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风华》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条鞭法 “王家跌倒,大家吃饱,适才我看在场众人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满脸笑意,但我眼下有一件要事需要大家协助,不知诸位可否愿意伸出援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心中虽有疑虑,但在杨骏的目光下,还是纷纷点头。杜轩山挤出笑容,率先开口:“大人有事尽管吩咐,我等定当尽力为之。” 杨骏轻轻掠了对方一眼,随即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秋风送爽,转眼便是金秋收获之时。诸位在此相聚,不知对于即将来临的秋税事宜,有何高见?” 众人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思索之色。姚世毓轻咳一声,拱手说道:“大人,如今王家已倒,其名下田产众多,正好可重新丈量,重新分配。如此一来,既保证了秋税的征收,又能安抚民心。” 赵迪微微颔首,附和道:“姚家主所言极是。而且,还可借机整顿城中商户,让他们如实上报货物数量,确保税银足额上缴。” 杜轩山目光转动,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说道:“大人,秋税乃清丰命脉所系,我杜家愿带头缴纳,为城中百姓和商户做表率。” 杨骏微微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而之前提及朝廷与士绅关系为鱼水情的张家老掌柜,他却缓缓张口问道:“不知大人今年秋税如何收取?” 杨骏这才将目光看向张家老掌柜,不由地出言问道:“哦,不知张老掌柜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明府大人,在你来之前,或者整个天下,除去正常田税外,还有各种户税、丁税等等杂七杂八的税收,明府大人如今在清丰已有数月,我等接下来自是要配合大人的工作,不知大人接下来有何动作?” 杨骏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盯着张家老掌柜,他的话,可谓是话糙理不糙,你杨骏收田税我们配合,但其他杂七杂八的税收时,你可就不要找我们事情了!这确实是当下征收税法的难处,税法名目繁多,士绅大户还妄图逃避税赋…… 不过,杨骏并没有被这隐晦的威胁所动摇,他微微扬起嘴角,眼神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张老掌柜,税法虽繁杂,但其中利弊大家都清楚。如今王家已倒,清丰需休养生息,我今日邀请大家齐聚这里,就是要给大家说一下今年秋税的重中之重,即今年秋税清丰将乡里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我将这税法,称之为一条鞭法,诸位可有什么异议?” 众人听闻杨骏所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杜轩山皱了皱眉头,率先开口道:“大人,这一条鞭法虽听起来新颖,但实施起来怕是困难重重。乡里百姓习惯了以往的纳税方式,突然更改,恐生抵触。而且,这按亩折算缴纳,其中细节如何确定,还需细细斟酌。” 姚世毓也微微摇头,拱手道:“大人,城中商户众多,各自经营不同。若都按一条鞭法征收,只怕会有商户觉得不公。还望大人能再考虑考虑。” 张家老掌柜眯着眼,缓缓说道:“大人,这一条鞭法若真实施,那些隐匿田产的人或许会趁机浑水摸鱼。还请大人在清查田产上多下工夫,确保税赋公平。” 杨骏微微颔首,说道:“诸位所言,我都明白。但清丰如今局势,若不改革税法,难以发展。这一条鞭法,我意已决。清查田产之事,我会安排得力之人负责。秋税之事,还要仰仗在场诸位了。”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赵迪,却突然施礼站起来道:“大人,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 “哈哈,今日夜宴,没有上下级之分,大家不要拘束,你但说无妨。” 赵迪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大人推行一条鞭法,将赋税徭役并为征收银两,可清丰地处偏远,许多百姓家中并无银钱,多以粮食、布帛等物交易,大人是否已经下定决心,税收必须以征收银两,不再征收其他?”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皆是心中一震,姚世毓暗暗点头,杜轩山眼神闪烁,张家老掌柜则轻轻摩挲着拐杖,静待杨骏回应。 杨骏神色未变,只是抬手轻抚下颌,片刻后开口道:“赵老爷所虑极是。清丰民情我岂会不知?此次推行一条鞭法,并非一刀切强征银两。可许百姓以粮折银,按市价折算;家中实在无银无粮者,亦可出工抵税。” 说罢,杨骏扫视众人,目光如炬:“我知这税法改革定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也会遇到诸多阻碍。但清丰若想长治久安,此法非行不可。今日在座诸位,皆是清丰有头有脸之人,望各位以身作则,莫要做那螳臂当车之人。” 杜轩山喉结滚动,强笑着打破凝滞的空气:“大人如此周详安排,我等自当全力配合。只是这折算市价......” 杨骏深谙“胡萝卜配大棒”的驭人之术,他行事向来打一巴掌必须给个甜枣。此刻,他嘴角微扬,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诸位皆是家底深厚,心怀社稷之士,愿意为朝廷分忧解难,杨某心中自是明了。在此,我且与各位坦诚相告,税收之事在即,百姓们定会手持粮食,前往各位商铺兑换银两。我仅有一条要求,那便是兑换之价,务必控制在市面正常价格的一成之内,否则,杨某也只能公事公办,不讲私情了!” 众人闻言,脸色微变,杜轩山微微皱眉,但一闪而过后便大笑一声,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定当遵循。” 姚世毓轻抚胡须,微微点头道:“大人放心,我等知晓轻重。” …… 这些士绅大户一个个地站起来表态,杨骏当即拿起座位上的酒盏道:“杨某在这里谢过大家的支持,来,今日夜宴,再敬诸位一杯!” ……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心服口服 夜已深,清丰县衙大堂内的夜宴已至尾声。原本热闹喧嚣的大堂,此刻烛火摇曳,光影斑驳。鎏金酒盏东倒西歪,残羹冷炙散落案几,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散去的酒香与饭菜气息。 杨骏的目光紧紧追随,直至那最后一位士绅的背影缓缓淡出视线,方才暗暗松了口气。这时,一旁的李穆急忙上前,眼神中满是关切:“大人,您可安好?身体无恙吧?” 杨骏揉了揉眉心,这才缓缓转身。烛火在他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映得下颌的胡茬都染上几分霜色:“无碍,接下来就看这些士绅大户们的配合了。” 今天晚上夜宴上众人的表现,李穆自是看在眼里,此刻,他嘴角微抿,似有千言万语欲脱口而出,但杨骏现在的状态让他却是张不开口。 杨骏仿佛窥破了李穆的心思,手指轻轻一挥,就指着里面的方向道:“来,我们移步书房,关于夜宴上的种种,我确有诸多心里话,欲与你细细道来。” 夜风卷着沙尘拍在雕花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呜咽。杨骏抬手拨开门帘,书房内弥漫着陈墨与松烟香,杨骏一脚进去后就瘫坐在座椅上,李穆忙得斟上一杯茶水过来。 杨骏接过茶水,浅抿一口后这才缓缓开口道:“看你刚才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可是对今晚夜宴上的谈话有什么想法?” 李穆双手交握,指节捏得发白,在青砖地上投下紧绷的影子:“大人,属下只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最后允许这些士绅大家参与银粮兑换中,清丰一县之地,以我来看,我们完全有能力可以做到朝廷自己来与百姓兑换钱粮的。" 杨骏将茶盏置于案头,瓷底与木桌相撞发出轻响,他伸手摩挲着杯壁上暗刻的缠枝纹,烛火在眼中明明灭灭:"李穆,以你来看,治理清丰是抓住这些士绅大家还是各乡里的百姓呢?” 李穆毫不思索就直接脱口而出道:“大人,昔日太宗皇帝与魏征问计治国之道时,魏征就曾演说: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治理清丰,自是要抓住各乡里的百姓为主的。” 杨骏闻言,指尖重重叩击着杯壁,清脆声响在寂静书房内回荡:“好个水能载舟!可若没有船桨掌舵,这舟又如何逆流而上?” 他突然起身,袍角扫落案上竹简,泛黄的书页如枯叶般纷飞,"你以为那些士绅是悬在百姓头顶的刀,却不知他们更是架在我脖子上的绳!你怕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皇权不下县这句话吧!你以为的治理一县之地就是治理好治下百姓,可是你不知道,你口中推崇的民意是可以裹挟的,是可以被代表的。" 窗外惊雷炸响,闪电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清丰舆图》上,恍若撕裂山河。李穆望着大人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喉结动了动:"可任由他们操控银价,百姓..." 寂静中,唯有雨滴敲打窗棂的声响。杨骏跌坐回太师椅,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没有完完全全的政策,是全心全意为下面的百姓服务的,若真的有,那就不是简单的均田收税,而是土改了!没有这些士绅大户们的支持,你觉得我执意推行一条鞭法会成功吗?" 未等对方回答,他已起身踱步至窗边,指尖划过窗棂上斑驳的朱漆,轻叹一口气道:"清丰的银子,十成里有九成都在这些士绅的口袋中。若强行截断他们的财路,今夜这场宴会上,只怕倒下的就不是酒杯,而是你我了。" 李穆望着杨骏被烛火割裂的侧脸,喉间泛起苦涩。窗外暴雨如注,雨幕中隐约传来更夫梆子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沉吟片刻后,李穆这才缓缓说道:“大人的苦心,属下明白了。只是为何不收取铜钱呢,而选择复杂的白银,属下总是觉得取利于民,非是父母官应做之事矣!” 杨骏从着座位上起身,他拍了拍李穆的肩膀道:“哎,你有所不知,不是我一定要选择白银,而是白银优势太大,我们别无他选。白银作为贵金属,单位价值高、易分割,且不易腐蚀,适合大额交易和长期储存。相比之下,铜钱因铸造质量参差不齐,比如私铸、掺假之风屡禁不止,极易引发贬值,且小额交易属性导致征税效率低下。 而且铜钱在跨地区流通时,常因各地兑换比率差异引发混乱。而白银按重量计算,价值相对统一,降低了征税成本。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李穆你觉得我们今日做的事情,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县之地的事情吗?如果这件事推及到州、推及到整个大周呢?或许我们俩人并不伟大,但我觉得我们现在做的这件事很伟大,伟大到我愿意背负一些骂名,直到最后人民才发现,原来我们一直都很伟大!”李穆望着杨骏眼中跳动的烛火,忽然觉得那光芒比平日更灼人。雨声骤然变大,如千军万马奔腾在屋顶,他听见自己心跳声混在雨幕里,竟与更鼓的节奏渐渐重合。 “大人是说……这一条鞭法……是有可能今后大周各地都要逐步推行开来的?" 他喉结滚动,目光扫过墙上歪斜的《清丰舆图》,那些用朱砂标记的税卡与漕运路线突然变得刺眼。谁心中没有一个名动天下的梦想,李穆突然发现,原来这个梦想,似乎变得极为简单,甚至简单到触手可及。 杨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竹简,枯黄的竹片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脆响,他深吸一口气后,点了点头道:“无论是两税制还是一条鞭法,在陛下眼中看来,只要能给朝廷增加税赋,又有何不可变通的道理呢?” 李穆浑身一震,是啊,朝廷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增加税赋,至于什么办法征收,只要不把地下的百姓逼反就行。 “今日听大人一席话,属下茅塞顿开,心服口服啊!” ……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五章 秋税事宜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清丰安静下来不少,士绅大户们忙着蚕食王家兄弟遗留下的“果实”,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对王家兄弟昔日势力的细细分割,犹如一群谨慎而敏锐的蚁群,缓缓侵蚀着那已不复往昔辉煌的领地。 杨骏对这些纷扰似乎浑然不觉,他的日常除了例行巡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便是全心投入到仙庄乡屯兵之地的悉心指导之中。经过王家府邸与圆明寺一连串风波的洗礼,杨佐与杨佑两兄弟麾下的士兵,已然褪去了往昔的青涩与稚嫩,日渐展现出一种沉稳与老练的气质。 而清丰本地的民众们,随着王家兄弟的失势,昔日被佛门侵占的田亩亦一一悉数奉还外,无不沉浸在一片难以言喻的欢欣之中。 清丰县内,时下士绅阶层面露悦色,百姓们也洋溢着欢愉之情,就连县衙之中的官员们,亦是难掩心中喜悦。这番景象,恰似俗语所言:“一家失足,众人得利”,真是世事如棋,局中有变,皆大欢喜。 随后的数日间,清丰县内,士绅雅士与寻常百姓,连同县衙中的各位官员,在共度那轮满月辉映的中秋佳节之后,正满怀期待地迈向金秋时节的丰饶盛宴。果香四溢,硕果累累,预示着大自然慷慨的馈赠即将铺满这片土地,带来一年中最为灿烂的收获景象。 仙庄乡内。 秋风掠过清丰广袤的田野,沉甸甸的荞麦与粟穗勾勒出流动的金色浪涛。荞麦秆擎着簇簇三角果粒,粉白与褐红交织的穗子在风中簌簌作响,宛如千万支纤细的画笔,将田垄涂抹成斑斓的锦缎;粟穗则垂下饱满的谷粒,秸秆在重压下微微弯曲,恰似老农笑弯的脊背,细密的谷粒如碎金缀满枝头,随着风势翻涌起伏,窸窣声中飘来阵阵谷物清香。农人们穿梭其间,镰刀划过秸秆的脆响与欢笑声此起彼伏,为这丰收盛景添上鲜活注脚。 在这片洋溢着丰收喜悦的田园风光中,杨骏携手李穆、铁柱等人伫立于乡野的入口,微风轻拂,金黄色的麦浪宛如海洋般翻滚,波光粼粼,传递着大自然最质朴也最动人的乐章。 杨骏的目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位蹒跚而过的老伯,连忙出声唤道:“老伯,且慢。今年田里的收成怎么样啊?” 老伯拄着枣木拐杖缓缓转身,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开笑纹,露出几颗残缺的牙齿:“托大人的福!王家那伙人倒了,咱被占的好田全要回来了,今秋荞麦能多打两石哩!” 他颤巍巍掀开粗布褡裢,露出几捧饱满的粟粒,主动着开口道:“您瞧这谷穗,颗颗都坠得能压弯枝!” 李穆望着田间忙碌的农人,听见此起彼伏的打谷声混着孩童嬉笑,心中暖意渐生。却见杨骏蹲下身,指尖摩挲着粟粒,忽然皱眉:“老伯,依您看,今年朝廷所定的秋税税价,是否合理呢?” 老伯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容更胜几分,他挠了挠头,兴高采烈地说道:“大人,要说税价,往年那是真高啊,王家在的时候,那税交得心里滴血。如今王家倒了,佛门吞下的土地也吐出来了,大人收税的一条鞭法,按照土地贫瘠分为上下两等,我们一户上等田和下等田算下来的话,折合一亩地一钱银子,虽说比之前的田税高了些,但如大人说的,没有了其他税,这税价老头看来,还是降了些的,只是……” 杨骏微微前倾身子,目光专注地看着老伯,语气中带着关切:“只是什么?老伯但说无妨。” 老伯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只是杜家那伙人,打着替朝廷收税的旗号,私下里压价收粮。而且……” 老人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旁边的老伴给制止了起来道:“大人,我家老头啥也不懂,他能知道这税收的事情?我们田里还有活计,就先行离去……” 杨骏却是当即拦着道:“你们仙庄乡的百姓,难道还信不过我杨骏?怎么对我还藏着掖着的?有什么问题,你们说出来,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交代的。” 老伯这时候看着自己老伴,脸色间带着几分责备道:“没有杨大人,就没有我们的现在,你怎么能对大人有所隐瞒呢!大人,我刚才要说的是:杜家他们收粮食给我们的是铜钱,我们拿到铜钱后再去兑换成银两,这一出一入之间,尽是这些士绅大户们把粮食收成的钱给赚走了…… 杨骏的脸色沉了下来,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这些士绅大户,为了一己私利,不顾百姓死活。李穆,你去查一下县内各地收粮的情况,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鬼” 李穆抱拳应道:“大人放心,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杨骏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着面前的老伯说道:“老伯,你们先收粮,这几日我们调查清楚后,一定会给你们个满意的答复。” “好嘞,谢谢大人,清丰有大人在,我们这些人真是有福气啊……” 送走老伯后,杨骏望着金黄的麦浪,神色愈发凝重。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掠过他紧绷的下颌,将远处楼阁的飞檐也染得萧瑟。 李穆目光瞧向远处,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士绅大户,真是想着法子的从这些百姓手中盘剥,收粮时压价,兑银时压价,大人本意制定的好政策,全让他们给霍霍了!” 杨骏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狠厉:“这些士绅大户,平日里就横行霸道,如今更是胆大妄为。他们以为我当真是离不开他们了?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只要他们敢越雷池一步,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生死难料!” 李穆握紧拳头,义愤填膺地说道:“大人,我们不能让他们这么肆意妄为,我这就下去调查此事,若是属实,把他们一个个地都抓进牢里……” 杨骏点了点头,然后又在招呼着李穆近前,小声的交代着……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六章 秋税事宜(续) 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声。 这句诗恰如其分地勾勒出清丰眼前的景致,正值丰收之季,乡亲们披星戴月,晨光微露便出门劳作,夜幕低垂才满载而归。他们的脸庞上灿烂似满天星,此刻,他们心里只有一种想法:再苦再累,也要把田中的东西给收到家中。 然而,这丰收的黄金时刻犹如昙花一现,仅仅局限于这几日之内。农民们辛勤劳作的土地上,庄稼一旦完成了收割,便会被迅速地运回家中,在秋日阳光下晒干。紧接着,这些承载着汗水与希望的作物便迫不及待地要被转化为生活的资粮,匆匆进入市场,换取一家人的温饱与安宁。 秋税收取在即,不少已经晒干粮食的百姓们,此刻已然将粮食装进麻袋里,准备放在板子车上运到街市上进行售卖! 张屠户站在村口,目光落在那刚推着板车缓缓归来的李二狗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好奇的弧度,随即热情地吆喝起来:“嘿,李二狗,你这一趟贩的粮食,可卖了个好价钱?” 言语间,透着一股子乡邻间的熟稔与关切。而听到有个打招呼,李二狗这才抬起头来,板车上歪斜的空麻袋还沾着路上溅起的泥点。他抹了把脸上的汗,苦笑着摇头:“好啥呀!街市上杜家粮行压价压得狠,往常一石粮食能换半两银子的粟米,今儿只给四钱,说是什么‘朝廷新规’。” 说着掀开麻袋,露出里面饱满的谷粒,无奈着道:“你瞅瞅这成色,放往年早被抢着收了。” 张屠户眉头拧成疙瘩,手里的旱烟杆重重敲在鞋底:“杜家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上个月还说收粮价跟着市价走,这眼瞅着丰收了,倒玩起花样!” 就在说话之际,村里的种粮大户李十三此刻带着两个儿子,推着三个板车也走了过来,他立即问道:“李二狗,你这粮食卖啥价?” 李二狗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了指板车,说道:“十三哥,我刚从粮行回来,这粟米他们只给四钱一石,这价格压得太低了,我这一板车的粟米,本以为能多换些银钱,现在看来,跟之前一样,累死累活干一年,最后什么也没存下。” 李十三皱着眉头,吐了口唾沫,说道:“我这边也好不到哪去,我去了几个大点的粮行,他们收粮食压价都算了,还只给铜钱不给银子,说是今年收税要用银子,每天只有前三户的给银子,其他都给铜钱,可是朝廷今年收税只收银钱,这让我们怎么办才好呢!” 张屠户气愤地说道:“怕是这些街上的收粮大户们早就商量好了,收粮食价格也是一样,只给铜钱,需要银子的再用铜钱兑换银子。” 李十三看了看天色,说道:“谁说不是呢,之前三千铜钱兑换一两银子,如今得要三千三百铜钱才能兑换一两银子,还有价无市。” 李二狗闻言,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满是绝望:“这不是明摆着抢钱吗!我家那几亩薄田,忙活一整年,到头来连税银都凑不齐!” 说着说着,眼眶不禁泛红,甚至眼神中已然看不到丝毫的希望,他痛心疾首道:“我娘卧病在床,就等着卖了粮食抓药,如今这……” 张屠户将烟杆狠狠插进腰间,胸膛剧烈起伏:“走!咱们去县衙找杨大人说理去!他平日里最是体恤百姓,定不会坐视不管!” “去不得!” 听到这话的,李十三一把拽住张屠户的胳膊,神色慌张着劝道:“这几家粮行的人放话了,谁敢聚众闹事,若是让他们知道了,以后不会收我们的粮食的,而且听说前些日子邻村的王三,不过是在集市上抱怨了几句,当晚就被杜家家丁拖走,到现在都生死未卜……”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得众人遍体生寒。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言,唯有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中,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朝着村口疾驰而来。为首之人身着黑衣,腰间的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就在众人疑惑之际,对方却是当众喊道:“明府大人有令,各地街市都有朝廷官仓收购粮食,只要质量过关,绝不压价,各地粮行不得低于官仓价格,违令者,各乡里百姓可以直接给官仓衙役们反映。” 说完这番话后,骑马的人就离开向着周边的村里奔去!而一直在现场的几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李二狗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他激动地说道:“杨大人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这下可好了,我们的粮食终于能卖个好价钱了。” 张屠户也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是啊,杨大人一心为我们百姓着想,这下那些粮行可不能再肆意压价了。” 李十三却皱着眉头,谨慎地说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杜家那帮人可不会轻易罢休,他们肯定会想办法阻挠的。” 李二狗有些不解道:“难不成杜家这帮人比杨大人还厉害?他们连朝廷的命令,都敢违抗?” 张屠户叹了口气,说道:“二狗啊,杜家在清丰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弃这块肥肉。杨大人虽然一心为民,但俗话不是说的好嘛:县官不如现管,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李十三也点了点头,说道:“张屠户说得对,杜家的家丁们个个凶狠,他们要是狗急跳墙,咱们这些老百姓可招架不住。杨大人虽然下了命令,但杜家说不定会想出别的法子来对付咱们。再说了,朝廷的官仓收粮,他们能收多少,我们先看看情况再说。” 李二狗被着两人的话给说动了,他不由的点了点头道:“是骡子是马,明天就知道了,明天早上我早些起来,再拉一板车粮食到街市上一趟,届时,官仓与粮行的粮价高低,自会见分晓……”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纸令下(上) 十月二日上午辰时刚过,各地官仓的收粮处,统一贴出告示:粟米四钱银子、荞麦三钱九银子一石。同时,对于夏收的小麦咱不征收,主要解决秋收民众卖粮交税的问题。 一场海啸般的巨浪袭向清丰城。以及,城市中的某些人。 在官仓收粮告示贴出后,清丰城的百姓们纷纷行动起来。李二狗推着装满粟米的板车,脸上洋溢着喜悦:“张屠户,你看这告示,粟米四钱一石,虽然跟杜家的价格一样,但是官仓给的可是银子,可比杜家这些粮行有诚意多了,今年我娘的药钱算是有着落了。” 张屠户也推着车,笑道:“是啊,杨大人真是为咱们着想。不过杜家那帮人肯定不会甘心,咱们还得小心。” 与此同时,杜家的宅子里,杜轩山看着告示,脸色阴沉。他猛地将告示拍在桌上:“看来,杨大人这眼里是容不得半点沙子啊……” 在外暂避风头多日的杜啸,确认一切风波已平息后,方才悄然归来。面对父亲的话语,他神色骤紧,急切地问道:“父亲,可是又出了什么问题?” 杜轩山将着手中的信笺递给杜啸,皱着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杨骏这招可真够狠的,官仓给出的价格虽与我们之前压价后的价格一样,但给的是银子,那些百姓肯定都愿意把粮食卖给官仓。这不仅断了我们的财路,还赢得了百姓的民心。” 杜啸咬了咬牙,握紧拳头:“父亲,杨骏此举岂不是把我们这些人给耍了?如今他在清丰城百姓心中威望大增,若再让他这么下去,我们这些士绅大户人家在清丰城可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杜轩山站起身,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哼,杨骏以为这样就能压垮我们?他想得太简单了。我这就去趟赵家及姚家,商议下接下来怎么办?” 杜啸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父亲,不然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各个乡里放出话来,让乡里百姓不得去往官仓卖粮?” 杜轩山停下脚步,目光阴冷:“如今我们不能硬来,杨骏现在站在大义上,还有百姓的拥护,我们若公然与他作对,只会引起民愤。我们得从长计议,找机会扳倒他。” 杜啸点了点头:“父亲说得对,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杨骏推行一条鞭法,损害了不少士绅大户的利益,我们可以联合那些士绅大户,一起对付杨骏。” 杜轩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错,本来想着我们从银钱上做手脚,没想到杨骏这吃饱了,连让我们喝口汤的机会都不给,既然他不给,就别怪我们生抢了!” 杜啸目光坚定:“父亲放心,杨骏此举就是在自寻死路,这不能怪我们,要怪就怪他太贪了!” 杜轩山点了点头:“好,你密切注意着县内的情况,一有情况,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我,我出去一趟,此事重大,不是我们一家就能定下来的。” “是,父亲!” …… 而此时被杜家父子诟病的杨骏,此时正在书房内与县丞李穆商量着秋税征收情况! “李穆,清丰境内统计在册的土地大概有七十五万亩,按照我们一条鞭法,大概一亩地一钱银子算的话,今年收取税银七万两有余,这个结果跟去年相比怎么样?” 李穆微微皱眉,低头看着手中的账本,沉思片刻后说道:“大人,去年王家兄弟在时,税收虽表面上也有个数目,但其中猫腻不少。王家肆意搜刮,百姓苦不堪言,且不少士绅大户暗中勾结,瞒报土地数目,税收看似不少,实则百姓负担重,而朝廷所得却有限。如今大人推行一条鞭法,虽一亩地定税一钱银子,但去除了诸多杂税,百姓负担减轻,且清查土地,那些瞒报的土地也都登记在册,税收虽看似只七万两有余,但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数目,百姓能接受,朝廷也能收上税来。” 杨骏微微点头,目光坚定地说道:“如今杜家等士绅大户对官仓收粮一事心怀不满,他们定会想方设法阻挠。我们既要保证秋税顺利征收,又要安抚百姓,防止杜家等暗中生事。李穆,你安排些可靠之人,密切监视杜家等士绅大户的动向,若他们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李穆抱拳应道:“大人放心,我已安排了些机灵的衙役和暗探,盯着杜家及其他士绅大户。只是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杨骏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清丰城的街道,心情不错道:“怎么了,又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了?” 李穆浅笑一声道:“大人,之前你不还说,要给这些士绅大户一点活路,避免他们狗急跳墙,怎么现在你做的这些事情,我却感受不到你好你说的呢!” 杨骏听后哈哈一笑道:“官仓收粮有限,其实此次说的收粮,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但是我就是要让杜家这些士绅大户们明白,我给你们的,你们才能拿,不给你们的,你们想拿,我偏不让你们如意!” 李穆听到这里已然恍然大悟,他点了点头道:“大人说的在理,杜家等士绅大户,为了一己私利,欺压百姓,扰乱税收。既然县内已推行一条鞭法,就绝不能让他们破坏。那大人,此事用不用给杜家他们通个信,免得他们真的以为大人要对他们动手,他们狗急跳墙了?” 杨骏转身,目光坚定地说道:“嗯,给他们透露个口风吧,我们这次收粮,只是官仓粮食不够,我们虽然给的是现银,但我们要求的质量更高,让他们做好接下来的收粮工作。不过,消息传下去后,杜家等一些士绅大户们若敢在此时捣乱,我定不会轻饶。我已让杨佐和杨佑兄弟做好了准备,若杜家这些士绅们敢煽动百姓闹事,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 李穆抱拳说道:“是,大人,我这就去办……”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纸令下(下) 正当李穆迈动步伐,准备悄然离去之时,门扉边缘忽地响起了一串清朗而熟悉的声线:“杨县令,近日可好啊?” 杨骏先是一愣,旋即就从着座位上忙得起身相迎道:“王书记,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刚才还提及侯爷跟你,没想到你就出现在这里了!” 杨骏嘴里念叨的王书记,正是郭荣身旁当下最为器重的心腹重臣——王朴! 王朴背负双手,身姿挺拔,青衫上绣着的云纹随动作轻轻晃动,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杨老弟在清丰掀起的风浪,我可是在澶州府治里都有所耳闻了。侯爷念及你在此地的诸多不易与辛劳,特地差遣我前来探望。” 他几步走上前来,扫了眼桌上摊开的账本,浅笑一声道:“怎么样,今年秋收收成如何?” 杨骏抬手示意李穆暂且退下,转身时袖摆扫过案角,将账本边缘轻轻压平:“托侯爷的福,清丰百姓今年总算能吃饱饭了。单是下面一个乡里的粟米,就比去年多出三成收成。” 王朴踱步到书架前,指尖划过《清丰县志》泛黄的书脊:“收成好是好事,就怕有人眼红啊。你来清丰前给侯爷拍着胸脯打的包票,说是在这里实行一条鞭法,秋税征收可有预判?” 杨骏从陶瓮中取出茶盏,琥珀色的茶汤在盏中泛起涟漪:“不瞒王书记,刚才我大致盘算了下,清丰目前土地大概七十五万亩,大概能收取七万两左右的税银!” 王朴接过杨骏递来的茶盏,闻言后立即流露出几分的诧异道:“此话当真?” 杨骏指尖叩了叩案上的黄册,茶盏中倒映着他沉稳的眉眼:“我怎么敢欺瞒王书记,每亩一钱银的税,看似比去年的‘什三税’高了些,实则剔除了过往杂七杂八的杂捐。这个税银,并不高!” 王朴的手指在茶盏沿上轻轻一扣,茶汤泛起细碎的涟漪:“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使清丰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来,当初侯爷让你来的选择没有错。” 杨骏望着王朴眼中闪过的赞许,双手将茶盏微微一抬:“我当初能来清丰,也多亏了王书记当时在侯爷面前美言,杨骏在此谢过王书记当时的举荐之恩。” 王朴放下茶盏,摆了摆手道:“我此番一路奔波,可不是单单听你一句道谢的话得。” 杨骏闻言放下茶盏,正色道:“王书记但有所命,杨某无有不从。” 说完这话,杨骏抬手便拂过案上税册,目光灼灼的看着对方问道:“可是侯爷担心清丰的秋税征收?还是……” 王朴忽然压低声音,青衫上的云纹几乎触到杨骏案头的烛火,缓缓张口道:“秋税是小事,不过对你来说倒是件好事,对清丰百姓来说就不见得是好事了!” 杨骏被王朴的话说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苦笑一声道:“王书记,你就别给我打哑谜了,你就告诉我什么事吧!” 王朴轻轻以指尖叩击着茶盏边缘,那清脆声响中,烛光在他深邃的瞳仁里跳跃,细碎如洒落的金屑:“不日之内,侯爷即将启程前往京都汴州。你在清丰的所作所为,颇得侯爷赏识,故而决定带你同行。” 杨骏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盏中茶汤晃出一道银边,有些难以置信道:“侯爷要带我去汴州?” 王朴早就预料到杨骏的意外,他点了点头道:“来的时候,侯爷就曾赞誉你,说清丰不过弹丸之地,终究困不住你这柄快刀。” “可是,清丰如今正值秋收与秋税征缴的关键时刻,倘若我此刻抽身离去,岂不是……” 王朴抬手按住杨骏的肩膀,指尖隔着官服都能触到他紧绷的肌肉,打断他的话道:“所以侯爷才让我过来,来的时候侯爷说了有几件要紧事是你离开前必须要完成的,第一,秋税入仓;第二,县丞李穆可堪大任?” 杨骏闻言目光一凝,望着王朴眼底跳动的烛火,沉声道:“我来清丰时,李穆已然是这里的县丞,这半年来,清丰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也都参与其中,我想就目前而言,他是最适合做清丰县令的人选了。”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案上李穆刚整理好的税册,字迹间还透着淡淡墨香道:“李穆他一人,就把清丰这七十五万亩土地账算得清清楚楚,除了他,还能有谁?” 王朴闻言展眉而笑,旋即缓缓声道:“侯爷就等你这句话呢,你随侯爷去京城的这段时间,就由他来负责清丰。” 杨骏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面前的王朴,想了一番后还是问话道:“王书记,我有一句话,憋在肚里很久了,我还是想问问你?” “你是想问,让你随侯爷去京城,是什么原因?是不是因为在清丰搞“一条鞭法”征税,得罪了当地士绅大夫,这才不得以寻了条出路,远走京城?” 杨骏微微颔首,王朴的这番话正是他心中所想,若不得个明晰的答案,只怕今夜月色再美,也难安他心中那份忐忑与不宁。 王朴忽然将茶盏搁在案上,茶汤溅出几滴,却是哈哈大笑道:“杨老弟果然是直肠子。只是你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也不想想,如果侯爷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你带往京城,那为何又让李穆作为清丰县令呢?” 王朴的笑声震得烛火轻颤,他抬手用袖口拭去茶盏边的水渍,目光灼灼落在杨骏脸上:“侯爷若怕得罪士绅,当初就不会默许你拿下王家兄弟、逼迫清丰佛门子弟还俗。李穆继续留在清丰,正是要让这些士绅们知道——即便你不在,清丰的天也塌不下来。” 杨骏闻此消息,心中不由自主地漾起一抹释然,轻声细语道:“有王书记这番话,我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稳稳落回了实处。那些士绅们,近日里无端生事,我原还打算给他们个教训,现在看来,权且放过他们一马了。”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九章 去留无意 杨骏离去的消息,如同轻风拂过水面,悄然间便在水面激起了层层涟漪,迅速地在周遭传散开来。 最早收到消息赶来的,莫过于李穆了,他本来正在官仓验粮,衙役们交头接耳的声响,比石磨碾粟米还要热闹。 李穆手中的算盘“啪嗒”一声滑落在地,算珠滚得满地都是。他弯腰去捡时,却瞥见几个衙役缓步走过来,耳边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 “杨大人真的走了?” “那咱们的秋税......” 听到这里,李穆猛地起身,袍角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账簿吹得哗哗作响:“都围在这里做什么?秋税入仓是头等大事,谁再交头接耳,就去官仓里协助搬三天粮袋!” 李穆的声音如重锤砸在粮囤上,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的乱飞。几个衙役慌忙弯腰捡算珠,可等他们捡起东西时,只见李穆的背影已经快消失在视野之外了…… 与此同时,在那县衙幽静的书房里,杨佐与杨佑两兄弟闻听此讯,不约而同地挺身而起,目光坚定。杨佐轻声道:“杨哥儿,此处并无他人,你若有心离开清丰这地界,我兄弟二人自是义不容辞,誓要与你同行!” 杨佑看着杨骏,点了点头,态度坚决无比。这番话在杨骏听来,心中颇为感动的,但此刻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几步走到两兄弟面前道:“你们可知,随我去京城意味着什么?朝堂之上,动动嘴皮子就能要人性命,比山匪的刀还锋利。” 杨佐、杨佑两兄弟听到这话后,神色间没有丝毫的惧意,异口同声道:“大人,就算京城里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得跟着过去,保护大人安危!” 杨骏望着他们晒得黝黑的脸,联想到近日除去王氏兄弟、佛门庙宇时的点点滴滴,忽然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但此番去京城,不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你们留在清丰比去京城对我而言,更有用处!” “可是,杨哥儿……” 没等俩人把话说完,杨骏就抬手按住两人肩膀,小声着道:“还记得你们俩人初来清丰时,那晚给我说过的话吗,你们也不想功亏一篑吧?” 杨佑急得攥紧拳头,神色间还是有些焦急道:“可大人身边没个信得过的人……” “哈哈,两位族叔无需挂怀此事。其一,我自有铁柱相伴左右,他的勇猛你们也见识过了,足以保我无虞。其二嘛,此番京城之行,自是不会卷入那些刀光剑影之中,所需的,不过是些智斗与周旋罢了。现下最重要的就是你们二人该怎么安排?” 杨佑想都没想直接脱口而出道:“我们还回仙庄乡呗,若是不行的话,我们就回相州……” 一旁的杨佐立即拽了拽杨佑的胳膊,他立马出言打断道:“杨哥儿,我们俩人听你安排即可。” 杨骏的指尖轻轻跳跃在《清丰舆图》之上,宛如乐师拨弄琴弦,最终在那代表仙庄乡的一点朱砂旁悠然落下,他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我走以后,你们二人都听曹彬的安排,我也会给侯爷奏明情况,仙庄乡的人马大概率会加入到澶州的镇宁军里面!” 杨佐、杨佑对视一眼,杨佐抱拳沉声道:“既如此,我兄弟定守好仙庄乡,待大人归来!” 话音未落,忽闻院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旋即就传来李穆焦急的声音道:“大人,你歇息了吗?” 杨骏听到这话转身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扬声唤道:“李大人请进。” 话音刚落,李穆已推开书房木门,袍角还沾着未及拂去的粮屑,腰间玉带歪斜得不成章法,显然是从官仓一路疾走而来。 而杨佐、杨佑两兄弟已然知趣的抱拳离开,待房门关上后,李穆喘息未平便抱拳道:“大人,现在坊间都在盛传你要离开的消息?” 杨骏伸手虚扶李穆坐下,烛火在他指间晃出一圈暖黄的光晕:“消息长了腿,堵是堵不住的。但走与不走,何时走,却由不得旁人嚼舌根。” 李穆本来以为这消息不过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可杨骏话里的意思却让他心凉半截道:“大人,如今清丰税收才有起色,你这就离去,岂不是……” 杨骏听到这话后却是摆了摆手制止道:“我们把我们该做的做好就行,至于其他的,嘴长在别人身上,由他们去吧。对了,你知道我走以后,何人管理清丰吗?” 李穆闻言一怔,目光下意识落在杨骏案头那方“清丰县印”上——铜制印纽雕刻的獬豸纹路还凝着新蜡,显然近日刚用滚蜡封存过。他喉间动了动,摇了摇头道:“下官不知,今日前来,纯属是因为听到大人的事情而来的!” “我已经给侯爷奏请过了,我离开清丰后,就由你管理清丰,接下来清丰的担子就压在你身上了!” 李穆猛然抬头,烛火在他瞳仁里碎成两片惊惶的光斑。案头的“清丰县印”突然变得灼眼,铜獬豸的纹路仿佛活过来,犄角直指他发抖的指尖。 “大人!下官不过是个管账的刀笔吏,如何担得起一县政务?而且下官素无治民之才,怕是……” 杨骏轻笑一声,当即出声安抚道:“李穆大人,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这些日子你随我处理王家兄弟、清丰佛门甚至丈量田亩等事情,那一件不是你做的?我可以这么说,清丰能有今天,你最起码也占了一半的功劳,我离开后,还能有谁比你更适合担任清丰县令的了?” 李穆苦笑一声道:“可是大人,我乃举荐入仕,本来我就想着等朝廷开科考试时,我就直接离去参加科考呢!” 李穆的话,杨骏瞬间就明白过来了,世人对步入仕途者的出身尤为苛求,否则,曾国藩何以七试不第后,虽蒙恩赐同进士出身,却在日后功成名就,身为封疆大吏之时,仍时常遭受出身问题的冷嘲热讽……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章 去留有意 杨骏最终还是说服了李穆,留在了清丰。至于琳琅斋那位聪慧机敏的苏娃儿,杨骏究竟是如何与她细说其中缘由,旁人便无从知晓了。只晓得在寒露节气过后的次日清晨,苏娃儿与杨骏二人,身影相携,一同踏上了离开清丰的路途…… 寒露节气的清丰城,晨雾未散时已染上薄霜,还带着一丝丝的冷意,杨骏与着铁柱骑着马,在着两辆马车后面缓缓从着县城门口离去。 城门口处稀稀散散的路人,对于面前路过的马车毫不为意,因为杨骏特意交代过了,像李穆、曹彬、杨佐兄弟并未出现在这里进行送行。 “杨大人,现在什么感受!”杨骏回过头来再次看了一眼清丰县城,身后却传来王朴熟悉的问话声。 杨骏一时间内也不知道王朴话里的意思,不由的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问道:“王书记,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朴哈哈一笑道:“毕竟你在清丰待的时间也不短,今日离去的时候,城门口处却冷清无比,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杨骏并没有直面回答王朴的话,他双眸盯着眼前的城池,片刻后才缓缓开口,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回答王朴刚才的话:“为什么我的眼中总是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王朴闻言一怔,青衫下的手指紧紧握着,就在这时,杨骏突然大喊一声道:“出发!” 铁柱的马鞭扬起又落下,骏马传来的嘶鸣声,一行人缓缓的想着澶州方向而去!杨骏本来是骑着骏马与铁柱同行,但很快他就堕落的回到苏娃儿的马车内,享受着与苏娃儿共度的宁静时光,外界的喧嚣与纷扰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片刻的温馨之外。 晨雾渐薄,官道旁的麦田里,早起的农妇正弯腰拾掇秸秆,霜花在她们鬓角闪着银光。马车内的杨骏刚躺下不久,正半睡半醒之间,外面突然传来了铁柱的惊呼声:“大人,外面……” 杨骏猛然坐起,马车帘子被风掀起一角,霜雾中隐约可见官道前方烟尘大作。铁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甲胄在晨雾中闪着冷光:“大人!前方突然出现不少人群,不知是要干什么?” 车厢内的苏娃儿此时目光也瞧向外面,没能想到,这官道上还能出现这等事情?难不成是清丰的士绅们知道杨大人要前往澶州,此时所做的,乃是困兽之斗的最后一击?想到这里,苏娃儿的双手紧握着衣角,目光一直盯视着前方…… 杨骏直接从着马车内下来,见铁柱已拔刀护在马车前,二名随行的衙役们此时也掏出腰中佩剑,已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杨骏环视一圈后就对着两名衙役道:“一会儿你们二人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好王大人,一有机会,你们就冲出去,不要管我。” 杨骏话音未落,烟尘中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杨大人”呼声,不是喝骂,而是带着哭腔的挽留。二十几个百姓从雾中奔来,杨骏这时候瞩目看来,这些人不正是仙庄乡的父老乡亲们嘛! “大人别走!” 李二狗的娘踉踉跄跄着扑到马车前,头巾滑落露出斑白的头发,当即挽留道:“大人,清丰在你的带领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就突然离开呢?” 她身后跟着几个孩童,手里捧着陶罐,罐口飘出炒粟米的焦香——那是他们攒了半月的口粮。他们奶声奶气道:“大人,你不要走,好不好?” 苏娃儿听到外面的声音,紧张的心情这才放松下来,紧握衣角的手也松开了,不知是感受身受还是怎么的,她忽然湿了眼眶。 百姓们越聚越多,竟有百余人从晨雾中涌出,有人背着装满粟米的麻袋,有人举着写有“留杨大人”的木牌,字迹被霜水洇得模糊,却依然能看清“青天”“护民”等字眼。 李十三颤抖着打开布包,里面是双新纳的布鞋,鞋底用粟米秸秆编出“平安”字样,他颤抖着道:“大人,这是俺们的心意,您穿着它,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俺们的。” 另一辆马车内,王朴看着眼前百姓们自发组成的人墙,忽然轻声自言自语道:“这才是真正的‘十里长街送清官’。” 杨骏喉头一紧,他也没能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有这么多的百姓等着他,刚才在清丰城下的时候,王朴的话,着实让他的心中一凉,但他并未在意,如今的情况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怎能不感动? 杨骏跃上一块石头,声音混着晨雾散开,当即喊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多谢大家的美意,我杨某此番去澶州,是为了让更多百姓能吃饱饭,让清丰的官仓粮道更通畅!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杨骏站在石头上,望着眼前霜雾中攒动的人头,忽然想起初到清丰时,这里的百姓面黄肌瘦,连秋种的粮食都得通过青苗法进行租借。而如今,他们眼中有光,手中有粮,怀里还揣着对未来的期许。 李二狗的娘抹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炒粟米,油纸边缘还沾着细密的霜花:“大人,这是新炒的,您路上吃,别饿着……” 与此同时,在她的身后,有不少人也伸出手来,官道上已堆了不少百姓送的物什:粟米饼、炒花生、蜜饯、平安符,还有用红绳系着的田间野花。杨骏望着这些带着体温的礼物,忽然觉得它们比任何官印都更重,因为每一样都沉甸甸地装着百姓的心意。 “该走了。” 马车内一直未出声的王朴,此刻轻声提醒,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杨骏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带着清丰百姓的厚厚心意,杨骏大手一挥向着前面离去,在场的百姓们见状自动让开道路,却又追着马车走了半里地,直到官道转弯,那片沐浴在阳光下刚种的麦田,被镀上了一层璀璨金黄,仿佛是来年丰收的相约……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直奔东京 杨骏一行人从清丰出发后,并没有转向澶州府治之地,而是直接向南,走官道直接过黄河渡口,再沿驿道南下直至开封! 之所以选择陆路而没有选择水运,主要是因为水路更多用于漕运而非人员通行,普通民众和官员仍以陆路为主。 马车载人一天行驶距离极限在四五十公里,而清丰到东京开封府距离二百公里左右,起码得四五天的时间才能赶到。 杨骏掀开马车帘角,秋日的阳光斜斜切过车窗,将马车内苏娃儿垂眸整理账册的侧影镀上一层金边。马蹄声规律地敲打着官道,惊起的麻雀扑棱棱飞向路边晒谷场,场地上铺满的粟米在阳光下金子般耀眼,远远望去,周围的一切都是这般丰收的盛况。让杨骏对于“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这句话又有更深的认知了! “大人,前面就是相州地界了。” 铁柱的声音混着马缰的响动传来,杨骏探头望去,这熟悉且又陌生的地方,一时间内,话到嘴边,他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倒是马车内的苏娃儿见状后,立马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杨骏来,此时此刻,没有谁能比她更清楚杨骏的内心所想了。 “大人可是念旧?” 苏娃儿的声音缓缓从身后传来,杨骏听后却是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路过这里,想到我在相州时,街市的繁华,这不,接下来我们就要到东京了,我可听说东京,那才真是富贵迷人眼呢!” 苏娃儿掩嘴一笑道:“大人说得在理,大人,等到了东京,我盘个店铺,继续卖香皂,你觉得怎么样?” 杨骏望着苏娃儿眼中闪烁的狡黠,仿佛受到感染一般,他也忍不住轻笑一声道:“好啊,东京城内的达官贵人,吃惯了粗茶淡饭,也得让他们好生感受下真正的好东西。” 苏娃儿浅笑着点了点头,只要去了东京开封府,杨骏允许她露面,她之前所担心的问题便都算不是事!马车在相州驿站稍作停留,驿卒见杨骏官服上的云雁纹,慌忙牵来驿站里最好的青骓马。杨骏却摆摆手,指着铁柱的黄骠马笑道:“不用换,它驮过清丰的粟米,比谁都认路。” 驿卒听到这里,就浅笑着道:“官人,那你们有什么需要的话在招呼我,我就先下去了!” 一行人晚间就在驿站内浅做休息,次日清晨醒来后,天边泛起温柔的蓝紫色,他们便轻抖精神,重新踏上旅程。马车辘辘,载着他们穿过相州地界,渐行渐远,直达卫州。再往前,便是那波澜壮阔的黄河之畔…… “大人,黄河渡口到了。”铁柱的声音打断思绪,杨骏抬眼望去,渡口处千帆林立,漕运的粮船正有序进出,一路上没有言语的王朴,此刻却是从着马车内下来,看着杨骏缓缓开口道:“杨大人,你看着黄河天堑,可能作为东京的防卫屏障?” 杨骏勒住马缰,目光掠过黄河水面上往来的漕船,秋日的阳光在浪尖碎成金箔,远处的渡口塔楼与河岸屯田营的了望哨互为犄角。王朴的青衫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袖口云纹与杨骏官服上的云雁纹在水雾中若隐若现,恍若汴河与黄河在此刻完成某种隐秘的对话。 杨骏伸手接过铁柱递来的牛皮水袋,喝下一口水后,这才缓缓开口道:“天堑从来不是靠水势,是靠民心。不过,现在看这里还好,但是一到冬天,北方天冷,黄河渡口容易出现结冰的凌汛现象,若是有北方来犯之敌,怕是这个天堑发挥不了丝毫作用……” 王朴闻言目光一凛,不由得继续品读着杨骏刚才的话:“天堑从来不是靠水势,是靠民心。杨骏,你每次都能给我一些意外惊喜!” 杨骏望着面前的奔流不息的黄河水,不由地感叹道:“自李存勖称帝短暂迁都洛阳,但因漕运不畅导致饥荒,洛阳劣势骤显,而东京开封府位于黄河与汴河交汇处,水网密布,便于连接江南、河北和关中地区。王书记,“山川形胜”的时代已经过去,“经济-交通导向”才是当下新格局。” 铁柱与苏娃儿正在不远处联系摆渡渡过黄河,趁此空闲时间,王朴思考一番后又开口问道:“如此说来的话,杨大人认为东京开封比西京洛阳更有优势了?” 杨骏哈哈一笑道:“王书记,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我们何须把后代人的事情都考虑在内?开封背靠黄河天堑,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我就不多说了,坏事嘛,那就是如果北方有敌人来袭,一路平原,黄河天堑根本不足以抵挡敌人,但王朝初年,武力充沛,这些事情自是不用担心的!” 杨骏的笑声混着黄河的涛声,惊起芦苇丛中几只白鹭。王朴望着远处,忽然浅笑一声道:“是啊,你说的不错,洛阳虽有山川之险,但漕运不畅,百姓要吃口江南米,得靠人肩挑马驮,耗损十之五六。我大周日后,欲固国本,先固漕运。疏通黄河与运河,让东京成为‘四达之地’,江南的稻米、河北的战马、关中的铁器,都能通过水网汇聚于此,若如此,我大周岂能不兴?” 杨骏望着王朴眼中灼灼的光,不由地想起王朴可是侯爷郭荣身旁的重臣,他刚才这么问话?莫不是,这是郭荣的意思? 不过,印象中五代后周的都城就是东京开封府啊,杨骏心中微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牛皮水袋上。就在这时,铁柱已牵马登船,黄骠马踏上跳板时忽然长嘶,惊起一群贴着水面疾飞的燕子。 杨骏望着它们远去的方向,立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王书记,走吧,要不然,我们今晚可就要在着黄河渡口过夜了……” 渡船悠悠地划破水面的宁静,缓缓驶离了岸边,其下,黄河之水滔滔不息,汹涌地在船底奔腾,带着历史的深邃与自然的雄浑,一路向前……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二章 富贵迷人眼 东京开封府,五代后梁首次定都于此,之后便开启了开封成为五代时期,最耀眼的一座城池。它见证了,中国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从河洛地区的洛阳转向豫东平原的开封地区…… 杨骏一行人乘坐着渡船由黄河转向汴河之上,漕船连绵数里,白帆似云。满载着吴越丝绸、荆楚稻米的商船昼夜不息,船工们嘹亮的号子声,与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哗声交织。 船舱之内,苏娃儿目睹外界的繁华盛景,不禁轻声感叹:“昔日在清丰码头,望着那络绎不绝的漕运船只,心中已觉天下漕运之盛,莫过于此。而今亲眼得见京城漕运的恢宏气象,方知清丰之景,不过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罢了,实乃自不量力。” 杨骏哈哈一笑道:“没法子,不来京城,焉能知道这里的繁华?东京真是富贵迷人眼啊!” 回应杨骏的,只有船只前行时,船桨的拍浪声,一段时间过后,船只缓缓地向着码头处靠近,只见这里,挑夫们汗流浃背地搬运货物,麻袋堆叠如山,车马往来穿梭,将货物运往城内各处。 新筑的外城城墙高大雄伟,城门如巨兽之口,吞吐着南来北往的人群。西域商队的骆驼驮着香料缓缓进城,驼铃叮咚;中原的马队载着瓷器呼啸而出,扬起阵阵尘土。 杨骏率先从着码头处出来,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他不由地扭头看向身后的王朴来:“王书记,侯爷迎接我们的人呢?” 王朴有些意外地看着杨骏回道:“什么意思?侯爷说遣人迎接我们吗?” 杨骏眼睛瞪得老大道:“这人生地不熟的,侯爷不派人个迎接我们,这是让我们在这里自生自灭的吗?” 王朴有些无语的看着杨骏,他几步走到最前面,语气平淡着道:“这京城开封府,我还有些许印象,可别跟丢了……” 杨骏听到这话后,忙的招呼着苏娃儿跟上前来,铁柱紧随其后,城内街巷纵横交错,御街宽阔平整,两侧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里,各色绫罗绸缎流光溢彩,掌柜与客商激烈议价;酒楼中,珍馐美馔香气四溢,食客们推杯换盏,划拳之声震耳欲聋;药铺内,老药师手持戥子称量药材,药香沁人心脾。街边的小摊贩也不甘示弱,卖炊饼的吆喝声、卖糖人的敲击声,此起彼伏。 再往着前走,王朴趁着苏娃儿不注意的挡头,立即招呼着杨骏,指着前面狡黠着笑道:“杨老弟,前面可是男人最快乐的地方了!” 杨骏听后先是一愣,等近前之后,才明白王朴话里的意思,只见前面瓦舍勾栏处,更是热闹非凡。杂剧演员粉墨登场,演绎着人间百态,台下观众时而捧腹大笑,时而义愤填膺;杂技艺人在高杆上翻腾跳跃,引得众人阵阵惊呼;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便将听众带入刀光剑影的江湖世界。 一行人在闲逛之中,夜幕悄然降临,王朴看着身后的杨骏与苏娃儿不停地看着周围的风景,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稀奇,突然他停下脚步,扭头问道:“东京城内,你们知道有哪些夜市街吗?” 苏娃儿这才的收回目光,她浅笑一声道:“还请大人解惑!” 王朴直接手指着不远处的地方道:“东京开封府,最着名的夜市就是州桥夜市和马行街夜市,其中,州桥夜市跨御路、临汴河,位于东京城内的水陆要冲,加上壮观的州桥、巍峨的明月楼,这里风景如画,游人如织,文人骚客多于此对酒吟诗。 不过,东京城内现在规模最大、最为繁荣的夜市还要数马行街夜市。马行街是皇宫禁军诸班直的所在地,京城士庶、公私荣干之人多出入其间,因而夜市即使是大风雪、阴雨天也通晓不绝,其灯火、油烟致使蚊蚋都难以驻足。即使是平时,马行街上车马拥挤,行人之间更是接踵而至……\" 杨骏望着不远处的方向腾起的灯火烟霞,忽然想起清丰的夜市——不过是几家卖茶汤的摊子,借着县衙的灯笼光勉强撑到戌时。此刻眼前的景象却如银河落九天,各色灯笼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食肆的幌旗在夜风中翻涌,像一片燃烧的绸缎海洋。 杨骏看着苏娃儿神色有着几分意动,便张嘴道:“王书记,百闻不如一见,你这说的我必须亲自过去看一看了!” 王朴爽朗一笑,眉眼间洋溢着愉悦之情,招呼道:“来,今晚咱们先去探探州桥夜市的风情。比起那人潮汹涌的马行街夜市,此处虽不至于摩肩接踵,却也热闹非凡,别有一番韵味。” 说完这话后,王朴就向着州桥夜市方向而且,杨骏看了苏娃儿一样,两人不约而同的追随而去!只不过,让杨骏有些意外的是,教科书上不是说的是宋朝以后才有夜市的吗,目前的情况来看,怕是这夜市之事起码存在许久了,看来,尽信书不如无书啊! 向前再走不远,灯笼次第亮起,宛如星河坠落人间。各类小吃摊香气四溢,烤肉的滋滋声、煮面的咕嘟声,挑逗着人们的味蕾。小商贩在夜市街面摆放“水饭、熝肉、干脯”,着急客人直接站在街面大快朵颐起来。 首饰摊前,姑娘们精心挑选着心仪的饰品;字画铺中,文人雅士驻足欣赏名家墨宝。交易声、谈笑声、歌舞声,将开封城的夜晚装点得绚丽多彩,尽显“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的繁华盛景。 杨骏望着州桥夜市的璀璨灯火,一时间内竟然失了神,而王朴不知何时买了串荔枝,剥开递到杨骏面前:“尝尝,岭南来的鲜货,在东京能卖十文钱一颗。” 看着杨骏有些拘束,王朴忙的解释道:“在这里,就是这样,东京开封府夜市兴盛,各类东西价廉物美,但好的东西需要你有一双慧眼来发现它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冲冠一怒(上) 苏娃儿忽然拽了拽杨骏的衣袖,指向汴河方向。只见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缓缓驶过,舱内传来丝竹之声,船头站着几个衣着暴露的舞姬,正朝着岸上的达官贵人抛洒香粉。 王朴见状不由的浅笑一声道:“杨老弟极善诗词歌赋,待来日有机会,挥舞笔墨,以你的才气,怕是画舫里的娘子们啊,都要为之倾倒呢。” 杨骏听到这里,不由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苏娃儿来,没想到苏娃儿非但没有丝毫吃醋的意味,反倒这话像是在夸奖她一般,极为的受用。 杨骏望着画舫激起的涟漪,忙的出言回道:“王书记这话可折煞杨某了,初来乍到,京城饱学之士犹如过江之卿,这话,杨某可担待不起啊!” 王朴闻言大笑,指着画舫上慌乱收拾金粉的舞姬:“杨老弟自谦了,不说此事了,这州桥夜市我时常过来,接下来你们就一直往前游逛,我就从旁边小路过去,我到尽头处等你们。” 杨骏微微有些诧然,这王朴老哥儿的年纪不小了,一看见画舫就这么迫不及待?身体吃得消吗? 王朴说完话后,就匆匆拐进小巷的,杨骏忽然想起相州老家城隍庙的道士——那老头儿每次偷喝酒时,也是这般迫不及待的模样。苏娃儿轻拽他衣袖,浅谈一笑的脸色上竟带着几分促狭:“大人可是担心王书记?” “谁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呢,不过,少了他这个电灯泡也挺好的!” “电灯泡?”苏娃儿有些疑惑地看着杨骏来,这个词她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过呢! 电灯这玩意儿,距其正式问世尚有千年的光景,念及此,他不禁莞尔,随即开口解释道:“所谓电灯泡,便是男女相会之时,旁边碍手碍脚的多余人罢了。” 苏娃儿立即就明白过来了,她脸色一红,立马浮现一种小女儿的姿态,不过,很快她就看着杨骏指着身后不远处的铁柱狡黠着道:“喏,这里还有一个电灯泡呢!” 杨骏顺着苏娃儿的目光回头,见铁柱正挠着后脑勺傻笑,当即一笑道:“铁柱啊,刚才王书记走的时候没有带走他,现在你让他一个人走,怕是等会儿我们还得回来寻他呢。” 苏娃儿此刻风情万种的白了杨骏一眼:“怎么说,都是大人有理,我们往里面走走吧!” 两人沿着汴河漫步,铁柱一直在他们身后,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远处州桥夜市的灯火倒映在水面,碎成一片暖金。苏娃儿忽然指着河心漂来的荷叶:“大人看,这个荷叶上还有花灯呢?” 杨骏顺着苏娃儿的指尖望去,见那片荷叶上果然托着盏小巧的琉璃灯,灯芯摇曳间映出“五谷丰登”的字样,想来是州桥夜市百姓祈福的灯盏。 “嗯,丰收时节,各地都在以各种方式来庆祝呢!” 苏娃儿点点头,然后看着不远处的摊子,小嘴惊呼一声道:“大人,前面有卖油茶的摊子了!” 杨骏被苏娃儿拽着往油茶摊走,鞋底碾过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油茶摊的铜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老板手持长柄木勺搅动,乳白的茶汤里浮出炒米、果仁,香气混着蒸腾的水汽扑面而来。 “来三碗油茶,多加胡桃仁。”杨骏摸出铜钱便放在摊位上,不一会儿的功夫,热烫烫的油茶就端了过来! 杨骏接过油茶与苏娃儿说话,忽觉肩头一重,险些被人撞得泼了茶汤。抬眼只见个锦衣黑脸男子横冲直撞而来,腰间玉带上嵌着的玛瑙坠子擦着苏娃儿发梢掠过,险些勾断她鬓间的琉璃簪钗。杨骏眼疾手快地扶住苏娃儿,茶汤却还是溅在少年绣着金线的靴面上。 “瞎了眼吗?”男子暴喝一声,身后四五个护院立刻围上来,腰间佩刀在灯笼下泛着冷光。杨骏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的狮纹佩饰,心中微动——怕是眼前之人身份不简单。 杨骏不动声色地将苏娃儿护在身后,望向男子身后渐渐聚拢的百姓,忽然朗声道:“这位官人,夜色下的市集人潮涌动,些许冲撞实属难免。不如由杨某做主,赔偿您一双崭新的靴面,您看可好?” “赔?”男子斜睨着杨骏的云雁官服,忽然伸手扯下他衣襟上的琉璃簪钗,语气不屑着道:“就用这个赔!乡巴佬也敢戴这么精致的玩意儿,怕是偷的吧?” 周围百姓闻言哗然,铁柱见状往前半步,却被杨骏用眼神止住。苏娃儿怕事态闹大,就忽然轻笑一声,她从袖中取出手帕走了出来道:“官人,那个东西乃是家中祖传之物,还望官人能给小娘子留个念想,适才之事多有冒犯,若是官人介意的话,小娘子愿意亲自给你靴面擦拭干净,可好?” 男子闻言眉宇一皱,不过他这时才突然看清面前苏娃儿的容貌,心中顿时一惊,东京瓦栏勾舍之地他可去过不少,但从没有见过如此姿色的女子,他嘴角一笑,看着手中的琉璃簪钗不由的一笑道:“这玩意儿对我来说,能有什么用处,不过小娘子想要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苏娃儿脸色一喜道:“官人是答应了?” “哈哈,可以啊,前面就是我的府邸,等下你过去我们好好商量商量,保你心满意足啊,哈哈……” 杨骏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是淡淡地瞥了铁柱一眼。铁柱瞬间心领神会,身形一闪,犹如猎豹捕食般迅猛,瞬间从对方手中将那精致的琉璃簪钗夺了过来! 对方正沉浸在即将来临的温柔乡中,美梦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猛然打断,脸上瞬间布满了愠怒之色,怒喝道:“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杨骏虽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大概率也是非富即贵之人,但这和他杨骏有什么关系?他还能惯着对方不成? 他随手自衣襟内摸出一锭银子,轻轻一抛,那银子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对方怀中。他淡然一笑,说道:“这位兄台的府邸,我等便不叨扰了。这锭银子,想来足够赔偿兄台靴面上的那点小损失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冲冠一怒(下) 那锭银子砸在男子胸口,却似砸进了热油锅里。男子脸色铁青,右手握拳青筋暴起,护院们已按刀向前半步。 苏娃儿指尖紧扣杨骏掌心,却觉他掌心跳动平稳,似乎对于眼下的事情并不在意。而远处油茶摊老板躲在灶台后,用眼神拼命示意——那男子腰间狮纹佩饰,此人正是当今天子的外甥——李重进,目前在禁军中担任小底都指挥使。 “乡巴佬也敢用银子砸人?” 李重进捏着银锭,这些来京城的外地也不打听打听自己的名号,他忽然露出狰狞笑意道:“知道爷是谁吗?你们惹怒我了,今天谁来也救不了你们……” 杨骏将着取回的琉璃簪钗递给苏娃儿,他脸色间毫无惧色地看着对方,一字一顿道:“这里是在天子脚下,你难道没有听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李重进闻言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不屑与狂妄,周围看戏的百姓们这时候也小声的议论起来: “这人是谁啊,怎么惹到“黑大王”了?” “你看他们的装扮,看着应该是外地人,没听过“黑大王”的名号,这下好了,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是啊,犯在“黑大王”手中,这不死也得褪层皮吧,哎,惨咯……” …… 对于这些百姓议论的话,李重进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他还沾沾自喜,他盛气凌人地看着杨骏道:“王子犯法?哈!爷就是王子!当今陛下是我舅父,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提‘王法’?” 护院们跟着哄笑,刀柄在掌心磨出沙沙的声响,汴河的风卷着他们身上的酒气与脂粉味,熏得百姓们纷纷后退。 李重进话音未落,手中银锭已如流星般朝杨骏面门掷来。苏娃儿惊呼出声,却见杨骏身体微倾,迎面而来的银锭竟擦身而过,重重的砸在地面上。 \"好胆!\"李重进瞳孔骤缩,腰间横刀已出鞘三寸。护院们见状立即呈扇形包抄,刀鞘撞击声中混着百姓倒吸冷气的声响。苏娃儿指尖已沁出汗珠,却觉杨骏掌心突然翻转,将她护至身后…… “陛下舅父?\" 杨骏向前半步,他抬手指向地面上的银锭,声调陡然冷下来道:\"我倒要问问,当今圣上可曾教过你,禁军小校当街斗殴该当何罪?何况你恃强凌弱,私自动用兵器,按我《大周律法》该判你什么罪行?\" \"给我杀!\"李重进暴喝打断,横刀已劈向杨骏咽喉。却在刀锋及体前一寸,一直在后面的铁柱,这个时候立马铁柱铁塔般的身躯突然横插过来,不知他从哪里找到了一节木椽,硬生生地接住李重进劈来的横刀。 李重进自诩臂力无双,可面前的壮汉却让他有些吃惊,此人的臂力不在他之下啊! \"小崽子们爷爷在瓦舍打熬筋骨时,你们还在吃奶呢!\"铁柱臂力陡然爆发,竟将李重进连人带刀推得连退三步,刀柄重重磕在石狮子上发出闷响。 李重进恼羞成怒,腰间狮纹佩饰撞在石狮上迸出火星:“反了!反了!你们竟敢袭杀禁军武官” 他话未说完,便被围观的百姓的的惊呼声打断——这么久来,从未见过见过,有人竟能以臂力拿捏到\"黑大王\"。 看着不断上前的铁柱,虽然他的手中就拿着一截木椽,但刚才那一击之后,李重进只觉虎口发麻,横刀险些脱手飞出,这才惊觉眼前壮汉绝非普通市井之徒。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上啊!”李重进此刻也顾不得武德了,他直接对着几个手下喊声道。 而听到这话的铁柱,倒也不客气,直接拿着木椽突然横扫向护院们的下盘,几个喽啰惨叫着被扫得坐倒在地,刀柄磕在青石板上溅出火花。 “好!”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吼,引得在场的人纷纷喝彩起来,而此刻的李重进,脸色完全的黑着,成了名副其实的“黑大王”。 不过,就在铁柱继续往前准备给这个黑脸壮汉一个教训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记熟悉的声音来:“杨骏,你在做什么?” 铁柱的木椽已举到半空,却在听到\"杨骏\"二字时猛地顿住。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苏娃儿瞳孔微缩——这不正是杨骏嘴里一直念叨着的侯爷——郭荣吗? 杨骏转过身来,忙的快步走上前去相迎道:“侯爷,你怎会在此?\" “怕是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的吧!” 郭荣说完这句话后,就快步走到中央,对着周围的人群喊道:“诸位,接下来这里有要事要办,诸位赶紧回去吧,马上也到宵禁的时候了……” 在场众人目光一转,只见一位身着华丽服饰的中年人步入场中,周身气度不凡,更兼被旁人尊称为“侯爷”,心中顿时明了,今晚的聚会绝非寻常。待那侯爷开口,言辞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众人闻言,皆是心领神会,纷纷识趣地加快了离去的脚步,不愿在此多作逗留。 随着人群的逐渐消散,一盏盏灯笼的光芒将郭荣的身影拉得悠长,仿佛连带着夜色也变得深邃起来。他迈开大步,几步便跨至李重进面前,连忙伸手扶住对方的臂膀,嘴角勾起一抹歉意的笑,说道:“哎,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表兄啊,都怪我这手下的人太莽撞了,平白无故地给你这里惹了个麻烦事。” 郭荣言罢,眼神迅速向杨骏与铁柱一瞥,示意道:“还不快上前,向李大人赔个礼?” 杨骏岂会不知道郭荣的意思,连忙拽着铁柱趋步向前,躬身行礼道:“拜见李大人。” 李重进缓了一口气便推开郭荣的胳膊,他细细打量了杨骏一番后,嘴角中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冷笑声道:“杨骏是吧,我今日可算是记得你了,在东京城这段时间你可小心着点,咱们走着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府邸夜谈 李重进言毕,轻轻一挥衣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甚至连对一旁的郭荣也未投去一个点头的礼遇,径自留下一室愕然,空气中仿佛还回响着他话语的余音,却已不见其人。 目睹此景的杨骏,连忙趋前一步,轻声细语地向郭荣解释道:“侯爷,今晚的事情,你且听我细细道来。我等方至此地……” 郭荣没等杨骏说完话,就忙的出言制止道:“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我的住宅,等会儿我们再好生攀谈。” 言罢,郭荣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离去。他此番现身此地,实属无心之举,适才的援手,不过是一场美丽的巧合罢了。 而留下的杨骏与苏娃儿也不敢迟疑,迅速的向着夜市的出口方向走去,待与王朴汇合后,一行人迅速的赶往侯爷郭荣的府邸。 郭荣的府邸依金明池之畔而筑,门扉之上镶嵌的铜钉,密布成阵,足足比寻常富贵人家的门楣多出了三列,彰显着不凡的气派。当马车缓缓驶过那雕梁画栋的垂花门时,杨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至影壁之后,那里,一方嶙峋的太湖石傲然挺立,仿佛自成一景,为这府邸添了几分雅致与幽深。 进入府邸内,杨骏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下人,还没等杨骏开口询问,王朴便直接解释道:“侯爷一直在外,京城潜邸少有居住,因此侯爷除了留个看大门的外,其他下人没有留一个。” 杨骏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意外,都说这郭荣是五代时期的雄主,如今小事上看来,却是有这个潜质。 王朴看到杨骏没有说话,便开口问道:“你说你刚才在夜市上碰到侯爷了,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杨骏并未刻意遮掩,寥寥数语间,便将夜晚的际遇和盘托出。王朴初时以为不过是些日常琐碎,不甚在意,然而,当“李重进”这个名字不经意间滑入耳畔,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显然,这位旧识的出现,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王朴的表情,杨骏尽收眼底,进入府邸以后,苏娃儿与铁柱就各自回房间内歇息了,这个客厅内,时下只有杨骏与王朴两人在此。 杨骏直接出言相问道:“王书记,我刚才提及李重进的时候,你是不是早就听闻过他?” 王朴哈哈一笑道:“东京开封府内,谁人不知道“黑大王”呢?” “可王书记的神情,怕是没有这般简单吧?” 王朴的笑声陡然顿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刀痕。窗外金明池的波光掠过他眼底,将那抹惊惶映得忽明忽暗。杨骏静静等着,直到檐角铜铃响过三遭,才听见对方用极低的声音道:“当今陛下无子,与陛下关系相近的只有咱们侯爷、李重进和女婿张永德,你明白了吗?” 杨骏紧握茶盏的手指不期然间加大了力道,致使盏中凉意四溢的冷茶轻轻溅出,于案几上缓缓晕开一抹深沉的水渍。这一瞬,他心中恍若电光火石,顿时就明白过来,李重进离去时那份超乎寻常的冷漠,那份疏离,原来背后是暗藏着这些博弈呢! 不过,还没有等到杨骏回话,门口就传来郭荣熟悉的声音:“两位久等了!” 郭荣话音未落,人已大步跨进厅内,看到杨骏与王朴立马站起来,他摆了摆手道:“都坐下吧,都是自家人!” 杨骏轻瞥了王朴一眼,随即迈前一步,低声言道:“侯爷,关于今晚夜市之事……” 郭荣不等他言尽,便摆手打断,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意:“州桥夜市上的那点风波,不过小事尔尔,无需挂怀。倒是眼下,有桩紧要事务需与你相商!” 郭荣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金明池的夜风卷着湿气扑面而来,将他腰间玉带銙上的九环龙纹吹得轻晃。他望着对岸皇宫的方向,忽然轻叹一口气道:“本来此次回京面见父皇,想着在京城内多待一段时间,但父皇却是让我赶紧返回澶州,说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时下形迹可疑,似有反叛之意,让我立马返回去!” 郭荣话音未落,杨骏与王朴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色。泰宁军控扼齐鲁之地要道,若慕容彦超谋反成事,必是心腹大患。 还没等杨骏完全反应过来,王朴立马就出言提醒道:“侯爷,天子无私事!” 郭荣闻言忽然转身,目光如刀般剜向王朴,却在触及他眼底的急切时,忽而轻笑出声:“王卿,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意思呢,此番我们回京城内的计划怕是已经落空了,不过,当下我有个想法,想让杨老弟留在东京开封府,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郭荣指尖轻叩窗框,金明池的波光在他眼底碎成细鳞。王朴先是有些诧然,旋即就明白过来侯爷的意思了,他浅笑一声道:“侯爷,我觉得是个好主意,就是不知道杨老弟这边意下如何?” 杨骏抬头望向郭荣,只见对方眼中闪烁着灼灼精光,窗外金明池的波涛声与檐角铜铃的轻响交织成片。 虽然他来东京开封前心中已经有了预期,但当真正面临留下的抉择时,一股难以名状的怅惘还是悄然爬上了心头:清丰的李穆、杨佐兄弟以及…… \"愿为侯爷分忧。“ 杨骏几乎没有过多的思量,就立马表态起来,郭荣听到这话后忙得伸手将他扶起,掌心的老茧擦过他腕间,带着战场上的粗粝感。 \"好!\" 郭荣朗声而笑,但那笑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之色。他语重心长着道:“此番将你留在京城,诸多事务皆需你谨慎行事,切不可掉以轻心。尤其是今夜,你又与李重进结了梁子,此人性情暴躁,若我不在京中,恐怕他会寻你的麻烦。万一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这儿有一封密函,你到时便可拆开,依着里面的指引,他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弘文馆 闻此言语,杨骏心中不禁对郭荣又生出几分钦佩,暗赞这才是真正的领导风范嘛!至少,他会明确告知你行事之法,一旦遭遇困境,亦会指明应对之策。 “有侯爷这句话,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不过,侯爷,我这在东京开封府是怎么安排的?” 郭荣闻言,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道:“竟然把最重要的正事给忘记了,杨老弟若是留在京城的话,当下最合适的莫过于去弘文馆当差了,不过,因为你之前是在清丰做县令,此番到弘文馆的话,只能是直学士了!” 五代时期,一般县令为从八品,是士大夫仕途的起点!而弘文馆——馆中五品以上官员叫学士,六品以下的叫直学士,因此,杨骏去了只能是从直学士做起,而且这还是看在侯爷郭荣的面子上,否则,弘文馆自唐朝建立以来,昭文馆的大门还从未向六品以下的官员敞开过半分。 杨骏心中一凛,弘文馆乃天下文臣心中的圣地,自唐以来便是储才之所,如今能以从八品县令之身踏入,虽为直学士,却已是破天荒的恩典。 他望着郭荣眼中的期许,忙抱拳行礼道:“谢侯爷提携,只是杨某才疏学浅,怕辜负了弘文馆的清誉。” 郭荣大笑,忙的打趣道:“你这话若是别人说我还相信,你说我可不敢恭维了,你可知道你如今在外的名号?” 杨骏听到这话,脸上一脸的困惑,作为当事人的他怎么不知道你?郭荣伸手拍了拍杨骏的肩膀,眼中笑意更浓:“你在相州及澶州写的诗词,广为人传,如今都有人把你和“南冯北和”相提并论,说你是“南冯北和中杨”呢!” 杨骏听得耳尖发烫,这称号他可是愧不敢当啊,他忙不迭摆手,道:“侯爷折煞杨某了!冯延巳词中尽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闲愁,和凝笔下多写‘金钗斜戴宜春胜,万岁千秋绕鬓红’的绮丽,杨某的诗词不过闲来随口吟唱之词,怎能与两位大人相提并论?” 郭荣却一拍桌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夸你两句还当真了呢,我若是想你这般才华,恨不得啊立马跟他们比划比划呢!好了,弘文馆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杨骏微微颔首,但转瞬间,他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侯爷,我素有耳闻,弘文馆主要职责在于典藏校正典籍,并传道授业于学子。不知我此番前往,是否还另有重任相托?” 郭荣看了一眼王朴,两人立马流露出会心的笑意来:“本来我还想着等你去了弘文馆后,自会有馆主给你安排,不过既然你问起了,我就直接告诉你把,虽然清丰秋收结果怎么样,现在我们还不得而知,但多多少少我们都知道你在清丰试行一条鞭法,是极为成功的,所以我给父皇提及此事后,父皇才同意你去弘文馆,让你根据清丰的反馈,有时间能够继续完善这个这个法令,继而逐步在大周境内推行下去。” 杨骏闻言,只觉掌心骤然沁出冷汗——一条鞭法虽在清丰小试牛刀,却触动了地方豪强的根本利益,如今要在大周推行,无异于在权贵堆里掷惊雷。 杨骏咽了口唾沫,神色间不免有些紧张道:“侯爷可知,清丰推行此法时,是因为实在太穷了,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可若是换到其他地方,循序渐进才行,否则……杨某怕,步子迈得太大,容易生事端!” 郭荣哈哈一笑,然后看了一眼杨骏,声音压低了几分道:“杨骏,留你在京城,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我要你做我的耳目,京城内若是有什么变化,你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此事才是重中之重。” 杨骏瞬间就明白什么意思了,这才能解释得通,为什么郭荣费了这么大的劲把他送进弘文馆呢! “侯爷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郭荣伸手按住杨骏肩膀,对于杨骏这步棋子,事到如今,他反倒有些忐忑起来,他真能如做到如预期这般吗? ……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苏娃儿醒来,看着院内还是他们熟悉的三人,再无其他人时,她不由的走到杨骏面前,小声问道:“大人,怎么只有我们这几人了?” 杨骏正低头擦拭昭文馆腰牌,听到声音他才抬起头来浅笑着道:“怎么,觉得待在这里有些苦闷?” 此时铁柱正在远处的湖心亭中扎马步锻炼,苏娃儿不由的大胆几分道:“有大人在这里,我没有丝毫的苦闷感!” 杨骏闻言也是心中一动,话说有些日子没有跟苏老板谈谈心了,他坏笑着对苏娃儿做了一个口型,对方见状,立马羞红着脸低下头来! 不过现在是白天,杨骏望着苏娃儿泛红的耳尖也是见好就收道:“我们来东京开封府的时候,本来只是随口一言,没想到现在却是一语成谶,今早起来的时候,侯爷与王书记已经起程返回澶州了!留下我们三人在这里……” 苏娃儿闻言指尖一颤,她望着湖心亭中铁柱挥枪带起的劲风,苏娃儿压低声音道: “大人是说……侯爷是故意留我们在东京开封府了?” 杨骏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道:“昨夜侯爷已经给我安排好了,让我择日就去弘文馆,倒是苦了你们俩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陪我一起……” 苏娃儿对于留在京城这件事上倒是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抵触,反倒听完这话后,神色间还有着几分兴奋道:“大人,若是这么说的话,那我可就准备在东京开封府内找个合适的铺面,准备再开个琳琅斋了!” “哈哈,行啊,到时候再鼓弄些新奇的东西再尝尝鲜……” “大人说话算话哦!” 而一直练武的铁柱,在听到刚才这边的惊呼声后,他也走了过来,他对于是否回去也不是很在意,他只是淡淡的来了一句:“大人,你在那里,铁柱就跟你在那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偷得浮云半日闲 唐高祖时期在门下省设置了修文馆,后改名为弘文馆。唐中宗时因避故太子李弘的名讳改弘文馆为昭文馆,玄宗时期又改回为弘文馆。 五代承接唐制,朝廷内仍设置着弘文馆!它与集贤院、史馆为三馆,分掌藏书、校书与修史。而且,三大馆馆主皆由宰相兼任。 弘文馆位于皇城左升龙门东北处,也就是皇城内城东华门旁侧处!杨骏直接身穿青色袍服,配黄铜腰带,次日一早就出现在弘文馆的门口。 弘文馆内,五品以上的学士,是要参议朝政、掌起草诏令的,而六品以下的直学士,主校勘典籍、教授生徒,这对杨骏而言倒是个清闲的差事。 杨骏驻足于门槛之外,目光落在门楣上那笔走龙蛇、气势磅礴的“弘文馆”三字之上,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踟蹰。就在他踌躇如何进去与里面的人打招呼时,只见里面倏然走出来一个身穿一模一样服饰的人走了出来。 显然,对方也被杨骏那一身官服的模样惊了一瞬,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后,方才缓缓开口道:“在下为弘文馆校书郎——冯吉,不知你来此处是为何事?” 杨骏见状,也忙得回道:“见过冯兄,我是奉命来弘文馆的,日后还要冯兄多多照顾啊!” 杨骏话音刚落,冯吉立马松了一口气,他几步走到杨骏身旁拍着他肩膀笑道:“原来新来的直学士是你啊,这下好了,我终于有个伴了!” 杨骏一脸的困惑,面前这个看着不过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话里有话啊!他不由地问道:“冯兄此话怎讲?” 冯吉嗤之以鼻道:“实不相瞒,我因父亲的恩荫在这里做校书郎,这里的人一个个的心高气傲的,我呸……暗地里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男盗女娼的事情了?还瞧不起我的出身?这下好了,可算是来了个作伴的了!” 杨骏没想到这冯吉竟然是个“嘴炮”,他忙得做出一个“嘘声”动作道:“冯兄,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哎呀,你怕个啥,别说今天大家参议朝政,这里空无一人,就算是有人,我也敢照说不误的!” 杨骏不由的莞尔一笑,没能想到,弘文馆这地方还能有这么有趣的人在这里。 冯吉自顾自说着,没一会儿就觉着口干舌燥起来,却看着对面的杨骏虽是认真听着,但却没有丝毫的参与度,不由的哀其不幸道:“哎,杨老弟,你这样子的话,怕是你到了弘文馆以后,有你好受的了!” “冯兄,不知这话从何讲起呢?” 冯吉浅笑着道:“看你这性情啊,应该也是个实诚人,不过,这弘文馆里,越是老实人啊越是被人欺负,上个月魏大人来这里寻找典籍,我们的职责虽然是校勘典籍,但最后竟然让我们帮忙誊写帝王《起居注》,我是躲过一劫,倒是可怜了另一个人,听说那昼夜不停抄写了一个月才完事呢。” 杨骏不由地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冯兄提醒,要不然我险些自误呢!对了,看冯兄这架势是准备出去吗,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一二的?” 谁知道冯吉听到这话后却是摆了摆手道:“你要是再晚来会儿,我可就从这里走了……” 冯吉的话倒是让杨骏有些意外道:“这个时间段外出,不会被人发现吧!” “哈哈,放心吧,我来这弘文馆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吗,这里面的人今天都去参议朝政去了,我才敢这般大胆的出去!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就先带你熟悉下这弘文馆。” “多谢冯兄!” 冯吉虽然嘴上是混不吝的主,但在正事上还是没有丝毫的含糊,杨骏跟着他踏入弘文馆,朱红廊柱撑起飞檐斗拱,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投下斑驳光影,恍若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卷。 空气中浮动着陈年宣纸与龙脑香的混合气息,间或夹杂着墨汁的微苦,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带着股让人沉静又不安的魔力。两侧回廊壁上悬着前朝名家字画,墨迹在岁月侵蚀下晕染出淡淡的黄痕,画中人物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凝视着往来的官员,嘴角似笑非笑,似在嘲讽着一切一般…… 主殿中央,檀木长案整齐排列,案上狼毫笔架、青铜砚台泛着冷光。砚台中残留的墨汁早已干涸,结成皲裂的纹路,西侧整面墙的楠木书架直达穹顶,编绳捆扎的典籍层层叠叠,泛黄的卷轴标签在穿堂风中轻轻晃动,标签上的字迹有的清晰工整,有的却已模糊难辨,怕是这就是来这里要做的工作吧! 冯吉简单带着杨骏转了一圈后就回到正殿内,他指着一个空位上道:“你就先坐那里吧,这弘文馆是由王相负责的,不过他一般不过来,平时的就范质大人常在此,加上他还是弘文馆大学生,一般这里有事的话,找他就行了!” 杨骏在冯吉所指的空位上坐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案几边缘的纹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砚台里干涸的墨痕,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继续环视一圈后才缓缓声道:“如此说来的话,若是没有其他安排的话,平日里倒也悠闲!” 冯吉点了点头,混不吝着道:“那是自然,否则我也不会来这里啊,别看外面把这里看得有多重要,想着能在天子近前,比旁人要多些机会,其实啊,若是没有点真才实干,在这里甚至还不如在外面呢,起码在外面还掌握着点东西,在这里,纯凭运气吧……” 这个时候,两人也逐渐熟络起来,杨骏不由的笑问道:“听冯兄的话,感慨万千啊,怎么,这其中莫不是还有什么秘闻不成?” 就在冯吉准备讲及时,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冯吉听到这里,立马从着座位上起来道:“你问的东西,等有空的时候再给你讲,听到刚才的声音没,走吧,明天再来这里相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扎根东京 当杨骏回到府邸与苏娃儿讲及此事后,苏娃儿立即掩着嘴一笑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人呢!不过大人,听你这么一说,以你的才华留在弘文馆里,着实有些屈才了!” 杨骏听到这话却是摇了摇头道:“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天下有才华之人犹如过江之鲫,这弘文馆里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不过,这冯吉在弘文馆里说话做事丝毫不怕得罪人的性格,怕是他父亲的身份不简单啊!” 苏娃儿闻言却是掩嘴一笑道:“大人,你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知道他父亲的身份是谁了?” “大人,你想他冯吉姓什么?整个东京开封府中,姓冯的还是大官,你说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你是说他是冯太师的儿子?” 苏娃儿点了点头,语气十分笃定道:“符合这条件的,除了冯太师外,难有其他人了!” 杨骏手中的茶盏猛地晃了晃,琥珀色的茶汤溅出几滴,在案几上洇出小片水痕。他盯着苏娃儿鬓角晃动的珍珠步摇,缓缓的点了点头道:“冯太师历经四朝,如今又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这么说的话,还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苏娃儿点了点头,不过她话锋一转道:“大人,今天我出去转了一圈,发现有几个地方都适合开店铺,要不你给我参详一下?” 杨骏闻言挑眉,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轻笑:“你这丫头,前一刻还在说弘文馆的事情,转眼就惦记起开铺子了?也罢,说说看,看中了哪些地界?” 苏娃儿翘着嘴,打趣着道:“我这不是也想让大人知道,我今天一天也没有闲着的嘛!” 说完这话后,苏娃儿从袖中掏出张皱巴巴的宣纸展开,上面用朱砂标着几个红点:“第一处是西市南街转角,挨着绸缎庄和米行,人流最是热闹。不过那儿的铺面归太府寺管,年租要三十贯,且听说上个月刚走水过,墙面熏得发黑。” 她指尖划过第二个红点,“第二处是朱雀大街北段,靠近尚书省侧门,每日下朝的官员都从那儿过。铺面是新翻修的,带二层阁楼,就是房东是御史台某位大人的远亲,租约得签三年起。” 说到这儿,她忽然压低声音,用袖口遮住纸上第三个红点:“第三处……是东市西北角的旧药铺,挨着弘文馆后巷。虽说是‘旧’,可半年前才换过梁木,地窖里还存着前任掌柜留下的青石药碾。不过,这三个地方我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了!” 杨骏的手指突然顿在“东市”二字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道被袖口遮掩的红痕:“你何时学会看风水了?这几个地方你倒是都是根据风水来看的?” 苏娃儿掩嘴一笑,腕间银镯轻晃:“大人,我又不懂这些,思来想去之下,苍天最大嘛,只有祈求它保佑我,让我找到个好地方!” 听到这里,杨骏也就没有看下去的欲望,他看着苏娃儿问道:“那你想好没有,在东京开封府里开个铺子准备卖什么东西?” 提到正事,苏娃儿本来说笑的神色立马正经起来道:“我今天一天逛过不少铺子,我们清丰做的香皂,目前是没有一家售卖的,我准备休书一封,让环儿带着熟悉工艺的匠人们来开封,我就做香皂生意了!” 一听准备做香皂生意,杨骏直接在第二个、第三个地方上画个叉子道:“这俩地方都不合适,看来看去也就第一个是最合适的了!” 苏娃儿望着纸上的红叉挑眉:“大人为何说前两处不合适?朱雀大街靠近官署,达官贵人多,香皂本就是精细物,卖给他们岂不更赚?” 杨骏揉了揉自己的额间后,缓缓说道:“你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个位置,看似达官贵人多,但你却忘了官场人最讲究‘避嫌’,那朱雀大街上的商铺,有几家是正经人家开的?不都是背靠达官显贵们,通过暗地里的生计活下来的?至于弘文馆那个位置,香皂,你觉得卖给小相公的多还是小娘子们的多?弘文馆附近都是一群整日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们,怕是开到哪里,生意离黄也差不多了!” “嘻嘻,听大人这么一说的话,我瞬间就明白了!我明日就去西市签租约!” 杨骏看着苏娃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得出言问道:“你说环儿也要来东京开封的话,那清丰那里怎么办?” 苏娃儿浅笑一声道:“大人总算是想起来清丰的事情了?不过大人,你放心吧,环儿是要把清丰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后才会来这里的,说到清丰,大人,我这里还有一件要事需要你来定夺!” 苏娃儿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缓缓开口道:“大人,仙庄乡那边的人马,如今是曹彬在管理,要知道曹彬的姨母可是当今的贵妃,这种情况下,若是还按之前做得话,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放心吧,你说的事情,我早就想到了,我来这里之前都给侯爷写过信,那里的人马,马上就在曹彬的带领下,编入镇宁军之中!” 杨骏指尖轻轻叩击着桌沿,烛火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他有继续说道:“曹彬虽有贵妃姨母这层关系,却也是行军打仗的料子。将仙庄乡的人马编入其中,对他们来说倒是件不错的出路!” 苏娃儿却是叹了一口气道:“不过仙庄乡的这些人虽然前途光明,但我想他们还是会怀念大人的,起码,我苏娃儿也见识过不少从戎之士,没有听说过那里能像仙庄这般,天天有肉!” 杨骏闻言,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轻笑,正欲启齿,窗外却适时地响起了悠长的打更声,一声接一声,悠悠荡荡。直到此刻,两人才恍然惊觉,时光竟已悄然流逝,夜色已深。苏娃儿轻轻起身,意欲告别,而杨骏却在这瞬间猛地站起,贴近她的耳畔,以仅她能闻的音量低语了一句。这话语仿佛带着魔力,让苏娃儿那张洁白无瑕的脸庞瞬间染上了一抹羞涩的红晕,无比的娇媚动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接踵而至(上) 次日清晨,当杨骏再次踏入弘文馆那古朴庄重的大门时,一抹不同寻常的景象映入眼帘。殿内光线柔和,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正端坐于正中央,身着鲜艳绯色官袍,那人手执毛笔,于宣纸之上疾书不辍,仿若对外界的纷扰一概不闻不问。 而另一个校书郎——冯吉,此刻正趴在座位上做他的春秋大梦呢,杨骏见状后不由地走了过去,推了推他的胳膊,小声着提醒道:“冯兄,别睡了,醒醒!” “那是王溥大人,他立志于编纂本朝实录,这不天天没事就来我们弘文馆,把心放肚子里吧,我们这里怎么样跟他没关系的。”冯吉耷拉着脑袋,似醒非醒着揉着眼睛看了一眼,随即又沉醉于梦乡之中,继续编织着那温柔缱绻的幻梦…… “冯兄,今天又是我们两人在这里吗?其他的学士们呢?” 冯吉打了个哈欠,然后翻了个身子说道:“哎,你这真是庸人自扰之啊,说了不会有人来的,你歇着还不乐意啊,待在这里除了陛下召见外,还能有谁来?” 谁知道冯吉的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声轻咳声,杨骏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穿团花紫袍的老者站在门口,他腰间玉带压得褶皱深重,蟒纹靴尖轻叩青砖时发出沉稳的声响。眼角皱纹如刀刻般深刻,眉骨高耸下一双鹰眼微阖,额见鬓发上混着几缕银丝。 还未等杨骏开口,只见门口的老者就出口问道:“不知杨骏小友在这里吗?” 听到这话后,冯吉猛然惊醒,后脑勺重重磕在案角,疼得龇牙咧嘴。杨骏有些困惑,他对这老者没有丝毫的印象啊,而对方竟以“小友”相称,难不成是侯爷郭荣的人不成? “在下便是杨骏,不知大人如何称呼?”他余光瞥见冯吉正手忙脚乱地整理官服,便只得是硬着头皮问道。 谁知道他这话刚问出,冯吉就忙的拉着他走过去,冯吉忙的拜道:“和相公,你今儿怎么有空来弘文馆了?” 对于冯吉打招呼的话,对方听后冷哼一声道:“就你今天的做法,若是让你父亲知道了,怕是又免不了训斥你吧!” 冯吉听到这话后,立马呲牙咧嘴道:“和相公,你看你这不讲理了啊,那有好人追到人家告状的呢!” 老者闻言后哈哈一笑道:“好了,不跟你贫嘴了,今日我来这里是来找杨骏小友的,你的事情啊,我暂且记下了,下次记得给我带好酒啊,否则啊,我这嘴啊,说不定啥时候都给你父亲说了!” 冯吉看了杨骏一眼后,看着老者求情着道:“和相公,这杨老弟昨日才来弘文馆,若是哪里有得罪人的地方,你帮忙给圆一下呗,你就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吧!” 听到这话的和相公,不由的看了冯吉一眼道:“你啊,真是瞎捣乱,你连人家的身份都不知道,就乱说一起!” 冯吉一脸诧异道:“身份?他什么身份?” 和相公拂着自己不长的美髯,浅笑着道:“之前你可听过“南冯北和”?” “南冯就是南地的冯延巳嘛,北和不就是和相公你吗?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哈哈,知道就好,你嘴里的杨骏杨老弟,人家现在是和“南冯北和”齐名的“中杨”的杨骏,我来这里,就是听到杨小友在弘文馆,探讨探讨诗词歌赋!” 晨光在和凝的花纹靴尖凝成霜白,冯吉的下巴几乎要砸到案角,冯吉此刻的心情就如:不怕兄弟过得苦,就怕兄弟开路虎一般,大家都在摸鱼混日子,没曾想有一天你竟然飞黄腾达了,这想想都不免让人悲从中来来,他有些不相信的继续问道:“南冯北和中杨?杨老弟你你竟是那“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作者杨骏?” 和凝抚掌大笑,袍袖扫过案几,震得冯吉案头的宣纸簌簌掉落:“正是这位杨小友!我也是才知道,你竟然从清丰来东京开封府了,否则啊,我都准备动身去清丰寻你呢!” 冯吉呆望着杨骏,忽然想起昨天他的种种表现,本以为自己找了个伴,没想到人家早已声名在外!自己竟跟个小丑一般。 “和大人谬赞了,杨某不过是偶得一篇佳作,与你词坛大师相比,杨某愧不敢当。”杨骏俯身拾起冯吉掉落的宣纸放好,然后又看向冯吉解释道:“冯兄,非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才疏学浅,受不得这等盛名啊!” 冯吉还没张口,就被着和凝给打断道:“好了,杨小友,我们去偏殿内,我还有件要事给你相商呢!” 和凝的靴尖碾碎了砖缝里的青苔,杨骏跟着他转入东侧偏殿时,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和凝随便选了一个位置就坐下来道:“怎么样,杨小友,来东京开封府还习惯吗?” 杨骏听到这话后,忙的应道:“多谢和相公关心,杨某还挺习惯,也幸亏有冯兄在,在弘文馆里倒也不寂寞!” “哈哈,杨小友倒是会说,我此番来找你,乃是我淡出朝堂外后,一直钻心文坛辞赋,想着你有空闲的时候,去我府上,我们小聚一下,浅论诗词歌赋,不知杨小友可有意愿!” 杨骏拱手一拜道:“听闻和相公辞赋之作承袭花间派,辞赋中向来以描绘景物富丽、意象繁多、构图华美、刻画工细,能唤起读者视觉、听觉、嗅觉的美感。由于注重锤炼文字、音韵,形成了隐约迷离幽深的意境。杨某倒是有心,只是怕……” 和凝听闻此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蟒纹袍袖轻挥示意杨骏落座:“杨小友可知,花间派最妙处不在辞藻堆砌,而在‘以乐景写哀情’?不过,今日这里不是谈事情的地方,杨小友,这样吧,三日后我在家中等你,这些天我再把相关词作整理下,到时候与你举杯共饮,诉说诗词歌赋……” 第一百三十章 接踵而至(下) 当杨骏再次回去的时候,冯吉仿佛对于刚才的事情毫不在意一般,又恢复最初混不吝的性情道:“和相公走了?” 杨骏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道:“嗯,说完话后就出了弘文馆,想来是不会再回来了!” 冯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松了一口气道:“走了也好,省得碍眼。若是没什么要紧事情的话,我就再睡个回笼觉,你帮我看着些!” 杨骏点了点头道:“放心,估计等你再醒来的时候啊,又到离开的时候了……” 冯吉对于杨骏的话毫不为意,趴在那里继续迷瞪起来,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门口处就又传来一声问腔:“杨骏杨直学士在这里吗?” 杨骏刚将茶盏搁在案上,青瓷与青砖相触发出清响。急促的脚步声惊起檐下雀鸟,他抬眼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个身材修长而挺拔的中年人,只见他生得一张方正国字脸,眉骨微隆如刀削,一双丹凤眼深邃似寒潭,审视众人时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周身萦绕着“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沉雄之气。既有士大夫的清贵雅致,又兼武将的铁血杀伐。 杨骏刚要站起来回话,没想到刚趴在桌位上的冯吉此刻却怒气冲冲地站起来道:“究竟是何人打扰我的清梦,一而再再而三的找杨……” 冯吉的话还未说完,他已然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是谁了,他忙的走过去,脸色间笑意不减道:“见过魏大人。” 说完这话后,冯吉就忙的对着杨骏使了个眼色,待他走过来时,冯吉忙的解释道:“还不见过魏仁浦大人!” 不过,还未到杨骏开口,对方倒是审量了杨骏一番后,感慨着道:“你就是杨骏,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魏仁浦的丹凤眼在杨骏身上逡巡,靴尖轻点地面,竟与和凝刚才站立处分毫不差。冯吉见状,忙不迭地整理衣襟,神情之间难得的有几分紧张——这位在枢密院当差的魏大人素以精细敏捷着称,眼下出现在弘文馆,必非寻常之事。 “魏大人谬赞,杨某不过粗通文墨。”杨骏长揖及地,这魏仁浦怎么也出现在这里,而且上来就是一顿猛夸,今天到底怎么了! “不必自谦,听闻侯爷治理澶州,今年大治,而其中最为亮眼之处莫过于清丰,从一个拖欠税粮之地一下子成为大治之地,这怕是少不了你的功劳吧!” 魏仁浦虽是平淡的说出这番话,但在场之人都能听出他说这番话时的激动,足以见得,清丰的变化超出所有人的料想,堪称奇迹! “魏大人过奖了,清丰之事全赖侯爷统筹。”杨骏垂眸避开对方审视的目光,在不清楚对方的来意之前,杨骏还是觉得小心为上。 “哦?杨大人似乎对我不太信任?不过,我此番来这里确实是想跟你好好聊聊“一条鞭法”的事情,我觉得清丰的变化,就足以证明它是可行的!” 魏仁浦话音未落,冯吉的脑袋“咚”地砸在案几上,口水顺着嘴角滴在《隋书》书页上,发出黏腻的声响。杨骏余光瞥见他指尖微微颤动,分明是在装睡——这混不吝的家伙,倒是深谙保命之道。 “一条鞭法”四字如重锤敲在杨骏心上,他想了下还是带着魏仁浦走向偏殿,而就在他们二人刚出去,冯吉确实晃着脑袋坐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道:“这个杨骏不能待在这里了,他来的这两日,来的朝中重臣抵得上今年一年的总和了……” 而另一边,杨骏与魏仁浦刚一坐下,杨骏不免自嘲一声道:“魏大人说笑了,清丰那里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而且此法需丈量田亩、核定丁户,牵扯甚广,并非易事啊。” “小打小闹?” 魏仁浦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奏章,啪地展开在案上:“清丰县去年秋粮增收三成,收取税银七万余两,你说这些也是皮毛?” 杨骏瞳孔骤缩,这奏折应该是侯爷郭荣呈给当今陛下的,没想到竟会在他手里! “大人究竟想说什么?”杨骏索性直起身子,直视对方寒潭般的眼眸。窗外的日头偏了偏,将魏仁浦脸上的纹路刻得更深,宛如刀劈斧凿的岩壑,藏着无数权谋机变。 魏仁浦忽然前倾,压低声音:“如今朝廷缺钱啊,后周朝廷初定,各地节度使是看菜下碟的,这个时候谁手里有钱,他们就听谁的。我想开始再其他地方推行“一条鞭法”,你觉得呢!” 偏殿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阳光在魏仁浦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线,恍若阴阳相隔的界碑。杨骏望着案上展开的奏章,郭荣的字迹力透纸背,却被朱砂批注圈得千疮百孔,宛如被剖开的内脏,暴露在睽睽众目之下。 “魏大人,杨某认为,越是你说的这种情况,越是需要稳,你知道清丰为什么能够成功?因为在我看来,清丰本地士绅大户们该逃的已经逃走了,能带的也带走了,所以我再推行一条鞭法的时候,没有什么阻力,可若是在京城周围推行,你觉得呢?”杨骏指尖按在“清丰县”三字上,感慨万千道。 魏仁浦对于杨骏的这个答案,一时间内也不知该怎么说,他思虑一下后缓缓开口道:“依你之言,越是繁华的地方越不能动?反倒是越贫困、越收成差的地方越是可以一试了?” 竹帘外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撞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动。杨骏望着魏仁浦眉心紧蹙的纹路,似是解释又似是提醒道:“富庶之地盘根错节,动一寸而牵全身;贫瘠之地反倒像是棋盘上的边角,落子虽险,却能谋得先手。” “魏大人可知,清丰税收增加,除去“一条鞭法”外,还有勒令佛门庙宇名下土地也收归朝廷所得,空出的万亩良田正好用来重新丈量——这在别处,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天赐良机’。” 第一百三十一章 拦路宵小 听到这里,魏仁浦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的话,我还是太心急了!” 杨骏想了一番后,犹豫再三还是张口说道:“魏大人,我觉得一条鞭法这个事情需要继续小范围的推行下去,一来可以积累经验,二来嘛,就算有问题的话,步子没有迈那么大,也好回头。” 魏仁浦听到这话后不由得眼前一亮道:“不亏是侯爷看中的人啊,思路就是活泛,以前我们在考虑这类事情的话,往往就是一锤子买卖,你这个方法好啊,先小范围推行,效果不错的话,后面就摸着石头过河就行,妙哉啊!” “大人谬赞了,当然了,对于通过武力征伐到的新州府之地,倒是可以直接推行,这些地方经过战乱后,群众流离失所,士绅大户也势力薄弱,这是最好的机会!” 魏仁浦抚掌而笑道:“好,就依你所言。此事我回去再好好思量下,看如何给陛下禀明,中间若是有什么问题,我再来寻你!” “大人客气了,我如今就在弘文馆内担任直学士一职,你说之事,我乐意之至!” “哈哈,盛名之下,还能如此谦逊,假以时日,必是朝廷栋梁!” 说完这话,魏仁浦便哈哈一笑离去……倒是杨骏摇了摇头,接下来的路到底怎么样,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杨骏转身回到冯吉这里,只见他端正的坐在原地,杨骏不免有些奇怪道:“怎么了,又到时间了,准备离开了?” 正襟危坐的冯吉看到杨骏来到他身旁,此刻他宛若看到瘟神一般,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杨老弟,不,杨兄,你放过我吧,这个地方真不适合你待在这里!” 杨骏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冯兄,我感觉弘文馆这里气氛挺好的,特别有你在这里!” 冯吉忙得摆摆手道:“别别别,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这里庙小,可盛不下你这尊大佛!” “不是啊,冯兄,你这话说的是莫名其妙,我怎么听的是晕头巴脑的!” 冯吉叹了一口气,指着外面说道:“就在你和魏大人说话的空挡,陶常侍过来了,他点名要见你!杨老弟杨骏,今天一天来的朝中重臣,抵得上弘文馆去年一年的量了,而且还都是指名道姓的要见你,你这样子,我以后在弘文馆还能像之前那边悠闲吗?” 杨骏听到这话后不免一诧道:“陶常侍是谁啊,我都没听说过他!” 虽然冯吉刚才还在说着抱怨的话,但面对着杨骏的问话他还是解释道:“陶常侍就是右散骑常侍——陶谷大人,他可是王相身边的近臣,此番过来寻你,怕是多半是王相的意思吧!” 虽然杨骏在来京城之前就已经想到,早晚要与王涌、王怅的叔父见面,只是没能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陶常侍现在何处?”杨骏故作镇定地整理衣襟,目光却扫过弘文馆正堂的沙漏——午时一刻,正是重臣退朝后召见属官的时辰。 “在后园竹林。” 冯吉说完这话后,就又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着道:“陶谷这个人强记嗜学,博通经史,善隶书,精通礼制,但此人多忌好名,你等下见他的时候,小心些!” 杨骏心中一凛,他忽然明白冯吉为何如此紧张——不怕君子就怕小人惦记,等下见面若是得罪了陶谷,怕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就有无数的小鞋给他穿了! 穿过琳琅石拱堆砌的小门,竹林深处的石桌上摆着两盏香茶,雾气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陶谷身着便服,手中把玩着一枚翡翠扳指,杨骏几步走上前去,忙的施礼一拜道:“见过大人。” 陶谷指节敲了敲石桌,发出清越之声,他脸色间没有丝毫的变化,语气确实带着几分阴阳怪气道:“杨直学士果然少年才俊,与你见个面竟然还需要在此等候多时,得亏今日王相没有来,否则啊,他还以为是杨直学生不想见他呢!” 陶谷的话音如冰棱落地,在静谧的竹林中激起细微的回响。杨骏此刻间有些理解那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了,小人物在面见大人物时,名为召见,实则拷问。 “陶大人说笑了,杨某初入京城,不通官场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失礼之处?”陶谷忽然冷笑,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折射出幽绿光芒,“弘文馆的门槛太高,某家可是等了三柱香时间——你说,若是将此事告诉陛下,会是何结果?” 话里藏刀的威胁让杨骏后背微寒。他忽然意识到,陶谷来的真正目的就是要给他个下马威,若他此刻服软,日后在朝堂将再无立足之地。 “若陛下问起,杨某自当如实禀告,魏大人问话之际,我怠慢了陶大人。”杨骏抬起头,目光直视对方眼底的阴鸷。 竹林间的风骤然变急,吹得竹叶沙沙作响。陶谷的扳指险些从指间滑落,他没想到这个直学生的小官竟敢当庭抗辩。 陶谷强作镇定地咳嗽两声,忽然嘴角一笑着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 “牙尖嘴利不敢当,不过是实话实说。”杨骏侧身避开对方的目光,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过了片刻后,陶谷才缓缓开口问道:“魏大人招你是为何事?” 陶谷抛出的问题,犀利如出鞘之刃,寒光一闪,直击人心。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锐利,杨骏神色自若,语气中带着不卑不亢的坚定,缓缓答道:“回禀大人,魏大人不过是就税制若干细节,向我作了一番寻常问询罢了。” 陶谷挑眉一问道:“税制?听闻魏大人对‘一条鞭法’甚是感兴趣,杨直学士不会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吧?” 这话暗藏机锋,既试探杨骏与魏仁浦的关系深度,又再旁敲侧击他们到底谈论些什么内容。 “大人说笑了,杨某不过区区弘文馆一介直学士罢了,对大人所言之深邃奥义,实乃雾里看花,不甚了了。倘若陶大人真有雅兴,待到魏大人再次莅临,共商此事之时,何不邀大人同席聆听?”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忘本心 “杨骏,我一直在给你机会,你若是这般不知好歹的话,别到最后,追悔莫及!” 陶谷的威胁如冰锥刺骨,却让杨骏心中的火燃烧得更旺。他故意歪头,露出困惑的神情,不明觉厉的问道: “陶大人这话从何说起?杨某一心为公,何谈‘不知好歹’?倒是大人屡屡提及‘机会’,莫非有什么不便明说的勾当?” 竹林间的风突然转向,卷着几片枯叶砸在陶谷脸上。他伸手去拂,却仍是从着收心中滑落,仿佛是在告诉他一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陶谷强作镇定的冷笑一声道:“勾当?某家不过是看你才华横溢,想拉你一把。怎知你这般不识抬举,难道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不成?” 杨骏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兴趣道:“哦?不知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谷的眼神一转,浅笑一声道:“杨骏,你确实很有能力,我也不藏着掖着,你在清丰搞得那些名堂,王相还是知道一些的,但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然踏足京城,难道真的要与王相一直为敌吗?” 杨骏旋即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道:“原来大人说的是这啊,杨某在清丰做事,也不过是按《大周刑律》办事,若王相觉得有不妥之处,大可让刑部官员进行复审,我杨某行得端做得正,何惧之有?” 陶谷的翡翠扳指“当啷”落地,在青石板上滚出细碎的裂纹。杨骏的话如同一张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直白的说出这番话,简直没有给他丝毫的面子。 “你……当真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退路吗……”陶谷的喉结滚动着说道。 杨骏几步走到陶谷面前,小声着说道:“我与王相之间,非是我今日认输服软就行了,我自知其中深浅,多谢陶大人的美意了,但我知道,如今王相不过是看中我在“一条鞭法”上的表现,所以才会隐忍,可若是我失去了价值,日后我该如何自处呢!” “你多虑了,王相不是这种人的,你若是担心……” 还没等陶谷把话说完,杨骏就直接打断道:“大人不必劝说,杨某决心已定,无论结果如何,侯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会弃侯爷于不顾的!” 陶谷已然看到杨骏眼神中的坚毅,他轻叹一口气,正欲开口之际,突然竹林外面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的目光不由地敲向石门外,只见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中间人缓缓走来,人虽未至,但立即笑着招呼道:“什么风竟然把陶大人吹到弘文馆了?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绯色官袍在竹林间闪过,来人腰间挂着中书省的鱼符,紫金腰带的狮纹,陶谷见着对方走了过来,神色间竟然带着少有的慌乱道: “倒是我不请自来,叨扰范大人了,某家不过是来寻杨直学士讨教些学问。” 听着谈话的内容,杨骏大致猜到了面前绯色官袍的身份——弘文馆大学生:范质! 范质听到这话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破锣般刺耳,目光在杨骏身上打转:“讨教?陶大人的学问连史馆的老头子都自愧不如,还用得着问一个直学士的小官?” 说话这句话时,他才发现地上的翡翠碎屑,目光看着杨骏问了起来:“这枚扳指碎得蹊跷,莫不是探讨学问时动了肝火?” 陶谷强作镇定地咳嗽两声道:“范大人说笑了,某家不过是与杨直学士探讨《唐律疏议》时,一时激辩,不慎碰落了扳指。” “哦?” 范质弯腰拾起碎屑,在掌心碾出青碧粉末,嘴角处流露出一丝笑意道:“哦,不知你们探讨《唐律疏议》中的什么内容,不妨我们等下坐下来好好研究一番?” “哈哈,素闻范大人博学强记,些许问题不足挂齿,就不劳烦范大人了。” 范质笑着的点了点头,他忽然直起身子,对着陶谷说道:“陶大人许久未去枢密院了吧?王相刚才还问起你呢。” “是是是,范大人提醒的是,某家这就去。”陶谷如蒙大赦,说完话后就向着竹林外走了出去! 直到范质的身影消失之后,杨骏这才看着范质,明知故问着开口道:“大人不与陶大人同去?” 范质转身面向杨骏,笑容中带着几分难以莫测:“不了,我若是一同过去了,那弘文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看着杨骏一脸困惑的表情,范质的笑容骤然收敛,眼中寒芒毕露:“杨骏,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杨某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今日之事,完全就是陶大人找我,我这边没有丝毫逾矩之嫌!” 范质的指尖碾动翡翠粉末,青碧色在晨光中泛着冷意,宛如凝固的血渍。他盯着杨骏的眼睛,忽然轻笑:“逾矩?难道在你的眼中,只有触犯朝廷法律才算做错?你记住你的身份,你现在弘文馆的直学士,你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还与着弘文馆密切相关。” 杨骏对于范质的话有些疑惑,什么意思?怎么感觉他这话像是自己人一般呢! 还没等杨骏反应过来,范质就继续着说道:“我不管你之前的恩恩怨怨,我希望你在弘文馆一天,你就踏踏实实的做事,弘文馆内有许多事情要做的,校正书籍、勘定文本等等,希望你不要忘记你来这里本心!” 杨骏就算是傻子,他也能听出来范质的话还是在给他退路,只要他安安生生的在弘文馆里做事,任由王峻有再多的手段也无可奈何!一个连朝会都参加不了的人物,若是收拾他都需要王峻出手的话,那么传出去将会是多么丢人的事情啊! 而至于其他人,胆敢来弘文馆闹事,怕是范质也绝不会让其好过,毕竟在弘文馆的地盘上,再怎么说也得看他这个弘文馆大学生的面子啊! “多谢范大人提醒,杨某险些自误!” 第一百三十三章 活字印刷术 杨骏轻轻颔首,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出了幽深的竹林。范质那番语重心长的话语,让他本来浮躁的内心突然明白过来,倘若他自己一味沉溺于朝廷那无休止的权力漩涡中,终将难以立足。毕竟,世间没有哪位掌权者,会乐见自己的臣子间硝烟四起,勾心斗角。 杨骏来到冯吉这里,却看到对方一脸的不情愿,嘴里之间更是“哎哎哎”的叹气个不停! “怎么了,冯兄,怎么愁眉苦脸的,是谁又打扰了你的闲适生活了?” “哎,生活总是如此啊,谁能嗟叹光阴暮,岂复忧愁活计贫。” 杨骏闻言后却是哈哈一笑起来,这首白居易的诗,写出了对时光如梭,岁暮无情,生活的困苦也是常态的无奈,因此他不再为这些而忧愁。没曾想,冯吉竟然以这首诗来自喻。 看着杨骏的样子,冯吉不由的出言提醒道:“杨老弟,你不要高兴的太早,刚才冯太师过来,言说到如今《九经》刻板印刷已经到最后时刻,让我们出力协助他呢!” 杨骏对此倒是一窍不通,他当即出言问道:“原来冯兄是为此事发愁?难道这其中可有何隐情?” 冯吉望着窗外飘落的槐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的《说文解字》刻本,忽然轻笑一声:“隐情?自冯太师刻板印刷《九经》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九个春秋了,你觉得这活儿容易吗?” 杨骏摇头,目光落在冯吉案几上堆叠的雕版残片,便指着问道:“那么,冯太师的意思是让我们?” “《九经》剩余的刻板任务就交由我们两人来帮忙协助完成,接下来,我们怕是就没有闲适时间了!” 杨骏闻言不由地一愣道:“这雕版印刷还需要我们刻板校正,难道不是活字印刷术吗?” 冯吉的指尖骤然停在《说文解字》的“印”字刻版上,墨色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光。窗外的槐叶扑簌簌落在雕版残片上,恰好盖住“经”字右下角的刀痕上! 冯吉听到这话,满脸疑惑道:“杨老弟,你在说什么?活字印刷术,我怎么没有听过这东西!” 杨骏倏然地才反应过来,作为“四大发明”之一的活字印刷术,这个时候还没出现呢,还得再过几十年,被一个叫作毕昇的工匠发明出来。 杨骏想了一下后,缓缓解释道:“冯兄,你看这雕版印刷,我们需要什么,需要一版一版的雕刻印刷,浪费时间和功夫,可若是我们按照《说文解字》中的单字挑选出来,先制成单字的阳文反文字模,然后排列在字盘内,涂墨印刷,印完后再将字模拆出,留待下次排印时再次使用。我们需要什么,把字模排列出来,这相比雕版印刷,不就是活字印刷术吗?” 冯吉的指尖猛然掐进雕版边缘,墨色顺着指缝渗进掌心,他的思绪陷入到杨骏刚才说的这番话中! “阳文反文……字盘排列……” 冯吉喃喃重复,忽然抓起案头的《说文解字》摔在桌上,书页哗啦啦摊开,可谓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道:“天呐!你是说,每个字都能像算筹一样摆来摆去?若真如此,刻一部《九经》只需刻三千常用字,其余生僻字临时补刻即可!” 杨骏被他的激动感染,伸手抽出腰间玉带,在铺满雕版残片的桌面上划出方格:“就像这样,用铁条做边框,松香蜡油固定单字,印完后加热融化取出——不过字模需要什么材料制作,还需要找个工匠大师才行。” 冯吉的眼睛亮得惊人,忽然想起父亲之前一次谈话间的碎语:“之前一位学士曾说,东京开封城内有工匠曾要做“字盘”,可惜被战乱打断……” 想到这里,他猛地握住杨骏的手腕,激动着道:“杨老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此事要是成了,我们日后想印什么,不过是动手排版的功夫即可,哎呀,我这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 杨骏却是浅笑一声,给他泼一盆冷水道:“冯兄,你别激动,目前活字印刷术只是我的一个构想,若想成功,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冯吉本来激动的脸色刹那间一变,他忙的问道:“杨老弟,怎么这么说呢,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难处?” 杨骏摊开空落落的手道:“冯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事若成,必然需要一名技艺高超的工匠大师协助此事,我在开封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冯吉听到这里,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个人来,此人在开封街市上小有名气——那人能徒手捏出千种花样,或许能解字模材料之困。 “事不宜迟!明日就去寻东京第一窑匠!他若是都不行的话,此事怕是没有谁敢接手了……” “听冯兄的话,似乎对这个匠人很有信心了?” 冯吉看了一眼四周后,小声着道:“杨老弟,不瞒你说,你若是问我朝堂之事,我或许一知半解的,可若是你问我开封城中的事情,我可以这么给你说,没有我冯吉不知道的!” 冯吉的话语轻轻拂过,引得杨骏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微微颔首,语气温和而坚定:“如此,便这般约定了。明日,我们该在何处碰面呢?” “那窑匠的小铺,恰好隐匿于州桥街的繁华之中,不如,我们就以州桥街为约,在那里相见吧!” 杨骏轻轻颔首,与冯吉就此道别,踏上归途。一路上,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未来,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幅活字印刷术成功之后的生活图景,心中不禁涌起了几分期许。 倘若活字印刷术得以顺利问世,五代时期的百姓精神世界定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宴。试想,那时若能推出一系列连载小说,定能让民众提前千载,沉浸在那既焦急又喜悦的“且听下回分解”的追读乐趣之中,体验一番等待更新时的复杂心情,痛并快乐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毕昇的祖父 次日清晨! 当杨骏踏入州桥街市的那一刻,冯吉早已在那里翘首以盼,一见他的身影,便热情地挥手喊道:“杨老弟,这边来!” 杨骏闻声加快脚步,几步并作一步地赶到冯吉身旁,急切地问道:“你提起的那位窑匠,究竟可不可靠啊?” 冯吉没有言语,只是在这前面走,直到带着杨骏来到一个小作坊门口,桌面上拜访着各种各项的小陶俑,冯吉直接拿着一个对杨骏说到:“你看,这钩子鼻、蛤蟆嘴,活脱脱就是活字模子的化身!” 州桥街市的晨雾中,陶俑的泥土气息混着汴河的水汽扑面而来。杨骏接过冯吉手中的陶俑,只见那勾鼻蛤蟆嘴的匠人正捏着一枚反字模,指尖泥痕竟与他昨夜在《说文解字》上画的活字草图分毫不差。作坊门楣上褪色的“陶朱阁”匾额下,独眼老人正用拐棍拨弄着窑前炭火,火星溅在“泥圣”二字的锦旗上,恍若活字模上跳动的墨点。 “这是师傅就是脾气有点怪,我们都喊他老毕。”冯吉压低声音缓缓解释道! 老毕的拐棍重重敲在窑沿上,火星子溅到杨骏手背,却比他此刻的心跳更沉稳。冯吉口中的“怪脾气”在弥漫的泥香中化作具象——老人脚边堆着数百个废模,每个都刻着不同形态的“民”字,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昂首而立,最特别的一枚竟在笔画间藏着米粒大小的陶制粮仓。 老毕目光扫过杨骏腰间的金鱼袋,忽然开口道:“上个月有个翰林来求陶俑,说要刻‘路不拾遗’,被我一拐棍打出去了。” “哦,不知为何啊,老伯!” 老毕目光斜视了杨骏一眼,缓缓声道:“看你的言谈举止,应该也算得上个读书人吧,日后免不了也要做个一官半职,那我就告诉你: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做的好不好他们心里自会有评价的,还要刻‘路不拾遗’?现在整个天下有这样的地方吗?” 杨骏不由的瞧向一旁的冯吉来,冯吉忙的小声道:“他就这性格,我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嘛,他脾气有点怪!” 杨骏望着老毕脚边堆积成块的陶模,老毕的拐棍又一次敲在窑沿,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声响,与窑内的温热气息交织在一起。 冯吉走上前来说到:“老毕,我这里有个大活,想找你给帮忙做下来!” 老毕听到这话,便停下手中的活计道:“我的规矩你都懂吧!” “放心吧,只要你能做出来我们想要的东西,你随便开价,若是我们皱个眉头,我当你儿子!” 说到这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却是走了进来,他有些怯意的看着房间的生人,然后快步的来到老毕腿旁! 老毕摸着自己儿子的脑袋,难道浅笑一声道:“少攀亲带故的,我有儿子,可不要你这样的好大儿!” 杨骏看着老毕这么小的孩子,心中的想法不由的脱口问道:“老毕,你儿子不会叫作毕昇吧!” 老毕眼睛眯着缝,旋即叹了一口气道:“这名字不错,可惜我儿子已经有名字了,叫作毕士奇,哈哈,不过,等将来有孙子了,可以作为孙子的名字也不错!” 冯吉丝毫没有注意到杨骏脸色的变化,他当即玩笑着道:“老毕,你这儿子才这么大点,可就敢想孙子的事情了?我看啊,你再努努力,再要个小的,这名字啊,给你小的准备着算了!” “去你的吧!” 冯吉与老毕说笑了两句,却见杨骏愣在原地,不由地拽着他的衣角问道:“杨老弟,你愣神什么,这老毕都同意了,你赶紧把要做的东西给他说啊!” 杨骏被着提醒后才反应过来,没能想到,缘分竟这么妙不可言吗?毕昇的名字竟是他取的,不过,他要在这里先请个罪了,把人家的东西给抢过来了,不过,若是这东西最后是你祖父做出来的,应该还算的上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是这样的老毕,我们想让你制作一些单字的阳文反文字模,这些字模的大小正好与这本书上的字迹大小相当,能做到吗?” 杨骏反应过来后,立即拿出手中的《说文解字》,指着上面的一个字说道。 老毕用拐棍勾起《说文解字》,双眸在书面上停留片刻,就将书倒扣在泥案上,书页间的墨香混着泥土气息腾起:“阳文反字?我之前刻过反字模——说吧你要多少个字?” 杨骏与冯吉对视一眼,冯吉旋即就伸出三根手指,老毕见状后不由的冷笑一声道:“三百个?还不够我这锅炉开火呢!” 杨骏却是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我们要三千个!” “三千?”小孩毕士奇攥着他父亲的衣服下摆,仰头望着杨骏,奶声奶气道:“比我见过的星星还多!” 老毕的拐棍“当啷”落地,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他盯着杨骏手中的《说文解字》,仿佛要将那三千个方块字都刻进瞳孔。 老毕弯腰捡起拐棍,拐头在青石板上划出深深的刻痕,再次确认着道:“三千个字?当年唐玄奘译经,也不过千卷。你们要刻三千字模,知道需要多少陶土?多少刻刀?多少个不眠夜?你们不会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冯吉解开腰间钱袋,将几锭银子哗啦啦倒在泥案上:“这些先付的定金,不够再加。” 谁知道老毕连看都不看,摇着头道:“你知道我规矩的,违反朝廷法度的事情我是不做的,你们一下子要这么多东西,谁知道你们是要做什么的?” 杨骏闻言,不禁朗声大笑,那笑声中带着几分戏谑,几分质疑道:“老毕啊,我所说的这玩意儿,可不是你随随便便刻个反字那么简单。它要求刻出的字,在涂上墨之后,还能复刻于纸张之上,这活儿,不单是考验一个工匠刻字的火候,还得看那雕版材质是否过硬,诸多讲究,绝非易事。你该不会是听到这儿,心里开始打鼓了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工匠精神 老毕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屑:“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京城上下,除了我毕某人,还有谁敢揽下你这烫手山芋?” 一旁的冯吉见状,急忙上前,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与劝慰:“杨老弟,你这是何苦呢?老毕这牛脾气,整个京城的窑匠圈子谁人不知?他,可是咱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杨骏的视线落在老毕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虽然术业有专攻,但这老毕的技艺也仅仅是你说的制作陶俑这些,那我倒要担心,这名头响亮之下,是否藏着虚名,到头来反误了我们的大事进度呢!” 老毕的几岁儿子天真地看着自己父亲,有些好奇地问道:“爹爹,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老毕的眉宇窑火映照下骤然缩成针尖,拐棍上的铜环震得哗哗作响。毕士奇仰头望着父亲绷紧的下颌线,小手悄悄攥住他的裤脚——这是他第一次见爹爹发这么大的火。冯吉的喉结滚动着,刚要开口圆场,却见杨骏冲他微微摇头,目光如刀般钉在老毕脸上。 “虚名?好,你这活我接了,如果我按照你的要求做出你要的东西,你就给我磕头认错,反之,我这铺面直接关门大吉算了!” 冯吉的冷汗浸透中衣,他朝着杨骏摇了摇头,谁知道杨骏却张口说道:“好,那就一言为定,这些就是定金,你先按照我说的先烧炼一小批,三日后我来验货!” 老毕没有说话,周遭唯余炉火噼啪作响,沉甸甸地回响在静谧的空间里…… …… 二人刚出铺面,冯吉就立马拉着杨骏问道:“杨老弟,你刚才这么做是干什么?老毕的技艺谁人不知,你这不是给自己玩难堪的吗?” 杨骏闻言哈哈一笑道:“哎,冯兄,你有所不知,这老毕心气傲着呢,若不用激将法,怕是今日我们说破口舌他都不会答应的。” “可是老毕的技艺这么高,你就不怕你打赌输了?” 杨骏闻言,脸上瞬间凝固了笑容,目光中带着几分错愕与不甘,转向冯吉,质疑道:“何人敢断言,此番赌约,我杨骏会是那败北之人?” “如此说来,你是笃定老毕无法达成你所设定的那些条件了?” “是也不是,放心吧,我不会输,他嘛,我也不会让他离开东京开封府的!” 你也不会输,老毕也不会离开东京?冯吉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杨骏到底在打什么注意,就在冯吉分神之际,杨骏的身影已然快消失在街市之上,冯吉忙得喊道:“杨老弟,等等我啊!” …… 自州桥夜市风波之后,李重进的心境连日来皆被一层阴霾所笼罩。今日,他再度与亲信翟守珣并肩巡视州桥。微风拂过,李重进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声,对身旁的翟守珣缓缓言道:“守珣啊,你可记得那几日前的夜晚?正是在此地,我栽了个不小的跟头。” 翟守珣对那晚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在他看来,李重进是当今陛下的外甥,比郭荣因姑母柴氏而成为养子的身份要亲近的多,只要李重进能把握着机会,未来大事犹未可知! 李重进凝视着翟守珣那紧锁的眉头,心中暗自揣测,或许他正在苦思冥想应对之策。于是,他的话语便如流水般接续而下:“我已探得那人的近况,他眼下正在弘文馆内任职,说起来,此人便是直学士杨骏!” 翟守珣听到杨骏的名字后,当即一愣,旋即脸色间闪出几分的郑重道:“大人,你之前可打听过杨骏的身份?” 李重进不以为然的笑道:“他不过是柴荣身旁一个手下,能有什么本事不成?” 李重进对郭荣的称呼,始终坚守着他那本名,不肯有丝毫动摇。在他心中,一旦将柴荣唤作郭荣,那便等同于默认了他作为皇帝养子的身份,这无疑是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平添了一块难以绕过的绊脚石。 翟守珣停下脚步,当即出言劝道:“大人,你若是这么想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不要小看杨骏,此人对于郭……柴荣来说,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据我所知的话,此人与柴荣相识不久,大人,何不趁此招揽此人?” 因为是白天,州桥附近人流并不多,因此两人的谈话并未引起路过的行人注意!李重进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奇怪道:“他不过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有你说的这般厉害?” “大人你有所不知,这杨骏一来呢,诗词歌赋水平极高,可以与“和相”媲美,其次,杨骏这个人,很有赚钱能力的,大人,此人就算不能深交,但也万万不能得罪的!” 李重进闻言脸色间又黑了几分,此刻愣是包青天没有出世,否则“黑大王”倒是要与他比较比较了! “可是州桥夜市的事情若是就这么算了的话,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翟守珣内心之中不由的叹了一口气,简直是:竖子不足与谋!他想了下后还是出言小声相劝道:“大人,若是大事可成,这不光不影响大人,反倒还是一桩美谈!试想下,大人礼贤下士、收为己用,天下有识之士闻之岂不云集响应?” 翟守珣的话不由的让着李重进眼前一亮,他怎么没有想到这层呢,只要能够打败柴荣,这天下都是自己的了,到时候再收拾他也不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李重进点了点头道:“守珣说得在理,我险些自误了!” 就在李重进说完话后,眼神中突然看到一个脊背挺若修竹,腰间革带松松束着,坠一枚青玉佩的少年郎从着街市里面走了出来,李重进先是脸色一喜,旋即神色之间却流露出几分的犹豫之色来…… 而一旁的翟守珣看到这种情况,顺着李重进的目光看了过去后,他不由的问道:“大人,那位莫不是……” 李重进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开口道:“没错,他就是杨骏!” 第一百三十六 李重进的拉拢 翟守珣看出来李重进脸色上的变化,知道想让他此刻便去与杨骏言说和解着实有些困难,他想了下后便开口道:“大人,不若我去邀请杨骏到府上一坐,你看可行?” 李重进闻言后立即脸露喜色,点了点头道:“守珣,不亏是你啊,可是你怎么邀请他到我府上呢?如今他为柴荣的手下……” “大人放心,我自有妙计,保证今晚必邀请他到府上!” 李重进有些将信将疑,而翟守珣却直接向着杨骏的方向追了过去……秋风瑟瑟,城中落叶遍地,翟守珣的青衫上沾了几片,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幅未干的山水画。 当他走到街道尽头,直接挡住杨骏去路时,杨骏有些奇怪的看着面前的中间男子问道:“这位兄台,不知所拦是为何事?” 翟守珣抬手作揖,缓缓声道:“杨大人留步!我在此已经等候大人多时了!” 秋风卷着梧桐叶掠过杨骏鬓角,对方似乎对他的身份了如指掌,杨骏不免有些疑然道:“哦?” 翟守珣倒也没有藏着掖着,直接表明来意道:“我家大人让我前来相邀,府中略备薄宴,望杨大人移驾府上,共叙要事。” 杨骏连着对方的身份都不了解,如今又突然冒出来他身后的大人,让着杨骏不免有些困惑道:“不知你家大人是?” “我家大人正是当今陛下的外甥——李重进大人!” 杨骏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前几日刚刚闹过矛盾的“黑大王”,他当即笑声道:“这位兄台,你怕是在诓我的吧?” 翟守珣神色如常,他有些奇怪地问声道:“不知杨大人为何发笑?” “我是笑你,连骗人你都不做足准备,难道你不知道数日前我刚与你嘴里说的李大人,刚刚在此发生过摩擦?这种情况下,他邀我叙事,怎么?让我自己羊入虎口吗?” 翟守珣却是摇着头道:“大人,你岂不闻向死而生?据我所知,杨大人此番来东京开封府,与我家大人不过是不打不相识,而杨大人真正的危局却是另有他人,我素来听闻,多个朋友多条路,杨大人也不想处处都是敌人吧?” 翟守珣嘴上功夫确实了得,杨骏听到这里时,不由地心中一动道:“杨某若是再多说什么见外的话,倒是杨某不解风情了,这位兄台,烦请你前面引路!” 翟守珣立即做出请的手势,缓缓开口道:“杨大人,这边请来……” 杨骏跟着他拐进小巷,穿过金明池水畔,便来到李重进的府邸门前,只见府门缓缓打开,李重进身着便服立于阶前,腰间未佩玉带,他立即张口相迎道:“贤弟肯来,重进不胜惶恐。” 杨骏有些意外这“黑大王”的演技,这才数日未见,本来拳脚相向的俩人,再次见面非但没有成为仇人,反倒以兄弟相称,着实令人意外! 宴席设在暖阁,炭炉上的陶壶正煨着羊羹,香气中混着松烟墨味。李重进亲自斟茶,茶汤中浮着几粒银杏,他缓缓说道: “如今天意渐冷,这是南地特产的‘暖炉茶’,加了活字坊的松烟末,可驱寒醒脑。” 茶盏触及唇边时,杨骏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他抬眼望向李重进,却见对方正用银匙拨弄炭灰,没曾想到,这“黑大王”也有懂品味生活的一面啊。 “李大人,这茶委实妙极,入口便觉神清气爽,寒意尽褪啊。” 李重进哈哈一笑道:“若是觉得不错的话,走的时候我吩咐下人带走一些回去好好品尝即可,不过……” 李重进话锋一转,让着一旁的翟守珣心中莫名紧张几分,而杨骏不由的放下茶盏,浅声一问道:“李大人,不过什么?” 李重进轻拍着桌子道:“哎,还叫李大人,这不是生分吗?我叫你贤弟,你应该叫我什么?” 杨骏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盏中茶汤泛起细微波纹,倒映着重进眼角的笑纹——那纹路与数日前在州桥街市挥拳相向时的狠戾判若两人。 杨骏立即从着座位上起身拜道:“李大人,你这可是折煞杨某了,我本是侯爷身旁的一位笔吏,怎敢与大人称兄道弟呢,这不是折煞杨某吗?” 李重进的笑声突然凝滞在喉间,炭炉中迸出的火星溅在他袖口,却似不及杨骏话中寒意。翟守珣见状忙用银匙拨弄茶汤,银杏果在水面转出涟漪,将“贤弟”二字的余韵搅得支离破碎。暖阁竹帘外,秋风卷着枯叶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重进忽然将银匙重重按在炭灰里,轻笑一声道:“笔吏?听闻昨日一天内,朝中数名重臣都去弘文馆内找你,若你是笔吏,那真正的笔吏怕是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一旁的翟守珣适时添茶,他看着面前有些冷场的局面,缓缓将着第一遍废茶水倒在一旁的一方水壶中,直到第二遍茶水才斟满,他浅笑一声道:“杨大人,你看着文字如水,遇方则方,遇圆则圆啊!” 杨骏此刻已然知晓翟守珣的身份,他浅笑一声道:“崔大人,为什么有的人对于刚下来的茶叶不甚喜欢,因为在一些人看来,品茶品的是把盏一杯香茗,任丝丝幽香冲淡浮尘,相比新茶,我更喜欢旧茶带给我的幽香与清醇!” 李重进此刻已经听出来杨骏话中的弦外之音,他双手拳头紧握,不过旋即他哈哈一笑,话锋一转道:“听闻杨贤弟在清丰与王相内府家眷起了冲突,这种情况,柴荣还敢让你一个人待在东京开封府,若是出了什么事的话,岂不是追悔莫及?啧啧,要是我啊,可不敢让贤弟离开身旁丝毫……” 杨骏扫视了一眼李重进与翟守珣的神色,他旋即浅笑一声道:“大人误会了,此番留在京城,乃是杨某自告奋勇,非是侯爷之意,至于清丰之事,我觉得我执政为民,立法为公,我相信王相终有一日会明白我的用意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太过天真 李重进听到这话后,当即一愣,然后看向一旁的翟守珣来,见着对方也有些疑然,他然后浅笑一声道:“若如此的话,权当重进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吧!” 就当杨骏准备出言寒暄两句时,突然一个下人急匆匆的走进来在着李重进身旁小声说道:“大人,门外有两个自称是冯太师家的公子前来拜见!” 李重进手中的银匙“当啷”坠地,与炭炉中溅出的火星相撞,发出刺耳的脆响。翟守珣的目光瞬间一变,不由的也看向李重进,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冯太师家的公子?”李重进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空荡的玉带钩,他与冯家咸有交集,如今冯家公子前来拜访是为何意? 下人伏地叩首,确认无疑道:“正是冯大公子冯平和二公子冯吉,他们在门口嘴里一直提及着杨骏公子……” 冯道的大公子冯平如今是工部度支员外郎,与轻佻浅薄的冯吉相比的话,此人可以说是冯家最为看重之人。 “大人,是否要属下将二人拦下?”翟守珣试探着问下! 李重进却摆手示意开门,目光落在杨骏腰间的金鱼袋上:“不必。既然他们想见杨大人,正好请进来——我李重进素来:敞开门户,恭迎贵客。” 直到听到这话时,杨骏也听出来外面发生了什么,没能想到,吊儿郎当的冯吉竟然会为了他来李重进府里要人! 烛光在偏厅内摇曳不定,为这静谧的夜晚添上一抹朦胧,冯平与冯吉踏着轻盈的步伐缓缓步入,李重进端然坐在原位,目光温和地落在二人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中带着几分爽朗与意外:“哈哈,真是难得,未曾想,在这简陋的小屋里,今夜竟能迎来诸位贵客的光临。” 冯平的目光扫过炭炉上的暖炉茶,落在杨骏尚未饮尽的茶盏上,浅笑着开口道:“李大人深夜待客,雅兴不浅。听闻杨大人与李大人‘不打不相识’,在下今日特来致歉,多有得罪,还望李大人海涵!” 冯吉适时上前,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李大人,家父在家所作——《荣枯鉴》,这是第一版书,今晚来的时候,家父说李大人未来必当在军中大放异彩,此书中有谋略之作,大人可做参详一二!” 冯道乃是当世着名宰相,历经四朝九代君王,世称“九朝元老”,如今这位老丞相以书相赠,李重进自然是喜出望外,他忙得起身,本来准备伸出双手接过,但看了一眼掌心,他立即走到一旁,用清水洗过后,才庄重的接过《荣枯鉴》。 “替我谢过冯太师,重进一定好生学习,不辜负冯太师的期望。” 冯平闻言后,忙得摆手笑道:“李大人,你这话就太过客气了!我父亲还邀约大人,若是大人有空可要常去府中走动,《荣枯鉴》中有不足之处,还要大人指点一二呢!” “一定一定,重进有时间一定会登门拜访的!” 冯平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与杨骏在一起的冯吉两人,浅笑一声道:“李大人,天色已晚,不知杨骏小弟在这里可还有其他事情?” 李重进见状,神色淡然无比着道:“冯公子,请便!” 冯平看了杨骏一眼,杨骏立即起身一拜道:“今晚叨扰李大人了!” 说完话后,杨骏便在冯平兄弟二人带领下走出李重进府邸,待三人的身影消失后,翟守珣不免有几分自责道:“大人,都是属下办事不力,才导致今晚的事情发生……” 李重进却是摇了摇头笑道:“守珣啊,此事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今晚与杨骏席间说了这么一番话来,在我看来,此人啊,哈哈,有些言过其实!” 翟守珣有些不解为何李重进有这样想法,不免出言问道:“哦,此话怎讲?” “你还记得在提及王相在清丰家事时,他说了八个字,你还记得他说的是什么吗?” 翟守珣不由得回忆起刚才的点点滴滴,他想了下后道:“执政为民、立法为公?” 李重进重重的点了下头道:“对,就是这八个字,他觉得他说得那么大义凛然,王竣会相信他?他这个人有些天真,在朝堂上,若是他这样子的话,他不会长久的!” 虽然有时候“黑大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刚才的这番评价,翟守珣觉得还是十分中肯的,他浅笑着问道:“所以说,刚才冯家公子过来后,你立马顺坡下驴就让他们走了?” 李重进拿起手中的《荣枯鉴》,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本来以为杨骏是块儿璞玉,没想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是这样的话,我又何苦费尽心思拉拢呢?反倒是凭借此事,倒是与冯家沾上联系,冯太师“九朝元老”,门吏遍及各地,若是有他支持,岂不是事半功倍?” “大人说的是,是下属没有转过弯来……” …… 而冯平三人在走出李重进府邸,再往前过了两个路口后,看着身后没有人跟着才松了一口气! 冯吉一手拍着杨骏的肩膀道:“杨老弟,你怎么到李重进的府上呢?我生怕去的晚了,李重进对你大打出手呢!” 杨骏嘿嘿一笑,然后看着冯吉身旁的冯平,忙得施礼一拜着道:“多谢冯大哥出手相助!” 冯吉见状后,嘴上立即抱怨道:“杨老弟,你什么意思,让我大哥去救你的,是我,哎呀,你们这些人啊,就会把我这劳苦功高之人给忘掉了!” 杨骏笑着拍着冯吉的肩膀道:“哈哈,冯兄就是我的贵人,不然怎么说“逢凶化吉”呢!” 冯吉先是一愣,旋即就反应过来,他当即拍掉杨骏的手道:“只此一次,可没有下回了,我在我兄长这里的面子可磨光了!对了,大哥,你刚才拿的《荣枯鉴》?” 冯平看着说笑的俩人,虽然自己的二弟有些不着调,但也从未给家里惹过乱子,此番还是他头一次为了一个外人求情呢!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以文会友(一) “父亲如今闲适在家,自号“长乐老”,怎么会邀请李重进呢?适才所言,不过是我胡诌出来的。至于《荣枯鉴》,家里雕版刻好那么多,我来之前临时印刷一份,想着总不能空手而来吧!” 冯吉闻言立即伸出个大拇指道:“大哥,论阴险狡诈,还得是你啊!” 冯平听到这话后,当即作势就要收拾冯吉来,而冯吉却是快走了几步,见到这种情况,冯平不由地摇头一笑,然后看着杨骏道:“让杨老弟看笑话了,我这二弟素来说话口不择言,我父亲之前还时常告诫,如今也任由他了!” 杨骏看着冯吉,不由地浅笑一声道:“冯兄性情男儿,又何须改变呢,我觉得这就很好了!” 说话之际,在着前面的冯吉却是出言催促道:“杨老弟,我们就此别过,大哥,我们得快些回去了!” 听到这话,冯平这才反应过来,他忙的说道:“天色已晚,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到我们冯府来找我即可!” 杨骏闻言,忙的施礼拜道:“此次多谢二位援手,若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如何脱身都是个问题。” 冯平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灯火,夜幕之下,两岸河中的小舟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冯平想了下后还是出言提醒道:“李重进此人,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缜密。“黑大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接下来,你还是要小心此人,好了,这下真的要走了。” “二位慢走!” …… 冯平与冯吉的身影消失在雾中时,汴河上的灯笼恰好亮起,将杨骏的影子拉得老长。杨骏刚准备转身,铁柱却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惊得杨骏猛的后退一步,出言问道:“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铁柱额间还有些汗水,如今带着几分寒意的天气,说明他找到这里,起码找寻了许久! “大人,这么晚了见你没回去,娃儿小娘子怕你出什么差错,这不就让我赶紧出来寻你吗?” 杨骏闻言立马反应过来了,他点了点头道:“走吧,我们这就回去!” 一夜无话,次日杨骏醒来后,铁柱手持着信笺走了进来道:“大人,外面有个自称是和相公府中的下人送来的,说是和相公与大人已经约好了,下午樊楼相会,特送帖子来!” 苏娃儿一听到“和相公”三个字,虽然她已然被杨骏的才华所折服,但她还是有着几分的意动,她不由出言相问道:“可是“南冯北和”的那位和相公吗?” 杨骏看了一眼帖子内容,转手就交给苏娃儿,他不由地苦笑一声道:“哎,和相公这是要把我架在火架上铐呢!” 苏娃儿脸露狐疑之色道:“大人怎么这么说?” “你们可知道这开封的樊楼?” 苏娃儿神色一正道:“樊楼又被叫做矾楼,因为东京开封府内的造纸作坊有一二百家之多,而白矾是造纸的必须之物,所以经营白矾的樊楼,生意兴隆自在情理之中。后来矾楼改营酿酒业,更是生意火爆,所以人们称矾楼又为樊楼。” 铁柱挠了挠头,也凑腔着道:“大人,小人只知道樊楼的酒贵如黄金,是东京城内着名的销金窟!” 杨骏看了一眼铁柱,不由的浅笑一声,然后看着苏娃儿道:“你看,连铁柱都知道这樊楼,可见它在东京城中人们心中的地位。” 苏娃儿有些不解道:“可是大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怎么说和相公把你架在火架上铐呢!” “哎,你有所不知,三日前和相公到弘文馆与我见面,本来约好的今日会面,我以为是在和相公家中小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想着“南冯北和中杨”这类的虚名,我不在意,和相公也不会在意的,没想到他不光会面之地选在樊楼,还是下午,看来,和相公对于我这么年轻便与他齐名这事,还是心有不甘啊!哎,这世间名利二字,果真是害人不浅,连他这般豁达之人,也难以完全超脱其外。” 苏娃儿这算是听明白了,她掩着嘴“咯咯”笑道:“大人,听你这么说的话,我觉得今天樊楼会面,定是要以文会友,怕是除了和相公外,不少风流名士闻名自会慕名前往的,今日樊楼之行,倒是让人有些期待呢!” 杨骏看着苏娃儿眼神中带着几分的期许,他眼神一转道:“那等下你跟我一同前往,岂不更好?” 苏娃儿的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绢帕上的并蒂莲被攥出褶皱:“我……我一个女子家家的,如何登得那等大雅之堂?” 话虽如此,眸中却闪过一丝亮意,鬓边的珍珠坠子随摇头动作轻晃,映得樊楼请帖上的烫金字愈发鲜亮。 杨骏忍住笑,不以为意道:“哈哈,格局小了吧,你没有听过自古才子配佳人吗?等下你就跟在我身边,在场的人见到你啊,就只剩下一句‘惊艳’在脑海中盘旋了。” 苏娃儿的耳垂瞬间红得比鬓边的珍珠坠子还鲜亮,手指绞着绢帕不知如何作答。铁柱在旁憨笑出声,却被杨骏一记眼风瞪地急忙低头,假装研究地上的方砖纹路去了…… 苏娃儿轻跺绣鞋,鞋尖的并蒂莲纹与请帖上的烫金花纹相映成趣,娇羞无比道:“大人莫要打趣我了,若真如你所说,我这粗使丫头往那儿一站,怕是要让诸位雅士笑掉大牙。” 杨骏从书架上取下一顶青纱幅巾,轻轻扣在苏娃儿头上:“谁说女子不能登大雅之堂?别的不说,莫不是忘了一代女皇则天皇帝了?好了,你若是真的担心的话,那等会儿你便以‘苏学士’的身份陪我赴会——” 说到这里时,杨骏还特意指了指幅巾下露出的珍珠坠子道:“只需将这坠子藏好,便是一等一的俊俏书生。” 苏娃儿有些担心身份被泄,便将目光瞧向铁柱,铁柱木讷的点了点头道:“娃儿小娘子,看不出来你真实身份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以文会友(二)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樊楼坐落在东华门外景明坊旁,晌午过后,深秋的暖阳斜斜掠过汴梁城垣,为樊楼五座飞檐斗拱的楼宇镀上一层琥珀色光晕。风卷着银杏叶掠过朱漆回廊,却卷不走楼内蒸腾的人间烟火。达官贵人们卸下貂裘,围坐在鎏金暖炉旁,看小厮用银箸拨弄炭火,铜锅里的蟹酿橙咕嘟冒泡,鲜美的香气混着酒香的醇厚,在雕花木格窗棂间萦绕不散。 中庭戏台上,歌姬们褪去轻纱,换上绣着金线菊纹的织锦襦裙,怀抱琵琶唱着“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婉转声线惊起檐角栖着的寒鸦。廊下文人墨客摊开洒金宣纸,以枫叶研墨,将“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题在团扇上,忽有秋风卷过,带着墨香的诗笺与飘落的梧桐叶共舞。 二楼雅间的窗棂半敞着,可见汴河上商船往来如织,船帆与樊楼飞檐在秋日长空下相映成趣。下人们托着刚出炉的麻花、桂花蜜饯穿梭席间,粗陶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混着食客们“再来一坛”的笑闹,惊得庭院里残存的海棠簌簌落英,将满地碎金铺得愈发璀璨。 当杨骏出现在这里时,倒是没有引起在场之人的注意,直到杨骏来到和凝身旁,一些眼尖的士子们才注意到这件事情来! “那个新来的士子是什么情况?怎么做到和相身旁了?” “和相为人素来慷慨厚道,不端架子,怕是来此不懂事的士子前去搭讪问话的吧!” “嗯,你这么说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今日和相在此以文会友,听说冯太师等一众朝廷鸿儒们齐聚于此,可惜,南冯没有来,否则日后今日之事,必为文坛盛事而声名在外……” “是啊,不过,最近声名鹊起个杨骏,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一直在此聆听的一位士子,这时候有些不以为意着道:“哎,就算南冯来了又如何?大唐盛世,不仅在国力,也在文化上,大唐短短亡国三十余载,但试问现在谁能写出戍边将士的艰苦环境以及报国思乡的情绪:“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中对友人的深情厚谊和对未来的乐观态度;“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中边关的壮丽景象和将士们的英勇精神。 写田园诗,又有谁人能写出诗情画意和生活情趣,“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中山林的宁静与幽美;“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中田园的宁静与和谐……” 面对这样的诘问,周围闻言之人纷纷低下头来,莫说他们,怕是如今文坛齐名的“南冯北和”也未曾有这样的高度…… …… 当杨骏与和凝刚打过照面,和凝立马指着一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说道:“杨小友,这位可是冯道冯太师,今日终于给我个面子,来这里了!” 冯道看了一眼杨骏,点了点头笑道:“最近我听犬子冯吉说了不少你的事情,本来以为你年级应该给和相公差不多,没曾想这么年轻!” 杨骏浅笑着点了点头,便退坐到一旁,这时候冯道看着一旁的范质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到:“范质,我给你说啊,当时我与和相公同在政事堂时,一日,和相公问我:“你新买的靴子多少钱?” 我当时虽然有些纳闷,但还是抬起左脚,回了句:“九百文。”谁知道,和相公回头便训斥身旁的小吏道:“我的靴子为什么花了一千八?”为此说了好长一通,然后我又慢慢抬起右脚,说了句:“这只也是九百。”,那日政事堂众人无不开怀大笑!” 和凝听到之前的事情,脸色间毫不为意,只是浅然一笑,范质的身旁之余还有陶谷,之余身后之人,杨骏只能从官袍上的颜色看出身份匪浅,但却认不得一人! 待在场众人笑过后,和凝这才缓缓开口道:“既然冯太师给大家讲个笑话,防止今日来捧场的众人冷场了,那么我也给众人继续讲个,算作好事成双!” 杨骏听说和凝此人非常幽默,时常谈笑风生,引得哄堂大笑,如今看来的话,倒与传言不错! 在座的众人之中,唯有冯道能与和凝谈笑风生,他轻轻放下手中温润如玉的茶盏,嘴角勾起一抹和煦的笑意,言道:“行啊,杨骏小友也来了,待你这位压轴的笑话一展风采,咱们今日之聚的开篇,便算得上是圆满了” 和凝看了一眼冯道,然后娓娓而谈道:“冯太师曾听门客读《道德经》。《道德经》首篇便是“道可道,非常道”,门客见六个字中便有三个“道”字,正好犯了冯太师的名讳,便读道:“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 在场的众人听到这个笑话后,虽然想笑,但看在冯太师的面子上,纷纷憋着脸,唯有和凝哈哈大笑着,而在杨骏身旁乔装打扮的苏娃儿听到这话后,也是掩着嘴,生怕笑出声来,然后她悄声问道:“大人,不是说以文会友的吗,怎么感觉跟我们平常小娘子们聊天也没什么不同呢?” 炭火噼啪声中混着众人极力压抑的笑声,如同一锅煮沸的糊汤一般,咕嘟冒泡却又不敢肆意翻涌。杨骏浅笑小声间道:“本来就没什么不一样的啊,他们跟我们一样,一双眼睛一个鼻子,无非是他们的地位使然,其实最后也一样的。” 樊楼二楼上,鎏金暖炉的炭火将冯道的银发映得泛红,好似秋日枝头最后的枫叶。和凝的笑声响彻在之上,引得楼下士子们与来往之人纷纷张目而视。 过了片刻后,和凝这才恢复过来,他正了正衣裳,然后缓步走了依栏凭轩处,缓缓开口道:“诸位,三日前我偶有所想,想我北地文风之昌盛,犹胜江南水乡,何不借此良机,以文相交,共谱一曲文坛佳话?恰逢杨骏小友此刻正身在开封府中,真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一堂。我若是不有点动作,怕是对不起上苍给我的这个机会啊!” 第一百四十章 以文会友(三) “杨骏是谁啊,竟然能让和相公如此重视?”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听过没?就是杨骏写的!”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听过没?还是杨骏写的!” …… 下面的士子们一阵骚动后,很快就恢复正常,虽然文无第一,但是骡子是马,仅凭这几句脍炙人口的诗句,就知道杨骏的水平之高,不再“南冯北和”之下! 樊楼二楼雅间的雕花窗棂外,暮秋的风卷着最后几片银杏叶掠过飞檐,却卷不走楼内此起彼伏的惊叹。坐在杨骏身旁的苏娃儿,身旁众人的惊叹声自是传入他耳中,此刻的她仿佛与有荣焉一般,众人越是惊叹,她脸色间越是高兴! 冯吉与兄长冯平姗姗来迟,当他们二人听到这些议论声时,冯吉不以为意,倒是冯平细细琢磨之下,不由的轻叹一声道:“没曾想杨骏诗词能力竟已到如此境界,若是今天他能再有几篇传世佳作,怕是文坛中的地位,非“南冯北和”可媲美的了!” 冯吉听到这话后,脸色间流露出一丝的吃惊道:“大哥,有你说的这般夸张吗?” “哈哈,夸张与否,就看今天下午的了,不过,我相信我的眼光!” …… 和凝在说完话后,看着下面的士子们先是议论纷纷,旋即恢复安静后,他才继续开口道:“诸位,今日雅事,携弘文馆学士数人齐聚于此,宴酣之乐,在于文事,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冯道缓缓起身,扫视了一群众人后,抑扬顿挫着道:“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冯道出言即是韩愈的《师说》,这里面那句话最重要?自然是: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也就是这句话也为今天的文会定了个基调:不要在意身份、辈分之类的事情,只要你有才,畅所欲言即可! 见和凝与冯道已然将着今晚文会之事引了出来,作为弘文馆大学士的范质站起来,丰姿俊朗,提议道:“和相、冯太师,我看在做诸位倒是有些怯场,不若先行个酒令,平生之快事,有酒不可无诗。一人一诗一杯酒!一圈酒令之后,再与诸君论道如何?” 和峻、陶谷、薛居正、冯吉几人都是苦笑。他们从未有作诗的习惯,一杯酒的时间,怕是连首联都写不出来。 鱼崇谅性情厚道,笑着补充道:“范大学生何必强求?不拘诗词、对联,前人佳作,只要大家吟诵一句,表述此时欢畅的心情即可。” 范质主要的目的是活跃下当下的氛围,因此对于鱼崇谅的建议,他自是接受,笑道:“这个应景。既然如此,我先来开场第一句,算是抛砖引玉…”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好句子!”在场诸人都是笑起来,同饮一杯。 语出孟郊的《登科后》,全诗节奏轻快,一气呵成,在“思苦奇涩”的孟诗中别具一格。 诗的前两句把困顿的往昔和得意的今天对比,一吐心中郁积多年的烦闷。此时的诗人是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后两句真切地描绘出诗人考中后的得意之情。高中后的诗人纵马长安,觉得一切都无限美好,连路边美丽的花朵都无心细看了! 第一首诗以此开篇,既是范质此刻心情的写照,又是给下面慕名而来的学子们打气,让他们知晓人生四大喜事之一,让每位学子都能从中感受到命运翻涌下,个人境遇的翻天覆地之变。 范质身边坐着挚友李昉,李昉立即笑道:“既然范兄以此开篇,那我亦是紧随: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语出诗仙李太白的名篇《南陵别儿童入京》。 和凝闻言点了点头,然后点评道:“李昉,这一句也不错。写出了在场诸人的不凡之处,与范质一前一后之间,张合有度!” 接着是冯吉,冯吉当即笑道:“我这一句怕是要让大家笑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语出李太白的诗篇《上李邕》。 冯吉嗜好学习,擅写文章,精于草书隶书,但他性情滑稽没有操行,每次中书舍人员额空缺,宰相就想任用他,但最终都因他的轻佻浅薄而作罢。 但这并不妨碍他冯吉吟诵出来的句子,范质闻言点了点头,快意的一笑,道:“冯吉心有壮志,要不变其心啊!” 众人都是大笑。“扶摇直上九万里”这可不是壮志么?而冯太师却是捋着自己的银发,似乎并没有把冯吉的话放在心上。 冯吉微微一笑,神色不变,并不解释。有些事情需要等待,需要时间,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才是最好的。 在场众人继续畅饮着,文会还在继续。苏娃儿看着马上就要到杨骏这里,他不由的小声问道:“大人,你这里可有想好的佳作?” 杨骏抿了一嘴茶水浅笑道:“等下李太白或者杜子美的诗,我脱口而出几句足矣!” 苏娃儿闻言脸色微变,她试探着问道:“大人,要不你自己重新作一首如何?” 杨骏玩笑的看着苏娃儿,小声着问道:“倒也不是不行,就是不知道娃儿这里有什么奖励?” 苏娃儿立即低下头来,又上当了,大人肯定早就准备自己做诗的,就是等着她这个鱼儿上钩的! 和峻、陶谷、各自吟诵了两句诗。而后薛居正笑道:“我这一句,就比较常见: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薛居正喜好读书,为文笔落不能自休,众人自知薛居正的秉性,这句诗倒是他的写照,众人哈哈一笑,同饮一杯。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李杜诗篇万口传 樊楼之外的街市,宛若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青石路上车水马龙,人力轿车与雕花马车交错而过,轿帘晃动间隐约可见绣着金线的绸缎。街边摊位鳞次栉比,油炸麻花的铁锅“咕嘟”作响,扑鼻的香气裹着热气直往人鼻腔里钻;卖胡饼的小贩吆喝声,引得孩童们拽着大人衣角不住央求。 杂耍艺人在街角围出一圈,赤膊壮汉单手举起磨盘,引得喝彩声震天……夕阳西下时,樊楼的飞檐已镀上金边,而街市上的喧嚣仍未停歇,灯笼次第亮起,将汴梁城的夜,又染成一片绚烂的人间烟火。 在熙攘的人群之中,一位灵动如脱兔的小女孩悄然跃入了众人的眼帘,宛如晨曦中的一抹清新,不经意间牵动了周遭的目光。她容颜皎洁,面庞仿佛初升的满月,温润而光泽,眉宇间藏着春山的秀气,轻轻蹙起时,如同远山含烟,带着一抹不经意的黛色。 那双杏仁形状的眼眸,清澈地能映出水光,闪烁着孩童特有的纯真与好奇,每当笑意漾开,眼弯成了两抹温柔的月牙,睫毛轻轻颤动,宛若蝶翼在晨光中翩翩起舞,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恍若觉得,她定是那不染尘埃、自画中悠然步出的仙童,为这凡尘添上了一抹不可方物的灵动与雅致。 那肤色更是剔透,在太阳的余辉下泛着珍珠般的柔光,鬓边常别一朵白海棠,衬得乌发如瀑,越发显得唇若樱桃不点而朱。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轻叹一声:“这小娘子生的,怕不是广寒宫里的玉兔儿投的胎?” 而她的身旁跟着的男子,也是人高大大的,让人脑海之中不由的浮现出两个词来:剑眉星目、玉树临风。 小女孩扫视了周围一圈后,便手指着樊楼说道:“大哥,一路走来,我看所有人都说今天樊楼最热闹了,我们也进去看看吧!” 小女孩在说话时,最动人处是那神情,既有女童未脱的天真,又隐约透着世家女的端雅,譬如春日里刚破萼的桃花,既怯怯又灼灼,任谁见了都要驻足望上几眼,暗叹一句\"真天人也\"。 谁知听到这话的男子非但没有点头答应,反倒是一脸惊诧道:“小妹,这地方是你能去的吗?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定是要责罚于我的!” “嘻嘻,大哥,父亲一直在外,什么时候返回京城还不知道呢!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晓呢!” 被称作大哥的男子还在思虑之中,那小女孩顿时梨花带雨般委屈道:“大姐二姐如今都在澶州,父亲就把我们俩人留在京城,走之前还说过你要好生照顾我的,现在想去个什么地方你都不答应!” “小妹,你少在这里信口雌黄,这樊楼是什么地方?我能不清楚,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谁料小女孩闻言后却是摇着头叹口气道:“大哥,今日樊楼内和相公以文会友,你不去好好学学都算了,还在这里找借口,若是父亲知道的话,定要狠狠责罚你的?” 一听父亲责罚,那少年不由的打了个激灵,他看着自己的小妹不由地试探着道:“那我们就进去看看这场文会?但我们说好了啊,进去之后,你可不能乱跑,要紧跟在我身旁!” 只要大哥能进去,剩下的事情进去再说,小女孩腹黑地想着,她点了点头应道:“放心吧,大哥,我保证我进去就是想看看这么多人所说的文坛盛会,有多热闹?” 少年点了点头,还要再叮嘱两句时,只见自己小妹已经迈着一只脚走了进去,他忙的焦急喊道:“小妹,你等等我……” …… 而樊楼里面,接连几人的对诗,使着在场的氛围逐渐活络起来,而在薛居正旁边的就是杨骏,此刻轮到他起身对诗! 按照杨骏的想法,大家都是吟诵的前人佳作,他也就随波逐流,不搞特殊化了,谁知道他刚一站起来,和凝立即笑声道:“其他人吟诵前人佳作,无可厚非,但到你杨骏这里可不行啊!若是你不做首诗词,当浮一大白!” 苏娃儿听到这话,目光瞟向杨骏,神色间流露出几分的狡黠,看来此番她的愿望得以实现了! 杨骏浅笑一声道:“和相,既如此的话,那我可就替下面的士子们请愿了,等下到你这里时,你也要当场作一首佳作啊!” 和凝闻言后,神色间笑意不减,他旋即看着身旁的冯道问道:“怎么样,冯太师,杨小友的这个赌约接不接?” 冯道抚着胡须,立即大笑起来道:“和相公,你跟杨小友的事情,怎么把我给牵扯进来了?” “哈哈,人多才热闹嘛,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陶谷、冯吉、薛居正等人,此时目光都盯着杨骏,虽然他们早就知晓杨骏填词作赋的能力,但今日这般短的时间内,还能作出传言般的佳作吗? 而下面的士子们,这个时候既有相信杨骏能力的,此番必定再次惊艳众人,也有不看好之人,脍炙人口的词作,岂是说作出来就能作出来的? 而作为主角的杨骏,脑海中已然是在寻思着,用那首诗词呢!对了,众人皆以李白、杜甫等大诗人的佳作拉开序幕,加之方才进门时,那些士子们对当代文坛式微之论的共鸣,他心中豁然开朗——没有哪首诗能比这首更贴切此情此景了! 陶谷刚抿一口茶水,而杨骏看着在场众人,缓缓开口道:“和相、冯太师,这首诗名为《论诗》: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杨骏先念出第一句,缓缓停顿了一下,而在场的士子们,先是觉得他在赞美李白、杜甫,他们两人的诗作家喻户晓,万口相传,都以为杨骏是不惜大肆用溢美之词盛赞呢,没想到啊,他接下来的一句就显得如此“大胆”了。在尊崇李杜的时代,说他们的诗“不新鲜”,这是谁给他的这个勇气?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各领风骚数百年 而在后面端坐的鱼崇谅此刻不由的眉宇一皱,与着旁边的冯平交谈道:“杨骏这诗,未免太过大胆了些!” 冯平虽然听过杨骏的名号,但没想到他敢上来就敢这么直白?他不由地讪笑道:“静观其变,看他怎么给圆回来!” 而下面的士子们中,此刻不免群情激奋起来,杨骏一个不过仅凭两首诗而出名之人,此刻也敢评价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了? “你杨骏何许人也,也敢点评李杜?莫不是瞧不起天下士子了?” 下面的一个士子实在是忍不住,不由的站了起来,不过二楼的杨骏并未注意到下面,他旋即将着最后两句脱口而出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这一句是全诗的转折,也是核心观点。本来群情激奋的众人,此刻在听到这番话后,不由的细细品味起来,是啊,每个时代都会涌现出杰出的人才,如同江山美景层出不穷一样! 而每一个时代的杰出诗人,都能凭借其独特的风格和成就,引领一代文风,影响数百年之久。李杜固然伟大,但后人也不必妄自菲薄,完全可以开创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震惊,在场之人皆是流露出惊诧之色来! 而已经进入樊楼之内的小姑娘,此刻恰如其实的听到这句话,她惊呆着双眸站在原地,片刻之后,追过来的少年才发现自己妹妹,忙得拍着她肩膀道:“小妹,说了不能乱跑,你怎么还是一溜烟的找不到人影了?” 小姑娘指着二楼的方向问道:“大哥,你去打听一下,刚才那首诗是何人所作?” 少年一脸茫然道:“诗?什么诗?我没听到啊!” …… 静,出奇的安静! “好!”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这句话来,随后众人纷纷喝彩起来。和凝此刻极为开心,他所举办的文会,没想到刚开始就有流传千古的名篇出来,岂不快哉? 他哈哈大笑着道:“杨小友这一句大有纵古论今,继往开来的气魄。为此狂句,当浮一大白!” 大家都笑,纷纷举杯共饮。 冯道一杯酒下肚后,不由地出言感慨道:“此句虽狂,但是杨小友所做的话,我倒是觉得,开我大周文风之新气象之始也!” 如果最开始属意杨骏的莫过于和凝了,但现在的话,怕是连着“九朝元老”的冯道也如此推崇的话,可见这首诗的魅力了! 和峻、陶谷、薛居正、冯吉等人看向杨骏的目光不由得也敬重了几分,脱口成章、下笔成诗,此等文坛豪杰,怕是有几分曹子建再世之风范啊! 鱼崇谅幼能属文,弱冠之年便出仕做官,虽多年未曾作诗,但吟诗还是会的,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语出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鱼崇谅借用草来借喻人才,草不畏艰难,生命力顽强,倒是与杨骏的诗相得益彰! “哈哈!好!”弘文馆的众人都是笑起来,逸兴飞扬,各自喝酒。鱼崇谅不亏曾为翰林学士的人啊,这一首诗对的秒极! 一旁的冯平笑声道:“鱼世兄这一句是非常贴切的。我有所感触,也有一句古文来叙述心情: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语出初唐四杰王勃的千古名篇:《滕王阁序》。