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谨慎。他见我不上钩,便加重了语气,威逼利诱道:“那你就等着吧,这升官发财的好事,你这辈子都轮不上了。你就只能在礼部,谋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差事,干到死为止。”
许是觉得这番话有些言之过重,他又找补道:“寒门难出贵子,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我就直接跟你说吧,赵怀礼也在这次的人选里,赵家一脉都在朝廷为官,跟王丞相关系也不错。像咱们这种出身微薄之人,若不站队,哪里拼得过这些世家子?难道你还以为凭你几句酸诗,就能够打动圣上,获得侍郎的官职?”
刘郎所言不无道理。这些话若是换个人来讲,我八成就信了。只不过作为叶婉清,我很清楚刘郎的为人。
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断然不会费尽心机,只是好心好意劝我站队。
我若是跟了他,便是上了棋盘的棋子,很可能被利用完就丢弃。因此,在明确他的目的之前,我绝对不能贸然行事。
5. 赵怀礼
15
见我迟迟没有反应,刘郎显然不会自讨没趣。
他挥了挥衣袍,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痛心疾首道:“周弟,我好心为你着想,还想到你如此不领情。罢了罢了,我言尽于此,你好之为之吧!”
说罢,他瞥了我一眼,佯装失望的神情,转身欲走。只是这脚步迈开,并未真的挪动。
他在故意吊我,就是在等我后悔,然后出言挽留。
都是千年的狐狸,搁我这里玩什么聊斋呢。我笑而不语,就静静地看着他演。
刘郎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我开口。他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上去尴尬极了。
我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清了清嗓子。
刘郎以为有希望,脸色缓和了些许。但我当然不会顺他的意。
“咦?”我面露不解,明知故问道,“刘兄不是要走么,为何还不动身,莫不是脚抽筋了?”
刘郎:“………”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咬牙切齿、羞愤欲走的笑容。这回他是真的走了,并且脚步生风,仿佛有人在背后撵他似的。
“噗嗤。”我望着他的背影,没忍住笑出声来。
然而,我也没能得意多久。因为一转头我才发现,不知何时赵怀礼和张知节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我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撞见张知节。
说出来有些丢脸,在我的所有竹马里,我曾经最看好的就是张知节。
他心思深沉,喜怒不显于行。人情世故通达,学识涵养也高。既没有周郎的轻浮,也没有顾郎的粗俗。既没有李郎的懦弱,也没有刘郎的势利眼。
非要说个缺点的话,我觉得他有点假。凡事不交心,说话总是留余地。换句话来说,就是他很虚伪。
但我不在乎他虚不虚伪。人若是能装一辈子,假的也能成为真的。
我原以为所有竹马里,他来娶我的可能性最高。因为他从不妄言,也不轻易许诺。
可惜他辜负了我的信任。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很不痛快。这就好比眼前有一场豪赌,我偏偏看走了眼,还压错了宝。而这宝非但没有受损,还在别人手里过得挺好。
我心中怨气载道,脸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现如今张知节是我的直属上司,我可不敢顶撞他。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立刻侧身让出道路,俯身行礼道:“见过张尚书,见过赵主事。”
其实赵怀礼跟我品阶官职相同,我不行礼也没什么问题。但我不想叫人挑出什么错处,于是在问候张知节的时候,顺便捎上了他。
赵怀礼目不斜视,看起来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而张知节神色如常,只是眼里多了几分琢磨的意味。
仅仅是这一眼,便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熟悉周郎的脾气,不代表就能万无一失。虽然我认识张知节,但我并不知道他私底下是如何同周郎相处的。我只能寄希望于自己打探的消息,确实符合两人的实际关系。
张知节微微颔首,云淡风轻瞥了我一眼,便跟赵怀礼并肩离去。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看来我猜得不错,周郎这小虾米,再怎么蹦跶,都入不了他张知节的法眼。
待他们两人离去,我忽然觉出味来。
不对呀,我听闻赵怀礼与人寡合,从不媚上欺下,始终保持着秉公办事的态度。因此他跟张知节关系也很一般,未曾有任何纠葛,也没有好到会一起下朝的地步。
他们是如何走到一处去的?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起刘郎的那番话。原本的礼部侍郎准备告老还乡,这位置正好悬空,而我和赵怀礼都在替补名单之中。
这官职任免,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升降,而是两党之间的争锋。武官这边派出刘郎来搭上我的关系,文官那边的王丞相地位卓然,自然不会亲自出手,于是就派出了自己的女婿张知节。他属意的人选应当就是赵怀礼。
赵家是世家大族,祖上出过好几个大官,在朝廷根基深厚,跟如今的王丞相关系不菲。
按理来说,赵怀礼的赢面比我大得多。
如今朝廷形势复杂,两方都想往重要职位塞自己人,及时抢占先机。刘郎扶持我,估计是因为忽悠不到其他的文官。
毕竟归根到底,文人大多都看不起武夫。谁敢冒着得罪丞相的风险,去给武官一派办事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犯起了疑心病。周郎中毒,该不会是死于党争吧?
毕竟只要除掉了周佑民,剩下的几个主事,要么资历不够,要么经验不足,都不是什么强有力的竞争人选。这礼部侍郎一职,肯定稳稳当当地落在赵怀礼的头上。
很快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两党相争,固然激烈,但不至于闹出人命,因为他们多得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
无论是上书污蔑,还是暗中构陷,都比派人下毒来得妥当。后者是他人所害,前者则是咎由自取,怪不到他们头上。
若真是逼不得已派人下毒,那绝不仅仅是因为党争,肯定涉及更深的阴谋。至于是什么阴谋,目前还不得而知。
我隐隐觉得,自己无意中踏入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暗河。我只知道河底蛰伏着一只恶兽,却不知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既然我已以身入局,将来某日必定会上演一出龙争虎斗。
最终只能是你死我活。
16
按照祖制,应是一日一朝。但昏君做不到勤如此政爱民。他夜夜笙歌,晨起困难,便改为了三日一朝。
次日没有早朝,礼部最近并无要事,公务也不繁重,我便得了空闲,早早回了府。
家仆刚得了月钱,见我立刻喜笑颜开。他见我无所事事,便给我出主意:“近日西街那头,新开放了一处集市。大人若是在家郁闷,不妨出门散散心?”
他这话倒是点醒了我。这番我进京,总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刀子,生怕出现纰漏暴露身份。因此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从未停下来歇息片刻。
如今想来,我好像还未曾好好看一眼这京城街头的盛况。
我微微点头,背着手跨过门槛,对家仆笑道:“你倒是聪慧,知道你家大人想要什么。”
家仆明白方才那话深得我心,故意低下头,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小人岂敢,只不过是跟着大人久了,脑子也跟着通透了几分。”
他这马屁拍得恰好,很讨人喜欢。我闻言,挥了挥衣袖,笑着跨过了门槛。
我原以为这家仆只是忠心,没想到还这般机灵。看来周佑民还不至于倒霉透底。
凡是在朝为官的,出行大多备有马车。可惜我如今手头拮据,只能出门步行。
如果我用从县令那里敲诈来的一笔银子,租一辆马车绝对绰绰有余。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用这笔钱。如今我处境不明,说不定以后这就成了我的救命钱。
西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小贩的吆喝声不断,扎着糖葫芦的大叔踱着步子,时不时叫卖几句,其中还夹杂着买菜大婶讨价还价的声音。
没成想在路上竟然撞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赵怀礼。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稚童,看起来大约四五岁的年纪。那孩子仰头指着面前的大树,眼里噙着泪水。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才发现树梢上挂着个崭新的纸鸢。
赵怀礼俯身凑到孩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牵着他的手想要离开。孩子却死活不肯动,跟木桩子似的扎在地面,费力拖拽着赵怀礼的手。
我不自觉地走近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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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总算听清了两人的对话。
赵怀礼说:“此处没有梯子,纸鸢丢了便丢了。小叔给你买个新的,好吗?”
小孩哭道:“不好,不好!别的我不要,我就要这个!”
赵怀礼只好让步:“那这样,你先跟小叔回府,我们喊人搬梯子,过来把纸鸢取下来。”
小孩一听要回家,哭得更大声:“不要,不要!呜呜呜爹娘好不容易才许我出来玩,我、我才不要回去!”
他哭着哭着,越想越伤心,便由原本的小声呜咽,转为了嚎啕大哭。
赵怀礼就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试图给小孩讲大道理:“君子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纸鸢不过是身外之物,堂堂好儿郎怎可为此哭泣?如今你年纪尚小,还有人看顾。等长大以后……”
小孩完全听不进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大哭,仿佛想用自己的哭声,盖过他的长篇大论。
我在旁边看笑了。
不愧是名门望族养出来的小公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简直天真得可笑。
我忍不住开口道:“赵怀礼,你是读书读傻了吗?”
赵怀礼闻言,回过头来看我,下意识皱起了眉。
我学着周郎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语气,笑道:“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赵兄连区区一介稚童的烦恼都无法解决,又如何解决天下百姓的烦恼呢?”
赵怀礼面无表情,只是冷声回答道:“我赵某人的家事,应当与周主事无关。”
“是跟我没关系。可谁叫我天生心善,见不得孩子哭呢。”
我小步快走,跑到不远处的大叔那里,买了一个糖葫芦,而后折返回来,将其塞到了孩子手里:“喏,给你的。”
小孩不哭了,只是面带泪珠,愣愣地看着我。他盯着糖葫芦半晌,咽了咽口水,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了一小口。
我小声对赵怀礼说:“小娃娃都是这样,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他便不闹了。”
赵怀礼听后若有所思,神情却不太赞同:“此法乍一听可行,但治标不治本。往后他若是再遇见类似的事,只会选择逃避,用其他事来搪塞。”
我扬了扬下巴,笑道:“你等着,我这就治一个本给你看看。”
说罢,我便掀起衣袍,快步走至树旁,两手抱住树干,双脚用力一瞪,三五两下爬上了树梢。
再回过头,便看见赵怀礼双唇微张,神情惊讶又茫然。
他这副模样,倒是比上回见面顺眼多了。
我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树梢随着我肩膀的抽动上下摇晃,赵怀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他抿了抿唇,板着脸说道:“别笑了,还不快下来,当心乐极生悲,从上头栽下来。”
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道:“我要是摔下来,头一个遭殃的就是赵兄。到时候你在下面当我的人肉垫,我也伤不着哪里。”
赵怀礼被我混不吝的态度给气笑了,他抽了抽嘴角,冷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
我对此适应良好,甚至挥了挥手,故意摇了几下树枝:“多谢赵兄夸奖。”
赵怀礼见我在树上乱动,明显紧张了起来。我偏偏就喜欢看他这副胆战心惊的神情,逗弄起来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我头一回感受到周郎的妙处,借着他原本的性格,我终于可以摆脱伪装的淑女模样,肆意妄为地当一个混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或许我真的是有些得意忘形了,紧接着树梢处就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咔嚓”声。
我跟赵怀礼对视了一眼,原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该死的,一定是成为周郎后伙食太好,我身体重了几分,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必须赶在脚下树干彻底断裂之前,转移到别的位置!
6. 俗人
17
我当机立断转身,伸手去捞挂在不远处的纸鸢。
树下的赵怀礼急道:“你还管纸鸢作甚,还不快下来!”
我没理会他的话,只是全神贯注感受着身边的动静,手脚利索地抓着纸鸢朝树干移动。
只听得“咔咔”两声,我的身体猛地一沉,即将随着树梢往下坠落。
说时迟,那时快。我迅速起身,张开双手,纵身一跃,朝旁边俯冲而去,及时抱住了树干。
身后传来树枝下坠,摔得四分五裂的声音。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感概。这老树生得挺高,要是跌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咳咳。”树下传来生硬的咳嗽声。
我低下头一看,只见赵怀礼双手抱胸,仰头直盯着我。虽然他面无表情,却好像在说:你看,刚才不听我的话,现在差点出事了吧?
我有些心虚,故意扭过头看他,只是默默抱着纸鸢爬下了树。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在赵怀礼面前服软。本来他就看不起我,这已经让我够恼火了,要是再低头认错,那他得清高到何等地步。
可迎接我的并不是预想中的冷嘲热讽。
赵怀礼从袖口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来:“擦一擦。”
“大哥哥,你的脸沾了好多灰,看起来就像是狸花猫哈哈哈。”旁边的小孩指着我的脸,咯咯咯笑个没完。
赵怀礼敲了一下他的头,批评道:“不得无礼,别人为帮你拿纸鸢,甚至以身犯险,你应该说什么?”
小孩捂着脑门,有点委屈,但还是听话地说道:“谢谢。”
我蹲下身,保持平视的高度,将纸鸢递给过去,冲他笑道:“不用谢,既然你这么喜欢它,以后可要抓紧,不要再让风吹走了。”
小孩都喜欢亲切的人。周郎生了副好皮囊,若是去掉轻浮的姿态,笑起来也很讨人喜欢。如今我顶着他的脸,肯定也差不哪去。
小孩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小声道:“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笑你。”
“那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把手帕递给了小孩,“你帮我擦脸,这样我看起来就不像花猫了。”
说罢,我朝赵怀礼眨了眨眼。
看吧,小孩子是要这样带的,可不是说一堆大道理就能教好的。
赵怀礼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但我发现他的嘴角稍微上扬了些许。我想他应该也有几分认同我的观点,只不过碍于面子不好表露出来。
尽管如此,我也没能得意太久。
因为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孩子是名门贵族的小公子。他根本就不会服侍人,更别说给别人擦脸了。
手帕糊了我满脸,动作还没轻没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受什么酷刑。再任由他继续下去,说不定我的人皮面具都要被薅下来。
“停,打住,擦得差不多了。”
我正要从孩子的手里夺过手帕,没想到赵怀礼却先一步拿起手帕,平静道:“我来吧。”
我不由得愣在原地:“啊?”
赵怀礼旁若无人,非常自然地抬起手,轻轻擦拭着我的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柔,举手投足仍带着几分贵公子的优雅,仿佛不是在帮人擦脸,而是在品茗喝茶。
我有些混乱了。
我不懂他为何会这样。在我看来,他应该不屑跟我这样出生低贱的人为伍。
哪怕金榜题名,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寒门学子也始终是麻雀,比不上他这种出生在书香世家的凤凰。
如果现在这里有镜子,我想我的表情一定看起来很傻。
我很快回过神来,迅速朝后撤了一步,跟赵怀礼拉开距离。我尬笑几声,悻悻然伸出手:“这点小事,就不劳烦赵兄,我自己来就行。”
赵怀礼皱了皱眉,忽然道:“你受伤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望向自己的胳膊。那里划出了一道细长的小口,正朝外渗着血珠。
“嗐,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不过是擦伤了表皮,不打紧。”我呲了呲牙,毫不在意地冲赵怀礼笑了笑。
在遇见阿婆之前,我跟着难民四处流浪。混迹在乞丐中,讨过几口饭。无论是爬树摘野果充饥,还是下河捞鱼,稍微有点跌打损伤,都是家常便饭。
跟曾经受过的苦相比,这点小伤简直不足挂齿。
显然赵怀礼不这么想。他满脸不赞同,冷声道:“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我送你去医馆。”
我连忙摇头拒绝:“不用。”
要是真去了医馆,不遇见厉害的大夫,看出男女脉象的差异,那我不就遭殃了嘛。
赵怀礼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摆出一副负责到底的态度,坚持道:“你是因为我侄子受的伤,若是落下病根,便是我的过错。”
我再三推辞,他却不为所动。我正头疼着,肚子突然传来一阵咕咕声。
赵怀礼安静了片刻。
我摸了摸鼻尖,讪讪道:“我还未用午膳,好像有些饿了。”
说着说着,我意识到这是转移话题的好时机,于是挤出一个没皮没脸的笑容,改口道:“赵兄看见我这点小伤口,就责怪我糟蹋身体。若是我饿着肚子,在你眼里岂不是跟自残无异?赵兄要是真的想表达感谢,倒不如请我用膳。”
赵怀礼似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他神情微顿,思考片刻后,最终做出了让步:“好。”
18
醉仙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样式精致,味道鲜美,价格自然也十分高昂。
像我这样的身份,就算是用尽全部俸禄,也只能点上两三盘菜。但赵怀礼大手一挥,便云淡风轻地点了一桌子菜。
我看着颇为肉疼。
根本就吃不完,点这么多干嘛,钱多没处花,还不如给我呢。
这话我在心中腹诽,但不会真的说出口。
制作饭菜需要一些时间,因此先上了几盘糕点垫肚子。
我吃得津津有味,正想感叹美味。没想到小孩啃了几口,撇了撇嘴,嫌弃道:“还不如家里厨娘做的好吃呢。”
话说到这种地步,我只好把嘴边的“好吃”二字给重新咽了下去,接着默默把手里的点心放回回去。
连小公子都嫌弃的糕点,我要是表现得太过喜欢,岂不是显得没见过世面。
不吃东西,就只好聊天。我跟赵怀礼的共同话题不多,于是没话找话道:“赵兄,你对礼部侍郎的位置怎么看?”
其实我提起这个话茬,多少也有几分试探的意味。我想要知道赵家跟丞相的态度,以及他们是如何看待周佑民的。因为毒杀周佑民的幕后黑手,说不定就藏在他们之中。
赵怀礼没急着回答,只是瞥了我一眼,轻描淡写说道:“没什么看法。”
他如此避重就轻,大概是在提防我。我岂能如此轻易就放弃,于是故作无意地问道:“我听说,这礼部侍郎之位似乎有意交给赵兄,周某就在这里提前恭喜了。”
果不其然,赵怀礼听见我的话,立即皱起了眉头:“你听谁说的?”
我装作惊讶无措的模样,捂着嘴说道:“莫非我方才的话,不小心冒犯了赵兄?不过是同僚私下的流言,赵兄某要当真。”
在这种局势尚未明朗的时候,我当然不可能直接供出刘郎。多给自己留条后路也没什么不好,因此我含糊其辞说是同僚间的议论。
可能这话触着了赵怀礼的什么痛处,他露出了厌烦的神情:“不管这职位给谁,圣上都自有安排,再多议论都是无用。不管是赵家,还是别家,都是能者居上,容不下结党营私、居心叵测之人。”
听见这话,我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情。
赵怀礼从小身处优渥的环境,自然免不了听见各种议论。肯定有人嫉恨他的家世,背地里诋毁造谣,说他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不是真才实学,而是世家大族的身份。
我决定利用他的这种心理。
我垂下头,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刺激道:“其实啊,有人说赵兄的身份摆在这里,这位置绝对落在你的头上,是我等不敢肖想的。”
说到这里,我又话锋一转,用欣赏的语气感叹道:“没想到赵兄如此刚正不阿,实在是令我叹服。若是这侍郎之位给了别人,赵兄应该也没有任何怨言吧?”
“自然。”赵怀礼点了点头。“只要这人有能力,我便心服口服。”
确认了他的真实想法,我心中稍微松了口气。就算周郎死于党争,大概也跟赵怀礼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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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下双眸,轻声问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问题:“既然如此,赵兄又为何跟张尚书走得那么近?”
赵怀礼忽然不说话了。
我知道这个问题有些敏感冒昧,已经超出我们之间的关系范畴。
包厢内的气氛冷了下去,饭菜迟迟没有上桌,唯有无尽的沉默。
我算是个有眼力见的人,直接追问很难得到结果,自然不必继续纠缠下去。
左右也无事,我便转过头去,拿着剩下的糕点来逗小孩。我将双手背在身后,捏成拳头伸出,问道:“你猜猜看,糕点在哪只手里?”
小孩挠了挠头,纠结了一阵,不确定地回答道:“左手。”
我摊开空荡荡的手掌,笑道:“错了。”
小孩撅起嘴,不服气道:“再来。”
我收回手,再次伸出两个拳头:“选哪个?”
小孩这次改了口,回答道:“右手。”
我摊开掌心,将包好的糕点递了过去:“猜对了。”
小孩满心欢喜,捧着糕点乐个没完,高兴地吃了起来。仿佛方才还嫌弃至极的食物,现在变成了美味珍馐。
赵怀礼神情柔和了些许,他忍不住喟叹道:“你倒是会哄小孩。”
“这是自然,我小时候可是村里的孩子王。小孩子都是这样,你若是直接给他,他未必就欢喜。但你若是让他争一争,拿在手里便会视若珍宝。”
我为赵怀礼添了茶水,不徐不缓地说道:“不止小孩如此,大人亦如此。赵兄对官位不屑一顾,那是因为对你而言,这官位唾手可得。你可知有多少寒门学子,为这区区一个官位,争得个头破血流。你又可知自己弃之敝履的,正是他人梦寐以求的?”
赵怀礼闻言,神情严肃了起来。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声音也多了几分认真:“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并非是那种会轻易说出''何不食肉糜''之类话的人。我跟张知节见面,并非是你所想的那样。那是赵家的安排,而不是我本人的意愿。我绝不会因为家族利益,就选择违背自己的本心。”
“你可以笑我天真,也可以说我固执。无论他人如何评说,这便是我的坚守。倘若人人都追求现实,四处趋炎附势,为自身利益蝇营狗苟,那又谈何家国大义?”
我沉默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一方面,我同情他,供奉着花天酒地的昏君,守着迂腐不堪的朝廷,还要自欺欺人。另一方面,我又佩服他,始终言行如一,选择淡泊名利,保持自身的气节。
我轻笑了几声。
赵怀礼问:“你笑什么?笑我愚昧无知?”
“不。”我回答,“我笑你可怜,笑你可悲。”
赵怀礼不解:“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我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世上有赵兄这样的人物,看起来也没那么不可救药了。常言都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痴若悟。我瞧赵兄是个痴人,痴迷的是家国天下。”
赵怀礼闻言,神情有几分动容。他坐直了身子,面向我,问道:“那么,周弟是否也是痴人?”
这是他头一回称呼我为周弟。
先前他对我非常不屑,一直都是直呼其名,现在却忽然改了口。
我勾了勾嘴角,自嘲般说道:“在这人世间,贤人智人不到一成,痴人最多两成,剩下的十之七八,大多都是俗人。而我,好钱财、爱美色,便是俗到不能再俗的庸人一个。”
“周弟不必妄自菲薄。”赵怀礼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摇头道,“周弟心如明镜,内心如此通透,已经远胜于浑浑噩噩之辈。”
“哦,是吗?”我眯起眼,用轻佻的语气问道,“可是赵兄几日前,还不是视我为宵小鼠辈?”
赵怀礼愣在原地,答不上话来。
我哈哈大笑,挥了挥衣袖:“只是开个玩笑罢了,赵兄不必慌张。”
赵怀礼却好像当了真,他侧过身子,郑重其事道:“是我道听途说,轻视了周弟,还请见谅。”
我是个记仇的人,冷不丁提起这茬,也只是想戏弄一下他,没真想让他道歉。看他这么认真,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幸好这时店小二端上了热菜,我连忙转移话题道:“这点小事,我完全没放在心上。菜上齐了,先动筷吧,免得待会冷了。”
7. 温柔乡
19
都说文人相轻,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读书人大多喜欢卖弄文采。他们很难伺候,瞧不起胸无点墨之人,又讨厌别人压过自己的风头。
为了跟我的竹马们吟诗作对,在不冒犯他们的同时,又获得他们的赏识,我可费了好一番功夫。
不仅要饱读诗书,将各类典籍烂熟于心,还不能过于锋芒毕露,以免挫伤男人们可笑的自尊心。
熟读诗词歌赋也有不少好处,比如我在吃饭的时候,可以跟赵怀礼闲聊几句。
引经据典,再针砭时弊,最后来几段高谈阔论。这般操作下来,赵怀礼明显对我大大改观。
他对我侧目而叹:“周弟真是深藏不露,既有如此才华,又是何苦……”
何苦混迹于赌场,四处讨人嫌弃,枉费大好光阴,空占朝廷官职。
他没有把话说完,我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不仅他想知道,我也想知道。我真想把周佑民的骨灰从地里挖出来,然后怒骂他一顿。好好的一场人生开局,竟被他过得稀烂。
他不知道有多少穷困潦倒的农夫,羡慕他的衣食无忧;有多少怀才不遇的书生,次次科举落榜;又有多少文采斐然的女子,只能终身困于后院。而他中了科举,不想着为平民百姓谋利益,只顾着自己贪图享乐。
然而,纵使我有再多的诘问,周郎也无法给出回答。因为死人是不能说话的。
面对赵怀礼的感叹,我只能笑而不语。
在脑内思索了一圈,我故作高深地答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这朝廷迂腐,容不下直言快语,我只好装作狂徒,肆意逍遥一把。”
这回答有些剑走偏锋,我也不知赵怀礼信了没有。
他沉吟片刻,告诫道:“周弟坦率,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这样的话莫要对他人说了。”
直言官场腐朽,容易被人当做把柄,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参上一本。
我明白他的好意,点了点头,也没有反驳。
酒足饭饱以后,店小二收拾了桌子。我走出酒楼,赵怀礼牵着侄子,准备跟我告别。
小孩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跟我处出了感情,竟有些依依不舍,拉着我的衣角不肯放手。
赵怀礼颇为无奈,好说歹说,也没能劝动。我揪了几把路边的草,随手编了个蟋蟀,塞到小孩的手里,安抚道:“听你小叔的话,乖乖回家去。下次我给你编小兔子,好吗?”
小孩犹豫再三,还是应了下来。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还冲我挥了挥手。
我依稀看见,赵怀礼好像还冲我笑了一下。但由于距离隔得太远,我看得并不太真切。
20
刚回到府邸,家仆就迎上前来,为我端茶倒水。
他殷切地问道:“大人可玩得开心?”
我抿了一口热茶,想了想,答道:“还不错。”
家仆手脚勤快,在说话的间隙也没闲着,很快拿来更换的外衫,双手奉到我的面前。
我很喜欢他这股机灵劲儿,便随口问道:“你这么能干,不管到哪里,肯定都会讨主人家欢心。为何不随别的家仆离去,而偏偏选择留下,跟我待在这破落宅院?”
“大人曾好心收留我。小的愚笨,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绝不愿因为一时的困顿,而抛弃您多日的恩情。”
我见他反应机敏,不像是寻常小厮,忍不住问道:“你倒是口齿伶俐,可有读过书?”