字字玑珠,词章华美。朗朗上口,有珠玉之声。这是夸奖滕王阁的字句。冯平亦是在赞誉在场众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众人都是笑起来,再次举杯共饮,樊楼的二楼此刻气氛走向高潮。 苏娃儿看着在场诸人,不免心里暗自感慨一句:这就是名士风流,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冯道也被着氛围感染着,他浅笑一声,举起酒杯先喝了一口,酿制的黄酒果然够味道,道:“轮到我了。我偶得一首诗,名为:《天道》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杨骏听完这首诗后,脑袋里的第一个反应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原来是出自冯老太师之口啊! 不过这首五言律诗,开门见山地提出对“命运”的观点,认为人生的贫贱与显达都是由其决定的,不必过分叹息和抱怨;颔联进一步阐述了道德要求和洒脱的人生态度;颈联以自然界的变化为例,说明一切事物都有其发展的规律;尾联以劝诫的口吻,强调人应顺应自然、积极向善的哲理。 这倒也符合冯道的性格,随遇而安、无为而治,否则他也不会历经九帝,如今依然是政坛上的常青树。 “好词!”冯道的话音一落,大家都是兴奋地高声叫好。冯平脸色泛红,激动的。范质努力地睁着醉眼去拿酒杯。 和凝是最后一个人,他看着在场众人的反应,此刻不由的也起身吟唱道:“此轮我是最后一人,所作词为:《菩萨蛮》: 越梅半拆轻寒里,冰清淡薄笼蓝水。暖觉杏梢红,游丝狂惹风。 闲阶莎径碧,远梦犹堪惜。离恨又迎春,相思难重陈。” 和凝不愧为花间派的代表词人,这首词写的是闺妇早春见梅而相思的情景。词的上片写梅花在清寒之中,碧水之上,含苞待放的景象,全是一派早春气色;下片因景抒情。见阶前碧草,流连梦境,带着离愁别绪,又逢早春寒梅。 “好!”作为和凝儿子的和峻,在父亲吟诵完后,他立马随声应和着! 杨骏、范质、鱼崇谅细品之后,不得不感慨:“南冯北和”之誉倒不是随口之说,和相公确实有诗才之情啊! 而一楼的士子们此刻却是兴奋不已,有条件的士子们则是坐在桌前,学着二楼和凝、冯道这些名士们举起酒盏,一盏接一盏地喝酒。能够亲眼见证三首精品小词的诞生,实在是令人兴奋。 第一百四十三章 和杨之争 行酒令到和凝这里已然转了一圈,看着在场诸位意犹未尽,和凝本意是依旧继续进行。不过,还没有张口,老太师冯道却是笑呵呵地站起身来道:“诸位,我有个提议,在场诸位皆是仰慕和相公文采,加上杨骏小友前来助兴,不若接下来让和相公与杨骏小友以文会友,继续刚才的酒令如何?” 范质闻言,放下酒盏,脸色带着微熏醉意道:“冯太师这个提议甚妙,“南冯北和中杨”,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今天我们倒是可以大饱耳福了!” 作为翰林学士的鱼崇谅,对于这个提议眼前一亮道:“若如此的话,把酒言欢、对酒当歌,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今日樊楼文会,倒不失为文坛兴事矣!” 《论语·颜渊》中云: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意思是:高尚的人凭借文才聚会朋友,凭借朋友辅助仁爱。鱼崇谅这番话一下子把今日文会的高度给立了起来! 见到范质与鱼崇谅纷纷应和,剩下的人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地立即点头称是道: “当如是也!” 和凝目光瞧向杨骏,他浅笑着道:“杨小友,你意下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语出《孟子·万章下》,意思是:“这固然是我的愿望,但我不敢主动请求”,孔子提出“克己复礼”,主张约束自我以符合礼制规范。孟子此语正是这一思想的延伸,既表达个人意愿,又展现谦逊克制的态度。真正的德行不在于彰显欲望,而在于恰如其分地表达诉求。 此语一出,二楼在场之人哈哈大笑起来,接下来他们倒是可以享受一场精彩绝伦的视听盛宴了! …… 樊楼二楼雅间内,炭火噼啪声中混着众人的屏息期待,如同一幅被文火慢烘的古画,墨香与酒香在暖雾中氤氲。 男子听着外面吟诵的诗词,待杨骏话音刚落下后,意气张扬,喝了一杯酒,感叹道:“年轻就是好啊,说话竟如此嚣张。” 小妹笑靥妍妍,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后道:“大哥,不说别的,刚才那一番诗词听后,大哥心里作何感想?” 这俩人正是刚才在下面的的符家老大——符昭信和符家小妹——符玉盏,他们的身份,在二楼上再找寻个雅间是极为容易得。 符昭信对于自己小妹的问话,不由的脑壳一疼,他摇了摇头道:“小妹,你是知道我的,耍枪弄棒的事情我还在行,你若说舞文弄墨之事,哎,有心无力啊!” 符玉盏浅谈一笑,脸颊上立即浮现出一个酒窝道:“大哥若是这么说的话,不若静下心来,我们何不听听和相与杨骏的新作?你看,在场诸人,文如范质、鱼崇谅这样的大学生都将杨骏夸得绝无仅有,如初唐骆宾王、王勃再世。你若是觉得有些夸张,接下来你就知晓了,盛名之下,绝无虚士。” 符昭信微微一笑,虽然他对于这样的文会不是很感兴趣,但难得自己小妹乐意,他作为兄长的自是主打陪伴道:“行,就依小妹!” …… 在这众人的瞩目中,冯道看着和凝与杨骏道:“既是二位文比的话,那可说好了,不得吟诵前人佳作,至于是诗是词还是对联,这就不局限了!那就先由和相公开始吧,杨小友可要好生构思下了,以一刻钟时间为限,过时可要自罚一杯了啊!” 就在这时,樊楼的掌柜端着一坛美酒走上前来,待打开酒坛,一股浓郁的葡萄酒香扑鼻而来,笑呵呵的道:“我听闻和相公在此举办文会,特送一坛美酒聊表寸心。” 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酒自盛唐开始已经成为人民宴饮中的一种酒水,如今樊楼的掌柜亲自端酒上来,可见此人对于今日文会也是十分看重的。 和凝客气的点点头,道:“谢掌柜美意。”其实,商人社会地位低下,他无须如此客气。但能在京城里打响名号的,一流的大酒楼的掌柜。他客气一下,并不算自己失礼。而且,和凝擅长短歌艳曲,在洛阳、开封一带广为流传,词作承袭花间派,风格有清秀之处,也有富艳之处。酒楼之地更是对他的词极为推崇! 掌柜一脸和笑着又道:“樊楼中有西域之地生产的葡萄酒数坛。每瓶价值数十金。我意欲送于大家助兴,只求能见到今晚的新作。望和相公与诸位不要怪我冒昧。” 众人闻言不免有些诧然,数十金一坛的葡萄酒,标准的奢侈品。没能想到樊楼的掌柜的如此大气! 冯吉闻言立即起哄道:“和相公、杨老弟,这可以。我之前曾品过一回西域葡萄酒,与中原的酒,大为不同。掌柜的,你打算怎么个赠送法?” 这梯子送得好啊。掌柜笑的如沐春风,道:“一诗一坛酒。葡萄酒易得,佳作难得,五首诗后,诸位老爷便是我樊楼的贵宾,以后来这里只需报名号即可,只求今日文会所作之时,樊楼可以悬挂,供日后学子们前来瞻仰!” 其实,樊楼掌柜的意思是:一诗一瓶酒。越多的诗约好。他怕和相公与杨骏不尽力! 和凝这会酒意上头,见冯道、范质都是一脸的期盼。笑一笑,然后目视着杨骏道:“杨小友,那我就先开篇了,词牌名为《春光好》。” …… 隔壁雅间的符玉盏、符昭信两人对视着一笑。 符昭信感慨万千道:“小妹,这掌柜口中的西域葡萄酒我听过,不仅价格昂贵,而且听闻往往是有价无市,没想到他今日会如此大方,竟以此为筹码!” 符玉盏虽然不懂酒,但她浅笑一声道:“掌柜的是个聪明人,读书人就没有几个是不喝酒的。而诗人,更不会又滴酒不沾的。拿西域葡萄酒做“筹码”却是很合适。而且,你没听最后一句,他可是要把这些诗作悬挂在樊楼上的,和相的词作,难得还比不过区区几坛葡萄酒?” 突然,外面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符昭信脸色微变,心道:这么快?接着就听到隔壁高声朗诵的声音传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出口成作 纱窗暖,画屏间,亸云鬟。睡起四肢无力,半春闲。 玉指剪裁罗胜,金盘点缀酥山。窥宋深心无限事,小眉弯。 “好词!”和峻、陶谷、薛居正都是叫好。 范质沉吟着点评道:“和相不亏是花间派词人啊,这首诗,一眼就看出是在写春闺的心事啊。是首佳作啊。” 鱼崇谅和李昉两人脸色微变,都是读书人中的精英。这首诗当一句“佳作”的评价,绝无问题。 杨骏倒是依旧保持着那副和煦的笑容,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他轻轻地对和凝颔首示意,随后与苏娃儿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那眼神中分明在说:“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接着,他语气平和而自信地缓缓开口:“词牌名《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虽然刚才的诗作已经让在场诸人对杨骏的才学有了一定认知,只是没能想到他这么快就又作出一首! 不过还没等到在场众人齐声叫好之际,和凝却立马吟诵出第二首来:“ 《何满子》 正是破瓜年几,含情惯得人饶。桃李精神鹦鹉舌,可堪虚度良宵。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 写得鱼笺无限,其如花锁春晖。目断巫山云雨,空教残梦依依。却爱熏香小鸭,羡他长在屏帏。” 依着在场众人的想法,杨骏起码应该会沉思片刻,谁知道和相公话音刚落,杨骏立马起身道:“ 《斗百花》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此时的和凝在听完杨骏的词后,眉宇不免微皱,他如何不明白杨骏的词作水平远高于他,他第一首写春闺的心事,杨骏依然跟着他的节奏写,第二首写爱慕之情的诗作,杨骏写的是新婚少女心事的词作。最为紧要的是,他是随心所欲想起什么写什么,而杨骏不一样,他可是根据自己的词意才进行创作,如果说写的比自己差点就算了,问题是人家写的比自己要好啊! 在五代时期的中原地区,文学衰落,和凝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中原文学家,并且是其中佼佼者,在五代文坛中占有一席之地。不过此刻的和凝,不免有些质疑自己“南冯北和”的名号,难道真的是自己水平不行吗? 想到这里,不服输的和凝继续吟诵第三首诗作道:“ 《望梅花》 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馀踪迹。越岭寒枝香自折, 冷艳奇芳堪惜。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 而杨骏几乎是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张口而出道:“ 《雪梅》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每人三首诗词也就是总共六首诗词过后,冯道扶着桌子哈哈大笑,很狂放地道:“掌柜,此等文坛盛事,愣着做什么,上酒啊。” 站在一旁的掌柜都有些傻眼、懵逼。他鉴赏能力不行,但这写诗的速度也太快了。不过,与和相公比试的这位年轻人很厉害啊,怎么说呢,就是感觉他的诗词水准更好一些!不过,此刻掌柜的还是走过来,对着和凝佩服地道:“两位相公真厉害,把我都听得痴了!” 说完这话后,便让取了葡萄酒,进来的小厮开酒,倒酒。 和凝缓缓坐了下来,端起旁边的酒盏,一饮而尽。而在场的众人在这个空挡中,不由地品读起刚才的好诗词来! “好句子。”这一声迟来的喝彩声,但无疑在场众人还是品出来了“细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一句必定会流传开来。都是读书人,诗句的好坏焉能鉴赏不出来。 座位上冯吉挤挤眼睛,揶揄道:“掌柜的,贵宾待遇是不是人人有份啊?” 本来这个场合中,是没有樊楼掌柜说话的份的,但难得冯吉问道,虽然当下掌柜已经震撼到木然的状态。顷刻间成诗词六首,其中不乏佳作。这什么概念?他虽然不懂诗词的精妙,但从众人的评论、反应中就看得出来好坏。对他而言,关键的是赌注没有了啊!樊楼的东家只给了五坛西域葡萄酒。 掌柜点点头,表示人人有份。不过他看了一眼和凝与杨骏,商人的精明立马写在脸上,他讪笑道:“不过刚才说的五首是一个人的,这两位相公的话,可得十首呢,还差四首呢!” 冯道听到这话后,当即大笑一声道:“哈哈,掌柜的意思是,他们两人还差四首呢!” 掌柜的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闻言浅笑一声道:“诸位相公,你们能来我这里,樊楼自是蓬荜生辉,只不过难得今日有机会,想着能让相公们多留几首佳作罢了!” 冯道笑着看向和凝和杨骏道:“和相公、杨小友,人家掌柜得在跟你们二人求词作呢!” 和凝这时候已然知晓自己水平不如杨骏,但他生性豁达之人,对于名利之事在他看来不过是过眼烟云之事而已,因此对于掌柜的求词,和凝的目光直接瞧向杨骏道:“怎么样,杨小友,还有四首可有把握?” “和相公,这……”杨骏一时间内有些摸不着头脑,和凝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以退为进? 不过接下来,和凝的一番话不由的让杨骏对他肃然起敬道:“哈哈,不得不感慨人老了,确实不如年轻人,杨骏你刚才的那句说的不错: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试看北地文人第一人,舍你其谁?”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语惊四座 冯道听到这话,嘿嘿一笑插嘴着道:“叹人不如年轻,杨小友,接下来可就看你的了!” 掌柜的看着杨骏站在原地没有出言,还以为到这里都戛然而止了,他不由的开口问道:“杨相公可还有诗?” 杨骏微微一笑,看着对方,笑道:“有酒自然有诗。”说着,指指小二身旁的酒坛,只有五坛西域葡萄酒,“酒不够了!” 掌柜闻言心生好感,爽朗的大笑,“好!好!痛快!”换过身边的一名长随,道:“回去把酒窖里少东家珍藏的,剩下的五坛西域葡萄酒酒拿来。”说着,对贾环做个手势,“请!” 这时,在场没有人提醒杨骏,掌柜的再添五坛酒,加上起来,可就是要写十首诗。除去刚才的六首,还差四首诗! 杨骏笑一笑,接过重新满上的酒杯,环视着在场众人,第七首诗呼之欲出…… …… 雅间里的符昭信听到外面的谈论声,语气不由啧啧声道:“不见好就收,还敢再要?莫要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符玉盏此刻的脑海中尽是刚才杨骏嘴里吟诵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直到符昭信再三提醒时,符玉盏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歉意道:“刚才出神了,怎么了,大哥?” “你没听到刚才杨骏竟然要一下子做出四首诗词?我觉得他就算做出来,也不会是像之前那般叫好的诗词了!” 不过,还没等到符玉盏回答,外面就传来一声声的喝彩声来……符昭信脸色微变,心道:这么快?就听到隔壁高声朗诵的声音传来。 “踏青群山有感: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好诗!”冯吉、冯平、和竣几人,只单单从字面上都能察觉这首诗,为此叫好。 范质沉吟着点评道:“这首诗,不只是写景。似有说理的意蕴在其中啊。佳作。” 杨骏没有停,接着读出第八首,“《墨梅》,赠在座诸位: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在场之人不由的一惊,皆知你杨骏水平之高,没想到这么高产,紧接着杨骏一口酒一句诗地念出第九首道:“《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再来,第十首:“《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好!” “好!” 一连四首诗,有名句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又有最后一首以其清新、细致的笔法描摹出梅花的清幽绝俗。 众人轰然叫好!不吝溢美之词。古人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没想到我大周亦有诗词大家杨骏,两杯水酒,四首诗词,如不是现场所见,说出去谁会信呢! 和凝虽然是今晚文会的组织者,但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叹服,道:“快哉!如此诗才,名不虚传。果然是: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太师冯道感慨道:“今日所见,实平生一大奇事、快事!”日后,冯道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写入他的笔记之中,为世人重新了今日的一幕: 时太子太傅和凝以文会友,齐聚于樊楼,天下士子闻之,云集响应,吾与大学生范质亦于其中,把酒言欢,属以记之! 时下杨骏诗名正盛。以试之。上西域葡萄酒五,凝与骏提笔立就。樊楼掌柜再上葡萄酒五,骏诗立成。世人感叹,天下诗才,环占八斗。 …… 杨骏裁诗而成,录下七首诗词,二楼之中一片赞誉之色。 和凝与冯道两人相视一笑,此番文会本以为以文会友,想着在场诸人能够写出一些新作,没想到,杨骏一个人写得抵得上在场所有人的了,关键是,人家不过数量过关,质量也高啊! 和凝笑声道:“杨小友似乎对梅花情有独钟啊,加上最开始的,八首诗词,其中四首都是写梅花的!” 杨骏当即作揖回答道:“和相公,梅花与兰花、竹子、菊花一起列为四君子,与松、竹并称为“岁寒三友”。梅以它的高洁、坚强、谦虚的品格,给人以立志奋发的激励。在严寒中,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我焉能不喜呢?” 冯道思虑一下后缓缓开口道:“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说得好啊,杨小友如此钟情梅花,不若号:清客先生,如何?” 世人皆知:牡丹为贵客,梅为清客,兰为幽客!冯道称呼杨骏为清客先生,倒也名副其实! 冯道抚掌赞叹道:“杨骏,号清客先生,以活字铸诗骨,以梅香沁民心,真乃吾朝之幸!” 冯道如今身为太师、和凝为太子太傅,皆是位列三公的高官,有他们为他起号,这清客先生的名号算是做实了! 不过杨骏对于这个名号倒也感觉不错,他浅笑着接受道:“多谢冯太师、和相公赠号,清客先生,倒是多了几分风骨呢!” “哈哈,杨小友喜欢就好!” 而与此同时,外面暮色初临,汴梁城的喧嚣未减,樊楼早已华灯初上,宛如一座金色巨塔刺破夜幕。五座主楼以飞桥栏杆勾连,朱漆梁柱与鎏金匾额在灯火下流转着华贵光晕,绣着金线牡丹的珠帘随风轻晃,隐约透出楼内人影绰绰。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自午后开始的这场文会,悄然间已近尾声。和凝缓缓起身,动作中带着一份不舍的温文尔雅,与此同时,杨骏亦敏捷地移至其侧,两人并肩,步伐悠然,自二楼踱步而下,宛如两幅缓缓展开的画卷,融入一楼即将落幕的喧嚣之中,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又不失几分文人特有的风雅与从容。 第一百四十六章 沁园春雪 正当杨骏与和凝二人欲行之际,忽闻身后传来掌柜那熟悉的呼唤,带着几分急切:“两位相公,请留步!” 杨骏闻言,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诧异,缓缓转过身来。这掌柜的突然喊住他们,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是遗漏了些什么,抑或是要提醒他们结算账目? “不知掌柜的喊住我们所谓何事?” 掌柜的旋即换上了满脸堆笑的神情,对两位文人道:“二位公子,方才我家少东家有幸聆听二位的高吟佳作,直赞其妙笔生花,宛若天人遗珠!常言道,诗酒风流两相宜,无酒之诗少韵味,无诗之酒缺雅趣。恰巧,少东家珍藏有一坛上好的绍兴黄酒,特曾与相公,还望相公不要拒绝,赏脸一尝!” 和凝听到这话后,看着杨骏笑道:“嗯,绍兴黄酒可是不可多得的佳酿,杨小友,你就带回去品尝一下!” 杨骏轻轻颔首,正欲起身离去,却不由自主地被掌故那双闪烁着对诗词热切向往的眸子所牵引,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他温声道:“掌柜的,麻烦您转告贵东家,我杨骏不愿平白受惠。这样吧,就以这坛佳酿为引,我赋上一首词,权当是给樊楼的一点心意。” 掌柜的听到这话后,顿时眼前一亮,立即点了点头道:“杨相公能给樊楼题诗,那简直是我们的荣幸!” 杨骏也不客气,他环视四周后,直接张口而出道:“词牌名《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杨骏上阙念完之后,还没等着众人反应过来,就继续搀扶和凝想着外面继续走去,这上阙描写北国壮丽的雪景,纵横千万里,展示了大气磅礴、旷达豪迈的意境,在场之人稍一品读一下,就能感受到杨骏写的时候,词中对祖国壮丽河山的热爱。 虽然掌柜的不懂诗词,但在场可是有范质这样的弘文馆大学生、鱼崇谅这样的翰林学士,他们品读之后,不由的发出灵魂拷问道:“清客先生,你这首词,是不是还缺下阙呢!” 听到这话,掌柜的神色立马惊住了,什么情况,这不是一首完整的词吗?这杨相公此举是为何啊! 杨骏闻此,面上浮现一抹坦诚之色,随即目光温和地转向掌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掌柜的,关于这首词的下阕,我还没想好。日后若是有哪位才子愿意补全下阙者,随意挥毫补上,倒也不失为樊楼中一段风雅佳话。” 掌柜的闻言面露难色,不过一旁的冯吉却是出言让他顿时明白过来,“掌柜的,你想想,清客先生的名号今日之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知道清客先生还在樊楼里留有一首残诗,你说有识之士会怎样?怕是樊楼的生意……” 掌柜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喜,立马拜谢道:“多谢清客先生的词,太好了……” 杨骏没有多言,与着和凝一同走出樊楼,外面的街市上,达官贵人乘着雕花马车鱼贯而入,锦袍玉带碰撞出清脆声响;文人墨客携着酒壶相邀登楼,诗兴未发,先醉于雕梁画栋间浮动的沉香。 樊楼内传出琵琶与羯鼓合奏的乐声,长街渐次亮起万盏花灯,樊楼却始终是汴梁最耀眼的明珠。有醉客倚着雕栏,看月光漫过虹桥,将这座不夜城的繁华尽数揉碎在汴河粼粼波光之中。 带着几分凉意的寒风吹过,掠过杨骏的青衫,却吹不散他眸中未褪的墨韵。和凝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颤,不知是因醉酒还是因《沁园春雪》的磅礴气势。掌柜的哈着白气,鼻尖冻得通红,却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眼前立着的不是两个文人,而是两座活的金山。 “清客先生这词……”范质的山羊胡上挂着雪花,声音却滚烫,“上阙气势磅礴,下阙若成,怕是要惊破贺兰山缺!” 鱼崇谅连连点头道:“是啊,我敢敢断言,此词若全,必成千古绝唱!掌柜的,你这樊楼怕是要被求词的文人踏破门槛了!” 掌柜的忙不迭作揖,腰间的钥匙串微微作响,少东家的算盘打的是真好,此刻看来,这坛绍兴黄酒换的半阙词,当真是用金山银山都不换的买卖。 和凝拍了拍杨骏的肩膀,仿佛是将一种重担托付在他身上一般,然后在着儿子和峻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和凝轻轻拍了拍杨骏宽厚的肩膀,那动作中似乎蕴含了千钧之力,如同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期望,悄然传递给了对方。随后,在儿子和峻的搀扶之下,他步伐蹒跚却又不失尊严地缓缓转身,一步步地远去,背影渐渐融入了夜色的繁华之中。 而范质等人也先后一一与着杨骏作别,在场的士子们,一个个地嘴里交谈着文会的盛事,缓缓离去…… 待着众人都离去后,苏娃儿这才来到杨骏身旁,她脸色间喜不自胜着道:“恭喜大人,今日文会之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杨骏点了点头,目光看着前面的街市,不由地温声道:“娃儿,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在百花楼吟诗的场景吗?” 当杨骏问起此话的时候,苏娃儿不由的陷入回忆之中,旋即,她脸色间带着一丝回忆的笑意道:“怎么能忘记呢,我还记得大人当时写的那首词呢!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杨骏的目光盯着苏娃儿,过了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道:“是啊,如果当时没有这首词,也不会有我们的今天,娃儿,跟着我一路到这里,你后悔吗?” 苏娃儿仰头望着杨骏,见他眉间凝着未散的墨韵,忽然想起初见时他在百花楼挥毫的模样——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书生,却敢用“梅子黄时雨”惊破文坛的沉寂。此刻的汴梁街头,灯火映得他青衫似玉,眼中却燃着比炭火更炽热的光。 “大人可曾后悔过?”苏娃儿反问道!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符氏姐妹 “嗯,有点后悔……” 苏娃儿瞪大了双眸,满心震惊,她着实未曾料到杨骏会给她如此答复!那一刻,她眼中的光芒倏然黯淡,仿佛被乌云遮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可能决堤而出。然而,就在这时,杨骏的语气竟悄然一转地说道:“只是后悔,没能早些与你相遇。” 苏娃儿抬头看杨骏,本来的委屈的脸颊突然“扑哧”一笑:“大人……您总爱这般吓人。” 杨骏这时候也看出来苏娃儿脸色上的异样,他不由的伸出手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痕道:“怎么可能把你忘掉呢!” 正当苏娃儿酝酿着满腔柔情,预备向杨骏倾诉心迹之时,杨骏的目光却倏地被樊楼门口出现的两道身影所吸引。其中一人,其容貌与符银盏惊人的相似,宛如她年少时的影子,小巧而精致,仿佛是时光精心雕琢出的一个缩小版符银盏,悄然降临于这繁华街景之中。 这个时候,苏娃儿目光也回看过来,她亦是有些不相信着道:“那……是,银盏姐姐吗?” 杨骏摇了摇头,世上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吗?不过,就在杨骏愣神之际,符玉盏与符昭信却是缓缓走步过来。 还没等杨骏开口,符玉盏清脆的声音却是传入耳畔间道:“清客先生!” 符昭信立于她身后,目光紧紧锁定在妹妹与杨骏交谈的身影上,脸上写满了敌意,仿佛要用眼神将对方洞穿。然而,杨骏尚未启齿,一旁的苏娃儿已抢先一步,话语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这位小娘子,你与我熟识的一位姐姐容貌竟如此相似……” 苏娃儿的话语未尽,符玉盏已温婉一笑,打断了她:“你说的,想必是我那二姐,银盏姐姐吧。” 听到对方的话后,杨骏这才恍然大悟,这也就能解释的清为什么她会与银盏长得这么相像了! 杨骏这时候才细细审视符昭信来,想来能对如此敌视的应该是符银盏的兄弟了!看来符彦卿的基因确实不错,女儿个个国色天香,连生的儿子也是玉树临风! “原来如此,”苏娃儿恍然大悟,“我说世上怎会有这般相似的容貌——原来是亲姐妹!” 符玉盏轻笑,眼尾微挑的弧度与符银盏如出一辙:“这位姐姐既然认出我来,想来与我姐姐应该是旧识了!那么如此说来的话,我二姐与清客先生也很熟喽?” 苏娃儿没有言语,而是将着目光瞧向杨骏来,而杨骏却是讪笑一声道:“哦?你这攀亲的速度倒是挺快!” 一旁的符昭信闻言却是神色一变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以为你会写两首诗词,就觉得很厉害,你也不打听下我们……” 符昭信话未说完,就被着符玉盏给制止了,她带着几分难得的狡黠道:“哦?清客先生这么说的话,那等我见到我二姐了,我倒要好好问问她,认不认识清客先生了!” 杨骏一时语塞,被着面前伶牙俐齿的小娘子给打败了!一旁的苏娃儿见状后,难得杨骏吃瘪,她不由地“咯咯”一笑道:“好了,说不认识倒是假话,他不光与你二姐相识,还认识你大姐、侯爷呢,我们现在就安排在侯爷的府邸内呢!” 符玉盏顿时脸色一喜道:“那这么说的话,我日后请教清客先生的话,直接去我姊夫的府邸就能找到他了!” 苏娃儿被逗得轻笑道:“当然,前提是清客先生愿意的话!” 符玉盏也没理会杨骏的态度,她看着苏娃儿点了点头道:“那这位姐姐,我日后有时间的话,一定会登门拜访哦!” “好!” 符玉盏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与着杨骏打了招呼就起身离开了!待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街市中后,苏娃儿这才问道:“大人刚才为何一言不发?” 杨骏莞尔一笑道:“人小鬼大,机灵得很,还是少惹为妙!” 苏娃儿哈哈一笑,她倒是觉得这符玉盏倒是挺有趣的,不过见杨骏对此不太感兴趣,她便岔开话题问道:“那大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杨骏看着街市人流不息,他走近几步小声着道:“不知小娘子说的是今晚还是明天?” 苏娃儿顿时脸色一红,娇羞着轻骂一句道:“流氓……” …… 与此同时,符昭信的身影已悄然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市尽头,他看着面前的符玉盏,带着几分不放心的叮咛:“小妹,你可知那杨骏?我方才留意到他的眼神,阴鸷深沉,不似善类,往后你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符玉盏有些奇怪的看着自己大哥道:“大哥,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感觉你对杨骏特别敌视呢!” 符昭信摇了摇头道:“别的你不用管,你记得听你大哥的话就行了!” “大哥,若是这么说的话,我倒是觉得要劝一劝你!你没听刚才杨骏身旁的人说吗?他们现在在侯爷的府邸住着,你想想,大姊夫如此有本事的人,竟然对他如此礼遇的话,想来大姊夫必然是十分认可他的能力的!而且,之前二姐写信的时候,就说她在澶州遇到一位奇人,如今看来的话,应该是他无疑了!” 听到这话,符昭信有些难以置信道:“你是说,你二姐也知道他,还对他推崇至极?” 符玉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大哥说,她摇了摇头,微叹一口气道:“不知道,等什么时候二姐来京城了,你一问便知了!” 符昭信见自己小妹脸色间有着几分不情愿,便也没有再继续多言,两人一前一后地向着府邸方向走去……年初的时候,当今天子下令进她们父亲为淮阳王。开封府尹刘铢被杀后,将他在京师的宅邸赐给符家,因此他们二人才在符彦卿的要求下留在京城! 而路上的符玉盏,脑海中不由的浮响着刚才的那番话:这位小娘子,你与我熟识的一位姐姐容貌竟如此相似…… 为什么,所有人在见她的第一印象都是,自己跟二姐长得这么像? 这是为什么?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印刷术提速 次日。 当杨骏与冯吉再度踏入老毕那古朴的店铺时,只见老毕面容上挂着一抹不容小觑的傲气,仿佛早已胸有成竹。未待冯吉启齿,老毕便伸手一指门口,那里摆放着一排排新出炉的陶泥活字,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成品在此,二位请验。” 冯吉闻言,心头不禁泛起一丝惊讶,暗自思量:老毕这手艺,何时竟如此精进?他旋即迈步向前,目光落在那一枚枚精心雕琢的泥活字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侧头对杨骏打趣道:“杨老弟,看样子人家老毕应该是记着赌约呢,否则啊,不会这么卖力赶制出来!” 杨骏对此倒是不以为然,他忙的催促道:“先别说这些,先看看制作出来的东西成品如何?” 听到这话,冯吉神色不由的郑重了几分,他伸手去触及这些陶泥活字,当他的指尖刚触到棱角时,忽然被粗糙的颗粒感硌得缩手。他眯起眼仔细端详,只见每个活字边缘都有不规则的毛边,“之”字捺脚处甚至有小块崩裂,墨色在陶土孔隙间洇出灰扑扑的晕痕。老毕抱臂站在一旁,下巴上的山羊胡抖得簌簌响:“咋?嫌糙?这可是老子照着你说的‘横平竖直’捏了整整三日!” 杨骏蹲下身,用袖口蹭去某个“解”字上的浮灰,指腹碾过凹陷的笔画纹路:“烧制时火候过了。” 老毕闻言猛地跺脚:“放屁!老子窑里的火侯向来是看烟色调的,你瞧这青灰色,正经官窑次品都没这成色!” 冯吉知道老毕的脾气,闻言后忙打圆场,捡起一个活字对着天光比划:“老毕啊,这字模要用来刷印的,边角若不磨平,油墨一上可印不出字来” 老毕闻言瞪圆眼睛,忽然从柜台底下拖出个木匣子,哗啦啦倒出半匣碎瓷片,“你们瞧这个!” 冯吉定睛一看,竟是些刻着《孝经》片段的碎瓷,釉面开裂处还沾着暗红印泥:“这是” 老毕捻起一片残字碎片,缓缓解释道:“当年俺爹在景德镇当学徒,偷偷攒下的!你们说的活字印刷,跟这刻瓷片一个理儿——字儿得深,釉得匀,烧出来才能耐得住百八十回刷!” 杨骏忽然伸手按住老毕青筋暴起的手腕,指节叩了叩桌面:“若用胶泥呢?” 老毕一愣,山羊胡险些扫到陶活字:“胶泥?那玩意儿软塌塌的,刻得了字?烧完不得裂成八瓣?” 冯吉想了下后试探着问道:“若是我们改良窑温,分三候烧制——初烧去湿,中火烧结,末火上釉。老毕你看,可能烧制出来?” 老毕眼神转个不停,他在琢磨冯吉说的话,仔细想想倒是有几分道理的!忽然,他抓起个“通”字陶模砸向墙角。“砰”的一声闷响,陶模裂成两半,断口处露出细密的气孔。 “瞧见没?胶泥就算烧熟了,里头还是空的!遇着墨就吸进去,印不了三张就得胀破!” 杨骏捡起半块残片,指尖摩挲着断裂面,他想了一番后问道:“若在胶泥里掺些石英砂呢?” 老毕的瞳孔骤然缩紧,山羊胡剧烈抖动,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而且——这法子,像极了他祖传的“夹砂陶”秘方。 不过,杨骏并没有注意到老毕神色的变化,而是继续说道:“除了泥活字外,我在想,铅活字印刷术会不会效果更好一点!” 老毕的山羊胡猛地颤了颤,当即指出其中的不合理道:“铅?那玩意儿化开来跟鼻涕似的,能刻字?” 见到杨骏与冯吉不太相信他的话,他忽地一拍大腿,震得木桌上的陶活字直晃,解释着道:“前年有个铸钱的匠人试过锡块铸字,结果模子刚灌铅水就化了,半边脸都被烫出疤!” 杨骏大概了解到的活字印刷术,就是泥活字,但是最实用的莫过于铅活字。因此,杨骏刚才才会出言提及,他想跟老毕提供个思路,看看能不能跨过泥活字直接来到铅活字! 杨骏沉思片刻后说道:“铅熔点低,但若掺入铜呢?按《考工记》上说的:‘金有六齐’之法,铅铜七比三,或许能铸出耐磨的字模。” 杨骏指尖敲了敲桌面,说到这里时,思路愈发的清晰起来,他目光忽然落在老毕腰间的铜钥匙串上:“若用失蜡法铸模呢?先以蜂蜡刻字,外裹陶范,浇入熔铅——如此一来,字模内壁便能光滑如镜。” 面对着杨骏的提议,老毕经验老到的说道:“可铅活字自重太大,排版时易压破纸页,且久置会生绿锈。” 杨骏神色凝重的点头道:“那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材料问题,能够制作字的材料,起码得有这几个优点:一得,适合反复浇铸;二得,硬度高,保证印刷耐久性;三就得确保字形精准!” 老毕此刻却不明白杨骏他们的目的来,他不由地问道:“两位相公,你们现在怎么又打起材料的主意了,若是按你们的想法,你们要的东西估计要做到猴年马月去了!” 杨骏哈哈一笑,拍着老毕语重心长(画饼)说道:“老毕,你要知道,若是材料的问题给解决好了,这东西可是你亲手制作的,整个大周,不乃至整个天下,你都是第一人,你想想这个,现在还觉得这些是问题吗?” 冯吉似乎看到老毕神色中带着几分的意动,煽风点火道:“老毕,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啊,你知道这玩意儿的含金量吗?第一人,啧啧,说不定啊,以后你就是这玩意儿的祖师爷呢!” 老毕嘿嘿一笑道:“俺老毕粗人一个,你说的这些东西俺都不想了!” 冯吉还以为自己的话这么没有吸引力呢,谁知道老毕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顿时一激灵! “主要是俺觉得这位相公说得没错,俺还是想挑战一下自己,一定要烧制一份让两位相公满意的作品来!” …… 第一百四十九章 报纸想法 看到老毕上钩,杨骏嘴角不免一笑,旋即又给老毕交代了两句,然后就与着冯吉一道回到弘文馆内! 二人一到弘文馆内,尚未站稳脚跟,便有侍从匆匆上前,轻声对杨骏说道:“杨直学士,范大人已经等候你多时了,有事与你相商!” 杨骏微微一怔,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解,揣测着范质大清早便寻他的用意。未及多想,他已从案头拈起一份早已写好的文章,步伐不自觉地加快,朝着范质所在的房间行去,心中泛起一丝好奇与期待。 范质早已斟好茶水在等着杨骏,当他看到杨骏进来后,立马招呼着道:“哈哈,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杨骏一下子也不知道这范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由的出生问道:“不知范大人招属下是为何事?” “哈哈,没什么大事,就是听闻冯太师让你和冯吉对《九经》进行勘校、刻板、印刷,不知你们做得怎么样了?” 杨骏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事,他想都没想直接出言道:“回禀大人,《九经》工作量之大,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目前已经刻板近二十年,按这样的速度来看,怕是最少还得两年的光阴呢!” 范质听到这话后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道:“本来还有一件事想让你来协助处理呢!” “还请大人明言,若是下属力所能及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范质闻言,面上不禁掠过一抹无奈的黑线,连忙摆手笑道:“倒也不至于如你所言那般夸张。当今陛下仁德,认为前朝的法律太过严苛,想让我们根据前朝的律法,一些太过严苛的进行删减,我想着你在清丰担任过县令,了解下面百姓的疾苦,想着你也跟着一块儿做这件事。” 杨骏对于现在的陛下郭威还是有些了解的,史书上称赞在位期间,崇尚节俭、虚心纳谏、改革弊政,促进北方地区的政治经济形势好转。 没想到他竟然还如此考虑下面底层的人民,杨骏立即表态道:“陛下英明,范大人,此事若有下臣来做,倒是下臣的荣幸了!” “如此说来的话,你答应此事了!” 杨骏点了点头道:“能以微末之身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实乃臣之荣幸之事啊!” “行,你答应就好,我生怕你觉得这些事情是细末之事,不远做呢!这样,冯太师的事情你也不能耽搁,上午你和冯吉继续整理《九经》,下午你和李昉梳理律法之事!” “听凭大人安排!” 范质说完话后,喝了一口茶水看着杨骏还待在原地,不由的问声道:“怎么,你还有事?” 杨骏浅笑一声,从着怀里取出一篇写好的文章说道:“大人,我这里有个想法,还请你这边定夺?” 范质不明白杨骏在打什么主意,接过杨骏的文章顺口问道:“哦,你又有什么想法?” “大人,我来弘文馆后,我看这里每日都在梳理朝堂政事,我有一个想法,在弘文馆名下,推出朝廷的官办报纸!” 范质一时间内还没消化掉杨骏的话,他不由的问道:“报纸是什么东西?” “大人,所谓的报纸,就是以刊载当下时政和时事评论为主的定期向公众发行的印刷出版物,具有反映和引导社会舆论的功能。” 范质听到这话后,不免深吸一口气来,他沉思一番后,看着杨骏缓缓说道:“一,你说的这报纸,如何印刷,你要知道,冯太师印刷《九经》,耗时费力多少你自己清楚!其二,刊载当下时政和时事评论,会不会有妄议朝论之嫌?” 杨骏笑着解释道:“大人,第一,我和冯吉两人,如今已经找到一种新的印刷工具,此物一成的话,印刷东西可谓是极其便捷,而且还可以大批量的制作,这个问题可以说是迎刃而解。第二,大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要在弘文馆的名下,如果说是在我个人名下,你可以说我有妄议朝论之嫌,难得弘文馆不属于朝廷吗?” 范质的手指在茶盏边缘轻轻叩击,青瓷表面映出他微蹙的眉头。窗外的竹影透过窗棂,在杨骏递来的文章上投下斑驳光影,范质想了一番后道:“你这想法太过超前,我需要好生思量一番再说!” 范质一边说着一边就看着杨骏写的文章继续问道:“这篇文章是?” “大人,这就是我自己写的一篇报纸,你看看内容后再做决定不迟!” 范质听到这话,不由的认真了几分,看着宣纸上的内容:大周秋收粮食数量再创新高;儒学经典《九经》勘检印刷工作进度;减轻百姓负担,朝廷计划出台以下举措…… 每一个标题的下面,都有一段的文字阐述,通过一篇文章阅读下来,范质对于以上这些东西大致情况可以说做到了初步了解。 范质看着杨骏不由的感慨一声道:“这东西,真是从你脑袋里想出来的吗?” 杨骏望着范质眼中的惊讶,七分真三分假的说道:“我也是前些天再逛街市的时候,听来来往往人群中提及的时候,突发灵感想到的,此事还需要大人帮忙给参详一二!” 范质有些意外的看着杨骏,他想了下说道:“自前朝时,各地在都曾在京师设“邸”,重在传达朝政消息,凡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等都是邸吏们所需收集抄录的内容。所以传递的内容又称为“邸报”,最初是由朝廷内部传抄,后遂张贴于宫门,公诸传抄。你这法子极好,等于以朝廷的名义,把各地传抄参差不齐的内容给统一起来,起码消息传递的第一道时没有失真!” 杨骏点了点头,这范质自是一眼就看出问题的重点来了,不亏为弘文馆的大学生! “若是依你的想法,那么报纸这件事最为紧要的就是如何印刷了?否则,每天朝堂那么多事情,需要呈现在报纸内容上,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百五十章 惊叹连连 杨骏略作沉思,而后语气平和地启齿道:“大人,依在下之见,这报纸或许可细分为两类。其一为内报,专为朝廷官员研读之用;其二则称外报,意在借由纸上所载,令士绅豪族亦能洞悉世事。” 范质的手指在紫檀匣盖上轻轻一颤,抬眼时竹影正落在杨骏眉间,将他眼底的光切成细碎的星芒。 “内报……外报……”他喃喃重复,若按杨骏所言细分,岂不是要将朝堂肌理剖解得清清楚楚? “内报除了最开始邸报所有的功能外,还可将朝堂一些重大的活动事项写进其中,使处在外地的朝堂官员通过内报即可了解到朝廷内部之事,一窥而知全貌!” “外报则需通俗易懂。比如将新颁的朝堂政令编成顺口溜,再印些农谚、医方拉拢民心。假以时日的话,仅仅通过报纸,就能引导社会舆论的风向的!” 范质的目光盯视着杨骏,难以想象,昨天还在樊楼内斗酒诗百篇的诗人,今天,竟化身一变,竟能想到用“顺口溜”“实用内容”去接近百姓? 他忽然话锋一转的问道:“外报……可敢登‘灾异’?如去年澶州天灾,造成民众粮食减产,若如实刊载,恐生民怨。” 杨骏浅笑一声道:“正因为怕生民怨,才更要登。你知道报纸最重要的特点是什么嘛?一是、及时性,其二嘛,便是准确性!不过,这种内容具体该怎么写,如何写倒是需要仔细斟酌的!” “哦,如果现在京师之地发生水灾的话,你准备如何编写外报呢!” 杨骏甚至连想都不用想,直接脱口而出道:“首先外报需要让百姓看见朝廷对待这次灾情的重视程度:即如何调粮、如何施粥。其次,可以适当的发一些号召性的标题:大灾无情、人家有爱,众志成城,共渡难关,这样可以使一些乐善好施之家积极响应,也可以使受灾的民众感受到,朝廷是在念着他们的,避免因灾情处置不当,而造成百姓们的极端行为!” 范质松开手,向后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他想起自己初入仕途时,曾在民间见过用树皮拓印的“灾情传单”,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被百姓当作珍宝传抄。若朝廷能掌控外报,岂不是将“舆论”这把刀握在了手中? 范质心中暗赞,面上却不动声色:“外报之事,尚需一个机会,不过,你说的内报之事,我觉得可以很快便提上日程,不过,刚才你说的新的印刷工具,那是什么东西?” 杨骏想了下后,还是给范质提了一嘴道:“大人,如今我们刊印书籍,都是用的雕版印刷术,它的优点很明显,比如可重复使用、能够适应不同的墨水与纸张、印刷效果好等等,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你知道是什么吗?大人。” 范质简单思索了下后,缓缓开口回道:“费时费工且如果发现错字的话,不能及时改正?” “大人不愧为大人,一语道破天机啊!所以我与冯吉想了下,若是能把每个字单独制成一个模子,若是需要印刷时,把这些模子拼凑起来,是不是就方便快捷多了?” 范质的瞳孔骤然缩紧,指尖重重叩在紫檀匣盖上:“你是说……活字?” 杨骏从袖中摸出枚泥字模子,递到范质眼前:“此为陶泥所制的活字模,大人请看——” 范质接过时,只觉入手沉实,字模边缘甚至还有些粗糙,不过还没等范质察觉到问题,杨骏就立马解释道:“大人,这是用陶泥所做的泥字模,目前还不成熟,为了让油墨更易附着,这字模的工艺还在改进中,一旦找到合适的材料,便大功告成了。” “雕版刻错一字,整块板便废了。但活字不同,若有错漏,只需更换单字即可。所以,字模的制作材料倒是显得尤为重要,杨骏,还得是你啊,总是能给我一些意外之喜。” “大人赞誉了,此事校书郎冯吉也出力颇多,能够找到现在的工匠师傅,皆赖冯吉的功劳!” 范质闻言不由地大笑起来道:“你啊,不用为他说话,这还没到论功封赏的时候呢,若真到了这一天,你再说也不迟!” 范质的笑声惊得檐下雀儿扑棱棱飞起,杨骏嘿嘿一笑道:“这不是这些日子冯吉一直陪我东奔西走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若不给大人提及,大人还以为他每日又在闲着做什么呢!” 范质捻着胡须笑道:“冯吉那小子,若是让他父亲知道在这里变化这么大,怕是睡觉都会笑醒吧。” “哈哈,冯吉嗜好学习,擅写文章,精于草书隶书,我觉得他身上的这些优点还是值得肯定的!” 范质听闻此言,抚掌而笑,指尖捋过胡须时带起沙沙声响:“你这评语倒像吏部考课的判词。” 范质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吏捧着一封密函急匆匆的赶来。 杨骏见状便起身告退,而关注密函内容的范质自是没有注意到,直到杨骏走出这里后,范质这才反应过来,信中的内容让他心中一颤,这可如何是好! 王峻如今的身份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俗称的宰相!如今大周刚刚立国,百废待兴,事务繁杂。王峻辅佐当今天子,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夙兴夜寐,当今天子也是非常尊重王峻,多称其表字或呼为兄。但是王峻性情急躁,做事草率,以天下为己任,不管什么事都要按照他的意思办,否则就不高兴。或许正是当今天子的尊重,导致王峻的脾气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日益骄纵。 杨骏樊楼成名,像王峻这般性格的人自是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不立马的范质就收到他的信来!不过,王峻自是没有很直白的说要治他于死地,只是重申了弘文馆乃至朝廷的规矩,非学士不得入朝参会,这……也基本上宣告了杨骏政治生命的死亡!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初见赵匡胤 一个在京城的官员、而弘文馆又作为皇帝身旁近臣顾问,却又见不到皇帝,甚至连上书奏请的权利都没有,这不基本宣告政治生命的凋零吗? 范质想到这里时,不由的叹了一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 杨骏回去之后,继续校刊《九经》,上午的时光很快过去,待中午离开的时候,杨骏便看着冯吉问道:“你下午有事情安排吗?” 五代十国时期官员的上班时间,沿袭唐制:即卯时点名制度,不过,实际办公时间相较灵活,点卯后开始处理日常政务,重要公务多在上午完成。午后除了部分官员值班外,其他若无紧急事务即可离开,但中枢机构及身居高位的官员,可能需全天值守,以备皇帝随时征召! 至于休假,大致沿袭唐代的旬休制度:即每十日休一日,另有节庆假日的话才可以多休。 冯吉有些意外地看着杨骏道:“之前你刚来弘文馆的时候我就给你说过了,这里是闲差,若不是你在啊,范大人一般都不会来这里的。说吧,下午有何差遣?” 杨骏哈哈一笑道:“差遣说不上,就是跟我一同来东京开封府的苏掌柜在西市开的铺面今日开张,若是无事的话,跟我一块儿过去热闹热闹?” 冯吉看着杨骏的目光流露出一丝的八卦之色道:“可是文会时,坐在你旁边的那位小娘子啊!” 杨骏有些疑惑着道:“说什么呢,那天坐在我身旁的可是为小相公,你怕是看错眼了吧!” 冯吉闻言后却是嘿嘿一笑道:“别装了,我冯吉流连风月之所不计其数,到底是不是女扮男装的,我可是一眼就能瞧出来,得亏那天晚上你斗酒诗百篇,所有人的目光都关注在你身上,否则啊,和相公怕是更能一眼就瞧出来的。” 杨骏听到这里,不由的尴尬一笑道:“好了,看破不说破,才是好兄弟,那我也就不瞒着你了,就是她!走吧,瞧瞧新开张的广货行!” 午时三刻的阳光穿过弘文馆雕花窗棂,在冯吉袖上织出细碎金纹。他晃了晃手中的象牙算筹,算珠相撞发出清脆声响:“苏姑娘的广货行?可是从泉州运来一些稀罕物?” 杨骏整理着袖口的断线,闻言挑眉:“哈哈,那你倒是会错意了,这广货行不是说里面是泉州的物品,而是东西琳琅满目,很多的意思!” 冯吉闻言一窒,然后缓缓才开口说道:“果然,玩文字游戏,还得是你啊!” …… 广货行就在西市南街的转角处,朱漆大门上贴着用金粉活字印的楹联:“广聚天下奇货,货通万里人心”。苏婉儿身着月白襦裙立在门前,发间一支狸奴纹银簪随动作轻晃,但一眼还是能感觉她的干练。她见二人走来,将算盘放下,笑道:“我说刚才怎么喜鹊一直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上门啊!” 杨骏瞧视着屋内琳琅满目的物品,除了从清丰运来的香皂外,还有不少上好东西:入门处的多宝阁上,摆着一套「琉璃活字屏风」,六扇屏面上用彩色琉璃活字拼出《诗经》名句,「关关雎鸠」用孔雀蓝活字嵌于竹影间,「蒹葭苍苍」则以雪白琉璃雕成霜雾状,阳光穿过时,屏面上的活字阴影便会在地面织出流动的诗行。冯吉伸手触碰,发现每枚活字都是中空的,里头竟藏着细如发丝的银线,轻轻拨动便发出悦耳的颤音。 杨骏看着冯吉的位置,对着苏娃儿笑道:“环儿也过来了吗?今天我带来了这位冯相公,家境殷实,等下有好东西可得给他好好推荐一番,莫要让他空着手回去哦!” 就在说话之间,环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她对着杨骏施了一礼,然后掩嘴一笑道:“多谢大人还念着我,等下我就给这位小相公准备些好东西!” 冯吉不由地摇头,莞尔一笑道:“我就说今天杨老弟咋这么热情相邀,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这时候,苏婉儿将着斟好的香茶递来,茶汤里漂着几片泡开的芽叶,冯吉看着茶水,不由地开玩笑道:“杨老弟,这盏茶不会也得要银子才能喝吧!” “环儿,你给冯相公记着账,等一会儿走的时候,这盏茶就收他十两银子就行!” 三人正说笑间,门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原来几个身穿禁军服饰的人走了进来。冯吉与杨骏对视了一眼,俩人缓缓想着里面走了数步过去…… 而苏娃儿作为掌柜,自是忙的上前相迎道:“不知几位军爷前来,可是要买什么东西呢!” 这几个禁军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几人的目光都瞧向最后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只见他容貌雄伟,气度非凡! 面对苏娃儿的问询,对方扫视一眼后才缓缓问道:“我听说你这里有一种可以沐浴时用的东西,涂抹在身上后,还有异香,而且,男的也能用!” 苏娃儿听到这话后,不由的浅笑一声道:“这些军爷说的应该是香皂吧,它却是不分男女,都是可以用的!” 说完这话后,苏娃儿就拿出两盒递了过去道:“军爷,就是这种东西!” 对方接过香皂,用鼻子一闻后点了点头,然后对着身旁的几个人说道:“这就是我要的那种东西,沐浴时涂抹在身上,洗后身上还有一阵香味呢!” 身后的几个兵士听后,不由的笑道:“赵行首,听闻你小名叫做香孩儿,怎么还要买这东西呢!” 闻听此言,对方竟朗声大笑,那笑声中满是豁达与风趣:“说起来,我幼时降生之际,周身自带一股奇异的芬芳,家人便唤我为‘香孩儿’。岁月流转,随着年岁渐长,与诸位相处日久,那自幼伴随的香气似乎也悄然淡去。近日偶得消息,说是香皂能巧手添香,我这便急匆匆赶来,生怕哪天连这‘香孩儿’的诨名也给丢了,岂不遗憾?” “哈哈……” 而里面的杨骏听到这话,不免一诧:香孩儿,那不就是赵匡胤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赵匡胤的武艺 杨骏倒是个行动派,他直接的快步走出,然后看着几人中容貌伟岸的人问道:“这位军爷可是赵匡胤?” 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赵匡胤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一旁的杨骏,心中却如同翻过的书页,寻不见关于此人的一丝痕迹。他眉宇间微露疑惑,礼貌地开口问道:“在下正是赵匡胤。不知阁下有何贵干,特地寻我?” 恰在此时,冯吉自人群中缓缓踱步而出,他的身影映入赵匡胤眼帘,赵匡胤的面上瞬间绽放出笑意,忙的喊道:“冯兄,别来无恙?” 杨骏听到这话,不由的看向冯吉道:“你们认识?” 冯吉哈哈一笑,忙的做起介绍道:“赵老弟,这位是最近声名在外的直学士—杨骏;杨老弟,这位是禁军东西班行首的赵匡胤,你们二人皆是当世翘楚,可要好生认识一番啊!” 赵匡胤闻言,不禁朗声大笑,笑声中满是豪迈与欢愉。他伸出手来,重重地在冯吉的肩头拍了一记,那力度之大,竟让冯吉手中的象牙算筹微微一晃,险些脱手而落。目光转向杨骏时,他的神色间已多了几分熟稔与亲切,仿佛两人之间已有了某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冯兄啊,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赵匡胤笑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与释然。他目光熠熠,看向冯吉,继续说道:“难得今日在此相遇,我们何不借此机会,去醉春楼好好庆贺一番?一来为咱们的缘分干杯,二来也让冯兄尝尝那楼中的美酒佳肴,如何?”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变得更为融洽。冯吉闻言,亦是面露喜色,点头应允。然后冯吉直接拉着杨骏道:“走,杨老弟,今天中午我们三人一块儿坐坐…………” 杨骏尚未及推辞,已被冯吉拽着往醉春楼方向走。赵匡胤大步流星走在旁侧,腰间短刀穗子随着步伐轻晃,扫过青石板时发出沙沙声响。三人穿过西市时,便来到醉春楼。 醉春楼的位置临着汴河,坐在二楼的雅间内凭窗可见往来商船。赵匡胤挑了张临窗的梨木桌,伸手拂去桌上灰尘:“我时常自己来此独酌,别看这桌子旧,胜在能听见桨声。” 话音未落,店小二已端来三坛绍兴黄酒,冯吉揭开酒坛,顿时酒香四溢:“好酒!赵老弟可知道,前几日这杨老弟斗酒诗百篇,也不知今日饮酒能不能让杨老弟诗兴大发了?” 赵匡胤挑眉,将着黄酒给他们三人面前的碗满上后,立马表现的惊诧道:“樊楼文会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没能想到,竟然有一天,文会的主角能够坐在我身旁,来来来,为这次见面的缘分碰一下!” 一碗醇厚的酒液滑过喉间,冯吉这才缓缓向杨骏揭开谜底:“杨兄或许还不清楚,咱这位赵老弟,现今在殿前诸班中效力,职责乃是贴身护卫龙颜,堪称禁军之中与皇上最为亲近之人。皇上数次派员前往弘文馆求取典籍,皆是赵老弟亲力亲为,这不一来二去的我们就熟络起来!” 杨骏闻言目光微凝,手中酒碗顿在半空——弘文馆典籍多涉机密,皇帝竟派禁军亲卫直接取阅,足见对赵匡胤的信任。 杨骏悄无声息地将酒碗轻轻抬起,缓缓移至鼻尖之下,那黄酒的醇厚香气悠然飘散,“原来赵大人是陛下心腹。” 话未说完,赵匡胤忽然举杯打断:“今日只论风月,不谈朝堂!来,杨兄弟且说你那斗酒诗百篇的妙事,某最爱听文人趣事!” 冯吉见状忙接过话头,侃侃而谈道:“那日杨兄出口成诗,樊楼掌柜珍藏美酒十坛以助酒兴,杨兄弟随便出手,直接以两杯水酒时间,成诗词七首,在场之人,莫不惊叹连连!” 赵匡胤听到这里不由的感慨着道:“实不相瞒,我自有跟随名师学习“五经”,可惜咱粗枝大叶的,不是学文的料,如今听了杨兄弟的事情,愈发后悔当时没能好好读书了!” 杨骏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想到一件事,便张口问道:“听闻赵兄拳脚功夫十分了得,甚至还自创棍法?” 赵匡胤闻言忽然抚掌大笑,指节敲得酒碗当当作响:“杨兄弟好生厉害,连这都知道,我早些年行走江湖,当时个性强横,好赌博,爱打抱不平,嫉恶如仇,惹了不少麻烦事,不过倒是从中总结出一套棍法,我称它为哨子棍,主要就是简练实用!杨兄弟若是有意的话,什么时候空闲的时候,我可以耍给你看看!” 赵匡胤这话倒不是自吹,在历代皇帝中,赵匡胤的武艺之高,在中国历史上堪称一绝!他出身于武将世家,自幼便随父习武,精通多种武艺。他创立的“太祖长拳”,至今仍是武术界的重要流派之一,以其刚猛有力、朴实无华着称。至于棍法,更是号称“一条盘龙棍打遍天下八十一军州”! 冯吉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忙的开口道:“若不是杨老弟提及,我竟不知道赵老弟还有这一手呢!” 赵匡胤听到这话,便随手抄起桌上的酒坛,单臂抡了个半圆,坛中黄酒竟一滴未洒。他朗声道:“就像这酒坛,握得太紧易碎,松得太开易翻,唯有收发自如,才是棍法真谛。” 话音未落,手腕突然发力,酒坛如流星般划出半道弧线,稳稳落在窗台上,冯吉瞪大双眼,折扇“啪”地掉在桌上:“赵老弟这手‘流星赶月’,倒是用得巧妙!” 冯吉说完这话后,不知是想起什么事情来,突然的仰天大笑起来,倒是让赵匡胤与杨骏有些奇怪起来,待冯吉大笑之后,两人异口同声道:“不知刚才冯兄为何发笑?” “为何发笑?你们且试想下,与我并肩而坐的两位挚友,一位是战场上所向披靡、勇武无双的豪杰,另一位则是在文坛上妙笔生花、才情横溢的高手。怕是换做是谁,都会如此开心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赵匡胤的野望 杨骏与赵匡胤闻言后,不由地看视着对方一眼,然后会心一笑起来! “冯兄这话客气了,若是没有冯兄这个中间人,我和杨兄弟也不会坐在这里举杯畅饮,把酒言欢!” 不得不感叹,赵匡胤为人处世这块儿着实厉害,就这一顿酒的交谈下来,杨骏只觉得与他是相见恨晚! 酒肆炭火摇曳,赵匡胤夹起块炙羊肉,油脂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映得他眼底笑意更深:“冯兄、杨兄弟,话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两位兄弟帮个忙来……” 杨骏手中酒盏顿在半空,却见冯吉笑着替他斟酒:“不知赵老弟所为何时矣?” 赵匡胤环顾四周,如今早已过了正午时间,醉春楼的二楼此刻显得格外清冷,稀疏的几位客人散落其间。他压低嗓音,语气中带着几分恳切:“我偶然得知二位兄台正协助刊刻《九经》,此书对我启蒙恩师意义非凡,他老人家对其珍爱有加。故而,我有个不情之请,待《九经》刊印大功告成之时,能否赐予我一套印版,让我得以复制一份?” 醉春楼二楼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冯吉望着赵匡胤眼中跳动的炭火,这也是冯吉最开始听到赵匡胤的声音后没有第一时间上去打招呼的缘故,冯吉放下酒盏,指尖轻叩桌面道:“赵老弟,你可知《九经》这部书从最开始的刊印到现在用时多久吗?怕是你都猜不出这时间,十九年啊,你想想这东西应该有多珍贵了!” 冯吉说完这话后,便把目光瞧向杨骏问道:“此事,杨老弟以为如何?” 杨骏浅然一笑道:“此事我不予评论,不过,赵兄、冯兄,我倒是听过一句话:书非借不能读也!” 竹帘轻晃,炭火在杨骏眼底碎成星子。他将酒盏轻轻一旋,淡黄色的酒液泛起涟漪,然后继续缓缓开口道:“冯兄说《九经》珍贵,恰如良玉需琢,但若只藏于金匮之中,又如何成其大用?赵兄求的不是印版,是文脉相传的善缘啊。” 赵匡胤指尖一顿,炙羊肉悬在半空,油滴落入炭盆溅起细小火苗。他抬眼时,正撞上杨骏清透的目光,对方直接从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中间蕴含着的感激之情! 冯吉忽然击掌,酒盏里的酒液晃出几滴,开口着道:“杨兄弟这话妙啊!“书非借不能读”,但对于借书之人,我相信结果必然是:则其读书也必专!我相信我父亲当年决定刊印《九经》绝不是让朝廷多了一套藏书,他一定是想着天下士子,是通过刻印的《九经》,让更多人读得圣贤书!” 赵匡胤放下筷子,双手交叠郑重道:“不瞒二位,恩师昔年在私塾授课,常因无善本教材而叹息。若能得《九经》印版,我必请良工精印,分赠州县学府,让寒门学子亦能摩挲墨香。” 说到这里时,赵匡胤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论语》残页,神色间还带着几分缅怀道:“这便是恩师当年用树皮拓印的教材,至今还带在身边。” 杨骏凝目望去,见那纸页边缘磨得发毛,“学而不思”四字旁还留着褪色的朱批。看到这种情况,杨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赵兄早些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我想冯兄一口就应承下来了!” 冯吉点了点头着道:“是啊,赵兄你若是早些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的话,我若是不答应,我还算是朝廷命官吗?” 赵匡胤哈哈一笑道:“冯兄、杨老弟,你们可别误会我,咱就是想着尽你们力所能及之事,若是我早早的就拿出来,岂不是逼你们做事一样?来来来,不说这么多了,算我考虑不周,我自罚三杯!” 说完这句话后,赵匡胤就举起酒碗,大口地喝了起来,而一旁的杨骏与冯吉见状后自然也是举起酒碗,开怀畅饮起来…… …… 三人在这醉春楼喝的是酩酊大醉后才离去,赵匡胤与着杨骏、冯吉离去后,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住所后,本来一脸醉意的他,却突然恢复清醒过来。 赵匡胤生于洛阳,父亲赵弘殷目前是都指挥使,少年时期的赵匡胤个性强横,好赌博,爱打抱不平,嫉恶如仇,惹了不少麻烦,但后汉时期,年纪轻轻的他便敏锐察觉到以枢密使出镇邺都的郭威的权势之大,于是果断投奔了郭威! 今日广货行里遇到杨骏,对于赵匡胤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与禁军中的其他将领相比,赵匡胤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今陛下郭威年事已高,亲生儿子在起兵反抗时都悉数被杀,能够角逐帝位的也就只有:女婿——张永德、外甥——李重进、养子——郭荣! 而这三个人中,与赵匡胤交好的是张永德,他们同在禁军中共识,两人极为熟悉,而李重进,赵匡胤也有所耳闻,不过此人做事犹豫不决,这在赵匡胤看来,是个致命伤!唯有郭荣,赵匡胤是素未谋面,只是一直听闻他的事迹! 虽然当今天子还没有明言百年之后,帝位归属于谁?但在赵匡胤看来,郭荣的胜局态势已显:郭荣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保,封太原郡侯;而李重进和张永德呢?一个小底都指挥使,一个内殿直都知。 官职大小确实不能证明什么,但郭荣是在哪里担任刺史呢?澶州啊,这可是陛下的龙兴之地,结果似乎早已是不言而喻了! 对于杨骏,赵匡胤早有耳闻,虽然官职低下,但似乎郭荣对他是另眼相待!他留在京城后,赵匡胤一直苦于没有接近的机会,没想到今日竟然相遇、并且把酒言欢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这焉能不让赵匡胤高兴! 不过,想到这里时,赵匡胤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为时尚早,他要去拜见一下张永德,在没有进入郭荣的圈子前,驸马爷张永德这条至关重要的纽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舍弃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活字印刷术成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骏倒是悠闲不少,上午去弘文馆跟着冯吉一块儿校勘《九经》,下午就跟着李昉梳理律法…… 直到半个月之后的某天正午,杨骏正准备从着弘文馆离开之际,突然冯吉急匆匆地闯进来,嘴里上气不接下气道:“杨老弟,成了!” 杨骏听得是一头雾水道:“冯兄,什么成了?你倒是说明白啊!” 冯吉忙得从着杨骏桌面上拿起一盏茶然后一饮而尽,缓了两口气道:“老毕,刚才那里传来消息,说按照你的想法,他做出来了!” 听到这话,杨骏倏的一声从着座位上起身,然后拉着冯吉向着外面走去道:“走,我们现在过去看看!” 如今的时节,离着冬至也没几天光景了,外面北风呼啸而吹,迎面而过,脸上都吹得生疼!冯吉神色中流露出一丝的犹豫道:“杨老弟,我这刚从那里跑回来,你让我歇一下再起身不迟!” 杨骏哪里肯依,拽着冯吉便往门外走:“老毕琢磨这事儿也有一段光景了,若真成了,不说天下读书人了,起码我们就不用每日在这里校勘了,你看……还走不走了?” 冯吉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抉择的了,旋即两人裹紧棉袍冲进寒风里,鞋底踩过冻硬的残雪,咯吱作响。 州桥街后的老毕馆内,老毕正蹲在土灶前拨弄泥胚。见两人推门而入,他布满烟尘的脸上绽开笑纹,从砖台上捧起一方巴掌大的铅活块——只见细密的反刻隶书凸字整齐排列,“仁”“义”“礼”“智”等字样棱角分明,在冬日天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杨骏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砖台前,目光紧紧锁住老毕掌心的铅活字块。指尖轻轻拂过凸起的\"仁\"字棱角,触感比预想中还要光滑规整,连笔锋转折处的细微弧度都刻得清晰利落。冯吉凑过来时撞翻了旁边的竹篾筛子,细沙哗拉拉洒在青石板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活字块喃喃道:\"这这真能像雕版一样印书?\" 老毕用袖口蹭了蹭额头的炭灰,伸手从灶膛里夹出另一块刚铸好的活字。铅水冷却后的金属光泽里还带着暖意,他有着几分不好意思道:“杨相公教的法子果然管用。先做反字,再拿熟铅化水浇铸您瞧这‘礼’字的竖弯钩,比我前日雕坏的那三块都利索。” 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团,却掩不住眼里的兴奋。 杨骏突然抓起案头的宣纸铺在松木板上,从老毕手里挑出\"大学之道\"四个字的活字,按顺序嵌进四寸见方的铁框里。冯吉见状忙不迭帮忙压实边条,当羊毛刷子蘸着松烟墨均匀扫过活字表面时,三个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宣纸覆上去的瞬间,杨骏的拇指隔着纸张按住\"道\"字右下角,感受着油墨渗透的微妙触感。 \"起!\"老毕低声道。 四张宣纸依次揭开时,冯吉手里的茶盏\"当啷\"撞在砖台上。只见素白宣纸上,四行隶书横平竖直,墨色浓淡相宜,连\"之\"字末笔的飞白都清晰可辨。 杨骏盯着纸上的字迹,之前雕版印刷时,需要将所需印刷的东西先雕刻到模具里再行印刷,此刻看着这些能随意组合的活字,喉咙里突然泛起一股热意——十九年了,从后唐开始的这场浩大刊刻工程,或许真的要迎来转机了。 窗外的北风卷着碎雪扑在窗纸上,土灶里的火苗却把三人的影子烘得暖融融的。老毕用铁钳拨弄着灶膛里的炭块,火星子溅起来又熄灭在青砖上,\"按这法子,一套活字能排百样书。杨公子说得"举一反三’,怕是要让全天下的书坊都变个模样咯。\" 冯吉忽然伸手按住杨骏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老弟,若真能用活字排版咱们校勘时发现的错讹,随时能替换修正,刻工们也不必再守着整面雕版耗上数月。这这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杨骏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老毕问道:“老毕,你刻的这些,实验了下没有问题,现在紧要的是,能不能把这些字刻得再小一些,这样会更实用一些!” 在冯吉看来,虽然这些字比雕版的要大一号,但是已经非常不错了,杨骏这个要求,老毕铁定是要拒绝的!但没想到,老毕听到这话后却是哈哈一笑道:“杨相公你请放心,既然这么大的就能做出来,再小一号的自然也没问题!” 杨骏闻言双目一亮,手里端详着铅活字道:“若能将字模缩至小楷大小,同样的一页纸就能印刷更多的字了。不过——” 杨骏的指尖轻点铅块边缘,意味深长着道:“小字刻工更需精细,烧制的火候也得重新拿捏。” 一旁的老毕听到这话后,就用铁钳敲了敲灶膛,溅起的火星照亮他眼角深深的皱纹:“杨相公想得周全,不过请杨相公放心,既然咱开这个口,一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杨骏看了冯吉一眼后,不由地大笑道:“有老毕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对了,等下我让手下人先送来一百两银子,烧制这些东西不容易,你就按照说文解字上的字,能刻的都给刻一遍。” 老毕本来是想拒绝的,可后面听到杨骏说要把说文解字上的字都给刻上一遍后,这着实是个大活啊,他便应了下来道:“如此,多谢杨相公了!” 杨骏摆了摆手道:“这都是应该的,对了老毕,除了这些铅字模之外,我还需要你做一个可以放这些字模的外壳,一个跟我们现在的书籍大小的就行,可以方便放下字模就可以印刷,另外再设计一种更大的,大小大致可以放下6—8页纸那般大小的,你看着怎么更养眼就怎么做,要求必须是方方正正的!” “可这种地设计出来,那里有印刷的这种纸呢!” 杨骏闻言却是一笑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再说了,只要我们要,没有这么大的,定做这么大的不就行了?”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周时报 烧制铅活字小号的模具,对于老毕来说,可谓是易如反掌,这无疑给杨骏极大的信心! 三日后,杨骏看着面前已经烧制成功的小字,不由地心中一喜,他旋即亲自动手进行印刷一份文稿后,看着上面清晰的字迹后,他不由地拍着老毕的肩膀道:“老毕,此事总算成了?” 老毕点头一笑道:“嘿嘿,还是杨相公你的建议好,若是没有你的指点,我焉能做出这些东西?” 杨骏看着面前憨厚的老人,不由的心中一动问道:“老毕,我有个赚钱门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一试?” 老毕听到这话后,脸色间立即带着几分喜色道:“杨相公,我知道你的门路多,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照办!” 杨骏拿起这些烧制的小字,缓缓着道:“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玩意儿的价值,我这么告诉你吧,这东西全天下只有你这一家,而且这东西日后肯定亟需,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老毕试探着道:“杨相公,你的意思是,让我继续烧制这些东西,等过些日子的话,自然会有人登门来买的?” “知道奇货可居吗?到时候,你就凭借第一家的优势,狠狠的赚上一笔,说不定运气好的话,引起朝廷注意,你还能借此成为朝廷之人呢!” 老毕听到这话后,当即自嘲一笑道:“俺家的祖坟上可没冒这缕青烟,不过若是能够借此赚一笔的话,也算是我这几天没日没夜烧制的一点奖励吧!” 杨骏点了点头,转眼看着手中的字模,突然想到什么后,他立即开口道:“对了,老毕,这大号字模你也再给我烧制一份!” 老毕听到这话后,杀了杨骏的心都有了,他立即问声道:“杨相公,你不是要这小字吗?怎么突然又变主意了呢?” “老毕,听清楚,我是再要一套,不是说不要小号的了!” …… 近期以来,时光似乎悠悠然步入了岁末之际,周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闲适气息,宛如年节将至的前奏。就连平日里勤勉不辍的弘文馆大学生范质,也难得地放缓了脚步,鲜少踏入这方静谧之地。 难得的,杨骏将着一份用活字印刷出来的报纸,刚刚拿进弘文馆内,紧接着杨骏就收到消息:今日范质大人在此!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将“大周时报”四字的铅印标题照得棱角分明,他深吸口气,推门而入时,正见范质坐在临窗的胡床上…… 范质抬眼一看是杨骏,难得心情不错的开着玩笑道:“清客先生今日倒是好雅兴,竟然到我这里拜会来了!” 杨骏闻言浅笑着道:“我来这里,是有两件喜事要告诉大人!” 范质放下手中的东西,神情有着几分慵散道:“哦,不知是什么样的大喜事,竟能让清客先生如此重视,亲自登门来说?” 杨骏也不客气,直接将着手中散发着墨香的报纸递了上去道:“大人,这是我之前给你说的报纸,这是第一版的初版,我想上面主编人选写上你,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范质接过报纸,还未看其中内容,但杨骏的话让他有着几分兴趣道:“哦,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主编,主要身份和职责是什么?” “大人,你若是这么问得好,那且听我娓娓道来:一张报纸,其内容源自何处?自然是那位妙笔生花的撰稿人之手,他们将思绪化为文字,跃然纸上。待稿件初成,还需有另一双慧眼,那便是审稿人。他们如同匠人般,细细雕琢,核查每一个字符,确保无误,以免谬误流传。 至于文章之魂,其内容是否贴合时宜,能否触动人心,乃至最终能否有幸登上报纸的舞台,这一切皆由主编定夺。主编之手,犹如舵盘,掌控着报纸的方向,一言既出,便能令佳作面世,亦能让不谐之音戛然而止。” 范质一下子就听明白过来了,他看着杨骏笑声道:“这东西是你琢磨出来的,这主编人选写你最为合适了!” 杨骏忙得摆摆手道:“大人这话太客气了,我人微言轻,难以担此重任,还望大人不要拒绝!” 范质没有说话,而是将着报纸里的内容简单过目一遍后,便发出灵魂拷问道:“杨骏,你给我透个底,你这份报纸是之前我们说的,朝廷内部官员所看的内报吗?” 杨骏闻言立即摇了摇头道:“大人,我也想按照之前的想法,先做内报,可是如今我人微言轻,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做内报无疑是天方夜谭!所以,我想着,不若做外报,把控舆情、维系朝廷与百姓的联系?” 范质盯着杨骏的目光,旋即小声道:“你知道你这么做有多冒险吗?” 杨骏的面容上未显丝毫怯色,他朝范质微微一揖,诚恳言道:“大人,我决定做报纸,初衷纯良,无非欲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心中别无他念。倘若大人以为此举稍涉风险,这主编之名我自当停用,以避嫌疑,绝不让大人的清誉因我之事而有丝毫玷污。” 范质摇了摇头,不由地苦笑一声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种胆小怕事之人吗?” 望着杨骏那低垂的头颅,沉默不语,范质缓缓开口道:“杨骏,关于那报纸之事,我心中所想,与你自是不谋而合。不过,在此之余,我想提及一位人物,王峻,这个名字,你可曾有过印象?” 虽未见其人,但却是早已听过他的名号!杨骏不由地疑惑道:“大人,你的意思是,此事还与他有关?” “你啊,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你可知,若不是你目前没有把柄在他手中,他能让你在这里如此逍遥?你也不想想,若是你办了报纸后,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的话,你说他会不会借机发挥?到时候你会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多谢大人提醒,不过此事我早已有定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第一百五十六章 牛刀小试 只要对国家有利,即使牺牲自己生命也心甘情愿,绝不会因为自己可能受到祸害而避开! 范质闻言顿时眼前一亮:“不亏是清客先生啊,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然表露出自己的心迹来了!” 不过,接下来范质的一句话,却是让杨骏不由的心中一震:“报纸的事情,你就署我的名吧,我想,有我在的话,也能给你免去不少麻烦事吧!” “可是大人,刚才你不说……” 范质哈哈一笑起来道:“我若是听了你的话后心里还没有丝毫变化的话,那我这圣贤之书岂不是百读了?” 杨骏焉能不知道范质此举意味着什么!这个恩情,杨骏得承,因此杨骏立即施礼一拜道:“多谢范大人成全!” 范质摆了摆手道:“留着你这份心,好好办报纸吧,记住一定要一炮而红,若是没有成功,以后你可不要在我这里说大话了!”对于范质开玩笑的话,杨骏闻言一笑道:“大人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让你失望!” …… 寒冬腊月之际,雄鸡破晓。凌冽的北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穿透层层衣物,直抵人心。这个时候,最好的休闲方式莫过于躺在家中的被窝里了…… 因为事情仓促,杨骏的报社甚至连个像样的地方都没有,只得借用苏娃儿铺面的仓库作为报社的临时用地! 杨骏集撰稿、印刷工作于一体,冯吉是排版字模的,而作为主编的范质,作为《大周时报》发行第一版时,他也在场,他接过打印好的报纸,审视一遍后,神色有些激动道:“好,就这样开始吧!” 一语即下,使用铅活字印刷术印刷出来的报纸散发着油墨的清香,正在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 因为准备不足,广货行的伙计都被临时调用来了两个,将一捆捆的报纸抬上等在报社门口的马车、驴车,或者人力板车。然后,在拂晓时,向京城各处派发。号角已然吹响。 局面,在这冬日凛冽的寒风中改变,酝酿着,然后,猛然的爆发开! …… 对于报纸的第一仗,杨骏决定还是保守一些,首次刊印五千份,而什么地方是这次的主战场呢?毫无意外的就是酒楼、茶馆、学校、会馆、行社等处,当然还包括各地驻扎在京城寻觅消息的各个邸处! “卖报了,卖报了,十文钱一份!” 随着一声清脆的小孩声在着州桥街市响起,马行街街市、樊楼门前街市以及朱雀门外街心市井、土市子东大街街市紧随其后,一声声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报纸成本价五文钱,第一天杨骏采取的是直销+分销模式。分销模式就是:对于愿意合作的人,比如说樊楼酒店老板为了支持杨骏,他过去二话不说就直接采购了五百份,就是成本价卖给你,至于你定价多少,那是你说了算,当然了,杨骏也给了个指导价,不能太低,不然就是恶性竞争了! 而直销呢,实在是因为报纸这玩意儿太新奇了,除了樊楼老板外,可以说简直没有其他人愿意尝试的,而樊楼老板完全是因为杨骏的那半首诗,如今樊楼每天前去的风流才子不少,都是想着能填《沁园春.雪》的下半阙,他想着啥时候还能让杨骏再挥毫笔墨,再写这样的一首词呢! 所以,杨骏没有办法就只得自己找些卖报郎,那就是多卖多得,不用出本钱,卖出一份得一文钱,超过一百份后,一文半,三百份后,二文钱。 别的不说,就单单直销卖报纸的套路都够范质他们学一阵子了! …… 最了解你的永远是敌人! 陶谷翻阅着下人送来的散发着墨香的报纸。中规中矩的版面,题头。与各地的邸报并无不同。创刊号,开宗明义,何为大周时报? 陶谷喝了一口茶水后,继续翻阅着,对于第一版的内容,在陶谷看来,中规中矩,不过当他看到第二版内容时,本有些轻视的目光立即变得凝重起来…… 标题名:文学盛宴:校刊十九年的《九经》预计明年可以完成。 进展,然后至于为什么能够这么快完成?紧接着就是第二段内容: 标题名:当代最伟大的发明:活字印刷术。 一些看到标题的人,立即嗤之以鼻,当完全看完内容后,当即萌生出一个想法,这活字印刷术,我能不能弄一套呢? 因此,陶谷看完第二版内容后,立即起身,向着身后走去,他要给王相言说此事,杨骏总是能够给他一些意外…… …… 大周金明池畔的李昉家中,在数九寒冬时节,天寒地冻。李昉坐在炉火旁,一身官袍,一旁的几案上放着一份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大周时报》。 作为范质的好友,李昉在看完第三版上署名好友的文章时,就已然了解到了范质的选择,他不由的谈了一口气,暗道:糊涂…… 范质在文章点评了最近发生的实事:即当今天子取消牛租税,谈了谈自己的看法。 所谓的牛租税,即在早年朱温征伐淮南时,朱温将缴获的上万头耕牛给百姓使用,然后向百姓收牛租,几十年之后,到后周时仍然在收,当年的牛早就死了。当今天子知道此事后,便下令废除这项既过时又累民的税收。 范质就是以这件事来引出接下来朝廷要做的事:即对于前朝的严酷刑罚,不合理之处进行调整和修改! 本来这篇文章刊登此事并无不妥之处,只是作为《大周时报》的第一次刊印,范质就署名自己的文章,有心之人立马就意识到:此事是杨骏和范质一同做的,起码《大周时报》这事,范质是知道的! 李昉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翻阅着《大周时报》,通篇读下来,李昉此事也有些理解自己朋友的心境了,此等好物若是不视之于人,简直是暴殄天物…… 第一百五十七章 阴差阳错 樊楼内! 掌柜的拿着报纸快步走进里面的一个内室,一个白面净身的少年听到声音这才缓缓的抬起头来,掌柜的立即开口道:“少……东家,这是清客先生遣人送来的报纸,还请你过目!” 听到这话,那少年原本冷凝如霜的面庞,倏忽间闪过一抹难得的喜悦,却又如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他轻轻接过报纸,随口问道:“这里面的内容,可有令人拍案叫绝之处?” 如果杨骏能够在这里的话,必然要惊呼一声,这不是折姑娘的声音吗?可惜,待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不敢抬头、畏首畏尾的掌柜! “少东家,你看背面最后一版,我觉得最为精彩之处莫属于此了!” 听到这话,折姑娘……不,现在应该是折东家不疑有他的翻转到后面,只见开篇上来就是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词之后,便是正文了,只见开篇名:《三国演义》,折东家带着几分好奇继续看了下去,要知道,三国故事对于五代时期的人们并不陌生,中唐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中说,诸葛亮未死的故事已“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可见这个时期三国故事已广泛流传于民间。 晚唐诗人李商隐更是在诗作:《骄儿诗》中有“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的诗句,说明至迟在晚唐时三国故事已妇孺皆知。 杨骏敢写大家都熟悉的三国故事,如何旧瓶装新酒,这着实需要几分本事的,折东家继续看了下去,只见: 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 因为篇幅的缘故及报纸刊登内容有限,第四版位置对于三国演义内容只写到刘关张三人碰面,连桃园结义内容还没写呢! 而折东家看到这里,便翻看着报纸,确定这张报纸内容只有这些后,便意犹未尽地看着掌柜地问道:“怎么这故事写到这里就没有了?你问问杨骏,接下来的故事?” 掌柜的听到这话不由得内心一紧,自己少东家是爷,可那位杨相公更是自己招惹不起的主啊!他忙得出言解释道:“拿报的时候,杨相公说了,以后每旬逢一、六发新报纸,想看新内容的话,怕是要再等几天了!” 折东家听到这话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你记着下一次来新报的时候,要第一时间告知我!” “是,少东家!” …… 而掌柜得从着里面出来,刚缓一口气,谁知道手底下的下人却是忙的过来道:“掌柜的,大事不好了,好几个士子在争着问我们要接下来的内容呢?” “你没跟他们说,这报纸不是我们的吗?我们仅仅就是帮忙售卖而已?” 伙计闻言着急着道:“掌柜的,我早就说了,可是他们不信,怕是小的人微言轻,还是掌柜的你亲自去一趟解释下吧!” 寒冬腊月之际,外面凌冽的北风呼呼吹着,而此刻掌柜的额间竟然还有些许汗水,他用着衣角擦拭下额头后,叹了口气道:“他们在哪里?走,过去悄悄到底怎么回事?他们难道连范大人署名的文章都不相信?” …… 中书门下处。 一般称作中书,原称政事堂、都堂、政府、东府,自唐代中期到现在的行政机构,由门下省、中书省与尚书省的最高长官共同参与行政。 初设于门下省,唐高宗时徙于中书省,唐玄宗前称政事堂。开元年间,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之后一直沿袭至今! 陶谷作为王峻的心腹幕僚,出入中书门下处自是十分容易,他进来看了一眼这里后,便径直向着里面的一间小屋走去! 对于王峻,在陶谷看来他简直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大周刚刚立国,百废待兴,事务繁杂。王峻辅佐郭威,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甚至为了方便,他就在这里隔了个小床,累了躺下休息,醒来后继续办公,连当今天子都非常尊重王峻,多称其表字或称呼为兄,可见其殊荣。 陶谷轻轻推开房门,心中暗自揣度,本以为会是王峻在此等候,不料,映入眼帘的竟是平章事大人——李谷的身影,他怎么会再这里,这着实令他心头微微一震。 见到是陶谷,李谷立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浅笑着解释道:“你是来找王相的吧,你没有听他说吗?北边进犯晋州,王相公担心那里情况,亲自请求前去接应支援,今日陛下于西庄,亲自设宴送行呢!” 陶谷听到这话后,不知怎的,他竟然率先地缓了一口气来!然后他看着面前的李谷,便从着怀中取出报纸道:“李相,我这里有一份好东西,你不放瞧瞧?” 陶谷强记嗜学,博通经史,善隶书,喜蓄法书名画,精通礼制!因此,李谷对于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对于陶谷递过来的东西,他接过后细细打量一番后,不由的开口问道:“我看这上面还有范质的名字,这东西是弘文馆那边搞的吗?” 陶谷嘴角轻扬,漾起一抹浅笑,悠然言道:“也可以这么说,不知李相看后有何想法?” 李谷如今已是年近半百之人,他指尖摩挲着报纸边缘,铅印的“大周时报”四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里面关于活字印刷术的内容让他不由的有了几分想法道:“这个东西,我倒是觉得对我们中书门下处甚为有益,待我见到陛下后,可以好生言说此事!” 陶谷觉得李相就是故意的,他就是不接自己的话,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他作为王峻的幕僚,必要之时还是要为王相考虑的,因此他便接话道:“李相,我不是说这活字印刷术,而是你看这报纸,这上面的内容,是不是有妄议朝论之嫌?” 第一百五十八章 漠然置之 李谷翻了翻里面的内容,浅笑一声道:“我看啊,里面的内容虽然有些许敏感,但也没有陶常侍说的那般严重,这不,这篇还是弘文馆大学生亲自操笔所写,我觉得问题不大!” 陶谷知道李谷性格温厚,此刻自己的话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效果,便对着李谷一拜后,就从着中书门下处离开了! 是故,后人在《宋史》中记载中能看到这样的评价:陶谷,因其奔竞务进,多忌好名,被帝所鄙视,始终未得重用。 …… 因为报纸而彻夜无眠的除了陶谷外,同样的还有“黑大王”的幕僚——翟守珣! 翟守珣一直对杨骏极为看重,但上次在李重进府邸的那次见面不欢而散后,在李重进的心里,杨骏也就是那种夸夸其谈的主,这让翟守珣虽有意拉拢对方,但奈何“老大”不给力的无力感! 当翟守珣拿到报纸翻看其中的内容之后,他立即意识到:推荐杨骏的机会来了,这次可不能让李重进错过此人了! 因此翟守珣立即拿着报纸来到李重进府邸内,此刻的李重进刚刚从禁军内回来,他一看到翟守珣便立刻招呼道:“守珣,你过来了,正好我也有事要给你说呢!” 翟守珣难得见到李重进对他这般客气一次,他将着报纸收了起来,然后询问道:“不知大人这里有什么事情?” “守珣啊,如今晋州那边有事,王竣今日亲自前去,你看我要不要给陛下主动请缨,跟随王竣一同前往晋州呢?” 翟守珣听到这话后,立即神色有些焦急道:“大人,不可,万万不可,大人如果你主动请缨前往晋州,你会给陛下留下一个结交重臣的印象,别忘了,陛下是怎么起事的!而且……” 李重进看着翟守珣问道:“而且,而且什么?” 翟守珣叹了一口气道:“而且,王峻性情急躁,做事草率,以天下为己任,不管什么事都要按照他的意思办,否则就不高兴,大人,你觉得这样的人,你有把握能够好好共事吗?” 李重进听到这话,不由地举起桌上的酒,闷了一口道:“那照你这么说的话,我还是按部就班的先待在禁军吧!对了,你今日来我府邸,可是有什么紧要事情吗?” 听到这话,翟守珣这才想起正事,他忙得将着怀中报纸掏了出来,递到李重进的面前道:“大人不妨看完这份报纸后,再谈事也不迟!” 李重进将信将疑地将着报纸翻看了一遍,也就最后的《三国演义》让他看得津津有味道:“守珣啊,这故事谁写的啊,写得不错啊!” 翟守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将信将疑着道:“大人没觉得这东西的重要性?” 李重进哈哈大笑道:“守珣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就这一张纸的内容,能有什么重要东西不成?” 好吧,同一份报纸,不同的人,所关注的重点是不同的。翟守珣心底里也只能这么的安慰自己来了!“大人,据我所知,这份报纸乃是杨骏所想所做的,我觉得此人文韬谋略上,远胜在下十倍乃至百倍不止,还望大人能够重视此人,如果大人现在不能将此人收为己用的话,将来……” 李重进直到现在还没有认识到这份报纸的独特之处,乃至对于杨骏他心里也没有足够重视! 因此,他听到这话后哈哈一笑道:“守珣啊,杨骏这个人上次我们都已经见过了,还记得当时我怎么说吗?他这个人,是志大才疏之徒,再说了,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他在清丰,可是将王峻的两个侄儿都给送到大牢里了,你觉得性情急躁的王相公,能够放任他不管吗?” 翟守珣还想继续劝说,但李重进却是当即制止道:“守珣,你不要再说了,我们接下来要做的重要事情,就是拉拢王相公,至于你嘴里的杨骏,你会要个芝麻丢个西瓜吗?” 翟守珣虽然已经看出来杨骏的价值,但若是两者相比,他说出来杨骏是西瓜、王竣是芝麻的话,怕是十个人都会以为他脑子不正常了呢! 想到这里,翟守珣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大人心里已经决定好了,那我也就不再多言了!若是这么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行退下了……” 李重进点了点头,不过就在翟守珣既然踏出院子时,对方却喊话道:“对了,守珣,等等……” 翟守珣还以为李重进改变了主意呢,忙得脸色一变地扭转身来道:“大人,你可是改变想法了?” 李重进没有接茬翟守珣的话,他只是举起手中的报纸笑道:“守珣啊,记得这报纸下次有新货的话,再给我拿一份!” …… 广货行的仓库内! 杨骏、冯吉、范质几人刚刚将着手头里的活忙完,难得有着闲暇时间,范质拿起报纸便问道:“杨骏,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听到这话,杨骏立马走近前来道:“不知大人对报纸上的内容,有何不解之处?” “你看这报纸名为:《大周时报》,依照我的想法,是不是里面的内容主要是写天下各地的时事政务,可你的第四版内容怎么写起故事来了?” 杨骏哈哈一笑道:“大人,这还不都是你的功劳?” 范质有些意外道:“好你个杨骏,怎么反倒成我的事了呢?” “大人,你有所不知啊,你给我下的军令状,我可不敢有丝毫马虎,为啥最后会出现《三国演义》故事呢,实则是出于一番苦心孤诣。我怕报纸这等新鲜事物,初面世时难以被寻常百姓所接纳。故而,第四版的内容,我特意安排的如此,意在让这份新奇之物,能借由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缓缓融入民众的生活,不至于显得太过突兀,令人难以接受!” 范质点了点头道:“不愧是你啊,想的是面面俱到,希望一切能如你所想一般……”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一炮而红 一旁的冯吉听到这话后,却是笑着走近前来道:“大人,截止到现在为止,五千份报纸已经出去了三千份了,而且就州桥街市、朱雀门外街市还在源源不断的要报呢!” 范质听到这话后笑着点了点头,这对他来说,已然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而杨骏听到这话后,神色如常,但内心之中还是有些许的失望的,才这么些吗?要知道开封城内常住人口十来万人呢,这样算来的话,人们的接受度其实并不高! 不过,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下午、晚间的时候,才是茶楼、会馆、商铺方渐渐迎来了它们最为喧嚣的时刻,同时,也是在这时候才开始发力…… “兄台,你这手里拿的东西上面还印刷着文字,这是?” “哈哈,这是报纸,十文钱一份,我给你说啊,这上面可还有弘文馆大学生范大人亲笔写的文章呢,也不知这是谁能想的主意,竟能请到范大人!” “谁说不是呢,这最后还写《三国演义》,我看啊,肯定还有第二期!” …… 茶馆内。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手持着报纸悠悠张口道:“你看这最后一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神来之笔啊,就冲这首词,就知道这故事绝非凡品,我继续给诸位说书来……” 官衙、府邸、会馆、商铺,大街小巷中都在谈论着报纸上的内容。这令之前不大看好《大周时报》发行的人大跌眼镜,心中很有点郁闷。 而傍晚时,自中书门下处传出来的一则消息,更是将这种情绪推到顶点。不看好报纸的人闻言后由郁闷变得抑郁,继而心情很糟糕。 中书侍郎、平章事的李谷相公认为,应该让朝廷内外所有官府衙门,订阅《大周时报》。 想一想,全天下的官府衙门有多少?有多少主官?《大周时报》还愁销量吗?当然这个消息是否属实,还待商榷,但起码有一件事可以确认,那就是李谷大人真真切切地读过《大周时报》!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晚上的时候,广货行的仓库内依旧是灯火透明! 冯吉神色激动道:“大人、杨老弟,我们成功了,今天我们准备的五千份都卖完了!” 别说冯吉,就是范质听到这话后,神色也是十分激动道:“实话讲来,这报纸第一天都能卖到五千份,也让我有些意外呢!” 一旁的杨骏眼神转个不停,然后深吸一口气道:“大人、冯兄,不知道下午你们听到中书门下处传来的消息吗?” 冯吉今天连这里门都没出过,因此他对于外面的事情自然是一无所知,而范质听到这话后,却是点了点头道:“倒是有所耳闻,我听说李相公看完报纸后,确实对其赞誉有加,但至于说朝廷内外所有官府衙门,订阅《大周时报》。这就有些夸大其词了!” 杨骏听到这话,却是看着范质笑道:“即使只有一分的希望,我们也要做出百倍的努力,这句话,不知大人觉得如何?” 范质能听出杨骏话里的意思,他看着杨骏便直接出言问道:“你想怎么做,说出你的想法吧!” “启禀大人,既然李相公认可《大周时报》的内容,为何我们不能趁热打铁,一锤定音呢!” 面对着杨骏的野望,范质不由的咽下口水道:“照你的意思是?” “大人,我是这么想的,既然李相公认可,那么我想明日我们要继续出一期《大周时报》,而且里面的内容一定要紧跟时事,让《大周时报》名副其实!” 范质沉吟片刻后,略带着几分疑惑道:“现下最知名的时事?” 杨骏点了点头道:“晋州有变,今日陛下驾临西庄,亲自设宴送行王峻相公,明日就以此事为报,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范质点了点头,然后神色间又有几分疑惑道:“想法固然不错,可如今这个时间,明天能赶得上吗?” “要想赶上,接下来我们几人奋力协作,我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机会的!” 范质哈哈一笑道:“好,既然杨骏小友这么说的话,那……我们在场几人,就皆有你来安排,成败就在明日一举了!” 杨骏倒也不客气,既然范质给他这个权利,他立即开始吩咐道:“范大人,关于第一版晋州之事与第四版的《三国演义》就由我来撰写,那第二版内容就交给你了,至于第三版嘛?” 杨骏的目光不由的看向冯吉来,冯吉立即一笑道:“你若是让我誊写文章还可以,要是让我持笔写文章的话,怕是有些难为我了!” 杨骏确实忙的开口道:“冯兄,我看你是想着能否让冯太师帮忙写一篇文章,此事除了你以外,还能有谁堪当此任呢!” 冯吉看着杨骏的目光,最终还是应承下来,然后便转身回家而去…… 待冯吉离开后,杨骏看着范质不由得苦笑一声道:“范大人,这冯吉走了,活字印刷术排版之人就没了着落,你看这京城之地,你人脉广,能不能找个识字的来帮帮忙!” “哈哈,看来杨骏小友真是分身乏术了,放心吧,我让我好友李昉来助一臂之力!” …… 次日清晨! 一张张散发着墨香的报纸,在着报童、小厮的吆喝声中走进千家万户的手中…… “卖报卖报,今日看点:保家卫国:大周将士同一切蛮夷势力斗争到底!” “九朝元老冯道冯太师也对契丹围困晋州之事发表看法,称:晋州之围必解,大周将士必胜!” “卖报卖报,《三国演义》第一回完结……” 如果说昨天的报纸为大家所熟知的话,那么今天的内容就是王炸,今天报纸的内容抓住了京城昨天最大的时事:陛下践行王峻及将士,五代时期的人们可以说是无时无刻不经历战乱,可是那一次不是兵临城下了,才得知消息? 如今《大周时报》却另辟蹊径,直接将前线消息告知大众,只需十文钱,你就能知晓一切,换你,你买不买? 一句话:《大周时报》火了,在一天之内,迅速地成为京城舆论的宠儿。 第一百六十章 奠基与巩固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大周时报》在第一期时,虽然五千份一经发售,立即采购一空,但是真正进入寻常百姓手中的并不多,反倒是一些诸如樊楼掌柜这样的人,是看在杨骏的面子上大肆采购的,因此,第二期的销量好坏决定了《大周时报》的命运。 所幸的是,《大周时报》不负众望,有着第一期珠玉在前,第二期自是不遑多让,更何况,内容为王,因此,第二期在杨骏的预估下,首刊印刷八千份,想着再怎么算也是够的! 只是杨骏还是低估了大家的热情,或者低估了开封城内民众对于事实信息的渴望,官衙、府邸、会馆、商铺,大街小巷中都在谈论着报纸上的内容。 截止到正午时分,《大周时报》二期所刊印的八千份已经销售一空,要知道同样的时间,昨天还只是卖了三千份,可见今日销量之疯狂! 中书门下处! 身为中书侍郎、平章事的李谷,今日在看到《大周时报》时,还以为是昨天的报纸呢!不过,当他拿起报纸,映入眼中的内容不由得让他微微诧异! 昨日,陛下驾临西庄,亲自设宴给王峻送行,另赐给皇帝骑的御马以及玉带,握着他的手送别。本来这件事本身,倒不是什么值得渲染的大事,但是《大周时报》却联系到保家卫国这一层面,使着李谷对《大周时报》的感官上,立马提升了一个档次! 这时候,枢密院副承旨地魏仁浦来到这里,李谷当即拿起报纸递给魏仁浦道:“道济啊,最近几日坊间倒是流传起报纸了,不知道你关注此事没有?” 魏仁浦,字道济。面对着李谷的问话,魏仁浦对于昨日兴起于坊间的《大周时报》并不陌生,甚至第一版内容他还瞧过了,因此,他点了点头道:“大学士范质昨天在报纸上的观点,倒是与李相公的政见甚为一致,大周刚刚立国未稳之际,最主要之事还是要轻徭薄赋!” 李谷点了点头,然后将着报纸送到魏仁浦的手里道:“这是今天的报纸,你看看里面的内容!” 魏仁浦不明白李谷怎么上来让他看报纸呢,不过当他看到报纸的内容后,不由的吃了一惊道:“也不知出自谁的手笔?这句话说得真好啊,保家卫国,细细想来,若是能够把握住民众的力量,收为朝廷所用,亦是不容小觑啊!” 李谷对于魏仁浦的话深以为意道:“道济这话倒是与我不谋而合,据我所知,《大周时报》还是挂在弘文馆名下,不得不说,这弘文馆总算是做了一件实事!我觉得,可以作为朝廷官报,内外衙门可以订阅!” “李相公言之在理!” 《大周时报》在广顺元年冬月初八日一炮而红,奠定官方报纸的根基、地位。 …… 第二天晚上,杨骏便邀请冯吉、范质、李昉在樊楼中庆功。 《大周时报》要想继续保持下去,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要招募一批人手,要知道在场的几人都是弘文馆走出来的朝廷命官,前途远大,你说偶尔前来帮帮忙,甚至挂个名还行,谁能一直全职在这里工作呢! 不过,京城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文士。有的甚至是有举人功名。范质帮忙招募了一批,杨骏亦招募了一批。计有十人。 随后,杨骏连续地在《大周时报》上推出“强手”。 十一日,范质邀请平章事李谷的文章发表在《大周时报》头条。李谷的名声不仅局限于朝廷内,在朝堂之外也是声名远播,要知道就在前不久,淮阳官民数千人请求为李谷立生祠,此事最后惊动陛下都同意,李谷苦苦推辞,才制止此事 李谷文章浅论了纳税、服役的制度,意在为国家增加税收,稳定兵源,要知道朝廷目前执行的是两税制,秋税刚刚结束不久,不少人心里不由的嘀咕着:莫不是朝廷要查查秋税账单了? 十五日、十六日,和凝、冯道两位老臣的文章分别发表。同时,各地的消息也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大周时报》上,而之前抄邸报的各衙门小吏都慢慢地变少。至此,《大周时报》的定位就已经相当清晰:官媒! 连续的朝廷重臣文章发表在《大周时报》上,没有发表的重臣们,纷纷派人给范质传信,要求发文。比如:左谏议大夫王溥、枢密院副承旨魏仁浦等。对于这个要求,范质与杨骏商议后自是满足。毕竟《大周时报》越多朝廷官员在上面刊登文章,越能说明它的影响力! 二十一日,《大周时报》对于报纸的收费做出解释,每份报纸十文铜钱。所得的银子除开运营,还要支付朝廷大佬们的“润笔费”,当然了,杨骏在文章的末尾还加上了一句,考虑到如果年底有盈余的话,可以在各地举办“希望县学”,为贫苦士子们给予帮助! 此内容一处,更是引得京城内的士子们动容,这读的是报纸吗,是给贫困学子们的送去的温暖! 二十六日,杨骏看着时机已经成熟,便将《大周时报》里第四版的内容独立出来,成立了《大周文报》,为此大学生范质还是有些不理解,直到《大周文报》第一期除了连载《三国演义》第四回:废汉帝陈留践位,谋董贼孟德献刀;一半内容后,里面还刊登有和相公的诗词,甚至在最后,《大周文报》还为广货行打广告。虽然都知道苏娃儿与杨骏的关系,但广告费用一百两还是出了,这定下广告收费标准。 这一手做的,让范质惊的是目瞪口呆,原来挣钱还有这样的法子? 一连串的“手笔”下来,十一月下旬《大周时报》风行京城。据不完全统计,《大周时报》的销售份数是三万份。而且这个数据还在不断地增长。 《大周时报》的影响力更是与日俱增,杨骏的初步目标已然达成!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岁在壬子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于杨骏来说倒是闲适不少! 而《大周时报》也开始恢复到最开始的出版时间,即每旬逢一逢六,至于《大周文报》,则是逢三逢八! 而在新一期《大周时报》发行后,时间也就来到广顺元年的腊月了。这个时节,天气是愈发的寒冷起来,借住在侯爷府邸内的杨骏,自然迎来了他不想见又不得不见的人——符玉盏。 雪压梅枝。杨骏站在侯爷府的暖阁里,望着檐下冰棱折射的冷光,忽然听见身后环佩轻响。符玉盏身着茜素罗裙,外罩狐裘,指尖捏着份《大周时报》,缓步向着他走来。 “清客先生好雅兴,我本以为临近过年之时,这报纸都不会印刷了,没想昨天腊月二十八竟然还能读到你写的《三国演义》最新内容!” 在符玉盏来之前,杨骏对于京城内的范质、冯道、和凝等人一一拜访,至于侯爷郭荣,他则是休书一封,除了将近期所发生的事情简单告知外,他还将着从开始到现在的报纸都给郭荣寄了过去! 本来想着万事大吉,杨骏准备今晚和苏娃儿在暖阁里围炉吃火锅呢,没成想符玉盏竟然不请自来! 杨骏看着面前未成年的女孩儿,眼光斜瞥了一眼报纸后,不由的浅笑几分道:“你一个女孩家家的,竟然喜欢看这种故事?” 符玉盏闻言便将报纸往案上一放,语气带着几分远超同龄人的成熟道:“怎么,这故事凭什么男的读的?我就读不得了?” 杨骏没想到这小姑娘的脾气还挺冲,摇头晃脑的换了个话题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上次跟在你身旁的兄长今日怎么放心你来这里了?” “难道你这里是龙潭虎穴不成?” 杨骏也不好意思撵对方走,毕竟这府邸可是在郭荣名下,但这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着小屁孩瞎聊,杨骏也着实没有这个心劲! 因此他不由的说笑道:“这里虽然说不上是龙潭虎穴,但今日这个时节,你不在家跟着兄长一块儿团聚,却突然拜访这里是怎么回事?” 面对着杨骏的问话,符玉盏神色一黯道:“听我父亲说,兖州那边估计有些不太平,他让我兄长回去了,所以京城偌大的府中,只留我一个人……” 杨骏瞧视着对方,目光落在她鬓边的耳珠上——倒是有着几分熟悉,此刻看着对方与符银盏愈发的相像!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他却心中不免涌出几分愧疚:“倒是杨某失言了,若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可以在此简单地尝尝我的手艺!” 不过,符玉盏倒不是认生的主,她听到这话后,神色立马一变,当即笑着应道:“行啊,既然清客先生诚心相邀的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骏轻叹一口气,不过他还是张口说道:“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清客先生呢?” 符玉盏有些奇怪着道:“不问你叫清客先生,那我称呼你什么呢?” “你可以跟你姐姐一样,称呼我为骏哥儿就行,总是感觉清客先生有着几分生分!” 符玉盏的脸色瞬间一变,只不过又转瞬即逝,恰在这时,苏娃儿手里端着东西走了进来,看着小女孩的符玉盏也没有在意,目光只是盯着杨骏问道:“依照你说的,你确定这样做出来的东西能吃吗?” 符玉盏看着杨骏与苏娃儿,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来,内心之中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旋即目光便瞧向苏娃儿端着的物品! 杨骏嘿嘿一笑道:“放心吧,按照我说的做就行,这叫“火锅”,这种吃法就是以水或汤烧开来涮煮各类食物,它的特点就是边煮边吃,而且这种吃法啊,早在三国时期都有了,我们啊,只不过是古为今用!” 符玉盏听到吃“火锅”后,不免带着几分失望道:“今晚就吃这个啊!听闻清客先生在澶州的时候,自创“东坡肉”,还以为能尝尝这个呢!” 杨骏听后却是浅笑一声道:“你们啊,之前吃的“火锅”啊,都不正宗,今天啊,配上芝麻酱,你们再尝尝,保证让你们啊,回味无穷,流连忘返,铁柱,让你磨的芝麻酱好了吗?” 门外的铁柱听到杨骏的话,忙的端着一大碗芝麻酱走了进来道:“大人,照你的吩咐,早就准备好了!” 杨骏点了点头,不过眼神旋即又放在符玉盏身上道:“刚才不是给你说了,不是不让你喊清客先生了吗?” 谁知道符玉盏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没做任何解释,只是嘴上依旧不饶地说着:“清客先生!” 杨骏一看这情况也就不再坚持了,对于一个小女孩,没必要置气!方才言语间,铁柱已手脚麻利地将羊肉、嫩豆腐、翠绿白菜、水灵萝卜等各式各样的火锅食材一一摆上了桌面,琳琅满目,诱人食欲。 而铜锅炭火噼啪作响,乳白的骨汤咕嘟翻涌,似在锅里燃起了一场沸腾的雪。鲜红的肥羊卷刚触碰到热浪,瞬间蜷成诱人的卷边,裹挟着芝麻酱香在白雾中若隐若现;水嫩嫩的豆腐在氤氲水汽里颤巍巍地散发勾人香气,刺激着味蕾,喉间不自觉吞咽,此刻只想大快朵颐,将滚烫鲜香一口吞入腹中。 苏娃儿将着小碗分给在座的每个人后,大家纷纷的拿起筷子开动起来,不得不说,芝麻酱确实是火锅的灵魂,本身对吃火锅有些许意见的符玉盏,此刻也被征服了! 随意地品尝了几口之后,铁柱的思绪忽然飘向了那道令人垂涎的油炸酥肉,他连忙起身,动作麻利地将这道菜端上了桌。这一举动,瞬间让苏娃儿眼睛一亮,兴奋地拍起了小手,连连称赞! 而杨骏看着在座的几人,举起手中的酒杯,浅笑着道:“来,我们共同举杯,迎接新的一年!” 窗外爆竹声与满天的烟花飞起,城中的钟鼓声也在这个时候悄然敲响,是啊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对于大周的群臣们来说,广顺二年的篇章开启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兖州之变 年后第三天,晋州方面就传来消息,晋州之围已解,同时,王峻征夫两万修晋州城,然后班师回朝。 大周过年是从初一休到初六,待初七日一上班,在弘文馆的杨骏就收到消息:陛下下令沂州、密州不再受泰宁军所辖治,命曹英、史彦超、向拱、药元福去兖州讨伐慕容彦超。 杨骏不免有些意外,就短短一周的时间,天下局势就有如此大的变化? 冯吉看着一脸不解的杨骏,不由地出言解释道:“你有所不知,这慕容彦超,乃是后汉高祖刘知远同母异父弟,隐帝时,他恃勇大言惑众,出城与陛下拒战,大败,奔归兖州,后大周建立,他遣使入贡,陛下不忍民众再遭受战乱,就网开一面,还加封他中书令。但奈何他欲壑难填,去年年末晋州之乱,他就意图犯上作乱,幸亏王峻相公兵贵神速,平定晋州乱局,这不年初他就征发乡兵入城,并向护城河内引水以作守城之用,招募群寇,私造旗帜,反意昭然若揭。” 杨骏看着冯吉,浅笑着道:“啧啧啧,士别七日,当刮目相看啊!” 冯吉有些无语地看着杨骏道:“过年这几天,每日都有不少人来府中与我父亲商议朝堂之事,我这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慕容彦超的事情,我当然是心知肚明了!” 杨骏眼神一转道:“冯兄,过年期间《大周时报》可一直没有更新,慕容彦超的事,我觉得明天倒是可以写上一写了!” 冯吉一脸疑惑道:“写他?他有什么好写的?” 杨骏没有接话,只是拿起毛笔,在宣纸上立即写上几个大字:一寸山河一寸血,坚决同一切分裂国家势力作斗争! 冯吉不由的伸出一个大拇指来,不得不说,就这一个题目,他自己看的都热血沸腾,不敢想像,明天报纸一出,将是多么轰动的场景! …… 晚上! 驸马都尉府,张永德刚从禁军里回刚踏入家门,赵匡胤立即小步跑过来喊道:“驸马!” 二十出头的张永德比赵匡胤还小一岁呢,他一看是赵匡胤,不由的放松几分道:“赵行首,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赵匡胤手握一坛封存已久的陈年醉花雕,嘴角挂着笑意,言道:“今朝有幸偶得一坛绝世佳酿,辗转思量,此等琼浆玉液,非驸马莫属。这不,我便迫不及待地携酒而来,只为与驸马共赏此味。” 张永德哈哈一笑,拍着赵匡胤的肩膀笑道:“今日你倒是来对咯,我这里早就备好了佳肴,就等着你呢!” “如此说来,倒是我不请自来,叨扰驸马了!” 张永德看了一眼四周,浅笑着道:“刚刚好,今日难得公主没有在府,我们兄弟二人可要不醉不归啊!” “驸马,请!” …… 驸马府的暖阁里,张永德揭开酒坛封口,醇厚的酒香混着雪粒的清洌扑面而来。赵匡胤望着坛中琥珀色的酒液,忽然想起去年今日,他在澶州城头不过是一个陛下身旁的一个亲卫,而此刻却能与驸马共饮陈年佳酿,世事变迁竟如此奇妙。 张永德执壶斟酒,铜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他感慨一声道:“赵行首今日来得巧,正好我这里还有一些事情想跟你请教呢!” 赵匡胤举杯的手顿在半空,酒液在盏中晃出细碎的波纹。他想起今早收到的消息:陛下出兵平叛慕容彦超!想来,驸马应该是为此事,而这与赵匡胤今日来的目的不谋而合! 赵匡胤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忽然笑道:“驸马可是为了慕容彦超的事情?” 张永德仰头饮尽杯中酒,只觉一股热流顺着喉管直抵丹田,然后缓缓着道:“赵行首,我可是那你当兄弟的今日才说这么多的,你说慕容彦超这事,我应该主动请缨前去兖州吗?” 张永德看着赵匡胤没有言语,便又自斟自饮一杯后道:“我知道,禁军中都认为我是沾了晋国公主的光,只有你,是认为我是凭借真本事的!” 赵匡胤亲自给张永德斟上酒道:“想当年,驸马去往昭义军赐物时,驸马临危不惧,节度使常思便是被你的从容不迫钦佩不已,所以才转危为安,虽然此事少有人知,但我可是随行之人。就这一件事,我赵匡胤就佩服的五体投地!” 张永德听到这番话,不由得想起,这已然是前年的事情了!他哈哈一笑道:“如今想来,还是节度使常思怕对我们出手后,得罪陛下,所以我们才因此脱困!” “当时的局势,驸马可谓是不卑不亢,据理力争,驸马当年风姿,如今想来,亦然是佩服不已,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张永德哈哈一笑,然后与着赵匡胤碰杯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慕容彦超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赵匡胤看着张永德不由的浅笑一声道:“不知驸马为何会问这话?” 张永德不免有些诧然道:“赵行首,你这话何意?” 赵匡胤浅笑一声道:“驸马,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可是驸马啊!俗话说得好,一个女婿半个儿,难得女婿为岳丈大人分忧解难也有错不成?”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张永德如今年纪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可是又因为身份的缘故,生怕主动请缨引得郭威的误解。 但赵匡胤的说法却是让张永德免去了后顾之忧,他作为女婿为岳丈大人分忧解难,何错之有? 张永德的目光落在赵匡胤身上,那份随意渐渐被几分凝重所取代,他缓缓言道:“若非赵行首此番肺腑之言,我险些自误!” 张永德说完这话后,就准备起身,赵匡胤见状后忙的问道:“驸马这是何去?” 张永德手指着宫里的位置道:“我自是去面见陛下,主动请缨,前往兖州,讨伐逆贼!” 赵匡胤对此哈哈一笑,然后几步走到张永德面前道:“驸马何不去接公主回府之际,前去拜访陛下,岂不更显孝心?” …… 第一百六十三章 王峻返京 远在澶州之地的郭荣,此刻与张永德的想法不谋而合! 杨骏将着京城方面的消息传至澶州后,郭荣立即把王朴交至书房后,当即开口道:“王书记,杨骏的信我看到了,如今慕容彦超犯上作乱之心昭然若是,澶州与兖州相距甚近,此事若不奏请率军征讨,我心难安,更对不起父皇的一片栽培之心!” 王朴凝视着眼前慷慨陈词的侯爷郭荣,那情真意切的模样仿佛能触动人心最柔软之处。他缓缓颔首道:“侯爷所言,句句掷地有声,直击要害。眼下的局势,且不论国事家事,最关键的是,侯爷这份赤诚之心,定要设法让陛下明了!” 郭荣一时间没有明白王朴的话来,不由的问了一句:“王书记,此话是何意?”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远在京城的李重进和张永德,也必定趁着这个机会,会跟陛下主动请缨,侯爷于公于私上讲,都务必要给陛下修书一封,于公,澶州离兖州距离较近,且澶州是当今陛下龙兴之地,兵员充足、粮草丰盈;与私呢,你与陛下乃父子,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正当侯爷站出来的好时机啊!” 郭荣听到这话后,就点了点头道:“王书记的话与我不谋而合,我先写奏折,然后再给父皇写封家书!” 王朴看着郭荣低头书写,他缓缓出声问道:“侯爷,不知杨骏写信除了说慕容彦超的事外,可还有说其他事?” 郭荣将着手中的笔放下,然后轻叹一口气道:“杨骏说京城内李重进与张永德这两人与父皇关系匪浅,特别是李重进此人,一直在结交大臣,不可不防!” 王朴眼神一转,没有接话,而是看着郭荣问道:“不知侯爷如何认为?” 郭荣哈哈一笑道:“哎,说来惭愧,父皇未君临天下前,我们三人一同在姑母家时,我们三人一块儿下河扑鱼捞虾,好不快活,没想到现在我们都主政一方后,反倒是越发的生疏起来!” 郭荣未被郭威收为养子前,他是要喊郭威为姑父的;而李重进是郭威的外甥;张永德是郭威的女婿! 所以,三人当中,其实郭荣与郭威的关系并不是最近的,而且,郭威在登基称帝时,柴氏已经去世,其实目前来说,郭荣对于自己的地位稳固性还是有着几分担忧的! 王朴听后,却是拜声道:“侯爷,万万不可妄自菲薄啊,从礼法上说,侯爷与陛下父子关系已定;其次,从能力上说,李重进、张永德只知斧钺刀叉、刀枪剑戟,岂能与侯爷能文能武相提并论?” 郭荣点了点头,制止王朴道:“王书记你说的话,我自是明白,因此也就今日在这里浅谈一下,当下我还是赶紧把要寄走的东西写好!” 王朴闻言就一拜起身离去…… …… 京城之内! 元月八日,《大周时报》头版头条,便开始对于慕容彦超的叛乱进行言辞犀利的抨击,其中大学生范质率先发文道: 慕容彦超者,汉高祖刘知远同母异父弟,初为唐明宗李嗣源麾下军校,累迁至刺史,后因受贿而被流放房州。及汉建立,拜镇宁军节度使。乾佑三年,奉假命至开封,与天子交战,他恃勇大言惑众,出城拒战,大败,奔归兖州。帝不忍百姓生灵涂炭,遂抚慰其人,加中书令。次年,此人贼心不死,招兵买马,蓄聚薪粮,联络南唐、北汉,举兵反周。万幸,北汉、南唐旋以兵败而终。及至年初,发乡兵入城,并向护城河内引水以作守城之用,招募群寇,私造旗帜,反意昭然若揭。 而杨骏与冯吉则是在当期报纸的第二版上,刊登:一寸山河一寸血,坚决同一切分裂国家势力作斗争! 樊楼内! 在东京开封府,樊楼不一定是最大最豪华的酒楼,但一定是文人士子们聚集最多之处! 樊楼的雕花窗棂外,雪光映得报纸上的铅字发亮。当值的小厮抱着最后十份报纸冲进大堂时,立刻被士子们团团围住。有人站在酒桌上朗朗诵读范质的檄文,“招兵买马,蓄聚薪粮”的句子撞在雕梁画栋间,惊得檐下冰棱簌簌坠落。 “你看这句话说得真好啊,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热土一抔魂。” “是啊,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好个‘恃勇大言惑众’!”有书生拍案而起,酒盏里的酒液溅在“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标题上,竟似洇开的血迹,“去年契丹犯境时,慕容彦超还在兖州私吞赈粮,如今倒敢谈‘勤王’?” “这报纸上说得极是,如今大周初定,天下太平,慕容彦超此事反叛,无不是为了自己一己私欲,反倒让天下生灵涂炭!我们一定要让他的阴谋,昭告天下!” 在那二楼的雅致厢房内,折少东家轻轻捏着一份报纸,指尖悠然地落在“联络南唐、北汉”几个墨香犹存的字迹上,眼神却穿越了纸张,投向了楼下那片群情沸腾的场景。书生们义愤填膺,言辞激昂,仿佛要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折少东家望着这一幕,不禁轻启朱唇,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晋州之地,因王峻的兵贵神速,已然化险为夷,局势初定。而此刻,慕容彦超竟选择在这样的时机反叛,岂不是自寻死路?又或许,在朝廷外患已除,四海升平之际,对于他这种摇摆不定、首鼠两端的行为,朝廷终于要下定决心,予以彻底清除,以儆效尤。 接下来的几日,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微妙而紧张的气息,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心生不安,却又充满期待。 元月十五日,王峻率军回到京城。 此时,大周军威正盛,而王峻也如大家期望的一般,立即奏书要前往兖州之地进行平叛,要知道,王峻元月三日从晋州返京,十五日到京,只用了十二日,而这十二日中,他每日都给陛下写信,他依然希望自己能够领兵去讨伐。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成气候了 不过,王峻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陛下对于王峻的请战之言,不置可否,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因此王峻即便是心有不甘,也只得将这满腔的战意默默收敛,不敢再轻易出口! 与此同时,宫中又传来消息:驸马张永德被提拔为殿前都虞候、领恩州团练使;“黑大王”李重进为大内都点检兼马步都军头! 这个消息对于王峻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王峻府中! 坐落在汴河岸边,数间灰瓦矮房歪斜地立在街角,褪色的朱漆木门斑驳开裂,门环锈迹斑斑,连匾额上“王宅”二字都被风雨侵蚀得缺了半边。门槛早被磨得圆滑低矮,过往孩童时常踩着进出玩耍,两侧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蹲坐在杂草丛生的门墩上,倒像是两只垂头丧气的老犬。 后院一方小池浑浊发绿,浮萍几乎铺满水面,仅余中间一小块死水。假山石不过半人高,东倒西歪地堆着,缝隙里尽是枯枝落叶! 书房四壁糊着旧宣纸,风一吹便簌簌作响。书案是用旧木板拼凑而成,砚台边沿磕出豁口,狼毫笔杆磨损得光滑发亮。书架上零星摆着几卷书,最显眼的是本翻烂的《唐律疏议》,书页间夹着泛黄的便签,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墙角摆着两个破旧木箱,便是全部家当了。谁能想到,这座简陋的宅子,竟住着位权倾朝野的宰相,这与他张扬跋扈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不过,这倒也非王峻有意为之,当初,陛下初登大宝时,感念王峻的帮助,计划将前朝宰相苏逢吉的宅第赐给他,但王峻听说后,当即推辞拒绝道:“这宅子豪华异常,但也正是如此,建造这所豪宅的主人才被蒙冤入狱,最后被苏逢吉所得,如果我接手此宅,那与苏逢吉何异?” 因此,王峻作为大周宰相,可以说清廉程度在五代时期,是极其少先的! 书房内,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待王峻一过来,三人立即一拜道:“见过王相公!” 王竣已然是年过半百之人,加上年前率领大军奔袭晋州,几人再见他时,明显地感觉到王峻苍老不少! 几人中,年纪最大的是端明殿学士颜衎,此时已然花甲之年的他,看着王峻,不由地感慨道:“王相公此番前往晋州,着实操心甚大,不过数月没见,王相公脸色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岁一般!” 王竣对于颜衎的关切之言哈哈一笑道:“一路兵贵神速,这才解决了晋州之乱,我苦点累的倒是没什么!只是……” 王峻说到这里时,语气一顿,目光不由地瞧视着他们三人!几人之中,又属颜衎最得王峻赏识,因此他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王相公,只是什么?” 王峻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上的茶盏轻轻一颤,茶水随即倾泻而出,洇湿了一片衣襟,也似他心中那份不解与愤懑,肆意蔓延。他眉头紧锁,眼神中闪烁着困惑与不甘:“我此番历尽艰辛,智解晋州之围,救万民于水火,陛下却未曾多言半句褒奖。而今,我一回到京城,便听闻张永德、李重进二人升迁之喜,这是何道理?” 颜衎的职位是端明殿学士,这个职位最初是为皇帝近侍文臣的荣誉加衔,对于重大政事参与决策讨论与建议! “王相公有所不知,此番张永德、李重进二人升迁,怕是身后有高人指点……” 在王峻眼里,这二人皆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主,什么时候玩起文的了?因此,他目光便看视着颜衎道:“哦,如此说来,我倒是要好好听听,这高人是如何指点的!” “王相公,现下兖州之乱,他们二人都没有主动请缨前去率兵平叛,驸马张永德在接公主回府之际,与陛下相见,言说要时刻不停地保护岳丈大人;而“黑大王”李重进,也是进宫面见陛下,要好生保护舅父!陛下念起孝心,才有此番结果。而且,远在澶州的侯爷,也是如此,陛下今日还夸奖他呢!” 王峻眯着眼笑问道:“哦,不知陛下夸奖他什么呢?” “王相公,侯爷给陛下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奏折,奏请领兵出战的,另一封是家书,臣不得而知,不过,陛下在看完家书后,极为高兴地对着我们说道:如朕不可行,当使澶州儿子击贼,方办吾事。” 王竣听到这话后,冷笑一声道:“只要我在中书门下一天,他郭荣就一日不得来京城!” 三人听到这话后,不由的对视一眼,然后陈同不由的上前一步,对着王峻劝声道:“王相公,隔墙有耳,慎言啊!” 王峻听到这话,非但未露丝毫收敛之色,反倒是放声大笑,豪迈之情溢于言表:“都是自己人,何惧之有?更何况,如今天下初定,陛下对我颇为倚重,这等破风捉影的消息,陛下焉能相信?” 在场三人不由的点了点头,然后王峻心情这才好转一些,他品尝一口茶水后道:“我走这段时间,可还有其他要事发生?” 颜衎看了陈同一样,两人都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而陶谷则是从着怀中拿出一份报纸道:“王相公,你走之后,弘文馆那边发行了《大周时报》和《大周文报》,如今市面之上,无不拍手较好!” 王峻拿起报纸扫视一番后,也没发现什么不同之处道:“我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呢,如今看来,难登大雅之堂!” “大人,此事是范质大人力主要做出来的,而且李谷大人意欲让各个衙门都订读《大周时报》,同时……” 陶谷说到这里时,不由的停顿下来,然后起身在着王峻耳畔小声说了一句话,而王峻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阴翳起来! 待陶谷刚回到座位上,王峻立即张口吩咐道:“颜衎,你之前是谏议大夫,今晚你回去写一份奏折,就说《大周时报》涉及参政议政之事,上书参大学生范质……” …… 第一百六十五章 报纸引发的机遇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日上三竿,早朝已经开始有一个多时辰,终于即将迎来结束!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身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不由的看了一眼颜衎,而对方也知趣的站了出来,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臣弹劾大学士范质,假借办报之名,实则暗藏结党营私之实,请陛下明察!” 此语一出,满朝官员哗然!报纸之事,截止到今天,在场之人或多或少之间都是知晓此事的,怎么突然之间上纲上线起来了呢! 范质是弘文馆大学士,身份非同一般,此刻皇位上的郭威沉吟片刻后,不由地看向文臣中排行第二的李谷道:“李相公呢,你如何看待此事呢?” 李谷听到话后,立即回话道:“启禀陛下,报纸之事,臣有所耳闻,臣对这种新奇之物,尚未完全摸索明白,因此不能一言以蔽之,不过,据臣所知,因为报纸的出现,倒是京城各地的邸报反倒是方便不少,他们直接按照报纸内容直接誊写送回各地即可!” 李谷看似一碗水端平的话,但其实话里透露着对报纸的认可!只不过,他又不能明着站在颜衎的对面,那岂不是要打王相的脸吗? 郭威听到这话,神色间倒是流露出几分好奇道:“哦,不知这报纸是何物啊?若不是今日朝会,朕竟不知此事!” 颜衎偷瞄王峻一眼,然后朗声道:“陛下,这报纸名为《大周时报》,每日刊印千份,遍传市井。表面上是‘便民识字’,实则每期头版都有‘范质主编’的字样,分明是借舆论收买人心!” 郭威的手指轻轻叩击御案,目光落在颜衎身后的王峻身上。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臣,此刻正低头盯着靴面,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姿态,联想到他回京这两天的所作所为,郭威内心不由的沉重几分。 “范质,”郭威忽然开口,“你且说说,这报纸究竟印了何物?” 范质向前一步,袍角扫过殿上青砖。他摸出袖中的报纸,铅印的“慕容彦超之心,昭然若揭”标题在晨光中棱角分明:“启禀陛下,此乃最新一期的《大周时报》,还请陛下预览!” 待内侍接过报纸走向郭威的空挡,范质缓缓开口道:“陛下,这报纸内容无不是一些关于当下的时事,民众读过这些信息后,非但不会心生漠然,反倒能触动民心,激起民众与朝廷一心,因此,臣以为,报纸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好个有功!” 王峻忽然抬头,眼中闪过狠厉道:“范质,你敢说报纸里你没有夹带私货?若是报纸内容被其他国家细作得到,我大周的机密岂不是就这样流传于外了,你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殿内气温骤降。 关于这个问题,范质其实早先已与杨骏有过一番深谈。此刻,他借着杨骏昔日的话语为引,目光转向王峻,缓缓启齿:“王相大人,您可知《大周时报》上所刊载的内容,皆是无关紧要的世俗杂谈,未曾触及半点朝廷机密。最早开始做报纸的时候,当时就想着报纸要分为内报和外报,外报就是现在的报纸,而内报,则是只能朝廷内部官员才能看的。只不过,内报之事,朝廷尚有邸报,因此弘文馆并未涉猎其中。” 言及至此时,郭威已经看过报纸了,凭心而论的话,这报纸上的内容关于朝堂之事的叙述中规中矩,并没有太多机密之事!因此郭威不由的浅笑一声道:“朕看过这报纸了,内容写得倒是有趣,倒不失为……” 不过,郭威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峻却插嘴道:“陛下,臣还有本奏!” 郭威的话音被王峻打断,殿内群臣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位老臣身上。王峻上前半步道:“陛下,这报纸,每期头版都有‘范质主编’的字样,据臣所知,樊楼内没有功名的士子,每旬逢一逢六之际,都等着《大周时报》,以至于不少士子,只知范大人,而不知陛下矣!” 王峻这话,让着在场之人不由的倒吸口凉气来!这眼药上的,简直是冲着弘文馆大学生范质的命门而去的! 没有哪个帝王能心大到,可以无事有人的名望比他还高! 因此,郭威在听到王峻的这番话后,也不由的目光瞧向范质来问道:“哦,范大人,不知此事你作何解释呢!” 范质脸色间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的这副模样,倒是让着李昉、魏仁浦心安了不少:看来,范大人心里已经有应对之策了! 而范质也着实不负众望,他对着陛下一拜道:“陛下,此事臣可以给王相解释,王相误会臣,纯属是因为王相不了解报纸的运作方式罢了!” 王峻听到这话后,却是冷哼一声道:“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把黑的说成白的了?” 范质不慌不忙着道:“此为排版定式,非臣个人署名。一份报纸要想刊登印刷,首先要有撰稿人,他们写好的内容交给审稿人,审稿人将内容排版好在活字印刷盘内,而主编则要甚好即将发行报纸的内容,是否符合朝廷制度,因此,主编、撰稿人、审稿人乃是报纸内部的一个分工名称,并没有特殊含义,每一版、每一篇都是如此,请陛下明鉴!” 已经在报纸上投过稿的魏仁浦此刻立即站出来为范质帮腔道:“陛下,此事臣可以为他作证,这报纸上确实有这些步骤,非范大人私心所为!” 莫说魏仁浦,就连八朝老臣的冯道也站出来道:“陛下,臣亦是在报纸上刊登过文章,莫不是在颜衎眼里,我也是乱臣贼子了不成?” 颜衎被着冯道的话给驳得哑口无言,他只得低下头来,眼神狠狠地盯着范质来……没有你,就没有他今日的无妄之灾! “好了,如此看来的话,报纸之事先这样吧,范质,你刚才言说的朝廷内报之事,等下朝会后,你留下来给朕好好讲解下!” “是,陛下!” ……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进击的李重进 王峻府中! 枢密直学士陈同此刻正坐在王峻身旁,他刚把手中的茶盏放下,耳畔间就传来王峻怒不可遏的声音道:“范质一个弘文馆大学士,如今翅膀硬了,竟然敢在朝堂之上与我争执,看来,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一些人怕是把我给遗忘了呢!” 陈同不仅是王峻身边不可或缺的心腹,他们之间更是情谊深厚的挚友。因此,陈同私底下与王峻见面是都是以兄弟相称! “王兄,陛下对范质颇为信任,些许小事自是不会怪罪于他的,以我来看,现下最紧要的事情不是范质,而是……” 王峻看着陈同,只见陈同手指着上面,王峻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他点了点头道:“你说的这个倒是与我想法一致,如今陛下无子,养子郭荣文韬武略兼备,英武异常,陛下甚为中意,但这样的人,怕是及难拉拢!” 陈同闻言,不禁朗声大笑,拍着手道:“王兄啊,你看如今陛下对你可是倚重非常,这种情况下,若说那郭荣不合你心意,难道这天下之大,还寻不出一个能入你眼的人物来?俗话说得好,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可遍地都是啊!” 王峻府邸之内,檀香袅袅升起,缭绕于梁间,与陈同爽朗的笑声交织,轻轻碰撞在精致的雕花木窗上,回响出一室温馨。王峻的目光穿透夜幕,落在那轮残缺却别有韵味的弯月之上,指尖不经意地在茶盏边缘细腻的雕版纹路间游走,那份触感仿佛能抚平心头的褶皱。被着好友的一番话开导,王峻此刻心情倒是好上不少道:“哈哈,你这话倒是甚合我心意!” “郭荣这小子……”王峻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阴鸷:“听闻澶州在他的治理下,为政清肃,盗不犯境,深受官民倚信,只可惜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陈同放下茶盏,缓缓开口道:“王兄可知,郭荣在澶州能有如此成就,可离不开王朴与杨骏两人!” “王朴我知道,此人一直是郭荣的幕僚,至于杨骏,我本人与他还有一些恩怨没了结呢,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能耐不成?” 陈同哈哈一笑道:“王兄,莫要轻视此人,你想你身居高位都能知晓此人,可见他年纪轻轻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据我所知,澶州秋税陡增和《大周时报》,背后都有他的身影!” “原本对于清丰子侄的事务,我并无半点插手之意,岂料他竟自行踏入了京城之地,真是自己找死送上门来了!” 陈同对于清丰的事情也有所耳闻,若不是大周初立,王峻抽不开身,否则杨骏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就当陈同准备张口时,突然管家闯进来在着王峻身旁小声说道:“老爷,李重进求见!” 王峻想都没想道:“没看见我这里还有事情,这么晚了,你直接拒了他,就说我已经歇息了!” 陈同听到这话,确实立即上前制止道:“王兄,你难道忘了刚才我们说的话了?李重进前来,正好可以试探一二!” 王峻拍了拍自己的额间笑道:“哈哈,若是没有你提醒,差点误了大事!” 王峻轻轻抬手,以一个微妙的手势示意管家悄然退下,室内随即陷入了一片更为深沉的静谧之中。陈同见状,立刻自座椅上起身道:“王兄,弟在此恐多有不便,还是到内室暂避为妥。弟心中有一言,不吐不快。那李重进,确是勇猛无双之人,然其性情急躁,行事往往凭一时之勇。但转念一想,此等特质,在特定之时,或许正是我们所求。故而,弟私下以为,李重进实为不可多得之选,还望王兄能细细斟酌,慎重考虑。” …… 李重进迈步踏入书房之际,肩上犹带着未及消融的细雪,点点晶莹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他身穿的重铠,肩甲上的雕花于灯火阑珊处透出幽幽冷辉,映出一抹坚毅不拔之气。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案头铺展的兵防图,让他的心中不禁涌起几分亲切感。随即,他爽朗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由衷的赞叹:“真没料到,夜已深沉,王相竟仍在此不辞辛劳地料理国事,真是令人钦佩不已!” 王峻望着李重进肩甲上的冰棱渐融,烛火在他眼角皱纹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贤弟雪中来访,想来是必有紧要事。来来来,快请坐下!” 李重进轻轻解下身上的披风,动作中带着一股不羁的洒脱,随即悠然落座。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王峻,那是一抹深邃而微妙的探视,仿佛能洞察人心。忽地,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声音中带着几分玩味与自信:“听闻王相今日于朝堂之上,与弘文馆大学士范质大人有一番政见上的交锋,真是热闹非凡。弟虽不才,但若王相今日在此,招呼一声,我李重进自当效力,保管让那范质大人明日便声名扫地,身败名裂。” 此语一出,王峻只觉得屋内气温骤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陈同悄无声息地躲在屏风之后,紧贴着斑驳的墙壁,耳朵竖起,竭力捕捉着前方二人的低语。王峻的眼眸微微一眯,面上却扬起一抹和煦的笑容:“贤弟此言差矣。我与范大人同在朝堂之上,共事一君,即便偶有政见不合,那也是为国为民,为陛下分忧之举,岂能如你所言的那般狭隘,万万不可啊!” 李重进的目光如炬,紧紧锁定了王峻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寒意,突然间,他放声大笑,那笑声豪迈而响亮,仿佛连屋顶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直落:“王相大人,您胸怀苍生,志在天下,这等气魄,小弟真是打心底里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小弟得向王相坦白一事,前几日,范大人麾下的一名小吏不慎冲撞了我,我正盘算着借此机会,咱们一道儿,也好让他长长记性呢!” 第一百六十七章 王与李,共天下 王峻哈哈一笑,忙得摆手着道:“贤弟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怕是你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此番话出得我口,入得王相之耳……”李重进忽然压低声音,烛光摇曳,将他修长的身影斑驳地投射在屏风之上。 “就像这炭盆里的火星,灭了便灭了。不过王相若把小弟当外人……” 还没等李重进把话说完,王峻就立马打断道:“贤弟多心了,我与贤弟情同手足,怎会陷贤弟于不仁不义之地呢!倒是郭荣……” 话说到这里时,王峻故意顿住,观察李重进的反应…… 李重进的瞳仁轻轻一缩,旋即便如同寒冰初融般,蓦地绽放出一抹冷冽的笑意,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嘲讽:“郭荣?若不是仗着我舅舅至情至性的个性,他又岂能攀上今日这殊荣?只可惜,假使青哥、意哥仍旧健在,这世间的风光,哪里还轮得到他来独享?” 李重进嘴里的青哥、意哥乃是郭威的两个亲生儿子,只可惜,郭威起兵反抗之时,就被前朝皇帝给杀害了! 屏风后的陈同听得心惊,不过脸色间的喜色却是难以掩饰,他判断得没错,李重进这人,虽勇武异常,但却没有心机,他内心是十分喜欢与这样的人合作! 王峻瞳孔微缩,忙得伸手制止道:“贤弟,慎言。虽然你我之间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但是说得多了,切记祸从口出啊!” “也是与王相说话投机,今日才会如此多言,王相切莫多想。对了,刚才王相话说到一半,不知郭荣怎么了?” 王峻的指尖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叩击,目光扫过对方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贤弟可知,郭荣近日不停上书,奏请率军征讨,陛下可是十分欣慰啊!” 李重进的脸色瞬间铁青,烛火在他攥紧的拳头上投下颤抖的阴影。他想起幼时与青哥、意哥在郭威府中玩耍的场景,若是把郭荣换成他们俩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但就是郭荣的话,他偏不让他如意! 李重进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顿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叹道:“哎,不瞒王相,我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的,还望王相帮我!” 王峻望着李重进骤然铁青的脸色,心中暗喜却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叩击扶手的节奏与炭盆中火星爆裂的频率渐渐同步:“贤弟与郭荣同为陛下肱骨,何必自相惊扰?” 他刻意将“肱骨”二字咀嚼得极重,仿佛每个音节都承载着千钧之重。提及李重进,这位郭威的外甥,其身份便自然而然地与郭荣那柴氏养子的身份形成了无言的对峙。 李重进喉结轻轻滑动,仿佛吞咽着未尽的话语,随后,他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出,带着几分沉郁:“王相啊,郭荣与陛下之间的维系,不过仗着圣穆皇后的情分,他们之间,又何曾有过半分血脉相连?再者说,此人行事,前倨后恭,面上恭敬有加,背后却藏着另一副面孔,我那单纯的舅父,便是这般被他巧妙地蒙蔽了双眼。试想,若任由此人继续这般下去,我那舅父乃至大周的未来,岂不令人忧心忡忡……” 王峻听到这里时,也不由的长叹一声道:“贤弟可知,郭荣每次进京觐见陛下,都要捧着青哥的旧书痛哭?陛下近日常说‘荣儿有青哥之风’……” 李重进闻言神色一滞,书房摇曳着的烛光映得王峻脸上的皱纹格外清晰,此刻的李重进仿佛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王峻见火候已到,遂缓缓起身拍着李重进的肩膀道:“不过,贤弟,你刚才说的话我十分认同,一个人若是连着最亲近的人都欺骗的话,若是有朝一日这样的人掌权,那天下人还有活路吗?” 李重进的瞳孔骤然缩紧,刚才说了那么多他一直都没有表态,如今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重进的声音被冷汗浸透道:“王相的意思是……” 王峻没有接话,而是看着李重进说道:“贤弟,你知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做什么吗?” 对方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让着李重进一时间内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在李重进恍惚之际,王峻的手掌重重按在李重进肩甲上,鎏金狮纹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上眼底翻涌的狠戾:“贤弟,你当下最该做的——是让陛下看清,谁才是值得托付江山的‘肱骨之臣’。” 李重进的呼吸骤然急促,烛火在他颤抖的睫毛下碎成金箔。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坐在那个位置,但此刻王峻的话却有一种魔力一般,让他心底里陡然生出一种渴望,仿佛对方有种把梦想照进现实的能力,他的话如同一把利刃,剖开他心底最后一层顾虑:“王相是要我……” “不是要你,是要我们。”王峻语气重重的说道! 屏风背后,陈同暗暗倒抽一口冷气,自王峻下定决心的那一瞬,他与李重进的命运便紧紧相系,如同并蒂之花,共沐荣耀之光,亦同承风雨之摧。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退路可言,恰似离弦之箭,直指天际。胜利在前,则是金玉满堂,富贵无极;一旦失足,便是深渊万丈,永无翻身之日,其间不容丝毫踟蹰与转机。 王峻的这句话,犹如激石之水,瞬间在李重进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斗志的涟漪。他眼神一凛,语气坚定地道:“恳请王相不吝赐教,重进愿闻其详!” 王峻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此刻,我们面临的首要大事,便是借着兖州风云突变的契机,贤弟务必紧握这稍纵即逝的机遇,立下赫赫战功,让陛下亲眼见证你的非凡才能。至于为兄这边,亦是重任在肩,定要竭力阻挠郭荣如愿以偿,领兵前去平息兖州之乱。一旦让他得逞,大局恐将难以挽回,一切努力皆付诸东流矣!” 李重进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与着王峻紧握在一起,然后以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王相,待到功成之日,王与李,共天下!” …… 第一百六十八章 符银盏抵京 相比较“黑大王”李重进的主动出击,身为弘文馆直学士的杨骏最近几日倒是低调了不少! 一方面呢,范质的警示犹在耳畔——王峻一旦重返京城,倘若他仍旧行事鲁莽,不顾后果,恐怕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难免遭受暗箭难防之祸;另一方面,则是已经得到陛下的首肯,《大周时报》计划增加内版,杨骏的工作重心要放在这上面的! 就在杨骏前脚刚回到府内,还未及站稳脚跟,门外就传来赵匡胤爽朗的笑声道:“杨老弟,别来无恙?” 杨骏转身时,正见赵匡胤顶着一头细雪跨进门槛,靴上还沾着未化的冰晶,闪烁着冬日的寒意。更令人瞩目的是,他健硕的手臂间稳稳挽着两坛佳酿…… “赵兄这是雪中送炭还是兴师问罪?”杨骏浅笑一声,立马走步迎了上来! 赵匡胤轻轻提起沾满水珠的皂靴,他不禁轻声抱怨道:“如此天气前来拜访,本是图个与杨贤弟围炉煮酒、共叙衷肠的雅兴。至于杨贤弟方才的话,待会儿可莫要忘了自罚三杯,以助兴头啊!” 杨骏随即热情地引领赵匡胤步入内室的温馨暖阁之中,里面一只铜盆中梨木炭火正旺,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将黏附在他肩头的细碎雪花悄然融化,化作袅袅升起的白雾。他目光温煦,嘴角挂着笑意,对着赵匡胤说道:“罚酒自然是要罚的,但能与赵兄共饮,实属难得之乐事。” 赵匡胤挑眉将酒坛置于案头,他用腰间腰牌挑开坛封,醇郁的酒香扑面而来,赵匡胤当即给着面前的酒盏满上道:“就冲杨兄弟的话,请!” 梨木炭在古朴的铜盆中噼啪作响,火星子偶尔跳跃而出,如同夜空中不经意的流星。杨骏的目光轻轻掠过面前的酒盏,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中带着几分玩味:“赵兄今日莅临寒舍,共饮此杯,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品味这盏中佳酿吧……” 赵匡胤豪迈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酒液自他坚毅的下巴缓缓滑落,滴落在桌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待他轻轻放下酒盏,目光沉稳地望向对方,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真挚与深沉:“老弟,你的洞察力果然非同凡响。实不相瞒,此番我特意前来,确有要事要与你说你!” 杨骏将这酒盏放下,赵匡胤立即就娓娓讲来道:“老弟,这几日我在禁军值班,我看李重进与王相走动挺多,此事不得不防啊!” 梨炭在铜盆里爆出细碎火星,杨骏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他有些诧异道:“他们两人应该是没有交集的,怎么突然搅合在一起了?” 赵匡胤看着杨骏嘿嘿一笑道:“若说李重进是把无鞘刀,王峻便是最懂藏刀的人。这个时候他们俩人搅合在一起,怕是目的就不言而喻了吧!” 杨骏的指尖骤然收紧,他想起范质曾说“王峻善用‘旧部情谊’拉拢武人”,而李重进作为郭威外甥,能让他不顾一切选择与王峻合作——怕是他们的目的就是皇帝的宝座了! 虽然知晓了对方的目的,但对于杨骏这样的身份,又怎么可能阻止呢! 杨骏给着赵匡胤的酒盏满上道:“哎,可惜侯爷没有在京,若是侯爷在京的话,他们安敢如此嚣张?” 赵匡胤点了点头道:“老弟,他们二人搅合在一起,我刚才的话倒是有些杞人忧天,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得小心!” “赵兄,请讲!” 赵匡胤的手指在酒盏边缘叩出急雨般的节奏,他压低声音,目光灼灼:“王峻上次在朝会上虽然对报纸出手无果,不过他们也看出来报纸的厉害之处,听闻,他们准备模仿《大周时报》,也做出一份报纸呢。老弟,这是赤裸裸的要抢你的生意呢!” 梨炭在铜盆中发出不甘的爆响,杨骏的指尖顿在酒盏边缘,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让着赵匡胤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不知贤弟为何突然大笑起来。” “我是笑他们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们模仿?王峻与李重进怕是忘了,报纸可不是简简单单有活字印刷术就能做出来,他们灵魂是内容,像他们这般,就像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匡胤轻轻颔首,眸中闪烁着信任的光芒:“我自然深知贤弟的才干,《大周时报》之精彩,实在令人由衷钦佩。然而,即便如此,我仍需私下提醒贤弟一句,务必提防他们暗中使绊。” 杨骏举起酒盏,笑眼微眯:“赵兄可知,《大周时报》经久不衰的秘诀?” 杨骏的酒盏与赵匡胤的碰出清响,他望着对方眼中跳动的火光,脸色间带着几分自豪继续道:“报纸这东西,技术性并不高,最主要的就是要做到先入为主,单单这点上,我已然占据优势。” 赵匡胤此刻能做的就是举起酒盏与着杨骏碰杯道:“贤弟若是这么说的话,我这就放心了,来,接下来我们不谈正事,只叙旧,来来来,喝起来!” 杨骏闻言自是碰杯着道:“赵兄谦虚了,刚才的话,我也就是与你一说,他们既然决定出手,自然不会做无用之功的,我自会注意的!” 赵匡胤点了点头道:“如今京城之内,关系错综复杂,如果贤弟这里真的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只需给我要说即可,为兄这里,自当尽力相助!” 其实在杨骏心里,对于赵匡胤印象并不太好,或许是受于历史书本上的印象吧,但如今的情况,却让杨骏对他的印象扭转了几分,或许惺惺相惜吧! “有赵兄这句话在,我焉有何惧?今晚若不是赵兄前来告知,我这里怕是就是一滩雾水,来,赵兄,请,一切尽在这酒盏之中!” …… 不过,觥筹交错之后,就在杨骏刚刚送走赵匡胤,突然传来的一则消息让他是既惊又喜:符银盏从澶州来京城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浅喜似苍狗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 这首诗简直是为符银盏量身而作,于澶州之时,她默默地将目光倾注于杨骏身上,那份深情不言而喻。待到踏入繁华的京城开封府,她未曾有片刻迟疑,径直来到杨骏的身旁,那份执着与情深,尽显无疑。 坐落在金明池畔的郭荣府,符银盏此番还是头一次过来!门扉之上镶嵌的铜钉,密布成阵,足足比寻常富贵人家的门楣多出了三列,彰显着不凡的气派。当符银盏走过那雕梁画栋的垂花门时,正好迎来了杨骏的目光,杨骏站在一方嶙峋的太湖石旁,此刻的二人仿佛自成一景,一眼万年! 符银盏的绣鞋碾碎最后一片残雪,金明池的冰面下传来细碎的流水声,恰似她此刻纷乱的心跳。 杨骏立在太湖石旁,手中的《大周时报》内版样报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刚冥思好的标题。他望着符银盏发间的鎏金步摇,神色间不免带着几分难掩的喜色,缓步走上前来道: “符娘子何时悄然抵京的,竟带给我这般意外的惊喜!” 符银盏发间点缀的鎏金珠饰,随着她轻盈的步伐轻轻摇曳,于灿烂阳光下细细碎碎地洒落光芒,宛如点点繁星。她以素手轻掩朱唇,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偏要趁你不注意时悄然而至,免得你在这儿悄悄筑起温柔乡,藏着哪位佳人不让我知道呢!” 杨骏的耳尖被话音烫得发暖,金明池的风卷起他袖口的暗纹,与符银盏步摇上的坠子相映成趣。他看向对方的双眸,不由的玩笑道:“哦,那不知道符娘子此番可有什么收获?” “庭院里自是没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藏在房间内了!” 符银盏一句不经意的话,却在杨骏心中激起了一层涟漪。尽管苏娃儿眼下全身心投入到广货行的经营中,但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也会留宿于此,杨骏不禁暗自揣测,难道符银盏无意间发现了什么不成? 不过,所幸符银盏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十分较真,她转身就想着里面走去到:“杨大人,你这不请我进去坐坐?就一直站在这里,莫不是后院里真的有藏着佳人?” 杨骏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不是许久未见,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了,对了,暖阁里刚煮了茶,用的是澶州运来的稻壳炒茶,符娘子这边请!” 符银盏的绣鞋轻轻叩击着青石板路,每一步都落下了细腻而悠扬的韵律,宛如一曲无形的乐章。穿过曲折蜿蜒的连廊,她步入了暖意融融的阁内,只见炉火中正燃着上好的梨炭,偶尔爆发出噼啪的声响,为这静谧的空间添了几分趣音。 梨木炭在鎏金镶嵌的炭盆中轻轻爆裂,洒落点点细碎火星,宛如夜空中不经意的流星。符银盏的指尖轻柔地滑过暖阁内古朴书架的边缘,那里,每一期的《大周时报》都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仿佛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与世事的变迁。 窗外,杨骏的身影被昏黄的烛光勾勒在薄如蝉翼的窗纸上,他正专注地用竹制夹子轻轻搅动着茶壶中的稻壳,动作中带着一份不言而喻的雅致。淡金色的茶雾袅袅升起,与室内温暖的氛围交织在一起,绘出一幅宁静而和谐的画面。 “符娘子,来先喝盏茶吧,这茶壶可是老毕费了大力气熔铸的。” 符银盏的眸光轻拂过茶盏的内壁,那光洁的表面宛如明镜,清晰地映出了她自己的倩影,与一旁杨骏的身影悄然交缠。她轻启朱唇,对着温热的茶汤吹了口气,水面随即漾起一圈又一圈细腻的涟漪。轻啜一口香茗后,她缓缓启声道:“我在澶州之时,便早已风闻骏哥儿在东京城内的种种传奇,那时我的心,简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就赶过来呢!” “哈哈,现在过来也不晚,此番来京城后,就不走了吧?” 面对着杨骏的问话,符银盏咯咯一笑道:“不知道骏哥儿是想让我留下还是让我走呢!” “我嘛,自然是……”杨骏的话本来就到了嘴边,却忽地话锋一转,温文尔雅地笑道,“但终究,还是要以小娘子的心意为准。” 符银盏将这手中的茶盏放下,然后目光一直盯视着杨骏,最后看得杨骏都有些不好意思道:“怎么这么看着我,莫不是我脸上有花不成?” 符银盏望着烛影里杨骏搅动茶壶的侧影,忽然轻笑道:“此次再见到骏哥儿时,骏哥儿可比在澶州的时候滑头多了!” 杨骏哈哈大笑起来,但神色凝重了几分后才应声道:“可……心意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不知怎的,听到这话时,符银盏的神色突然有着几分的慌乱,她旋即目光瞧向别处道:“骏哥儿,你知道我这次回来,可听闻到什么消息吗?” 杨骏听到这话立马神色一正道:“可是侯爷让你给我传什么话吗?” 符银盏摇了摇头道:“我姊夫倒是没说什么,就是让我给你带一封信,主要是我父亲那边,目前在准备物资,我听父亲说,不出五月,慕容彦超的叛乱还没有平息的话,陛下一定会率军亲征的。” 符彦卿不亏为当时名将,竟然判断出郭威会亲征慕容彦超,若不是杨骏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的话,他都不敢笃定陛下会亲征的! “令尊果然是老将军。”杨骏将茶盏推至她面前,“据我所知,兖州那边虽然官军目前已经把慕容彦超给围住了,但却迟迟没有攻克城池,若是这样僵持下去的话,怕是令尊的话真的是要应验了。” 符银盏听到这话,不由的神色一黯道:“若这样的话,那么父亲肯定是做好了征战沙场的准备了,早知如此,年初的时候就不让兄长去军队了!” “哈哈,无须忧虑,男子汉大丈夫,心怀壮志,当以四海为家,驰骋天下。倘若终日蜷缩于屋檐之下,又怎能磨砺出真正的羽翼,翱翔于九天之上,成就一番伟业呢?” 第一百七十章 未来的路 符银盏凝视着眼前杨骏那谈笑风生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好奇,轻声问道:“骏哥儿,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你是否会带领甲士,驰骋沙场?” 杨骏闻言,不禁微微一怔,随即挑眉问道:“你为何这么问?” 符银盏纤长的指尖缓缓绕着温热的茶盏边缘摩挲,轻轻一叹,语中带着几分悠远:“似乎这世间男儿,对建功立业之事总怀揣着一份难以言喻的热忱。我刚才就在想,或许你也终有一日,会踏上这条征途。” 杨骏爽朗一笑,思绪仿佛飘回了初次相逢的那一刻,他不禁轻声问道:“符小娘子,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的情景?” 梨木炭在古朴的炭盆中噼啪作响,偶尔迸溅出几点火星,映照着杨骏深邃的眼眸。他轻轻抬眼,视线越过跳跃的火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寒霜凝固的冰面,仿佛能穿透冬日的凛冽,望见更远的过往。突如其来的一问,如同寒夜里的一缕不期而遇的风,让符银盏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怎会不记得?那是我初到澶州姊夫的家中,那天晚上在凉亭歇息时,正好见到你仰天长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杨骏心中五味杂陈,感慨着道:“想当年,我在相州不幸遭人构陷,幸有侯爷伸出援手,方能逃出生天。初抵澶州之时,周遭尽是陌生之地,一时之间,竟无一位故交好友相伴左右,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感慨。未曾想,这轻轻一声叹息,竟引得符小娘子注意。” 符银盏的步摇在烛火下轻晃,她此刻含情脉脉的看着杨骏道:“现在想来,感觉骏哥儿当时是故意引起我注意的!” 杨骏沉默不语,只是用眼神与之交汇,仿佛在那深邃的目光下藏着千言万语:“倘若他日,你再度遭遇此类情境,你还会如往昔那般,给予我回应吗?” 烛泪沿着灯芯蜿蜒滑落,宛如细流,最终在古朴的铜盏内凝结成一滴滴琥珀色的泪珠,闪烁着柔和而深邃的光泽。符银盏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杨骏眼中跳跃的火星上,那里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与憧憬。她动作轻柔,缓缓将手中的茶盏置于桌上,发出细微却悦耳的声响,随后轻声细语道:“若真有那一天到来,或许不是我给予你期待的答复,而是你,需牵起我的手,一同漫步于这壮丽山河之间,共赏世间万千风景。” 杨骏闻言,唇角笑意未散,窗外寒风卷着细雪扑在窗棂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及符银盏发间摇曳的玉蝶。他忽然伸手拨弄炭盆,火星骤然腾起,映得她脸颊泛起胭脂色:“小娘子莫要诓我,我可会把这话当真的?” 符银盏没有说话,只是忽然凑近,鬓边茉莉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道:“我虽无缚鸡之力,却也能为你研磨执笔,骏哥儿觉得怎么样?” 杨骏望着她眼中跃动的光,喉间忽然发紧。往事如潮水涌来——水榭亭台的相遇、病榻前的照料、还有此刻暖阁里萦绕不去的温柔。他忽然意识到,从那声叹息开始,命运早已将两人的轨迹悄然勾连。 “好。” 杨骏握住她欲抽回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细腻的皮肤,柔情万千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便带你去看玉门关的月,听阳关外的驼铃。研磨执笔,我谱词作曲,你舞剑折枝......”窗外风雪骤然大作,却掩不住暖阁里渐浓的情愫。符银盏靠在他肩头,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此刻这份被妥帖安放的心意,才是乱世里最难得的安稳。 炭盆中梨木的余温渐渐渗入案几,符银盏指尖在杨骏掌心轻轻一颤,身体陡然坐直,符银盏这才反应过来,忙的从他的肩膀上起身,她看着对方继续追问道:“骏哥儿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杨骏望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缓缓言道:“其实,我早就告诉你答案了。那句‘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我心中的感慨。世人皆热衷于追求功勋与仕途,但在我看来——这东西却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 符银盏对此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骏哥儿的想法了,可在澶州,我姊夫似乎对你在清丰练兵之事赞誉不已,怕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披甲上阵了!” “若真有披甲那日……” 他猛然间执起她的手,轻轻贴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即便隔着三重厚实的冬衣,心跳依旧强劲而有力,仿佛与她的脉搏共鸣。“我也希望,这手中的剑,其锋芒不是为了无意义的屠戮而挥舞,而是为了守护这世间的安宁,换得天下苍生的太平岁月。” 话音未落,房梁上忽有积雪簌簌坠落,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符银盏望着他眼中忽明忽暗的火光,忽然觉得,此刻的杨骏,似乎与自己姊夫高大的身影在重合一般…… 杨骏望着眼前符银盏那略带迷离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轻声唤道:“怎么了,看你刚才似乎神游天外一般!” 符银盏指尖在他衣襟上轻轻一滞,才惊觉自己将杨骏与姊夫的身影叠在了一起。窗外雪光映着他瞳仁里的烛火,她慌忙收回手道: “没什么。方才你言谈间的那份神情,恍若我姐夫再现。回想起在澶州的那段日子,姐夫与王朴先生交谈时,满心满眼皆是祈愿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富足,安乐无忧!” 杨骏听到这话,连忙打了个哈哈,笑道:“这话可真不敢往外说,我哪敢与侯爷比肩而论?万一风言风语传了出去,岂不让人误会杨某心怀不轨,暗藏什么宏图大志呢!”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轻重缓急我还是能掂量得清的。说起来,来了这么久,怎未见苏姐姐的身影呢?” 该来的终归是要来,杨骏刚想出言解释,只听得门外飘来一阵耳熟能详的嗓音,温柔中带着几分歉意:“银盏妹妹,铺子里有些事情耽搁了时间,还请你见谅……” …… 第一百七十一章 报纸大局 符银盏与苏娃儿交谈了什么,杨骏自是不得而知,他所能确定的唯一事实,便是那晚,月光轻洒之下,两位女子竟忘却了周遭一切,促膝而坐,长谈到深夜,将杨骏悄然置于一旁…… 掌柜捧着铜壶进来时,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脸色上的笑意不减着道:“方才见两位爷茶凉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魔法打败魔法 《大周文报》试水有奖征文,一经推出,引得无数学子、士子们趋之若鹜! “听说了吗?那边的报纸征文呢,文笔好的一经选上,一篇一百文到一千文不等呢!” “真的假的,这写的东西不光能上报,还给钱呢!” “瞧这话说的,《大周文报》把这叫做润笔费,前提是你的文章被人家选上才行!” …… 翟守珣、陶谷看着这样的盛况,不由得感慨一声道:“既生瑜,何生亮,如今才能体会到当时周公瑾的心态啊!” 州桥街外的一座酒楼二楼中,翟守珣入目之处就能看到街口牌坊处,那里是《大周文报》的一个文章征集收稿处,堵的是车马不通,他禁不住摇着手中精美的香木折扇,叹道:“唉…,这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如此盛况,国朝未有!” 陶谷捏碎手中蜜饯,青杏汁液顺着指缝滴在《大周文报》的征稿启事上,“千字千文”四字被洇成深褐。楼下收稿处的喧嚣声浪般涌来,举子们攥着文稿的手在牌坊下挤成林…… “杨骏这招‘征文方式’倒是高明,你瞧那些投稿的举子,有几个真为了润笔费?怕是冲着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传闻来的。” 陶谷轻轻以手中扇骨叩击着雕花栏杆,眸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悠悠叹道:“世事如棋,布局皆学问呐!” 翟守珣闻言,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轻声探问道:“莫非,依陶大人之意,我等亦步其后尘,举办一场征文雅集,以文会友,共襄盛举?” 虽然现在李重进与王峻因为郭荣的缘故,算是短暂的达成了政治上的盟友关系!但对于其实是不怎么看得上他的! 陶谷摇头自嘲一笑道:“实话讲来,我确实是有这个想法的,可苦于囊中羞涩啊!” 翟守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便出言问道:“陶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又能破费几个钱呢?” “哈哈,你这可真是未曾掌家,不解世俗琐碎之艰。这几日,咱们售出的报纸,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徒有其表地吆喝罢了。他们一份报纸定价十文,而我们,为了抢占市场,愣是以五文钱的低价倾销。这区区五文,刨去纸张成本与人工开销,已是所剩无几,薄利如纸,几近无利可图。 倘若再盲目跟风,效仿他们举办什么征文活动,只怕未等咱们给对方制造些许波澜,自家的小船便要先被这浪潮打翻,难以为继了!” 你让翟守珣写写文章、出出主意的事情,他还能胜任,但若是让他如何赚钱、如何盈利这种事情,怕是他也无能为力! 朝堂上的能臣,如何鉴别他的能力,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就是有赚钱的本事。但从这点上看的话,陶谷对于杨骏的生财之道不免要高看几分! 翟守珣听到这话不由的轻叹一声道:“若如此的话,我们创作的报纸怕是不能长久下去啊!” “走一步瞧一步吧,说不定那天王相给陛下说动了,我们的《大周新报》就把《大周时报》给取缔了,到那时候,咱们今日这番坚守,自会显现其价值所在!”“陶大人说得极是,在下佩服!” …… 相比较《大周新报》不声不响地刊发,与《大周时报》在东京开封府直面竞争;专注于做朝廷各部门内部可看的《大周时报—内刊》则显得有些高调! 内刊与《大周时报》的排版别无二致,只不过在标题上多加了内刊两字,而在每一版的 得到陛下首肯后,作为内刊发行的第一期当天,范质可是亲自拿着报纸送到中书门下处,正在当值的陶谷迎步上前道:“恭喜范大人了,我看听闻陛下对内刊的评价赞誉不绝!” 范质浅笑一声道:“多谢陶大人,全赖弘文馆里面的众人辛苦才有内刊的今天!” “哈哈,还是范大人安排得体,对了,这内刊印刷有多少份?” “大概八千份吧,除了我们京城内各个衙门外,还有各地原来誊抄邸报的如今都从这里采买,所以印刷的多了些!” “内刊印得比外刊还多!”陶谷不由的惊讶一声道! 范质也不知是故意炫耀,还是性子就是如此,他点了点头道:“哈哈,是的,还是各个衙门的官员们支持,对了,陶大人,王相在里面吗?我有些事情想找他请教一二?” 陶谷摇了摇头道:“范大人,恰不凑巧的紧呢,王相刚刚有事出去了一趟,你看你是在这儿等会儿,还是有什么事情的话,我这里也可代为转达!”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劳烦陶大人帮忙问一下,这内刊虽然是给各个衙门提供的,但弘文馆的资金也是十分有限,想问问王相,这报纸的费用该怎么算!” 陶谷听到这话,他怎么有种感觉,这范质今日来中书门下是来打他的脸呢!你一天能卖八千份,你清高,你了不起,但你一直在我面前说这有意思吗? 不过,陶谷也不好翻脸,毕竟人家确实是有事跟王相请教的,因此他不由地莞尔一笑道:“范大人怎么说话小家子气,咱们这些人可都是给陛下、给朝廷当差,怎么还分你我分得那么清楚呢!” 范质将随手拿起的内刊搁在案上,不由地轻叹一口气道:“陶大人,话虽如此,可弘文馆的雕版工匠们等着米下锅呢。昨夜他们印刻内刊内容时,可是饿着肚子干到半夜三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陶谷案头堆叠的《大周新报》样刊,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不像陶大人这边,五文钱一份的报纸,还能挤出蜜饯钱。” “工匠们的辛苦,我自会告知给王相的!”陶谷黑着脸,说完这话后,看着范质语气又冷了几分道:“倒是范大人,内刊可不比其他,可不要偷奸耍滑,以次充好,否则到时候岂不是打范大人的脸了?” “多谢陶大人提醒,范某回去后一定会叮嘱好工匠的!”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兖州之局 四月中旬! 正当诸事渐入佳境,循着既定的轨迹稳步前行之际,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令杨骏有些措手不及…… 杨骏看着面前斟酒的赵匡胤,一旁的冯吉环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道:“赵老弟,你这消息可靠吗?” 赵匡胤将着手中的酒壶放下,缓缓开口道:“这话还能有假不成?听闻兖州那边,曹英将军等人先围兖州城,待一步步合拢住后开始攻击城池,但已经过去了数月,攻城战直到现在仍没有下文,这不惹得陛下等不及要亲征了!” 杨骏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酒盏,嘴角勾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道:“如此说来,赵兄可真是喜从天降,小弟在此先行道贺了!” 赵匡胤闻言,却是一脸茫然,眉头微蹙,不解地道:“杨兄这话说得我可是一头雾水,不知杨兄所言何喜之有?此等喜事,连我自己都浑然不觉呢!” 一旁的冯吉旋即就明白过来,他哈哈大笑着道:“赵兄,陛下亲征,你们这些殿前侍卫亲军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是就来了吗?” 烛火在鎏金酒樽上跳成两团火焰,赵匡胤捏着酒盏的指节骤然泛白。窗外夜色正浓,汴河漕船的灯火在他瞳孔里碎成金箔,恰如杨骏方才那句“喜从天降”的余响。 “陛下亲征!” 杨骏用银簪拨弄灯芯,火星溅在案上《大周文报》的征文名录上,杨骏想了下不由的问声道:“曹英的‘久攻不下’,怕不是‘引蛇出洞’吧?” 冯吉缓缓地放下酒盏道:“杨老弟这话也不是没这种可能,据我所知,曹英虽是陛下心腹大将,但素来与王峻相国关系密切,说不定就是为了能让王相带兵平乱!” 赵匡胤手中的酒盏“当啷”轻磕案几,鎏金酒樽反射的烛火在他眼底凝成寒星。冯吉话音未落,窗外更夫“咚——咚——咚”的梆子声,夜已经深了! 赵匡胤待外面的梆子声消失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冯兄、杨老弟,你说这王相是为了什么?如今他的地位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而且还深得陛下的信任……” 杨骏不由的瞧了赵匡胤一眼,然后才缓缓开口道:“欲壑难填!” “哎,杨老弟、赵老弟,我若是王相,我啊,别说去兖州了,就连晋州都不会去的,还是李太白说的好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赵匡胤只是点了点头应声道:“冯兄说的极是!” 杨骏对于赵匡胤的话不免莞尔,你是不知道你当上殿前都点检后,你想再进步时的嘴脸了!现在的你,倒是说这大言不惭的话来! 冯吉醉眼朦胧地晃着酒壶,赵匡胤捏着的酒盏已裂出细纹,这种情况下,他看着杨骏不由地问声道:“在杨老弟心中,是如何看待今日之事的?” 杨骏手里拿起空着酒盏,倒放在桌上浅笑道:“赵兄这是让我酒后吐真言呢?” 赵匡胤见状忙的拿起酒盏,将着满上后虚心请教道:“杨兄弟这话就埋汰我了,我虽在禁军当差,但一直都把杨兄弟当做自己人,杨兄弟文采非凡,对于朝堂之事也有自己独到见解,这不就想着趁着今日跟你取取经吗?” 杨骏指尖叩击着酒盏,青瓷盏底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清越如磬的声响。他垂眸望着盏中倒映的烛火,忽然抬眼直视赵匡胤:“不知在赵兄眼中,如何看到李重进将军和驸马呢?” 赵匡胤捏着酒盏的手猛地一颤,裂纹顺着指节延伸至盏沿,他不由地苦笑一声道:“这我可该如何评价呢?” 杨骏指尖叩击酒盏的声响陡然加急,如更鼓般敲在赵匡胤心尖。檀木案几上,青瓷盏底的裂纹正顺着指节延伸——李重进是郭威外甥,驸马张永德是郭威女婿,杨骏此刻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重进将军……” 赵匡胤喉头微动,一抹坚毅闪过眉宇间,手中酒盏不慎落地,碎片嵌入他厚实的虎口,鲜血悄然渗出,他却浑不在意,只淡淡笑道:“自是骁勇不凡,至于那驸马爷……亦是勇武相当!” 闻此,杨骏朗声大笑,拍了拍赵匡胤的肩,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赵兄此言差矣,小弟听来,倒是觉得你藏了几分谦逊,不甚坦诚呐!” 面对杨骏那略带锋芒的询问,赵匡胤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诚恳与无奈:“既然杨兄弟如此直截了当,那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若要我在他们之间做个比较,我私心里觉得,驸马爷或许较李将军更胜一筹。” 杨骏心中其实涌动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几乎要脱口而出:“倘若将这两位与侯爷柴荣相较,又会是如何一番景象呢?”然而,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转折,缓缓言道:“赵兄,近日里,我隐约察觉到王相与李重进将军之间似乎多了几分亲近,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恐怕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盘算啊。” “杨兄弟,不瞒你说,我也看出来了,只不过像咱们这种身份的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杨骏朗声一笑,眉宇间满是自信:“赵兄,依我之见,此番陛下御驾亲征慕容彦超,王相定当力荐李重进将军,委以殿前亲军统领之重任!” 赵匡胤闻言,面上掠过一抹讶异之色:“可是李将军此刻不过是一都头,掌管殿前亲军,这一步是不是迈得太大了!” “那不然兖州局势为什么非得拖延到现在?” 赵匡胤的目光缓缓在杨骏身上流转,带着几分疑惑,几分审视,心中暗自思量:这番筹谋布局,难道真能如愿以偿? 然而,未及多时,朝廷之中便风声四起,所传之讯竟与杨骏先前的预判丝毫不差,精准无二: 李重进为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为殿前都虞候,掌管殿前亲军。 第一百七十四章 路见面圣 五月处,郭威率兵从东京开封府出发,王峻以随驾都部署的身份随同出征,与曹英等人于兖州城下合兵。 五月十四日,劝降叛军无果后,各部开始攻城。王峻在城南督军,其部最先攻破城池,王峻也因此次先登之功非常得意。慕容彦超见官军攻破城池,就自焚身亡。 在平定兖州那场风起云涌的叛乱中,郭荣心急如焚,屡次恳请上阵杀敌,其壮志凌云,可见一斑。然而,郭威深思熟虑之下,念及澶州之地乃战略要冲,不可有失,终是忍痛未允郭荣请缨。 与此同时,李重进与张永德,两位身为殿前亲军的骁勇之士,自是紧随郭威左右,如影随形。一时间风头无两,荣耀加身! 澶州城内! 王朴望着今日略显疲态的侯爷郭荣,脚步不自觉地放轻,缓缓上前,轻声细语道:“侯爷,兖州局势如今已经尘埃落定。陛下将龙兴之地托付于您镇守,此等重任,无疑是对您莫大的信赖。眼下,我们亟待筹谋的,乃是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王朴话音未落,郭荣突然按在案上的《澶州布防图》骤然卷起,他轻叹一口气道:“杨骏不是在京城传来消息说,李重进与王峻搅合在一起了,这才是我最怕的事情!” 李重进作为郭威的外甥,与王峻这样的权臣搅合在一起,对于郭荣来说,着实是巨大的威胁! 还没等王朴开口,突然一个小厮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道:“侯爷,京城方面传递过来的信笺!” 一听这话,郭荣猛地挺直身躯,眼中闪过一丝急切道:“赶紧拿过来,我看看杨骏在京城那边又有什么消息!” 小厮双手呈上一封尚带着蜡油微温的信笺,郭荣轻轻撕开那精心封固的封口,小厮见状,识趣地悄然退下。待郭荣细细览完信中的内容后,一旁的王朴察觉到他脸上浮起了几缕难得的笑纹,不禁好奇地问道:“莫非是杨骏那边,有了什么妙策?” 郭荣将着信笺放下,浅笑一声道:“杨骏在信中说啊,既然他们不让我去,那我就主动一点,父皇班师回朝的路上肯定要路过澶州,我就在路上面见父皇一面!儿子见老子,谁也没话可说吧!” 烛火在《澶州布防图》上跳动,郭荣指尖划过图中黄河渡口的标记,蜡油封印的密信在案上散着余温。王朴望着他忽然舒展的眉宇,便知道侯爷此刻定然是被杨骏的这番话给说动了! 王朴用茶针拨弄灯芯,火星溅在图中各地的营防图的标记上,他想了下才开口道:“侯爷,也就杨骏能想出这路见面圣的主意。这是要借‘子见父’的天伦,破王峻‘将在外’的兵权啊。侯爷,只不过,我听说陛下班师路线原定过封丘门,现改走澶州渡口。” 郭荣闻言,不由的看下布防图,然后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的话,想来明天父皇他们的人马都能抵达澶州渡口了!” “侯爷,若是明日面见陛下的话,切记不谈国事,只谈父子感情,切莫让王峻抓到把柄!” 郭荣对于王朴的告诫之言,重重的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可不敢有丝毫的差错,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 次日,黄河浊浪拍打着澶州渡口的青石堤岸,郭荣按剑立在浮桥中央,晨雾中的蟒纹玉带扣折射着冷光。对岸传来銮驾的钟磬声时,他身后的“接驾”仪仗突然扬起旌旗——杏黄旗上“周”字的走之底多了道挑钩,细看竟是“宋”字的变形。 郭威的御辇在雨幕中停下,车帘掀开处露出紫袍玉带,却掩不住眼角的倦意。当他看见郭荣的身影竟然出现在这里时,不由的叫停车队。 河风轻拂,带着几分凉意,将郭威的话语切割得断断续续:“荣哥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目光,如同古老松林间的斑驳光影,轻轻掠过郭荣的身影。郭荣身着官服,那衣裳虽略显陈旧,几处细微之处还缝着不惹眼的补丁,却难掩其端庄与正气。 自郭威登基为帝以来,宫廷内外皆以节俭为尚,奢华之风渐息。望着眼前郭荣这朴素无华的模样,郭威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这份不加雕饰的简朴风格,正合他心之所向。郭威微微颔首,眼中闪烁着对儿子无声的赞许,仿佛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大周未来的希望,正静静绽放在这不起眼的角落。 郭荣单膝轻跪,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恭敬,拜道:“儿臣恭迎父皇圣驾,听闻父皇今日途径澶州,念及父皇一路风霜仆仆,特让新妇金盏精心烹制了几道家常小菜,愿父皇品鉴一二,也让孩儿略表孝心。” 这便是王朴精心策划的情感攻势,郭荣一上场,便直接将话题引向了温馨的家事。在太祖皇帝身边静立的王峻,目光落在跪于地上的郭荣身上,正欲开口,意图劝阻郭威在此逗留太长时间,却不料郭威已抢先一步,语气温和地对王峻道:“王兄啊,我观这渡口粮草转运尚需片刻,难得荣哥儿今日前来尽孝,你且吩咐人手加速装运,好让我与荣哥儿叙上几句家常,暖暖心窝子。” 王峻握着剑柄的指节骤然发白,鎏金护甲在雨幕中泛着冷光。他望着郭荣捧上的食盒,眼神一转着道:“陛下,兖州善后文书尚未清点完毕......” 他的话语尚在空中回荡,郭威已敏捷地伸手,稳稳接过了递来的食盒,这一举动竟让王峻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最终只能默默收回。 此刻,黄河的浪涛猛然间拍打在坚固的堤岸上,激起片片晶莹的水花,那飞溅的水珠仿佛在郭荣深邃的眼底捕捉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锐利光芒。随着郭威轻轻掀开食盒的盖子,一股热腾腾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只见盒中,一条红烧鲤鱼安然卧于其间,而那鱼尾巧妙地点缀着几颗色泽鲜艳的蜜饯,格外引人注目…… 第一百七十五章 父子有亲 “荣哥儿,这鱼味道不错。”郭威以银箸轻轻挑起鱼腹那片最为肥美之处,瞬间,一股鲜美的鱼香悠然飘散,仿佛春日里轻拂过水面的微风,引得在场众人无不暗暗咽下口水,心中生出无限向往。 望着王峻依旧矗立在原地未动,郭威难得地玩笑道:“王兄啊,这鱼肉确是鲜美无比,只不过此乃荣哥儿的一片心意,我便不与你分这杯羹了!” 王峻听到这话,无奈之中只得双手抱拳,深深一揖,恭敬言道:“陛下,微臣这便前往码头一行,不敢再扰陛下此刻的天伦雅兴,望陛下恕微臣告退之罪。” 郭威哈哈大笑着道:“好,王兄请便,我们半个时辰后起程!” 虽然王峻很想在此旁听郭荣与陛下交谈的内容,但郭威话里话外的意思让他只得悻悻离去,临走之际,他狼顾鹰视般地盯视着郭荣一眼…… 黄河浊浪拍打着浮桥桩基,郭威银箸挑起的鱼肉在雨幕中泛着油光。当王峻的脚步声消失在堤坝转角,郭威倏然地收回满脸的笑容,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亭角,然后吩咐道:“星民啊,我跟荣哥儿去前面的亭子说两句话!” 向拱,字星民。他早些年都投靠在郭威账下,可谓称其心腹。 郭威的话音刚落,禁军中就走出一个雄壮的中年男子,他立即躬身一拜道:“喏,陛下!” 黄河的浊浪声,在着亭角里依然清晰可闻,郭威的紫袍扫过青苔石阶时,向拱已按剑立于三丈之外,甲叶摩擦声与雨幕中的梆子声同频。 郭荣凝视着父亲那张略显阴霾的脸庞,心中千言万语哽咽于喉,一时之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过了漫长的静默,他才缓缓启齿,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半年光阴匆匆而过,未曾想再见父皇,您的身子竟已……”话语未尽,却已饱含了无尽的忧虑与关切。 郭威看着自己儿子的表情,这才得倏然一笑,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的心酸道:“哎,人人都说皇帝好,其实皇帝也苦恼;宰相权大睡不好,选才选官更难搞;要是官吏选不好,贪污腐败治不了;最怕地方造反了,身家性命也难保。” 郭荣望着父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喉间泛起苦涩:“儿臣在治理澶州时,常听闻州县赋税不均,衙役勾结豪绅欺压百姓。吏治若不清,民心便不稳。” 郭威猛地一掷,银箸重重落在石案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连带盘中鱼汁也溅出了几滴。“王峻那老家伙,近来气焰愈发嚣张,兖州一役的胜果,反倒成了他滋长野心的温床。如今,他竟胆敢将手伸进官员任免的浑水之中,其所举荐之人,十有五六皆是河东旧部,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未落,忽有惊雷炸响,黄河浊浪骤然拍碎岸边浮冰,惊起一群寒鸦。 向拱紧握着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神锐利如炬,穿透密集的雨帘,扫视着周遭的一切。郭荣顺着父亲那坚毅的目光望去,只见雨势愈发滂沱,天地间仿佛挂上了一幅厚重的珠帘。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自责与无奈:“只恨孩儿未能时刻伴于父皇左右,替父皇分忧解难。父皇,若局势真已艰难至此,孩儿……” 郭荣的话语尚未落音,便被郭威轻轻打断,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似他这般的老狐狸,连我都需谨慎以对,方能稍加约束。你若贸然前往东京城,我只怕你会步上青哥儿、意哥儿的后尘,陷入那不可预知的险境啊。” 郭荣胸口猛地一滞,青哥、意哥惨死于隐帝之手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他攥紧拳头,指节撞得石案咚咚作响:“父皇身旁境遇如此艰难,孩儿岂能继续待在澶州!” 郭威轻拍了拍郭荣坚实的肩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可留意到,方才王峻投向你的目光中,仍残留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记住这番景象,荣哥儿,澶州之地,你若能将之治理得愈发繁荣强盛,那王峻之流,便越是不敢轻易妄动……” 他稍作停顿,目光悠悠转向黄河上游,那里,漕船点点,犹如千帆竞发。随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沉稳与从容:“我瞧这码头上,众人忙碌的身影已渐渐收敛,筹备之事应是已近完备。荣哥儿,你那边可还有什么未尽事宜需要打理?” 郭荣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言辞恳切道:“父皇在上,孩儿此处并无他事烦扰,唯独心中挂念的,皆是父皇龙体安康。” 郭威正欲举步离去,闻此言语,脚步一顿,轻轻拍了拍郭荣的肩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荣哥儿,为父这边你大可放心。待王峻之事尘埃落定,你便启程返回京城去吧。” 此刻,黄河之畔,浊浪滔滔,拍打着河岸,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回响,仿佛是大自然独有的乐章。浪花飞溅,与绵绵细雨交织在一起,不经意间,将郭威身着的紫袍上那栩栩如生的龙纹,晕染成了一片深邃的褐色。 “孩儿谨遵父皇教诲!” 郭威轻轻颔首,目光穿透绵密的雨帘,落在那些匆匆穿梭于雨中的身影上,心中忽地泛起一丝涟漪,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荣哥儿,弘文馆内的杨骏,依稀记得,他是出自你的门下吧?” 郭荣心头一阵纷扰,对于郭威突如其来的询问,他虽感意外,却毫不犹豫地颔首回应:“启禀父皇,杨骏之前在清丰担任县令,曾力推灭佛之举,并着手税法革新,成效斐然,而后方被调往弘文馆任职。” 郭威微微颔首,赞许之情溢于言表:“确实做得不错,听闻《大周时报》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吧!” 郭荣一时之间未能领悟郭威的言下之意,而郭威却不待他细细思量,仅以一个微妙的眼神示意向拱,随即众人策马扬鞭,浩浩荡荡地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互为试探 五月底,郭威率领众将士返回东京开封府! 此次随郭威大军征讨慕容彦超的战役中,王峻犹如猛虎下山,英姿勃发。他的部队率先撕破了敌城的防线,及至论功行赏之时,王峻凭借着这份先登之勇,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与自豪。 大内崇元殿! 崇元殿之巅,鸱吻傲然伫立,其口微张,似在默默吞噬着五月夜的清凉露珠。琉璃瓦片在宫灯的温柔映照下,泛出一抹幽邃的蓝,恰与郭威眼底那份不易察觉的忌惮相映成趣。三十六根气势恢宏的贴金盘龙柱,如同守护神般矗立,支撑着巍峨的穹顶。龙首高昂,口中衔着的珍珠灯串随风轻摆,将光芒洒向丹壁之上的九龙御道,那御道由整块墨玉精雕细琢而成,龙鳞间的缝隙巧妙镶嵌着点点碎金,传说这些金光闪烁之物,乃是前朝宫变时,飞溅的血珠经年累月化成的印记。 殿外,暴雨倾盆,如怒涛般猛烈敲击着青铜兽首排水口,发出阵阵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宛如远古编钟的回响,竟与殿内《破阵乐》激昂的鼓点不谋而合,交织出一曲令人心悸的夜之交响。雨声与乐声,一外一内,一狂放一庄重,却在这无边的夜色中,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王峻身披的银甲,在丹壁之前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宛如寒星落地。高踞于皇位之上的郭威,轻轻将鎏金的酒樽置于温润如玉的案几上,那一刻,樽底镌刻的“天命永保”四字暗纹,悄然显露,无声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尊贵与威严。 “王兄首登城楼之英勇,实乃大功一件,自当厚赏。”郭威的话语在琉璃瓦片上轻轻回荡,如同晨钟暮鼓,悠扬而庄重。随着内侍小心翼翼地将朱漆匣盖轻轻掀开,一抹璀璨夺目之光霎时跃入众人眼帘——那是一副镶嵌着金边兽首的玛瑙杯,其色泽温润如旧,光华内敛却难掩其非凡之气。 在场众臣目睹此奇珍异宝,无不瞠目结舌,心中暗自惊叹。他们万万未曾料到,陛下竟会将如此稀世之物作为奖赏,赠予王峻。那玛瑙杯在日光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泽,仿佛每一道光芒都在诉说着它不凡的来历与价值,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荣耀与恩典。 “陛下!”王峻的声音在悠扬乐声中清晰可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与惶恐,“此等旷世奇珍,微臣何德何能,敢轻言收受……” 那镶金兽首玛瑙杯,原是征伐慕容彦超时,于其府邸深处发掘的瑰宝。此杯由世间罕见的缠丝玛瑙精雕细琢而成,质地温润,纹理自然流畅,兽首之嘴巧妙镶以纯金,设计之妙,工艺之精,无一不彰显其非凡,实为当朝无可匹敌的稀世之物。初见之时,即便是王峻这等铁血将领,也不禁为之倾倒,心中暗自赞叹。未曾料到,陛下竟会将这份厚赐,赐予自己。 郭威看到王峻的表情,就明白对方的心意,他哈哈大笑道:“朕,刚才早就言说过了,王兄先登之功,自当厚赏的!” 在场的众臣听到这话后,纷纷出言恭贺道:“恭喜王相!” 王峻对周遭涌来的祝贺声报以微微颔首,面上的笑意满溢着难以掩饰的满足。恰在此时,郭威的声音再度响起,沉稳而有力,打断了这份宁静:“郑仁诲、向训,你们二人上前听封!” 郑仁诲与向训,这两位皆是郭威在藩镇时期的左膀右臂,情深义重,如影随形。此番挥师东进,征讨慕容彦超之际,他们更是身先士卒,作为前锋率先奔赴兖州战场,英勇无畏,立下汗马功劳。提及对他们的封赏,在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毫无异议! 不过,就在大家以为尘埃落定之时,身为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却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声音沉稳而有力道:“陛下,微臣心中尚有一事,亟待禀明圣听!” 听到这话,郭威面上的笑意非但未减,反倒愈发灿烂,他朗声大笑,声如洪钟道:“今日乃我大赏功臣之时,王兄若有要事,何不待封赏事宜落定,再细细道来?” 原以为王峻会识趣地退到一旁,谁曾想,他却耿直的继续开口道:“陛下,微臣所奏之事,恰与今日之赏息息相关,恳请陛下恩准微臣先行禀报,而后封赏亦不迟!” 郭威闻言,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那是一幅幅神色各异的面庞——有惊愕未定的,有忐忑不安的,亦有满脸困惑的。然而,身为大周这艘巨舰舵手的他,对于王峻此刻的失态之言,心中并未泛起太多涟漪。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淡然与包容:“也罢,既然王相如此坚持,寡人便洗耳恭听,愿闻其详,王相究竟有何要事需急切禀报?” 从王兄到王相,一字之差,但却代表了郭威此刻的态度!纵然郭威素来非常尊重王峻,多称其表字或呼为兄。但不代表郭威会一直容忍下去…… “启禀陛下,我大周王朝新创,犹似旭日初升,万物复苏之际,百业待举,万象更新之时。征讨慕容彦超之重任,乃是我等臣子义不容辞之使命;至于陛下隆恩浩荡,赐予之赏赐,微臣心中感激不尽,然念及天下苍生,犹有贫寒困苦之辈,亟待救济。故而斗胆恳请陛下恩准,将此赏赐尽数充公,用以赈济天下贫困百姓,略尽微臣绵薄之力,以报陛下圣恩,兼济天下苍生。” 王峻此言一出,朝堂之上,文官队列中,端明殿学士颜衎与枢密直学士陈同率先响应,言辞恳切:“王相此等高风亮节,实乃我辈文臣之楷模!” 反观武将一行,个个面色阴沉,心中五味杂陈。兖州之战,烽火连天,是他们以血肉之躯拿下来的,而这些文臣不过是在后方运筹帷幄,未曾亲临前线半分。论及战功封赏,他们倒是超然物外,一副事不关己之态。而今王相率先垂范,拒绝封赏,文臣们自是纷纷附和,心中算盘拨得响亮——毕竟,谁也不愿意见到武将权势坐大,威胁到他们这群笔杆子官员的地位与利益…… 第一百七十七章 王峻称病 郭威浅笑一声道:“王相固然高风亮节,但寡人素来尊崇的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曹胤、向训,你们二人觉得呢?” 曹胤与向训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仿佛在无声中达成了某种默契。与此同时,立于他们一旁的史彦超与药元福,不约而同地伸出手轻轻勾勒,动作简约却意味深长。这番无声的交流后,四人仿佛心有灵犀,曹胤与向训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里带着坚定:“陛下所言,实乃至理!” 郭威指尖轻叩着御座扶手上的饕餮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的王峻。而无意外的是,王峻按在剑柄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大了对剑柄的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同样坚毅,与郭威的视线在空中激烈交锋,火花四溅。 正当这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之时,身为太师的冯道此刻则是站了出来打圆场道:“陛下,臣有要事,亟待陛下圣裁。” 郭威指尖叩击的动作顿在半空,烛火将他眼角的纹路映得忽明忽暗。郭威转眸看向阶下白须飘拂的老者,缓缓开口道:“哦?太师有何急务?” 冯道轻轻勾起嘴角,一抹浅笑漾开,缓缓言道:“陛下,此番挥师兖州之举,《大周时报》已详尽载之。王相一番苦心,意在为国库节流,其情可悯,其志可嘉。然而,倘若此番功臣之赏迟迟未至,恐怕民间会误以为朝廷财政困窘。百姓之心,易受流言所动,万一因此生出波澜,扰了朝堂清净,岂不反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纷扰?如此权衡,恐非明智之举啊。” 冯道此话一出,本来刚才朝堂内剑拔弩张的局势,瞬间缓和不少。郭威忽然轻笑一声,指尖重重叩在扶手末端的兽首上,缓声道:“太师此言,倒是提醒了寡人。《大周时报》既已载了兖州之功,若是赏格迟迟不下,百姓瞧着,还当寡人是吝啬之君。” 说完这话后,他目光扫过王峻,语气却松缓下来道:“王相苦心,寡人岂会不知?只是这‘赏罚’二字,重在‘信’字。功臣流血沙场,若连朝廷的恩赏都等不来,日后谁还肯为大周效死?” 王峻喉结轻轻滑动,话语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抬眼之际,恰好与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的眼神交汇,二人正微妙地交换着眼色。尽管先前他们已明确表示支持自己,但此刻的眼神中却似乎透露出一丝对局势的洞若观火。毕竟,郭威乃是九五之尊,言辞间又尽显客气与尊重,王峻怎会不明其中利害关系。于是,他连忙接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惶恐与敬服:“陛下真是思虑深远,微臣实在未曾想得如此周全!” 冯道适时的上前一步,白须随动作轻晃:“陛下圣明。依臣之见,赏赐可分三等:首功者加官进爵,次功者厚赐金帛,偏裨将士亦需论功行赏。如此既全了陛下‘有功必赏’的威名,亦可令国库支出有度,不致虚耗。” 这番话既给了郭威台阶,又暗合了王峻“节流”的本意。这时候,李谷看出郭威眼神的意思,立刻站出来接话道:“太师所言极是!臣以为,兖州之役中,药将军夜袭敌营斩将夺旗,当记首功;史将军固守粮道寸步不让,可记次功……” 他语速极快,仿佛早已拟好了赏单,将王峻此前刻意淡化的军功一一罗列。征讨慕容彦超之乱期间,李谷以东京留守职判开封府事,负责留司事务,此番论功行赏,本就是他职责所系,义不容辞。 王峻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化为一声低叹:“陛下与太师既然已有定夺,臣……遵旨便是。” 他轻轻一揖,袖管不经意间滑落,腕间一抹陈年旧疤悄然显露,那是昔日随郭威将军浴血奋战时所烙印下的痕迹,见证了烽火岁月的沧桑。郭威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微微一顿,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长河,忆起了往昔并肩作战的日子。蓦地,他站起身,步伐坚定地走下御阶,亲手将王峻扶起,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与温情:“王相啊,你我袍泽情深,共事多年,你为国为民的鞠躬尽瘁,我又岂会不知?” 他转身对内侍道:“传旨,着户部与兵部速拟兖州之功赏格,三日后呈奏。《大周时报》需另发一篇社论,言明‘朝廷赏罚分明,国库充盈如常’。” 说罢,他拍了拍王峻的肩膀,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至于王相忧心的国库……明日你与冯太师同来御书房,寡人自有计较。” “陛下圣明!” …… 朝堂众臣缓缓的从着崇元殿内走出! 王峻刚欲踏上马车辔头,忽闻身后陶谷急切之声穿透喧嚣,直抵耳畔:“王相留步,下官有急事相告!” 朝中众人对陶谷与王峻之间的微妙关系,或多或少皆有所闻,故而此刻二人并肩而立,并未掀起太多波澜。王峻闻言,转眸望向陶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哦?何事如此匆忙?” 陶谷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王相,今朝堂之上,氛围颇为微妙,故而在朝会散后,我匆忙之中赶来追上王相,实有要事相商。王相,请您细听在下一言:朝堂局势,晦暗不明,特别是陛下的心里,难以琢磨,若是一着不慎的话,可就满盘皆输,切莫因小失大,今日之事,下臣就怕……” 说到此处,陶谷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有所顾忌。王峻见状,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沉声道:“此处并无他人,但说无妨。” “王相,自古以来,有那些功臣能够善终的呢,就算你与陛下相识相知,兄弟情深,可你别忘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峻猛地怔住,望着陶谷消失的背影,握了握拳,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默的摇头。陶谷的话没有说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过,这件事在王峻看来,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他想试探下郭威对他的态度,此事,恰好是个不错的机会! 二日后,王峻府中传出消息,王峻生病告假,将卸任枢密使之职!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王峻之图 冯道府中! 在与冯吉一番寒暄过后,杨骏首次进入到冯道的书房之内。眼前,卷册堆叠,宛如巍峨山峦,令人心生敬畏。望着这一幕,杨骏不禁暗自感叹:冯道此人,历经数朝更迭,仍能稳如磐石,其间的智慧与谋略,恐怕都深藏于这些泛黄的书页之间吧! 书房内的空气似乎都弥漫着历史的沉香,每一本书、每一卷册都仿佛承载着过往的风云变幻。杨骏轻轻抚摸着书脊,心中涌动着对冯道那份难以言喻的钦佩与好奇。就在杨骏感慨之际,身后却传来冯道轻咳声:“杨骏小友,今日把你请到这里,没有耽搁你其他事情吧!” 杨骏听到声音,忙得将着手中的书籍放下,然后忙得施礼一拜道:“冯老相邀,乃是杨某的福分,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没有见你的这件事重要!” 冯道苍劲的手指轻轻抚过书案上一方紫端砚,砚台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他听到这话后,当即哈哈大笑着道:“虽然你杨骏嘴里这话略有些夸张,不过,我喜欢听!” 说完这话后,冯道从着堆叠的卷册中抽出一卷泛黄的书籍,他看着杨骏问声道:“杨骏小友,你可知道《兔园册》?” 杨骏今日踏足冯府,原是应了冯吉之约。但直到来到府内后,冯吉方吐露实情,原来他是受父亲之命特来相邀。这本无可厚非,然此刻冯道忽有此一问,却让杨骏心中泛起层层迷雾,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骏想了下后还是如实会道:“冯老,你说的《兔园册》,可是私塾教授学童的课本?” 冯道点了点头:“对,就是你说的,你可知道,我在前朝任职时,曾经有个侍郎经常在背后嘲讽我道,如果我走路走得急了,准要从他身上掉下一本《兔园册》来,这书因内容肤浅,常受士大夫轻视,他们此举明显是在暗讽我的学识浅薄!” 杨骏虽然不知道冯道此举究竟有何用意,但他还是装作一副好奇模样,问声道:“那不知冯道最后是如何回他呢?” 冯道将着手中的《兔园册》缓缓放下道:“我当时听说此事后,并未动怒,只是与他当面说道:《兔园册》是由着名儒者编撰的,内容丰富,并非浅薄之作。现在的读书人,只知欣赏科举文场的俏丽词句,用以窃取功名利禄和公卿高位,那才是真正的浅薄!对方被我的这番话说得面露愧色,不敢相视。” “冯老此番回话,杨某如今听来也觉得解气,佩服佩服!” 冯道对杨骏的回答置若罔闻,转而热情地招呼他坐下,笑容可掬地说:“来来来,杨骏小友,请先入座。你可曾想过,我刚才踏入这门槛之时,为何会向你述说那段往事呢?” 杨骏微微一怔,目光扫过案头那方泛着冷光的紫端砚,烛火在砚台云纹间跳跃,似在暗示着某种隐秘的关联。他斟酌着措辞,试探道:“莫不是冯老想借此事,告诫杨某莫要被世人浮名所惑?” 冯道枯瘦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兔园册》卷起的边角,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喟叹:“世人皆笑《兔园册》粗陋,却不知真正的学问不在辞藻堆砌,而在经世致用。” “冯老一番教诲,真乃金玉良言。杨某今日聆听之后,定当铭记于心,归家即刻潜心向学,力求早日臻至您所言那经世致用的高远境界。” 冯道听到杨骏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当即没好气的说道:“我刚才给你说的那番话,你若仅领会至此,那我这番苦心,岂不是付诸东流了!” 杨骏哈哈大笑起来道:“主要跟冯老讲话,真真是如雾中观山,朦朦胧胧,一时之间,我竟把握不住话中的精髓所在!” “不亏是侯爷看中的人才啊,我若不说,你就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几日朝堂之上风云变幻,除了王峻称病告假这一风波,难道还有其他值得推敲的大事吗?” 杨骏心中猛地一紧,表面却仍维持着从容的笑意,目光在冯道布满皱纹的脸上游移。他缓缓抚过袖中暗藏的密信,那是今早收到侯爷郭荣寄来的密信,信中说近日有些许事情需要他帮忙配合…… “冯老的意思,难道说侯爷信中之人就是冯太师不成?” 冯道神色未变,枯瘦手指在《兔园册》封皮上叩出三长两短的节奏。他看着杨骏点了点头道:“不用猜了,就是你心里所想的,你可知道如今王峻已经在联系各地藩镇,要他们向陛下上书,请陛下亲自去挽留他呢!” 杨骏瞪大了双眼,他有些难以理解王峻此番的意图,他当即脱口而出问道:“冯太师,王峻这样做的话,陷陛下于何地?陷自己于何地?他这样做,日后岂不是给自己……” 冯道轻轻抬手,制止了杨骏未尽的话语,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探入砚台,蘸取一抹残存的墨汁,随即在案几上勾勒出一个扭曲变形的“藩”字。墨迹尚带着湿润的光泽,未及干涸,窗外猛然间响起一声沉闷的雷鸣,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猛烈地敲击着窗棂,仿佛要将这世界的一切声响都淹没。那刚落的墨迹,在雨声的伴奏下,被水汽晕染得模糊不堪,最终变得支离破碎。 “王峻所求,正是这局势的混沌不明,进退两难。” 冯道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淡然道:“你以为那些藩镇会乖乖听命于他?错了,他们不过是王峻手中的试金石——既是用来试探陛下对军权的把控力度,也是用来衡量……其他各方的立场与态度。” 杨骏细细咀嚼着冯道的这番剖析之语,不觉缓缓颔首,心中暗自赞叹。这位历经九朝更迭而依旧屹立政坛不倒的老臣,果然非同凡响,其对于局势的洞察与分析,条条在理,丝丝入扣,令人折服。 第一百七十九章 飞扬跋扈 “冯老,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冯道神色微微一怔,旋即便漾起一抹浅笑,缓声道:“以我之见,王峻此举,无疑是:常将冷眼看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我们不妨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且看他能折腾出何种风浪来!” 杨骏微微颔首,面对眼前的局势,像他这般身处直学士之位的人,似乎仅能作为旁听者存在。他上不能上达天听,下不能安抚朝局,此刻,他所能做的,或许唯有静默以待,静观其变了吧。 不过,就在冯道准备继续开口与杨骏继续交谈之际,突然门外传来冯吉焦急的声音道:“父亲,宫中传旨,让你此刻过去一趟。”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猛然间被一股力量撞开,冯吉气喘吁吁地闯入,口中急促道:“父亲,使者马车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杨骏闻声,连忙从座位上站起,目光转向冯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疑虑:“冯老,此刻觐见圣上,只怕……” 冯道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恐怕陛下那边也遇到了难题,王峻此番举动,怕是大大出乎了陛下的预料。吉儿,你先替我好生招待杨骏,待我入宫一趟,回来之后,我们再细细商议。” 冯道整了整玄色官袍的玉带,指尖在腰间双鱼纹佩玉上顿了顿。烛火将他投在青砖上的影子拉得细长,然后缓缓走出房门…… …… 御书房内! 灯火璀璨,将大殿中鎏金雕琢的蟠龙柱映照得熠熠生辉,明黄色的帷幔在穿堂而过的细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带着几分不安。大周太祖皇帝郭威,身影巍峨,背对着沉重的殿门,手中紧握着一卷素净的白绫,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了淡淡的白痕。案头,一块儿温润的玉碟稳稳压住半张边缘焦黑的桑皮纸,而那香炉之中,尚残留着未燃尽的奏折灰烬,袅袅余烟中透露出几分肃杀之气。 四周,内侍们跪伏一地,低垂的脸庞上掩不住紧张与惶恐,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先前风暴过后的余悸。这大殿之内,分明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较量,紧张压抑的氛围让人心生寒意。 “冯太师来了?" 郭威忽然转身,龙袍袖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流动,此刻冯道前脚刚刚踏进御书房,听到这话的他忙的跪下一拜道:“老臣冯道摆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郭威的目光缓缓掠过跪伏在地的内侍们,唇边勾起一抹无奈的叹息,轻声吩咐道:“你们暂且退下,容我与冯太师说几句话来。” 那些内侍闻言如蒙大赦,一个个面露喜色,连忙起身,脚步轻快地退出了房间,待厚重的木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郭威看着冯道,将手中的白绫猛地一掷,如同怒放的雪花,啪地一声落在案几上,那素洁的绸缎在摇曳的烛光下翻滚,宛如哀悼的旗帜,映衬着他阴沉的脸色。 “王峻这老狐狸!竟胆敢勾结四方节度使,莫非是妄图上演一出逼宫的戏码?”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字字如锤,重重敲击在周遭凝固的空气中,激起层层回响,久久不散。鎏金蟠龙柱上,烛火摇曳,烛泪悄然“啪嗒”一声坠落,于青砖之上凝结成一粒粒暗红的泪珠,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冯道低垂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龙纹地砖的缝隙间,不经意间,眼角余光捕捉到桑皮纸上那抹未燃尽的字迹…… “陛下息怒。” 冯道的声音混着香炉青烟飘起,枯瘦手指拂过玉碟下压着的半张残纸,他不由的劝声道:“王峻此举,不过是试刀石。试陛下的刀锋,也试……” 说到这里时,他突然抬头,浑浊老眼与郭威锐利的目光相撞,郭威直接拿起一份奏折递给冯道说道:“你看看,这是河西节度使申师厚的奏折、这是枢密副使翟光邺的折子还有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等等,都是在为王峻求情,上折子请求起复王峻的!” 冯道并没有接过郭威递过来的奏折,他当即回声道:“陛下,无须担心,这申师厚、翟光邺本就是王峻的挚友,至于颜衎、陈同则是隶属于王峻门下之人,因此他们必须要表明自己的态度,现在最为紧要的是其他节度使的态度!” 郭威点了点头,然后猛地抓起案头青铜镇纸,在掌心重重一磕道:“冯太师,你说接下来朕该怎么办呢!” 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郭威手中的青铜镇纸在掌心磨出刺耳声响。冯道缓缓抬起头,皱纹纵横的脸上泛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陛下,当年汉高祖平叛时,曾故意纵容叛军骄横,待其锋芒尽露,再……” 郭威听到这话,顿时眼前一亮,猛地将镇纸拍在案上,震得桌上的宣纸簌簌作响:“冯太师,你的意思是,让朕先行示弱?” 冯道轻轻颔首,随后踏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向前,声音中带着几分岁月的沧桑道:“陛下,老臣深知此计或有悖天家威严,然而若非如此,如何让王峻对陛下放心?晋州之围与平叛兖州,王相都是立下大功之人,若是陛下不谨慎处理好此事的话,臣怕……” 郭威瞬间就明白了冯道的意思,自五代以来,烽火连天,战乱频仍,甚至有人就曾提过: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王峻是大周立国的大功臣,如果不把他的事情处理好,那个各地藩镇节度使岂不是会有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感觉,这对刚刚立国,有志于一统天下的大周来说,无疑是极为不利的局面。 因此,冯道的主意对于郭威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上帝欲使其灭亡,必使其疯狂! “今日若非冯太师进宫,为朕拨云见日,解开心中疑惑,朕几乎便要误入歧途,悔之晚矣!经太师一番点拨,朕心中已然豁然开朗,知晓了后续应对之策……” …… 第一百八十章 借坡下驴 自破慕容彦超还,即求解枢密以探上意,太祖慰劳之。峻多发书诸镇,求为保荐,居数日,诸镇皆驰骑上峻书,太祖大骇。——出自《新五代史.王峻传》 王峻府内。 王峻的额际轻轻搭着一条洁白的布巾,映衬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这时,一位宫中的内臣脚步轻缓地走近,言语中带着几分恭敬:“王相,陛下特地遣我前来探望您的病情。自您抱恙以来,陛下日夜挂念,茶饭难安,满心期盼着王相早日康复,好继续为朝廷分忧解难。” 王峻缓缓睁开眼缝,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奈,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张公公,真是有劳您亲自跑这一趟了。只是老朽如今这身子骨,犹如那风前烛、雨里灯,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张公公此刻也被着王峻的表象所蒙蔽,他不由的轻叹一口气道:“王相数月之前还平定晋州之围、兖州之乱,可谁料世事竟是如此变幻莫测,我这就回去,将实情一五一十地禀告陛下。此番前来之时,陛下还特意嘱咐,若王相病情沉重,他定要亲自前来探望呢。” 王峻闻此言,忙得晃着手拒绝道:“张公公,陛下每日政务缠身,岂能为我这等琐碎小事,而耽误了国家要务的处理?再者,陛下贵为天子,若亲自屈驾至此,岂不引人非议,平添诸多不必要的风波?张公公,还请你代为转达,此事万万不可惊扰陛下!” 张公公听到这话后就点了点头道:“若如此的话,那王相你好生休养,陛下还等你病好之后,继续为国分忧呢!” 王峻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身旁的人喊道:“张公公慢走,崇勋,替为父送送内臣大人!” …… 下午的时候,王峻还在床榻之上歇息时,突然门外出来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三人急匆匆的声音:“王相,大事不好了!” 王峻闻言后骤然坐直身子,扯下额间布巾掷在雕花楠木桌上。侍女连忙上前欲换温水,却被他轻声制止道:“你们先退下吧,我跟几位大人说些正事!” 待那侍女轻盈退却,颜衎急不可耐,两步并作一步跃至榻边,官袍下摆不慎沾上了点点泥渍,也顾不上许多:“王相,这是下午刚刚印刷的报纸,字里行间,尽言您此番抱恙乃是策略性的以退为进,而各地节度使纷纷上书,实则是对陛下施压之举……” 陈同自袖中抽出那份已被揉得皱巴巴的《大周时报》,指节因紧握而泛起了苍白,声音中带着几分焦灼:“更为棘手的是,此消息竟是在早间内侍探视之后方才付梓,这背后的意味……”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留给空气一片沉甸甸的猜想。陶谷则在屋内缓缓踱步,背负双手,腰间玉带轻扣相击,发出清脆而细碎的声音,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添了几分不安的旋律:“眼下,东京开封城内,风云诡谲,暗流涌动,茶楼、酒馆的士子们纷纷议论开来,都说……” 从床榻上坐立起来的王峻看着陶谷问道:“都说什么?” 陶谷看着王峻,语气带着几分的颤颤巍巍道:“都说大人,其心不正,其行不端,似有古之权臣的趋势……” 听到这话的王峻,直接气地将着枕边的茶盏给扔到地上,恰在这个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闷雷,茶盏的摔碎声与着雷声交织在一起…… “王相……” “王相,你怎么样了?” 王峻气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颜衎几人见状后,忙的走近前来,王峻缓了一口气道:“虽然早有所料,但没能想到竟会来的这么快。” 陶谷慌忙捡起地上半截茶盏,鎏金盏沿还沾着王峻未喝完的参汤。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着飞檐汇成瀑布,将庭院里的青石阶砸出密密麻麻的坑洼。陈同突然压低声音:“王相,坊间传言说冯道近日连连往返于家中与宫中,此事幕后怕是少不了冯太师啊!” “没能想到他这个老狐狸,这个时候还敢猖狂,竟然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 王峻冷笑一声,指尖在楠木桌沿划出刺耳声响。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箭伤疤痕,对着在场几人追忆道:“当年陛下起事时,我替陛下挡下那支穿云箭时,他们怎么不说我居心不良?” 枢密直学士陈同大步流星上前,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耿直:“王相,此刻非是细数您辛劳之时。倘若任由事态这般蔓延,只怕王相您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自辩分明啊!” 王峻与陈同关系匪浅,听到这话后,不禁轻叹一声,眉宇间满是无奈与困惑:“事态竟已发展至此,我后续该如何是好?唉,一切皆因那《大周时报》而起,我万般筹谋,却唯独忽略了它的存在,实属不该啊!” 陶谷早先便好言相劝于王峻,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可惜,那时的王峻心中自有计较,执意要借由一事,探一探郭威对他的真实态度。未曾想,事态的发展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大周时报》竟如此轻易地左右了舆论的风向,将他心底的盘算暴露无遗。此刻,怕是王峻心中满是悔意,悔不当初啊! 即便如此,陶谷略一思索,便鼓起勇气,迈步向前,轻声细语地进言道:“王相,既然事已至此,上午内廷的张公公不是恰来恳请大人重返朝堂吗?卑职斗胆以为,这或许是个顺水推舟的良机……” 王峻闻此,面色微显为难,眉宇间掠过一抹踟蹰:“只是,我晨间已然婉拒了张公公的美意,倘若此刻态度骤变,万一此事流传开来,岂不是让人……” 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三人相互看视了对方一眼,最后还是陈同出言劝道:“王相,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因为面子问题而让陛下心中有结,岂不是得了芝麻丢了西瓜,更何况,以王相跟陛下的关系,这不是王相去面见陛下一面,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面对着自己手下三人都认同的主意,王峻不由地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就去宫中一趟吧……” …… 第一百八十一章 言论自由(上) “卖报卖报,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王相今日入朝,陛下念及征伐兖州之功,加以厚慰!” “卖报了啊,今日头版:王峻大人不得不说的故事!” …… 在东京开封府的街头巷尾,一阵阵清脆响亮的卖报声此起彼伏,穿透了喧嚣的市集,为这座古城平添了几分生动与活力。与前些日子那些饱含激愤、直指王峻的舆论浪潮不同,今日的报纸仿佛一夜之间换了风貌,竞相刊登起了关于王峻征伐兖州战役的点点滴滴,字里行间透露着对王峻劳苦功高的认同。 今日,范质、杨骏、李昉三人恰好得暇,相约步至樊楼之二楼,凭栏远眺。楼下街头,百姓们或坐或立,手执报纸,细细品读,神态各异,尽显世间百态。此情此景,不由引得三人心中生出诸多感慨。 范质轻叹一声,目光转向杨骏,不由的盛赞道:“杨骏你在报纸上的见解,确是独步一时,令人叹为观止。真乃翻云覆雨之笔,随心所欲,随手拈来,皆成妙文。” 杨骏闻言,谦逊一笑,摆手道:“范大人过誉了。这只不过是我的略陈浅见,实难当此盛赞。倒是李大人,平日里才思敏捷,想必也有诸多高论,何不趁此机会,在此共赏此景,畅谈一番?” 李昉微笑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专注读报的百姓身上,缓缓言道:“范兄与杨大人所言极是。《大周》虽然是我等齐心协力之作,但里面的内容往往都是杨大人亲自操笔,报纸之上,字字珠玑,篇篇锦绣,皆能引人入胜,发人深省。吾等身为读书人,自当以此为鉴,勤勉不辍,方能不负韶华,不负此生。” 范质听到这话,嘴角之处露出一丝笑意道:“今日我们来这樊楼之上,就不要张口闭口大人了,既然没有穿官服,我们私底下就以兄弟相称!” 杨骏嘴角微扬,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若非范大人先开金口,我贸然以亲昵相称,岂不成了那无故攀附的俗人了?” 李昉性情沉稳,闻言亦是忍俊不禁,轻笑声中带着几分赞许:“哈哈,杨贤弟言辞机敏,李某自愧弗如啊!” 范质未置一词,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二人,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欣赏。三人之间,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悄然流淌,正欲招呼小二前来添酒助兴,忽闻楼下传来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之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循声探去,视线落于两位膀大腰圆的汉子身上,他们正缠斗难解,一派狼藉。其中一位,手中紧握着当日的新报,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王相分明是忠肝义胆之臣!这字里行间,定是宵小之辈蓄意混淆视听,颠倒乾坤!” 另一汉子则怒目圆睁,一把揪住对方衣领,言辞激烈,唾液四溅:“前脚还说他心怀叵测,后脚又转而颂扬其功绩,这不是明摆着朝廷在玩弄百姓于股掌之间吗!” 话音未落,整条街道霎时陷入一片混乱。卖报的小童惊恐万分,怀抱竹筐四处奔逃,而那些墨迹尚未干透的报纸,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胡乱翻飞,散落一地。 范质见状,脸色倏地变得铁青,猛地自座上跃起,双手紧握栏杆,心中暗自惊呼:“不妙!此等局面,显然是有人蓄意滋事,意在搅动风云……” 李昉凝视着下方纷乱复杂的局面,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该前去插上一手?万一事态愈演愈烈,恐怕收场之时更为棘手!” 杨骏闻言,轻轻抬手制止了李昉,沉稳地说道:“李兄稍安勿躁。樊楼中的小二定会向衙门之人通报此事,我等若是贸然下去,非但不能助其平息纷扰,反倒可能平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妨暂且静待其变。” 果然不出所料,杨骏的话语尚在空中回荡,街角处便猛然冲出数名衙役,他们手持长枪,宛如密林般将斗殴者紧紧包围。为首的一名百夫长,眼疾手快地拾起散落在地的报纸,眯缝着眼快速浏览了一番,随即怒喝道:“带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樊楼这等繁华之地滋事斗殴,你们莫非是活腻了!” 待那些衙役押着斗殴者离去,樊楼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与繁华。雅间之内,范杰的目光落在杨骏身上,不由地开口问道:“杨老弟,对于适才那两人的争执之言,不知你有何见解?” 杨骏对此浑不在意,毕竟,在遥远的未来岁月里,他曾翻阅过一位知名评论家的笔墨。事件初露端倪时,那评论家的文字里满是激愤,仿佛恨不得亲身披挂上阵,誓要为正义发声。然而,世事无常,风向稍转,他就立马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见了先前的锋芒毕露。这一番转变,引得坊间议论纷纷,戏谑之声四起:周一三五,勇往直前“x锡进”;周二四六,退避三舍“x锡退”;至于周日,则成了模棱两可、和稀泥的“x稀泥”了。 “范兄,我自是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两位仁兄所争论的焦点,无非是《大周时报》上所载内容前后出现了些微的不一致。但范兄啊,这其中的曲折原委,你还不知道吗?再者说了,办报纸的初衷,你总归没有忘记吧?” 范质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盏,目光中带着几分沉思,缓缓言道:“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只是,方才他二人的言谈,无意间触动了我心中的一根弦。试想,若他日报纸沦为私欲的附庸,沦为某个人利益的喉舌,那将是何等可悲之景啊!” 李昉闻言,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以笑化解,温声道:“杨贤弟莫要介怀,范兄之言,绝非针对你一人,实则是他心怀报纸之未来,忧虑难安罢了。” 杨骏爽朗一笑,声音中带着几分豁达:“人治之道,终不及法治之稳。范兄此言,深得我心。在我看来,唯有坚实的制度基石,方能稳固报纸之内容,引领其正道而行。然而,这其中却蕴藏着微妙的矛盾……” 他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沉思,仿佛正于心中细细咀嚼着这复杂而微妙的平衡。 第一百八十二章 言论自由(下) 范质细细咀嚼着杨骏的这番言语,末了,他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凝重了几分,缓缓道:“依照杨兄弟的意思,要确保报纸内容的公正无偏,首要之务,莫非在于制度之基的稳固确立?” 杨骏毫无质疑的点了点头道:“范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一旁的李昉浅然一笑,显然他对于这个谈话内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杨骏与范质讨论的内容,在他看来,或许考虑的太早,有些杞人忧天了! 杨骏看着沉思的范质继续开口道:“范兄,你可知道,在极西之地,大概在三家分晋时期,有一个边陲小国,他们实行一种全民公投的政治制度:陶片流放法,即每年公民大会时,参会公民可以把自认为危害民主之人的名字刻在陶片上进行投票,得票最多的人将被强行放逐10年。” 范质抚须的手指骤然顿住,烛火将他眼角的纹路映得忽明忽暗:“陶片流放?”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指下意识的叩打着桌面,一旁的李昉闻言终于从袖中抬起眼,指尖碾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穗子,嘴角牵出抹淡嘲:“杨兄这例子倒是新奇——难不成你想让汴梁百姓也拿陶片投《大周时报》的稿子?” 杨骏却不理会李昉的揶揄,而是手指沾了点茶水在这桌面上比划道:“范兄,大概离我们数万公里之遥的地方,有个小国,此国名为‘雅典’,百姓能在公民大会上直谏政事,连将军的任命都要靠投票。那陶片虽糙,却能让权臣不敢妄为。不知范兄认为这个如何呢?” 范质的眼神聚焦于杨骏以手为笔,就地勾勒的图景之上,忽地,他面色一凝,沉声道:“倘若遭遇无知愚民的盲目投从,抑或是宵小之辈蓄意构陷,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李昉瞅准时机,轻轻接过递来的茶盏,袅袅热气缭绕间,他挑眉轻笑,语带诙谐却藏锋于内:“所言极是!试想,若有人暗中在陶片之上镌刻老夫之名,那岂不是平白蒙受不白之冤,含恨而终?” 杨骏哈哈一笑道:“范兄、李兄,所以顺着刚才我说的话,贫瘠的土地是长不出鲜艳的花朵!制度只是保证,如果民众不开智,最后只会人云亦云,就如这陶片放逐法的雅典,最后这个制度只会跟着取决于公民的情绪,而公民的情绪常常因受一些政治家的鼓励波动不定。因此,公民对官员优劣的判断未必都能深思熟虑,用陶片投票作出的判决也就未必准确。” 范质对杨骏提及的话题显然兴趣盎然,他连忙接过话茬,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如此说来,是否只要制度之舟与教化之风并驾齐驱,便能绕开那些暗礁险滩,驶向太平之岸?” 李昉闻言,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探询:“杨老弟之意,要先开民智,再立公论?” 他的目光悠悠转向窗外,夜色如墨,汴河中漕船的梆子声隐约可闻,如同遥远而幽长的叹息:“只是,我大周百姓之中,能识文断字者尚不足三成,即便是《大周时报》的忠实订户,也多是沉迷于《三国演义》的话本,对于时事政论,恐怕少有涉足。” 李昉的话语里,既有对现实的无奈,也有对未来的忧虑。范质对于自己好友的这番评价极为认同,顺势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釉面茶托震出细微裂纹:“正是!若让挑夫走卒都来评点朝政,怕是明日就有陶片刻着‘范某贪墨’扔到宫门口!” 杨骏将着范质茶盏中的茶水填满后,这才的浅笑一声道:“范兄,刚才李兄的话是对的,若是民众不开民智,想得再好的策略也如同那无根之萍,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沿着雅典再往西北走,有一个国家,那里的立法、行政和司法三种国家权力分别由不同机关掌握,各自独立行使、相互制约制衡!当自由的种子播撒的泥土里时,你想想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范质被杨骏这一连串的言辞震撼得瞠目结舌,下巴仿佛快要脱臼。一旁的李昉,脸上也映出了与范质如出一辙的惊愕神色。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良久之后,才见范质率先从这番思想的风暴中抽离,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杨老弟,你这满腹经纶、见识广博,究竟是从那里汲取而来的?” 杨骏朗声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羁与释然:“范兄、李兄,瞧瞧,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就图个嘴皮子痛快嘛。我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戏谑之言罢了,哪能真往心里去呢?” 话音未落,范质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闪烁着认真与思索:“就算杨兄的话是场玩笑,可假使我某日真的动了念头,想要将你口中的那个理想国度变为现实,杨兄以为,我该从哪里迈出第一步呢?” 杨骏的眼神倏地变得深邃,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空间,触及更遥远的天地。片刻后,他缓缓启齿,声音中带着一丝哲人的沉思:“哈哈,范兄这一问,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智者曾经说过的一番话,我讲给你听 当我年轻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 当我成熟了,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于是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 当我进入暮年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 但是,这似乎也不可能。 当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 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些事情。 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范质初听这番话时不以为意,而当杨骏快讲完时,他忽地心念一动,恍然大悟。最终,他不禁由衷地赞叹道:“杨老弟真乃妙人也,句句珠玑,令人钦佩……”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团火焰 殿门轻启,发出一阵悠长的“吱呀”声,一名小厮手捧镶嵌着鎏金边饰的烛台,悄然步入室内,动作轻巧地为即将燃尽的烛火换上新芯。刹那间,火光猛地跃动,变得炽烈而明亮,将室内三人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上,交叠缠绵,宛如一幅生动的剪影画。 待那小厮轻轻退出房门后,范质轻摇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悠说道:“依杨兄弟之见,我倒觉得,不若先开间私塾,做个传道授业的老夫子。或许我这方寸之地难以改变,但他们却如同初燃的火苗,假以时日,定能燎原四方,成就一番非凡事业。” 李昉闻言,不禁朝范质翻了个白眼,打趣道:“范兄啊,范大学士,你正值不惑之年,风华正茂,怎地就琢磨起告老还乡后的悠闲日子了?” 范质神色不变,学着杨骏刚才的语气缓缓脱口道:“瞧瞧,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就图个嘴皮子痛快嘛。我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戏谑之言罢了,哪能真往心里去呢” 杨骏与李昉对视一眼,不由地放声大笑起来道:“此情此景,没有酒来,当真是扫兴,小二看酒来!” 殿门轻启的吱呀声尚未落尽,小厮手中鎏金烛台已将三丈见方的楠木案照得透亮。新换的羊脂烛芯“噼啪”爆了个灯花,将范质袖口暗绣的云纹照得分明! 范质的目光轻轻掠过店小二怀中稳稳抱着的酒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悠然说道:“小二哥,你可曾知晓,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今日,杨骏与李昉、范质三人皆是一身朴素的常服,未有任何显赫之态,更未曾事先知会店中掌柜,故而店小二对杨骏的面庞虽感一丝朦胧的熟悉,却一时难以确切唤出其名。他麻利地为桌上的酒盅斟满佳酿,脸上挂着一抹谦和的笑意,道:“说来惭愧,瞧这位先生眉宇间透出的气宇,似有几分面善,只是一时之间,名字如同晨雾般朦胧,难以捕捉。不过,依在下拙见,先生必非池中之物,定是胸怀大志,行将成就一番非凡事业之人。” 范质闻言,不由自主地拍掌笑道:“嘿,你这店小二真是会说话!且听我道来,眼前这位小相公,可是在你家酒楼里,创下过‘斗酒诗百篇’的非凡佳话,这下你总该如雷贯耳,知晓他的大名了吧!” 店小二一听,顿时恍然大悟,望向杨骏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由衷的敬意,连声道:“原来是杨相公!我们樊楼上上下下,对杨相公那可都是满心敬仰,只恨无缘得见真容。今日这运气,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竟能让我来伺候杨相公!” 杨骏不知道范质此举是想做什么,他只得对着店小二浅笑一声道:“小二哥说笑了,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多谢小二哥在这里照料了!” 店小二满脸堆笑,手脚麻利地为他们斟满了酒,随后便识趣地退出门外。随着房门轻轻合上,杨骏的目光转向范质,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解,轻声问道:“范兄,方才为何突然在那店小二面前提起诗词之事呢?” 范质以指尖悠然轻叩鎏金酒坛上细腻的缠枝纹,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化作两抹闪烁的金辉。“杨兄弟有所不知,自上次你在樊楼遗落的半阕佳句,如今连江南的才子们都纷纷慕名而来,渴望能在此地续上那段风雅,只可惜,至今尚未有人能圆满其韵。” 杨骏闻言,爽朗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羁:“哈哈,范兄莫非是想借着今日这壶中美酒,一展才情,将那遗落的半阕诗词完美填补?” 一旁,李昉正欲将手中的茶盏换作豪放的酒觥,闻听此言,心中不由一阵激荡,险些让刚入口的佳酿呛了喉咙,他笑道:“哦?此言当真?那可真是令人期待!” 范质的手指轻轻掠过酒坛上细腻的缠枝纹,忽地,他动作一顿,随手将手中的酒盏重重一顿,酒液溅起,恰好为杨骏的酒盏添满,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此言差矣,有杨兄在此,我岂不是要抢了东道主的风头?话说回来,我心中着实好奇,那诗中上阙已将北国雪景描绘得壮丽非凡,横亘千里,尽显大气磅礴、豪迈不羁之境,不知下阙又将如何笔走龙蛇,再添何番妙笔?” 杨骏陡然间击节而笑,动作潇洒地攫起案头那半片残破的陶片,用它灵巧地挑开了酒壶的封印。随后,他轻轻摆了摆手,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说来不怕你见笑,这首词的下半阙,我至今也未能构思得出,不然,我早就拿出来了,又何须在这里藏着掖着呢?” “哈哈,杨老弟啊,外界那些满腹经纶的士子们,可都在传呢,说你是有意留此悬念,不写下半阙,好让天下的文人墨客,如同过江之鲫,纷纷前来一试身手呢!” 杨骏听闻此言,不禁开口澄清道:“范兄有所不知,那日不过是趁着酒意正酣,信手涂鸦得那上半阙词,次日晨起,竟是全然忘却此事,故而那些风言风语,实属无稽之谈,万不可轻信啊!” “杨老弟言之有理,然则今日你既已踏入这樊楼之中,且方才那小二已窥破你的身份,恐怕若不留下一两首佳作,要想安然离去,怕是难上加难啊!” 范质的话语尚在空中回荡,杨骏已敏锐地洞察了局势,他不假思索地拎起身旁的酒坛,向那空置的酒盏中倾泻而去。琥珀色的酒液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金辉,宛如天边划过的彩虹,不经意间溅落在案头那张尚未展开的宣纸上,留下斑驳痕迹。杨骏指尖不经意间沾染了酒液,他突发奇想,借着这份酒意,以指为笔,在那湿润的纸面上迅速书写起来。狼毫笔锋所过之处,墨色与酒痕巧妙融合,彼此映衬,别有一番风味。 杨骏笑道,声音中带着几分诚挚与期许:“范兄,待到有一日,你解甲归田,荣归故里,开设私塾之时,我这里有一副对联相赠,你可要听好了!” 范质与李昉闻言,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期待。紧接着,杨骏那略带酒意却又不失稳健的声音便在他们耳畔响起: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是王崇勋 “好!” “精彩!” 范质与李昉听闻此联,不谋而合地发出由衷的赞叹,声音交叠在一起,满是欣赏之意。随后,二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桌上的酒盏,与杨骏轻轻一碰,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摇曳,不经意间溅上了袖中的洁白素绢。范质满面春风,笑意盎然地说道:“杨老弟,今日这一餐酒,能换得如此上佳的对联,我可是赚大了!” 李昉则随手拾起一片陶片,轻轻敲击着身旁的酒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宛如铜铁交鸣,他在这悦耳之声中笑道:“贤弟真是才华横溢,出口便能成章,落笔即是生花,令我钦佩之至啊!” 杨骏闻此言,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温煦的笑意,轻声道:“罢了,范兄、李兄,咱们何不借此良机,痛快淋漓地饮上一番,而后早早归家?在我看来,世事洞明即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至于诗词歌赋,不过是闲暇之余,怡情悦性的小玩意儿罢了。真正的豪杰,当属如二位这般,心系苍生,脚踏实地为百姓谋福祉之人,方令人心生敬仰!”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琵琶弦急,歌女清亮的嗓音穿透窗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 范质与李昉忽闻窗外传来悠扬歌声,两人不由相视一笑,眸中闪烁着几分戏谑与赞赏:“杨老弟啊,此番可非我等故意恭维于你,你且细听,那风声里的旋律,字字句句,皆是对你诗词的传颂呢!” 此刻,屋内仿佛被一股因才华得以赏识的暖流轻轻包裹,喜悦与温馨在每一寸空气中悄然弥漫。杨骏闻言,不禁放声大笑,那笑声爽朗而真挚,他将杯中残余的佳酿潇洒地洒向廊外,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最终轻轻溅落在青砖之上,发出细微却清脆的声响。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竟意外地惊扰了几只栖息在屋梁上的夜鸦,它们扑棱着翅膀,带着一丝慌乱与不解,振翅高飞,划破夜的寂静…… 对于外面的情况,范质三人自是不以为意,仿佛那世间纷扰皆与他们无关。此时,屋内烛光摇曳,映照着桌上斑斓的酒器,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杨骏豪迈地拿起一旁沉甸甸的酒坛,坛身覆盖着岁月的痕迹,坛口仿佛能嗅到那股醇厚的酒香,他逐一为范质与李兄的酒盏满上,酒液如琥珀般流淌,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烛光映照下,范质的脸上带着几分淡然,他轻轻端起酒盏,那酒盏边缘仿佛被精细雕琢过,透着温润的光泽。李昉亦是如此,他的目光在酒液中流转,带着几分沉醉,几分向往。 “来来来,范兄、李兄,请满饮此杯!”杨骏再次豪爽地举起酒杯,三人手中的酒盏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如玉石相击般清脆悦耳的声音。那酒液醇厚如浆,一入口便如同熊熊烈火在舌尖上肆意绽放,瞬间点燃了他们胸中沉睡的豪情壮志。在这觥筹交错的欢宴之中,唯有酒杯轻轻碰撞的声响,回荡在这欢声笑语间,久久不散…… ……杨骏三人踉跄着步出房间,脚步尚未稳当,隔壁的房门竟倏地开启,从中踱步而出一位年少气盛的少年,面容青涩,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那一刻,杨骏的心猛地一凛,那双眸子,那股气质,仿佛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根弦,似曾相识!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不言而喻的默契,正当杨骏细细打量之时,那少年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审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驻足,与杨骏四目相对,周遭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旁侧的侍从见状,低声而谨慎地唤了一声:“王相公……” 闻此言语,范杰与李昉二人,面上那几抹微醺之色更甚,不由自主地抬首望向声音来源之处,随即,一抹熟稔之色浮上眼底,连忙热情地打起招呼来:“哎呀,这不是王相家的公子嘛,真是未曾想,今日竟有这般奇缘,能在此地与您相遇!” 那位少年先是一诧,应是也没预料到竟然能在这里碰到熟人,但还是迅速的做出回应,声音中带着谦逊:“范大学士、李学士,久违了!” 言罢,他的视线轻轻一转,落在了杨骏身上,面上的笑意非但未减,反而更添几分温暖道:“想必这位便是近日来名声大噪的杨骏,杨直学士吧!” 杨骏恍惚间觉得对方的面容似曾相识,却又一时难以捕捉那记忆的碎片。见对方已主动寒暄,笑容满面,他也不好怠慢,连忙拱手回应:“幸会王公子!” 此言一出,王崇勋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玩味,他迈开步伐,几步便拉近了与杨骏的距离,笑声朗朗:“家父常言,当与青年才俊广结善缘。今日得见名满天下的杨直学士,实乃三生有幸。在下王崇勋,家父正是当朝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相公。” 杨骏闻此言,三分醉意瞬间被惊散,眸光乍亮,心中暗道:原来是王峻之子,难怪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与清丰王家那两位——王怅、王涌兄弟,确有神似之处! 王崇勋仿佛洞察了杨骏的心思,身形一闪,已至近前,笑容依旧挂在唇边,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寒意,压低声音,仅两人可闻:“杨骏是吧,当真是久违了,今日终得相见,往后咱们可要好好‘交流交流’了。” 在场的众人自是不知道他们俩人在交谈什么,只觉得他们宛若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只能知道这笑容之下竟然藏着这么深的血海深仇! 杨骏的面容上未泛起丝毫波澜,他嘴角轻扬,漾起一抹浅笑,声音随之温润地提升了几分,恰好充盈于周遭,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捕捉到他的言辞:“王兄真是太客气了,他日定当寻机深谈,共促情谊!” “不见不散!” “恕不远送!” 第一百八十五章 老二在哪 次日醒来! 杨骏缓缓自醉梦边缘醒来,几分清醒悄然爬上他的眉宇,却仍难掩脸颊上那抹如晨曦初照、天边未褪的绯红霞光。醉意在他深邃眼眸中轻轻摇曳,仿佛夜的星辰,迟迟不舍离去,依旧在他的眼底闪烁微光。 他置身于一间高大宽敞的屋内,天花板高悬的鎏金装饰,在不经意间折射出柔和而温馨的光辉,与窗外悄悄探进的初阳交相辉映,为周遭的一切轻轻披上了一层淡雅的金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与醒酒汤特有的草药香气,它们相互缠绕,缓缓飘散,让人心旷神怡。苏娃儿闻声疾步走来,手中稳稳地捧起一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醒酒汤,那汤色清澈,热气升腾,带着丝丝缕缕的草药香,轻声细语道:“骏哥儿,来,趁热喝了这碗醒酒汤吧。” 她的眼神中满是关怀与柔情,仿佛能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阴霾与醉意。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份宁静与美好之中…… 杨骏轻轻接过那碗温热的醒酒汤,浅酌几口,温热的液体似乎缓缓驱散了酒意。他转而望向苏娃儿,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带着几分戏谑道:“娃儿,你猜猜看,我昨晚在樊楼里碰到谁了?” 苏娃儿闻言,眼波中闪过一丝嗔怪,却也难掩其中的关怀之意。她轻声责备道:“无论遇到了谁,也不该如此贪杯呀。铁柱说,你归家时已是踉跄,推开大门便径直倒头就睡,真叫人担心。” 苏娃儿未曾应声,杨骏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失落,轻轻将手中的瓷碗置于桌上,随后语调悠长地道:“娃儿,你可还记得清丰镇上的王家兄弟?” 原本对此事并未放在心上的苏娃儿,在闻听此言后,神色不禁凝重了几分,疑惑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昨晚撞见了他们二人了?” 杨骏初时微微一愣,旋即便放声大笑,语调中带着几分戏谑:“这等光天化日之下,怎好谈论如此耸人听闻之事?我昨晚偶遇的,乃是王峻家的公子,不过那模样,与王怅、王涌二人简直是如同孪生,我如今细想,莫非王峻把他们兄弟中有人给认作养子了不成?” 苏娃儿轻抚着额头,顿时叹了一口气道:“骏哥儿,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在清丰的时候,当地人都知道,清丰王家王涌是老大,王怅是老三,那么大人,你猜其中的老二去了哪里?” 杨骏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然后猛地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人,公主就是公主,大师那是真的大师,而老二,也真的只是排行老二! “你的意思是,这清丰王家老二就是王峻的儿子——王崇勋?” 苏娃儿轻轻摇头,旋即又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于清丰之地,我仅仅也只是听闻王峻膝下无子嗣,遂将侄儿视为己出。依你所言推敲,那王崇勋十有八九便是王怅与王涌的至亲兄弟了。” 杨骏对王崇勋的真实身份并无多大兴致,他听到这话后只是淡然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今日我有幸得见王崇勋,相较王涌、王怅二人,他外表上确是多了一份沉稳与谦逊,然其骨子里的狡黠与狠辣,却是难以遮掩。我怕这样的人知晓了你与我的关系后,会不择手段!” 面对着杨骏那双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担忧,苏娃儿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自信,几分对世事洞若观火的从容。她轻轻拍了拍杨骏宽厚的手掌心,声音柔和却坚定:“放心吧,骏哥儿,在清丰他们鞭长莫及,而在京城,他们却要顾忌朝廷条条框框,律法严明。除非他们的实力已经膨胀到了足以撼动皇权,不把高高在上的朝廷放在眼里的地步,否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苏娃儿的话语如同春日里的一缕清风,轻轻吹散了杨骏心头的阴霾,却也在这宁静的瞬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平和。 与着才来东京开封府的时候相比,如今的铁柱,身形愈发的魁梧,而身上的肤色也更加的黝黑,若是晚上出现门口的话,怕是就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了,此时,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急切,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大人,冯吉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神色慌张,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需得立刻与您相商!” 此言一出,原本因苏娃儿安抚而稍显放松的氛围瞬间又紧绷了起来。杨骏和苏娃儿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那份不言而喻的紧迫感。 以着冯吉慢悠悠的性子,能够让他脸色流露出几分焦急之色,定然是真有大事发生,否则绝不会如此失态。 苏娃儿向杨骏投去一瞥,正欲起身告辞之际,杨骏已霍然站起,语带诚恳道:“想是冯兄那边有急事相商,我亲自前去迎接,方显诚意与尊重。娃儿,你且在此稍事休息,容我先去探明究竟,看是何等要务。” 言尽于此,他眸中闪烁起一抹不容分说的坚决,随即起身,步伐坚定地离去。而在前厅,冯吉正焦急地徘徊,不时地向内室投去期盼的目光,满心焦灼地等待着杨骏的身影出现。 “冯兄,今日怎么有闲工夫来这里了?” 杨骏的身影尚未踏入门槛,他那爽朗的招呼声已如春风般穿堂而过,由远而近,温暖而熟悉。闻此声,冯吉连忙疾步向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他一把拽过杨骏,径直拉到桌旁。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不慎让案头那精致的青瓷碗轻轻一颤,随即倾倒,清澈的茶水宛如溪流般潺潺洒落…… “杨兄!快跟我走,弘文馆那边出大事了!” 杨骏听到这话后,忙的安抚着冯吉先坐下道:“冯兄,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什么事你细细说来,我们再走也不迟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王崇勋的反扑 冯吉缓缓落座,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水后,便急不可耐地开了腔:“杨骏老弟,你可有所不知,那王相家的公子此番竟与李重进合谋一处,准备出手拯救这半死不活的《大周新报》呢。据传,他们已然得到王仁裕大师的首肯,意图效仿《三国演义》之盛况,在报纸上开辟一栏,专门刊载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呢!” 《开元天宝遗事》该部小说主要讲述了唐朝开元、天宝年间的逸闻遗事,内容以记述奇异物品,传说事迹为主。其中记唐代宫中七夕、寒食等节日习俗等故事! 杨骏心中暗自思量,原以为会是何等重大之事,却不料仅仅如此微不足道。听闻这里,他不禁轻轻勾起嘴角,漾出一抹浅笑,语气温和而自信地对冯兄说道:“放心吧,冯兄,这点简单的小事,我相信《三国演义》的实力……” 冯吉轻轻摇了摇头,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叹道:“杨骏兄,若是仅有王崇勋那厮,单凭一本《开元天宝遗事》生事,我断不会如此心焦。方才来时,范大人向我透露,李重进麾下的门客翟守珣,竟上书弹劾《三国演义》,言其书中字里行间有拥刘抑曹之偏见,意欲将此书查禁呐!” 杨骏听到这话,猛地自座上弹起,步伐匆匆迈向门外,边走边说道:“冯兄,且慢再饮,范大人那边的茶水更为上乘,咱们还是速速前去探个究竟吧!” 杨骏的举动让冯吉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无奈,他缓缓自座位上站起,语带几分调侃道:“骏哥儿,方才我好言相劝,让你赶紧奔弘文馆去,你偏是不听。这下可好,我这边倒是悠哉游哉,不急不躁,你那边却突然火烧火燎起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杨骏哪还有心思与冯吉多费唇舌,二话不说,拽起他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弘文馆的方向行去…… …… 弘文馆内! 杨骏拖拽着冯吉,一路狂奔,仿佛穿越了晨霭的迷雾,直奔弘文馆而来。晨光朦胧中,弘文馆翘起的飞檐已刺破薄雾,显露云端之上,显得格外庄严而神秘。檐角悬挂的铁马,在疾风中轻轻碰撞,发出叮咚清脆的声响,宛如《三国演义》战场上激昂的战鼓,回响在历史与现实的边缘。 范质早已在弘文馆内静候多时,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稳。见二人气喘吁吁地赶来,他连忙迎上前去,话语中带着几分急切:“杨骏,你可算是到了。今日早朝之上,翟守珣的弹劾状言辞犀利,竟列举了‘七宗罪’,其中最为核心的一点,便是指责《三国演义》一书拥刘抑曹,暗含讽喻当今之意。” 他的话语尚未落音,空气中似乎还悬浮着未尽的言辞,突然间,杨骏的脸色猛地一僵,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眸瞬间圆睁,透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上茶盏轻轻跳跃,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仿佛连空气中的尘埃都为之一震。 杨骏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范大人,这岂不是血口喷人、无中生有之举?此等无端指责,犹如暗夜中的利箭,无端射向无辜之人,岂不让人心寒!” 范质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似乎对杨骏的反应早已了然于胸,缓缓言道:“杨骏啊,你心中的委屈,我岂会不知?若非如此,今日你恐怕早已身陷开封府的大牢之中,而非立于我面前,与我叙谈。今日把你喊到这里,乃是跟你共商解决之道,而非聆听你的满腹牢骚话。” 一时之间,屋内气氛紧绷如弦,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断裂,散落一地紧张的气息。杨骏与范大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锋,犹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碰撞出耀眼的火花,让整个空间都充满了压抑而浓烈的火药气息。 站在一旁的冯吉,眼见这剑拔弩张之势,急忙插话进来,试图缓和这紧张到极点的氛围:“杨骏老弟啊,你的事情,范大人可是时刻挂在心上,忧心如焚。要不然,他又怎会如此急切地派我匆匆将你唤来,共商应对之策呢?”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诚恳与急切,试图在这针锋相对的两人之间搭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杨骏闻此言,连忙躬身行礼,言辞恳切道:“范大人海量,方才是杨某心急如焚,一时失言,还望大人切勿介怀。再者,即便杨某心中有诸多不满,也绝非针对大人您。那么,范大人,不知您此处可有良策以解燃眉之急?” 范质轻轻自紫檀木案几之下,抽出一卷素净的笺纸,其上墨迹在晨曦的微光中透出一抹清冷。笺上,字字铿锵,犹如寒铁铸就:“翟守珣所列之‘七宗罪’,首当其冲,直指‘刘备身为汉室后裔,书中对其尊崇有加,对曹操则多有贬斥,王崇勋之流就是借此发难,说你借《三国演义》犹念前朝呢。一旦此条罪名坐实,非但《三国演义》一书难安,恐怕连弘文馆之清誉,乃至你我二人,皆将深陷泥沼,难以自拔。” 杨骏略一沉思,随后以一种试探性的口吻缓缓问道:“范大人,我们何不依样画葫芦,以此之道还施彼身呢?” 范质闻言,一时之间未能全然领会其意,不禁疑惑地反问:“你这话究竟是何意?” 杨骏并未立即作答,而是转而望向冯吉,轻声问道:“你那儿可有今日的《大周新报》?来之前你曾提及,他们打算刊登那本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确认一下是否已经刊载出来了?” 尽管杨骏背后的真正意图如同迷雾中的灯火,隐约难辨,冯吉仍旧秉持着事实为本的原则,缓缓道来:“《大周新报》的发行比我们略迟一日,但这条消息绝对准确无疑,待到明日,他们的报纸之上,定会刊登那本笔记小说的……” …… 第一百八十七章 查封报纸 “号外!号外!《大周新报》今日特刊,独家连载《开元天宝遗事》,新鲜出炉,正等待着每一位看官的青睐,细细品味那段盛世风云!”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啦!《大周新报》揭秘玄宗皇帝与杨贵妃之间,那些缠绵悱恻、不为人知的宫廷秘史……” …… 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经那卖报人这一番绘声绘色的吆喝,原本萎靡不振的《大周新报》,竟如枯木逢春般,显现出一丝勃勃生机的迹象。 “衙内,您这招儿实在是高妙至极!方才那边粗略估算了一番,光是这上午的光景,报纸已售出四五千份有余,销量直逼往日之两倍,在下佩服!” 陶谷面对这位“地主家的公子”时,言辞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敬意。而王崇勋对于陶谷的言语,仅是微微一笑,轻轻颔首道:“陶大人,家父往昔对杨骏之辈,可说是颇为宽容,未曾想他们非但不感念恩德,反生加害之心。此等仇怨,我誓必要为家父出一口恶气!” “衙内能替相爷分忧,孝心可鉴。只是衙内需得小心提防,那杨骏、范质等人狡诈异常,此刻说不定正筹谋着应对之策呢。”陶谷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告诫与关切。 听到这话,王崇勋神色未变,心中波澜不惊,仿佛微风拂过湖面,不留痕迹。他略作思索,随即开口问道:“哦,对了,昨日不是有人上书,指摘他们‘尊刘贬曹’,暗含怀念旧朝之意吗?怎的后续竟无声无息了?” 陶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无奈之情溢于言表:“李相公以为此事背后暗藏玄机,影射之意难辨。加之范质身为弘文馆大学士,乃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仅凭这等琐碎之事便欲将其投诸囹圄,恐非易事,阻力重重啊!” “哎,你们这群人啊,怎就不肯动动那聪明的脑袋瓜子想一想呢?既然范质那块硬骨头啃不动,咱先拿杨骏那帮人开刀,不也是条路子吗?非得等到把范质这棵大树撼动了,再去对付他们的小枝桠,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陶谷抬手,轻轻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连连点头应和道:“衙内所言极是,我等当时确实思虑不周,一门心思只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倒把眼前的实际情况给忽略了,真是糊涂至极啊。” “你回去给翟守珣那里通个信,实在不行的话,不妨先对那《大周时报》动手,将其查封也罢。这劳什子留着,只会徒增人心之烦忧,令人郁闷不已!” 王峻因为《大周时报》舆论压力,本来试探郭威的伎俩,没曾想最后弄得个自讨苦吃,在朝堂上丢尽了颜面,作为他的儿子,王崇勋自是要为他父亲出这口恶气的! 陶谷领命离去后,王崇勋站在书房窗前,望着人流涌动的街市人群,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伸手取过案头的《大周时报》,这上面的每一个墨迹,字字如刀,刺痛着他的神经:“父亲在朝堂受辱,这笔账,该清一清了。” …… 查封《大周时报》之举,对陶谷与王崇勋而言,简直是信手拈来之事。毕竟,弘文馆现下仍由王峻暂时代为管理。若中书门下有人对此事发起弹劾,虽然李谷出声援助,已然让范质暂且躲过一劫,然而,倘若弹劾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此事便再也无法被轻轻掠过,势必要引起上上下下的高度关注! 于是,第二天一早,中书门下便如潮水般涌入了以陶谷为首的诸多弹劾奏章,它们一封接一封,络绎不绝,宛如冬日里连绵不绝的雪花,静静堆积在李谷的案头。李谷翻阅着这些内容大同小异、言辞激烈的折子,脸色渐渐沉如锅底,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寒意逼人。 王峻则在一旁,神色淡然如水,仿佛外界的风起云涌与他无关,只静静旁观着这场风暴的中心。待李谷终于放下手中的奏章,缓缓落座,王峻方缓缓启齿,声音沉稳而有力:“至于《大周时报》一事,眼下已是舆论的漩涡中心。依吾之见,不妨先将那印刷之地暂行查封,待事情真相大白于天下,再做定夺,诸位以为此策如何?” 说完这话后,他目光温和地扫视一圈,静待众人反应。这时,枢密直学士陈同,不出所料的第一个站了起来道:“王相的意见,我认为可行,若是任由弘文馆的《大周时报》继续刊印的话,确实不合乎情理,待事情真相大白后,再行解封不迟!” 李谷对于陈同此举,内心极为的鄙夷,但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他缓缓起身,语气温和却坚定道:“对于王相的提议,我没有异议,但我有个问题,若是《大周时报》查封以后,那他的内刊是否也查封呢,要知道现在各地节度使在京城的邸报之所已经取缔。”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倒是一愣,是啊,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呢,要知道《大周时报》的内刊如今已然是各级衙门必定刊物,其影响力之深广,倒是让在场之人始料未及! 颜衎眸光微闪,不由自主地立身而起,语带从容道:“李相、王相,依在下之见,此事实则无需过多权衡。市面上,除了《大周时报》之外,尚有《大周新报》并肩而立,若真个难以周全,何不将此事托付于《大周新报》?如此,岂不迎刃而解?” 陈同的眼中闪过一抹亮光,颜衎的提议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这计划真可谓一箭双雕,既能让《大周时报》销声匿迹,又能顺势巩固《大周新报》的地位。他正欲起身,满腔热忱地表达支持,却被李谷的一席话如冷水浇头,浇灭了他的满腔热望。 “王相,此举恐怕欠妥。《大周时报》之所以能成为各级衙门必订刊物,关键在于其背后的弘文馆,这是隶属于朝廷机构的!反观《大周新报》,据我所知,它完全是私人创办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报纸风波 陈同听到这话,脸上的肌肉微微一颤,随即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声道:“李相,我觉得与着含沙射影的《大周时报》相比,用《大周新报》未尝不是一条破局之道!” 李谷闻言,眉头紧锁,双眸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他一字一顿地问道:“陈大人,你可知道这么做得下场吗?” 说到此处,李谷的语气中不禁带上了几分沉重,空气中仿佛凝固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然而,陈同的脸上却并无丝毫惧色,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眼中闪烁着不灭的火焰:“李相,为什么报纸内刊之事《大周时报》做得,而《大周新报》就做不得了?” 殿外,蝉鸣声此起彼伏,喧嚣不已。李谷面色凝重,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突然将手中那精致的青瓷茶盏重重地搁置在案几之上,盏底与木面轻轻一触,却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声响:“陈大人,你可曾耳闻此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生平所历,从未见过官办报纸竟非出自朝廷之手,反倒是私人所为的奇闻!” 陈同听到这话后,准备起身反驳时,却被李谷抢白,言辞间未留丝毫缝隙道::“再者说了,各位上书所言有问题的乃是《大周文报》,与《大周时报》又有什么关系!” 李谷这番话,简直就是:你找鲁迅,与我周树人有什么关系的翻版之作啊! 王峻深知李谷性情沉稳而刚强,智慧与谋略皆超乎常人,面对关键时刻,更有那份力挽狂澜、果断抉择的气魄。他心中暗忖,若任由李谷这般滔滔不绝,只怕原先精心筹谋的布局,便要被他那锐利的言辞一一拆解,乱了全盘计划! 想到这里后,王峻斩钉截铁地布局定调道:“报纸的内版关乎朝廷各司衙门要务,暂且不予干涉,至于外刊的,自即日起全部封存,但事情真相大白后,方可刊印。” 面对着王峻如此强势的回应,李谷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心中仍怀揣着一丝劝解的余温,欲做最后的谏言尝试。然而,王峻压根没有给这个机会道:“如此,便这般议定。陶谷,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十日内,务必给本相一个水落石出的交代!” “遵命,王相!” …… 陶谷遵命而去,未及黄昏,便领着一众衙役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大周时报》的库房前。没有丝毫迟疑,两张猩红的封条迅速贴上了大门,宣告着这里的暂时沉寂。 此事如同春风过境,迅速在城中传开。而在弘文馆内,范质与几位同僚正面面相觑,目光不时落在那悠然自得的杨骏身上,心中不免泛起几丝诧异。 范质低声嘀咕道:“奇哉怪也,瞧杨骏这模样,从容不迫,脸上毫无焦虑之色,难道说他心中早已有了破局之策?” 闻听此言,冯吉急步趋至杨骏身旁,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急切:“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你却依旧云淡风轻,莫非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吓得失了神智?” 杨骏望着冯吉,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终于按捺不住,缓缓站起身来,解释道:“我已说过多次,此事需缓图之。他们今日查封报刊,我们就缓两天,总要让王崇勋之辈满足一下来之不易的胜利吧,至于,我们的反击,定要让他们措手不及,方显我等手段。” 范质轻轻瞥了李昉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深意:“既然杨骏贤弟胸中已有丘壑,我这颗悬着的心也算是能安放下来了。不过,我还是要多嘴提醒一句,陶谷此人,心机深沉,行事诡谲。眼下他们正于报社中四处搜罗证据,难保他不会暗中动手脚,到头来,只怕会捏造些无中生有的罪名来混淆视听。” 杨骏闻言,微微颔首,动作从容不迫地从身后抽出一本古籍,眼神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多谢范兄的肺腑之言,至于应对之策,小弟早已成竹在胸,一切精妙布局,皆藏于此书卷之间矣。” …… 《大周时报》遭逢查封的消息,如同春日里的一阵急风,迅速吹遍了樊楼内外,士子们亦是闻风而动,第一时间便捕获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时至今日,《大周时报》早已超越了单纯传递时事新闻的范畴,它与其姊妹篇《大周文报》,一并成为了京城文人墨客心中的一片沃土,承载着无数才子的梦想与期许。 《大周文报》之上,不仅有《三国演义》的波澜壮阔,更有每期精心挑选的士子佳作,它们如同璀璨星辰,点缀其间,而那些有幸被选中的作者,还能收获一份来自笔墨的馈赠。然而,这一切的美好与期待,却在一纸查封令下,戛然而止,仿佛一夜之间,文坛的明灯被无情吹熄,令人心神怅惘。 此番举动,无异于斩断了这些文人墨客的财路。俗话说的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樊楼里靠这个吃饭的士子们此刻对于王崇勋等人可谓是恨得牙痒痒! “众位同仁,听闻《大周新报》背后势力,因嫉妒《大周文报》的销量,竟暗中运作,企图借官府之手,将其查封,此等行径,实乃文人之耻!我赵得柱在此立誓,日后《大周新报》纵有千言万语,亦难动我心分毫,吾誓与《大周文报》同舟共济,风雨同担!“ 赵某一番肺腑之言,瞬间激起了在场文人士子的强烈共鸣。当即有人拍案而起,高声附和:“赵兄言之凿凿,直击要害!他们妄图借此查封之机,将《大周文报》取而代之,简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没错,我们必须紧密携手,共渡难关。我深信,《大周文报》的清白自会昭雪,不日便能重见天日。而在这段被暂时查封的日子里,我们绝不能给《大周新报》留下任何可乘之机,一丝一毫也不行。” “对,绝不买《大周新报》一份,让他赚不到一文钱……” …… 第一百八十九章 以牙还牙 在二楼最深处那间静谧的房间里,少东家正凝神望着窗外,眉宇间透露出几分心绪不宁。这时,掌柜的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步伐轻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少东家,您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少东家缓缓转身,目光如霜,直视着掌柜,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峻:“外面出什么事情了,怎么一群人吵得是不可开交,难道天塌了不成?” 掌柜听到这话,神色一凛,连忙躬身回禀,声音中带着几分急促:“少东家有所不知,外间传言,朝廷忽下禁令,将《大周时报》查封。这群人聚集一处,言辞激愤,皆指《大周新报》暗中作梗,誓要联手抵制,以泄心头之愤!” 少东家的面色霎时掠过一抹异样,却也只是刹那,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哦?既然报纸已然遭了封禁,那清客先生呢,该不会也身陷囹圄了吧?” 掌柜的自然对少东家与杨骏之间的纠葛一无所知,他如实禀报道:“回禀少东家,目前仅是报刊被勒令查封,至于清客先生是否会受波及,还需视后续调查的进展而定。” 少东家轻轻颔首,掌柜的在一旁噤声而立,神色间满是忐忑。片刻的沉寂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少东家,若无他事,小的这便告退了。” 少东家再次点头应允,正当掌柜的准备转身离去时,少东家却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自此刻起,樊楼之内,严禁再出现一份《大周新报》。” 掌柜的一愣,面露难色,犹豫着开口:“可是少东家,那《大周时报》已被查封,若再没了《大周新报》,这坊间的言论我们怎么得知?要知道我们樊楼就是凭借……” “无需多言,照我的吩咐行事便是!”少东家打断了他,语气中透露出不容反驳的决断。 掌柜的无奈一叹,只得应承下来,心中却泛起了层层涟漪:这下可该如何是好呢! 房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喧嚣隔绝于外,房间内,少东家的面容上,那平日里难见的紧张神色,竟悄然间被一抹温柔的笑意取代。这笑,若是有幸被某位男子此刻目睹,定教他心魂俱醉,沉醉于这不经意间绽放的绝美风华之中。她轻声细语,仿佛在向夜色中的星辰许下心愿:杨骏,我心中坚信,此番难关你定能安然渡过。切莫让我这满心期盼,化作空谷足音,你,可莫要令我失望啊…… …… 弘文馆内! 冯吉手执最新一期的《大周新报》,脚步匆匆而至,气息尚未平复,便急切言道:“杨兄弟,那王崇勋与李重进,竟是趁我等身处逆境之时,使出了浑身解数。今日《大周新报》竟破例连出两版,一版报道时事,另一版则是全文刊载《开元天宝遗事》,他们啊,真不是东西。” 杨骏闻言,不禁朗声大笑,眼中闪烁着狡黠之光:“我正愁他们不按此道行事呢!他们越是心急如焚,对我们来说,反倒是天赐良机。接下来,就看咱们如何布局,来将他们反杀了!” 正当冯吉一脸茫然,尚未从眼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之时,杨骏已霍然起身,目光如炬地望向范质,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范大人,瞧他们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是时候让他们领略一番真正的苦楚了!” 这几日来,范质的面容仿佛被愁云笼罩,弘文馆内的众人皆因他的阴沉而噤若寒蝉,无人胆敢轻易上前搭话。然而,此刻听闻杨骏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范质那张紧绷多日的脸庞竟难得地绽放出了笑容,笑声爽朗,一扫往日的阴霾:“哈哈,就等你这句话了!我这边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相较于弘文馆那边的沉稳持重,王崇勋这边却似已按捺不住,提前布下了胜利的庆宴序幕。 《大周时报》的骤然封禁,对王峻而言,无异于心头阴霾一朝散去,快意恩仇终得伸张。而对于李重进,此番举动不仅剪除了劲敌郭荣的一股重要势力,如此打击对手的行为,他暗喜之情,自是不言而喻。 “王公子,您这一出手,当真是静水流深,一鸣惊人!不过数日光景,竟能让《大周时报》遽然封停,真可谓少年英雄,意气风发!”李重进由衷赞叹道,言语间满是钦佩。 王崇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谦逊的笑意,客气回道:“李将军言重了。家父蒙受此等奇耻大辱,我若还按兵不动,岂不枉为人子?此番作为,不过是尽一份为人子女的本分罢了。” 李重进微微颔首,眼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缓缓言道:“王公子所言极是。既然《大周时报》已遭封禁,何不借此契机,令我等之《大周新报》趁虚而入,力图成为东京城中独一无二的舆论之声?” 王崇勋闻言,亦是点头附和,面上掠过一抹期许之色:“诚然,只要《大周时报》封禁之期愈长,于我辈而言,胜算自是愈大。只不过,稍显遗憾的是,我《大周新报》终究未能取代《大周时报》,成为各级衙门的内刊之选。” 李重进望着王崇勋,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浅笑,悠悠说道:“王公子啊,此事说到底,不还是王相大人一句话便可以决定的吗?只要《大周时报》那层嫌疑的阴云不散,替换之事,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王崇勋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中带着几分无奈:“上次早朝上,家父与李相便因此事起了争执。李相坚持认为,若要成为内刊,必须由朝廷牢牢把控,不容私人势力插手其间。” 李重进闻言,心头不由一怔,这是何意?然而,未及他开口询问,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家仆慌慌张张地闯入,喘息未定地喊道:“衙内,大事不妙了……” 第一百九十章 双方扯平 王崇勋目光掠过缓缓步入厅堂的仆人,眉宇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几丝不悦:“何事如此慌张?即便天塌地陷,也自有高个子人担着!” 仆人神色焦急,欲言又止:“衙内,大事不好了。外头传言,右拾遗李昉已上疏朝廷,提及《大周新报》……” 话音未落,李重进与王崇勋几乎是同时立身,脸上写满了急切:“别急,细细道来,究竟是何风波?” 方才,李重进正与王崇勋谈兴正浓,二人眼中闪烁着对《大周日报》封禁后自家报刊能借此东风扶摇直上的憧憬。然而,世事无常,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晴天霹雳,怎能不令他们心急如焚! 仆人喘着粗气,他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昉大人在奏章中严厉弹劾《大周新报》,称其借古讽今,以明皇之事微妙映射朝政,言辞间暗藏锋芒,竟将陛下比作大唐时期的玄宗皇帝,此等行径,实乃大不敬,全然不顾君上威严!眼下,已有钦差奉命前往,意欲查封报馆,并誓要追根溯源,严惩幕后的资助者。” 王崇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后背冷汗涔涔,这《大周新报》的背后大股东便是他王氏一族和李重进。他强撑着扶住桌案,声音发颤:“这李昉怎么突然发难?莫非背后是谁在指使?这分明是……” 话未说完,李重进已经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都翻倒在地,滚烫的茶水在锦缎桌布上晕开深色痕迹。 “一定是杨骏那厮!《大周日报》查封后,咱们《大周新报》风头正盛,抢了他不少生意,他早就怀恨在心!” 李重进来回踱步,靴跟重重砸在青砖上,恶狠狠着道:“如今朝堂之上,谁人不知,李昉与杨骏还有范质他们在弘文馆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人,李昉的背后一定是他们在背后捣鬼!” 王崇勋猛地一拽李重进的衣袖,眼中闪烁着焦灼之光:“重进兄,眼下的燃眉之急,乃是彻底销毁报馆内的一应文稿、账簿及往来书信!此外,还需即刻遣人快马加鞭,告知掌柜的,务必叫他咬紧牙关,万不可将我等牵扯而出!” 朝中诸臣,对《大周新报》背后的操纵者或多或少皆有所耳闻,但那不过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罢了。一旦掌柜的在追查之下松了口,王峻只怕又要被推至风口浪尖,面临滔天巨浪! 话音尚未消散于空气之中,庭院之外猛然间响起一连串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如重锤般敲击在两人的心上。王崇勋刚欲启齿探问,却见一名家丁踉跄闯入,浑身血污,膝盖重重磕击地面,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衙内!报、报馆……被弘文馆的人团团围住,掌柜的……已被他们强行带走,还有诸多伙计,亦未能幸免……” 闻听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李重进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世界仿佛天旋地转,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在地。王崇勋眼明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将他扶住,额上青筋暴起,目光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们绝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我即刻去找家父商量,让王家在朝堂之上施展手段,为《大周新报》周旋。” 李重进被王崇勋的话拉回思绪,略一思索,便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所在,他强打起精神道:“王公子,弘文馆那些人擅自查封我们的报社,此等行为显然是别有用心。还请公子代我转告,定要揭露他们的真实面目。” 言罢,他神色一凛,继续道:“而我,则会迅速联络其他友人,告诉他们杨骏此举乃是排除异己,企图一手遮天。我们要团结起来,联名上书,誓要保住《大周新报》!况且,他们若是没有丝毫缘由就直接查封的话,我手中的禁军可不是吃素的” 王崇勋似乎恍然间领悟到了李重进此番行动的深层意味,但他旋即轻轻摇头,婉拒道:“重进兄,其中曲折,怕是你尚未全然洞察。弘文馆肩负之重责,其一便是校正典籍,剔除谬误,如此看来,他们怕是早已料定此局,正静候我等步入彀中呢!” 李重进闻言,不禁愕然,失声道:“这……他们既掌典籍之权,又操持报纸之印,岂不是如同左手交予右手,这般布局之下,我们何以施展拳脚!” 王崇勋略一迟疑,终是张口言道:“若他们肆意践踏规矩,那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我这就去向父亲禀明此事,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否真有通天彻地之能,还能一手遮天?” 李重进听到这话就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叨烦王公子了!” …… 王崇勋策马急驰,风驰电掣般赶往中书门下,恰逢父亲王峻自那庄严的门扉中缓步而出。平日里,王崇勋鲜少踏入此地,是以王峻乍见儿子身影,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讶异,心中暗道:他怎会在此刻出现? 王崇勋加快脚步,刚来到王峻的身旁,刚准备开口说话,王峻却仿佛已洞察其心思,轻轻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勿需多言,我心中已然明了。此事,只怕大局已定,难以回转……” 王崇勋猛地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话竟出自自己父亲之口。他一脸愕然,不解地追问:“父亲,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弘文馆查封报馆之时,可曾向中书门下通报,让你们有所知晓?又或是,这一切可有陛下的亲笔旨意作为依凭?” 王峻轻轻瞥向一旁,只见王崇勋的脸庞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之色。然而,他终究还是温和地开口,话语中带着一丝劝诫:“对付《大周时报》的手段繁多。既然你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以规则为剑,那么,遵循法则便显得尤为重要。否则,未来的道路上,你们又将如何站稳脚跟,又如何赢得世人的信服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太老实的王崇勋 王崇勋满脸困惑,对父亲的话语难以释怀,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倔强:“父亲大人,孩儿对于您的见解,实在难以苟同。倘若仅凭这番言辞,便要我俯首称臣,认输退却,我心内之不甘,犹如万马奔腾,难以平息!” 王峻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眼神中闪烁着洞若观火的智慧:“崇勋啊,即便你心有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也需铭记一事。你先前提及那《大周时报》,言辞间或有不实,而今他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此乃策略之争,我们略逊一筹,既然输了,那就要心悦诚服!懂了吗?” 王崇勋憨厚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索的意味,缓缓开口:“父亲的教诲,孩儿铭记于心。但倘若我自起始便尝试不同的路径,又或者,为了实现目标,不拘泥于手段,父亲以为如何?” 父亲的目光深沉,仿佛能洞察人心,他语重心长地说:“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个道理:在这朝堂之上,凡位阶高于你者,他们唯结果论英雄,过程如何,往往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内。正如那句流传甚广的话所言:‘英雄不问出处,只看功成与否。’” 王峻的话语落下,王崇勋的脸色不禁掠过一抹懊悔之色,他低声道:“父亲,倘若您能早几日将这些肺腑之言告知孩儿,我绝不会让《大周时报》有死灰复燃之机!” 王峻抬头望向那炽烈如火的日光,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沉,随后他轻轻拍了拍王崇勋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道:“你能替为父分担,我心中自是欢喜不已。但你的对手,乃是范质、李谷这等老谋深算之辈,此番功亏一篑,实则非你之失。你先且退下,接下来,为父自会出手,我倒要瞧瞧,他们这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究竟有何等手段。” 王崇勋此刻只觉得内心有一点疲惫,他对着自己父亲一拜道:“父亲之言,孩儿谨记在心!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孩儿就先行告退了!” …… 不出意外的话,中书门下对于《大周时报》与《大周新报》此番的处理结果,最后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既然大家都互相举报对方含沙射影如今朝堂,那么结果就是大家都没有这些问题。 就在《大周文报》复刊的第二天,《三国演义》最新篇章跃然纸上,绘声绘色述写到: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一时间内,樊楼之内,士子们闻讯蜂拥而至,竞相抢购。展卷阅毕最新篇章,众人即刻热议纷纷,沉浸在那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之中: “这最新一章,真是精彩啊,把赵子龙单骑救主写的进入曹营内七进七出,看的真让人热血沸腾!” “阿斗:当年和我赵叔七进七出,嗷嗷乱杀,我负责嗷嗷,我赵叔负责乱杀!” “哈哈,真不知道清客先生脑袋里怎么想的,竟写的如此脍炙人口,让人欲罢不能!” …… 相较于《大周时报》那如火如荼、势不可挡的盛况,《大周新报》此番境遇,确是显得格外冷清,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 翟守珣望着眼前李重进颓然坐地的身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怜惜,轻声宽慰道:“将军,我昔日之言,还望将军铭记于心。那杨骏,绝非池中之物,其才智谋略,远非我等可及,十倍、百倍犹恐不及啊!” 李重进面色黯然,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无奈,轻叹道:“守珣啊,你若是专程来此责备于我,那便罢了。与其如此,何不省下这番唇舌,你我共饮一壶,岂不畅快许多?” 翟守珣闻此言,连忙起身,动作娴熟地为李重进斟满一杯酒,随后轻声细语道:“将军,在下适才言语或有唐突,望将军勿要介怀,更勿因一时胜负而自损锐气,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能轻易撼动将军之雄心壮志?” “翟大人此言甚是,想我手下之人若皆如翟大人这般深明大义,智勇双全,何愁不能挫败杨骏之辈,扬我之威呢!” 话音未落,王崇勋已至门外,其声如洪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紧接着,他推门而入,步伐稳健。李重进端坐主位,微微颔首以示赞许,翟守珣则在一旁,忙得起身施礼道:“见过王公子! 王崇勋微微颔首,随后几步跨至李重进跟前,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声道:“重进兄眼下这番光景,想来不是区区几句言语便能轻易拨开云雾的吧。” 李重进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苍凉:“哎,崇勋老弟你有所不知,那种先予人希望,转瞬又将人打入深渊的滋味,着实难以言表。如今的我,对于《大周新报》,已是心灰意冷,再无半分念想了。” 王崇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悠道:“重进兄,这胜负不过一时之局。你心中所求之物,岂是轻易可得?倘若你持此等心态,那便权当我今日未曾造访吧。” 王崇勋身为王峻之子,其身份自是不凡。李重进心中思量一番,终是给了几分薄面,缓缓言道:“既然崇勋贤弟如此说,我倒想听听,你有何良策?” 王崇勋斜睨了身旁的翟守珣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连忙起身,一脸自责道:“真是下臣失职,竟让王公子久坐而无茶可饮,我这便去取壶好茶来!” 待翟守珣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王崇勋缓缓从桌上拾起那份《大周时报》,轻轻翻阅着,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意:“此番明斗,你我算是各擅胜场。但暗流之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就不信,他当真无懈可击,没有丝毫破绽可寻!” 王崇勋的一番话,如同春风拂面,瞬间点燃了李重进心中的好奇之火。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眼神中闪烁着急切的光芒,追问道:“哦?照崇勋贤弟这么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快与我说说,咱们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 第一百九十二章 报纸扩张 樊楼二楼雅间! 冯吉手执一壶佳酿,笑吟吟地为在座的每一个人斟满酒杯,言辞中还带着几分豪迈:“各位,杨兄弟所言非虚,确实是一招直击要害,痛快至极!此刻,我心境恰如孟郊诗中所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满是欢畅与得意!” 范质听到这话后,嘴角顿时勾起一抹笑意,率先拍响了手掌,调侃道:“难得啊难得,冯吉今日竟也卖弄起诗词来了,看来此番对决,确是让你的心情大好!” 烛光轻轻摇曳,为冯吉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酒红,光影交错间,更添了几分醉人的韵味。他再次晃动手中的酒壶,为李昉倾酒,那酒液如丝般滑入玉杯,却又不经意间溢出杯沿,滴落在桌上,如同点点繁星,映衬着这温馨而又欢畅的氛围。 紧接着,冯吉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地说道:“其次,我还想说的是,若非李兄挺身而出,一纸奏疏陈青《大周新报》的问题,恐怕《大周时报》至今仍深陷囹圄,难以见天日啊。” 杨骏闻言,亦是连连点头,满脸赞同之色:“冯兄所言极是,此番胜利,李兄功不可没!若无李兄出手相助,何来今日之转机?” 面对杨骏与冯吉的连连赞誉,李昉连忙摆手谦逊道:“两位兄弟过奖了,我不过是效仿那小人行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不过,在下心中尚有一言,想讲与两位兄弟听来。” 冯吉与杨骏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随即收敛起玩笑的神情,连忙正色道:“李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我二人定当洗耳恭听!” 李昉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喉结随之上下滑动,烛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光芒。他缓缓启齿,声音沉稳而有力:“此番能够有惊无险地脱困,我等理应欢欣鼓舞。然而,我闻王相父子皆是性情倔强、绝不轻言失败之人,只怕接下来《大周时报》这边需得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范质在一旁聆听着挚友的言论,旋即颔首赞同,眼中闪烁着共鸣之光:“明远之言,恰是我心中所想。若非王崇勋前几日的狂妄自大,我们又怎能迎来今日之胜?故而,尽管《大周时报》已重获新生,但王崇勋那头仍虎视眈眈,我们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有李兄的助力、范大人的智谋,加之弘文馆内诸位才俊的鼎力相助,我深信,《大周时报》定能穿越眼前的危机,再度扬帆起航,走向辉煌的!” 在那围坐的一众人里,范质身为弘文馆的大学士,对于杨骏的回答浅笑的点了点头,然后便轻声探询道:“杨骏贤弟,关于这《大周时报》,你心中可已有后续的图谋?” 杨骏轻轻抬手,酒盏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的眼神逐一掠过在座的几位,嘴角勾勒出一抹深长的笑意,仿佛藏着无尽的智谋:“范兄,办报一事,犹如布局弈棋,先手至关重要。而更为关键的是,一旦握得先机,便需趁热打铁,迅速扩张。我意已决,欲在京城四周的各州逐一开设分社,让朝廷的每一道政令,都能如春风化雨,渗透至万民之心。范兄以为此计如何?” 范质以指节轻扣檀木桌面,发出几声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烛光摇曳间,他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透出一股深思熟虑的睿智道:“杨骏贤弟,倘若你那边一切筹备已妥,我自然是全力支持。毕竟,此举对扩大《大周时报》的影响力大有裨益。然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依我之见,我们不妨一步一个脚印,一地接一地稳步推行,以免……” 范质的话语未尽,杨骏却已心领神会,他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笃定:“范大人宽心,个中轻重,骏自是了然于胸。只是,在下尚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能慨然应允。” 范质闻此,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解,随即嘴角轻轻上扬,漾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哦?何事竟能让你这位能人感到为难,需向我求助?不妨细细道来。” 杨骏苦笑扯唇,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范大人,您对我的处境自是了如指掌。若欲在各地筹建《大周时报》分社,首要之务便是觅得合适的人才。此事,还需范大人援手一二啊!” 范质闻此,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李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咱们这位杨骏老弟,可真是心急如焚,弘文馆这一亩三分地,竟这么快就被他给盯上了!” 李昉闻言,轻轻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那釉面上的细微裂纹,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交织成一张细腻的蛛网,他浅笑一声道:“杨骏啊杨骏,你这开口的时机拿捏得可真是恰到好处。要知道,就在刚刚,弘文馆才刚刚纳了几位新进的校书郎,连我这老兄都尚未与他们正式会面,你倒是先一步打起他们的主意来了。” 杨骏闻言,顿时爽朗一笑,声如洪钟,道:“李兄、范大人,真乃天意使然,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李昉与范质正欲开口应答,忽闻窗外更夫敲梆之声悠悠传来,那夜半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其间还隐约夹杂着远处马蹄的轻响,似乎也在诉说着夜已经深了。 范质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温文尔雅,他轻声道:“夜色已深,我等便不再多扰,早些回去安歇吧。至于杨骏你所提之事,待到明日弘文馆中,我再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杨骏闻言,连忙点头应承,随后与冯吉一同将二人送至门外。告别之际,冯吉望着杨骏,眼中闪烁着笑意,道:“杨老弟,你我兄弟,何须客气。今夜各归其途,明日弘文馆中再会……” 杨骏听到这话后哈哈一笑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咱们呢,明日再会!”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双龙初会 杨骏看着冯吉离去的背影,正准备从热闹非凡的州桥夜市街穿过回家,不料还未迈出几步,一位面容慈祥、气质温厚的中年男士忽地横亘在他前方,礼貌而坚决地阻挡了他的去路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特请公子移步一叙。” 杨骏闻言,不禁微微一愣,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淡然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婉拒:“兄台客气了,你我似乎并无交集,至于你提及的主人,杨某实在不甚了了,也无意打扰。此刻,杨某心中所系,唯有家中之事,还望兄台高抬贵手,莫挡了归家之路。” 不料,对方对杨骏的言语置若罔闻,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恭敬地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继续着道:“杨相公,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还望莫要让我等为难才是。” 再度闻此言语,杨骏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怒火。正当他欲发作之际,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这条通往州桥夜市街的狭窄街巷,此刻的它异常宁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不远处,几家商铺门前聚集的人群,不知为何,每个人身上都莫名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肃杀之气,令人心生寒意。 杨骏原本那几分微醺的醉意,此刻间已然清醒过来,李昉与范质先前的告诫,如晨钟暮鼓,在他心头骤然敲响,他喉结滑动,艰难地咽下那份由心底升起的不安。 夜市的喧嚣渐渐远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隔离在外。糖画摊的甜腻吆喝、说书人那惊堂木的响亮,此刻都被一种莫名的寂静所吞噬,只留下一片死寂。 “阁下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杨骏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冬日里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话音未落,他背后的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铁链拖拽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阴影中,几个蒙面的壮汉若隐若现,如同夜色中的幽灵,让人心生寒意。 中年男子轻声细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家主人言道,只要杨相公目睹此物,定会移步前来。” 言罢,他手腕轻轻一旋,一枚温润的玉佩在杨骏眼前掠过一抹幽光。杨骏的神色霎时凝固,这玉佩,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曾在侯爷郭荣身上亲眼见过,乃是侯爷不离身的贴身之物。尤为特别的是,此玉佩乃是一对子母玉中的一枚,其意义非凡。对方能轻易出示此等信物,其身份之高,已是不言而喻。 杨骏顿时浅笑一声道:“哎,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若是老兄早点把这东西拿出来,说不定啊,现在已然与你们主人促膝长谈了呢!”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杨骏做了一个手势道:“杨相公,这边请……” 杨骏脚步迅捷,紧跟其上,初时以为轻易便能追上,不料对方步伐渐快,犹如风驰电掣。他瞳孔微缩,于疾行之间,眼角余光捕捉到前方中年男子行走的微妙差异——左脚掌触地之时,总比右脚轻盈三分,那是岁月沉淀、负重练刀的深刻烙印。 转过那条深邃而幽静的巷角,本应灯火璀璨、人声交织的绸缎庄,此刻却异常地沉寂,宛如被夜色悄然吞噬。大门半开半合,透出一抹诡谲的幽光,与周遭的宁静形成了鲜明对比。杨骏刚欲伸手,探寻其中的究竟,忽见一人从门内悄无声息地走出。 那人对着身旁的中年男子微微颔首,举止间透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敬意,随后目光转向杨骏,声音低沉而谦恭:“我家主人已在店内等候多时,期盼着您的到来。” 不远处,绸缎庄内的凉亭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远远望去,灯火通明,如同夜色中的一颗璀璨明珠。那人手指轻轻一挥,指向凉亭的方向,低声细语:“杨相公,我家主人就在那凉亭中等候着您,我们不便前去打扰,请您自行前往。” 说完这话后,那人轻轻一侧身,礼让之余,已悄然融入夜的深邃,踪迹难觅。杨骏也不作过多客套,径直跨过那道古朴的门槛,步伐沉稳地朝不远处的暗影中踱去。及至近前,他才缓缓俯身,行了一记深礼,口中谦恭言道: “夜深人静之时,得侯爷召见,实乃在下之荣幸。不知侯爷深夜相邀,有何赐教?” 屏风之后,一阵低沉而略带玩味的笑声响起,那声音仿佛穿越了幽远的时空,自陶瓮深处悠悠传来:“世人皆传杨骏乃旷世之才,今夜一见,怎觉清客先生之名,似乎有些名不副实呢?” 杨骏心中不由得一怔,这声音并非侯爷郭荣所有。适才他瞥见对方亮出玉佩之时,心中已然暗自断定,今晚邀他至此的定是侯爷无疑! 这一路行来,杨骏心中亦是疑云密布,不解侯爷怎会突然现身东京开封府,又怎会突兀地召他相见。而今细细想来,竟是自己全然搞错了,认错了今宵相约之人!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面对着杨骏再次投来的询问,对方浅笑着从着凉亭后的屏风里走了出来,只见一位身形伟岸、鬓角微霜的男子步入了月光之下,然后缓缓的走了出来,他浅笑一声道:“我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本想听听你的高见,如今看来,似乎……” 对方虽然话说一半,但脸色间流露出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面对此景,杨骏却显得浑不在意,淡然一笑道::“既如此的话,那就叨扰了,我这就从这里离去……” 杨骏这番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对方初时一愣,旋即便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欣赏:“有趣,这么多年,还未曾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直言不讳,你倒是头一个!只不过,勇气虽嘉,却似乎欠缺了些洞察秋毫的慧眼。依我看啊,不如你去阵前当个先登之士最好了,待在弘文馆内岂不是屈才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时局之下 面对对方言语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几分戏谑,杨骏只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他嘴角微微轻扬,缓缓吐出一句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假使真有那一日,国家需要我披甲执戈,踏上战场,我定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 对方听到这话后,眼神一亮,然后猛然间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赞许与豪迈:“好!说得好!若这世间读书人皆能如你这般胸怀壮志,国家何愁不强盛!” 杨骏目光坚定,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念:“我坚信,那一天终将到来。当国家的荣辱悬于一线,这不仅是战场上勇士们的荣耀,更是全天下子民共同的担当与使命。” “如此说来的话,你办《大周时报》的目的之一也是因为这吗?” 对方似乎对自己十分了解,杨骏一听《大周时报》后,内心之中就更加坚定这个想法了!他轻轻颔首,以一种近乎默认的语道:“如果你这么想的话,也可以这般理解吧。” “且走近些……”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致:“你此番言辞,倒是勾起了我几分好奇。” 此刻,杨骏心中已暗暗揣摩出面前之人的尊贵身份,他步伐沉稳,缓缓向前,恭敬行礼道:“微臣杨骏,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杨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郭威先是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温和而含威:“清客先生的大名,朕在深宫之中亦有所耳闻。方才朕还在暗自思量,不知要到何时,清客先生方能识破朕的身份呢?” 杨骏跪伏于地,忙的出声恳切请罪道:“微臣一时疏忽,目力不济,未能窥见真龙之颜,实乃罪该万死,还望陛下赎罪!” 月光如洗,温柔地洒在郭威手中的《大周时报》上,字里行间跃然纸上,清晰可辨。他缓缓翻开报纸,目光深邃,似在探寻着什么奥秘,对杨骏道:“清客先生可知,近日那些针对《大周时报》的弹劾奏章,为何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呢?” 郭威端坐于凉亭石桌旁,夜色中的他更显沉稳。忽地,他猛地将手中茶盏一顿,瓷面应声而裂,裂纹细密如蛛网,蔓延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言而喻的威严:“不过,我听说今晚范质你们几日在庆祝《大周时报》复刊之事?” 杨骏闻此言,额间冷汗涔涔,沿着眉棱悄然滑落,刺得他眼帘生疼。自《大周时报》风波以来,他们自以为在诸多纷扰中周旋得宜,却不曾想,这一切的背后,竟是陛下不动声色的默许与布局! 念及此,杨骏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陈词,言辞恳切:“陛下圣明,臣等今日于樊楼小聚,实乃为庆贺《大周时报》重见天日之喜,绝无半点逾越规矩之举,望陛下明察秋毫!” 郭威的目光落在跪伏于地的杨骏身上,轻轻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杨骏,起身吧。今日我特地召见你,并非为了方才那桩小事。” 杨骏闻言,动作中带着几分谨慎与恭敬,缓缓站起,最终在距离郭威五六步之遥处站定。他微微垂首,声音沉稳而略带好奇:“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此次召见,所为何事?” 郭威轻轻卷起《大周时报》,那份报纸在他手中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他的嗓音里交织着几缕不易察觉的喜悦与淡淡的怀旧之情:“数日之前,王峻以病体为由,高卧家中。若非爱卿的《大周时报》,秉笔直书,真相昭然,恐怕时至今日,朕还得屈尊亲临府邸,恳请王峻爱卿重返朝堂。哎,王相啊王相,他可真是朕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呢!” 杨骏闻言,心中一凛,郭威话语间的讽刺如寒风刺骨,让他背后不由自主地渗出层层冷汗,月光如水,透过凉亭精致镂空的窗棂,斑驳陆离地洒在《大周时报》那篇详述王峻病假的报道上,光影交错间,仿佛是时间布下的细密蛛网,静静诉说着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 他正要启齿,却被郭威轻轻抬手打断:“自那时起,我便深刻体悟到这报纸之威力。《大周新报》意图撼动你们的地位,哼,且不论你们最终如何转危为安,假使王峻真敢从中捣乱,我亦断不会坐视其成!” “陛下高瞻远瞩,实乃社稷之福。臣在初创《大周时报》之际,心中便已暗自思量,个人之力办报,终究难以逃脱权势的桎梏。唯有官报,方能确保言论一统,思想归一,犹如坚盾,抵御外界纷扰之声!” 郭威轻轻摩挲着《大周时报》的纸边,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带着几分戏谑:“一统言论?嘿,杨骏啊杨骏,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做起事来,言辞间竟透着一股子老辣!” 杨骏的喉结微微蠕动,月光如水,恰好洒在郭威腰间那枚玉佩之上,螭龙的残角在银辉下若隐若现,添了几分古朴韵味。此时,凉亭外远远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提醒着夜的深沉。杨骏见状,连忙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陛下慧眼如炬,自是对《大周时报》于国家社稷的益处洞若观火。臣今日还与范大人商讨,有意在各州府设立报社分社,以广其益,还望陛下恩准!” 郭威对杨骏的言辞并未直接回应,他的眼神深邃,只轻轻抬手,示意杨骏再靠近些,低声道:“你与荣哥儿的关系,我岂会不知?但眼下的局势,王峻的势力在朝中已是如日中天,若不趁早设法遏制,只怕……” “陛下心中已有计较?”杨骏闻言,神色微动,试探性地问道。 郭威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声音低沉而坚定道:“我要你,做我手中那把锋利的剪刀,一步步将王峻逼离京城,直至他无处遁形……” …… 第一百九十五章 符氏姐妹花 符银盏来东京开封府已然有些许日子了,前几日因为《大周时报》的事情,让杨骏忙得脚不沾地,无暇他顾。如今事情已然尘埃落定,杨骏的心绪也随之沉淀,终于,符银盏的名字再次在他心头泛起涟漪…… 大周立国时,郭威就以赫赫战功进封符彦卿为王,当时,正值京师风云变幻,前任开封府尹刘铢不幸罹难,其留下的府邸,郭威便将其赐给符彦卿了! 暴雨过后,东京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热的气息,仿佛大地在轻喘着释放积蓄的湿热。杨骏的心头萦绕着昨晚郭威对他的嘱托,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了符府的大门。 尚未及抬手叩响铜环,一种莫名的默契似乎跨越了门扉,符银盏恰于此时步出府邸,悠然倚在门廊之下,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外与调侃:“杨大人,今日光临寒舍,可真是贵客临门啊!” 杨骏闻言抬头,恰好与符银盏的目光相遇。她正怀抱一只精致的青瓷瓶,自侧门款款而出,一袭素雅的襦裙不经意间点缀着几点泥渍,增添了几分生活的真实与随性。发髻间,一支银簪简单别致,其上还俏皮地别着一朵半开的木槿,更显其清丽脱俗。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显然也让符银盏微微一怔,手中的青瓷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轻轻落在了青石板上,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符银盏望着自己略显慌乱的手脚,不禁嘴角轻扬,绽放出一抹温婉的微笑。当她弯腰之际,杨骏的视线不经意间捕捉到了她裙角上沾染的一片暗红污渍,那无疑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怎会如此狼狈?莫非家中有人受了伤?”杨骏忙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符银盏轻轻垂下眼帘,以纤细的手指轻轻掠过裙角的污渍,指尖在那抹暗红上微微一顿,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之后,她忽然抬眼,眸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望向杨骏,笑道:“前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竟将后院的花墙冲垮。家仆们在匆忙修葺时,不慎划伤了手,这才留下了这痕迹。” 杨骏目光温柔地落在面前符银盏的身上,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温和而礼貌:“符小娘子,不知杨某是否有幸踏入贵府,讨扰一杯清茶解渴?” 符银盏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灵动,仿佛瞬间明白了杨骏话中的含蓄与礼貌,她亦以一抹温婉的笑容回应:“哎呀,看我这记性,竟是疏忽了待客之道,未曾及时邀您入内小憩品茗。请,里面请!” 说完这话,她轻盈的侧身,以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姿态,引领着杨骏步入府邸深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流露出名门闺秀的气度。踏入客厅那一刻,符银盏即刻忙碌起来,细心地为杨骏斟上香茗,举手投足,尽显温婉贤淑。杨骏见状,连忙客气回道:“符姑娘,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方才之言,不过一时戏言罢了。倒是你那受伤的手,可曾好些?这些日子,也不见你前来,让我心中甚是挂念。” 符银盏闻听此言,心中泛起丝丝甜意,犹如春日里不经意间绽放的花朵。然而,连日来杨骏未曾踏足此地,也让她心底不免生出几缕淡淡的恼意。她轻轻斜睨了杨骏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略带酸意的笑,说道:“哎呀,杨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我这等小女子是死是活,怎敢劳烦大人挂心?您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倒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了呢!” 杨骏一听这话,心中暗自揣摩,对方语气中的寒意已悄然融化,冷战这戏码,总归是静默先行,而后才有了那剑拔弩张的对峙。一旦对方开了口,接下来的篇章,不过是场关于谁先卸下防备的微妙较量罢了。 “说起来,是王崇勋与李重进那二人联手,差点儿就让《大周时报》断了生机,那场风波直至昨日才算平息。这不,我一得空,便急着往你这儿赶来了。” 符银盏话语稍顿,面上闪过一丝微妙,轻声道:“大哥符昭信与王崇勋不是交情颇深吗?倘若你真个难以周全此事,我倒是可以代为转达,请他向王相公子面前美言几句。” 符银盏嘴里的大哥就是符昭信! 符银盏此言一出,杨骏眼神微闪,不由自主地探问道:“哦?你是说,你大哥与王崇勋竟是如此交好?” 符银盏微微颔首,眸中闪烁着淡淡的光泽,轻声道:“确是如此,大哥此番随陛下归来后,每日清晨必往王崇勋处,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语。怎么,你今日特地来访,是有什么要事与大哥相商吗?” 杨骏闻言,心中顿时明了符银盏话语间不经意流露的疏离,他轻轻一笑,摆了摆手,解释道:“你或许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与王崇勋之间的纠葛,早已烟消云散。只是你刚才那番话,让我略感意外,未曾想他们二人竟是情同手足的挚友!” “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男人间的情谊,不往往就是在些微小事中悄然生根的吗?罢了,暂且不提大哥的事。既然你今日特意前来探望我,不如晚上咱们一同去州桥夜市逛逛如何?” 话音未落,门外已抢先响起一阵熟悉的嗓音,透着几分雀跃:“骏哥儿、二姐,晚上我也要加入你们!” 随后,一位少女模样的女子轻轻踏入屋内,步伐中带着几分不经意的雅致。她的容颜与符银盏有着几分惊人的相似,只是青春的气息让她显得格外鲜嫩,较之符银盏年幼几许。若非这细微的年龄之差,两人并立于前,恐怕连最敏锐的目光也难以瞬间分辨,哪位是温婉的姐姐,哪位又是灵动的妹妹。这一幕,宛如镜中倒影,让人恍神,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的温柔交错…… 第一百九十六章 流连夜市 符银盏眼神中带着几分讶异,望向身旁的小妹,轻声道:“你平素里不是总嫌那些热闹之地过于喧嚣吗?怎的今日对逛这夜市街忽地生出了兴趣?” 符玉盏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含笑望着姐姐,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莫非姐姐是嫌弃妹妹同行,还是说你与骏哥儿逛这夜市街,藏着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 符银盏闻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声音柔和了几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若你真心想与我们一同漫步于这夜市之中,倒也不是不可以?” 符玉盏闻言,眼中顿时闪烁起欢快的光芒,雀跃道:“如此甚好!那我这便去准备一番,待到日落西山之时,我们便可出发!” 言罢,她未及符银盏回应,便轻盈转身,翩然离去,留下一抹飘逸的背影。符银盏半晌才从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中回过神来,目光中带着一丝错愕,转向杨骏,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无奈:“怎生感觉,倒不是我想去那州桥夜市,反成了她要前往,而我不过是作陪之人?” 杨骏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悠然说道:“倒也无妨,人多些,反倒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息。” 这话一出,符银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了杨骏,细细地审视起来,倒引得杨骏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疑惑地问道:“怎么了?莫非我说错了什么?” 符银盏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你何时与符玉盏这般熟稔了?她竟当面直呼你为骏哥儿,这般的亲昵?” 杨骏闻言,不禁哑然失笑。这世间的女子啊,无论身处何朝何代,一旦情愫暗生,便仿佛个个都能化身福尔摩斯一般,敏锐异常。 “还是年初的时候,你们府中不是无人,当时你这小妹便去了几次侯爷的府邸,一来二去后,倒是熟悉了些!” 杨骏本是无意的说着话,但符银盏听后却是立马近前,语气带着几分紧张着道:“我告诉你啊,你离玉盏远一点,她出生的时候,便有高人预言,将来必是富贵非凡之命。你可别糊里糊涂地成了她前程路上的绊脚石!” 杨骏对此只是一笑置之,目光中带着几分戏谑望向她:“哦?那位道长可曾提及你的命数如何?” 符银盏刚准备张口,却看到杨骏一脸期许的表情,她瞬间打趣道:“我嘛?嘻嘻,先不告诉你!” …… 残阳将东京开封府染作金红,符玉盏已换了身月白襦裙,裙摆绣着暗金缠枝莲,发间一支银蝶步摇随她蹦跳而轻颤。她不等符银盏梳妆完毕,便隔着屏风嚷嚷:“姐姐再慢些,糖画张的凤凰糖就要熬糊啦!” 符银盏对着铜镜轻笑,指尖将最后一支珍珠钗别入发髻。镜中映出杨骏斜倚廊柱的身影,他今日换了件淡青色锦袍,腰间玉带勾着枚墨玉,见她望来,便抬手晃了晃手中的竹骨伞:“方才瞧着天边有乌云,备着总是好的。” 这番言语引得符玉盏自屏风之后悄然探头,对着杨骏扮了个俏皮的鬼脸,笑言:“骏哥儿,你这心思细腻的程度,倒是胜过了我家娘亲几分呢。” 话音犹在空气中轻轻回荡,符银盏已以指尖轻点其额,带着几分宠溺的口吻道:“越发没了规矩。” 然而,那话语间流淌的,尽是温柔而非责备之意。从着符家府邸出来,没走多远,州桥夜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漫来。青石板路上挤满了提灯的商贩,糖画摊的琥珀色糖丝在风中牵出细缕甜香,杂耍班子的铜锣声震得人耳膜发颤。符玉盏像只脱笼的雀儿,忽而钻进人群摸出串糖葫芦,忽而指着卖面具的摊子惊呼:“姐姐你瞧那青面獠牙的,倒像说书人口中的夜叉!” 杨骏替符银盏拨开迎面而来的莽撞少年,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袖角,她霎时红了耳根,偏头去看符玉盏,却见妹妹正踮脚与卖香囊的老婆婆讨价还价,鬓边的银蝶步摇在灯笼下晃出细碎银光。 杨骏的笑声轻轻拂过耳畔,带着几分温暖与戏谑,“瞧你妹妹那模样,对这市集倒是熟稔得很。方才还嚷嚷着要为你挑选个薄荷香囊,说是能驱散夏日蚊虫。” 符银盏的视线追随着符玉盏活泼跳跃的身影,心中那丝不明所以的烦闷悄然散去几分,但白日里的对话又如潮水般涌回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她自幼备受宠爱,难免有些任性,若有何不妥之处……” “无需介怀。”杨骏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语,眼神不经意间落在她鬓边摇曳生辉的珍珠钗上,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反倒是你,方才在府中提及的那个预言,我倒是颇感兴趣!” 符银盏轻轻偏移视线,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转而温柔地望向不远处摇曳的招牌,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那不过是行走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诌,说什么命中带金,尊贵非凡。这等言语,无非是那些江湖术士为博个好彩头而编织的言辞,又岂能当作金科玉律来信奉呢……” 深知历史脉络的杨骏,内心却如明镜般清晰,深知这符家三姐妹,皆是命中注定要为后宫之主,身负皇后命格之人……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杨骏的目光悠然掠过夜市街上琳琅满目、随风轻摆的纸灯,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浅笑,他信步至一旁的小摊,指尖轻轻拈起一盏制作精巧、光华流转的灯笼,转手递给了符银盏,言语中带着几分戏谑与温煦:“我小的时候,也曾有算命先生对我断言:此生贵不可言。只可惜,时至如今,那份富贵之气似乎还隐匿于云雾之中,未得显露。” 符银盏握着那盏绘有灵动兔子的灯笼,指尖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心中泛起层层涟漪。杨骏的话语,不偏不倚地与她方才不经意间吐露的预言——未来夫君命中带金,尊贵无双相契合。 这突如其来的共鸣让她脸颊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烛光在薄如蝉翼的灯罩内欢快跳跃,将这抹绯红映衬得分外娇柔,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一层微妙的暖意…… 第一百九十七章 银盏银盏 恰在此时,符玉盏举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蹦过来,不由分说塞进符银盏手里:“姐姐你看,这香囊上的莲花跟你上次画的一模一样!” 她说话时,鬓边的银蝶步摇忽然松了,杨骏伸手去扶,符银盏同时抬手,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符玉盏忽然“哎呀”一声跳开,指着远处的走马灯笑道:“你们快看!是《洛神赋》的故事呢!” 灯火如昼的夜市中,符银盏望着妹妹跑远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兔子灯,烛火映着杨骏含笑的眼,忽然觉得方才的疑虑荒唐的可笑。¢优^品?暁-税·网\ ,哽+辛′最,筷`或许预言不过是风过耳际的呢喃,而眼前这灯影摇晃的人间烟火,才是最实实在在的…… 符银盏捏着那方绣着并蒂莲的香囊,丝绸面料还带着符玉盏掌心的暖意。莲花针脚细密,粉白两色丝线在灯火下泛着微光,确实与她半月前画在团扇上的样式分毫不差。她刚想开口问妹妹何时留了这等心思…… “哎呀!” 符玉盏的惊呼声打破沉默,她捂着嘴跳开三步,发间的步摇重新晃回原位,她手指着不远处流光溢彩的灯架,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道:“姐姐快看那走马灯!是曹子建遇洛神呢!听说对着洛神灯许愿,姻缘最是灵验!” 符玉盏的话语犹在耳畔,却已化作一抹轻盈,奔向了远方的喧嚣。+q′s¢b^x\s?.?c,o\m¨月白色的裙摆轻轻掠过糖葫芦摊边错落有致的竹签,带起一阵细碎而清脆的碰撞乐章,宛如不经意间拨动了尘世的琴弦。符银盏的目光追随着妹妹逐渐隐入人海的背影,心中蓦地一亮,恍然察觉那声“哎呀”不过是妹妹顽皮的戏语,就连步摇的微晃,也似乎是她精心布置的一场戏码。 她缓缓垂眸,手中紧握的兔子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烛火于薄纸灯罩内时明时暗,仿佛是夜色中最温柔的呼吸,将这方小小的天地染上了一层朦胧而温馨的光晕。杨骏的身影,在这光影交错中,于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随着灯火摇曳,亦步亦趋…… 杨骏的嗓音里藏着一抹不易捕捉的沙哑,他的眼神轻轻掠过她纤细指尖轻捻的那朵并蒂莲,缓缓言道:“这香囊,倒是与你气质相得益彰。” 言及此处,他稍作停顿,仿佛心中回味着方才那不经意间的指尖相触,耳尖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绯红。?武+4!看!书′ !埂/欣.蕞`全,然而,他迅速调整心神,面上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不迫,转而以指尖轻点那盏旋转不息的走马灯:“令妹所言极是,《洛神赋》的灯组确是匠心独运,颇为精妙。” 符银盏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朦胧灯影之下,洛神身姿轻盈,衣袂随风轻轻摇曳,仿佛正与对岸的曹植深情对望。烛光温柔地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在灯笼之上,看似近在眼前,却又被一层缥缈的云雾温柔地隔开,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梦幻之感。 此刻,符银盏心中忽然涌起白日里对那预言的种种纠结与不安,那些关于“富贵命”的忧虑,在此刻杨骏含笑的眼眸中,竟显得如此渺小且多余。她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香囊上精致的莲瓣,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其实……关于府里提及的那个预言,信与不信,不过一念之间,并无定论……” 杨骏对那事似乎并未往心里去,闻言,他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扶正了她手中微微歪斜的兔子灯,笑道:“哈哈,你这话倒是说得在理,这世间万物,信则有,不信则无,皆是随心。” 符银盏微微颔首,两人继续迈步向夜市深处行去。此刻,州桥夜市街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两旁的摊位上挂满了形态各异的走马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杨骏目光流转,不禁心生疑惑:“怎的今日夜市之人较往常多了许多?” 符银盏目光中带着几分诧异,望向杨骏,轻启朱唇:“难道你竟不知今日是何等重要之日?” 杨骏闻言,缓缓抬头,仰望那轮皎洁明月悬挂夜空,周遭人潮涌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时间,他仿佛置身于时光的迷雾之中,竟辨不清今夕何夕。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自嘲:“倘若我说,我确是不知今日为何日,你是否会认为这只是我随口而出的荒诞之言?” 符银盏不禁以手掩唇,嘴角勾起一抹轻笑,道:“杨大人果真是贵人多忘事,竟忘了今日乃中秋佳节。您瞧,前方悬挂的花灯之上,一幅幅精巧绘图跃然其上——嫦娥轻舒广袖,奔向清冷月宫;吴刚挥汗如雨,斧劈桂树不息;玉兔憨态可掬,捣药于蟾宫之下;更有杨贵妃化身月神,风华绝代;明皇梦游月宫,寻觅仙境之奇景……” “哈哈,我说刚才拿灯的时候,对方怎么给我个绘有灵动兔子图案的花灯,原来今晚是中秋节啊!” 恰在此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如潮水般向樊楼的方向汇聚。符银盏连忙拽起杨骏,步伐轻快地向前赶去:“快走,听闻今夜樊楼那边还有一场诗会呢,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杨骏悠然地跟随着符银盏轻盈的步伐,心情难得地不错,嘴角 勾勒出一抹笑意:“若是你心中有所偏爱的诗词,不妨告知于我,我即刻便为你挥毫泼墨,赋上一首如何?” 符银盏步履未歇,却轻轻侧首,眼中波光流转,回眸间尽显万种风情,她唇边漾起一抹浅笑,声音柔和而带着一丝调皮:“好呀,那这笔账我可就记下了,你欠我一首诗词哦。不过话说回来,今晚咱们还是得前往那边,去凑一凑那份热闹。” 符银盏迈步前行,眼神不时掠过仍驻足于花灯前的玉盏,连忙出声催促,语调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温柔:“小妹,快些,樊楼那边的诗会要开始了,莫要在这耽搁了时间……” …… 喜欢十国风华。 第一百九十八章 樊楼诗会 夜幕低垂,微风轻拂过街巷,携带着一丝凉爽,街市之上,灯火阑珊,与旋转不息的走马灯光影相互交织,绘出一幅流动的画卷。人群如织,欢声笑语中,皆朝着那名声在外的樊楼汇聚而去。沿途,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那售卖杏仁茶的摊位,摊主悠长的吆喝拖着温馨的尾音,满载着对生活的热爱与欢愉,穿透了喧嚣,直抵人心。 这东京开封城的夜,被万盏灯火温柔地拥抱着,每一处光亮都仿佛是人间故事的主角。而那些触手可及的日常琐碎,无论是热气腾腾的小吃摊,还是行人脸上的笑靥,都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不加雕饰,却动人心弦。在这里,没有浮华世态,只有最质朴、最温暖的烟火气息,缓缓流淌,讲述着属于这座古城的不朽传奇。 杨骏与符银盏两姐妹匆匆抵达樊楼之下,彼时,楼前早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群层层环绕,宛如浪潮般涌动。在人群的最核心之处,樊楼的掌柜面带温和笑意,向着四周喧嚣的宾客高声宣布:“值此中秋佳节,吾等愿与众同乐。若有才情横溢之士,敢于自告奋勇,吟诗赋词,只要能引得众人喝彩,本楼承诺,下期《大周文报》上,必将竭力推荐!” 本来看热闹的人群中,一听这话后,一些胸有墨水的士子们倒是跃跃欲试起来,突然的就有一个士子站了起来,他简单的酝酿了一下情绪,吟诵道:“素月分辉共明河,玉殿琼楼宴宾客。嫦娥不嫁把酒问,凭栏独啸与君说。” 这是一首七言绝句。前面两句写景,描摹今日宴会的场景。辞藻清丽。后两句则是糅合嫦娥奔月的典故,借机抒发胸臆。 嫦娥奔月,并非是不嫁。但他偏偏要这样化用,角度独特。问嫦娥之孤独,说自己的孤独。“独啸”写尽心中的才华、狂傲。锋芒毕露。 “好诗!”掌柜的见状后,立即拍着桌子,轰然叫好。这个人是他请来的帮手,简单点说就是气氛组的人,若是没有人先抛砖引玉,今晚这诗会想要进行下去,怕是不会那么如意的! “好。”感受到氛围的在场人都是笑呵呵地附和,喝彩。虽然不知道这首诗词咋样,但既然大家都拍手称快,那就跟着来就行了…… 在那舞台的正中央,曲艺班子的歌姬们动作微顿,旋即默契十足地与乐声相合,婉转悠扬的曲调与清丽唱词交织而出。霎时间,整个场地的气氛被悄然点燃,热烈而充满期待。 正当掌柜的暗暗颔首,欲以眼神示意下一位士子登台之时,一名小厮悄然步至其侧,附耳低语了几句。掌柜原本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忽地闪过一抹亮色,仿佛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商机,心中暗自雀跃。 …… 在熙攘的人群之中,符玉盏仿佛置身于喧嚣之外,耳畔虽是四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她的眼眸却如磁石般牢牢吸附在杨骏的身上。一旁的符银盏察觉到这异样的凝视,不由得心生好奇,轻声问道:“你为何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符玉盏轻轻咂了咂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方才那人吟诵的诗词,简直不堪入耳,若是骏哥儿上台,定会让他们见识到何为真正的才情,何为云泥之别!” 符银盏闻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浅笑,手指轻点符玉盏的额头,戏谑道:“咱们今晚不过是出来凑个热闹,寻个乐子,万一骏哥儿的身份因此暴露,恐怕咱们接下来,就没现在这般自在逍遥了。” 符玉盏对于姐姐的言辞并未全然信服,但她深知,只要有姐姐在场,自己的话语在骏哥儿那里怕是难以入耳。于是,她轻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无奈与赌气,将头偏向一侧,不再言语。 相比之下,符银盏对自己的妹妹倒有几分了解。她的目光仍旧追随着那热闹非凡的舞台,仿佛要将每一份欢愉都尽收眼底。恰在此时,一阵爽朗的笑声自耳畔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是掌柜的寻了过来:“哎呀,杨相公,您竟也在此处,可真是让我一番好找哇!” 杨骏耳畔刚捕捉到这突如其来的呼唤,心中便已暗自嘀咕,此等时辰寻来,怕是难有好消息。然而,樊楼掌柜平日里对自己那是极为客气的,念及至此,杨骏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玩笑般回应道:“哎呀,掌柜真是好眼力,犹如火眼金睛一般,竟能在这浩如烟海的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我!” 掌柜岂会听不出杨骏言语间的诙谐,只是碍于少东家的严令,他不得不从。于是,他急忙加快脚步,几步并作一步上前,言辞恳切道:“杨相公,今夜这诗会,您既然莅临,怎可不留下墨宝一首?还望赏脸啊!” 杨骏轻轻掠了符银盏一眼,随即转向掌柜,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声道:“掌柜的,今日我实非有意拂您美意,只是确有琐事缠身。望您海涵,今日你就且放过我吧!” 樊楼那精明如狐的掌柜,一眼便洞穿了杨骏今日婉拒背后的缘由,嘴角勾起一抹心领神会的笑。他随即转眸望向立于一旁的符银盏,言语中带着几分诙谐与期待:“哎呀,小娘子,你可知我今儿个一早便兴冲冲地往杨相公府上去了,满心指望他能光临本楼,挥毫泼墨,留下一篇传世佳作,好让今晚的诗会增色不少。怎料天不遂人愿,去时杨相公竟不在府中,只得空手而归,心里那个失落哟!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算是另一番缘分吧,晚间时分,杨相公竟赏脸莅临,若真能得他一首妙笔生花的诗作,那咱们今晚的诗会,可真是要星光熠熠,蓬荜生辉了!” 掌柜的说辞让着符银盏内心之中自是高兴无比,这无疑于在对方看来,她的话是能左右杨骏意见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明月几时有 当杨骏伴随着掌柜缓缓步入众人视线之中时,周遭那些专爱凑热闹的看客们不禁面露疑惑,窃窃私语起来: “咦,掌柜身边那位少年是何方神圣?” “是哪家的后起之秀,好胆量,在这样的场合,竟然敢进来比试。” “这位少年究竟师承何人?下一个上场的人就是他?” …… 杨骏神色淡然自若,步履轻盈而从容。今日外出,他自是没有穿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袭浅蓝色直裰,那是标准的读书人装扮,简约中透着一股子书卷气,举手投足间尽显文士独有的风流韵味。 周遭的名士与名妓们,初见之下不由得一愣,待目光细细掠过杨骏那清癯的面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以掩饰的窃喜。这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清客先生,今夜能出现在这里,无疑为这场诗会平添了几分不凡的色彩。他们暗自思量,有了杨骏的参与,今晚的聚会定能引来无数雅谈,热闹非凡,成为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刚才那位念诗的士子,再看到杨骏出现在这里时,脸色突然有些苍白,本来自谦之语的:抛砖引玉,此番怕是要一语成谶了!他才情几何还是心中有数的,焉能与清客先生相提并论呢? 杨骏迈着从容的步伐缓缓上前,对这个站在眼前的士子抱有一点印象的。此人出身贫寒,正翘首期盼着来年科举的金榜题名,故而数度向《大周文报》投稿,杨骏读过他的作品,文采斐然。念及到此,杨骏朝他轻轻颔首,嘴角勾起一抹鼓励的笑意:“我刚才在下面听到你写的诗词了,不错!” 尽管杨骏年纪尚轻,但在文坛之上,“清客先生”之名早已如雷贯耳,无人不晓。面对他这般的赞许,那位士子脸上不禁泛起一阵激动的红晕,声音略带颤抖地回应道:“多谢清客先生的肯定,我……定当不负众望,继续努力的!” 杨骏言罢,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随即对着四周环立的人群轻轻作了一揖,语气平和而简洁道:“诸位,我便是清客先生——杨骏。” “哦,原来是他。”有人低声呢喃。 “这便是那位清客先生?” “想不到清客先生竟是如此年轻!”又有人感叹道。 论文名?清客先生虽近日才声名大噪,但却已有问鼎天下之名之势。在场众人对于杨骏的到来,自是心生认可,没有丝毫的质疑。 …… 于樊楼之二楼上,少东家倚栏而望,目光温柔地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最终定格在那个名为杨骏的青年身上。他身形虽略显单薄,却站得如同青松般笔直,透着一股不屈的坚韧。周身环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镇定与沉稳,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少东家嘴角勾起一抹赞赏的笑意,轻声细语道:“杨生才调更无伦,每一次见你,你总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实为难得。”言罢,眼中闪烁着对杨骏才华的由衷钦佩与期待。 杨骏浑然不觉背后还有默默支持自己的人,他既然应承了掌柜的,他今晚就是上来吟诵一手诗词后,便万事大吉了。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穿梭于人群,最终定格在符银盏与符玉盏这对姐妹花上。姐姐银盏,温婉如水,柔情脉脉;妹妹玉盏,则灵动如泉,俏皮可人。这刹那间的凝视,令他仿佛穿越了时空,心境渺然。就在这恍恍惚惚之间,一首被誉为“中秋词中绝响”的佳句,悄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月华倾泻而下。杨骏吟诵道:“水调歌头。壬子中秋,东京开封府作此篇,兼怀银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开篇第一句,一股清雄、旷达之风迎面扑来。强烈的气势,让“屏息凝神,寂静无声”的状态瞬间从樊楼之外,传向樊楼之内,唯恐高语惊诗文。 立于杨骏身旁,相距不过一丈之遥的掌柜,手不经意间轻轻一颤。仅凭这一句,他便悟出少东家的抉择是何等睿智,远胜过先前那位士子的才情。那士子是以酒邀嫦娥对酌,而此言却是举杯向苍穹探问,其间的气韵、胸襟、乃至想象的边界,皆不可同日而语。 周遭那些腹有诗书的士子们,此刻无不面露惊异,心潮澎湃。这才是真正名动四海、超凡脱俗的气度!遥想唐代诗仙李白亦有佳句:“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然而细细品味,眼前这句诗词,更显意境深远,更胜一筹。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符银盏的眼眸温柔地锁定了杨骏的身影,她没能想到:今晚能在这里听到这,最长情的告白。世间最缠绵悱恻的情话——也抵不上把你的名字写进诗词之中吧! 一旁的符玉盏,悄然捕捉到姐姐面上的柔情蜜意,随之也将视线投向了那在人群中熠熠生辉的杨骏。但转瞬之间,她轻轻别过头去,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 …… 杨骏继续诵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在场中的数百人,都被美妙的语句所震撼。无论是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几乎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出,如词中所说的那样,乘风飞天。 飞天之梦,从古至今。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展示了古人的想象力。而今,这一首词一起构思奇拔,独辟蹊径,从文学上展示了这一梦想。令人神往。 人群中一位士子不由的叹道:“此词高妙绝伦!真是大周顶尖的风流人物。” 一旁之人立即附和赞叹道:“果然是名不虚传!果然是诗才天授。如倚天之剑,谁可与之争锋?” 杨骏接着道:“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杨骏轻吟慢哦,吐字清晰,从容不迫,最后一句落下。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瞬间爆发出猛烈的叫好声:“好词!” 仿佛在刚才被压制住的静默,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叫好声,拍桌声,夸赞声,惊叹声,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的炽烈,此起彼伏。 诗会达到最高潮之时。 樊楼掌柜的脸上露出喜色,双拳激动的在手中揉搓道:“这首佳作一出,从此中秋无词!拿酒来!在场诸位,共饮之!” 舞台中央的名妓,擅长琵琶的美人们此刻起身敛裙,脸颊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向杨骏行礼道:“竟不意京城风华,有如此人物!妾愿和之。” 正在场中按着玉箫而立的美人们,亦是婷婷袅袅地向众人行礼,“中秋绝唱,百年无出其右。妾幸与会,亦愿和之!”檀口轻吹,箫声骤起。厅中的曲艺歌姬们按弦调瑟,传唱此作。 其余樊楼中的文人士子,争相传诵,抄录、听曲: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 亦有人在讨论:兼怀银盏。银盏是谁?好像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广顺二年中秋晚,明月当空,万里澄澈如洗。东京开封府内,金河畔上樊楼,楼下堂前,曲调悠悠。 那一夜,满城尽唱:水调歌头…… 第二百章 躁动的王崇勋 樊楼内,管弦呕哑之声响起,一遍又一遍地演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杨骏轻抿了一口盏中佳酿,随即,正如他初时所言,未做片刻迟疑,翩然转身,步入了夜色之中。不少士子见状还欲挽留,正在搜肠刮肚地找溢美之词时,杨骏却是一个转身,就让他们找不到身影了。 真可谓是:事了佛身去,深藏功与名。 然而,尽管杨骏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却如同野火燎原,未曾熄灭。听到杨骏做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晚到的和凝相公品读之后,不由得赞道: “这首词写尽中秋。自此之后,咏中秋之作,无出其右者。说一句“千古绝唱”绝不为过。这首词,前半阙纵写,后半阙横叙。上半首高屋建瓴,下半首峰回路转。层层交织。笔致错综回环,摇曳多姿。波澜层叠,虚实交错。清丽雄阔,立意高远。构思新颖,清新如画。情韵兼胜,境界壮美。虽则是情怀寥落的咏秋之作,却有触处生春,引人向上的韵致。” 当然了,这些就是后话。 杨骏好不容易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挣脱出来,最终在州桥街那座古朴的拱桥下,与符家的两位姐妹不期而遇。 符银盏的脸庞上泛起了片片娇羞的红晕,她柔情似水地望着杨骏,只见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符银盏不由自主地伸手入怀,轻轻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温柔地为他拂去汗水,轻声细语道:“瞧你累的,我刚才瞧见好多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呢!” 杨骏此刻,只觉耳畔似乎还萦绕着琵琶弦音,一曲《水调歌头》悠悠不绝,他抬手轻轻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嘴角勾起一抹略带无奈的浅笑,低语道:“哎,若非我脚步轻快,险些落入他们之手,恐怕此刻可有罪受了呢!” 符银盏闻言,唇边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轻轻颔首。而一旁的符玉盏,眉宇间却不经意地蹙起,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哦?