家仆双肩一顿,拱手弯腰俯身,把脑袋压得更低了些。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不曾。”
我起了怜悯之心,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改日我教你识字。”
家仆诚惶诚恐,答道:“谢大人。”
我随口吩咐了他几件事,便关上门窗,和衣而卧,准备小憩一番。
没想到再次醒来,却已是日暮西斜。连日来积累的疲惫,也跟着烟消云散。
我揉了揉眼,从床上坐起身,正想喊人过来,敲门声却先一步响起。只听家仆在门外说道:“大人,李大人派人来传话,说是想跟几位同乡一叙。”
官场难以独善其身,大多有自己的势力。世家大族靠的是宗亲关系,而寻常士大夫则倚仗门生关系。唯有寒门子弟既无显赫家世,又没有师长引荐,只能互相抱团取暖,凭借地缘关系彼此扶持。
光是这层关系,私下里不可避免要走动。
以往周郎跟他们不太亲厚,但不代表我就要避而不见。人生在世,多个朋友便多条出路,我可不想给自己树立敌人。
因此我想也没想,便应答道:“好。”
21
我来到约定见面的地点。
抬头一看牌匾,只见上头刻着明晃晃的三个大字:温柔乡。
这名字听起来真不像正经地方。
柜台处倚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她看起来上了年纪,却掩盖不住眼底的风流。见我站在门口踟蹰不前,她便拎着手帕迎了出来,笑靥如花道:“客官是来吃饭的,还是看舞乐的?可有定包房?”
我定了定神,回答道:“地字三号厢房,劳烦老板娘引路。”
“原来是李公子的客人,不用跟奴家客气。”女人用手帕虚掩嘴角的笑,落落大方道,“客官请随我来。”
我跟在她的后头,还未走上台阶,便听见二楼传来丝竹管乐之音。歌女唱着小调,随奏乐声时起时伏。
老板娘停下脚步,轻叩了几声,唤道:“各位大人,你们等的人来了。”
过来开门的是刘郎,他挑了挑眉,开口便是刺:“哟,周弟架子不小,可叫我们好等呐。”
上回他向我示好,希望我加入他的党派,我没有答应,想必他一直心怀芥蒂。如今再次见面,自然不会给我好脸色。
我没有搭他的话茬,只是绕了过去,径直往里走去,对包厢内坐着的其他同乡拱手以示敬意。
李郎见气氛有些不对劲,依旧当了个和事佬:“也没有等多久,不是周弟来得晚,是我来得早了些。”
刘郎脸色缓和了些许,冷哼一声:“这倒也是,他人好歹来了,总比张知节连人影也见不着好。”
顾郎拍了拍大腿根,笑道:“那是因为他怕老婆。”
李郎笑着附和道:“要是我娶了丞相的独女,我也怕。”
我有些不解,问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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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是出来吃顿饭,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对面几人相视而笑,露出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神情。唯有顾郎迟疑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指着旁边的舞女,解释道:“这里,不只能吃饭。”
后半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完,但我却领会了他的意思。原来我的猜想不假,温柔乡真是这么个说法。
顾郎不记仇,火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上回他还扬言要揍我,这回反倒直接坐在了我身边。他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我,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顾郎不会隐藏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事直接摆在脸上。他此刻的神情仿佛在说:婉清还未去世多久,你若是敢负她,我一拳揍得你生不如死。
面对他威胁的眼神,我却泰然处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不忌惮顾郎这种直来直去的莽汉,我只怕那种笑里藏刀的伪君子。
刘郎似乎察觉到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故意拱火道:“周弟,这里好几个舞女歌姬,你选一个吧。”
你个小心眼的鳖佬,不就是没搭理你嘛,至于这样害我吗!
我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只能陪笑道:“今日我来晚了,当做赔礼道歉,各位兄长先选。”
瞧顾郎那副模样,我若是真的从中挑选了女人,他怕是当场要掀翻桌子。
刘郎驾轻就熟点了弹琴的姑娘,李郎对吹笛子的姑娘招了招手,唤她来到自己身边。看他们这副熟稔的模样,应该没少出入这里。
顾郎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全程目不斜视,只是死盯着我,好像是修筑城墙的监工。
我不由得汗颜:“你看我干什么,你看姑娘啊!”
“呵。”顾郎嗤笑一声,“我若不盯着你,你肯定要水性杨花、左拥右抱。”
我被噎了一下。
要不是不想暴露自己是叶婉清,我真想踹他几脚。该死的顾明远,我当初是怎么教你成语的,居然这样乱用!
顾郎通过武举得官,但学识不如其他竹马渊博。为了弥补他的缺陷,我那时没少帮忙补习。现如今是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偏偏刘郎还嫌闹的不够大,在旁边火上浇油,笑道:“周弟,怎么还不选,难道你也怕老婆?”
“是啊。”我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怕我最爱的婉清,从地里爬出来,哭着说她死不瞑目,哭着说她看走了眼,遇上了负心郎!”
出话一出,在场无人应声。
他们都认识我,都知道死去的叶婉清,也都曾许下海誓深盟。
只可惜,这世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们都做了负心汉,自然做不到问心无愧。
“哈哈哈哈哈哈。”顾明远忽然仰天大笑,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笑得前俯后仰,甚至笑出了眼泪。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以前怎么不曾发现,你说话竟这般有趣。”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顾明远估计是因为“叶婉清”的死受了些刺激,满腔情感无处发泄,于是尽数把注意力倾注在娶了“叶婉清”的周郎身上。
这让我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被饿狼给盯上了一般。
8. 真心
22
顾郎的笑声,兀自回荡在偌大的厢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刘郎看着有些心烦意乱,便朝身旁的女子喝道:“还呆愣着干嘛,接着奏乐!”
许是他的声音太大,那女子哆嗦了一下,但还是乖顺地拨弄起琴弦。
李郎安抚道:“刘兄莫恼,她们不会伺候人,赶明儿我寻些姿色尚佳的美人给你瞧瞧。”
“何止是不会伺候人,简直是歪瓜裂枣。”刘郎脸色稍霁,扬了扬下巴,“不懂诗情画意就算了,长得也寒酸磕碜。这个嘴巴太大,那个鼻子占地方,还有这个目光呆滞,看着就是个傻婆娘!”
他这副挑挑拣拣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上选妃呢。
我竭力压下心头的厌恶,只觉得如坐针毡。
在场的女人,显然不只有我这么想。先前有个抱琵琶的女子,始终默默站在角落,低头一言不发。直到听见刘郎的嘲讽,她才抬起头来,眼底隐隐有几分不服气。
论乐曲的造诣,她们绝不逊于男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刻我仿佛跟她心意相通,明白了她未曾言说的委屈愤恨。
这姑娘还是太年轻,喜怒皆显于形,容易被人看透心思,成为众矢之的。
我微微侧过身子,想要挡住她的面容。
可这愤世嫉俗的脸庞,在一众低眉顺眼的女子中显得太过突出。刘郎先我一步,察觉到了她的神情。
“你,叫什么名字?”
刘郎扬起下巴,撑着膀大腰圆的身子,死死盯着这女子。
“奴家名唤紫苏。”
女子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答道。
“这名字不好。你既以中药命名,倒不如用花楹、连翘、雪见之类的名字。”刘郎摆出一副挑剔的模样,颇为嫌恶地说道,“紫苏不仅长得丑陋,味道还刺鼻,实在是不讨喜。”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听出他在指桑骂槐。表面是说紫苏气味冲,实际上是在阴阳这姑娘貌丑脾气差。
紫苏显然听懂了这番话。她咬了咬唇瓣,没有出言反驳,脸颊却因为愠怒而泛红。
我在心底冷哼一声。
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男人大多是刘郎这副臭德行。明明没碍着他的眼,也要指指点点一大堆,叫女人依照他的喜好去改。
若是女人乖顺听从,便会变本加厉,将其牢牢管教在自己手中,不准违背反抗。若女人心有不满,便要鸡蛋里挑骨头,从各方面不断打压,直到对方屈服为止。
我隐忍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我倒觉得紫苏很好。生在山野,风来听风,雨来赏雨。没有花朵娇贵,还比杂草有用。既能解表散寒,又能止咳化痰。”
刘郎一时哑然。他停顿片刻,似要反驳,又想不出措辞。于是斜睨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呵,周弟倒是懂得怜香惜玉。真是好一出英雄救美,我反倒成了恶人。”
“既然这样,我这恶人就得做到底了。”刘郎伸出手,拽着紫苏的衣衫,将她推到我的怀里,又拎起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酒,“来,喝酒。”
紫苏瞪着眼,把头扭到一边,不愿搭理他。
没想到刘郎竟钳住她的下颚,掰开她紧闭的牙关,强制将酒水灌入她的口中。紫苏使劲转过头,脸颊却被死死捏住,嘴角流出的酒水,淌得到处都是,浸透了她的衣裳。
“住手。”
我忍无可忍,甚至想要伸手扇他一耳光。
这个王八羔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半点品德没学到,尽知道仗势欺人。
刘郎挑了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她不喝,那你来喝?”
他将酒杯酌满,推到我的前面,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没有说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好极了。”刘郎鼓了鼓掌,再次倒满酒,“来,继续喝。”
我一声不吭,再次喝完了酒。
“接着喝。”
抬手,放下。
“再来。”
再抬手,再放下。
不知喝过了多少轮,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周遭的人事物都变得虚浮,一切如同镜中月水中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刘郎不怀好意的脸,李郎作壁上观的脸,顾郎百无聊赖的脸。一张张脸漂浮在半空,看起来荒诞而又可笑。
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紫苏的脸上,她那担忧紧张的神情,却显得异常真实。
我仿佛从现实中剥离,双眼模糊不清,大脑却无比清醒。
我知道刘郎是故意灌醉我,他想要我出糗,想要我吃苦头。这事没有损害李郎的利益,所以他没有出言阻拦,只当是看了个乐子。至于顾郎,他打了个哈欠,看起来似乎更想回家。
我歪着脑袋,看了看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帮她?”
顾郎像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话。他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帮她?”
“她是个卖唱的,又不是良家女。既然入了风尘,就该拿出应有的架势。一方图财,一方图色。客人花了银两,她又何必惺惺作态,摆出一副受折辱的模样?”顾郎丝毫不觉有异,反而坦然道,“追根究底,本就是个你情我愿的事。若真想当贞洁烈妇,就不应该干这种活计。”
“好一个你情我愿。”我忍不住冷笑道,“若有女子自小被父母卖去乐坊,沦落到此地,难道是出于她愿?若有女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只为糊口,来干这活计,莫非也是她咎由自取?你可抛头露面,她却只能守四方宅院;你可考官入仕、平步青云,她却只能相夫教子、苦守寒窑;你有凌云壮志、通天大道,她却只有崎岖小路、了却残生。”
顾郎听见我的这番话,眼里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似乎从未料想过这些,可是又想要驳倒我,于是竭力寻找着漏洞:“可你说的这些,全部都是假设,自然当不了真。”
我摊开手掌,举到他的面前:“你看着我的手,这里有什么?”
顾郎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醉汉。他道:“什么都没有。”
“对,什么也没有。”我跟着重复了一遍,“你觉得,现在我的手里没有银子,就代表我没有银子吗?现在你的眼前空空如也,没有山川河流,就代表大山不存在了吗?我方才列举的那些情况,那些女子的苦衷,不发生在你眼前的事,就不存在了么?”
“可是……”顾郎眉头挤成一团,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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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众生皆苦,都是这般熬过来的。”刘郎突然插话。
他嘴角挂着凉薄的笑,轻飘飘看了一眼紫苏,继续道:“我们十年寒穿苦读,才换来今日的锦衣玉食。今日我可怜她,谁又来可怜我?若这世上所有人,遭了苦难都要喊上几嗓子。我们人人都要可怜,可怜来,可怜去,那不得累死!”
顾郎原本纠结的表情,立刻得到了放松。他连连点头道:“确实如此。”
23
我的大脑忽然冷静下来,酒气也散了几分。
原来我并没有自己自认为的那么了解顾郎。我以为他虽是草莽粗汉,但内心却纯真赤诚。可其实说到底,他也是个男人。
只要是男人,就会千百种方法为自己开脱。他们骨子里仿佛刻着肉弱强食的本能,总是会天然选择有利于自己的说辞。
我恍然间回过神,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眼前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一道线。以木桌为分水岭,我和紫苏站在这头,而刘郎顾郎等人站在那头。
站队归属早已不言而喻,他们终究是一伙的,而我则是个异类。
哪怕外表举止装得再像男人,我也终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子,无法同他们沆瀣一气。明明只要味着良心,选择视而不见,我就能跟他们打成一片,可我偏偏做不到。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残忍,可来到他们的世界以后,我才发觉自己幼稚得可笑。
正所谓天道好回轮,苍天绕过谁。当初我笑赵怀礼天真,现如今在他们的眼里,我又何尝不是一种赵怀礼呢?
权色酒财,如同四字真言,将他们牢牢系在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链条。而我却以卵击石,妄图打破这道枷锁。
“顾明远,婉清生前曾跟我提起过你。”我定了定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顾郎。
顾郎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她怎么说我的?”
“她说,你生性率直,满腔铁胆热肠,路见不平总会拔刀相助。”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今我倒觉得,她真是看错了人。幸好她没有嫁给你。”
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在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内心深处,我也曾对顾郎隐隐抱有一丝期盼。
我盼他跟寻常人不同。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三年之内,他兴许还是个赤忱的少年郎。五年之内,他或许仍然能保持赤子之心。那么八年、十年以后呢?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真心向来瞬息万变,是否有朝一日,他也会被这偌大的京城所腐蚀,最后彻底沦为他们的同类?
再真挚热烈的情感,都经不起柴米油盐的蹉跎。待我容颜老去,红颜化作枯骨,兰因终成絮果。曾经的情窦初开,怕是难以善始善终,最后只能潦草收场,酿成一对仇敌怨偶。
与其如此,倒不如从未开始。
“你,再说一遍?”顾郎站起身,攥紧了拳头,一步一步地逼近。
我抬起头,毫不避讳地跟他对视,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幸好叶婉清没有嫁给你。”
“好,很好。”顾郎顷刻间红了双眼,额头青筋暴起。他伸手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果然酒壮怂人胆,你竟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敢说这种话!”
9. 寿礼
24
在冲动挑衅顾郎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被揍的准备。
看见顾郎握拳,李郎“蹭”地站了起来,浑身紧绷地盯着这边,随时准备过来拉架。刘郎也坐起身体,模样不大轻松。
对于他们来说,先前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功夫,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自然是无伤大雅。若是见了血,闹出人命,就要另当别论了。
空气仿佛凝固,场面僵持不下。
顾郎忽然收回拳头,深吸一口气,转头拿起桌上的酒杯,泼到了我的脸上。
他说:“我看你是醉过头,该醒醒神了。”
“你看起来也醉得不轻。”我抹了一把脸,检查人皮面具没有松动,再甩了甩头发沾上的酒水。
见我们没打起来,李郎稍微松了口气,忙不迭递来手帕,安抚着我:“哎呀,喝酒误事,不要意气用事嘛!逝者长已矣,过去的都过去了,往事休要再提。”
刘郎若无其事地劝道:“都是同乡,别伤了和气。”
我忍不住瞪他。这时候倒是知道同乡了,先前故意刁难我的时候,你这王八羔子可没管和气不和气。
这毫无歉意,只想息事宁人的态度,看得我直窝火。我心知若坐在这里的是张知节,他们绝不会这般怠慢他。
在这分三六九等的官场,若身份地位不够显赫,便只有遭人蹂躏的份。
我暗暗攥紧拳头,在心中发誓,今日他们要我吃的这哑巴亏,来日我叶婉清必定双倍奉还。
见我面露不虞,刘郎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李兄,你今日叫我们过来相聚,是有何事要谈?”
李郎一拍脑袋,如梦初醒般说道:“你瞧我这记性,光顾着喝酒,差点忘记正经事。”
“今日我叫诸位来,其实……”他停顿片刻,目光扫了一圈,稍微卖了个关子,才不急不慢地继续说道,“……是因为圣上的诞辰。”
此话一出,刘郎的神情立刻凝重了几分。我有些不解,于是微微偏过头,不动声色去观察顾郎的反应。
他同样摸不着头脑,直接开口问道:“诞辰就诞辰,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顾弟,你今年才入京,不知道也正常。”李郎压低声音,缓缓说道,“若论什么日子,圣上最难伺候,这诞辰当属第一。”
顾郎纳闷道:“为何?”
“这事说来话长。”李郎摆了摆手,示意歌女舞姬退下,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事还得从已逝的前皇后说起……”
说罢李郎起了架势,仿佛一个酒楼的说书人。虽无醒木拍桌,却有人前摇扇。只听他摇头晃脑,绘声绘色讲起了这桩陈年往事。
圣上还是太子时,皇后就是太子妃,两人相互扶持,可谓是伉俪情深。既是青梅竹马,又彼此情投意合。太后娘娘看不惯皇后娘娘,在圣上登基为帝以后,太后曾多次中从插手,往后宫不断施压。圣上实在受不了,便主动疏远了皇后,从秀女中另择几位纳入后宫。
皇后娘娘自此吃斋礼佛,再也不过问圣上的事情,甚至整整一年都未曾同房。直到后来东窗事发,皇后娘娘竟然跟年轻太医私通,在圣上生辰之日当场抓了个现行。
圣上龙颜大怒,皇后娘娘却愤然道:“只许你三宫六院、粉红佳人,却不许我暗通曲款,真是好没道理。”
这话含着几分报复的意味,也道出了她私通的原因。圣上见她毫不羞愧,便怒骂她水性杨花、恬不知耻,下令当场处决这对奸夫□□。
皇后娘娘回答:“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当初说要跟我白头偕老的是你,后来置我于不顾的也是你。与其死在你这等负心汉的手里,我倒不如跟情人殉情来得痛快。”
说完这句话,她便拔下钗子,刺死了私通的太医,然后选择了自裁。
寥寥数语,便道尽了一个女子敢爱敢恨的一生。
我心中有些唏嘘,对着未曾谋面的前皇后,不由得生出几分惋惜。
刘郎却嗤之以鼻道:“要我说,这人就是贱。圣上好生待她,她却私相授受。都已经当了皇后,还不知满足,竟妄想圣上独宠她一人,真是不识大体。太后娘娘有先见之明,早些年便让圣上跟这妒妇离了心,可谓是顾全大局。”
“刘兄慎言,这皇家之事,不是我们可以妄自非议的。”
李郎左顾右盼,担心隔墙有耳,便没再附和,而是中规中矩地评价道:“皇后生前是大将军的女儿,脾气爆性子烈,也是圣上相识多年的旧人。圣上是个重情重义的儿郎,至今妃嫔无数,却迟迟没有立后,恐怕也是伤透了心。他们二人当年爱得轰轰烈烈,最后却这般潦倒收场,怎会不令人感到唏嘘悲哀。我估摸算了一下,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圣上开始纵情于声色犬马,日日待在脂粉堆里借酒消愁,再也不愿过问政事。”
说罢,他又转过头对顾郎解释道:“圣上的生辰,同时也是前皇后的忌日。每逢这个时候,圣上的心情便会阴晴不定。祝寿送礼必须尤为小心,笑也不行,哭也不行,面无表情也不行。”
“那可不是嘛。”刘郎点了点头,适时补充道,“每年都有那么几个倒霉蛋遭殃,要么因为表现得太过喜庆被拖走,要么因为板着脸没有笑而流放。周弟年轻气盛,可得当心呐。”
我忍不住眯起眼。
哟,这家伙是在点我呢。不就是在咒我,控制不住表情,最后可能被收拾掉嘛。
他有心嘲讽我,我又不是任由人揉搓的软包子,才不会任由他挖苦。
“有劳刘兄关心。”我举杯朝他敬酒,回答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周某人随遇而安,不担心这些。反倒是刘兄,可有想好献上什么寿礼?送泥菩萨如何?”
“圣上信道不信佛,送劳什子泥菩萨……”刘郎不屑一顾,嘴里正嫌弃着,说到一半顿住。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我想他应该是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刘郎怒目而视,我笑而不语。他有空操心我,倒不如先担心自己。指不定那天就人头落地,小命不保了。
李郎察觉到我们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忙岔开话题:“说来惭愧,我冥思苦想几日,也没有拿定主意,不知该为陛下献上何等寿礼,因此才邀各位相聚。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我还纳闷李弟今日为何如此大方,原来是探我们的口风来了。”刘郎半开玩笑地说道,却并未急着回答问题,而是转向了顾郎,“不知顾弟是否有好主意?”
顾郎思索片刻,回答道:“如果是我,大概会送夜明珠。”
李郎点头:“不错,中庸之道,总归出不了错。”
他嘴上称赞,面上却是难掩失落。圣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夜明珠有些流于俗套。混在一众寿礼里,估计难以留下印象,更别说在圣上面前表现自己。
李郎转头追问:“刘兄可有何指教?”
刘郎含糊其辞:“这事我也没有想好。”
若是真能想到别出心裁的寿礼,又怎会轻易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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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他人。刘郎闭口不言,李郎愁眉苦脸。
说什么礼轻情意重,那都是糊弄人的说辞。这送礼的门道可深了,既不能送得便宜,又要避免大出血,须得绞尽脑汁,才能送到人的心坎上。
这也是李郎宴请我们的最终目的。他想要根据我们的备礼,来敲定自己该献上何等贵重程度的寿礼。
我权衡片刻,决定卖他个人情:“李兄,在下不才,正好有点主意。”
李郎闻言,立刻振作起来,连忙为我酌酒:“洗耳恭听。”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皇宫金银珠宝满贯,山珍海味俱全。李兄若是要送礼,需要独辟蹊径,才能不落窠臼。我听闻圣上好字画,不妨请来书画名家,合力写一万个寿字,作一幅万寿无疆图。”
李郎闻言,拍手称赞道:“周弟当真是聪慧!”
刘郎半信半疑地看着我,问道:“周弟有如此好的主意,为何不自己用,莫不是有更好的想法?”
我早就想好了说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同乡一场,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在这京城待得长久。今日我为李兄出谋划策,也算是为了我自己。”
“是啊,周弟所言,甚是有理。”李郎领了我的情,这会儿知道站出来帮我说话了。
只听他情真意切,说道:“正所谓唇亡齿寒,我们都出身清河县,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切不可互相倾轧,为名利斗得头破血流。唯有抱团取暖,方为良策。”
面对这根墙头草,刘郎并未多言,只是冷哼一声:“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寿礼之事商定,桌上酒菜已尽,眼下也没有其他事,便准备分道扬镳,各自回家休憩。
告别的时候,顾郎欲言又止,瞥了我好几眼,似乎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
他问:“你到底要送什么?”
我回答:“无可奉告。”
待彻底分开,我停下脚步,确认四周无人,才重新折返回温柔乡。
面对我的去而复返,老板娘意味深长地问道:“公子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我给她塞了些银子,笑道:“东西没落,倒是心落在此处了。还请老板娘为我寻来紫苏姑娘,我有话要跟她单独说。”
老板娘眼珠子一转,拍了拍我的肩:“这点小事,公子放心。你能看上紫苏,是那丫头的福分,奴家这就为您喊来。”
“哎,等等。”我又往她的手里添了一个银子,“有些事不方便在同僚面前声张,还请老板娘多多担待。”
老板娘收下银子,喜笑颜开道:“这点眼力见,奴家还是有的,必定守口如瓶。”
她领我来到小间包厢,便出门唤紫苏。不多时,紫苏便走了进来。
我还未开口,紫苏便先行了大礼。她道:“谢谢公子为我解围。”
“这事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齿。”
紫苏却很坚定:“对于公子来说,这兴许是小事,但对紫苏却是意义非凡。我本命如浮萍,身如蝼蚁,万事遭人摆布,百般身不由己。公子却待我如常,出言为我说话。今日之恩,紫苏来日必定涌泉相报。”
“其实,不必等来日,眼前便有时机。”我连忙将她扶起,轻声说道,“但我并非是挟恩图报之人。因此,我会给你选择。若你听完我的来意,不愿冒着风险,我便不会再来叨扰。”
紫苏认真道:“公子请讲。”
我问她:“你想不想把今日嘲笑你的人,尽数踩在脚下?”
10. 权力
25
正所谓独木不成林,单丝难成线。在这偌大的京城,我若是单打独斗,迟早会碰得个头破血流。
因此,我打算培养自己的势力。紫苏便是我看中的人选之一。
我喜欢她的眼神,骨子里带着一股子劲儿,那是不逊于任何的欲望。而人只要有欲望,便可以适当拉拢,结成目的一致的同盟。
虽然她行事稍显稚嫩冲动,但我明白她是我的同类。因为我们都不甘心屈居人下,我们都有隐藏在表象之下的野心。
包厢内很安静,只能听见呼吸声起伏。
紫苏低着头,脸上神情不明。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克制:“公子这是何意?”
“世人总喜欢以欺凌弱小来彰显自己的优越。殊不知宰杀他人的权力,同样会宰杀自己。将他人交到自己手中的法则,同样会把自己交到更强力的手中。”我放缓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那些同僚,今日对你肆意折辱,无非是因为你没有权力。若你大权在握,身份尊贵,你猜他们又该如何?”
紫苏闻言,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我。她的后背绷紧,双眸不断闪烁,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公子有所不知,我这辈子遇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但凡心有图谋,他们便会花言巧语,极尽自己所能引诱。虽然我对公子心存感激,但终归是萍水相逢一场。我也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女,会轻易相信陌生人的说辞。”
紫苏抿了抿唇,眼里是毫不遮掩的机敏警觉。我原以为她要彻底拒绝,却听她话锋一转:“……但我所见过的所有男人,从未有人说过像公子这样的话。”
“旁人都希望我怕他,畏他,顺他。唯独公子问我,是否想要将这些都践踏于脚下。”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哑着嗓子说道,“公子需要紫苏做什么,请但说无妨。”
我问她:“不知我们方才所议之事,紫苏姑娘可有听到?”
紫苏回答:“李公子屏退众人,我只听到圣上要过诞辰,后面的内容并不知晓。”
“我们方才谈及,前皇后带着情人自裁,圣上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只能面对一地残骨,因此每逢生辰便会迁怒旁人。众人都对前皇后的事唯恐避之不及,在圣上面前绝口不提当年往事。可他们不知,这恨海,同时也是情天。圣上对此事耿耿于怀多年,便可见前皇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你说,这时若有跟前皇后面容相似之人,出现在圣上的面前,他又当作何反应?”
紫苏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我觉得,圣上应当会龙颜大怒。”
“然后呢?”