依我看,骏哥儿倒是颇有几分乐在其中之意,莫非是我方才眼花,看错了不成?” 杨骏对符玉盏突如其来的言语感到莫名其妙,不禁干笑了两声,试图化解这份突如其来的尴尬。这时,一旁的符银盏见状,急忙将手中那块啃了一半、还挂着糖丝的糕饼塞给符玉盏,随后凑近她,压低声音,满是不解地问道:“怎地突然问起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来了?” 符玉盏轻轻瞥了身旁的姐姐一眼,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二姐,我忽的感觉乏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符银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望向小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解:“你不是才说前头的灯笼煞是好看,正打算过去瞧瞧吗?怎的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符玉盏未多加言辞,仅轻轻一叹,道出心底的倦意:“只觉身心俱疲,颇想归府小憩一番。二姐,不行的话,你跟骏哥儿去看灯展吧,我独自一人也能回去的。” 符银盏望向杨骏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歉疚,而杨骏则是以一抹浅笑回应,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无碍,前方灯展也不过尔尔,早些归家安歇,倒是更为妥当。” 符玉盏轻点螓首,恰在此时,拱桥之下,风向陡转,携着一缕不羁,轻轻撩动她鬓边的银蝶步摇,细碎的叮当声随风起舞。她不自觉地抬手,以柔荑轻按住那跃动的发饰,指尖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微颤,仿佛是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滑过杨骏腰间那块素净的白帕,嘴角勾勒出一抹会心的微笑,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沿着来时的路径,悠然折返。轻启朱唇,她的声音柔和而带着一丝急切:“恰逢风起,我们不妨趁早归去吧。” 一路上,三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唯有脚步声与偶尔掠过的风声交织成曲。直至将符家两姐妹安然送达,符玉盏径直步入自己的闺房,留下符银盏站在门口,目光紧紧追随杨骏的身影。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似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让她欲言又止,那些话语在唇边徘徊,终究未能吐露半句。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此刻,仿佛天地间再找不出比这句话更能贴切映照心境的言辞了。杨骏轻轻一挥手臂,示意符银盏离去。她转身,迈出了几步,却倏地驻足,回眸浅笑道:“骏哥儿,今晚你特意为我所作的那首诗,我很喜欢……” 说完这话,符银盏未曾回首,便翩然离去,只留下一抹背影。杨骏的目光追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莫名泛起涟漪,不经意间的抬头,只察觉到她那小巧的耳垂似乎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宛如晨曦初照下的云霞,羞涩而又动人。 以前没有胭脂,女孩子的脸只为心上人红! ……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第二天,便如春风过巷,迅速传遍了繁华的东京开封城,人人皆道清客先生又吟就了一篇中秋绝唱! 而在着府内的王崇勋,轻轻摇曳着手中的扇,目光穿过雕花窗棂,看着炙热的日光似是对着月色一般沉思,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哎,可惜,如此妙笔生花的佳作,竟出自杨骏之手,真是白瞎了这首佳作!” 听到这话,符昭信轻轻放下手中把玩了半晌的茶盏,晨光中,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润如玉。“崇勋兄,近日来,每当我踏入这门槛,迎接我的便是你的声声轻叹,与往昔那番谈笑风生的模样大相径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哎,你有所不知,自那次《大周时报》风波之后,家父便严令我足不出户,安心待于家中,言明报馆之事自有他处理,无须我插手。那是我头一遭见父亲对我露出那般失望的神色,心中滋味,难以言表。而今,我又听到杨骏的消息,你说我的心情能好吗?” 第二百零一章 山雨欲来 符昭信闻言,轻轻一笑,随手提起茶壶,动作悠然地为王崇勋杯中的茶水续满道“我还道是何等大事,原是为此等琐碎而心生烦忧。唉,这不正应验了那句古话么:世间本无事,唯庸人自扰心。” 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调侃,几分释然,仿佛是在劝慰,也是在自嘲,让这略显沉闷的氛围顿时轻松了许多。 然而,这番言语落入王崇勋耳中,却换来他不经意间的一个白眼,嘴角勾起一抹无奈:“昭信贤弟,倘若你此行只为旁观说笑,那大门左转,恕不远送!” 符昭信闻言,爽朗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诚恳与自信:“崇勋兄,你可是错解了我的一番好意。我的意思是,我手里倒是有个法子,或许能助你摆脱眼前的棘手之境……” 王崇勋闻听此言,眼眸瞬间闪烁起一抹光亮,但随即那光芒又缓缓黯淡,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轻声道:“昭信兄弟,你能出手相助,这份情我心意领了。但此事非同小可,你须知,杨骏的背后,站着的可是你亲姐的夫君!怕是你们符家家中势力,在此事上怕是指望不上半分,这可不是儿戏啊!” 符昭信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对方,随后缓缓扫视四周,最终以一种仅王崇勋可闻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吐一句,本来对此嗤之以鼻的王崇勋,却在听到这话后,眼神愈发的凝重起来,旋即忙的追问道:“昭信兄弟,这可不是戏谑之言,你不会是诳我的吧!” 符昭信顿时从着座位上站了起来,神色之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沉声道:“若是崇勋兄弟如此信不过的话,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简直是把我这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王崇勋连忙起身,温言软语地安抚着正欲发作的符昭信,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说道:“昭信贤弟,你我之间,何来不信之理?只是此事干系甚大,万一我行事不慎,只怕会弄巧成拙,反添笑柄。再者,贤弟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符昭信本怀揣着一丝怒意,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地缓缓落座,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自嘲:“哎,崇勋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此事简直是我符家的一大耻辱。我那二妹,竟与杨骏那厮在清丰不期而遇。而今,街头巷尾传唱不衰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竟是那杨骏赠予我二妹之作!” 王崇勋猛然间发出一声惊呼,手中的茶盏竟失控滑落,于桌面上溅开一片斑驳水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片刻:“这……这可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对了,关于此事,令尊大人他……可曾有所耳闻?” 我轻叹一声,眉宇间满是无奈:“唉,这等家丑,又如何忍心让父亲知晓?况且,父亲他常年奔波在外,鲜少归家,又怎会有暇顾及这等琐事?所以,在杨骏这件事上,崇勋兄,你我可谓是同舟共济,目的不谋而合啊。” 王崇勋轻轻提起桌上的茶盏,拿出手帕细致地擦拭去桌面上的水渍,随后,他毫不犹豫地将盏中残留的凉茶饮尽,心中暗自赞叹:这京城中声名远扬的符呆子,果然语出惊人,连这样的话也能脱口而出! 不过,王崇勋将着喝完的茶盏放下来后,脸上浮现出出和煦的笑容道:“昭信贤弟,既然你都给我掏心窝子说话了,此事我自然义不容辞,但话说回来,要做就得做得尽善尽美。你看,能不能再从令妹那儿探听些更有分量的消息来?咱们也好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符昭信的面色上掠过一抹迟疑,这毕竟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又如何启齿询问自己的二妹呢?然而,当他瞥见王崇勋脸上那份殷切的期盼,最终还是毅然颔首,坚定说道:“崇勋兄放心,此事我定会竭力而为!” “哈哈,有昭信贤弟这句话,此事何愁不成?管家,速去将我珍藏的女儿红取来,今日中午,我要与昭信贤弟痛饮一番,以示庆贺!”王崇勋朗声大笑,言语间满是豪情与信任。 …… 符家! 当符昭信从王家归来时,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已悄然隐没于山峦之后,将天际留下一片片的火烧云,傍晚的凉意悄然侵袭着这座古朴的宅院。他踏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跨过门槛,迎面而来的,便是符银盏那不同寻常的急切身影。 符银盏的性子平日里素来温婉如水、性格温驯,今日却似变了个人一般,脚下的步伐急促而坚定,脸上挂着一抹前所未有的怒火,那双眼眸仿佛两汪燃烧着不甘与不解的火焰,直勾勾地盯着刚从门外踏入的大哥质问道:“大哥,你究竟是何用意?为何要将我囚禁在这府邸之中,半步不让踏出府门?我并非无知孩童,需时刻被人看护,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 符昭信闻此一言,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抹复杂难辨的神色。他凝视着眼前这位自幼便疼爱有加的妹妹,心中五味杂陈,思绪如潮。他深知,今日自己所做之决定,定会惹得银盏心生不悦,但为了她,他只能狠下心肠来了! 他缓缓地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之重:“银盏,你误会了大哥。因昨日水调歌头——明月几时的事,近日城中风波不断,对你的名声已多有累及。你就安心待在府中,莫要再外出了。大哥向你保证,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你,大哥断不会害你分毫。” 符银盏听后,心中的怒火非但未平息,反倒燃起了更烈的倔强之光:“大哥,你如此将我囚于这方寸之间,便以为能护我周全吗?况且,杨大人文才横溢,连大姐夫都对他赞誉不已,你为何独独对他抱有如此偏见?” 她的语气中既有不解,亦含着一丝责备,仿佛是在质问,又似在寻求一个合理的答案…… 第二百零二章 百口莫辩 符昭信凝视着符银盏那张纯真无邪的脸庞,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轻叹一声道:“二妹啊,有些话,我实在是难以启齿,但你又何不想想,像杨骏这等出身卑微之人,他接近你,究竟所为何来?还不是觊觎我们符家的权势地位?且不说我自己无法认同这门亲事,即便是远在外面的父亲得知此事,也定会坚决反对的。” 言犹在耳,一阵晚风悄然拂过,携带着夕阳余晖中的一抹凄凉,仿佛也在默默诉说着这场兄妹间争执的无奈与哀愁。 符银盏轻轻摇晃着脑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绝不会如此,骏哥儿绝非你所描绘的那种人!” “我对于你口中的杨骏略知一二,诚然,在诗词一道上,他的确堪称翘楚,无人能及。但为官之道与吟诗作对,乃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不可混为一谈。否则,他来京城多时,为何却依然只是个无品无阶的直学士?作为兄长,我深知男儿心中到底想要什么!” 然而,兄长符昭信的这番言辞,却未能在符银盏心中激起丝毫涟漪。她的双眸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之光,轻声却坚决地说道:“大哥,我相信他,你这么说他,只是因为你还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符昭信闻言,内心五味杂陈,几乎要被挫败感淹没。他万万未曾料到,那个素来温婉顺从的二妹,竟会在此刻展现出如此执拗的一面!思及此,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愤懑——这一切的纷扰,皆源自那个杨骏,唯有将这个祸端拔除,方能还家族一片宁静! 符昭信缓缓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后,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好,二妹,既然你心意已决,大哥也不愿再使你为难。但有一事,我必须弄个明白,那杨骏手中的十箱金条,究竟是何来历?” 符银盏的眼眸猛地睁大,满心疑惑如潮水般涌来——大哥是如何知晓此事的?转念一想,她顿时恍然大悟,语气中不禁带上了几分责备:“大哥,你……你竟然偷听我们谈话!” “二妹,你着实是冤枉了我。那日,我不过是因缘际会,恰好从旁经过,无意间听见了你们的对话。” 符银盏脸上的神色,愈发让符昭信坚定了心中的猜想。他眼神微转,接着说道:“那直学士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以他的俸禄到猴年马月去了才能拥有如此多的金条?想来此人定是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所得。我符昭信誓要上书弹劾他,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符银盏闻听此言,心中一凛,知晓兄长误解了自己的本意,连忙开口澄清,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大哥,事情远非你所想的那样,关于这些金条……” 符昭信此刻心中已笃定寻得这一雪恨杨骏的理由来,在他看来,二妹后续的任何言辞,不过是企图为杨骏开脱的托词罢了。因此,他未及听完,便毅然打断了她的话:“罢了,二妹,像他这等心黑手辣之人,我定要让你早日认清其真面目。你放心,我誓要为天下苍生讨回一个公道!” 符昭信说完这话后,便起身头也不回的缓步朝门外行去,只余符银盏静立原地,心中波澜微起,暗自忧虑道:“哎,不妙,骏哥儿此番怕是惹上麻烦了!” 想到这里,她急忙迈向府门,欲往外一探究竟。然则,刚至门槛,便被管家礼貌而坚决地拦下:“二娘子,信哥儿有令,无他准许,不可擅离府邸半步,还望二娘子体谅小的难处。” 符银盏凝视着那近在眼前的门扉。门外,仿佛是自由世界的呼唤;而门内,却是一道无形却沉重的束缚之锁。这扇门,此刻化作了自由与羁绊之间的天堑,横亘在她渴望出去的心间。府邸中的管家们,无一不是经由大哥符昭信亲手调教出来的,想绕过他们出去着实难如登天。 既然自己出不去,那现在唯一的法子便只有找人代替自己出去了,想到这里,符银盏便奔着自己小妹的房间方向急促而去…… …… 符昭信刚从自家门槛迈出,旋即便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一般,脚步轻快地重返王崇勋的宅邸。王崇勋见状,嘴角勾勒出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仿佛对符昭信的不期而归早有预感。他缓缓自座上站起,声音中带着几分暖意与戏谑:“昭信贤弟此番去而复返,看来是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了?” 符昭信毫不客气地自王崇勋桌上捞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随后缓缓点头,眸中闪烁着确信之光道:“崇勋兄,我已经从我舍妹的口中确认此事了,那些东西此刻正安然躺在广货行邻侧的那间商铺之中。” 王崇勋猛地自座位上弹起,双眸闪烁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因急切而略显颤抖:“管家,速速备马!咱们即刻动身!” 符昭信闻言,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望着王崇勋,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崇勋兄,仅凭我二人贸然前往,岂不是打草惊蛇,反令对方有所警觉?” 王崇勋心中暗自思量:这平日里木讷的符呆子,今日竟似开了窍,透出几分机敏来。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然道:“我岂会不知双拳难敌四手之理,你且宽心。我早已胸有成竹,只待时机一到,我们便先去寻那李重进。有了他麾下禁军的助力,量他便是长了翅膀,也难飞出我们的手心!” 符昭信轻轻颔首,随即与王崇勋并肩步出了门外。此时,夜色已深,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皓月当空,其圆如镜,皎洁的月光温柔地倾泻在京城蜿蜒的街道上,给这沉睡的城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城中万籁俱寂,人们皆已沉入梦乡,享受着夜的宁静与安详。 就在这宁静至极的时刻,西市之中,一队队身着整齐铠甲的士兵悄然现身,他们的步伐沉稳有力,盔甲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为这静谧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庄严与肃杀之气。而为首之人,此刻却是挥了挥手道:“一会儿进去,若有反抗,格杀勿论,务必把里面的箱子悉数带走……” …… 第二百零三章 那十箱金子 大内崇元殿! 就在郭威与着众臣处理完朝事,准备退朝之际,右散骑常侍陶谷忽地走出队列,膝行至御阶之前,恭声拜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郭威对于陶谷的印象并不太好,因为契丹灭后晋时,并在北归时陶谷曾随行前往。虽然事后,陶谷又趁契丹内乱之际趁机投奔已经在太原称帝的后汉高祖皇帝。但在郭威眼里,陶谷这样的文人是没有气节的,若不是他强记嗜学,博通经史,郭威恐怕绝不会容忍他在大周的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 “哦,不知陶常侍有何要是启奏?” 陶谷步履沉稳,膝盖微弯,缓缓步向那泛着幽冷光芒的汉白玉台阶。他身着的紫袍下摆,轻盈地掠过雕刻着蟠龙之形的地砖,不经意间,带动起一丝细微的尘埃,仿佛与周遭的光线融为一体,最终归于尘土。郭威立于一旁,手指下意识地在短硬的胡须上轻轻摩挲,动作稍停,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眼前重重景物,直视更深远之处。鎏金的香炉中,龙涎香细细袅袅,携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清雅,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让整个大殿都沉浸在这一片淡淡的香气之中。 “陛下,臣斗胆弹劾弘文馆直学士杨骏,其私藏之财,竟有十箱不明来路的金条,数目之大,实乃惊人。”陶谷的声音在大殿的空旷中缓缓铺展,每一个字都特意拉长了尾音,如同古琴弦上跃动的音符,余音绕梁,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顿时泛起一阵低语,如同秋日林间细碎的叶语,十箱金条,这数字之重,足以撼动人心,让人难以忽视。 作为弘文馆大学士的范质,此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因此他立即站出来厉声反驳道:“陛下,倘若陶常侍无凭无据,便肆意诋毁弘文馆直学士杨骏,那我定要治他一个诬告之罪!” 郭威尚未开口,陶谷却已目光炯炯地盯了范质一眼,脸上笑意依旧不减,从容道:“范大学士何以断定,我陶某人会无凭无据,便胆敢在这满朝文武面前上书直谏呢?” 陶谷面上挂着一抹不容置疑的笃定,这让范质一时之间有些踟蹰,心中暗自嘀咕。最为关键的是,他从未听杨骏提及过半点相关事宜。他目光炯炯地望向陶谷,疑惑地问道:“陶常侍此言何意?” 难得见范质露出这般窘态,陶谷心中不禁暗自得意,心情也随之大好。他随即转身,朝向郭威,声音沉稳有力:“陛下,昨夜《大周新报》的主事,偶见杨骏名下居所中藏有十箱不明来路的财宝,心生疑虑,便悄然潜入探究,不料真在屋内发现了那十箱沉甸甸的金条。” 陶谷言毕,眼角余光轻轻掠过郭威,只见一旁群臣纷纷交头接耳,细语连连,气氛一时微妙。而身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亦是心中微澜起伏,他竟是此刻方从这席话中惊觉此事真相,面上不禁掠过一抹讶异。 “哦?区区一名直学士,竟能私藏如此众多之金条?这些财物,眼下置于何地?” “禀陛下,《大周新报》的主事王崇勋,与其挚友昨日偶得此批金条,随即速报城隍司。眼下,这批金条皆安然存放于城隍司中,以待陛下圣裁。” 王峻一听到儿子王崇勋的名字后,心中不由的紧张几分,不过,看着目前这阵势,此番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郭威的眼眸轻轻掠过朝臣之列,最终定格在王峻身上,一抹深沉闪过。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等巨额财宝之事,定要追根溯源,查个明明白白。来人,速将与此事有关联之人一并带来,再召三司会审,朕倒要亲自看个真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郭威言毕,旋即又抛出一问,声音中带着几分探寻:“至于直学士杨骏,你可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旁侧的内侍闻言,赶忙趋前一步,压低嗓音向郭威细语道:“陛下,杨骏大人身为弘文馆直学士,品阶低微,尚未有资格参与今日之朝会,故而未能莅临。” 郭威听后,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失落,轻轻颔首道:“既如此,那便暂且搁置,待到众人到齐后,再做计较吧。” …… 朝臣们稍得喘息,殿内气氛一时变得轻松些许,直至王崇勋与杨骏一行人缓缓步入大殿,大殿之内旋即又恢复起那份庄重与肃穆。 杨骏心中虽对再次遇见郭威有所预备,上次相遇时,他已暗自揣度其身份;但此刻亲眼目睹,心中仍不免泛起一丝波澜。他连忙整肃衣冠,步至中央,恭恭敬敬地行起大礼:“微臣参见陛下,愿吾皇龙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旁的王崇勋与符昭信,心中暗自嘀咕,不无轻蔑地给杨骏贴上了“油腔滑调”的标签。然而,念头一闪而过,他们旋即调整神色,有模有样地躬身行礼,齐声高呼:“参见陛下,愿吾皇龙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甚至尤为过之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恭敬与虔诚。 郭威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对着眼前这一幕,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心中涌起一丝想笑的冲动。然而,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他深知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关乎天威,于是迅速收敛了情绪,恢复了那份不怒自威的沉稳。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一旁的陶谷,声音沉稳而有力:“陶常侍,朕已依你所请,将这些人传唤至此。接下来的事宜,便交由你全权处理了。” 陶谷朝着郭威的方向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迈开步伐,径直走到杨骏面前,声音陡然间变得严厉:“杨骏,今日在这庄严的大殿之上,我且问你,你可知罪?” 杨骏面不改色,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从容不迫地回应:“陶大人,您总得让我心里有个数吧?这般突兀地便要我认罪,我尚且一头雾水,又何来罪名可认呢?” 杨骏的态度犹如烈火烹油,瞬间点燃了陶谷心中的熊熊怒焰。若此情此景非在这庄严的大殿之中,而是在那威严的衙门之内,他早已下令手下,对杨骏定然施以严刑峻法,以泄心头之愤。 然而,环顾四周,满朝大臣投来的目光中皆是关切与期待,陶谷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低沉而坚定,一字一句道:“那……十箱金子呢?” 第二百零四章 巧舌如簧 不知怎的,当杨骏耳畔响起这番话语,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与陶谷那微妙的神情交织在一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笑意。然而,毕竟他还是专业的,终究还是将这份冲动紧紧扼制在了心底,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似乎对此事已深信不疑,认定大局已定,他朝着郭威微微施礼后,便将视线转向了杨骏,语带几分严肃地说道:“杨直学士,那些金条此刻仍旧牢牢掌控在皇城司之手,我劝你还是明智些,坦白从宽,否则,抵抗的后果,想必你也清楚。” 尽管杨骏与王峻之间早已积怨重重,但这却是他们首次正面交锋,之前可是从未打过照面的!杨骏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异样,疑惑脱口而出:“方才陶大人正与我交谈,阁下又是何方神圣?” 王峻闻此,面色瞬间微妙起来,正欲开口,却被一旁的枢密直学士陈同抢先一步,严厉地打断了这场微妙的对峙:“杨骏,不得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人,你怎敢如此孟浪无状?” 杨骏轻轻挑起眉梢,目光如炬地锁定了陈同,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却又被他硬生生压下。转念思量起当前的局势,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哟,这不是同平章事大人嘛?方才我还道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角色跳梁小丑般现身呢!毕竟,同平章事大人这样的人物,怎会失了礼数,做出这等轻率之举?”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言语间透露出几分玩味,眼角余光捕捉到周围不少大臣正以袖遮面,嘴角微动,显然在竭力压抑着笑意。 王峻闻言,袖中的拳头紧握,青筋暴突,身上的紫袍随着他急促而不安的呼吸轻轻起伏,他怒喝一声,语气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慨:“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狂生!来人,把皇城司搜获的证据呈上来!” 话音刚落,数位身着铁甲的侍卫合力将沉重的檀木箱掷于地面,轰鸣声震颤了周遭的空气。箱盖应声而启,瞬间,箱内金条如流光溢彩般绽放,璀璨的金辉耀眼夺目,仿佛能照亮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陈同身形微动,向前跨出一步,语调低沉而充满压迫:“杨直学士,这批金条乃是从贵报社隐秘之处发掘而出,自发现至今,我等未曾有丝毫擅动,就连微尘亦未曾沾染其上。若你仍固执己见,不愿迷途知返……” 他的话语尚未说完,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爽朗大笑打断。笑声如雷鸣般回荡,震颤着屋梁,令其上积累的尘埃簌簌而下,仿佛连空间都为之震颤。 杨骏笑容坦然,没有丝毫造作,轻轻一笑便道:“我还道是什么紧要事情呢,原是为此等小事。不错,我坦承,这些箱笼中的金条,确实属我所有。” 王崇勋见父亲一时语塞,刚才就想出言帮腔,但却苦无机会,如今听到杨骏出言承认,先是松了一口气后,便不禁放声大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哈哈,你能爽快承认,倒是省了我不少功夫。我还怕你成了那缩头之鳖,不敢直面此事呢!” 杨骏心中满是困惑,对王崇勋闻此言后的欢愉神色大惑不解。思及此处,他不禁脱口问道:“尽管我不解你何以能语出此言,但显然你亦非全然理智之人。我承认此事又有何妨?朝廷法典之中,可有哪一条明文规定,不许我一介私人藏有十箱金条?” 王崇勋手指轻轻点着杨骏,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眼神中却无半点温度:“就凭你?区区一名直学士,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别说这辈子,便是加上下辈子,也未必能积攒下这等财富。眼前这十箱沉甸甸的金条,若非从百姓血汗中巧取豪夺而来,你还有什么说辞,能为自己开脱?” 杨骏非但不怒,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随即优雅地向郭威躬身一礼,言辞恳切道:“恳请陛下圣裁。诚然,这些金条确属微臣所有,然而其来路绝非王公子所言那般不堪。昔日,微臣于清丰之地曾涉足香皂制作之业,这些黄金乃是远销四海、勤勉经营所得之利。微臣本欲将此等财物转交澶州,听闻那里近日天干地旱,灾情严重,微臣愿尽一己之力,以解燃眉之急。” 杨骏的话语落下,却让王崇勋一时语塞,眼中满是不置信的光芒闪烁。“你……这简直是胡言乱语!世间哪有这等暴利之生意?” 他虽厉声反驳道,但却越发的没有了底气,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甘与疑惑。 在杨骏的眼中,王崇勋此刻的模样,恍若地主家的傻儿子,不觉令他心生几分戏谑。杨骏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那去渍香皂,虽单价亲民,却独此一家,别无分店,难道还不足以累积此等财富?更何况,我这香皂之中,尚有定制之款,市面上求之不得,有价无市。便是你捧来一根金条,我亦未必肯轻易割舍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郭威的神色难免有些黯淡,兴致索然地开口问道:“哦?杨直学士,你言之凿凿,声称这几箱金条乃是你辛勤耕耘之果,不知可有确凿的证据来支撑此言?” 杨骏闻言,从容不迫地自怀中掏出一本账册,轻轻展开,递上前去:“陛下明鉴,此乃京城广货行今年详尽的账簿记录。您请看,单是香皂一项的盈利,就已远超一箱金子之数。更何况,如今香皂之名声,已如春风化雨般传遍了澶州、相州等地。微臣所献之金,实则是臣的一点心意,愿为治理旱灾略尽绵薄之力,故而特意上缴国库所用。” 郭威轻轻向一旁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心领神会,连忙上前,取回账簿,恭敬地呈上。郭威漫不经心地翻阅了几下,目光随即落在了王崇勋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与严肃:“倘若你这里无法出示确凿证据,证明这些金条乃杨直学士非法所得,那么,依照大周律法,杨学士可就安然无恙地离去了……” 第二百零五章 我的金子呢 王崇勋的额角上,青筋蜿蜒跃动,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透露出他内心的激荡。一旁的符昭信目睹此景,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圣明,请详察此事!这本账簿,显然是有人刻意伪造之物!” 与此同时,弘文馆大学士范质亦缓缓起身,步入这场唇枪舌剑之中,为杨骏仗义执言:“空口白话,岂能作为定罪之据?你若指控他人,便需拿出铁证如山的证据来。否则,仅凭你一番无根无据的言辞,本官便要依法追究你污蔑朝廷重臣之罪!” 言罢,他目光如炬,扫视四周,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油然而生。 大殿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王峻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眼神如同利剑般迅速扫向了自己的儿子,随后,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范大人,您好大的官威啊!我大周的律法,历来秉持证据为重的原则,公正严明。但若对于合理的质疑都无法包容,那岂不是违背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古训?” 而作为中书侍郎、平章事的李谷,这个时候也坐不住了,他浅笑一声道:“王相,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既然诸位难以呈上确凿证据,指明杨直学士的珍宝乃是不法所得!而我大周律法明明白白,讲求的乃是‘谁言其非,谁负举证之责’。此理,不可不察啊!” 王峻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对于那些寻常言论,他尚有辩驳之力,然而面对李谷这等人物——其人沉稳厚重,性情刚毅不屈,智谋深远,更兼深受陛下倚重——他着实不愿因这等琐碎之事,而与他生出嫌隙,破坏了彼此间的和谐。 郭威静静地审视着下方众人的反应,这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众人的神色各异,心思难测,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念头与考量,在这小小的朝堂之上,演绎着一场无声却纷繁复杂的剧目。 “如此,若诸位卿家无异议,此事便就此作罢。朕也觉得有些乏了。” 正当满朝文武准备躬身告退之时,杨骏忽地挺身而出,言辞恳切道:“陛下容禀,微臣尚有一事亟待陈情,恳请陛下垂听。” 郭威略显讶异,旋即便以一抹淡笑拂过唇边,语气温和道:“哦?你还有何要事,不妨直言,朕愿闻其详。” “谢陛下恩准!” 杨骏言毕,目光随即转向王崇勋,缓缓问道:“王公子,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昨晚,您自报社提走那十箱金条之后,是即刻交由武德司清点入库,还是暂由您亲自保管呢?” 王崇勋闻言,心中暗自揣度杨骏此番举动背后的深意,面上却是不屑一顾:“杨大人,你这是何意?你究竟想干什么?” “王公子,你看着我的眼睛,好生回答我的问题即可,其他事情不是你应该操心的!”杨骏说出这话时,语气中已难掩几分急切与紧迫。 王崇勋吐露这番言语时,心头莫名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自然,这些财物皆在我们的监管之下。然而,自武德司的同仁抵达后,我们便形影不离,你究竟意欲何为?” 杨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那笑意中似乎藏着几分玩味。他未再多言,径直迈向那堆满金条的箱子,随意拾起几块后,忽地双腿一曲,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几分故作惊愕:“陛下,这些不是我的金条,一定是他们偷梁换柱,给换走了!” 杨骏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震得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心中暗自嘀咕:这剧情反转得也太快了些吧!方才还是王相府的公子义愤填膺,指控杨直学士的不是,怎料眨眼之间,风云突变,竟是杨直学士反戈一击,将矛头对准了对方! 就连一向沉稳的郭威,此刻也不禁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追问:“杨骏,你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骏轻轻摩挲着金条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忽地,他猛地一扬手,将金条高举过头顶,金光在殿堂内闪烁,映得他面色阴沉如水:“陛下,请您细观,这批金条上的錾刻纹路,与微臣三日之前亲手入库的那些,简直是天壤之别!” 言罢,他缓缓转身,目光如炬,直射向一旁的王崇勋,那眼中的寒意仿佛能冻结人心:“王公子,适才你言之凿凿,声称昨夜是你亲自从报社提走了这批金条,并且全程看管无虞。然而,眼前所见却与你的说辞大相径庭。在下斗胆请问,这中间究竟隐藏了怎样的曲折离奇?” 王崇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沿着脖颈悄无声息地滑入衣领之中。他强忍着内心的慌乱,故作镇定地回应道:“这其中定有蹊跷,定是你贼喊捉贼!武德司上下皆是朝廷忠良,岂会...……” 话犹未尽之时,陶谷忽地迈出急促步伐,手中折扇轻巧一挑,便勾起一根金条于眼前细细审视,其面色倏地阴沉如水:“不妙!这批金条之上,隐约透着松脂油的气息,显然是新近出炉的赝品无疑!” 殿内众人闻此惊语,无不心头一震。郭威更是怒不可遏,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那雕龙宝座随之发出阵阵吱嘎抗议之声:“查!给朕彻头彻尾地查!定要揪出这背后的猫腻!” 王峻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比白纸还要惨白几分,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挪移了小半步,险些一个趔趄撞翻了身后古朴的青铜香炉,惊出一身冷汗。 符昭信目睹此景,心头猛地一沉,连忙跨前一步,急切言道:“陛下,此事蹊跷,定有奸人暗中作梗!微臣斗胆进言,当务之急,应将杨骏暂且羁押,再细细查探……” “呔!休要再言!” 范质双目怒张,手指如剑,直指符昭信,厉声喝道:“眼下证据凿凿,种种疑点皆如影随形般缠绕于王相府,而你符昭信,非但不急于澄清真相,反倒急于为他人开脱,你究竟怀揣何种心思?” 李谷亦是轻轻颔首,手捋长髯,缓缓道:“范大人言之有理。王公子,昨宵你亲力亲为,经手那批金条,如今出了问题,恐怕不是一句‘蹊跷’便能解释的吧?” 王崇勋的双腿忽地一软,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险些就栽倒在地。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父亲那张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脸庞,心中顿时乱作一团,慌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无处安放。他勉强稳住心神,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问道:“李相,那……依照您的意思,您打算如何是好?” 第二百零六章 都是千年的狐狸 李谷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他望向王崇勋,心中暗自琢磨:这位王公子脑袋里究竟想的什么,竟会选择在此等场合吐露此番言语?但转念一想,即便其父王相权势熏天,却也未曾为子谋得一官半职,这背后,怕是藏着不为人知的苦衷吧。 于是,李谷看着龙椅上的郭威,双手抱拳,语态恭敬中带着几分诚恳:“非是我李谷擅自揣度,实则一切需依大周律法为纲,秉承陛下圣意而行。” 郭威轻轻颔首,那双眸子锐利如鹰,冷静地扫视着殿内众人,仿佛能洞察人心。王峻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紫袍之下,双手紧握成拳,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突,跳动不息。符昭信嘴唇微启,却又似被无形之力扼住,最终只是胆怯地往后缩了半步,未敢再言。 “来人!” 郭威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吩咐道:“将那两名诬告杨直学士之人拿下,这十箱金条,乃是杨直学士为解救受灾百姓所筹集,岂容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企图私吞?” 话音未落,李重进已带着一队禁军如猛虎下山般汹涌而入,他们训练有素,动作迅速而果断。王崇勋与符昭信二人面色惨白,如同死人一般,被禁军毫不留情地押解着,踉跄后退,直至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王峻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慌忙跪伏于地,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陛下,微臣斗胆以为,此事背后尚有诸多疑云未散。若贸然将其压制,只怕……于情于理皆有不妥,更恐有违我大周律法之公正严明!” 郭威轻轻瞥了王峻一眼,心中似有千斤重担,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王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便交由弘文馆的李昉去细细审问吧。朕近日览其呈上的关于轻刑之议的奏章,此人才情兼备,实为难得!” 王峻此刻心中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痛楚,他欲言又止,还想再为自己儿子求得一丝宽宥。然而,郭威那双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的眸子轻轻一扫内侍,内侍即刻心神领会,高声宣布:“退朝!” 今日的朝会,竟恍若一场荒诞戏码,众大臣或窃窃私语,或摇头叹息,纷纷从崇元殿那深沉的殿堂中缓步而出。正当杨骏也欲随着人流离去,一只脚已跨出门槛之际,那内侍的声音却如惊雷般在他耳畔炸响:“杨直学士,陛下请您留步!” 杨骏闻言,手指不由自主地指向自己,一脸愕然:“大人,您是在唤我吗?” 内侍闻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浅笑,轻声道:“这偌大的殿堂之中,莫非还能寻出第二个杨直学士来?” 此时,王峻已步至殿门之外,耳畔隐约传来内侍的话语。他原本已打算转身步入内宫,私下向郭威陈情缘由,却在这一刻,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宫外,只留下一道孤寂而落寞的背影…… …… 皇城后苑内! 杨骏在内侍的轻声引领下,步伐悠然地走近。一侧的荷池中,最后一抹莲蓬慵懒地倚靠在斑驳的青石旁,其细弱的茎干缠绕着一抹褪色的红绸,那是中秋夜宴时,人们虔诚系上的祈福之带,如今在风中轻轻摇曳,诉说着往昔的祈愿。池面铺展着点点绛色的浮萍,宛如一幅随意挥洒的水墨,其间,本是西府海棠遗落的残瓣,被池中嬉戏的锦鲤不经意间搅碎,与几片菱叶枯黄的倒影交织在一起,平添了几分秋日的萧瑟。 六角亭内,朱红的漆柱上新绕上了生机勃勃的茱萸藤,叶尖犹挂着晶莹的晨露,闪烁着微光。栏杆的凹槽深处,凝固的烛泪已化作一串串琥珀色的珠链,其中一粒还巧妙地黏附着半片金箔纸,金箔之上,“千秋万岁”的字样若隐若现,似乎在低语着岁月静好与长久的祝愿。 绕过错落有致的太湖石,东篱之下,甘菊犹如半亩金色的波澜轻轻摇曳,细碎的花瓣上,霜珠晶莹剔透,宛如晨露轻舞,散发出一缕混合着龙脑香的清新凉意,沁人心脾。花畦旁,一位梳着双鬟的小宫女静静蹲着,手中银剪灵巧地剔除那些凋零的花梗,她的竹篮内,底部铺展着一块来自宣州的贡品锦帕,其上点缀着几颗青涩未熟的柑橘,为这秋日景象添了几分生动与期待。 转至北墙根,一棵枣树沉甸甸地挂满了果实,枝条几乎触地,熟透的红枣不时跌落至坚实的夯土路上,被巡路的禁军将士皮靴踏碎,暗红色的汁水悄然渗出…… 行至亭畔,郭威的身影已然静静伫立,仿佛已等候多时。内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后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杨骏见状,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匆忙与敬畏:“微臣杨骏,拜见陛下!” 郭威轻轻颔首,目光温和却深邃,他轻轻抬手,示意杨骏起身:“免礼起来吧,可知朕为何特意召你前来?” 此刻,亭中静谧,唯余风声轻拂,杨骏缓缓直起身形,目光深沉地望向郭威,缓缓言道:“陛下急召微臣至此,想必仍是为朝堂之上的纷扰所扰,莫非陛下心中已有定论,欲使此事就此平息?” 郭威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态轻松:“朕可未曾此言,此乃爱卿自行揣测罢了!” 杨骏闻言,不禁轻叹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陛下明鉴,微臣自知,仅凭这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想让王峻父子束手就擒,无疑是痴人说梦。然而,微臣斗胆以为,即便是雁过留声,鸿毛亦有所得,此番行动,即便不能尽如人意,微臣也总得争取些微益处,方不负陛下厚望。” “好,说的好,雁过留声,鸿毛亦有所得,不过,怎的感觉你说出这话时,不似一个大臣,倒跟个土匪一般无二呢!” 杨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低声道:“陛下明鉴,与儒雅之士相交,自当温文尔雅,循规蹈矩;而面对那些行事不羁、心似流氓的同僚,若不施展些‘土匪’手段,又如何能对症下药,以奇制胜呢?” 杨骏这话倒是有种话糙理不糙的感觉,郭威起于行伍之间,这些话倒是对他的口味,郭威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道:“嗯,说得不错,那王峻儿子的事情,就让他赔十箱金条,让他长个教训!” “陛下明鉴,眼下的局势看似我们占着上风,但回去之后,他们细想之下就漏洞百出,若是趁热打铁,对我们来说,不失为一桩好事!” 郭威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笑声道:“杨卿家,此事朕可一概不知啊,朕只知道,你答应朕,给国库入账十箱金条,此事可不能耍赖啊!” 杨骏:……这郭威,怎么比自己还不要脸呢! …… 第二百零七章 好谋无断 王峻府中! 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几人聚在幽雅的书房之内,王峻的目光掠过他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道:“大家都说说吧,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在场的氛围一时间有些低落,屋内烛光摇曳,尽管时值夏末,空气中仍残留着几分暑热的余韵,右散骑常侍陶谷不自觉地用着衣角擦拭了下额间,然后站出来道:“王相,依在下之见,此事恐非衙内之过。细细想来,衙内怕是也不慎中了对方的圈套吧!” 陶谷话音刚落,端明殿学士颜衎与枢密直学士陈同纷纷颔首,神色凝重地附和:“王相,陶常侍所言极是,此事疑点重重,当务之急,我等须竭力搜寻确凿证据,绝不能让衙内蒙受这不白之冤!” 王峻闻言,怒气冲冲,猛然间将手中茶盏掷于青砖地面,清脆的碎裂声中,瓷片四溅,几点碎渣不经意间沾染上了陶谷精致的锦鞋上:“中计?这等浅显之事,我岂会看不穿?可眼下的难题在于,这个火坑我儿已经跳进去了,眼下又该如何是好?” 颜衎略作思索,声音低沉而温和道:“王相,今日朝会上我也听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我以为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去广货行查一下他们的真正账簿,我不相信,这一个小小的铺面,能有这般收入?\" 陈同闻言也点了点头,去搜查广货行的账簿,也就是从源头处去查出问题所在,王峻点了点头,刚欲开口,却发现陶谷神色凝重,眉头紧锁,便问声道:“陶常侍,你这还有什么要完善的吗?” 陶谷缓缓合上折扇,扇骨在掌心叩出清脆声响:“王相,广货行账簿固然重要,可诸位是否想过,为何杨骏在朝堂上破绽百出的‘证据’,最后竟无一人指出,甚至连相爷辩驳的话,陛下都不给丝毫的机会?” 颜衎神色微变,下意识握紧手中狼毫:“陶常侍的意思是...” “王相,臣下斗胆揣测,衙内之事,陛下心中或许早已默许了杨骏的行为。至于其中缘由,或许是陛下欲借此敲山震虎,彰显威严;又或许,仅仅是为了那十箱沉甸甸的金条,也未可知啊。”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陈同手中的茶盏骤然落地,“当啷”一声清脆,伴随着热腾腾的茶水在青砖地面上肆意流淌,蜿蜒成一块儿血色纹路。王峻的眼眸瞬间紧缩,紧握的玉带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吱呀声,他厉声道:“陶谷!休要胡言,妄自揣测圣意,其罪当诛!” 陶谷却不以为意,轻轻抖落锦鞋上沾附的碎瓷片,动作悠然自得:“相爷息怒,若陛下心中真对杨骏之言存疑,何故又将审讯大权赋予了李昉?” 颜衎手中的狼毫笔不慎在宣纸上留下一团模糊的墨渍,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难道说……陛下用李昉,就是已然默许了杨骏的行为?” 窗外,一阵阴冷的夜风中,夜枭的啼鸣突兀而凄楚,划破了夜的沉寂。陈同霍然自锦帘后探出身形,目光穿透夜色,落在庭院深处那株历经沧桑的老槐树上。槐树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其婆娑的树影仿佛一只只锋利的爪子,正试图撕扯开书房紧闭的窗棂,窥探室内的秘密。 “无论陛下心中如何盘算,眼下最紧要的,乃是确保衙内的安危无虞。”陈同的话语沉稳而坚定,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断。 陶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自信满满的笑意,对自己的见解深信不疑道:“王相,依我之见,此刻最简单直接之法,莫过于取出十箱沉甸甸的金条,无需多言,一定能将衙内给救出来。” 颜衎对此事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王相,此举欠妥。其一,这十箱金子的来历,我们该如何解释?其二,倘若我等轻易屈服于这等事态,王相日后的颜面,又将置于何地?” 陶谷行事向来不拘一格,对那虚无缥缈的面子问题嗤之以鼻。在他看来,那些表面的荣光与尊严,不过浮云尔尔,唯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硬道理。面对颜衎这等拘泥于礼法、重视名节的老学究,陶谷的话语中难免带上几分不以为然:“颜学士言之差矣,待到诸事查明,真相大白,只怕那时衙内已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世间之事,往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颜学士莫非真要等到尘埃落定,才悔之晚矣?” 王峻此刻心中犹疑不定,眉宇间拧成一团难以舒展的结,终是耐不住思绪纷扰,脱口问道:“颜衎之言,似乎也并非全然无据。这十箱黄金的来龙去脉,咱们究竟该如何向众人交代呢?” 陶谷闻言,心中莫名地泛起一阵涟漪,陶谷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句话——“色厉内荏,好谋无断”,那是昔日对袁绍的评价。而今,这评语似乎不经意间也贴合在了王峻身上,令他不禁苦笑。于是,他轻叹一声,语带几分无奈与释然:“王相何须如此为难?此事不难解决,只需随意寻个仆从,栽赃于他,说是他私自调换了金子,这样一来,岂不是大家面子上都有了退路?何乐而不为呢!” 王峻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仿佛胸中积压的愤懑随着那声“哎”字一同倾泻而出:“这可是沉甸甸的十箱金条啊,杨骏此人,我日后与他定是不共戴天之仇。我誓要让他为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 这是陶谷对王峻的又一评价,不过,王峻说完花后,只是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变得坚定。他直视着陶谷,道:“就按你说的去办吧。你说得对,陛下心中或许早已对杨骏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其中曲折缘由,身为臣子,我们不宜妄加揣测。但此事,你可有十足的把握办妥?” “王相,礼部侍郎鱼崇谅与我倒是关系匪浅,而此人与李昉乃为挚友,我去找他,让他居中牵线搭桥,想必此事定能水到渠成!” “好!” …… 第二百零八章 小丑的符呆子 武德司! 武德司起于五代后晋时期,创立之初就为皇帝爪牙,权柄甚重,牵制“宿卫诸将”和枢密院。本来报社金条之事是牵扯不到武德司的,但当时事情紧急,李重进乃是禁军将领,私自调动禁军乃是大逆不道之罪,只能调动武德司来处理此事! 陶谷通过鱼崇谅联系李昉的事情,杨骏在知晓后,就第一时间来到武德司的牢房之内。 武德司牢房内弥漫着腐臭与铁锈交织的气息,潮湿的青砖上凝结着暗红血渍,在摇曳的火把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蛛网在墙角肆意蔓延,裹住几具不知放置多久的刑具,铁索垂落地面,每一次晃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牢房深处,厚重的铁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唯有几缕月光透过墙顶狭小的气孔洒落,在斑驳霉迹上投下惨白的碎影,时不时传来老鼠啃食的窸窣声,混着远处传来的压抑呻吟,将阴森恐怖的氛围渲染到极致。 杨骏踏着黏腻的地面前行,靴底与青砖摩擦出细碎声响。头顶狭小的气孔漏下几缕月光,却无法驱散这里的阴翳,反倒在霉斑遍布的墙面上投下惨白碎影,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当他停在某间牢房前时,铁索突然剧烈晃动,黑暗中传来锁链拖曳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束缚。 “这杨骏,别让我出了这牢房,今日之辱,我定当十倍还之!” “把我的也带上,崇勋兄,你说我这遭的什么无妄之灾啊,平白无故被丢进这鬼地方。哎,那边蠕动的是什么?老天保佑,千万别是那可恶的老鼠,快走开,快走开……” …… 随着杨骏缓步迈向牢狱深处,手中的腰牌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冷光。牢头一眼瞥见,神色立变,忙不迭地弓身,双手推开沉重的铁门,谄媚道:“大人,里面请……” 铁门吱呀作响,杨骏踏入牢房深处,腐臭气息愈发浓烈。潮湿的墙壁上,霉斑如同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火把明灭间若隐若现。他目光扫过两侧铁栏,只见符昭信蜷缩在角落,发丝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望着墙角某处瑟瑟发抖;而王崇勋虽竭力维持着高傲姿态,却难掩眼底的慌乱,手腕被铁链磨出的血痕,顺着铁索滴落在地,在青砖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二位好兴致。” 杨骏的声音,清冷若冬日寒冰,穿透死寂的牢房,激起一连串悠长的回音。他步伐沉稳,缓缓向前,腰间悬挂的玉佩随步伐轻轻摇曳,闪烁着幽微而冷冽的光芒,如同寒夜中的星辰。 “啧啧,王公子与符公子,此刻的模样,与昔日崇元殿上的意气风发、盛气凌人相比,可真是大相径庭啊。”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中既有玩味,又藏着几分不易言说的寒意。 言罢,杨骏忽地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王崇勋手腕上缠绕的血迹斑斑的铁链,那铁链仿佛也感受到了他指尖的凉意,发出细微的哗啦声。他的笑意未减,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冷冽:“这牢狱之灾,滋味如何?可还令二位公子满意?” 王崇勋闻言,猛地一甩头,双目怒睁,仿佛要喷出火来:“杨骏!你不过是依仗陛下的一时宠信,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行此卑劣之事!有本事放我出去,咱们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轻嘲,手指轻轻一放,沉重的铁链应声落地,发出阵阵刺耳的金属交响,打破了周遭沉闷的空气。他缓缓启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王公子,私吞赈灾金条之事,证据如铁,昭然若揭,此刻还想以狡辩逃脱干系,岂不枉费了这番精心布置的局?” 言罢,他目光一转,落在了符昭信身上,那眼神锐利如鹰隼。符昭信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之力击中,急忙错开与杨骏对视的目光,脸色苍白。杨骏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冷笑,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倒是符公子你,在这场错综复杂的戏码之中,又悄悄扮演了何种角色?” 符昭信言语吞吐,额间冷汗涔涔而下,正不知如何回话之际,杨骏却忽地放声大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就忘了,若非昭信兄一番‘苦心’,王公子又怎会如此轻易落入彀中?如此说来,昭信兄非但不是过错方,反倒是大功一件,倒显得我在此处慢待了功臣呐!” 此言一出,符昭信如遭雷击,僵立当场,脸色阴晴不定。王崇勋闻言,满目惊愕,目光如炬地转向符昭信,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符昭信,那姓杨所说的都是真的?” 符昭信双腿一软,瘫坐在潮湿的地面上,喉结上下滚动,反应过来后他忙的澄清道:"崇勋兄,你不要信他的话,他这是在挑拨离间,我岂能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王崇勋虽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但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反应过来道:“姓杨的,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相信昭信兄弟,你来这里做什么?耀武扬威?哈哈,你这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待我父亲把我救出去,就是你的死期!” 杨骏大步流星,仅两步便跨至王崇勋跟前,面上的笑意未曾有丝毫减退。猛然间,他足下一蹬,狠厉地踹向王崇勋,对方猝不及防,一个踉跄狠狠撞上了冰冷的铁栏,那力道之大,让整个牢房都随之震颤,发出沉闷的回响。 “只要你还在此囚笼之中一日,我便能让你体会到何为人间炼狱。”杨骏的声音低沉而冷冽,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刃般穿透人心! “我此番前来,只为赠你一言——光明正大,你尚且不是对手;若论阴谋诡计,你们更是望尘莫及。日后,若再敢有所图谋,休怪我手下无情,绝不会如今日这般轻易放过你们!” 王崇勋瘫倒在地,身躯猛地一阵剧颤,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嘴角渗出血丝,点点滴滴,在古朴的青砖上绽放出一朵朵妖异的红花。他强撑着一份不屈的傲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声音虽弱却带着决绝:“好好好,我倒要看看,接下来究竟鹿死谁手!” 恰在此时,李谷姗姗步入,目光轻轻掠过杨骏,随即转向身后那些面无表情的狱卒,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把他们二人放了吧!” 听到这话的王崇勋立即就明白过来,这杨骏在见他们之前肯定就知道会放了他们,刚才那一脚,完全是泄私愤的,他眼神冷冷的望着对方:接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第二百零九章 情不知何起 “大人,银盏二娘子在外面已经等候多时了,你当真不见一面?” 苏娃儿静静凝视着书房中的杨骏,见他步伐不定,时而踱至窗边,时而远眺凉亭外的旖旎风光,心中自是明白他此刻心绪繁乱,犹如秋风中的落叶,飘忽不定。 这样的难题,就算换成她,亦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苏娃儿自是知晓符银盏对杨骏的心意,此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桥梁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若不及时搭起沟通的桥梁,最坏的结果,日后成为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也未可知! 杨骏轻叹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道:“你不知道事情的缘由,此刻的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苏娃儿听到这话后,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掩嘴轻声道:“大人,你这番举动就是自欺欺人,外面都传开了,说王衙内此次栽倒你手里,全是因为符家公子鼎力相助,大人,你想想,银盏二娘子此刻的心里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杨骏闻此,脚步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之力定住。窗外,荷塘轻风拂过,携带着淡雅的莲香,悄然渗透进窗棂,却难以抚平他紧锁的眉头,那份沉重似乎与周遭的宁静格格不入。他急忙追问,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此言……此言可真?” 杨骏听到这话猛地驻足,窗外荷塘的风卷着莲香灌入窗棂,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郁结,他忙的问声道:“此……此言当真?” “大人,我觉得此事说开了就好,那能真的有那么大的仇怨?再说了,我觉得此事对于符家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杨骏一时间内没有反应过来道:“哦,此话怎么讲?” “大人果真是身陷其中而不自知。那符家的大公子符昭信,民间戏称为“符呆子”,而他的胞姐,符家大娘子,早已是侯爷府的当家主母。 世人皆知,侯爷身为陛下的养子,前程似锦,日后问鼎九五之尊,乃是板上钉钉之事。可偏偏在这紧要关头,符昭信却与权臣王峻纠缠不清,真是令人费解。符家的家主,究竟是何等考量,我委实难以揣测。” 苏娃儿瞧着杨骏此刻眉宇间的挣扎,眼中灵光一闪,轻声道:“大人,银盏二娘子这般候在门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就让我去会她一会,您看可好?” 杨骏先是一愣,旋即细想一番苏娃儿的建议,不由的点了点头道:“倒也可行!” …… 偏房内! 符银盏在铁柱的引领下,步伐沉稳地步入屋内。然而,当她踏入门槛,目光触及苏娃儿的身影时,脸色瞬间变得复杂难辨,直言不讳地质询起来:“怎么,杨直学士回避与我相见,莫非是担忧我会步兄长后尘,在这里胡乱攀咬?”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穿透偏房之外的荷塘,惊扰了池中的蛙鸣,一片嘈杂随之响起。苏娃儿对此却只是淡然一笑,不动声色地向铁柱递去一个微妙的眼神。铁柱心领神会,迅速将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此时,苏娃儿已行至符银盏面前,轻轻执起对方柔细的手,温柔地问道:“怎么,才这么些时日未见,姐姐都不认得妹妹了?” 符银盏旋即抽回手,脸上掠过一抹苦笑,轻叹道:“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今的我又怎有颜面再自称姐姐呢?” 苏娃儿岂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幽怨,不动声色地挽着符银盏坐下,柔声道:“符姐姐,我深知近日外界流言蜚语,让你心力交瘁,但无论如何,你得相信骏哥儿啊!” 符银盏的眸光紧紧锁在门扉之处,一抹幽叹悄然溢出唇畔:“今日我踏足此地,其实我就是想听骏哥儿给我一句准话。然而世事弄人,如今竟是连他的面也难得一见,这让我……如何有颜面去面对我那身陷囹圄的大哥?” 兄长身陷苦牢,外界流言四起,纷纷传言她与杨骏之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而更添愁绪的是,即便心中千回百转,却连与他当面言明的机会都不可得。此刻的符银盏,心绪已沉至谷底,绝望的情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每一寸心房。 苏娃儿焉能不知道,同样的心境,书房内的杨骏亦是如此。她轻拾起精致的茶具,动作温婉地为对面符银盏的茶盏添上温热的茶水,随后,语调柔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说道:“符姐姐,我无需隐瞒于你,杨大人他,实在是无颜面对你,这才托了我来与你会面。” 符银盏闻言,双眸骤然睁大,满是惊愕。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一颤,茶盏倾斜,茶水潺潺洒落桌面。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急切与不安道:“你这话究竟是何意?快告诉我,骏哥儿他究竟遇到了何事?” “符姐姐,且慢焦急,请先安坐,容我细细道来。谈及你兄长之事,木已成舟,杨大人那边,实属公私难以两全,他心中亦是无奈。归府那日,他闭门不出,满心皆是自责,在他看来——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份内心的煎熬,想来也是苦不堪言。 再者说,符姐姐,世事无常,王相与侯爷之间的嫌隙,已是板上钉钉,难以调和。而你兄长,偏偏与王相之子情谊深厚,这在旁人眼中,难免生出诸多猜疑,似乎是符家主有意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此事看似坏事,实际上倒是件好事!” 符银盏性情温婉,慧质兰心,苏娃儿一番言语,她即刻心领神会。眼眶微红,闪烁着点点泪光,她轻声细语道:“苏姐姐,你可知道,兄长归来后,对我多有责备。我心内自责难当,总以为他此番牢狱之祸皆由我而起。我身处两难之间,左右为难,一边是至亲兄长,另一边是心心念念的骏哥儿。若非今夜姐姐一番肺腑之言,我只怕会永远沉溺于这份愧疚之中,无法自拔。” 苏娃儿急忙自怀中掏出一方细腻的手帕,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柔声道:“好了,咱们俩这一会儿你称我为姐,一会儿又换我唤你作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我方才来时已向大人禀明,这本是桩微不足道的小误会,却让一对有情人险些成为无缘人了呢!” 符银盏面对苏娃儿那番取笑的话语,脸颊瞬间染上了绯红,羞涩与恼意交织,她本能地抬起手,似要轻轻掩住苏娃儿的唇,制止这顽皮的戏言。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悄然开启,一袭黑衣的杨骏悄然立于门槛之外,符银盏心中积压已久的委屈,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再也无从遮掩。她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只带着满腔的柔情与依赖,快步奔向门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呼唤:“骏哥儿……” …… 第二百一十章 冯门论道 报社金条之事后,双方之间算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恰似棋盘上的对弈,你无法突破我的防线,我亦难以撼动你的根基。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间已至腊月寒冬。十二月,郭荣被加授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一举动,让原本已略显明朗的格局,如今愈发的鲜明起来! “不觉年华似箭流,朝看春色暮逢秋。” 冯道嘴里念的乃是唐朝诗人方干所写的感时诗,冯吉目光落于悠然自得地倚在胡椅上的父亲身上,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轻声问道:“父亲,何事让您一大早便如此兴高采烈,满面春风?” 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冯道一时间内感慨万千,二儿子冯吉性情滑稽没有操行外,还十分喜欢弹琵琶,能极尽其妙,号称名手的教坊供奉也赶不上他。他常禁止他弹琵琶,但冯吉生性喜好,无法更改。 冯道更是几次三番想要羞辱他来让他放弃,于是,一次家宴时,冯道就让冯吉奏琵琶祝贺,并赐给他帛匹,冯吉把帛放在肩上,左手抱着琵琶,像伶官那样手按膝盖行拜谢之礼,没有一点惭愧的表情,家人见此都大笑起来! 但如今朝堂局势风起云涌,未料事态的最终脉络竟悄然指向了郭荣,他轻轻瞥了冯吉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悠悠言道:“以前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弟几人之中,要属你大哥最有出息,你应该是最没有出息的那一个,如今来看,倒是我老眼昏花,看走眼了!” 冯吉虽然做事不太着调外,但对人对事上素来心胸豁达,他对于自己父亲的这番话毫不为意,甚至还问声道:“父亲,今天怎么这么说呢,大哥性情温淑,你不是素来看重他吗,怎么今日又突变话风呢?” 冯道闻言,眼神一凛,目光中夹杂着三分怒气与七分戏谑道:“哟,翅膀硬了?做老子的训你两句都不成了?” 冯吉见状,赶忙赔上一记干笑,连声道:“哪能呢,您是老子,您说啥是啥,别说训两句,就是打我一顿,那也是应该的!不过话说回来,爹,我这儿还真有个事儿,想向您老请教请教!” 冯道轻轻放下手中那把泛着温润光泽的紫金砂茶壶,冬日里柔和的阳光恰好洒在他身上,为他平添了几分慵懒之意。他缓缓开口,语调中带着几分随意:“说罢,何事让你如此愁眉不展?” “嘿嘿,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心里头痒痒,想跟你探探口风。不是说陛下的养子郭荣,如今荣升检校太傅,还兼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嘛,这背后,是不是意味着太子的位置已经悄悄落了槌?” 冯道缓缓将目光从自己儿子脸上扫过,没有直接戳破那层薄纸,反而悠悠反问了一句:“这话,是谁撺掇你来问的?” 冯吉心头一凛,察觉到父亲话语间突然笼罩上了一层寒意,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无辜地耸耸肩道:“哎,爹,这话还用得着旁人点拨?是我自己好奇,憋不住想问的嘛!” 暖阁之内,鎏金暖炉火光跳跃,暖意融融。冯道的手指缓缓滑过紫金砂壶上镌刻的饕餮纹路,忽地,他手腕一沉,茶盏重重落在案上,青瓷与紫檀木的轻触,发出了一声清脆而悠长的回响,仿佛惊扰了时光的宁静,连檐下那只悠闲的金丝雀也惊得振翅欲飞。 冯道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责备道:“你呀,平日里总说你心不在焉,偏生还爱顶嘴。郭荣此番加授同平章事,无疑是棋局中最为显眼的一子,局势看似明朗,实则暗流涌动。记住了,唯有当他晋封晋王,兼领开封府尹之时,这盘棋,才算真正落下了定局之子。” 冯道说的这种就是亲王尹京,唐后五代时期,战乱频繁,政权交替日趋频繁,这导致很多皇帝虽然没有立太子却有一个“隐太子”或者“隐皇储”,其中有一个显着的特点,其中之一就是封晋王的爵位,晋王这个爵位在五代几乎就可以被当成是皇位继承人了。 譬如那晋王李存勖,他承袭了乃父晋王之爵,继而又开创了后唐的辉煌基业。加之他身兼开封府尹一职,这地位便如磐石般稳固下来。毕竟,名分已定,他又身为京城的父母官,手握一定的权势,足以自保。如此一来,那继位之事,自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矣! 冯吉轻轻搔了搔头皮,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依父亲之见,想来是我太过急躁了些。我竟天真地以为,此事已然板上钉钉,再无变数了!” 话音未落,窗外忽而飘起了细腻的雪花,宛如精灵般轻盈舞动。冯道目光转向院中那株历经风霜的老梅,其上枝条已被薄雪轻轻覆盖,他的话语也随之低沉了几分:“你可曾思索过,你父亲身为八朝元老,至今仍稳坐钓鱼台,背后是否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处世之道?” 见父亲似有深意,欲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的智慧,冯吉那贪玩好动的性子瞬间收敛,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恭敬言道:“恳请父亲不吝赐教!” 父亲微微一笑,那处世之道从他口中缓缓流出,质朴而深刻:“吾儿的处世哲学,其实浅显易懂,凡事皆需沉得住气,莫急于展露心声,正如俗语所云,‘别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至于那皇储之争,更是波谲云诡之地,能置身事外,便尽量不涉其潭。需知,利益愈丰之事,往往伴随着的风险也大!” 冯吉轻轻颔首,思绪仿佛被某股力量牵引,缓缓言道:“照此逻辑,我与杨直学士的交往,亦需拿捏好分寸,不可越界?” 冯道闻言,却轻轻摆了摆手,似乎是对自己先前的言论有所修正,眼神中带着几分深意:“至于杨骏此人,我曾细观其面相,非池中之物,命中注定要大富大贵。他行事看似与你相仿,实则于细微之处藏锋芒,日后你能否踏上青云之路,享尽荣华富贵,此人或许正是关键所在。” 第二百一十一章 王峻离京 冯吉长这么大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自己父亲对一个人竟然如此推崇,心中正自感慨万千,忽闻门外脚步纷杂,紧接着,一人急匆匆闯入,语气中带着几分焦灼道:“太师,大事不好了!” 冯道缓缓的从着胡椅上起身,目光沉稳,淡然问道:“慌什么,出什么事情了?” 那仆人慌忙趋前,面色紧张道:“太师,刚刚传来消息,陛下担心黄河决口,王相自请前去巡视,陛下如今已经应允了,加授检校。” 冯道的面容沉郁如铅云密布,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仆人退下,动作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待房门悄无声息地合上,冯吉这才缓缓上前,神色中带着几分急切:“父亲,您为何在听闻那消息后,脸色变得如此凝重?莫非其中暗藏玄机?” 冯道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忧虑:“我听闻王峻有意在年后向陛下请缨,兼任平卢节度使一职。此番他巡视黄河沿岸,恐怕正是为了来年的布局在做准备啊。” 冯吉闻言,脸上掠过一抹愕然:“父亲,王峻已是枢密使兼宰相,权势滔天,若再添上平卢节度使的头衔,这……岂不是……” 话语未尽,其中的惊疑与不安已溢于言表。 冯道深吸一口气道:“哎,这样的道理我们一眼都能看出来,却不明白他为何一步步的再紧逼陛下,哎,才平静几天的朝堂怕是接下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 王府! 王峻巡视黄河沿岸的消息一经传出,他手下的这些智囊们都已经登门而来,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枢密副使翟光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踏进了王峻的书房,旋即便商议起来! 颜衎眉头紧锁,然后便率先开口道:“王相,相州地段黄河水患虽起,但据目前的消息看来,灾情尚未酿成大祸。此刻您突然提出亲赴前线巡视,实乃出人意料。更何况,陛下日前刚赐予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高位,此举难免惹人非议,恐生波澜啊!” 言罢,书房内顿时弥漫起一股凝重的气息,每位在座者皆神色肃穆,显然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每一个决策都可能牵动朝堂风云。 王峻闻此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随后目光温和地转向了枢密直学士陈同,轻声问道:“陈兄,对此你有何高见?” 陈同见状,微微张口,先是一圈环视,周遭的静谧似乎都在这一刻凝聚。他再次轻笑,声音中带着几分释然:“王相,在这密室之中,我等皆系于王相麾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而,我便直言不讳了。” 王峻闻言,亲自起身,动作优雅地为在座的几位斟满了温热的茶水,言语间透着不容置疑的诚挚:“陈兄但说无妨,今日之谈,仅限于我们几人之间,出的你口,入得我耳,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了!” “王相啊,陛下现今的年岁,已然到了该安排后事的时候了。腊月里发生的那桩事,其背后意图,恐怕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刻局势,我细细想来后以为,咱们最好还是留守京城,以静制动,方能应对接下来的变化!” 陈同这番见解,与端明殿学士颜衎的心思不谋而合。他们皆认为,王峻此行巡视黄河沿岸,实则并非迫在眉睫之事,反倒是这京城之地,乃是关乎大局的要害,万不可轻易离去! 王峻轻轻地将青瓷茶壶置于案头,动作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滚烫的茶渍不经意间跃上了翟光邺精致的袖口,引得枢密副使本能地一缩手。然而,王峻的目光并未因此偏移分毫,他的指节有力地在铺展于檀木桌上的黄河舆图上叩击,发出低沉而坚定的回响。 “唉,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继续道:“我此番执意巡视黄河沿岸,其实还有其他目的。其一我有意在年后向陛下请缨,兼任平卢节度使一职;其二,我久闻弘文馆直学士杨骏之名,其才华横溢,治事有方,我欲邀他同行至相州,共谋黄河水患之治理,以图民生之安澜。” 翟光邺猛地自椅上弹起,衣袖轻扬,袖口处一抹茶渍悄然晕染,扩散成一片深邃的水渍图纹。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道:“王相!近日坊间流言四起,关于此事,我私下以为尚需细细斟酌,毕竟……” 翟光邺的话语尚未落音,便被王峻冷峻的声音打断:“此事我已是三思而后行,心意已决!诸位还是多多费心,为将来我离去后,朝堂之上的种种事宜做打算吧。” 翟光邺欲言又止,眉宇间满是忧虑。这时,一旁的颜衎轻轻碰了碰他的臂膀,眼神中传递着微妙的示意:“王相放心,只要郭荣一日不归京,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只是你嘴里说的杨骏,因为金条案中一事,此刻他深得圣心,想让他随着一块儿去相州,我怕……” 王峻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缓缓开口道:“正是因为他深得圣心,杨骏在清丰当县令时,成绩斐然,邀他同行,我可是一片公心,谁还能有其他不同意见不成?” 在场几人都是知道王峻的心思,此举既能试探陛下的虚实,又能借机出去郭荣的一大助手,毕竟相州可是王峻的老家,那里的势力,哪一个不听王峻的号令? 颜衎捏着胡须的手微微发抖:\"可就怕陛下...\" 王峻猛然间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中带着几分寒意:“陛下?我对陛下之心,犹如皓月当空,一片皎洁无瑕,可陛下待我又是如何呢?想当年陛下起兵之时,若非我竭力稳住宋、许二州,确保无虞,陛下焉能顺利返京,继承这大好河山?” 随着王峻的话语愈发偏激,在场众人渐渐心领神会,只怕他心意已决,谁也无法出言撼动他了! …… 第二百一十二章 前往相州 “什么?” 杨骏闻言,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讶异,眉头轻蹙,满脸不解:“王峻巡视黄河之畔,与我何干?他何以要拽我一同前往,这其中究竟有何名堂?” 冯吉见状,也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虑:“莫非,是因着上次那金条风波,王峻此番是要以此为契机,向你秋后算账不成?” “秋后算账?”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掌猛地一拍桌案,震得其上物件微微颤动道:“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真正让杨骏生气的不是王峻,而是郭威,这件事情他既然能答应,如今看来,在郭威眼里,自己不过是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罢了,念及此处,他不禁心生寒意,预见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或许正是那被遗弃的命运。 冯吉望着杨骏那张被冬日寒风雕刻出深深愁绪的脸庞,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他慌忙从角落里拎起一只铜制的暖炉,炉中炭火正旺,跳跃的火苗仿佛试图驱散周遭的寒意与不安,他急忙将暖炉递到杨骏手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杨老弟,瞧你这满面愁云,要不……咱们就称病不去吧?这趟浑水,不淌也罢。” 杨骏闻言,嘴角竟意外地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在苍白面颊上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冬日里一抹不合时宜的阳光。他的笑声,清脆却带着几分苦涩,如同寒风中的冰晶,在触碰到结冰的窗棂瞬间,碎成了一片片清脆而冷冽的声响,回荡在这寂静的屋内,给这沉闷的气氛添上了一抹不同寻常的色彩。 “称病?”杨骏轻声反问,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既有无奈也有决绝,“王峻那老贼,城府深沉,狡猾如狐,他等这个机会怕是比任何人都要久。你我若是此刻退缩,岂不是正中他下怀?他怎可能轻易放弃?这场博弈,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已经身在其中,避无可避。” 冯吉闻言,神色一凛,他能感受到杨骏话语中的坚定与决绝,那是一种即便前路再艰险也要勇往直前的勇气。屋内,炭火噼啪作响,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加肆虐了,仿佛连天地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较量而颤抖。 “杨老弟,要不然我也跟你一块儿去相州吧,一来呢,我们之间也能有个照应,其次呢,我倒要看看,这王峻究竟能耍什么花招?” 冯吉说出这番话时,倒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所言,而是深思熟虑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杨骏急忙摆了摆手,神色中带着几分坚决与无奈,笑道:“多谢冯兄的美意,但跟随王峻大人前往相州这事,这可不是一场可以随意玩笑的儿戏,也不是你我兄弟间,仅凭一时兴起便能决定谁去谁留的轻松事。不过,冯兄你放心,既然让我前去,我自会保护好我自己的!” 冯吉闻言,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缓缓说道:“杨老弟,你言之有理,是我过于担忧了。只是,如今正直寒冬腊月之际,那相州地处黄河沿岸,按常理应是冰封千里,河面遍布冰凌之地,怎的还会传来水患的消息?此事颇为蹊跷,你此行务必小心为上,不仅要防天灾,更要防人祸啊。” 杨骏轻轻点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冯兄所言极是,这突如其来的水患,确实透着几分不寻常。或许是上游某处水坝破裂,导致洪水突至,亦或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由。但无论如何,我都将带着十二分的警惕,不仅要应对可能发生的自然灾害,更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洞察一切潜在的风险。” 冯吉的目光深深锁在杨骏那张布满阴霾的脸庞上,仿佛能洞察他内心的想法般。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一声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冯吉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道:“不过,杨兄弟,你也不必过分忧虑。据我所知,王峻此次巡视黄河之畔,其真正意图在于年后的平卢节度使一职。他心中自有盘算,不敢轻易在这节骨眼上太过放肆,以免授人以柄。” 尽管话语中带着一丝宽慰,冯吉的眼神却并未因此放松分毫。话音未落,他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朴而精致的檀木匣子。匣子表面泛着岁月沉淀下的温润光泽,在杨骏惊愕的目光中,冯吉轻轻掀开了匣盖,一时间,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匣内,二十支淬毒的银针整齐排列,每一根银针都闪烁着幽幽蓝光,让人不禁联想到死亡的气息。 杨骏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你这是何意?” 冯吉从容不迫地拾起一支银针,手指轻轻摇曳,针尖在摇曳的烛火下跳跃,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峻虽有所顾忌,但我们不可不防。这些银针,是我家祖传的秘制毒针,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骏拿过檀木匣子,不免带着几分感动道:“冯兄,你真是太让我感动了,可惜你已经娶妻生子了,否则啊,我一定把我的未出阁的妹子介绍给你!” 冯吉闻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罢了,我本是一片好意助你,怎料你反倒要恩将仇报呢?” “此言何出?” 冯吉闻言,顿时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戏谑:“瞧你这副模样,想必你那妹子也出众不到哪里去。你说,你将这样的介绍给我,岂不是大大的恩将仇报?” 杨骏对于对方的玩笑之言,不由的放声大笑起来,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扣门声,就在杨骏与冯吉疑惑外面是何人时,旋即就传出赵匡胤熟悉的声音:“杨兄弟,你开开门,我给你一块儿去相州……” …… 第二百一十三章 滑州凌汛 凌汛,是黄河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由冰凌壅塞引起的暂时涨水。黄河许多河段在冬季都要结冰封河,由于黄河流经的地理位置和纬度不一,特别是源头段、入海口两个河段,流向都是自低纬度流向高纬度,即从西南向东北流动。冬季气温上暖下寒,封河自下而上,冰层下厚上薄。到了第二年春季,封河的冰层融化,由于气温是南高北低,开河自上而下。 当上游开河融冰时,下游往往还处于封冻状态,上游大量的冰、水拥向下游,形成较大的冰凌洪峰,极易在弯曲、狭窄河段卡冰结坝,壅高水位,造成凌汛灾害。河流解冻期间,如气温升高很快,或上游来水突然增加,可使河冰突然破裂,迅速解冻,称为“武开河”。有的年份,上下河段气温变幅相差不大,河道封冻分段解冻开河或就地解冻,不致形成大的凌汛洪水,开河也比较平稳顺利,称为“文开河”。 “大人,前方已至滑州地界,卫河渡口近在眼前!” 杨骏闻言,目光轻转,扫过一旁的赵匡胤,随即利落地从马背上跃下。寒风凛冽,如刀割面,却也吹不散他眉宇间的沉稳。随行众人亦相继下马,牵着各自的坐骑,前往河边,让疲惫的马儿得以饮水小憩,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杨直学士,王相于前方有请,有要事相商。” 杨骏微微颔首,应声答道:“好,我这便前去。”待人声渐远,赵匡胤凝视着远方的景致,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我与你同去。“ 杨骏浅笑一声,将着手中马匹的缰绳递给他,浅笑一声道:“放心吧,赵兄,他还不敢这般的肆无忌惮,想来也是问询我一些治理水患之事,这匹马就劳烦赵兄了!” 赵匡胤爽朗一笑道:“放心吧,一定不会让你的马掉膘了!” …… 王峻挺立于渡口一侧的自然豁口之中,夕阳如熔金般倾洒,为他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温柔而深邃的光辉。这幅景象,不经意间触动了杨骏的心弦,使他脑海中悠然浮现出一句古诗,诗句与眼前景致不谋而合,平添了几分意境:“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下官杨骏,拜见王相大人!” 杨骏的声音沉稳有力,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坚定。此刻,他的心境已悄然调整的差不多,内心暗自思量:不论你是权倾朝野的皇族贵胄,还是位高权重的朝廷栋梁,我只要恪尽职守,行得正、坐得端,又有何惧?世间纷扰,自难以撼动我心分毫。 如此一想,杨骏的脊梁愈发挺直,目光中闪烁着不容侵犯的坚毅之光。 这是王峻与杨骏两人第一次在没有外人在场情况下的见面,王峻的目光落在对面那张略显稚嫩却又不失坚毅的脸庞上,心中虽暗藏几分轻蔑,但唇边勾勒出的线条却还算温和:“此地,乃卫河之渡口,你且细细观察这河面波澜,心中可有半分感想或是见解?” 既然知晓对方的意图,杨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回道:“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杨骏自是洞悉了对方的意图,便也不再绕弯,径直答道:“卑职愚钝,皆愿闻大人高见,以作指引。” “你瞧这河面,初露破冰之态。据我探得的消息,上游之地今冬气候异常温和,诸多河段早已挣脱冰封,水流湍急,奔腾不息。这对于黄河下游的百姓而言,可不是什么祥瑞之兆啊。你心中可有良策,能解此番水患之忧?” 面对着王峻的考校,杨骏可以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直接回道:“王相,坊间皆有传闻,每年黄河解冻之际,便有“武开河”与“文开河”之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由冰凌壅塞引起的暂时涨水。” 王峻瞧着杨骏那侃侃而谈的模样,心中不由掠过一丝讶异:难道此子当真已有了破局之策?念及此处,他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哦?如此说来,你心中已是丘壑在胸,有了应对之策?” “回王相的话,下官以为,可以做到以下几点: 一、组织防凌队伍,防守两岸大堤。沿路的斥候做好有关河段气象、水情的观测和预报,以及冰情观测和预报工作。要做好滩区及分泄凌洪区百姓的迁移安置等项工作。 二、利用封冻河段上游的水库、渡口等处,在封冻前,调放较大流量,抬高冰盖;在解冻前的适当时机,调节水库下泄流量,可避免水涨冰开,一拥而下的开河形势。 三、利用沿河两岸的分凌分水工程,分泄凌洪,以保障两岸大堤的安全。 四、在解冻前的适当时机,对容易形成卡塞冰结坝的弯曲狭窄河段或已形成的冰坝河段进行人工的铲除,以利来水、来冰的顺利下泄。冰凌冻结江河、湖泊、港口,影响航运交通,可采用铁皮船破冰,或在港岸和船闸对于轻微上冻之地,及时地破冰或采取防冻措施。冰凌撞击之地,要进行有效的加固,防止堤坝冲毁。 五、一劳永逸,既然王相此番巡视黄河,不若对于危险的河道及时整治,把容易形成卡冰结坝的弯曲狭窄河段进行裁弯取直扩宽,避免卡冰结坝。” 王峻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转而凝视着杨骏,心中暗自诧异对方何以知晓如此繁多的措施。这份震惊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嘴角不经意间勾勒出的一抹淡笑:“杨直学士,果真是陛下与侯爷慧眼所识之人。未曾想,你竟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便做足了功夫,着实令我刮目相待,钦佩不已!” “王相此言太过谦恭,在下不过是尽己所能,做些微薄贡献罢了!” “哈哈,正是如此,食君之俸禄,自当解君之烦忧!” 王峻嘴角轻扬,勾勒出一抹浅笑,目光悠然地掠过杨骏的脸庞。这简短的交流,却在王峻心中悄然激起涟漪,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痛惜之感,仿佛错失了世间难得的一位人才……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渡口宿夜 正当王峻心中感慨万千之时,右散骑常侍陶谷缓缓踱步而来,轻声细语道:“王相大人,瞧这天色已晚,夜幕渐垂,何不就在此地稍作停留,养精蓄锐,待到明日晨光熹微时再行启程,可好?” 此番随着王峻一同外出的,仅仅只有右散骑常侍陶谷。至于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枢密副使翟光邺他们三人,王峻则是让其镇守东京,以防生变! 王峻微微颔首,应允道:“便依你所言,今夜我等便在此地安歇,养精蓄锐。切记,夜间需妥善安排巡逻之人,时刻留意黄河水域的动静,切不可有丝毫懈怠。” “王相放心,我定会安排妥当的!” 陶谷说完话后,便拂袖而去,靴底与雪地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中分外响亮。杨骏见状,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二人绕过一处刚搭好营帐的拐角。此时,陶谷忽地嗤笑一声,语带讥诮地对杨骏道:“杨直学士啊,此处毕竟不是繁华的东京开封,夜里风起时凛冽异常,还需多加留意,切莫让寒风侵体,染了风寒才好。” 杨骏轻轻一扫目光至陶谷身上,面容平和无波,缓缓言道:“观陶常侍之风貌,想是已至那知天命之年了吧!”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陶谷闻言,心中微动,不明杨骏此语何意,但面上仍保持着几分谨慎与敬意:“哦?老夫确是刚迈过知天命之坎,不知杨直学士此言,有何高见?” 杨骏闻言大笑,笑声爽朗,无半点造作:“高见不敢当,只是想提醒陶常侍一句。想我杨骏这身子骨,些许风寒不过尔尔,倒是陶常侍这般年纪,更需多加珍重才是啊!” 杨骏言毕,翩然起身离去,留下一室愕然的陶常侍。片刻之后,陶常侍恍然醒悟,杨骏那番话里藏着的锋芒,竟是暗暗讥讽他年华老去,体魄不复当年之勇! “杨骏小儿,今日之辱,老夫铭记于心!此番黄河巡查之时,且看老夫如何寻机给你些颜色瞧瞧!”陶谷心中暗誓,面色阴沉如水。 这一幕对话,恰巧被牵马归来的赵匡胤尽收耳底。步入营帐,他轻轻摇头,语带几分诚恳地劝道:“杨贤弟,诚然,坦诚直率是男儿气概,但世事如棋,偶尔示弱,亦是自保之策。锋芒毕露,未必总是上策啊。” 杨骏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在不经意间掠过赵匡胤那厚重的甲胄,其上凝结着一朵朵晶莹剔透却又寒气逼人的霜花,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压低声音,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与无奈:“多谢赵兄的及时提醒,只是此番局势,就算我再如何虚与委蛇,假装顺从,以那些人的秉性和野心,他们也必定视我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这场权力的游戏,我似乎已经没有了退路。” 说话间,一阵更加猛烈的寒风夹杂着细小的雪沫,如同锋利的刀片般呼啸着撞击在营帐的帆布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营帐外的世界,风雪交加,一片混沌,只有风的声音,呼呼作响,穿透了所有的防御,直击人心。 …… 王峻矗立于营帐之前,耳畔是外面狂风肆虐的呼啸,他猛地抓起置于案头的青铜酒壶,仰头将壶中烈酒一饮而尽。酒液如火,灼伤了他的喉咙,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间,指缝间渗出的几缕血丝悄然滴落在摊开的舆图之上,宛如点点红梅绽放于战场的缩略之间。 “王相,您可安歇了?” 王峻的目光透过营帐内摇曳不定的烛光,声音低沉而简短:“夜深人静之时,何事惊扰?” 闻此,陶谷的脚步未有丝毫迟疑,缓缓步入营帐之内。他轻轻拾起一块方毯,动作中带着几分从容:“王相,此地不比繁华京城,乃是荒凉卫河渡口,夜半时分寒气逼人,您可要多加保重。” 王峻目光触及那块棕色的方毯,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感慨之色,笑道:“哈哈,想来你我年岁相仿,如今却劳烦你来提醒我多加保重,哎,岁月不饶人,终究还是感觉到自己老了啊!” 陶谷闻言,心中一时难以揣度王峻这番话的深意,连忙出声宽慰道:“王相言重了。以王相之惊世才情,怎能轻言时光匆匆?大周能有今日之盛景,全凭王相鼎力支撑啊!” 人总是能共情想当年的自己! 王峻忙的招呼着陶谷坐下,脸上流露出和煦的笑意:“来来来,坐坐,我突然想起来了,若论年龄,我似乎是比你略长了几个月。哎,说起来,今日我在渡口处偶然遇见了杨骏,那小子,当真是年纪轻轻,灼灼其华,一身的朝气与活力,不似我们这般饱经风霜、已然步入糟老头子行列的人啊!” 陶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中却闪烁着几分戏谑的光芒:“哈哈,王兄此言差矣。想当年,王相您节制诸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平定‘三叛’,那可是何等的气吞山河、意气风发!那份胆识与谋略,岂是杨骏这等初出茅庐、尚未经历过风雨洗礼的宵小之辈所能比拟的?岁月虽在您身上留下了痕迹,但那份英雄气概,却是岁月无法磨灭的。” 王峻闻言,不禁开怀大笑,但笑声中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自豪与历经沧桑的感慨:“陶贤弟所言极是,哈哈,岁月不饶人啊,咱们这些老骨头,如今也只能在回忆里找找当年的影子喽。哎,但愿上位者心中还能留存一丝对往昔岁月的温情,莫要认为我等已然老迈,再无可用之处。” 陶贤弟轻轻摇动手中的折扇,目光深邃,似是在衡量着每一个字的重量:“王相大人,古语有云,父死子承,天道循环,此乃自然之理。陛下将大位传于郭荣殿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逆转。然而,在下私以为,陛下心中对您的敬重与感念,从未有丝毫减退。否则,巡视黄河这一关乎国计民生的重任,他又怎会放心地交托于您手中?此等信任,非比寻常,实乃对您往昔功绩的最好证明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饮马口 王峻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中闪烁着一抹复杂的光芒,既有对过往荣耀的怀念,也有对未来的不确定感。 “陶贤弟言之有理,只是这世事无常,人心更是难测。陛下养子郭荣年轻有为,自有他的治国之道,我等老臣,到时候是否还能有用武之地可就难说喽?我等现下能做的也只有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至于那黄河巡视之事,虽责任重大,却也是我等为江山社稷尽忠的最后机会。只希望此行能够顺利,不负陛下所托!” 王峻巧妙地绕开了话题的重心,陶谷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就如同轻拳落在蓬松的棉絮之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无力与回响,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王相能有此等体恤之心,倘若圣上得知,定会对大人此举赞不绝口。” 言语间,两人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庄重,而账外,夜色如墨,星河低垂,宛如一幅静谧的画卷。偶尔,一阵寒风掠过,带着几分萧瑟与寂寥,仿佛也在无声地旁观着这段被夜色包裹的秘密,静静聆听着不为人知的心语…… …… 次日清晨醒来! 杨骏与赵匡胤肩并肩,提着沉甸甸的行囊,脚步沉稳地迈出营帐的那一刻,晨曦初破,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蓝紫色,刚至帐外,一幅意想不到的画面映入眼帘——王峻与陶谷,他们二人竟已早早地立于蜿蜒的河堤之畔,身影被薄雾轻轻缭绕,宛如两尊静默的雕塑,凝视着滚滚不息的黄河水。晨光中,王峻的面容显得格外冷峻,眼神深邃,仿佛藏着无数未言之语;而陶谷则是一副文人雅士的装扮,手持羽扇,眉宇间透露出几分超然物外的淡然。 杨骏的目光与王峻相遇,那一刻,空气似乎凝固,两人之间流转着复杂难言的情感。惜才?仇恨?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最为清楚。杨骏轻轻吐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后迈开步伐,缓缓向前道:“早啊,王相!” 王峻闻言,眼神微微一闪,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知杨骏此人文采斐然,但只可惜命运弄人,将他们推向了对立面。 尽管内心深处对杨骏的才情抱有几分欣赏,但家族的血海深仇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束缚着他的心。他轻轻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之前一直听闻杨直学士,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令人钦佩。方才,我与陶常侍正立于这黄河之畔,突发奇想,欲为这里起个名字,以传后世。不若,这个重任就交给杨直学士吧?” 言罢,王峻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似乎在期待,又似乎在试探。陶谷则在一旁,轻轻摇动着羽扇,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玩味,显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命名游戏”颇感兴趣。而杨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挑战,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心中暗自思量:这倒是个流芳百世的好机会。 在一旁静观的赵匡胤,内心虽涌动着强烈的好奇,却也只能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毕竟,在这众人之中,除了杨骏之外,竟无一人能认出他的身份。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以一种不显山露水的方式,细细审视着周遭的动静。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温和着道:“王相、陶大人,二位对这渡口周围,可曾有过了解?” 王峻闻言,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陶谷,随即轻轻摇头,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哈哈,如此说来,倒是杨直学士对这片地域,十分了解了?” 杨骏哈哈一笑,然后手指向渡口不远处道:“王相、陶大人,前方不远处有两个小村庄,西边的叫宋王庄,东边的叫小赵庄,两个村庄房挨房,街连街,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村庄。宋王庄西边有条南北大道,南通黄河,北到卫州。大道边是个方圆百亩的大校场,庄北紧临卫河,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个地方!” 杨骏的话音刚落,陶谷目光扫过远处相连的村庄,笑道:“杨学士果然心思缜密,连这乡野里的村落布局都摸得如此清楚。只是这宋王庄、小赵庄,名字虽直白,却少了几分江河气象。此处既是黄河与卫河交汇之地,又是巡视河堤的要冲,总该有个配得上这般地势的名号才是。” 王峻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杨骏身上,语气里添了几分审视:“陶常侍说的是。杨学士既知此地脉络,想必已有腹稿?” 杨骏并未立即回应,而是缓缓转身,步向河堤之畔,目光深邃地投向脚下那滚滚不息的黄河波涛。晨曦渐渐扯开夜幕,一抹亮色洒落,河面上薄雾缭绕,与不远处的卫河清波相互缠绵,仿佛是两条悠然游弋的巨龙,在此地温情相拥。他轻轻以指尖扣击着腰际悬挂的温润玉佩,声音清脆,随后,他忽然提高嗓音,朗声而言:“王相、陶大人,你们看?” 杨骏伸出手指,引向远方,言语中带着几分指点江山的意气:“你们看,这一段河水,流势温婉,河面豁然开朗,两岸树木林立。南来北往的旅人,无不选择此地作为歇脚之处,或饮马解渴,或以水洁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潮马迹,依我之见,此地何不就被称作:饮马口?” “饮马口?”陶谷轻声复吟,眸光流转间,一抹赞许悄然掠过。不远处,一支商队恰于此时驻足歇憩,马儿低头饮水,人们擦拭着脸庞与身躯,一派生动景象。他连连颔首,赞道:“‘饮马’二字精准勾勒此地之用,而‘口’字则巧妙象形其地形之貌,确是妙笔生花,贴切至极。” 王峻的眉宇间,一抹细微的波动难以察觉。此名公正无私,又暗合周遭地势,确乎无懈可击。然而,他侧目望向杨骏那不温不火的侧颜,心中某道无形的枷锁,仿佛又无形中紧束了几分——此人之才,不仅横溢,更难得的是,他深谙韬光养晦之道,锋芒暗藏于拙朴之间。 他冷哼一声,语气却缓和了些许:“既合情理,便依杨学士之意。”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杨骏治河 正当他们几人围坐一起,热烈讨论着渡口该取何名之时,一名斥候忽如疾风般闯入,神色慌张,语调中满是急切:“大事不妙!下游堤坝……溃决了!” 闻此急报,王峻身形一震,随即大步流星向前,忙的问声道:“莫慌,究竟是何事,你细细道来?” 前来的斥候一个趔趄滚下马来,急声道:“禀大人,前方汲县,于昨夜子时前后,黄河之水汹涌澎湃,终致堤坝不堪重负,轰然崩塌。眼下虽已组织人手,紧急抢修新堤,但……” 王峻抬手直接制止,然后看着陶谷问了一声道:“陶常侍,汲县离我们这里还有多远?” 陶谷闻言,心中顿时一惊,方才那副超然物外的淡然瞬间褪去,眉宇间染上几分凝重。他略一沉吟,指尖在掌心快速推算着路程:“回王相,汲县与我等此刻所在的饮马口,水路相距约莫六十里,陆路稍远,需绕行河堤险段,怕是要近百里路程。” “六十里……”王峻低声重复,眉头拧成一道深壑,目光骤然转向黄河下游的方向。晨光虽亮,却照不透远方的水汽,只隐约能看见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此刻在他眼中却成了汹涌的预警。 “昨夜子时溃堤,至此刻已过五个时辰,洪水怕是早已漫过堤岸,浸了良田村落!”王峻喃喃自语一番,然后他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陶常侍,即刻传令下去——” “第一,命帐前亲卫即刻备船十艘,选水性精熟的兵士百名,随我顺流而下,先行探查汛情!” “第二,着人快马加鞭赶向卫州,调派粮草、沙袋、铁锹等物资,越多越好,限今日午时前起程,务必于明日拂晓前抵达汲县!” “第三,令赵都尉带领余下人手,加固此处河堤,防止上游水位骤涨引发连锁溃决。若有村民靠近,即刻组织疏散至高地!” 一连串指令清晰利落,先前眉宇间的复杂与犹豫荡然无存,只剩下临危决断的果决。陶谷收起羽扇,拱手领命:“王相放心,属下这就去办!”说罢转身疾步离去,衣袍下摆扫过草尖,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 杨骏向前迈出一步,神色凝重,目光如炬:“王相,不知我这里,您有何指示?” 王峻转眸望向杨骏,眼中情绪纷繁复杂,难以捉摸。片刻之后,他缓缓启齿:“汲县那处堤坝年久失修,早在去年秋汛之时便已显露裂痕,此番溃决,怕是早有预示。然而,沿途急流险滩密布,此行前去,凶险异常,你可有胆量与我一同前往?” 一旁的赵匡胤闻言,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刚欲给杨骏递个眼色,以示劝阻,却见杨骏毫无察觉,径直应声:“王相,汲县水患之事,我愿随您共赴难关。” 赵匡胤在一旁闻言,不禁暗暗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轻声提醒道:“杨直学士,陛下此次派我前来,本意是确保您的安危。倘若您此刻离去,那……” 王峻自然捕捉到了赵匡胤的话语,轻轻转头,目光淡淡地扫过他,随即平静言道:“时局动荡,我尚且亲身踏入灾区,你却还在此以陛下旨意为由,言及保护杨骏?莫非在你心中,陛下便不顾念百姓死活?我让你留在此地,乃是看重你稳住后方的能耐。此处是巡视的根基,若此处再出乱子,我等便是腹背受敌。” 说完这话后,王峻顿了顿,思虑片刻后就又补充道,“加固河堤时,多留意卫河与黄河交汇处的泥沙淤积,那里是薄弱点。” 话音尚在空中回响,远方已见亲卫队牵着骏马缓缓而来,船工们在河岸边吆喝着,忙碌地解开束缚船只的缆绳。王峻迈开大步,径直向船头行去,每一步都显得沉稳而有力。在即将踏上船舷的那一刻,他侧首望向紧随其后的杨骏,目光中透出一抹坚定:“走吧,是时候启程了。” 杨骏轻轻颔首,神色间既有决绝也有不舍。赵匡胤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旁,那份友情着实难能可贵。杨骏略一思索,终是低声对赵匡胤道:“赵兄,此地便交由你了,务必守护周全!” 那话语中没有丝毫命令的强硬,反而蕴含着一抹难以名状的沉甸甸的托付。赵匡胤心中猛地一颤,目光紧紧追随着杨骏那毅然决然跃上船舷的背影。他本以为,鉴于杨骏与王峻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杨骏是断不会与他并肩踏上这段旅程的。然而,眼前的情势却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赵匡胤心中的懵懂——在这肆虐的洪水面前,一切个人的恩怨情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唯有守护好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才是他们心中不可动摇的底线,是他们共同的责任与使命。 赵匡胤轻轻将行囊掷于尘土之上,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那把泛着冷光的佩刀,沉声道:“众将士,随我前来,一同加固河堤,誓保百姓安危!张都尉,你速去清点物资。我们肩上的责任沉重,决不能让灾情因我们的疏忽而雪上加霜。” 对于赵匡胤的安排,在场众人无一不迅速响应,领命而去,步伐坚定,生怕迟疑丝毫而误了大事。然而,在这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中,赵匡胤的目光却穿越了人群,越过了水波荡漾的河面,远远地定格在了汲县的方向。 王峻的船只正缓缓驶离码头,随着他一声令下,船帆骤然张开,船只破浪前行,切割开薄如轻纱的晨雾,驶向远方。 河水汤汤,夹杂着特有的湿润与腥气,直扑赵匡胤的面颊。他微微仰头,任由这自然的力量洗礼着自己,双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对王峻此行成功的期盼,也有对杨骏安危的忧虑。赵匡胤深吸一口气,随后,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穿越了喧嚣与宁静的界限,回荡在河面之上:“一路顺风。” 第二百一十七章 灾民还是人吗 杨骏与王峻踏入汲县之时,冬日的一旭暖阳正值当空,时间刚过午时没多久! 眼前景象,乱作一团,仿佛狂风卷起的落叶,无序而匆忙。王峻刚稳住了身形,便迫不及待地喝问道:“汲县县令何在?速速前来见我!” 话音未落,只见一位中年男子,大腹便便地,急匆匆地踱步上前,躬身行礼道:“下官汲县县令石太森,拜见王相大人。王相大人一路奔波劳碌,下官代全县百姓,向您……” 县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着王峻给打断道:“大灾之时,客套话就不必说那么多,现场情况怎么样了,给我细细讲来!” 王峻的话不怒自威,即便是这冬日里最寒冽的风,似乎也未能冷却其气势。汲县县令石太森,在这冰冷的空气中,竟不自觉地以衣袖拂去额上细密的汗珠,神色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平定内心的波澜,随后才缓缓启齿:“禀告王相,昨夜子时前后,是王村堡坝上游堤岸不幸溃决。如今本县全体衙役、青壮男丁都在王村堡坝修筑堤坝,避免二次决堤。” 王峻点了点头道:“走,我们这就过去你口中的王村堡坝那里去看看,我已经给卫州那边通知过去了,即刻调派粮草、沙袋、铁锹等物资,明日拂晓前便会抵达这里!” 石太森闻此,连忙点头应承,随即引领着王峻一行人准备启程。恰在此时,一阵纷扰之声自他们身后响起,如同潮水般涌来。王峻眉头不禁微微蹙起,目光中透露出几分不悦与疑惑:“这是何故?那边缘何如此喧哗不宁?” 石太森神色略显紧张,嘴角勉强扯出一抹尴尬的微笑,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边正在分发粥食,只可惜人多粥寡,故而引得不少人争执不休。在下已命人前去安抚,只盼今日能平安度过,待到明日粮食一到,想来这境况自会好转。” 王峻面容沉毅,目光深邃地掠过杨骏,沉声道:“杨直学士,王村堡坝之行,你便不必相随了。此地施粥事宜,关乎民生,半点马虎不得,还需你坐镇此处,全盘统筹。” 杨骏闻言,自是忙的应声答道:“谨听王相之命!” 石太森虽对杨骏的身份不甚了了,但见他随王峻而来,心知必是王相信赖之人,连忙吩咐身旁随从:“你速领杨大人去见刘县丞,他正于前方营棚处内安排施粥事宜。” …… 杨骏很快就赶到施粥处,这里的临时粥棚是今上午才支起来的。歪斜的木架上挂着块褪色的"赈灾"木牌,被风刮得吱呀作响,牌角还沾着半片湿透的干茅草——那是上游被冲垮的茅屋残骸。 七八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兵卒用长矛围成圈,矛尖上还挂着水草。可这圈障子在汹涌的人潮里如同纸糊的,不断被挤得向内凹。一个抱着瘦骨嶙峋孩子的妇人被挤得摔倒,粗瓷碗在泥地里摔成三瓣,刚盛的稀粥混着黄泥浆,瞬间被后面涌来的赤脚踩成褐色的糊。 "别挤!再挤今日就停粥了!"施粥的小吏扯着嗓子喊,可声音早被哭嚎与咒骂吞没。他手里的木勺不断往破陶碗里舀粥,浑浊的米汤里飘着几粒碎米,偶尔还混着草屑。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突然翻过矛阵,手还没够到粥桶,就被兵卒一矛柄砸在背上,踉跄着撞进人群,带倒了三个捧着空碗的老人。 东南角突然传来尖叫,两个半大的孩子为抢半块发霉的麦饼扭打在泥水里,指甲抠进对方的脸,渗出血珠混着泥污往下淌。他们身后,一个瞎眼老妪拄着断桨不断磕头,哭喊着被冲走的孙儿,额角磕出的血珠滴在泥地里,洇开小小的红圈。 粥桶见底时,混乱彻底炸开。有人攀着木架往棚顶爬,想从棚顶的破洞够剩下的粥渣,却踩塌了半边棚子,带着整捆湿稻草砸进人堆。惊叫声里,不知是谁的破鞋飞了起来,掠过插在泥地里的"赈灾"木牌,掉进远处还没退尽的浅水里,溅起的浊浪打湿了岸边堆积的尸体——那些没熬过洪水的人,只用草席裹着,脚露在外面,指甲缝里全是河泥。 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抱着母亲的腿哭,手里攥着块被水泡胀的饼。突然人群一阵猛挤,她被生生扯开,小布鞋陷进泥里,露出的脚趾被无数只脚踩过,很快肿成了紫黑色。而她母亲早已被卷进人潮深处,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喊,混着兵卒的呵斥与木勺落地的脆响,在浑浊的空气里翻涌。 眼见杨骏缓步而来,县丞刘元博连忙加快脚步迎上前去,恭敬地行礼道:“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只是今日施粥较晚,灾民们尚未来得及享用早饭,皆眼巴巴盼着中午这一餐,场面混乱,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杨骏目光如炬,将四周景象尽收眼底,不禁眉头紧锁,沉声问道:“适才石县令所言,似仅提及部分村庄受灾,何以眼前领取粥食之人如此众多?” 杨骏一语中的,县丞刘元博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道:“哎,大人,造成这局面既是天灾,也是人祸,附近不少大户人家,也纷纷让家中仆役打扮成灾民样子前来领取粥食,我这人手也有限,不可能一个个的识别身份,到头来,就成现在这情况了!” 杨骏闻此一言,眸光微闪,随即轻声问道:“刘县丞,你这里可有糠秕之物?” 虽然不知道杨骏此举是何用意,但县丞刘元博还是点了点头道:“施粥用的米都是现打磨的,倒是有糠的,不知大人有何用意?” “我瞧着新熬的粥即将被端送而来,心中盘算着,待会儿便将那糠秕碎屑混入其中。这粥,委实太过稀薄了些!” “可是大人,倘若这些饥民望见粥里掺杂着糠秕,怕是难以下咽啊!” “刘县丞,他们既已沦为灾民,灾民,还能算人吗?”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可怜之人 县丞刘元博的脸唰地褪尽血色,手里的木牌"啪嗒"掉在泥地里——那是刚点算完的灾民名册,墨迹被溅起的泥浆糊成一团。他望着杨骏的鬓角,喉结滚动半天才挤出句:"大人...灾民也是爹娘生养的..." “刘县丞,我不是跟你商量的,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做即可,出什么事情我来担责。” 看着县丞刘元博仍呆立在原地,杨骏心中不由的暗忖一声:乱世先杀圣母,这句话诚不欺我啊! 恰在此时,四个杂役正合力抬来一桶刚熬好的粥,木桶间轻微的碰撞伴随着阵阵米香悠然飘散,却与远处洪水裹挟而来的污物腥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气息。 杨骏猛然间从一名杂役手中夺过木勺,步伐坚定地迈向那堆置着糠秕的草垛。那糠皮泛着青灰之色,其间还夹杂着未脱尽的稻壳,显得格外粗糙。他未做丝毫迟疑,迅速抓起一把糠秕,手腕一扬,便将其洒进了粥桶之中,动作之迅捷,令一旁的刘元博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拦。 “再添三瓢。” 他未曾抬首,手中的木勺轻轻搅动,原本如雪的米汤瞬间化作一抹黯淡的灰流,糠皮悠然浮于其上,宛如冬日里一层薄薄的霉棉一般。 “大人!” 刘元博焦急万分,双脚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蹭着,目光紧紧锁定在杨骏身上。只见杨骏已拎起木桶,大步流星地迈向聚拢的人群。灾民们一见那灰蒙蒙的粥,顿时一阵骚动,几个身着整洁短衫、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绸缎内衬的仆役,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企图藏匿于人群之中。 杨骏不慌不忙地舀起第一碗粥,眼神中带着几分故意,径直递向那位曾抢夺麦饼的络腮胡汉子。碗沿上,粗糙的糠皮紧紧依附,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不已…… 络腮胡子的脸颊涨得如同熟透的猪肝,接过粥碗时,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杨骏的声音猛然间拔高,响彻四周:“凡来此领粥之人,皆需当众饮下三口,点滴不剩,方可离去!” 话音未落,三名裹着破旧棉袄的汉子身形一顿,随即转身欲逃,却被眼疾手快的兵卒一把拽住,狠狠地按进了泥泞之中。其中一人拼命挣扎间,怀中竟滑落出一枚温润如玉的玉佩,其上镌刻着一个清晰的“李”字。这本是他安身立命的宝贝,凭借此玉,他本可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如今却混迹于此,与众人一同争抢这一碗薄粥! 这一简单的举动,竟激起了在场受灾民众心中的波澜,一股难以言喻的厌弃之情在他们之间悄然蔓延。原本在后面等候的民众,不知是谁率先迈开了脚步,从他身旁漠然走过,随后,更多的人紧随其后,仿佛他成了无形中的空气。他那微弱的惨叫声,转瞬间就被嘈杂的人潮吞噬,湮灭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一位瞎眼的老妪蹒跚着跟了上来。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当她颤抖着双手接过那碗粥时,并未急着查看碗中之物,而是将鼻子凑近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一刻,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多谢大人的慈悲施舍,老身……竟还有幸能领到这份善粥。回想起上一次受灾之时,老身可没有这般的好福气啊!” 杨骏的视线轻轻落在老妪那双布满岁月痕迹、枯瘦如柴的手上。她的指甲缝里,紧紧嵌着些许河泥,而那河泥之中,又隐约可见几粒零碎的米粒,仿佛是生活艰辛的见证。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饱含温情,对一旁的兵卒轻声吩咐道:“给这位大娘多盛上半碗吧,瞧她眼睛多有不便,生活着实不易啊。” 说完这话后,杨骏的目光便掠过老妪肩头,落在远处几个正悄悄往后缩的身影上。那些人穿着虽不算华贵,却比真正的灾民干净许多,袖口磨出的毛边下露出的布料,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他握着木勺的手紧了紧,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粥桶见底前,谁也不许走。" 话音刚落,西边突然一阵骚动。两个兵卒架着个面色蜡黄的汉子过来,那汉子怀里揣着块发馊的麦饼,被搜出来时还死死攥着不肯放。 "大人,这厮领了粥还藏私,刚才还想把饼塞给城墙根下的婆娘!" 汉子扑通跪倒在泥地里,额头磕得直响:“大人饶命!那是给我婆娘留的,她怀着娃...实在熬不住了啊!” 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里,混着泥垢的汗珠正往下淌。刘元博下意识想开口求情,却见杨骏弯腰从汉子怀里拾起那块麦饼。饼皮硬得能硌出牙,霉斑在边缘蔓延开,散发着酸腐的气息。他忽然将饼掰成两半,一半丢回给汉子:"带着你婆娘来领双份,往后有难处直说,耍小聪明只会断了自己的活路。" 汉子愣住了,接过半块饼的手止不住发抖。刘元博这才注意到,那汉子的草鞋早已磨穿,脚趾在泥里冻得通红,脚踝上还有被洪水泡烂的伤口,正往外渗着黄水。他喉结动了动,先前堵在胸口的憋闷竟消散了些。 杨骏的声音缓和了些:"刘县丞,你去清点库房里的草药,让医官给伤着的灾民敷上。这里有我盯着。" 刘元博怔了怔,看着杨骏搅动粥桶的背影。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忙的应承道:“是,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须臾之后,粥桶终于见了底。杨骏让杂役把桶底刮得干干净净,连带着那些沉底的糠皮都分给了最后几个孩子。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捧着碗底的糠皮,舔得干干净净,还举着空碗对杨骏笑:"叔叔,明天还能喝到吗?" 杨骏蹲下身,替小童擦去嘴角的灰渍。指尖触到孩子冻得冰凉的脸颊,他喉结动了动,轻声道:“能,只要叔叔在,就有粥喝。" ……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以工代赈 照一轮明月,映我情愁如白雪! 此刻间,没有哪句话能如此应景了!夕阳西下,施粥的善行缓缓落下帷幕,而王峻一行人刚从王村堡坝巡视归来,脚步尚未停歇,县丞刘元博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将下午施粥时发生的点点滴滴,毫不遗漏地向王峻禀报开来。 杨骏暗自揣度,王峻闻及县丞刘元博那番言辞,定会怒不可遏,即刻下令将他绳之以法,毕竟这等契机实属难得,不容轻易错失。然而,事态发展却出乎他的预料。王峻听后,非但未流露出一丝愤懑之情,反而目光平和地转向了杨骏,轻声问道:“时下此地,灾民失所,四处堤防亟待加固,杨直学士可有良策以解燃眉之急?” 杨骏心中猛地一颤,王峻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他未曾想到对方竟会如此直接地询问对策,这番举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算计?着实令人费解,难以捉摸。 他缓缓抬眼,望向那渐渐沉沦的暮色,只见远处堤坝之上,火把已如星辰般星星点点地亮起,灾民们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中,几缕微弱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天边残留的晚霞交织缠绵。环顾四周,在场的几人皆是赈灾的主力军,并无外人,杨骏稍作沉吟,随即躬身答道:“大人,眼前局势紧迫,首要之事有三。” “哦?”王峻轻轻扬起眉梢,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喜不悲,示意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其一,乃辨识灾民真伪。今日粥棚之处,混入不少伪装之徒,他们非但不体恤真正受灾百姓之苦,反而暗中囤积粮食,致使真正饥寒交迫之人仍饱受煎熬。为此,可令各里正严谨登记户籍,灾民需凭官府印信方可领取救济粮。同时,派遣兵卒加强巡查窝棚,一旦发现有人私藏财物却冒充灾民者,即刻剥夺其赈济资格,逐出赈济点,以示惩戒。” 刘元博在一旁聆听,心中不禁暗自惊心,险些脱口而出“此举未免过于严苛”,但见王峻轻轻点头,神色间并无不悦,便将那即将出口的反驳之言生生咽了回去,转而陷入了沉思。 杨骏察觉到王峻对自己的提议并未提出异议,遂话锋轻转,目光顺势投向那绵延的堤坝,继续娓娓道来:“其二嘛,便是以工代赈之策。堤防年久失修,亟需人力加固,何不借此机会,让受灾的百姓参与其中,共襄此举?每日除了供应粥食之外,再额外赐予他们半升糙米作为酬劳。如此,既能增强堤防之稳固,又能让灾民凭自身之力换得温饱,断了那些不劳而获的妄想,岂不是一举两得?” 王峻闻言,指尖轻轻敲打着腰间悬挂的玉带,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人群,落在了那些肩扛铁锹、正朝着堤坝行进的兵卒身上。 “此计确是妙哉,既周全又实用。那么,第三条计策又是何物?”杨骏的第二条建议倒是让他眼前一亮,对于接下的对策,便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 言及此处,杨骏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嘴角勾起一抹轻松的笑意:“倘若前两步举措能顺利见效,那么最后一环便显得不那么迫在眉睫了。据我所知,明日便有来自卫州各地的赈灾粮食陆续抵达。除了朝廷的赈济之外,我盘算着同时动员各乡的殷实之家慷慨解囊,捐出余粮,并向他们许下承诺,灾情过后,这些善款将以减免赋税的形式返还。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说到这里,他眼神一转,温和地望向刘元博:“刘县丞心怀慈悲,此等劝募善款的重任,交由你去最为合适。那些富户见你宅心仁厚,想必会更加愿意伸出援手,慷慨应允。” 刘元博微微一愣,旋即双手抱拳,恭敬地回应道:“下官定当遵从上命。” 回想起先前杨骏对灾民的严苛,但此刻想来却是另有一番深意——原来是为了确保每一粒粮食都能用到刀刃上。心中的那点微末不快,这才渐渐散去…… 王峻的目光穿越夜色,定格在缓缓升起的明月之上,银辉轻洒,为他斑白的鬓角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寒光。他忽地开口,声音沉稳而含蓄,其中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便依杨直学士之高见。今夜即刻派人动身,明日一早,以工代赈之事务,便全权交由你来筹划安排。” 杨骏轻轻颔首,随即,县令石太森与县丞刘元博便先行一步,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王峻目光转向依旧驻足未动的杨骏,不禁心生好奇,出声询问:“怎么,你未曾离去,莫非心中还有话与我攀谈?” 杨骏再次点头,不由地将心中的疑惑直接脱口而出问道:“方才县丞刘元博所述之事,句句属实,令我困惑的是,王相听后似乎并未太过介怀,反而对我委以重任,这是为何?” 王峻脚步沉稳,缓缓迈向不远处的一方静谧处走去,直至两人赶过去后,他的面容平静如水,无一丝喜悦或愤懑泄露心绪:“我洞悉你心中所想,但须得提醒你,莫要因我将重任托付于你,便误以为那是对你的宽宥。你放心,待你重返京城之日,此地所发生的一切,我定会寻人上书奏请陛下,参奏于你的!” “哈哈,我常闻王相大人性情刚烈,嫉恶如仇,从来没有仇恨隔夜再报之说,怎料到了我这儿,竟成了例外?” 杨骏的这一席话,让王峻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不由自主地绽放出了笑声:“哈哈,杨骏啊杨骏,倘若没有清丰王家那档子事,我王峻说不定还真会动念将你纳入麾下。但正如你刚才所言,我这人的性情便是如此,一旦有人先我一步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是断断不会轻易放过的!你既已踏出那一步,我们之间,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杨骏的目光盯视着王峻,缓缓开口问道:“我不明白!” …… 第二百二十章 棋子与棋手 “杨骏,莫非在你眼底,世人皆如朽木难雕,而你只需轻轻一挥手,万般难题便迎刃而解?今日,我定要让你知道,你的想法,大错特错!” 杨骏一脸愕然,心中暗自思量:难道在王峻眼中,自己竟是那等视众人愚钝、行事轻率之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杨骏虽感莫名其妙,却仍竭力保持着风度,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诚恳与无奈:“王相大人,只怕您是有所误解,在下绝无此意啊。” “我告诉你,在朝堂上小聪明是成不了大事的,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杨骏听得云里雾里,王峻的话语如同迷雾中的灯火,闪烁不明,让他捉摸不透其中深意,何事能让王峻如此确信无疑?见杨骏一脸茫然,王峻并未停顿,继续缓缓说道:“你以为在那金条之事上,你的手段就高人一等?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或许你以为今日之事足以让我对你动手?哈哈,远在京城的陛下,或许也抱有此念。但我偏不如你们意,既然我们已坐于这权势棋盘之前,那便该遵循棋盘的规则。我绝不会让陛下有丝毫机会拿捏住我的把柄,从而断送我接下来的节度使之路的。” 王峻的一番言辞,让杨骏刹那间就明白过来了。原先,当他听闻县丞刘元博那番话时,并未贸然采取行动,并非因为王峻有惜才之心,实则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一念之差,便会轻易断送了大好前程。毕竟,此番前来,郭威是心知肚明的。若是他轻率地对杨骏进行处置,难免会给人落下话柄,于自己的前程无益。 杨骏此刻不由自主地牵动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轻声道:“虽说王相或许并无刻意教导之心,但您的这番肺腑之言,对我而言犹如晨钟暮鼓,令我倍感警醒与感激。” “只盼你莫要误会,以为我是在妄图离间你们便好。” …… 当杨骏从着这里离开回去时,正见一轮满月从云层中挣脱出来,将清澈的光辉慷慨地倾泻于广袤大地。灾民简陋棚屋中传来的阵阵鼾声,与远方堤坝上劳动号子的雄浑回响遥相呼应,其间偶尔穿插的婴儿啼哭,如同细碎的音符,在月光里交织成一片乱世图景。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瞎眼老妪的话,心中情愁如白雪般翻涌,却又在这份沉甸甸的责任里,生出几分坚韧来。 恰在此时,刘元博手执账簿,脚步沉稳地走来,目光触及杨骏那凝视月轮、若有所思的身影,心中暗自思量着白日种种。终是忍不住,迈步上前道:“大人,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杨骏这时方才辨认出对方的身份,他面容平和,轻轻颔首,语气温和道:“原来是刘县丞,如此深夜,您也未曾安歇吗?” 县丞刘元博闻言,连忙躬身行礼,神色诚挚:“杨大人,适才闻听您提及以工代赈之策,在下深感此计甚妙,实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上之良策。我代受灾的百姓们,向您表以谢意!” 杨骏淡然一笑,摆了摆手:“刘县丞言重了,此举皆为百姓计,分内之事罢了。” 刘元博微微颔首,沉思片刻后,话语不由自主地流露而出:“杨大人,您所倡议的以工代赈之策,实乃解救此地百姓于水火之中的良策,我心存感激。然而,今日您之所为,我亦铭记在心,功过分明,来日方长,待此番风波平息,我定会如实向朝廷禀报今日之一切。” 杨骏未曾料到,这位刘元博骨子里竟藏着一份不屈不挠的倔强,恩怨界限清晰得如同刀刻,一念及此,他不禁微微颔首,言辞中带着几分释然:“此刻,我也无意多做辩解,你如何上奏,那是你的考量。而我,心中自有一杆秤: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便已足够。” “愿杨大人铭记此言,恰似今宵皎洁月色,虽带寒意,却能穿透夜幕,照亮人心深处的幽径。” 杨骏闻言,缓缓转身,唇边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那笑意仿佛与倾洒而下的月光交织,为他眼底添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诚然,这月光不仅能映照人心之微妙,亦能指引迷途,照亮前行的道路。” 远处的火把在堤坝上蜿蜒成一条火龙,那是灾民们在加固堤防的身影。月光下,他们的剪影虽单薄,却透着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 堤坝上的火龙彻夜未熄,烈烈火光映照在滔滔河水之上,将河面染成一片橙红。杨骏与刘元博并肩伫立,望着灾民们挥汗如雨的身影,神色凝重而坚定。夜风裹挟着河水浓重的腥气,一阵阵地掠过耳畔,仿佛在诉说着这场天灾的肆虐与无情。 一夜的时间在紧张与忙碌中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王村堡坝在百姓们齐心协力、不眠不休的守护下,最终还是顽强地顶住了黄河凌汛那汹涌澎湃的冲击,稳稳地坚持了下来!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划破天际,洒在那千疮百孔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堤坝上时,所有人都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疲惫的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 与此同时,从卫州各县紧急驰援的粮食,在清晨的微光中,正一车又一车地浩浩荡荡涌入。拉粮的车队扬起滚滚烟尘,犹如一条蜿蜒前行的钢铁巨龙,给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带来了生的希望。百姓们纷纷围拢过来,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他们自发地帮忙卸载粮食,有序地排起长队,领取这来之不易的救命物资。 杨骏望着这一幕,心中满是欣慰与感慨。他深知,这场与天灾的较量,虽然暂时取得了胜利,但后续的重建工作依旧任重道远。不过,只要百姓们团结一心,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想到这里,他转身对刘元博说道:“刘县丞,接下来的日子,还得靠我们共同努力,让这片土地尽快恢复往日的生机。” 刘元博郑重点头,目光坚定:“大人放心,卑职定当全力以赴!” 第二百二十一章 工分制度 施粥棚外。 县令石太森目睹眼前这一幕,不由自主地转过身,目光落在身后的王峻来身上。他眼神微转,带着几分试探与深意,缓缓开口:“王相,您看杨直学士此举,怕是有违天和啊?” 王峻闻言,眉头轻轻蹙起,一抹困惑悄然浮上他的面容:“哦?这是何意?” 石太森往前半步,指尖虚点着施粥棚前排起的长龙,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的忧戚感道:“王相,您瞧,眼下青黄不接,卫州各县的存粮本就吃紧,杨直学士偏要搞这‘以工代赈’,又是开仓放粮,又是施粥救济,看似体恤灾民,实则是把朝廷的家底往空里掏啊。”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偷瞄着王峻的神色,继续说道:“黄河凌汛刚过,堤坝要修,田亩要复,哪一样不要钱粮?如今他把粮食这么敞开了给,日后若是再遇天灾,或是军饷告急,咱们拿什么应对?依下官看,这不是仁政,是涸泽而渔——百姓今日得了甜头,明日若断了粮,怕不是要生出更大的乱子?这可不是违了天和是什么?” 王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施粥棚。棚下,伙夫正抡着木勺往粗瓷碗里盛粥,蒸腾的热气裹着米香飘散开,灾民们捧着碗蹲在地上,吃得狼吞虎咽,连洒在衣襟上的粥粒都要捻起来塞进嘴里。不远处,几个孩童捧着半块麦饼,跑到树荫下分着吃,脸上沾着麦屑,却笑得露出豁牙。 他忽然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凉意:“石县令可知,方才我看见那瞎眼老妪,用三根手指捏着半块干硬的窝头,颤巍巍地往孙儿嘴里塞?” 石太森一愣,不知这话何意,只讪讪点头:“天灾之下,百姓疾苦,下官......” “百姓不是你账本上的数字。” 王峻怒声打断他,眼神冷得像刚融的冰水,“杨骏放粮,是让他们有力气扛锄头、修堤坝,是让那孙儿能活到夏收——这叫留根。你捂着粮囤算来算去,算的是银钱,丢的是人心。天和?民心顺了,老天自会给条活路。民心若是凉透了,你账本上的数字再好看,也填不满这黄河的窟窿。” 石太森僵在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王峻身影,又扭头望向施粥棚前那片蒸腾的热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王峻言毕,轻轻一叹,语气随之柔和了些许,缓缓道:“石县令,你心中所想,我岂能不知?但眼下的局势,唯有能解救灾情于水火,稳住此地者,方可得我信重。至于你所忧虑的那些细节,待到此处风波平息,我们重返京城时再细细梳理也不为迟。” 石太森闻言,连忙颔首应承,神色间满是赞同:“王相所言极是,下官只是见那杨骏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恐其后必有隐患,这才心生忧虑……” 王峻未待他言尽,便断然打断道:“倘若杨直学士今日因这番言辞而获罪,我倒要问问你,能否肩挑此等重担?只要你一句‘我能’,我即刻命人将他拿下!” 县令石太森默然不语,那份沉默却已胜过千言万语,给出了最为直接的答复。王峻的面容上未见丝毫责备之色,他嘴角轻扬,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太森啊,你的心思,我岂能不知?但身居其位,自当尽心竭力,朝堂风云变幻,岂是简单的是非黑白所能概括?切记,要沉得住气,方能在这风云之中稳住脚跟。” “多谢王相的教诲!” …… 王村堡坝上! 不少的年轻人,此刻正井然有序地排列成行。在队伍蜿蜒的某个角落,一位年轻男子侧首望向身旁身形瘦小的李三,眼中带着几分疑惑:“李三,方才他们提及的‘工分’一词,我听得不甚明了,这玩意儿究竟有何用处?” 李三闻言,眉头微蹙,目光掠过前方攒动的人群,神色中带着几分茫然与揣测:“我听闻,这工分到头来能兑换粮食,权当是给我们的酬劳吧!” 那年轻男子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语气里满是不确定:“兑换粮食?可咱们这些人,手无寸铁,就凭扛石头、夯泥土,一天能换多少?别是哄着咱们白干活吧?”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晒得黝黑的汉子便接了话茬,声音粗哑如砂纸摩擦:“张小子,你这心思我懂。前几年灾荒,县里也说过给粮食,到头来还不是把咱们当驴使唤?” 说罢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神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特有的疲惫与愤懑。李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扁担,指节泛白:“可这回不一样。昨儿个我亲眼见着,杨大人给那瞎眼老妪分了两升小米,说是她孙儿虽小,也算半个劳力——那孩子才刚够着灶台高呢!”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又继续说道:“而且施粥棚的粥,掺了新米,不是往年那种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汉子都沉默了。晨光顺着堤坝的斜坡淌下来,照在他们布满裂口的手掌上,也照在远处正指挥众人搬运石料的杨骏身上。只见杨骏卷起了官袍的袖子,正弯腰帮一个脚崴了的老汉挪开压在腿上的石块,动作算不上利落,却看得人心里发暖。 “依我看,先干着再说。”先前那黝黑汉子忽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反正饿着也是等死,卖力干活能换口实在粮,就算最后兑不上,至少这几日肚子是饱的。” 被称作“张小子”的年轻男子望着杨骏的身影,又看了看远处施粥棚飘来的炊烟,喉结动了动:“也是这个理。我家婆娘还带着娃在棚里等着,就算为了他们,也得挣点粮食回去。” 正说着,刘元博带着两个吏员走了过来,手里捧着几册厚厚的账簿。他站在高处,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清晨的薄雾传得很远…… 第二百二十二章 侯爷返京 “诸位乡亲听着!杨大人定下的规矩,今日起凡是在这里干活的人,每天六个工分,按劳记工,即按每人完成的工作定额确定应得工分。满十分,当日兑粗粮一斤;满三十分,额外加细米一斤!” 他举起手里的账簿晃了晃,阳光照在上面,映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这册子上,每个人的名字都记着,少一分、多一粒,都有账可查!吏员就在那边设了登记点,干完活就去画押,绝不拖欠!” 人群里先是一阵死寂,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有人伸长脖子去看那竹简,有人拉着身旁的人反复确认,还有人望着刘元博身后那几个捧着量具的差役,眼神从怀疑慢慢变成了亮闪闪的期待。 “真能兑?”张小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三这回没再犹豫,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往石料堆的方向迈了一步:“去试试不就知道了?总比站着等死强。” 黝黑汉子忙的让小吏们登记后,拿着一块儿木牌,然后五五成群的,从着一堆石块中扛起了一块半大的石头,走得虎虎生风,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号子。张小子咬了咬牙,也跟着冲了上去。片刻之间,原本还有些松散的队伍动了起来,如同一条苏醒的长龙,沿着堤坝缓缓铺开。 杨骏在远处缓缓挺直腰板,目光穿越了尘嚣,定格在这幅辛勤劳作的画面上。他额间的细汗悄然滑落,宛如晨曦中晶莹的露珠,轻轻触碰着脚下灼热的土地,瞬息间,便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提出“以工代赈”之策,初衷纯粹而坚定,只为给这方土地上挣扎求生的灾民们,开辟出一条生路。此刻,望着眼前这群人,他们为了微薄的口粮,正以不屈不挠的意志挥汗如雨,每一铲土、每一粒粮,都承载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与坚持。 杨骏的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沉甸甸的感悟——生存之道,从来不是静待命运的垂怜,而是如眼前所见,一砖一瓦亲手堆砌,一粥一饭辛勤耕耘,是用汗水与毅力,一点一滴地在这苦难大地上挣得的一席之地。 刘元博踱步至他身旁,轻轻递上一块质朴的粗布手帕,低声道:“大人,看来这工分的法子,是走对了。” 杨骏接过手帕,随意地在额上抹了抹汗珠,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登记处排队按手印的灾民身上。他的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浅笑,那笑虽淡,却温暖而真挚:“不是法子走对了,是他们愿意信我们这一次。” 阳光渐渐攀升,温柔地拂过堤坝,也为每张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辉。夯筑堤岸时,粗犷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与石料间偶尔传来的清脆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宛如大地深沉的脉动。不远处,简陋棚屋前,孩童们的欢笑声清脆悦耳,如同林间小鸟的欢歌,无忧无虑地飘荡在空中。这一切,伴随着不息的河水潺潺流淌,共同在这片历经劫难、终得喘息的大地上,编织出一幅幅生动而又坚韧的生活画卷,奏响了一曲生命不息、希望常在的悠扬乐章。 …… 滑州、卫州、相州黄河凌汛的消息,如狂风过境般迅速传至京城,惊动了宫闱深处的广德殿。 殿内,烛光摇曳,郭威手执密报,目光沉凝,不经意间侧首望向立于一侧的年轻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嘿,瞧这杨骏,果真是个不省心的角色,刚到卫州不久,便又搅动起一番风云来!” 那年轻男子闻言,面上浮现出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仿佛春风拂面,轻声细语道:“父皇息怒,杨骏此人,素来不按常理出牌,此番定又是弄出了什么新花样,让着王相头疼不少吧。” 能在郭威身旁,并称呼他为父皇之人,除了侯爷郭荣还能有谁? 郭威闻言,将密报往案几上轻轻一放,指尖叩着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里带着几分玩味:“头疼?依朕看,王峻怕是既头疼,又得在心里赞这小子几分胆识。” 他抬眼看向郭荣,眼中笑意更深几分,他缓缓声道:“你且看看这密报里写的——开仓放粮不算,还弄出个‘工分’的新鲜名堂,让灾民扛石头、夯堤坝换粮食,硬是把一群快饿死的人,变成了修堤的劳力。这手笔,胆大心细,与之前相比,倒是长进了不少。” 郭荣躬身拿起密报,细细浏览,末了唇边漾起浅笑:“以工代赈,既解了燃眉之急,又固了堤坝,还让灾民不至于失了尊严,确是妙招。只是……” 说到这里时,郭荣停顿一声,然后话锋微顿,抬眸看向郭威缓缓道:“王相在密报里说,杨骏此举耗费甚巨,卫州存粮已去三成,恐难支撑到下收。父皇,这倒是桩烦心事。” 郭威哈哈一笑,笑声在空旷的广德殿里回荡:“烦心事?当年朕在澶州,军粮断了三日,士兵们嚼着树皮还能冲锋陷阵,靠的是什么?是心气!如今杨骏把灾民的‘心气’提起来了,比囤着满仓粮食却看着百姓饿死强百倍。至于存粮……” 郭威指了指窗外,然后就吩咐道:“黄河两岸,卫州不是孤岛。传朕旨意,命魏州、博州即刻调粮三万石驰援,若是他们胆敢又丝毫推脱,决不轻饶。” 郭荣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躬身应道:“父皇圣明。如此一来,既解了卫州之困,也让杨骏知道,朝廷看得见他的作为。” “看得见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还得看他自己。王峻那老狐狸,在密报里字斟句酌,说杨骏‘行事孟浪,却得民心’,这话里的门道,你听出来了吗?”、 郭荣沉吟片刻,道:“王相是在试探父皇的心意。他既不想担‘打压能吏’的名声,又怕杨骏风头太盛,盖过了他这位钦差的锋芒。毕竟,此次赈灾若成,杨骏是首功,而王相……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父子攀谈 “算你聪明。” 郭威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水,眼神穿透殿门,投向那渐渐沉入夜色的远方,缓缓言道:“这朝堂,无异于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王峻,那位老谋深算的弈者,步步为营,滴水不漏;而杨骏,却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竟敢跳出棋盘的既定框架,另寻蹊径。朕心中好奇,这颗不拘一格的棋子,究竟能在这片棋盘上,开拓出怎样一番天地。” 言及此处,郭威语气微转,目光转向一旁的郭荣,问道:“依你之见,杨骏这股子性情,将来能否担得起大任,成就一番事业?” 郭荣沉吟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深思后的沉稳,缓缓言道:“杨骏此人,心怀仁善,急中生智,更兼一股敢作敢当的豪气,实属难得之干才。然而……其性情过于刚正不阿,缺乏圆融变通之道。此番卫州之行,他所作所为,虽皆以百姓福祉为先,却也无形中将自己置于士大夫阶层的对立面。待到将来踏入京城那潭深水,只恐会被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实则心机深沉的老夫子们,啃噬得连骨头都不剩分毫。” “所以才要磨。” 郭威缓缓放下手中温热的茶盏,神色凝重,言辞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沉稳:“黄河之水,既能经年累月将磐石磨得圆润光滑,亦能在人心的棱角间雕琢出既刚硬又柔韧的品性。让他在卫州多历练些时日,亲身感受一番天灾与人祸的无情磨砺,这番经历,远胜过在京城弘文馆埋头苦读十载春秋。待到你日后登基为帝,身旁定要有这样的人物——既能脚踏实地,勤勉治事,又心怀黎民疾苦,不忘本心。王峻之辈,才堪大用,但切忌过分倚重;至于杨骏这等人,既要设法护佑,亦需时时提防,不可掉以轻心。” 郭荣闻言,俯身深施一礼,言辞恳切:“儿臣定当铭记父皇今日之训诫。” 郭威摆了摆手,重新拿起那份密报,指尖轻抚过“工分兑粮”四个字,低声道:“让他折腾吧。只要能让黄河两岸的百姓活下去,折腾得再大些,朕也容得。” “父皇,孩儿心中尚有一事萦绕,犹豫再三,不知当不当讲?” 郭威目光轻扫,随即缓缓将手中的密报置于案头,语气平和却透露出不容小觑的威严:“可是为那王峻的事情?” “父皇洞若观火,孩儿任何心思皆难逃您的法眼。王峻此人,近来愈发显得骄横无度,若此不加遏制的话,恐怕……” 郭威的眉宇间不经意间掠过一抹淡淡的怀旧之色,轻叹一声道:“唉,遥想当年,新朝初立时,王相满怀敬意地呈上了唐朝张蕴古的《大宝箴》与谢偃的《惟皇诫德赋》两幅瑰宝。 朕长年累月沉浸于军旅生涯,虽对兵法战策研习颇深,却无暇顾及儒家典籍的浩瀚智慧。待到登基为帝,方深切体会到治理天下的不易,自知见识阅历尚显浅薄。王相彼时洞察秋毫,正是鉴于此,才慷慨进献此二图,意在指引朕作为君主治理国家的基石,让朕明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要义,以及身为帝王应有的风范与智慧。相比之下珠宝何足珍贵!只是可惜,这才过了多久,我以他进献之物做镜子,时常反省自己,他反倒没有反省的镜子了!” 郭荣自然心知肚明,王峻在大周王朝建立之初,立下的是何等赫赫战功。正因如此,每当郭威面对王峻之时,心中总是权衡再三,犹豫不决。在郭威眼中,王峻虽有诸多不当之处,但细细想来,其罪似乎尚未至死。若贸然对其下手,只怕会寒了那些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功臣们的心。更为关键的是,在这乱世烽烟之中,一旦让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们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那后果之严重,实难预料! “父皇说得极是,此番王相在卫州的所作所为,倒是让儿臣有些吃惊,我本以为……” 还没等到郭荣把话说完,郭威就打断话道:“你是不是想说,就杨骏的所作所为,王峻可以先斩后奏也不为过,没想到最后不但没有,反而委以重任,你又对他另眼相待了?” 郭荣重重的点了点头道:“父皇所言极是,孩儿正是这么想的!” 郭威闻言,不禁朗声大笑,眼中闪烁着几分戏谑之光,道:“你呀,只窥见了冰山一角,未曾深究其中奥秘。其一,杨骏此人,确是才华横溢,非池中之物。黄河凌汛,水患肆虐,此等棘手之事,环顾其左右,无人能及杨骏之能。 再者,也是最为关键之处,杨骏身为朝廷钦差,身负重任,纵使他有过千般不是,万般瑕疵,也绝非王峻这等臣子所能擅自裁决的。这便是朝堂之上的铁律,是官场上的游戏规则。王峻虽行事张扬,跋扈不羁,但在杨骏背后站立的,乃是朕,是整个朝堂的森严法度。若要妄动杀念,王峻无异于自掘坟墓,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之渊。毕竟,在这世间,谁又敢轻易挑衅皇权,违背朝堂之规矩?此举,无异于自绝于天下人之前!” 郭荣听到这话后,心中豁然开朗,忙的点了点头道:“若非父皇谆谆教诲,孩儿怕是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好了,天色也不晚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至于王峻之事,朕心中早有计较。纵使他有过千般不是,若非万不得已,朕亦不会轻易取其性命。但愿他能体悟朕的一片苦心。” “是,孩儿先行告退,父皇也请保重龙体,早些安寝!”郭荣恭敬行礼,转身离去。 殿外,晚风轻拂,携带着一抹苍茫的暮色,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烛火猝然间跳跃起舞,斑驳的光影交错间,将殿内一对父子的身影拉长在地面,一高挺一稚嫩,彼此间静默无言,却在这份无言中流淌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默契与温情…… 第二百二十四章 平地惊雷 郭荣返京的消息,很快就被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枢密副使翟光邺三人以不同的渠道传递给在黄河巡视的王峻这里! 越是害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王峻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边缘被攥得发皱。他站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门口,望着远处堤坝上仍在忙碌的人影,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冷哼,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哎,悠悠苍天,何薄于我……郭荣这时候回京,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身后的右散骑常侍陶谷,见他面色阴沉,大气都不敢稍喘,唯有低垂双手,恭谨侍立于侧。王峻猛然转身,手中密函如掷重物,狠狠拍落在案几之上,震得青瓷茶盏叮当作响,清脆之声在室内回荡:“颜衎、陈同、翟光邺……这三人倒是消息灵通,生怕老夫不知郭荣归京之事?” 他开始在帐内踱步,锦袍衣摆轻轻拂过堆叠如山的文书,每一步都似踏着心头翻涌的怒火:“郭荣此人,早不归晚不归,偏生选在杨骏于卫州兴风作浪之时归来——莫非在陛下心中,就是那个不想让他儿子回来的那个人吗?” 陶谷见状后,不由的低声回道:“相爷息怒,或许只是巧合……” “巧合?” 王峻猛地顿住脚步,眼中寒光乍现,怒气不减丝毫道:“哪有那么多巧合!我生气的不是别的,乃是陛下此举简直就差提名道姓点拨我了,是我不让郭荣回京,是我不让他们父子相聚,这分明是想借卫州之事敲打老夫!” 他想起临行前郭威那句“你与杨骏,各司其职,莫要让朕失望”,当时只当是寻常嘱托,此刻想来,竟是早就布好了局。 杨骏在堤坝上搞“工分兑粮”,百姓呼声渐高;王峻虽手握全局,却因忌惮前程不敢轻举妄动。本来巡视黄河之事,是王峻为了年后兼任平卢节度使做准备的,如今来看,全给杨骏做了嫁衣,而且,怕是在郭威与郭荣看在眼里,早已把他的心思摸得通透——一个在前线实干得民心,一个在后方算计保前程,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陶谷想了下试探着问道:““相爷,那……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杨骏那边,若是寻个由头……” 王峻冷笑一声,走到帐门口,目光再次投向堤坝:“寻个由头?现在动杨骏?郭荣刚回京,正等着抓老夫的把柄!郭威巴不得老夫失态,好顺水推舟削了我的权,让他儿子顺理成章接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火,“杨骏想做事,就让他做。做得越好,越能反衬出老夫‘顾全大局’——毕竟,这赈灾的功劳,他一个人吞不下,总得有个在背后统筹的吧?” 陶谷愣了愣:“相爷的意思是……” 王峻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吩咐道:“传信给颜衎,既然郭荣如此推崇杨骏,那就让他上书,此地有杨直学士坐镇即可。我们即可就返回京城,真正的战场可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京城!” 说罢,他拿起案上的密报,重新展开,指尖划过“郭荣返京”四字,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郭威啊郭威,你以为派个儿子回来就能牵制老夫?未免太小看我王峻了。你以为我老眼昏聩,其实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风沙在帐外肆意起舞,携卷着滚滚黄沙,猝不及防间迷蒙了王峻的双眼。他抬手轻轻一挡,待再次睁开眼帘,那双眸子已恢复了往昔的深邃与沉稳。郭荣回京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数,诚然打乱了他精心布局的棋局,但世事无常,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转机? 此番沿黄河巡视,凌汛之患若能妥善处理,来年他的计划未尝没有机会。毕竟,只要将“节度使之路”这条命脉紧紧握于掌心,不论是郭荣还是李重进,终究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在这权力的游戏里,谁掌握了关键,谁便是真正的主宰。 只是……他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堤坝的尽头,那里,一个身影熟悉而清晰。杨骏正躬身与刘元博低语,两人的身影在阳光下拉长,交织出一幅静谧的画面。尤其那袭青色官袍,在冬日和煦的日光下更显刺眼,王峻的眉宇间不由自主地聚拢起一丝愁绪——这杨骏,倒是越来越像块难啃的骨头了。 …… 然而,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杨骏正好迎上王峻透过来的目光,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刻意展露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那动作不卑不亢,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既没有刻意亲近,也未曾流露敌意。 王峻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本以为杨骏会露出几分慌乱,或是故作镇定,却没想对方竟是这般的毫不为意,这副模样,倒是颇让他有着几分的无力感。 杨骏收回目光,转回头对刘元博低声道:“让吏员把今日的工分册子再核一遍,傍晚前务必兑完粮食。夜里降温,得让乡亲们揣着实在的口粮回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几步之外,像是在回应王峻的注视,又像是全然沉浸在眼前的事务里。 刘元博应声而去,路过帐门时,下意识地朝王峻的方向瞥了一眼,见他脸色依旧沉郁,忙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杨骏的目光追随着刘元博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其完全看不到后,方才缓缓踱步至王峻跟前,礼貌性地拱了拱手,轻声道:“王相大人安好。” 王峻轻轻颔首,回应了杨骏的问候,随即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我明日便准备启程返京,此地事务,概由你杨直学士接手。这重担,你可能接下?” 杨骏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讶异,他略一沉思,终是开口问道:“王相大人,眼下灾民情势初定,人心尚未完全安稳,此刻便急于返京,是否稍显仓促?” 第二百二十五章 王峻返京 王峻的目光轻轻掠过杨骏,随即言辞简练,直击要害:“杨直学士,有您在此坐镇,我深信已是万无一失。” 杨骏闻言,谦逊一笑,微微欠身道:“王相谬赞了,在下才疏学浅,声微力薄,恐难以担此重任,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王峻听罢,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仿佛春风拂面,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杨直学士,您昔日之语,我至今仍记于心——‘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言壮志凌云,怎会是力不胜任之人所能道出?” 杨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深的凝重。他望着王峻那双看似温和却藏着锋芒的眼睛,缓缓直起身,语气里少了几分谦辞,多了几分沉毅:“王相既记得此言,那便该知,赈灾之事瞬息万变,此等重担交到我身上,我从没想过‘万无一失’这四个字。” 他抬手指向堤坝尽头,那里的夯土声仍在一声声撞向大地:“眼下这堤坝,能顶住凌汛已是侥幸,要想熬过开春的桃花汛,还差着三成火候;灾民棚屋里,尚有半数人裹着单衣,开春的种子还没着落;卫州各县的粮仓,即便有京城驰援,撑到夏收也需精打细算……这些,哪一样敢说‘万无一失’?” 杨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敢担的,是‘全力以赴’。是让扛石头的乡亲们夜里能多喝一口热粥,是让修堤的汉子们知道明日的工分不会白费,是让那瞎眼老妪的孙儿能看到今年的新麦——至于成败,非一人能定,需看天意,更需看这黄河两岸千万人的心气。” 王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扣。他原想用这话将杨骏一军,却没想对方竟这般坦诚,将难处一一摊开,反倒显得自己那句“万无一失”有几分虚浮。 “你倒是实诚。” 王峻沉默片刻,忽然道:“也罢,‘全力以赴’,总好过‘万无一失’的空话。”他转身望向帐外,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松动继续说道:“刚才给你说的话不变,老夫明日便起程回京,卫州的事,便真的交托给你了。” 杨骏一怔:“王相这就走?” 王峻点了点头,淡淡回道:“京城的风,比黄河的浪更急。你在这里守着堤坝,老夫回去守着朝堂——咱们各司其职。至于粮草之事,卫州不够,还有滑州、相州,我已传信给相州,会按时送来,你只管放手去做。” 杨骏深深一揖:“多谢王相。” 王峻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掠过堤坝上忙碌的人影,最后落在杨骏身上:“莫要让老夫在京城听到坏消息。更莫要忘了,你肩上扛的,不止是卫州的百姓,还有你自己说过的那句‘苟利国家’。” 言毕,他轻轻一旋身,步入了营帐之内,那一刻,帐帘缓缓垂落,宛如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隔绝了两人间交织的目光。杨骏伫立原地,目光先是定格在那顶略显简陋的临时营帐之上,随后又缓缓移向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仿佛肩头的重担,在这一刻又悄然增添了几分。 此刻,王峻的身影在他心中变得愈发模糊起来。若称其为奸佞之臣,他对待灾民的举措却又似乎并非全然无情;可要说是治国能臣,他那对权势近乎痴迷的执着,又让人难以全然信服…… ……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王峻已悄然自王村堡坝消逝,留给杨骏心头一抹难以名状的忐忑与不安。他深知王峻此行重返京城的目的,自然是与侯爷郭荣相关,虽然他极力想让对方留在这里,但那已是超越他能力范畴之外的事情。 此刻,黄河之上,轻纱般的薄雾悠悠铺展,为这古老河流平添了几分神秘与朦胧。王峻昔日的营帐空荡无声,唯余几名亲兵忙碌于收拾零散的遗物之中,氛围显得格外清冷。杨骏驻足于昨日与王峻促膝长谈之地,河风轻拂,携带着湿润的寒意,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紧裹的官袍领口,引得他不由自主地轻颤——然而,这份颤动并非源于外界之寒。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默默诉说着离别的故事,而杨骏的心中,则涌动着更为复杂的波澜。 “大人,该去查勘东段堤坝了。”刘元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手里捧着新绘的堤坝图,神色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憔悴,但却一眼能看出他嘴角边带着的笑意。 杨骏回过神,接过图纸展开。图上用朱砂标出了几处险段,是昨夜连夜补画的。他指尖点在一出堤坝上,那里离当前的堤坝顶还有半尺距离,墨迹未干:“东段的夯土密度不够,让李三和张小子带一队人,今日务必再加筑两尺。” “是。”刘元博应声,又补充道,“昨日的工分册子核完了,比前日多了三成——乡亲们见粮食兑得实在,都卯着劲干活呢。只是……”他顿了顿,“粮仓的糙米还够支撑十日,相州的粮队若是迟了,怕是要断顿。” 杨骏眉头微蹙,王峻嘴上说的好听,“卫州不够,还有滑州、相州”,可官场的承诺,有时比黄河的冰面还薄。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灾民棚屋,几个孩童正围着施粥棚的伙夫打转,手里攥着前日挣来的半块麦饼,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 “去告诉伙夫,今日的粥里多掺些粟米。”杨骏合上图纸,“粮队的事,我让人继续去这两州催。实在不行,先动卫州官仓的储备粮——朝廷若要追责,我一力承担。” 刘元博的眼眸中掠过一抹讶异,旋即便恭敬地欠身行礼:“遵命,卑职即刻着手办理。” 杨骏沿着蜿蜒的堤坝,步伐沉稳地向前踱去。此时,夯筑堤土的号子声再度响彻云霄,较之于昨日,更添了几分激昂与力量,仿佛众人心中都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誓要将这堤坝筑得坚不可摧……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成气候了 不过,王峻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陛下对于王峻的请战之言,不置可否,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因此王峻即便是心有不甘,也只得将这满腔的战意默默收敛,不敢再轻易出口! 与此同时,宫中又传来消息:驸马张永德被提拔为殿前都虞候、领恩州团练使;“黑大王”李重进为大内都点检兼马步都军头! 这个消息对于王峻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王峻府中! 坐落在汴河岸边,数间灰瓦矮房歪斜地立在街角,褪色的朱漆木门斑驳开裂,门环锈迹斑斑,连匾额上“王宅”二字都被风雨侵蚀得缺了半边。门槛早被磨得圆滑低矮,过往孩童时常踩着进出玩耍,两侧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蹲坐在杂草丛生的门墩上,倒像是两只垂头丧气的老犬。 后院一方小池浑浊发绿,浮萍几乎铺满水面,仅余中间一小块死水。假山石不过半人高,东倒西歪地堆着,缝隙里尽是枯枝落叶! 书房四壁糊着旧宣纸,风一吹便簌簌作响。书案是用旧木板拼凑而成,砚台边沿磕出豁口,狼毫笔杆磨损得光滑发亮。书架上零星摆着几卷书,最显眼的是本翻烂的《唐律疏议》,书页间夹着泛黄的便签,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墙角摆着两个破旧木箱,便是全部家当了。谁能想到,这座简陋的宅子,竟住着位权倾朝野的宰相,这与他张扬跋扈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不过,这倒也非王峻有意为之,当初,陛下初登大宝时,感念王峻的帮助,计划将前朝宰相苏逢吉的宅第赐给他,但王峻听说后,当即推辞拒绝道:“这宅子豪华异常,但也正是如此,建造这所豪宅的主人才被蒙冤入狱,最后被苏逢吉所得,如果我接手此宅,那与苏逢吉何异?” 因此,王峻作为大周宰相,可以说清廉程度在五代时期,是极其少先的! 书房内,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待王峻一过来,三人立即一拜道:“见过王相公!” 王竣已然是年过半百之人,加上年前率领大军奔袭晋州,几人再见他时,明显地感觉到王峻苍老不少! 几人中,年纪最大的是端明殿学士颜衎,此时已然花甲之年的他,看着王峻,不由地感慨道:“王相公此番前往晋州,着实操心甚大,不过数月没见,王相公脸色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岁一般!” 王竣对于颜衎的关切之言哈哈一笑道:“一路兵贵神速,这才解决了晋州之乱,我苦点累的倒是没什么!只是……” 王峻说到这里时,语气一顿,目光不由地瞧视着他们三人!几人之中,又属颜衎最得王峻赏识,因此他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王相公,只是什么?” 王峻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上的茶盏轻轻一颤,茶水随即倾泻而出,洇湿了一片衣襟,也似他心中那份不解与愤懑,肆意蔓延。他眉头紧锁,眼神中闪烁着困惑与不甘:“我此番历尽艰辛,智解晋州之围,救万民于水火,陛下却未曾多言半句褒奖。而今,我一回到京城,便听闻张永德、李重进二人升迁之喜,这是何道理?” 颜衎的职位是端明殿学士,这个职位最初是为皇帝近侍文臣的荣誉加衔,对于重大政事参与决策讨论与建议! “王相公有所不知,此番张永德、李重进二人升迁,怕是身后有高人指点……” 在王峻眼里,这二人皆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主,什么时候玩起文的了?因此,他目光便看视着颜衎道:“哦,如此说来,我倒是要好好听听,这高人是如何指点的!” “王相公,现下兖州之乱,他们二人都没有主动请缨前去率兵平叛,驸马张永德在接公主回府之际,与陛下相见,言说要时刻不停地保护岳丈大人;而“黑大王”李重进,也是进宫面见陛下,要好生保护舅父!陛下念起孝心,才有此番结果。而且,远在澶州的侯爷,也是如此,陛下今日还夸奖他呢!” 王峻眯着眼笑问道:“哦,不知陛下夸奖他什么呢?” “王相公,侯爷给陛下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奏折,奏请领兵出战的,另一封是家书,臣不得而知,不过,陛下在看完家书后,极为高兴地对着我们说道:如朕不可行,当使澶州儿子击贼,方办吾事。” 王竣听到这话后,冷笑一声道:“只要我在中书门下一天,他郭荣就一日不得来京城!” 三人听到这话后,不由的对视一眼,然后陈同不由的上前一步,对着王峻劝声道:“王相公,隔墙有耳,慎言啊!” 王峻听到这话,非但未露丝毫收敛之色,反倒是放声大笑,豪迈之情溢于言表:“都是自己人,何惧之有?更何况,如今天下初定,陛下对我颇为倚重,这等破风捉影的消息,陛下焉能相信?” 在场三人不由的点了点头,然后王峻心情这才好转一些,他品尝一口茶水后道:“我走这段时间,可还有其他要事发生?” 颜衎看了陈同一样,两人都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而陶谷则是从着怀中拿出一份报纸道:“王相公,你走之后,弘文馆那边发行了《大周时报》和《大周文报》,如今市面之上,无不拍手较好!” 王峻拿起报纸扫视一番后,也没发现什么不同之处道:“我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呢,如今看来,难登大雅之堂!” “大人,此事是范质大人力主要做出来的,而且李谷大人意欲让各个衙门都订读《大周时报》,同时……” 陶谷说到这里时,不由的停顿下来,然后起身在着王峻耳畔小声说了一句话,而王峻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阴翳起来! 待陶谷刚回到座位上,王峻立即张口吩咐道:“颜衎,你之前是谏议大夫,今晚你回去写一份奏折,就说《大周时报》涉及参政议政之事,上书参大学生范质……” …… 第一百六十五章 报纸引发的机遇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日上三竿,早朝已经开始有一个多时辰,终于即将迎来结束!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身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不由的看了一眼颜衎,而对方也知趣的站了出来,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臣弹劾大学士范质,假借办报之名,实则暗藏结党营私之实,请陛下明察!” 此语一出,满朝官员哗然!报纸之事,截止到今天,在场之人或多或少之间都是知晓此事的,怎么突然之间上纲上线起来了呢! 范质是弘文馆大学士,身份非同一般,此刻皇位上的郭威沉吟片刻后,不由地看向文臣中排行第二的李谷道:“李相公呢,你如何看待此事呢?” 李谷听到话后,立即回话道:“启禀陛下,报纸之事,臣有所耳闻,臣对这种新奇之物,尚未完全摸索明白,因此不能一言以蔽之,不过,据臣所知,因为报纸的出现,倒是京城各地的邸报反倒是方便不少,他们直接按照报纸内容直接誊写送回各地即可!” 李谷看似一碗水端平的话,但其实话里透露着对报纸的认可!只不过,他又不能明着站在颜衎的对面,那岂不是要打王相的脸吗? 郭威听到这话,神色间倒是流露出几分好奇道:“哦,不知这报纸是何物啊?若不是今日朝会,朕竟不知此事!” 颜衎偷瞄王峻一眼,然后朗声道:“陛下,这报纸名为《大周时报》,每日刊印千份,遍传市井。表面上是‘便民识字’,实则每期头版都有‘范质主编’的字样,分明是借舆论收买人心!” 郭威的手指轻轻叩击御案,目光落在颜衎身后的王峻身上。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臣,此刻正低头盯着靴面,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姿态,联想到他回京这两天的所作所为,郭威内心不由的沉重几分。 “范质,”郭威忽然开口,“你且说说,这报纸究竟印了何物?” 范质向前一步,袍角扫过殿上青砖。他摸出袖中的报纸,铅印的“慕容彦超之心,昭然若揭”标题在晨光中棱角分明:“启禀陛下,此乃最新一期的《大周时报》,还请陛下预览!” 待内侍接过报纸走向郭威的空挡,范质缓缓开口道:“陛下,这报纸内容无不是一些关于当下的时事,民众读过这些信息后,非但不会心生漠然,反倒能触动民心,激起民众与朝廷一心,因此,臣以为,报纸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好个有功!” 王峻忽然抬头,眼中闪过狠厉道:“范质,你敢说报纸里你没有夹带私货?若是报纸内容被其他国家细作得到,我大周的机密岂不是就这样流传于外了,你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殿内气温骤降。 关于这个问题,范质其实早先已与杨骏有过一番深谈。此刻,他借着杨骏昔日的话语为引,目光转向王峻,缓缓启齿:“王相大人,您可知《大周时报》上所刊载的内容,皆是无关紧要的世俗杂谈,未曾触及半点朝廷机密。最早开始做报纸的时候,当时就想着报纸要分为内报和外报,外报就是现在的报纸,而内报,则是只能朝廷内部官员才能看的。只不过,内报之事,朝廷尚有邸报,因此弘文馆并未涉猎其中。” 言及至此时,郭威已经看过报纸了,凭心而论的话,这报纸上的内容关于朝堂之事的叙述中规中矩,并没有太多机密之事! 因此郭威不由的浅笑一声道:“朕看过这报纸了,内容写得倒是有趣,倒不失为……” 不过,郭威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峻却插嘴道:“陛下,臣还有本奏!” 郭威的话音被王峻打断,殿内群臣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位老臣身上。王峻上前半步道:“陛下,这报纸,每期头版都有‘范质主编’的字样,据臣所知,樊楼内没有功名的士子,每旬逢一逢六之际,都等着《大周时报》,以至于不少士子,只知范大人,而不知陛下矣!” 王峻这话,让着在场之人不由的倒吸口凉气来!这眼药上的,简直是冲着弘文馆大学生范质的命门而去的! 没有哪个帝王能心大到,可以无事有人的名望比他还高! 因此,郭威在听到王峻的这番话后,也不由的目光瞧向范质来问道:“哦,范大人,不知此事你作何解释呢!” 范质脸色间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的这副模样,倒是让着李昉、魏仁浦心安了不少:看来,范大人心里已经有应对之策了! 而范质也着实不负众望,他对着陛下一拜道:“陛下,此事臣可以给王相解释,王相误会臣,纯属是因为王相不了解报纸的运作方式罢了!” 王峻听到这话后,却是冷哼一声道:“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把黑的说成白的了?” 范质不慌不忙着道:“此为排版定式,非臣个人署名。一份报纸要想刊登印刷,首先要有撰稿人,他们写好的内容交给审稿人,审稿人将内容排版好在活字印刷盘内,而主编则要甚好即将发行报纸的内容,是否符合朝廷制度,因此,主编、撰稿人、审稿人乃是报纸内部的一个分工名称,并没有特殊含义,每一版、每一篇都是如此,请陛下明鉴!” 已经在报纸上投过稿的魏仁浦此刻立即站出来为范质帮腔道:“陛下,此事臣可以为他作证,这报纸上确实有这些步骤,非范大人私心所为!” 莫说魏仁浦,就连八朝老臣的冯道也站出来道:“陛下,臣亦是在报纸上刊登过文章,莫不是在颜衎眼里,我也是乱臣贼子了不成?” 颜衎被着冯道的话给驳得哑口无言,他只得低下头来,眼神狠狠地盯着范质来……没有你,就没有他今日的无妄之灾! “好了,如此看来的话,报纸之事先这样吧,范质,你刚才言说的朝廷内报之事,等下朝会后,你留下来给朕好好讲解下!” “是,陛下!” ……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进击的李重进 王峻府中! 枢密直学士陈同此刻正坐在王峻身旁,他刚把手中的茶盏放下,耳畔间就传来王峻怒不可遏的声音道:“范质一个弘文馆大学士,如今翅膀硬了,竟然敢在朝堂之上与我争执,看来,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一些人怕是把我给遗忘了呢!” 陈同不仅是王峻身边不可或缺的心腹,他们之间更是情谊深厚的挚友。因此,陈同私底下与王峻见面是都是以兄弟相称! “王兄,陛下对范质颇为信任,些许小事自是不会怪罪于他的,以我来看,现下最紧要的事情不是范质,而是……” 王峻看着陈同,只见陈同手指着上面,王峻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他点了点头道:“你说的这个倒是与我想法一致,如今陛下无子,养子郭荣文韬武略兼备,英武异常,陛下甚为中意,但这样的人,怕是及难拉拢!” 陈同闻言,不禁朗声大笑,拍着手道:“王兄啊,你看如今陛下对你可是倚重非常,这种情况下,若说那郭荣不合你心意,难道这天下之大,还寻不出一个能入你眼的人物来?俗话说得好,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可遍地都是啊!” 王峻府邸之内,檀香袅袅升起,缭绕于梁间,与陈同爽朗的笑声交织,轻轻碰撞在精致的雕花木窗上,回响出一室温馨。王峻的目光穿透夜幕,落在那轮残缺却别有韵味的弯月之上,指尖不经意地在茶盏边缘细腻的雕版纹路间游走,那份触感仿佛能抚平心头的褶皱。被着好友的一番话开导,王峻此刻心情倒是好上不少道:“哈哈,你这话倒是甚合我心意!” “郭荣这小子……”王峻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阴鸷:“听闻澶州在他的治理下,为政清肃,盗不犯境,深受官民倚信,只可惜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陈同放下茶盏,缓缓开口道:“王兄可知,郭荣在澶州能有如此成就,可离不开王朴与杨骏两人!” “王朴我知道,此人一直是郭荣的幕僚,至于杨骏,我本人与他还有一些恩怨没了结呢,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能耐不成?” 陈同哈哈一笑道:“王兄,莫要轻视此人,你想你身居高位都能知晓此人,可见他年纪轻轻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据我所知,澶州秋税陡增和《大周时报》,背后都有他的身影!” “原本对于清丰子侄的事务,我并无半点插手之意,岂料他竟自行踏入了京城之地,真是自己找死送上门来了!” 陈同对于清丰的事情也有所耳闻,若不是大周初立,王峻抽不开身,否则杨骏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就当陈同准备张口时,突然管家闯进来在着王峻身旁小声说道:“老爷,李重进求见!” 王峻想都没想道:“没看见我这里还有事情,这么晚了,你直接拒了他,就说我已经歇息了!” 陈同听到这话,确实立即上前制止道:“王兄,你难道忘了刚才我们说的话了?李重进前来,正好可以试探一二!” 王峻拍了拍自己的额间笑道:“哈哈,若是没有你提醒,差点误了大事!” 王峻轻轻抬手,以一个微妙的手势示意管家悄然退下,室内随即陷入了一片更为深沉的静谧之中。陈同见状,立刻自座椅上起身道:“王兄,弟在此恐多有不便,还是到内室暂避为妥。弟心中有一言,不吐不快。那李重进,确是勇猛无双之人,然其性情急躁,行事往往凭一时之勇。但转念一想,此等特质,在特定之时,或许正是我们所求。故而,弟私下以为,李重进实为不可多得之选,还望王兄能细细斟酌,慎重考虑。” …… 李重进迈步踏入书房之际,肩上犹带着未及消融的细雪,点点晶莹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他身穿的重铠,肩甲上的雕花于灯火阑珊处透出幽幽冷辉,映出一抹坚毅不拔之气。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案头铺展的兵防图,让他的心中不禁涌起几分亲切感。随即,他爽朗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由衷的赞叹:“真没料到,夜已深沉,王相竟仍在此不辞辛劳地料理国事,真是令人钦佩不已!” 王峻望着李重进肩甲上的冰棱渐融,烛火在他眼角皱纹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贤弟雪中来访,想来是必有紧要事。来来来,快请坐下!” 李重进轻轻解下身上的披风,动作中带着一股不羁的洒脱,随即悠然落座。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王峻,那是一抹深邃而微妙的探视,仿佛能洞察人心。忽地,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声音中带着几分玩味与自信:“听闻王相今日于朝堂之上,与弘文馆大学士范质大人有一番政见上的交锋,真是热闹非凡。弟虽不才,但若王相今日在此,招呼一声,我李重进自当效力,保管让那范质大人明日便声名扫地,身败名裂。” 此语一出,王峻只觉得屋内气温骤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陈同悄无声息地躲在屏风之后,紧贴着斑驳的墙壁,耳朵竖起,竭力捕捉着前方二人的低语。王峻的眼眸微微一眯,面上却扬起一抹和煦的笑容:“贤弟此言差矣。我与范大人同在朝堂之上,共事一君,即便偶有政见不合,那也是为国为民,为陛下分忧之举,岂能如你所言的那般狭隘,万万不可啊!” 李重进的目光如炬,紧紧锁定了王峻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寒意,突然间,他放声大笑,那笑声豪迈而响亮,仿佛连屋顶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直落:“王相大人,您胸怀苍生,志在天下,这等气魄,小弟真是打心底里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小弟得向王相坦白一事,前几日,范大人麾下的一名小吏不慎冲撞了我,我正盘算着借此机会,咱们一道儿,也好让他长长记性呢!” 第一百六十七章 王与李,共天下 王峻哈哈一笑,忙得摆手着道:“贤弟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怕是你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此番话出得我口,入得王相之耳……”李重进忽然压低声音,烛光摇曳,将他修长的身影斑驳地投射在屏风之上。 “就像这炭盆里的火星,灭了便灭了。不过王相若把小弟当外人……” 还没等李重进把话说完,王峻就立马打断道:“贤弟多心了,我与贤弟情同手足,怎会陷贤弟于不仁不义之地呢!倒是郭荣……” 话说到这里时,王峻故意顿住,观察李重进的反应…… 李重进的瞳仁轻轻一缩,旋即便如同寒冰初融般,蓦地绽放出一抹冷冽的笑意,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嘲讽:“郭荣?若不是仗着我舅舅至情至性的个性,他又岂能攀上今日这殊荣?只可惜,假使青哥、意哥仍旧健在,这世间的风光,哪里还轮得到他来独享?” 李重进嘴里的青哥、意哥乃是郭威的两个亲生儿子,只可惜,郭威起兵反抗之时,就被前朝皇帝给杀害了! 屏风后的陈同听得心惊,不过脸色间的喜色却是难以掩饰,他判断得没错,李重进这人,虽勇武异常,但却没有心机,他内心是十分喜欢与这样的人合作! 王峻瞳孔微缩,忙得伸手制止道:“贤弟,慎言。虽然你我之间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但是说得多了,切记祸从口出啊!” “也是与王相说话投机,今日才会如此多言,王相切莫多想。对了,刚才王相话说到一半,不知郭荣怎么了?” 王峻的指尖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叩击,目光扫过对方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贤弟可知,郭荣近日不停上书,奏请率军征讨,陛下可是十分欣慰啊!” 李重进的脸色瞬间铁青,烛火在他攥紧的拳头上投下颤抖的阴影。他想起幼时与青哥、意哥在郭威府中玩耍的场景,若是把郭荣换成他们俩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但就是郭荣的话,他偏不让他如意! 李重进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顿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叹道:“哎,不瞒王相,我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的,还望王相帮我!” 王峻望着李重进骤然铁青的脸色,心中暗喜却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叩击扶手的节奏与炭盆中火星爆裂的频率渐渐同步:“贤弟与郭荣同为陛下肱骨,何必自相惊扰?” 他刻意将“肱骨”二字咀嚼得极重,仿佛每个音节都承载着千钧之重。提及李重进,这位郭威的外甥,其身份便自然而然地与郭荣那柴氏养子的身份形成了无言的对峙。 李重进喉结轻轻滑动,仿佛吞咽着未尽的话语,随后,他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出,带着几分沉郁:“王相啊,郭荣与陛下之间的维系,不过仗着圣穆皇后的情分,他们之间,又何曾有过半分血脉相连?再者说,此人行事,前倨后恭,面上恭敬有加,背后却藏着另一副面孔,我那单纯的舅父,便是这般被他巧妙地蒙蔽了双眼。试想,若任由此人继续这般下去,我那舅父乃至大周的未来,岂不令人忧心忡忡……” 王峻听到这里时,也不由的长叹一声道:“贤弟可知,郭荣每次进京觐见陛下,都要捧着青哥的旧书痛哭?陛下近日常说‘荣儿有青哥之风’……” 李重进闻言神色一滞,书房摇曳着的烛光映得王峻脸上的皱纹格外清晰,此刻的李重进仿佛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王峻见火候已到,遂缓缓起身拍着李重进的肩膀道:“不过,贤弟,你刚才说的话我十分认同,一个人若是连着最亲近的人都欺骗的话,若是有朝一日这样的人掌权,那天下人还有活路吗?” 李重进的瞳孔骤然缩紧,刚才说了那么多他一直都没有表态,如今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重进的声音被冷汗浸透道:“王相的意思是……” 王峻没有接话,而是看着李重进说道:“贤弟,你知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做什么吗?” 对方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让着李重进一时间内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在李重进恍惚之际,王峻的手掌重重按在李重进肩甲上,鎏金狮纹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上眼底翻涌的狠戾:“贤弟,你当下最该做的——是让陛下看清,谁才是值得托付江山的‘肱骨之臣’。” 李重进的呼吸骤然急促,烛火在他颤抖的睫毛下碎成金箔。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坐在那个位置,但此刻王峻的话却有一种魔力一般,让他心底里陡然生出一种渴望,仿佛对方有种把梦想照进现实的能力,他的话如同一把利刃,剖开他心底最后一层顾虑:“王相是要我……” “不是要你,是要我们。”王峻语气重重的说道! 屏风背后,陈同暗暗倒抽一口冷气,自王峻下定决心的那一瞬,他与李重进的命运便紧紧相系,如同并蒂之花,共沐荣耀之光,亦同承风雨之摧。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退路可言,恰似离弦之箭,直指天际。胜利在前,则是金玉满堂,富贵无极;一旦失足,便是深渊万丈,永无翻身之日,其间不容丝毫踟蹰与转机。 王峻的这句话,犹如激石之水,瞬间在李重进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斗志的涟漪。他眼神一凛,语气坚定地道:“恳请王相不吝赐教,重进愿闻其详!” 王峻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此刻,我们面临的首要大事,便是借着兖州风云突变的契机,贤弟务必紧握这稍纵即逝的机遇,立下赫赫战功,让陛下亲眼见证你的非凡才能。至于为兄这边,亦是重任在肩,定要竭力阻挠郭荣如愿以偿,领兵前去平息兖州之乱。一旦让他得逞,大局恐将难以挽回,一切努力皆付诸东流矣!” 李重进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与着王峻紧握在一起,然后以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王相,待到功成之日,王与李,共天下!” …… 第一百六十八章 符银盏抵京 相比较“黑大王”李重进的主动出击,身为弘文馆直学士的杨骏最近几日倒是低调了不少! 一方面呢,范质的警示犹在耳畔——王峻一旦重返京城,倘若他仍旧行事鲁莽,不顾后果,恐怕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难免遭受暗箭难防之祸;另一方面,则是已经得到陛下的首肯,《大周时报》计划增加内版,杨骏的工作重心要放在这上面的! 就在杨骏前脚刚回到府内,还未及站稳脚跟,门外就传来赵匡胤爽朗的笑声道:“杨老弟,别来无恙?” 杨骏转身时,正见赵匡胤顶着一头细雪跨进门槛,靴上还沾着未化的冰晶,闪烁着冬日的寒意。更令人瞩目的是,他健硕的手臂间稳稳挽着两坛佳酿…… “赵兄这是雪中送炭还是兴师问罪?”杨骏浅笑一声,立马走步迎了上来! 赵匡胤轻轻提起沾满水珠的皂靴,他不禁轻声抱怨道:“如此天气前来拜访,本是图个与杨贤弟围炉煮酒、共叙衷肠的雅兴。至于杨贤弟方才的话,待会儿可莫要忘了自罚三杯,以助兴头啊!” 杨骏随即热情地引领赵匡胤步入内室的温馨暖阁之中,里面一只铜盆中梨木炭火正旺,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将黏附在他肩头的细碎雪花悄然融化,化作袅袅升起的白雾。他目光温煦,嘴角挂着笑意,对着赵匡胤说道:“罚酒自然是要罚的,但能与赵兄共饮,实属难得之乐事。” 赵匡胤挑眉将酒坛置于案头,他用腰间腰牌挑开坛封,醇郁的酒香扑面而来,赵匡胤当即给着面前的酒盏满上道:“就冲杨兄弟的话,请!” 梨木炭在古朴的铜盆中噼啪作响,火星子偶尔跳跃而出,如同夜空中不经意的流星。杨骏的目光轻轻掠过面前的酒盏,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中带着几分玩味:“赵兄今日莅临寒舍,共饮此杯,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品味这盏中佳酿吧……” 赵匡胤豪迈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酒液自他坚毅的下巴缓缓滑落,滴落在桌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待他轻轻放下酒盏,目光沉稳地望向对方,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真挚与深沉:“老弟,你的洞察力果然非同凡响。实不相瞒,此番我特意前来,确有要事要与你说你!” 杨骏将这酒盏放下,赵匡胤立即就娓娓讲来道:“老弟,这几日我在禁军值班,我看李重进与王相走动挺多,此事不得不防啊!” 梨炭在铜盆里爆出细碎火星,杨骏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他有些诧异道:“他们两人应该是没有交集的,怎么突然搅合在一起了?” 赵匡胤看着杨骏嘿嘿一笑道:“若说李重进是把无鞘刀,王峻便是最懂藏刀的人。这个时候他们俩人搅合在一起,怕是目的就不言而喻了吧!” 杨骏的指尖骤然收紧,他想起范质曾说“王峻善用‘旧部情谊’拉拢武人”,而李重进作为郭威外甥,能让他不顾一切选择与王峻合作——怕是他们的目的就是皇帝的宝座了! 虽然知晓了对方的目的,但对于杨骏这样的身份,又怎么可能阻止呢! 杨骏给着赵匡胤的酒盏满上道:“哎,可惜侯爷没有在京,若是侯爷在京的话,他们安敢如此嚣张?” 赵匡胤点了点头道:“老弟,他们二人搅合在一起,我刚才的话倒是有些杞人忧天,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得小心!” “赵兄,请讲!” 赵匡胤的手指在酒盏边缘叩出急雨般的节奏,他压低声音,目光灼灼:“王峻上次在朝会上虽然对报纸出手无果,不过他们也看出来报纸的厉害之处,听闻,他们准备模仿《大周时报》,也做出一份报纸呢。老弟,这是赤裸裸的要抢你的生意呢!” 梨炭在铜盆中发出不甘的爆响,杨骏的指尖顿在酒盏边缘,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让着赵匡胤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不知贤弟为何突然大笑起来。” “我是笑他们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们模仿?王峻与李重进怕是忘了,报纸可不是简简单单有活字印刷术就能做出来,他们灵魂是内容,像他们这般,就像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匡胤轻轻颔首,眸中闪烁着信任的光芒:“我自然深知贤弟的才干,《大周时报》之精彩,实在令人由衷钦佩。然而,即便如此,我仍需私下提醒贤弟一句,务必提防他们暗中使绊。” 杨骏举起酒盏,笑眼微眯:“赵兄可知,《大周时报》经久不衰的秘诀?” 杨骏的酒盏与赵匡胤的碰出清响,他望着对方眼中跳动的火光,脸色间带着几分自豪继续道:“报纸这东西,技术性并不高,最主要的就是要做到先入为主,单单这点上,我已然占据优势。” 赵匡胤此刻能做的就是举起酒盏与着杨骏碰杯道:“贤弟若是这么说的话,我这就放心了,来,接下来我们不谈正事,只叙旧,来来来,喝起来!” 杨骏闻言自是碰杯着道:“赵兄谦虚了,刚才的话,我也就是与你一说,他们既然决定出手,自然不会做无用之功的,我自会注意的!” 赵匡胤点了点头道:“如今京城之内,关系错综复杂,如果贤弟这里真的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只需给我要说即可,为兄这里,自当尽力相助!” 其实在杨骏心里,对于赵匡胤印象并不太好,或许是受于历史书本上的印象吧,但如今的情况,却让杨骏对他的印象扭转了几分,或许惺惺相惜吧! “有赵兄这句话在,我焉有何惧?今晚若不是赵兄前来告知,我这里怕是就是一滩雾水,来,赵兄,请,一切尽在这酒盏之中!” …… 不过,觥筹交错之后,就在杨骏刚刚送走赵匡胤,突然传来的一则消息让他是既惊又喜:符银盏从澶州来京城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浅喜似苍狗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 这首诗简直是为符银盏量身而作,于澶州之时,她默默地将目光倾注于杨骏身上,那份深情不言而喻。待到踏入繁华的京城开封府,她未曾有片刻迟疑,径直来到杨骏的身旁,那份执着与情深,尽显无疑。 坐落在金明池畔的郭荣府,符银盏此番还是头一次过来!门扉之上镶嵌的铜钉,密布成阵,足足比寻常富贵人家的门楣多出了三列,彰显着不凡的气派。当符银盏走过那雕梁画栋的垂花门时,正好迎来了杨骏的目光,杨骏站在一方嶙峋的太湖石旁,此刻的二人仿佛自成一景,一眼万年! 符银盏的绣鞋碾碎最后一片残雪,金明池的冰面下传来细碎的流水声,恰似她此刻纷乱的心跳。 杨骏立在太湖石旁,手中的《大周时报》内版样报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刚冥思好的标题。他望着符银盏发间的鎏金步摇,神色间不免带着几分难掩的喜色,缓步走上前来道: “符娘子何时悄然抵京的,竟带给我这般意外的惊喜!” 符银盏发间点缀的鎏金珠饰,随着她轻盈的步伐轻轻摇曳,于灿烂阳光下细细碎碎地洒落光芒,宛如点点繁星。她以素手轻掩朱唇,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偏要趁你不注意时悄然而至,免得你在这儿悄悄筑起温柔乡,藏着哪位佳人不让我知道呢!” 杨骏的耳尖被话音烫得发暖,金明池的风卷起他袖口的暗纹,与符银盏步摇上的坠子相映成趣。他看向对方的双眸,不由的玩笑道:“哦,那不知道符娘子此番可有什么收获?” “庭院里自是没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藏在房间内了!” 符银盏一句不经意的话,却在杨骏心中激起了一层涟漪。尽管苏娃儿眼下全身心投入到广货行的经营中,但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也会留宿于此,杨骏不禁暗自揣测,难道符银盏无意间发现了什么不成? 不过,所幸符银盏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十分较真,她转身就想着里面走去到:“杨大人,你这不请我进去坐坐?就一直站在这里,莫不是后院里真的有藏着佳人?” 杨骏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不是许久未见,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了,对了,暖阁里刚煮了茶,用的是澶州运来的稻壳炒茶,符娘子这边请!” 符银盏的绣鞋轻轻叩击着青石板路,每一步都落下了细腻而悠扬的韵律,宛如一曲无形的乐章。穿过曲折蜿蜒的连廊,她步入了暖意融融的阁内,只见炉火中正燃着上好的梨炭,偶尔爆发出噼啪的声响,为这静谧的空间添了几分趣音。 梨木炭在鎏金镶嵌的炭盆中轻轻爆裂,洒落点点细碎火星,宛如夜空中不经意的流星。符银盏的指尖轻柔地滑过暖阁内古朴书架的边缘,那里,每一期的《大周时报》都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仿佛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与世事的变迁。 窗外,杨骏的身影被昏黄的烛光勾勒在薄如蝉翼的窗纸上,他正专注地用竹制夹子轻轻搅动着茶壶中的稻壳,动作中带着一份不言而喻的雅致。淡金色的茶雾袅袅升起,与室内温暖的氛围交织在一起,绘出一幅宁静而和谐的画面。 “符娘子,来先喝盏茶吧,这茶壶可是老毕费了大力气熔铸的。” 符银盏的眸光轻拂过茶盏的内壁,那光洁的表面宛如明镜,清晰地映出了她自己的倩影,与一旁杨骏的身影悄然交缠。她轻启朱唇,对着温热的茶汤吹了口气,水面随即漾起一圈又一圈细腻的涟漪。轻啜一口香茗后,她缓缓启声道:“我在澶州之时,便早已风闻骏哥儿在东京城内的种种传奇,那时我的心,简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就赶过来呢!” “哈哈,现在过来也不晚,此番来京城后,就不走了吧?” 面对着杨骏的问话,符银盏咯咯一笑道:“不知道骏哥儿是想让我留下还是让我走呢!” “我嘛,自然是……”杨骏的话本来就到了嘴边,却忽地话锋一转,温文尔雅地笑道,“但终究,还是要以小娘子的心意为准。” 符银盏将这手中的茶盏放下,然后目光一直盯视着杨骏,最后看得杨骏都有些不好意思道:“怎么这么看着我,莫不是我脸上有花不成?” 符银盏望着烛影里杨骏搅动茶壶的侧影,忽然轻笑道:“此次再见到骏哥儿时,骏哥儿可比在澶州的时候滑头多了!” 杨骏哈哈大笑起来,但神色凝重了几分后才应声道:“可……心意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不知怎的,听到这话时,符银盏的神色突然有着几分的慌乱,她旋即目光瞧向别处道:“骏哥儿,你知道我这次回来,可听闻到什么消息吗?” 杨骏听到这话立马神色一正道:“可是侯爷让你给我传什么话吗?” 符银盏摇了摇头道:“我姊夫倒是没说什么,就是让我给你带一封信,主要是我父亲那边,目前在准备物资,我听父亲说,不出五月,慕容彦超的叛乱还没有平息的话,陛下一定会率军亲征的。” 符彦卿不亏为当时名将,竟然判断出郭威会亲征慕容彦超,若不是杨骏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的话,他都不敢笃定陛下会亲征的! “令尊果然是老将军。”杨骏将茶盏推至她面前,“据我所知,兖州那边虽然官军目前已经把慕容彦超给围住了,但却迟迟没有攻克城池,若是这样僵持下去的话,怕是令尊的话真的是要应验了。” 符银盏听到这话,不由的神色一黯道:“若这样的话,那么父亲肯定是做好了征战沙场的准备了,早知如此,年初的时候就不让兄长去军队了!” “哈哈,无须忧虑,男子汉大丈夫,心怀壮志,当以四海为家,驰骋天下。倘若终日蜷缩于屋檐之下,又怎能磨砺出真正的羽翼,翱翔于九天之上,成就一番伟业呢?” 第一百七十章 未来的路 符银盏凝视着眼前杨骏那谈笑风生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好奇,轻声问道:“骏哥儿,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你是否会带领甲士,驰骋沙场?” 杨骏闻言,不禁微微一怔,随即挑眉问道:“你为何这么问?” 符银盏纤长的指尖缓缓绕着温热的茶盏边缘摩挲,轻轻一叹,语中带着几分悠远:“似乎这世间男儿,对建功立业之事总怀揣着一份难以言喻的热忱。我刚才就在想,或许你也终有一日,会踏上这条征途。” 杨骏爽朗一笑,思绪仿佛飘回了初次相逢的那一刻,他不禁轻声问道:“符小娘子,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的情景?” 梨木炭在古朴的炭盆中噼啪作响,偶尔迸溅出几点火星,映照着杨骏深邃的眼眸。他轻轻抬眼,视线越过跳跃的火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寒霜凝固的冰面,仿佛能穿透冬日的凛冽,望见更远的过往。突如其来的一问,如同寒夜里的一缕不期而遇的风,让符银盏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怎会不记得?那是我初到澶州姊夫的家中,那天晚上在凉亭歇息时,正好见到你仰天长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杨骏心中五味杂陈,感慨着道:“想当年,我在相州不幸遭人构陷,幸有侯爷伸出援手,方能逃出生天。初抵澶州之时,周遭尽是陌生之地,一时之间,竟无一位故交好友相伴左右,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感慨。未曾想,这轻轻一声叹息,竟引得符小娘子注意。” 符银盏的步摇在烛火下轻晃,她此刻含情脉脉的看着杨骏道:“现在想来,感觉骏哥儿当时是故意引起我注意的!” 杨骏沉默不语,只是用眼神与之交汇,仿佛在那深邃的目光下藏着千言万语:“倘若他日,你再度遭遇此类情境,你还会如往昔那般,给予我回应吗?” 烛泪沿着灯芯蜿蜒滑落,宛如细流,最终在古朴的铜盏内凝结成一滴滴琥珀色的泪珠,闪烁着柔和而深邃的光泽。符银盏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杨骏眼中跳跃的火星上,那里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与憧憬。她动作轻柔,缓缓将手中的茶盏置于桌上,发出细微却悦耳的声响,随后轻声细语道:“若真有那一天到来,或许不是我给予你期待的答复,而是你,需牵起我的手,一同漫步于这壮丽山河之间,共赏世间万千风景。” 杨骏闻言,唇角笑意未散,窗外寒风卷着细雪扑在窗棂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及符银盏发间摇曳的玉蝶。他忽然伸手拨弄炭盆,火星骤然腾起,映得她脸颊泛起胭脂色:“小娘子莫要诓我,我可会把这话当真的?” 符银盏没有说话,只是忽然凑近,鬓边茉莉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道:“我虽无缚鸡之力,却也能为你研磨执笔,骏哥儿觉得怎么样?” 杨骏望着她眼中跃动的光,喉间忽然发紧。往事如潮水涌来——水榭亭台的相遇、病榻前的照料、还有此刻暖阁里萦绕不去的温柔。他忽然意识到,从那声叹息开始,命运早已将两人的轨迹悄然勾连。 “好。” 杨骏握住她欲抽回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细腻的皮肤,柔情万千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便带你去看玉门关的月,听阳关外的驼铃。研磨执笔,我谱词作曲,你舞剑折枝” 窗外风雪骤然大作,却掩不住暖阁里渐浓的情愫。符银盏靠在他肩头,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此刻这份被妥帖安放的心意,才是乱世里最难得的安稳。 炭盆中梨木的余温渐渐渗入案几,符银盏指尖在杨骏掌心轻轻一颤,身体陡然坐直,符银盏这才反应过来,忙的从他的肩膀上起身,她看着对方继续追问道:“骏哥儿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杨骏望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缓缓言道:“其实,我早就告诉你答案了。那句‘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我心中的感慨。世人皆热衷于追求功勋与仕途,但在我看来——这东西却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 符银盏对此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骏哥儿的想法了,可在澶州,我姊夫似乎对你在清丰练兵之事赞誉不已,怕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披甲上阵了!” “若真有披甲那日……” 他猛然间执起她的手,轻轻贴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即便隔着三重厚实的冬衣,心跳依旧强劲而有力,仿佛与她的脉搏共鸣。“我也希望,这手中的剑,其锋芒不是为了无意义的屠戮而挥舞,而是为了守护这世间的安宁,换得天下苍生的太平岁月。” 话音未落,房梁上忽有积雪簌簌坠落,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符银盏望着他眼中忽明忽暗的火光,忽然觉得,此刻的杨骏,似乎与自己姊夫高大的身影在重合一般…… 杨骏望着眼前符银盏那略带迷离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轻声唤道:“怎么了,看你刚才似乎神游天外一般!” 符银盏指尖在他衣襟上轻轻一滞,才惊觉自己将杨骏与姊夫的身影叠在了一起。窗外雪光映着他瞳仁里的烛火,她慌忙收回手道: “没什么。方才你言谈间的那份神情,恍若我姐夫再现。回想起在澶州的那段日子,姐夫与王朴先生交谈时,满心满眼皆是祈愿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富足,安乐无忧!” 杨骏听到这话,连忙打了个哈哈,笑道:“这话可真不敢往外说,我哪敢与侯爷比肩而论?万一风言风语传了出去,岂不让人误会杨某心怀不轨,暗藏什么宏图大志呢!”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轻重缓急我还是能掂量得清的。说起来,来了这么久,怎未见苏姐姐的身影呢?” 该来的终归是要来,杨骏刚想出言解释,只听得门外飘来一阵耳熟能详的嗓音,温柔中带着几分歉意:“银盏妹妹,铺子里有些事情耽搁了时间,还请你见谅……” …… 第一百七十一章 报纸大局 符银盏与苏娃儿交谈了什么,杨骏自是不得而知,他所能确定的唯一事实,便是那晚,月光轻洒之下,两位女子竟忘却了周遭一切,促膝而坐,长谈到深夜,将杨骏悄然置于一旁…… …… 冬去春来! 在东京开封府这片繁华之地,近来最为轰动的消息,莫过于翟守珣与陶谷两位联手,横空出世了一份名为《大周新报》的刊物!此事一出,立刻在城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尽管赵匡胤早些时候已向杨骏预先透露了些许风声,暗示他们或许将在报纸中分得一杯羹,但当那份崭新的报纸真正横空出世之际,仍给杨骏带来了一丝未曾预料的惊诧! 汴河春水载着碎冰流过州桥,杨骏捏着《大周新报》的指尖被油墨染得发黑。头版赫然印着“平兖州之乱十策”,撰文者署名“陶谷”,可字里行间中,无不是在吹捧王峻巧解晋州之围,应凭此战之威拿下兖州。 隔壁茶肆里的说书人正敲着醒木:“列位可知这报纸?昨日御史台还弹劾翟大人‘以文乱政’呢!” 在这樊楼二楼雅间内与着冯吉一块儿喝茶的杨骏,此刻正竖起耳朵正仔细聆听外面谈论的内容! “杨老弟,你怎么还有闲心来这里喝茶,陶谷、翟守珣他们真是厚颜无耻,说是《大周新报》,但里面的排版、内容都是模仿我们《大周时报》的,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杨骏将着手中的茶盏放下,神色之间没有丝毫的紧张,他浅笑一声道:“莫慌,我这不是带着你来这里,就是找寻解决的法子嘛!” 冯吉抬头看着房间内富丽堂皇的装扮,内心不免暗忖一声:来这里解决问题?怕不是来这里享受的吧! 樊楼雕花木窗棂外,报童的吆喝声顺着汴河飘来:“新报!新报!兖州战局详讯——” 冯吉捏碎手中茶饼,碎屑落进青瓷盏里惊起涟漪:“你听这调子!咱们报纸刚写篇新内容,陶谷转手就把内容改成新报的了,所幸啊,你的《三国演义》他们还不敢照搬照抄,否则这报纸都不知道被他们搅合成啥样呢。” 杨骏用茶针拨弄着盏中浮沫,目光落在窗外对面绸缎庄的招幡上——那面杏黄旗边角绣着极小的“赵”字,数日前赵匡胤的话还在耳畔间浮响着…… “前些日子,赵兄曾给我说过这事,当时我还没有在意,倒是没想到大意失荆州了!不过,接下来我们还是要把报社的人给稳住,总是觉得陶谷他们这些人能够有如此神速的进展,怕是从我们这里取经不少!” 冯吉点了点头道:“你这么说的话,有件事倒是让我警觉,就是每次报纸刚印出来,有个报童第一时间都拿走报纸,你说会不会经他之手,陶谷他们从我们这里获得的第一手资料!” 就在杨骏准备接话时,突然门外传来掌柜熟悉的敲门声:“杨小相公,我现在进来不叨扰你们把!” “掌柜的请进。”杨骏将茶针搁在盏沿,发出清越的脆响。门轴转动时带起穿堂风,吹得桌上《大周新报》哗啦啦翻页! 掌柜捧着铜壶进来时,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脸色上的笑意不减着道:“方才见两位爷茶凉了。” 掌柜地往冯吉杯中续茶,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他正好插嘴道:“杨小相公,楼下报童小李子刚才还问我,说杨爷的《三国演义》新稿还差半回,他想……” 话未说完,冯吉突然接话问道:“掌柜的,先不说《三国演义》的事,我正好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呢!” 掌柜的闻言马上将着手中的茶壶放下道:“冯爷,你请说!” 冯吉看了一眼杨骏,然后侃侃而谈问道:“我看你们樊楼里也有《大周新报》,你说说看,跟骏哥儿的报纸相比,有啥可取之处?” 掌柜的闻言立即大笑一声道:“冯爷说笑了,我们樊楼可是靠着骏哥儿的报纸活着的呢,至于《大周新报》,那有什么可取之处?” 就在这时,外面大堂报童的吆喝声灌进雅间:“新报!兖州局势还在僵持,王相有言:拿下兖州官军不费吹灰之力——” 杨骏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嘴角挂着一抹淡笑,对那掌柜缓缓说道:“掌柜的,这番情景,倒是颇有一番说道呢……” 掌柜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哈哈一笑,化解了氛围中的微妙:“是啊,这世间万物,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经过樊楼这一比较,大家才知道《大周时报》的物超所值……” 杨骏指尖轻叩案几,茶盏里的浮沫随叩击荡开涟漪。杨骏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点了点头道:“还是掌柜的嘴会说!” 冯吉看杨骏没有多说什么,就看了一眼掌柜道:“好了,掌柜的,我们还有些别的紧要事情相商……” “好嘞,两位相公,有什么事情你请吩咐!” 掌柜的缓缓退下后,待完全将着房门关上后,杨骏看着冯吉才开口道:“刚才掌柜的一番话倒是给我了个灵感,这样,下一期的《大周文报》里面刊登一则消息:欢迎广大士子门投稿,一经采纳刊登,将给予酬谢!” 冯吉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旋即就明白过来了,他不由的感慨一声道:“不愧是骏哥儿,也不知道你这脑袋是怎么想的,换做我啊,打死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我可以预见,接下来《大周文报》必定要大火特火!” 杨骏的目光瞧视着下面聚集成堆的士子们,点了点头道:“酬金倒是其次,东京开封府中定有不少士子想要一展才华,这样,我们回去给李昉他们商量一下,看看后续谁来做这个文章审核这块儿!” 冯吉看着杨骏坏笑的表情,旋即就明白过来了,他哈哈大笑道:“这个活啊,你看你能给谁?” “没事,不行的话,就让范大人这里在美言几句了……” …… 第一百七十二章 魔法打败魔法 《大周文报》试水有奖征文,一经推出,引得无数学子、士子们趋之若鹜! “听说了吗?那边的报纸征文呢,文笔好的一经选上,一篇一百文到一千文不等呢!” “真的假的,这写的东西不光能上报,还给钱呢!” “瞧这话说的,《大周文报》把这叫做润笔费,前提是你的文章被人家选上才行!” …… 翟守珣、陶谷看着这样的盛况,不由得感慨一声道:“既生瑜,何生亮,如今才能体会到当时周公瑾的心态啊!” 州桥街外的一座酒楼二楼中,翟守珣入目之处就能看到街口牌坊处,那里是《大周文报》的一个文章征集收稿处,堵的是车马不通,他禁不住摇着手中精美的香木折扇,叹道:“唉…,这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如此盛况,国朝未有!” 陶谷捏碎手中蜜饯,青杏汁液顺着指缝滴在《大周文报》的征稿启事上,“千字千文”四字被洇成深褐。楼下收稿处的喧嚣声浪般涌来,举子们攥着文稿的手在牌坊下挤成林…… “杨骏这招‘征文方式’倒是高明,你瞧那些投稿的举子,有几个真为了润笔费?怕是冲着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传闻来的。” 陶谷轻轻以手中扇骨叩击着雕花栏杆,眸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悠悠叹道:“世事如棋,布局皆学问呐!” 翟守珣闻言,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轻声探问道:“莫非,依陶大人之意,我等亦步其后尘,举办一场征文雅集,以文会友,共襄盛举?” 虽然现在李重进与王峻因为郭荣的缘故,算是短暂的达成了政治上的盟友关系!但对于下面的人来说,翟守珣有些上不得台面,因此在陶谷心底里,其实是不怎么看得上他的! 陶谷摇头自嘲一笑道:“实话讲来,我确实是有这个想法的,可苦于囊中羞涩啊!” 翟守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便出言问道:“陶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又能破费几个钱呢?” “哈哈,你这可真是未曾掌家,不解世俗琐碎之艰。这几日,咱们售出的报纸,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徒有其表地吆喝罢了。他们一份报纸定价十文,而我们,为了抢占市场,愣是以五文钱的低价倾销。这区区五文,刨去纸张成本与人工开销,已是所剩无几,薄利如纸,几近无利可图。 倘若再盲目跟风,效仿他们举办什么征文活动,只怕未等咱们给对方制造些许波澜,自家的小船便要先被这浪潮打翻,难以为继了!” 你让翟守珣写写文章、出出主意的事情,他还能胜任,但若是让他如何赚钱、如何盈利这种事情,怕是他也无能为力! 朝堂上的能臣,如何鉴别他的能力,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就是有赚钱的本事。但从这点上看的话,陶谷对于杨骏的生财之道不免要高看几分! 翟守珣听到这话不由的轻叹一声道:“若如此的话,我们创作的报纸怕是不能长久下去啊!” “走一步瞧一步吧,说不定那天王相给陛下说动了,我们的《大周新报》就把《大周时报》给取缔了,到那时候,咱们今日这番坚守,自会显现其价值所在!” “陶大人说得极是,在下佩服!” …… 相比较《大周新报》不声不响地刊发,与《大周时报》在东京开封府直面竞争;专注于做朝廷各部门内部可看的《大周时报—内刊》则显得有些高调! 内刊与《大周时报》的排版别无二致,只不过在标题上多加了内刊两字,而在每一版的下面都印有几个小字:机密文件,不得外传。 得到陛下首肯后,作为内刊发行的第一期当天,范质可是亲自拿着报纸送到中书门下处,正在当值的陶谷迎步上前道:“恭喜范大人了,我看听闻陛下对内刊的评价赞誉不绝!” 范质浅笑一声道:“多谢陶大人,全赖弘文馆里面的众人辛苦才有内刊的今天!” “哈哈,还是范大人安排得体,对了,这内刊印刷有多少份?” “大概八千份吧,除了我们京城内各个衙门外,还有各地原来誊抄邸报的如今都从这里采买,所以印刷的多了些!” “内刊印得比外刊还多!”陶谷不由的惊讶一声道! 范质也不知是故意炫耀,还是性子就是如此,他点了点头道:“哈哈,是的,还是各个衙门的官员们支持,对了,陶大人,王相在里面吗?我有些事情想找他请教一二?” 陶谷摇了摇头道:“范大人,恰不凑巧的紧呢,王相刚刚有事出去了一趟,你看你是在这儿等会儿,还是有什么事情的话,我这里也可代为转达!”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劳烦陶大人帮忙问一下,这内刊虽然是给各个衙门提供的,但弘文馆的资金也是十分有限,想问问王相,这报纸的费用该怎么算!” 陶谷听到这话,他怎么有种感觉,这范质今日来中书门下是来打他的脸呢!你一天能卖八千份,你清高,你了不起,但你一直在我面前说这有意思吗? 不过,陶谷也不好翻脸,毕竟人家确实是有事跟王相请教的,因此他不由地莞尔一笑道:“范大人怎么说话小家子气,咱们这些人可都是给陛下、给朝廷当差,怎么还分你我分得那么清楚呢!” 范质将随手拿起的内刊搁在案上,不由地轻叹一口气道:“陶大人,话虽如此,可弘文馆的雕版工匠们等着米下锅呢。昨夜他们印刻内刊内容时,可是饿着肚子干到半夜三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陶谷案头堆叠的《大周新报》样刊,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不像陶大人这边,五文钱一份的报纸,还能挤出蜜饯钱。” “工匠们的辛苦,我自会告知给王相的!”陶谷黑着脸,说完这话后,看着范质语气又冷了几分道:“倒是范大人,内刊可不比其他,可不要偷奸耍滑,以次充好,否则到时候岂不是打范大人的脸了?” “多谢陶大人提醒,范某回去后一定会叮嘱好工匠的!”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兖州之局 四月中旬! 正当诸事渐入佳境,循着既定的轨迹稳步前行之际,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令杨骏有些措手不及…… 杨骏看着面前斟酒的赵匡胤,一旁的冯吉环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道:“赵老弟,你这消息可靠吗?” 赵匡胤将着手中的酒壶放下,缓缓开口道:“这话还能有假不成?听闻兖州那边,曹英将军等人先围兖州城,待一步步合拢住后开始攻击城池,但已经过去了数月,攻城战直到现在仍没有下文,这不惹得陛下等不及要亲征了!” 杨骏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酒盏,嘴角勾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道:“如此说来,赵兄可真是喜从天降,小弟在此先行道贺了!” 赵匡胤闻言,却是一脸茫然,眉头微蹙,不解地道:“杨兄这话说得我可是一头雾水,不知杨兄所言何喜之有?此等喜事,连我自己都浑然不觉呢!” 一旁的冯吉旋即就明白过来,他哈哈大笑着道:“赵兄,陛下亲征,你们这些殿前侍卫亲军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是就来了吗?” 烛火在鎏金酒樽上跳成两团火焰,赵匡胤捏着酒盏的指节骤然泛白。窗外夜色正浓,汴河漕船的灯火在他瞳孔里碎成金箔,恰如杨骏方才那句“喜从天降”的余响。 “陛下亲征!” 杨骏用银簪拨弄灯芯,火星溅在案上《大周文报》的征文名录上,杨骏想了下不由的问声道:“曹英的‘久攻不下’,怕不是‘引蛇出洞’吧?” 冯吉缓缓地放下酒盏道:“杨老弟这话也不是没这种可能,据我所知,曹英虽是陛下心腹大将,但素来与王峻相国关系密切,说不定就是为了能让王相带兵平乱!” 赵匡胤手中的酒盏“当啷”轻磕案几,鎏金酒樽反射的烛火在他眼底凝成寒星。冯吉话音未落,窗外更夫“咚——咚——咚”的梆子声,夜已经深了! 赵匡胤待外面的梆子声消失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冯兄、杨老弟,你说这王相是为了什么?如今他的地位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而且还深得陛下的信任……” 杨骏不由的瞧了赵匡胤一眼,然后才缓缓开口道:“欲壑难填!” “哎,杨老弟、赵老弟,我若是王相,我啊,别说去兖州了,就连晋州都不会去的,还是李太白说的好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赵匡胤只是点了点头应声道:“冯兄说的极是!” 杨骏对于赵匡胤的话不免莞尔,你是不知道你当上殿前都点检后,你想再进步时的嘴脸了!现在的你,倒是说这大言不惭的话来! 冯吉醉眼朦胧地晃着酒壶,赵匡胤捏着的酒盏已裂出细纹,这种情况下,他看着杨骏不由地问声道:“在杨老弟心中,是如何看待今日之事的?” 杨骏手里拿起空着酒盏,倒放在桌上浅笑道:“赵兄这是让我酒后吐真言呢?” 赵匡胤见状忙的拿起酒盏,将着满上后虚心请教道:“杨兄弟这话就埋汰我了,我虽在禁军当差,但一直都把杨兄弟当做自己人,杨兄弟文采非凡,对于朝堂之事也有自己独到见解,这不就想着趁着今日跟你取取经吗?” 杨骏指尖叩击着酒盏,青瓷盏底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清越如磬的声响。他垂眸望着盏中倒映的烛火,忽然抬眼直视赵匡胤:“不知在赵兄眼中,如何看到李重进将军和驸马呢?” 赵匡胤捏着酒盏的手猛地一颤,裂纹顺着指节延伸至盏沿,他不由地苦笑一声道:“这我可该如何评价呢?” 杨骏指尖叩击酒盏的声响陡然加急,如更鼓般敲在赵匡胤心尖。檀木案几上,青瓷盏底的裂纹正顺着指节延伸——李重进是郭威外甥,驸马张永德是郭威女婿,杨骏此刻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重进将军……” 赵匡胤喉头微动,一抹坚毅闪过眉宇间,手中酒盏不慎落地,碎片嵌入他厚实的虎口,鲜血悄然渗出,他却浑不在意,只淡淡笑道:“自是骁勇不凡,至于那驸马爷……亦是勇武相当!” 闻此,杨骏朗声大笑,拍了拍赵匡胤的肩,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赵兄此言差矣,小弟听来,倒是觉得你藏了几分谦逊,不甚坦诚呐!” 面对杨骏那略带锋芒的询问,赵匡胤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诚恳与无奈:“既然杨兄弟如此直截了当,那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若要我在他们之间做个比较,我私心里觉得,驸马爷或许较李将军更胜一筹。” 杨骏心中其实涌动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几乎要脱口而出:“倘若将这两位与侯爷柴荣相较,又会是如何一番景象呢?”然而,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转折,缓缓言道:“赵兄,近日里,我隐约察觉到王相与李重进将军之间似乎多了几分亲近,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恐怕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盘算啊。” “杨兄弟,不瞒你说,我也看出来了,只不过像咱们这种身份的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杨骏朗声一笑,眉宇间满是自信:“赵兄,依我之见,此番陛下御驾亲征慕容彦超,王相定当力荐李重进将军,委以殿前亲军统领之重任!” 赵匡胤闻言,面上掠过一抹讶异之色:“可是李将军此刻不过是一都头,掌管殿前亲军,这一步是不是迈得太大了!” “那不然兖州局势为什么非得拖延到现在?” 赵匡胤的目光缓缓在杨骏身上流转,带着几分疑惑,几分审视,心中暗自思量:这番筹谋布局,难道真能如愿以偿? 然而,未及多时,朝廷之中便风声四起,所传之讯竟与杨骏先前的预判丝毫不差,精准无二: 李重进为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为殿前都虞候,掌管殿前亲军。 第一百七十四章 路见面圣 五月处,郭威率兵从东京开封府出发,王峻以随驾都部署的身份随同出征,与曹英等人于兖州城下合兵。 五月十四日,劝降叛军无果后,各部开始攻城。王峻在城南督军,其部最先攻破城池,王峻也因此次先登之功非常得意。慕容彦超见官军攻破城池,就自焚身亡。 在平定兖州那场风起云涌的叛乱中,郭荣心急如焚,屡次恳请上阵杀敌,其壮志凌云,可见一斑。然而,郭威深思熟虑之下,念及澶州之地乃战略要冲,不可有失,终是忍痛未允郭荣请缨。 与此同时,李重进与张永德,两位身为殿前亲军的骁勇之士,自是紧随郭威左右,如影随形。一时间风头无两,荣耀加身! 澶州城内! 王朴望着今日略显疲态的侯爷郭荣,脚步不自觉地放轻,缓缓上前,轻声细语道:“侯爷,兖州局势如今已经尘埃落定。陛下将龙兴之地托付于您镇守,此等重任,无疑是对您莫大的信赖。眼下,我们亟待筹谋的,乃是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王朴话音未落,郭荣突然按在案上的《澶州布防图》骤然卷起,他轻叹一口气道:“杨骏不是在京城传来消息说,李重进与王峻搅合在一起了,这才是我最怕的事情!” 李重进作为郭威的外甥,与王峻这样的权臣搅合在一起,对于郭荣来说,着实是巨大的威胁! 还没等王朴开口,突然一个小厮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道:“侯爷,京城方面传递过来的信笺!” 一听这话,郭荣猛地挺直身躯,眼中闪过一丝急切道:“赶紧拿过来,我看看杨骏在京城那边又有什么消息!” 小厮双手呈上一封尚带着蜡油微温的信笺,郭荣轻轻撕开那精心封固的封口,小厮见状,识趣地悄然退下。待郭荣细细览完信中的内容后,一旁的王朴察觉到他脸上浮起了几缕难得的笑纹,不禁好奇地问道:“莫非是杨骏那边,有了什么妙策?” 郭荣将着信笺放下,浅笑一声道:“杨骏在信中说啊,既然他们不让我去,那我就主动一点,父皇班师回朝的路上肯定要路过澶州,我就在路上面见父皇一面!儿子见老子,谁也没话可说吧!” 烛火在《澶州布防图》上跳动,郭荣指尖划过图中黄河渡口的标记,蜡油封印的密信在案上散着余温。王朴望着他忽然舒展的眉宇,便知道侯爷此刻定然是被杨骏的这番话给说动了! 王朴用茶针拨弄灯芯,火星溅在图中各地的营防图的标记上,他想了下才开口道:“侯爷,也就杨骏能想出这路见面圣的主意。这是要借‘子见父’的天伦,破王峻‘将在外’的兵权啊。侯爷,只不过,我听说陛下班师路线原定过封丘门,现改走澶州渡口。” 郭荣闻言,不由的看下布防图,然后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的话,想来明天父皇他们的人马都能抵达澶州渡口了!” “侯爷,若是明日面见陛下的话,切记不谈国事,只谈父子感情,切莫让王峻抓到把柄!” 郭荣对于王朴的告诫之言,重重的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可不敢有丝毫的差错,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 次日,黄河浊浪拍打着澶州渡口的青石堤岸,郭荣按剑立在浮桥中央,晨雾中的蟒纹玉带扣折射着冷光。对岸传来銮驾的钟磬声时,他身后的“接驾”仪仗突然扬起旌旗——杏黄旗上“周”字的走之底多了道挑钩,细看竟是“宋”字的变形。 郭威的御辇在雨幕中停下,车帘掀开处露出紫袍玉带,却掩不住眼角的倦意。当他看见郭荣的身影竟然出现在这里时,不由的叫停车队。 河风轻拂,带着几分凉意,将郭威的话语切割得断断续续:“荣哥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目光,如同古老松林间的斑驳光影,轻轻掠过郭荣的身影。郭荣身着官服,那衣裳虽略显陈旧,几处细微之处还缝着不惹眼的补丁,却难掩其端庄与正气。 自郭威登基为帝以来,宫廷内外皆以节俭为尚,奢华之风渐息。望着眼前郭荣这朴素无华的模样,郭威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这份不加雕饰的简朴风格,正合他心之所向。郭威微微颔首,眼中闪烁着对儿子无声的赞许,仿佛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大周未来的希望,正静静绽放在这不起眼的角落。 郭荣单膝轻跪,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恭敬,拜道:“儿臣恭迎父皇圣驾,听闻父皇今日途径澶州,念及父皇一路风霜仆仆,特让新妇金盏精心烹制了几道家常小菜,愿父皇品鉴一二,也让孩儿略表孝心。” 这便是王朴精心策划的情感攻势,郭荣一上场,便直接将话题引向了温馨的家事。在太祖皇帝身边静立的王峻,目光落在跪于地上的郭荣身上,正欲开口,意图劝阻郭威在此逗留太长时间,却不料郭威已抢先一步,语气温和地对王峻道:“王兄啊,我观这渡口粮草转运尚需片刻,难得荣哥儿今日前来尽孝,你且吩咐人手加速装运,好让我与荣哥儿叙上几句家常,暖暖心窝子。” 王峻握着剑柄的指节骤然发白,鎏金护甲在雨幕中泛着冷光。他望着郭荣捧上的食盒,眼神一转着道:“陛下,兖州善后文书尚未清点完毕” 他的话语尚在空中回荡,郭威已敏捷地伸手,稳稳接过了递来的食盒,这一举动竟让王峻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最终只能默默收回。 此刻,黄河的浪涛猛然间拍打在坚固的堤岸上,激起片片晶莹的水花,那飞溅的水珠仿佛在郭荣深邃的眼底捕捉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锐利光芒。随着郭威轻轻掀开食盒的盖子,一股热腾腾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只见盒中,一条红烧鲤鱼安然卧于其间,而那鱼尾巧妙地点缀着几颗色泽鲜艳的蜜饯,格外引人注目…… 第一百七十五章 父子有亲 “荣哥儿,这鱼味道不错。”郭威以银箸轻轻挑起鱼腹那片最为肥美之处,瞬间,一股鲜美的鱼香悠然飘散,仿佛春日里轻拂过水面的微风,引得在场众人无不暗暗咽下口水,心中生出无限向往。 望着王峻依旧矗立在原地未动,郭威难得地玩笑道:“王兄啊,这鱼肉确是鲜美无比,只不过此乃荣哥儿的一片心意,我便不与你分这杯羹了!” 王峻听到这话,无奈之中只得双手抱拳,深深一揖,恭敬言道:“陛下,微臣这便前往码头一行,不敢再扰陛下此刻的天伦雅兴,望陛下恕微臣告退之罪。” 郭威哈哈大笑着道:“好,王兄请便,我们半个时辰后起程!” 虽然王峻很想在此旁听郭荣与陛下交谈的内容,但郭威话里话外的意思让他只得悻悻离去,临走之际,他狼顾鹰视般地盯视着郭荣一眼…… 黄河浊浪拍打着浮桥桩基,郭威银箸挑起的鱼肉在雨幕中泛着油光。当王峻的脚步声消失在堤坝转角,郭威倏然地收回满脸的笑容,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亭角,然后吩咐道:“星民啊,我跟荣哥儿去前面的亭子说两句话!” 向拱,字星民。他早些年都投靠在郭威账下,可谓称其心腹。 郭威的话音刚落,禁军中就走出一个雄壮的中年男子,他立即躬身一拜道:“喏,陛下!” 黄河的浊浪声,在着亭角里依然清晰可闻,郭威的紫袍扫过青苔石阶时,向拱已按剑立于三丈之外,甲叶摩擦声与雨幕中的梆子声同频。 郭荣凝视着父亲那张略显阴霾的脸庞,心中千言万语哽咽于喉,一时之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过了漫长的静默,他才缓缓启齿,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半年光阴匆匆而过,未曾想再见父皇,您的身子竟已……”话语未尽,却已饱含了无尽的忧虑与关切。 郭威看着自己儿子的表情,这才得倏然一笑,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的心酸道:“哎,人人都说皇帝好,其实皇帝也苦恼;宰相权大睡不好,选才选官更难搞;要是官吏选不好,贪污腐败治不了;最怕地方造反了,身家性命也难保。” 郭荣望着父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喉间泛起苦涩:“儿臣在治理澶州时,常听闻州县赋税不均,衙役勾结豪绅欺压百姓。吏治若不清,民心便不稳。” 郭威猛地一掷,银箸重重落在石案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连带盘中鱼汁也溅出了几滴。“王峻那老家伙,近来气焰愈发嚣张,兖州一役的胜果,反倒成了他滋长野心的温床。如今,他竟胆敢将手伸进官员任免的浑水之中,其所举荐之人,十有五六皆是河东旧部,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未落,忽有惊雷炸响,黄河浊浪骤然拍碎岸边浮冰,惊起一群寒鸦。 向拱紧握着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神锐利如炬,穿透密集的雨帘,扫视着周遭的一切。郭荣顺着父亲那坚毅的目光望去,只见雨势愈发滂沱,天地间仿佛挂上了一幅厚重的珠帘。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自责与无奈:“只恨孩儿未能时刻伴于父皇左右,替父皇分忧解难。父皇,若局势真已艰难至此,孩儿……” 郭荣的话语尚未落音,便被郭威轻轻打断,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似他这般的老狐狸,连我都需谨慎以对,方能稍加约束。你若贸然前往东京城,我只怕你会步上青哥儿、意哥儿的后尘,陷入那不可预知的险境啊。” 郭荣胸口猛地一滞,青哥、意哥惨死于隐帝之手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他攥紧拳头,指节撞得石案咚咚作响:“父皇身旁境遇如此艰难,孩儿岂能继续待在澶州!” 郭威轻拍了拍郭荣坚实的肩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可留意到,方才王峻投向你的目光中,仍残留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记住这番景象,荣哥儿,澶州之地,你若能将之治理得愈发繁荣强盛,那王峻之流,便越是不敢轻易妄动……” 他稍作停顿,目光悠悠转向黄河上游,那里,漕船点点,犹如千帆竞发。随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沉稳与从容:“我瞧这码头上,众人忙碌的身影已渐渐收敛,筹备之事应是已近完备。荣哥儿,你那边可还有什么未尽事宜需要打理?” 郭荣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言辞恳切道:“父皇在上,孩儿此处并无他事烦扰,唯独心中挂念的,皆是父皇龙体安康。” 郭威正欲举步离去,闻此言语,脚步一顿,轻轻拍了拍郭荣的肩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荣哥儿,为父这边你大可放心。待王峻之事尘埃落定,你便启程返回京城去吧。” 此刻,黄河之畔,浊浪滔滔,拍打着河岸,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回响,仿佛是大自然独有的乐章。浪花飞溅,与绵绵细雨交织在一起,不经意间,将郭威身着的紫袍上那栩栩如生的龙纹,晕染成了一片深邃的褐色。 “孩儿谨遵父皇教诲!” 郭威轻轻颔首,目光穿透绵密的雨帘,落在那些匆匆穿梭于雨中的身影上,心中忽地泛起一丝涟漪,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荣哥儿,弘文馆内的杨骏,依稀记得,他是出自你的门下吧?” 郭荣心头一阵纷扰,对于郭威突如其来的询问,他虽感意外,却毫不犹豫地颔首回应:“启禀父皇,杨骏之前在清丰担任县令,曾力推灭佛之举,并着手税法革新,成效斐然,而后方被调往弘文馆任职。” 郭威微微颔首,赞许之情溢于言表:“确实做得不错,听闻《大周时报》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吧!” 郭荣一时之间未能领悟郭威的言下之意,而郭威却不待他细细思量,仅以一个微妙的眼神示意向拱,随即众人策马扬鞭,浩浩荡荡地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互为试探 五月底,郭威率领众将士返回东京开封府! 此次随郭威大军征讨慕容彦超的战役中,王峻犹如猛虎下山,英姿勃发。他的部队率先撕破了敌城的防线,及至论功行赏之时,王峻凭借着这份先登之勇,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与自豪。 大内崇元殿! 崇元殿之巅,鸱吻傲然伫立,其口微张,似在默默吞噬着五月夜的清凉露珠。琉璃瓦片在宫灯的温柔映照下,泛出一抹幽邃的蓝,恰与郭威眼底那份不易察觉的忌惮相映成趣。三十六根气势恢宏的贴金盘龙柱,如同守护神般矗立,支撑着巍峨的穹顶。龙首高昂,口中衔着的珍珠灯串随风轻摆,将光芒洒向丹壁之上的九龙御道,那御道由整块墨玉精雕细琢而成,龙鳞间的缝隙巧妙镶嵌着点点碎金,传说这些金光闪烁之物,乃是前朝宫变时,飞溅的血珠经年累月化成的印记。 殿外,暴雨倾盆,如怒涛般猛烈敲击着青铜兽首排水口,发出阵阵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宛如远古编钟的回响,竟与殿内《破阵乐》激昂的鼓点不谋而合,交织出一曲令人心悸的夜之交响。雨声与乐声,一外一内,一狂放一庄重,却在这无边的夜色中,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王峻身披的银甲,在丹壁之前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宛如寒星落地。高踞于皇位之上的郭威,轻轻将鎏金的酒樽置于温润如玉的案几上,那一刻,樽底镌刻的“天命永保”四字暗纹,悄然显露,无声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尊贵与威严。 “王兄首登城楼之英勇,实乃大功一件,自当厚赏。”郭威的话语在琉璃瓦片上轻轻回荡,如同晨钟暮鼓,悠扬而庄重。随着内侍小心翼翼地将朱漆匣盖轻轻掀开,一抹璀璨夺目之光霎时跃入众人眼帘——那是一副镶嵌着金边兽首的玛瑙杯,其色泽温润如旧,光华内敛却难掩其非凡之气。 在场众臣目睹此奇珍异宝,无不瞠目结舌,心中暗自惊叹。他们万万未曾料到,陛下竟会将如此稀世之物作为奖赏,赠予王峻。那玛瑙杯在日光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泽,仿佛每一道光芒都在诉说着它不凡的来历与价值,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荣耀与恩典。 “陛下!”王峻的声音在悠扬乐声中清晰可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与惶恐,“此等旷世奇珍,微臣何德何能,敢轻言收受……” 那镶金兽首玛瑙杯,原是征伐慕容彦超时,于其府邸深处发掘的瑰宝。此杯由世间罕见的缠丝玛瑙精雕细琢而成,质地温润,纹理自然流畅,兽首之嘴巧妙镶以纯金,设计之妙,工艺之精,无一不彰显其非凡,实为当朝无可匹敌的稀世之物。初见之时,即便是王峻这等铁血将领,也不禁为之倾倒,心中暗自赞叹。未曾料到,陛下竟会将这份厚赐,赐予自己。 郭威看到王峻的表情,就明白对方的心意,他哈哈大笑道:“朕,刚才早就言说过了,王兄先登之功,自当厚赏的!” 在场的众臣听到这话后,纷纷出言恭贺道:“恭喜王相!” 王峻对周遭涌来的祝贺声报以微微颔首,面上的笑意满溢着难以掩饰的满足。恰在此时,郭威的声音再度响起,沉稳而有力,打断了这份宁静:“郑仁诲、向训,你们二人上前听封!” 郑仁诲与向训,这两位皆是郭威在藩镇时期的左膀右臂,情深义重,如影随形。此番挥师东进,征讨慕容彦超之际,他们更是身先士卒,作为前锋率先奔赴兖州战场,英勇无畏,立下汗马功劳。提及对他们的封赏,在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毫无异议! 不过,就在大家以为尘埃落定之时,身为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却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声音沉稳而有力道:“陛下,微臣心中尚有一事,亟待禀明圣听!” 听到这话,郭威面上的笑意非但未减,反倒愈发灿烂,他朗声大笑,声如洪钟道:“今日乃我大赏功臣之时,王兄若有要事,何不待封赏事宜落定,再细细道来?” 原以为王峻会识趣地退到一旁,谁曾想,他却耿直的继续开口道:“陛下,微臣所奏之事,恰与今日之赏息息相关,恳请陛下恩准微臣先行禀报,而后封赏亦不迟!” 郭威闻言,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那是一幅幅神色各异的面庞——有惊愕未定的,有忐忑不安的,亦有满脸困惑的。然而,身为大周这艘巨舰舵手的他,对于王峻此刻的失态之言,心中并未泛起太多涟漪。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淡然与包容:“也罢,既然王相如此坚持,寡人便洗耳恭听,愿闻其详,王相究竟有何要事需急切禀报?” 从王兄到王相,一字之差,但却代表了郭威此刻的态度!纵然郭威素来非常尊重王峻,多称其表字或呼为兄。但不代表郭威会一直容忍下去…… “启禀陛下,我大周王朝新创,犹似旭日初升,万物复苏之际,百业待举,万象更新之时。征讨慕容彦超之重任,乃是我等臣子义不容辞之使命;至于陛下隆恩浩荡,赐予之赏赐,微臣心中感激不尽,然念及天下苍生,犹有贫寒困苦之辈,亟待救济。故而斗胆恳请陛下恩准,将此赏赐尽数充公,用以赈济天下贫困百姓,略尽微臣绵薄之力,以报陛下圣恩,兼济天下苍生。” 王峻此言一出,朝堂之上,文官队列中,端明殿学士颜衎与枢密直学士陈同率先响应,言辞恳切:“王相此等高风亮节,实乃我辈文臣之楷模!” 反观武将一行,个个面色阴沉,心中五味杂陈。兖州之战,烽火连天,是他们以血肉之躯拿下来的,而这些文臣不过是在后方运筹帷幄,未曾亲临前线半分。论及战功封赏,他们倒是超然物外,一副事不关己之态。而今王相率先垂范,拒绝封赏,文臣们自是纷纷附和,心中算盘拨得响亮——毕竟,谁也不愿意见到武将权势坐大,威胁到他们这群笔杆子官员的地位与利益…… 第一百七十七章 王峻称病 郭威浅笑一声道:“王相固然高风亮节,但寡人素来尊崇的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曹胤、向训,你们二人觉得呢?” 曹胤与向训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仿佛在无声中达成了某种默契。与此同时,立于他们一旁的史彦超与药元福,不约而同地伸出手轻轻勾勒,动作简约却意味深长。这番无声的交流后,四人仿佛心有灵犀,曹胤与向训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里带着坚定:“陛下所言,实乃至理!” 郭威指尖轻叩着御座扶手上的饕餮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的王峻。而无意外的是,王峻按在剑柄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大了对剑柄的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同样坚毅,与郭威的视线在空中激烈交锋,火花四溅。 正当这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之时,身为太师的冯道此刻则是站了出来打圆场道:“陛下,臣有要事,亟待陛下圣裁。” 郭威指尖叩击的动作顿在半空,烛火将他眼角的纹路映得忽明忽暗。郭威转眸看向阶下白须飘拂的老者,缓缓开口道:“哦?太师有何急务?” 冯道轻轻勾起嘴角,一抹浅笑漾开,缓缓言道:“陛下,此番挥师兖州之举,《大周时报》已详尽载之。王相一番苦心,意在为国库节流,其情可悯,其志可嘉。然而,倘若此番功臣之赏迟迟未至,恐怕民间会误以为朝廷财政困窘。百姓之心,易受流言所动,万一因此生出波澜,扰了朝堂清净,岂不反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纷扰?如此权衡,恐非明智之举啊。” 冯道此话一出,本来刚才朝堂内剑拔弩张的局势,瞬间缓和不少。郭威忽然轻笑一声,指尖重重叩在扶手末端的兽首上,缓声道:“太师此言,倒是提醒了寡人。《大周时报》既已载了兖州之功,若是赏格迟迟不下,百姓瞧着,还当寡人是吝啬之君。” 说完这话后,他目光扫过王峻,语气却松缓下来道:“王相苦心,寡人岂会不知?只是这‘赏罚’二字,重在‘信’字。功臣流血沙场,若连朝廷的恩赏都等不来,日后谁还肯为大周效死?” 王峻喉结轻轻滑动,话语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抬眼之际,恰好与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的眼神交汇,二人正微妙地交换着眼色。尽管先前他们已明确表示支持自己,但此刻的眼神中却似乎透露出一丝对局势的洞若观火。毕竟,郭威乃是九五之尊,言辞间又尽显客气与尊重,王峻怎会不明其中利害关系。于是,他连忙接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惶恐与敬服:“陛下真是思虑深远,微臣实在未曾想得如此周全!” 冯道适时的上前一步,白须随动作轻晃:“陛下圣明。依臣之见,赏赐可分三等:首功者加官进爵,次功者厚赐金帛,偏裨将士亦需论功行赏。如此既全了陛下‘有功必赏’的威名,亦可令国库支出有度,不致虚耗。” 这番话既给了郭威台阶,又暗合了王峻“节流”的本意。这时候,李谷看出郭威眼神的意思,立刻站出来接话道:“太师所言极是!臣以为,兖州之役中,药将军夜袭敌营斩将夺旗,当记首功;史将军固守粮道寸步不让,可记次功……” 他语速极快,仿佛早已拟好了赏单,将王峻此前刻意淡化的军功一一罗列。征讨慕容彦超之乱期间,李谷以东京留守职判开封府事,负责留司事务,此番论功行赏,本就是他职责所系,义不容辞。 王峻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化为一声低叹:“陛下与太师既然已有定夺,臣……遵旨便是。” 他轻轻一揖,袖管不经意间滑落,腕间一抹陈年旧疤悄然显露,那是昔日随郭威将军浴血奋战时所烙印下的痕迹,见证了烽火岁月的沧桑。郭威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微微一顿,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长河,忆起了往昔并肩作战的日子。蓦地,他站起身,步伐坚定地走下御阶,亲手将王峻扶起,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与温情:“王相啊,你我袍泽情深,共事多年,你为国为民的鞠躬尽瘁,我又岂会不知?” 他转身对内侍道:“传旨,着户部与兵部速拟兖州之功赏格,三日后呈奏。《大周时报》需另发一篇社论,言明‘朝廷赏罚分明,国库充盈如常’。” 说罢,他拍了拍王峻的肩膀,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至于王相忧心的国库……明日你与冯太师同来御书房,寡人自有计较。” “陛下圣明!” …… 朝堂众臣缓缓的从着崇元殿内走出! 王峻刚欲踏上马车辔头,忽闻身后陶谷急切之声穿透喧嚣,直抵耳畔:“王相留步,下官有急事相告!” 朝中众人对陶谷与王峻之间的微妙关系,或多或少皆有所闻,故而此刻二人并肩而立,并未掀起太多波澜。王峻闻言,转眸望向陶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哦?何事如此匆忙?” 陶谷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王相,今朝堂之上,氛围颇为微妙,故而在朝会散后,我匆忙之中赶来追上王相,实有要事相商。王相,请您细听在下一言:朝堂局势,晦暗不明,特别是陛下的心里,难以琢磨,若是一着不慎的话,可就满盘皆输,切莫因小失大,今日之事,下臣就怕……” 说到此处,陶谷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有所顾忌。王峻见状,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沉声道:“此处并无他人,但说无妨。” “王相,自古以来,有那些功臣能够善终的呢,就算你与陛下相识相知,兄弟情深,可你别忘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峻猛地怔住,望着陶谷消失的背影,握了握拳,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默的摇头。陶谷的话没有说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过,这件事在王峻看来,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他想试探下郭威对他的态度,此事,恰好是个不错的机会! 二日后,王峻府中传出消息,王峻生病告假,将卸任枢密使之职!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王峻之图 冯道府中! 在与冯吉一番寒暄过后,杨骏首次进入到冯道的书房之内。眼前,卷册堆叠,宛如巍峨山峦,令人心生敬畏。望着这一幕,杨骏不禁暗自感叹:冯道此人,历经数朝更迭,仍能稳如磐石,其间的智慧与谋略,恐怕都深藏于这些泛黄的书页之间吧! 书房内的空气似乎都弥漫着历史的沉香,每一本书、每一卷册都仿佛承载着过往的风云变幻。杨骏轻轻抚摸着书脊,心中涌动着对冯道那份难以言喻的钦佩与好奇。就在杨骏感慨之际,身后却传来冯道轻咳声:“杨骏小友,今日把你请到这里,没有耽搁你其他事情吧!” 杨骏听到声音,忙得将着手中的书籍放下,然后忙得施礼一拜道:“冯老相邀,乃是杨某的福分,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没有见你的这件事重要!” 冯道苍劲的手指轻轻抚过书案上一方紫端砚,砚台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他听到这话后,当即哈哈大笑着道:“虽然你杨骏嘴里这话略有些夸张,不过,我喜欢听!” 说完这话后,冯道从着堆叠的卷册中抽出一卷泛黄的书籍,他看着杨骏问声道:“杨骏小友,你可知道《兔园册》?” 杨骏今日踏足冯府,原是应了冯吉之约。但直到来到府内后,冯吉方吐露实情,原来他是受父亲之命特来相邀。这本无可厚非,然此刻冯道忽有此一问,却让杨骏心中泛起层层迷雾,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骏想了下后还是如实会道:“冯老,你说的《兔园册》,可是私塾教授学童的课本?” 冯道点了点头:“对,就是你说的,你可知道,我在前朝任职时,曾经有个侍郎经常在背后嘲讽我道,如果我走路走得急了,准要从他身上掉下一本《兔园册》来,这书因内容肤浅,常受士大夫轻视,他们此举明显是在暗讽我的学识浅薄!” 杨骏虽然不知道冯道此举究竟有何用意,但他还是装作一副好奇模样,问声道:“那不知冯道最后是如何回他呢?” 冯道将着手中的《兔园册》缓缓放下道:“我当时听说此事后,并未动怒,只是与他当面说道:《兔园册》是由着名儒者编撰的,内容丰富,并非浅薄之作。现在的读书人,只知欣赏科举文场的俏丽词句,用以窃取功名利禄和公卿高位,那才是真正的浅薄!对方被我的这番话说得面露愧色,不敢相视。” “冯老此番回话,杨某如今听来也觉得解气,佩服佩服!” 冯道对杨骏的回答置若罔闻,转而热情地招呼他坐下,笑容可掬地说:“来来来,杨骏小友,请先入座。你可曾想过,我刚才踏入这门槛之时,为何会向你述说那段往事呢?” 杨骏微微一怔,目光扫过案头那方泛着冷光的紫端砚,烛火在砚台云纹间跳跃,似在暗示着某种隐秘的关联。他斟酌着措辞,试探道:“莫不是冯老想借此事,告诫杨某莫要被世人浮名所惑?” 冯道枯瘦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兔园册》卷起的边角,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喟叹:“世人皆笑《兔园册》粗陋,却不知真正的学问不在辞藻堆砌,而在经世致用。” “冯老一番教诲,真乃金玉良言。杨某今日聆听之后,定当铭记于心,归家即刻潜心向学,力求早日臻至您所言那经世致用的高远境界。” 冯道听到杨骏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当即没好气的说道:“我刚才给你说的那番话,你若仅领会至此,那我这番苦心,岂不是付诸东流了!” 杨骏哈哈大笑起来道:“主要跟冯老讲话,真真是如雾中观山,朦朦胧胧,一时之间,我竟把握不住话中的精髓所在!” “不亏是侯爷看中的人才啊,我若不说,你就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几日朝堂之上风云变幻,除了王峻称病告假这一风波,难道还有其他值得推敲的大事吗?” 杨骏心中猛地一紧,表面却仍维持着从容的笑意,目光在冯道布满皱纹的脸上游移。他缓缓抚过袖中暗藏的密信,那是今早收到侯爷郭荣寄来的密信,信中说近日有些许事情需要他帮忙配合…… “冯老的意思,难道说侯爷信中之人就是冯太师不成?” 冯道神色未变,枯瘦手指在《兔园册》封皮上叩出三长两短的节奏。他看着杨骏点了点头道:“不用猜了,就是你心里所想的,你可知道如今王峻已经在联系各地藩镇,要他们向陛下上书,请陛下亲自去挽留他呢!” 杨骏瞪大了双眼,他有些难以理解王峻此番的意图,他当即脱口而出问道:“冯太师,王峻这样做的话,陷陛下于何地?陷自己于何地?他这样做,日后岂不是给自己……” 冯道轻轻抬手,制止了杨骏未尽的话语,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探入砚台,蘸取一抹残存的墨汁,随即在案几上勾勒出一个扭曲变形的“藩”字。墨迹尚带着湿润的光泽,未及干涸,窗外猛然间响起一声沉闷的雷鸣,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猛烈地敲击着窗棂,仿佛要将这世界的一切声响都淹没。那刚落的墨迹,在雨声的伴奏下,被水汽晕染得模糊不堪,最终变得支离破碎。 “王峻所求,正是这局势的混沌不明,进退两难。” 冯道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淡然道:“你以为那些藩镇会乖乖听命于他?错了,他们不过是王峻手中的试金石——既是用来试探陛下对军权的把控力度,也是用来衡量……其他各方的立场与态度。” 杨骏细细咀嚼着冯道的这番剖析之语,不觉缓缓颔首,心中暗自赞叹。这位历经九朝更迭而依旧屹立政坛不倒的老臣,果然非同凡响,其对于局势的洞察与分析,条条在理,丝丝入扣,令人折服。 第一百七十九章 飞扬跋扈 “冯老,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冯道神色微微一怔,旋即便漾起一抹浅笑,缓声道:“以我之见,王峻此举,无疑是:常将冷眼看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我们不妨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且看他能折腾出何种风浪来!” 杨骏微微颔首,面对眼前的局势,像他这般身处直学士之位的人,似乎仅能作为旁听者存在。他上不能上达天听,下不能安抚朝局,此刻,他所能做的,或许唯有静默以待,静观其变了吧。 不过,就在冯道准备继续开口与杨骏继续交谈之际,突然门外传来冯吉焦急的声音道:“父亲,宫中传旨,让你此刻过去一趟。”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猛然间被一股力量撞开,冯吉气喘吁吁地闯入,口中急促道:“父亲,使者马车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杨骏闻声,连忙从座位上站起,目光转向冯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疑虑:“冯老,此刻觐见圣上,只怕……” 冯道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恐怕陛下那边也遇到了难题,王峻此番举动,怕是大大出乎了陛下的预料。吉儿,你先替我好生招待杨骏,待我入宫一趟,回来之后,我们再细细商议。” 冯道整了整玄色官袍的玉带,指尖在腰间双鱼纹佩玉上顿了顿。烛火将他投在青砖上的影子拉得细长,然后缓缓走出房门…… …… 御书房内! 灯火璀璨,将大殿中鎏金雕琢的蟠龙柱映照得熠熠生辉,明黄色的帷幔在穿堂而过的细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带着几分不安。大周太祖皇帝郭威,身影巍峨,背对着沉重的殿门,手中紧握着一卷素净的白绫,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了淡淡的白痕。案头,一块儿温润的玉碟稳稳压住半张边缘焦黑的桑皮纸,而那香炉之中,尚残留着未燃尽的奏折灰烬,袅袅余烟中透露出几分肃杀之气。 四周,内侍们跪伏一地,低垂的脸庞上掩不住紧张与惶恐,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先前风暴过后的余悸。这大殿之内,分明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较量,紧张压抑的氛围让人心生寒意。 “冯太师来了?\" 郭威忽然转身,龙袍袖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流动,此刻冯道前脚刚刚踏进御书房,听到这话的他忙的跪下一拜道:“老臣冯道摆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郭威的目光缓缓掠过跪伏在地的内侍们,唇边勾起一抹无奈的叹息,轻声吩咐道:“你们暂且退下,容我与冯太师说几句话来。” 那些内侍闻言如蒙大赦,一个个面露喜色,连忙起身,脚步轻快地退出了房间,待厚重的木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郭威看着冯道,将手中的白绫猛地一掷,如同怒放的雪花,啪地一声落在案几上,那素洁的绸缎在摇曳的烛光下翻滚,宛如哀悼的旗帜,映衬着他阴沉的脸色。 “王峻这老狐狸!竟胆敢勾结四方节度使,莫非是妄图上演一出逼宫的戏码?”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字字如锤,重重敲击在周遭凝固的空气中,激起层层回响,久久不散。鎏金蟠龙柱上,烛火摇曳,烛泪悄然“啪嗒”一声坠落,于青砖之上凝结成一粒粒暗红的泪珠,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冯道低垂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龙纹地砖的缝隙间,不经意间,眼角余光捕捉到桑皮纸上那抹未燃尽的字迹…… “陛下息怒。” 冯道的声音混着香炉青烟飘起,枯瘦手指拂过玉碟下压着的半张残纸,他不由的劝声道:“王峻此举,不过是试刀石。试陛下的刀锋,也试……” 说到这里时,他突然抬头,浑浊老眼与郭威锐利的目光相撞,郭威直接拿起一份奏折递给冯道说道:“你看看,这是河西节度使申师厚的奏折、这是枢密副使翟光邺的折子还有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等等,都是在为王峻求情,上折子请求起复王峻的!” 冯道并没有接过郭威递过来的奏折,他当即回声道:“陛下,无须担心,这申师厚、翟光邺本就是王峻的挚友,至于颜衎、陈同则是隶属于王峻门下之人,因此他们必须要表明自己的态度,现在最为紧要的是其他节度使的态度!” 郭威点了点头,然后猛地抓起案头青铜镇纸,在掌心重重一磕道:“冯太师,你说接下来朕该怎么办呢!” 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郭威手中的青铜镇纸在掌心磨出刺耳声响。冯道缓缓抬起头,皱纹纵横的脸上泛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陛下,当年汉高祖平叛时,曾故意纵容叛军骄横,待其锋芒尽露,再……” 郭威听到这话,顿时眼前一亮,猛地将镇纸拍在案上,震得桌上的宣纸簌簌作响:“冯太师,你的意思是,让朕先行示弱?” 冯道轻轻颔首,随后踏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向前,声音中带着几分岁月的沧桑道:“陛下,老臣深知此计或有悖天家威严,然而若非如此,如何让王峻对陛下放心?晋州之围与平叛兖州,王相都是立下大功之人,若是陛下不谨慎处理好此事的话,臣怕……” 郭威瞬间就明白了冯道的意思,自五代以来,烽火连天,战乱频仍,甚至有人就曾提过: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王峻是大周立国的大功臣,如果不把他的事情处理好,那个各地藩镇节度使岂不是会有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感觉,这对刚刚立国,有志于一统天下的大周来说,无疑是极为不利的局面。 因此,冯道的主意对于郭威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上帝欲使其灭亡,必使其疯狂! “今日若非冯太师进宫,为朕拨云见日,解开心中疑惑,朕几乎便要误入歧途,悔之晚矣!经太师一番点拨,朕心中已然豁然开朗,知晓了后续应对之策……” …… 第一百八十章 借坡下驴 自破慕容彦超还,即求解枢密以探上意,太祖慰劳之。峻多发书诸镇,求为保荐,居数日,诸镇皆驰骑上峻书,太祖大骇。——出自《新五代史王峻传》 王峻府内。 王峻的额际轻轻搭着一条洁白的布巾,映衬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这时,一位宫中的内臣脚步轻缓地走近,言语中带着几分恭敬:“王相,陛下特地遣我前来探望您的病情。自您抱恙以来,陛下日夜挂念,茶饭难安,满心期盼着王相早日康复,好继续为朝廷分忧解难。” 王峻缓缓睁开眼缝,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奈,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张公公,真是有劳您亲自跑这一趟了。只是老朽如今这身子骨,犹如那风前烛、雨里灯,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张公公此刻也被着王峻的表象所蒙蔽,他不由的轻叹一口气道:“王相数月之前还平定晋州之围、兖州之乱,可谁料世事竟是如此变幻莫测,我这就回去,将实情一五一十地禀告陛下。此番前来之时,陛下还特意嘱咐,若王相病情沉重,他定要亲自前来探望呢。” 王峻闻此言,忙得晃着手拒绝道:“张公公,陛下每日政务缠身,岂能为我这等琐碎小事,而耽误了国家要务的处理?再者,陛下贵为天子,若亲自屈驾至此,岂不引人非议,平添诸多不必要的风波?张公公,还请你代为转达,此事万万不可惊扰陛下!” 张公公听到这话后就点了点头道:“若如此的话,那王相你好生休养,陛下还等你病好之后,继续为国分忧呢!” 王峻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身旁的人喊道:“张公公慢走,崇勋,替为父送送内臣大人!” …… 下午的时候,王峻还在床榻之上歇息时,突然门外出来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三人急匆匆的声音:“王相,大事不好了!” 王峻闻言后骤然坐直身子,扯下额间布巾掷在雕花楠木桌上。侍女连忙上前欲换温水,却被他轻声制止道:“你们先退下吧,我跟几位大人说些正事!” 待那侍女轻盈退却,颜衎急不可耐,两步并作一步跃至榻边,官袍下摆不慎沾上了点点泥渍,也顾不上许多:“王相,这是下午刚刚印刷的报纸,字里行间,尽言您此番抱恙乃是策略性的以退为进,而各地节度使纷纷上书,实则是对陛下施压之举……” 陈同自袖中抽出那份已被揉得皱巴巴的《大周时报》,指节因紧握而泛起了苍白,声音中带着几分焦灼:“更为棘手的是,此消息竟是在早间内侍探视之后方才付梓,这背后的意味……”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留给空气一片沉甸甸的猜想。陶谷则在屋内缓缓踱步,背负双手,腰间玉带轻扣相击,发出清脆而细碎的声音,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添了几分不安的旋律:“眼下,东京开封城内,风云诡谲,暗流涌动,茶楼、酒馆的士子们纷纷议论开来,都说……” 从床榻上坐立起来的王峻看着陶谷问道:“都说什么?” 陶谷看着王峻,语气带着几分的颤颤巍巍道:“都说大人,其心不正,其行不端,似有古之权臣的趋势……” 听到这话的王峻,直接气地将着枕边的茶盏给扔到地上,恰在这个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闷雷,茶盏的摔碎声与着雷声交织在一起…… “王相……” “王相,你怎么样了?” 王峻气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颜衎几人见状后,忙的走近前来,王峻缓了一口气道:“虽然早有所料,但没能想到竟会来的这么快。” 陶谷慌忙捡起地上半截茶盏,鎏金盏沿还沾着王峻未喝完的参汤。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着飞檐汇成瀑布,将庭院里的青石阶砸出密密麻麻的坑洼。陈同突然压低声音:“王相,坊间传言说冯道近日连连往返于家中与宫中,此事幕后怕是少不了冯太师啊!” “没能想到他这个老狐狸,这个时候还敢猖狂,竟然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 王峻冷笑一声,指尖在楠木桌沿划出刺耳声响。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箭伤疤痕,对着在场几人追忆道:“当年陛下起事时,我替陛下挡下那支穿云箭时,他们怎么不说我居心不良?” 枢密直学士陈同大步流星上前,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耿直:“王相,此刻非是细数您辛劳之时。倘若任由事态这般蔓延,只怕王相您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自辩分明啊!” 王峻与陈同关系匪浅,听到这话后,不禁轻叹一声,眉宇间满是无奈与困惑:“事态竟已发展至此,我后续该如何是好?唉,一切皆因那《大周时报》而起,我万般筹谋,却唯独忽略了它的存在,实属不该啊!” 陶谷早先便好言相劝于王峻,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可惜,那时的王峻心中自有计较,执意要借由一事,探一探郭威对他的真实态度。未曾想,事态的发展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大周时报》竟如此轻易地左右了舆论的风向,将他心底的盘算暴露无遗。此刻,怕是王峻心中满是悔意,悔不当初啊! 即便如此,陶谷略一思索,便鼓起勇气,迈步向前,轻声细语地进言道:“王相,既然事已至此,上午内廷的张公公不是恰来恳请大人重返朝堂吗?卑职斗胆以为,这或许是个顺水推舟的良机……” 王峻闻此,面色微显为难,眉宇间掠过一抹踟蹰:“只是,我晨间已然婉拒了张公公的美意,倘若此刻态度骤变,万一此事流传开来,岂不是让人……” 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三人相互看视了对方一眼,最后还是陈同出言劝道:“王相,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因为面子问题而让陛下心中有结,岂不是得了芝麻丢了西瓜,更何况,以王相跟陛下的关系,这不是王相去面见陛下一面,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面对着自己手下三人都认同的主意,王峻不由地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就去宫中一趟吧……” …… 第一百八十一章 言论自由(上) “卖报卖报,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王相今日入朝,陛下念及征伐兖州之功,加以厚慰!” “卖报了啊,今日头版:王峻大人不得不说的故事!” …… 在东京开封府的街头巷尾,一阵阵清脆响亮的卖报声此起彼伏,穿透了喧嚣的市集,为这座古城平添了几分生动与活力。与前些日子那些饱含激愤、直指王峻的舆论浪潮不同,今日的报纸仿佛一夜之间换了风貌,竞相刊登起了关于王峻征伐兖州战役的点点滴滴,字里行间透露着对王峻劳苦功高的认同。 今日,范质、杨骏、李昉三人恰好得暇,相约步至樊楼之二楼,凭栏远眺。楼下街头,百姓们或坐或立,手执报纸,细细品读,神态各异,尽显世间百态。此情此景,不由引得三人心中生出诸多感慨。 范质轻叹一声,目光转向杨骏,不由的盛赞道:“杨骏你在报纸上的见解,确是独步一时,令人叹为观止。真乃翻云覆雨之笔,随心所欲,随手拈来,皆成妙文。” 杨骏闻言,谦逊一笑,摆手道:“范大人过誉了。这只不过是我的略陈浅见,实难当此盛赞。倒是李大人,平日里才思敏捷,想必也有诸多高论,何不趁此机会,在此共赏此景,畅谈一番?” 李昉微笑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专注读报的百姓身上,缓缓言道:“范兄与杨大人所言极是。《大周》虽然是我等齐心协力之作,但里面的内容往往都是杨大人亲自操笔,报纸之上,字字珠玑,篇篇锦绣,皆能引人入胜,发人深省。吾等身为读书人,自当以此为鉴,勤勉不辍,方能不负韶华,不负此生。” 范质听到这话,嘴角之处露出一丝笑意道:“今日我们来这樊楼之上,就不要张口闭口大人了,既然没有穿官服,我们私底下就以兄弟相称!” 杨骏嘴角微扬,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若非范大人先开金口,我贸然以亲昵相称,岂不成了那无故攀附的俗人了?” 李昉性情沉稳,闻言亦是忍俊不禁,轻笑声中带着几分赞许:“哈哈,杨贤弟言辞机敏,李某自愧弗如啊!” 范质未置一词,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二人,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欣赏。三人之间,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悄然流淌,正欲招呼小二前来添酒助兴,忽闻楼下传来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之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循声探去,视线落于两位膀大腰圆的汉子身上,他们正缠斗难解,一派狼藉。其中一位,手中紧握着当日的新报,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王相分明是忠肝义胆之臣!这字里行间,定是宵小之辈蓄意混淆视听,颠倒乾坤!” 另一汉子则怒目圆睁,一把揪住对方衣领,言辞激烈,唾液四溅:“前脚还说他心怀叵测,后脚又转而颂扬其功绩,这不是明摆着朝廷在玩弄百姓于股掌之间吗!” 话音未落,整条街道霎时陷入一片混乱。卖报的小童惊恐万分,怀抱竹筐四处奔逃,而那些墨迹尚未干透的报纸,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胡乱翻飞,散落一地。 范质见状,脸色倏地变得铁青,猛地自座上跃起,双手紧握栏杆,心中暗自惊呼:“不妙!此等局面,显然是有人蓄意滋事,意在搅动风云……” 李昉凝视着下方纷乱复杂的局面,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该前去插上一手?万一事态愈演愈烈,恐怕收场之时更为棘手!” 杨骏闻言,轻轻抬手制止了李昉,沉稳地说道:“李兄稍安勿躁。樊楼中的小二定会向衙门之人通报此事,我等若是贸然下去,非但不能助其平息纷扰,反倒可能平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妨暂且静待其变。” 果然不出所料,杨骏的话语尚在空中回荡,街角处便猛然冲出数名衙役,他们手持长枪,宛如密林般将斗殴者紧紧包围。为首的一名百夫长,眼疾手快地拾起散落在地的报纸,眯缝着眼快速浏览了一番,随即怒喝道:“带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樊楼这等繁华之地滋事斗殴,你们莫非是活腻了!” 待那些衙役押着斗殴者离去,樊楼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与繁华。雅间之内,范杰的目光落在杨骏身上,不由地开口问道:“杨老弟,对于适才那两人的争执之言,不知你有何见解?” 杨骏对此浑不在意,毕竟,在遥远的未来岁月里,他曾翻阅过一位知名评论家的笔墨。事件初露端倪时,那评论家的文字里满是激愤,仿佛恨不得亲身披挂上阵,誓要为正义发声。然而,世事无常,风向稍转,他就立马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见了先前的锋芒毕露。这一番转变,引得坊间议论纷纷,戏谑之声四起:周一三五,勇往直前“x锡进”;周二四六,退避三舍“x锡退”;至于周日,则成了模棱两可、和稀泥的“x稀泥”了。 “范兄,我自是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两位仁兄所争论的焦点,无非是《大周时报》上所载内容前后出现了些微的不一致。但范兄啊,这其中的曲折原委,你还不知道吗?再者说了,办报纸的初衷,你总归没有忘记吧?” 范质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盏,目光中带着几分沉思,缓缓言道:“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只是,方才他二人的言谈,无意间触动了我心中的一根弦。试想,若他日报纸沦为私欲的附庸,沦为某个人利益的喉舌,那将是何等可悲之景啊!” 李昉闻言,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以笑化解,温声道:“杨贤弟莫要介怀,范兄之言,绝非针对你一人,实则是他心怀报纸之未来,忧虑难安罢了。” 杨骏爽朗一笑,声音中带着几分豁达:“人治之道,终不及法治之稳。范兄此言,深得我心。在我看来,唯有坚实的制度基石,方能稳固报纸之内容,引领其正道而行。然而,这其中却蕴藏着微妙的矛盾……” 他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沉思,仿佛正于心中细细咀嚼着这复杂而微妙的平衡。 第一百八十二章 言论自由(下) 范质细细咀嚼着杨骏的这番言语,末了,他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凝重了几分,缓缓道:“依照杨兄弟的意思,要确保报纸内容的公正无偏,首要之务,莫非在于制度之基的稳固确立?” 杨骏毫无质疑的点了点头道:“范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一旁的李昉浅然一笑,显然他对于这个谈话内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杨骏与范质讨论的内容,在他看来,或许考虑的太早,有些杞人忧天了! 杨骏看着沉思的范质继续开口道:“范兄,你可知道,在极西之地,大概在三家分晋时期,有一个边陲小国,他们实行一种全民公投的政治制度:陶片流放法,即每年公民大会时,参会公民可以把自认为危害民主之人的名字刻在陶片上进行投票,得票最多的人将被强行放逐10年。” 范质抚须的手指骤然顿住,烛火将他眼角的纹路映得忽明忽暗:“陶片流放?”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指下意识的叩打着桌面,一旁的李昉闻言终于从袖中抬起眼,指尖碾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穗子,嘴角牵出抹淡嘲:“杨兄这例子倒是新奇——难不成你想让汴梁百姓也拿陶片投《大周时报》的稿子?” 杨骏却不理会李昉的揶揄,而是手指沾了点茶水在这桌面上比划道:“范兄,大概离我们数万公里之遥的地方,有个小国,此国名为‘雅典’,百姓能在公民大会上直谏政事,连将军的任命都要靠投票。那陶片虽糙,却能让权臣不敢妄为。不知范兄认为这个如何呢?” 范质的眼神聚焦于杨骏以手为笔,就地勾勒的图景之上,忽地,他面色一凝,沉声道:“倘若遭遇无知愚民的盲目投从,抑或是宵小之辈蓄意构陷,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李昉瞅准时机,轻轻接过递来的茶盏,袅袅热气缭绕间,他挑眉轻笑,语带诙谐却藏锋于内:“所言极是!试想,若有人暗中在陶片之上镌刻老夫之名,那岂不是平白蒙受不白之冤,含恨而终?” 杨骏哈哈一笑道:“范兄、李兄,所以顺着刚才我说的话,贫瘠的土地是长不出鲜艳的花朵!制度只是保证,如果民众不开智,最后只会人云亦云,就如这陶片放逐法的雅典,最后这个制度只会跟着取决于公民的情绪,而公民的情绪常常因受一些政治家的鼓励波动不定。因此,公民对官员优劣的判断未必都能深思熟虑,用陶片投票作出的判决也就未必准确。” 范质对杨骏提及的话题显然兴趣盎然,他连忙接过话茬,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如此说来,是否只要制度之舟与教化之风并驾齐驱,便能绕开那些暗礁险滩,驶向太平之岸?” 李昉闻言,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探询:“杨老弟之意,要先开民智,再立公论?” 他的目光悠悠转向窗外,夜色如墨,汴河中漕船的梆子声隐约可闻,如同遥远而幽长的叹息:“只是,我大周百姓之中,能识文断字者尚不足三成,即便是《大周时报》的忠实订户,也多是沉迷于《三国演义》的话本,对于时事政论,恐怕少有涉足。” 李昉的话语里,既有对现实的无奈,也有对未来的忧虑。范质对于自己好友的这番评价极为认同,顺势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釉面茶托震出细微裂纹:“正是!若让挑夫走卒都来评点朝政,怕是明日就有陶片刻着‘范某贪墨’扔到宫门口!” 杨骏将着范质茶盏中的茶水填满后,这才的浅笑一声道:“范兄,刚才李兄的话是对的,若是民众不开民智,想得再好的策略也如同那无根之萍,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沿着雅典再往西北走,有一个国家,那里的立法、行政和司法三种国家权力分别由不同机关掌握,各自独立行使、相互制约制衡!当自由的种子播撒的泥土里时,你想想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范质被杨骏这一连串的言辞震撼得瞠目结舌,下巴仿佛快要脱臼。一旁的李昉,脸上也映出了与范质如出一辙的惊愕神色。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良久之后,才见范质率先从这番思想的风暴中抽离,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杨老弟,你这满腹经纶、见识广博,究竟是从那里汲取而来的?” 杨骏朗声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羁与释然:“范兄、李兄,瞧瞧,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就图个嘴皮子痛快嘛。我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戏谑之言罢了,哪能真往心里去呢?” 话音未落,范质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闪烁着认真与思索:“就算杨兄的话是场玩笑,可假使我某日真的动了念头,想要将你口中的那个理想国度变为现实,杨兄以为,我该从哪里迈出第一步呢?” 杨骏的眼神倏地变得深邃,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空间,触及更遥远的天地。片刻后,他缓缓启齿,声音中带着一丝哲人的沉思:“哈哈,范兄这一问,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智者曾经说过的一番话,我讲给你听 当我年轻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 当我成熟了,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于是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 当我进入暮年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 但是,这似乎也不可能。 当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 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些事情。 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范质初听这番话时不以为意,而当杨骏快讲完时,他忽地心念一动,恍然大悟。最终,他不禁由衷地赞叹道:“杨老弟真乃妙人也,句句珠玑,令人钦佩……”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团火焰 殿门轻启,发出一阵悠长的“吱呀”声,一名小厮手捧镶嵌着鎏金边饰的烛台,悄然步入室内,动作轻巧地为即将燃尽的烛火换上新芯。刹那间,火光猛地跃动,变得炽烈而明亮,将室内三人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上,交叠缠绵,宛如一幅生动的剪影画。 待那小厮轻轻退出房门后,范质轻摇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悠说道:“依杨兄弟之见,我倒觉得,不若先开间私塾,做个传道授业的老夫子。或许我这方寸之地难以改变,但他们却如同初燃的火苗,假以时日,定能燎原四方,成就一番非凡事业。” 李昉闻言,不禁朝范质翻了个白眼,打趣道:“范兄啊,范大学士,你正值不惑之年,风华正茂,怎地就琢磨起告老还乡后的悠闲日子了?” 范质神色不变,学着杨骏刚才的语气缓缓脱口道:“瞧瞧,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就图个嘴皮子痛快嘛。我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戏谑之言罢了,哪能真往心里去呢” 杨骏与李昉对视一眼,不由地放声大笑起来道:“此情此景,没有酒来,当真是扫兴,小二看酒来!” 殿门轻启的吱呀声尚未落尽,小厮手中鎏金烛台已将三丈见方的楠木案照得透亮。新换的羊脂烛芯“噼啪”爆了个灯花,将范质袖口暗绣的云纹照得分明! 范质的目光轻轻掠过店小二怀中稳稳抱着的酒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悠然说道:“小二哥,你可曾知晓,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今日,杨骏与李昉、范质三人皆是一身朴素的常服,未有任何显赫之态,更未曾事先知会店中掌柜,故而店小二对杨骏的面庞虽感一丝朦胧的熟悉,却一时难以确切唤出其名。他麻利地为桌上的酒盅斟满佳酿,脸上挂着一抹谦和的笑意,道:“说来惭愧,瞧这位先生眉宇间透出的气宇,似有几分面善,只是一时之间,名字如同晨雾般朦胧,难以捕捉。不过,依在下拙见,先生必非池中之物,定是胸怀大志,行将成就一番非凡事业之人。” 范质闻言,不由自主地拍掌笑道:“嘿,你这店小二真是会说话!且听我道来,眼前这位小相公,可是在你家酒楼里,创下过‘斗酒诗百篇’的非凡佳话,这下你总该如雷贯耳,知晓他的大名了吧!” 店小二一听,顿时恍然大悟,望向杨骏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由衷的敬意,连声道:“原来是杨相公!我们樊楼上上下下,对杨相公那可都是满心敬仰,只恨无缘得见真容。今日这运气,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竟能让我来伺候杨相公!” 杨骏不知道范质此举是想做什么,他只得对着店小二浅笑一声道:“小二哥说笑了,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多谢小二哥在这里照料了!” 店小二满脸堆笑,手脚麻利地为他们斟满了酒,随后便识趣地退出门外。随着房门轻轻合上,杨骏的目光转向范质,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解,轻声问道:“范兄,方才为何突然在那店小二面前提起诗词之事呢?” 范质以指尖悠然轻叩鎏金酒坛上细腻的缠枝纹,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化作两抹闪烁的金辉。“杨兄弟有所不知,自上次你在樊楼遗落的半阕佳句,如今连江南的才子们都纷纷慕名而来,渴望能在此地续上那段风雅,只可惜,至今尚未有人能圆满其韵。” 杨骏闻言,爽朗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羁:“哈哈,范兄莫非是想借着今日这壶中美酒,一展才情,将那遗落的半阕诗词完美填补?” 一旁,李昉正欲将手中的茶盏换作豪放的酒觥,闻听此言,心中不由一阵激荡,险些让刚入口的佳酿呛了喉咙,他笑道:“哦?此言当真?那可真是令人期待!” 范质的手指轻轻掠过酒坛上细腻的缠枝纹,忽地,他动作一顿,随手将手中的酒盏重重一顿,酒液溅起,恰好为杨骏的酒盏添满,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此言差矣,有杨兄在此,我岂不是要抢了东道主的风头?话说回来,我心中着实好奇,那诗中上阙已将北国雪景描绘得壮丽非凡,横亘千里,尽显大气磅礴、豪迈不羁之境,不知下阙又将如何笔走龙蛇,再添何番妙笔?” 杨骏陡然间击节而笑,动作潇洒地攫起案头那半片残破的陶片,用它灵巧地挑开了酒壶的封印。随后,他轻轻摆了摆手,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说来不怕你见笑,这首词的下半阙,我至今也未能构思得出,不然,我早就拿出来了,又何须在这里藏着掖着呢?” “哈哈,杨老弟啊,外界那些满腹经纶的士子们,可都在传呢,说你是有意留此悬念,不写下半阙,好让天下的文人墨客,如同过江之鲫,纷纷前来一试身手呢!” 杨骏听闻此言,不禁开口澄清道:“范兄有所不知,那日不过是趁着酒意正酣,信手涂鸦得那上半阙词,次日晨起,竟是全然忘却此事,故而那些风言风语,实属无稽之谈,万不可轻信啊!” “杨老弟言之有理,然则今日你既已踏入这樊楼之中,且方才那小二已窥破你的身份,恐怕若不留下一两首佳作,要想安然离去,怕是难上加难啊!” 范质的话语尚在空中回荡,杨骏已敏锐地洞察了局势,他不假思索地拎起身旁的酒坛,向那空置的酒盏中倾泻而去。琥珀色的酒液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金辉,宛如天边划过的彩虹,不经意间溅落在案头那张尚未展开的宣纸上,留下斑驳痕迹。杨骏指尖不经意间沾染了酒液,他突发奇想,借着这份酒意,以指为笔,在那湿润的纸面上迅速书写起来。狼毫笔锋所过之处,墨色与酒痕巧妙融合,彼此映衬,别有一番风味。 杨骏笑道,声音中带着几分诚挚与期许:“范兄,待到有一日,你解甲归田,荣归故里,开设私塾之时,我这里有一副对联相赠,你可要听好了!” 范质与李昉闻言,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期待。紧接着,杨骏那略带酒意却又不失稳健的声音便在他们耳畔响起: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是王崇勋 “好!” “精彩!” 范质与李昉听闻此联,不谋而合地发出由衷的赞叹,声音交叠在一起,满是欣赏之意。随后,二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桌上的酒盏,与杨骏轻轻一碰,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摇曳,不经意间溅上了袖中的洁白素绢。范质满面春风,笑意盎然地说道:“杨老弟,今日这一餐酒,能换得如此上佳的对联,我可是赚大了!” 李昉则随手拾起一片陶片,轻轻敲击着身旁的酒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宛如铜铁交鸣,他在这悦耳之声中笑道:“贤弟真是才华横溢,出口便能成章,落笔即是生花,令我钦佩之至啊!” 杨骏闻此言,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温煦的笑意,轻声道:“罢了,范兄、李兄,咱们何不借此良机,痛快淋漓地饮上一番,而后早早归家?在我看来,世事洞明即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至于诗词歌赋,不过是闲暇之余,怡情悦性的小玩意儿罢了。真正的豪杰,当属如二位这般,心系苍生,脚踏实地为百姓谋福祉之人,方令人心生敬仰!”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琵琶弦急,歌女清亮的嗓音穿透窗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 范质与李昉忽闻窗外传来悠扬歌声,两人不由相视一笑,眸中闪烁着几分戏谑与赞赏:“杨老弟啊,此番可非我等故意恭维于你,你且细听,那风声里的旋律,字字句句,皆是对你诗词的传颂呢!” 此刻,屋内仿佛被一股因才华得以赏识的暖流轻轻包裹,喜悦与温馨在每一寸空气中悄然弥漫。杨骏闻言,不禁放声大笑,那笑声爽朗而真挚,他将杯中残余的佳酿潇洒地洒向廊外,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最终轻轻溅落在青砖之上,发出细微却清脆的声响。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竟意外地惊扰了几只栖息在屋梁上的夜鸦,它们扑棱着翅膀,带着一丝慌乱与不解,振翅高飞,划破夜的寂静…… 对于外面的情况,范质三人自是不以为意,仿佛那世间纷扰皆与他们无关。此时,屋内烛光摇曳,映照着桌上斑斓的酒器,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杨骏豪迈地拿起一旁沉甸甸的酒坛,坛身覆盖着岁月的痕迹,坛口仿佛能嗅到那股醇厚的酒香,他逐一为范质与李兄的酒盏满上,酒液如琥珀般流淌,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烛光映照下,范质的脸上带着几分淡然,他轻轻端起酒盏,那酒盏边缘仿佛被精细雕琢过,透着温润的光泽。李昉亦是如此,他的目光在酒液中流转,带着几分沉醉,几分向往。 “来来来,范兄、李兄,请满饮此杯!”杨骏再次豪爽地举起酒杯,三人手中的酒盏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如玉石相击般清脆悦耳的声音。那酒液醇厚如浆,一入口便如同熊熊烈火在舌尖上肆意绽放,瞬间点燃了他们胸中沉睡的豪情壮志。在这觥筹交错的欢宴之中,唯有酒杯轻轻碰撞的声响,回荡在这欢声笑语间,久久不散…… …… 杨骏三人踉跄着步出房间,脚步尚未稳当,隔壁的房门竟倏地开启,从中踱步而出一位年少气盛的少年,面容青涩,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那一刻,杨骏的心猛地一凛,那双眸子,那股气质,仿佛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根弦,似曾相识!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不言而喻的默契,正当杨骏细细打量之时,那少年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审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驻足,与杨骏四目相对,周遭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旁侧的侍从见状,低声而谨慎地唤了一声:“王相公……” 闻此言语,范杰与李昉二人,面上那几抹微醺之色更甚,不由自主地抬首望向声音来源之处,随即,一抹熟稔之色浮上眼底,连忙热情地打起招呼来:“哎呀,这不是王相家的公子嘛,真是未曾想,今日竟有这般奇缘,能在此地与您相遇!” 那位少年先是一诧,应是也没预料到竟然能在这里碰到熟人,但还是迅速的做出回应,声音中带着谦逊:“范大学士、李学士,久违了!” 言罢,他的视线轻轻一转,落在了杨骏身上,面上的笑意非但未减,反而更添几分温暖道:“想必这位便是近日来名声大噪的杨骏,杨直学士吧!” 杨骏恍惚间觉得对方的面容似曾相识,却又一时难以捕捉那记忆的碎片。见对方已主动寒暄,笑容满面,他也不好怠慢,连忙拱手回应:“幸会王公子!” 此言一出,王崇勋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玩味,他迈开步伐,几步便拉近了与杨骏的距离,笑声朗朗:“家父常言,当与青年才俊广结善缘。今日得见名满天下的杨直学士,实乃三生有幸。在下王崇勋,家父正是当朝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相公。” 杨骏闻此言,三分醉意瞬间被惊散,眸光乍亮,心中暗道:原来是王峻之子,难怪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与清丰王家那两位——王怅、王涌兄弟,确有神似之处! 王崇勋仿佛洞察了杨骏的心思,身形一闪,已至近前,笑容依旧挂在唇边,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寒意,压低声音,仅两人可闻:“杨骏是吧,当真是久违了,今日终得相见,往后咱们可要好好‘交流交流’了。” 在场的众人自是不知道他们俩人在交谈什么,只觉得他们宛若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只能知道这笑容之下竟然藏着这么深的血海深仇! 杨骏的面容上未泛起丝毫波澜,他嘴角轻扬,漾起一抹浅笑,声音随之温润地提升了几分,恰好充盈于周遭,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捕捉到他的言辞:“王兄真是太客气了,他日定当寻机深谈,共促情谊!” “不见不散!” “恕不远送!” 第一百八十五章 老二在哪 次日醒来! 杨骏缓缓自醉梦边缘醒来,几分清醒悄然爬上他的眉宇,却仍难掩脸颊上那抹如晨曦初照、天边未褪的绯红霞光。醉意在他深邃眼眸中轻轻摇曳,仿佛夜的星辰,迟迟不舍离去,依旧在他的眼底闪烁微光。 他置身于一间高大宽敞的屋内,天花板高悬的鎏金装饰,在不经意间折射出柔和而温馨的光辉,与窗外悄悄探进的初阳交相辉映,为周遭的一切轻轻披上了一层淡雅的金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与醒酒汤特有的草药香气,它们相互缠绕,缓缓飘散,让人心旷神怡。苏娃儿闻声疾步走来,手中稳稳地捧起一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醒酒汤,那汤色清澈,热气升腾,带着丝丝缕缕的草药香,轻声细语道:“骏哥儿,来,趁热喝了这碗醒酒汤吧。” 她的眼神中满是关怀与柔情,仿佛能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阴霾与醉意。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份宁静与美好之中…… 杨骏轻轻接过那碗温热的醒酒汤,浅酌几口,温热的液体似乎缓缓驱散了酒意。他转而望向苏娃儿,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带着几分戏谑道:“娃儿,你猜猜看,我昨晚在樊楼里碰到谁了?” 苏娃儿闻言,眼波中闪过一丝嗔怪,却也难掩其中的关怀之意。她轻声责备道:“无论遇到了谁,也不该如此贪杯呀。铁柱说,你归家时已是踉跄,推开大门便径直倒头就睡,真叫人担心。” 苏娃儿未曾应声,杨骏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失落,轻轻将手中的瓷碗置于桌上,随后语调悠长地道:“娃儿,你可还记得清丰镇上的王家兄弟?” 原本对此事并未放在心上的苏娃儿,在闻听此言后,神色不禁凝重了几分,疑惑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昨晚撞见了他们二人了?” 杨骏初时微微一愣,旋即便放声大笑,语调中带着几分戏谑:“这等光天化日之下,怎好谈论如此耸人听闻之事?我昨晚偶遇的,乃是王峻家的公子,不过那模样,与王怅、王涌二人简直是如同孪生,我如今细想,莫非王峻把他们兄弟中有人给认作养子了不成?” 苏娃儿轻抚着额头,顿时叹了一口气道:“骏哥儿,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在清丰的时候,当地人都知道,清丰王家王涌是老大,王怅是老三,那么大人,你猜其中的老二去了哪里?” 杨骏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然后猛地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人,公主就是公主,大师那是真的大师,而老二,也真的只是排行老二! “你的意思是,这清丰王家老二就是王峻的儿子——王崇勋?” 苏娃儿轻轻摇头,旋即又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于清丰之地,我仅仅也只是听闻王峻膝下无子嗣,遂将侄儿视为己出。依你所言推敲,那王崇勋十有八九便是王怅与王涌的至亲兄弟了。” 杨骏对王崇勋的真实身份并无多大兴致,他听到这话后只是淡然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今日我有幸得见王崇勋,相较王涌、王怅二人,他外表上确是多了一份沉稳与谦逊,然其骨子里的狡黠与狠辣,却是难以遮掩。我怕这样的人知晓了你与我的关系后,会不择手段!” 面对着杨骏那双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担忧,苏娃儿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自信,几分对世事洞若观火的从容。她轻轻拍了拍杨骏宽厚的手掌心,声音柔和却坚定:“放心吧,骏哥儿,在清丰他们鞭长莫及,而在京城,他们却要顾忌朝廷条条框框,律法严明。除非他们的实力已经膨胀到了足以撼动皇权,不把高高在上的朝廷放在眼里的地步,否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苏娃儿的话语如同春日里的一缕清风,轻轻吹散了杨骏心头的阴霾,却也在这宁静的瞬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平和。 与着才来东京开封府的时候相比,如今的铁柱,身形愈发的魁梧,而身上的肤色也更加的黝黑,若是晚上出现门口的话,怕是就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了,此时,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急切,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大人,冯吉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神色慌张,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需得立刻与您相商!” 此言一出,原本因苏娃儿安抚而稍显放松的氛围瞬间又紧绷了起来。杨骏和苏娃儿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那份不言而喻的紧迫感。 以着冯吉慢悠悠的性子,能够让他脸色流露出几分焦急之色,定然是真有大事发生,否则绝不会如此失态。 苏娃儿向杨骏投去一瞥,正欲起身告辞之际,杨骏已霍然站起,语带诚恳道:“想是冯兄那边有急事相商,我亲自前去迎接,方显诚意与尊重。娃儿,你且在此稍事休息,容我先去探明究竟,看是何等要务。” 言尽于此,他眸中闪烁起一抹不容分说的坚决,随即起身,步伐坚定地离去。而在前厅,冯吉正焦急地徘徊,不时地向内室投去期盼的目光,满心焦灼地等待着杨骏的身影出现。 “冯兄,今日怎么有闲工夫来这里了?” 杨骏的身影尚未踏入门槛,他那爽朗的招呼声已如春风般穿堂而过,由远而近,温暖而熟悉。闻此声,冯吉连忙疾步向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他一把拽过杨骏,径直拉到桌旁。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不慎让案头那精致的青瓷碗轻轻一颤,随即倾倒,清澈的茶水宛如溪流般潺潺洒落…… “杨兄!快跟我走,弘文馆那边出大事了!” 杨骏听到这话后,忙的安抚着冯吉先坐下道:“冯兄,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什么事你细细说来,我们再走也不迟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王崇勋的反扑 冯吉缓缓落座,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水后,便急不可耐地开了腔:“杨骏老弟,你可有所不知,那王相家的公子此番竟与李重进合谋一处,准备出手拯救这半死不活的《大周新报》呢。据传,他们已然得到王仁裕大师的首肯,意图效仿《三国演义》之盛况,在报纸上开辟一栏,专门刊载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呢!” 《开元天宝遗事》该部小说主要讲述了唐朝开元、天宝年间的逸闻遗事,内容以记述奇异物品,传说事迹为主。其中记唐代宫中七夕、寒食等节日习俗等故事! 杨骏心中暗自思量,原以为会是何等重大之事,却不料仅仅如此微不足道。听闻这里,他不禁轻轻勾起嘴角,漾出一抹浅笑,语气温和而自信地对冯兄说道:“放心吧,冯兄,这点简单的小事,我相信《三国演义》的实力……” 冯吉轻轻摇了摇头,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叹道:“杨骏兄,若是仅有王崇勋那厮,单凭一本《开元天宝遗事》生事,我断不会如此心焦。方才来时,范大人向我透露,李重进麾下的门客翟守珣,竟上书弹劾《三国演义》,言其书中字里行间有拥刘抑曹之偏见,意欲将此书查禁呐!” 杨骏听到这话,猛地自座上弹起,步伐匆匆迈向门外,边走边说道:“冯兄,且慢再饮,范大人那边的茶水更为上乘,咱们还是速速前去探个究竟吧!” 杨骏的举动让冯吉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无奈,他缓缓自座位上站起,语带几分调侃道:“骏哥儿,方才我好言相劝,让你赶紧奔弘文馆去,你偏是不听。这下可好,我这边倒是悠哉游哉,不急不躁,你那边却突然火烧火燎起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杨骏哪还有心思与冯吉多费唇舌,二话不说,拽起他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弘文馆的方向行去…… …… 弘文馆内! 杨骏拖拽着冯吉,一路狂奔,仿佛穿越了晨霭的迷雾,直奔弘文馆而来。晨光朦胧中,弘文馆翘起的飞檐已刺破薄雾,显露云端之上,显得格外庄严而神秘。檐角悬挂的铁马,在疾风中轻轻碰撞,发出叮咚清脆的声响,宛如《三国演义》战场上激昂的战鼓,回响在历史与现实的边缘。 范质早已在弘文馆内静候多时,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稳。见二人气喘吁吁地赶来,他连忙迎上前去,话语中带着几分急切:“杨骏,你可算是到了。今日早朝之上,翟守珣的弹劾状言辞犀利,竟列举了‘七宗罪’,其中最为核心的一点,便是指责《三国演义》一书拥刘抑曹,暗含讽喻当今之意。” 他的话语尚未落音,空气中似乎还悬浮着未尽的言辞,突然间,杨骏的脸色猛地一僵,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眸瞬间圆睁,透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上茶盏轻轻跳跃,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仿佛连空气中的尘埃都为之一震。 杨骏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范大人,这岂不是血口喷人、无中生有之举?此等无端指责,犹如暗夜中的利箭,无端射向无辜之人,岂不让人心寒!” 范质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似乎对杨骏的反应早已了然于胸,缓缓言道:“杨骏啊,你心中的委屈,我岂会不知?若非如此,今日你恐怕早已身陷开封府的大牢之中,而非立于我面前,与我叙谈。今日把你喊到这里,乃是跟你共商解决之道,而非聆听你的满腹牢骚话。” 一时之间,屋内气氛紧绷如弦,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断裂,散落一地紧张的气息。杨骏与范大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锋,犹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碰撞出耀眼的火花,让整个空间都充满了压抑而浓烈的火药气息。 站在一旁的冯吉,眼见这剑拔弩张之势,急忙插话进来,试图缓和这紧张到极点的氛围:“杨骏老弟啊,你的事情,范大人可是时刻挂在心上,忧心如焚。要不然,他又怎会如此急切地派我匆匆将你唤来,共商应对之策呢?”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诚恳与急切,试图在这针锋相对的两人之间搭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杨骏闻此言,连忙躬身行礼,言辞恳切道:“范大人海量,方才是杨某心急如焚,一时失言,还望大人切勿介怀。再者,即便杨某心中有诸多不满,也绝非针对大人您。那么,范大人,不知您此处可有良策以解燃眉之急?” 范质轻轻自紫檀木案几之下,抽出一卷素净的笺纸,其上墨迹在晨曦的微光中透出一抹清冷。笺上,字字铿锵,犹如寒铁铸就:“翟守珣所列之‘七宗罪’,首当其冲,直指‘刘备身为汉室后裔,书中对其尊崇有加,对曹操则多有贬斥,王崇勋之流就是借此发难,说你借《三国演义》犹念前朝呢。一旦此条罪名坐实,非但《三国演义》一书难安,恐怕连弘文馆之清誉,乃至你我二人,皆将深陷泥沼,难以自拔。” 杨骏略一沉思,随后以一种试探性的口吻缓缓问道:“范大人,我们何不依样画葫芦,以此之道还施彼身呢?” 范质闻言,一时之间未能全然领会其意,不禁疑惑地反问:“你这话究竟是何意?” 杨骏并未立即作答,而是转而望向冯吉,轻声问道:“你那儿可有今日的《大周新报》?来之前你曾提及,他们打算刊登那本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确认一下是否已经刊载出来了?” 尽管杨骏背后的真正意图如同迷雾中的灯火,隐约难辨,冯吉仍旧秉持着事实为本的原则,缓缓道来:“《大周新报》的发行比我们略迟一日,但这条消息绝对准确无疑,待到明日,他们的报纸之上,定会刊登那本笔记小说的……” …… 第一百八十七章 查封报纸 “号外!号外!《大周新报》今日特刊,独家连载《开元天宝遗事》,新鲜出炉,正等待着每一位看官的青睐,细细品味那段盛世风云!”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啦!《大周新报》揭秘玄宗皇帝与杨贵妃之间,那些缠绵悱恻、不为人知的宫廷秘史……” …… 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经那卖报人这一番绘声绘色的吆喝,原本萎靡不振的《大周新报》,竟如枯木逢春般,显现出一丝勃勃生机的迹象。 “衙内,您这招儿实在是高妙至极!方才那边粗略估算了一番,光是这上午的光景,报纸已售出四五千份有余,销量直逼往日之两倍,在下佩服!” 陶谷面对这位“地主家的公子”时,言辞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敬意。而王崇勋对于陶谷的言语,仅是微微一笑,轻轻颔首道:“陶大人,家父往昔对杨骏之辈,可说是颇为宽容,未曾想他们非但不感念恩德,反生加害之心。此等仇怨,我誓必要为家父出一口恶气!” “衙内能替相爷分忧,孝心可鉴。只是衙内需得小心提防,那杨骏、范质等人狡诈异常,此刻说不定正筹谋着应对之策呢。”陶谷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告诫与关切。 听到这话,王崇勋神色未变,心中波澜不惊,仿佛微风拂过湖面,不留痕迹。他略作思索,随即开口问道:“哦,对了,昨日不是有人上书,指摘他们‘尊刘贬曹’,暗含怀念旧朝之意吗?怎的后续竟无声无息了?” 陶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无奈之情溢于言表:“李相公以为此事背后暗藏玄机,影射之意难辨。加之范质身为弘文馆大学士,乃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仅凭这等琐碎之事便欲将其投诸囹圄,恐非易事,阻力重重啊!” “哎,你们这群人啊,怎就不肯动动那聪明的脑袋瓜子想一想呢?既然范质那块硬骨头啃不动,咱先拿杨骏那帮人开刀,不也是条路子吗?非得等到把范质这棵大树撼动了,再去对付他们的小枝桠,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陶谷抬手,轻轻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连连点头应和道:“衙内所言极是,我等当时确实思虑不周,一门心思只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倒把眼前的实际情况给忽略了,真是糊涂至极啊。” “你回去给翟守珣那里通个信,实在不行的话,不妨先对那《大周时报》动手,将其查封也罢。这劳什子留着,只会徒增人心之烦忧,令人郁闷不已!” 王峻因为《大周时报》舆论压力,本来试探郭威的伎俩,没曾想最后弄得个自讨苦吃,在朝堂上丢尽了颜面,作为他的儿子,王崇勋自是要为他父亲出这口恶气的! 陶谷领命离去后,王崇勋站在书房窗前,望着人流涌动的街市人群,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伸手取过案头的《大周时报》,这上面的每一个墨迹,字字如刀,刺痛着他的神经:“父亲在朝堂受辱,这笔账,该清一清了。” …… 查封《大周时报》之举,对陶谷与王崇勋而言,简直是信手拈来之事。毕竟,弘文馆现下仍由王峻暂时代为管理。若中书门下有人对此事发起弹劾,虽然李谷出声援助,已然让范质暂且躲过一劫,然而,倘若弹劾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此事便再也无法被轻轻掠过,势必要引起上上下下的高度关注! 于是,第二天一早,中书门下便如潮水般涌入了以陶谷为首的诸多弹劾奏章,它们一封接一封,络绎不绝,宛如冬日里连绵不绝的雪花,静静堆积在李谷的案头。李谷翻阅着这些内容大同小异、言辞激烈的折子,脸色渐渐沉如锅底,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寒意逼人。 王峻则在一旁,神色淡然如水,仿佛外界的风起云涌与他无关,只静静旁观着这场风暴的中心。待李谷终于放下手中的奏章,缓缓落座,王峻方缓缓启齿,声音沉稳而有力:“至于《大周时报》一事,眼下已是舆论的漩涡中心。依吾之见,不妨先将那印刷之地暂行查封,待事情真相大白于天下,再做定夺,诸位以为此策如何?” 说完这话后,他目光温和地扫视一圈,静待众人反应。这时,枢密直学士陈同,不出所料的第一个站了起来道:“王相的意见,我认为可行,若是任由弘文馆的《大周时报》继续刊印的话,确实不合乎情理,待事情真相大白后,再行解封不迟!” 李谷对于陈同此举,内心极为的鄙夷,但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他缓缓起身,语气温和却坚定道:“对于王相的提议,我没有异议,但我有个问题,若是《大周时报》查封以后,那他的内刊是否也查封呢,要知道现在各地节度使在京城的邸报之所已经取缔。”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倒是一愣,是啊,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呢,要知道《大周时报》的内刊如今已然是各级衙门必定刊物,其影响力之深广,倒是让在场之人始料未及! 颜衎眸光微闪,不由自主地立身而起,语带从容道:“李相、王相,依在下之见,此事实则无需过多权衡。市面上,除了《大周时报》之外,尚有《大周新报》并肩而立,若真个难以周全,何不将此事托付于《大周新报》?如此,岂不迎刃而解?” 陈同的眼中闪过一抹亮光,颜衎的提议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这计划真可谓一箭双雕,既能让《大周时报》销声匿迹,又能顺势巩固《大周新报》的地位。他正欲起身,满腔热忱地表达支持,却被李谷的一席话如冷水浇头,浇灭了他的满腔热望。 “王相,此举恐怕欠妥。《大周时报》之所以能成为各级衙门必订刊物,关键在于其背后的弘文馆,这是隶属于朝廷机构的!反观《大周新报》,据我所知,它完全是私人创办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报纸风波 陈同听到这话,脸上的肌肉微微一颤,随即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声道:“李相,我觉得与着含沙射影的《大周时报》相比,用《大周新报》未尝不是一条破局之道!” 李谷闻言,眉头紧锁,双眸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他一字一顿地问道:“陈大人,你可知道这么做得下场吗?” 说到此处,李谷的语气中不禁带上了几分沉重,空气中仿佛凝固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然而,陈同的脸上却并无丝毫惧色,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眼中闪烁着不灭的火焰:“李相,为什么报纸内刊之事《大周时报》做得,而《大周新报》就做不得了?” 殿外,蝉鸣声此起彼伏,喧嚣不已。李谷面色凝重,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突然将手中那精致的青瓷茶盏重重地搁置在案几之上,盏底与木面轻轻一触,却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声响:“陈大人,你可曾耳闻此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生平所历,从未见过官办报纸竟非出自朝廷之手,反倒是私人所为的奇闻!” 陈同听到这话后,准备起身反驳时,却被李谷抢白,言辞间未留丝毫缝隙道::“再者说了,各位上书所言有问题的乃是《大周文报》,与《大周时报》又有什么关系!” 李谷这番话,简直就是:你找鲁迅,与我周树人有什么关系的翻版之作啊! 王峻深知李谷性情沉稳而刚强,智慧与谋略皆超乎常人,面对关键时刻,更有那份力挽狂澜、果断抉择的气魄。他心中暗忖,若任由李谷这般滔滔不绝,只怕原先精心筹谋的布局,便要被他那锐利的言辞一一拆解,乱了全盘计划! 想到这里后,王峻斩钉截铁地布局定调道:“报纸的内版关乎朝廷各司衙门要务,暂且不予干涉,至于外刊的,自即日起全部封存,但事情真相大白后,方可刊印。” 面对着王峻如此强势的回应,李谷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心中仍怀揣着一丝劝解的余温,欲做最后的谏言尝试。然而,王峻压根没有给这个机会道:“如此,便这般议定。陶谷,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十日内,务必给本相一个水落石出的交代!” “遵命,王相!” …… 陶谷遵命而去,未及黄昏,便领着一众衙役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大周时报》的库房前。没有丝毫迟疑,两张猩红的封条迅速贴上了大门,宣告着这里的暂时沉寂。 此事如同春风过境,迅速在城中传开。而在弘文馆内,范质与几位同僚正面面相觑,目光不时落在那悠然自得的杨骏身上,心中不免泛起几丝诧异。 范质低声嘀咕道:“奇哉怪也,瞧杨骏这模样,从容不迫,脸上毫无焦虑之色,难道说他心中早已有了破局之策?” 闻听此言,冯吉急步趋至杨骏身旁,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急切:“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你却依旧云淡风轻,莫非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吓得失了神智?” 杨骏望着冯吉,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终于按捺不住,缓缓站起身来,解释道:“我已说过多次,此事需缓图之。他们今日查封报刊,我们就缓两天,总要让王崇勋之辈满足一下来之不易的胜利吧,至于,我们的反击,定要让他们措手不及,方显我等手段。” 范质轻轻瞥了李昉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深意:“既然杨骏贤弟胸中已有丘壑,我这颗悬着的心也算是能安放下来了。不过,我还是要多嘴提醒一句,陶谷此人,心机深沉,行事诡谲。眼下他们正于报社中四处搜罗证据,难保他不会暗中动手脚,到头来,只怕会捏造些无中生有的罪名来混淆视听。” 杨骏闻言,微微颔首,动作从容不迫地从身后抽出一本古籍,眼神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多谢范兄的肺腑之言,至于应对之策,小弟早已成竹在胸,一切精妙布局,皆藏于此书卷之间矣。” …… 《大周时报》遭逢查封的消息,如同春日里的一阵急风,迅速吹遍了樊楼内外,士子们亦是闻风而动,第一时间便捕获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时至今日,《大周时报》早已超越了单纯传递时事新闻的范畴,它与其姊妹篇《大周文报》,一并成为了京城文人墨客心中的一片沃土,承载着无数才子的梦想与期许。 《大周文报》之上,不仅有《三国演义》的波澜壮阔,更有每期精心挑选的士子佳作,它们如同璀璨星辰,点缀其间,而那些有幸被选中的作者,还能收获一份来自笔墨的馈赠。然而,这一切的美好与期待,却在一纸查封令下,戛然而止,仿佛一夜之间,文坛的明灯被无情吹熄,令人心神怅惘。 此番举动,无异于斩断了这些文人墨客的财路。俗话说的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樊楼里靠这个吃饭的士子们此刻对于王崇勋等人可谓是恨得牙痒痒! “众位同仁,听闻《大周新报》背后势力,因嫉妒《大周文报》的销量,竟暗中运作,企图借官府之手,将其查封,此等行径,实乃文人之耻!我赵得柱在此立誓,日后《大周新报》纵有千言万语,亦难动我心分毫,吾誓与《大周文报》同舟共济,风雨同担!“ 赵某一番肺腑之言,瞬间激起了在场文人士子的强烈共鸣。当即有人拍案而起,高声附和:“赵兄言之凿凿,直击要害!他们妄图借此查封之机,将《大周文报》取而代之,简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没错,我们必须紧密携手,共渡难关。我深信,《大周文报》的清白自会昭雪,不日便能重见天日。而在这段被暂时查封的日子里,我们绝不能给《大周新报》留下任何可乘之机,一丝一毫也不行。” “对,绝不买《大周新报》一份,让他赚不到一文钱……” …… 第一百八十九章 以牙还牙 在二楼最深处那间静谧的房间里,少东家正凝神望着窗外,眉宇间透露出几分心绪不宁。这时,掌柜的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步伐轻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少东家,您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少东家缓缓转身,目光如霜,直视着掌柜,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峻:“外面出什么事情了,怎么一群人吵得是不可开交,难道天塌了不成?” 掌柜听到这话,神色一凛,连忙躬身回禀,声音中带着几分急促:“少东家有所不知,外间传言,朝廷忽下禁令,将《大周时报》查封。这群人聚集一处,言辞激愤,皆指《大周新报》暗中作梗,誓要联手抵制,以泄心头之愤!” 少东家的面色霎时掠过一抹异样,却也只是刹那,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哦?既然报纸已然遭了封禁,那清客先生呢,该不会也身陷囹圄了吧?” 掌柜的自然对少东家与杨骏之间的纠葛一无所知,他如实禀报道:“回禀少东家,目前仅是报刊被勒令查封,至于清客先生是否会受波及,还需视后续调查的进展而定。” 少东家轻轻颔首,掌柜的在一旁噤声而立,神色间满是忐忑。片刻的沉寂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少东家,若无他事,小的这便告退了。” 少东家再次点头应允,正当掌柜的准备转身离去时,少东家却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自此刻起,樊楼之内,严禁再出现一份《大周新报》。” 掌柜的一愣,面露难色,犹豫着开口:“可是少东家,那《大周时报》已被查封,若再没了《大周新报》,这坊间的言论我们怎么得知?要知道我们樊楼就是凭借……” “无需多言,照我的吩咐行事便是!”少东家打断了他,语气中透露出不容反驳的决断。 掌柜的无奈一叹,只得应承下来,心中却泛起了层层涟漪:这下可该如何是好呢! 房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喧嚣隔绝于外,房间内,少东家的面容上,那平日里难见的紧张神色,竟悄然间被一抹温柔的笑意取代。这笑,若是有幸被某位男子此刻目睹,定教他心魂俱醉,沉醉于这不经意间绽放的绝美风华之中。她轻声细语,仿佛在向夜色中的星辰许下心愿:杨骏,我心中坚信,此番难关你定能安然渡过。切莫让我这满心期盼,化作空谷足音,你,可莫要令我失望啊…… …… 弘文馆内! 冯吉手执最新一期的《大周新报》,脚步匆匆而至,气息尚未平复,便急切言道:“杨兄弟,那王崇勋与李重进,竟是趁我等身处逆境之时,使出了浑身解数。今日《大周新报》竟破例连出两版,一版报道时事,另一版则是全文刊载《开元天宝遗事》,他们啊,真不是东西。” 杨骏闻言,不禁朗声大笑,眼中闪烁着狡黠之光:“我正愁他们不按此道行事呢!他们越是心急如焚,对我们来说,反倒是天赐良机。接下来,就看咱们如何布局,来将他们反杀了!” 正当冯吉一脸茫然,尚未从眼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之时,杨骏已霍然起身,目光如炬地望向范质,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范大人,瞧他们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是时候让他们领略一番真正的苦楚了!” 这几日来,范质的面容仿佛被愁云笼罩,弘文馆内的众人皆因他的阴沉而噤若寒蝉,无人胆敢轻易上前搭话。然而,此刻听闻杨骏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范质那张紧绷多日的脸庞竟难得地绽放出了笑容,笑声爽朗,一扫往日的阴霾:“哈哈,就等你这句话了!我这边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相较于弘文馆那边的沉稳持重,王崇勋这边却似已按捺不住,提前布下了胜利的庆宴序幕。 《大周时报》的骤然封禁,对王峻而言,无异于心头阴霾一朝散去,快意恩仇终得伸张。而对于李重进,此番举动不仅剪除了劲敌郭荣的一股重要势力,如此打击对手的行为,他暗喜之情,自是不言而喻。 “王公子,您这一出手,当真是静水流深,一鸣惊人!不过数日光景,竟能让《大周时报》遽然封停,真可谓少年英雄,意气风发!”李重进由衷赞叹道,言语间满是钦佩。 王崇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谦逊的笑意,客气回道:“李将军言重了。家父蒙受此等奇耻大辱,我若还按兵不动,岂不枉为人子?此番作为,不过是尽一份为人子女的本分罢了。” 李重进微微颔首,眼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缓缓言道:“王公子所言极是。既然《大周时报》已遭封禁,何不借此契机,令我等之《大周新报》趁虚而入,力图成为东京城中独一无二的舆论之声?” 王崇勋闻言,亦是点头附和,面上掠过一抹期许之色:“诚然,只要《大周时报》封禁之期愈长,于我辈而言,胜算自是愈大。只不过,稍显遗憾的是,我《大周新报》终究未能取代《大周时报》,成为各级衙门的内刊之选。” 李重进望着王崇勋,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浅笑,悠悠说道:“王公子啊,此事说到底,不还是王相大人一句话便可以决定的吗?只要《大周时报》那层嫌疑的阴云不散,替换之事,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王崇勋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中带着几分无奈:“上次早朝上,家父与李相便因此事起了争执。李相坚持认为,若要成为内刊,必须由朝廷牢牢把控,不容私人势力插手其间。” 李重进闻言,心头不由一怔,这是何意?然而,未及他开口询问,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家仆慌慌张张地闯入,喘息未定地喊道:“衙内,大事不妙了……” 第一百九十章 双方扯平 王崇勋目光掠过缓缓步入厅堂的仆人,眉宇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几丝不悦:“何事如此慌张?即便天塌地陷,也自有高个子人担着!” 仆人神色焦急,欲言又止:“衙内,大事不好了。外头传言,右拾遗李昉已上疏朝廷,提及《大周新报》……” 话音未落,李重进与王崇勋几乎是同时立身,脸上写满了急切:“别急,细细道来,究竟是何风波?” 方才,李重进正与王崇勋谈兴正浓,二人眼中闪烁着对《大周日报》封禁后自家报刊能借此东风扶摇直上的憧憬。然而,世事无常,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晴天霹雳,怎能不令他们心急如焚! 仆人喘着粗气,他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昉大人在奏章中严厉弹劾《大周新报》,称其借古讽今,以明皇之事微妙映射朝政,言辞间暗藏锋芒,竟将陛下比作大唐时期的玄宗皇帝,此等行径,实乃大不敬,全然不顾君上威严!眼下,已有钦差奉命前往,意欲查封报馆,并誓要追根溯源,严惩幕后的资助者。” 王崇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后背冷汗涔涔,这《大周新报》的背后大股东便是他王氏一族和李重进。他强撑着扶住桌案,声音发颤:“这李昉怎么突然发难?莫非背后是谁在指使?这分明是……” 话未说完,李重进已经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都翻倒在地,滚烫的茶水在锦缎桌布上晕开深色痕迹。 “一定是杨骏那厮!《大周日报》查封后,咱们《大周新报》风头正盛,抢了他不少生意,他早就怀恨在心!” 李重进来回踱步,靴跟重重砸在青砖上,恶狠狠着道:“如今朝堂之上,谁人不知,李昉与杨骏还有范质他们在弘文馆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人,李昉的背后一定是他们在背后捣鬼!” 王崇勋猛地一拽李重进的衣袖,眼中闪烁着焦灼之光:“重进兄,眼下的燃眉之急,乃是彻底销毁报馆内的一应文稿、账簿及往来书信!此外,还需即刻遣人快马加鞭,告知掌柜的,务必叫他咬紧牙关,万不可将我等牵扯而出!” 朝中诸臣,对《大周新报》背后的操纵者或多或少皆有所耳闻,但那不过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罢了。一旦掌柜的在追查之下松了口,王峻只怕又要被推至风口浪尖,面临滔天巨浪! 话音尚未消散于空气之中,庭院之外猛然间响起一连串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如重锤般敲击在两人的心上。王崇勋刚欲启齿探问,却见一名家丁踉跄闯入,浑身血污,膝盖重重磕击地面,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衙内!报、报馆……被弘文馆的人团团围住,掌柜的……已被他们强行带走,还有诸多伙计,亦未能幸免……” 闻听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李重进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世界仿佛天旋地转,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在地。王崇勋眼明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将他扶住,额上青筋暴起,目光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们绝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我即刻去找家父商量,让王家在朝堂之上施展手段,为《大周新报》周旋。” 李重进被王崇勋的话拉回思绪,略一思索,便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所在,他强打起精神道:“王公子,弘文馆那些人擅自查封我们的报社,此等行为显然是别有用心。还请公子代我转告,定要揭露他们的真实面目。” 言罢,他神色一凛,继续道:“而我,则会迅速联络其他友人,告诉他们杨骏此举乃是排除异己,企图一手遮天。我们要团结起来,联名上书,誓要保住《大周新报》!况且,他们若是没有丝毫缘由就直接查封的话,我手中的禁军可不是吃素的” 王崇勋似乎恍然间领悟到了李重进此番行动的深层意味,但他旋即轻轻摇头,婉拒道:“重进兄,其中曲折,怕是你尚未全然洞察。弘文馆肩负之重责,其一便是校正典籍,剔除谬误,如此看来,他们怕是早已料定此局,正静候我等步入彀中呢!” 李重进闻言,不禁愕然,失声道:“这……他们既掌典籍之权,又操持报纸之印,岂不是如同左手交予右手,这般布局之下,我们何以施展拳脚!” 王崇勋略一迟疑,终是张口言道:“若他们肆意践踏规矩,那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我这就去向父亲禀明此事,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否真有通天彻地之能,还能一手遮天?” 李重进听到这话就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叨烦王公子了!” …… 王崇勋策马急驰,风驰电掣般赶往中书门下,恰逢父亲王峻自那庄严的门扉中缓步而出。平日里,王崇勋鲜少踏入此地,是以王峻乍见儿子身影,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讶异,心中暗道:他怎会在此刻出现? 王崇勋加快脚步,刚来到王峻的身旁,刚准备开口说话,王峻却仿佛已洞察其心思,轻轻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勿需多言,我心中已然明了。此事,只怕大局已定,难以回转……” 王崇勋猛地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话竟出自自己父亲之口。他一脸愕然,不解地追问:“父亲,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弘文馆查封报馆之时,可曾向中书门下通报,让你们有所知晓?又或是,这一切可有陛下的亲笔旨意作为依凭?” 王峻轻轻瞥向一旁,只见王崇勋的脸庞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之色。然而,他终究还是温和地开口,话语中带着一丝劝诫:“对付《大周时报》的手段繁多。既然你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以规则为剑,那么,遵循法则便显得尤为重要。否则,未来的道路上,你们又将如何站稳脚跟,又如何赢得世人的信服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太老实的王崇勋 王崇勋满脸困惑,对父亲的话语难以释怀,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倔强:“父亲大人,孩儿对于您的见解,实在难以苟同。倘若仅凭这番言辞,便要我俯首称臣,认输退却,我心内之不甘,犹如万马奔腾,难以平息!” 王峻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眼神中闪烁着洞若观火的智慧:“崇勋啊,即便你心有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也需铭记一事。你先前提及那《大周时报》,言辞间或有不实,而今他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此乃策略之争,我们略逊一筹,既然输了,那就要心悦诚服!懂了吗?” 王崇勋憨厚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索的意味,缓缓开口:“父亲的教诲,孩儿铭记于心。但倘若我自起始便尝试不同的路径,又或者,为了实现目标,不拘泥于手段,父亲以为如何?” 父亲的目光深沉,仿佛能洞察人心,他语重心长地说:“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个道理:在这朝堂之上,凡位阶高于你者,他们唯结果论英雄,过程如何,往往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内。正如那句流传甚广的话所言:‘英雄不问出处,只看功成与否。’” 王峻的话语落下,王崇勋的脸色不禁掠过一抹懊悔之色,他低声道:“父亲,倘若您能早几日将这些肺腑之言告知孩儿,我绝不会让《大周时报》有死灰复燃之机!” 王峻抬头望向那炽烈如火的日光,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沉,随后他轻轻拍了拍王崇勋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道:“你能替为父分担,我心中自是欢喜不已。但你的对手,乃是范质、李谷这等老谋深算之辈,此番功亏一篑,实则非你之失。你先且退下,接下来,为父自会出手,我倒要瞧瞧,他们这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究竟有何等手段。” 王崇勋此刻只觉得内心有一点疲惫,他对着自己父亲一拜道:“父亲之言,孩儿谨记在心!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孩儿就先行告退了!” …… 不出意外的话,中书门下对于《大周时报》与《大周新报》此番的处理结果,最后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既然大家都互相举报对方含沙射影如今朝堂,那么结果就是大家都没有这些问题。 就在《大周文报》复刊的第二天,《三国演义》最新篇章跃然纸上,绘声绘色述写到: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一时间内,樊楼之内,士子们闻讯蜂拥而至,竞相抢购。展卷阅毕最新篇章,众人即刻热议纷纷,沉浸在那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之中: “这最新一章,真是精彩啊,把赵子龙单骑救主写的进入曹营内七进七出,看的真让人热血沸腾!” “阿斗:当年和我赵叔七进七出,嗷嗷乱杀,我负责嗷嗷,我赵叔负责乱杀!” “哈哈,真不知道清客先生脑袋里怎么想的,竟写的如此脍炙人口,让人欲罢不能!” …… 相较于《大周时报》那如火如荼、势不可挡的盛况,《大周新报》此番境遇,确是显得格外冷清,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 翟守珣望着眼前李重进颓然坐地的身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怜惜,轻声宽慰道:“将军,我昔日之言,还望将军铭记于心。那杨骏,绝非池中之物,其才智谋略,远非我等可及,十倍、百倍犹恐不及啊!” 李重进面色黯然,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无奈,轻叹道:“守珣啊,你若是专程来此责备于我,那便罢了。与其如此,何不省下这番唇舌,你我共饮一壶,岂不畅快许多?” 翟守珣闻此言,连忙起身,动作娴熟地为李重进斟满一杯酒,随后轻声细语道:“将军,在下适才言语或有唐突,望将军勿要介怀,更勿因一时胜负而自损锐气,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能轻易撼动将军之雄心壮志?” “翟大人此言甚是,想我手下之人若皆如翟大人这般深明大义,智勇双全,何愁不能挫败杨骏之辈,扬我之威呢!” 话音未落,王崇勋已至门外,其声如洪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紧接着,他推门而入,步伐稳健。李重进端坐主位,微微颔首以示赞许,翟守珣则在一旁,忙得起身施礼道:“见过王公子! 王崇勋微微颔首,随后几步跨至李重进跟前,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声道:“重进兄眼下这番光景,想来不是区区几句言语便能轻易拨开云雾的吧。” 李重进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苍凉:“哎,崇勋老弟你有所不知,那种先予人希望,转瞬又将人打入深渊的滋味,着实难以言表。如今的我,对于《大周新报》,已是心灰意冷,再无半分念想了。” 王崇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悠道:“重进兄,这胜负不过一时之局。你心中所求之物,岂是轻易可得?倘若你持此等心态,那便权当我今日未曾造访吧。” 王崇勋身为王峻之子,其身份自是不凡。李重进心中思量一番,终是给了几分薄面,缓缓言道:“既然崇勋贤弟如此说,我倒想听听,你有何良策?” 王崇勋斜睨了身旁的翟守珣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连忙起身,一脸自责道:“真是下臣失职,竟让王公子久坐而无茶可饮,我这便去取壶好茶来!” 待翟守珣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王崇勋缓缓从桌上拾起那份《大周时报》,轻轻翻阅着,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意:“此番明斗,你我算是各擅胜场。但暗流之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就不信,他当真无懈可击,没有丝毫破绽可寻!” 王崇勋的一番话,如同春风拂面,瞬间点燃了李重进心中的好奇之火。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眼神中闪烁着急切的光芒,追问道:“哦?照崇勋贤弟这么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快与我说说,咱们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 第一百九十二章 报纸扩张 樊楼二楼雅间! 冯吉手执一壶佳酿,笑吟吟地为在座的每一个人斟满酒杯,言辞中还带着几分豪迈:“各位,杨兄弟所言非虚,确实是一招直击要害,痛快至极!此刻,我心境恰如孟郊诗中所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满是欢畅与得意!” 