“然后,他会回想起种种往事,或许会触景生情……”紫苏自言自语般说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会将这女子留在身边,跟自己记忆里的那人进行对照。”
“没错,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攥在手心。前皇后决然离世,甚至没留下质问的机会。当年青梅竹马一场,最后走到相看两厌,圣上心中很难说没有遗憾。可他无法让死人复生,跟无法对死人进行惩戒。于是这种复杂的情感,不断地积淀,最后发酵成无尽的怀念,瘀堵在胸口无法消散,彻底成为了他的心结。”
“倘若此时有相貌相似的女子出现,便可成为这经年累月情感的发泄口。哪怕是自我欺骗,他也绝对会倾尽一切,将此人留在身边。”
“而这,便是你我的机会。”
紫苏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问:“莫非公子希望我在诞辰,以形同前皇后的模样出现在圣上面前?”
我回答:“正是。”
紫苏闻言,面色不由得凝重了起来。她抿了抿唇,说道:“紫苏虽然不曾亲眼见过前皇后,但也对她也有所耳闻。皇后娘娘国色天香,远非我这等样貌可以比拟。若要李代桃僵,恐怕难以成事。”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应对之策。”我望着紫苏,忍不住轻叹一声,“只是你要想清楚,皇宫毕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千万不要因为我曾帮过你,就轻易相信我。我跟那些男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也是在利用你。但我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尽情地利用我。”
“紫苏明白,公子需要我在后宫帮助谋事,而我需要公子助我脱离苦海,不过是各取所需。”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清醒。
正因她如此干脆利落,我反倒有些犹豫不定:“紫苏姑娘,我可以将你送至高处,你能享荣华富贵,得敬重畏惧,受万人跪拜。但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我不能保你性命无虞。”
“公子放心,紫苏不怕死,只怕活得窝囊。”她忽然莞尔一笑,眼底尽是落拓洒脱,“紫苏本来生如草芥,不该妄想尊卑贵贱之事。可人生在世三万天,蹉跎折辱是活,浑浑噩噩是活,权势滔天也是活。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凭什么我生来是贱,而他们就是贵?”
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她确实是个可造之材。可越是明白她的伶俐,我越是心有不安,仿佛眼睁睁看着她,被我亲手推入火坑。
我们谁也不知道,这坑底的尽头,究竟是飞蛾扑火,还是凤凰涅槃。
“紫苏啊,人生在世,便是苦海无涯,又谈何脱离苦海?”我忍不住心生惆怅,感慨道,“现如今,你需要看他人眼色行事。若是顺利入宫,你还是需要看他人眼色。只不过人数从千百万人,变成了陛下一人。你可以将曾经看不起你的人踩在脚下,可是说不定以后有权势更高的人,会再次将你踏入泥泞。一山更比一山高,权力便是如此,永无止境……”
说到这里,我也不由得产生片刻的迷茫。我铤而走险独身入京城,瞒天过海蒙混至今,只为那碎银几两,究竟是对还是错?
“没想到,公子心思深,心却不狠。您对我如此推心置腹,我自然不会辜负这一片好心。”紫苏捂着嘴,浅浅笑道,“您大可放心,既然做出如此决断,我自会承担相应的后果。”
“若真踏入宫门,便再无退路。”我晃了晃脑袋,彻底回过神来,便将提前备好的纸条,塞到紫苏的掌心,“此举乃剑走偏锋,不可草率行事。还请三思后行,多加定夺。如果三日后,你心意已决,依然愿意淌这浑水,便来这地方见面。我会安排人,前来与你接应。”
26
三日后,紫苏如期而至。
我乔装成老伯,早已在约定地点等候多时。
紫苏半信半疑地望着我:“您便是周公子派来的人?”
我佝偻着后背,咳嗽了几声,变换成苍老的声线:“是的,老夫正是奉周公子的命令,来为姑娘更换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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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苏脸上闪过片刻的惊愕,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道:“听闻民间多能人异士,我却从未见过,没想到今日竟然有幸亲身体验一回。”
“姑娘请坐。”我提前布置了桌椅,准备好易容用的工具,轻声叮嘱道,“先闭上眼,没有我的同意,绝对不要睁开。”
紫苏十分配合,紧闭双眼坐了下来。
其实睁眼闭眼都没所谓,根本不会影响易容术的实施。但我怕过程出现纰漏,因此特意嘱咐了一番。
整个过程进行得极为顺利,不多时便完成了易容。我将镜子横放在紫苏的面前,轻声说道:“好了,你可以睁开眼了。”
紫苏闻言,缓缓抬起眼皮。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呆愣了半晌,才反应了过来:“这、这……真的是我?”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抚摸自己的脸颊,又唯恐毁坏刚易容完的样貌,于是手指颤颤巍巍停在脸皮几毫厘之外。
“当然,这就是你。”我回答得很爽快,“如假包换。”
“好一个如假包换。”紫苏扬了扬嘴角,可笑意未达眼底,转而蹙起了眉头,语气有些忧愁,“本来就是假的,又如何变成真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伸出一根手指头,开始讲大道理,“这世界本就是真真假假,谁也看不清楚,所以真伪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你若是让别人相信你是真的,那你便是真的。”
紫苏脸色稍霁,说道:“老伯您手真巧,可谓是真假难辨,看来周公子的手下人才辈出。”
我抚了一把假胡子,笑而不语。
若我直接用周郎的容貌见面,就相当于暴露自己会易容术,说不定紫苏日后会看出端倪,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万一她哪天选择背叛我,那我恐怕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还是决定小心提防,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而凭空捏造老伯这层身份,便可以成为保护我的屏障。
“离圣上的生辰还有一段时日,紫苏姑娘需要早做筹备。”我从衣裳里掏出准备好的卷轴,又指了指房内堆放的箱子,“这是我收集的,有关前皇后的生平逸事,还有圣上的喜好,务必要牢记于心。还有箱子里的书籍,也要熟读,尽量做到融会贯通。”
紫苏接过卷轴,打开箱子翻看了一番,面露疑惑道:“为何这里头,还有兵法、权术、制衡驭人之术,这不是将军帝王才看的书吗?”
我摇了摇头:“紫苏姑娘,人无贵贱,书无好坏。从来没有规定,什么书只许将军看,什么书只许帝王看。况且……周公子培养您,并非是送您入后宫争宠。嫔妃们斗来斗去,争的那点宠爱,又有什么意思?您的目光所及之处,应该放在朝廷权谋,而非三宫六院。”
“您想想看,自古都有外戚干政、宦官专权,太后垂帘听政,皇后插手政变。这是皇家最怕的事,但同时也意味着……”我垂下眼眸,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权力啊,就像流动的河水,不会永远滞留在一处。”
紫苏瞪大双眼,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平复了心情,缓缓道:“我明白了。还请老伯帮我给周公子带一句话。”
“什么话?”
“紫苏今日,受益匪浅。”
11. 升官
27
皇帝诞辰,普天同乐。宴会当晚,百官云集,纷纷献上贺礼。
昏君坐在高位上,单手撑着下巴,看起来兴致缺缺。旁边的妃子笑着拨开葡萄皮,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到他的唇边。而底下的官员们,就像是费尽心思的杂耍艺人,拼命想要获得君王的青眼。
所谓贺礼,无非是诗词字画、金银珠宝之类的物件,只不过模样不同罢了。
顾郎献上夜明珠,昏君只粗略扫了一眼,便摆摆手过去了,看起来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很快就轮到了李郎。他按照我的建议,制作了万寿无疆图。
听完这张图的由来寓意,昏君微微颔首,多看了几眼:“不错,赏。”
仅仅是三个字,却令李郎大喜过望。他连忙作揖,告退时眼底是遮不住的欢喜。
接着呈上的贺礼,都无甚新意。昏君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不耐烦。
正巧赶上这关口,刘郎呈上了贺礼:“这是微臣特意寻来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一套寿桃鎏金酒器。祝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昏君喜美酒,酒器投其所好,也算是讨巧的办法。难怪刘郎始终遮遮掩掩,不肯跟别人透露半点风声。
我原以为刘郎会得到嘉奖,没想到昏君却眯起眼,面露不虞道:“在你的眼里,朕就这般沉迷酒色?”
“微、微臣不敢。”刘郎身形踉跄了一下,声音止不住的颤抖,“这、这酒器只是……”
“滚!”昏君打断他的辩解,直接大手一挥,“来人,拖下去。”
刘郎顿时面如死灰,直接瘫软在地。那日我回怼他的戏言,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原先我只是听闻昏君喜怒不定,如今真的亲眼见到,不免有些心惊。
常言都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别人的生死沉浮,毕生追求的富贵荣辱,落到他的嘴边,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因着这番波折,在场鸦雀无声,甚至无人敢再上前。他们生怕皇帝余怒未消,波及到自己。
“众爱卿怎么都不说话?”
昏君的声音,在此时无异于催命符。
最后还是王丞相打破了这片诡异的沉默。他道:“微臣聊备了一些薄礼,愿陛下与天同寿。”
昏君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歪着脑袋,靠在嫔妃的肩头,心思似乎飘向了别处。
其他朝臣见无事发生,才暗自松了口气,继续依次恭贺献礼。
我观察了好一会儿,直觉时机差不多,才迈步而出,开口道:“微臣为陛下准备的贺礼,有些许特殊。”
“哦,怎么个特殊法?”昏君抬头看向我。
“我献给陛下的,不是物,而是人。准确来说,是一支舞。”
我屏住呼吸,朝后摆手示意。一群戴着面纱的女子鱼贯而入,随着奏乐翩翩起舞。而站在最中央的,便是手抱琵琶的紫苏。
她一手拨弦,一手舞动,脚尖步步生莲,身姿摇曳轻盈。最终如我们提前约好的那般,她脸上的面纱,在舞曲的最后随风落下。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昏君陡然间站了起来。他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吼道:“大胆!”
“你是什么人,竟敢凭这副面貌出现在朕的面前?你们以为朕是这么好戏弄的吗?!”
昏君咬牙切齿,眼珠里尽是殷红血丝,看起来恨不得吃了我。
我远远看见对面的朝臣,目光里隐约带着几分悲悯和同情。或许在他们的眼里,得罪皇帝的我,俨然成为了一个死人。
这是一场生死对弈。要么平步青云,要么满盘皆输。
在这短暂的瞬间,我的掌心渗出了细汗。周佑民是赌徒,我也不遑多让。唯一的区别在于,他赌的是钱财,我赌的是性命。
空气极具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昏君忽然吐出一口浊气,猛地跌回宝座。他捂着脸,低笑了几声,状似癫狂,很快又变脸般地恢复了理智。
昏君看了看紫苏,又指了指我。他的声音变得和缓,像是吐着信子的蛇:“你,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紫苏低下头,不卑不亢地答道:“民女名为苏梓。”
苏梓倒过来,便是紫苏。
我也低着头,回答道:“微臣名为周佑民,是礼部的主事之一。”
“周佑民……很好,朕记住你的名字了。”昏君拍了拍手掌,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你送的这份贺礼,是近年来最有趣的东西,朕十分喜欢。赏,重重有赏!”
他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紧接着说道:“王丞相,朕好像记得,这礼部侍郎一职正好空缺,是吗?”
王丞相捋了捋胡须,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昏君挥了挥手,做下了决断:“眼下便有如此人才,便把侍郎之位给他吧。”
28
人生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夫君。
我成了礼部侍郎,还额外得到几箱银子作为奖赏。
紫苏成了皇帝的宠妃,很快就册封为了皇后。李郎见了她都要跪拜叩首,张知节遇着她都要礼让三分。
昏君将她留在身边,日夜形影不离。他把对前皇后的遗憾,尽数寄托在紫苏的身上,仿佛扮演自欺欺人的家家酒。
或许在他看来,紫苏的出现是因缘巧合,还是别有居心,根本就不重要。因为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没人能轻易伤他性命,他只需考虑自己的悲欢喜怒。
不喜欢的就杀掉,喜欢的就留下。他就像是被惯坏了的小孩,在皇权的溺爱之下,极尽天真无邪的残忍。
紫苏摸清昏君的脾性以后,便开始旁敲侧击打探他对朝臣政务的看法,再暗中给我传递消息。
因着这层关系,我在早朝的发言中,次次都能讨得昏君的欢心。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当不了清官,只能做个奸臣。
自从我成了皇帝眼前的红人,便时常有人用银子收买贿赂,试图跟我结下交情。我自然是来者不拒,一并将所有钱财收入囊中。
说不上腰缠万贯,但也算是小有钱财。我雇人将府邸修缮了一番,又添了不少家丁奴婢。马厩里堆满了稻草,骏马养得油光水亮。
出门便有马车接送,只要我一抬脚,便有人跪在跟前,自愿当下车的脚垫。
住在奢华的宅院,身穿锦衣华服,吃的是山珍海味。我梦寐以求的富贵,如今便近在咫尺,成为了活生生的现实。可当这日真正来临,我却觉得索然无味。
不够,还是不够。这些都不是我真正要的。
我陷入一股莫名的空虚,内心深处无比焦躁不安。大脑里仿佛钻进了一只饕餮,欲望不断膨胀,不管如何吞咽,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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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都饥渴难耐。
在无人的深夜,我坐在镜子前,看着周郎的这张脸。忽然有些弄不明白,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29
这天在前去早朝的路上,有一位陌生少年忽然从街边冲了出来,伸手拦住了我的马车。
我掀起帘子,探出半个头,问道:“光天化日,为何在此寻衅滋事?”
这少年面容稍显稚嫩,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衣服布料是上好的丝绸,刺绣样式极为精致,估计是哪家偷跑出来的世家子。
他双手环抱,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接着横眉冷对,问道:“你就是周佑民?”
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自然不会太过计较。看着他这副不可一世的傲气模样,我不禁哑然失笑,回答道:“正是。”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慈祥,他似乎觉得自己被看轻了,恼羞成怒道:“我呸,你这个媚上欺下的贪官,不要脸的奸臣!”
我不想跟他计较,并不代表我乐意听人指着鼻子骂自己。
“喂,小家伙。”我侧着身子,往外伸长脖子,“口说无凭,你可不要血口喷人。说我是贪官奸臣,你又从哪里听说的,能不能拿出证据?”
“哼,我姑姑婶婶大伯二叔都是这么说的。我表哥玉树临风,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你这种酒肉饭囊根本比不上他。若不是他让着你,礼部侍郎的职位,怎么会落到你的头上!”
“你表哥是谁?”
“我表哥是……”他挺着胸脯,满脸的骄傲崇拜,正要顺着我的话头说下去,却猛然回过神,立即闭上了嘴。
好吧,激将法不管用。没有自报家门,看来这小子还不至于蠢上天。
既然暗的不行,就来明的吧。我伸出手,想把他拉进车厢,好生盘问一番。
没想到他颇为灵敏,一下子甩开我的手,像只泥鳅一样溜了出去。混乱间我失去平衡,朝前栽了下去,他手肘后撤,巴掌正好扇到了我的脸上。
待我稳住身形,他早已消失在人群之中。我捂着自己发疼的脸颊,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一巴掌打醒了我。
我忽然意识到,现在这份权力从来都不属于我。
我以为自己大获全胜,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得到。不管是我,还是紫苏,我们都是被关在笼中的困兽,从饲养者那里拿到了些许施舍,便自以为赢得了一切,甚至为此沾沾自喜。
我们没有把任何人踩到脚下。因为他们跪的不是紫苏,是皇权。他们攀附的不是我,是地位。
在我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时候,我把紫苏当成了手中的棋子,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完成某种象征性的上供,来换取所谓的名利。原来至始至终,我都跟自己瞧不起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我有些迷茫。如果不这样做,我又能怎么办呢?
一个女人所能做的事有限,于是我把自己伪装成了男人。在不知不觉间,我的思维也在潜移默化中转变,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
曾经我是叶婉清,我守着闺房,盼着竹马回来娶我。现在我是周佑民,我渴望权势,盼着昏君施舍垂青。难道所谓的富贵,只能一味地奉承讨好吗?
女人讨好男人,男人讨好权势。层层堆砌的等级,如同一层层玲珑宝塔,压得人喘不过气。无论是哪种人生,无论选择哪种面容,始终都无法得偿所愿。
12. 出使
30
我下了马车,入了宫门。在前去正殿的路上,忽然有人从身后叫住了我。
“周侍郎,请留步。”
我回过头,原来是赵怀礼。他平日里总是衣冠整齐,现在却有些狼狈。额头冒着细汗,鬓边头发稍显凌乱,皮肤泛着薄红,呼吸也较为急促,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赵兄喊得如此客气,我还以为是别人呢。听惯了你直呼其名,现在忽然改口,我真有点不适应。”我笑着凑过去,伸手扶正了他的发冠,打趣着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竟让我们赵大人这般匆忙?”
赵怀礼端正神色,对我弯下腰,深深行了一礼。他道:“我是过来道歉的。”
“赵兄做了什么事,为何要道歉?”
“今早我正要出门,却撞见我表弟从外面回来。他行色慌乱,面露心虚,我再三询问,才得知他当街冲撞了你。”
赵怀礼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我甚至能看见他头顶发簪雕刻的花纹。
我双手抵着他的肩膀,试图掰正他的身体:“快起来,就算有错,做错事的也是你表弟,轮不到你道歉。”
赵怀礼纹丝不动,依旧低着头:“是我管教不严,放任他肆意妄为,今天闯下这等祸,给你添了麻烦。”
真是死脑筋,怎么比磨坊的驴子还倔。
“上回是侄子,这次是表弟。赵家人丁兴旺,赵兄要操心的事,可真是多呀。”我叹了一口气,索性放弃说服他,直接双手叉腰,承认道,“反正你表弟也没骂错,我就是个谄媚的奸臣。就算那天被人当街刺死,也算死不足惜。”
赵怀礼闻言,立即抬起头,脸上俱是错愕。他道:“何出此言?旁人不曾知晓你的性情,才会在背后造谣生事。我表弟自小跟在我身后,孺慕之情有些偏激,才会偏听偏信,说出那些冒犯的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当真,绝不可因此妄自菲薄。”
“这话说的,就好像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一样。别说是千人千面,哪怕是一人也有千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以为我有多高尚廉洁,不过是我装出来的模样,实际上我就是个贪财的小人。志趣相投都是假的,而黄金白银才是真的。”
赵怀礼愣在原地,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他道:“我见过很多人,分得清真心假意。哪怕是我识人不清,哪怕是你满口谎言,那日所说的话,也绝不是一个中饱私囊的无能之辈能说出口的,你怎么会……”
“哈哈哈我逗你的,瞧你这紧张的样。”我大笑着摆了摆手,揽过赵怀礼的肩膀,“其实我跟你说的所有话,确实都是出自真心实意。”
我伸出一根手指,用另一只手压弯了它,问道:“赵兄可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
赵怀礼点头:“自然。”
我继续道:“水至清者无鱼,过于清正廉洁,未必是件好事。赵兄做得到心怀天下,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蝇头小利,若是有人背离自己的意愿,便会群起而攻之。”
“做坏人容易,做好人难。做奸臣容易,做清官难。全黑的纸张染了污渍,看起来并不明显,而全白的纸张滴了一粒墨点,却会异常显眼。好人要顾及的事情太多,难免束手束脚。而坏人无所顾忌,便可大展拳脚。”
“做清官需要行得正坐得端,但凡出现半点纰漏,便会受到指责。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哪怕再谨小慎行,也难做到无可置疑。始终畏首畏尾,还要时刻提防小人暗算,如此弹尽竭虑,却未必能升官。在其位谋其职,没有高官,便没有权力。自然也就无力改变江山社稷,再好的宏图壮志也终成一纸空谈。”
赵怀礼的神情有些许动容,我便乘胜追击,继续忽悠:“与其束缚手脚,我宁愿离经叛道,走一条不为世人所理解的道路。我做奸臣,既图钱,也图权。权钱并无好坏,区别在于人心。哪怕是贿赂得来的钱,若是流向百姓,那也是善行。”
谎言重复千百次,不自觉便成了真。现如今,我也分不清,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
若我往上爬,爬到最高,是否可以改变这该死的尊卑贵贱?究竟是我被权力吞噬,还是权力被我扼杀,亦或是两者同归于尽?
赵怀礼的声音清朗,在我的耳边响起。他道:“周弟乃非常人,行的是非常事。”
“这番独特的见解,倒是令我醍醐灌顶。兴许是我太过迂腐,光读圣贤书,却忘记落到实处。果然这侍郎之位,比起我来当,还是周弟更合适。”
我挑了挑眉:“只凭借谄媚的本事,我便当上了侍郎,赵兄当真没有遗憾?”
赵怀礼摇头:“绝无遗憾。”
我道:“可你的家人,似乎对我颇有微词。”
赵怀礼的态度,并不代表别人的想法。从他表弟的行为,就可以窥见一二。
我半路截胡了赵怀礼的官职,赵家人肯定大为恼火。他们打点好关系,想要将赵怀礼捧上去,却被我钻了空子。估计是在背地里讨论我,让小辈听了去,才会闹出今日的事端。
赵怀礼愣了愣,随即解释道:“你放心,他们不会为难你。”
他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作为寒门出身的书生,我在朝廷无依无靠,甚至都没有亲近任何党派。若是得罪了赵家,日子自然会不大好过。
现如今我正得势,他们看在皇帝的面子上不会动我。但圣心难测,日后我若失势,说不定人人都能来踩上一脚。
此外,我也很在意赵怀礼表弟所说的话。他说,是赵怀礼在让我。
“赵怀礼,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他矢口否认:“没有。”
我却起了疑心:“从内定你为侍郎的消息传出,到圣上的生辰,中间有一段时日。这期间分明可以下达任命书,却迟迟没有动静。张尚书办事从来不会拖泥带水,除非是你自己不愿。我说的对吗?”
“看来还是瞒不过你。”赵怀礼长叹一声,解释道,“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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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跟你长谈,回家后我思虑良久,始终觉得自己并非礼部侍郎的最好人选。论资历,你比我早一年。论办事能力,你也不逊于我。我胜过你的地方,无非是家世。可我偏偏不想要凭借这个,来获得这份升迁。”
他目光灼灼,言之切切:“我曾无数问自己,若我不姓赵,仅凭自己,能够走到如今的地位吗?若我不是赵怀礼,而是张三李四王五,这份官职会属于我吗?构成我赵怀礼的,不应当是家世身份,而应是才华品格。若我接受了任命书,我便不再是我。”
“君子和而不同,我理解你的立场,但我也有自己的坚持。”我抬起头,望着赵怀礼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的谦让,对于我来说,反而是一种傲慢。我不是路边的乞丐,官位也不是廉价的大饼,我不需要你故意施舍。谁输谁赢,自然是各凭本事。”
“我想要的,必定要得到。不管是争,还是抢,我都会拿到手。你若真是故意让着我,那才是真的看不起我。”
“你啊,总是……会说出让我惊讶的话。”赵怀礼抿了抿唇,表情看起来有些无奈,却有带着几分释然,“好,我答应你,以后若是再有类似的事,我必然不会再让你。”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伸手摸向我的胳膊:“上次的擦伤,没有留疤吧?”
“那点小伤,早就好了。”我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手,顺势岔开话题,“时候也不早了,再聊下去,该赶不上早朝了。”
31
早朝的队列,便代表了官职地位。
升为侍郎以后,我的站队往前移了两排。起初刚入京那会儿,我待在队列末尾,只能看见张知节的后脑勺。而如今,我总算能看清他的肩膀了。
只是如此,还远远不够。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轮到他来盯着我的后背。
朝廷讨论的事务,无非是内政外敌。而今日议论的焦点,便是燕国的和亲之事。
我国跟燕国交战,已经持续了一年。其中你来我往,打得不分上下,昨日你败一城,明日我失一城。来回拉锯战,始终分不出胜负。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每场战役都是用人命鲜血垒出来的。再持续下去,粮草兵马耗尽,百姓苦不堪言,双方都讨不到好处。
燕国实在按捺不住,率先派人过来和谈。和谈的内容之一,就是他们会将公主嫁过来和亲。
目前需要定下来的事,就是前去接公主的队伍人选。各部需要派遣相关官员,共同组建起这支队伍,前去偏远的燕国。
这是一件苦差事,因为两国关系尚不稳定,燕国的真实目的不明,说不定这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因此底层的朝臣们全部都捏了一把汗,生怕这事最后落到了自己头上。
礼部负责祭祀天地、礼仪典章、婚丧嫁娶,自然无可推卸。
当问及礼部何人出使时,张知节忽然出列,开口道:“臣举荐礼部侍郎,周佑民。”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13. 墙头草
32
我完全没想到张知节会在这时举荐我。
事先没有任何人告知我,礼部的人选里面会有我的名字。按理来说这种安排,基本都会提前通好气,或者稍微暗示一下。而我却没有收到提醒,便被推到了台前。
我断然不会任由他操控局势,连忙开口道:“臣以为不妥,如此重要的大事,应该派遣更为……”
“陛下,周侍郎正是最好的人选。”李郎从队列中走出,直接打断了我的话,“礼部不少大臣年事已高,山高路远舟车劳顿,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年轻力壮的礼部官员,大多资历尚浅,官阶也不高,若是派遣出去,可能会让燕国误以为我们看轻了他们。两者相权衡,唯有周侍郎,既年少有为,又资历足够,无疑是此次出行的不二之选。”
我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一口一个周弟叫得亲热的李郎,竟然会在这时跟张知节沆瀣一气,反过来背刺我。亏得我还给他献上过良策,他却狼心狗肺,如此恩将仇报。
他的话说得好听,明摆着就是捧杀。三言两语便让我定死在砧板上,将此事说成非我不可。若我还一味推卸,便是弃家国大义于不顾。
我只好重新闭上了嘴。
昏君听我们掰扯这么久,仅存的耐心也彻底耗尽。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行吧,这事你们自己看着办。朕只需要有人能顺利把公主接过来,至于是谁,朕并不在乎。若是中途出了差错,你们便用脑袋来偿还吧。”
待下了早朝,我想去寻李郎说话,他却故意躲着我,一直其他官员交谈,始终不敢转头看我。
等到说完了话,他依然步履不停,明显着急离开。我追了上去,想要问个明白,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半天说不出所以然。
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张知节却走了过来。他横在我们中间,神情从容道:“我有事要跟他商谈,周侍郎可否改日再叙?”