范质听到这话后,嘴角顿时勾起一抹笑意,率先拍响了手掌,调侃道:“难得啊难得,冯吉今日竟也卖弄起诗词来了,看来此番对决,确是让你的心情大好!” 烛光轻轻摇曳,为冯吉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酒红,光影交错间,更添了几分醉人的韵味。他再次晃动手中的酒壶,为李昉倾酒,那酒液如丝般滑入玉杯,却又不经意间溢出杯沿,滴落在桌上,如同点点繁星,映衬着这温馨而又欢畅的氛围。 紧接着,冯吉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地说道:“其次,我还想说的是,若非李兄挺身而出,一纸奏疏陈青《大周新报》的问题,恐怕《大周时报》至今仍深陷囹圄,难以见天日啊。” 杨骏闻言,亦是连连点头,满脸赞同之色:“冯兄所言极是,此番胜利,李兄功不可没!若无李兄出手相助,何来今日之转机?” 面对杨骏与冯吉的连连赞誉,李昉连忙摆手谦逊道:“两位兄弟过奖了,我不过是效仿那小人行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不过,在下心中尚有一言,想讲与两位兄弟听来。” 冯吉与杨骏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随即收敛起玩笑的神情,连忙正色道:“李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我二人定当洗耳恭听!” 李昉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喉结随之上下滑动,烛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光芒。他缓缓启齿,声音沉稳而有力:“此番能够有惊无险地脱困,我等理应欢欣鼓舞。然而,我闻王相父子皆是性情倔强、绝不轻言失败之人,只怕接下来《大周时报》这边需得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范质在一旁聆听着挚友的言论,旋即颔首赞同,眼中闪烁着共鸣之光:“明远之言,恰是我心中所想。若非王崇勋前几日的狂妄自大,我们又怎能迎来今日之胜?故而,尽管《大周时报》已重获新生,但王崇勋那头仍虎视眈眈,我们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有李兄的助力、范大人的智谋,加之弘文馆内诸位才俊的鼎力相助,我深信,《大周时报》定能穿越眼前的危机,再度扬帆起航,走向辉煌的!” 在那围坐的一众人里,范质身为弘文馆的大学士,对于杨骏的回答浅笑的点了点头,然后便轻声探询道:“杨骏贤弟,关于这《大周时报》,你心中可已有后续的图谋?” 杨骏轻轻抬手,酒盏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的眼神逐一掠过在座的几位,嘴角勾勒出一抹深长的笑意,仿佛藏着无尽的智谋:“范兄,办报一事,犹如布局弈棋,先手至关重要。而更为关键的是,一旦握得先机,便需趁热打铁,迅速扩张。我意已决,欲在京城四周的各州逐一开设分社,让朝廷的每一道政令,都能如春风化雨,渗透至万民之心。范兄以为此计如何?” 范质以指节轻扣檀木桌面,发出几声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烛光摇曳间,他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透出一股深思熟虑的睿智道:“杨骏贤弟,倘若你那边一切筹备已妥,我自然是全力支持。毕竟,此举对扩大《大周时报》的影响力大有裨益。然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依我之见,我们不妨一步一个脚印,一地接一地稳步推行,以免……” 范质的话语未尽,杨骏却已心领神会,他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笃定:“范大人宽心,个中轻重,骏自是了然于胸。只是,在下尚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能慨然应允。” 范质闻此,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解,随即嘴角轻轻上扬,漾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哦?何事竟能让你这位能人感到为难,需向我求助?不妨细细道来。” 杨骏苦笑扯唇,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范大人,您对我的处境自是了如指掌。若欲在各地筹建《大周时报》分社,首要之务便是觅得合适的人才。此事,还需范大人援手一二啊!” 范质闻此,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李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咱们这位杨骏老弟,可真是心急如焚,弘文馆这一亩三分地,竟这么快就被他给盯上了!” 李昉闻言,轻轻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那釉面上的细微裂纹,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交织成一张细腻的蛛网,他浅笑一声道:“杨骏啊杨骏,你这开口的时机拿捏得可真是恰到好处。要知道,就在刚刚,弘文馆才刚刚纳了几位新进的校书郎,连我这老兄都尚未与他们正式会面,你倒是先一步打起他们的主意来了。” 杨骏闻言,顿时爽朗一笑,声如洪钟,道:“李兄、范大人,真乃天意使然,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李昉与范质正欲开口应答,忽闻窗外更夫敲梆之声悠悠传来,那夜半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其间还隐约夹杂着远处马蹄的轻响,似乎也在诉说着夜已经深了。 范质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温文尔雅,他轻声道:“夜色已深,我等便不再多扰,早些回去安歇吧。至于杨骏你所提之事,待到明日弘文馆中,我再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杨骏闻言,连忙点头应承,随后与冯吉一同将二人送至门外。告别之际,冯吉望着杨骏,眼中闪烁着笑意,道:“杨老弟,你我兄弟,何须客气。今夜各归其途,明日弘文馆中再会……” 杨骏听到这话后哈哈一笑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咱们呢,明日再会!”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双龙初会 杨骏看着冯吉离去的背影,正准备从热闹非凡的州桥夜市街穿过回家,不料还未迈出几步,一位面容慈祥、气质温厚的中年男士忽地横亘在他前方,礼貌而坚决地阻挡了他的去路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特请公子移步一叙。” 杨骏闻言,不禁微微一愣,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淡然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婉拒:“兄台客气了,你我似乎并无交集,至于你提及的主人,杨某实在不甚了了,也无意打扰。此刻,杨某心中所系,唯有家中之事,还望兄台高抬贵手,莫挡了归家之路。” 不料,对方对杨骏的言语置若罔闻,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恭敬地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继续着道:“杨相公,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还望莫要让我等为难才是。” 再度闻此言语,杨骏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怒火。正当他欲发作之际,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这条通往州桥夜市街的狭窄街巷,此刻的它异常宁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不远处,几家商铺门前聚集的人群,不知为何,每个人身上都莫名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肃杀之气,令人心生寒意。 杨骏原本那几分微醺的醉意,此刻间已然清醒过来,李昉与范质先前的告诫,如晨钟暮鼓,在他心头骤然敲响,他喉结滑动,艰难地咽下那份由心底升起的不安。 夜市的喧嚣渐渐远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隔离在外。糖画摊的甜腻吆喝、说书人那惊堂木的响亮,此刻都被一种莫名的寂静所吞噬,只留下一片死寂。 “阁下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杨骏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冬日里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话音未落,他背后的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铁链拖拽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阴影中,几个蒙面的壮汉若隐若现,如同夜色中的幽灵,让人心生寒意。 中年男子轻声细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家主人言道,只要杨相公目睹此物,定会移步前来。” 言罢,他手腕轻轻一旋,一枚温润的玉佩在杨骏眼前掠过一抹幽光。杨骏的神色霎时凝固,这玉佩,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曾在侯爷郭荣身上亲眼见过,乃是侯爷不离身的贴身之物。尤为特别的是,此玉佩乃是一对子母玉中的一枚,其意义非凡。对方能轻易出示此等信物,其身份之高,已是不言而喻。 杨骏顿时浅笑一声道:“哎,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若是老兄早点把这东西拿出来,说不定啊,现在已然与你们主人促膝长谈了呢!”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杨骏做了一个手势道:“杨相公,这边请……” 杨骏脚步迅捷,紧跟其上,初时以为轻易便能追上,不料对方步伐渐快,犹如风驰电掣。他瞳孔微缩,于疾行之间,眼角余光捕捉到前方中年男子行走的微妙差异——左脚掌触地之时,总比右脚轻盈三分,那是岁月沉淀、负重练刀的深刻烙印。 转过那条深邃而幽静的巷角,本应灯火璀璨、人声交织的绸缎庄,此刻却异常地沉寂,宛如被夜色悄然吞噬。大门半开半合,透出一抹诡谲的幽光,与周遭的宁静形成了鲜明对比。杨骏刚欲伸手,探寻其中的究竟,忽见一人从门内悄无声息地走出。 那人对着身旁的中年男子微微颔首,举止间透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敬意,随后目光转向杨骏,声音低沉而谦恭:“我家主人已在店内等候多时,期盼着您的到来。” 不远处,绸缎庄内的凉亭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远远望去,灯火通明,如同夜色中的一颗璀璨明珠。那人手指轻轻一挥,指向凉亭的方向,低声细语:“杨相公,我家主人就在那凉亭中等候着您,我们不便前去打扰,请您自行前往。” 说完这话后,那人轻轻一侧身,礼让之余,已悄然融入夜的深邃,踪迹难觅。杨骏也不作过多客套,径直跨过那道古朴的门槛,步伐沉稳地朝不远处的暗影中踱去。及至近前,他才缓缓俯身,行了一记深礼,口中谦恭言道: “夜深人静之时,得侯爷召见,实乃在下之荣幸。不知侯爷深夜相邀,有何赐教?” 屏风之后,一阵低沉而略带玩味的笑声响起,那声音仿佛穿越了幽远的时空,自陶瓮深处悠悠传来:“世人皆传杨骏乃旷世之才,今夜一见,怎觉清客先生之名,似乎有些名不副实呢?” 杨骏心中不由得一怔,这声音并非侯爷郭荣所有。适才他瞥见对方亮出玉佩之时,心中已然暗自断定,今晚邀他至此的定是侯爷无疑! 这一路行来,杨骏心中亦是疑云密布,不解侯爷怎会突然现身东京开封府,又怎会突兀地召他相见。而今细细想来,竟是自己全然搞错了,认错了今宵相约之人!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面对着杨骏再次投来的询问,对方浅笑着从着凉亭后的屏风里走了出来,只见一位身形伟岸、鬓角微霜的男子步入了月光之下,然后缓缓的走了出来,他浅笑一声道:“我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本想听听你的高见,如今看来,似乎……” 对方虽然话说一半,但脸色间流露出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面对此景,杨骏却显得浑不在意,淡然一笑道::“既如此的话,那就叨扰了,我这就从这里离去……” 杨骏这番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对方初时一愣,旋即便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欣赏:“有趣,这么多年,还未曾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直言不讳,你倒是头一个!只不过,勇气虽嘉,却似乎欠缺了些洞察秋毫的慧眼。依我看啊,不如你去阵前当个先登之士最好了,待在弘文馆内岂不是屈才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时局之下 面对对方言语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几分戏谑,杨骏只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他嘴角微微轻扬,缓缓吐出一句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假使真有那一日,国家需要我披甲执戈,踏上战场,我定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 对方听到这话后,眼神一亮,然后猛然间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赞许与豪迈:“好!说得好!若这世间读书人皆能如你这般胸怀壮志,国家何愁不强盛!” 杨骏目光坚定,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念:“我坚信,那一天终将到来。当国家的荣辱悬于一线,这不仅是战场上勇士们的荣耀,更是全天下子民共同的担当与使命。” “如此说来的话,你办《大周时报》的目的之一也是因为这吗?” 对方似乎对自己十分了解,杨骏一听《大周时报》后,内心之中就更加坚定这个想法了!他轻轻颔首,以一种近乎默认的语道:“如果你这么想的话,也可以这般理解吧。” “且走近些……”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致:“你此番言辞,倒是勾起了我几分好奇。” 此刻,杨骏心中已暗暗揣摩出面前之人的尊贵身份,他步伐沉稳,缓缓向前,恭敬行礼道:“微臣杨骏,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杨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郭威先是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温和而含威:“清客先生的大名,朕在深宫之中亦有所耳闻。方才朕还在暗自思量,不知要到何时,清客先生方能识破朕的身份呢?” 杨骏跪伏于地,忙的出声恳切请罪道:“微臣一时疏忽,目力不济,未能窥见真龙之颜,实乃罪该万死,还望陛下赎罪!” 月光如洗,温柔地洒在郭威手中的《大周时报》上,字里行间跃然纸上,清晰可辨。他缓缓翻开报纸,目光深邃,似在探寻着什么奥秘,对杨骏道:“清客先生可知,近日那些针对《大周时报》的弹劾奏章,为何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呢?” 郭威端坐于凉亭石桌旁,夜色中的他更显沉稳。忽地,他猛地将手中茶盏一顿,瓷面应声而裂,裂纹细密如蛛网,蔓延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言而喻的威严:“不过,我听说今晚范质你们几日在庆祝《大周时报》复刊之事?” 杨骏闻此言,额间冷汗涔涔,沿着眉棱悄然滑落,刺得他眼帘生疼。自《大周时报》风波以来,他们自以为在诸多纷扰中周旋得宜,却不曾想,这一切的背后,竟是陛下不动声色的默许与布局! 念及此,杨骏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陈词,言辞恳切:“陛下圣明,臣等今日于樊楼小聚,实乃为庆贺《大周时报》重见天日之喜,绝无半点逾越规矩之举,望陛下明察秋毫!” 郭威的目光落在跪伏于地的杨骏身上,轻轻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杨骏,起身吧。今日我特地召见你,并非为了方才那桩小事。” 杨骏闻言,动作中带着几分谨慎与恭敬,缓缓站起,最终在距离郭威五六步之遥处站定。他微微垂首,声音沉稳而略带好奇:“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此次召见,所为何事?” 郭威轻轻卷起《大周时报》,那份报纸在他手中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他的嗓音里交织着几缕不易察觉的喜悦与淡淡的怀旧之情:“数日之前,王峻以病体为由,高卧家中。若非爱卿的《大周时报》,秉笔直书,真相昭然,恐怕时至今日,朕还得屈尊亲临府邸,恳请王峻爱卿重返朝堂。哎,王相啊王相,他可真是朕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呢!” 杨骏闻言,心中一凛,郭威话语间的讽刺如寒风刺骨,让他背后不由自主地渗出层层冷汗,月光如水,透过凉亭精致镂空的窗棂,斑驳陆离地洒在《大周时报》那篇详述王峻病假的报道上,光影交错间,仿佛是时间布下的细密蛛网,静静诉说着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 他正要启齿,却被郭威轻轻抬手打断:“自那时起,我便深刻体悟到这报纸之威力。《大周新报》意图撼动你们的地位,哼,且不论你们最终如何转危为安,假使王峻真敢从中捣乱,我亦断不会坐视其成!” “陛下高瞻远瞩,实乃社稷之福。臣在初创《大周时报》之际,心中便已暗自思量,个人之力办报,终究难以逃脱权势的桎梏。唯有官报,方能确保言论一统,思想归一,犹如坚盾,抵御外界纷扰之声!” 郭威轻轻摩挲着《大周时报》的纸边,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带着几分戏谑:“一统言论?嘿,杨骏啊杨骏,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做起事来,言辞间竟透着一股子老辣!” 杨骏的喉结微微蠕动,月光如水,恰好洒在郭威腰间那枚玉佩之上,螭龙的残角在银辉下若隐若现,添了几分古朴韵味。此时,凉亭外远远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提醒着夜的深沉。杨骏见状,连忙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陛下慧眼如炬,自是对《大周时报》于国家社稷的益处洞若观火。臣今日还与范大人商讨,有意在各州府设立报社分社,以广其益,还望陛下恩准!” 郭威对杨骏的言辞并未直接回应,他的眼神深邃,只轻轻抬手,示意杨骏再靠近些,低声道:“你与荣哥儿的关系,我岂会不知?但眼下的局势,王峻的势力在朝中已是如日中天,若不趁早设法遏制,只怕……” “陛下心中已有计较?”杨骏闻言,神色微动,试探性地问道。 郭威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声音低沉而坚定道:“我要你,做我手中那把锋利的剪刀,一步步将王峻逼离京城,直至他无处遁形……” …… 第一百九十五章 符氏姐妹花 符银盏来东京开封府已然有些许日子了,前几日因为《大周时报》的事情,让杨骏忙得脚不沾地,无暇他顾。如今事情已然尘埃落定,杨骏的心绪也随之沉淀,终于,符银盏的名字再次在他心头泛起涟漪…… 大周立国时,郭威就以赫赫战功进封符彦卿为王,当时,正值京师风云变幻,前任开封府尹刘铢不幸罹难,其留下的府邸,郭威便将其赐给符彦卿了! 暴雨过后,东京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热的气息,仿佛大地在轻喘着释放积蓄的湿热。杨骏的心头萦绕着昨晚郭威对他的嘱托,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了符府的大门。 尚未及抬手叩响铜环,一种莫名的默契似乎跨越了门扉,符银盏恰于此时步出府邸,悠然倚在门廊之下,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外与调侃:“杨大人,今日光临寒舍,可真是贵客临门啊!” 杨骏闻言抬头,恰好与符银盏的目光相遇。她正怀抱一只精致的青瓷瓶,自侧门款款而出,一袭素雅的襦裙不经意间点缀着几点泥渍,增添了几分生活的真实与随性。发髻间,一支银簪简单别致,其上还俏皮地别着一朵半开的木槿,更显其清丽脱俗。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显然也让符银盏微微一怔,手中的青瓷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轻轻落在了青石板上,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符银盏望着自己略显慌乱的手脚,不禁嘴角轻扬,绽放出一抹温婉的微笑。当她弯腰之际,杨骏的视线不经意间捕捉到了她裙角上沾染的一片暗红污渍,那无疑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怎会如此狼狈?莫非家中有人受了伤?”杨骏忙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符银盏轻轻垂下眼帘,以纤细的手指轻轻掠过裙角的污渍,指尖在那抹暗红上微微一顿,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之后,她忽然抬眼,眸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望向杨骏,笑道:“前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竟将后院的花墙冲垮。家仆们在匆忙修葺时,不慎划伤了手,这才留下了这痕迹。” 杨骏目光温柔地落在面前符银盏的身上,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温和而礼貌:“符小娘子,不知杨某是否有幸踏入贵府,讨扰一杯清茶解渴?” 符银盏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灵动,仿佛瞬间明白了杨骏话中的含蓄与礼貌,她亦以一抹温婉的笑容回应:“哎呀,看我这记性,竟是疏忽了待客之道,未曾及时邀您入内小憩品茗。请,里面请!” 说完这话,她轻盈的侧身,以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姿态,引领着杨骏步入府邸深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流露出名门闺秀的气度。踏入客厅那一刻,符银盏即刻忙碌起来,细心地为杨骏斟上香茗,举手投足,尽显温婉贤淑。杨骏见状,连忙客气回道:“符姑娘,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方才之言,不过一时戏言罢了。倒是你那受伤的手,可曾好些?这些日子,也不见你前来,让我心中甚是挂念。” 符银盏闻听此言,心中泛起丝丝甜意,犹如春日里不经意间绽放的花朵。然而,连日来杨骏未曾踏足此地,也让她心底不免生出几缕淡淡的恼意。她轻轻斜睨了杨骏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略带酸意的笑,说道:“哎呀,杨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我这等小女子是死是活,怎敢劳烦大人挂心?您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倒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了呢!” 杨骏一听这话,心中暗自揣摩,对方语气中的寒意已悄然融化,冷战这戏码,总归是静默先行,而后才有了那剑拔弩张的对峙。一旦对方开了口,接下来的篇章,不过是场关于谁先卸下防备的微妙较量罢了。 “说起来,是王崇勋与李重进那二人联手,差点儿就让《大周时报》断了生机,那场风波直至昨日才算平息。这不,我一得空,便急着往你这儿赶来了。” 符银盏话语稍顿,面上闪过一丝微妙,轻声道:“大哥符昭信与王崇勋不是交情颇深吗?倘若你真个难以周全此事,我倒是可以代为转达,请他向王相公子面前美言几句。” 符银盏嘴里的大哥就是符昭信! 符银盏此言一出,杨骏眼神微闪,不由自主地探问道:“哦?你是说,你大哥与王崇勋竟是如此交好?” 符银盏微微颔首,眸中闪烁着淡淡的光泽,轻声道:“确是如此,大哥此番随陛下归来后,每日清晨必往王崇勋处,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语。怎么,你今日特地来访,是有什么要事与大哥相商吗?” 杨骏闻言,心中顿时明了符银盏话语间不经意流露的疏离,他轻轻一笑,摆了摆手,解释道:“你或许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与王崇勋之间的纠葛,早已烟消云散。只是你刚才那番话,让我略感意外,未曾想他们二人竟是情同手足的挚友!” “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男人间的情谊,不往往就是在些微小事中悄然生根的吗?罢了,暂且不提大哥的事。既然你今日特意前来探望我,不如晚上咱们一同去州桥夜市逛逛如何?” 话音未落,门外已抢先响起一阵熟悉的嗓音,透着几分雀跃:“骏哥儿、二姐,晚上我也要加入你们!” 随后,一位少女模样的女子轻轻踏入屋内,步伐中带着几分不经意的雅致。她的容颜与符银盏有着几分惊人的相似,只是青春的气息让她显得格外鲜嫩,较之符银盏年幼几许。若非这细微的年龄之差,两人并立于前,恐怕连最敏锐的目光也难以瞬间分辨,哪位是温婉的姐姐,哪位又是灵动的妹妹。这一幕,宛如镜中倒影,让人恍神,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的温柔交错…… 第一百九十六章 流连夜市 符银盏眼神中带着几分讶异,望向身旁的小妹,轻声道:“你平素里不是总嫌那些热闹之地过于喧嚣吗?怎的今日对逛这夜市街忽地生出了兴趣?” 符玉盏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含笑望着姐姐,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莫非姐姐是嫌弃妹妹同行,还是说你与骏哥儿逛这夜市街,藏着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 符银盏闻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声音柔和了几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若你真心想与我们一同漫步于这夜市之中,倒也不是不可以?” 符玉盏闻言,眼中顿时闪烁起欢快的光芒,雀跃道:“如此甚好!那我这便去准备一番,待到日落西山之时,我们便可出发!” 言罢,她未及符银盏回应,便轻盈转身,翩然离去,留下一抹飘逸的背影。符银盏半晌才从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中回过神来,目光中带着一丝错愕,转向杨骏,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无奈:“怎生感觉,倒不是我想去那州桥夜市,反成了她要前往,而我不过是作陪之人?” 杨骏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悠然说道:“倒也无妨,人多些,反倒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息。” 这话一出,符银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了杨骏,细细地审视起来,倒引得杨骏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疑惑地问道:“怎么了?莫非我说错了什么?” 符银盏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你何时与符玉盏这般熟稔了?她竟当面直呼你为骏哥儿,这般的亲昵?” 杨骏闻言,不禁哑然失笑。这世间的女子啊,无论身处何朝何代,一旦情愫暗生,便仿佛个个都能化身福尔摩斯一般,敏锐异常。 “还是年初的时候,你们府中不是无人,当时你这小妹便去了几次侯爷的府邸,一来二去后,倒是熟悉了些!” 杨骏本是无意的说着话,但符银盏听后却是立马近前,语气带着几分紧张着道:“我告诉你啊,你离玉盏远一点,她出生的时候,便有高人预言,将来必是富贵非凡之命。你可别糊里糊涂地成了她前程路上的绊脚石!” 杨骏对此只是一笑置之,目光中带着几分戏谑望向她:“哦?那位道长可曾提及你的命数如何?” 符银盏刚准备张口,却看到杨骏一脸期许的表情,她瞬间打趣道:“我嘛?嘻嘻,先不告诉你!” …… 残阳将东京开封府染作金红,符玉盏已换了身月白襦裙,裙摆绣着暗金缠枝莲,发间一支银蝶步摇随她蹦跳而轻颤。她不等符银盏梳妆完毕,便隔着屏风嚷嚷:“姐姐再慢些,糖画张的凤凰糖就要熬糊啦!” 符银盏对着铜镜轻笑,指尖将最后一支珍珠钗别入发髻。镜中映出杨骏斜倚廊柱的身影,他今日换了件淡青色锦袍,腰间玉带勾着枚墨玉,见她望来,便抬手晃了晃手中的竹骨伞:“方才瞧着天边有乌云,备着总是好的。” 这番言语引得符玉盏自屏风之后悄然探头,对着杨骏扮了个俏皮的鬼脸,笑言:“骏哥儿,你这心思细腻的程度,倒是胜过了我家娘亲几分呢。” 话音犹在空气中轻轻回荡,符银盏已以指尖轻点其额,带着几分宠溺的口吻道:“越发没了规矩。” 然而,那话语间流淌的,尽是温柔而非责备之意。从着符家府邸出来,没走多远,州桥夜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漫来。青石板路上挤满了提灯的商贩,糖画摊的琥珀色糖丝在风中牵出细缕甜香,杂耍班子的铜锣声震得人耳膜发颤。符玉盏像只脱笼的雀儿,忽而钻进人群摸出串糖葫芦,忽而指着卖面具的摊子惊呼:“姐姐你瞧那青面獠牙的,倒像说书人口中的夜叉!” 杨骏替符银盏拨开迎面而来的莽撞少年,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袖角,她霎时红了耳根,偏头去看符玉盏,却见妹妹正踮脚与卖香囊的老婆婆讨价还价,鬓边的银蝶步摇在灯笼下晃出细碎银光。 杨骏的笑声轻轻拂过耳畔,带着几分温暖与戏谑,“瞧你妹妹那模样,对这市集倒是熟稔得很。方才还嚷嚷着要为你挑选个薄荷香囊,说是能驱散夏日蚊虫。” 符银盏的视线追随着符玉盏活泼跳跃的身影,心中那丝不明所以的烦闷悄然散去几分,但白日里的对话又如潮水般涌回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她自幼备受宠爱,难免有些任性,若有何不妥之处……” “无需介怀。”杨骏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语,眼神不经意间落在她鬓边摇曳生辉的珍珠钗上,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反倒是你,方才在府中提及的那个预言,我倒是颇感兴趣!” 符银盏轻轻偏移视线,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转而温柔地望向不远处摇曳的招牌,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那不过是行走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诌,说什么命中带金,尊贵非凡。这等言语,无非是那些江湖术士为博个好彩头而编织的言辞,又岂能当作金科玉律来信奉呢……” 深知历史脉络的杨骏,内心却如明镜般清晰,深知这符家三姐妹,皆是命中注定要为后宫之主,身负皇后命格之人……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杨骏的目光悠然掠过夜市街上琳琅满目、随风轻摆的纸灯,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浅笑,他信步至一旁的小摊,指尖轻轻拈起一盏制作精巧、光华流转的灯笼,转手递给了符银盏,言语中带着几分戏谑与温煦:“我小的时候,也曾有算命先生对我断言:此生贵不可言。只可惜,时至如今,那份富贵之气似乎还隐匿于云雾之中,未得显露。” 符银盏握着那盏绘有灵动兔子的灯笼,指尖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心中泛起层层涟漪。杨骏的话语,不偏不倚地与她方才不经意间吐露的预言——未来夫君命中带金,尊贵无双相契合。 这突如其来的共鸣让她脸颊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烛光在薄如蝉翼的灯罩内欢快跳跃,将这抹绯红映衬得分外娇柔,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一层微妙的暖意…… 第一百九十七章 银盏银盏 恰在此时,符玉盏举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蹦过来,不由分说塞进符银盏手里:“姐姐你看,这香囊上的莲花跟你上次画的一模一样!” 她说话时,鬓边的银蝶步摇忽然松了,杨骏伸手去扶,符银盏同时抬手,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符玉盏忽然“哎呀”一声跳开,指着远处的走马灯笑道:“你们快看!是《洛神赋》的故事呢!” 灯火如昼的夜市中,符银盏望着妹妹跑远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兔子灯,烛火映着杨骏含笑的眼,忽然觉得方才的疑虑荒唐的可笑。或许预言不过是风过耳际的呢喃,而眼前这灯影摇晃的人间烟火,才是最实实在在的…… 符银盏捏着那方绣着并蒂莲的香囊,丝绸面料还带着符玉盏掌心的暖意。莲花针脚细密,粉白两色丝线在灯火下泛着微光,确实与她半月前画在团扇上的样式分毫不差。她刚想开口问妹妹何时留了这等心思…… “哎呀!” 符玉盏的惊呼声打破沉默,她捂着嘴跳开三步,发间的步摇重新晃回原位,她手指着不远处流光溢彩的灯架,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道:“姐姐快看那走马灯!是曹子建遇洛神呢!听说对着洛神灯许愿,姻缘最是灵验!” 符玉盏的话语犹在耳畔,却已化作一抹轻盈,奔向了远方的喧嚣。月白色的裙摆轻轻掠过糖葫芦摊边错落有致的竹签,带起一阵细碎而清脆的碰撞乐章,宛如不经意间拨动了尘世的琴弦。符银盏的目光追随着妹妹逐渐隐入人海的背影,心中蓦地一亮,恍然察觉那声“哎呀”不过是妹妹顽皮的戏语,就连步摇的微晃,也似乎是她精心布置的一场戏码。 她缓缓垂眸,手中紧握的兔子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烛火于薄纸灯罩内时明时暗,仿佛是夜色中最温柔的呼吸,将这方小小的天地染上了一层朦胧而温馨的光晕。杨骏的身影,在这光影交错中,于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随着灯火摇曳,亦步亦趋…… 杨骏的嗓音里藏着一抹不易捕捉的沙哑,他的眼神轻轻掠过她纤细指尖轻捻的那朵并蒂莲,缓缓言道:“这香囊,倒是与你气质相得益彰。” 言及此处,他稍作停顿,仿佛心中回味着方才那不经意间的指尖相触,耳尖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绯红。然而,他迅速调整心神,面上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不迫,转而以指尖轻点那盏旋转不息的走马灯:“令妹所言极是,《洛神赋》的灯组确是匠心独运,颇为精妙。” 符银盏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朦胧灯影之下,洛神身姿轻盈,衣袂随风轻轻摇曳,仿佛正与对岸的曹植深情对望。烛光温柔地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在灯笼之上,看似近在眼前,却又被一层缥缈的云雾温柔地隔开,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梦幻之感。 此刻,符银盏心中忽然涌起白日里对那预言的种种纠结与不安,那些关于“富贵命”的忧虑,在此刻杨骏含笑的眼眸中,竟显得如此渺小且多余。她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香囊上精致的莲瓣,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其实……关于府里提及的那个预言,信与不信,不过一念之间,并无定论……” 杨骏对那事似乎并未往心里去,闻言,他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扶正了她手中微微歪斜的兔子灯,笑道:“哈哈,你这话倒是说得在理,这世间万物,信则有,不信则无,皆是随心。” 符银盏微微颔首,两人继续迈步向夜市深处行去。此刻,州桥夜市街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两旁的摊位上挂满了形态各异的走马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杨骏目光流转,不禁心生疑惑:“怎的今日夜市之人较往常多了许多?” 符银盏目光中带着几分诧异,望向杨骏,轻启朱唇:“难道你竟不知今日是何等重要之日?” 杨骏闻言,缓缓抬头,仰望那轮皎洁明月悬挂夜空,周遭人潮涌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时间,他仿佛置身于时光的迷雾之中,竟辨不清今夕何夕。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自嘲:“倘若我说,我确是不知今日为何日,你是否会认为这只是我随口而出的荒诞之言?” 符银盏不禁以手掩唇,嘴角勾起一抹轻笑,道:“杨大人果真是贵人多忘事,竟忘了今日乃中秋佳节。您瞧,前方悬挂的花灯之上,一幅幅精巧绘图跃然其上——嫦娥轻舒广袖,奔向清冷月宫;吴刚挥汗如雨,斧劈桂树不息;玉兔憨态可掬,捣药于蟾宫之下;更有杨贵妃化身月神,风华绝代;明皇梦游月宫,寻觅仙境之奇景……” “哈哈,我说刚才拿灯的时候,对方怎么给我个绘有灵动兔子图案的花灯,原来今晚是中秋节啊!” 恰在此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如潮水般向樊楼的方向汇聚。符银盏连忙拽起杨骏,步伐轻快地向前赶去:“快走,听闻今夜樊楼那边还有一场诗会呢,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杨骏悠然地跟随着符银盏轻盈的步伐,心情难得地不错,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若是你心中有所偏爱的诗词,不妨告知于我,我即刻便为你挥毫泼墨,赋上一首如何?” 符银盏步履未歇,却轻轻侧首,眼中波光流转,回眸间尽显万种风情,她唇边漾起一抹浅笑,声音柔和而带着一丝调皮:“好呀,那这笔账我可就记下了,你欠我一首诗词哦。不过话说回来,今晚咱们还是得前往那边,去凑一凑那份热闹。” 符银盏迈步前行,眼神不时掠过仍驻足于花灯前的玉盏,连忙出声催促,语调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温柔:“小妹,快些,樊楼那边的诗会要开始了,莫要在这耽搁了时间……” …… 第一百九十八章 樊楼诗会 夜幕低垂,微风轻拂过街巷,携带着一丝凉爽,街市之上,灯火阑珊,与旋转不息的走马灯光影相互交织,绘出一幅流动的画卷。人群如织,欢声笑语中,皆朝着那名声在外的樊楼汇聚而去。沿途,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那售卖杏仁茶的摊位,摊主悠长的吆喝拖着温馨的尾音,满载着对生活的热爱与欢愉,穿透了喧嚣,直抵人心。 这东京开封城的夜,被万盏灯火温柔地拥抱着,每一处光亮都仿佛是人间故事的主角。而那些触手可及的日常琐碎,无论是热气腾腾的小吃摊,还是行人脸上的笑靥,都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不加雕饰,却动人心弦。在这里,没有浮华世态,只有最质朴、最温暖的烟火气息,缓缓流淌,讲述着属于这座古城的不朽传奇。 杨骏与符银盏两姐妹匆匆抵达樊楼之下,彼时,楼前早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群层层环绕,宛如浪潮般涌动。在人群的最核心之处,樊楼的掌柜面带温和笑意,向着四周喧嚣的宾客高声宣布:“值此中秋佳节,吾等愿与众同乐。若有才情横溢之士,敢于自告奋勇,吟诗赋词,只要能引得众人喝彩,本楼承诺,下期《大周文报》上,必将竭力推荐!” 本来看热闹的人群中,一听这话后,一些胸有墨水的士子们倒是跃跃欲试起来,突然的就有一个士子站了起来,他简单的酝酿了一下情绪,吟诵道:“素月分辉共明河,玉殿琼楼宴宾客。嫦娥不嫁把酒问,凭栏独啸与君说。” 这是一首七言绝句。前面两句写景,描摹今日宴会的场景。辞藻清丽。后两句则是糅合嫦娥奔月的典故,借机抒发胸臆。 嫦娥奔月,并非是不嫁。但他偏偏要这样化用,角度独特。问嫦娥之孤独,说自己的孤独。“独啸”写尽心中的才华、狂傲。锋芒毕露。 “好诗!”掌柜的见状后,立即拍着桌子,轰然叫好。这个人是他请来的帮手,简单点说就是气氛组的人,若是没有人先抛砖引玉,今晚这诗会想要进行下去,怕是不会那么如意的! “好。”感受到氛围的在场人都是笑呵呵地附和,喝彩。虽然不知道这首诗词咋样,但既然大家都拍手称快,那就跟着来就行了…… 在那舞台的正中央,曲艺班子的歌姬们动作微顿,旋即默契十足地与乐声相合,婉转悠扬的曲调与清丽唱词交织而出。霎时间,整个场地的气氛被悄然点燃,热烈而充满期待。 正当掌柜的暗暗颔首,欲以眼神示意下一位士子登台之时,一名小厮悄然步至其侧,附耳低语了几句。掌柜原本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忽地闪过一抹亮色,仿佛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商机,心中暗自雀跃。 …… 在熙攘的人群之中,符玉盏仿佛置身于喧嚣之外,耳畔虽是四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她的眼眸却如磁石般牢牢吸附在杨骏的身上。一旁的符银盏察觉到这异样的凝视,不由得心生好奇,轻声问道:“你为何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符玉盏轻轻咂了咂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方才那人吟诵的诗词,简直不堪入耳,若是骏哥儿上台,定会让他们见识到何为真正的才情,何为云泥之别!” 符银盏闻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浅笑,手指轻点符玉盏的额头,戏谑道:“咱们今晚不过是出来凑个热闹,寻个乐子,万一骏哥儿的身份因此暴露,恐怕咱们接下来,就没现在这般自在逍遥了。” 符玉盏对于姐姐的言辞并未全然信服,但她深知,只要有姐姐在场,自己的话语在骏哥儿那里怕是难以入耳。于是,她轻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无奈与赌气,将头偏向一侧,不再言语。 相比之下,符银盏对自己的妹妹倒有几分了解。她的目光仍旧追随着那热闹非凡的舞台,仿佛要将每一份欢愉都尽收眼底。恰在此时,一阵爽朗的笑声自耳畔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是掌柜的寻了过来:“哎呀,杨相公,您竟也在此处,可真是让我一番好找哇!” 杨骏耳畔刚捕捉到这突如其来的呼唤,心中便已暗自嘀咕,此等时辰寻来,怕是难有好消息。然而,樊楼掌柜平日里对自己那是极为客气的,念及至此,杨骏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玩笑般回应道:“哎呀,掌柜真是好眼力,犹如火眼金睛一般,竟能在这浩如烟海的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我!” 掌柜岂会听不出杨骏言语间的诙谐,只是碍于少东家的严令,他不得不从。于是,他急忙加快脚步,几步并作一步上前,言辞恳切道:“杨相公,今夜这诗会,您既然莅临,怎可不留下墨宝一首?还望赏脸啊!” 杨骏轻轻掠了符银盏一眼,随即转向掌柜,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声道:“掌柜的,今日我实非有意拂您美意,只是确有琐事缠身。望您海涵,今日你就且放过我吧!” 樊楼那精明如狐的掌柜,一眼便洞穿了杨骏今日婉拒背后的缘由,嘴角勾起一抹心领神会的笑。他随即转眸望向立于一旁的符银盏,言语中带着几分诙谐与期待:“哎呀,小娘子,你可知我今儿个一早便兴冲冲地往杨相公府上去了,满心指望他能光临本楼,挥毫泼墨,留下一篇传世佳作,好让今晚的诗会增色不少。怎料天不遂人愿,去时杨相公竟不在府中,只得空手而归,心里那个失落哟!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算是另一番缘分吧,晚间时分,杨相公竟赏脸莅临,若真能得他一首妙笔生花的诗作,那咱们今晚的诗会,可真是要星光熠熠,蓬荜生辉了!” 掌柜的说辞让着符银盏内心之中自是高兴无比,这无疑于在对方看来,她的话是能左右杨骏意见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明月几时有 当杨骏伴随着掌柜缓缓步入众人视线之中时,周遭那些专爱凑热闹的看客们不禁面露疑惑,窃窃私语起来: “咦,掌柜身边那位少年是何方神圣?” “是哪家的后起之秀,好胆量,在这样的场合,竟然敢进来比试。” “这位少年究竟师承何人?下一个上场的人就是他?” …… 杨骏神色淡然自若,步履轻盈而从容。今日外出,他自是没有穿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袭浅蓝色直裰,那是标准的读书人装扮,简约中透着一股子书卷气,举手投足间尽显文士独有的风流韵味。 周遭的名士与名妓们,初见之下不由得一愣,待目光细细掠过杨骏那清癯的面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以掩饰的窃喜。这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清客先生,今夜能出现在这里,无疑为这场诗会平添了几分不凡的色彩。他们暗自思量,有了杨骏的参与,今晚的聚会定能引来无数雅谈,热闹非凡,成为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刚才那位念诗的士子,再看到杨骏出现在这里时,脸色突然有些苍白,本来自谦之语的:抛砖引玉,此番怕是要一语成谶了!他才情几何还是心中有数的,焉能与清客先生相提并论呢? 杨骏迈着从容的步伐缓缓上前,对这个站在眼前的士子抱有一点印象的。此人出身贫寒,正翘首期盼着来年科举的金榜题名,故而数度向《大周文报》投稿,杨骏读过他的作品,文采斐然。念及到此,杨骏朝他轻轻颔首,嘴角勾起一抹鼓励的笑意:“我刚才在下面听到你写的诗词了,不错!” 尽管杨骏年纪尚轻,但在文坛之上,“清客先生”之名早已如雷贯耳,无人不晓。面对他这般的赞许,那位士子脸上不禁泛起一阵激动的红晕,声音略带颤抖地回应道:“多谢清客先生的肯定,我……定当不负众望,继续努力的!” 杨骏言罢,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随即对着四周环立的人群轻轻作了一揖,语气平和而简洁道:“诸位,我便是清客先生——杨骏。” “哦,原来是他。”有人低声呢喃。 “这便是那位清客先生?” “想不到清客先生竟是如此年轻!”又有人感叹道。 论文名?清客先生虽近日才声名大噪,但却已有问鼎天下之名之势。在场众人对于杨骏的到来,自是心生认可,没有丝毫的质疑。 …… 于樊楼之二楼上,少东家倚栏而望,目光温柔地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最终定格在那个名为杨骏的青年身上。他身形虽略显单薄,却站得如同青松般笔直,透着一股不屈的坚韧。周身环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镇定与沉稳,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少东家嘴角勾起一抹赞赏的笑意,轻声细语道:“杨生才调更无伦,每一次见你,你总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实为难得。”言罢,眼中闪烁着对杨骏才华的由衷钦佩与期待。 杨骏浑然不觉背后还有默默支持自己的人,他既然应承了掌柜的,他今晚就是上来吟诵一手诗词后,便万事大吉了。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穿梭于人群,最终定格在符银盏与符玉盏这对姐妹花上。姐姐银盏,温婉如水,柔情脉脉;妹妹玉盏,则灵动如泉,俏皮可人。这刹那间的凝视,令他仿佛穿越了时空,心境渺然。就在这恍恍惚惚之间,一首被誉为“中秋词中绝响”的佳句,悄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月华倾泻而下。杨骏吟诵道:“水调歌头。壬子中秋,东京开封府作此篇,兼怀银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开篇第一句,一股清雄、旷达之风迎面扑来。强烈的气势,让“屏息凝神,寂静无声”的状态瞬间从樊楼之外,传向樊楼之内,唯恐高语惊诗文。 立于杨骏身旁,相距不过一丈之遥的掌柜,手不经意间轻轻一颤。仅凭这一句,他便悟出少东家的抉择是何等睿智,远胜过先前那位士子的才情。那士子是以酒邀嫦娥对酌,而此言却是举杯向苍穹探问,其间的气韵、胸襟、乃至想象的边界,皆不可同日而语。 周遭那些腹有诗书的士子们,此刻无不面露惊异,心潮澎湃。这才是真正名动四海、超凡脱俗的气度!遥想唐代诗仙李白亦有佳句:“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然而细细品味,眼前这句诗词,更显意境深远,更胜一筹。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符银盏的眼眸温柔地锁定了杨骏的身影,她没能想到:今晚能在这里听到这,最长情的告白。世间最缠绵悱恻的情话——也抵不上把你的名字写进诗词之中吧! 一旁的符玉盏,悄然捕捉到姐姐面上的柔情蜜意,随之也将视线投向了那在人群中熠熠生辉的杨骏。但转瞬之间,她轻轻别过头去,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 …… 杨骏继续诵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在场中的数百人,都被美妙的语句所震撼。无论是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几乎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出,如词中所说的那样,乘风飞天。 飞天之梦,从古至今。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展示了古人的想象力。而今,这一首词一起构思奇拔,独辟蹊径,从文学上展示了这一梦想。令人神往。 人群中一位士子不由的叹道:“此词高妙绝伦!真是大周顶尖的风流人物。” 一旁之人立即附和赞叹道:“果然是名不虚传!果然是诗才天授。如倚天之剑,谁可与之争锋?” 杨骏接着道:“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杨骏轻吟慢哦,吐字清晰,从容不迫,最后一句落下。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瞬间爆发出猛烈的叫好声:“好词!” 仿佛在刚才被压制住的静默,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叫好声,拍桌声,夸赞声,惊叹声,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的炽烈,此起彼伏。 诗会达到最高潮之时。 樊楼掌柜的脸上露出喜色,双拳激动的在手中揉搓道:“这首佳作一出,从此中秋无词!拿酒来!在场诸位,共饮之!” 舞台中央的名妓,擅长琵琶的美人们此刻起身敛裙,脸颊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向杨骏行礼道:“竟不意京城风华,有如此人物!妾愿和之。” 正在场中按着玉箫而立的美人们,亦是婷婷袅袅地向众人行礼,“中秋绝唱,百年无出其右。妾幸与会,亦愿和之!”檀口轻吹,箫声骤起。厅中的曲艺歌姬们按弦调瑟,传唱此作。 其余樊楼中的文人士子,争相传诵,抄录、听曲: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 亦有人在讨论:兼怀银盏。银盏是谁?好像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广顺二年中秋晚,明月当空,万里澄澈如洗。东京开封府内,金河畔上樊楼,楼下堂前,曲调悠悠。 那一夜,满城尽唱:水调歌头…… 第二百章 躁动的王崇勋 樊楼内,管弦呕哑之声响起,一遍又一遍地演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杨骏轻抿了一口盏中佳酿,随即,正如他初时所言,未做片刻迟疑,翩然转身,步入了夜色之中。不少士子见状还欲挽留,正在搜肠刮肚地找溢美之词时,杨骏却是一个转身,就让他们找不到身影了。 真可谓是:事了佛身去,深藏功与名。 然而,尽管杨骏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却如同野火燎原,未曾熄灭。听到杨骏做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晚到的和凝相公品读之后,不由得赞道: “这首词写尽中秋。自此之后,咏中秋之作,无出其右者。说一句“千古绝唱”绝不为过。这首词,前半阙纵写,后半阙横叙。上半首高屋建瓴,下半首峰回路转。层层交织。笔致错综回环,摇曳多姿。波澜层叠,虚实交错。清丽雄阔,立意高远。构思新颖,清新如画。情韵兼胜,境界壮美。虽则是情怀寥落的咏秋之作,却有触处生春,引人向上的韵致。” 当然了,这些就是后话。 杨骏好不容易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挣脱出来,最终在州桥街那座古朴的拱桥下,与符家的两位姐妹不期而遇。 符银盏的脸庞上泛起了片片娇羞的红晕,她柔情似水地望着杨骏,只见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符银盏不由自主地伸手入怀,轻轻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温柔地为他拂去汗水,轻声细语道:“瞧你累的,我刚才瞧见好多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呢!” 杨骏此刻,只觉耳畔似乎还萦绕着琵琶弦音,一曲《水调歌头》悠悠不绝,他抬手轻轻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嘴角勾起一抹略带无奈的浅笑,低语道:“哎,若非我脚步轻快,险些落入他们之手,恐怕此刻可有罪受了呢!” 符银盏闻言,唇边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轻轻颔首。而一旁的符玉盏,眉宇间却不经意地蹙起,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哦?依我看,骏哥儿倒是颇有几分乐在其中之意,莫非是我方才眼花,看错了不成?” 杨骏对符玉盏突如其来的言语感到莫名其妙,不禁干笑了两声,试图化解这份突如其来的尴尬。这时,一旁的符银盏见状,急忙将手中那块啃了一半、还挂着糖丝的糕饼塞给符玉盏,随后凑近她,压低声音,满是不解地问道:“怎地突然问起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来了?” 符玉盏轻轻瞥了身旁的姐姐一眼,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二姐,我忽的感觉乏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符银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望向小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解:“你不是才说前头的灯笼煞是好看,正打算过去瞧瞧吗?怎的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符玉盏未多加言辞,仅轻轻一叹,道出心底的倦意:“只觉身心俱疲,颇想归府小憩一番。二姐,不行的话,你跟骏哥儿去看灯展吧,我独自一人也能回去的。” 符银盏望向杨骏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歉疚,而杨骏则是以一抹浅笑回应,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无碍,前方灯展也不过尔尔,早些归家安歇,倒是更为妥当。” 符玉盏轻点螓首,恰在此时,拱桥之下,风向陡转,携着一缕不羁,轻轻撩动她鬓边的银蝶步摇,细碎的叮当声随风起舞。她不自觉地抬手,以柔荑轻按住那跃动的发饰,指尖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微颤,仿佛是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滑过杨骏腰间那块素净的白帕,嘴角勾勒出一抹会心的微笑,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沿着来时的路径,悠然折返。轻启朱唇,她的声音柔和而带着一丝急切:“恰逢风起,我们不妨趁早归去吧。” 一路上,三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唯有脚步声与偶尔掠过的风声交织成曲。直至将符家两姐妹安然送达,符玉盏径直步入自己的闺房,留下符银盏站在门口,目光紧紧追随杨骏的身影。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似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让她欲言又止,那些话语在唇边徘徊,终究未能吐露半句。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此刻,仿佛天地间再找不出比这句话更能贴切映照心境的言辞了。杨骏轻轻一挥手臂,示意符银盏离去。她转身,迈出了几步,却倏地驻足,回眸浅笑道:“骏哥儿,今晚你特意为我所作的那首诗,我很喜欢……” 说完这话,符银盏未曾回首,便翩然离去,只留下一抹背影。杨骏的目光追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莫名泛起涟漪,不经意间的抬头,只察觉到她那小巧的耳垂似乎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宛如晨曦初照下的云霞,羞涩而又动人。 以前没有胭脂,女孩子的脸只为心上人红! ……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第二天,便如春风过巷,迅速传遍了繁华的东京开封城,人人皆道清客先生又吟就了一篇中秋绝唱! 而在着府内的王崇勋,轻轻摇曳着手中的扇,目光穿过雕花窗棂,看着炙热的日光似是对着月色一般沉思,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哎,可惜,如此妙笔生花的佳作,竟出自杨骏之手,真是白瞎了这首佳作!” 听到这话,符昭信轻轻放下手中把玩了半晌的茶盏,晨光中,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润如玉。“崇勋兄,近日来,每当我踏入这门槛,迎接我的便是你的声声轻叹,与往昔那番谈笑风生的模样大相径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哎,你有所不知,自那次《大周时报》风波之后,家父便严令我足不出户,安心待于家中,言明报馆之事自有他处理,无须我插手。那是我头一遭见父亲对我露出那般失望的神色,心中滋味,难以言表。而今,我又听到杨骏的消息,你说我的心情能好吗?” 第二百零一章 山雨欲来 符昭信闻言,轻轻一笑,随手提起茶壶,动作悠然地为王崇勋杯中的茶水续满道“我还道是何等大事,原是为此等琐碎而心生烦忧。唉,这不正应验了那句古话么:世间本无事,唯庸人自扰心。” 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调侃,几分释然,仿佛是在劝慰,也是在自嘲,让这略显沉闷的氛围顿时轻松了许多。 然而,这番言语落入王崇勋耳中,却换来他不经意间的一个白眼,嘴角勾起一抹无奈:“昭信贤弟,倘若你此行只为旁观说笑,那大门左转,恕不远送!” 符昭信闻言,爽朗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诚恳与自信:“崇勋兄,你可是错解了我的一番好意。我的意思是,我手里倒是有个法子,或许能助你摆脱眼前的棘手之境……” 王崇勋闻听此言,眼眸瞬间闪烁起一抹光亮,但随即那光芒又缓缓黯淡,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轻声道:“昭信兄弟,你能出手相助,这份情我心意领了。但此事非同小可,你须知,杨骏的背后,站着的可是你亲姐的夫君!怕是你们符家家中势力,在此事上怕是指望不上半分,这可不是儿戏啊!” 符昭信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对方,随后缓缓扫视四周,最终以一种仅王崇勋可闻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吐一句,本来对此嗤之以鼻的王崇勋,却在听到这话后,眼神愈发的凝重起来,旋即忙的追问道:“昭信兄弟,这可不是戏谑之言,你不会是诳我的吧!” 符昭信顿时从着座位上站了起来,神色之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沉声道:“若是崇勋兄弟如此信不过的话,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简直是把我这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王崇勋连忙起身,温言软语地安抚着正欲发作的符昭信,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说道:“昭信贤弟,你我之间,何来不信之理?只是此事干系甚大,万一我行事不慎,只怕会弄巧成拙,反添笑柄。再者,贤弟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符昭信本怀揣着一丝怒意,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地缓缓落座,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自嘲:“哎,崇勋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此事简直是我符家的一大耻辱。我那二妹,竟与杨骏那厮在清丰不期而遇。而今,街头巷尾传唱不衰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竟是那杨骏赠予我二妹之作!” 王崇勋猛然间发出一声惊呼,手中的茶盏竟失控滑落,于桌面上溅开一片斑驳水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片刻:“这……这可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对了,关于此事,令尊大人他……可曾有所耳闻?” 我轻叹一声,眉宇间满是无奈:“唉,这等家丑,又如何忍心让父亲知晓?况且,父亲他常年奔波在外,鲜少归家,又怎会有暇顾及这等琐事?所以,在杨骏这件事上,崇勋兄,你我可谓是同舟共济,目的不谋而合啊。” 王崇勋轻轻提起桌上的茶盏,拿出手帕细致地擦拭去桌面上的水渍,随后,他毫不犹豫地将盏中残留的凉茶饮尽,心中暗自赞叹:这京城中声名远扬的符呆子,果然语出惊人,连这样的话也能脱口而出! 不过,王崇勋将着喝完的茶盏放下来后,脸上浮现出出和煦的笑容道:“昭信贤弟,既然你都给我掏心窝子说话了,此事我自然义不容辞,但话说回来,要做就得做得尽善尽美。你看,能不能再从令妹那儿探听些更有分量的消息来?咱们也好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符昭信的面色上掠过一抹迟疑,这毕竟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又如何启齿询问自己的二妹呢?然而,当他瞥见王崇勋脸上那份殷切的期盼,最终还是毅然颔首,坚定说道:“崇勋兄放心,此事我定会竭力而为!” “哈哈,有昭信贤弟这句话,此事何愁不成?管家,速去将我珍藏的女儿红取来,今日中午,我要与昭信贤弟痛饮一番,以示庆贺!”王崇勋朗声大笑,言语间满是豪情与信任。 …… 符家! 当符昭信从王家归来时,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已悄然隐没于山峦之后,将天际留下一片片的火烧云,傍晚的凉意悄然侵袭着这座古朴的宅院。他踏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跨过门槛,迎面而来的,便是符银盏那不同寻常的急切身影。 符银盏的性子平日里素来温婉如水、性格温驯,今日却似变了个人一般,脚下的步伐急促而坚定,脸上挂着一抹前所未有的怒火,那双眼眸仿佛两汪燃烧着不甘与不解的火焰,直勾勾地盯着刚从门外踏入的大哥质问道:“大哥,你究竟是何用意?为何要将我囚禁在这府邸之中,半步不让踏出府门?我并非无知孩童,需时刻被人看护,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 符昭信闻此一言,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抹复杂难辨的神色。他凝视着眼前这位自幼便疼爱有加的妹妹,心中五味杂陈,思绪如潮。他深知,今日自己所做之决定,定会惹得银盏心生不悦,但为了她,他只能狠下心肠来了! 他缓缓地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之重:“银盏,你误会了大哥。因昨日水调歌头——明月几时的事,近日城中风波不断,对你的名声已多有累及。你就安心待在府中,莫要再外出了。大哥向你保证,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你,大哥断不会害你分毫。” 符银盏听后,心中的怒火非但未平息,反倒燃起了更烈的倔强之光:“大哥,你如此将我囚于这方寸之间,便以为能护我周全吗?况且,杨大人文才横溢,连大姐夫都对他赞誉不已,你为何独独对他抱有如此偏见?” 她的语气中既有不解,亦含着一丝责备,仿佛是在质问,又似在寻求一个合理的答案…… 第二百零二章 百口莫辩 符昭信凝视着符银盏那张纯真无邪的脸庞,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轻叹一声道:“二妹啊,有些话,我实在是难以启齿,但你又何不想想,像杨骏这等出身卑微之人,他接近你,究竟所为何来?还不是觊觎我们符家的权势地位?且不说我自己无法认同这门亲事,即便是远在外面的父亲得知此事,也定会坚决反对的。” 言犹在耳,一阵晚风悄然拂过,携带着夕阳余晖中的一抹凄凉,仿佛也在默默诉说着这场兄妹间争执的无奈与哀愁。 符银盏轻轻摇晃着脑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绝不会如此,骏哥儿绝非你所描绘的那种人!” “我对于你口中的杨骏略知一二,诚然,在诗词一道上,他的确堪称翘楚,无人能及。但为官之道与吟诗作对,乃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不可混为一谈。否则,他来京城多时,为何却依然只是个无品无阶的直学士?作为兄长,我深知男儿心中到底想要什么!” 然而,兄长符昭信的这番言辞,却未能在符银盏心中激起丝毫涟漪。她的双眸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之光,轻声却坚决地说道:“大哥,我相信他,你这么说他,只是因为你还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符昭信闻言,内心五味杂陈,几乎要被挫败感淹没。他万万未曾料到,那个素来温婉顺从的二妹,竟会在此刻展现出如此执拗的一面!思及此,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愤懑——这一切的纷扰,皆源自那个杨骏,唯有将这个祸端拔除,方能还家族一片宁静! 符昭信缓缓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后,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好,二妹,既然你心意已决,大哥也不愿再使你为难。但有一事,我必须弄个明白,那杨骏手中的十箱金条,究竟是何来历?” 符银盏的眼眸猛地睁大,满心疑惑如潮水般涌来——大哥是如何知晓此事的?转念一想,她顿时恍然大悟,语气中不禁带上了几分责备:“大哥,你……你竟然偷听我们谈话!” “二妹,你着实是冤枉了我。那日,我不过是因缘际会,恰好从旁经过,无意间听见了你们的对话。” 符银盏脸上的神色,愈发让符昭信坚定了心中的猜想。他眼神微转,接着说道:“那直学士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以他的俸禄到猴年马月去了才能拥有如此多的金条?想来此人定是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所得。我符昭信誓要上书弹劾他,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符银盏闻听此言,心中一凛,知晓兄长误解了自己的本意,连忙开口澄清,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大哥,事情远非你所想的那样,关于这些金条……” 符昭信此刻心中已笃定寻得这一雪恨杨骏的理由来,在他看来,二妹后续的任何言辞,不过是企图为杨骏开脱的托词罢了。因此,他未及听完,便毅然打断了她的话:“罢了,二妹,像他这等心黑手辣之人,我定要让你早日认清其真面目。你放心,我誓要为天下苍生讨回一个公道!” 符昭信说完这话后,便起身头也不回的缓步朝门外行去,只余符银盏静立原地,心中波澜微起,暗自忧虑道:“哎,不妙,骏哥儿此番怕是惹上麻烦了!” 想到这里,她急忙迈向府门,欲往外一探究竟。然则,刚至门槛,便被管家礼貌而坚决地拦下:“二娘子,信哥儿有令,无他准许,不可擅离府邸半步,还望二娘子体谅小的难处。” 符银盏凝视着那近在眼前的门扉。门外,仿佛是自由世界的呼唤;而门内,却是一道无形却沉重的束缚之锁。这扇门,此刻化作了自由与羁绊之间的天堑,横亘在她渴望出去的心间。府邸中的管家们,无一不是经由大哥符昭信亲手调教出来的,想绕过他们出去着实难如登天。 既然自己出不去,那现在唯一的法子便只有找人代替自己出去了,想到这里,符银盏便奔着自己小妹的房间方向急促而去…… …… 符昭信刚从自家门槛迈出,旋即便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一般,脚步轻快地重返王崇勋的宅邸。王崇勋见状,嘴角勾勒出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仿佛对符昭信的不期而归早有预感。他缓缓自座上站起,声音中带着几分暖意与戏谑:“昭信贤弟此番去而复返,看来是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了?” 符昭信毫不客气地自王崇勋桌上捞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随后缓缓点头,眸中闪烁着确信之光道:“崇勋兄,我已经从我舍妹的口中确认此事了,那些东西此刻正安然躺在广货行邻侧的那间商铺之中。” 王崇勋猛地自座位上弹起,双眸闪烁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因急切而略显颤抖:“管家,速速备马!咱们即刻动身!” 符昭信闻言,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望着王崇勋,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崇勋兄,仅凭我二人贸然前往,岂不是打草惊蛇,反令对方有所警觉?” 王崇勋心中暗自思量:这平日里木讷的符呆子,今日竟似开了窍,透出几分机敏来。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然道:“我岂会不知双拳难敌四手之理,你且宽心。我早已胸有成竹,只待时机一到,我们便先去寻那李重进。有了他麾下禁军的助力,量他便是长了翅膀,也难飞出我们的手心!” 符昭信轻轻颔首,随即与王崇勋并肩步出了门外。此时,夜色已深,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皓月当空,其圆如镜,皎洁的月光温柔地倾泻在京城蜿蜒的街道上,给这沉睡的城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城中万籁俱寂,人们皆已沉入梦乡,享受着夜的宁静与安详。 就在这宁静至极的时刻,西市之中,一队队身着整齐铠甲的士兵悄然现身,他们的步伐沉稳有力,盔甲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为这静谧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庄严与肃杀之气。而为首之人,此刻却是挥了挥手道:“一会儿进去,若有反抗,格杀勿论,务必把里面的箱子悉数带走……” …… 第二百零三章 那十箱金子 大内崇元殿! 就在郭威与着众臣处理完朝事,准备退朝之际,右散骑常侍陶谷忽地走出队列,膝行至御阶之前,恭声拜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郭威对于陶谷的印象并不太好,因为契丹灭后晋时,并在北归时陶谷曾随行前往。虽然事后,陶谷又趁契丹内乱之际趁机投奔已经在太原称帝的后汉高祖皇帝。但在郭威眼里,陶谷这样的文人是没有气节的,若不是他强记嗜学,博通经史,郭威恐怕绝不会容忍他在大周的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 “哦,不知陶常侍有何要是启奏?” 陶谷步履沉稳,膝盖微弯,缓缓步向那泛着幽冷光芒的汉白玉台阶。他身着的紫袍下摆,轻盈地掠过雕刻着蟠龙之形的地砖,不经意间,带动起一丝细微的尘埃,仿佛与周遭的光线融为一体,最终归于尘土。郭威立于一旁,手指下意识地在短硬的胡须上轻轻摩挲,动作稍停,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眼前重重景物,直视更深远之处。鎏金的香炉中,龙涎香细细袅袅,携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清雅,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让整个大殿都沉浸在这一片淡淡的香气之中。 “陛下,臣斗胆弹劾弘文馆直学士杨骏,其私藏之财,竟有十箱不明来路的金条,数目之大,实乃惊人。”陶谷的声音在大殿的空旷中缓缓铺展,每一个字都特意拉长了尾音,如同古琴弦上跃动的音符,余音绕梁,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顿时泛起一阵低语,如同秋日林间细碎的叶语,十箱金条,这数字之重,足以撼动人心,让人难以忽视。 作为弘文馆大学士的范质,此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因此他立即站出来厉声反驳道:“陛下,倘若陶常侍无凭无据,便肆意诋毁弘文馆直学士杨骏,那我定要治他一个诬告之罪!” 郭威尚未开口,陶谷却已目光炯炯地盯了范质一眼,脸上笑意依旧不减,从容道:“范大学士何以断定,我陶某人会无凭无据,便胆敢在这满朝文武面前上书直谏呢?” 陶谷面上挂着一抹不容置疑的笃定,这让范质一时之间有些踟蹰,心中暗自嘀咕。最为关键的是,他从未听杨骏提及过半点相关事宜。他目光炯炯地望向陶谷,疑惑地问道:“陶常侍此言何意?” 难得见范质露出这般窘态,陶谷心中不禁暗自得意,心情也随之大好。他随即转身,朝向郭威,声音沉稳有力:“陛下,昨夜《大周新报》的主事,偶见杨骏名下居所中藏有十箱不明来路的财宝,心生疑虑,便悄然潜入探究,不料真在屋内发现了那十箱沉甸甸的金条。” 陶谷言毕,眼角余光轻轻掠过郭威,只见一旁群臣纷纷交头接耳,细语连连,气氛一时微妙。而身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亦是心中微澜起伏,他竟是此刻方从这席话中惊觉此事真相,面上不禁掠过一抹讶异。 “哦?区区一名直学士,竟能私藏如此众多之金条?这些财物,眼下置于何地?” “禀陛下,《大周新报》的主事王崇勋,与其挚友昨日偶得此批金条,随即速报城隍司。眼下,这批金条皆安然存放于城隍司中,以待陛下圣裁。” 王峻一听到儿子王崇勋的名字后,心中不由的紧张几分,不过,看着目前这阵势,此番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郭威的眼眸轻轻掠过朝臣之列,最终定格在王峻身上,一抹深沉闪过。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等巨额财宝之事,定要追根溯源,查个明明白白。来人,速将与此事有关联之人一并带来,再召三司会审,朕倒要亲自看个真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郭威言毕,旋即又抛出一问,声音中带着几分探寻:“至于直学士杨骏,你可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旁侧的内侍闻言,赶忙趋前一步,压低嗓音向郭威细语道:“陛下,杨骏大人身为弘文馆直学士,品阶低微,尚未有资格参与今日之朝会,故而未能莅临。” 郭威听后,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失落,轻轻颔首道:“既如此,那便暂且搁置,待到众人到齐后,再做计较吧。” …… 朝臣们稍得喘息,殿内气氛一时变得轻松些许,直至王崇勋与杨骏一行人缓缓步入大殿,大殿之内旋即又恢复起那份庄重与肃穆。 杨骏心中虽对再次遇见郭威有所预备,上次相遇时,他已暗自揣度其身份;但此刻亲眼目睹,心中仍不免泛起一丝波澜。他连忙整肃衣冠,步至中央,恭恭敬敬地行起大礼:“微臣参见陛下,愿吾皇龙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旁的王崇勋与符昭信,心中暗自嘀咕,不无轻蔑地给杨骏贴上了“油腔滑调”的标签。然而,念头一闪而过,他们旋即调整神色,有模有样地躬身行礼,齐声高呼:“参见陛下,愿吾皇龙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甚至尤为过之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恭敬与虔诚。 郭威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对着眼前这一幕,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心中涌起一丝想笑的冲动。然而,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他深知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关乎天威,于是迅速收敛了情绪,恢复了那份不怒自威的沉稳。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一旁的陶谷,声音沉稳而有力:“陶常侍,朕已依你所请,将这些人传唤至此。接下来的事宜,便交由你全权处理了。” 陶谷朝着郭威的方向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迈开步伐,径直走到杨骏面前,声音陡然间变得严厉:“杨骏,今日在这庄严的大殿之上,我且问你,你可知罪?” 杨骏面不改色,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从容不迫地回应:“陶大人,您总得让我心里有个数吧?这般突兀地便要我认罪,我尚且一头雾水,又何来罪名可认呢?” 杨骏的态度犹如烈火烹油,瞬间点燃了陶谷心中的熊熊怒焰。若此情此景非在这庄严的大殿之中,而是在那威严的衙门之内,他早已下令手下,对杨骏定然施以严刑峻法,以泄心头之愤。 然而,环顾四周,满朝大臣投来的目光中皆是关切与期待,陶谷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低沉而坚定,一字一句道:“那……十箱金子呢?” 第二百零四章 巧舌如簧 不知怎的,当杨骏耳畔响起这番话语,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与陶谷那微妙的神情交织在一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笑意。然而,毕竟他还是专业的,终究还是将这份冲动紧紧扼制在了心底,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似乎对此事已深信不疑,认定大局已定,他朝着郭威微微施礼后,便将视线转向了杨骏,语带几分严肃地说道:“杨直学士,那些金条此刻仍旧牢牢掌控在皇城司之手,我劝你还是明智些,坦白从宽,否则,抵抗的后果,想必你也清楚。” 尽管杨骏与王峻之间早已积怨重重,但这却是他们首次正面交锋,之前可是从未打过照面的!杨骏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异样,疑惑脱口而出:“方才陶大人正与我交谈,阁下又是何方神圣?” 王峻闻此,面色瞬间微妙起来,正欲开口,却被一旁的枢密直学士陈同抢先一步,严厉地打断了这场微妙的对峙:“杨骏,不得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人,你怎敢如此孟浪无状?” 杨骏轻轻挑起眉梢,目光如炬地锁定了陈同,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却又被他硬生生压下。转念思量起当前的局势,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哟,这不是同平章事大人嘛?方才我还道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角色跳梁小丑般现身呢!毕竟,同平章事大人这样的人物,怎会失了礼数,做出这等轻率之举?”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言语间透露出几分玩味,眼角余光捕捉到周围不少大臣正以袖遮面,嘴角微动,显然在竭力压抑着笑意。 王峻闻言,袖中的拳头紧握,青筋暴突,身上的紫袍随着他急促而不安的呼吸轻轻起伏,他怒喝一声,语气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慨:“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狂生!来人,把皇城司搜获的证据呈上来!” 话音刚落,数位身着铁甲的侍卫合力将沉重的檀木箱掷于地面,轰鸣声震颤了周遭的空气。箱盖应声而启,瞬间,箱内金条如流光溢彩般绽放,璀璨的金辉耀眼夺目,仿佛能照亮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陈同身形微动,向前跨出一步,语调低沉而充满压迫:“杨直学士,这批金条乃是从贵报社隐秘之处发掘而出,自发现至今,我等未曾有丝毫擅动,就连微尘亦未曾沾染其上。若你仍固执己见,不愿迷途知返……” 他的话语尚未说完,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爽朗大笑打断。笑声如雷鸣般回荡,震颤着屋梁,令其上积累的尘埃簌簌而下,仿佛连空间都为之震颤。 杨骏笑容坦然,没有丝毫造作,轻轻一笑便道:“我还道是什么紧要事情呢,原是为此等小事。不错,我坦承,这些箱笼中的金条,确实属我所有。” 王崇勋见父亲一时语塞,刚才就想出言帮腔,但却苦无机会,如今听到杨骏出言承认,先是松了一口气后,便不禁放声大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哈哈,你能爽快承认,倒是省了我不少功夫。我还怕你成了那缩头之鳖,不敢直面此事呢!” 杨骏心中满是困惑,对王崇勋闻此言后的欢愉神色大惑不解。思及此处,他不禁脱口问道:“尽管我不解你何以能语出此言,但显然你亦非全然理智之人。我承认此事又有何妨?朝廷法典之中,可有哪一条明文规定,不许我一介私人藏有十箱金条?” 王崇勋手指轻轻点着杨骏,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眼神中却无半点温度:“就凭你?区区一名直学士,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别说这辈子,便是加上下辈子,也未必能积攒下这等财富。眼前这十箱沉甸甸的金条,若非从百姓血汗中巧取豪夺而来,你还有什么说辞,能为自己开脱?” 杨骏非但不怒,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随即优雅地向郭威躬身一礼,言辞恳切道:“恳请陛下圣裁。诚然,这些金条确属微臣所有,然而其来路绝非王公子所言那般不堪。昔日,微臣于清丰之地曾涉足香皂制作之业,这些黄金乃是远销四海、勤勉经营所得之利。微臣本欲将此等财物转交澶州,听闻那里近日天干地旱,灾情严重,微臣愿尽一己之力,以解燃眉之急。” 杨骏的话语落下,却让王崇勋一时语塞,眼中满是不置信的光芒闪烁。“你……这简直是胡言乱语!世间哪有这等暴利之生意?” 他虽厉声反驳道,但却越发的没有了底气,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甘与疑惑。 在杨骏的眼中,王崇勋此刻的模样,恍若地主家的傻儿子,不觉令他心生几分戏谑。杨骏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那去渍香皂,虽单价亲民,却独此一家,别无分店,难道还不足以累积此等财富?更何况,我这香皂之中,尚有定制之款,市面上求之不得,有价无市。便是你捧来一根金条,我亦未必肯轻易割舍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郭威的神色难免有些黯淡,兴致索然地开口问道:“哦?杨直学士,你言之凿凿,声称这几箱金条乃是你辛勤耕耘之果,不知可有确凿的证据来支撑此言?” 杨骏闻言,从容不迫地自怀中掏出一本账册,轻轻展开,递上前去:“陛下明鉴,此乃京城广货行今年详尽的账簿记录。您请看,单是香皂一项的盈利,就已远超一箱金子之数。更何况,如今香皂之名声,已如春风化雨般传遍了澶州、相州等地。微臣所献之金,实则是臣的一点心意,愿为治理旱灾略尽绵薄之力,故而特意上缴国库所用。” 郭威轻轻向一旁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心领神会,连忙上前,取回账簿,恭敬地呈上。郭威漫不经心地翻阅了几下,目光随即落在了王崇勋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与严肃:“倘若你这里无法出示确凿证据,证明这些金条乃杨直学士非法所得,那么,依照大周律法,杨学士可就安然无恙地离去了……” 第二百零五章 我的金子呢 王崇勋的额角上,青筋蜿蜒跃动,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透露出他内心的激荡。一旁的符昭信目睹此景,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圣明,请详察此事!这本账簿,显然是有人刻意伪造之物!” 与此同时,弘文馆大学士范质亦缓缓起身,步入这场唇枪舌剑之中,为杨骏仗义执言:“空口白话,岂能作为定罪之据?你若指控他人,便需拿出铁证如山的证据来。否则,仅凭你一番无根无据的言辞,本官便要依法追究你污蔑朝廷重臣之罪!” 言罢,他目光如炬,扫视四周,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油然而生。 大殿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王峻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眼神如同利剑般迅速扫向了自己的儿子,随后,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范大人,您好大的官威啊!我大周的律法,历来秉持证据为重的原则,公正严明。但若对于合理的质疑都无法包容,那岂不是违背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古训?” 而作为中书侍郎、平章事的李谷,这个时候也坐不住了,他浅笑一声道:“王相,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既然诸位难以呈上确凿证据,指明杨直学士的珍宝乃是不法所得!而我大周律法明明白白,讲求的乃是‘谁言其非,谁负举证之责’。此理,不可不察啊!” 王峻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对于那些寻常言论,他尚有辩驳之力,然而面对李谷这等人物——其人沉稳厚重,性情刚毅不屈,智谋深远,更兼深受陛下倚重——他着实不愿因这等琐碎之事,而与他生出嫌隙,破坏了彼此间的和谐。 郭威静静地审视着下方众人的反应,这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众人的神色各异,心思难测,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念头与考量,在这小小的朝堂之上,演绎着一场无声却纷繁复杂的剧目。 “如此,若诸位卿家无异议,此事便就此作罢。朕也觉得有些乏了。” 正当满朝文武准备躬身告退之时,杨骏忽地挺身而出,言辞恳切道:“陛下容禀,微臣尚有一事亟待陈情,恳请陛下垂听。” 郭威略显讶异,旋即便以一抹淡笑拂过唇边,语气温和道:“哦?你还有何要事,不妨直言,朕愿闻其详。” “谢陛下恩准!” 杨骏言毕,目光随即转向王崇勋,缓缓问道:“王公子,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昨晚,您自报社提走那十箱金条之后,是即刻交由武德司清点入库,还是暂由您亲自保管呢?” 王崇勋闻言,心中暗自揣度杨骏此番举动背后的深意,面上却是不屑一顾:“杨大人,你这是何意?你究竟想干什么?” “王公子,你看着我的眼睛,好生回答我的问题即可,其他事情不是你应该操心的!”杨骏说出这话时,语气中已难掩几分急切与紧迫。 王崇勋吐露这番言语时,心头莫名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自然,这些财物皆在我们的监管之下。然而,自武德司的同仁抵达后,我们便形影不离,你究竟意欲何为?” 杨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那笑意中似乎藏着几分玩味。他未再多言,径直迈向那堆满金条的箱子,随意拾起几块后,忽地双腿一曲,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几分故作惊愕:“陛下,这些不是我的金条,一定是他们偷梁换柱,给换走了!” 杨骏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震得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心中暗自嘀咕:这剧情反转得也太快了些吧!方才还是王相府的公子义愤填膺,指控杨直学士的不是,怎料眨眼之间,风云突变,竟是杨直学士反戈一击,将矛头对准了对方! 就连一向沉稳的郭威,此刻也不禁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追问:“杨骏,你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骏轻轻摩挲着金条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忽地,他猛地一扬手,将金条高举过头顶,金光在殿堂内闪烁,映得他面色阴沉如水:“陛下,请您细观,这批金条上的錾刻纹路,与微臣三日之前亲手入库的那些,简直是天壤之别!” 言罢,他缓缓转身,目光如炬,直射向一旁的王崇勋,那眼中的寒意仿佛能冻结人心:“王公子,适才你言之凿凿,声称昨夜是你亲自从报社提走了这批金条,并且全程看管无虞。然而,眼前所见却与你的说辞大相径庭。在下斗胆请问,这中间究竟隐藏了怎样的曲折离奇?” 王崇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沿着脖颈悄无声息地滑入衣领之中。他强忍着内心的慌乱,故作镇定地回应道:“这其中定有蹊跷,定是你贼喊捉贼!武德司上下皆是朝廷忠良,岂会……” 话犹未尽之时,陶谷忽地迈出急促步伐,手中折扇轻巧一挑,便勾起一根金条于眼前细细审视,其面色倏地阴沉如水:“不妙!这批金条之上,隐约透着松脂油的气息,显然是新近出炉的赝品无疑!” 殿内众人闻此惊语,无不心头一震。郭威更是怒不可遏,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那雕龙宝座随之发出阵阵吱嘎抗议之声:“查!给朕彻头彻尾地查!定要揪出这背后的猫腻!” 王峻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比白纸还要惨白几分,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挪移了小半步,险些一个趔趄撞翻了身后古朴的青铜香炉,惊出一身冷汗。 符昭信目睹此景,心头猛地一沉,连忙跨前一步,急切言道:“陛下,此事蹊跷,定有奸人暗中作梗!微臣斗胆进言,当务之急,应将杨骏暂且羁押,再细细查探……” “呔!休要再言!” 范质双目怒张,手指如剑,直指符昭信,厉声喝道:“眼下证据凿凿,种种疑点皆如影随形般缠绕于王相府,而你符昭信,非但不急于澄清真相,反倒急于为他人开脱,你究竟怀揣何种心思?” 李谷亦是轻轻颔首,手捋长髯,缓缓道:“范大人言之有理。王公子,昨宵你亲力亲为,经手那批金条,如今出了问题,恐怕不是一句‘蹊跷’便能解释的吧?” 王崇勋的双腿忽地一软,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险些就栽倒在地。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父亲那张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脸庞,心中顿时乱作一团,慌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无处安放。他勉强稳住心神,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问道:“李相,那……依照您的意思,您打算如何是好?” 第二百零六章 都是千年的狐狸 李谷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他望向王崇勋,心中暗自琢磨:这位王公子脑袋里究竟想的什么,竟会选择在此等场合吐露此番言语?但转念一想,即便其父王相权势熏天,却也未曾为子谋得一官半职,这背后,怕是藏着不为人知的苦衷吧。 于是,李谷看着龙椅上的郭威,双手抱拳,语态恭敬中带着几分诚恳:“非是我李谷擅自揣度,实则一切需依大周律法为纲,秉承陛下圣意而行。” 郭威轻轻颔首,那双眸子锐利如鹰,冷静地扫视着殿内众人,仿佛能洞察人心。王峻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紫袍之下,双手紧握成拳,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突,跳动不息。符昭信嘴唇微启,却又似被无形之力扼住,最终只是胆怯地往后缩了半步,未敢再言。 “来人!” 郭威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吩咐道:“将那两名诬告杨直学士之人拿下,这十箱金条,乃是杨直学士为解救受灾百姓所筹集,岂容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企图私吞?” 话音未落,李重进已带着一队禁军如猛虎下山般汹涌而入,他们训练有素,动作迅速而果断。王崇勋与符昭信二人面色惨白,如同死人一般,被禁军毫不留情地押解着,踉跄后退,直至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王峻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慌忙跪伏于地,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陛下,微臣斗胆以为,此事背后尚有诸多疑云未散。若贸然将其压制,只怕……于情于理皆有不妥,更恐有违我大周律法之公正严明!” 郭威轻轻瞥了王峻一眼,心中似有千斤重担,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王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便交由弘文馆的李昉去细细审问吧。朕近日览其呈上的关于轻刑之议的奏章,此人才情兼备,实为难得!” 王峻此刻心中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痛楚,他欲言又止,还想再为自己儿子求得一丝宽宥。然而,郭威那双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的眸子轻轻一扫内侍,内侍即刻心神领会,高声宣布:“退朝!” 今日的朝会,竟恍若一场荒诞戏码,众大臣或窃窃私语,或摇头叹息,纷纷从崇元殿那深沉的殿堂中缓步而出。正当杨骏也欲随着人流离去,一只脚已跨出门槛之际,那内侍的声音却如惊雷般在他耳畔炸响:“杨直学士,陛下请您留步!” 杨骏闻言,手指不由自主地指向自己,一脸愕然:“大人,您是在唤我吗?” 内侍闻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浅笑,轻声道:“这偌大的殿堂之中,莫非还能寻出第二个杨直学士来?” 此时,王峻已步至殿门之外,耳畔隐约传来内侍的话语。他原本已打算转身步入内宫,私下向郭威陈情缘由,却在这一刻,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宫外,只留下一道孤寂而落寞的背影…… …… 皇城后苑内! 杨骏在内侍的轻声引领下,步伐悠然地走近。一侧的荷池中,最后一抹莲蓬慵懒地倚靠在斑驳的青石旁,其细弱的茎干缠绕着一抹褪色的红绸,那是中秋夜宴时,人们虔诚系上的祈福之带,如今在风中轻轻摇曳,诉说着往昔的祈愿。池面铺展着点点绛色的浮萍,宛如一幅随意挥洒的水墨,其间,本是西府海棠遗落的残瓣,被池中嬉戏的锦鲤不经意间搅碎,与几片菱叶枯黄的倒影交织在一起,平添了几分秋日的萧瑟。 六角亭内,朱红的漆柱上新绕上了生机勃勃的茱萸藤,叶尖犹挂着晶莹的晨露,闪烁着微光。栏杆的凹槽深处,凝固的烛泪已化作一串串琥珀色的珠链,其中一粒还巧妙地黏附着半片金箔纸,金箔之上,“千秋万岁”的字样若隐若现,似乎在低语着岁月静好与长久的祝愿。 绕过错落有致的太湖石,东篱之下,甘菊犹如半亩金色的波澜轻轻摇曳,细碎的花瓣上,霜珠晶莹剔透,宛如晨露轻舞,散发出一缕混合着龙脑香的清新凉意,沁人心脾。花畦旁,一位梳着双鬟的小宫女静静蹲着,手中银剪灵巧地剔除那些凋零的花梗,她的竹篮内,底部铺展着一块来自宣州的贡品锦帕,其上点缀着几颗青涩未熟的柑橘,为这秋日景象添了几分生动与期待。 转至北墙根,一棵枣树沉甸甸地挂满了果实,枝条几乎触地,熟透的红枣不时跌落至坚实的夯土路上,被巡路的禁军将士皮靴踏碎,暗红色的汁水悄然渗出…… 行至亭畔,郭威的身影已然静静伫立,仿佛已等候多时。内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后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杨骏见状,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匆忙与敬畏:“微臣杨骏,拜见陛下!” 郭威轻轻颔首,目光温和却深邃,他轻轻抬手,示意杨骏起身:“免礼起来吧,可知朕为何特意召你前来?” 此刻,亭中静谧,唯余风声轻拂,杨骏缓缓直起身形,目光深沉地望向郭威,缓缓言道:“陛下急召微臣至此,想必仍是为朝堂之上的纷扰所扰,莫非陛下心中已有定论,欲使此事就此平息?” 郭威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态轻松:“朕可未曾此言,此乃爱卿自行揣测罢了!” 杨骏闻言,不禁轻叹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陛下明鉴,微臣自知,仅凭这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想让王峻父子束手就擒,无疑是痴人说梦。然而,微臣斗胆以为,即便是雁过留声,鸿毛亦有所得,此番行动,即便不能尽如人意,微臣也总得争取些微益处,方不负陛下厚望。” “好,说的好,雁过留声,鸿毛亦有所得,不过,怎的感觉你说出这话时,不似一个大臣,倒跟个土匪一般无二呢!” 杨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低声道:“陛下明鉴,与儒雅之士相交,自当温文尔雅,循规蹈矩;而面对那些行事不羁、心似流氓的同僚,若不施展些‘土匪’手段,又如何能对症下药,以奇制胜呢?” 杨骏这话倒是有种话糙理不糙的感觉,郭威起于行伍之间,这些话倒是对他的口味,郭威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道:“嗯,说得不错,那王峻儿子的事情,就让他赔十箱金条,让他长个教训!” “陛下明鉴,眼下的局势看似我们占着上风,但回去之后,他们细想之下就漏洞百出,若是趁热打铁,对我们来说,不失为一桩好事!” 郭威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笑声道:“杨卿家,此事朕可一概不知啊,朕只知道,你答应朕,给国库入账十箱金条,此事可不能耍赖啊!” 杨骏:……这郭威,怎么比自己还不要脸呢! …… 第二百零七章 好谋无断 王峻府中! 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几人聚在幽雅的书房之内,王峻的目光掠过他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道:“大家都说说吧,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在场的氛围一时间有些低落,屋内烛光摇曳,尽管时值夏末,空气中仍残留着几分暑热的余韵,右散骑常侍陶谷不自觉地用着衣角擦拭了下额间,然后站出来道:“王相,依在下之见,此事恐非衙内之过。细细想来,衙内怕是也不慎中了对方的圈套吧!” 陶谷话音刚落,端明殿学士颜衎与枢密直学士陈同纷纷颔首,神色凝重地附和:“王相,陶常侍所言极是,此事疑点重重,当务之急,我等须竭力搜寻确凿证据,绝不能让衙内蒙受这不白之冤!” 王峻闻言,怒气冲冲,猛然间将手中茶盏掷于青砖地面,清脆的碎裂声中,瓷片四溅,几点碎渣不经意间沾染上了陶谷精致的锦鞋上:“中计?这等浅显之事,我岂会看不穿?可眼下的难题在于,这个火坑我儿已经跳进去了,眼下又该如何是好?” 颜衎略作思索,声音低沉而温和道:“王相,今日朝会上我也听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我以为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去广货行查一下他们的真正账簿,我不相信,这一个小小的铺面,能有这般收入?\" 陈同闻言也点了点头,去搜查广货行的账簿,也就是从源头处去查出问题所在,王峻点了点头,刚欲开口,却发现陶谷神色凝重,眉头紧锁,便问声道:“陶常侍,你这还有什么要完善的吗?” 陶谷缓缓合上折扇,扇骨在掌心叩出清脆声响:“王相,广货行账簿固然重要,可诸位是否想过,为何杨骏在朝堂上破绽百出的‘证据’,最后竟无一人指出,甚至连相爷辩驳的话,陛下都不给丝毫的机会?” 颜衎神色微变,下意识握紧手中狼毫:“陶常侍的意思是” “王相,臣下斗胆揣测,衙内之事,陛下心中或许早已默许了杨骏的行为。至于其中缘由,或许是陛下欲借此敲山震虎,彰显威严;又或许,仅仅是为了那十箱沉甸甸的金条,也未可知啊。”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陈同手中的茶盏骤然落地,“当啷”一声清脆,伴随着热腾腾的茶水在青砖地面上肆意流淌,蜿蜒成一块儿血色纹路。王峻的眼眸瞬间紧缩,紧握的玉带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吱呀声,他厉声道:“陶谷!休要胡言,妄自揣测圣意,其罪当诛!” 陶谷却不以为意,轻轻抖落锦鞋上沾附的碎瓷片,动作悠然自得:“相爷息怒,若陛下心中真对杨骏之言存疑,何故又将审讯大权赋予了李昉?” 颜衎手中的狼毫笔不慎在宣纸上留下一团模糊的墨渍,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难道说……陛下用李昉,就是已然默许了杨骏的行为?” 窗外,一阵阴冷的夜风中,夜枭的啼鸣突兀而凄楚,划破了夜的沉寂。陈同霍然自锦帘后探出身形,目光穿透夜色,落在庭院深处那株历经沧桑的老槐树上。槐树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其婆娑的树影仿佛一只只锋利的爪子,正试图撕扯开书房紧闭的窗棂,窥探室内的秘密。 “无论陛下心中如何盘算,眼下最紧要的,乃是确保衙内的安危无虞。”陈同的话语沉稳而坚定,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断。 陶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自信满满的笑意,对自己的见解深信不疑道:“王相,依我之见,此刻最简单直接之法,莫过于取出十箱沉甸甸的金条,无需多言,一定能将衙内给救出来。” 颜衎对此事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王相,此举欠妥。其一,这十箱金子的来历,我们该如何解释?其二,倘若我等轻易屈服于这等事态,王相日后的颜面,又将置于何地?” 陶谷行事向来不拘一格,对那虚无缥缈的面子问题嗤之以鼻。在他看来,那些表面的荣光与尊严,不过浮云尔尔,唯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硬道理。面对颜衎这等拘泥于礼法、重视名节的老学究,陶谷的话语中难免带上几分不以为然:“颜学士言之差矣,待到诸事查明,真相大白,只怕那时衙内已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世间之事,往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颜学士莫非真要等到尘埃落定,才悔之晚矣?” 王峻此刻心中犹疑不定,眉宇间拧成一团难以舒展的结,终是耐不住思绪纷扰,脱口问道:“颜衎之言,似乎也并非全然无据。这十箱黄金的来龙去脉,咱们究竟该如何向众人交代呢?” 陶谷闻言,心中莫名地泛起一阵涟漪,陶谷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句话——“色厉内荏,好谋无断”,那是昔日对袁绍的评价。而今,这评语似乎不经意间也贴合在了王峻身上,令他不禁苦笑。于是,他轻叹一声,语带几分无奈与释然:“王相何须如此为难?此事不难解决,只需随意寻个仆从,栽赃于他,说是他私自调换了金子,这样一来,岂不是大家面子上都有了退路?何乐而不为呢!” 王峻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仿佛胸中积压的愤懑随着那声“哎”字一同倾泻而出:“这可是沉甸甸的十箱金条啊,杨骏此人,我日后与他定是不共戴天之仇。我誓要让他为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 这是陶谷对王峻的又一评价,不过,王峻说完花后,只是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变得坚定。他直视着陶谷,道:“就按你说的去办吧。你说得对,陛下心中或许早已对杨骏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其中曲折缘由,身为臣子,我们不宜妄加揣测。但此事,你可有十足的把握办妥?” “王相,礼部侍郎鱼崇谅与我倒是关系匪浅,而此人与李昉乃为挚友,我去找他,让他居中牵线搭桥,想必此事定能水到渠成!” “好!” …… 第二百零八章 小丑的符呆子 武德司! 武德司起于五代后晋时期,创立之初就为皇帝爪牙,权柄甚重,牵制“宿卫诸将”和枢密院。本来报社金条之事是牵扯不到武德司的,但当时事情紧急,李重进乃是禁军将领,私自调动禁军乃是大逆不道之罪,只能调动武德司来处理此事! 陶谷通过鱼崇谅联系李昉的事情,杨骏在知晓后,就第一时间来到武德司的牢房之内。 武德司牢房内弥漫着腐臭与铁锈交织的气息,潮湿的青砖上凝结着暗红血渍,在摇曳的火把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蛛网在墙角肆意蔓延,裹住几具不知放置多久的刑具,铁索垂落地面,每一次晃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牢房深处,厚重的铁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唯有几缕月光透过墙顶狭小的气孔洒落,在斑驳霉迹上投下惨白的碎影,时不时传来老鼠啃食的窸窣声,混着远处传来的压抑呻吟,将阴森恐怖的氛围渲染到极致。 杨骏踏着黏腻的地面前行,靴底与青砖摩擦出细碎声响。头顶狭小的气孔漏下几缕月光,却无法驱散这里的阴翳,反倒在霉斑遍布的墙面上投下惨白碎影,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当他停在某间牢房前时,铁索突然剧烈晃动,黑暗中传来锁链拖曳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束缚。 “这杨骏,别让我出了这牢房,今日之辱,我定当十倍还之!” “把我的也带上,崇勋兄,你说我这遭的什么无妄之灾啊,平白无故被丢进这鬼地方。哎,那边蠕动的是什么?老天保佑,千万别是那可恶的老鼠,快走开,快走开……” …… 随着杨骏缓步迈向牢狱深处,手中的腰牌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冷光。牢头一眼瞥见,神色立变,忙不迭地弓身,双手推开沉重的铁门,谄媚道:“大人,里面请……” 铁门吱呀作响,杨骏踏入牢房深处,腐臭气息愈发浓烈。潮湿的墙壁上,霉斑如同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火把明灭间若隐若现。他目光扫过两侧铁栏,只见符昭信蜷缩在角落,发丝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望着墙角某处瑟瑟发抖;而王崇勋虽竭力维持着高傲姿态,却难掩眼底的慌乱,手腕被铁链磨出的血痕,顺着铁索滴落在地,在青砖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二位好兴致。” 杨骏的声音,清冷若冬日寒冰,穿透死寂的牢房,激起一连串悠长的回音。他步伐沉稳,缓缓向前,腰间悬挂的玉佩随步伐轻轻摇曳,闪烁着幽微而冷冽的光芒,如同寒夜中的星辰。 “啧啧,王公子与符公子,此刻的模样,与昔日崇元殿上的意气风发、盛气凌人相比,可真是大相径庭啊。”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中既有玩味,又藏着几分不易言说的寒意。 言罢,杨骏忽地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王崇勋手腕上缠绕的血迹斑斑的铁链,那铁链仿佛也感受到了他指尖的凉意,发出细微的哗啦声。他的笑意未减,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冷冽:“这牢狱之灾,滋味如何?可还令二位公子满意?” 王崇勋闻言,猛地一甩头,双目怒睁,仿佛要喷出火来:“杨骏!你不过是依仗陛下的一时宠信,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行此卑劣之事!有本事放我出去,咱们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轻嘲,手指轻轻一放,沉重的铁链应声落地,发出阵阵刺耳的金属交响,打破了周遭沉闷的空气。他缓缓启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王公子,私吞赈灾金条之事,证据如铁,昭然若揭,此刻还想以狡辩逃脱干系,岂不枉费了这番精心布置的局?” 言罢,他目光一转,落在了符昭信身上,那眼神锐利如鹰隼。符昭信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之力击中,急忙错开与杨骏对视的目光,脸色苍白。杨骏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冷笑,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倒是符公子你,在这场错综复杂的戏码之中,又悄悄扮演了何种角色?” 符昭信言语吞吐,额间冷汗涔涔而下,正不知如何回话之际,杨骏却忽地放声大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就忘了,若非昭信兄一番‘苦心’,王公子又怎会如此轻易落入彀中?如此说来,昭信兄非但不是过错方,反倒是大功一件,倒显得我在此处慢待了功臣呐!” 此言一出,符昭信如遭雷击,僵立当场,脸色阴晴不定。王崇勋闻言,满目惊愕,目光如炬地转向符昭信,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符昭信,那姓杨所说的都是真的?” 符昭信双腿一软,瘫坐在潮湿的地面上,喉结上下滚动,反应过来后他忙的澄清道:\"崇勋兄,你不要信他的话,他这是在挑拨离间,我岂能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王崇勋虽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但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反应过来道:“姓杨的,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相信昭信兄弟,你来这里做什么?耀武扬威?哈哈,你这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待我父亲把我救出去,就是你的死期!” 杨骏大步流星,仅两步便跨至王崇勋跟前,面上的笑意未曾有丝毫减退。猛然间,他足下一蹬,狠厉地踹向王崇勋,对方猝不及防,一个踉跄狠狠撞上了冰冷的铁栏,那力道之大,让整个牢房都随之震颤,发出沉闷的回响。 “只要你还在此囚笼之中一日,我便能让你体会到何为人间炼狱。”杨骏的声音低沉而冷冽,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刃般穿透人心! “我此番前来,只为赠你一言——光明正大,你尚且不是对手;若论阴谋诡计,你们更是望尘莫及。日后,若再敢有所图谋,休怪我手下无情,绝不会如今日这般轻易放过你们!” 王崇勋瘫倒在地,身躯猛地一阵剧颤,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嘴角渗出血丝,点点滴滴,在古朴的青砖上绽放出一朵朵妖异的红花。他强撑着一份不屈的傲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声音虽弱却带着决绝:“好好好,我倒要看看,接下来究竟鹿死谁手!” 恰在此时,李谷姗姗步入,目光轻轻掠过杨骏,随即转向身后那些面无表情的狱卒,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把他们二人放了吧!” 听到这话的王崇勋立即就明白过来,这杨骏在见他们之前肯定就知道会放了他们,刚才那一脚,完全是泄私愤的,他眼神冷冷的望着对方:接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第二百零九章 情不知何起 “大人,银盏二娘子在外面已经等候多时了,你当真不见一面?” 苏娃儿静静凝视着书房中的杨骏,见他步伐不定,时而踱至窗边,时而远眺凉亭外的旖旎风光,心中自是明白他此刻心绪繁乱,犹如秋风中的落叶,飘忽不定。 这样的难题,就算换成她,亦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苏娃儿自是知晓符银盏对杨骏的心意,此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桥梁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若不及时搭起沟通的桥梁,最坏的结果,日后成为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也未可知! 杨骏轻叹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道:“你不知道事情的缘由,此刻的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苏娃儿听到这话后,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掩嘴轻声道:“大人,你这番举动就是自欺欺人,外面都传开了,说王衙内此次栽倒你手里,全是因为符家公子鼎力相助,大人,你想想,银盏二娘子此刻的心里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杨骏闻此,脚步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之力定住。窗外,荷塘轻风拂过,携带着淡雅的莲香,悄然渗透进窗棂,却难以抚平他紧锁的眉头,那份沉重似乎与周遭的宁静格格不入。他急忙追问,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此言……此言可真?” 杨骏听到这话猛地驻足,窗外荷塘的风卷着莲香灌入窗棂,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郁结,他忙的问声道:“此……此言当真?” “大人,我觉得此事说开了就好,那能真的有那么大的仇怨?再说了,我觉得此事对于符家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杨骏一时间内没有反应过来道:“哦,此话怎么讲?” “大人果真是身陷其中而不自知。那符家的大公子符昭信,民间戏称为“符呆子”,而他的胞姐,符家大娘子,早已是侯爷府的当家主母。 世人皆知,侯爷身为陛下的养子,前程似锦,日后问鼎九五之尊,乃是板上钉钉之事。可偏偏在这紧要关头,符昭信却与权臣王峻纠缠不清,真是令人费解。符家的家主,究竟是何等考量,我委实难以揣测。” 苏娃儿瞧着杨骏此刻眉宇间的挣扎,眼中灵光一闪,轻声道:“大人,银盏二娘子这般候在门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就让我去会她一会,您看可好?” 杨骏先是一愣,旋即细想一番苏娃儿的建议,不由的点了点头道:“倒也可行!” …… 偏房内! 符银盏在铁柱的引领下,步伐沉稳地步入屋内。然而,当她踏入门槛,目光触及苏娃儿的身影时,脸色瞬间变得复杂难辨,直言不讳地质询起来:“怎么,杨直学士回避与我相见,莫非是担忧我会步兄长后尘,在这里胡乱攀咬?”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穿透偏房之外的荷塘,惊扰了池中的蛙鸣,一片嘈杂随之响起。苏娃儿对此却只是淡然一笑,不动声色地向铁柱递去一个微妙的眼神。铁柱心领神会,迅速将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此时,苏娃儿已行至符银盏面前,轻轻执起对方柔细的手,温柔地问道:“怎么,才这么些时日未见,姐姐都不认得妹妹了?” 符银盏旋即抽回手,脸上掠过一抹苦笑,轻叹道:“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今的我又怎有颜面再自称姐姐呢?” 苏娃儿岂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幽怨,不动声色地挽着符银盏坐下,柔声道:“符姐姐,我深知近日外界流言蜚语,让你心力交瘁,但无论如何,你得相信骏哥儿啊!” 符银盏的眸光紧紧锁在门扉之处,一抹幽叹悄然溢出唇畔:“今日我踏足此地,其实我就是想听骏哥儿给我一句准话。然而世事弄人,如今竟是连他的面也难得一见,这让我……如何有颜面去面对我那身陷囹圄的大哥?” 兄长身陷苦牢,外界流言四起,纷纷传言她与杨骏之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而更添愁绪的是,即便心中千回百转,却连与他当面言明的机会都不可得。此刻的符银盏,心绪已沉至谷底,绝望的情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每一寸心房。 苏娃儿焉能不知道,同样的心境,书房内的杨骏亦是如此。她轻拾起精致的茶具,动作温婉地为对面符银盏的茶盏添上温热的茶水,随后,语调柔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说道:“符姐姐,我无需隐瞒于你,杨大人他,实在是无颜面对你,这才托了我来与你会面。” 符银盏闻言,双眸骤然睁大,满是惊愕。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一颤,茶盏倾斜,茶水潺潺洒落桌面。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急切与不安道:“你这话究竟是何意?快告诉我,骏哥儿他究竟遇到了何事?” “符姐姐,且慢焦急,请先安坐,容我细细道来。谈及你兄长之事,木已成舟,杨大人那边,实属公私难以两全,他心中亦是无奈。归府那日,他闭门不出,满心皆是自责,在他看来——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份内心的煎熬,想来也是苦不堪言。 再者说,符姐姐,世事无常,王相与侯爷之间的嫌隙,已是板上钉钉,难以调和。而你兄长,偏偏与王相之子情谊深厚,这在旁人眼中,难免生出诸多猜疑,似乎是符家主有意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此事看似坏事,实际上倒是件好事!” 符银盏性情温婉,慧质兰心,苏娃儿一番言语,她即刻心领神会。眼眶微红,闪烁着点点泪光,她轻声细语道:“苏姐姐,你可知道,兄长归来后,对我多有责备。我心内自责难当,总以为他此番牢狱之祸皆由我而起。我身处两难之间,左右为难,一边是至亲兄长,另一边是心心念念的骏哥儿。若非今夜姐姐一番肺腑之言,我只怕会永远沉溺于这份愧疚之中,无法自拔。” 苏娃儿急忙自怀中掏出一方细腻的手帕,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柔声道:“好了,咱们俩这一会儿你称我为姐,一会儿又换我唤你作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我方才来时已向大人禀明,这本是桩微不足道的小误会,却让一对有情人险些成为无缘人了呢!” 符银盏面对苏娃儿那番取笑的话语,脸颊瞬间染上了绯红,羞涩与恼意交织,她本能地抬起手,似要轻轻掩住苏娃儿的唇,制止这顽皮的戏言。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悄然开启,一袭黑衣的杨骏悄然立于门槛之外,符银盏心中积压已久的委屈,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再也无从遮掩。她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只带着满腔的柔情与依赖,快步奔向门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呼唤:“骏哥儿……” …… 第二百一十章 冯门论道 报社金条之事后,双方之间算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恰似棋盘上的对弈,你无法突破我的防线,我亦难以撼动你的根基。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间已至腊月寒冬。十二月,郭荣被加授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一举动,让原本已略显明朗的格局,如今愈发的鲜明起来! “不觉年华似箭流,朝看春色暮逢秋。” 冯道嘴里念的乃是唐朝诗人方干所写的感时诗,冯吉目光落于悠然自得地倚在胡椅上的父亲身上,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轻声问道:“父亲,何事让您一大早便如此兴高采烈,满面春风?” 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冯道一时间内感慨万千,二儿子冯吉性情滑稽没有操行外,还十分喜欢弹琵琶,能极尽其妙,号称名手的教坊供奉也赶不上他。他常禁止他弹琵琶,但冯吉生性喜好,无法更改。 冯道更是几次三番想要羞辱他来让他放弃,于是,一次家宴时,冯道就让冯吉奏琵琶祝贺,并赐给他帛匹,冯吉把帛放在肩上,左手抱着琵琶,像伶官那样手按膝盖行拜谢之礼,没有一点惭愧的表情,家人见此都大笑起来! 但如今朝堂局势风起云涌,未料事态的最终脉络竟悄然指向了郭荣,他轻轻瞥了冯吉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悠悠言道:“以前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弟几人之中,要属你大哥最有出息,你应该是最没有出息的那一个,如今来看,倒是我老眼昏花,看走眼了!” 冯吉虽然做事不太着调外,但对人对事上素来心胸豁达,他对于自己父亲的这番话毫不为意,甚至还问声道:“父亲,今天怎么这么说呢,大哥性情温淑,你不是素来看重他吗,怎么今日又突变话风呢?” 冯道闻言,眼神一凛,目光中夹杂着三分怒气与七分戏谑道:“哟,翅膀硬了?做老子的训你两句都不成了?” 冯吉见状,赶忙赔上一记干笑,连声道:“哪能呢,您是老子,您说啥是啥,别说训两句,就是打我一顿,那也是应该的!不过话说回来,爹,我这儿还真有个事儿,想向您老请教请教!” 冯道轻轻放下手中那把泛着温润光泽的紫金砂茶壶,冬日里柔和的阳光恰好洒在他身上,为他平添了几分慵懒之意。他缓缓开口,语调中带着几分随意:“说罢,何事让你如此愁眉不展?” “嘿嘿,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心里头痒痒,想跟你探探口风。不是说陛下的养子郭荣,如今荣升检校太傅,还兼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嘛,这背后,是不是意味着太子的位置已经悄悄落了槌?” 冯道缓缓将目光从自己儿子脸上扫过,没有直接戳破那层薄纸,反而悠悠反问了一句:“这话,是谁撺掇你来问的?” 冯吉心头一凛,察觉到父亲话语间突然笼罩上了一层寒意,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无辜地耸耸肩道:“哎,爹,这话还用得着旁人点拨?是我自己好奇,憋不住想问的嘛!” 暖阁之内,鎏金暖炉火光跳跃,暖意融融。冯道的手指缓缓滑过紫金砂壶上镌刻的饕餮纹路,忽地,他手腕一沉,茶盏重重落在案上,青瓷与紫檀木的轻触,发出了一声清脆而悠长的回响,仿佛惊扰了时光的宁静,连檐下那只悠闲的金丝雀也惊得振翅欲飞。 冯道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责备道:“你呀,平日里总说你心不在焉,偏生还爱顶嘴。郭荣此番加授同平章事,无疑是棋局中最为显眼的一子,局势看似明朗,实则暗流涌动。记住了,唯有当他晋封晋王,兼领开封府尹之时,这盘棋,才算真正落下了定局之子。” 冯道说的这种就是亲王尹京,唐后五代时期,战乱频繁,政权交替日趋频繁,这导致很多皇帝虽然没有立太子却有一个“隐太子”或者“隐皇储”,其中有一个显着的特点,其中之一就是封晋王的爵位,晋王这个爵位在五代几乎就可以被当成是皇位继承人了。 譬如那晋王李存勖,他承袭了乃父晋王之爵,继而又开创了后唐的辉煌基业。加之他身兼开封府尹一职,这地位便如磐石般稳固下来。毕竟,名分已定,他又身为京城的父母官,手握一定的权势,足以自保。如此一来,那继位之事,自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矣! 冯吉轻轻搔了搔头皮,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依父亲之见,想来是我太过急躁了些。我竟天真地以为,此事已然板上钉钉,再无变数了!” 话音未落,窗外忽而飘起了细腻的雪花,宛如精灵般轻盈舞动。冯道目光转向院中那株历经风霜的老梅,其上枝条已被薄雪轻轻覆盖,他的话语也随之低沉了几分:“你可曾思索过,你父亲身为八朝元老,至今仍稳坐钓鱼台,背后是否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处世之道?” 见父亲似有深意,欲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的智慧,冯吉那贪玩好动的性子瞬间收敛,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恭敬言道:“恳请父亲不吝赐教!” 父亲微微一笑,那处世之道从他口中缓缓流出,质朴而深刻:“吾儿的处世哲学,其实浅显易懂,凡事皆需沉得住气,莫急于展露心声,正如俗语所云,‘别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至于那皇储之争,更是波谲云诡之地,能置身事外,便尽量不涉其潭。需知,利益愈丰之事,往往伴随着的风险也大!” 冯吉轻轻颔首,思绪仿佛被某股力量牵引,缓缓言道:“照此逻辑,我与杨直学士的交往,亦需拿捏好分寸,不可越界?” 冯道闻言,却轻轻摆了摆手,似乎是对自己先前的言论有所修正,眼神中带着几分深意:“至于杨骏此人,我曾细观其面相,非池中之物,命中注定要大富大贵。他行事看似与你相仿,实则于细微之处藏锋芒,日后你能否踏上青云之路,享尽荣华富贵,此人或许正是关键所在。” 第二百一十一章 王峻离京 冯吉长这么大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自己父亲对一个人竟然如此推崇,心中正自感慨万千,忽闻门外脚步纷杂,紧接着,一人急匆匆闯入,语气中带着几分焦灼道:“太师,大事不好了!” 冯道缓缓的从着胡椅上起身,目光沉稳,淡然问道:“慌什么,出什么事情了?” 那仆人慌忙趋前,面色紧张道:“太师,刚刚传来消息,陛下担心黄河决口,王相自请前去巡视,陛下如今已经应允了,加授检校。” 冯道的面容沉郁如铅云密布,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仆人退下,动作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待房门悄无声息地合上,冯吉这才缓缓上前,神色中带着几分急切:“父亲,您为何在听闻那消息后,脸色变得如此凝重?莫非其中暗藏玄机?” 冯道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忧虑:“我听闻王峻有意在年后向陛下请缨,兼任平卢节度使一职。此番他巡视黄河沿岸,恐怕正是为了来年的布局在做准备啊。” 冯吉闻言,脸上掠过一抹愕然:“父亲,王峻已是枢密使兼宰相,权势滔天,若再添上平卢节度使的头衔,这……岂不是……” 话语未尽,其中的惊疑与不安已溢于言表。 冯道深吸一口气道:“哎,这样的道理我们一眼都能看出来,却不明白他为何一步步的再紧逼陛下,哎,才平静几天的朝堂怕是接下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 王府! 王峻巡视黄河沿岸的消息一经传出,他手下的这些智囊们都已经登门而来,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枢密副使翟光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踏进了王峻的书房,旋即便商议起来! 颜衎眉头紧锁,然后便率先开口道:“王相,相州地段黄河水患虽起,但据目前的消息看来,灾情尚未酿成大祸。此刻您突然提出亲赴前线巡视,实乃出人意料。更何况,陛下日前刚赐予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高位,此举难免惹人非议,恐生波澜啊!” 言罢,书房内顿时弥漫起一股凝重的气息,每位在座者皆神色肃穆,显然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每一个决策都可能牵动朝堂风云。 王峻闻此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随后目光温和地转向了枢密直学士陈同,轻声问道:“陈兄,对此你有何高见?” 陈同见状,微微张口,先是一圈环视,周遭的静谧似乎都在这一刻凝聚。他再次轻笑,声音中带着几分释然:“王相,在这密室之中,我等皆系于王相麾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而,我便直言不讳了。” 王峻闻言,亲自起身,动作优雅地为在座的几位斟满了温热的茶水,言语间透着不容置疑的诚挚:“陈兄但说无妨,今日之谈,仅限于我们几人之间,出的你口,入得我耳,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了!” “王相啊,陛下现今的年岁,已然到了该安排后事的时候了。腊月里发生的那桩事,其背后意图,恐怕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刻局势,我细细想来后以为,咱们最好还是留守京城,以静制动,方能应对接下来的变化!” 陈同这番见解,与端明殿学士颜衎的心思不谋而合。他们皆认为,王峻此行巡视黄河沿岸,实则并非迫在眉睫之事,反倒是这京城之地,乃是关乎大局的要害,万不可轻易离去! 王峻轻轻地将青瓷茶壶置于案头,动作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滚烫的茶渍不经意间跃上了翟光邺精致的袖口,引得枢密副使本能地一缩手。然而,王峻的目光并未因此偏移分毫,他的指节有力地在铺展于檀木桌上的黄河舆图上叩击,发出低沉而坚定的回响。 “唉,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继续道:“我此番执意巡视黄河沿岸,其实还有其他目的。其一我有意在年后向陛下请缨,兼任平卢节度使一职;其二,我久闻弘文馆直学士杨骏之名,其才华横溢,治事有方,我欲邀他同行至相州,共谋黄河水患之治理,以图民生之安澜。” 翟光邺猛地自椅上弹起,衣袖轻扬,袖口处一抹茶渍悄然晕染,扩散成一片深邃的水渍图纹。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道:“王相!近日坊间流言四起,关于此事,我私下以为尚需细细斟酌,毕竟……” 翟光邺的话语尚未落音,便被王峻冷峻的声音打断:“此事我已是三思而后行,心意已决!诸位还是多多费心,为将来我离去后,朝堂之上的种种事宜做打算吧。” 翟光邺欲言又止,眉宇间满是忧虑。这时,一旁的颜衎轻轻碰了碰他的臂膀,眼神中传递着微妙的示意:“王相放心,只要郭荣一日不归京,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只是你嘴里说的杨骏,因为金条案中一事,此刻他深得圣心,想让他随着一块儿去相州,我怕……” 王峻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缓缓开口道:“正是因为他深得圣心,杨骏在清丰当县令时,成绩斐然,邀他同行,我可是一片公心,谁还能有其他不同意见不成?” 在场几人都是知道王峻的心思,此举既能试探陛下的虚实,又能借机出去郭荣的一大助手,毕竟相州可是王峻的老家,那里的势力,哪一个不听王峻的号令? 颜衎捏着胡须的手微微发抖:\"可就怕陛下\" 王峻猛然间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中带着几分寒意:“陛下?我对陛下之心,犹如皓月当空,一片皎洁无瑕,可陛下待我又是如何呢?想当年陛下起兵之时,若非我竭力稳住宋、许二州,确保无虞,陛下焉能顺利返京,继承这大好河山?” 随着王峻的话语愈发偏激,在场众人渐渐心领神会,只怕他心意已决,谁也无法出言撼动他了! …… 第二百一十二章 前往相州 “什么?” 杨骏闻言,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讶异,眉头轻蹙,满脸不解:“王峻巡视黄河之畔,与我何干?他何以要拽我一同前往,这其中究竟有何名堂?” 冯吉见状,也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虑:“莫非,是因着上次那金条风波,王峻此番是要以此为契机,向你秋后算账不成?” “秋后算账?”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掌猛地一拍桌案,震得其上物件微微颤动道:“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真正让杨骏生气的不是王峻,而是郭威,这件事情他既然能答应,如今看来,在郭威眼里,自己不过是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罢了,念及此处,他不禁心生寒意,预见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或许正是那被遗弃的命运。 冯吉望着杨骏那张被冬日寒风雕刻出深深愁绪的脸庞,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他慌忙从角落里拎起一只铜制的暖炉,炉中炭火正旺,跳跃的火苗仿佛试图驱散周遭的寒意与不安,他急忙将暖炉递到杨骏手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杨老弟,瞧你这满面愁云,要不……咱们就称病不去吧?这趟浑水,不淌也罢。” 杨骏闻言,嘴角竟意外地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在苍白面颊上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冬日里一抹不合时宜的阳光。他的笑声,清脆却带着几分苦涩,如同寒风中的冰晶,在触碰到结冰的窗棂瞬间,碎成了一片片清脆而冷冽的声响,回荡在这寂静的屋内,给这沉闷的气氛添上了一抹不同寻常的色彩。 “称病?”杨骏轻声反问,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既有无奈也有决绝,“王峻那老贼,城府深沉,狡猾如狐,他等这个机会怕是比任何人都要久。你我若是此刻退缩,岂不是正中他下怀?他怎可能轻易放弃?这场博弈,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已经身在其中,避无可避。” 冯吉闻言,神色一凛,他能感受到杨骏话语中的坚定与决绝,那是一种即便前路再艰险也要勇往直前的勇气。屋内,炭火噼啪作响,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加肆虐了,仿佛连天地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较量而颤抖。 “杨老弟,要不然我也跟你一块儿去相州吧,一来呢,我们之间也能有个照应,其次呢,我倒要看看,这王峻究竟能耍什么花招?” 冯吉说出这番话时,倒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所言,而是深思熟虑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杨骏急忙摆了摆手,神色中带着几分坚决与无奈,笑道:“多谢冯兄的美意,但跟随王峻大人前往相州这事,这可不是一场可以随意玩笑的儿戏,也不是你我兄弟间,仅凭一时兴起便能决定谁去谁留的轻松事。不过,冯兄你放心,既然让我前去,我自会保护好我自己的!” 冯吉闻言,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缓缓说道:“杨老弟,你言之有理,是我过于担忧了。只是,如今正直寒冬腊月之际,那相州地处黄河沿岸,按常理应是冰封千里,河面遍布冰凌之地,怎的还会传来水患的消息?此事颇为蹊跷,你此行务必小心为上,不仅要防天灾,更要防人祸啊。” 杨骏轻轻点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冯兄所言极是,这突如其来的水患,确实透着几分不寻常。或许是上游某处水坝破裂,导致洪水突至,亦或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由。但无论如何,我都将带着十二分的警惕,不仅要应对可能发生的自然灾害,更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洞察一切潜在的风险。” 冯吉的目光深深锁在杨骏那张布满阴霾的脸庞上,仿佛能洞察他内心的想法般。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一声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冯吉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道:“不过,杨兄弟,你也不必过分忧虑。据我所知,王峻此次巡视黄河之畔,其真正意图在于年后的平卢节度使一职。他心中自有盘算,不敢轻易在这节骨眼上太过放肆,以免授人以柄。” 尽管话语中带着一丝宽慰,冯吉的眼神却并未因此放松分毫。话音未落,他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朴而精致的檀木匣子。匣子表面泛着岁月沉淀下的温润光泽,在杨骏惊愕的目光中,冯吉轻轻掀开了匣盖,一时间,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匣内,二十支淬毒的银针整齐排列,每一根银针都闪烁着幽幽蓝光,让人不禁联想到死亡的气息。 杨骏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你这是何意?” 冯吉从容不迫地拾起一支银针,手指轻轻摇曳,针尖在摇曳的烛火下跳跃,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峻虽有所顾忌,但我们不可不防。这些银针,是我家祖传的秘制毒针,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骏拿过檀木匣子,不免带着几分感动道:“冯兄,你真是太让我感动了,可惜你已经娶妻生子了,否则啊,我一定把我的未出阁的妹子介绍给你!” 冯吉闻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罢了,我本是一片好意助你,怎料你反倒要恩将仇报呢?” “此言何出?” 冯吉闻言,顿时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戏谑:“瞧你这副模样,想必你那妹子也出众不到哪里去。你说,你将这样的介绍给我,岂不是大大的恩将仇报?” 杨骏对于对方的玩笑之言,不由的放声大笑起来,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扣门声,就在杨骏与冯吉疑惑外面是何人时,旋即就传出赵匡胤熟悉的声音:“杨兄弟,你开开门,我给你一块儿去相州……” …… 第二百一十三章 滑州凌汛 凌汛,是黄河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由冰凌壅塞引起的暂时涨水。黄河许多河段在冬季都要结冰封河,由于黄河流经的地理位置和纬度不一,特别是源头段、入海口两个河段,流向都是自低纬度流向高纬度,即从西南向东北流动。冬季气温上暖下寒,封河自下而上,冰层下厚上薄。到了第二年春季,封河的冰层融化,由于气温是南高北低,开河自上而下。 当上游开河融冰时,下游往往还处于封冻状态,上游大量的冰、水拥向下游,形成较大的冰凌洪峰,极易在弯曲、狭窄河段卡冰结坝,壅高水位,造成凌汛灾害。河流解冻期间,如气温升高很快,或上游来水突然增加,可使河冰突然破裂,迅速解冻,称为“武开河”。有的年份,上下河段气温变幅相差不大,河道封冻分段解冻开河或就地解冻,不致形成大的凌汛洪水,开河也比较平稳顺利,称为“文开河”。 “大人,前方已至滑州地界,卫河渡口近在眼前!” 杨骏闻言,目光轻转,扫过一旁的赵匡胤,随即利落地从马背上跃下。寒风凛冽,如刀割面,却也吹不散他眉宇间的沉稳。随行众人亦相继下马,牵着各自的坐骑,前往河边,让疲惫的马儿得以饮水小憩,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杨直学士,王相于前方有请,有要事相商。” 杨骏微微颔首,应声答道:“好,我这便前去。”待人声渐远,赵匡胤凝视着远方的景致,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我与你同去。“ 杨骏浅笑一声,将着手中马匹的缰绳递给他,浅笑一声道:“放心吧,赵兄,他还不敢这般的肆无忌惮,想来也是问询我一些治理水患之事,这匹马就劳烦赵兄了!” 赵匡胤爽朗一笑道:“放心吧,一定不会让你的马掉膘了!” …… 王峻挺立于渡口一侧的自然豁口之中,夕阳如熔金般倾洒,为他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温柔而深邃的光辉。这幅景象,不经意间触动了杨骏的心弦,使他脑海中悠然浮现出一句古诗,诗句与眼前景致不谋而合,平添了几分意境:“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下官杨骏,拜见王相大人!” 杨骏的声音沉稳有力,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坚定。此刻,他的心境已悄然调整的差不多,内心暗自思量:不论你是权倾朝野的皇族贵胄,还是位高权重的朝廷栋梁,我只要恪尽职守,行得正、坐得端,又有何惧?世间纷扰,自难以撼动我心分毫。 如此一想,杨骏的脊梁愈发挺直,目光中闪烁着不容侵犯的坚毅之光。 这是王峻与杨骏两人第一次在没有外人在场情况下的见面,王峻的目光落在对面那张略显稚嫩却又不失坚毅的脸庞上,心中虽暗藏几分轻蔑,但唇边勾勒出的线条却还算温和:“此地,乃卫河之渡口,你且细细观察这河面波澜,心中可有半分感想或是见解?” 既然知晓对方的意图,杨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回道:“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杨骏自是洞悉了对方的意图,便也不再绕弯,径直答道:“卑职愚钝,皆愿闻大人高见,以作指引。” “你瞧这河面,初露破冰之态。据我探得的消息,上游之地今冬气候异常温和,诸多河段早已挣脱冰封,水流湍急,奔腾不息。这对于黄河下游的百姓而言,可不是什么祥瑞之兆啊。你心中可有良策,能解此番水患之忧?” 面对着王峻的考校,杨骏可以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直接回道:“王相,坊间皆有传闻,每年黄河解冻之际,便有“武开河”与“文开河”之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由冰凌壅塞引起的暂时涨水。” 王峻瞧着杨骏那侃侃而谈的模样,心中不由掠过一丝讶异:难道此子当真已有了破局之策?念及此处,他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哦?如此说来,你心中已是丘壑在胸,有了应对之策?” “回王相的话,下官以为,可以做到以下几点: 一、组织防凌队伍,防守两岸大堤。沿路的斥候做好有关河段气象、水情的观测和预报,以及冰情观测和预报工作。要做好滩区及分泄凌洪区百姓的迁移安置等项工作。 二、利用封冻河段上游的水库、渡口等处,在封冻前,调放较大流量,抬高冰盖;在解冻前的适当时机,调节水库下泄流量,可避免水涨冰开,一拥而下的开河形势。 三、利用沿河两岸的分凌分水工程,分泄凌洪,以保障两岸大堤的安全。 四、在解冻前的适当时机,对容易形成卡塞冰结坝的弯曲狭窄河段或已形成的冰坝河段进行人工的铲除,以利来水、来冰的顺利下泄。冰凌冻结江河、湖泊、港口,影响航运交通,可采用铁皮船破冰,或在港岸和船闸对于轻微上冻之地,及时地破冰或采取防冻措施。冰凌撞击之地,要进行有效的加固,防止堤坝冲毁。 五、一劳永逸,既然王相此番巡视黄河,不若对于危险的河道及时整治,把容易形成卡冰结坝的弯曲狭窄河段进行裁弯取直扩宽,避免卡冰结坝。” 王峻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转而凝视着杨骏,心中暗自诧异对方何以知晓如此繁多的措施。这份震惊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嘴角不经意间勾勒出的一抹淡笑:“杨直学士,果真是陛下与侯爷慧眼所识之人。未曾想,你竟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便做足了功夫,着实令我刮目相待,钦佩不已!” “王相此言太过谦恭,在下不过是尽己所能,做些微薄贡献罢了!” “哈哈,正是如此,食君之俸禄,自当解君之烦忧!” 王峻嘴角轻扬,勾勒出一抹浅笑,目光悠然地掠过杨骏的脸庞。这简短的交流,却在王峻心中悄然激起涟漪,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痛惜之感,仿佛错失了世间难得的一位人才……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渡口宿夜 正当王峻心中感慨万千之时,右散骑常侍陶谷缓缓踱步而来,轻声细语道:“王相大人,瞧这天色已晚,夜幕渐垂,何不就在此地稍作停留,养精蓄锐,待到明日晨光熹微时再行启程,可好?” 此番随着王峻一同外出的,仅仅只有右散骑常侍陶谷。至于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枢密副使翟光邺他们三人,王峻则是让其镇守东京,以防生变! 王峻微微颔首,应允道:“便依你所言,今夜我等便在此地安歇,养精蓄锐。切记,夜间需妥善安排巡逻之人,时刻留意黄河水域的动静,切不可有丝毫懈怠。” “王相放心,我定会安排妥当的!” 陶谷说完话后,便拂袖而去,靴底与雪地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中分外响亮。杨骏见状,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二人绕过一处刚搭好营帐的拐角。此时,陶谷忽地嗤笑一声,语带讥诮地对杨骏道:“杨直学士啊,此处毕竟不是繁华的东京开封,夜里风起时凛冽异常,还需多加留意,切莫让寒风侵体,染了风寒才好。” 杨骏轻轻一扫目光至陶谷身上,面容平和无波,缓缓言道:“观陶常侍之风貌,想是已至那知天命之年了吧!”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陶谷闻言,心中微动,不明杨骏此语何意,但面上仍保持着几分谨慎与敬意:“哦?老夫确是刚迈过知天命之坎,不知杨直学士此言,有何高见?” 杨骏闻言大笑,笑声爽朗,无半点造作:“高见不敢当,只是想提醒陶常侍一句。想我杨骏这身子骨,些许风寒不过尔尔,倒是陶常侍这般年纪,更需多加珍重才是啊!” 杨骏言毕,翩然起身离去,留下一室愕然的陶常侍。片刻之后,陶常侍恍然醒悟,杨骏那番话里藏着的锋芒,竟是暗暗讥讽他年华老去,体魄不复当年之勇! “杨骏小儿,今日之辱,老夫铭记于心!此番黄河巡查之时,且看老夫如何寻机给你些颜色瞧瞧!”陶谷心中暗誓,面色阴沉如水。 这一幕对话,恰巧被牵马归来的赵匡胤尽收耳底。步入营帐,他轻轻摇头,语带几分诚恳地劝道:“杨贤弟,诚然,坦诚直率是男儿气概,但世事如棋,偶尔示弱,亦是自保之策。锋芒毕露,未必总是上策啊。” 杨骏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在不经意间掠过赵匡胤那厚重的甲胄,其上凝结着一朵朵晶莹剔透却又寒气逼人的霜花,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压低声音,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与无奈:“多谢赵兄的及时提醒,只是此番局势,就算我再如何虚与委蛇,假装顺从,以那些人的秉性和野心,他们也必定视我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这场权力的游戏,我似乎已经没有了退路。” 说话间,一阵更加猛烈的寒风夹杂着细小的雪沫,如同锋利的刀片般呼啸着撞击在营帐的帆布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营帐外的世界,风雪交加,一片混沌,只有风的声音,呼呼作响,穿透了所有的防御,直击人心。 …… 王峻矗立于营帐之前,耳畔是外面狂风肆虐的呼啸,他猛地抓起置于案头的青铜酒壶,仰头将壶中烈酒一饮而尽。酒液如火,灼伤了他的喉咙,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间,指缝间渗出的几缕血丝悄然滴落在摊开的舆图之上,宛如点点红梅绽放于战场的缩略之间。 “王相,您可安歇了?” 王峻的目光透过营帐内摇曳不定的烛光,声音低沉而简短:“夜深人静之时,何事惊扰?” 闻此,陶谷的脚步未有丝毫迟疑,缓缓步入营帐之内。他轻轻拾起一块方毯,动作中带着几分从容:“王相,此地不比繁华京城,乃是荒凉卫河渡口,夜半时分寒气逼人,您可要多加保重。” 王峻目光触及那块棕色的方毯,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感慨之色,笑道:“哈哈,想来你我年岁相仿,如今却劳烦你来提醒我多加保重,哎,岁月不饶人,终究还是感觉到自己老了啊!” 陶谷闻言,心中一时难以揣度王峻这番话的深意,连忙出声宽慰道:“王相言重了。以王相之惊世才情,怎能轻言时光匆匆?大周能有今日之盛景,全凭王相鼎力支撑啊!” 人总是能共情想当年的自己! 王峻忙的招呼着陶谷坐下,脸上流露出和煦的笑意:“来来来,坐坐,我突然想起来了,若论年龄,我似乎是比你略长了几个月。哎,说起来,今日我在渡口处偶然遇见了杨骏,那小子,当真是年纪轻轻,灼灼其华,一身的朝气与活力,不似我们这般饱经风霜、已然步入糟老头子行列的人啊!” 陶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中却闪烁着几分戏谑的光芒:“哈哈,王兄此言差矣。想当年,王相您节制诸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平定‘三叛’,那可是何等的气吞山河、意气风发!那份胆识与谋略,岂是杨骏这等初出茅庐、尚未经历过风雨洗礼的宵小之辈所能比拟的?岁月虽在您身上留下了痕迹,但那份英雄气概,却是岁月无法磨灭的。” 王峻闻言,不禁开怀大笑,但笑声中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自豪与历经沧桑的感慨:“陶贤弟所言极是,哈哈,岁月不饶人啊,咱们这些老骨头,如今也只能在回忆里找找当年的影子喽。哎,但愿上位者心中还能留存一丝对往昔岁月的温情,莫要认为我等已然老迈,再无可用之处。” 陶贤弟轻轻摇动手中的折扇,目光深邃,似是在衡量着每一个字的重量:“王相大人,古语有云,父死子承,天道循环,此乃自然之理。陛下将大位传于郭荣殿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逆转。然而,在下私以为,陛下心中对您的敬重与感念,从未有丝毫减退。否则,巡视黄河这一关乎国计民生的重任,他又怎会放心地交托于您手中?此等信任,非比寻常,实乃对您往昔功绩的最好证明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饮马口 王峻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中闪烁着一抹复杂的光芒,既有对过往荣耀的怀念,也有对未来的不确定感。 “陶贤弟言之有理,只是这世事无常,人心更是难测。陛下养子郭荣年轻有为,自有他的治国之道,我等老臣,到时候是否还能有用武之地可就难说喽?我等现下能做的也只有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至于那黄河巡视之事,虽责任重大,却也是我等为江山社稷尽忠的最后机会。只希望此行能够顺利,不负陛下所托!” 王峻巧妙地绕开了话题的重心,陶谷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就如同轻拳落在蓬松的棉絮之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无力与回响,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王相能有此等体恤之心,倘若圣上得知,定会对大人此举赞不绝口。” 言语间,两人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庄重,而账外,夜色如墨,星河低垂,宛如一幅静谧的画卷。偶尔,一阵寒风掠过,带着几分萧瑟与寂寥,仿佛也在无声地旁观着这段被夜色包裹的秘密,静静聆听着不为人知的心语…… …… 次日清晨醒来! 杨骏与赵匡胤肩并肩,提着沉甸甸的行囊,脚步沉稳地迈出营帐的那一刻,晨曦初破,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蓝紫色,刚至帐外,一幅意想不到的画面映入眼帘——王峻与陶谷,他们二人竟已早早地立于蜿蜒的河堤之畔,身影被薄雾轻轻缭绕,宛如两尊静默的雕塑,凝视着滚滚不息的黄河水。晨光中,王峻的面容显得格外冷峻,眼神深邃,仿佛藏着无数未言之语;而陶谷则是一副文人雅士的装扮,手持羽扇,眉宇间透露出几分超然物外的淡然。 杨骏的目光与王峻相遇,那一刻,空气似乎凝固,两人之间流转着复杂难言的情感。惜才?仇恨?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最为清楚。杨骏轻轻吐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后迈开步伐,缓缓向前道:“早啊,王相!” 王峻闻言,眼神微微一闪,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知杨骏此人文采斐然,但只可惜命运弄人,将他们推向了对立面。 尽管内心深处对杨骏的才情抱有几分欣赏,但家族的血海深仇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束缚着他的心。他轻轻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之前一直听闻杨直学士,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令人钦佩。方才,我与陶常侍正立于这黄河之畔,突发奇想,欲为这里起个名字,以传后世。不若,这个重任就交给杨直学士吧?” 言罢,王峻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似乎在期待,又似乎在试探。陶谷则在一旁,轻轻摇动着羽扇,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玩味,显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命名游戏”颇感兴趣。而杨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挑战,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心中暗自思量:这倒是个流芳百世的好机会。 在一旁静观的赵匡胤,内心虽涌动着强烈的好奇,却也只能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毕竟,在这众人之中,除了杨骏之外,竟无一人能认出他的身份。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以一种不显山露水的方式,细细审视着周遭的动静。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温和着道:“王相、陶大人,二位对这渡口周围,可曾有过了解?” 王峻闻言,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陶谷,随即轻轻摇头,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哈哈,如此说来,倒是杨直学士对这片地域,十分了解了?” 杨骏哈哈一笑,然后手指向渡口不远处道:“王相、陶大人,前方不远处有两个小村庄,西边的叫宋王庄,东边的叫小赵庄,两个村庄房挨房,街连街,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村庄。宋王庄西边有条南北大道,南通黄河,北到卫州。大道边是个方圆百亩的大校场,庄北紧临卫河,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个地方!” 杨骏的话音刚落,陶谷目光扫过远处相连的村庄,笑道:“杨学士果然心思缜密,连这乡野里的村落布局都摸得如此清楚。只是这宋王庄、小赵庄,名字虽直白,却少了几分江河气象。此处既是黄河与卫河交汇之地,又是巡视河堤的要冲,总该有个配得上这般地势的名号才是。” 王峻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杨骏身上,语气里添了几分审视:“陶常侍说的是。杨学士既知此地脉络,想必已有腹稿?” 杨骏并未立即回应,而是缓缓转身,步向河堤之畔,目光深邃地投向脚下那滚滚不息的黄河波涛。晨曦渐渐扯开夜幕,一抹亮色洒落,河面上薄雾缭绕,与不远处的卫河清波相互缠绵,仿佛是两条悠然游弋的巨龙,在此地温情相拥。他轻轻以指尖扣击着腰际悬挂的温润玉佩,声音清脆,随后,他忽然提高嗓音,朗声而言:“王相、陶大人,你们看?” 杨骏伸出手指,引向远方,言语中带着几分指点江山的意气:“你们看,这一段河水,流势温婉,河面豁然开朗,两岸树木林立。南来北往的旅人,无不选择此地作为歇脚之处,或饮马解渴,或以水洁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潮马迹,依我之见,此地何不就被称作:饮马口?” “饮马口?”陶谷轻声复吟,眸光流转间,一抹赞许悄然掠过。不远处,一支商队恰于此时驻足歇憩,马儿低头饮水,人们擦拭着脸庞与身躯,一派生动景象。他连连颔首,赞道:“‘饮马’二字精准勾勒此地之用,而‘口’字则巧妙象形其地形之貌,确是妙笔生花,贴切至极。” 王峻的眉宇间,一抹细微的波动难以察觉。此名公正无私,又暗合周遭地势,确乎无懈可击。然而,他侧目望向杨骏那不温不火的侧颜,心中某道无形的枷锁,仿佛又无形中紧束了几分——此人之才,不仅横溢,更难得的是,他深谙韬光养晦之道,锋芒暗藏于拙朴之间。 他冷哼一声,语气却缓和了些许:“既合情理,便依杨学士之意。”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杨骏治河 正当他们几人围坐一起,热烈讨论着渡口该取何名之时,一名斥候忽如疾风般闯入,神色慌张,语调中满是急切:“大事不妙!下游堤坝……溃决了!” 闻此急报,王峻身形一震,随即大步流星向前,忙的问声道:“莫慌,究竟是何事,你细细道来?” 前来的斥候一个趔趄滚下马来,急声道:“禀大人,前方汲县,于昨夜子时前后,黄河之水汹涌澎湃,终致堤坝不堪重负,轰然崩塌。眼下虽已组织人手,紧急抢修新堤,但……” 王峻抬手直接制止,然后看着陶谷问了一声道:“陶常侍,汲县离我们这里还有多远?” 陶谷闻言,心中顿时一惊,方才那副超然物外的淡然瞬间褪去,眉宇间染上几分凝重。他略一沉吟,指尖在掌心快速推算着路程:“回王相,汲县与我等此刻所在的饮马口,水路相距约莫六十里,陆路稍远,需绕行河堤险段,怕是要近百里路程。” “六十里……”王峻低声重复,眉头拧成一道深壑,目光骤然转向黄河下游的方向。晨光虽亮,却照不透远方的水汽,只隐约能看见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此刻在他眼中却成了汹涌的预警。 “昨夜子时溃堤,至此刻已过五个时辰,洪水怕是早已漫过堤岸,浸了良田村落!”王峻喃喃自语一番,然后他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陶常侍,即刻传令下去——” “第一,命帐前亲卫即刻备船十艘,选水性精熟的兵士百名,随我顺流而下,先行探查汛情!” “第二,着人快马加鞭赶向卫州,调派粮草、沙袋、铁锹等物资,越多越好,限今日午时前起程,务必于明日拂晓前抵达汲县!” “第三,令赵都尉带领余下人手,加固此处河堤,防止上游水位骤涨引发连锁溃决。若有村民靠近,即刻组织疏散至高地!” 一连串指令清晰利落,先前眉宇间的复杂与犹豫荡然无存,只剩下临危决断的果决。陶谷收起羽扇,拱手领命:“王相放心,属下这就去办!”说罢转身疾步离去,衣袍下摆扫过草尖,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 杨骏向前迈出一步,神色凝重,目光如炬:“王相,不知我这里,您有何指示?” 王峻转眸望向杨骏,眼中情绪纷繁复杂,难以捉摸。片刻之后,他缓缓启齿:“汲县那处堤坝年久失修,早在去年秋汛之时便已显露裂痕,此番溃决,怕是早有预示。然而,沿途急流险滩密布,此行前去,凶险异常,你可有胆量与我一同前往?” 一旁的赵匡胤闻言,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刚欲给杨骏递个眼色,以示劝阻,却见杨骏毫无察觉,径直应声:“王相,汲县水患之事,我愿随您共赴难关。” 赵匡胤在一旁闻言,不禁暗暗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轻声提醒道:“杨直学士,陛下此次派我前来,本意是确保您的安危。倘若您此刻离去,那……” 王峻自然捕捉到了赵匡胤的话语,轻轻转头,目光淡淡地扫过他,随即平静言道:“时局动荡,我尚且亲身踏入灾区,你却还在此以陛下旨意为由,言及保护杨骏?莫非在你心中,陛下便不顾念百姓死活?我让你留在此地,乃是看重你稳住后方的能耐。此处是巡视的根基,若此处再出乱子,我等便是腹背受敌。” 说完这话后,王峻顿了顿,思虑片刻后就又补充道,“加固河堤时,多留意卫河与黄河交汇处的泥沙淤积,那里是薄弱点。” 话音尚在空中回响,远方已见亲卫队牵着骏马缓缓而来,船工们在河岸边吆喝着,忙碌地解开束缚船只的缆绳。王峻迈开大步,径直向船头行去,每一步都显得沉稳而有力。在即将踏上船舷的那一刻,他侧首望向紧随其后的杨骏,目光中透出一抹坚定:“走吧,是时候启程了。” 杨骏轻轻颔首,神色间既有决绝也有不舍。赵匡胤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旁,那份友情着实难能可贵。杨骏略一思索,终是低声对赵匡胤道:“赵兄,此地便交由你了,务必守护周全!” 那话语中没有丝毫命令的强硬,反而蕴含着一抹难以名状的沉甸甸的托付。赵匡胤心中猛地一颤,目光紧紧追随着杨骏那毅然决然跃上船舷的背影。他本以为,鉴于杨骏与王峻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杨骏是断不会与他并肩踏上这段旅程的。然而,眼前的情势却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赵匡胤心中的懵懂——在这肆虐的洪水面前,一切个人的恩怨情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唯有守护好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才是他们心中不可动摇的底线,是他们共同的责任与使命。 赵匡胤轻轻将行囊掷于尘土之上,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那把泛着冷光的佩刀,沉声道:“众将士,随我前来,一同加固河堤,誓保百姓安危!张都尉,你速去清点物资。我们肩上的责任沉重,决不能让灾情因我们的疏忽而雪上加霜。” 对于赵匡胤的安排,在场众人无一不迅速响应,领命而去,步伐坚定,生怕迟疑丝毫而误了大事。然而,在这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中,赵匡胤的目光却穿越了人群,越过了水波荡漾的河面,远远地定格在了汲县的方向。 王峻的船只正缓缓驶离码头,随着他一声令下,船帆骤然张开,船只破浪前行,切割开薄如轻纱的晨雾,驶向远方。 河水汤汤,夹杂着特有的湿润与腥气,直扑赵匡胤的面颊。他微微仰头,任由这自然的力量洗礼着自己,双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对王峻此行成功的期盼,也有对杨骏安危的忧虑。赵匡胤深吸一口气,随后,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穿越了喧嚣与宁静的界限,回荡在河面之上:“一路顺风。” 第二百一十七章 灾民还是人吗 杨骏与王峻踏入汲县之时,冬日的一旭暖阳正值当空,时间刚过午时没多久! 眼前景象,乱作一团,仿佛狂风卷起的落叶,无序而匆忙。王峻刚稳住了身形,便迫不及待地喝问道:“汲县县令何在?速速前来见我!” 话音未落,只见一位中年男子,大腹便便地,急匆匆地踱步上前,躬身行礼道:“下官汲县县令石太森,拜见王相大人。王相大人一路奔波劳碌,下官代全县百姓,向您……” 县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着王峻给打断道:“大灾之时,客套话就不必说那么多,现场情况怎么样了,给我细细讲来!” 王峻的话不怒自威,即便是这冬日里最寒冽的风,似乎也未能冷却其气势。汲县县令石太森,在这冰冷的空气中,竟不自觉地以衣袖拂去额上细密的汗珠,神色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平定内心的波澜,随后才缓缓启齿:“禀告王相,昨夜子时前后,是王村堡坝上游堤岸不幸溃决。如今本县全体衙役、青壮男丁都在王村堡坝修筑堤坝,避免二次决堤。” 王峻点了点头道:“走,我们这就过去你口中的王村堡坝那里去看看,我已经给卫州那边通知过去了,即刻调派粮草、沙袋、铁锹等物资,明日拂晓前便会抵达这里!” 石太森闻此,连忙点头应承,随即引领着王峻一行人准备启程。恰在此时,一阵纷扰之声自他们身后响起,如同潮水般涌来。王峻眉头不禁微微蹙起,目光中透露出几分不悦与疑惑:“这是何故?那边缘何如此喧哗不宁?” 石太森神色略显紧张,嘴角勉强扯出一抹尴尬的微笑,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边正在分发粥食,只可惜人多粥寡,故而引得不少人争执不休。在下已命人前去安抚,只盼今日能平安度过,待到明日粮食一到,想来这境况自会好转。” 王峻面容沉毅,目光深邃地掠过杨骏,沉声道:“杨直学士,王村堡坝之行,你便不必相随了。此地施粥事宜,关乎民生,半点马虎不得,还需你坐镇此处,全盘统筹。” 杨骏闻言,自是忙的应声答道:“谨听王相之命!” 石太森虽对杨骏的身份不甚了了,但见他随王峻而来,心知必是王相信赖之人,连忙吩咐身旁随从:“你速领杨大人去见刘县丞,他正于前方营棚处内安排施粥事宜。” …… 杨骏很快就赶到施粥处,这里的临时粥棚是今上午才支起来的。歪斜的木架上挂着块褪色的\"赈灾\"木牌,被风刮得吱呀作响,牌角还沾着半片湿透的干茅草——那是上游被冲垮的茅屋残骸。 七八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兵卒用长矛围成圈,矛尖上还挂着水草。可这圈障子在汹涌的人潮里如同纸糊的,不断被挤得向内凹。一个抱着瘦骨嶙峋孩子的妇人被挤得摔倒,粗瓷碗在泥地里摔成三瓣,刚盛的稀粥混着黄泥浆,瞬间被后面涌来的赤脚踩成褐色的糊。 \"别挤!再挤今日就停粥了!\"施粥的小吏扯着嗓子喊,可声音早被哭嚎与咒骂吞没。