我还是不死心:“正巧我也有事要问张大人,不妨一同去酒楼用午膳,两位正好可以商谈一番。”
张知节拒绝道:“多谢周侍郎邀约,只不过我们要聊的是私事,不便跟公务混为一谈。”
说罢,他便拱手告辞。李郎跟在他的身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他似乎心有愧疚,在跟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见他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真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现如今,还在这里装什么圣人,实在是虚伪至极。
33
正所谓树大招风,前些时日我的风头正盛,确实是有些过了头,现如今便遭了报应。
李郎是墙头草,而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可不愿意莫名其妙就吃下这个哑巴亏。
距离出使的日子,大约半月有余。在这之前,我势必要弄明白,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作为张知节曾经的青梅,我了解他的行事风格。他城府深心思重,向来沉得住气,极其能忍,不会因为意气用事而误了大事,也从不会主动跟人结仇。
他若是想要折腾人,肯定会做得滴水不漏,而不是用这种拙劣的手段。这种摆在明面上吃力不讨好的事,若非有人属意,他绝不会亲力而为。
既然他选择亲自出面,很大可能是应了某个大人的要求。而且这位大人,必定是位高权重,官职要比张知节要高。
我费了一番功夫,暗中调查张知节的行踪,没想到真发现了可疑之处。
张知节用别人的名字,在京城购置了一处宅院。
许多官员都会敛财,再私下囤购田宅。因为是常有的事,所以没必要特意隐瞒。张知节却做得如此隐晦,莫不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交易?
为了搞清楚这座宅院的用途,我在休沐日决定去一探究竟。
红砖绿瓦,大门紧锁。高耸的围墙矗立,足以隔绝外人的视线。我绕着外围走了一圈,发现正门落了不少灰尘,后门的衔环金兽却干干净净。这说明里面居住的人,出入大多是从后门而非正门。
可惜没办法翻过墙,偷看里面的情况。我正感到遗憾,忽然看见有一辆马车远远驶了过来。
车身很普通,用的是常见木材。遮挡日光的华盖,丝绸样式也并不名贵。暗紫色的珠帘垂下,随着马车的移动而左右晃动。
我的眼皮微跳,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一桩往事。
那时我装作情投意合的模样,说要给张知节绣个香囊,问他喜欢什么颜色。他回答说喜欢紫色,最好是暗紫色。我问为什么,他说,财不外露,情不外显,深紫色低调,不引人注目。
如今看见这马车,我便心生疑虑,便撤到拐角,躲在了不起眼的地方。果不其然,马车沿着围墙绕了半圈,在后门停了下来。张知节掀开帘子,左顾右盼一圈,确认无人在旁,才缓缓走下马车,叩响紧闭的大门。
说时迟,那时快。门扉猛地打开,冲出来一个面容明艳的女子。
她揪着张知节的衣领,怒目而视道:“好啊,你个混蛋,可让我给逮着了。”
张知节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慌乱:“你怎么在这里?”
“哼,我若不到这里,怎么知道你偷偷藏了个狐狸精?”女子理了理鬓边的头发,冷笑了一声,转身从门后揪出了个美貌柔弱的女子,“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听完这番对话,我大致猜出了她的身份。此女应当是王慧敏,她是王丞相的女儿,同时也是张知节的妻子。
王慧敏脾气大,眼里容不下沙子。张知节是妻管严,朝廷人尽皆知。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没想到张知节表面对妻子百依百顺,背地里竟然在养小妾。难怪他要将这栋宅院藏得那么深,毕竟惹恼了王慧敏,可能连带着冒犯了自己最大的靠山王丞相。
这点小事虽然不足以动摇他们形成的利益关系,但王慧敏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丞相府。若是张知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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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生哄着她,久而久之必定会影响他在丞相府的地位。
看来这乘龙快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我承认自己有些幸灾乐祸,但同时也不免感到失落。我费了这么一番功夫,特意来调查这处宅院,是想搞清楚官场勾结,弄明白是谁在害我,可不是来听家长里短的。
我转身想要离开,却在不经意间瞥见那位柔弱美妾。
等等,她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尤其是那眉眼,总有一股似曾相似的感觉。
我突然反应过来,她的脸长得有点像我。当然不是指周郎的脸,而是我曾经用过的,叶婉清的脸。
这一刻,我的心情比吃了苍蝇屎还难受。
我莫名有种被冒犯到的感觉,若是张知节有意为之,对那女子也是一种冒犯。我倒情愿这只是一场误会,其实是我在自作多情。
本来我不想掺和这破烂事,但事已至此,我改变了主意。就算是一滩烂泥,我也要进去踩上几脚,好好搅和一番。
我从墙角走出,插到两人的中间,笑着道:“哎哎哎,都是误会。”
“夫人有所不知,这其实是我的宅院,我今日有要事,特意邀张大人上门相商。”
王慧敏半信半疑道:“那这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装作不好意思的模样,摸了摸脑袋,解释道:“我妻子去世后,我遇见了这姑娘,便是一见如故。但丧期过去不久,若是直接将她娶回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所以便将她暂时安置在这里。夫人若是不信,可以查一下这处宅院,到底挂靠在谁的名下。”
我偏过头,给张知节使了个眼色。他当即了然于心,神色镇定地附和道:“夫人,这的确都是误会。你莫要因为这点小事,气到了身体。”
王慧敏看了看我,又望了望张知节,脸上的火气似乎消去了大半。她撇了撇嘴,瞪眼道:“好吧,今日我就信了你,若是叫我发现你在骗我……张知节,我必定阉了你!”
她甩了甩手绢,唤来车夫丫鬟,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望着她风风火火离去的身影,对张知节小声嘀咕了一句:“尊夫人……真是颇有风范啊。”
张知节眼皮微掀,多看了我一眼。虽然他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模样,但现在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他朝我行了一礼:“多谢周侍郎解围。”
毕竟他前脚刚算计了我,后脚我便冒出来以德报怨。怕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我会愿意出来帮他背这个黑锅。
这回他可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我笑着说道:“都是同乡,何必这么生分。若是张兄不嫌弃,直接唤我佑民便好。”
张知节有意跟我保持距离,直接拒绝了我称兄道弟的提议:“在朝为官,须得公私分明,还是以官职相称为好。”
“既然张尚书坚持,那我也不勉强了。只不过我有一事,实在是好奇。”
“何事?”
14. 意中人
34
我只说却之不恭,可没答应要替张知节保守秘密。
前脚刚跟张知节分开,后脚我就立刻去追王慧敏,总算赶在她回到相府前,在半路截到了她的马车。
王慧敏从马车里探出头,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她好不容易今日捉奸在场,却被我这个不知打哪蹦出来的人搅黄,硬生生搪塞成一场误会,现在不待见我倒也正常。
她不耐烦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几眼她身边的婢女。王慧敏毕竟是出身名门,也算是见惯了勾心斗角、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就意识到我要说的话不一般。
她眯起眼,改了语气:“她们都是我的贴身丫鬟,只会听我的吩咐,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我稍微放下心,凑到车窗旁,小声道:“我此番来寻夫人,是想为方才的事道歉。”
“哦?你这道的是哪门子的歉?”
“其实……刚才我对夫人说了谎。”我低下头,装作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期期艾艾地说道,“那名女子确实是张大人藏起来的外室,并非我养的小妾。我身为他的下官,实在是迫于无奈,只能帮忙遮掩。”
“可我思来想去,始终问心有愧,觉得对不起夫人。这才匆忙追了过来,决定亡羊补牢,及时坦白真相。”
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就是合伙背刺嘛,张知节李郎做得到,我叶婉清自然也做得到。
如果把张知节给卖了,能够获得王慧敏的信任,打探到更有用的消息,那这可是一桩相当划算的买卖。
听完我的话,王慧敏冷笑道:“果然,我就知道他瞒着我,绝对是别有用心。”
“敢问夫人是如何发现这事的?”
“这很简单,只要有账本,什么都躲不过我的眼睛。”王慧敏扬了扬下巴,神情很是骄傲得意,“府里的账目,全部都由我亲自核查。那些个窝囊废,管账的能耐还没我强,竟敢妄图蒙骗糊弄我,很快就被我发现了。”
我顺着话头,连忙拍了个马屁:“夫人真是慧眼如炬,能够明察秋毫。”
王慧敏却不领情:“你别以为说些好话,我就不会算你的账。不过比起你,我更想收拾那个小妾,还有张知节那个混蛋!要不是有我们王家在,他哪能过得这般如鱼得水。他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敢背着我养小妾,败坏我们家的名声,这置我的脸面于何地!”
听完这番话,我总算弄明白了王慧敏的态度。
旁人都以为她是妒妇,所以才化身为母老虎,牢牢掌控着张知节。可我却觉得,她对张知节并无任何感情牵挂。比起丈夫的宠爱,她更在意自己的地位颜面,是否掌握着真正的话语权。
如此便好办了。
我决定利用这份可趁之机,说服她:“夫人,就算你今日折返,收拾了那小妾,教训了夫君,可日后说不定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小妾出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您管得越是严厉,张大人就越是反感,迟早还会另寻佳人。”
“照你的意思,这倒还成了我的不是了。”王慧敏面露不悦,气愤道,“难道我就该包容他养小妾?”
“非也,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扬扬止沸,莫若釜底抽薪。抓小妾治标不治本,若要制止张大人,还需要从源头下手。”我双手合拢,朝王慧敏行了一礼,“若夫人信得过,请将此事交给我办。我必定会让他从此止住心思,再也不会养别的小妾。”
王慧敏将信将疑道:“你先是帮他,又反过来帮我,是个两边倒的家伙,叫我如何信得过你?”
“夫人信我,左右也没什么损失。若是有用,便能了却您的心腹大患。若是无用,您想怎么找我麻烦都成。”
王慧敏轻笑一声:“好吧,那我便信你一回。”
我压低声音,小声道:“此事还需夫人配合,要如此这般……”
35
此后的这几日,张知节都过得不太舒坦。
早朝的时候,他眼底挂着浓浓的黑眼圈,眼袋也跟着垂了下去,哪怕强打着精神,仍是一脸倦容。我还看见他用笏板挡着嘴,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
等下了早朝,回礼部处理公务。张知节坐在桌案边,拿着竹简半天都没有动静。我悄悄望过去,发现他合眼打起了盹。
我在心里偷笑,王慧敏比我想象的还能折腾。
那天我给她提的要求,便是要她故意闹得张知节不得安生,最好整夜睡不着觉,在家里待不下去。
没想到她如此配合,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时她双眸微亮的神情,落在我的眼里,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或许她也憋着满肚子的气,想要借由这个由头发泄出来。
我不紧不慢地批阅着公文,故意磨蹭到了很晚。
临近日落时分,赵怀礼邀我去酒楼用膳,我也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了。自从上次跟他推心置腹讨论了仕途,他已然将我当做了知心挚友,时不时便寻我促膝长谈,分享自己对于政事的见解。
自从被定为出使大臣,我确实多了不少事要忙。迎娶和亲公主兹事体大,容不得出半点差错。我以此为借口,赵怀礼自然不疑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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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心有落寞,但还是表示理解,然后独自离开了。
现如今只剩下了我和张知节。
张知节这一觉睡了很久。许是困得不行,他甚至忘记了掩饰,也没能顾及仪态,直接枕着胳膊,伏在了案头。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用自己的外衫披在他肩头,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卷轴。
直到天色渐沉,张知节终于醒了过来。他拿着身上滑落的衣衫,转头看向我,脸上浮现出片刻的茫然若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问:“周侍郎为何还不回家?”
我伸了个懒腰,捶了捶肩膀:“还不是托您的福,我要出使燕国处理和亲之事,不知不觉就忙到了现在。”
若是换作别人,听到我这话,肯定多少会有点愧疚。再不济,也会有些尴尬。可张知节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我的遭遇跟他完全无关。
我只好换了个话题:“我是因为公务绊住脚,那么张大人呢,您又是为什么待在这里?”
张知节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衣衫。他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他忽然问道:“这是你的外衫吗?”
“是啊,我怕张大人着凉,就好心给您披了件衣裳,您可不要怪我多此一举。”
“多谢。”张知节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神情也有了变化。
不枉我故意脱下外衫,来演这一出戏,他总算稍微敞开了心扉。
烛火不断跃动,光线暧昧不明。张知节托起下巴,脸上泛起柔和的暖意。他露出怀念的神情,轻声说道:“以前我挑灯苦读,也曾有人陪在我的身旁,为我披一件衣裳。”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就是我叶婉清。
在我看见他小妾面容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点可以为我所用。
张知节抚摸着衣衫,仿佛在透过这层布料,回味曾经共同度过的岁月。他抬头看向我,叹息道:“其实,我根本不想回家。”
他张了张嘴,唇瓣无声开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纵使被情感操控,内心充满惆怅,他也始终维持着理智。
他比任何人都要会权衡利弊,若是对我抱怨王慧敏,难保不会走漏风声,传到王丞相的耳朵里,所以他选择沉默。
我体贴地安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大人莫要太过烦忧。”
“对了,都说美酒解千愁。”我装作灵光一闪,猛地拍了下脑袋,提议道,“我正好买了一坛酒,放在这里忘记带回家了。您看要不这样,我们在此小酌几杯,为您消一消心事。”
15. 和亲公主
36
月亮不知不觉爬上树梢,耳畔传来阵阵蝉鸣。
醇厚的酒香从杯中溢出,在夜色中弥漫开来。我不停给张知节倒酒,杯子堪堪见底,很快又重新满上。
张知节拦住我的胳膊,摇了摇头:“喝酒不可贪杯,到这里便好。”
我岂会轻易罢休,连忙劝道:“张兄不想回家,左右也没什么事,再喝几杯也无妨。若是您夫人问起来,就说跟我有事相谈,她肯定不会追究。”
听我提起王慧敏,张知节叹了一口长气。他垂着头,神情略显疲惫,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言语里是止不住的苦涩:“罢了罢了,那便再喝些。”
我提前跟王慧敏打好招呼,为的就是激化张知节的情绪。他确实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但只要是人,便有喜怒哀乐。经年累月的不满,就算藏得再深,也始终存在于内心深处。
这些怨怼非但不会消散,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发酵。他平日里压抑得越狠,今日便会爆发得越剧烈。
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张知节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他晃了晃脑袋,竭力保持着清醒,摆手道:“我不能再喝了。”
我不停怂恿,鼓动着他的情绪:“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张兄莫要无辜这月色,应当多饮几杯才值得啊!”
张知节盯着杯中酒,里头倒映着一轮皎洁的明月。他叹息道:“酒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却非心上人呐。”
我明知故问道:“张兄说的心上人,可是林兰芝?”
“非也,非也。”张知节猛灌了一大杯酒,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早知道丞相的女儿是个母老虎,我就该回去娶我的小青梅。”
他能把这话说出口,说明已经醉得不轻。
我定了定神,试探道:“抽刀断水水更流,酒杯消愁愁更愁。张兄不要莫要多想,且随缘去吧。你瞧我,前些日子还在为出使的事发愁,现在不也好端端地接受了嘛。”
“周弟啊,你莫要怪我。”张知节身形摇晃,趴在桌案上,抬起头看我,“派你出使燕国,并非我的本意。谁叫你得罪了赵家,礼部又正好要出这个人头。”
我拿着酒杯的手不由得顿住。
原来是赵家……这些个世家大族,全都是地位高心眼小,容不得别人冒犯自己的利益。明明是赵怀礼自己不想要,他们却非要斤斤计较,变着法子使绊子,给我找不痛快。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知节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就算是看在赵家的面子上,也轮不到他亲自出面。
这背后的隐情恐怕要更复杂。
我撇了撇嘴,故意道:“张兄这话说的,可真叫我委屈。你应当也清楚,那赵怀礼自个儿无意当礼部侍郎,叫我白捡了便宜。赵家怎么能不分是非对错,就这样迁怒于我?”
“要只是赵家也就罢了,但你竟然惹了那位……”
张知节话说到一半,就这样戛然而止。哪怕是无意识的醉酒状态,他也依然有所顾忌。
我直觉抓到了关键,连忙追问道:“不知我冒犯了哪位大人?”
张知节却不答,只是喃喃自语道:“我帮他做事已有几年,他却还不信任我。有时候我都在想,自己这般忍气吞声,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尽千方百计灌醉他,可不是来听他满腹牢骚的。他倒是把刚才的话给说完啊!
我心里抓耳捞腮,很是不耐,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配合地安抚道:“张兄位极人臣,已然高出我们这些同乡。那位大人竟让你这样卑微?”
引导的话说到这里,我满心期待张知节可以吐出点什么。
怎料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喋喋不休道:“刚中科举的时候,我踌躇满志,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造福黎民百姓。待步入官场以后,看见那些寒门书生战战兢兢,在朝廷上如履薄冰,我才意识到就算有满腹才华,我也根本无处施展。于是我决定换种方式实现抱负,唯有背靠丞相府,我才有足够的权力影响朝廷。”
说到这里,他忽然将脸凑过来,低声道:“你知道,为何清河县近年来,有那么多人都能考取功名吗?”
我先是一愣,脑中浮现了某个猜想:“难道是你插手科举,故意扶持寒门……”
“嘘。”张知节将食指竖在唇边,轻声道,“言尽于此。”
我的内心顿时五味杂陈。他在暗中试图削弱世家,而自己又背靠名门,混得如鱼得水。这让我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追名逐利,还是真的妄图改变朝廷的结构。
也许他真的曾身负凌云壮志,却英雄毫无用武之地。亦或许,他只是在自我麻痹,为自己入赘丞相府找借口,打着虚伪的幌子,来粉饰所谓的自尊心。
我问:“世家根深叶茂,仅凭你一人之力,又如何改变?”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张知节说完,连着灌下几杯酒,“我本以为再等上几年,旧人老去便是新人的天地,就是我大展身手的时候。可没想到,他还是对我处处提防,始终不肯告知我行事的缘由。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才能他的成为眼中钉。”
我张了张嘴,想接着套话。没想到张知节却脑袋一歪,直接栽倒在桌案。
“张兄,张兄。”我推了推他的肩膀,他却迟迟没有反应。
睡得可真不是时候,好歹把背后之人告诉我再睡啊。
我叹了一口气,准备起身收拾桌上的残局。没想到刚站起来,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
我低下头,发现张知节半睁着眼,似醉似醒地望着我。
他缓缓道:“婉清啊,你不要再装了。”
我呼吸一滞,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37
在这短暂的片刻,我的脑袋里浮现无数念头。
难道张知节看穿了我的身份?是我的易容出现了纰漏吗,还是说我的言行有问题?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我僵在原地不敢动,始终没有接话。
“婉清,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只是虚情假意,也知道你还有其他相好。在清河县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我捂着嘴,屏住呼吸,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他……竟然知道?!
“刚发现这事的时候,我对你怒不可遏,我怨你二三其德,我恨你背叛我。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装作不知情的模样,等你主动来跟我坦白。可你……什么都没有发现,比起我的感情,你更在乎我放榜的结果。”
“在入京当官以后,我一气之下娶了丞相的女儿,始终对你不闻不问。但很快我就后悔了,比起王慧敏的嚣张跋扈,我更喜欢你的温情软语。我太想念你了,可是王慧敏绝不会容许我娶你回家。“
“后来我遇见了林兰芝,她有几分像你,可始终不是你。我看着她的脸,不停地想着你,内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说到这里,张知节忽然抱住我,小声抽泣起来:“你为什么要嫁给周佑民,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你死得这般突然,我都未能再见你一面。只有像这样不清醒,亦或者梦中相见,我才能朦胧间窥见你的身影。”
我立刻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只是在说醉话啊。
张知节早就知道我跟其他竹马有牵扯,这点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张兄,你真是醉得不轻,竟把我当做了别人。”我用力推开他的胳膊,挣脱了怀抱,“若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跟婉清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不过是个懦夫,因为害怕得罪王慧敏,连我的葬礼都不敢参加,又何必在这里故作情深。
没有人逼着他娶丞相的女儿,也没有人逼着他作出牺牲,更没有人逼着他亲近林兰芝。
官是他自己当的,亲是他自己成的,妾也是他自己藏的,怎么好意思在这里大倒苦水。
他爱得从来都不是叶婉清,而是他自己。好处都让他占尽了,却要硬装出一副情圣模样。
张知节拉着我的手,我只觉得反胃。
37
张知节说话颠来倒去,我始终没能问出要紧事。我将在他安置在礼部留宿的卧房,便自己回了府。
也许是因为宿醉,次日清晨张知节有些萎靡不振。他颇为头疼,揉着太阳穴,问我:“昨晚喝醉酒,我没说什么怪话吧?”
看来他昨夜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话。
我笑着糊弄道:“张大人酒品好,醉后便瘫在桌上,什么话都没说。”
张知节稍稍松了口气。
我想起答应王慧敏的事,于是凑到张知节的耳边,小声道:“张大人,您给的田宅,我都收到了。作为感谢,我想给您一句劝告。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张知节猝不及防听到我提起这事,反倒有些不明所以。
我只好暗示道:“您有所不知,挂到我名下的那处房产,夫人时不时派人过去打探,看来还是没有放下心。您最好还是不要过去了。”
其实王慧敏根本没有再去拜访那栋宅院,这只是我用来唬张知节的,为了不让他再去找林兰芝。
“说什么红颜,转眼便是枯骨。说什么朱阁,转眼便成荒场。张大人是个明白人,孰是孰非,您自己心中应该清楚。”
我了解张知节,他相当会权衡利弊,必然能做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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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的取舍。
王慧敏那里有了交代,朝廷的事情也稍微有了眉目,我便暂时投身于和亲之事的安排当中。
前去燕国的日子逐渐逼近,赵怀礼再次约我去酒楼相聚,说是要为我送行。这回我没有拒绝。
他从袖口掏出一支杨柳,双手捧到我的面前,情真意切地说道:“此去翻山越岭,实在是路途遥远,周弟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杨柳细长的枝叶尚带着露水,想必是他清早刚为我折的。我笑了笑,收下了柳枝,没多说些什么。
饭菜上桌,俱是色香味俱全,我却没什么食欲。
正如赵怀礼所说,这趟路程确实艰险,再加上两国时有摩擦。若是一着不慎,很可能有来无回。更何况,我还没彻底查出周佑民得罪的人,只知道跟张知节有所关系。
只可惜从上次喝酒以后,张知节再没给我留下可趁之机。他始终跟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根本不会提多余的事情。
赵怀礼见我迟迟没有动筷,便有些担忧地问道:“周弟可是有什么烦心事,竟如此心不在焉?”
我当然不可能跟他说张知节养外室,还有背后一连串的牵扯。于是我故意找了个话题,半调笑地问道:“赵兄可有心仪的女子?”
“没有。”赵怀礼先是一愣,接着颇为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怎的问起这个?”
想起张知节和王慧抿这对形同陌路的夫妻,让我不由得好奇起赵怀礼这般正直的人,又会如何看待自己的未来妻子。但我不能把张知节的事往外抖,只好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朝中不少大臣都是三妻四妾。赵兄如此年轻俊美,还是个青年才俊,怎么会至今仍没有婚配?”
“我不想成亲。”赵怀礼轻声道。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比起草草成亲,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我更想自己待着。我不愿三妻四妾,我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可是知心人难遇,如若没有合适的机缘,我宁愿终身不娶。”
我不禁哑然:“想不到赵兄……竟这般纯情。”
赵怀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别过头,咳嗽了几声:“我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可别笑话我。”
“赵兄如此深情,我怎么会笑话?”我把杨柳插到他的鬓边,半开玩笑地说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赵兄这般好颜色,却又如此挑剔,当心错过心仪之人,最后孤独终老。”
赵怀礼低着头,半天没有回话。
我以为是自己调戏过了头,不小心伤到了他的心。这瞬间我有些慌乱,不知道如何找补,只好拿起茶杯喝水,试图掩盖内心的局促。
他却忽然说道:“周弟若是女子便好了。”
听到这句话,我险些把嘴里的茶水给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我使劲拍打着胸脯,勉强顺过了气,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怀礼垂下眼眸,平静道:“没事,是我唐突了,不小心说了些糊涂话。”
我不敢继续追问,随口便敷衍了过去。赵怀礼没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神色如常地吃完了饭菜,便跟我告别分开。
38
不久,我踏上了前往燕国的路途。
成群结队的车马,载着满箱的金银珠宝,都是迎接和亲公主的聘礼。先是沿水路前行,而后抵达北方的河岸,接着翻过几座高山。我们终于来到了燕国。
燕国的君王接见了我们。他看起来已然年迈,满头白发苍苍,胡须粗糙干枯,说是半截身子快要入土也不为过。他似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外宾,三言两语将我们打发走,该有的礼遇却没有少。我实在是琢磨不透他的态度。
这趟行程没有丝毫耽搁,和亲公主的马车很快就出发了。启程那日我站在队伍的前头,远远看见公主身穿一袭红衣,披着血红色的盖头上了马车。
她的背影修长高挑,就算放在男子中也是佼佼者。
我不由得心生惊讶,我本以为自己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长得极高了。没想到她比我更胜一筹,竟高出了好几寸。
燕国身处北地,常年天寒地冻。此地的百姓饮食习惯不同,骨架也更为高大。这样一想,公主这副身形自然不足为奇。
我凑了过去,想跟公主说上几句话,稍微套一下近乎。毕竟这山高路远的,还有相处好一段时间,才能顺利回到京城,能打好关系摸清公主的脾性,当然是再好不过。
不料旁边的侍女伸出手,颇为傲慢地扬了扬下巴,阻拦道:“我们公主生性文静,不喜跟生人接触,还请各位自重。”
16. 疯狂
39
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可风餐露宿。因此队伍每行至驿站,便会歇息一夜。
由于路途顺利脚程够快,我们比原先预想的更早抵达驿站。太阳还没落山,整个车队便已经安置妥当。
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去试探一下公主的底细,于是我敲响了她的房门。
来开门的却是那名侍女,她双手抱胸,神色不耐道:“你一个大男人,来找公主有什么事?”
“微臣前来叨扰,是想问公主今日路程可否习惯?若是有不妥的地方,大可直接提出,我们会及时调整。”
我弯腰拱手行礼,眼里偷偷往房内瞟,想要看清里头的情形。只可惜侍女侧着身,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
“没什么问题。”侍女摆了摆手,直接下了逐客令,“要是有事,我自会喊你们,没事就不要来打扰公主了。”
我不想扑了个空,硬着头皮问道:“公主殿下不是坐在马车里,就是待在客房,会不会憋闷了些,何不出来透口气?”
“外头都是容易着凉的冷风。”侍女眉头一横,推了推我,嫌弃道,“我们公主自小体弱多病,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勉强,只好悻悻离去。
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既然公主这边是铜墙铁壁,那我就从她的身边人下手好了。
燕国带来的人里,除了公主的贴身侍女,还有不少宫女侍卫。其中地位最低的,便是带来干粗活的奴仆。
我走到马厩附近,看见有一个奴仆正在埋头清理马粪。他的脸上全是汗水,想必已是累极。
“这些马匹照顾得很好,真是辛苦你了。”我上前跟他搭话,将手帕递了过去。
他有些不知所措,摊着脏兮兮的双手,完全不敢接:“大人,我这……”
“不要紧张,手帕本来就是要用的,又不是摆着好看的。”我强行把手帕塞到他的掌心,随意在不远处的台阶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我瞧你也累了,要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他犹豫了一下,局促地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小声叹道:“大人……您真是平易近人。”
“大家都是底下做事的人,不用分什么彼此。”我故作谦虚地摆了摆手,不经意般问道,“对了,你在燕国是给公主办事吗?”
他连连摇头:“小的就是个马倌,哪里有资格给皇家办事。要不是赶上这位公主出嫁,我估计也不会在这里。”
我不动声色地问道:“哦?听你的意思,你是被临时拉来的?”
他忽然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其实吧……这位公主不太受宠。我们燕国有好几位皇子公主,她是里面最不受待见的。平日里她的宫中人手最少,身旁没几个人伺候,所以我才被拉壮丁塞了进来。”
我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金元宝,塞到他的手里:“你能再详细讲讲有关公主的事吗?”
“这……”奴仆踟蹰片刻,还是不敢答应,“宫里头的事情,小的不敢议论太多,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安抚道:“你放心,我也不是要问什么辛秘,你说些燕国人尽皆知的事便好。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多了解公主,在迎亲路上好早做安排。”
听见我信誓旦旦的保证,他终于放下心,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听说的事全部讲了出来。
和亲公主名唤沈棠,是燕国皇帝的三女儿。她的生母只是普通宫女,出身寻常百姓,意外被皇帝宠幸才生下了她。但皇帝新鲜感过去,很快忘记了这事,再也没有去看过他们母女。
沈棠的生母在她八岁那年,感染了风寒未及时医治,便不幸离开了人世。没了母亲的庇护,她孤苦伶仃在宫中长大,不受其他兄弟姐妹待见,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
说来也奇怪,燕国皇帝虽然妻妾成群,但实在是子孙绵薄。在沈棠出生前,只有两位公主,好不容易剩下的皇子也都夭折了。看腻了女儿,又等不到儿子,皇帝自然没把沈棠放在心上。等到后来四皇子出生,他便将全部心思投身在自己唯一的儿子身上,更加不会分出多余的眼神去看三公主沈棠。
等到两国准备和谈,皇帝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未出嫁的女儿,于是把她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打包送出去和亲。
40
次日车队收拾完毕,再次踏上路途。
我骑着枣红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公主车厢的身后。上坡路段稍有颠簸,车身左右摇晃,里头时不时传来咳嗽声。
那侍女却坐在车头,跟马夫聊着天,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
我不由得心生疑虑。真是奇怪,若她真的在意公主,又怎会对此漠不关心?莫非是言行不一,表面装作照顾公主,不许外人靠近,实际上是在监视公主?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心头一跳。
如果侍女跟公主不是一条心,有人故意派她盯住公主,背后绝对是不怀好意。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燕国这次和谈太过顺遂,以至于我心底始终有些不安。
我先前的猜想似乎正在逐步得到验证。
我忍不住握紧缰绳,加快了速度。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靠近了车厢的末尾。
若再继续往前,便跟公主的马车并行了。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我立刻调转马头,准备往后撤回原位。
这时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窗帘掀起半个角,隐约露出里面的布局。我不自觉停下动作,伸长脖子去看。
只见修长苍白的手指,抵着嫣红的嘴唇,发出轻轻的几声咳嗽。
车帘遮住了公主的上半张脸,我只能看清下巴附近,还有那凸起的锁骨。我侧过身,想要知道她的全貌,这时风却停了下来。
窗帘彻底垂下,我什么也没能看见。
我望着车窗出神,莫名有些遗憾。前方忽然传来一声低语:“好奇心害死猫,这道理你明白吗?”
这声音低沉,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声音的源头正是车厢。
我环顾四周,见无人察觉,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死于好奇心,也总比死得不知所谓要好。”
我听见公主低笑了一声。
只是这声音过于短促,很快就消失在空气中。旅途再次归于平静,似乎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当我以为这场谈话已经结束的时候,车厢里突然抛出了一个不明物件,在半空划出长长的弧度,径直坠向远处的地面,很快隐于几尺高的杂草丛之中。
我听见公主对那侍女喊道:“停车。”
侍女转头,问道:“怎么了?”
公主说:“我的首饰刚刚不小心被风吹下去了,你去帮我捡回来吧。”
侍女待在原位没动,似乎是嫌麻烦,看起来有些不乐意:“您不是有很多陪嫁首饰嘛,丢了就丢了,还是赶路要紧。”
我在旁边听见这话,心觉真有意思。区区一个侍女,竟然也能爬到公主头上作威作福,甚至可以直接帮她做决定。
公主显然也明白她的心思,立刻冷声道:“你在教我做事?”
“奴婢不敢。”侍女低下头,竭力压下眼底的愤懑,下车去寻那首饰去了。隔着不远的距离,我听见她小声嘀咕道:“摆上什么公主架子,明明跟她母亲都是贱种。”
我不知道这话公主有没有听见,因为车厢静得出奇,什么反应都没有。或许在她的前半生,已经听到太多这样的话,所以便习以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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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公主的声音很快打破了这份平静。
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没有任何人称,但我就是知道,她在跟我说话。
我跳下马,迅速钻进了车厢。直到这时,我终于看清了公主沈棠的面容。
她生了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唇红齿白,带着几分英气,看起来雌雄莫辨。
她的长相明艳,可气质却截然相反。兴许是因为体弱多病,她的面色苍白如纸,脖颈下青色脉搏依稀可见,周身反倒弥漫着一股颓败而阴戾的气息。
我定了定神,决定先发制人:“公主殿下叫我进来,是有什么事?”
沈棠倚着车壁,单手撑起下巴,盯着我若有所思。那骨节分明的苍白食指,一下又一下轻叩着脸颊。
她不徐不缓地开口道:“你……”
话说到一半,车身忽然震动。外头传来骚动,紧接着是刀剑碰撞的声响。
有人大喊道:“遇袭了!快保护公主!”
“不好,这是埋伏,要被包围了!”
我顿感不妙,立刻推开吓呆的车夫,伸手去抓缰绳。趁现在人多眼杂,说不定能驾车冲出包围。
没想到眼前突然飞出一道利箭,直接朝这边冲来。车夫还没反应过来,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四周乱作一团,耳畔充斥着拼杀叫喊声。我抬起头,一个蒙面黑衣人举着弓箭,正直直地瞄准我。我顾不得其他,猛地抓起马夫的尸体,横档在面前,堪堪躲过连续射来的飞箭。
然而,正是这片刻的耽搁,几个黑衣人有了可趁之机。眼看着他们就要跳上马车,我立刻扬起马鞭,狠狠一抽,喊道:“驾!”
马儿吃痛,撒开蹄子狂奔,将黑衣人甩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见车辙下突然伸出一双手。紧接着眼前闪过一道黑影,直接蹬着车轮翻身爬上了马车。
见鬼了,竟然没有甩掉。
我在心底咒骂着,死死拽着缰绳不放手。如今马车正在疾驰,我若是突然松手,很容易撞上树木石壁。但如果我不放手,可能直接会被黑衣人杀死。
到底是被撞死,还是被砍死?
这个严峻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天杀的,我就非死不可吗?!
我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瞪着黑衣人。万一他要攻击我,我就立刻松开缰绳反击,来个鱼死网破。
黑衣人扶着车厢,站稳了脚跟。说时迟,那时快,沈棠从他的身后冒了出来。
只见血光四溅,沈棠举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匕首,直接把黑衣人捅了个透心凉。
说好的体弱多病,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时间哑然,感叹道:“公主殿下,您可真彪悍。”
沈棠张了张嘴,正要回答我。马车突然一震,猛地停了下来。我转过头,想看车轮是不是卡到了什么东西,结果看见沈棠身后的车窗,不知何时又爬进了一个黑衣人,拿着剑就要刺向她。
“小心!”我大喝一声,捡起前面尸体手中的剑,从侧面劈向这个偷袭的黑衣人。
血溅到我的脸上,是温热的感觉,泛着刺鼻的腥味。
我杀了人。
在产生这个念头前,我的四肢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我不停地将剑拔出,又再次刺入黑衣人的身体。刀剑没入血肉的顿感,使我浑身颤栗。这熟悉的血腥味令我着迷,曾经被遗忘在深处的记忆,在内心止不住地翻涌。
够了,他已经死了,不用再补刀了。
我的理智在呐喊,身体却任由情感支配。
这时沈棠笑了。她的眼底尽是疯狂:“如此看来,你也不相上下。”
我停下动作,抹去脸颊沾上的血。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在回答我先前的话。
17. 掉马
41
我恍惚间回过神。
沈棠凑了过来,握住我手里的缰绳,轻轻晃了一下。她靠得太近,我甚至能闻见她发丝飘散的一股淡香。
我的心头泛起微妙的感觉,下意识想要后退。
沈棠忽然按住我的肩膀,半个身子往后探了出去。她皱着眉说道:“马车没动,应该是刚才车轮被破坏了。”
我竭力压下心头的别扭感,将注意力注意到车轮上:“那我们只能抛下马车尽快离开。不然要不了多久,追兵就会赶上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我话音刚落,便看见几个黑衣人从后方追了出来。
我跟沈棠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拿起手里的武器,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马车。我不停挥舞着手中的剑,抵挡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
由于不断地挥砍格挡,我的胳膊早已疼痛麻木,但我的情绪却逐渐被推向顶峰,仿佛不知疲倦切割着案板上的猪肉。
明明被追杀的是我们,我却丝毫不感到惊慌,反而没由来地感到兴奋。此刻围猎者的身份仿佛颠倒,我为砧板,他们为鱼肉。
沈棠多看了我一眼,笑着说道:“身手不错。”
我回答:“许久未动手,有些生疏了。”
她的眼眸加深,忽然沉下声:“你不是第一次杀人吧?”
明明是疑问句,却是斩钉截铁的语气,听起来倒像是肯定句。
我没有说话,只是忽然回想起周郎死的那晚,火光四溅仿若红霞满天。其实他不是我处理的第一具尸体,也不是最后一具。
围剿仍在继续,黑衣人前仆后继。不知不觉间,我的掌心满是鲜血,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我自己的。滑腻腻的手感残留在指尖,险些握不住剑。
沈棠站在我的身前,红衣猎猎挺立在风中,格外刺眼夺目。
我顺手用她的衣裳擦了擦手,忍不住感叹道:“幸好嫁衣是红色的,你都不用洗衣裳。”
在这生死关头,这话听起来确实有些没头没脑。
沈棠忙着抵挡攻击,头也不回地跟我说道:“废话那么多,还有心思想这些,你是嫌命太长了吗?”
“沈棠。”我喊了声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直呼其名,“这样下去,我们会死的。”
两拳终归难敌四手,虽然现在我们勉强可以应付,但说不定后面还有黑衣人赶来。如果持续耗下去,吃亏的绝对是我们。
“我知道。”沈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躁。
她用余光瞥了我一眼。这刹那,我跟她产生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飞奔过去,她立刻转身。我们背对着背,保持着防御的姿态,找准了空隙,在混乱的厮杀中冲了出去。
我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前狂奔。
她的掌心很冷,泛着丝丝凉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摸一具冰冷的尸体。
前面便是浓密的树丛,若是顺利逃进去,便可借枝叶做掩护,争取彻底脱身的机会。我习惯走山路,双腿蹬得飞快,沈棠却有些吃力。她的脚步一深一浅,身形踉踉跄跄。
我急着摆脱追兵,光顾着看山路,无暇顾及其他。直到听见身后传来几声闷哼,我回过头,才发现她嘴唇惨白,模样看起来不大好。
“你怎么了?”
“无妨。”沈棠抿了抿唇,神情非常冷静,“往东边,继续走。”
我正想问她为什么往东,不经意间忽然瞟到她的腿。只见她脚腕浮肿,泛着青紫色,看起来颇为凄惨。
“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跳下马车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
沈棠面色如常,依旧是步履不停。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脚扭成这样还能强忍着走到这里,甚至没有让人察觉到她的不适。
这人是根本不会痛吗?
我看她砍人的时候手起刀落,丝毫不留任何情面,我就直到她是个狠人。没想到她对别人狠,对自己竟然更狠。
我心里有些唏嘘,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就在这时,一道飞箭破空而来,径直射向沈棠的心脏。
暗处竟然还有埋伏的弓箭手!
我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我扑了过去,一把将沈棠推开,随即在地面翻滚了几圈。
不幸的是,我没有躲开那道飞箭。
这完全是本能的反应,我挡完箭就后悔了。若是把沈棠丢在这里,我说不定能独自逃走。
我又不是傻子,被追杀到这种程度,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些黑衣人全部都是冲着沈棠去的。不管是剑招,还是飞箭,招招直逼要害,分明是要去她性命。
我跟着她行动,无疑是个活靶子。
沈棠盯着我一言不发。我想同时她也在权衡利弊,带着失去战斗能力的伤员,无疑会加重逃跑的负担。
我从她的眼底,读取到抛弃我的想法。
我立刻一手捂着流血的肩膀,一手死命拽着沈棠的裙摆,嗷嗷叫道:“啊啊好痛,公主殿下我救了你一命,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沈棠斜睨我一眼,有些无奈:“这种时候,你不应该说,别管我快跑吗?”
我没皮没脸地笑道:“你跟我非亲非故,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才不要牺牲自己,演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呢。”
沈棠道:“贪生怕死。”
没错,我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要是没有受伤,我肯定丢下沈棠跑了。但如今在负伤的状态下,还是跟着她安全些。既然上了这条危险的贼船,那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我说:“你要是敢恩将仇报,抛下我独自离开。我拼死也会抓住你的腿,来个玉石俱焚。”
“好吧。”沈棠叹息般说道,“那只能一起死了。”
话是这么说,她手里的剑却加快了速度。只见刀刃相接,对方被震退了几步。
沈棠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甩到背上,背着我跑了起来。
身体上下摇晃颠簸,我的脑袋晕晕乎乎。中箭的位置疼得厉害,血液不停往外流淌,几乎浸透了我的外衣。
我咬了咬自己的舌头,竭力保持着清醒:“沈棠,箭好像有毒。”
沈棠的后脑勺晃了几下,回答道:“再坚持一下,等会儿就到了。”
等什么,什么到了?
我意识昏昏沉沉,无法理解她话语中的意思。
隐隐约约间,我好像看见了另外一群人赶了过来。在我昏过去前,我最后的念头却是,公主殿下力气可真大啊。
42
再次睁开眼,我发现自己正身处陌生的房间。
沈棠坐在床头,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一眨都不眨。她的眼底泛着乌青,嘴唇依旧苍白,穿着一身白裙,披头散发稍显凌乱。
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于是没话找话道:“公主殿下,你别这样看我,我还以为是来索命的女鬼呢。”
沈棠冷哼一声,回答道:“很好,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暂时死不了。”
“公主殿下。”我深吸一口气,端正了姿态,“您可以不可以解释一下,现在是怎么回事?”
沈棠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盯着我,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我抬头直视着她,毫不退缩避讳。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最终,沈棠率先开了口。她道:“毒已经解了,你大可放心。”
我回:“您知道,我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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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是这个。”
我想知道接亲的车队为何会遭遇袭击,到底是什么人要追杀公主,还有她是怎么带着我活下来的。
沈棠像是听不懂话似的,歪了歪脑袋,忽然问道:“那时,你为什么要替我挡箭?”
我当然不能说那只是无意之举,其实我很快就后悔了。于是我立刻找了个由头,搪塞道:“这次和亲要是出现差池,皇帝绝对会勃然大怒。若是公主死在半路,我也不能活着回朝廷。横竖都是死,倒不如为救美人而死。”
为了气沈棠,我故意补充道:“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跟美人死在一块,也好过孤独终老。”
沈棠站直了身子,用新奇的眼光打量着我。她像是头一遭听见这类话,轻轻笑了几声,反倒觉得很有意思。
我没想到自己的话还起了反作用,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也不知道刚才那话是搭到了沈棠哪根经,她忽然松了口,主动解释道:“今日袭击车队的黑衣人,是我的好弟弟派来的。”
“你是说四皇子?他为什么要杀你?”
“他想杀了我,再把这事栽赃陷害到你们头上,借机引发两国冲突,从而扩大战争局势。由于你们保护不利害死了我,到时候占理的是燕国。就算没能成功延续战争,也能凭借这个理由割走城池,拿到丰厚的赔款。”
我立刻明白了过来,难怪那侍女总是监视着公主的动向,不允许她跟外人接触,原来是怕这枚棋子跑掉啊。
想起沈棠先前的提示,我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四皇子的阴谋?”
沈棠点了点头,回答道:“我提前在东边的树林安排了人手。只是不知为何,四皇子那边的杀手,比我得到的消息更早出手,我的手下有些措手不及,便来得晚了些。”
“公主运筹帷幄,当真是厉害。”我先夸赞了一顿,再慢慢抛出心底的疑问,“您莫不是跟四皇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重新点燃两国战火的方法有很多,派人杀死和亲公主反而费心费力,绝不是其中最方便的捷径。若是一着不慎,还有暴露的风险,容易被对方反将一军。
四皇子是燕国的储君,就算再没有脑子,也不该如此铤而走险。除非这背后有更大的利益,驱使着他走这步险棋。很显然,沈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沈棠倚着床头,云淡风轻地说道:“差不多,算不上深仇大恨,但也是你死我活的事。”
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事可以让一个皇子跟公主拼得你死我活。沈棠是三公主,上头有两个姐姐,底下只有他一个弟弟,根本不受皇帝喜爱,还没有母族势力可以倚靠。这样的沈棠,哪里能对唯一的储君造成任何威胁?
我抿了抿唇,还是没憋住,忍不住问道:“公主殿下,您跟四皇子到底有什么恩怨?”
沈棠冷冰冰地回道:“这是燕国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我不依不饶:“公主马上要嫁到我们国家来了,竟还拿自己当外人呐?”
“不是我拿自己当外人,是你拿我当燕国的公主,所以我只能做个外人。”沈棠打了个哑谜,忽然话锋一转,“现在我解释完了,到你了。”
我一头雾水:“我?解释什么?”
沈棠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微妙的神情。她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说呢?”
我忽然感到不妙,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原本染血的衣裳换成了干净的衣物。再摸了摸胸前,少了应有的束缚。
我的束胸不见了。
我竭力保持着镇定:“谁给我换的衣服?”
沈棠挑了挑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开门见山道:“你是女人吧?”
18. 博弈
43
沈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嘴角微微勾起,像是阴魂不散的女鬼盯上了心仪的猎物。
她问:“堂堂礼部侍郎,到底是为何女扮男装瞒天过海呢?”
我借她的话堵回去:“这是我们国家的事,轮不着公主插手。”
“呵。”沈棠低笑一声,语带威胁地说道,“你们国家的皇帝,也是这样想的吗?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朝廷里混进了老鼠,又该如何作想?”
她在暗示我,把柄捏在她的手里,随时都能告发我。
这是一场博弈,我决不可自乱阵脚。她希望我心慌意乱,甚至生出俱意。如此她便可占据这场谈判的上风。
我竭力保持着镇定,反驳道:“朝廷里遍地都是硕鼠,社稷早已被啃食殆尽。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公主以为这样便能杀死我,未免太过天真。”
其实我是在虚张声势,毕竟我背后没什么靠山。女子的身份一旦暴露,必定会引发轩然大波。但沈棠不知我在朝中的地位,这话说不定能唬到她。
沈棠兴致盎然地望着我,似乎想从里到外将我扒个底朝天。她的眼神如同利刃剜进我的骨肉,仿佛要将我拆吞入腹。
我的心头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沈棠忽然朝我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她的手指摩挲着我的下颌,逐渐伸向耳朵根。紧接着用力一扣,我的人皮面具被撕扯下来。
她慢条斯理地说道:“不好意思,我生性多疑。既然发现你是女儿身,自然要提前趁着昏迷仔细查验一番,不小心就有了意外发现。”
好一个不小心!
我不由得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样?”
“我们来谈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你……会易容术吧?”沈棠忽然把脸凑到我的跟前,轻声说道,“我需要你给我做个人皮面具。”
我们脸对着脸,鼻尖抵着鼻尖。她纤细的睫毛随着呼吸起伏微微颤动,我甚至看清她白皙皮肤下的血管。
尽管她的脸生得很美,但我的注意力却落在了别处。燕国天寒地冻,也不至于日日穿高领衣裙吧。
在她的身上,我察觉到一股诡异的违和感。
我别开脑袋,继续话题:“你想要做什么样的人皮面具?”
“你们皇帝长什么样,你就做成什么样。”
我立刻明白她的深意,不由得暗自心惊:“扮成皇帝,你可真有胆子,不怕被人发现么?”
“发不发现,这是我的问题。你只管说答不答应。”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缓缓道,“世人盲目地追随拥护,根本就不在乎皇帝是谁。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皇帝,来当奴役自己的主子。哪怕是个蠢材,也能得到拥戴。皇帝不是他,也会是别人,那为何不能是我?
我试探着问道:“若我不答应呢?”
沈棠用指骨抵着嘴唇,轻轻咳嗽了一声,朝后招了招手。房梁忽然跃下几个带刀侍卫,将我围得水泄不通。
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意思是我不从也得从。
我忍不住嘲讽道:“这算什么交易?”
沈棠扬了扬下巴,回道:“换你的命,绰绰有余。”
我回怼:“你这是强买强卖。”
沈棠坦然承认道:“是啊,我就是个奸商。”
“好吧。”我伸出食指,轻轻拨开眼前的刀身,“遇见你,算我自认倒霉。我做还不成吗?”
沈棠点头示意,侍卫才收回刀,默默退回到门外。
我朝门口瞥了一眼,试图看清外头的景象。
沈棠立刻看穿了我的心思:“别瞧了,外面都是我的人,你跑不掉的。”
我叹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问道:“现在我们在哪里,离京城有多远?我总得知道行程,才能早做打算,及时把人皮面具做好。”
沈棠看了我一眼,没有正面回答:“最多给你七日时间,你尽管做便是,不用知道这是哪里。”
我冷笑道:“公主真是好算计,事情都让我做了,便宜都让您占尽了。你好歹得考虑下我的死活,跟着公主孤男寡女回到京城,带去的车队却没了。你要我怎么跟陛下交代?”
“四皇子当时冲我来的,你们的人没死多少。我们跟剩下的车队差不多能同时抵达京城。当然,前提是他们敢回去。”
听见她的解释,我的心稍稍落定,忽然就有了主意。我故意劝沈棠:“反正都是进京,不如先在郊区的驿站跟车队汇合。朝廷那边的人我去解释,你就说遭遇了土匪侥幸获救。这样一来,我有了交代,你也不必担心陛下对你起疑心。”
这段话有理有据,我有十成的把握能说服她。毕竟比起我们两人落难回京,明显跟车队回去跟稳妥。她若真想用皇帝的人皮面具,进入皇宫取而代之,必然不会回绝我的提议。
果不其然,沈棠思索片刻后,答应道:“可以。”
44
七日后,我们顺利抵达京城郊外。
我决定提前修书一封,寄给同在礼部的赵怀礼。沈棠检查了我的书信,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她半信半疑道:“你莫不是想通风报信?”
“公主殿下,微臣冤枉啊。”我摊开双手,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朝廷肯定已经得知我们遇袭的事,贸然回去容易惹出是非,还是提前打好招呼更好。”
沈棠左看右看,都没看出破绽,最后还是松了口,答应送出这封信。
为了掩人耳目,沈棠安排自己的下属暂时撤离,只留下几人乔装住在不远处的客栈。
隔日我们便在驿站遇见了迎亲的车队人马,部分低阶官员害怕回京后遭到问责,便在半路收拾行李跑了,剩下的都是没敢走的。官高点的不怕罚,顶多就是流放处置,总比日后抓住掉脑袋强。
他们以为公主下落不明,多半已经遭遇不测,到达驿站是皆是满脸愁苦,不知如何交差。等看见我们平安无事,所有人都欣喜若狂,明显松了一口气。
赵怀礼很快备好马车,领着一群人前来接应。眼看着即将临行,沈棠催促道:“时限已到,你该把东西给我了。”
厢房里没有别人,不用特意遮掩。我当即掏出人皮面具,轻轻放到她的掌心。她想要拿起细看,我又立刻收了回去。
沈棠眼眸微掀:“你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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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轻轻笑了一下,随后站起身,猛地扑向她过去。我将她压倒在床榻,用硬银丝缠住她的脖颈,贴着耳朵说道:“过河拆桥,懂?”
今时不同往日,当时我忍气吞声,无非是因为在燕国境内遭遇埋伏,不是自己的地盘难免受人掣肘。
现如今我们已经离开燕国,就在京城郊区附近。我这边人多势众,而她的手下早已撤离,根本不足为惧。
我恐吓道:“这银丝坚硬锋利,只要我用力一扯,便足以了结你的性命。”
沈棠没有动,任由我压在身下。她眯着眼,用凉飕飕的语气说道:“我收走了你的剑,没给你任何武器,却没想到你还留了一手。”
我顶替周郎赴京当官的时候,早料到会有此类情况发生。幕后黑手没有揪出来,我迟早会遭遇不测。因此我提前定制了有凹槽的空鞋底,将银丝藏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哪怕是性命攸关的关头,沈棠依旧很冷静。她不慌不忙警告道:“你不怕我告发你的身份?”
我冷笑道:“有本事你就去告发我,看他们会先处置女扮男装的礼部侍郎,还是先处置敌国男扮女装的和亲公主?”
大不了就同归于尽啊。
沈棠顷刻间变了脸色,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伪装确实是天衣无缝,骗一骗男子没有问题。可你却忘了,我是女子啊。只有真正的女子,才能明白女子的言行举止。”
“首先,你总是穿着高领的衣裙。燕国天气冷倒也说得过去,但这里气候温暖,你依然捂得严严实实,恐怕是想遮挡喉结吧。其次,从接送你到目前为止,已经近一个月,你却从未来过葵水。你身体虚弱,明明气血不足,却从未提起经痛腹痛的症状。”
“我原本还纳闷,为何四皇子会对你一个公主穷追不舍,非要了却你的性命。若你是男子,如此便说得通了。你比他年长几岁,按照长幼有序的祖制。继承燕国皇位的,恐怕应该是你吧。”
听见这番话,沈棠的眼底闪过片刻的杀意,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问:“你想要什么?”