他手里的木勺不断往破陶碗里舀粥,浑浊的米汤里飘着几粒碎米,偶尔还混着草屑。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突然翻过矛阵,手还没够到粥桶,就被兵卒一矛柄砸在背上,踉跄着撞进人群,带倒了三个捧着空碗的老人。 东南角突然传来尖叫,两个半大的孩子为抢半块发霉的麦饼扭打在泥水里,指甲抠进对方的脸,渗出血珠混着泥污往下淌。他们身后,一个瞎眼老妪拄着断桨不断磕头,哭喊着被冲走的孙儿,额角磕出的血珠滴在泥地里,洇开小小的红圈。 粥桶见底时,混乱彻底炸开。有人攀着木架往棚顶爬,想从棚顶的破洞够剩下的粥渣,却踩塌了半边棚子,带着整捆湿稻草砸进人堆。惊叫声里,不知是谁的破鞋飞了起来,掠过插在泥地里的\"赈灾\"木牌,掉进远处还没退尽的浅水里,溅起的浊浪打湿了岸边堆积的尸体——那些没熬过洪水的人,只用草席裹着,脚露在外面,指甲缝里全是河泥。 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抱着母亲的腿哭,手里攥着块被水泡胀的饼。突然人群一阵猛挤,她被生生扯开,小布鞋陷进泥里,露出的脚趾被无数只脚踩过,很快肿成了紫黑色。而她母亲早已被卷进人潮深处,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喊,混着兵卒的呵斥与木勺落地的脆响,在浑浊的空气里翻涌。 眼见杨骏缓步而来,县丞刘元博连忙加快脚步迎上前去,恭敬地行礼道:“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只是今日施粥较晚,灾民们尚未来得及享用早饭,皆眼巴巴盼着中午这一餐,场面混乱,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杨骏目光如炬,将四周景象尽收眼底,不禁眉头紧锁,沉声问道:“适才石县令所言,似仅提及部分村庄受灾,何以眼前领取粥食之人如此众多?” 杨骏一语中的,县丞刘元博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道:“哎,大人,造成这局面既是天灾,也是人祸,附近不少大户人家,也纷纷让家中仆役打扮成灾民样子前来领取粥食,我这人手也有限,不可能一个个的识别身份,到头来,就成现在这情况了!” 杨骏闻此一言,眸光微闪,随即轻声问道:“刘县丞,你这里可有糠秕之物?” 虽然不知道杨骏此举是何用意,但县丞刘元博还是点了点头道:“施粥用的米都是现打磨的,倒是有糠的,不知大人有何用意?” “我瞧着新熬的粥即将被端送而来,心中盘算着,待会儿便将那糠秕碎屑混入其中。这粥,委实太过稀薄了些!” “可是大人,倘若这些饥民望见粥里掺杂着糠秕,怕是难以下咽啊!” “刘县丞,他们既已沦为灾民,灾民,还能算人吗?”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可怜之人 县丞刘元博的脸唰地褪尽血色,手里的木牌\"啪嗒\"掉在泥地里——那是刚点算完的灾民名册,墨迹被溅起的泥浆糊成一团。他望着杨骏的鬓角,喉结滚动半天才挤出句:\"大人灾民也是爹娘生养的\" “刘县丞,我不是跟你商量的,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做即可,出什么事情我来担责。” 看着县丞刘元博仍呆立在原地,杨骏心中不由的暗忖一声:乱世先杀圣母,这句话诚不欺我啊! 恰在此时,四个杂役正合力抬来一桶刚熬好的粥,木桶间轻微的碰撞伴随着阵阵米香悠然飘散,却与远处洪水裹挟而来的污物腥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气息。 杨骏猛然间从一名杂役手中夺过木勺,步伐坚定地迈向那堆置着糠秕的草垛。那糠皮泛着青灰之色,其间还夹杂着未脱尽的稻壳,显得格外粗糙。他未做丝毫迟疑,迅速抓起一把糠秕,手腕一扬,便将其洒进了粥桶之中,动作之迅捷,令一旁的刘元博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拦。 “再添三瓢。” 他未曾抬首,手中的木勺轻轻搅动,原本如雪的米汤瞬间化作一抹黯淡的灰流,糠皮悠然浮于其上,宛如冬日里一层薄薄的霉棉一般。 “大人!” 刘元博焦急万分,双脚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蹭着,目光紧紧锁定在杨骏身上。只见杨骏已拎起木桶,大步流星地迈向聚拢的人群。灾民们一见那灰蒙蒙的粥,顿时一阵骚动,几个身着整洁短衫、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绸缎内衬的仆役,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企图藏匿于人群之中。 杨骏不慌不忙地舀起第一碗粥,眼神中带着几分故意,径直递向那位曾抢夺麦饼的络腮胡汉子。碗沿上,粗糙的糠皮紧紧依附,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不已…… 络腮胡子的脸颊涨得如同熟透的猪肝,接过粥碗时,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杨骏的声音猛然间拔高,响彻四周:“凡来此领粥之人,皆需当众饮下三口,点滴不剩,方可离去!” 话音未落,三名裹着破旧棉袄的汉子身形一顿,随即转身欲逃,却被眼疾手快的兵卒一把拽住,狠狠地按进了泥泞之中。其中一人拼命挣扎间,怀中竟滑落出一枚温润如玉的玉佩,其上镌刻着一个清晰的“李”字。这本是他安身立命的宝贝,凭借此玉,他本可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如今却混迹于此,与众人一同争抢这一碗薄粥! 这一简单的举动,竟激起了在场受灾民众心中的波澜,一股难以言喻的厌弃之情在他们之间悄然蔓延。原本在后面等候的民众,不知是谁率先迈开了脚步,从他身旁漠然走过,随后,更多的人紧随其后,仿佛他成了无形中的空气。他那微弱的惨叫声,转瞬间就被嘈杂的人潮吞噬,湮灭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一位瞎眼的老妪蹒跚着跟了上来。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当她颤抖着双手接过那碗粥时,并未急着查看碗中之物,而是将鼻子凑近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一刻,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多谢大人的慈悲施舍,老身……竟还有幸能领到这份善粥。回想起上一次受灾之时,老身可没有这般的好福气啊!” 杨骏的视线轻轻落在老妪那双布满岁月痕迹、枯瘦如柴的手上。她的指甲缝里,紧紧嵌着些许河泥,而那河泥之中,又隐约可见几粒零碎的米粒,仿佛是生活艰辛的见证。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饱含温情,对一旁的兵卒轻声吩咐道:“给这位大娘多盛上半碗吧,瞧她眼睛多有不便,生活着实不易啊。” 说完这话后,杨骏的目光便掠过老妪肩头,落在远处几个正悄悄往后缩的身影上。那些人穿着虽不算华贵,却比真正的灾民干净许多,袖口磨出的毛边下露出的布料,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他握着木勺的手紧了紧,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粥桶见底前,谁也不许走。\" 话音刚落,西边突然一阵骚动。两个兵卒架着个面色蜡黄的汉子过来,那汉子怀里揣着块发馊的麦饼,被搜出来时还死死攥着不肯放。 \"大人,这厮领了粥还藏私,刚才还想把饼塞给城墙根下的婆娘!\" 汉子扑通跪倒在泥地里,额头磕得直响:“大人饶命!那是给我婆娘留的,她怀着娃实在熬不住了啊!” 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里,混着泥垢的汗珠正往下淌。刘元博下意识想开口求情,却见杨骏弯腰从汉子怀里拾起那块麦饼。饼皮硬得能硌出牙,霉斑在边缘蔓延开,散发着酸腐的气息。他忽然将饼掰成两半,一半丢回给汉子:\"带着你婆娘来领双份,往后有难处直说,耍小聪明只会断了自己的活路。\" 汉子愣住了,接过半块饼的手止不住发抖。刘元博这才注意到,那汉子的草鞋早已磨穿,脚趾在泥里冻得通红,脚踝上还有被洪水泡烂的伤口,正往外渗着黄水。他喉结动了动,先前堵在胸口的憋闷竟消散了些。 杨骏的声音缓和了些:\"刘县丞,你去清点库房里的草药,让医官给伤着的灾民敷上。这里有我盯着。\" 刘元博怔了怔,看着杨骏搅动粥桶的背影。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忙的应承道:“是,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须臾之后,粥桶终于见了底。杨骏让杂役把桶底刮得干干净净,连带着那些沉底的糠皮都分给了最后几个孩子。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捧着碗底的糠皮,舔得干干净净,还举着空碗对杨骏笑:\"叔叔,明天还能喝到吗?\" 杨骏蹲下身,替小童擦去嘴角的灰渍。指尖触到孩子冻得冰凉的脸颊,他喉结动了动,轻声道:“能,只要叔叔在,就有粥喝。\" ……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以工代赈 照一轮明月,映我情愁如白雪! 此刻间,没有哪句话能如此应景了!夕阳西下,施粥的善行缓缓落下帷幕,而王峻一行人刚从王村堡坝巡视归来,脚步尚未停歇,县丞刘元博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将下午施粥时发生的点点滴滴,毫不遗漏地向王峻禀报开来。 杨骏暗自揣度,王峻闻及县丞刘元博那番言辞,定会怒不可遏,即刻下令将他绳之以法,毕竟这等契机实属难得,不容轻易错失。然而,事态发展却出乎他的预料。王峻听后,非但未流露出一丝愤懑之情,反而目光平和地转向了杨骏,轻声问道:“时下此地,灾民失所,四处堤防亟待加固,杨直学士可有良策以解燃眉之急?” 杨骏心中猛地一颤,王峻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他未曾想到对方竟会如此直接地询问对策,这番举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算计?着实令人费解,难以捉摸。 他缓缓抬眼,望向那渐渐沉沦的暮色,只见远处堤坝之上,火把已如星辰般星星点点地亮起,灾民们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中,几缕微弱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天边残留的晚霞交织缠绵。环顾四周,在场的几人皆是赈灾的主力军,并无外人,杨骏稍作沉吟,随即躬身答道:“大人,眼前局势紧迫,首要之事有三。” “哦?”王峻轻轻扬起眉梢,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喜不悲,示意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其一,乃辨识灾民真伪。今日粥棚之处,混入不少伪装之徒,他们非但不体恤真正受灾百姓之苦,反而暗中囤积粮食,致使真正饥寒交迫之人仍饱受煎熬。为此,可令各里正严谨登记户籍,灾民需凭官府印信方可领取救济粮。同时,派遣兵卒加强巡查窝棚,一旦发现有人私藏财物却冒充灾民者,即刻剥夺其赈济资格,逐出赈济点,以示惩戒。” 刘元博在一旁聆听,心中不禁暗自惊心,险些脱口而出“此举未免过于严苛”,但见王峻轻轻点头,神色间并无不悦,便将那即将出口的反驳之言生生咽了回去,转而陷入了沉思。 杨骏察觉到王峻对自己的提议并未提出异议,遂话锋轻转,目光顺势投向那绵延的堤坝,继续娓娓道来:“其二嘛,便是以工代赈之策。堤防年久失修,亟需人力加固,何不借此机会,让受灾的百姓参与其中,共襄此举?每日除了供应粥食之外,再额外赐予他们半升糙米作为酬劳。如此,既能增强堤防之稳固,又能让灾民凭自身之力换得温饱,断了那些不劳而获的妄想,岂不是一举两得?” 王峻闻言,指尖轻轻敲打着腰间悬挂的玉带,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人群,落在了那些肩扛铁锹、正朝着堤坝行进的兵卒身上。 “此计确是妙哉,既周全又实用。那么,第三条计策又是何物?”杨骏的第二条建议倒是让他眼前一亮,对于接下的对策,便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 言及此处,杨骏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嘴角勾起一抹轻松的笑意:“倘若前两步举措能顺利见效,那么最后一环便显得不那么迫在眉睫了。据我所知,明日便有来自卫州各地的赈灾粮食陆续抵达。除了朝廷的赈济之外,我盘算着同时动员各乡的殷实之家慷慨解囊,捐出余粮,并向他们许下承诺,灾情过后,这些善款将以减免赋税的形式返还。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说到这里,他眼神一转,温和地望向刘元博:“刘县丞心怀慈悲,此等劝募善款的重任,交由你去最为合适。那些富户见你宅心仁厚,想必会更加愿意伸出援手,慷慨应允。” 刘元博微微一愣,旋即双手抱拳,恭敬地回应道:“下官定当遵从上命。” 回想起先前杨骏对灾民的严苛,但此刻想来却是另有一番深意——原来是为了确保每一粒粮食都能用到刀刃上。心中的那点微末不快,这才渐渐散去…… 王峻的目光穿越夜色,定格在缓缓升起的明月之上,银辉轻洒,为他斑白的鬓角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寒光。他忽地开口,声音沉稳而含蓄,其中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便依杨直学士之高见。今夜即刻派人动身,明日一早,以工代赈之事务,便全权交由你来筹划安排。” 杨骏轻轻颔首,随即,县令石太森与县丞刘元博便先行一步,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王峻目光转向依旧驻足未动的杨骏,不禁心生好奇,出声询问:“怎么,你未曾离去,莫非心中还有话与我攀谈?” 杨骏再次点头,不由地将心中的疑惑直接脱口而出问道:“方才县丞刘元博所述之事,句句属实,令我困惑的是,王相听后似乎并未太过介怀,反而对我委以重任,这是为何?” 王峻脚步沉稳,缓缓迈向不远处的一方静谧处走去,直至两人赶过去后,他的面容平静如水,无一丝喜悦或愤懑泄露心绪:“我洞悉你心中所想,但须得提醒你,莫要因我将重任托付于你,便误以为那是对你的宽宥。你放心,待你重返京城之日,此地所发生的一切,我定会寻人上书奏请陛下,参奏于你的!” “哈哈,我常闻王相大人性情刚烈,嫉恶如仇,从来没有仇恨隔夜再报之说,怎料到了我这儿,竟成了例外?” 杨骏的这一席话,让王峻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不由自主地绽放出了笑声:“哈哈,杨骏啊杨骏,倘若没有清丰王家那档子事,我王峻说不定还真会动念将你纳入麾下。但正如你刚才所言,我这人的性情便是如此,一旦有人先我一步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是断断不会轻易放过的!你既已踏出那一步,我们之间,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杨骏的目光盯视着王峻,缓缓开口问道:“我不明白!” …… 第二百二十章 棋子与棋手 “杨骏,莫非在你眼底,世人皆如朽木难雕,而你只需轻轻一挥手,万般难题便迎刃而解?今日,我定要让你知道,你的想法,大错特错!” 杨骏一脸愕然,心中暗自思量:难道在王峻眼中,自己竟是那等视众人愚钝、行事轻率之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杨骏虽感莫名其妙,却仍竭力保持着风度,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诚恳与无奈:“王相大人,只怕您是有所误解,在下绝无此意啊。” “我告诉你,在朝堂上小聪明是成不了大事的,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杨骏听得云里雾里,王峻的话语如同迷雾中的灯火,闪烁不明,让他捉摸不透其中深意,何事能让王峻如此确信无疑?见杨骏一脸茫然,王峻并未停顿,继续缓缓说道:“你以为在那金条之事上,你的手段就高人一等?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或许你以为今日之事足以让我对你动手?哈哈,远在京城的陛下,或许也抱有此念。但我偏不如你们意,既然我们已坐于这权势棋盘之前,那便该遵循棋盘的规则。我绝不会让陛下有丝毫机会拿捏住我的把柄,从而断送我接下来的节度使之路的。” 王峻的一番言辞,让杨骏刹那间就明白过来了。原先,当他听闻县丞刘元博那番话时,并未贸然采取行动,并非因为王峻有惜才之心,实则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一念之差,便会轻易断送了大好前程。毕竟,此番前来,郭威是心知肚明的。若是他轻率地对杨骏进行处置,难免会给人落下话柄,于自己的前程无益。 杨骏此刻不由自主地牵动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轻声道:“虽说王相或许并无刻意教导之心,但您的这番肺腑之言,对我而言犹如晨钟暮鼓,令我倍感警醒与感激。” “只盼你莫要误会,以为我是在妄图离间你们便好。” …… 当杨骏从着这里离开回去时,正见一轮满月从云层中挣脱出来,将清澈的光辉慷慨地倾泻于广袤大地。灾民简陋棚屋中传来的阵阵鼾声,与远方堤坝上劳动号子的雄浑回响遥相呼应,其间偶尔穿插的婴儿啼哭,如同细碎的音符,在月光里交织成一片乱世图景。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瞎眼老妪的话,心中情愁如白雪般翻涌,却又在这份沉甸甸的责任里,生出几分坚韧来。 恰在此时,刘元博手执账簿,脚步沉稳地走来,目光触及杨骏那凝视月轮、若有所思的身影,心中暗自思量着白日种种。终是忍不住,迈步上前道:“大人,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杨骏这时方才辨认出对方的身份,他面容平和,轻轻颔首,语气温和道:“原来是刘县丞,如此深夜,您也未曾安歇吗?” 县丞刘元博闻言,连忙躬身行礼,神色诚挚:“杨大人,适才闻听您提及以工代赈之策,在下深感此计甚妙,实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上之良策。我代受灾的百姓们,向您表以谢意!” 杨骏淡然一笑,摆了摆手:“刘县丞言重了,此举皆为百姓计,分内之事罢了。” 刘元博微微颔首,沉思片刻后,话语不由自主地流露而出:“杨大人,您所倡议的以工代赈之策,实乃解救此地百姓于水火之中的良策,我心存感激。然而,今日您之所为,我亦铭记在心,功过分明,来日方长,待此番风波平息,我定会如实向朝廷禀报今日之一切。” 杨骏未曾料到,这位刘元博骨子里竟藏着一份不屈不挠的倔强,恩怨界限清晰得如同刀刻,一念及此,他不禁微微颔首,言辞中带着几分释然:“此刻,我也无意多做辩解,你如何上奏,那是你的考量。而我,心中自有一杆秤: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便已足够。” “愿杨大人铭记此言,恰似今宵皎洁月色,虽带寒意,却能穿透夜幕,照亮人心深处的幽径。” 杨骏闻言,缓缓转身,唇边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那笑意仿佛与倾洒而下的月光交织,为他眼底添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诚然,这月光不仅能映照人心之微妙,亦能指引迷途,照亮前行的道路。” 远处的火把在堤坝上蜿蜒成一条火龙,那是灾民们在加固堤防的身影。月光下,他们的剪影虽单薄,却透着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 堤坝上的火龙彻夜未熄,烈烈火光映照在滔滔河水之上,将河面染成一片橙红。杨骏与刘元博并肩伫立,望着灾民们挥汗如雨的身影,神色凝重而坚定。夜风裹挟着河水浓重的腥气,一阵阵地掠过耳畔,仿佛在诉说着这场天灾的肆虐与无情。 一夜的时间在紧张与忙碌中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王村堡坝在百姓们齐心协力、不眠不休的守护下,最终还是顽强地顶住了黄河凌汛那汹涌澎湃的冲击,稳稳地坚持了下来!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划破天际,洒在那千疮百孔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堤坝上时,所有人都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疲惫的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 与此同时,从卫州各县紧急驰援的粮食,在清晨的微光中,正一车又一车地浩浩荡荡涌入。拉粮的车队扬起滚滚烟尘,犹如一条蜿蜒前行的钢铁巨龙,给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带来了生的希望。百姓们纷纷围拢过来,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他们自发地帮忙卸载粮食,有序地排起长队,领取这来之不易的救命物资。 杨骏望着这一幕,心中满是欣慰与感慨。他深知,这场与天灾的较量,虽然暂时取得了胜利,但后续的重建工作依旧任重道远。不过,只要百姓们团结一心,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想到这里,他转身对刘元博说道:“刘县丞,接下来的日子,还得靠我们共同努力,让这片土地尽快恢复往日的生机。” 刘元博郑重点头,目光坚定:“大人放心,卑职定当全力以赴!” 第二百二十一章 工分制度 施粥棚外。 县令石太森目睹眼前这一幕,不由自主地转过身,目光落在身后的王峻来身上。他眼神微转,带着几分试探与深意,缓缓开口:“王相,您看杨直学士此举,怕是有违天和啊?” 王峻闻言,眉头轻轻蹙起,一抹困惑悄然浮上他的面容:“哦?这是何意?” 石太森往前半步,指尖虚点着施粥棚前排起的长龙,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的忧戚感道:“王相,您瞧,眼下青黄不接,卫州各县的存粮本就吃紧,杨直学士偏要搞这‘以工代赈’,又是开仓放粮,又是施粥救济,看似体恤灾民,实则是把朝廷的家底往空里掏啊。”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偷瞄着王峻的神色,继续说道:“黄河凌汛刚过,堤坝要修,田亩要复,哪一样不要钱粮?如今他把粮食这么敞开了给,日后若是再遇天灾,或是军饷告急,咱们拿什么应对?依下官看,这不是仁政,是涸泽而渔——百姓今日得了甜头,明日若断了粮,怕不是要生出更大的乱子?这可不是违了天和是什么?” 王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施粥棚。棚下,伙夫正抡着木勺往粗瓷碗里盛粥,蒸腾的热气裹着米香飘散开,灾民们捧着碗蹲在地上,吃得狼吞虎咽,连洒在衣襟上的粥粒都要捻起来塞进嘴里。不远处,几个孩童捧着半块麦饼,跑到树荫下分着吃,脸上沾着麦屑,却笑得露出豁牙。 他忽然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凉意:“石县令可知,方才我看见那瞎眼老妪,用三根手指捏着半块干硬的窝头,颤巍巍地往孙儿嘴里塞?” 石太森一愣,不知这话何意,只讪讪点头:“天灾之下,百姓疾苦,下官......” “百姓不是你账本上的数字。” 王峻怒声打断他,眼神冷得像刚融的冰水,“杨骏放粮,是让他们有力气扛锄头、修堤坝,是让那孙儿能活到夏收——这叫留根。你捂着粮囤算来算去,算的是银钱,丢的是人心。天和?民心顺了,老天自会给条活路。民心若是凉透了,你账本上的数字再好看,也填不满这黄河的窟窿。” 石太森僵在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王峻身影,又扭头望向施粥棚前那片蒸腾的热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王峻言毕,轻轻一叹,语气随之柔和了些许,缓缓道:“石县令,你心中所想,我岂能不知?但眼下的局势,唯有能解救灾情于水火,稳住此地者,方可得我信重。至于你所忧虑的那些细节,待到此处风波平息,我们重返京城时再细细梳理也不为迟。” 石太森闻言,连忙颔首应承,神色间满是赞同:“王相所言极是,下官只是见那杨骏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恐其后必有隐患,这才心生忧虑……” 王峻未待他言尽,便断然打断道:“倘若杨直学士今日因这番言辞而获罪,我倒要问问你,能否肩挑此等重担?只要你一句‘我能’,我即刻命人将他拿下!”县令石太森默然不语,那份沉默却已胜过千言万语,给出了最为直接的答复。王峻的面容上未见丝毫责备之色,他嘴角轻扬,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太森啊,你的心思,我岂能不知?但身居其位,自当尽心竭力,朝堂风云变幻,岂是简单的是非黑白所能概括?切记,要沉得住气,方能在这风云之中稳住脚跟。” “多谢王相的教诲!” …… 王村堡坝上! 不少的年轻人,此刻正井然有序地排列成行。在队伍蜿蜒的某个角落,一位年轻男子侧首望向身旁身形瘦小的李三,眼中带着几分疑惑:“李三,方才他们提及的‘工分’一词,我听得不甚明了,这玩意儿究竟有何用处?” 李三闻言,眉头微蹙,目光掠过前方攒动的人群,神色中带着几分茫然与揣测:“我听闻,这工分到头来能兑换粮食,权当是给我们的酬劳吧!” 那年轻男子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语气里满是不确定:“兑换粮食?可咱们这些人,手无寸铁,就凭扛石头、夯泥土,一天能换多少?别是哄着咱们白干活吧?”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晒得黝黑的汉子便接了话茬,声音粗哑如砂纸摩擦:“张小子,你这心思我懂。前几年灾荒,县里也说过给粮食,到头来还不是把咱们当驴使唤?” 说罢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神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特有的疲惫与愤懑。李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扁担,指节泛白:“可这回不一样。昨儿个我亲眼见着,杨大人给那瞎眼老妪分了两升小米,说是她孙儿虽小,也算半个劳力——那孩子才刚够着灶台高呢!”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又继续说道:“而且施粥棚的粥,掺了新米,不是往年那种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汉子都沉默了。晨光顺着堤坝的斜坡淌下来,照在他们布满裂口的手掌上,也照在远处正指挥众人搬运石料的杨骏身上。只见杨骏卷起了官袍的袖子,正弯腰帮一个脚崴了的老汉挪开压在腿上的石块,动作算不上利落,却看得人心里发暖。 “依我看,先干着再说。”先前那黝黑汉子忽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反正饿着也是等死,卖力干活能换口实在粮,就算最后兑不上,至少这几日肚子是饱的。” 被称作“张小子”的年轻男子望着杨骏的身影,又看了看远处施粥棚飘来的炊烟,喉结动了动:“也是这个理。我家婆娘还带着娃在棚里等着,就算为了他们,也得挣点粮食回去。” 正说着,刘元博带着两个吏员走了过来,手里捧着几册厚厚的账簿。他站在高处,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清晨的薄雾传得很远…… 第二百二十二章 侯爷返京 “诸位乡亲听着!杨大人定下的规矩,今日起凡是在这里干活的人,每天六个工分,按劳记工,即按每人完成的工作定额确定应得工分。满十分,当日兑粗粮一斤;满三十分,额外加细米一斤!” 他举起手里的账簿晃了晃,阳光照在上面,映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这册子上,每个人的名字都记着,少一分、多一粒,都有账可查!吏员就在那边设了登记点,干完活就去画押,绝不拖欠!” 人群里先是一阵死寂,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有人伸长脖子去看那竹简,有人拉着身旁的人反复确认,还有人望着刘元博身后那几个捧着量具的差役,眼神从怀疑慢慢变成了亮闪闪的期待。 “真能兑?”张小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三这回没再犹豫,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往石料堆的方向迈了一步:“去试试不就知道了?总比站着等死强。” 黝黑汉子忙的让小吏们登记后,拿着一块儿木牌,然后五五成群的,从着一堆石块中扛起了一块半大的石头,走得虎虎生风,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号子。张小子咬了咬牙,也跟着冲了上去。片刻之间,原本还有些松散的队伍动了起来,如同一条苏醒的长龙,沿着堤坝缓缓铺开。 杨骏在远处缓缓挺直腰板,目光穿越了尘嚣,定格在这幅辛勤劳作的画面上。他额间的细汗悄然滑落,宛如晨曦中晶莹的露珠,轻轻触碰着脚下灼热的土地,瞬息间,便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提出“以工代赈”之策,初衷纯粹而坚定,只为给这方土地上挣扎求生的灾民们,开辟出一条生路。此刻,望着眼前这群人,他们为了微薄的口粮,正以不屈不挠的意志挥汗如雨,每一铲土、每一粒粮,都承载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与坚持。 杨骏的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沉甸甸的感悟——生存之道,从来不是静待命运的垂怜,而是如眼前所见,一砖一瓦亲手堆砌,一粥一饭辛勤耕耘,是用汗水与毅力,一点一滴地在这苦难大地上挣得的一席之地。 刘元博踱步至他身旁,轻轻递上一块质朴的粗布手帕,低声道:“大人,看来这工分的法子,是走对了。” 杨骏接过手帕,随意地在额上抹了抹汗珠,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登记处排队按手印的灾民身上。他的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浅笑,那笑虽淡,却温暖而真挚:“不是法子走对了,是他们愿意信我们这一次。” 阳光渐渐攀升,温柔地拂过堤坝,也为每张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辉。夯筑堤岸时,粗犷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与石料间偶尔传来的清脆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宛如大地深沉的脉动。不远处,简陋棚屋前,孩童们的欢笑声清脆悦耳,如同林间小鸟的欢歌,无忧无虑地飘荡在空中。这一切,伴随着不息的河水潺潺流淌,共同在这片历经劫难、终得喘息的大地上,编织出一幅幅生动而又坚韧的生活画卷,奏响了一曲生命不息、希望常在的悠扬乐章。 ……滑州、卫州、相州黄河凌汛的消息,如狂风过境般迅速传至京城,惊动了宫闱深处的广德殿。 殿内,烛光摇曳,郭威手执密报,目光沉凝,不经意间侧首望向立于一侧的年轻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嘿,瞧这杨骏,果真是个不省心的角色,刚到卫州不久,便又搅动起一番风云来!” 那年轻男子闻言,面上浮现出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仿佛春风拂面,轻声细语道:“父皇息怒,杨骏此人,素来不按常理出牌,此番定又是弄出了什么新花样,让着王相头疼不少吧。” 能在郭威身旁,并称呼他为父皇之人,除了侯爷郭荣还能有谁? 郭威闻言,将密报往案几上轻轻一放,指尖叩着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里带着几分玩味:“头疼?依朕看,王峻怕是既头疼,又得在心里赞这小子几分胆识。” 他抬眼看向郭荣,眼中笑意更深几分,他缓缓声道:“你且看看这密报里写的——开仓放粮不算,还弄出个‘工分’的新鲜名堂,让灾民扛石头、夯堤坝换粮食,硬是把一群快饿死的人,变成了修堤的劳力。这手笔,胆大心细,与之前相比,倒是长进了不少。” 郭荣躬身拿起密报,细细浏览,末了唇边漾起浅笑:“以工代赈,既解了燃眉之急,又固了堤坝,还让灾民不至于失了尊严,确是妙招。只是……” 说到这里时,郭荣停顿一声,然后话锋微顿,抬眸看向郭威缓缓道:“王相在密报里说,杨骏此举耗费甚巨,卫州存粮已去三成,恐难支撑到下收。父皇,这倒是桩烦心事。” 郭威哈哈一笑,笑声在空旷的广德殿里回荡:“烦心事?当年朕在澶州,军粮断了三日,士兵们嚼着树皮还能冲锋陷阵,靠的是什么?是心气!如今杨骏把灾民的‘心气’提起来了,比囤着满仓粮食却看着百姓饿死强百倍。至于存粮……” 郭威指了指窗外,然后就吩咐道:“黄河两岸,卫州不是孤岛。传朕旨意,命魏州、博州即刻调粮三万石驰援,若是他们胆敢又丝毫推脱,决不轻饶。” 郭荣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躬身应道:“父皇圣明。如此一来,既解了卫州之困,也让杨骏知道,朝廷看得见他的作为。” “看得见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还得看他自己。王峻那老狐狸,在密报里字斟句酌,说杨骏‘行事孟浪,却得民心’,这话里的门道,你听出来了吗?”、 郭荣沉吟片刻,道:“王相是在试探父皇的心意。他既不想担‘打压能吏’的名声,又怕杨骏风头太盛,盖过了他这位钦差的锋芒。毕竟,此次赈灾若成,杨骏是首功,而王相……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父子攀谈 “算你聪明。” 郭威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水,眼神穿透殿门,投向那渐渐沉入夜色的远方,缓缓言道:“这朝堂,无异于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王峻,那位老谋深算的弈者,步步为营,滴水不漏;而杨骏,却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竟敢跳出棋盘的既定框架,另寻蹊径。朕心中好奇,这颗不拘一格的棋子,究竟能在这片棋盘上,开拓出怎样一番天地。” 言及此处,郭威语气微转,目光转向一旁的郭荣,问道:“依你之见,杨骏这股子性情,将来能否担得起大任,成就一番事业?” 郭荣沉吟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深思后的沉稳,缓缓言道:“杨骏此人,心怀仁善,急中生智,更兼一股敢作敢当的豪气,实属难得之干才。然而……其性情过于刚正不阿,缺乏圆融变通之道。此番卫州之行,他所作所为,虽皆以百姓福祉为先,却也无形中将自己置于士大夫阶层的对立面。待到将来踏入京城那潭深水,只恐会被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实则心机深沉的老夫子们,啃噬得连骨头都不剩分毫。” “所以才要磨。” 郭威缓缓放下手中温热的茶盏,神色凝重,言辞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沉稳:“黄河之水,既能经年累月将磐石磨得圆润光滑,亦能在人心的棱角间雕琢出既刚硬又柔韧的品性。让他在卫州多历练些时日,亲身感受一番天灾与人祸的无情磨砺,这番经历,远胜过在京城弘文馆埋头苦读十载春秋。待到你日后登基为帝,身旁定要有这样的人物——既能脚踏实地,勤勉治事,又心怀黎民疾苦,不忘本心。王峻之辈,才堪大用,但切忌过分倚重;至于杨骏这等人,既要设法护佑,亦需时时提防,不可掉以轻心。” 郭荣闻言,俯身深施一礼,言辞恳切:“儿臣定当铭记父皇今日之训诫。” 郭威摆了摆手,重新拿起那份密报,指尖轻抚过“工分兑粮”四个字,低声道:“让他折腾吧。只要能让黄河两岸的百姓活下去,折腾得再大些,朕也容得。” “父皇,孩儿心中尚有一事萦绕,犹豫再三,不知当不当讲?” 郭威目光轻扫,随即缓缓将手中的密报置于案头,语气平和却透露出不容小觑的威严:“可是为那王峻的事情?” “父皇洞若观火,孩儿任何心思皆难逃您的法眼。王峻此人,近来愈发显得骄横无度,若此不加遏制的话,恐怕……” 郭威的眉宇间不经意间掠过一抹淡淡的怀旧之色,轻叹一声道:“唉,遥想当年,新朝初立时,王相满怀敬意地呈上了唐朝张蕴古的《大宝箴》与谢偃的《惟皇诫德赋》两幅瑰宝。 朕长年累月沉浸于军旅生涯,虽对兵法战策研习颇深,却无暇顾及儒家典籍的浩瀚智慧。待到登基为帝,方深切体会到治理天下的不易,自知见识阅历尚显浅薄。王相彼时洞察秋毫,正是鉴于此,才慷慨进献此二图,意在指引朕作为君主治理国家的基石,让朕明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要义,以及身为帝王应有的风范与智慧。相比之下珠宝何足珍贵!只是可惜,这才过了多久,我以他进献之物做镜子,时常反省自己,他反倒没有反省的镜子了!” 郭荣自然心知肚明,王峻在大周王朝建立之初,立下的是何等赫赫战功。正因如此,每当郭威面对王峻之时,心中总是权衡再三,犹豫不决。在郭威眼中,王峻虽有诸多不当之处,但细细想来,其罪似乎尚未至死。若贸然对其下手,只怕会寒了那些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功臣们的心。更为关键的是,在这乱世烽烟之中,一旦让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们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那后果之严重,实难预料! “父皇说得极是,此番王相在卫州的所作所为,倒是让儿臣有些吃惊,我本以为……” 还没等到郭荣把话说完,郭威就打断话道:“你是不是想说,就杨骏的所作所为,王峻可以先斩后奏也不为过,没想到最后不但没有,反而委以重任,你又对他另眼相待了?” 郭荣重重的点了点头道:“父皇所言极是,孩儿正是这么想的!” 郭威闻言,不禁朗声大笑,眼中闪烁着几分戏谑之光,道:“你呀,只窥见了冰山一角,未曾深究其中奥秘。其一,杨骏此人,确是才华横溢,非池中之物。黄河凌汛,水患肆虐,此等棘手之事,环顾其左右,无人能及杨骏之能。 再者,也是最为关键之处,杨骏身为朝廷钦差,身负重任,纵使他有过千般不是,万般瑕疵,也绝非王峻这等臣子所能擅自裁决的。这便是朝堂之上的铁律,是官场上的游戏规则。王峻虽行事张扬,跋扈不羁,但在杨骏背后站立的,乃是朕,是整个朝堂的森严法度。若要妄动杀念,王峻无异于自掘坟墓,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之渊。毕竟,在这世间,谁又敢轻易挑衅皇权,违背朝堂之规矩?此举,无异于自绝于天下人之前!” 郭荣听到这话后,心中豁然开朗,忙的点了点头道:“若非父皇谆谆教诲,孩儿怕是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好了,天色也不晚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至于王峻之事,朕心中早有计较。纵使他有过千般不是,若非万不得已,朕亦不会轻易取其性命。但愿他能体悟朕的一片苦心。” “是,孩儿先行告退,父皇也请保重龙体,早些安寝!”郭荣恭敬行礼,转身离去。 殿外,晚风轻拂,携带着一抹苍茫的暮色,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烛火猝然间跳跃起舞,斑驳的光影交错间,将殿内一对父子的身影拉长在地面,一高挺一稚嫩,彼此间静默无言,却在这份无言中流淌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默契与温情…… 第二百二十四章 平地惊雷 郭荣返京的消息,很快就被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枢密副使翟光邺三人以不同的渠道传递给在黄河巡视的王峻这里! 越是害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王峻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边缘被攥得发皱。他站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门口,望着远处堤坝上仍在忙碌的人影,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冷哼,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哎,悠悠苍天,何薄于我……郭荣这时候回京,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身后的右散骑常侍陶谷,见他面色阴沉,大气都不敢稍喘,唯有低垂双手,恭谨侍立于侧。王峻猛然转身,手中密函如掷重物,狠狠拍落在案几之上,震得青瓷茶盏叮当作响,清脆之声在室内回荡:“颜衎、陈同、翟光邺……这三人倒是消息灵通,生怕老夫不知郭荣归京之事?” 他开始在帐内踱步,锦袍衣摆轻轻拂过堆叠如山的文书,每一步都似踏着心头翻涌的怒火:“郭荣此人,早不归晚不归,偏生选在杨骏于卫州兴风作浪之时归来——莫非在陛下心中,就是那个不想让他儿子回来的那个人吗?” 陶谷见状后,不由的低声回道:“相爷息怒,或许只是巧合……” “巧合?” 王峻猛地顿住脚步,眼中寒光乍现,怒气不减丝毫道:“哪有那么多巧合!我生气的不是别的,乃是陛下此举简直就差提名道姓点拨我了,是我不让郭荣回京,是我不让他们父子相聚,这分明是想借卫州之事敲打老夫!” 他想起临行前郭威那句“你与杨骏,各司其职,莫要让朕失望”,当时只当是寻常嘱托,此刻想来,竟是早就布好了局。 杨骏在堤坝上搞“工分兑粮”,百姓呼声渐高;王峻虽手握全局,却因忌惮前程不敢轻举妄动。本来巡视黄河之事,是王峻为了年后兼任平卢节度使做准备的,如今来看,全给杨骏做了嫁衣,而且,怕是在郭威与郭荣看在眼里,早已把他的心思摸得通透——一个在前线实干得民心,一个在后方算计保前程,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陶谷想了下试探着问道:““相爷,那……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杨骏那边,若是寻个由头……” 王峻冷笑一声,走到帐门口,目光再次投向堤坝:“寻个由头?现在动杨骏?郭荣刚回京,正等着抓老夫的把柄!郭威巴不得老夫失态,好顺水推舟削了我的权,让他儿子顺理成章接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火,“杨骏想做事,就让他做。做得越好,越能反衬出老夫‘顾全大局’——毕竟,这赈灾的功劳,他一个人吞不下,总得有个在背后统筹的吧?” 陶谷愣了愣:“相爷的意思是……”王峻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吩咐道:“传信给颜衎,既然郭荣如此推崇杨骏,那就让他上书,此地有杨直学士坐镇即可。我们即可就返回京城,真正的战场可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京城!” 说罢,他拿起案上的密报,重新展开,指尖划过“郭荣返京”四字,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郭威啊郭威,你以为派个儿子回来就能牵制老夫?未免太小看我王峻了。你以为我老眼昏聩,其实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风沙在帐外肆意起舞,携卷着滚滚黄沙,猝不及防间迷蒙了王峻的双眼。他抬手轻轻一挡,待再次睁开眼帘,那双眸子已恢复了往昔的深邃与沉稳。郭荣回京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数,诚然打乱了他精心布局的棋局,但世事无常,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转机? 此番沿黄河巡视,凌汛之患若能妥善处理,来年他的计划未尝没有机会。毕竟,只要将“节度使之路”这条命脉紧紧握于掌心,不论是郭荣还是李重进,终究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在这权力的游戏里,谁掌握了关键,谁便是真正的主宰。 只是……他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堤坝的尽头,那里,一个身影熟悉而清晰。杨骏正躬身与刘元博低语,两人的身影在阳光下拉长,交织出一幅静谧的画面。尤其那袭青色官袍,在冬日和煦的日光下更显刺眼,王峻的眉宇间不由自主地聚拢起一丝愁绪——这杨骏,倒是越来越像块难啃的骨头了。 …… 然而,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杨骏正好迎上王峻透过来的目光,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刻意展露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那动作不卑不亢,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既没有刻意亲近,也未曾流露敌意。 王峻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本以为杨骏会露出几分慌乱,或是故作镇定,却没想对方竟是这般的毫不为意,这副模样,倒是颇让他有着几分的无力感。 杨骏收回目光,转回头对刘元博低声道:“让吏员把今日的工分册子再核一遍,傍晚前务必兑完粮食。夜里降温,得让乡亲们揣着实在的口粮回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几步之外,像是在回应王峻的注视,又像是全然沉浸在眼前的事务里。 刘元博应声而去,路过帐门时,下意识地朝王峻的方向瞥了一眼,见他脸色依旧沉郁,忙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杨骏的目光追随着刘元博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其完全看不到后,方才缓缓踱步至王峻跟前,礼貌性地拱了拱手,轻声道:“王相大人安好。” 王峻轻轻颔首,回应了杨骏的问候,随即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我明日便准备启程返京,此地事务,概由你杨直学士接手。这重担,你可能接下?” 杨骏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讶异,他略一沉思,终是开口问道:“王相大人,眼下灾民情势初定,人心尚未完全安稳,此刻便急于返京,是否稍显仓促?” 第二百二十五章 王峻返京 王峻的目光轻轻掠过杨骏,随即言辞简练,直击要害:“杨直学士,有您在此坐镇,我深信已是万无一失。” 杨骏闻言,谦逊一笑,微微欠身道:“王相谬赞了,在下才疏学浅,声微力薄,恐难以担此重任,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王峻听罢,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仿佛春风拂面,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杨直学士,您昔日之语,我至今仍记于心——‘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言壮志凌云,怎会是力不胜任之人所能道出?” 杨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深的凝重。他望着王峻那双看似温和却藏着锋芒的眼睛,缓缓直起身,语气里少了几分谦辞,多了几分沉毅:“王相既记得此言,那便该知,赈灾之事瞬息万变,此等重担交到我身上,我从没想过‘万无一失’这四个字。” 他抬手指向堤坝尽头,那里的夯土声仍在一声声撞向大地:“眼下这堤坝,能顶住凌汛已是侥幸,要想熬过开春的桃花汛,还差着三成火候;灾民棚屋里,尚有半数人裹着单衣,开春的种子还没着落;卫州各县的粮仓,即便有京城驰援,撑到夏收也需精打细算……这些,哪一样敢说‘万无一失’?” 杨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敢担的,是‘全力以赴’。是让扛石头的乡亲们夜里能多喝一口热粥,是让修堤的汉子们知道明日的工分不会白费,是让那瞎眼老妪的孙儿能看到今年的新麦——至于成败,非一人能定,需看天意,更需看这黄河两岸千万人的心气。” 王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扣。他原想用这话将杨骏一军,却没想对方竟这般坦诚,将难处一一摊开,反倒显得自己那句“万无一失”有几分虚浮。 “你倒是实诚。” 王峻沉默片刻,忽然道:“也罢,‘全力以赴’,总好过‘万无一失’的空话。”他转身望向帐外,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松动继续说道:“刚才给你说的话不变,老夫明日便起程回京,卫州的事,便真的交托给你了。” 杨骏一怔:“王相这就走?” 王峻点了点头,淡淡回道:“京城的风,比黄河的浪更急。你在这里守着堤坝,老夫回去守着朝堂——咱们各司其职。至于粮草之事,卫州不够,还有滑州、相州,我已传信给相州,会按时送来,你只管放手去做。” 杨骏深深一揖:“多谢王相。” 王峻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掠过堤坝上忙碌的人影,最后落在杨骏身上:“莫要让老夫在京城听到坏消息。更莫要忘了,你肩上扛的,不止是卫州的百姓,还有你自己说过的那句‘苟利国家’。” 言毕,他轻轻一旋身,步入了营帐之内,那一刻,帐帘缓缓垂落,宛如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隔绝了两人间交织的目光。杨骏伫立原地,目光先是定格在那顶略显简陋的临时营帐之上,随后又缓缓移向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仿佛肩头的重担,在这一刻又悄然增添了几分。 此刻,王峻的身影在他心中变得愈发模糊起来。若称其为奸佞之臣,他对待灾民的举措却又似乎并非全然无情;可要说是治国能臣,他那对权势近乎痴迷的执着,又让人难以全然信服…… ……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王峻已悄然自王村堡坝消逝,留给杨骏心头一抹难以名状的忐忑与不安。他深知王峻此行重返京城的目的,自然是与侯爷郭荣相关,虽然他极力想让对方留在这里,但那已是超越他能力范畴之外的事情。 此刻,黄河之上,轻纱般的薄雾悠悠铺展,为这古老河流平添了几分神秘与朦胧。王峻昔日的营帐空荡无声,唯余几名亲兵忙碌于收拾零散的遗物之中,氛围显得格外清冷。杨骏驻足于昨日与王峻促膝长谈之地,河风轻拂,携带着湿润的寒意,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紧裹的官袍领口,引得他不由自主地轻颤——然而,这份颤动并非源于外界之寒。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默默诉说着离别的故事,而杨骏的心中,则涌动着更为复杂的波澜。 “大人,该去查勘东段堤坝了。”刘元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手里捧着新绘的堤坝图,神色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憔悴,但却一眼能看出他嘴角边带着的笑意。 杨骏回过神,接过图纸展开。图上用朱砂标出了几处险段,是昨夜连夜补画的。他指尖点在一出堤坝上,那里离当前的堤坝顶还有半尺距离,墨迹未干:“东段的夯土密度不够,让李三和张小子带一队人,今日务必再加筑两尺。” “是。”刘元博应声,又补充道,“昨日的工分册子核完了,比前日多了三成——乡亲们见粮食兑得实在,都卯着劲干活呢。只是……”他顿了顿,“粮仓的糙米还够支撑十日,相州的粮队若是迟了,怕是要断顿。” 杨骏眉头微蹙,王峻嘴上说的好听,“卫州不够,还有滑州、相州”,可官场的承诺,有时比黄河的冰面还薄。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灾民棚屋,几个孩童正围着施粥棚的伙夫打转,手里攥着前日挣来的半块麦饼,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 “去告诉伙夫,今日的粥里多掺些粟米。”杨骏合上图纸,“粮队的事,我让人继续去这两州催。实在不行,先动卫州官仓的储备粮——朝廷若要追责,我一力承担。” 刘元博的眼眸中掠过一抹讶异,旋即便恭敬地欠身行礼:“遵命,卑职即刻着手办理。” 杨骏沿着蜿蜒的堤坝,步伐沉稳地向前踱去。此时,夯筑堤土的号子声再度响彻云霄,较之于昨日,更添了几分激昂与力量,仿佛众人心中都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誓要将这堤坝筑得坚不可摧……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成气候了 不过,王峻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陛下对于王峻的请战之言,不置可否,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因此王峻即便是心有不甘,也只得将这满腔的战意默默收敛,不敢再轻易出口! 与此同时,宫中又传来消息:驸马张永德被提拔为殿前都虞候、领恩州团练使;“黑大王”李重进为大内都点检兼马步都军头! 这个消息对于王峻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王峻府中! 坐落在汴河岸边,数间灰瓦矮房歪斜地立在街角,褪色的朱漆木门斑驳开裂,门环锈迹斑斑,连匾额上“王宅”二字都被风雨侵蚀得缺了半边。门槛早被磨得圆滑低矮,过往孩童时常踩着进出玩耍,两侧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蹲坐在杂草丛生的门墩上,倒像是两只垂头丧气的老犬。 后院一方小池浑浊发绿,浮萍几乎铺满水面,仅余中间一小块死水。假山石不过半人高,东倒西歪地堆着,缝隙里尽是枯枝落叶! 书房四壁糊着旧宣纸,风一吹便簌簌作响。书案是用旧木板拼凑而成,砚台边沿磕出豁口,狼毫笔杆磨损得光滑发亮。书架上零星摆着几卷书,最显眼的是本翻烂的《唐律疏议》,书页间夹着泛黄的便签,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墙角摆着两个破旧木箱,便是全部家当了。谁能想到,这座简陋的宅子,竟住着位权倾朝野的宰相,这与他张扬跋扈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不过,这倒也非王峻有意为之,当初,陛下初登大宝时,感念王峻的帮助,计划将前朝宰相苏逢吉的宅第赐给他,但王峻听说后,当即推辞拒绝道:“这宅子豪华异常,但也正是如此,建造这所豪宅的主人才被蒙冤入狱,最后被苏逢吉所得,如果我接手此宅,那与苏逢吉何异?” 因此,王峻作为大周宰相,可以说清廉程度在五代时期,是极其少先的! 书房内,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待王峻一过来,三人立即一拜道:“见过王相公!” 王竣已然是年过半百之人,加上年前率领大军奔袭晋州,几人再见他时,明显地感觉到王峻苍老不少! 几人中,年纪最大的是端明殿学士颜衎,此时已然花甲之年的他,看着王峻,不由地感慨道:“王相公此番前往晋州,着实操心甚大,不过数月没见,王相公脸色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岁一般!” 王竣对于颜衎的关切之言哈哈一笑道:“一路兵贵神速,这才解决了晋州之乱,我苦点累的倒是没什么!只是……” 王峻说到这里时,语气一顿,目光不由地瞧视着他们三人!几人之中,又属颜衎最得王峻赏识,因此他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王相公,只是什么?” 王峻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上的茶盏轻轻一颤,茶水随即倾泻而出,洇湿了一片衣襟,也似他心中那份不解与愤懑,肆意蔓延。他眉头紧锁,眼神中闪烁着困惑与不甘:“我此番历尽艰辛,智解晋州之围,救万民于水火,陛下却未曾多言半句褒奖。而今,我一回到京城,便听闻张永德、李重进二人升迁之喜,这是何道理?” 颜衎的职位是端明殿学士,这个职位最初是为皇帝近侍文臣的荣誉加衔,对于重大政事参与决策讨论与建议! “王相公有所不知,此番张永德、李重进二人升迁,怕是身后有高人指点……” 在王峻眼里,这二人皆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主,什么时候玩起文的了?因此,他目光便看视着颜衎道:“哦,如此说来,我倒是要好好听听,这高人是如何指点的!” “王相公,现下兖州之乱,他们二人都没有主动请缨前去率兵平叛,驸马张永德在接公主回府之际,与陛下相见,言说要时刻不停地保护岳丈大人;而“黑大王”李重进,也是进宫面见陛下,要好生保护舅父!陛下念起孝心,才有此番结果。而且,远在澶州的侯爷,也是如此,陛下今日还夸奖他呢!” 王峻眯着眼笑问道:“哦,不知陛下夸奖他什么呢?” “王相公,侯爷给陛下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奏折,奏请领兵出战的,另一封是家书,臣不得而知,不过,陛下在看完家书后,极为高兴地对着我们说道:如朕不可行,当使澶州儿子击贼,方办吾事。” 王竣听到这话后,冷笑一声道:“只要我在中书门下一天,他郭荣就一日不得来京城!” 三人听到这话后,不由的对视一眼,然后陈同不由的上前一步,对着王峻劝声道:“王相公,隔墙有耳,慎言啊!” 王峻听到这话,非但未露丝毫收敛之色,反倒是放声大笑,豪迈之情溢于言表:“都是自己人,何惧之有?更何况,如今天下初定,陛下对我颇为倚重,这等破风捉影的消息,陛下焉能相信?” 在场三人不由的点了点头,然后王峻心情这才好转一些,他品尝一口茶水后道:“我走这段时间,可还有其他要事发生?” 颜衎看了陈同一样,两人都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而陶谷则是从着怀中拿出一份报纸道:“王相公,你走之后,弘文馆那边发行了《大周时报》和《大周文报》,如今市面之上,无不拍手较好!” 王峻拿起报纸扫视一番后,也没发现什么不同之处道:“我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呢,如今看来,难登大雅之堂!” “大人,此事是范质大人力主要做出来的,而且李谷大人意欲让各个衙门都订读《大周时报》,同时……” 陶谷说到这里时,不由的停顿下来,然后起身在着王峻耳畔小声说了一句话,而王峻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阴翳起来! 待陶谷刚回到座位上,王峻立即张口吩咐道:“颜衎,你之前是谏议大夫,今晚你回去写一份奏折,就说《大周时报》涉及参政议政之事,上书参大学生范质……” …… 第一百六十五章 报纸引发的机遇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日上三竿,早朝已经开始有一个多时辰,终于即将迎来结束!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身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不由的看了一眼颜衎,而对方也知趣的站了出来,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臣弹劾大学士范质,假借办报之名,实则暗藏结党营私之实,请陛下明察!” 此语一出,满朝官员哗然!报纸之事,截止到今天,在场之人或多或少之间都是知晓此事的,怎么突然之间上纲上线起来了呢! 范质是弘文馆大学士,身份非同一般,此刻皇位上的郭威沉吟片刻后,不由地看向文臣中排行第二的李谷道:“李相公呢,你如何看待此事呢?” 李谷听到话后,立即回话道:“启禀陛下,报纸之事,臣有所耳闻,臣对这种新奇之物,尚未完全摸索明白,因此不能一言以蔽之,不过,据臣所知,因为报纸的出现,倒是京城各地的邸报反倒是方便不少,他们直接按照报纸内容直接誊写送回各地即可!” 李谷看似一碗水端平的话,但其实话里透露着对报纸的认可!只不过,他又不能明着站在颜衎的对面,那岂不是要打王相的脸吗? 郭威听到这话,神色间倒是流露出几分好奇道:“哦,不知这报纸是何物啊?若不是今日朝会,朕竟不知此事!” 颜衎偷瞄王峻一眼,然后朗声道:“陛下,这报纸名为《大周时报》,每日刊印千份,遍传市井。表面上是‘便民识字’,实则每期头版都有‘范质主编’的字样,分明是借舆论收买人心!” 郭威的手指轻轻叩击御案,目光落在颜衎身后的王峻身上。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臣,此刻正低头盯着靴面,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姿态,联想到他回京这两天的所作所为,郭威内心不由的沉重几分。 “范质,”郭威忽然开口,“你且说说,这报纸究竟印了何物?” 范质向前一步,袍角扫过殿上青砖。他摸出袖中的报纸,铅印的“慕容彦超之心,昭然若揭”标题在晨光中棱角分明:“启禀陛下,此乃最新一期的《大周时报》,还请陛下预览!” 待内侍接过报纸走向郭威的空挡,范质缓缓开口道:“陛下,这报纸内容无不是一些关于当下的时事,民众读过这些信息后,非但不会心生漠然,反倒能触动民心,激起民众与朝廷一心,因此,臣以为,报纸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好个有功!” 王峻忽然抬头,眼中闪过狠厉道:“范质,你敢说报纸里你没有夹带私货?若是报纸内容被其他国家细作得到,我大周的机密岂不是就这样流传于外了,你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殿内气温骤降。 关于这个问题,范质其实早先已与杨骏有过一番深谈。此刻,他借着杨骏昔日的话语为引,目光转向王峻,缓缓启齿:“王相大人,您可知《大周时报》上所刊载的内容,皆是无关紧要的世俗杂谈,未曾触及半点朝廷机密。最早开始做报纸的时候,当时就想着报纸要分为内报和外报,外报就是现在的报纸,而内报,则是只能朝廷内部官员才能看的。只不过,内报之事,朝廷尚有邸报,因此弘文馆并未涉猎其中。” 言及至此时,郭威已经看过报纸了,凭心而论的话,这报纸上的内容关于朝堂之事的叙述中规中矩,并没有太多机密之事! 因此郭威不由的浅笑一声道:“朕看过这报纸了,内容写得倒是有趣,倒不失为……” 不过,郭威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峻却插嘴道:“陛下,臣还有本奏!” 郭威的话音被王峻打断,殿内群臣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位老臣身上。王峻上前半步道:“陛下,这报纸,每期头版都有‘范质主编’的字样,据臣所知,樊楼内没有功名的士子,每旬逢一逢六之际,都等着《大周时报》,以至于不少士子,只知范大人,而不知陛下矣!” 王峻这话,让着在场之人不由的倒吸口凉气来!这眼药上的,简直是冲着弘文馆大学生范质的命门而去的! 没有哪个帝王能心大到,可以无事有人的名望比他还高! 因此,郭威在听到王峻的这番话后,也不由的目光瞧向范质来问道:“哦,范大人,不知此事你作何解释呢!” 范质脸色间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的这副模样,倒是让着李昉、魏仁浦心安了不少:看来,范大人心里已经有应对之策了! 而范质也着实不负众望,他对着陛下一拜道:“陛下,此事臣可以给王相解释,王相误会臣,纯属是因为王相不了解报纸的运作方式罢了!” 王峻听到这话后,却是冷哼一声道:“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把黑的说成白的了?” 范质不慌不忙着道:“此为排版定式,非臣个人署名。一份报纸要想刊登印刷,首先要有撰稿人,他们写好的内容交给审稿人,审稿人将内容排版好在活字印刷盘内,而主编则要甚好即将发行报纸的内容,是否符合朝廷制度,因此,主编、撰稿人、审稿人乃是报纸内部的一个分工名称,并没有特殊含义,每一版、每一篇都是如此,请陛下明鉴!” 已经在报纸上投过稿的魏仁浦此刻立即站出来为范质帮腔道:“陛下,此事臣可以为他作证,这报纸上确实有这些步骤,非范大人私心所为!” 莫说魏仁浦,就连八朝老臣的冯道也站出来道:“陛下,臣亦是在报纸上刊登过文章,莫不是在颜衎眼里,我也是乱臣贼子了不成?” 颜衎被着冯道的话给驳得哑口无言,他只得低下头来,眼神狠狠地盯着范质来……没有你,就没有他今日的无妄之灾! “好了,如此看来的话,报纸之事先这样吧,范质,你刚才言说的朝廷内报之事,等下朝会后,你留下来给朕好好讲解下!” “是,陛下!” ……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进击的李重进 王峻府中! 枢密直学士陈同此刻正坐在王峻身旁,他刚把手中的茶盏放下,耳畔间就传来王峻怒不可遏的声音道:“范质一个弘文馆大学士,如今翅膀硬了,竟然敢在朝堂之上与我争执,看来,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一些人怕是把我给遗忘了呢!” 陈同不仅是王峻身边不可或缺的心腹,他们之间更是情谊深厚的挚友。因此,陈同私底下与王峻见面是都是以兄弟相称! “王兄,陛下对范质颇为信任,些许小事自是不会怪罪于他的,以我来看,现下最紧要的事情不是范质,而是……” 王峻看着陈同,只见陈同手指着上面,王峻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他点了点头道:“你说的这个倒是与我想法一致,如今陛下无子,养子郭荣文韬武略兼备,英武异常,陛下甚为中意,但这样的人,怕是及难拉拢!” 陈同闻言,不禁朗声大笑,拍着手道:“王兄啊,你看如今陛下对你可是倚重非常,这种情况下,若说那郭荣不合你心意,难道这天下之大,还寻不出一个能入你眼的人物来?俗话说得好,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可遍地都是啊!” 王峻府邸之内,檀香袅袅升起,缭绕于梁间,与陈同爽朗的笑声交织,轻轻碰撞在精致的雕花木窗上,回响出一室温馨。王峻的目光穿透夜幕,落在那轮残缺却别有韵味的弯月之上,指尖不经意地在茶盏边缘细腻的雕版纹路间游走,那份触感仿佛能抚平心头的褶皱。被着好友的一番话开导,王峻此刻心情倒是好上不少道:“哈哈,你这话倒是甚合我心意!” “郭荣这小子……”王峻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阴鸷:“听闻澶州在他的治理下,为政清肃,盗不犯境,深受官民倚信,只可惜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陈同放下茶盏,缓缓开口道:“王兄可知,郭荣在澶州能有如此成就,可离不开王朴与杨骏两人!” “王朴我知道,此人一直是郭荣的幕僚,至于杨骏,我本人与他还有一些恩怨没了结呢,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能耐不成?” 陈同哈哈一笑道:“王兄,莫要轻视此人,你想你身居高位都能知晓此人,可见他年纪轻轻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据我所知,澶州秋税陡增和《大周时报》,背后都有他的身影!” “原本对于清丰子侄的事务,我并无半点插手之意,岂料他竟自行踏入了京城之地,真是自己找死送上门来了!” 陈同对于清丰的事情也有所耳闻,若不是大周初立,王峻抽不开身,否则杨骏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就当陈同准备张口时,突然管家闯进来在着王峻身旁小声说道:“老爷,李重进求见!” 王峻想都没想道:“没看见我这里还有事情,这么晚了,你直接拒了他,就说我已经歇息了!” 陈同听到这话,确实立即上前制止道:“王兄,你难道忘了刚才我们说的话了?李重进前来,正好可以试探一二!” 王峻拍了拍自己的额间笑道:“哈哈,若是没有你提醒,差点误了大事!” 王峻轻轻抬手,以一个微妙的手势示意管家悄然退下,室内随即陷入了一片更为深沉的静谧之中。陈同见状,立刻自座椅上起身道:“王兄,弟在此恐多有不便,还是到内室暂避为妥。弟心中有一言,不吐不快。那李重进,确是勇猛无双之人,然其性情急躁,行事往往凭一时之勇。但转念一想,此等特质,在特定之时,或许正是我们所求。故而,弟私下以为,李重进实为不可多得之选,还望王兄能细细斟酌,慎重考虑。” …… 李重进迈步踏入书房之际,肩上犹带着未及消融的细雪,点点晶莹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他身穿的重铠,肩甲上的雕花于灯火阑珊处透出幽幽冷辉,映出一抹坚毅不拔之气。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案头铺展的兵防图,让他的心中不禁涌起几分亲切感。随即,他爽朗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由衷的赞叹:“真没料到,夜已深沉,王相竟仍在此不辞辛劳地料理国事,真是令人钦佩不已!” 王峻望着李重进肩甲上的冰棱渐融,烛火在他眼角皱纹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贤弟雪中来访,想来是必有紧要事。来来来,快请坐下!” 李重进轻轻解下身上的披风,动作中带着一股不羁的洒脱,随即悠然落座。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王峻,那是一抹深邃而微妙的探视,仿佛能洞察人心。忽地,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声音中带着几分玩味与自信:“听闻王相今日于朝堂之上,与弘文馆大学士范质大人有一番政见上的交锋,真是热闹非凡。弟虽不才,但若王相今日在此,招呼一声,我李重进自当效力,保管让那范质大人明日便声名扫地,身败名裂。” 此语一出,王峻只觉得屋内气温骤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陈同悄无声息地躲在屏风之后,紧贴着斑驳的墙壁,耳朵竖起,竭力捕捉着前方二人的低语。王峻的眼眸微微一眯,面上却扬起一抹和煦的笑容:“贤弟此言差矣。我与范大人同在朝堂之上,共事一君,即便偶有政见不合,那也是为国为民,为陛下分忧之举,岂能如你所言的那般狭隘,万万不可啊!” 李重进的目光如炬,紧紧锁定了王峻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寒意,突然间,他放声大笑,那笑声豪迈而响亮,仿佛连屋顶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直落:“王相大人,您胸怀苍生,志在天下,这等气魄,小弟真是打心底里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小弟得向王相坦白一事,前几日,范大人麾下的一名小吏不慎冲撞了我,我正盘算着借此机会,咱们一道儿,也好让他长长记性呢!” 第一百六十七章 王与李,共天下 王峻哈哈一笑,忙得摆手着道:“贤弟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怕是你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此番话出得我口,入得王相之耳……”李重进忽然压低声音,烛光摇曳,将他修长的身影斑驳地投射在屏风之上。 “就像这炭盆里的火星,灭了便灭了。不过王相若把小弟当外人……” 还没等李重进把话说完,王峻就立马打断道:“贤弟多心了,我与贤弟情同手足,怎会陷贤弟于不仁不义之地呢!倒是郭荣……” 话说到这里时,王峻故意顿住,观察李重进的反应…… 李重进的瞳仁轻轻一缩,旋即便如同寒冰初融般,蓦地绽放出一抹冷冽的笑意,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嘲讽:“郭荣?若不是仗着我舅舅至情至性的个性,他又岂能攀上今日这殊荣?只可惜,假使青哥、意哥仍旧健在,这世间的风光,哪里还轮得到他来独享?” 李重进嘴里的青哥、意哥乃是郭威的两个亲生儿子,只可惜,郭威起兵反抗之时,就被前朝皇帝给杀害了! 屏风后的陈同听得心惊,不过脸色间的喜色却是难以掩饰,他判断得没错,李重进这人,虽勇武异常,但却没有心机,他内心是十分喜欢与这样的人合作! 王峻瞳孔微缩,忙得伸手制止道:“贤弟,慎言。虽然你我之间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但是说得多了,切记祸从口出啊!” “也是与王相说话投机,今日才会如此多言,王相切莫多想。对了,刚才王相话说到一半,不知郭荣怎么了?” 王峻的指尖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叩击,目光扫过对方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贤弟可知,郭荣近日不停上书,奏请率军征讨,陛下可是十分欣慰啊!” 李重进的脸色瞬间铁青,烛火在他攥紧的拳头上投下颤抖的阴影。他想起幼时与青哥、意哥在郭威府中玩耍的场景,若是把郭荣换成他们俩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但就是郭荣的话,他偏不让他如意! 李重进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顿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叹道:“哎,不瞒王相,我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的,还望王相帮我!” 王峻望着李重进骤然铁青的脸色,心中暗喜却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叩击扶手的节奏与炭盆中火星爆裂的频率渐渐同步:“贤弟与郭荣同为陛下肱骨,何必自相惊扰?” 他刻意将“肱骨”二字咀嚼得极重,仿佛每个音节都承载着千钧之重。提及李重进,这位郭威的外甥,其身份便自然而然地与郭荣那柴氏养子的身份形成了无言的对峙。 李重进喉结轻轻滑动,仿佛吞咽着未尽的话语,随后,他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出,带着几分沉郁:“王相啊,郭荣与陛下之间的维系,不过仗着圣穆皇后的情分,他们之间,又何曾有过半分血脉相连?再者说,此人行事,前倨后恭,面上恭敬有加,背后却藏着另一副面孔,我那单纯的舅父,便是这般被他巧妙地蒙蔽了双眼。试想,若任由此人继续这般下去,我那舅父乃至大周的未来,岂不令人忧心忡忡……” 王峻听到这里时,也不由的长叹一声道:“贤弟可知,郭荣每次进京觐见陛下,都要捧着青哥的旧书痛哭?陛下近日常说‘荣儿有青哥之风’……” 李重进闻言神色一滞,书房摇曳着的烛光映得王峻脸上的皱纹格外清晰,此刻的李重进仿佛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王峻见火候已到,遂缓缓起身拍着李重进的肩膀道:“不过,贤弟,你刚才说的话我十分认同,一个人若是连着最亲近的人都欺骗的话,若是有朝一日这样的人掌权,那天下人还有活路吗?” 李重进的瞳孔骤然缩紧,刚才说了那么多他一直都没有表态,如今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重进的声音被冷汗浸透道:“王相的意思是……” 王峻没有接话,而是看着李重进说道:“贤弟,你知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做什么吗?” 对方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让着李重进一时间内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在李重进恍惚之际,王峻的手掌重重按在李重进肩甲上,鎏金狮纹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上眼底翻涌的狠戾:“贤弟,你当下最该做的——是让陛下看清,谁才是值得托付江山的‘肱骨之臣’。” 李重进的呼吸骤然急促,烛火在他颤抖的睫毛下碎成金箔。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坐在那个位置,但此刻王峻的话却有一种魔力一般,让他心底里陡然生出一种渴望,仿佛对方有种把梦想照进现实的能力,他的话如同一把利刃,剖开他心底最后一层顾虑:“王相是要我……” “不是要你,是要我们。”王峻语气重重的说道! 屏风背后,陈同暗暗倒抽一口冷气,自王峻下定决心的那一瞬,他与李重进的命运便紧紧相系,如同并蒂之花,共沐荣耀之光,亦同承风雨之摧。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退路可言,恰似离弦之箭,直指天际。胜利在前,则是金玉满堂,富贵无极;一旦失足,便是深渊万丈,永无翻身之日,其间不容丝毫踟蹰与转机。 王峻的这句话,犹如激石之水,瞬间在李重进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斗志的涟漪。他眼神一凛,语气坚定地道:“恳请王相不吝赐教,重进愿闻其详!” 王峻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此刻,我们面临的首要大事,便是借着兖州风云突变的契机,贤弟务必紧握这稍纵即逝的机遇,立下赫赫战功,让陛下亲眼见证你的非凡才能。至于为兄这边,亦是重任在肩,定要竭力阻挠郭荣如愿以偿,领兵前去平息兖州之乱。一旦让他得逞,大局恐将难以挽回,一切努力皆付诸东流矣!” 李重进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与着王峻紧握在一起,然后以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王相,待到功成之日,王与李,共天下!” …… 第一百六十八章 符银盏抵京 相比较“黑大王”李重进的主动出击,身为弘文馆直学士的杨骏最近几日倒是低调了不少! 一方面呢,范质的警示犹在耳畔——王峻一旦重返京城,倘若他仍旧行事鲁莽,不顾后果,恐怕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难免遭受暗箭难防之祸;另一方面,则是已经得到陛下的首肯,《大周时报》计划增加内版,杨骏的工作重心要放在这上面的! 就在杨骏前脚刚回到府内,还未及站稳脚跟,门外就传来赵匡胤爽朗的笑声道:“杨老弟,别来无恙?” 杨骏转身时,正见赵匡胤顶着一头细雪跨进门槛,靴上还沾着未化的冰晶,闪烁着冬日的寒意。更令人瞩目的是,他健硕的手臂间稳稳挽着两坛佳酿…… “赵兄这是雪中送炭还是兴师问罪?”杨骏浅笑一声,立马走步迎了上来! 赵匡胤轻轻提起沾满水珠的皂靴,他不禁轻声抱怨道:“如此天气前来拜访,本是图个与杨贤弟围炉煮酒、共叙衷肠的雅兴。至于杨贤弟方才的话,待会儿可莫要忘了自罚三杯,以助兴头啊!” 杨骏随即热情地引领赵匡胤步入内室的温馨暖阁之中,里面一只铜盆中梨木炭火正旺,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将黏附在他肩头的细碎雪花悄然融化,化作袅袅升起的白雾。他目光温煦,嘴角挂着笑意,对着赵匡胤说道:“罚酒自然是要罚的,但能与赵兄共饮,实属难得之乐事。” 赵匡胤挑眉将酒坛置于案头,他用腰间腰牌挑开坛封,醇郁的酒香扑面而来,赵匡胤当即给着面前的酒盏满上道:“就冲杨兄弟的话,请!” 梨木炭在古朴的铜盆中噼啪作响,火星子偶尔跳跃而出,如同夜空中不经意的流星。杨骏的目光轻轻掠过面前的酒盏,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中带着几分玩味:“赵兄今日莅临寒舍,共饮此杯,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品味这盏中佳酿吧……” 赵匡胤豪迈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酒液自他坚毅的下巴缓缓滑落,滴落在桌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待他轻轻放下酒盏,目光沉稳地望向对方,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真挚与深沉:“老弟,你的洞察力果然非同凡响。实不相瞒,此番我特意前来,确有要事要与你说你!” 杨骏将这酒盏放下,赵匡胤立即就娓娓讲来道:“老弟,这几日我在禁军值班,我看李重进与王相走动挺多,此事不得不防啊!” 梨炭在铜盆里爆出细碎火星,杨骏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他有些诧异道:“他们两人应该是没有交集的,怎么突然搅合在一起了?” 赵匡胤看着杨骏嘿嘿一笑道:“若说李重进是把无鞘刀,王峻便是最懂藏刀的人。这个时候他们俩人搅合在一起,怕是目的就不言而喻了吧!” 杨骏的指尖骤然收紧,他想起范质曾说“王峻善用‘旧部情谊’拉拢武人”,而李重进作为郭威外甥,能让他不顾一切选择与王峻合作——怕是他们的目的就是皇帝的宝座了! 虽然知晓了对方的目的,但对于杨骏这样的身份,又怎么可能阻止呢! 杨骏给着赵匡胤的酒盏满上道:“哎,可惜侯爷没有在京,若是侯爷在京的话,他们安敢如此嚣张?” 赵匡胤点了点头道:“老弟,他们二人搅合在一起,我刚才的话倒是有些杞人忧天,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得小心!” “赵兄,请讲!” 赵匡胤的手指在酒盏边缘叩出急雨般的节奏,他压低声音,目光灼灼:“王峻上次在朝会上虽然对报纸出手无果,不过他们也看出来报纸的厉害之处,听闻,他们准备模仿《大周时报》,也做出一份报纸呢。老弟,这是赤裸裸的要抢你的生意呢!” 梨炭在铜盆中发出不甘的爆响,杨骏的指尖顿在酒盏边缘,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让着赵匡胤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不知贤弟为何突然大笑起来。” “我是笑他们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们模仿?王峻与李重进怕是忘了,报纸可不是简简单单有活字印刷术就能做出来,他们灵魂是内容,像他们这般,就像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匡胤轻轻颔首,眸中闪烁着信任的光芒:“我自然深知贤弟的才干,《大周时报》之精彩,实在令人由衷钦佩。然而,即便如此,我仍需私下提醒贤弟一句,务必提防他们暗中使绊。” 杨骏举起酒盏,笑眼微眯:“赵兄可知,《大周时报》经久不衰的秘诀?” 杨骏的酒盏与赵匡胤的碰出清响,他望着对方眼中跳动的火光,脸色间带着几分自豪继续道:“报纸这东西,技术性并不高,最主要的就是要做到先入为主,单单这点上,我已然占据优势。” 赵匡胤此刻能做的就是举起酒盏与着杨骏碰杯道:“贤弟若是这么说的话,我这就放心了,来,接下来我们不谈正事,只叙旧,来来来,喝起来!” 杨骏闻言自是碰杯着道:“赵兄谦虚了,刚才的话,我也就是与你一说,他们既然决定出手,自然不会做无用之功的,我自会注意的!” 赵匡胤点了点头道:“如今京城之内,关系错综复杂,如果贤弟这里真的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只需给我要说即可,为兄这里,自当尽力相助!” 其实在杨骏心里,对于赵匡胤印象并不太好,或许是受于历史书本上的印象吧,但如今的情况,却让杨骏对他的印象扭转了几分,或许惺惺相惜吧! “有赵兄这句话在,我焉有何惧?今晚若不是赵兄前来告知,我这里怕是就是一滩雾水,来,赵兄,请,一切尽在这酒盏之中!” …… 不过,觥筹交错之后,就在杨骏刚刚送走赵匡胤,突然传来的一则消息让他是既惊又喜:符银盏从澶州来京城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浅喜似苍狗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 这首诗简直是为符银盏量身而作,于澶州之时,她默默地将目光倾注于杨骏身上,那份深情不言而喻。待到踏入繁华的京城开封府,她未曾有片刻迟疑,径直来到杨骏的身旁,那份执着与情深,尽显无疑。 坐落在金明池畔的郭荣府,符银盏此番还是头一次过来!门扉之上镶嵌的铜钉,密布成阵,足足比寻常富贵人家的门楣多出了三列,彰显着不凡的气派。当符银盏走过那雕梁画栋的垂花门时,正好迎来了杨骏的目光,杨骏站在一方嶙峋的太湖石旁,此刻的二人仿佛自成一景,一眼万年! 符银盏的绣鞋碾碎最后一片残雪,金明池的冰面下传来细碎的流水声,恰似她此刻纷乱的心跳。 杨骏立在太湖石旁,手中的《大周时报》内版样报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刚冥思好的标题。他望着符银盏发间的鎏金步摇,神色间不免带着几分难掩的喜色,缓步走上前来道: “符娘子何时悄然抵京的,竟带给我这般意外的惊喜!” 符银盏发间点缀的鎏金珠饰,随着她轻盈的步伐轻轻摇曳,于灿烂阳光下细细碎碎地洒落光芒,宛如点点繁星。她以素手轻掩朱唇,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偏要趁你不注意时悄然而至,免得你在这儿悄悄筑起温柔乡,藏着哪位佳人不让我知道呢!” 杨骏的耳尖被话音烫得发暖,金明池的风卷起他袖口的暗纹,与符银盏步摇上的坠子相映成趣。他看向对方的双眸,不由的玩笑道:“哦,那不知道符娘子此番可有什么收获?” “庭院里自是没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藏在房间内了!” 符银盏一句不经意的话,却在杨骏心中激起了一层涟漪。尽管苏娃儿眼下全身心投入到广货行的经营中,但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也会留宿于此,杨骏不禁暗自揣测,难道符银盏无意间发现了什么不成? 不过,所幸符银盏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十分较真,她转身就想着里面走去到:“杨大人,你这不请我进去坐坐?就一直站在这里,莫不是后院里真的有藏着佳人?” 杨骏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不是许久未见,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了,对了,暖阁里刚煮了茶,用的是澶州运来的稻壳炒茶,符娘子这边请!” 符银盏的绣鞋轻轻叩击着青石板路,每一步都落下了细腻而悠扬的韵律,宛如一曲无形的乐章。穿过曲折蜿蜒的连廊,她步入了暖意融融的阁内,只见炉火中正燃着上好的梨炭,偶尔爆发出噼啪的声响,为这静谧的空间添了几分趣音。 梨木炭在鎏金镶嵌的炭盆中轻轻爆裂,洒落点点细碎火星,宛如夜空中不经意的流星。符银盏的指尖轻柔地滑过暖阁内古朴书架的边缘,那里,每一期的《大周时报》都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仿佛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与世事的变迁。 窗外,杨骏的身影被昏黄的烛光勾勒在薄如蝉翼的窗纸上,他正专注地用竹制夹子轻轻搅动着茶壶中的稻壳,动作中带着一份不言而喻的雅致。淡金色的茶雾袅袅升起,与室内温暖的氛围交织在一起,绘出一幅宁静而和谐的画面。 “符娘子,来先喝盏茶吧,这茶壶可是老毕费了大力气熔铸的。” 符银盏的眸光轻拂过茶盏的内壁,那光洁的表面宛如明镜,清晰地映出了她自己的倩影,与一旁杨骏的身影悄然交缠。她轻启朱唇,对着温热的茶汤吹了口气,水面随即漾起一圈又一圈细腻的涟漪。轻啜一口香茗后,她缓缓启声道:“我在澶州之时,便早已风闻骏哥儿在东京城内的种种传奇,那时我的心,简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就赶过来呢!” “哈哈,现在过来也不晚,此番来京城后,就不走了吧?” 面对着杨骏的问话,符银盏咯咯一笑道:“不知道骏哥儿是想让我留下还是让我走呢!” “我嘛,自然是……”杨骏的话本来就到了嘴边,却忽地话锋一转,温文尔雅地笑道,“但终究,还是要以小娘子的心意为准。” 符银盏将这手中的茶盏放下,然后目光一直盯视着杨骏,最后看得杨骏都有些不好意思道:“怎么这么看着我,莫不是我脸上有花不成?” 符银盏望着烛影里杨骏搅动茶壶的侧影,忽然轻笑道:“此次再见到骏哥儿时,骏哥儿可比在澶州的时候滑头多了!” 杨骏哈哈大笑起来,但神色凝重了几分后才应声道:“可……心意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不知怎的,听到这话时,符银盏的神色突然有着几分的慌乱,她旋即目光瞧向别处道:“骏哥儿,你知道我这次回来,可听闻到什么消息吗?” 杨骏听到这话立马神色一正道:“可是侯爷让你给我传什么话吗?” 符银盏摇了摇头道:“我姊夫倒是没说什么,就是让我给你带一封信,主要是我父亲那边,目前在准备物资,我听父亲说,不出五月,慕容彦超的叛乱还没有平息的话,陛下一定会率军亲征的。” 符彦卿不亏为当时名将,竟然判断出郭威会亲征慕容彦超,若不是杨骏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的话,他都不敢笃定陛下会亲征的! “令尊果然是老将军。”杨骏将茶盏推至她面前,“据我所知,兖州那边虽然官军目前已经把慕容彦超给围住了,但却迟迟没有攻克城池,若是这样僵持下去的话,怕是令尊的话真的是要应验了。” 符银盏听到这话,不由的神色一黯道:“若这样的话,那么父亲肯定是做好了征战沙场的准备了,早知如此,年初的时候就不让兄长去军队了!” “哈哈,无须忧虑,男子汉大丈夫,心怀壮志,当以四海为家,驰骋天下。倘若终日蜷缩于屋檐之下,又怎能磨砺出真正的羽翼,翱翔于九天之上,成就一番伟业呢?” 第一百七十章 未来的路 符银盏凝视着眼前杨骏那谈笑风生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好奇,轻声问道:“骏哥儿,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你是否会带领甲士,驰骋沙场?” 杨骏闻言,不禁微微一怔,随即挑眉问道:“你为何这么问?” 符银盏纤长的指尖缓缓绕着温热的茶盏边缘摩挲,轻轻一叹,语中带着几分悠远:“似乎这世间男儿,对建功立业之事总怀揣着一份难以言喻的热忱。我刚才就在想,或许你也终有一日,会踏上这条征途。” 杨骏爽朗一笑,思绪仿佛飘回了初次相逢的那一刻,他不禁轻声问道:“符小娘子,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的情景?” 梨木炭在古朴的炭盆中噼啪作响,偶尔迸溅出几点火星,映照着杨骏深邃的眼眸。他轻轻抬眼,视线越过跳跃的火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寒霜凝固的冰面,仿佛能穿透冬日的凛冽,望见更远的过往。突如其来的一问,如同寒夜里的一缕不期而遇的风,让符银盏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怎会不记得?那是我初到澶州姊夫的家中,那天晚上在凉亭歇息时,正好见到你仰天长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杨骏心中五味杂陈,感慨着道:“想当年,我在相州不幸遭人构陷,幸有侯爷伸出援手,方能逃出生天。初抵澶州之时,周遭尽是陌生之地,一时之间,竟无一位故交好友相伴左右,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感慨。未曾想,这轻轻一声叹息,竟引得符小娘子注意。” 符银盏的步摇在烛火下轻晃,她此刻含情脉脉的看着杨骏道:“现在想来,感觉骏哥儿当时是故意引起我注意的!” 杨骏沉默不语,只是用眼神与之交汇,仿佛在那深邃的目光下藏着千言万语:“倘若他日,你再度遭遇此类情境,你还会如往昔那般,给予我回应吗?” 烛泪沿着灯芯蜿蜒滑落,宛如细流,最终在古朴的铜盏内凝结成一滴滴琥珀色的泪珠,闪烁着柔和而深邃的光泽。符银盏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杨骏眼中跳跃的火星上,那里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与憧憬。她动作轻柔,缓缓将手中的茶盏置于桌上,发出细微却悦耳的声响,随后轻声细语道:“若真有那一天到来,或许不是我给予你期待的答复,而是你,需牵起我的手,一同漫步于这壮丽山河之间,共赏世间万千风景。” 杨骏闻言,唇角笑意未散,窗外寒风卷着细雪扑在窗棂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及符银盏发间摇曳的玉蝶。他忽然伸手拨弄炭盆,火星骤然腾起,映得她脸颊泛起胭脂色:“小娘子莫要诓我,我可会把这话当真的?” 符银盏没有说话,只是忽然凑近,鬓边茉莉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道:“我虽无缚鸡之力,却也能为你研磨执笔,骏哥儿觉得怎么样?” 杨骏望着她眼中跃动的光,喉间忽然发紧。往事如潮水涌来——水榭亭台的相遇、病榻前的照料、还有此刻暖阁里萦绕不去的温柔。他忽然意识到,从那声叹息开始,命运早已将两人的轨迹悄然勾连。 “好。” 杨骏握住她欲抽回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细腻的皮肤,柔情万千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便带你去看玉门关的月,听阳关外的驼铃。研磨执笔,我谱词作曲,你舞剑折枝” 窗外风雪骤然大作,却掩不住暖阁里渐浓的情愫。符银盏靠在他肩头,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此刻这份被妥帖安放的心意,才是乱世里最难得的安稳。 炭盆中梨木的余温渐渐渗入案几,符银盏指尖在杨骏掌心轻轻一颤,身体陡然坐直,符银盏这才反应过来,忙的从他的肩膀上起身,她看着对方继续追问道:“骏哥儿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杨骏望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缓缓言道:“其实,我早就告诉你答案了。那句‘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我心中的感慨。世人皆热衷于追求功勋与仕途,但在我看来——这东西却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 符银盏对此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骏哥儿的想法了,可在澶州,我姊夫似乎对你在清丰练兵之事赞誉不已,怕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披甲上阵了!” “若真有披甲那日……” 他猛然间执起她的手,轻轻贴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即便隔着三重厚实的冬衣,心跳依旧强劲而有力,仿佛与她的脉搏共鸣。“我也希望,这手中的剑,其锋芒不是为了无意义的屠戮而挥舞,而是为了守护这世间的安宁,换得天下苍生的太平岁月。” 话音未落,房梁上忽有积雪簌簌坠落,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符银盏望着他眼中忽明忽暗的火光,忽然觉得,此刻的杨骏,似乎与自己姊夫高大的身影在重合一般…… 杨骏望着眼前符银盏那略带迷离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轻声唤道:“怎么了,看你刚才似乎神游天外一般!” 符银盏指尖在他衣襟上轻轻一滞,才惊觉自己将杨骏与姊夫的身影叠在了一起。窗外雪光映着他瞳仁里的烛火,她慌忙收回手道: “没什么。方才你言谈间的那份神情,恍若我姐夫再现。回想起在澶州的那段日子,姐夫与王朴先生交谈时,满心满眼皆是祈愿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富足,安乐无忧!” 杨骏听到这话,连忙打了个哈哈,笑道:“这话可真不敢往外说,我哪敢与侯爷比肩而论?万一风言风语传了出去,岂不让人误会杨某心怀不轨,暗藏什么宏图大志呢!”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轻重缓急我还是能掂量得清的。说起来,来了这么久,怎未见苏姐姐的身影呢?” 该来的终归是要来,杨骏刚想出言解释,只听得门外飘来一阵耳熟能详的嗓音,温柔中带着几分歉意:“银盏妹妹,铺子里有些事情耽搁了时间,还请你见谅……” …… 第一百七十一章 报纸大局 符银盏与苏娃儿交谈了什么,杨骏自是不得而知,他所能确定的唯一事实,便是那晚,月光轻洒之下,两位女子竟忘却了周遭一切,促膝而坐,长谈到深夜,将杨骏悄然置于一旁…… …… 冬去春来! 在东京开封府这片繁华之地,近来最为轰动的消息,莫过于翟守珣与陶谷两位联手,横空出世了一份名为《大周新报》的刊物!此事一出,立刻在城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尽管赵匡胤早些时候已向杨骏预先透露了些许风声,暗示他们或许将在报纸中分得一杯羹,但当那份崭新的报纸真正横空出世之际,仍给杨骏带来了一丝未曾预料的惊诧! 汴河春水载着碎冰流过州桥,杨骏捏着《大周新报》的指尖被油墨染得发黑。头版赫然印着“平兖州之乱十策”,撰文者署名“陶谷”,可字里行间中,无不是在吹捧王峻巧解晋州之围,应凭此战之威拿下兖州。 隔壁茶肆里的说书人正敲着醒木:“列位可知这报纸?昨日御史台还弹劾翟大人‘以文乱政’呢!” 在这樊楼二楼雅间内与着冯吉一块儿喝茶的杨骏,此刻正竖起耳朵正仔细聆听外面谈论的内容! “杨老弟,你怎么还有闲心来这里喝茶,陶谷、翟守珣他们真是厚颜无耻,说是《大周新报》,但里面的排版、内容都是模仿我们《大周时报》的,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杨骏将着手中的茶盏放下,神色之间没有丝毫的紧张,他浅笑一声道:“莫慌,我这不是带着你来这里,就是找寻解决的法子嘛!” 冯吉抬头看着房间内富丽堂皇的装扮,内心不免暗忖一声:来这里解决问题?怕不是来这里享受的吧! 樊楼雕花木窗棂外,报童的吆喝声顺着汴河飘来:“新报!新报!兖州战局详讯——” 冯吉捏碎手中茶饼,碎屑落进青瓷盏里惊起涟漪:“你听这调子!咱们报纸刚写篇新内容,陶谷转手就把内容改成新报的了,所幸啊,你的《三国演义》他们还不敢照搬照抄,否则这报纸都不知道被他们搅合成啥样呢。” 杨骏用茶针拨弄着盏中浮沫,目光落在窗外对面绸缎庄的招幡上——那面杏黄旗边角绣着极小的“赵”字,数日前赵匡胤的话还在耳畔间浮响着…… “前些日子,赵兄曾给我说过这事,当时我还没有在意,倒是没想到大意失荆州了!不过,接下来我们还是要把报社的人给稳住,总是觉得陶谷他们这些人能够有如此神速的进展,怕是从我们这里取经不少!” 冯吉点了点头道:“你这么说的话,有件事倒是让我警觉,就是每次报纸刚印出来,有个报童第一时间都拿走报纸,你说会不会经他之手,陶谷他们从我们这里获得的第一手资料!” 就在杨骏准备接话时,突然门外传来掌柜熟悉的敲门声:“杨小相公,我现在进来不叨扰你们把!” “掌柜的请进。”杨骏将茶针搁在盏沿,发出清越的脆响。门轴转动时带起穿堂风,吹得桌上《大周新报》哗啦啦翻页! 掌柜捧着铜壶进来时,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脸色上的笑意不减着道:“方才见两位爷茶凉了。” 掌柜地往冯吉杯中续茶,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他正好插嘴道:“杨小相公,楼下报童小李子刚才还问我,说杨爷的《三国演义》新稿还差半回,他想……” 话未说完,冯吉突然接话问道:“掌柜的,先不说《三国演义》的事,我正好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呢!” 掌柜的闻言马上将着手中的茶壶放下道:“冯爷,你请说!” 冯吉看了一眼杨骏,然后侃侃而谈问道:“我看你们樊楼里也有《大周新报》,你说说看,跟骏哥儿的报纸相比,有啥可取之处?” 掌柜的闻言立即大笑一声道:“冯爷说笑了,我们樊楼可是靠着骏哥儿的报纸活着的呢,至于《大周新报》,那有什么可取之处?” 就在这时,外面大堂报童的吆喝声灌进雅间:“新报!兖州局势还在僵持,王相有言:拿下兖州官军不费吹灰之力——” 杨骏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嘴角挂着一抹淡笑,对那掌柜缓缓说道:“掌柜的,这番情景,倒是颇有一番说道呢……” 掌柜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哈哈一笑,化解了氛围中的微妙:“是啊,这世间万物,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经过樊楼这一比较,大家才知道《大周时报》的物超所值……” 杨骏指尖轻叩案几,茶盏里的浮沫随叩击荡开涟漪。杨骏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点了点头道:“还是掌柜的嘴会说!” 冯吉看杨骏没有多说什么,就看了一眼掌柜道:“好了,掌柜的,我们还有些别的紧要事情相商……” “好嘞,两位相公,有什么事情你请吩咐!” 掌柜的缓缓退下后,待完全将着房门关上后,杨骏看着冯吉才开口道:“刚才掌柜的一番话倒是给我了个灵感,这样,下一期的《大周文报》里面刊登一则消息:欢迎广大士子门投稿,一经采纳刊登,将给予酬谢!” 冯吉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旋即就明白过来了,他不由的感慨一声道:“不愧是骏哥儿,也不知道你这脑袋是怎么想的,换做我啊,打死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我可以预见,接下来《大周文报》必定要大火特火!” 杨骏的目光瞧视着下面聚集成堆的士子们,点了点头道:“酬金倒是其次,东京开封府中定有不少士子想要一展才华,这样,我们回去给李昉他们商量一下,看看后续谁来做这个文章审核这块儿!” 冯吉看着杨骏坏笑的表情,旋即就明白过来了,他哈哈大笑道:“这个活啊,你看你能给谁?” “没事,不行的话,就让范大人这里在美言几句了……” …… 第一百七十二章 魔法打败魔法 《大周文报》试水有奖征文,一经推出,引得无数学子、士子们趋之若鹜! “听说了吗?那边的报纸征文呢,文笔好的一经选上,一篇一百文到一千文不等呢!” “真的假的,这写的东西不光能上报,还给钱呢!” “瞧这话说的,《大周文报》把这叫做润笔费,前提是你的文章被人家选上才行!” …… 翟守珣、陶谷看着这样的盛况,不由得感慨一声道:“既生瑜,何生亮,如今才能体会到当时周公瑾的心态啊!” 州桥街外的一座酒楼二楼中,翟守珣入目之处就能看到街口牌坊处,那里是《大周文报》的一个文章征集收稿处,堵的是车马不通,他禁不住摇着手中精美的香木折扇,叹道:“唉…,这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如此盛况,国朝未有!” 陶谷捏碎手中蜜饯,青杏汁液顺着指缝滴在《大周文报》的征稿启事上,“千字千文”四字被洇成深褐。楼下收稿处的喧嚣声浪般涌来,举子们攥着文稿的手在牌坊下挤成林…… “杨骏这招‘征文方式’倒是高明,你瞧那些投稿的举子,有几个真为了润笔费?怕是冲着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传闻来的。” 陶谷轻轻以手中扇骨叩击着雕花栏杆,眸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悠悠叹道:“世事如棋,布局皆学问呐!” 翟守珣闻言,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轻声探问道:“莫非,依陶大人之意,我等亦步其后尘,举办一场征文雅集,以文会友,共襄盛举?” 虽然现在李重进与王峻因为郭荣的缘故,算是短暂的达成了政治上的盟友关系!但对于下面的人来说,翟守珣有些上不得台面,因此在陶谷心底里,其实是不怎么看得上他的! 陶谷摇头自嘲一笑道:“实话讲来,我确实是有这个想法的,可苦于囊中羞涩啊!” 翟守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便出言问道:“陶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又能破费几个钱呢?” “哈哈,你这可真是未曾掌家,不解世俗琐碎之艰。这几日,咱们售出的报纸,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徒有其表地吆喝罢了。他们一份报纸定价十文,而我们,为了抢占市场,愣是以五文钱的低价倾销。这区区五文,刨去纸张成本与人工开销,已是所剩无几,薄利如纸,几近无利可图。 倘若再盲目跟风,效仿他们举办什么征文活动,只怕未等咱们给对方制造些许波澜,自家的小船便要先被这浪潮打翻,难以为继了!” 你让翟守珣写写文章、出出主意的事情,他还能胜任,但若是让他如何赚钱、如何盈利这种事情,怕是他也无能为力! 朝堂上的能臣,如何鉴别他的能力,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就是有赚钱的本事。但从这点上看的话,陶谷对于杨骏的生财之道不免要高看几分! 翟守珣听到这话不由的轻叹一声道:“若如此的话,我们创作的报纸怕是不能长久下去啊!” “走一步瞧一步吧,说不定那天王相给陛下说动了,我们的《大周新报》就把《大周时报》给取缔了,到那时候,咱们今日这番坚守,自会显现其价值所在!” “陶大人说得极是,在下佩服!” …… 相比较《大周新报》不声不响地刊发,与《大周时报》在东京开封府直面竞争;专注于做朝廷各部门内部可看的《大周时报—内刊》则显得有些高调! 内刊与《大周时报》的排版别无二致,只不过在标题上多加了内刊两字,而在每一版的下面都印有几个小字:机密文件,不得外传。 得到陛下首肯后,作为内刊发行的第一期当天,范质可是亲自拿着报纸送到中书门下处,正在当值的陶谷迎步上前道:“恭喜范大人了,我看听闻陛下对内刊的评价赞誉不绝!” 范质浅笑一声道:“多谢陶大人,全赖弘文馆里面的众人辛苦才有内刊的今天!” “哈哈,还是范大人安排得体,对了,这内刊印刷有多少份?” “大概八千份吧,除了我们京城内各个衙门外,还有各地原来誊抄邸报的如今都从这里采买,所以印刷的多了些!” “内刊印得比外刊还多!”陶谷不由的惊讶一声道! 范质也不知是故意炫耀,还是性子就是如此,他点了点头道:“哈哈,是的,还是各个衙门的官员们支持,对了,陶大人,王相在里面吗?我有些事情想找他请教一二?” 陶谷摇了摇头道:“范大人,恰不凑巧的紧呢,王相刚刚有事出去了一趟,你看你是在这儿等会儿,还是有什么事情的话,我这里也可代为转达!”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劳烦陶大人帮忙问一下,这内刊虽然是给各个衙门提供的,但弘文馆的资金也是十分有限,想问问王相,这报纸的费用该怎么算!” 陶谷听到这话,他怎么有种感觉,这范质今日来中书门下是来打他的脸呢!你一天能卖八千份,你清高,你了不起,但你一直在我面前说这有意思吗? 不过,陶谷也不好翻脸,毕竟人家确实是有事跟王相请教的,因此他不由地莞尔一笑道:“范大人怎么说话小家子气,咱们这些人可都是给陛下、给朝廷当差,怎么还分你我分得那么清楚呢!” 范质将随手拿起的内刊搁在案上,不由地轻叹一口气道:“陶大人,话虽如此,可弘文馆的雕版工匠们等着米下锅呢。昨夜他们印刻内刊内容时,可是饿着肚子干到半夜三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陶谷案头堆叠的《大周新报》样刊,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不像陶大人这边,五文钱一份的报纸,还能挤出蜜饯钱。” “工匠们的辛苦,我自会告知给王相的!”陶谷黑着脸,说完这话后,看着范质语气又冷了几分道:“倒是范大人,内刊可不比其他,可不要偷奸耍滑,以次充好,否则到时候岂不是打范大人的脸了?” “多谢陶大人提醒,范某回去后一定会叮嘱好工匠的!”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兖州之局 四月中旬! 正当诸事渐入佳境,循着既定的轨迹稳步前行之际,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令杨骏有些措手不及…… 杨骏看着面前斟酒的赵匡胤,一旁的冯吉环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道:“赵老弟,你这消息可靠吗?” 赵匡胤将着手中的酒壶放下,缓缓开口道:“这话还能有假不成?听闻兖州那边,曹英将军等人先围兖州城,待一步步合拢住后开始攻击城池,但已经过去了数月,攻城战直到现在仍没有下文,这不惹得陛下等不及要亲征了!” 杨骏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酒盏,嘴角勾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道:“如此说来,赵兄可真是喜从天降,小弟在此先行道贺了!” 赵匡胤闻言,却是一脸茫然,眉头微蹙,不解地道:“杨兄这话说得我可是一头雾水,不知杨兄所言何喜之有?此等喜事,连我自己都浑然不觉呢!” 一旁的冯吉旋即就明白过来,他哈哈大笑着道:“赵兄,陛下亲征,你们这些殿前侍卫亲军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是就来了吗?” 烛火在鎏金酒樽上跳成两团火焰,赵匡胤捏着酒盏的指节骤然泛白。窗外夜色正浓,汴河漕船的灯火在他瞳孔里碎成金箔,恰如杨骏方才那句“喜从天降”的余响。 “陛下亲征!” 杨骏用银簪拨弄灯芯,火星溅在案上《大周文报》的征文名录上,杨骏想了下不由的问声道:“曹英的‘久攻不下’,怕不是‘引蛇出洞’吧?” 冯吉缓缓地放下酒盏道:“杨老弟这话也不是没这种可能,据我所知,曹英虽是陛下心腹大将,但素来与王峻相国关系密切,说不定就是为了能让王相带兵平乱!” 赵匡胤手中的酒盏“当啷”轻磕案几,鎏金酒樽反射的烛火在他眼底凝成寒星。冯吉话音未落,窗外更夫“咚——咚——咚”的梆子声,夜已经深了! 赵匡胤待外面的梆子声消失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冯兄、杨老弟,你说这王相是为了什么?如今他的地位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而且还深得陛下的信任……” 杨骏不由的瞧了赵匡胤一眼,然后才缓缓开口道:“欲壑难填!” “哎,杨老弟、赵老弟,我若是王相,我啊,别说去兖州了,就连晋州都不会去的,还是李太白说的好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赵匡胤只是点了点头应声道:“冯兄说的极是!” 杨骏对于赵匡胤的话不免莞尔,你是不知道你当上殿前都点检后,你想再进步时的嘴脸了!现在的你,倒是说这大言不惭的话来! 冯吉醉眼朦胧地晃着酒壶,赵匡胤捏着的酒盏已裂出细纹,这种情况下,他看着杨骏不由地问声道:“在杨老弟心中,是如何看待今日之事的?” 杨骏手里拿起空着酒盏,倒放在桌上浅笑道:“赵兄这是让我酒后吐真言呢?” 赵匡胤见状忙的拿起酒盏,将着满上后虚心请教道:“杨兄弟这话就埋汰我了,我虽在禁军当差,但一直都把杨兄弟当做自己人,杨兄弟文采非凡,对于朝堂之事也有自己独到见解,这不就想着趁着今日跟你取取经吗?” 杨骏指尖叩击着酒盏,青瓷盏底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清越如磬的声响。他垂眸望着盏中倒映的烛火,忽然抬眼直视赵匡胤:“不知在赵兄眼中,如何看到李重进将军和驸马呢?” 赵匡胤捏着酒盏的手猛地一颤,裂纹顺着指节延伸至盏沿,他不由地苦笑一声道:“这我可该如何评价呢?” 杨骏指尖叩击酒盏的声响陡然加急,如更鼓般敲在赵匡胤心尖。檀木案几上,青瓷盏底的裂纹正顺着指节延伸——李重进是郭威外甥,驸马张永德是郭威女婿,杨骏此刻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重进将军……” 赵匡胤喉头微动,一抹坚毅闪过眉宇间,手中酒盏不慎落地,碎片嵌入他厚实的虎口,鲜血悄然渗出,他却浑不在意,只淡淡笑道:“自是骁勇不凡,至于那驸马爷……亦是勇武相当!” 闻此,杨骏朗声大笑,拍了拍赵匡胤的肩,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赵兄此言差矣,小弟听来,倒是觉得你藏了几分谦逊,不甚坦诚呐!” 面对杨骏那略带锋芒的询问,赵匡胤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诚恳与无奈:“既然杨兄弟如此直截了当,那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若要我在他们之间做个比较,我私心里觉得,驸马爷或许较李将军更胜一筹。” 杨骏心中其实涌动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几乎要脱口而出:“倘若将这两位与侯爷柴荣相较,又会是如何一番景象呢?”然而,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转折,缓缓言道:“赵兄,近日里,我隐约察觉到王相与李重进将军之间似乎多了几分亲近,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恐怕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盘算啊。” “杨兄弟,不瞒你说,我也看出来了,只不过像咱们这种身份的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杨骏朗声一笑,眉宇间满是自信:“赵兄,依我之见,此番陛下御驾亲征慕容彦超,王相定当力荐李重进将军,委以殿前亲军统领之重任!” 赵匡胤闻言,面上掠过一抹讶异之色:“可是李将军此刻不过是一都头,掌管殿前亲军,这一步是不是迈得太大了!” “那不然兖州局势为什么非得拖延到现在?” 赵匡胤的目光缓缓在杨骏身上流转,带着几分疑惑,几分审视,心中暗自思量:这番筹谋布局,难道真能如愿以偿? 然而,未及多时,朝廷之中便风声四起,所传之讯竟与杨骏先前的预判丝毫不差,精准无二: 李重进为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为殿前都虞候,掌管殿前亲军。 第一百七十四章 路见面圣 五月处,郭威率兵从东京开封府出发,王峻以随驾都部署的身份随同出征,与曹英等人于兖州城下合兵。 五月十四日,劝降叛军无果后,各部开始攻城。王峻在城南督军,其部最先攻破城池,王峻也因此次先登之功非常得意。慕容彦超见官军攻破城池,就自焚身亡。 在平定兖州那场风起云涌的叛乱中,郭荣心急如焚,屡次恳请上阵杀敌,其壮志凌云,可见一斑。然而,郭威深思熟虑之下,念及澶州之地乃战略要冲,不可有失,终是忍痛未允郭荣请缨。 与此同时,李重进与张永德,两位身为殿前亲军的骁勇之士,自是紧随郭威左右,如影随形。一时间风头无两,荣耀加身! 澶州城内! 王朴望着今日略显疲态的侯爷郭荣,脚步不自觉地放轻,缓缓上前,轻声细语道:“侯爷,兖州局势如今已经尘埃落定。陛下将龙兴之地托付于您镇守,此等重任,无疑是对您莫大的信赖。眼下,我们亟待筹谋的,乃是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王朴话音未落,郭荣突然按在案上的《澶州布防图》骤然卷起,他轻叹一口气道:“杨骏不是在京城传来消息说,李重进与王峻搅合在一起了,这才是我最怕的事情!” 李重进作为郭威的外甥,与王峻这样的权臣搅合在一起,对于郭荣来说,着实是巨大的威胁! 还没等王朴开口,突然一个小厮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道:“侯爷,京城方面传递过来的信笺!” 一听这话,郭荣猛地挺直身躯,眼中闪过一丝急切道:“赶紧拿过来,我看看杨骏在京城那边又有什么消息!” 小厮双手呈上一封尚带着蜡油微温的信笺,郭荣轻轻撕开那精心封固的封口,小厮见状,识趣地悄然退下。待郭荣细细览完信中的内容后,一旁的王朴察觉到他脸上浮起了几缕难得的笑纹,不禁好奇地问道:“莫非是杨骏那边,有了什么妙策?” 郭荣将着信笺放下,浅笑一声道:“杨骏在信中说啊,既然他们不让我去,那我就主动一点,父皇班师回朝的路上肯定要路过澶州,我就在路上面见父皇一面!儿子见老子,谁也没话可说吧!” 烛火在《澶州布防图》上跳动,郭荣指尖划过图中黄河渡口的标记,蜡油封印的密信在案上散着余温。王朴望着他忽然舒展的眉宇,便知道侯爷此刻定然是被杨骏的这番话给说动了! 王朴用茶针拨弄灯芯,火星溅在图中各地的营防图的标记上,他想了下才开口道:“侯爷,也就杨骏能想出这路见面圣的主意。这是要借‘子见父’的天伦,破王峻‘将在外’的兵权啊。侯爷,只不过,我听说陛下班师路线原定过封丘门,现改走澶州渡口。” 郭荣闻言,不由的看下布防图,然后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的话,想来明天父皇他们的人马都能抵达澶州渡口了!” “侯爷,若是明日面见陛下的话,切记不谈国事,只谈父子感情,切莫让王峻抓到把柄!” 郭荣对于王朴的告诫之言,重重的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可不敢有丝毫的差错,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 次日,黄河浊浪拍打着澶州渡口的青石堤岸,郭荣按剑立在浮桥中央,晨雾中的蟒纹玉带扣折射着冷光。对岸传来銮驾的钟磬声时,他身后的“接驾”仪仗突然扬起旌旗——杏黄旗上“周”字的走之底多了道挑钩,细看竟是“宋”字的变形。 郭威的御辇在雨幕中停下,车帘掀开处露出紫袍玉带,却掩不住眼角的倦意。当他看见郭荣的身影竟然出现在这里时,不由的叫停车队。 河风轻拂,带着几分凉意,将郭威的话语切割得断断续续:“荣哥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目光,如同古老松林间的斑驳光影,轻轻掠过郭荣的身影。郭荣身着官服,那衣裳虽略显陈旧,几处细微之处还缝着不惹眼的补丁,却难掩其端庄与正气。 自郭威登基为帝以来,宫廷内外皆以节俭为尚,奢华之风渐息。望着眼前郭荣这朴素无华的模样,郭威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这份不加雕饰的简朴风格,正合他心之所向。郭威微微颔首,眼中闪烁着对儿子无声的赞许,仿佛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大周未来的希望,正静静绽放在这不起眼的角落。 郭荣单膝轻跪,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恭敬,拜道:“儿臣恭迎父皇圣驾,听闻父皇今日途径澶州,念及父皇一路风霜仆仆,特让新妇金盏精心烹制了几道家常小菜,愿父皇品鉴一二,也让孩儿略表孝心。” 这便是王朴精心策划的情感攻势,郭荣一上场,便直接将话题引向了温馨的家事。在太祖皇帝身边静立的王峻,目光落在跪于地上的郭荣身上,正欲开口,意图劝阻郭威在此逗留太长时间,却不料郭威已抢先一步,语气温和地对王峻道:“王兄啊,我观这渡口粮草转运尚需片刻,难得荣哥儿今日前来尽孝,你且吩咐人手加速装运,好让我与荣哥儿叙上几句家常,暖暖心窝子。” 王峻握着剑柄的指节骤然发白,鎏金护甲在雨幕中泛着冷光。他望着郭荣捧上的食盒,眼神一转着道:“陛下,兖州善后文书尚未清点完毕” 他的话语尚在空中回荡,郭威已敏捷地伸手,稳稳接过了递来的食盒,这一举动竟让王峻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最终只能默默收回。 此刻,黄河的浪涛猛然间拍打在坚固的堤岸上,激起片片晶莹的水花,那飞溅的水珠仿佛在郭荣深邃的眼底捕捉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锐利光芒。随着郭威轻轻掀开食盒的盖子,一股热腾腾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只见盒中,一条红烧鲤鱼安然卧于其间,而那鱼尾巧妙地点缀着几颗色泽鲜艳的蜜饯,格外引人注目…… 第一百七十五章 父子有亲 “荣哥儿,这鱼味道不错。”郭威以银箸轻轻挑起鱼腹那片最为肥美之处,瞬间,一股鲜美的鱼香悠然飘散,仿佛春日里轻拂过水面的微风,引得在场众人无不暗暗咽下口水,心中生出无限向往。 望着王峻依旧矗立在原地未动,郭威难得地玩笑道:“王兄啊,这鱼肉确是鲜美无比,只不过此乃荣哥儿的一片心意,我便不与你分这杯羹了!” 王峻听到这话,无奈之中只得双手抱拳,深深一揖,恭敬言道:“陛下,微臣这便前往码头一行,不敢再扰陛下此刻的天伦雅兴,望陛下恕微臣告退之罪。” 郭威哈哈大笑着道:“好,王兄请便,我们半个时辰后起程!” 虽然王峻很想在此旁听郭荣与陛下交谈的内容,但郭威话里话外的意思让他只得悻悻离去,临走之际,他狼顾鹰视般地盯视着郭荣一眼…… 黄河浊浪拍打着浮桥桩基,郭威银箸挑起的鱼肉在雨幕中泛着油光。当王峻的脚步声消失在堤坝转角,郭威倏然地收回满脸的笑容,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亭角,然后吩咐道:“星民啊,我跟荣哥儿去前面的亭子说两句话!” 向拱,字星民。他早些年都投靠在郭威账下,可谓称其心腹。 郭威的话音刚落,禁军中就走出一个雄壮的中年男子,他立即躬身一拜道:“喏,陛下!” 黄河的浊浪声,在着亭角里依然清晰可闻,郭威的紫袍扫过青苔石阶时,向拱已按剑立于三丈之外,甲叶摩擦声与雨幕中的梆子声同频。 郭荣凝视着父亲那张略显阴霾的脸庞,心中千言万语哽咽于喉,一时之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过了漫长的静默,他才缓缓启齿,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半年光阴匆匆而过,未曾想再见父皇,您的身子竟已……”话语未尽,却已饱含了无尽的忧虑与关切。 郭威看着自己儿子的表情,这才得倏然一笑,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的心酸道:“哎,人人都说皇帝好,其实皇帝也苦恼;宰相权大睡不好,选才选官更难搞;要是官吏选不好,贪污腐败治不了;最怕地方造反了,身家性命也难保。” 郭荣望着父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喉间泛起苦涩:“儿臣在治理澶州时,常听闻州县赋税不均,衙役勾结豪绅欺压百姓。吏治若不清,民心便不稳。” 郭威猛地一掷,银箸重重落在石案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连带盘中鱼汁也溅出了几滴。“王峻那老家伙,近来气焰愈发嚣张,兖州一役的胜果,反倒成了他滋长野心的温床。如今,他竟胆敢将手伸进官员任免的浑水之中,其所举荐之人,十有五六皆是河东旧部,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未落,忽有惊雷炸响,黄河浊浪骤然拍碎岸边浮冰,惊起一群寒鸦。 向拱紧握着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神锐利如炬,穿透密集的雨帘,扫视着周遭的一切。郭荣顺着父亲那坚毅的目光望去,只见雨势愈发滂沱,天地间仿佛挂上了一幅厚重的珠帘。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自责与无奈:“只恨孩儿未能时刻伴于父皇左右,替父皇分忧解难。父皇,若局势真已艰难至此,孩儿……” 郭荣的话语尚未落音,便被郭威轻轻打断,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似他这般的老狐狸,连我都需谨慎以对,方能稍加约束。你若贸然前往东京城,我只怕你会步上青哥儿、意哥儿的后尘,陷入那不可预知的险境啊。” 郭荣胸口猛地一滞,青哥、意哥惨死于隐帝之手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他攥紧拳头,指节撞得石案咚咚作响:“父皇身旁境遇如此艰难,孩儿岂能继续待在澶州!” 郭威轻拍了拍郭荣坚实的肩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可留意到,方才王峻投向你的目光中,仍残留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记住这番景象,荣哥儿,澶州之地,你若能将之治理得愈发繁荣强盛,那王峻之流,便越是不敢轻易妄动……” 他稍作停顿,目光悠悠转向黄河上游,那里,漕船点点,犹如千帆竞发。随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沉稳与从容:“我瞧这码头上,众人忙碌的身影已渐渐收敛,筹备之事应是已近完备。荣哥儿,你那边可还有什么未尽事宜需要打理?” 郭荣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言辞恳切道:“父皇在上,孩儿此处并无他事烦扰,唯独心中挂念的,皆是父皇龙体安康。” 郭威正欲举步离去,闻此言语,脚步一顿,轻轻拍了拍郭荣的肩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荣哥儿,为父这边你大可放心。待王峻之事尘埃落定,你便启程返回京城去吧。” 此刻,黄河之畔,浊浪滔滔,拍打着河岸,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回响,仿佛是大自然独有的乐章。浪花飞溅,与绵绵细雨交织在一起,不经意间,将郭威身着的紫袍上那栩栩如生的龙纹,晕染成了一片深邃的褐色。 “孩儿谨遵父皇教诲!” 郭威轻轻颔首,目光穿透绵密的雨帘,落在那些匆匆穿梭于雨中的身影上,心中忽地泛起一丝涟漪,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荣哥儿,弘文馆内的杨骏,依稀记得,他是出自你的门下吧?” 郭荣心头一阵纷扰,对于郭威突如其来的询问,他虽感意外,却毫不犹豫地颔首回应:“启禀父皇,杨骏之前在清丰担任县令,曾力推灭佛之举,并着手税法革新,成效斐然,而后方被调往弘文馆任职。” 郭威微微颔首,赞许之情溢于言表:“确实做得不错,听闻《大周时报》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吧!” 郭荣一时之间未能领悟郭威的言下之意,而郭威却不待他细细思量,仅以一个微妙的眼神示意向拱,随即众人策马扬鞭,浩浩荡荡地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互为试探 五月底,郭威率领众将士返回东京开封府! 此次随郭威大军征讨慕容彦超的战役中,王峻犹如猛虎下山,英姿勃发。他的部队率先撕破了敌城的防线,及至论功行赏之时,王峻凭借着这份先登之勇,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与自豪。 大内崇元殿! 崇元殿之巅,鸱吻傲然伫立,其口微张,似在默默吞噬着五月夜的清凉露珠。琉璃瓦片在宫灯的温柔映照下,泛出一抹幽邃的蓝,恰与郭威眼底那份不易察觉的忌惮相映成趣。三十六根气势恢宏的贴金盘龙柱,如同守护神般矗立,支撑着巍峨的穹顶。龙首高昂,口中衔着的珍珠灯串随风轻摆,将光芒洒向丹壁之上的九龙御道,那御道由整块墨玉精雕细琢而成,龙鳞间的缝隙巧妙镶嵌着点点碎金,传说这些金光闪烁之物,乃是前朝宫变时,飞溅的血珠经年累月化成的印记。 殿外,暴雨倾盆,如怒涛般猛烈敲击着青铜兽首排水口,发出阵阵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宛如远古编钟的回响,竟与殿内《破阵乐》激昂的鼓点不谋而合,交织出一曲令人心悸的夜之交响。雨声与乐声,一外一内,一狂放一庄重,却在这无边的夜色中,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王峻身披的银甲,在丹壁之前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宛如寒星落地。高踞于皇位之上的郭威,轻轻将鎏金的酒樽置于温润如玉的案几上,那一刻,樽底镌刻的“天命永保”四字暗纹,悄然显露,无声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尊贵与威严。 “王兄首登城楼之英勇,实乃大功一件,自当厚赏。”郭威的话语在琉璃瓦片上轻轻回荡,如同晨钟暮鼓,悠扬而庄重。随着内侍小心翼翼地将朱漆匣盖轻轻掀开,一抹璀璨夺目之光霎时跃入众人眼帘——那是一副镶嵌着金边兽首的玛瑙杯,其色泽温润如旧,光华内敛却难掩其非凡之气。 在场众臣目睹此奇珍异宝,无不瞠目结舌,心中暗自惊叹。他们万万未曾料到,陛下竟会将如此稀世之物作为奖赏,赠予王峻。那玛瑙杯在日光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泽,仿佛每一道光芒都在诉说着它不凡的来历与价值,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荣耀与恩典。 “陛下!”王峻的声音在悠扬乐声中清晰可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与惶恐,“此等旷世奇珍,微臣何德何能,敢轻言收受……” 那镶金兽首玛瑙杯,原是征伐慕容彦超时,于其府邸深处发掘的瑰宝。此杯由世间罕见的缠丝玛瑙精雕细琢而成,质地温润,纹理自然流畅,兽首之嘴巧妙镶以纯金,设计之妙,工艺之精,无一不彰显其非凡,实为当朝无可匹敌的稀世之物。初见之时,即便是王峻这等铁血将领,也不禁为之倾倒,心中暗自赞叹。未曾料到,陛下竟会将这份厚赐,赐予自己。 郭威看到王峻的表情,就明白对方的心意,他哈哈大笑道:“朕,刚才早就言说过了,王兄先登之功,自当厚赏的!” 在场的众臣听到这话后,纷纷出言恭贺道:“恭喜王相!” 王峻对周遭涌来的祝贺声报以微微颔首,面上的笑意满溢着难以掩饰的满足。恰在此时,郭威的声音再度响起,沉稳而有力,打断了这份宁静:“郑仁诲、向训,你们二人上前听封!” 郑仁诲与向训,这两位皆是郭威在藩镇时期的左膀右臂,情深义重,如影随形。此番挥师东进,征讨慕容彦超之际,他们更是身先士卒,作为前锋率先奔赴兖州战场,英勇无畏,立下汗马功劳。提及对他们的封赏,在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毫无异议! 不过,就在大家以为尘埃落定之时,身为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却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声音沉稳而有力道:“陛下,微臣心中尚有一事,亟待禀明圣听!” 听到这话,郭威面上的笑意非但未减,反倒愈发灿烂,他朗声大笑,声如洪钟道:“今日乃我大赏功臣之时,王兄若有要事,何不待封赏事宜落定,再细细道来?” 原以为王峻会识趣地退到一旁,谁曾想,他却耿直的继续开口道:“陛下,微臣所奏之事,恰与今日之赏息息相关,恳请陛下恩准微臣先行禀报,而后封赏亦不迟!” 郭威闻言,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那是一幅幅神色各异的面庞——有惊愕未定的,有忐忑不安的,亦有满脸困惑的。然而,身为大周这艘巨舰舵手的他,对于王峻此刻的失态之言,心中并未泛起太多涟漪。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淡然与包容:“也罢,既然王相如此坚持,寡人便洗耳恭听,愿闻其详,王相究竟有何要事需急切禀报?” 从王兄到王相,一字之差,但却代表了郭威此刻的态度!纵然郭威素来非常尊重王峻,多称其表字或呼为兄。但不代表郭威会一直容忍下去…… “启禀陛下,我大周王朝新创,犹似旭日初升,万物复苏之际,百业待举,万象更新之时。征讨慕容彦超之重任,乃是我等臣子义不容辞之使命;至于陛下隆恩浩荡,赐予之赏赐,微臣心中感激不尽,然念及天下苍生,犹有贫寒困苦之辈,亟待救济。故而斗胆恳请陛下恩准,将此赏赐尽数充公,用以赈济天下贫困百姓,略尽微臣绵薄之力,以报陛下圣恩,兼济天下苍生。” 王峻此言一出,朝堂之上,文官队列中,端明殿学士颜衎与枢密直学士陈同率先响应,言辞恳切:“王相此等高风亮节,实乃我辈文臣之楷模!” 反观武将一行,个个面色阴沉,心中五味杂陈。兖州之战,烽火连天,是他们以血肉之躯拿下来的,而这些文臣不过是在后方运筹帷幄,未曾亲临前线半分。论及战功封赏,他们倒是超然物外,一副事不关己之态。而今王相率先垂范,拒绝封赏,文臣们自是纷纷附和,心中算盘拨得响亮——毕竟,谁也不愿意见到武将权势坐大,威胁到他们这群笔杆子官员的地位与利益…… 第一百七十七章 王峻称病 郭威浅笑一声道:“王相固然高风亮节,但寡人素来尊崇的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曹胤、向训,你们二人觉得呢?” 曹胤与向训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仿佛在无声中达成了某种默契。与此同时,立于他们一旁的史彦超与药元福,不约而同地伸出手轻轻勾勒,动作简约却意味深长。这番无声的交流后,四人仿佛心有灵犀,曹胤与向训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里带着坚定:“陛下所言,实乃至理!” 郭威指尖轻叩着御座扶手上的饕餮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的王峻。而无意外的是,王峻按在剑柄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大了对剑柄的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同样坚毅,与郭威的视线在空中激烈交锋,火花四溅。 正当这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之时,身为太师的冯道此刻则是站了出来打圆场道:“陛下,臣有要事,亟待陛下圣裁。” 郭威指尖叩击的动作顿在半空,烛火将他眼角的纹路映得忽明忽暗。郭威转眸看向阶下白须飘拂的老者,缓缓开口道:“哦?太师有何急务?” 冯道轻轻勾起嘴角,一抹浅笑漾开,缓缓言道:“陛下,此番挥师兖州之举,《大周时报》已详尽载之。王相一番苦心,意在为国库节流,其情可悯,其志可嘉。然而,倘若此番功臣之赏迟迟未至,恐怕民间会误以为朝廷财政困窘。百姓之心,易受流言所动,万一因此生出波澜,扰了朝堂清净,岂不反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纷扰?如此权衡,恐非明智之举啊。” 冯道此话一出,本来刚才朝堂内剑拔弩张的局势,瞬间缓和不少。郭威忽然轻笑一声,指尖重重叩在扶手末端的兽首上,缓声道:“太师此言,倒是提醒了寡人。《大周时报》既已载了兖州之功,若是赏格迟迟不下,百姓瞧着,还当寡人是吝啬之君。” 说完这话后,他目光扫过王峻,语气却松缓下来道:“王相苦心,寡人岂会不知?只是这‘赏罚’二字,重在‘信’字。功臣流血沙场,若连朝廷的恩赏都等不来,日后谁还肯为大周效死?” 王峻喉结轻轻滑动,话语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抬眼之际,恰好与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的眼神交汇,二人正微妙地交换着眼色。尽管先前他们已明确表示支持自己,但此刻的眼神中却似乎透露出一丝对局势的洞若观火。毕竟,郭威乃是九五之尊,言辞间又尽显客气与尊重,王峻怎会不明其中利害关系。于是,他连忙接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惶恐与敬服:“陛下真是思虑深远,微臣实在未曾想得如此周全!” 冯道适时的上前一步,白须随动作轻晃:“陛下圣明。依臣之见,赏赐可分三等:首功者加官进爵,次功者厚赐金帛,偏裨将士亦需论功行赏。如此既全了陛下‘有功必赏’的威名,亦可令国库支出有度,不致虚耗。” 这番话既给了郭威台阶,又暗合了王峻“节流”的本意。这时候,李谷看出郭威眼神的意思,立刻站出来接话道:“太师所言极是!臣以为,兖州之役中,药将军夜袭敌营斩将夺旗,当记首功;史将军固守粮道寸步不让,可记次功……” 他语速极快,仿佛早已拟好了赏单,将王峻此前刻意淡化的军功一一罗列。征讨慕容彦超之乱期间,李谷以东京留守职判开封府事,负责留司事务,此番论功行赏,本就是他职责所系,义不容辞。 王峻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化为一声低叹:“陛下与太师既然已有定夺,臣……遵旨便是。” 他轻轻一揖,袖管不经意间滑落,腕间一抹陈年旧疤悄然显露,那是昔日随郭威将军浴血奋战时所烙印下的痕迹,见证了烽火岁月的沧桑。郭威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微微一顿,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长河,忆起了往昔并肩作战的日子。蓦地,他站起身,步伐坚定地走下御阶,亲手将王峻扶起,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与温情:“王相啊,你我袍泽情深,共事多年,你为国为民的鞠躬尽瘁,我又岂会不知?” 他转身对内侍道:“传旨,着户部与兵部速拟兖州之功赏格,三日后呈奏。《大周时报》需另发一篇社论,言明‘朝廷赏罚分明,国库充盈如常’。” 说罢,他拍了拍王峻的肩膀,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至于王相忧心的国库……明日你与冯太师同来御书房,寡人自有计较。” “陛下圣明!” …… 朝堂众臣缓缓的从着崇元殿内走出! 王峻刚欲踏上马车辔头,忽闻身后陶谷急切之声穿透喧嚣,直抵耳畔:“王相留步,下官有急事相告!” 朝中众人对陶谷与王峻之间的微妙关系,或多或少皆有所闻,故而此刻二人并肩而立,并未掀起太多波澜。王峻闻言,转眸望向陶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哦?何事如此匆忙?” 陶谷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王相,今朝堂之上,氛围颇为微妙,故而在朝会散后,我匆忙之中赶来追上王相,实有要事相商。王相,请您细听在下一言:朝堂局势,晦暗不明,特别是陛下的心里,难以琢磨,若是一着不慎的话,可就满盘皆输,切莫因小失大,今日之事,下臣就怕……” 说到此处,陶谷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有所顾忌。王峻见状,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沉声道:“此处并无他人,但说无妨。” “王相,自古以来,有那些功臣能够善终的呢,就算你与陛下相识相知,兄弟情深,可你别忘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峻猛地怔住,望着陶谷消失的背影,握了握拳,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默的摇头。陶谷的话没有说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过,这件事在王峻看来,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他想试探下郭威对他的态度,此事,恰好是个不错的机会! 二日后,王峻府中传出消息,王峻生病告假,将卸任枢密使之职!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王峻之图 冯道府中! 在与冯吉一番寒暄过后,杨骏首次进入到冯道的书房之内。眼前,卷册堆叠,宛如巍峨山峦,令人心生敬畏。望着这一幕,杨骏不禁暗自感叹:冯道此人,历经数朝更迭,仍能稳如磐石,其间的智慧与谋略,恐怕都深藏于这些泛黄的书页之间吧! 书房内的空气似乎都弥漫着历史的沉香,每一本书、每一卷册都仿佛承载着过往的风云变幻。杨骏轻轻抚摸着书脊,心中涌动着对冯道那份难以言喻的钦佩与好奇。就在杨骏感慨之际,身后却传来冯道轻咳声:“杨骏小友,今日把你请到这里,没有耽搁你其他事情吧!” 杨骏听到声音,忙得将着手中的书籍放下,然后忙得施礼一拜道:“冯老相邀,乃是杨某的福分,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没有见你的这件事重要!” 冯道苍劲的手指轻轻抚过书案上一方紫端砚,砚台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他听到这话后,当即哈哈大笑着道:“虽然你杨骏嘴里这话略有些夸张,不过,我喜欢听!” 说完这话后,冯道从着堆叠的卷册中抽出一卷泛黄的书籍,他看着杨骏问声道:“杨骏小友,你可知道《兔园册》?” 杨骏今日踏足冯府,原是应了冯吉之约。但直到来到府内后,冯吉方吐露实情,原来他是受父亲之命特来相邀。这本无可厚非,然此刻冯道忽有此一问,却让杨骏心中泛起层层迷雾,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骏想了下后还是如实会道:“冯老,你说的《兔园册》,可是私塾教授学童的课本?” 冯道点了点头:“对,就是你说的,你可知道,我在前朝任职时,曾经有个侍郎经常在背后嘲讽我道,如果我走路走得急了,准要从他身上掉下一本《兔园册》来,这书因内容肤浅,常受士大夫轻视,他们此举明显是在暗讽我的学识浅薄!” 杨骏虽然不知道冯道此举究竟有何用意,但他还是装作一副好奇模样,问声道:“那不知冯道最后是如何回他呢?” 冯道将着手中的《兔园册》缓缓放下道:“我当时听说此事后,并未动怒,只是与他当面说道:《兔园册》是由着名儒者编撰的,内容丰富,并非浅薄之作。现在的读书人,只知欣赏科举文场的俏丽词句,用以窃取功名利禄和公卿高位,那才是真正的浅薄!对方被我的这番话说得面露愧色,不敢相视。” “冯老此番回话,杨某如今听来也觉得解气,佩服佩服!” 冯道对杨骏的回答置若罔闻,转而热情地招呼他坐下,笑容可掬地说:“来来来,杨骏小友,请先入座。你可曾想过,我刚才踏入这门槛之时,为何会向你述说那段往事呢?” 杨骏微微一怔,目光扫过案头那方泛着冷光的紫端砚,烛火在砚台云纹间跳跃,似在暗示着某种隐秘的关联。他斟酌着措辞,试探道:“莫不是冯老想借此事,告诫杨某莫要被世人浮名所惑?” 冯道枯瘦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兔园册》卷起的边角,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喟叹:“世人皆笑《兔园册》粗陋,却不知真正的学问不在辞藻堆砌,而在经世致用。” “冯老一番教诲,真乃金玉良言。杨某今日聆听之后,定当铭记于心,归家即刻潜心向学,力求早日臻至您所言那经世致用的高远境界。” 冯道听到杨骏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当即没好气的说道:“我刚才给你说的那番话,你若仅领会至此,那我这番苦心,岂不是付诸东流了!” 杨骏哈哈大笑起来道:“主要跟冯老讲话,真真是如雾中观山,朦朦胧胧,一时之间,我竟把握不住话中的精髓所在!” “不亏是侯爷看中的人才啊,我若不说,你就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几日朝堂之上风云变幻,除了王峻称病告假这一风波,难道还有其他值得推敲的大事吗?” 杨骏心中猛地一紧,表面却仍维持着从容的笑意,目光在冯道布满皱纹的脸上游移。他缓缓抚过袖中暗藏的密信,那是今早收到侯爷郭荣寄来的密信,信中说近日有些许事情需要他帮忙配合…… “冯老的意思,难道说侯爷信中之人就是冯太师不成?” 冯道神色未变,枯瘦手指在《兔园册》封皮上叩出三长两短的节奏。他看着杨骏点了点头道:“不用猜了,就是你心里所想的,你可知道如今王峻已经在联系各地藩镇,要他们向陛下上书,请陛下亲自去挽留他呢!” 杨骏瞪大了双眼,他有些难以理解王峻此番的意图,他当即脱口而出问道:“冯太师,王峻这样做的话,陷陛下于何地?陷自己于何地?他这样做,日后岂不是给自己……” 冯道轻轻抬手,制止了杨骏未尽的话语,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探入砚台,蘸取一抹残存的墨汁,随即在案几上勾勒出一个扭曲变形的“藩”字。墨迹尚带着湿润的光泽,未及干涸,窗外猛然间响起一声沉闷的雷鸣,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猛烈地敲击着窗棂,仿佛要将这世界的一切声响都淹没。那刚落的墨迹,在雨声的伴奏下,被水汽晕染得模糊不堪,最终变得支离破碎。 “王峻所求,正是这局势的混沌不明,进退两难。” 冯道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淡然道:“你以为那些藩镇会乖乖听命于他?错了,他们不过是王峻手中的试金石——既是用来试探陛下对军权的把控力度,也是用来衡量……其他各方的立场与态度。” 杨骏细细咀嚼着冯道的这番剖析之语,不觉缓缓颔首,心中暗自赞叹。这位历经九朝更迭而依旧屹立政坛不倒的老臣,果然非同凡响,其对于局势的洞察与分析,条条在理,丝丝入扣,令人折服。 第一百七十九章 飞扬跋扈 “冯老,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冯道神色微微一怔,旋即便漾起一抹浅笑,缓声道:“以我之见,王峻此举,无疑是:常将冷眼看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我们不妨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且看他能折腾出何种风浪来!” 杨骏微微颔首,面对眼前的局势,像他这般身处直学士之位的人,似乎仅能作为旁听者存在。他上不能上达天听,下不能安抚朝局,此刻,他所能做的,或许唯有静默以待,静观其变了吧。 不过,就在冯道准备继续开口与杨骏继续交谈之际,突然门外传来冯吉焦急的声音道:“父亲,宫中传旨,让你此刻过去一趟。”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猛然间被一股力量撞开,冯吉气喘吁吁地闯入,口中急促道:“父亲,使者马车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杨骏闻声,连忙从座位上站起,目光转向冯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疑虑:“冯老,此刻觐见圣上,只怕……” 冯道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恐怕陛下那边也遇到了难题,王峻此番举动,怕是大大出乎了陛下的预料。吉儿,你先替我好生招待杨骏,待我入宫一趟,回来之后,我们再细细商议。” 冯道整了整玄色官袍的玉带,指尖在腰间双鱼纹佩玉上顿了顿。烛火将他投在青砖上的影子拉得细长,然后缓缓走出房门…… …… 御书房内! 灯火璀璨,将大殿中鎏金雕琢的蟠龙柱映照得熠熠生辉,明黄色的帷幔在穿堂而过的细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带着几分不安。大周太祖皇帝郭威,身影巍峨,背对着沉重的殿门,手中紧握着一卷素净的白绫,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了淡淡的白痕。案头,一块儿温润的玉碟稳稳压住半张边缘焦黑的桑皮纸,而那香炉之中,尚残留着未燃尽的奏折灰烬,袅袅余烟中透露出几分肃杀之气。 四周,内侍们跪伏一地,低垂的脸庞上掩不住紧张与惶恐,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先前风暴过后的余悸。这大殿之内,分明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较量,紧张压抑的氛围让人心生寒意。 “冯太师来了?\" 郭威忽然转身,龙袍袖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流动,此刻冯道前脚刚刚踏进御书房,听到这话的他忙的跪下一拜道:“老臣冯道摆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郭威的目光缓缓掠过跪伏在地的内侍们,唇边勾起一抹无奈的叹息,轻声吩咐道:“你们暂且退下,容我与冯太师说几句话来。” 那些内侍闻言如蒙大赦,一个个面露喜色,连忙起身,脚步轻快地退出了房间,待厚重的木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郭威看着冯道,将手中的白绫猛地一掷,如同怒放的雪花,啪地一声落在案几上,那素洁的绸缎在摇曳的烛光下翻滚,宛如哀悼的旗帜,映衬着他阴沉的脸色。 “王峻这老狐狸!竟胆敢勾结四方节度使,莫非是妄图上演一出逼宫的戏码?”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字字如锤,重重敲击在周遭凝固的空气中,激起层层回响,久久不散。鎏金蟠龙柱上,烛火摇曳,烛泪悄然“啪嗒”一声坠落,于青砖之上凝结成一粒粒暗红的泪珠,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冯道低垂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龙纹地砖的缝隙间,不经意间,眼角余光捕捉到桑皮纸上那抹未燃尽的字迹…… “陛下息怒。” 冯道的声音混着香炉青烟飘起,枯瘦手指拂过玉碟下压着的半张残纸,他不由的劝声道:“王峻此举,不过是试刀石。试陛下的刀锋,也试……” 说到这里时,他突然抬头,浑浊老眼与郭威锐利的目光相撞,郭威直接拿起一份奏折递给冯道说道:“你看看,这是河西节度使申师厚的奏折、这是枢密副使翟光邺的折子还有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等等,都是在为王峻求情,上折子请求起复王峻的!” 冯道并没有接过郭威递过来的奏折,他当即回声道:“陛下,无须担心,这申师厚、翟光邺本就是王峻的挚友,至于颜衎、陈同则是隶属于王峻门下之人,因此他们必须要表明自己的态度,现在最为紧要的是其他节度使的态度!” 郭威点了点头,然后猛地抓起案头青铜镇纸,在掌心重重一磕道:“冯太师,你说接下来朕该怎么办呢!” 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郭威手中的青铜镇纸在掌心磨出刺耳声响。冯道缓缓抬起头,皱纹纵横的脸上泛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陛下,当年汉高祖平叛时,曾故意纵容叛军骄横,待其锋芒尽露,再……” 郭威听到这话,顿时眼前一亮,猛地将镇纸拍在案上,震得桌上的宣纸簌簌作响:“冯太师,你的意思是,让朕先行示弱?” 冯道轻轻颔首,随后踏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向前,声音中带着几分岁月的沧桑道:“陛下,老臣深知此计或有悖天家威严,然而若非如此,如何让王峻对陛下放心?晋州之围与平叛兖州,王相都是立下大功之人,若是陛下不谨慎处理好此事的话,臣怕……” 郭威瞬间就明白了冯道的意思,自五代以来,烽火连天,战乱频仍,甚至有人就曾提过: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王峻是大周立国的大功臣,如果不把他的事情处理好,那个各地藩镇节度使岂不是会有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感觉,这对刚刚立国,有志于一统天下的大周来说,无疑是极为不利的局面。 因此,冯道的主意对于郭威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上帝欲使其灭亡,必使其疯狂! “今日若非冯太师进宫,为朕拨云见日,解开心中疑惑,朕几乎便要误入歧途,悔之晚矣!经太师一番点拨,朕心中已然豁然开朗,知晓了后续应对之策……” …… 第一百八十章 借坡下驴 自破慕容彦超还,即求解枢密以探上意,太祖慰劳之。峻多发书诸镇,求为保荐,居数日,诸镇皆驰骑上峻书,太祖大骇。——出自《新五代史王峻传》 王峻府内。 王峻的额际轻轻搭着一条洁白的布巾,映衬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这时,一位宫中的内臣脚步轻缓地走近,言语中带着几分恭敬:“王相,陛下特地遣我前来探望您的病情。自您抱恙以来,陛下日夜挂念,茶饭难安,满心期盼着王相早日康复,好继续为朝廷分忧解难。” 王峻缓缓睁开眼缝,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奈,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张公公,真是有劳您亲自跑这一趟了。只是老朽如今这身子骨,犹如那风前烛、雨里灯,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张公公此刻也被着王峻的表象所蒙蔽,他不由的轻叹一口气道:“王相数月之前还平定晋州之围、兖州之乱,可谁料世事竟是如此变幻莫测,我这就回去,将实情一五一十地禀告陛下。此番前来之时,陛下还特意嘱咐,若王相病情沉重,他定要亲自前来探望呢。” 王峻闻此言,忙得晃着手拒绝道:“张公公,陛下每日政务缠身,岂能为我这等琐碎小事,而耽误了国家要务的处理?再者,陛下贵为天子,若亲自屈驾至此,岂不引人非议,平添诸多不必要的风波?张公公,还请你代为转达,此事万万不可惊扰陛下!” 张公公听到这话后就点了点头道:“若如此的话,那王相你好生休养,陛下还等你病好之后,继续为国分忧呢!” 王峻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身旁的人喊道:“张公公慢走,崇勋,替为父送送内臣大人!” …… 下午的时候,王峻还在床榻之上歇息时,突然门外出来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三人急匆匆的声音:“王相,大事不好了!” 王峻闻言后骤然坐直身子,扯下额间布巾掷在雕花楠木桌上。侍女连忙上前欲换温水,却被他轻声制止道:“你们先退下吧,我跟几位大人说些正事!” 待那侍女轻盈退却,颜衎急不可耐,两步并作一步跃至榻边,官袍下摆不慎沾上了点点泥渍,也顾不上许多:“王相,这是下午刚刚印刷的报纸,字里行间,尽言您此番抱恙乃是策略性的以退为进,而各地节度使纷纷上书,实则是对陛下施压之举……” 陈同自袖中抽出那份已被揉得皱巴巴的《大周时报》,指节因紧握而泛起了苍白,声音中带着几分焦灼:“更为棘手的是,此消息竟是在早间内侍探视之后方才付梓,这背后的意味……”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留给空气一片沉甸甸的猜想。陶谷则在屋内缓缓踱步,背负双手,腰间玉带轻扣相击,发出清脆而细碎的声音,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添了几分不安的旋律:“眼下,东京开封城内,风云诡谲,暗流涌动,茶楼、酒馆的士子们纷纷议论开来,都说……” 从床榻上坐立起来的王峻看着陶谷问道:“都说什么?” 陶谷看着王峻,语气带着几分的颤颤巍巍道:“都说大人,其心不正,其行不端,似有古之权臣的趋势……” 听到这话的王峻,直接气地将着枕边的茶盏给扔到地上,恰在这个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闷雷,茶盏的摔碎声与着雷声交织在一起…… “王相……” “王相,你怎么样了?” 王峻气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颜衎几人见状后,忙的走近前来,王峻缓了一口气道:“虽然早有所料,但没能想到竟会来的这么快。” 陶谷慌忙捡起地上半截茶盏,鎏金盏沿还沾着王峻未喝完的参汤。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着飞檐汇成瀑布,将庭院里的青石阶砸出密密麻麻的坑洼。陈同突然压低声音:“王相,坊间传言说冯道近日连连往返于家中与宫中,此事幕后怕是少不了冯太师啊!” “没能想到他这个老狐狸,这个时候还敢猖狂,竟然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 王峻冷笑一声,指尖在楠木桌沿划出刺耳声响。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箭伤疤痕,对着在场几人追忆道:“当年陛下起事时,我替陛下挡下那支穿云箭时,他们怎么不说我居心不良?” 枢密直学士陈同大步流星上前,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耿直:“王相,此刻非是细数您辛劳之时。倘若任由事态这般蔓延,只怕王相您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自辩分明啊!” 王峻与陈同关系匪浅,听到这话后,不禁轻叹一声,眉宇间满是无奈与困惑:“事态竟已发展至此,我后续该如何是好?唉,一切皆因那《大周时报》而起,我万般筹谋,却唯独忽略了它的存在,实属不该啊!” 陶谷早先便好言相劝于王峻,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可惜,那时的王峻心中自有计较,执意要借由一事,探一探郭威对他的真实态度。未曾想,事态的发展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大周时报》竟如此轻易地左右了舆论的风向,将他心底的盘算暴露无遗。此刻,怕是王峻心中满是悔意,悔不当初啊! 即便如此,陶谷略一思索,便鼓起勇气,迈步向前,轻声细语地进言道:“王相,既然事已至此,上午内廷的张公公不是恰来恳请大人重返朝堂吗?卑职斗胆以为,这或许是个顺水推舟的良机……” 王峻闻此,面色微显为难,眉宇间掠过一抹踟蹰:“只是,我晨间已然婉拒了张公公的美意,倘若此刻态度骤变,万一此事流传开来,岂不是让人……” 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三人相互看视了对方一眼,最后还是陈同出言劝道:“王相,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因为面子问题而让陛下心中有结,岂不是得了芝麻丢了西瓜,更何况,以王相跟陛下的关系,这不是王相去面见陛下一面,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面对着自己手下三人都认同的主意,王峻不由地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就去宫中一趟吧……” …… 第一百八十一章 言论自由(上) “卖报卖报,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王相今日入朝,陛下念及征伐兖州之功,加以厚慰!” “卖报了啊,今日头版:王峻大人不得不说的故事!” …… 在东京开封府的街头巷尾,一阵阵清脆响亮的卖报声此起彼伏,穿透了喧嚣的市集,为这座古城平添了几分生动与活力。与前些日子那些饱含激愤、直指王峻的舆论浪潮不同,今日的报纸仿佛一夜之间换了风貌,竞相刊登起了关于王峻征伐兖州战役的点点滴滴,字里行间透露着对王峻劳苦功高的认同。 今日,范质、杨骏、李昉三人恰好得暇,相约步至樊楼之二楼,凭栏远眺。楼下街头,百姓们或坐或立,手执报纸,细细品读,神态各异,尽显世间百态。此情此景,不由引得三人心中生出诸多感慨。 范质轻叹一声,目光转向杨骏,不由的盛赞道:“杨骏你在报纸上的见解,确是独步一时,令人叹为观止。真乃翻云覆雨之笔,随心所欲,随手拈来,皆成妙文。” 杨骏闻言,谦逊一笑,摆手道:“范大人过誉了。这只不过是我的略陈浅见,实难当此盛赞。倒是李大人,平日里才思敏捷,想必也有诸多高论,何不趁此机会,在此共赏此景,畅谈一番?” 李昉微笑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专注读报的百姓身上,缓缓言道:“范兄与杨大人所言极是。《大周》虽然是我等齐心协力之作,但里面的内容往往都是杨大人亲自操笔,报纸之上,字字珠玑,篇篇锦绣,皆能引人入胜,发人深省。吾等身为读书人,自当以此为鉴,勤勉不辍,方能不负韶华,不负此生。” 范质听到这话,嘴角之处露出一丝笑意道:“今日我们来这樊楼之上,就不要张口闭口大人了,既然没有穿官服,我们私底下就以兄弟相称!” 杨骏嘴角微扬,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若非范大人先开金口,我贸然以亲昵相称,岂不成了那无故攀附的俗人了?” 李昉性情沉稳,闻言亦是忍俊不禁,轻笑声中带着几分赞许:“哈哈,杨贤弟言辞机敏,李某自愧弗如啊!” 范质未置一词,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二人,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欣赏。三人之间,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悄然流淌,正欲招呼小二前来添酒助兴,忽闻楼下传来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之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循声探去,视线落于两位膀大腰圆的汉子身上,他们正缠斗难解,一派狼藉。其中一位,手中紧握着当日的新报,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王相分明是忠肝义胆之臣!这字里行间,定是宵小之辈蓄意混淆视听,颠倒乾坤!” 另一汉子则怒目圆睁,一把揪住对方衣领,言辞激烈,唾液四溅:“前脚还说他心怀叵测,后脚又转而颂扬其功绩,这不是明摆着朝廷在玩弄百姓于股掌之间吗!” 话音未落,整条街道霎时陷入一片混乱。卖报的小童惊恐万分,怀抱竹筐四处奔逃,而那些墨迹尚未干透的报纸,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胡乱翻飞,散落一地。 范质见状,脸色倏地变得铁青,猛地自座上跃起,双手紧握栏杆,心中暗自惊呼:“不妙!此等局面,显然是有人蓄意滋事,意在搅动风云……” 李昉凝视着下方纷乱复杂的局面,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该前去插上一手?万一事态愈演愈烈,恐怕收场之时更为棘手!” 杨骏闻言,轻轻抬手制止了李昉,沉稳地说道:“李兄稍安勿躁。樊楼中的小二定会向衙门之人通报此事,我等若是贸然下去,非但不能助其平息纷扰,反倒可能平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妨暂且静待其变。” 果然不出所料,杨骏的话语尚在空中回荡,街角处便猛然冲出数名衙役,他们手持长枪,宛如密林般将斗殴者紧紧包围。为首的一名百夫长,眼疾手快地拾起散落在地的报纸,眯缝着眼快速浏览了一番,随即怒喝道:“带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樊楼这等繁华之地滋事斗殴,你们莫非是活腻了!” 待那些衙役押着斗殴者离去,樊楼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与繁华。雅间之内,范杰的目光落在杨骏身上,不由地开口问道:“杨老弟,对于适才那两人的争执之言,不知你有何见解?” 杨骏对此浑不在意,毕竟,在遥远的未来岁月里,他曾翻阅过一位知名评论家的笔墨。事件初露端倪时,那评论家的文字里满是激愤,仿佛恨不得亲身披挂上阵,誓要为正义发声。然而,世事无常,风向稍转,他就立马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见了先前的锋芒毕露。这一番转变,引得坊间议论纷纷,戏谑之声四起:周一三五,勇往直前“x锡进”;周二四六,退避三舍“x锡退”;至于周日,则成了模棱两可、和稀泥的“x稀泥”了。 “范兄,我自是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两位仁兄所争论的焦点,无非是《大周时报》上所载内容前后出现了些微的不一致。但范兄啊,这其中的曲折原委,你还不知道吗?再者说了,办报纸的初衷,你总归没有忘记吧?” 范质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盏,目光中带着几分沉思,缓缓言道:“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只是,方才他二人的言谈,无意间触动了我心中的一根弦。试想,若他日报纸沦为私欲的附庸,沦为某个人利益的喉舌,那将是何等可悲之景啊!” 李昉闻言,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以笑化解,温声道:“杨贤弟莫要介怀,范兄之言,绝非针对你一人,实则是他心怀报纸之未来,忧虑难安罢了。” 杨骏爽朗一笑,声音中带着几分豁达:“人治之道,终不及法治之稳。范兄此言,深得我心。在我看来,唯有坚实的制度基石,方能稳固报纸之内容,引领其正道而行。然而,这其中却蕴藏着微妙的矛盾……” 他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沉思,仿佛正于心中细细咀嚼着这复杂而微妙的平衡。 第一百八十二章 言论自由(下) 范质细细咀嚼着杨骏的这番言语,末了,他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凝重了几分,缓缓道:“依照杨兄弟的意思,要确保报纸内容的公正无偏,首要之务,莫非在于制度之基的稳固确立?” 杨骏毫无质疑的点了点头道:“范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一旁的李昉浅然一笑,显然他对于这个谈话内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杨骏与范质讨论的内容,在他看来,或许考虑的太早,有些杞人忧天了! 杨骏看着沉思的范质继续开口道:“范兄,你可知道,在极西之地,大概在三家分晋时期,有一个边陲小国,他们实行一种全民公投的政治制度:陶片流放法,即每年公民大会时,参会公民可以把自认为危害民主之人的名字刻在陶片上进行投票,得票最多的人将被强行放逐10年。” 范质抚须的手指骤然顿住,烛火将他眼角的纹路映得忽明忽暗:“陶片流放?”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指下意识的叩打着桌面,一旁的李昉闻言终于从袖中抬起眼,指尖碾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穗子,嘴角牵出抹淡嘲:“杨兄这例子倒是新奇——难不成你想让汴梁百姓也拿陶片投《大周时报》的稿子?” 杨骏却不理会李昉的揶揄,而是手指沾了点茶水在这桌面上比划道:“范兄,大概离我们数万公里之遥的地方,有个小国,此国名为‘雅典’,百姓能在公民大会上直谏政事,连将军的任命都要靠投票。那陶片虽糙,却能让权臣不敢妄为。不知范兄认为这个如何呢?” 范质的眼神聚焦于杨骏以手为笔,就地勾勒的图景之上,忽地,他面色一凝,沉声道:“倘若遭遇无知愚民的盲目投从,抑或是宵小之辈蓄意构陷,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李昉瞅准时机,轻轻接过递来的茶盏,袅袅热气缭绕间,他挑眉轻笑,语带诙谐却藏锋于内:“所言极是!试想,若有人暗中在陶片之上镌刻老夫之名,那岂不是平白蒙受不白之冤,含恨而终?” 杨骏哈哈一笑道:“范兄、李兄,所以顺着刚才我说的话,贫瘠的土地是长不出鲜艳的花朵!制度只是保证,如果民众不开智,最后只会人云亦云,就如这陶片放逐法的雅典,最后这个制度只会跟着取决于公民的情绪,而公民的情绪常常因受一些政治家的鼓励波动不定。因此,公民对官员优劣的判断未必都能深思熟虑,用陶片投票作出的判决也就未必准确。” 范质对杨骏提及的话题显然兴趣盎然,他连忙接过话茬,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如此说来,是否只要制度之舟与教化之风并驾齐驱,便能绕开那些暗礁险滩,驶向太平之岸?” 李昉闻言,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探询:“杨老弟之意,要先开民智,再立公论?” 他的目光悠悠转向窗外,夜色如墨,汴河中漕船的梆子声隐约可闻,如同遥远而幽长的叹息:“只是,我大周百姓之中,能识文断字者尚不足三成,即便是《大周时报》的忠实订户,也多是沉迷于《三国演义》的话本,对于时事政论,恐怕少有涉足。” 李昉的话语里,既有对现实的无奈,也有对未来的忧虑。范质对于自己好友的这番评价极为认同,顺势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釉面茶托震出细微裂纹:“正是!若让挑夫走卒都来评点朝政,怕是明日就有陶片刻着‘范某贪墨’扔到宫门口!” 杨骏将着范质茶盏中的茶水填满后,这才的浅笑一声道:“范兄,刚才李兄的话是对的,若是民众不开民智,想得再好的策略也如同那无根之萍,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沿着雅典再往西北走,有一个国家,那里的立法、行政和司法三种国家权力分别由不同机关掌握,各自独立行使、相互制约制衡!当自由的种子播撒的泥土里时,你想想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范质被杨骏这一连串的言辞震撼得瞠目结舌,下巴仿佛快要脱臼。一旁的李昉,脸上也映出了与范质如出一辙的惊愕神色。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良久之后,才见范质率先从这番思想的风暴中抽离,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杨老弟,你这满腹经纶、见识广博,究竟是从那里汲取而来的?” 杨骏朗声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羁与释然:“范兄、李兄,瞧瞧,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就图个嘴皮子痛快嘛。我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戏谑之言罢了,哪能真往心里去呢?” 话音未落,范质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闪烁着认真与思索:“就算杨兄的话是场玩笑,可假使我某日真的动了念头,想要将你口中的那个理想国度变为现实,杨兄以为,我该从哪里迈出第一步呢?” 杨骏的眼神倏地变得深邃,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空间,触及更遥远的天地。片刻后,他缓缓启齿,声音中带着一丝哲人的沉思:“哈哈,范兄这一问,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智者曾经说过的一番话,我讲给你听 当我年轻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 当我成熟了,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于是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 当我进入暮年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 但是,这似乎也不可能。 当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 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些事情。 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范质初听这番话时不以为意,而当杨骏快讲完时,他忽地心念一动,恍然大悟。最终,他不禁由衷地赞叹道:“杨老弟真乃妙人也,句句珠玑,令人钦佩……”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团火焰 殿门轻启,发出一阵悠长的“吱呀”声,一名小厮手捧镶嵌着鎏金边饰的烛台,悄然步入室内,动作轻巧地为即将燃尽的烛火换上新芯。刹那间,火光猛地跃动,变得炽烈而明亮,将室内三人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上,交叠缠绵,宛如一幅生动的剪影画。 待那小厮轻轻退出房门后,范质轻摇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悠说道:“依杨兄弟之见,我倒觉得,不若先开间私塾,做个传道授业的老夫子。或许我这方寸之地难以改变,但他们却如同初燃的火苗,假以时日,定能燎原四方,成就一番非凡事业。” 李昉闻言,不禁朝范质翻了个白眼,打趣道:“范兄啊,范大学士,你正值不惑之年,风华正茂,怎地就琢磨起告老还乡后的悠闲日子了?” 范质神色不变,学着杨骏刚才的语气缓缓脱口道:“瞧瞧,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就图个嘴皮子痛快嘛。我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戏谑之言罢了,哪能真往心里去呢” 杨骏与李昉对视一眼,不由地放声大笑起来道:“此情此景,没有酒来,当真是扫兴,小二看酒来!” 殿门轻启的吱呀声尚未落尽,小厮手中鎏金烛台已将三丈见方的楠木案照得透亮。新换的羊脂烛芯“噼啪”爆了个灯花,将范质袖口暗绣的云纹照得分明! 范质的目光轻轻掠过店小二怀中稳稳抱着的酒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悠然说道:“小二哥,你可曾知晓,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今日,杨骏与李昉、范质三人皆是一身朴素的常服,未有任何显赫之态,更未曾事先知会店中掌柜,故而店小二对杨骏的面庞虽感一丝朦胧的熟悉,却一时难以确切唤出其名。他麻利地为桌上的酒盅斟满佳酿,脸上挂着一抹谦和的笑意,道:“说来惭愧,瞧这位先生眉宇间透出的气宇,似有几分面善,只是一时之间,名字如同晨雾般朦胧,难以捕捉。不过,依在下拙见,先生必非池中之物,定是胸怀大志,行将成就一番非凡事业之人。” 范质闻言,不由自主地拍掌笑道:“嘿,你这店小二真是会说话!