跟聪明人谈话就是爽快。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心满意足地解释道:“公主殿下,你有所不知。这易容术,不是有面具就行,还需要有戴上去的手艺。所以你最后还是得听我的。”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燕国不待,非要铤而走险冒充我们国家的皇帝……不过我是个善解人意的人,看你不想说,我也不会深究。”
“只不过……”我话锋一转,开始跟他谈条件,“你到了宫内,按照原计划行事。唯一有变化的是,那个皇帝不能你来当,要我来当。”
沈棠没说话,神色晦暗不明,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我不自觉地绷紧肌肉,扯紧了手里的银丝。我压着他的脖颈,脉搏微弱的颤动,顺着皮肤震颤至我的指腹。但凡他有半点反抗的心思,我必须先一步行动。
气氛逐渐陷入焦灼,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听见沈棠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回答道:“好。”
19. 再升官
45
事情谈妥以后,我们一行人进宫面圣。
昏君盯着沈棠的漂亮脸蛋看了许久,似乎颇为满意。他听完遇袭的来龙去脉,抚掌大笑道:“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般的美人儿,到了我这里,便等着享清福吧。”
“周侍郎护送公主有功,赏黄金万两,珊瑚夜明珠两箱,金丝玉帛锦缎三匹。”
他撑着下巴望向我,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敲打着龙椅扶手,忽而冷笑道,“朕听闻此行少了好些人,想必有人中途畏罪潜逃了。但凡有发现蛛丝马迹,全部给我抓回来。尽是些酒囊饭桶,不堪重用的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还是周侍郎有能耐,能为朕分忧,不辞辛苦万里送美人。朕缺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才。”
他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后,说道:“依朕看,光有赏赐还远远不够,须得好好提拔一番。这次迎亲,吏部尚书办事不利,不如让周侍郎来当吧。这样一来,便是周尚书了。”
原本的吏部尚书,立刻变了脸色。
他顶着半头白发,耷拉着枯槁的胡须,跪下地上哀求道:“陛下息怒。拟定出使的名单,皆有各部参与,并非微臣一人所为,还请陛下明鉴。”
王丞相站出来,劝阻道:“陛下,在其位,谋其职。周侍郎原属礼部,并不熟悉吏部事务。担任礼部尚书一职,于情于理都不符。再者,张尚书劳苦功高,为江山社稷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因为此事被贸然革职,容易寒了诸位老臣的心啊。”
“哼。”昏君冷笑一声,缓缓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朝廷能者居上,不要在朕这里倚老卖老。况且,朕是皇帝,想要调动职位,不就是一句话的事,难道还有看你们的脸色?”
王丞相默了默,没有直接接话,只是面不改色道:“还请陛下三思。”
“够了。”昏君忽然一拍桌子,宣布道,“朕心意已决,从今天开始周佑民就是吏部尚书。”
朝廷顿时鸦雀无声,无人敢出言反驳。
我跪在跟前,俯身行礼道:“臣遵旨。”
在我的身后,乌泱泱一群人也跟着跪了下去。我垂下头,盯着脚底的白玉砖,有些琢磨出了昏君的意思。
能当皇帝的人,就算再糊涂,也会对权力保持极度的敏锐。在残酷的皇宫里长大,就算是天真的傻子,也能耳濡目染成冷酷的疯子。
估计昏君也不想任由世家独大,形成自己的势力操控朝政。他需要站在自己身边的新鲜血液,而周佑民既不是身出名门,又没有结党营私,正好符合他的需求。因此他提拔了我,想要借由我来牵制朝廷原有的家族派系。
我站起身,眼前只有金碧辉煌的龙椅。成为吏部尚书,我便能站在最前排的地方。
如今我的位置,足以跟张知节平起平坐。
46
等退了朝,我有意去寻张知节说话。
张知节对我升官持中立态度。他既不疏离,也不亲近,只是拱手道:“恭喜。”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试图窥见他平静面具下的真实情绪。
虽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我还是没话找话,打探了几句近况:“我离京快两个月,不曾过问宅院的情况,不知您跟夫人相处得可好?”
毕竟我答应过王慧敏,要让张知节彻底收心。若他非不听劝告,去宅院寻林兰芝相合,再让王慧敏撞见,说不定要闹出大事。
张知节愣了愣,脸上略过怪异的神情。他嘴角含笑,回复道:“一切都好,有劳周尚书关心。”
我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说发生了什么事吧,他看起来又没有烦躁不安。说没发生什么事吧,他这表情也太奇怪了。
我面上不显,礼貌微笑跟他告别,刚走出皇宫,扭头便去了先前的那栋宅院。如今它归到了我的名下,我时不时去看几眼,也没什么可置喙的。
宅院大门依旧紧闭,我握住门口的衔环,轻轻敲了几下。过了片刻,里面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来人竟然是王慧敏。
我有些发懵,一时间呆愣在原地。她上下扫了我几眼,问道:“你来干什么?”
这话分明是我该问的好吧?!她来这里干什么,总不会又是蹲点抓奸的吧?
我揉了揉太阳穴,正想开口仔细询问一番。王慧敏却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摆出一副主人家的做派,招呼道:“算了,站在这里不方便,还是进去说吧。”
事已至此,我只好跟在她的后头,往宅院里面走。
刚来到正厅,便看见桌上摆着紫砂壶和两个茶杯。林兰芝手里握着一面蒲扇,坐在小火炉旁。炉上架着的水壶,正蒸腾起乳白色雾气。
一时间白雾弥漫,茶香四溢。林兰芝的神情姿态极为松弛,跟上回见面简直判若两人。
她低头扇着火炉,温声说道:“茶水马上就可以了,夫人您坐着便好。劳烦您去开门,我心里愧疚得紧,下回还是让我去罢。”
她的语气里颇为熟稔,明显是在跟王慧敏说话。想必是听见脚步声,还没有抬眼看,便认错了人。
王慧敏站在我的身旁,笑得花枝乱颤:“傻丫头,你都不看清楚,就念叨我的名字,这回闹了笑话吧。好好的一个男儿郎,都叫你认成了女娇娥。”
林兰芝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讶然。她立刻站起身,低着头弯腰行礼,又恢复到往日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她卑躬屈膝地对我行礼道:“见过周大人,方才是我失态了。”
看来在我出使燕国的时候,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按理来说,林兰芝对王慧敏避如蛇蝎,王慧敏视林兰芝为眼中钉,不撕扯起来就算好的,她俩到底是怎么厮混到一块的?
林兰芝轻声细语,王慧敏直爽干练,两人气氛甚是和睦。我站在这里反倒像个局外人。
我清了清嗓子,莫名有些尴尬,只好小声提醒道:“无妨,我只是偶然路过,想过来拜访一下,没想到正好撞见夫人也在这里。没打扰你们吧?”
林兰芝诚惶诚恐道:“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两位能来我这里,此地便蓬荜生辉了。”
我张了张嘴,正想套话。
王慧敏见状,摆出一副护犊子的模样,将她挡在身后,直言:“她胆子小,你别折腾她。有什么事,便问我吧。”
她都把话挑明了,我也不想继续绕弯子:“没想到一段时日不见,夫人竟跟林姑娘这般亲近了,其中可是有什么我不曾知晓的因缘际会?”
王慧敏解释道:“那日我听了你的话,我左思右想,觉得有些道理。张知节二三其德,就算这回我赶走了她,还会有其他女人出现。但若放着不管,我又实在是气不过。于是我便又过来探访了几回。”
“你可不知道,第一回见我,她吓得哆嗦起来,像是遇见了吃人的老虎。”王慧敏说着,像是回忆起什么,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容,“若她盛气凌人,我倒还有心思斗一斗。可看见她这吓破胆的模样,我哪里还有心思凶她。随口敷衍了几句,便不尴不尬地走了。”
“第二回我过来,她倒是没那么怕了,还小心翼翼给我拿来吃食。我瞧她那讨好人的样子,叫我想起了幼时养的小白猫,平日里很怕生人,亲近以后却粘人得紧。于是我尝了几口她亲手做的点心,还怪好吃的,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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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比我府上的厨子,做得还要合我口味。”
“左右我闲得慌,便又来了三四五回。她知我并无恶意,便也能跟我闲谈几句,倒也聊得投机。单论才情,她并不比大家闺秀差。若是生在好人家,指不定能跟我当个手帕交。”
“一来二去,便也熟络了起来。前些天我忙着核对府邸的账簿开支,便稍微熬了几宿,只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但并未放在心上。她却一眼看出我的脸色不对劲,担心我生了热病,连忙为我捶肩捏背,陪我去看大夫,还亲自为我熬药。我是独生女,没有姐妹,若是真有妹妹,恐怕都没有她这般尽心尽力。”
王慧敏说着,伸手捏了一把林兰芝的脸,笑道:“当时我就心想,这小姑娘长得可真水灵,性格温柔体贴,还很会照顾人。跟着张知节那混蛋,倒不如跟我。”
她转头对林兰芝说道:“张知节他就是个没担当的窝囊废,才会让你在此遮遮掩掩躲藏。我比他有权有势,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听完这前因后果,我不免有些感慨。没想到自己当初的无意之举,竟能酿成这般缘分。她们二人性格互补,倒也算登对。若非张知节横在中间,确实说不定能来个义结金兰。
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张知节那时的态度。王慧敏几番拜访折腾的动静,他不可能完全不知情。估计是对此乐见其成,才会露出那副表情。
他估计坐着妻妾和睦的美梦,想着既然王慧敏不排斥林兰芝,自己有朝一日便能把人接回宅邸。
左右这也不关我的事,我本不应该插手,但我偏就看不惯张知节舒坦。
于是我笑着附和王慧敏:“夫人能干,林姑娘贤惠,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两位出去单干,说不定能成一番造化,没准比张尚书还强。”
王慧敏很是受用,揽着林兰芝的肩膀,语气颇有几分傲气:“不用没准,我自然是强过他。若我身为男子,那里还轮到他来当尚书。”
我微笑着寒暄了几句,便拱手准备告辞。
走出宅院大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林兰芝靠着王慧敏的肩膀,半依偎在她的怀抱,眼里满是钦慕和依恋。
我在心里暗自发笑。张知节若是想坐享其成,等着一石二鸟,说不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到时候大鸟带着小鸟飞走了,只剩下葱绿浓郁的树林等着他。
47
我回到自己的府邸,在正厅用完膳,便径直回了卧房。
经过燕国的长途跋涉,如今再次躺在熟悉的床榻之上,我竟然莫名有些心安。
我随意摊开四肢,从床榻的暗格中摸出竹简,打算再回顾一下在朝为官的几位竹马记录。可手伸到一半,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奇怪,我分明记得竹筒放在靠左边的位置,为何是从右边摸出来的?
我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身来,开始环顾四周。
莫不是有人趁我远行燕国的这段时日,翻看了我的卧房?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的背后便冒出层层冷汗。接连升官得赏,过惯了风光日子,我竟懈怠了几分,忘记自己究竟身处怎样的险境。
想来是先前谋害周郎的人,眼睁睁看着我平步青云,终于按耐不住心思,决定对我出手了。
我并不惧怕。对方愿意行动,与我而言反倒是好事一桩。原本是敌暗我明,现在对方有所动作,一旦着急便会露出马脚。我只需要顺藤摸瓜,便能揪出黑手。
在出使燕国前,我便将易容工具随身携带,并未留下什么明显的把柄。唯一值得留意的,便只有这本记录竹马喜好的名册。
到底是谁暗中潜入了我的房间?
20. 欲望
48
常言都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如今我的府邸,已有不少丫鬟小厮。卧房是轮班打扫,若说可疑之处,人人都值得怀疑。但他们行事都正常,从未露出过什么马脚,一时半会儿竟无从查起。
如果一味守株待兔,不知道要等到何时,那人才会再次行动。与其如此,倒不如主动出击。
我决定上演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戏码。
我把府里所有的下人叫到一处,特意嘱咐道:“我有很重要的案牍存放在书房,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擅自进去。若是需要打扫,我自会安排人,你们千万不可自作主张,明白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我会这般强调,但都点头称是。
我深知卧房的竹筒并未暴露什么重要信息,对方肯定不会轻易死心,必定会再次进行更深入的搜查。
书房便是我抛出去的诱饵,接下来只需坐等鱼儿上钩,再来个瓮中捉鳖。
我在书房的地毯下方,撒了一层薄薄的香灰。如果有人踩上去,必定会留下脚印。到时候我只要逐个核对脚印的尺寸,便能揪出安插在我府里的奸细。
起初几日,地毯都没有任何变化。可能是我的举动有些反常,奸细选择按兵不动。亦或者是因为此人谨小慎微,不敢轻举妄动。
为了彻底引蛇出洞,我白日里上完朝,专门去寻赵怀礼吟诗作对,等到日暮时分才归府,特意给对方留足行动的时间。
最终过了两日,我掀开地毯,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双脚印。
我不是周佑民本人,也不清楚对方了解到何种地步。若是在人群前当面对峙,难免有暴露的风险,因此不宜大张旗鼓寻找奸细。
为了掩人耳目,我以年底除夕临近为由,准备为府里的丫鬟小厮定制新衣和鞋子。
因为我时常施些小恩小惠,月钱给得多,平日里得来的奖赏总会分些给他们,便也没有人怀疑我的用意。我趁着无人的时候,向请来鞋匠讨要了长宽尺寸的簿子。
经过一番比对,跟香灰脚印所吻合的,只有最初跟着我从清河县来到京城的那名家仆。
49
这天底下从来都没有毫无缘由的忠诚。
所谓的绝对忠诚,也只不过是背叛的代价不够罢了。我早该想到的,这家仆明知周郎是个口袋空空的赌徒,却愿意千里迢迢跟着他返乡又入京,又岂会是真是个善茬。
现在回想起来,他几次三番献殷勤,诱导我前往市井寻欢作乐,恐怕也是为了趁机给真正的主人传递消息。
目前最要紧的事,便是确认他到底知道了多少。若是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我唤来雇佣的主管,让他调整了守夜的排班,只留家仆一人候在厢房外。未免打草惊蛇,我特意给其余人放了假,声称是年关将近的犒劳。
待夜幕降临,我吹熄了屋内的灯火。门外呼吸声起伏,隐约能听见家仆的动静。
我靠着窗听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其他人,才推门而出。他闻声回过头,身体不自觉抖了一下,满脸惊讶道:“大人,您怎么还未就寝,莫非是小的吵到你了?”
“不吵,只是我睡不着觉。”我摇了摇头,直接席地而坐,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石阶,笑着看向他,“左右也是醒着,不如陪我聊聊天?”
他诚惶诚恐地坐下来,问道:“大人想聊什么?”
我道:“上回我说过,你有机会要教你读书识字,还记得么?”
我捡起脚边的枯枝,在台阶旁的沙土里比划,随手写了个“小”字。家仆有些好奇,凑过来看。
“这是小人的‘小’字。”我一边写一边在上面画了个叉,轻声解释道,“我生平最厌恶的事,就是骗我、负我、背叛我。”
家仆看起来有些不安,没有接我的话茬。
我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在“?”和“小”的中间,又画了一道横线。家仆顷刻间变了脸色,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作势朝左边走去:“大、大人,我有点想去上茅房。”
“慢着。”我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微笑着说道,“茅房在右边,左边是大门,你走错了方向。还是说……其实你识字,并且认出了我写的是什么?”
前面所有的笔画加起来,便是一个“杀”字。
家仆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的嘴巴哆嗦着,挤出一个牵强的笑:“大人,您别打趣我了。”
我懒得再做戏,直接站起身,拔出藏在怀里的匕首,威胁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大人,您这是干什么?没有任何人派我来啊……”他梗着嗓子,依然逞强道,“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若是误会,你心虚什么?”我用刀身贴着他的脸颊,轻轻拍打了两下。
他抖得跟筛子似的,猛地跪了下来,磕头求饶道:“大人,我、我不能说,那位会杀了我的。您行行好,开恩饶我一条性命吧!”
我用力一挥刀,直接割掉他鬓边的几缕头发:“你说了,只是可能会死。你不说,现在就会死。”
家仆犹豫再三,最终闭上眼,面如死灰道:“我说,我说,是……王丞相。”
“王丞相?”我歪着脑袋,问道,“他为什么要杀我?”
“他、他说,你知道的太多了。”
“哈,看来成亲那日的毒,就是他指使的吧。”我冷笑一声,揪着他的领子说道,“如果你们没有动过杀手,那在刚才,你就应该反驳我的话才对。因为我们的谈话,至始至终你都没提到过要杀我。而我那么提问,你一下子就接受了,恐怕也是默认这个前提吧。”
“你套我的话?”家仆挣扎着往后退,死死捂住了嘴。
“反正你都说了,多说少说,没什么区别。”我冲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点头鼓励道,“你继续说。我知道了什么,以至于他要杀人灭口?”
横竖都说了出来,他倒也不再紧闭口风,直接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王大人跟燕国那边有些交情,您有一回在赌坊欠了钱,还独自买醉到深夜,正好撞见此次会面。大人说……您偷走了他重要的东西,威胁他用重金交换。若只是一次便还好,可您食言在先,始终不肯归还,还数次威胁讨要,他实在是不厌其烦,才会出此下策。”
原本我还纳闷,早不动手,晚不动手,为什么偏偏就等到我去燕国,对方便有了行动。原来是有所牵扯,怕我走漏风声,实在按捺不住了。
“只是有些交情,就做到如此地步,他到底丢了什么东西?”我忍不住心生疑窦,“莫不是通敌叛国?”
“丢了什么东西,这就要问大人您了。”家仆忽而抬起头,眼神闪烁道,“其实……您不是周大人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他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勇气,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起了身子,试图谈判道:“如果您放我一条生路,我就不会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我端详着他的神情,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认他不是在诈我,才开口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家仆见我松口,看起来便有了几分底气。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言之切切道:“洞房花烛夜那晚,我分明在合卺酒下了毒,甚至提前在敬酒的时候,给周大人灌了毒酒。两相配合,本应该万无一失。奇怪的是,死的却是年轻貌美的夫人。”
“我百事不得其解,从清河县到京城,默默观察了一路,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您的行为举止,的确是周大人的模样,但却少了那副无赖气质。但气质这东西说不明道不清,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直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瞄了我一眼,才继续道:“直到您某日下了早朝,我特意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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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了几句谎话,说自己是因为您好心收留,才死心塌地留在此处。实际上我跟其他人别无一二,都是您先前雇到府上做事的。只不过他们因为领不到月钱走了,我因为王大人的吩咐没有离开。”
“您若是真的周大人,必定会发觉我言语中的错处。可当时您却不疑有他,直接出门去了。那时我便猜想,可能眼前的周大人,未必是我所知晓的那位。”
“原来如此……原来那所谓的收留,都是莫须有的恩情,都是杜撰好用来试探我的。”我摩挲着匕首的根部,不由得感叹道,“你还真是机灵。”
家仆咧开嘴笑了,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您谬赞了。我刚才的提议,不知您考虑得怎么样?”
“当然是……”我故意拖长了语调,“可以呀。”
他顿时松了口气,喜笑颜开道:“谢大人开恩!您只需为我备上马车,我即刻启程离开京城,有多远滚多远,绝对不会出现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也绝对不会去见王丞相……”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缓缓低下头,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腹部,五指沾满了粘稠的鲜血。
匕首尽数没入他的血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没搞清楚状况般,半天说不出话来。趁着他震惊的间隙,我又补了几刀,连连捅到他没有反抗的力气。
他的嘴唇张了又合,无声地质问道:“你在骗我?”
“你骗了我,我骗了你,现在扯平了。”
我扯过他的衣裳,擦了擦刀子上的血。这已然成了我的习惯。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乌鸦立在稀疏的枝头,发出几声沙哑的啼哭。
他瘫倒在地,瞪大着眼珠,仰头望着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俯视着他的尸体,自言自语般说道:“不好意思,我可不能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你这种人身上。”
背叛过一次的人,在我这里已经失去了信誉。既然他能把王丞相的事告诉我,保不准哪天就会转头把我的事告诉王丞相。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我拖拽着他的尸体,将其推到水塘旁,轻声说道:“你要是真聪明,就最好聪明到底,不要让我察觉你知晓这么多秘密。可惜了……卡在这不上不下的位置,既不够蠢笨,猜出了太多事。又不够聪明,没能守口如瓶,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都能察觉到不对劲,王丞相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我那日从张知节口里险些打探出来的那人,恐怕就是王丞相。他连自己的女婿都不会完全信任,又岂会把大事都交代在这样的一个小厮手里?
估计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找我的麻烦。今日处理掉这家仆,也只能勉强拖延一小段时间,让他不要太早知道真相。
他的势力太大,又得皇帝器重。如果要正面硬刚,我肯定赢不了他。
要逃吗?我在心底问自己。
趁一切还来得及,我还可以逃跑。
不,我不甘心。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我从未体验过周佑民的人生,我兴许还像最初那样盼着嫁个好人家,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是我现在都已经尝到权力的滋味了,又怎么情愿隐姓埋名去过相夫教子的日子?
我低下头,用力去踹家仆的尸体,打算把他沉入水塘。他死不瞑目的双眼,直直地望着我。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我充满不甘的脸。
那曾是属于周郎的,无比贪婪的,扭曲嫌恶的脸。
我忽然想起了,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脸了。
庭院中间的两扇雕花石窗,远远看去像是两只黑黢黢的眼睛,在夜幕里显得幽深诡谲。我感觉自己仿佛要被这座府邸所吞噬,融化在无尽的欲望之中。
21. 以卵击石
50
处理完家仆,我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
左右也没有睡意,我索性爬起来,披了件薄衣衫,坐在桌案旁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兵行险招。
原本我跟沈棠约定,入京后一周便合谋杀了皇帝,然后再取而代之。可是现在我没有太多时间,我已经等不及了。
在王丞相揭发我身份之前,我必须坐上那把龙椅。
如今沈棠身在后宫,正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骗过了管事的嬷嬷,最终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男子之身。他是个聪明人,自然多的是瞒天过海的办法。
我女扮男装在朝廷,沈棠男扮女装在后宫。我们里应外合,故意设下陷阱,便能制造弑君的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俱在。然而,我还是信不过他。
沈棠是个巨大的变数。一来我不知他是否心甘情愿让我当皇帝,二来我不确认他是否信守诺言配合我,三来我还不知道他此番和亲的动机。猫有九条命,但人只有一颗脑袋,这里面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我便要跟着陪葬。
因为人生地不熟,沈棠只能依靠我。但我并非如此。
我决定将弑君的计划提前,但在后宫配合我的人,需要更换成紫苏。比起不知用意的沈棠,我更愿意相信紫苏。
我伏在案头,用暗语给紫苏写书信。
就着烛火熬了半宿,眼睛便有些发酸。我抬手想倒杯茶水,熄灭心底的燥火,不料手指一滑,茶杯跌落到地面,摔得个粉碎。
我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打起精神,俯身想去收拾残片。没想到指尖触碰到锋利的碎片,竟又被割出一道口子。
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殷红的血液朝外冒出,我内心的不安也逐渐弥漫开来。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天意,昭示着我即将面临的血光之灾。
51
次日清晨我来到宫门附近,寻到不起眼的大树,将红线绑在了枝头。
这是我跟紫苏传递消息的手段。她入宫前,我曾特意交代过,若是遇见要紧事,便在宫门几尺开外的角落,往树枝上系一根红线。再将写满暗语的信件,埋在红线下方的土壤里,押上两块石头做标记。
我用暗语写下自己的谋划,并藏在了此地。但我并未告知紫苏全部实情,也未提及自己会易容之事,只是拜托她在申时给我制造跟昏君独处的时机,最好不要有任何人前来打扰。
此事风险太大,不宜牵扯过深。知道的太多,反而会害了她。若是一朝事情败露,我便能一人抗下所有追责,让她摘得干干净净。
早朝的时候,我跟张知节并列,正好站在王丞相的身后。这老头捋着胡须,时不时出言补充,尚未表现出任何异常。
要是他能让我看出问题,估计也站不到丞相的位置。
可能是思虑过重的缘故,我的大脑隐隐作痛。待散了早朝,我加快脚步,想早些回家做准备。
“佑民。”赵怀礼从后头跟了上来,面带关切地问道,“我看你神情郁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明显吗?”
“不……不明显。”赵怀礼忽然移开视线,用手抵着嘴唇咳嗽了一声,轻声道,“只是因为我一直在看你,所以才会发觉。”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怀礼不答,只是定定地望着我,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正想开口问个究竟。他忽然浅浅一笑,朝我伸出了手:“瞧你这般粗心,头顶沾上了叶子都不知道。”
他的手宽大修长,遮住了我的眉眼。只见眼前光影晃动,鬓边头发滑落了几根,弄得我脸颊发痒。
我仰起头,想去看赵怀礼的脸。他却像是受了惊,猛地撤回手,如梦初醒般后退了几步。
他摊开掌心,捧着细小的枯叶残片,看起来竟有些不知所措。估计是意识到方才的举止过于暧昧,已经远超同僚应有的限度。
我盯着那片枯叶,心想应该是在树下埋消息时不小心沾上的,于是想半开玩笑把这事揭过去:“怎的这般反应,怕我吃你不成?”
赵怀礼抿了抿唇,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豁出去一样,语出惊人道:“你若是吃人的精怪,我倒是心甘情愿给你吃。就怕你嫌我是个皮糙肉厚的男人,根本下不了嘴。”
这实在是不符合他往日的做派,不由得令我侧目。
明明平日里我调戏他,他都是一副无奈的模样,有意避开不答。今日竟然回答得如此生猛,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赵怀礼的神情压抑而又克制,带着几分纠结,喃喃自语般说道:“……但若是你,应当更喜欢温柔貌美的姑娘吧?”
“唔,可能吧,但也说不定。”我含糊其辞道。
赵怀礼双眸一亮,猛地抬头望向我。
我捏起他掌心的枯叶,瞬间压得粉碎,随即在风中扬开:“无论男女,我都不喜欢。”
我不会对任何人动情。若是抱有期待,最后也只是徒留辜负。
赵怀礼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这委婉的拒绝。
男子相爱,终归是有违人伦。他出身书香门第,品性正直守规矩,在不知我女儿身的情况下,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离经叛道了。
我的前路生死不明,根本无法回应他的期待。碍于眼前的身份,还是不要挑破这层窗户纸为好。
目前最要紧的事,还是谋朝篡位。
52
隔日是休沐日,我找了个由头,请求觐见皇帝。
途经宫门的大树,红线已不见踪影。我想紫苏应当已经收到消息,心里便放心了几分。
待临近御书房,我更加确信心中猜想。屋外守着的人手众多,连主管太监都侯在庭院,足以说明皇帝屏退了外人,几乎没有人在里头伺候。
太监甩了甩拂尘,尖着嗓子喊道:“吏部尚书,周佑民求见——”
皇帝慵懒的声音从房内传来:“进来。”
我推门而入,低头弯腰以示恭敬。映入眼帘的是两双靴子,还有一双鸳鸯绣花鞋。
绣花鞋不用看便知道是紫苏,明黄色的靴子是皇帝,那么剩下的那个是谁?
我顿感不妙,不由自主缓缓抬头。只见王丞相负手而立,站在皇帝身侧,气定神闲地望着我。
今日不用早朝,他会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我竭力维持镇定,拱手行礼道:“参见陛下。”
昏君迟迟没有回话,我只好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不动。
紫苏不经意般咳嗽了几声,似乎在暗示着什么。看来这里临时出现了她无法处理的变故,才造成如今这副局面。
我不动声色地瞄了几眼,只见紫苏站在案头,低垂着眼眸,双手用力研墨。粗糙而刺耳的摩擦声,回荡在空旷的御书房。
没等我反应过来,昏君就拿着奏折,劈头盖脸朝我砸来:“周佑民,你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究竟该当何罪?”
“臣冤枉。”
我下意识闭上眼,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击。再一睁眼,便看见地面滚落的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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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夹带着几张薄纸,赫然是周郎的字迹。
周郎是左撇子,字迹总是朝□□。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能模仿出来,因而立刻就能辨认出,这些字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周郎本人所写。
只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明了,对方以黄金钱财作为代价,周佑民要答应保守秘密,包庇通敌叛国的行为,决不可对外泄露分毫。
我想这就是王丞相跟周郎签订的协议,但不知为何纸张上的内容并未提及他的名字。恐怕他已经找到了顶锅的替罪羊。
昏君厉声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好狡辩的?亏朕如此器重你,你竟敢辜负朕的信任,当真是死不足惜!”
王丞相始终冷眼旁观着这一幕。他面带讥讽,似乎是在嘲笑我的愚蠢,笑我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妄图撼动这固有的阶级压制。
我明白了,他今日必须要我死。
这罪就算是我不认也得认。成为他的眼中钉,就意味着我再无回转的余地。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就算我指控他也无济于事。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沉默,昏君怒不可遏,直接暴起拔剑,正欲朝我砍来。紫苏忽然扑了过去,抱着他的小腿,哀求道:“陛下三思……”
“朕平日里对你好些,就惯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现在都能蹬鼻子上脸,管起朕的事情来了。”昏君皱着眉头,一脚踹开她的手,指着鼻梁骂道,“真是不知感恩的贱人,竟敢当着我的面替他求情。难不成他是你的旧情人?”
我没想到紫苏竟会冒险替我求情,甚至不惜惹恼皇帝。
兴许是她的言行举止,戳到了昏君敏感脆弱的神经,令他联想到前皇后的往事。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紫苏,质问道:“说起来,正是周佑民把你引荐给我的,是不是在入宫前,你俩就好上了?”
紫苏神情犹豫不定,似乎还想为我说情。
我可不能在这里把紫苏给折进去。眼见着昏君的神情逐渐变得危险,我咬了咬牙,伏在地上,猛地磕了个响头。
紫苏张了张嘴:“陛下这都是误会……”
我大喊道:“臣罪该万死!”
我用额头使劲砸向地面,竭力阻止她替我说话。由于用力过猛,我眼冒金星,只觉得头痛欲裂。
紫苏道:“其实……”
我以头抢地,脑袋碰撞地面的声音,最终盖过了紫苏为我求情的说话声。
鲜血顺着脸颊,从额头流到下颌,染红了面前的砖瓦。
紫苏忽然闭上了嘴。她望着我没再说话,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
她伸手将碎发拢到耳后,靠上了昏君的胸膛,嘴角嫣然一笑,笑得风情万种。
唯有我看清了她眼底的哀伤。
她娇嗔着说道:“哎呀,陛下,你误会人家了。我只是觉得血溅三尺,实在是太不吉利了,所以才求您三思。这等罪臣关入地牢,交给下面的人处置就行了,何须脏了你的手。”
昏君脸色稍霁,拦着她的腰,放缓了语气:“既然如此,爱妃何不早说,险些叫你我生出了嫌隙。”
说罢,他挥了挥手,命令道:“来人呐,把周佑民给带下去,别脏了我爱妃的眼睛。”
紫苏钻进了昏君的怀抱,借衣裳遮掩自己的面容。在无人发现的刁钻角度,我看见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被人拖了出去,但还是跌跌撞撞地回过头,试图用唇语无声地安慰着她。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此举已经给我争取了不少时间。比起被昏君当场斩立决,明显还是下狱对我更有利。
因为我提前留了后手。
22. 金蝉脱壳
53
牢狱里潮湿昏暗,空气夹杂着腐烂的气息。
我盘腿坐在草垛上,靠着生锈的铁栏,闭眼假寐了半天。
其实那夜打碎茶盏后,我一直心神不宁,便又多留了条后路,以备不时之需。除了先前用来顶替皇帝的面具,我额外做了一张新的人皮面具。若是遭遇不测,便可改头换面重新开始。
这面具用的是张知节的脸。
皇宫守卫森严,稍加盘问便容易露馅,随意换脸难以逃出升天。我思来想去,身份地位显贵,自己又足够熟悉的人,唯有可以利用的竹马张知节。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该如何见到张知节。只有他代替我死去,我才能完美无缺顶替他的人生。
正当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安静的牢房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我抬起头,只见狱卒领着赵怀礼朝这边走来。
赵怀礼穿着一身白衣,周身散发着温润干净的气质,在这幽暗污秽的地牢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若我不来看你,难道要眼睁睁等着你死吗?”赵怀礼面色沉重,忍不住走上前,抓住满是红锈的铁栏,痛心疾首道,“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你先前流连赌场,连同僚聚会都不去,哪里会有时间去结党营私,更别说勾结燕国意图谋反了。”
我:“…………”
他这话说得很对,但我怎么听着怪怪的,就好像在骂我是个沉迷声色犬马的赌鬼,根本不会有心思去造反。
赵怀礼情真意切地说道:“我宁可相信是你赌瘾复发,也不信……”
我连忙道:“打住,打住。我明白了,你不用继续了。”
我怕再说下去,明明是表示信任的话,从他那正直的嘴里打个转儿,都要变成翻黑历史的挖苦了。
赵怀礼估计是见我面色黑如锅底,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又解释道:“我……不是刚才那个意思,只是一时关心则乱,有些口不择言。”
“我知道。”
我认识他数月有余,怎会听不出他话语中的慌乱无措。
赵怀礼低下头,盯着脚底的石砖,闷不做声沉默了半晌。湿气凝结成的水珠,顺着墙壁流淌而下,重重地砸向地面。
伴随着滴滴答答的声响,他轻轻开了口:“佑民,陛下已经下达了旨意,黄昏时分要给你鸩酒赐死。这事当真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我朝他笑了笑,安抚道:“人生就是吉凶的循环往复,又岂能万事如意?”
言下之意便是,我这条性命大抵救不回来了。
“不,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你的。”赵怀礼垂着头,低到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地面落下了几滴水痕。
我问:“赵怀礼,你是哭了吗?”
“没有。”赵怀礼矢口否认,声音却听起来闷闷的。
“唉。”我叹了一口气,起身靠着铁栏,从间隙伸出手,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有些无奈地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赵怀礼习惯性地引经据典,声音却有些哽咽。他反问道:“你都要死了,难不成还指望我抚掌大笑吗?你都不明白我的心意……”
说到这里,话语戛然而止。
赵怀礼默默注视着我,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情。
他是个克制自持的人,或许是觉得在这生死决别之际,再多的爱恨情仇也无济于事,只会平添莫名的遗憾。与其表明心意引人厌恶,倒不如以友人的身份体面告别。
他最终选择缄口不谈。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赵怀礼。”
他抬眸望着我,轻声应道:“怎么了?”
我忽然间有些说不出口。
我是叶婉清的时候,只有顾郎为我流泪。我是周佑民的时候,唯有赵怀礼为我流泪。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辜负了他的真心,欺骗了他的感情。若我还有点良心,就不应该把他卷进这场是非。
可惜我没有良心。
我叶婉清谁也不爱,我只爱荣华富贵。而人只有活着,才能得到荣华富贵。
因此,哪怕知道有些不妥,我还是决定拉他来淌这趟浑水。我必须要利用他这份从未宣之于口的感情,来为自己谋求一线生机。
我对赵怀礼说道:“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追问道:“什么事?只要你想要,我一定会为你去做。”
我说:“我想要见张知节。请你让他来见我最后一面,就说我有重要的遗言要交代给他。如果他还是不肯出面,你就告诉他,叶婉清的死不是一场意外,王丞相还有许多瞒着他的事情,想要知道真相就过来见我。”
赵怀礼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要问我。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答道:“好。”
“……但这不会是你的遗言,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绝对。”
临走的时候,他回过头,深深望了我一眼。
他眼底的情愫翻涌,如同坠入冰窟的焰火,很快被融化的潮水淹没。我望着他决然的背影,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顺着幽深的台阶朝上蔓延,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这世间的情深缘浅,又有几人能幸免。
54
贪痴无底蛇吞象,福祸难明螳捕蝉。
我已经丢出自己能利用的所有诱饵,至于张知节是否会上钩,其实我并没有足够的把握。
若是他足够薄情,不再惦念曾经的誓言,并且对王丞相忠心耿耿,便不会来见我。相反,只要他在其中之一有所动摇,便会主动走入我精心布置的陷阱。
如今我只能守株待兔。
眼看着太阳西斜,黄昏即将到来,离赐鸩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但张知节还是没有出现。
我内心变得焦灼,无力感漫上心头。哪怕已经绞尽脑汁,做完垂死挣扎,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功亏一篑。
该死的张知节,你个杀千刀的负心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正在心里骂骂咧咧,抬头便看见狱卒提着木盒,摇摇晃晃哼着小曲走来。
他把木盒放在我面前,指了指里头的鸩酒,努了努嘴:“喏,断头饭,吃好喝好,准备上路吧。”
我望着眼前的酒菜,实在是提不起胃口。要是早知自己会断送在这里,还不如那时直接痛狗皇帝一刀来得痛快。
狱卒见我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催促道:“喂喂,你要是不吃,就直接上路吧,不要我耽误时间。”
我还是不死心,试图拖延时间:“我……”
“等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只见张知节身穿灰色长袍,头戴乌黑冠冕,自廊道款款走来。
原本吊儿郎当的狱卒,立刻站直了身体,拱手对他行礼,恭敬道:“见过大人。”
张知节很客气吩咐道:“我有事要听他交代,你在外面等候便可。”
狱卒犹豫片刻,实在是不敢得罪他,便开了牢房的门,给我们留下了单独交谈的空间。
看见张知节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直接席地而坐,嘲讽道:“哟,王丞相身边的大红人,来得可真早啊?再晚点来,我都寻思着,要不要变成鬼托梦给你了。”
张知节不在意我夹枪带棒的态度,单刀直入道:“王大人瞒着我什么事?”
我勾了勾嘴唇,心里有些发苦:“我还以为你会先问婉清的事。”
在他的心目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红颜知己终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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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抵不过名利地位。
既然他无情,就休怪我无义了。我心里最后一丝负罪感消失殆尽,只剩下求生的欲望。
我装腔作势般说道:“张知节,你还不知道吧?你累死累活为老丈人做事,可他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纯粹就是把你当刀子使。要是哪天刀子生锈了,或者用起来不趁手了,轻易便可以抛弃。说不定到时候,还会被推出去当替罪羊。”
张知节沉下脸色,冷声道:“你少在这里满口胡言、挑拨离间。”
“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嗤笑一声,放低了音调,轻声引诱道,“若你没有这种怀疑,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瞧瞧我这狼狈的模样,很有可能就是你的未来。”
张知节没有说话,沉默便是无声的动摇。
我乘胜追击,问道:“你可知道婉清是怎么死的吗?王丞相派人杀我的事,你知道吗?”
“他要处理你,我知道。但这跟婉清有什么关系?”
“王丞相要杀人,只顾着以绝后患,根本不会管他人的性命。他在合卺酒里投毒,就是想害死我们夫妻。”
我故意添油加醋,半真半假编造了来龙去脉:“王丞相出身世家,怎么可能真的扶持寒门学子?你以为他凭什么要杀我,还不是因为我背地里帮他做了事,却不想被他控制,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害得婉清遭受牵连。”
张知节的神情有些许动容,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婉清原来是无辜枉死的,真是可惜了。”
我见他信了半天,立刻趁机说道:“我还知道王丞相的一个秘密,只要你肯救我,我便告诉你。”
张知节疑心病很重,若我主动说要泄密,他肯定不会轻易相信。反倒是以条件交换,他才不会多想。
其实我的死期已定,早已无力回天。但我故意装出一副急不可耐的傻样,看起来像是病急乱投医,就是为了给他留下哄骗我的机会,让他自以为掌握了主动权。
他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道:“好啊,我答应你。”
这承诺注定成为谎言,估计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装作深信不疑的样子,左顾右盼一圈,小声道:“你靠近点,附耳过来,我说给你听。”
张知节没有多想,直接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翻过掌心,抖出暗藏已久的银针,直接扎向他的穴位。
他瞬间瘫倒在地,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睁着双眼,直直地望着我,嘴巴一开一合,似乎想质问我,却又无法发出声音。
我蹲在张知节的身旁,单手撑着下巴,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仿佛在望着挚爱的情人。我问他:“你爱叶婉清吗?”
张知节面露不解,迟疑地点了点头,又怕惹恼我,紧接着摇了摇头。
“骗子。”我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胸膛,“你以前明明说过,你爱叶婉清,此心天地可鉴,虽死犹未悔……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爱她,那你就替她去死好了。”
我话锋一转,变换成自己的声线,抬手将鸩酒灌入他的嘴里。我忍不住笑了,笑得一如往昔。
此时此刻,我又变回了他爱的那个叶婉清。
“你、你是……”他认出了我的声音,不自觉地瞪大双眼。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他瞪着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看起来像是死不瞑目。
张知节死了。
上次因为男女有别,我还得费尽心机毁掉尸体,掩盖具体的特征。而如今周郎的身份是男子,张知节也是男人,不用特意处理尸体,反倒是行了方便。
我撕下周郎的人皮面具,将其附在张知节的脸上。再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新面具,给自己穿戴完毕,最后更换了彼此的衣物。
今日死的是他周佑民,活得是我张知节。
23. 反将一军
55
周佑民没有妻儿,在京城无牵无挂。
若是无人为他收敛尸体,最终的下场便是裹上草席随意丢到乱葬岗。
正所谓人走茶凉,我得势的时候众星捧月,受尽万人追捧。现如今身份沦为了罪人,却没有任何人敢过来收尸,生怕惹上一身腥。
对于我而言,这反倒是一桩好事。因为没有人在意,我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尸骨。
眼看着尸体即将送出宫门,没想到半路横生枝节,赵怀礼奔走而来,竟然毫不避讳,抱着尸体嚎啕大哭。
他嘴里念叨着:“佑民,是我来晚了,没能救着你。对不起……”
赵怀礼本该是个重名节的人,却在这个节骨眼出现,根本不顾及他人眼光,说到底还是犯了糊涂。
我只好委婉提醒道:“赵主事,此地人多嘴杂,容易惹来是非。”
“张大人多虑了,我可不是您这种为求自保,不顾往昔情谊的人。”
赵怀礼抬眸,愤愤地瞪着我,却还是说不出粗俗的脏话,只是道:“是非在己,毁誉由人。我也好,佑民也罢,本身就没做过什么错事,根本不怕他人评说。若他们想嚼舌根,便由着他们说去!”
他态度坚定,我也不好插手。
我怕他会发现调包的事情,只好一路守着尸体,亲眼看着尸体在灶炉里火化,才彻底放下心来。
赵怀礼站在原地,仍然不肯离开。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放任不管。再痛苦的生离死别,终究会被时间消磨。
马夫扬起鞭子,起驾前往丞相府。离开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见传来笛声,带着几分悲凉的意味,唱的是《越人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没有回头。
56
马车停在丞相府门口,我不免有些许紧张。
伪装张知节的难度,明显比周郎更上一层楼。如果不能除掉王丞相这老头,我迟早会落得个悲惨下场。
我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踏入了宅院。王慧敏坐在亭子里,倚着朱红色的柱子,问身边的丫鬟:“你说这花送林丫头,是大红重瓣牡丹的好,还是白色单瓣牡丹好?”
“都不好。”我自然地接过话茬,学着张知节的模样,脱下外衫披在她的肩头,嘘寒问暖道,“外头风大,夫人当心着凉。”
“哼,你倒是对旧情人的喜好一清二楚。”王慧敏对我的关心无动于衷,直接翻了个白眼,却忍不住追问道,“你倒是说说看,是怎么个不好法?”
我在心底发笑。她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实际心里头依然惦记着林兰芝。
只要是夫人送的,估计她都会喜欢,不管是什么颜色。但这话我不能说出口,只好找了个理由解释道:“红色太过俗气,单瓣稍显单薄,不如各取其长,送白色重瓣牡丹。”
王慧敏多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道:“好吧,确实有几分道理。没想到你这狗嘴里,真的能吐出个象牙。”
她这话说得难听,像是在故意刺激我。我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没等我开口,王慧敏就站起身来,一把将肩头的衣衫丢回给我,嗤笑道:“我天生火气大,不需要这多余的东西。我父亲在里头等你,他有话跟你说。”
我抓住劈头盖脸飞来的外衫,不由得愣了愣。
她眯着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给你个忠告,父亲他今天心情不错。”
这句话听起来没头没脑,我有些弄不明白,只是下意识顺着她的手指,朝正厅的方向走去。与此同时,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盘算着待会该说的话。
要扳倒王丞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现在自以为了结周佑民的性命,心中肯定会有所懈怠,如此我便有了可趁之机。
只见王丞相坐在雕花木椅上,朝我微微颔首。
他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仿佛闲话家常般,颇为和蔼地笑道:“我听闻,周佑民死前,你去见了他一面。你们聊了什么?”
好一个消息灵通的笑面虎,这么快就来兴师问罪了。
面对他的笑里藏刀,我自然不敢大意,立刻垂下头,恭敬道:“我正想跟您禀告此事,周佑民意图挑拨离间,阻隔我跟您的关系。我便想将计就计,从他的嘴里套出对您不利的消息,然后再及时销毁。”
王丞相捋了捋胡须,点头道:“可有什么发现?”
我主动示好表明忠心,他看起来颇为受用,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我想起方才王慧敏说过的话,便决定趁着他心情正好,顺势乘胜追击,便主动请命道:“周佑民把那东西藏在府邸,但他语焉不详,我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不如向陛下谏言抄家,借此机会暗中彻查周府。至于负责这差事的人选,我……愿意为您分忧。”
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答应我的请求。若要销毁暗藏的罪证,他肯定不方便亲自出面,让我这个女婿代劳,自然是再好不过。
果不其然,他没多犹豫,便赞同道:“如此甚好。”
57
我奉命前往周府抄家。
先前我初来乍到京城,这四方宅院便是我的容身之所。如今再回到这里,早已是物是人非,我不免有几分唏嘘。
然而,我迫切想要扳回一城的心情,很快盖过了这微不足道的惆怅。我势必要找出王丞相通敌叛国的证据,将此前遭受的屈辱加倍奉还。
我本以为凭借自己对周郎的了解,很快就能发现线索。没想到将府邸翻了个底朝天,犄角旮旯都找遍了,所有写着字的纸张都读完了,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内容。
混蛋周佑民,你到底把东西给藏哪儿去了?
我心中大失所望,精神有些疲惫,便随口打发走抄家的小吏,独自待在书房里小憩。
这时忽然刮过一阵大风,吹乱了地面堆积的纸张。我下意识弯腰去捡,这才发现书柜底下还有个小盒子。
我当即欣喜若狂,连忙伸手去掏。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成沓的信封。
竟然都是我这些年来写给周郎的信。
随便拆开几张读,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中间内容不连贯,应该是弄丢了,说到底也无伤大雅。因为信里所写的文字,,除了几句口头上的甜言蜜语,无非就是暗示周郎回来娶我。
也难怪负责搜查的小吏们,都没有向我禀告这些信笺的存在。估计是觉得跟政事风马牛不相及,便直接忽略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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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正想放下信笺,但手指传来的质感总有些不对劲。
奇怪,我记得自己当时内心嫌弃得紧,不愿意花太多心思,用的是最便宜的劣等纸,手感根本没有这么厚实。
我忍不住上下摩挲,仔仔细细翻看这些纸张,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莫非这纸里头掺杂着什么东西?
我寻来小刀,顺着信纸的侧面,小心翼翼划开出一道小口,里面竟然夹着截然不同的名贵薄纸。
因为薄如蝉翼方便携带,这种纸价格昂贵不易腐烂,有钱人常用来当凭证契约。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书信的内容不连贯,原来是两张纸覆盖粘贴,形成了暗藏玄机的夹层。而这里头藏着的薄纸,正是王丞相通敌叛国的证据。
这手法太过隐蔽。若我不是叶婉清,恰巧知道书信的内容,就根本就发觉不了其中的问题。
我不明白周佑民为什么要这样做,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藏,为何偏偏藏在我写给他的书信里?他当时是不是已经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近,试图将证据托付给我?他火急火燎突然回来娶我,到底是有所图谋,还是发自真心?
周佑民已经死了,即便有再多的困惑,我也无处追问。
世间所有的事,不是非黑即白。世间所有的情,也不是爱恨分明。
人心复杂难明,假作真时真亦假。兜兜转转到头来,我还是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58
未免夜长梦多,我当即入宫面圣。
我将证据呈给昏君的时候,他正在品尝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只见他醉眼迷离,面满绯红,抚掌大笑道:“赵、赵尚书,你这是专门来找朕,献上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吗?”
我低头不语。
若换成周佑民的身份,我高低得说几句阿谀奉承的话,顺便讨讨他的欢心。但现在我是赵怀礼,明面上跟丞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贸然做出谄媚的行为,只会造成反效果,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昏君眯着眼,打量我许久,忽然坐直了身体,眼底一片清明。他没再跟我装糊涂,直接问道:“赵尚书,朕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愿意将此事和盘托出?”
我拱手行礼,拿出早已打好腹稿的说辞:“周佑民是王大人推出去的替罪羊,我跟他是同乡,看见他落得如此下场,难免生出唇亡齿寒的感觉。或许世家跟寒门之间,从来都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管是世家还是寒门,在朕的眼里,都是一样的。”昏君抿了一口酒,不徐不缓地说道,“只要你做的好,就是自己人。若是生出僭越的心意,那就只有一个结果。”
说罢,他将酒杯一掷,摔得四分五裂。
“朕喜欢你今日唱的这出戏。如若能一直为朕唱下去,那便好了。”
我低头笑道:“谨遵圣旨。”
昏君平日为王丞相颇为忌惮,虽然表现得并不明显,但隐隐有所显露。他需要扶持周佑民对抗世家,但这颗棋子令他大失所望,在理由充分的情况下被王丞相拔除。
他肯定要物色新的棋子。而我,便是他的不二之选。
昏君露出满意的笑容:“好,那从明日开始,你便是朕的新丞相。”
24. 再生事端
59
王丞相死了。
昏君处理得干净利落,当天将他午时斩首示众。
我没有去现场旁观,而是径直回到了丞相府。因为我要面对王慧敏。
一切推进太过顺利,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置身云端,不过是大梦一场。
然而,当王慧敏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我这才感觉到赤裸裸的现实。
我杀了她的父亲。
王慧敏站了起来,扇了我一个巴掌。
我的左脸火辣辣的疼,我听见她说:“这一记耳光,打的是你吃里扒外。不顾夫妻情谊,私自豢养妾室。”
我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不说话。
王慧敏抬着手,又给我右脸一巴掌。
她说:“这第二记耳光,打的是你背信弃义。靠着我们王家往上爬,却妄图把我们踹下来。”
我没有反抗,只是任由她发泄情绪。站在她的立场,确实有充分的理由指责张知节。
杀王丞相这件事,我本问心无愧。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自然要用尽手段自保。我跟王慧敏并无怨怼,既然利用了张知节的身份,自然要承受相应的怒火。
她的手举在半空,我闭上眼,等来第三个巴掌落下。可是等了许久,对面都迟迟没有动静。
我张开眼,看见王慧敏的脸上露出不属于她的绝望神情。那不是简单的绝望,而是夹杂着悲痛、厌恶、压抑、愤怒等诸多情绪,像是要把一切燃尽的怒火。
家族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是她肆意妄为的倚仗,也是她心甘情愿困在这段婚姻的理由。当背靠的大树轰然倒塌,她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如果离开了丞相府,她王慧敏到底算什么,她牺牲的婚姻又算什么?
我仿佛从她的眼底看见了这些困惑。
我问她:“王慧敏,如果你给你离开京城的机会,你愿意走吗?”
王慧敏有些诧异。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她是京城长大的贵女,是困在四方宅院的雌鹰,因为折断双翼从小豢养,所以从未奢望过真正的自由。那对于她来说是痴人说梦。
我说:“你喜欢管事,会看账目,了解各种名贵品的物价,能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有想过去经商?”
王慧敏瞪着眼,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回答:“若我给你足够的银两马车,任你挑选商铺人手,你是否愿意跟我合理,去过自己的人生?”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商人地位低下,要我抛弃现有的身份,去看别人的颜色行事,我绝对不会答应。”王慧敏冷笑一声,“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不就是想骗我和离,然后把那个林丫头娶进门吗?我告诉你,你想的美!”
“我不会娶林兰芝,也不会娶任何人。相看两厌,倒不如各别两宽,省得互相折磨,谁也不得安生。”我耐心向她解释道,“至于看人脸色的问题,你多虑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有足够的银两,我会派人手给你行方便,没有人敢给你摆脸色。”
“此话当真?”王慧敏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当真。若你不信,可以考虑几天,再给我答复。”
“不了。”王慧敏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天就定下来,免得你临时变卦。我来写和离书,你刚才承诺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少。”
说罢,她拿来纸笔,很快拟好了契约。
“喏,没问题的话,你就在这里盖个手印。”
我拿来和离书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上面特意写明,她要带林兰芝同行。
林兰芝温柔内敛,对别人百依百顺,自己没有任何主见。她这种性格,必须要依附什么才能活下去。我并不鄙夷这种选择,因为这是她的生存方式。
王慧敏泼辣能干,喜欢大包大揽,全由自己操办,正好能跟她形成互补。既能满足彼此的需求,又不会产生大的分歧。
平时王慧敏负责管账,丞相府的库房里有多少钱财,她都一清二楚。因此在契约书里,她直接狮子大开口,要分走大半的财产。而我同意了。
她没想到我会答应得如此痛快,再次确认道:“盖了手印,可不许反悔。”
我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会言出必行,不轻易背弃承诺。”
“你算什么君子。”
王慧敏耸了耸肩,对此不以为然。
我权当她是在骂张知节,甚至在心里附和了几句。
敲定了和离书,我本想留她一段时日。但王慧敏直言道:“得了吧,能尽早走,我一刻都不想多留。看不到你,我眼不见心不烦。”
她的眼里重新泛起光彩,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还有对未来的跃跃欲试。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只好马不停蹄地开始做准备。结果她嫌我办事不够利索,直接亲自上阵安排行程,自己组建了一个商队。
等我下朝回府的时候,便看见她左手挽着林兰芝,右手牵着枣红马,跟商队的人聊得风生水起。
我感觉自己简直是个多余的废物。
听见我的脚步声,王慧敏回过头招了招手,嘴角挂着得意而嘲讽的笑:“呦,你回来了。再晚来点,我就直接走了,正好省掉了告别的时间。”
林兰芝踮起脚尖,给她擦了擦汗,轻声说道:“夫人,外面日头大,别晒伤了,快些上马车吧。我相信张大人会体谅你的。”
我被这茶言茶语哽在原地,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王慧敏见我吃瘪,不由得抚掌大笑,拉着林兰芝翻身上了马车。她从车帘里探出头来,向我挥手示意,似乎有些话想说。
我偏头凑了过去,只听她轻声问道:“你不是张知节吧?”
我没有说话。
她却释然一笑:“没关系,你究竟是谁,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你能给我带来什么才重要。我就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我目送着马车离去,逐渐在夕阳下缩成一个小黑点,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60
送走王慧敏以后,我的内心平静了许多。
虽然我能做的事情有限,但我至少能帮助别人改变自己的人生。
现在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哪怕有世家的制衡,也无人能彻底束缚我的拳脚。等积攒了足够的权力,我便能大刀阔斧地实施自己的政见。
我不再渴望自己一时的名利富贵。我有更大的野心,想要名垂千古不朽,想要坐拥的金银珠宝万世长存。我想要尽自己所能,改变这个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王朝,拯救这不可救药的国家。
我原以为自己崭新的仕途即将开始,前方等待我的是康庄大道。却不曾想到,会在半路遭遇变故。
这天我下了早朝,正走在宫道上,途经御花园。忽然刮起一阵大风,不远处飞来个蹴鞠,越过红漆瓦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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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落在我的跟前。
我弯腰拾起蹴鞠,正有些纳闷,抬头便发现一列队伍向我走来。
只见太监宫女跟在后头,为首的正是沈棠。
他冲我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大人,好久不见。”
我下意识有些紧张,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张知节。站在沈棠的立场上,周佑民早已经死了,我跟他再无任何瓜葛。
想到这里,我稍稍松了口气,便回以客套的笑容,双手捧着蹴鞠,温声行礼道:“微臣见过娘娘,愿您万福金安。”
沈棠笑而不语,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我的手伸在半空,略有些尴尬僵硬。我开始疯狂思考是否要说些什么,好及时挽回现在的局面,沈棠却忽然搭上了我的肩膀。
昏君碍于前车之鉴,最讨厌朝臣跟后宫妃嫔接触。如果不是活腻了,就千万不要招惹,也不要做引人误会的事。
我吓得后退一步,连忙低头:“男女授受不亲,娘娘请自重。”
沈棠嗤嗤地笑了起来。他的嘴角扬起弧度,眼睛却凉飕飕地盯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
我手脚有些发麻,不自觉屏住呼吸。他的手从我肩膀滑过,轻轻点在蹴鞠顶端,随后猛地一捏,将其抓得变形:“这物件玩起来太无聊,不好使的东西,倒不如直接毁掉。”
“呵呵。”我皮笑肉不笑道,“娘娘好手劲。”
“大人谬赞了。”沈棠勾了勾嘴角,轻飘飘地转过身,“今日还有事,不便跟大人叙旧,那我先告辞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安静地领着一行人,如鬼魅般消逝在宫门的转角。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地面不知何时落下了手帕。
样式图案很熟悉,跟先前在和亲马车上,沈棠故意丢出的那个别无一二。
他是囤着一大堆手帕到处丢么?
我忍不住在心底发笑,随手捡起这手帕,却见上面隐隐约约有墨迹,似乎是一行字。
只见一行清秀小篆写着:记得信守约定,否则后果自负。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不由得愣在原地。
恍惚间,我忽然想起,他刚才喊的是大人,而非张大人。
他绝对认出了我。
我觉得有些荒谬。我的那些竹马,曾跟我朝夕相处,都没有认出我的身份。而沈棠仅跟我有几面之缘,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今日的相遇,恐怕不是意外,而是他有意为之。目的就是威胁我尽快兑现诺言,否则他会亲自揭穿我的真面目。
我咬了咬牙,死死攥着手帕。原以为除掉王丞相,我便可以高枕无忧,没想还有个沈棠搁这等着我。
到底该怎么办,难道只能按他的想法去做吗?
说实话,先前的境遇叫我认清了现实,说我懦弱胆小也好,说我废物无能也罢。现在没有能够威胁我的人,我再也不愿选择冒险。
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并不想铤而走险再去做谋逆的行为。
我盯着手帕,忽然动了杀心。
是杀皇帝还是杀和亲公主?
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会选择后者。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一个敌国不受宠的嫔妃,可比杀掉皇帝轻松得多。
我叶婉清向来不是什么言而有信的人,当然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法。
如果杀了他,就再没人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因此我要杀掉沈棠。
25. 回心转意
61
我还未考虑好如何对付沈棠,新年除夕已悄然而至。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来到京城近一年了。
昏君兴致大发,临时突发奇想,决定宴请百官,办一场除夕宴。
筵席当日,我坐在摆满酒水瓜果的席位,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望着高处空荡荡的龙椅出神。
昏君迟迟没有到场,不少见风使舵的朝臣,都跑到我这来寒暄,实在是令人不堪其扰。我正心烦意乱,忽然感觉到身旁的席位有人落座。
抬头一看,竟然是沈棠。
她身后的宫女急得焦头烂额,着急忙乱地提醒道:“娘娘,女眷的位置在对面,您坐错席位了。”
“哦。”沈棠气定神闲,依旧岿然不动。
眼看着那宫女要急哭了,我忍不住开口道:“想必燕国风俗不同,公主没见过这等场面,才会走错了地方吧。”
我本意是想嘲讽她见识短浅,有多远给我滚多远。没想到她竟然顺着我的话茬,不慌不忙地接道:“自然,燕国不拘小节,男女不分席而坐,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
照他的意思,我反倒成了小肚鸡肠之人。
我正想回怼过去,沈棠却没给我留下机会,直接提着衣裾起身。在他站直的瞬间,借着着衣裳的遮掩,有什么东西塞到了我的掌心。
我面不改色地饮着酒,目送他回到后宫嫔妃的席位里,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在意,才悄悄低头查看。
沈棠塞给我的是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团,上面写着:紫苏欲毒害皇帝,慎行。
我心头一震,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场宴席上毒杀皇帝,就算事成也容易暴露。此举无异于玉石俱焚,她怎么会做出这等冒险的糊涂事?
我不敢肯定这事的真假,但沈棠似乎没有欺骗我的必要,毕竟他没办法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沈棠身在后宫,不知用何种手段,提前察觉到了紫苏的意图,可见其城府之深。如果这事为真,那便是他给我的示好,也是为了说服我替他办事,如此便说得通了。
62
说曹操,曹操到,昏君携紫苏姗姗来迟。随着太监的通报声,两人各自落座。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处高位的紫苏。只见她神情恹恹,双眼空洞无神,无精打采地望着半空。
听闻周佑民死讯传开后,紫苏大病了一场。我碍于眼前的身份,不好跟她搭话,便迟迟没有行动。
原以为我自己明面身死,再无瓜葛纠纷,便能还她清静自在。没想到却成了她的心结。
我心头焦急万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现如今这局面,我根本找不到跟她解释的时机。
我分明知道,这时我若是放弃她,便可以轻松很多。可想起她对我的笑,我发觉自己根本放不下。她曾满心满眼都是我,她曾那么信任我。这叫我如何放下?
眼看着紫苏举起酒杯,正要为昏君献酒,我浑身一激灵,根本顾不上其他,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站起身来。
面对众人的目光,我急中生智,双手捧着酒杯,硬着头皮道:“祝诸位除夕快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爱卿有心了。”昏君心情愉悦,给了我好脸色,端着紫苏献上的酒,即将一饮而尽。
我急得满头大汗,险些惊呼出声。这时沈棠忽然站起身,微笑道:“除夕盛宴,嫔妾欲献舞为陛下助兴。”
昏君手指一顿,瞬间来了兴致,便放下刚送到唇边的酒杯,点头应允道:“可。”
沈棠没有丝毫扭捏,直接站在人群中央的空地,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她的舞姿刚劲有力,带着几分肃杀之气,仿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我隐约产生了错觉,他身后奏响的不是丝竹管乐,而是战鼓号角。
乐曲即将终了,沈棠忽而打着旋转身,捧着自己的酒杯,凑到昏君的面前。他手指轻轻一勾,拿走昏君桌上的毒酒,推杯换盏道:“陛下请用。”
“好好好。”昏君乐不思蜀,笑呵呵地回答道,“美人配美酒,实在是应景。”
沈棠笑而不语,只是眸光微闪看了我一眼,意有所指道:“陛下谬赞了,今日的鱼肉甚是鲜美,妾身只不过是以舞报陛下款待之恩,配不上如此称赞。”
我先是一愣,望着桌上的鱼汤,突然间心领神会,立刻附和着感叹道:“这鱼肉里放的紫苏去腥,实在是妙哉。紫苏生在山野,长于晴空,大风吹不倒她,大雨压不垮她,做人亦当如是。”
紫苏闻言,猛地抬头看过来。她双唇微张,面露愕然,很是不可置信。
这是我先前跟紫苏初遇时所说的话。我知道,她听懂了我的暗示。她……认出了我。
63
酒过三巡,气氛正浓。昏君醉眼迷离,倚在龙椅上打盹。
我假意如厕,借口离开宴席。走到附近的小竹林,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紫苏便跟了出来。我想她心中十分清楚,如果要掩人耳目,前后离席才不会引人注目。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紫苏望向我的瞬间,几乎立刻就红了眼眶。她双唇颤抖,似乎害怕这是误会,故而迟迟不敢开口。
几番呼吸过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哑着嗓子问道:“大人,是您吗?”
我点头道:“是我。”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我们已然明白彼此的意思。她难掩激动,抓着我的胳膊,喃喃自语道:“太好了,您没有死。也对,我早该想到的,您有可以改头换面的能人,绝不会束手无策任人施为。”
“您不知道,从那天以后我日日悔恨,只恨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您送命。”
“不,你已经尽力了。那日我本该被当场斩立决,多亏了你帮我争取时间,我才有了可趁之机。”我凝望着紫苏憔悴的面容,忍不住有些心疼,不自觉叹道,“我的傻紫苏啊,你既然如此清醒,为何又那般莽撞,做出谋害昏君这等不利之事?”
“大人,我想要为您报仇。”她答道。
“我又何至于你抵上性命?”我追问。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周公子,您便是我的伯乐。”紫苏目光灼灼,坚定地望着我,“士为知己者死……紫苏,亦如是。”
我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身后转来细微的动静,立刻警觉了起来,转身问道:“谁?”
“周大人好耳力。”沈棠不徐不缓地从竹林从走出来,半嘲讽地说道,“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打扰了两位私会。”
“叫我张大人。”我纠正道。
“这有什么区别?反正壳子里都是一个人。”他倚着竹树,懒洋洋地说道,“我不想跟你废话,只想来讨我的债。”
我有些心虚,只好应付道:“再宽限些时日,现在不便动手。”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沈棠站直了身子,面露不悦,颇为阴鸷地盯着我,“张大人,狗急也会跳墙,更何况是人呢?”
“仓促动手,后患无穷。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道理我比你清楚。”我顿了顿,决定先稳定他的情绪,便给出了准话,“这个月,我必定行事。”
沈棠盯着我的脸不作声,仿佛要将我的胸膛掏个窟窿,挖出来看看真假。
他忽然笑了,笑得像个艳鬼:“好,下不为例。若你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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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悠我,这回我会让你死个透底。”
说罢,他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说道:“沈棠,谢谢你。”
若是没有他及时出手相助,紫苏今日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沈棠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我看着他继续往前走去,很快消逝在夜色里。
64
当我回到席位的时候,宴会已接近尾声。
可能是昏君醉得不省人事,头顶的压迫感也跟着消逝,不少朝臣也逐渐放开,敞着肚皮喝了起来。
我一扭头,便看见顾明远酒气上头,抱着赵怀礼嚎啕大哭:“我的心上人呐,为何这般命苦,早早离我而去!”
“同是天涯沦落人。”赵怀礼眼含泪光,看起来也不大清醒,“我也曾得一知己,可未曾表明心意,便从此天人两隔。”
顾明远打了个酒嗝,又嚎了两嗓子:“婉清啊!”
赵怀礼比较斯文,只是轻声念叨着:“佑民呐。”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默默挪开视线,不明白他们俩是怎么搅和到一起的。
幸好他们不知道,彼此怀念的是同一人,不然我难以想象将会发生何等混乱的场面。
我刚在内心庆幸,转头就对上沈棠的目光。他正要离席回宫殿,恰好经过此处,看见眼前这一幕。
作为唯二知道内情的人,他很快猜出了大致情况。
只见沈棠眼带几分讥诮,阴阳怪气道:“古有潘安掷果盈车,如今看来大人也不遑多让啊。”
我只好装聋作哑。四处留情的人是叶婉清,还有周佑民,关我张知节什么事?
65
隔日没有早朝,我在家休憩。
宫中却忽然传来消息,和亲公主沈棠出言不虚,惹得龙颜大怒,直接被打入了冷宫。
我心中大惊,连忙打探经过。原来是由于除夕夜的那场舞,昏君注意到了沈棠。也许是看惯了紫苏,他临时起意决定宣沈棠侍寝。可沈棠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如果真的去侍寝,肯定会暴露身份,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我猜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只好出此下策,故意惹昏君不高兴,好搅黄这场侍寝。
先前沈棠总是称病,故意不抛头露面。昏君好玩乐,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很快便忘记有这号人物了。
若不是这场除夕宴沈棠自己跳出来抢风头,估计昏君根本想不起自己的后宫还有位和亲公主。
沈棠被打入冷宫这事,我有一半的责任。若非为我打配合,他本该低调待在后宫,根本引不起昏君注意,自然也不会受到如此惩处。
我心中有些愧疚。
如果真的要杀皇帝,就又要拿现在安稳的荣华富贵去冒险,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原来不知不觉,我竟也沾染上张知节的虚伪,周郎的轻浮,刘郎的势力眼,还有李郎的懦弱。曾经我痛恨他们违背诺言,留我闺房苦等。没想最终我在无意间沾染上他们的习性,竟然变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模样。
或许男女之别,不只体现在身体,更多的是一种处境。而沈棠现在的处境,就像是曾经的我。
正当我摇摆不定的时候,南方开始出现连日干旱,紧接着又闹起了蝗灾。昏君日夜醉生梦死,只偶尔抽出时间看几眼奏折。
我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守着一个只剩空壳的国家,就算是当了丞相,又能有什么用?
我原有的心气似乎正在被消磨,就像马厩里圈养的牲畜,吃着草粮被逐渐驯化,却忘记着草粮也是骑着自己得来的。久而久之,便以为主人随意丢下的杂草,便也是天大的赏赐。
我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26. 潜入皇宫
66
除夕盛宴过后,便是团圆时节。昏君再无早朝,百官也乐得清闲自在。
年尾已至,若有宫女呆够了年份,不愿继续留在宫里,等到主子的应允恩赐,便可以放出宫,重新恢复自由身。
这事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离开皇宫,同时就意味着有人进去。新年刚过去,未等乍暖还寒,宫里便密锣紧鼓开始张罗招纳宫女。
这便是我的机会。
趁着春节休沐不必早朝,我打算以宫女的身份潜入皇宫,跟沈棠合伙解决掉皇帝。
我端坐在铜镜前,决定暂时做回自己。
我真实的容貌,看起来平平无奇,丢到人群里完全不打眼,最适合用来做隐蔽自身存在。况且我这张脸从来不曾展现于人前,更不用担心任何人认出来。
褪官袍,着衣裙,揭人皮面具,施粉黛红装。最后再取下头冠发簪,换上玉雕发钗。
镜中的男儿郎,瞬间变为了女娇娥。
我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只觉得陌生又熟悉。
65
经过掌事嬷嬷的教导,我顺利成为新晋宫女。
我本想主动请愿去冷宫,但转念一想,这种举动很显眼,容易被有心人盯上。
这回我没再犯上次的错误,而是直接把实情告诉紫苏,跟她提前商量好如何打配合。
经历几番波折,紫苏的性子也沉稳了许多,再也不复往日的冲动。我们很快就敲定好计划:我先在她的宫里待上几日,她再顺便找个由头将我赶去冷宫。
在分配人手的时候,我给嬷嬷塞了些贿赂,如愿分到了紫苏所在的宫殿。
我平日里负责庭院的洒扫尘除,都是些不起眼的杂活。因为昏君时常拜访,桌上必须时刻摆放新鲜的糕点,于是我只好多跑几趟御膳房,去帮着分担这活计。
这日我提着食盒,正在赶往宫殿的路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等等,这位姑娘,请留步。”
我听这声音颇为耳熟,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顾郎大步流星我奔来,在看见我面容的那一刻,又“倏”地定在原地,眼底尽是难掩的失落。
他摸着后脑勺,不由自主地红了脸,结结巴巴说道:“不、不好意思,我认错了人。姑娘你的背影,实在是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我歪着头看他,开始装傻。
“她是跟我相识已久的青梅,如今已经故去。方才我恍了神,竟生出了错觉,便不自觉叫住了你。”他拍了拍脑门,有些尴尬地别过脸,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可能是我久思成疾,看谁都有几分像她,先是周佑民那混子,后是张知节,现如今看宫女也像她。”
我假装没听见,施施然行了个礼:“我家娘娘还等着我送吃食,若没有旁的事,奴婢先告退了。”
顾郎张了张嘴,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我没等他闲聊的空隙,径直转身离开。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他的声音:“那个……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继续装耳背,赶紧加快了脚步。
等回到紫苏的宫殿,我才意识到不对劲。现在正是休沐日,顾郎为何会出现在皇宫?
左右打探了一圈消息,顾明远此番进宫面圣,是因为边疆传来急报。燕国忽然翻脸不认人,以四皇子等人为首,大肆挑衅进攻。
原来先前的求和,只是燕国的权宜之计,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他们好有足够的时间韬光养晦。
昏君对此不以为意,挥了挥手,说了声知道,随意加派了些许人手,便继续沉浸在莺歌燕舞之中。
兴许对于他来说,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是要敌军没有打入皇城,只要没有威胁到他的皇权,就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
我在心中紧了紧,再也等不下去了。事不宜迟,我必须尽早行动。
66
次日风和日丽,我给紫苏递了个眼神,她立刻心领神会,唤上宫女前去御花园赏花。
紫苏坐在清风亭,特意使唤我端茶送水。我故意身体一歪,将茶水泼到她的裙摆上,随即跪倒在地:“娘娘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
紫苏面露不虞,佯装愤怒,指着我骂道:“这可是陛下赏给我的云锦,弄脏了你赔得起吗?!”
她连连呵斥了几句,我低头不吭声。等做足了戏,我再抬头,她正好低头。目光相接,便是心照不宣。
她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在我的殿内,绝不能留你这样不懂事的宫女。依我看,还是冷宫更适合你伺候。”
我张了张唇,正想象征性哀求几句,然后利落地滚去冷宫。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只见顾明远健步如飞,快速朝这边走来,拱手行礼道:“微臣刚听到此地有些吵闹的动静,便想过来瞧瞧,希望没有冒犯到娘娘。这小宫女只是无心之失,不值得您大动肝火,也没必要赶去冷宫那等地方。”
我在心底歇斯底里地大喊。不,我是有心的,我有必要去冷宫!
顾明远又道:“她在娘娘跟前伺候,端茶本是一番好意,也是为了关心您,实在是罪不至此。”
我心里破口大骂。不,我根本就不关心,也不是为了什么好意!
顾明远见紫苏迟迟不发话,又补充道:“其实……她是微臣的胞妹,望您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原谅她的无礼。”
我表面惶恐不安,内心气愤不已。这家伙在这里逞什么威风,真是自以为是!
谁是他胞妹啊,他只知道英雄救美,却不管美根本不需要救。他横插的这一脚,实际上只是画蛇添足,彻彻底底的帮倒忙。
紫苏不好继续扮恶人,无奈地使了个眼神,询问我该如何是好。
我一咬牙,只好跪着扇自己巴掌,磕头道:“娘娘,是奴婢有错在先,甘愿接受惩罚去冷宫。”
顾郎扭过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我。那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大傻蛋。殊不知,我看他也是个史无仅有的蠢货。
好在紫苏省心,不会拖后腿,立刻顺着我的话茬,说道:“您听到了吧,她自愿请罚。”
她怕顾明远纠缠,又补了一句,完全把话给堵死了:“后宫的事,阁下还是不要干涉的好。若是在这里久留,陛下可就要多想了。”
顾明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他摆出一副恨铁不成的表情,使劲儿摇了摇头,甩着衣袖走了。
67
去冷宫的途中,一路上静得可怕。
此地不见人影,灰尘蛛网密布,唯有阴风阵阵,丝毫不见生气。
我隐隐约约听见唱戏的声音,扯着破锣嗓子,像是断掉的丝绸在石子上摩擦发出沙沙声。竖起耳朵细听,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唱着词,夹杂着癫狂笑声:“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旺朝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流水花谢知何处……”
领路的太监显然也听见了这沙哑歌声。他指了指不远处红漆脱落的高墙,瘪着嘴挖苦道:“这里头住着个疯婆娘,里头待了十几年,早就没了人样咯!我跟你说,不管是多粉嫩的姑娘,什么大家闺秀,什么和亲公主,到了这地方,都得沦为乞丐野狗都不如的可怜玩意儿。”
他张开嘴想要嗤笑几声,却不慎吸入了灰尘,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阿嚏——哎呦喂,我就送你到这吧。”
“再往前走,喏,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了。”他随手一指,朝前努了努嘴,似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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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这里晦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寻到了沈棠所在的宫殿。说是宫殿,只是个破败的小宅院。
我走进去的时候,沈棠正坐在亭子里绣花。
哪怕穿着最简陋的衣服,划着最寡淡的妆容,他也依然看起来美艳无比。
我忍不住跺了跺脚。该死的,一个大男人长那么漂亮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依然拿着绣花针,在布块间来回穿梭。也许是因为红线的缘故,乍一眼看去,像是在绣一滩血。
我忍不住凑过去,才看清他绣的是一朵硕大的红梅。
俗气。我在心里发笑。
“来得真晚。”沈棠依然没有抬起头,自顾自低头绣着花,语气稀疏平常,仿佛在抱怨晚归的夫婿。
“什么?”我愣了一下。本来我还想装宫女逗逗他,没想到他直接认出了我。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道:“你要是早按我的方法来,我也不至于流落到这步田地。”
我心中不痛快,下意识回怼道:“你自己的选择,如今倒怪起我来了。”
沈棠没跟我拌嘴,只是凝望着我的脸许久。他忽然放下针线,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我赶忙后退一步,拍开他的手,警觉地问道:“你干什么?”
沈棠皮肤苍白,稍微用力一拍,便泛起了红印。他却对此不以为意,再次伸出手,固执地追问道:“这是不是你真实的脸?”
“如假包换。”我冷哼一声,心里有些不自在,“反正又不好看,你别这样盯着我,真叫人瘆得慌。”
“好看有什么用,只会吃尽苦头。”沈棠嗤笑了一声,那神情看起来像是在自嘲。
我直觉他的话里别有深意,正欲开口询问,没想到肚皮却比我先有反应:“咕噜噜~”
我有些尴尬。此时正值晚膳时间,身体便不自觉感到了饥饿。
沈棠却不觉有异,起身朝着侧房走去。我跟在他的后头,看见了灶台。
我看他熟练地生火做饭,忍不住追问:“你为什么自己动手,宫女呢?”
沈棠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吐出了两个字:“麻烦。”
我很快明白了过来。冷宫待遇不好,宫女干活也就不积极,半天都看不见人影,平日里真要有事,估计根本喊不过来,倒不如亲力亲为省事。
很快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了桌。虽然只有零星几块肉,但搁冷宫里也算是卖相极佳了。我不挑食,直接扒拉了一大口,竟然意外的好吃。
我有些诧异:“你不是养尊处优的公主吗?我还以为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手艺竟然这么好。”
沈棠没好气地回道:“不会自己做饭,就会饿死,换你也能练出这般手艺。”
我瞧他平日里娇滴滴的金贵模样,还以为他是个挑剔的主儿。没想到一顿饭下来,他竟然丝毫不挑食,碗里的米粒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不由得刮目相看。结合前面他的话,我忍不住怀疑道:“燕国平日是不给你饭吃吗?这简直比狗舔过的还干净……”
沈棠皱了皱眉,不知是觉得我语言粗俗,还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直接夹了一筷子白菜,塞到我的嘴里,堵住了我还未说出口的话。
我瞧他平日里娇滴滴的金贵模样,还以为他是个挑剔的主儿。没想到一顿饭下来,他竟然丝毫不挑食,碗里的米粒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不由得刮目相看。结合前面他的话,我忍不住怀疑道:“燕国平日是不给你饭吃吗?这简直比狗舔过的还干净……”
沈棠皱了皱眉,不知是觉得我语言粗俗,还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直接夹了一筷子白菜,塞到我的嘴里,堵住了我还未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