且听我道来,眼前这位小相公,可是在你家酒楼里,创下过‘斗酒诗百篇’的非凡佳话,这下你总该如雷贯耳,知晓他的大名了吧!” 店小二一听,顿时恍然大悟,望向杨骏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由衷的敬意,连声道:“原来是杨相公!我们樊楼上上下下,对杨相公那可都是满心敬仰,只恨无缘得见真容。今日这运气,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竟能让我来伺候杨相公!” 杨骏不知道范质此举是想做什么,他只得对着店小二浅笑一声道:“小二哥说笑了,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多谢小二哥在这里照料了!” 店小二满脸堆笑,手脚麻利地为他们斟满了酒,随后便识趣地退出门外。随着房门轻轻合上,杨骏的目光转向范质,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解,轻声问道:“范兄,方才为何突然在那店小二面前提起诗词之事呢?” 范质以指尖悠然轻叩鎏金酒坛上细腻的缠枝纹,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化作两抹闪烁的金辉。“杨兄弟有所不知,自上次你在樊楼遗落的半阕佳句,如今连江南的才子们都纷纷慕名而来,渴望能在此地续上那段风雅,只可惜,至今尚未有人能圆满其韵。” 杨骏闻言,爽朗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羁:“哈哈,范兄莫非是想借着今日这壶中美酒,一展才情,将那遗落的半阕诗词完美填补?” 一旁,李昉正欲将手中的茶盏换作豪放的酒觥,闻听此言,心中不由一阵激荡,险些让刚入口的佳酿呛了喉咙,他笑道:“哦?此言当真?那可真是令人期待!” 范质的手指轻轻掠过酒坛上细腻的缠枝纹,忽地,他动作一顿,随手将手中的酒盏重重一顿,酒液溅起,恰好为杨骏的酒盏添满,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此言差矣,有杨兄在此,我岂不是要抢了东道主的风头?话说回来,我心中着实好奇,那诗中上阙已将北国雪景描绘得壮丽非凡,横亘千里,尽显大气磅礴、豪迈不羁之境,不知下阙又将如何笔走龙蛇,再添何番妙笔?” 杨骏陡然间击节而笑,动作潇洒地攫起案头那半片残破的陶片,用它灵巧地挑开了酒壶的封印。随后,他轻轻摆了摆手,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说来不怕你见笑,这首词的下半阙,我至今也未能构思得出,不然,我早就拿出来了,又何须在这里藏着掖着呢?” “哈哈,杨老弟啊,外界那些满腹经纶的士子们,可都在传呢,说你是有意留此悬念,不写下半阙,好让天下的文人墨客,如同过江之鲫,纷纷前来一试身手呢!” 杨骏听闻此言,不禁开口澄清道:“范兄有所不知,那日不过是趁着酒意正酣,信手涂鸦得那上半阙词,次日晨起,竟是全然忘却此事,故而那些风言风语,实属无稽之谈,万不可轻信啊!” “杨老弟言之有理,然则今日你既已踏入这樊楼之中,且方才那小二已窥破你的身份,恐怕若不留下一两首佳作,要想安然离去,怕是难上加难啊!” 范质的话语尚在空中回荡,杨骏已敏锐地洞察了局势,他不假思索地拎起身旁的酒坛,向那空置的酒盏中倾泻而去。琥珀色的酒液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金辉,宛如天边划过的彩虹,不经意间溅落在案头那张尚未展开的宣纸上,留下斑驳痕迹。杨骏指尖不经意间沾染了酒液,他突发奇想,借着这份酒意,以指为笔,在那湿润的纸面上迅速书写起来。狼毫笔锋所过之处,墨色与酒痕巧妙融合,彼此映衬,别有一番风味。 杨骏笑道,声音中带着几分诚挚与期许:“范兄,待到有一日,你解甲归田,荣归故里,开设私塾之时,我这里有一副对联相赠,你可要听好了!” 范质与李昉闻言,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期待。紧接着,杨骏那略带酒意却又不失稳健的声音便在他们耳畔响起: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是王崇勋 “好!” “精彩!” 范质与李昉听闻此联,不谋而合地发出由衷的赞叹,声音交叠在一起,满是欣赏之意。随后,二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桌上的酒盏,与杨骏轻轻一碰,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摇曳,不经意间溅上了袖中的洁白素绢。范质满面春风,笑意盎然地说道:“杨老弟,今日这一餐酒,能换得如此上佳的对联,我可是赚大了!” 李昉则随手拾起一片陶片,轻轻敲击着身旁的酒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宛如铜铁交鸣,他在这悦耳之声中笑道:“贤弟真是才华横溢,出口便能成章,落笔即是生花,令我钦佩之至啊!” 杨骏闻此言,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温煦的笑意,轻声道:“罢了,范兄、李兄,咱们何不借此良机,痛快淋漓地饮上一番,而后早早归家?在我看来,世事洞明即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至于诗词歌赋,不过是闲暇之余,怡情悦性的小玩意儿罢了。真正的豪杰,当属如二位这般,心系苍生,脚踏实地为百姓谋福祉之人,方令人心生敬仰!”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琵琶弦急,歌女清亮的嗓音穿透窗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 范质与李昉忽闻窗外传来悠扬歌声,两人不由相视一笑,眸中闪烁着几分戏谑与赞赏:“杨老弟啊,此番可非我等故意恭维于你,你且细听,那风声里的旋律,字字句句,皆是对你诗词的传颂呢!” 此刻,屋内仿佛被一股因才华得以赏识的暖流轻轻包裹,喜悦与温馨在每一寸空气中悄然弥漫。杨骏闻言,不禁放声大笑,那笑声爽朗而真挚,他将杯中残余的佳酿潇洒地洒向廊外,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最终轻轻溅落在青砖之上,发出细微却清脆的声响。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竟意外地惊扰了几只栖息在屋梁上的夜鸦,它们扑棱着翅膀,带着一丝慌乱与不解,振翅高飞,划破夜的寂静…… 对于外面的情况,范质三人自是不以为意,仿佛那世间纷扰皆与他们无关。此时,屋内烛光摇曳,映照着桌上斑斓的酒器,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杨骏豪迈地拿起一旁沉甸甸的酒坛,坛身覆盖着岁月的痕迹,坛口仿佛能嗅到那股醇厚的酒香,他逐一为范质与李兄的酒盏满上,酒液如琥珀般流淌,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烛光映照下,范质的脸上带着几分淡然,他轻轻端起酒盏,那酒盏边缘仿佛被精细雕琢过,透着温润的光泽。李昉亦是如此,他的目光在酒液中流转,带着几分沉醉,几分向往。 “来来来,范兄、李兄,请满饮此杯!”杨骏再次豪爽地举起酒杯,三人手中的酒盏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如玉石相击般清脆悦耳的声音。那酒液醇厚如浆,一入口便如同熊熊烈火在舌尖上肆意绽放,瞬间点燃了他们胸中沉睡的豪情壮志。在这觥筹交错的欢宴之中,唯有酒杯轻轻碰撞的声响,回荡在这欢声笑语间,久久不散…… …… 杨骏三人踉跄着步出房间,脚步尚未稳当,隔壁的房门竟倏地开启,从中踱步而出一位年少气盛的少年,面容青涩,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那一刻,杨骏的心猛地一凛,那双眸子,那股气质,仿佛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根弦,似曾相识!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不言而喻的默契,正当杨骏细细打量之时,那少年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审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驻足,与杨骏四目相对,周遭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旁侧的侍从见状,低声而谨慎地唤了一声:“王相公……” 闻此言语,范杰与李昉二人,面上那几抹微醺之色更甚,不由自主地抬首望向声音来源之处,随即,一抹熟稔之色浮上眼底,连忙热情地打起招呼来:“哎呀,这不是王相家的公子嘛,真是未曾想,今日竟有这般奇缘,能在此地与您相遇!” 那位少年先是一诧,应是也没预料到竟然能在这里碰到熟人,但还是迅速的做出回应,声音中带着谦逊:“范大学士、李学士,久违了!” 言罢,他的视线轻轻一转,落在了杨骏身上,面上的笑意非但未减,反而更添几分温暖道:“想必这位便是近日来名声大噪的杨骏,杨直学士吧!” 杨骏恍惚间觉得对方的面容似曾相识,却又一时难以捕捉那记忆的碎片。见对方已主动寒暄,笑容满面,他也不好怠慢,连忙拱手回应:“幸会王公子!” 此言一出,王崇勋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玩味,他迈开步伐,几步便拉近了与杨骏的距离,笑声朗朗:“家父常言,当与青年才俊广结善缘。今日得见名满天下的杨直学士,实乃三生有幸。在下王崇勋,家父正是当朝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相公。” 杨骏闻此言,三分醉意瞬间被惊散,眸光乍亮,心中暗道:原来是王峻之子,难怪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与清丰王家那两位——王怅、王涌兄弟,确有神似之处! 王崇勋仿佛洞察了杨骏的心思,身形一闪,已至近前,笑容依旧挂在唇边,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寒意,压低声音,仅两人可闻:“杨骏是吧,当真是久违了,今日终得相见,往后咱们可要好好‘交流交流’了。” 在场的众人自是不知道他们俩人在交谈什么,只觉得他们宛若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只能知道这笑容之下竟然藏着这么深的血海深仇! 杨骏的面容上未泛起丝毫波澜,他嘴角轻扬,漾起一抹浅笑,声音随之温润地提升了几分,恰好充盈于周遭,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捕捉到他的言辞:“王兄真是太客气了,他日定当寻机深谈,共促情谊!” “不见不散!” “恕不远送!” 第一百八十五章 老二在哪 次日醒来! 杨骏缓缓自醉梦边缘醒来,几分清醒悄然爬上他的眉宇,却仍难掩脸颊上那抹如晨曦初照、天边未褪的绯红霞光。醉意在他深邃眼眸中轻轻摇曳,仿佛夜的星辰,迟迟不舍离去,依旧在他的眼底闪烁微光。 他置身于一间高大宽敞的屋内,天花板高悬的鎏金装饰,在不经意间折射出柔和而温馨的光辉,与窗外悄悄探进的初阳交相辉映,为周遭的一切轻轻披上了一层淡雅的金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与醒酒汤特有的草药香气,它们相互缠绕,缓缓飘散,让人心旷神怡。苏娃儿闻声疾步走来,手中稳稳地捧起一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醒酒汤,那汤色清澈,热气升腾,带着丝丝缕缕的草药香,轻声细语道:“骏哥儿,来,趁热喝了这碗醒酒汤吧。” 她的眼神中满是关怀与柔情,仿佛能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阴霾与醉意。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份宁静与美好之中…… 杨骏轻轻接过那碗温热的醒酒汤,浅酌几口,温热的液体似乎缓缓驱散了酒意。他转而望向苏娃儿,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带着几分戏谑道:“娃儿,你猜猜看,我昨晚在樊楼里碰到谁了?” 苏娃儿闻言,眼波中闪过一丝嗔怪,却也难掩其中的关怀之意。她轻声责备道:“无论遇到了谁,也不该如此贪杯呀。铁柱说,你归家时已是踉跄,推开大门便径直倒头就睡,真叫人担心。” 苏娃儿未曾应声,杨骏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失落,轻轻将手中的瓷碗置于桌上,随后语调悠长地道:“娃儿,你可还记得清丰镇上的王家兄弟?” 原本对此事并未放在心上的苏娃儿,在闻听此言后,神色不禁凝重了几分,疑惑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昨晚撞见了他们二人了?” 杨骏初时微微一愣,旋即便放声大笑,语调中带着几分戏谑:“这等光天化日之下,怎好谈论如此耸人听闻之事?我昨晚偶遇的,乃是王峻家的公子,不过那模样,与王怅、王涌二人简直是如同孪生,我如今细想,莫非王峻把他们兄弟中有人给认作养子了不成?” 苏娃儿轻抚着额头,顿时叹了一口气道:“骏哥儿,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在清丰的时候,当地人都知道,清丰王家王涌是老大,王怅是老三,那么大人,你猜其中的老二去了哪里?” 杨骏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然后猛地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人,公主就是公主,大师那是真的大师,而老二,也真的只是排行老二! “你的意思是,这清丰王家老二就是王峻的儿子——王崇勋?” 苏娃儿轻轻摇头,旋即又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于清丰之地,我仅仅也只是听闻王峻膝下无子嗣,遂将侄儿视为己出。依你所言推敲,那王崇勋十有八九便是王怅与王涌的至亲兄弟了。” 杨骏对王崇勋的真实身份并无多大兴致,他听到这话后只是淡然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今日我有幸得见王崇勋,相较王涌、王怅二人,他外表上确是多了一份沉稳与谦逊,然其骨子里的狡黠与狠辣,却是难以遮掩。我怕这样的人知晓了你与我的关系后,会不择手段!” 面对着杨骏那双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担忧,苏娃儿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自信,几分对世事洞若观火的从容。她轻轻拍了拍杨骏宽厚的手掌心,声音柔和却坚定:“放心吧,骏哥儿,在清丰他们鞭长莫及,而在京城,他们却要顾忌朝廷条条框框,律法严明。除非他们的实力已经膨胀到了足以撼动皇权,不把高高在上的朝廷放在眼里的地步,否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苏娃儿的话语如同春日里的一缕清风,轻轻吹散了杨骏心头的阴霾,却也在这宁静的瞬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平和。 与着才来东京开封府的时候相比,如今的铁柱,身形愈发的魁梧,而身上的肤色也更加的黝黑,若是晚上出现门口的话,怕是就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了,此时,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急切,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大人,冯吉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神色慌张,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需得立刻与您相商!” 此言一出,原本因苏娃儿安抚而稍显放松的氛围瞬间又紧绷了起来。杨骏和苏娃儿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那份不言而喻的紧迫感。 以着冯吉慢悠悠的性子,能够让他脸色流露出几分焦急之色,定然是真有大事发生,否则绝不会如此失态。 苏娃儿向杨骏投去一瞥,正欲起身告辞之际,杨骏已霍然站起,语带诚恳道:“想是冯兄那边有急事相商,我亲自前去迎接,方显诚意与尊重。娃儿,你且在此稍事休息,容我先去探明究竟,看是何等要务。” 言尽于此,他眸中闪烁起一抹不容分说的坚决,随即起身,步伐坚定地离去。而在前厅,冯吉正焦急地徘徊,不时地向内室投去期盼的目光,满心焦灼地等待着杨骏的身影出现。 “冯兄,今日怎么有闲工夫来这里了?” 杨骏的身影尚未踏入门槛,他那爽朗的招呼声已如春风般穿堂而过,由远而近,温暖而熟悉。闻此声,冯吉连忙疾步向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他一把拽过杨骏,径直拉到桌旁。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不慎让案头那精致的青瓷碗轻轻一颤,随即倾倒,清澈的茶水宛如溪流般潺潺洒落…… “杨兄!快跟我走,弘文馆那边出大事了!” 杨骏听到这话后,忙的安抚着冯吉先坐下道:“冯兄,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什么事你细细说来,我们再走也不迟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王崇勋的反扑 冯吉缓缓落座,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水后,便急不可耐地开了腔:“杨骏老弟,你可有所不知,那王相家的公子此番竟与李重进合谋一处,准备出手拯救这半死不活的《大周新报》呢。据传,他们已然得到王仁裕大师的首肯,意图效仿《三国演义》之盛况,在报纸上开辟一栏,专门刊载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呢!” 《开元天宝遗事》该部小说主要讲述了唐朝开元、天宝年间的逸闻遗事,内容以记述奇异物品,传说事迹为主。其中记唐代宫中七夕、寒食等节日习俗等故事! 杨骏心中暗自思量,原以为会是何等重大之事,却不料仅仅如此微不足道。听闻这里,他不禁轻轻勾起嘴角,漾出一抹浅笑,语气温和而自信地对冯兄说道:“放心吧,冯兄,这点简单的小事,我相信《三国演义》的实力……” 冯吉轻轻摇了摇头,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叹道:“杨骏兄,若是仅有王崇勋那厮,单凭一本《开元天宝遗事》生事,我断不会如此心焦。方才来时,范大人向我透露,李重进麾下的门客翟守珣,竟上书弹劾《三国演义》,言其书中字里行间有拥刘抑曹之偏见,意欲将此书查禁呐!” 杨骏听到这话,猛地自座上弹起,步伐匆匆迈向门外,边走边说道:“冯兄,且慢再饮,范大人那边的茶水更为上乘,咱们还是速速前去探个究竟吧!” 杨骏的举动让冯吉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无奈,他缓缓自座位上站起,语带几分调侃道:“骏哥儿,方才我好言相劝,让你赶紧奔弘文馆去,你偏是不听。这下可好,我这边倒是悠哉游哉,不急不躁,你那边却突然火烧火燎起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杨骏哪还有心思与冯吉多费唇舌,二话不说,拽起他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弘文馆的方向行去…… …… 弘文馆内! 杨骏拖拽着冯吉,一路狂奔,仿佛穿越了晨霭的迷雾,直奔弘文馆而来。晨光朦胧中,弘文馆翘起的飞檐已刺破薄雾,显露云端之上,显得格外庄严而神秘。檐角悬挂的铁马,在疾风中轻轻碰撞,发出叮咚清脆的声响,宛如《三国演义》战场上激昂的战鼓,回响在历史与现实的边缘。 范质早已在弘文馆内静候多时,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稳。见二人气喘吁吁地赶来,他连忙迎上前去,话语中带着几分急切:“杨骏,你可算是到了。今日早朝之上,翟守珣的弹劾状言辞犀利,竟列举了‘七宗罪’,其中最为核心的一点,便是指责《三国演义》一书拥刘抑曹,暗含讽喻当今之意。” 他的话语尚未落音,空气中似乎还悬浮着未尽的言辞,突然间,杨骏的脸色猛地一僵,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眸瞬间圆睁,透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上茶盏轻轻跳跃,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仿佛连空气中的尘埃都为之一震。 杨骏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范大人,这岂不是血口喷人、无中生有之举?此等无端指责,犹如暗夜中的利箭,无端射向无辜之人,岂不让人心寒!” 范质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似乎对杨骏的反应早已了然于胸,缓缓言道:“杨骏啊,你心中的委屈,我岂会不知?若非如此,今日你恐怕早已身陷开封府的大牢之中,而非立于我面前,与我叙谈。今日把你喊到这里,乃是跟你共商解决之道,而非聆听你的满腹牢骚话。” 一时之间,屋内气氛紧绷如弦,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断裂,散落一地紧张的气息。杨骏与范大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锋,犹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碰撞出耀眼的火花,让整个空间都充满了压抑而浓烈的火药气息。 站在一旁的冯吉,眼见这剑拔弩张之势,急忙插话进来,试图缓和这紧张到极点的氛围:“杨骏老弟啊,你的事情,范大人可是时刻挂在心上,忧心如焚。要不然,他又怎会如此急切地派我匆匆将你唤来,共商应对之策呢?”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诚恳与急切,试图在这针锋相对的两人之间搭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杨骏闻此言,连忙躬身行礼,言辞恳切道:“范大人海量,方才是杨某心急如焚,一时失言,还望大人切勿介怀。再者,即便杨某心中有诸多不满,也绝非针对大人您。那么,范大人,不知您此处可有良策以解燃眉之急?” 范质轻轻自紫檀木案几之下,抽出一卷素净的笺纸,其上墨迹在晨曦的微光中透出一抹清冷。笺上,字字铿锵,犹如寒铁铸就:“翟守珣所列之‘七宗罪’,首当其冲,直指‘刘备身为汉室后裔,书中对其尊崇有加,对曹操则多有贬斥,王崇勋之流就是借此发难,说你借《三国演义》犹念前朝呢。一旦此条罪名坐实,非但《三国演义》一书难安,恐怕连弘文馆之清誉,乃至你我二人,皆将深陷泥沼,难以自拔。” 杨骏略一沉思,随后以一种试探性的口吻缓缓问道:“范大人,我们何不依样画葫芦,以此之道还施彼身呢?” 范质闻言,一时之间未能全然领会其意,不禁疑惑地反问:“你这话究竟是何意?” 杨骏并未立即作答,而是转而望向冯吉,轻声问道:“你那儿可有今日的《大周新报》?来之前你曾提及,他们打算刊登那本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确认一下是否已经刊载出来了?” 尽管杨骏背后的真正意图如同迷雾中的灯火,隐约难辨,冯吉仍旧秉持着事实为本的原则,缓缓道来:“《大周新报》的发行比我们略迟一日,但这条消息绝对准确无疑,待到明日,他们的报纸之上,定会刊登那本笔记小说的……” …… 第一百八十七章 查封报纸 “号外!号外!《大周新报》今日特刊,独家连载《开元天宝遗事》,新鲜出炉,正等待着每一位看官的青睐,细细品味那段盛世风云!”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啦!《大周新报》揭秘玄宗皇帝与杨贵妃之间,那些缠绵悱恻、不为人知的宫廷秘史……” …… 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经那卖报人这一番绘声绘色的吆喝,原本萎靡不振的《大周新报》,竟如枯木逢春般,显现出一丝勃勃生机的迹象。 “衙内,您这招儿实在是高妙至极!方才那边粗略估算了一番,光是这上午的光景,报纸已售出四五千份有余,销量直逼往日之两倍,在下佩服!” 陶谷面对这位“地主家的公子”时,言辞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敬意。而王崇勋对于陶谷的言语,仅是微微一笑,轻轻颔首道:“陶大人,家父往昔对杨骏之辈,可说是颇为宽容,未曾想他们非但不感念恩德,反生加害之心。此等仇怨,我誓必要为家父出一口恶气!” “衙内能替相爷分忧,孝心可鉴。只是衙内需得小心提防,那杨骏、范质等人狡诈异常,此刻说不定正筹谋着应对之策呢。”陶谷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告诫与关切。 听到这话,王崇勋神色未变,心中波澜不惊,仿佛微风拂过湖面,不留痕迹。他略作思索,随即开口问道:“哦,对了,昨日不是有人上书,指摘他们‘尊刘贬曹’,暗含怀念旧朝之意吗?怎的后续竟无声无息了?” 陶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无奈之情溢于言表:“李相公以为此事背后暗藏玄机,影射之意难辨。加之范质身为弘文馆大学士,乃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仅凭这等琐碎之事便欲将其投诸囹圄,恐非易事,阻力重重啊!” “哎,你们这群人啊,怎就不肯动动那聪明的脑袋瓜子想一想呢?既然范质那块硬骨头啃不动,咱先拿杨骏那帮人开刀,不也是条路子吗?非得等到把范质这棵大树撼动了,再去对付他们的小枝桠,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陶谷抬手,轻轻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连连点头应和道:“衙内所言极是,我等当时确实思虑不周,一门心思只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倒把眼前的实际情况给忽略了,真是糊涂至极啊。” “你回去给翟守珣那里通个信,实在不行的话,不妨先对那《大周时报》动手,将其查封也罢。这劳什子留着,只会徒增人心之烦忧,令人郁闷不已!” 王峻因为《大周时报》舆论压力,本来试探郭威的伎俩,没曾想最后弄得个自讨苦吃,在朝堂上丢尽了颜面,作为他的儿子,王崇勋自是要为他父亲出这口恶气的! 陶谷领命离去后,王崇勋站在书房窗前,望着人流涌动的街市人群,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伸手取过案头的《大周时报》,这上面的每一个墨迹,字字如刀,刺痛着他的神经:“父亲在朝堂受辱,这笔账,该清一清了。” …… 查封《大周时报》之举,对陶谷与王崇勋而言,简直是信手拈来之事。毕竟,弘文馆现下仍由王峻暂时代为管理。若中书门下有人对此事发起弹劾,虽然李谷出声援助,已然让范质暂且躲过一劫,然而,倘若弹劾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此事便再也无法被轻轻掠过,势必要引起上上下下的高度关注! 于是,第二天一早,中书门下便如潮水般涌入了以陶谷为首的诸多弹劾奏章,它们一封接一封,络绎不绝,宛如冬日里连绵不绝的雪花,静静堆积在李谷的案头。李谷翻阅着这些内容大同小异、言辞激烈的折子,脸色渐渐沉如锅底,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寒意逼人。 王峻则在一旁,神色淡然如水,仿佛外界的风起云涌与他无关,只静静旁观着这场风暴的中心。待李谷终于放下手中的奏章,缓缓落座,王峻方缓缓启齿,声音沉稳而有力:“至于《大周时报》一事,眼下已是舆论的漩涡中心。依吾之见,不妨先将那印刷之地暂行查封,待事情真相大白于天下,再做定夺,诸位以为此策如何?” 说完这话后,他目光温和地扫视一圈,静待众人反应。这时,枢密直学士陈同,不出所料的第一个站了起来道:“王相的意见,我认为可行,若是任由弘文馆的《大周时报》继续刊印的话,确实不合乎情理,待事情真相大白后,再行解封不迟!” 李谷对于陈同此举,内心极为的鄙夷,但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他缓缓起身,语气温和却坚定道:“对于王相的提议,我没有异议,但我有个问题,若是《大周时报》查封以后,那他的内刊是否也查封呢,要知道现在各地节度使在京城的邸报之所已经取缔。”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倒是一愣,是啊,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呢,要知道《大周时报》的内刊如今已然是各级衙门必定刊物,其影响力之深广,倒是让在场之人始料未及! 颜衎眸光微闪,不由自主地立身而起,语带从容道:“李相、王相,依在下之见,此事实则无需过多权衡。市面上,除了《大周时报》之外,尚有《大周新报》并肩而立,若真个难以周全,何不将此事托付于《大周新报》?如此,岂不迎刃而解?” 陈同的眼中闪过一抹亮光,颜衎的提议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这计划真可谓一箭双雕,既能让《大周时报》销声匿迹,又能顺势巩固《大周新报》的地位。他正欲起身,满腔热忱地表达支持,却被李谷的一席话如冷水浇头,浇灭了他的满腔热望。 “王相,此举恐怕欠妥。《大周时报》之所以能成为各级衙门必订刊物,关键在于其背后的弘文馆,这是隶属于朝廷机构的!反观《大周新报》,据我所知,它完全是私人创办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报纸风波 陈同听到这话,脸上的肌肉微微一颤,随即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声道:“李相,我觉得与着含沙射影的《大周时报》相比,用《大周新报》未尝不是一条破局之道!” 李谷闻言,眉头紧锁,双眸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他一字一顿地问道:“陈大人,你可知道这么做得下场吗?” 说到此处,李谷的语气中不禁带上了几分沉重,空气中仿佛凝固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然而,陈同的脸上却并无丝毫惧色,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眼中闪烁着不灭的火焰:“李相,为什么报纸内刊之事《大周时报》做得,而《大周新报》就做不得了?” 殿外,蝉鸣声此起彼伏,喧嚣不已。李谷面色凝重,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突然将手中那精致的青瓷茶盏重重地搁置在案几之上,盏底与木面轻轻一触,却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声响:“陈大人,你可曾耳闻此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生平所历,从未见过官办报纸竟非出自朝廷之手,反倒是私人所为的奇闻!” 陈同听到这话后,准备起身反驳时,却被李谷抢白,言辞间未留丝毫缝隙道::“再者说了,各位上书所言有问题的乃是《大周文报》,与《大周时报》又有什么关系!” 李谷这番话,简直就是:你找鲁迅,与我周树人有什么关系的翻版之作啊! 王峻深知李谷性情沉稳而刚强,智慧与谋略皆超乎常人,面对关键时刻,更有那份力挽狂澜、果断抉择的气魄。他心中暗忖,若任由李谷这般滔滔不绝,只怕原先精心筹谋的布局,便要被他那锐利的言辞一一拆解,乱了全盘计划! 想到这里后,王峻斩钉截铁地布局定调道:“报纸的内版关乎朝廷各司衙门要务,暂且不予干涉,至于外刊的,自即日起全部封存,但事情真相大白后,方可刊印。” 面对着王峻如此强势的回应,李谷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心中仍怀揣着一丝劝解的余温,欲做最后的谏言尝试。然而,王峻压根没有给这个机会道:“如此,便这般议定。陶谷,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十日内,务必给本相一个水落石出的交代!” “遵命,王相!” …… 陶谷遵命而去,未及黄昏,便领着一众衙役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大周时报》的库房前。没有丝毫迟疑,两张猩红的封条迅速贴上了大门,宣告着这里的暂时沉寂。 此事如同春风过境,迅速在城中传开。而在弘文馆内,范质与几位同僚正面面相觑,目光不时落在那悠然自得的杨骏身上,心中不免泛起几丝诧异。 范质低声嘀咕道:“奇哉怪也,瞧杨骏这模样,从容不迫,脸上毫无焦虑之色,难道说他心中早已有了破局之策?” 闻听此言,冯吉急步趋至杨骏身旁,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急切:“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你却依旧云淡风轻,莫非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吓得失了神智?” 杨骏望着冯吉,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终于按捺不住,缓缓站起身来,解释道:“我已说过多次,此事需缓图之。他们今日查封报刊,我们就缓两天,总要让王崇勋之辈满足一下来之不易的胜利吧,至于,我们的反击,定要让他们措手不及,方显我等手段。” 范质轻轻瞥了李昉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深意:“既然杨骏贤弟胸中已有丘壑,我这颗悬着的心也算是能安放下来了。不过,我还是要多嘴提醒一句,陶谷此人,心机深沉,行事诡谲。眼下他们正于报社中四处搜罗证据,难保他不会暗中动手脚,到头来,只怕会捏造些无中生有的罪名来混淆视听。” 杨骏闻言,微微颔首,动作从容不迫地从身后抽出一本古籍,眼神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多谢范兄的肺腑之言,至于应对之策,小弟早已成竹在胸,一切精妙布局,皆藏于此书卷之间矣。” …… 《大周时报》遭逢查封的消息,如同春日里的一阵急风,迅速吹遍了樊楼内外,士子们亦是闻风而动,第一时间便捕获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时至今日,《大周时报》早已超越了单纯传递时事新闻的范畴,它与其姊妹篇《大周文报》,一并成为了京城文人墨客心中的一片沃土,承载着无数才子的梦想与期许。 《大周文报》之上,不仅有《三国演义》的波澜壮阔,更有每期精心挑选的士子佳作,它们如同璀璨星辰,点缀其间,而那些有幸被选中的作者,还能收获一份来自笔墨的馈赠。然而,这一切的美好与期待,却在一纸查封令下,戛然而止,仿佛一夜之间,文坛的明灯被无情吹熄,令人心神怅惘。 此番举动,无异于斩断了这些文人墨客的财路。俗话说的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樊楼里靠这个吃饭的士子们此刻对于王崇勋等人可谓是恨得牙痒痒! “众位同仁,听闻《大周新报》背后势力,因嫉妒《大周文报》的销量,竟暗中运作,企图借官府之手,将其查封,此等行径,实乃文人之耻!我赵得柱在此立誓,日后《大周新报》纵有千言万语,亦难动我心分毫,吾誓与《大周文报》同舟共济,风雨同担!“ 赵某一番肺腑之言,瞬间激起了在场文人士子的强烈共鸣。当即有人拍案而起,高声附和:“赵兄言之凿凿,直击要害!他们妄图借此查封之机,将《大周文报》取而代之,简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没错,我们必须紧密携手,共渡难关。我深信,《大周文报》的清白自会昭雪,不日便能重见天日。而在这段被暂时查封的日子里,我们绝不能给《大周新报》留下任何可乘之机,一丝一毫也不行。” “对,绝不买《大周新报》一份,让他赚不到一文钱……” …… 第一百八十九章 以牙还牙 在二楼最深处那间静谧的房间里,少东家正凝神望着窗外,眉宇间透露出几分心绪不宁。这时,掌柜的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步伐轻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少东家,您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少东家缓缓转身,目光如霜,直视着掌柜,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峻:“外面出什么事情了,怎么一群人吵得是不可开交,难道天塌了不成?” 掌柜听到这话,神色一凛,连忙躬身回禀,声音中带着几分急促:“少东家有所不知,外间传言,朝廷忽下禁令,将《大周时报》查封。这群人聚集一处,言辞激愤,皆指《大周新报》暗中作梗,誓要联手抵制,以泄心头之愤!” 少东家的面色霎时掠过一抹异样,却也只是刹那,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哦?既然报纸已然遭了封禁,那清客先生呢,该不会也身陷囹圄了吧?” 掌柜的自然对少东家与杨骏之间的纠葛一无所知,他如实禀报道:“回禀少东家,目前仅是报刊被勒令查封,至于清客先生是否会受波及,还需视后续调查的进展而定。” 少东家轻轻颔首,掌柜的在一旁噤声而立,神色间满是忐忑。片刻的沉寂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少东家,若无他事,小的这便告退了。” 少东家再次点头应允,正当掌柜的准备转身离去时,少东家却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自此刻起,樊楼之内,严禁再出现一份《大周新报》。” 掌柜的一愣,面露难色,犹豫着开口:“可是少东家,那《大周时报》已被查封,若再没了《大周新报》,这坊间的言论我们怎么得知?要知道我们樊楼就是凭借……” “无需多言,照我的吩咐行事便是!”少东家打断了他,语气中透露出不容反驳的决断。 掌柜的无奈一叹,只得应承下来,心中却泛起了层层涟漪:这下可该如何是好呢! 房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喧嚣隔绝于外,房间内,少东家的面容上,那平日里难见的紧张神色,竟悄然间被一抹温柔的笑意取代。这笑,若是有幸被某位男子此刻目睹,定教他心魂俱醉,沉醉于这不经意间绽放的绝美风华之中。她轻声细语,仿佛在向夜色中的星辰许下心愿:杨骏,我心中坚信,此番难关你定能安然渡过。切莫让我这满心期盼,化作空谷足音,你,可莫要令我失望啊…… …… 弘文馆内! 冯吉手执最新一期的《大周新报》,脚步匆匆而至,气息尚未平复,便急切言道:“杨兄弟,那王崇勋与李重进,竟是趁我等身处逆境之时,使出了浑身解数。今日《大周新报》竟破例连出两版,一版报道时事,另一版则是全文刊载《开元天宝遗事》,他们啊,真不是东西。” 杨骏闻言,不禁朗声大笑,眼中闪烁着狡黠之光:“我正愁他们不按此道行事呢!他们越是心急如焚,对我们来说,反倒是天赐良机。接下来,就看咱们如何布局,来将他们反杀了!” 正当冯吉一脸茫然,尚未从眼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之时,杨骏已霍然起身,目光如炬地望向范质,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范大人,瞧他们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是时候让他们领略一番真正的苦楚了!” 这几日来,范质的面容仿佛被愁云笼罩,弘文馆内的众人皆因他的阴沉而噤若寒蝉,无人胆敢轻易上前搭话。然而,此刻听闻杨骏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范质那张紧绷多日的脸庞竟难得地绽放出了笑容,笑声爽朗,一扫往日的阴霾:“哈哈,就等你这句话了!我这边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相较于弘文馆那边的沉稳持重,王崇勋这边却似已按捺不住,提前布下了胜利的庆宴序幕。 《大周时报》的骤然封禁,对王峻而言,无异于心头阴霾一朝散去,快意恩仇终得伸张。而对于李重进,此番举动不仅剪除了劲敌郭荣的一股重要势力,如此打击对手的行为,他暗喜之情,自是不言而喻。 “王公子,您这一出手,当真是静水流深,一鸣惊人!不过数日光景,竟能让《大周时报》遽然封停,真可谓少年英雄,意气风发!”李重进由衷赞叹道,言语间满是钦佩。 王崇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谦逊的笑意,客气回道:“李将军言重了。家父蒙受此等奇耻大辱,我若还按兵不动,岂不枉为人子?此番作为,不过是尽一份为人子女的本分罢了。” 李重进微微颔首,眼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缓缓言道:“王公子所言极是。既然《大周时报》已遭封禁,何不借此契机,令我等之《大周新报》趁虚而入,力图成为东京城中独一无二的舆论之声?” 王崇勋闻言,亦是点头附和,面上掠过一抹期许之色:“诚然,只要《大周时报》封禁之期愈长,于我辈而言,胜算自是愈大。只不过,稍显遗憾的是,我《大周新报》终究未能取代《大周时报》,成为各级衙门的内刊之选。” 李重进望着王崇勋,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浅笑,悠悠说道:“王公子啊,此事说到底,不还是王相大人一句话便可以决定的吗?只要《大周时报》那层嫌疑的阴云不散,替换之事,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王崇勋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中带着几分无奈:“上次早朝上,家父与李相便因此事起了争执。李相坚持认为,若要成为内刊,必须由朝廷牢牢把控,不容私人势力插手其间。” 李重进闻言,心头不由一怔,这是何意?然而,未及他开口询问,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家仆慌慌张张地闯入,喘息未定地喊道:“衙内,大事不妙了……” 第一百九十章 双方扯平 王崇勋目光掠过缓缓步入厅堂的仆人,眉宇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几丝不悦:“何事如此慌张?即便天塌地陷,也自有高个子人担着!” 仆人神色焦急,欲言又止:“衙内,大事不好了。外头传言,右拾遗李昉已上疏朝廷,提及《大周新报》……” 话音未落,李重进与王崇勋几乎是同时立身,脸上写满了急切:“别急,细细道来,究竟是何风波?” 方才,李重进正与王崇勋谈兴正浓,二人眼中闪烁着对《大周日报》封禁后自家报刊能借此东风扶摇直上的憧憬。然而,世事无常,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晴天霹雳,怎能不令他们心急如焚! 仆人喘着粗气,他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昉大人在奏章中严厉弹劾《大周新报》,称其借古讽今,以明皇之事微妙映射朝政,言辞间暗藏锋芒,竟将陛下比作大唐时期的玄宗皇帝,此等行径,实乃大不敬,全然不顾君上威严!眼下,已有钦差奉命前往,意欲查封报馆,并誓要追根溯源,严惩幕后的资助者。” 王崇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后背冷汗涔涔,这《大周新报》的背后大股东便是他王氏一族和李重进。他强撑着扶住桌案,声音发颤:“这李昉怎么突然发难?莫非背后是谁在指使?这分明是……” 话未说完,李重进已经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都翻倒在地,滚烫的茶水在锦缎桌布上晕开深色痕迹。 “一定是杨骏那厮!《大周日报》查封后,咱们《大周新报》风头正盛,抢了他不少生意,他早就怀恨在心!” 李重进来回踱步,靴跟重重砸在青砖上,恶狠狠着道:“如今朝堂之上,谁人不知,李昉与杨骏还有范质他们在弘文馆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人,李昉的背后一定是他们在背后捣鬼!” 王崇勋猛地一拽李重进的衣袖,眼中闪烁着焦灼之光:“重进兄,眼下的燃眉之急,乃是彻底销毁报馆内的一应文稿、账簿及往来书信!此外,还需即刻遣人快马加鞭,告知掌柜的,务必叫他咬紧牙关,万不可将我等牵扯而出!” 朝中诸臣,对《大周新报》背后的操纵者或多或少皆有所耳闻,但那不过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罢了。一旦掌柜的在追查之下松了口,王峻只怕又要被推至风口浪尖,面临滔天巨浪! 话音尚未消散于空气之中,庭院之外猛然间响起一连串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如重锤般敲击在两人的心上。王崇勋刚欲启齿探问,却见一名家丁踉跄闯入,浑身血污,膝盖重重磕击地面,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衙内!报、报馆……被弘文馆的人团团围住,掌柜的……已被他们强行带走,还有诸多伙计,亦未能幸免……” 闻听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李重进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世界仿佛天旋地转,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在地。王崇勋眼明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将他扶住,额上青筋暴起,目光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们绝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我即刻去找家父商量,让王家在朝堂之上施展手段,为《大周新报》周旋。” 李重进被王崇勋的话拉回思绪,略一思索,便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所在,他强打起精神道:“王公子,弘文馆那些人擅自查封我们的报社,此等行为显然是别有用心。还请公子代我转告,定要揭露他们的真实面目。” 言罢,他神色一凛,继续道:“而我,则会迅速联络其他友人,告诉他们杨骏此举乃是排除异己,企图一手遮天。我们要团结起来,联名上书,誓要保住《大周新报》!况且,他们若是没有丝毫缘由就直接查封的话,我手中的禁军可不是吃素的” 王崇勋似乎恍然间领悟到了李重进此番行动的深层意味,但他旋即轻轻摇头,婉拒道:“重进兄,其中曲折,怕是你尚未全然洞察。弘文馆肩负之重责,其一便是校正典籍,剔除谬误,如此看来,他们怕是早已料定此局,正静候我等步入彀中呢!” 李重进闻言,不禁愕然,失声道:“这……他们既掌典籍之权,又操持报纸之印,岂不是如同左手交予右手,这般布局之下,我们何以施展拳脚!” 王崇勋略一迟疑,终是张口言道:“若他们肆意践踏规矩,那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我这就去向父亲禀明此事,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否真有通天彻地之能,还能一手遮天?” 李重进听到这话就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叨烦王公子了!” …… 王崇勋策马急驰,风驰电掣般赶往中书门下,恰逢父亲王峻自那庄严的门扉中缓步而出。平日里,王崇勋鲜少踏入此地,是以王峻乍见儿子身影,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讶异,心中暗道:他怎会在此刻出现? 王崇勋加快脚步,刚来到王峻的身旁,刚准备开口说话,王峻却仿佛已洞察其心思,轻轻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勿需多言,我心中已然明了。此事,只怕大局已定,难以回转……” 王崇勋猛地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话竟出自自己父亲之口。他一脸愕然,不解地追问:“父亲,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弘文馆查封报馆之时,可曾向中书门下通报,让你们有所知晓?又或是,这一切可有陛下的亲笔旨意作为依凭?” 王峻轻轻瞥向一旁,只见王崇勋的脸庞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之色。然而,他终究还是温和地开口,话语中带着一丝劝诫:“对付《大周时报》的手段繁多。既然你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以规则为剑,那么,遵循法则便显得尤为重要。否则,未来的道路上,你们又将如何站稳脚跟,又如何赢得世人的信服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太老实的王崇勋 王崇勋满脸困惑,对父亲的话语难以释怀,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倔强:“父亲大人,孩儿对于您的见解,实在难以苟同。倘若仅凭这番言辞,便要我俯首称臣,认输退却,我心内之不甘,犹如万马奔腾,难以平息!” 王峻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眼神中闪烁着洞若观火的智慧:“崇勋啊,即便你心有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也需铭记一事。你先前提及那《大周时报》,言辞间或有不实,而今他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此乃策略之争,我们略逊一筹,既然输了,那就要心悦诚服!懂了吗?” 王崇勋憨厚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索的意味,缓缓开口:“父亲的教诲,孩儿铭记于心。但倘若我自起始便尝试不同的路径,又或者,为了实现目标,不拘泥于手段,父亲以为如何?” 父亲的目光深沉,仿佛能洞察人心,他语重心长地说:“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个道理:在这朝堂之上,凡位阶高于你者,他们唯结果论英雄,过程如何,往往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内。正如那句流传甚广的话所言:‘英雄不问出处,只看功成与否。’” 王峻的话语落下,王崇勋的脸色不禁掠过一抹懊悔之色,他低声道:“父亲,倘若您能早几日将这些肺腑之言告知孩儿,我绝不会让《大周时报》有死灰复燃之机!” 王峻抬头望向那炽烈如火的日光,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沉,随后他轻轻拍了拍王崇勋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道:“你能替为父分担,我心中自是欢喜不已。但你的对手,乃是范质、李谷这等老谋深算之辈,此番功亏一篑,实则非你之失。你先且退下,接下来,为父自会出手,我倒要瞧瞧,他们这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究竟有何等手段。” 王崇勋此刻只觉得内心有一点疲惫,他对着自己父亲一拜道:“父亲之言,孩儿谨记在心!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孩儿就先行告退了!” …… 不出意外的话,中书门下对于《大周时报》与《大周新报》此番的处理结果,最后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既然大家都互相举报对方含沙射影如今朝堂,那么结果就是大家都没有这些问题。 就在《大周文报》复刊的第二天,《三国演义》最新篇章跃然纸上,绘声绘色述写到: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一时间内,樊楼之内,士子们闻讯蜂拥而至,竞相抢购。展卷阅毕最新篇章,众人即刻热议纷纷,沉浸在那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之中: “这最新一章,真是精彩啊,把赵子龙单骑救主写的进入曹营内七进七出,看的真让人热血沸腾!” “阿斗:当年和我赵叔七进七出,嗷嗷乱杀,我负责嗷嗷,我赵叔负责乱杀!” “哈哈,真不知道清客先生脑袋里怎么想的,竟写的如此脍炙人口,让人欲罢不能!” …… 相较于《大周时报》那如火如荼、势不可挡的盛况,《大周新报》此番境遇,确是显得格外冷清,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 翟守珣望着眼前李重进颓然坐地的身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怜惜,轻声宽慰道:“将军,我昔日之言,还望将军铭记于心。那杨骏,绝非池中之物,其才智谋略,远非我等可及,十倍、百倍犹恐不及啊!” 李重进面色黯然,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无奈,轻叹道:“守珣啊,你若是专程来此责备于我,那便罢了。与其如此,何不省下这番唇舌,你我共饮一壶,岂不畅快许多?” 翟守珣闻此言,连忙起身,动作娴熟地为李重进斟满一杯酒,随后轻声细语道:“将军,在下适才言语或有唐突,望将军勿要介怀,更勿因一时胜负而自损锐气,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能轻易撼动将军之雄心壮志?” “翟大人此言甚是,想我手下之人若皆如翟大人这般深明大义,智勇双全,何愁不能挫败杨骏之辈,扬我之威呢!” 话音未落,王崇勋已至门外,其声如洪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紧接着,他推门而入,步伐稳健。李重进端坐主位,微微颔首以示赞许,翟守珣则在一旁,忙得起身施礼道:“见过王公子! 王崇勋微微颔首,随后几步跨至李重进跟前,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声道:“重进兄眼下这番光景,想来不是区区几句言语便能轻易拨开云雾的吧。” 李重进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苍凉:“哎,崇勋老弟你有所不知,那种先予人希望,转瞬又将人打入深渊的滋味,着实难以言表。如今的我,对于《大周新报》,已是心灰意冷,再无半分念想了。” 王崇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悠道:“重进兄,这胜负不过一时之局。你心中所求之物,岂是轻易可得?倘若你持此等心态,那便权当我今日未曾造访吧。” 王崇勋身为王峻之子,其身份自是不凡。李重进心中思量一番,终是给了几分薄面,缓缓言道:“既然崇勋贤弟如此说,我倒想听听,你有何良策?” 王崇勋斜睨了身旁的翟守珣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连忙起身,一脸自责道:“真是下臣失职,竟让王公子久坐而无茶可饮,我这便去取壶好茶来!” 待翟守珣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王崇勋缓缓从桌上拾起那份《大周时报》,轻轻翻阅着,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意:“此番明斗,你我算是各擅胜场。但暗流之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就不信,他当真无懈可击,没有丝毫破绽可寻!” 王崇勋的一番话,如同春风拂面,瞬间点燃了李重进心中的好奇之火。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眼神中闪烁着急切的光芒,追问道:“哦?照崇勋贤弟这么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快与我说说,咱们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 第一百九十二章 报纸扩张 樊楼二楼雅间! 冯吉手执一壶佳酿,笑吟吟地为在座的每一个人斟满酒杯,言辞中还带着几分豪迈:“各位,杨兄弟所言非虚,确实是一招直击要害,痛快至极!此刻,我心境恰如孟郊诗中所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满是欢畅与得意!” 范质听到这话后,嘴角顿时勾起一抹笑意,率先拍响了手掌,调侃道:“难得啊难得,冯吉今日竟也卖弄起诗词来了,看来此番对决,确是让你的心情大好!” 烛光轻轻摇曳,为冯吉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酒红,光影交错间,更添了几分醉人的韵味。他再次晃动手中的酒壶,为李昉倾酒,那酒液如丝般滑入玉杯,却又不经意间溢出杯沿,滴落在桌上,如同点点繁星,映衬着这温馨而又欢畅的氛围。 紧接着,冯吉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地说道:“其次,我还想说的是,若非李兄挺身而出,一纸奏疏陈青《大周新报》的问题,恐怕《大周时报》至今仍深陷囹圄,难以见天日啊。” 杨骏闻言,亦是连连点头,满脸赞同之色:“冯兄所言极是,此番胜利,李兄功不可没!若无李兄出手相助,何来今日之转机?” 面对杨骏与冯吉的连连赞誉,李昉连忙摆手谦逊道:“两位兄弟过奖了,我不过是效仿那小人行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不过,在下心中尚有一言,想讲与两位兄弟听来。” 冯吉与杨骏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随即收敛起玩笑的神情,连忙正色道:“李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我二人定当洗耳恭听!” 李昉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喉结随之上下滑动,烛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光芒。他缓缓启齿,声音沉稳而有力:“此番能够有惊无险地脱困,我等理应欢欣鼓舞。然而,我闻王相父子皆是性情倔强、绝不轻言失败之人,只怕接下来《大周时报》这边需得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范质在一旁聆听着挚友的言论,旋即颔首赞同,眼中闪烁着共鸣之光:“明远之言,恰是我心中所想。若非王崇勋前几日的狂妄自大,我们又怎能迎来今日之胜?故而,尽管《大周时报》已重获新生,但王崇勋那头仍虎视眈眈,我们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有李兄的助力、范大人的智谋,加之弘文馆内诸位才俊的鼎力相助,我深信,《大周时报》定能穿越眼前的危机,再度扬帆起航,走向辉煌的!” 在那围坐的一众人里,范质身为弘文馆的大学士,对于杨骏的回答浅笑的点了点头,然后便轻声探询道:“杨骏贤弟,关于这《大周时报》,你心中可已有后续的图谋?” 杨骏轻轻抬手,酒盏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的眼神逐一掠过在座的几位,嘴角勾勒出一抹深长的笑意,仿佛藏着无尽的智谋:“范兄,办报一事,犹如布局弈棋,先手至关重要。而更为关键的是,一旦握得先机,便需趁热打铁,迅速扩张。我意已决,欲在京城四周的各州逐一开设分社,让朝廷的每一道政令,都能如春风化雨,渗透至万民之心。范兄以为此计如何?” 范质以指节轻扣檀木桌面,发出几声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烛光摇曳间,他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透出一股深思熟虑的睿智道:“杨骏贤弟,倘若你那边一切筹备已妥,我自然是全力支持。毕竟,此举对扩大《大周时报》的影响力大有裨益。然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依我之见,我们不妨一步一个脚印,一地接一地稳步推行,以免……” 范质的话语未尽,杨骏却已心领神会,他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笃定:“范大人宽心,个中轻重,骏自是了然于胸。只是,在下尚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能慨然应允。” 范质闻此,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解,随即嘴角轻轻上扬,漾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哦?何事竟能让你这位能人感到为难,需向我求助?不妨细细道来。” 杨骏苦笑扯唇,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范大人,您对我的处境自是了如指掌。若欲在各地筹建《大周时报》分社,首要之务便是觅得合适的人才。此事,还需范大人援手一二啊!” 范质闻此,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李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咱们这位杨骏老弟,可真是心急如焚,弘文馆这一亩三分地,竟这么快就被他给盯上了!” 李昉闻言,轻轻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那釉面上的细微裂纹,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交织成一张细腻的蛛网,他浅笑一声道:“杨骏啊杨骏,你这开口的时机拿捏得可真是恰到好处。要知道,就在刚刚,弘文馆才刚刚纳了几位新进的校书郎,连我这老兄都尚未与他们正式会面,你倒是先一步打起他们的主意来了。” 杨骏闻言,顿时爽朗一笑,声如洪钟,道:“李兄、范大人,真乃天意使然,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李昉与范质正欲开口应答,忽闻窗外更夫敲梆之声悠悠传来,那夜半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其间还隐约夹杂着远处马蹄的轻响,似乎也在诉说着夜已经深了。 范质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温文尔雅,他轻声道:“夜色已深,我等便不再多扰,早些回去安歇吧。至于杨骏你所提之事,待到明日弘文馆中,我再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杨骏闻言,连忙点头应承,随后与冯吉一同将二人送至门外。告别之际,冯吉望着杨骏,眼中闪烁着笑意,道:“杨老弟,你我兄弟,何须客气。今夜各归其途,明日弘文馆中再会……” 杨骏听到这话后哈哈一笑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咱们呢,明日再会!”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双龙初会 杨骏看着冯吉离去的背影,正准备从热闹非凡的州桥夜市街穿过回家,不料还未迈出几步,一位面容慈祥、气质温厚的中年男士忽地横亘在他前方,礼貌而坚决地阻挡了他的去路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特请公子移步一叙。” 杨骏闻言,不禁微微一愣,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淡然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婉拒:“兄台客气了,你我似乎并无交集,至于你提及的主人,杨某实在不甚了了,也无意打扰。此刻,杨某心中所系,唯有家中之事,还望兄台高抬贵手,莫挡了归家之路。” 不料,对方对杨骏的言语置若罔闻,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恭敬地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继续着道:“杨相公,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还望莫要让我等为难才是。” 再度闻此言语,杨骏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怒火。正当他欲发作之际,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这条通往州桥夜市街的狭窄街巷,此刻的它异常宁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不远处,几家商铺门前聚集的人群,不知为何,每个人身上都莫名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肃杀之气,令人心生寒意。 杨骏原本那几分微醺的醉意,此刻间已然清醒过来,李昉与范质先前的告诫,如晨钟暮鼓,在他心头骤然敲响,他喉结滑动,艰难地咽下那份由心底升起的不安。 夜市的喧嚣渐渐远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隔离在外。糖画摊的甜腻吆喝、说书人那惊堂木的响亮,此刻都被一种莫名的寂静所吞噬,只留下一片死寂。 “阁下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杨骏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冬日里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话音未落,他背后的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铁链拖拽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阴影中,几个蒙面的壮汉若隐若现,如同夜色中的幽灵,让人心生寒意。 中年男子轻声细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家主人言道,只要杨相公目睹此物,定会移步前来。” 言罢,他手腕轻轻一旋,一枚温润的玉佩在杨骏眼前掠过一抹幽光。杨骏的神色霎时凝固,这玉佩,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曾在侯爷郭荣身上亲眼见过,乃是侯爷不离身的贴身之物。尤为特别的是,此玉佩乃是一对子母玉中的一枚,其意义非凡。对方能轻易出示此等信物,其身份之高,已是不言而喻。 杨骏顿时浅笑一声道:“哎,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若是老兄早点把这东西拿出来,说不定啊,现在已然与你们主人促膝长谈了呢!”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杨骏做了一个手势道:“杨相公,这边请……” 杨骏脚步迅捷,紧跟其上,初时以为轻易便能追上,不料对方步伐渐快,犹如风驰电掣。他瞳孔微缩,于疾行之间,眼角余光捕捉到前方中年男子行走的微妙差异——左脚掌触地之时,总比右脚轻盈三分,那是岁月沉淀、负重练刀的深刻烙印。 转过那条深邃而幽静的巷角,本应灯火璀璨、人声交织的绸缎庄,此刻却异常地沉寂,宛如被夜色悄然吞噬。大门半开半合,透出一抹诡谲的幽光,与周遭的宁静形成了鲜明对比。杨骏刚欲伸手,探寻其中的究竟,忽见一人从门内悄无声息地走出。 那人对着身旁的中年男子微微颔首,举止间透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敬意,随后目光转向杨骏,声音低沉而谦恭:“我家主人已在店内等候多时,期盼着您的到来。” 不远处,绸缎庄内的凉亭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远远望去,灯火通明,如同夜色中的一颗璀璨明珠。那人手指轻轻一挥,指向凉亭的方向,低声细语:“杨相公,我家主人就在那凉亭中等候着您,我们不便前去打扰,请您自行前往。” 说完这话后,那人轻轻一侧身,礼让之余,已悄然融入夜的深邃,踪迹难觅。杨骏也不作过多客套,径直跨过那道古朴的门槛,步伐沉稳地朝不远处的暗影中踱去。及至近前,他才缓缓俯身,行了一记深礼,口中谦恭言道: “夜深人静之时,得侯爷召见,实乃在下之荣幸。不知侯爷深夜相邀,有何赐教?” 屏风之后,一阵低沉而略带玩味的笑声响起,那声音仿佛穿越了幽远的时空,自陶瓮深处悠悠传来:“世人皆传杨骏乃旷世之才,今夜一见,怎觉清客先生之名,似乎有些名不副实呢?” 杨骏心中不由得一怔,这声音并非侯爷郭荣所有。适才他瞥见对方亮出玉佩之时,心中已然暗自断定,今晚邀他至此的定是侯爷无疑! 这一路行来,杨骏心中亦是疑云密布,不解侯爷怎会突然现身东京开封府,又怎会突兀地召他相见。而今细细想来,竟是自己全然搞错了,认错了今宵相约之人!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面对着杨骏再次投来的询问,对方浅笑着从着凉亭后的屏风里走了出来,只见一位身形伟岸、鬓角微霜的男子步入了月光之下,然后缓缓的走了出来,他浅笑一声道:“我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本想听听你的高见,如今看来,似乎……” 对方虽然话说一半,但脸色间流露出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面对此景,杨骏却显得浑不在意,淡然一笑道::“既如此的话,那就叨扰了,我这就从这里离去……” 杨骏这番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对方初时一愣,旋即便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欣赏:“有趣,这么多年,还未曾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直言不讳,你倒是头一个!只不过,勇气虽嘉,却似乎欠缺了些洞察秋毫的慧眼。依我看啊,不如你去阵前当个先登之士最好了,待在弘文馆内岂不是屈才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时局之下 面对对方言语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几分戏谑,杨骏只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他嘴角微微轻扬,缓缓吐出一句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假使真有那一日,国家需要我披甲执戈,踏上战场,我定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 对方听到这话后,眼神一亮,然后猛然间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赞许与豪迈:“好!说得好!若这世间读书人皆能如你这般胸怀壮志,国家何愁不强盛!” 杨骏目光坚定,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念:“我坚信,那一天终将到来。当国家的荣辱悬于一线,这不仅是战场上勇士们的荣耀,更是全天下子民共同的担当与使命。” “如此说来的话,你办《大周时报》的目的之一也是因为这吗?” 对方似乎对自己十分了解,杨骏一听《大周时报》后,内心之中就更加坚定这个想法了!他轻轻颔首,以一种近乎默认的语道:“如果你这么想的话,也可以这般理解吧。” “且走近些……”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致:“你此番言辞,倒是勾起了我几分好奇。” 此刻,杨骏心中已暗暗揣摩出面前之人的尊贵身份,他步伐沉稳,缓缓向前,恭敬行礼道:“微臣杨骏,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杨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郭威先是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温和而含威:“清客先生的大名,朕在深宫之中亦有所耳闻。方才朕还在暗自思量,不知要到何时,清客先生方能识破朕的身份呢?” 杨骏跪伏于地,忙的出声恳切请罪道:“微臣一时疏忽,目力不济,未能窥见真龙之颜,实乃罪该万死,还望陛下赎罪!” 月光如洗,温柔地洒在郭威手中的《大周时报》上,字里行间跃然纸上,清晰可辨。他缓缓翻开报纸,目光深邃,似在探寻着什么奥秘,对杨骏道:“清客先生可知,近日那些针对《大周时报》的弹劾奏章,为何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呢?” 郭威端坐于凉亭石桌旁,夜色中的他更显沉稳。忽地,他猛地将手中茶盏一顿,瓷面应声而裂,裂纹细密如蛛网,蔓延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言而喻的威严:“不过,我听说今晚范质你们几日在庆祝《大周时报》复刊之事?” 杨骏闻此言,额间冷汗涔涔,沿着眉棱悄然滑落,刺得他眼帘生疼。自《大周时报》风波以来,他们自以为在诸多纷扰中周旋得宜,却不曾想,这一切的背后,竟是陛下不动声色的默许与布局! 念及此,杨骏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陈词,言辞恳切:“陛下圣明,臣等今日于樊楼小聚,实乃为庆贺《大周时报》重见天日之喜,绝无半点逾越规矩之举,望陛下明察秋毫!” 郭威的目光落在跪伏于地的杨骏身上,轻轻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杨骏,起身吧。今日我特地召见你,并非为了方才那桩小事。” 杨骏闻言,动作中带着几分谨慎与恭敬,缓缓站起,最终在距离郭威五六步之遥处站定。他微微垂首,声音沉稳而略带好奇:“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此次召见,所为何事?” 郭威轻轻卷起《大周时报》,那份报纸在他手中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他的嗓音里交织着几缕不易察觉的喜悦与淡淡的怀旧之情:“数日之前,王峻以病体为由,高卧家中。若非爱卿的《大周时报》,秉笔直书,真相昭然,恐怕时至今日,朕还得屈尊亲临府邸,恳请王峻爱卿重返朝堂。哎,王相啊王相,他可真是朕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呢!” 杨骏闻言,心中一凛,郭威话语间的讽刺如寒风刺骨,让他背后不由自主地渗出层层冷汗,月光如水,透过凉亭精致镂空的窗棂,斑驳陆离地洒在《大周时报》那篇详述王峻病假的报道上,光影交错间,仿佛是时间布下的细密蛛网,静静诉说着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 他正要启齿,却被郭威轻轻抬手打断:“自那时起,我便深刻体悟到这报纸之威力。《大周新报》意图撼动你们的地位,哼,且不论你们最终如何转危为安,假使王峻真敢从中捣乱,我亦断不会坐视其成!” “陛下高瞻远瞩,实乃社稷之福。臣在初创《大周时报》之际,心中便已暗自思量,个人之力办报,终究难以逃脱权势的桎梏。唯有官报,方能确保言论一统,思想归一,犹如坚盾,抵御外界纷扰之声!” 郭威轻轻摩挲着《大周时报》的纸边,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带着几分戏谑:“一统言论?嘿,杨骏啊杨骏,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做起事来,言辞间竟透着一股子老辣!” 杨骏的喉结微微蠕动,月光如水,恰好洒在郭威腰间那枚玉佩之上,螭龙的残角在银辉下若隐若现,添了几分古朴韵味。此时,凉亭外远远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提醒着夜的深沉。杨骏见状,连忙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陛下慧眼如炬,自是对《大周时报》于国家社稷的益处洞若观火。臣今日还与范大人商讨,有意在各州府设立报社分社,以广其益,还望陛下恩准!” 郭威对杨骏的言辞并未直接回应,他的眼神深邃,只轻轻抬手,示意杨骏再靠近些,低声道:“你与荣哥儿的关系,我岂会不知?但眼下的局势,王峻的势力在朝中已是如日中天,若不趁早设法遏制,只怕……” “陛下心中已有计较?”杨骏闻言,神色微动,试探性地问道。 郭威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声音低沉而坚定道:“我要你,做我手中那把锋利的剪刀,一步步将王峻逼离京城,直至他无处遁形……” …… 第一百九十五章 符氏姐妹花 符银盏来东京开封府已然有些许日子了,前几日因为《大周时报》的事情,让杨骏忙得脚不沾地,无暇他顾。如今事情已然尘埃落定,杨骏的心绪也随之沉淀,终于,符银盏的名字再次在他心头泛起涟漪…… 大周立国时,郭威就以赫赫战功进封符彦卿为王,当时,正值京师风云变幻,前任开封府尹刘铢不幸罹难,其留下的府邸,郭威便将其赐给符彦卿了! 暴雨过后,东京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热的气息,仿佛大地在轻喘着释放积蓄的湿热。杨骏的心头萦绕着昨晚郭威对他的嘱托,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了符府的大门。 尚未及抬手叩响铜环,一种莫名的默契似乎跨越了门扉,符银盏恰于此时步出府邸,悠然倚在门廊之下,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外与调侃:“杨大人,今日光临寒舍,可真是贵客临门啊!” 杨骏闻言抬头,恰好与符银盏的目光相遇。她正怀抱一只精致的青瓷瓶,自侧门款款而出,一袭素雅的襦裙不经意间点缀着几点泥渍,增添了几分生活的真实与随性。发髻间,一支银簪简单别致,其上还俏皮地别着一朵半开的木槿,更显其清丽脱俗。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显然也让符银盏微微一怔,手中的青瓷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轻轻落在了青石板上,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符银盏望着自己略显慌乱的手脚,不禁嘴角轻扬,绽放出一抹温婉的微笑。当她弯腰之际,杨骏的视线不经意间捕捉到了她裙角上沾染的一片暗红污渍,那无疑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怎会如此狼狈?莫非家中有人受了伤?”杨骏忙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符银盏轻轻垂下眼帘,以纤细的手指轻轻掠过裙角的污渍,指尖在那抹暗红上微微一顿,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之后,她忽然抬眼,眸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望向杨骏,笑道:“前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竟将后院的花墙冲垮。家仆们在匆忙修葺时,不慎划伤了手,这才留下了这痕迹。” 杨骏目光温柔地落在面前符银盏的身上,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温和而礼貌:“符小娘子,不知杨某是否有幸踏入贵府,讨扰一杯清茶解渴?” 符银盏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灵动,仿佛瞬间明白了杨骏话中的含蓄与礼貌,她亦以一抹温婉的笑容回应:“哎呀,看我这记性,竟是疏忽了待客之道,未曾及时邀您入内小憩品茗。请,里面请!” 说完这话,她轻盈的侧身,以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姿态,引领着杨骏步入府邸深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流露出名门闺秀的气度。踏入客厅那一刻,符银盏即刻忙碌起来,细心地为杨骏斟上香茗,举手投足,尽显温婉贤淑。杨骏见状,连忙客气回道:“符姑娘,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方才之言,不过一时戏言罢了。倒是你那受伤的手,可曾好些?这些日子,也不见你前来,让我心中甚是挂念。” 符银盏闻听此言,心中泛起丝丝甜意,犹如春日里不经意间绽放的花朵。然而,连日来杨骏未曾踏足此地,也让她心底不免生出几缕淡淡的恼意。她轻轻斜睨了杨骏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略带酸意的笑,说道:“哎呀,杨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我这等小女子是死是活,怎敢劳烦大人挂心?您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倒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了呢!” 杨骏一听这话,心中暗自揣摩,对方语气中的寒意已悄然融化,冷战这戏码,总归是静默先行,而后才有了那剑拔弩张的对峙。一旦对方开了口,接下来的篇章,不过是场关于谁先卸下防备的微妙较量罢了。 “说起来,是王崇勋与李重进那二人联手,差点儿就让《大周时报》断了生机,那场风波直至昨日才算平息。这不,我一得空,便急着往你这儿赶来了。” 符银盏话语稍顿,面上闪过一丝微妙,轻声道:“大哥符昭信与王崇勋不是交情颇深吗?倘若你真个难以周全此事,我倒是可以代为转达,请他向王相公子面前美言几句。” 符银盏嘴里的大哥就是符昭信! 符银盏此言一出,杨骏眼神微闪,不由自主地探问道:“哦?你是说,你大哥与王崇勋竟是如此交好?” 符银盏微微颔首,眸中闪烁着淡淡的光泽,轻声道:“确是如此,大哥此番随陛下归来后,每日清晨必往王崇勋处,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语。怎么,你今日特地来访,是有什么要事与大哥相商吗?” 杨骏闻言,心中顿时明了符银盏话语间不经意流露的疏离,他轻轻一笑,摆了摆手,解释道:“你或许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与王崇勋之间的纠葛,早已烟消云散。只是你刚才那番话,让我略感意外,未曾想他们二人竟是情同手足的挚友!” “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男人间的情谊,不往往就是在些微小事中悄然生根的吗?罢了,暂且不提大哥的事。既然你今日特意前来探望我,不如晚上咱们一同去州桥夜市逛逛如何?” 话音未落,门外已抢先响起一阵熟悉的嗓音,透着几分雀跃:“骏哥儿、二姐,晚上我也要加入你们!” 随后,一位少女模样的女子轻轻踏入屋内,步伐中带着几分不经意的雅致。她的容颜与符银盏有着几分惊人的相似,只是青春的气息让她显得格外鲜嫩,较之符银盏年幼几许。若非这细微的年龄之差,两人并立于前,恐怕连最敏锐的目光也难以瞬间分辨,哪位是温婉的姐姐,哪位又是灵动的妹妹。这一幕,宛如镜中倒影,让人恍神,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的温柔交错…… 第一百九十六章 流连夜市 符银盏眼神中带着几分讶异,望向身旁的小妹,轻声道:“你平素里不是总嫌那些热闹之地过于喧嚣吗?怎的今日对逛这夜市街忽地生出了兴趣?” 符玉盏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含笑望着姐姐,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莫非姐姐是嫌弃妹妹同行,还是说你与骏哥儿逛这夜市街,藏着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 符银盏闻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声音柔和了几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若你真心想与我们一同漫步于这夜市之中,倒也不是不可以?” 符玉盏闻言,眼中顿时闪烁起欢快的光芒,雀跃道:“如此甚好!那我这便去准备一番,待到日落西山之时,我们便可出发!” 言罢,她未及符银盏回应,便轻盈转身,翩然离去,留下一抹飘逸的背影。符银盏半晌才从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中回过神来,目光中带着一丝错愕,转向杨骏,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无奈:“怎生感觉,倒不是我想去那州桥夜市,反成了她要前往,而我不过是作陪之人?” 杨骏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悠然说道:“倒也无妨,人多些,反倒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息。” 这话一出,符银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了杨骏,细细地审视起来,倒引得杨骏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疑惑地问道:“怎么了?莫非我说错了什么?” 符银盏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你何时与符玉盏这般熟稔了?她竟当面直呼你为骏哥儿,这般的亲昵?” 杨骏闻言,不禁哑然失笑。这世间的女子啊,无论身处何朝何代,一旦情愫暗生,便仿佛个个都能化身福尔摩斯一般,敏锐异常。 “还是年初的时候,你们府中不是无人,当时你这小妹便去了几次侯爷的府邸,一来二去后,倒是熟悉了些!” 杨骏本是无意的说着话,但符银盏听后却是立马近前,语气带着几分紧张着道:“我告诉你啊,你离玉盏远一点,她出生的时候,便有高人预言,将来必是富贵非凡之命。你可别糊里糊涂地成了她前程路上的绊脚石!” 杨骏对此只是一笑置之,目光中带着几分戏谑望向她:“哦?那位道长可曾提及你的命数如何?” 符银盏刚准备张口,却看到杨骏一脸期许的表情,她瞬间打趣道:“我嘛?嘻嘻,先不告诉你!” …… 残阳将东京开封府染作金红,符玉盏已换了身月白襦裙,裙摆绣着暗金缠枝莲,发间一支银蝶步摇随她蹦跳而轻颤。她不等符银盏梳妆完毕,便隔着屏风嚷嚷:“姐姐再慢些,糖画张的凤凰糖就要熬糊啦!” 符银盏对着铜镜轻笑,指尖将最后一支珍珠钗别入发髻。镜中映出杨骏斜倚廊柱的身影,他今日换了件淡青色锦袍,腰间玉带勾着枚墨玉,见她望来,便抬手晃了晃手中的竹骨伞:“方才瞧着天边有乌云,备着总是好的。” 这番言语引得符玉盏自屏风之后悄然探头,对着杨骏扮了个俏皮的鬼脸,笑言:“骏哥儿,你这心思细腻的程度,倒是胜过了我家娘亲几分呢。” 话音犹在空气中轻轻回荡,符银盏已以指尖轻点其额,带着几分宠溺的口吻道:“越发没了规矩。” 然而,那话语间流淌的,尽是温柔而非责备之意。从着符家府邸出来,没走多远,州桥夜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漫来。青石板路上挤满了提灯的商贩,糖画摊的琥珀色糖丝在风中牵出细缕甜香,杂耍班子的铜锣声震得人耳膜发颤。符玉盏像只脱笼的雀儿,忽而钻进人群摸出串糖葫芦,忽而指着卖面具的摊子惊呼:“姐姐你瞧那青面獠牙的,倒像说书人口中的夜叉!” 杨骏替符银盏拨开迎面而来的莽撞少年,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袖角,她霎时红了耳根,偏头去看符玉盏,却见妹妹正踮脚与卖香囊的老婆婆讨价还价,鬓边的银蝶步摇在灯笼下晃出细碎银光。 杨骏的笑声轻轻拂过耳畔,带着几分温暖与戏谑,“瞧你妹妹那模样,对这市集倒是熟稔得很。方才还嚷嚷着要为你挑选个薄荷香囊,说是能驱散夏日蚊虫。” 符银盏的视线追随着符玉盏活泼跳跃的身影,心中那丝不明所以的烦闷悄然散去几分,但白日里的对话又如潮水般涌回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她自幼备受宠爱,难免有些任性,若有何不妥之处……” “无需介怀。”杨骏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语,眼神不经意间落在她鬓边摇曳生辉的珍珠钗上,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反倒是你,方才在府中提及的那个预言,我倒是颇感兴趣!” 符银盏轻轻偏移视线,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转而温柔地望向不远处摇曳的招牌,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那不过是行走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诌,说什么命中带金,尊贵非凡。这等言语,无非是那些江湖术士为博个好彩头而编织的言辞,又岂能当作金科玉律来信奉呢……” 深知历史脉络的杨骏,内心却如明镜般清晰,深知这符家三姐妹,皆是命中注定要为后宫之主,身负皇后命格之人……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杨骏的目光悠然掠过夜市街上琳琅满目、随风轻摆的纸灯,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浅笑,他信步至一旁的小摊,指尖轻轻拈起一盏制作精巧、光华流转的灯笼,转手递给了符银盏,言语中带着几分戏谑与温煦:“我小的时候,也曾有算命先生对我断言:此生贵不可言。只可惜,时至如今,那份富贵之气似乎还隐匿于云雾之中,未得显露。” 符银盏握着那盏绘有灵动兔子的灯笼,指尖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心中泛起层层涟漪。杨骏的话语,不偏不倚地与她方才不经意间吐露的预言——未来夫君命中带金,尊贵无双相契合。 这突如其来的共鸣让她脸颊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烛光在薄如蝉翼的灯罩内欢快跳跃,将这抹绯红映衬得分外娇柔,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一层微妙的暖意…… 第一百九十七章 银盏银盏 恰在此时,符玉盏举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蹦过来,不由分说塞进符银盏手里:“姐姐你看,这香囊上的莲花跟你上次画的一模一样!” 她说话时,鬓边的银蝶步摇忽然松了,杨骏伸手去扶,符银盏同时抬手,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符玉盏忽然“哎呀”一声跳开,指着远处的走马灯笑道:“你们快看!是《洛神赋》的故事呢!” 灯火如昼的夜市中,符银盏望着妹妹跑远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兔子灯,烛火映着杨骏含笑的眼,忽然觉得方才的疑虑荒唐的可笑。或许预言不过是风过耳际的呢喃,而眼前这灯影摇晃的人间烟火,才是最实实在在的…… 符银盏捏着那方绣着并蒂莲的香囊,丝绸面料还带着符玉盏掌心的暖意。莲花针脚细密,粉白两色丝线在灯火下泛着微光,确实与她半月前画在团扇上的样式分毫不差。她刚想开口问妹妹何时留了这等心思…… “哎呀!” 符玉盏的惊呼声打破沉默,她捂着嘴跳开三步,发间的步摇重新晃回原位,她手指着不远处流光溢彩的灯架,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道:“姐姐快看那走马灯!是曹子建遇洛神呢!听说对着洛神灯许愿,姻缘最是灵验!” 符玉盏的话语犹在耳畔,却已化作一抹轻盈,奔向了远方的喧嚣。月白色的裙摆轻轻掠过糖葫芦摊边错落有致的竹签,带起一阵细碎而清脆的碰撞乐章,宛如不经意间拨动了尘世的琴弦。符银盏的目光追随着妹妹逐渐隐入人海的背影,心中蓦地一亮,恍然察觉那声“哎呀”不过是妹妹顽皮的戏语,就连步摇的微晃,也似乎是她精心布置的一场戏码。 她缓缓垂眸,手中紧握的兔子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烛火于薄纸灯罩内时明时暗,仿佛是夜色中最温柔的呼吸,将这方小小的天地染上了一层朦胧而温馨的光晕。杨骏的身影,在这光影交错中,于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随着灯火摇曳,亦步亦趋…… 杨骏的嗓音里藏着一抹不易捕捉的沙哑,他的眼神轻轻掠过她纤细指尖轻捻的那朵并蒂莲,缓缓言道:“这香囊,倒是与你气质相得益彰。” 言及此处,他稍作停顿,仿佛心中回味着方才那不经意间的指尖相触,耳尖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绯红。然而,他迅速调整心神,面上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不迫,转而以指尖轻点那盏旋转不息的走马灯:“令妹所言极是,《洛神赋》的灯组确是匠心独运,颇为精妙。” 符银盏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朦胧灯影之下,洛神身姿轻盈,衣袂随风轻轻摇曳,仿佛正与对岸的曹植深情对望。烛光温柔地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在灯笼之上,看似近在眼前,却又被一层缥缈的云雾温柔地隔开,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梦幻之感。 此刻,符银盏心中忽然涌起白日里对那预言的种种纠结与不安,那些关于“富贵命”的忧虑,在此刻杨骏含笑的眼眸中,竟显得如此渺小且多余。她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香囊上精致的莲瓣,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其实……关于府里提及的那个预言,信与不信,不过一念之间,并无定论……” 杨骏对那事似乎并未往心里去,闻言,他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扶正了她手中微微歪斜的兔子灯,笑道:“哈哈,你这话倒是说得在理,这世间万物,信则有,不信则无,皆是随心。” 符银盏微微颔首,两人继续迈步向夜市深处行去。此刻,州桥夜市街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两旁的摊位上挂满了形态各异的走马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杨骏目光流转,不禁心生疑惑:“怎的今日夜市之人较往常多了许多?” 符银盏目光中带着几分诧异,望向杨骏,轻启朱唇:“难道你竟不知今日是何等重要之日?” 杨骏闻言,缓缓抬头,仰望那轮皎洁明月悬挂夜空,周遭人潮涌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时间,他仿佛置身于时光的迷雾之中,竟辨不清今夕何夕。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自嘲:“倘若我说,我确是不知今日为何日,你是否会认为这只是我随口而出的荒诞之言?” 符银盏不禁以手掩唇,嘴角勾起一抹轻笑,道:“杨大人果真是贵人多忘事,竟忘了今日乃中秋佳节。您瞧,前方悬挂的花灯之上,一幅幅精巧绘图跃然其上——嫦娥轻舒广袖,奔向清冷月宫;吴刚挥汗如雨,斧劈桂树不息;玉兔憨态可掬,捣药于蟾宫之下;更有杨贵妃化身月神,风华绝代;明皇梦游月宫,寻觅仙境之奇景……” “哈哈,我说刚才拿灯的时候,对方怎么给我个绘有灵动兔子图案的花灯,原来今晚是中秋节啊!” 恰在此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如潮水般向樊楼的方向汇聚。符银盏连忙拽起杨骏,步伐轻快地向前赶去:“快走,听闻今夜樊楼那边还有一场诗会呢,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杨骏悠然地跟随着符银盏轻盈的步伐,心情难得地不错,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若是你心中有所偏爱的诗词,不妨告知于我,我即刻便为你挥毫泼墨,赋上一首如何?” 符银盏步履未歇,却轻轻侧首,眼中波光流转,回眸间尽显万种风情,她唇边漾起一抹浅笑,声音柔和而带着一丝调皮:“好呀,那这笔账我可就记下了,你欠我一首诗词哦。不过话说回来,今晚咱们还是得前往那边,去凑一凑那份热闹。” 符银盏迈步前行,眼神不时掠过仍驻足于花灯前的玉盏,连忙出声催促,语调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温柔:“小妹,快些,樊楼那边的诗会要开始了,莫要在这耽搁了时间……” …… 第一百九十八章 樊楼诗会 夜幕低垂,微风轻拂过街巷,携带着一丝凉爽,街市之上,灯火阑珊,与旋转不息的走马灯光影相互交织,绘出一幅流动的画卷。人群如织,欢声笑语中,皆朝着那名声在外的樊楼汇聚而去。沿途,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那售卖杏仁茶的摊位,摊主悠长的吆喝拖着温馨的尾音,满载着对生活的热爱与欢愉,穿透了喧嚣,直抵人心。 这东京开封城的夜,被万盏灯火温柔地拥抱着,每一处光亮都仿佛是人间故事的主角。而那些触手可及的日常琐碎,无论是热气腾腾的小吃摊,还是行人脸上的笑靥,都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不加雕饰,却动人心弦。在这里,没有浮华世态,只有最质朴、最温暖的烟火气息,缓缓流淌,讲述着属于这座古城的不朽传奇。 杨骏与符银盏两姐妹匆匆抵达樊楼之下,彼时,楼前早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群层层环绕,宛如浪潮般涌动。在人群的最核心之处,樊楼的掌柜面带温和笑意,向着四周喧嚣的宾客高声宣布:“值此中秋佳节,吾等愿与众同乐。若有才情横溢之士,敢于自告奋勇,吟诗赋词,只要能引得众人喝彩,本楼承诺,下期《大周文报》上,必将竭力推荐!” 本来看热闹的人群中,一听这话后,一些胸有墨水的士子们倒是跃跃欲试起来,突然的就有一个士子站了起来,他简单的酝酿了一下情绪,吟诵道:“素月分辉共明河,玉殿琼楼宴宾客。嫦娥不嫁把酒问,凭栏独啸与君说。” 这是一首七言绝句。前面两句写景,描摹今日宴会的场景。辞藻清丽。后两句则是糅合嫦娥奔月的典故,借机抒发胸臆。 嫦娥奔月,并非是不嫁。但他偏偏要这样化用,角度独特。问嫦娥之孤独,说自己的孤独。“独啸”写尽心中的才华、狂傲。锋芒毕露。 “好诗!”掌柜的见状后,立即拍着桌子,轰然叫好。这个人是他请来的帮手,简单点说就是气氛组的人,若是没有人先抛砖引玉,今晚这诗会想要进行下去,怕是不会那么如意的! “好。”感受到氛围的在场人都是笑呵呵地附和,喝彩。虽然不知道这首诗词咋样,但既然大家都拍手称快,那就跟着来就行了…… 在那舞台的正中央,曲艺班子的歌姬们动作微顿,旋即默契十足地与乐声相合,婉转悠扬的曲调与清丽唱词交织而出。霎时间,整个场地的气氛被悄然点燃,热烈而充满期待。 正当掌柜的暗暗颔首,欲以眼神示意下一位士子登台之时,一名小厮悄然步至其侧,附耳低语了几句。掌柜原本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忽地闪过一抹亮色,仿佛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商机,心中暗自雀跃。 …… 在熙攘的人群之中,符玉盏仿佛置身于喧嚣之外,耳畔虽是四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她的眼眸却如磁石般牢牢吸附在杨骏的身上。一旁的符银盏察觉到这异样的凝视,不由得心生好奇,轻声问道:“你为何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符玉盏轻轻咂了咂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方才那人吟诵的诗词,简直不堪入耳,若是骏哥儿上台,定会让他们见识到何为真正的才情,何为云泥之别!” 符银盏闻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浅笑,手指轻点符玉盏的额头,戏谑道:“咱们今晚不过是出来凑个热闹,寻个乐子,万一骏哥儿的身份因此暴露,恐怕咱们接下来,就没现在这般自在逍遥了。” 符玉盏对于姐姐的言辞并未全然信服,但她深知,只要有姐姐在场,自己的话语在骏哥儿那里怕是难以入耳。于是,她轻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无奈与赌气,将头偏向一侧,不再言语。 相比之下,符银盏对自己的妹妹倒有几分了解。她的目光仍旧追随着那热闹非凡的舞台,仿佛要将每一份欢愉都尽收眼底。恰在此时,一阵爽朗的笑声自耳畔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是掌柜的寻了过来:“哎呀,杨相公,您竟也在此处,可真是让我一番好找哇!” 杨骏耳畔刚捕捉到这突如其来的呼唤,心中便已暗自嘀咕,此等时辰寻来,怕是难有好消息。然而,樊楼掌柜平日里对自己那是极为客气的,念及至此,杨骏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玩笑般回应道:“哎呀,掌柜真是好眼力,犹如火眼金睛一般,竟能在这浩如烟海的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我!” 掌柜岂会听不出杨骏言语间的诙谐,只是碍于少东家的严令,他不得不从。于是,他急忙加快脚步,几步并作一步上前,言辞恳切道:“杨相公,今夜这诗会,您既然莅临,怎可不留下墨宝一首?还望赏脸啊!” 杨骏轻轻掠了符银盏一眼,随即转向掌柜,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声道:“掌柜的,今日我实非有意拂您美意,只是确有琐事缠身。望您海涵,今日你就且放过我吧!” 樊楼那精明如狐的掌柜,一眼便洞穿了杨骏今日婉拒背后的缘由,嘴角勾起一抹心领神会的笑。他随即转眸望向立于一旁的符银盏,言语中带着几分诙谐与期待:“哎呀,小娘子,你可知我今儿个一早便兴冲冲地往杨相公府上去了,满心指望他能光临本楼,挥毫泼墨,留下一篇传世佳作,好让今晚的诗会增色不少。怎料天不遂人愿,去时杨相公竟不在府中,只得空手而归,心里那个失落哟!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算是另一番缘分吧,晚间时分,杨相公竟赏脸莅临,若真能得他一首妙笔生花的诗作,那咱们今晚的诗会,可真是要星光熠熠,蓬荜生辉了!” 掌柜的说辞让着符银盏内心之中自是高兴无比,这无疑于在对方看来,她的话是能左右杨骏意见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明月几时有 当杨骏伴随着掌柜缓缓步入众人视线之中时,周遭那些专爱凑热闹的看客们不禁面露疑惑,窃窃私语起来: “咦,掌柜身边那位少年是何方神圣?” “是哪家的后起之秀,好胆量,在这样的场合,竟然敢进来比试。” “这位少年究竟师承何人?下一个上场的人就是他?” …… 杨骏神色淡然自若,步履轻盈而从容。今日外出,他自是没有穿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袭浅蓝色直裰,那是标准的读书人装扮,简约中透着一股子书卷气,举手投足间尽显文士独有的风流韵味。 周遭的名士与名妓们,初见之下不由得一愣,待目光细细掠过杨骏那清癯的面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以掩饰的窃喜。这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清客先生,今夜能出现在这里,无疑为这场诗会平添了几分不凡的色彩。他们暗自思量,有了杨骏的参与,今晚的聚会定能引来无数雅谈,热闹非凡,成为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刚才那位念诗的士子,再看到杨骏出现在这里时,脸色突然有些苍白,本来自谦之语的:抛砖引玉,此番怕是要一语成谶了!他才情几何还是心中有数的,焉能与清客先生相提并论呢? 杨骏迈着从容的步伐缓缓上前,对这个站在眼前的士子抱有一点印象的。此人出身贫寒,正翘首期盼着来年科举的金榜题名,故而数度向《大周文报》投稿,杨骏读过他的作品,文采斐然。念及到此,杨骏朝他轻轻颔首,嘴角勾起一抹鼓励的笑意:“我刚才在下面听到你写的诗词了,不错!” 尽管杨骏年纪尚轻,但在文坛之上,“清客先生”之名早已如雷贯耳,无人不晓。面对他这般的赞许,那位士子脸上不禁泛起一阵激动的红晕,声音略带颤抖地回应道:“多谢清客先生的肯定,我……定当不负众望,继续努力的!” 杨骏言罢,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随即对着四周环立的人群轻轻作了一揖,语气平和而简洁道:“诸位,我便是清客先生——杨骏。” “哦,原来是他。”有人低声呢喃。 “这便是那位清客先生?” “想不到清客先生竟是如此年轻!”又有人感叹道。 论文名?清客先生虽近日才声名大噪,但却已有问鼎天下之名之势。在场众人对于杨骏的到来,自是心生认可,没有丝毫的质疑。 …… 于樊楼之二楼上,少东家倚栏而望,目光温柔地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最终定格在那个名为杨骏的青年身上。他身形虽略显单薄,却站得如同青松般笔直,透着一股不屈的坚韧。周身环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镇定与沉稳,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少东家嘴角勾起一抹赞赏的笑意,轻声细语道:“杨生才调更无伦,每一次见你,你总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实为难得。”言罢,眼中闪烁着对杨骏才华的由衷钦佩与期待。 杨骏浑然不觉背后还有默默支持自己的人,他既然应承了掌柜的,他今晚就是上来吟诵一手诗词后,便万事大吉了。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穿梭于人群,最终定格在符银盏与符玉盏这对姐妹花上。姐姐银盏,温婉如水,柔情脉脉;妹妹玉盏,则灵动如泉,俏皮可人。这刹那间的凝视,令他仿佛穿越了时空,心境渺然。就在这恍恍惚惚之间,一首被誉为“中秋词中绝响”的佳句,悄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月华倾泻而下。杨骏吟诵道:“水调歌头。壬子中秋,东京开封府作此篇,兼怀银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开篇第一句,一股清雄、旷达之风迎面扑来。强烈的气势,让“屏息凝神,寂静无声”的状态瞬间从樊楼之外,传向樊楼之内,唯恐高语惊诗文。 立于杨骏身旁,相距不过一丈之遥的掌柜,手不经意间轻轻一颤。仅凭这一句,他便悟出少东家的抉择是何等睿智,远胜过先前那位士子的才情。那士子是以酒邀嫦娥对酌,而此言却是举杯向苍穹探问,其间的气韵、胸襟、乃至想象的边界,皆不可同日而语。 周遭那些腹有诗书的士子们,此刻无不面露惊异,心潮澎湃。这才是真正名动四海、超凡脱俗的气度!遥想唐代诗仙李白亦有佳句:“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然而细细品味,眼前这句诗词,更显意境深远,更胜一筹。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符银盏的眼眸温柔地锁定了杨骏的身影,她没能想到:今晚能在这里听到这,最长情的告白。世间最缠绵悱恻的情话——也抵不上把你的名字写进诗词之中吧! 一旁的符玉盏,悄然捕捉到姐姐面上的柔情蜜意,随之也将视线投向了那在人群中熠熠生辉的杨骏。但转瞬之间,她轻轻别过头去,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 …… 杨骏继续诵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在场中的数百人,都被美妙的语句所震撼。无论是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几乎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出,如词中所说的那样,乘风飞天。 飞天之梦,从古至今。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展示了古人的想象力。而今,这一首词一起构思奇拔,独辟蹊径,从文学上展示了这一梦想。令人神往。 人群中一位士子不由的叹道:“此词高妙绝伦!真是大周顶尖的风流人物。” 一旁之人立即附和赞叹道:“果然是名不虚传!果然是诗才天授。如倚天之剑,谁可与之争锋?” 杨骏接着道:“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杨骏轻吟慢哦,吐字清晰,从容不迫,最后一句落下。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瞬间爆发出猛烈的叫好声:“好词!” 仿佛在刚才被压制住的静默,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叫好声,拍桌声,夸赞声,惊叹声,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的炽烈,此起彼伏。 诗会达到最高潮之时。 樊楼掌柜的脸上露出喜色,双拳激动的在手中揉搓道:“这首佳作一出,从此中秋无词!拿酒来!在场诸位,共饮之!” 舞台中央的名妓,擅长琵琶的美人们此刻起身敛裙,脸颊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向杨骏行礼道:“竟不意京城风华,有如此人物!妾愿和之。” 正在场中按着玉箫而立的美人们,亦是婷婷袅袅地向众人行礼,“中秋绝唱,百年无出其右。妾幸与会,亦愿和之!”檀口轻吹,箫声骤起。厅中的曲艺歌姬们按弦调瑟,传唱此作。 其余樊楼中的文人士子,争相传诵,抄录、听曲: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 亦有人在讨论:兼怀银盏。银盏是谁?好像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广顺二年中秋晚,明月当空,万里澄澈如洗。东京开封府内,金河畔上樊楼,楼下堂前,曲调悠悠。 那一夜,满城尽唱:水调歌头…… 第二百章 躁动的王崇勋 樊楼内,管弦呕哑之声响起,一遍又一遍地演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杨骏轻抿了一口盏中佳酿,随即,正如他初时所言,未做片刻迟疑,翩然转身,步入了夜色之中。不少士子见状还欲挽留,正在搜肠刮肚地找溢美之词时,杨骏却是一个转身,就让他们找不到身影了。 真可谓是:事了佛身去,深藏功与名。 然而,尽管杨骏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却如同野火燎原,未曾熄灭。听到杨骏做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晚到的和凝相公品读之后,不由得赞道: “这首词写尽中秋。自此之后,咏中秋之作,无出其右者。说一句“千古绝唱”绝不为过。这首词,前半阙纵写,后半阙横叙。上半首高屋建瓴,下半首峰回路转。层层交织。笔致错综回环,摇曳多姿。波澜层叠,虚实交错。清丽雄阔,立意高远。构思新颖,清新如画。情韵兼胜,境界壮美。虽则是情怀寥落的咏秋之作,却有触处生春,引人向上的韵致。” 当然了,这些就是后话。 杨骏好不容易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挣脱出来,最终在州桥街那座古朴的拱桥下,与符家的两位姐妹不期而遇。 符银盏的脸庞上泛起了片片娇羞的红晕,她柔情似水地望着杨骏,只见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符银盏不由自主地伸手入怀,轻轻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温柔地为他拂去汗水,轻声细语道:“瞧你累的,我刚才瞧见好多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呢!” 杨骏此刻,只觉耳畔似乎还萦绕着琵琶弦音,一曲《水调歌头》悠悠不绝,他抬手轻轻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嘴角勾起一抹略带无奈的浅笑,低语道:“哎,若非我脚步轻快,险些落入他们之手,恐怕此刻可有罪受了呢!” 符银盏闻言,唇边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轻轻颔首。而一旁的符玉盏,眉宇间却不经意地蹙起,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哦?依我看,骏哥儿倒是颇有几分乐在其中之意,莫非是我方才眼花,看错了不成?” 杨骏对符玉盏突如其来的言语感到莫名其妙,不禁干笑了两声,试图化解这份突如其来的尴尬。这时,一旁的符银盏见状,急忙将手中那块啃了一半、还挂着糖丝的糕饼塞给符玉盏,随后凑近她,压低声音,满是不解地问道:“怎地突然问起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来了?” 符玉盏轻轻瞥了身旁的姐姐一眼,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二姐,我忽的感觉乏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符银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望向小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解:“你不是才说前头的灯笼煞是好看,正打算过去瞧瞧吗?怎的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符玉盏未多加言辞,仅轻轻一叹,道出心底的倦意:“只觉身心俱疲,颇想归府小憩一番。二姐,不行的话,你跟骏哥儿去看灯展吧,我独自一人也能回去的。” 符银盏望向杨骏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歉疚,而杨骏则是以一抹浅笑回应,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无碍,前方灯展也不过尔尔,早些归家安歇,倒是更为妥当。” 符玉盏轻点螓首,恰在此时,拱桥之下,风向陡转,携着一缕不羁,轻轻撩动她鬓边的银蝶步摇,细碎的叮当声随风起舞。她不自觉地抬手,以柔荑轻按住那跃动的发饰,指尖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微颤,仿佛是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滑过杨骏腰间那块素净的白帕,嘴角勾勒出一抹会心的微笑,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沿着来时的路径,悠然折返。轻启朱唇,她的声音柔和而带着一丝急切:“恰逢风起,我们不妨趁早归去吧。” 一路上,三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唯有脚步声与偶尔掠过的风声交织成曲。直至将符家两姐妹安然送达,符玉盏径直步入自己的闺房,留下符银盏站在门口,目光紧紧追随杨骏的身影。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似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让她欲言又止,那些话语在唇边徘徊,终究未能吐露半句。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此刻,仿佛天地间再找不出比这句话更能贴切映照心境的言辞了。杨骏轻轻一挥手臂,示意符银盏离去。她转身,迈出了几步,却倏地驻足,回眸浅笑道:“骏哥儿,今晚你特意为我所作的那首诗,我很喜欢……” 说完这话,符银盏未曾回首,便翩然离去,只留下一抹背影。杨骏的目光追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莫名泛起涟漪,不经意间的抬头,只察觉到她那小巧的耳垂似乎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宛如晨曦初照下的云霞,羞涩而又动人。 以前没有胭脂,女孩子的脸只为心上人红! ……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第二天,便如春风过巷,迅速传遍了繁华的东京开封城,人人皆道清客先生又吟就了一篇中秋绝唱! 而在着府内的王崇勋,轻轻摇曳着手中的扇,目光穿过雕花窗棂,看着炙热的日光似是对着月色一般沉思,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哎,可惜,如此妙笔生花的佳作,竟出自杨骏之手,真是白瞎了这首佳作!” 听到这话,符昭信轻轻放下手中把玩了半晌的茶盏,晨光中,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润如玉。“崇勋兄,近日来,每当我踏入这门槛,迎接我的便是你的声声轻叹,与往昔那番谈笑风生的模样大相径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哎,你有所不知,自那次《大周时报》风波之后,家父便严令我足不出户,安心待于家中,言明报馆之事自有他处理,无须我插手。那是我头一遭见父亲对我露出那般失望的神色,心中滋味,难以言表。而今,我又听到杨骏的消息,你说我的心情能好吗?” 第二百零一章 山雨欲来 符昭信闻言,轻轻一笑,随手提起茶壶,动作悠然地为王崇勋杯中的茶水续满道“我还道是何等大事,原是为此等琐碎而心生烦忧。唉,这不正应验了那句古话么:世间本无事,唯庸人自扰心。” 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调侃,几分释然,仿佛是在劝慰,也是在自嘲,让这略显沉闷的氛围顿时轻松了许多。 然而,这番言语落入王崇勋耳中,却换来他不经意间的一个白眼,嘴角勾起一抹无奈:“昭信贤弟,倘若你此行只为旁观说笑,那大门左转,恕不远送!” 符昭信闻言,爽朗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诚恳与自信:“崇勋兄,你可是错解了我的一番好意。我的意思是,我手里倒是有个法子,或许能助你摆脱眼前的棘手之境……” 王崇勋闻听此言,眼眸瞬间闪烁起一抹光亮,但随即那光芒又缓缓黯淡,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轻声道:“昭信兄弟,你能出手相助,这份情我心意领了。但此事非同小可,你须知,杨骏的背后,站着的可是你亲姐的夫君!怕是你们符家家中势力,在此事上怕是指望不上半分,这可不是儿戏啊!” 符昭信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对方,随后缓缓扫视四周,最终以一种仅王崇勋可闻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吐一句,本来对此嗤之以鼻的王崇勋,却在听到这话后,眼神愈发的凝重起来,旋即忙的追问道:“昭信兄弟,这可不是戏谑之言,你不会是诳我的吧!” 符昭信顿时从着座位上站了起来,神色之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沉声道:“若是崇勋兄弟如此信不过的话,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简直是把我这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王崇勋连忙起身,温言软语地安抚着正欲发作的符昭信,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说道:“昭信贤弟,你我之间,何来不信之理?只是此事干系甚大,万一我行事不慎,只怕会弄巧成拙,反添笑柄。再者,贤弟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符昭信本怀揣着一丝怒意,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地缓缓落座,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自嘲:“哎,崇勋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此事简直是我符家的一大耻辱。我那二妹,竟与杨骏那厮在清丰不期而遇。而今,街头巷尾传唱不衰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竟是那杨骏赠予我二妹之作!” 王崇勋猛然间发出一声惊呼,手中的茶盏竟失控滑落,于桌面上溅开一片斑驳水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片刻:“这……这可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对了,关于此事,令尊大人他……可曾有所耳闻?” 我轻叹一声,眉宇间满是无奈:“唉,这等家丑,又如何忍心让父亲知晓?况且,父亲他常年奔波在外,鲜少归家,又怎会有暇顾及这等琐事?所以,在杨骏这件事上,崇勋兄,你我可谓是同舟共济,目的不谋而合啊。” 王崇勋轻轻提起桌上的茶盏,拿出手帕细致地擦拭去桌面上的水渍,随后,他毫不犹豫地将盏中残留的凉茶饮尽,心中暗自赞叹:这京城中声名远扬的符呆子,果然语出惊人,连这样的话也能脱口而出! 不过,王崇勋将着喝完的茶盏放下来后,脸上浮现出出和煦的笑容道:“昭信贤弟,既然你都给我掏心窝子说话了,此事我自然义不容辞,但话说回来,要做就得做得尽善尽美。你看,能不能再从令妹那儿探听些更有分量的消息来?咱们也好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符昭信的面色上掠过一抹迟疑,这毕竟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又如何启齿询问自己的二妹呢?然而,当他瞥见王崇勋脸上那份殷切的期盼,最终还是毅然颔首,坚定说道:“崇勋兄放心,此事我定会竭力而为!” “哈哈,有昭信贤弟这句话,此事何愁不成?管家,速去将我珍藏的女儿红取来,今日中午,我要与昭信贤弟痛饮一番,以示庆贺!”王崇勋朗声大笑,言语间满是豪情与信任。 …… 符家! 当符昭信从王家归来时,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已悄然隐没于山峦之后,将天际留下一片片的火烧云,傍晚的凉意悄然侵袭着这座古朴的宅院。他踏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跨过门槛,迎面而来的,便是符银盏那不同寻常的急切身影。 符银盏的性子平日里素来温婉如水、性格温驯,今日却似变了个人一般,脚下的步伐急促而坚定,脸上挂着一抹前所未有的怒火,那双眼眸仿佛两汪燃烧着不甘与不解的火焰,直勾勾地盯着刚从门外踏入的大哥质问道:“大哥,你究竟是何用意?为何要将我囚禁在这府邸之中,半步不让踏出府门?我并非无知孩童,需时刻被人看护,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 符昭信闻此一言,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抹复杂难辨的神色。他凝视着眼前这位自幼便疼爱有加的妹妹,心中五味杂陈,思绪如潮。他深知,今日自己所做之决定,定会惹得银盏心生不悦,但为了她,他只能狠下心肠来了! 他缓缓地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之重:“银盏,你误会了大哥。因昨日水调歌头——明月几时的事,近日城中风波不断,对你的名声已多有累及。你就安心待在府中,莫要再外出了。大哥向你保证,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你,大哥断不会害你分毫。” 符银盏听后,心中的怒火非但未平息,反倒燃起了更烈的倔强之光:“大哥,你如此将我囚于这方寸之间,便以为能护我周全吗?况且,杨大人文才横溢,连大姐夫都对他赞誉不已,你为何独独对他抱有如此偏见?” 她的语气中既有不解,亦含着一丝责备,仿佛是在质问,又似在寻求一个合理的答案…… 第二百零二章 百口莫辩 符昭信凝视着符银盏那张纯真无邪的脸庞,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轻叹一声道:“二妹啊,有些话,我实在是难以启齿,但你又何不想想,像杨骏这等出身卑微之人,他接近你,究竟所为何来?还不是觊觎我们符家的权势地位?且不说我自己无法认同这门亲事,即便是远在外面的父亲得知此事,也定会坚决反对的。” 言犹在耳,一阵晚风悄然拂过,携带着夕阳余晖中的一抹凄凉,仿佛也在默默诉说着这场兄妹间争执的无奈与哀愁。 符银盏轻轻摇晃着脑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绝不会如此,骏哥儿绝非你所描绘的那种人!” “我对于你口中的杨骏略知一二,诚然,在诗词一道上,他的确堪称翘楚,无人能及。但为官之道与吟诗作对,乃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不可混为一谈。否则,他来京城多时,为何却依然只是个无品无阶的直学士?作为兄长,我深知男儿心中到底想要什么!” 然而,兄长符昭信的这番言辞,却未能在符银盏心中激起丝毫涟漪。她的双眸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之光,轻声却坚决地说道:“大哥,我相信他,你这么说他,只是因为你还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符昭信闻言,内心五味杂陈,几乎要被挫败感淹没。他万万未曾料到,那个素来温婉顺从的二妹,竟会在此刻展现出如此执拗的一面!思及此,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愤懑——这一切的纷扰,皆源自那个杨骏,唯有将这个祸端拔除,方能还家族一片宁静! 符昭信缓缓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后,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好,二妹,既然你心意已决,大哥也不愿再使你为难。但有一事,我必须弄个明白,那杨骏手中的十箱金条,究竟是何来历?” 符银盏的眼眸猛地睁大,满心疑惑如潮水般涌来——大哥是如何知晓此事的?转念一想,她顿时恍然大悟,语气中不禁带上了几分责备:“大哥,你……你竟然偷听我们谈话!” “二妹,你着实是冤枉了我。那日,我不过是因缘际会,恰好从旁经过,无意间听见了你们的对话。” 符银盏脸上的神色,愈发让符昭信坚定了心中的猜想。他眼神微转,接着说道:“那直学士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以他的俸禄到猴年马月去了才能拥有如此多的金条?想来此人定是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所得。我符昭信誓要上书弹劾他,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符银盏闻听此言,心中一凛,知晓兄长误解了自己的本意,连忙开口澄清,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大哥,事情远非你所想的那样,关于这些金条……” 符昭信此刻心中已笃定寻得这一雪恨杨骏的理由来,在他看来,二妹后续的任何言辞,不过是企图为杨骏开脱的托词罢了。因此,他未及听完,便毅然打断了她的话:“罢了,二妹,像他这等心黑手辣之人,我定要让你早日认清其真面目。你放心,我誓要为天下苍生讨回一个公道!” 符昭信说完这话后,便起身头也不回的缓步朝门外行去,只余符银盏静立原地,心中波澜微起,暗自忧虑道:“哎,不妙,骏哥儿此番怕是惹上麻烦了!” 想到这里,她急忙迈向府门,欲往外一探究竟。然则,刚至门槛,便被管家礼貌而坚决地拦下:“二娘子,信哥儿有令,无他准许,不可擅离府邸半步,还望二娘子体谅小的难处。” 符银盏凝视着那近在眼前的门扉。门外,仿佛是自由世界的呼唤;而门内,却是一道无形却沉重的束缚之锁。这扇门,此刻化作了自由与羁绊之间的天堑,横亘在她渴望出去的心间。府邸中的管家们,无一不是经由大哥符昭信亲手调教出来的,想绕过他们出去着实难如登天。 既然自己出不去,那现在唯一的法子便只有找人代替自己出去了,想到这里,符银盏便奔着自己小妹的房间方向急促而去…… …… 符昭信刚从自家门槛迈出,旋即便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一般,脚步轻快地重返王崇勋的宅邸。王崇勋见状,嘴角勾勒出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仿佛对符昭信的不期而归早有预感。他缓缓自座上站起,声音中带着几分暖意与戏谑:“昭信贤弟此番去而复返,看来是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了?” 符昭信毫不客气地自王崇勋桌上捞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随后缓缓点头,眸中闪烁着确信之光道:“崇勋兄,我已经从我舍妹的口中确认此事了,那些东西此刻正安然躺在广货行邻侧的那间商铺之中。” 王崇勋猛地自座位上弹起,双眸闪烁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因急切而略显颤抖:“管家,速速备马!咱们即刻动身!” 符昭信闻言,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望着王崇勋,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崇勋兄,仅凭我二人贸然前往,岂不是打草惊蛇,反令对方有所警觉?” 王崇勋心中暗自思量:这平日里木讷的符呆子,今日竟似开了窍,透出几分机敏来。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然道:“我岂会不知双拳难敌四手之理,你且宽心。我早已胸有成竹,只待时机一到,我们便先去寻那李重进。有了他麾下禁军的助力,量他便是长了翅膀,也难飞出我们的手心!” 符昭信轻轻颔首,随即与王崇勋并肩步出了门外。此时,夜色已深,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皓月当空,其圆如镜,皎洁的月光温柔地倾泻在京城蜿蜒的街道上,给这沉睡的城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城中万籁俱寂,人们皆已沉入梦乡,享受着夜的宁静与安详。 就在这宁静至极的时刻,西市之中,一队队身着整齐铠甲的士兵悄然现身,他们的步伐沉稳有力,盔甲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为这静谧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庄严与肃杀之气。而为首之人,此刻却是挥了挥手道:“一会儿进去,若有反抗,格杀勿论,务必把里面的箱子悉数带走……” …… 第二百零三章 那十箱金子 大内崇元殿! 就在郭威与着众臣处理完朝事,准备退朝之际,右散骑常侍陶谷忽地走出队列,膝行至御阶之前,恭声拜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郭威对于陶谷的印象并不太好,因为契丹灭后晋时,并在北归时陶谷曾随行前往。虽然事后,陶谷又趁契丹内乱之际趁机投奔已经在太原称帝的后汉高祖皇帝。但在郭威眼里,陶谷这样的文人是没有气节的,若不是他强记嗜学,博通经史,郭威恐怕绝不会容忍他在大周的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 “哦,不知陶常侍有何要是启奏?” 陶谷步履沉稳,膝盖微弯,缓缓步向那泛着幽冷光芒的汉白玉台阶。他身着的紫袍下摆,轻盈地掠过雕刻着蟠龙之形的地砖,不经意间,带动起一丝细微的尘埃,仿佛与周遭的光线融为一体,最终归于尘土。郭威立于一旁,手指下意识地在短硬的胡须上轻轻摩挲,动作稍停,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眼前重重景物,直视更深远之处。鎏金的香炉中,龙涎香细细袅袅,携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清雅,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让整个大殿都沉浸在这一片淡淡的香气之中。 “陛下,臣斗胆弹劾弘文馆直学士杨骏,其私藏之财,竟有十箱不明来路的金条,数目之大,实乃惊人。”陶谷的声音在大殿的空旷中缓缓铺展,每一个字都特意拉长了尾音,如同古琴弦上跃动的音符,余音绕梁,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顿时泛起一阵低语,如同秋日林间细碎的叶语,十箱金条,这数字之重,足以撼动人心,让人难以忽视。 作为弘文馆大学士的范质,此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因此他立即站出来厉声反驳道:“陛下,倘若陶常侍无凭无据,便肆意诋毁弘文馆直学士杨骏,那我定要治他一个诬告之罪!” 郭威尚未开口,陶谷却已目光炯炯地盯了范质一眼,脸上笑意依旧不减,从容道:“范大学士何以断定,我陶某人会无凭无据,便胆敢在这满朝文武面前上书直谏呢?” 陶谷面上挂着一抹不容置疑的笃定,这让范质一时之间有些踟蹰,心中暗自嘀咕。最为关键的是,他从未听杨骏提及过半点相关事宜。他目光炯炯地望向陶谷,疑惑地问道:“陶常侍此言何意?” 难得见范质露出这般窘态,陶谷心中不禁暗自得意,心情也随之大好。他随即转身,朝向郭威,声音沉稳有力:“陛下,昨夜《大周新报》的主事,偶见杨骏名下居所中藏有十箱不明来路的财宝,心生疑虑,便悄然潜入探究,不料真在屋内发现了那十箱沉甸甸的金条。” 陶谷言毕,眼角余光轻轻掠过郭威,只见一旁群臣纷纷交头接耳,细语连连,气氛一时微妙。而身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亦是心中微澜起伏,他竟是此刻方从这席话中惊觉此事真相,面上不禁掠过一抹讶异。 “哦?区区一名直学士,竟能私藏如此众多之金条?这些财物,眼下置于何地?” “禀陛下,《大周新报》的主事王崇勋,与其挚友昨日偶得此批金条,随即速报城隍司。眼下,这批金条皆安然存放于城隍司中,以待陛下圣裁。” 王峻一听到儿子王崇勋的名字后,心中不由的紧张几分,不过,看着目前这阵势,此番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郭威的眼眸轻轻掠过朝臣之列,最终定格在王峻身上,一抹深沉闪过。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等巨额财宝之事,定要追根溯源,查个明明白白。来人,速将与此事有关联之人一并带来,再召三司会审,朕倒要亲自看个真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郭威言毕,旋即又抛出一问,声音中带着几分探寻:“至于直学士杨骏,你可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旁侧的内侍闻言,赶忙趋前一步,压低嗓音向郭威细语道:“陛下,杨骏大人身为弘文馆直学士,品阶低微,尚未有资格参与今日之朝会,故而未能莅临。” 郭威听后,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失落,轻轻颔首道:“既如此,那便暂且搁置,待到众人到齐后,再做计较吧。” …… 朝臣们稍得喘息,殿内气氛一时变得轻松些许,直至王崇勋与杨骏一行人缓缓步入大殿,大殿之内旋即又恢复起那份庄重与肃穆。 杨骏心中虽对再次遇见郭威有所预备,上次相遇时,他已暗自揣度其身份;但此刻亲眼目睹,心中仍不免泛起一丝波澜。他连忙整肃衣冠,步至中央,恭恭敬敬地行起大礼:“微臣参见陛下,愿吾皇龙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旁的王崇勋与符昭信,心中暗自嘀咕,不无轻蔑地给杨骏贴上了“油腔滑调”的标签。然而,念头一闪而过,他们旋即调整神色,有模有样地躬身行礼,齐声高呼:“参见陛下,愿吾皇龙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甚至尤为过之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恭敬与虔诚。 郭威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对着眼前这一幕,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心中涌起一丝想笑的冲动。然而,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他深知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关乎天威,于是迅速收敛了情绪,恢复了那份不怒自威的沉稳。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一旁的陶谷,声音沉稳而有力:“陶常侍,朕已依你所请,将这些人传唤至此。接下来的事宜,便交由你全权处理了。” 陶谷朝着郭威的方向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迈开步伐,径直走到杨骏面前,声音陡然间变得严厉:“杨骏,今日在这庄严的大殿之上,我且问你,你可知罪?” 杨骏面不改色,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从容不迫地回应:“陶大人,您总得让我心里有个数吧?这般突兀地便要我认罪,我尚且一头雾水,又何来罪名可认呢?” 杨骏的态度犹如烈火烹油,瞬间点燃了陶谷心中的熊熊怒焰。若此情此景非在这庄严的大殿之中,而是在那威严的衙门之内,他早已下令手下,对杨骏定然施以严刑峻法,以泄心头之愤。 然而,环顾四周,满朝大臣投来的目光中皆是关切与期待,陶谷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低沉而坚定,一字一句道:“那……十箱金子呢?” 第二百零四章 巧舌如簧 不知怎的,当杨骏耳畔响起这番话语,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与陶谷那微妙的神情交织在一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笑意。然而,毕竟他还是专业的,终究还是将这份冲动紧紧扼制在了心底,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峻,似乎对此事已深信不疑,认定大局已定,他朝着郭威微微施礼后,便将视线转向了杨骏,语带几分严肃地说道:“杨直学士,那些金条此刻仍旧牢牢掌控在皇城司之手,我劝你还是明智些,坦白从宽,否则,抵抗的后果,想必你也清楚。” 尽管杨骏与王峻之间早已积怨重重,但这却是他们首次正面交锋,之前可是从未打过照面的!杨骏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异样,疑惑脱口而出:“方才陶大人正与我交谈,阁下又是何方神圣?” 王峻闻此,面色瞬间微妙起来,正欲开口,却被一旁的枢密直学士陈同抢先一步,严厉地打断了这场微妙的对峙:“杨骏,不得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人,你怎敢如此孟浪无状?” 杨骏轻轻挑起眉梢,目光如炬地锁定了陈同,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却又被他硬生生压下。转念思量起当前的局势,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哟,这不是同平章事大人嘛?方才我还道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角色跳梁小丑般现身呢!毕竟,同平章事大人这样的人物,怎会失了礼数,做出这等轻率之举?”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言语间透露出几分玩味,眼角余光捕捉到周围不少大臣正以袖遮面,嘴角微动,显然在竭力压抑着笑意。 王峻闻言,袖中的拳头紧握,青筋暴突,身上的紫袍随着他急促而不安的呼吸轻轻起伏,他怒喝一声,语气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慨:“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狂生!来人,把皇城司搜获的证据呈上来!” 话音刚落,数位身着铁甲的侍卫合力将沉重的檀木箱掷于地面,轰鸣声震颤了周遭的空气。箱盖应声而启,瞬间,箱内金条如流光溢彩般绽放,璀璨的金辉耀眼夺目,仿佛能照亮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陈同身形微动,向前跨出一步,语调低沉而充满压迫:“杨直学士,这批金条乃是从贵报社隐秘之处发掘而出,自发现至今,我等未曾有丝毫擅动,就连微尘亦未曾沾染其上。若你仍固执己见,不愿迷途知返……” 他的话语尚未说完,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爽朗大笑打断。笑声如雷鸣般回荡,震颤着屋梁,令其上积累的尘埃簌簌而下,仿佛连空间都为之震颤。 杨骏笑容坦然,没有丝毫造作,轻轻一笑便道:“我还道是什么紧要事情呢,原是为此等小事。不错,我坦承,这些箱笼中的金条,确实属我所有。” 王崇勋见父亲一时语塞,刚才就想出言帮腔,但却苦无机会,如今听到杨骏出言承认,先是松了一口气后,便不禁放声大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哈哈,你能爽快承认,倒是省了我不少功夫。我还怕你成了那缩头之鳖,不敢直面此事呢!” 杨骏心中满是困惑,对王崇勋闻此言后的欢愉神色大惑不解。思及此处,他不禁脱口问道:“尽管我不解你何以能语出此言,但显然你亦非全然理智之人。我承认此事又有何妨?朝廷法典之中,可有哪一条明文规定,不许我一介私人藏有十箱金条?” 王崇勋手指轻轻点着杨骏,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眼神中却无半点温度:“就凭你?区区一名直学士,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别说这辈子,便是加上下辈子,也未必能积攒下这等财富。眼前这十箱沉甸甸的金条,若非从百姓血汗中巧取豪夺而来,你还有什么说辞,能为自己开脱?” 杨骏非但不怒,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随即优雅地向郭威躬身一礼,言辞恳切道:“恳请陛下圣裁。诚然,这些金条确属微臣所有,然而其来路绝非王公子所言那般不堪。昔日,微臣于清丰之地曾涉足香皂制作之业,这些黄金乃是远销四海、勤勉经营所得之利。微臣本欲将此等财物转交澶州,听闻那里近日天干地旱,灾情严重,微臣愿尽一己之力,以解燃眉之急。” 杨骏的话语落下,却让王崇勋一时语塞,眼中满是不置信的光芒闪烁。“你……这简直是胡言乱语!世间哪有这等暴利之生意?” 他虽厉声反驳道,但却越发的没有了底气,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甘与疑惑。 在杨骏的眼中,王崇勋此刻的模样,恍若地主家的傻儿子,不觉令他心生几分戏谑。杨骏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那去渍香皂,虽单价亲民,却独此一家,别无分店,难道还不足以累积此等财富?更何况,我这香皂之中,尚有定制之款,市面上求之不得,有价无市。便是你捧来一根金条,我亦未必肯轻易割舍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郭威的神色难免有些黯淡,兴致索然地开口问道:“哦?杨直学士,你言之凿凿,声称这几箱金条乃是你辛勤耕耘之果,不知可有确凿的证据来支撑此言?” 杨骏闻言,从容不迫地自怀中掏出一本账册,轻轻展开,递上前去:“陛下明鉴,此乃京城广货行今年详尽的账簿记录。您请看,单是香皂一项的盈利,就已远超一箱金子之数。更何况,如今香皂之名声,已如春风化雨般传遍了澶州、相州等地。微臣所献之金,实则是臣的一点心意,愿为治理旱灾略尽绵薄之力,故而特意上缴国库所用。” 郭威轻轻向一旁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心领神会,连忙上前,取回账簿,恭敬地呈上。郭威漫不经心地翻阅了几下,目光随即落在了王崇勋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与严肃:“倘若你这里无法出示确凿证据,证明这些金条乃杨直学士非法所得,那么,依照大周律法,杨学士可就安然无恙地离去了……” 第二百零五章 我的金子呢 王崇勋的额角上,青筋蜿蜒跃动,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透露出他内心的激荡。一旁的符昭信目睹此景,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圣明,请详察此事!这本账簿,显然是有人刻意伪造之物!” 与此同时,弘文馆大学士范质亦缓缓起身,步入这场唇枪舌剑之中,为杨骏仗义执言:“空口白话,岂能作为定罪之据?你若指控他人,便需拿出铁证如山的证据来。否则,仅凭你一番无根无据的言辞,本官便要依法追究你污蔑朝廷重臣之罪!” 言罢,他目光如炬,扫视四周,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油然而生。 大殿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王峻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眼神如同利剑般迅速扫向了自己的儿子,随后,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范大人,您好大的官威啊!我大周的律法,历来秉持证据为重的原则,公正严明。但若对于合理的质疑都无法包容,那岂不是违背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古训?” 而作为中书侍郎、平章事的李谷,这个时候也坐不住了,他浅笑一声道:“王相,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既然诸位难以呈上确凿证据,指明杨直学士的珍宝乃是不法所得!而我大周律法明明白白,讲求的乃是‘谁言其非,谁负举证之责’。此理,不可不察啊!” 王峻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对于那些寻常言论,他尚有辩驳之力,然而面对李谷这等人物——其人沉稳厚重,性情刚毅不屈,智谋深远,更兼深受陛下倚重——他着实不愿因这等琐碎之事,而与他生出嫌隙,破坏了彼此间的和谐。 郭威静静地审视着下方众人的反应,这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众人的神色各异,心思难测,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念头与考量,在这小小的朝堂之上,演绎着一场无声却纷繁复杂的剧目。 “如此,若诸位卿家无异议,此事便就此作罢。朕也觉得有些乏了。” 正当满朝文武准备躬身告退之时,杨骏忽地挺身而出,言辞恳切道:“陛下容禀,微臣尚有一事亟待陈情,恳请陛下垂听。” 郭威略显讶异,旋即便以一抹淡笑拂过唇边,语气温和道:“哦?你还有何要事,不妨直言,朕愿闻其详。” “谢陛下恩准!” 杨骏言毕,目光随即转向王崇勋,缓缓问道:“王公子,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昨晚,您自报社提走那十箱金条之后,是即刻交由武德司清点入库,还是暂由您亲自保管呢?” 王崇勋闻言,心中暗自揣度杨骏此番举动背后的深意,面上却是不屑一顾:“杨大人,你这是何意?你究竟想干什么?” “王公子,你看着我的眼睛,好生回答我的问题即可,其他事情不是你应该操心的!”杨骏说出这话时,语气中已难掩几分急切与紧迫。 王崇勋吐露这番言语时,心头莫名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自然,这些财物皆在我们的监管之下。然而,自武德司的同仁抵达后,我们便形影不离,你究竟意欲何为?” 杨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那笑意中似乎藏着几分玩味。他未再多言,径直迈向那堆满金条的箱子,随意拾起几块后,忽地双腿一曲,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几分故作惊愕:“陛下,这些不是我的金条,一定是他们偷梁换柱,给换走了!” 杨骏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震得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心中暗自嘀咕:这剧情反转得也太快了些吧!方才还是王相府的公子义愤填膺,指控杨直学士的不是,怎料眨眼之间,风云突变,竟是杨直学士反戈一击,将矛头对准了对方! 就连一向沉稳的郭威,此刻也不禁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追问:“杨骏,你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骏轻轻摩挲着金条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忽地,他猛地一扬手,将金条高举过头顶,金光在殿堂内闪烁,映得他面色阴沉如水:“陛下,请您细观,这批金条上的錾刻纹路,与微臣三日之前亲手入库的那些,简直是天壤之别!” 言罢,他缓缓转身,目光如炬,直射向一旁的王崇勋,那眼中的寒意仿佛能冻结人心:“王公子,适才你言之凿凿,声称昨夜是你亲自从报社提走了这批金条,并且全程看管无虞。然而,眼前所见却与你的说辞大相径庭。在下斗胆请问,这中间究竟隐藏了怎样的曲折离奇?” 王崇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沿着脖颈悄无声息地滑入衣领之中。他强忍着内心的慌乱,故作镇定地回应道:“这其中定有蹊跷,定是你贼喊捉贼!武德司上下皆是朝廷忠良,岂会……” 话犹未尽之时,陶谷忽地迈出急促步伐,手中折扇轻巧一挑,便勾起一根金条于眼前细细审视,其面色倏地阴沉如水:“不妙!这批金条之上,隐约透着松脂油的气息,显然是新近出炉的赝品无疑!” 殿内众人闻此惊语,无不心头一震。郭威更是怒不可遏,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那雕龙宝座随之发出阵阵吱嘎抗议之声:“查!给朕彻头彻尾地查!定要揪出这背后的猫腻!” 王峻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比白纸还要惨白几分,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挪移了小半步,险些一个趔趄撞翻了身后古朴的青铜香炉,惊出一身冷汗。 符昭信目睹此景,心头猛地一沉,连忙跨前一步,急切言道:“陛下,此事蹊跷,定有奸人暗中作梗!微臣斗胆进言,当务之急,应将杨骏暂且羁押,再细细查探……” “呔!休要再言!” 范质双目怒张,手指如剑,直指符昭信,厉声喝道:“眼下证据凿凿,种种疑点皆如影随形般缠绕于王相府,而你符昭信,非但不急于澄清真相,反倒急于为他人开脱,你究竟怀揣何种心思?” 李谷亦是轻轻颔首,手捋长髯,缓缓道:“范大人言之有理。王公子,昨宵你亲力亲为,经手那批金条,如今出了问题,恐怕不是一句‘蹊跷’便能解释的吧?” 王崇勋的双腿忽地一软,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险些就栽倒在地。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父亲那张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脸庞,心中顿时乱作一团,慌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无处安放。他勉强稳住心神,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问道:“李相,那……依照您的意思,您打算如何是好?” 第二百零六章 都是千年的狐狸 李谷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他望向王崇勋,心中暗自琢磨:这位王公子脑袋里究竟想的什么,竟会选择在此等场合吐露此番言语?但转念一想,即便其父王相权势熏天,却也未曾为子谋得一官半职,这背后,怕是藏着不为人知的苦衷吧。 于是,李谷看着龙椅上的郭威,双手抱拳,语态恭敬中带着几分诚恳:“非是我李谷擅自揣度,实则一切需依大周律法为纲,秉承陛下圣意而行。” 郭威轻轻颔首,那双眸子锐利如鹰,冷静地扫视着殿内众人,仿佛能洞察人心。王峻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紫袍之下,双手紧握成拳,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突,跳动不息。符昭信嘴唇微启,却又似被无形之力扼住,最终只是胆怯地往后缩了半步,未敢再言。 “来人!” 郭威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吩咐道:“将那两名诬告杨直学士之人拿下,这十箱金条,乃是杨直学士为解救受灾百姓所筹集,岂容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企图私吞?” 话音未落,李重进已带着一队禁军如猛虎下山般汹涌而入,他们训练有素,动作迅速而果断。王崇勋与符昭信二人面色惨白,如同死人一般,被禁军毫不留情地押解着,踉跄后退,直至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王峻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慌忙跪伏于地,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陛下,微臣斗胆以为,此事背后尚有诸多疑云未散。若贸然将其压制,只怕……于情于理皆有不妥,更恐有违我大周律法之公正严明!” 郭威轻轻瞥了王峻一眼,心中似有千斤重担,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王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便交由弘文馆的李昉去细细审问吧。朕近日览其呈上的关于轻刑之议的奏章,此人才情兼备,实为难得!” 王峻此刻心中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痛楚,他欲言又止,还想再为自己儿子求得一丝宽宥。然而,郭威那双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的眸子轻轻一扫内侍,内侍即刻心神领会,高声宣布:“退朝!” 今日的朝会,竟恍若一场荒诞戏码,众大臣或窃窃私语,或摇头叹息,纷纷从崇元殿那深沉的殿堂中缓步而出。正当杨骏也欲随着人流离去,一只脚已跨出门槛之际,那内侍的声音却如惊雷般在他耳畔炸响:“杨直学士,陛下请您留步!” 杨骏闻言,手指不由自主地指向自己,一脸愕然:“大人,您是在唤我吗?” 内侍闻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浅笑,轻声道:“这偌大的殿堂之中,莫非还能寻出第二个杨直学士来?” 此时,王峻已步至殿门之外,耳畔隐约传来内侍的话语。他原本已打算转身步入内宫,私下向郭威陈情缘由,却在这一刻,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宫外,只留下一道孤寂而落寞的背影…… …… 皇城后苑内! 杨骏在内侍的轻声引领下,步伐悠然地走近。一侧的荷池中,最后一抹莲蓬慵懒地倚靠在斑驳的青石旁,其细弱的茎干缠绕着一抹褪色的红绸,那是中秋夜宴时,人们虔诚系上的祈福之带,如今在风中轻轻摇曳,诉说着往昔的祈愿。池面铺展着点点绛色的浮萍,宛如一幅随意挥洒的水墨,其间,本是西府海棠遗落的残瓣,被池中嬉戏的锦鲤不经意间搅碎,与几片菱叶枯黄的倒影交织在一起,平添了几分秋日的萧瑟。 六角亭内,朱红的漆柱上新绕上了生机勃勃的茱萸藤,叶尖犹挂着晶莹的晨露,闪烁着微光。栏杆的凹槽深处,凝固的烛泪已化作一串串琥珀色的珠链,其中一粒还巧妙地黏附着半片金箔纸,金箔之上,“千秋万岁”的字样若隐若现,似乎在低语着岁月静好与长久的祝愿。 绕过错落有致的太湖石,东篱之下,甘菊犹如半亩金色的波澜轻轻摇曳,细碎的花瓣上,霜珠晶莹剔透,宛如晨露轻舞,散发出一缕混合着龙脑香的清新凉意,沁人心脾。花畦旁,一位梳着双鬟的小宫女静静蹲着,手中银剪灵巧地剔除那些凋零的花梗,她的竹篮内,底部铺展着一块来自宣州的贡品锦帕,其上点缀着几颗青涩未熟的柑橘,为这秋日景象添了几分生动与期待。 转至北墙根,一棵枣树沉甸甸地挂满了果实,枝条几乎触地,熟透的红枣不时跌落至坚实的夯土路上,被巡路的禁军将士皮靴踏碎,暗红色的汁水悄然渗出…… 行至亭畔,郭威的身影已然静静伫立,仿佛已等候多时。内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后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杨骏见状,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匆忙与敬畏:“微臣杨骏,拜见陛下!” 郭威轻轻颔首,目光温和却深邃,他轻轻抬手,示意杨骏起身:“免礼起来吧,可知朕为何特意召你前来?” 此刻,亭中静谧,唯余风声轻拂,杨骏缓缓直起身形,目光深沉地望向郭威,缓缓言道:“陛下急召微臣至此,想必仍是为朝堂之上的纷扰所扰,莫非陛下心中已有定论,欲使此事就此平息?” 郭威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态轻松:“朕可未曾此言,此乃爱卿自行揣测罢了!” 杨骏闻言,不禁轻叹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陛下明鉴,微臣自知,仅凭这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想让王峻父子束手就擒,无疑是痴人说梦。然而,微臣斗胆以为,即便是雁过留声,鸿毛亦有所得,此番行动,即便不能尽如人意,微臣也总得争取些微益处,方不负陛下厚望。” “好,说的好,雁过留声,鸿毛亦有所得,不过,怎的感觉你说出这话时,不似一个大臣,倒跟个土匪一般无二呢!” 杨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低声道:“陛下明鉴,与儒雅之士相交,自当温文尔雅,循规蹈矩;而面对那些行事不羁、心似流氓的同僚,若不施展些‘土匪’手段,又如何能对症下药,以奇制胜呢?” 杨骏这话倒是有种话糙理不糙的感觉,郭威起于行伍之间,这些话倒是对他的口味,郭威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道:“嗯,说得不错,那王峻儿子的事情,就让他赔十箱金条,让他长个教训!” “陛下明鉴,眼下的局势看似我们占着上风,但回去之后,他们细想之下就漏洞百出,若是趁热打铁,对我们来说,不失为一桩好事!” 郭威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笑声道:“杨卿家,此事朕可一概不知啊,朕只知道,你答应朕,给国库入账十箱金条,此事可不能耍赖啊!” 杨骏:……这郭威,怎么比自己还不要脸呢! …… 第二百零七章 好谋无断 王峻府中! 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右散骑常侍陶谷几人聚在幽雅的书房之内,王峻的目光掠过他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道:“大家都说说吧,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在场的氛围一时间有些低落,屋内烛光摇曳,尽管时值夏末,空气中仍残留着几分暑热的余韵,右散骑常侍陶谷不自觉地用着衣角擦拭了下额间,然后站出来道:“王相,依在下之见,此事恐非衙内之过。细细想来,衙内怕是也不慎中了对方的圈套吧!” 陶谷话音刚落,端明殿学士颜衎与枢密直学士陈同纷纷颔首,神色凝重地附和:“王相,陶常侍所言极是,此事疑点重重,当务之急,我等须竭力搜寻确凿证据,绝不能让衙内蒙受这不白之冤!” 王峻闻言,怒气冲冲,猛然间将手中茶盏掷于青砖地面,清脆的碎裂声中,瓷片四溅,几点碎渣不经意间沾染上了陶谷精致的锦鞋上:“中计?这等浅显之事,我岂会看不穿?可眼下的难题在于,这个火坑我儿已经跳进去了,眼下又该如何是好?” 颜衎略作思索,声音低沉而温和道:“王相,今日朝会上我也听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我以为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去广货行查一下他们的真正账簿,我不相信,这一个小小的铺面,能有这般收入?\" 陈同闻言也点了点头,去搜查广货行的账簿,也就是从源头处去查出问题所在,王峻点了点头,刚欲开口,却发现陶谷神色凝重,眉头紧锁,便问声道:“陶常侍,你这还有什么要完善的吗?” 陶谷缓缓合上折扇,扇骨在掌心叩出清脆声响:“王相,广货行账簿固然重要,可诸位是否想过,为何杨骏在朝堂上破绽百出的‘证据’,最后竟无一人指出,甚至连相爷辩驳的话,陛下都不给丝毫的机会?” 颜衎神色微变,下意识握紧手中狼毫:“陶常侍的意思是” “王相,臣下斗胆揣测,衙内之事,陛下心中或许早已默许了杨骏的行为。至于其中缘由,或许是陛下欲借此敲山震虎,彰显威严;又或许,仅仅是为了那十箱沉甸甸的金条,也未可知啊。”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陈同手中的茶盏骤然落地,“当啷”一声清脆,伴随着热腾腾的茶水在青砖地面上肆意流淌,蜿蜒成一块儿血色纹路。王峻的眼眸瞬间紧缩,紧握的玉带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吱呀声,他厉声道:“陶谷!休要胡言,妄自揣测圣意,其罪当诛!” 陶谷却不以为意,轻轻抖落锦鞋上沾附的碎瓷片,动作悠然自得:“相爷息怒,若陛下心中真对杨骏之言存疑,何故又将审讯大权赋予了李昉?” 颜衎手中的狼毫笔不慎在宣纸上留下一团模糊的墨渍,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难道说……陛下用李昉,就是已然默许了杨骏的行为?” 窗外,一阵阴冷的夜风中,夜枭的啼鸣突兀而凄楚,划破了夜的沉寂。陈同霍然自锦帘后探出身形,目光穿透夜色,落在庭院深处那株历经沧桑的老槐树上。槐树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其婆娑的树影仿佛一只只锋利的爪子,正试图撕扯开书房紧闭的窗棂,窥探室内的秘密。 “无论陛下心中如何盘算,眼下最紧要的,乃是确保衙内的安危无虞。”陈同的话语沉稳而坚定,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断。 陶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自信满满的笑意,对自己的见解深信不疑道:“王相,依我之见,此刻最简单直接之法,莫过于取出十箱沉甸甸的金条,无需多言,一定能将衙内给救出来。” 颜衎对此事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王相,此举欠妥。其一,这十箱金子的来历,我们该如何解释?其二,倘若我等轻易屈服于这等事态,王相日后的颜面,又将置于何地?” 陶谷行事向来不拘一格,对那虚无缥缈的面子问题嗤之以鼻。在他看来,那些表面的荣光与尊严,不过浮云尔尔,唯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硬道理。面对颜衎这等拘泥于礼法、重视名节的老学究,陶谷的话语中难免带上几分不以为然:“颜学士言之差矣,待到诸事查明,真相大白,只怕那时衙内已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世间之事,往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颜学士莫非真要等到尘埃落定,才悔之晚矣?” 王峻此刻心中犹疑不定,眉宇间拧成一团难以舒展的结,终是耐不住思绪纷扰,脱口问道:“颜衎之言,似乎也并非全然无据。这十箱黄金的来龙去脉,咱们究竟该如何向众人交代呢?” 陶谷闻言,心中莫名地泛起一阵涟漪,陶谷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句话——“色厉内荏,好谋无断”,那是昔日对袁绍的评价。而今,这评语似乎不经意间也贴合在了王峻身上,令他不禁苦笑。于是,他轻叹一声,语带几分无奈与释然:“王相何须如此为难?此事不难解决,只需随意寻个仆从,栽赃于他,说是他私自调换了金子,这样一来,岂不是大家面子上都有了退路?何乐而不为呢!” 王峻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仿佛胸中积压的愤懑随着那声“哎”字一同倾泻而出:“这可是沉甸甸的十箱金条啊,杨骏此人,我日后与他定是不共戴天之仇。我誓要让他为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 这是陶谷对王峻的又一评价,不过,王峻说完花后,只是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变得坚定。他直视着陶谷,道:“就按你说的去办吧。你说得对,陛下心中或许早已对杨骏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其中曲折缘由,身为臣子,我们不宜妄加揣测。但此事,你可有十足的把握办妥?” “王相,礼部侍郎鱼崇谅与我倒是关系匪浅,而此人与李昉乃为挚友,我去找他,让他居中牵线搭桥,想必此事定能水到渠成!” “好!” …… 第二百零八章 小丑的符呆子 武德司! 武德司起于五代后晋时期,创立之初就为皇帝爪牙,权柄甚重,牵制“宿卫诸将”和枢密院。本来报社金条之事是牵扯不到武德司的,但当时事情紧急,李重进乃是禁军将领,私自调动禁军乃是大逆不道之罪,只能调动武德司来处理此事! 陶谷通过鱼崇谅联系李昉的事情,杨骏在知晓后,就第一时间来到武德司的牢房之内。 武德司牢房内弥漫着腐臭与铁锈交织的气息,潮湿的青砖上凝结着暗红血渍,在摇曳的火把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蛛网在墙角肆意蔓延,裹住几具不知放置多久的刑具,铁索垂落地面,每一次晃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牢房深处,厚重的铁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唯有几缕月光透过墙顶狭小的气孔洒落,在斑驳霉迹上投下惨白的碎影,时不时传来老鼠啃食的窸窣声,混着远处传来的压抑呻吟,将阴森恐怖的氛围渲染到极致。 杨骏踏着黏腻的地面前行,靴底与青砖摩擦出细碎声响。头顶狭小的气孔漏下几缕月光,却无法驱散这里的阴翳,反倒在霉斑遍布的墙面上投下惨白碎影,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当他停在某间牢房前时,铁索突然剧烈晃动,黑暗中传来锁链拖曳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束缚。 “这杨骏,别让我出了这牢房,今日之辱,我定当十倍还之!” “把我的也带上,崇勋兄,你说我这遭的什么无妄之灾啊,平白无故被丢进这鬼地方。哎,那边蠕动的是什么?老天保佑,千万别是那可恶的老鼠,快走开,快走开……” …… 随着杨骏缓步迈向牢狱深处,手中的腰牌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冷光。牢头一眼瞥见,神色立变,忙不迭地弓身,双手推开沉重的铁门,谄媚道:“大人,里面请……” 铁门吱呀作响,杨骏踏入牢房深处,腐臭气息愈发浓烈。潮湿的墙壁上,霉斑如同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火把明灭间若隐若现。他目光扫过两侧铁栏,只见符昭信蜷缩在角落,发丝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望着墙角某处瑟瑟发抖;而王崇勋虽竭力维持着高傲姿态,却难掩眼底的慌乱,手腕被铁链磨出的血痕,顺着铁索滴落在地,在青砖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二位好兴致。” 杨骏的声音,清冷若冬日寒冰,穿透死寂的牢房,激起一连串悠长的回音。他步伐沉稳,缓缓向前,腰间悬挂的玉佩随步伐轻轻摇曳,闪烁着幽微而冷冽的光芒,如同寒夜中的星辰。 “啧啧,王公子与符公子,此刻的模样,与昔日崇元殿上的意气风发、盛气凌人相比,可真是大相径庭啊。”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中既有玩味,又藏着几分不易言说的寒意。 言罢,杨骏忽地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王崇勋手腕上缠绕的血迹斑斑的铁链,那铁链仿佛也感受到了他指尖的凉意,发出细微的哗啦声。他的笑意未减,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冷冽:“这牢狱之灾,滋味如何?可还令二位公子满意?” 王崇勋闻言,猛地一甩头,双目怒睁,仿佛要喷出火来:“杨骏!你不过是依仗陛下的一时宠信,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行此卑劣之事!有本事放我出去,咱们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轻嘲,手指轻轻一放,沉重的铁链应声落地,发出阵阵刺耳的金属交响,打破了周遭沉闷的空气。他缓缓启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王公子,私吞赈灾金条之事,证据如铁,昭然若揭,此刻还想以狡辩逃脱干系,岂不枉费了这番精心布置的局?” 言罢,他目光一转,落在了符昭信身上,那眼神锐利如鹰隼。符昭信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之力击中,急忙错开与杨骏对视的目光,脸色苍白。杨骏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冷笑,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倒是符公子你,在这场错综复杂的戏码之中,又悄悄扮演了何种角色?” 符昭信言语吞吐,额间冷汗涔涔而下,正不知如何回话之际,杨骏却忽地放声大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就忘了,若非昭信兄一番‘苦心’,王公子又怎会如此轻易落入彀中?如此说来,昭信兄非但不是过错方,反倒是大功一件,倒显得我在此处慢待了功臣呐!” 此言一出,符昭信如遭雷击,僵立当场,脸色阴晴不定。王崇勋闻言,满目惊愕,目光如炬地转向符昭信,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符昭信,那姓杨所说的都是真的?” 符昭信双腿一软,瘫坐在潮湿的地面上,喉结上下滚动,反应过来后他忙的澄清道:\"崇勋兄,你不要信他的话,他这是在挑拨离间,我岂能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王崇勋虽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但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反应过来道:“姓杨的,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相信昭信兄弟,你来这里做什么?耀武扬威?哈哈,你这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待我父亲把我救出去,就是你的死期!” 杨骏大步流星,仅两步便跨至王崇勋跟前,面上的笑意未曾有丝毫减退。猛然间,他足下一蹬,狠厉地踹向王崇勋,对方猝不及防,一个踉跄狠狠撞上了冰冷的铁栏,那力道之大,让整个牢房都随之震颤,发出沉闷的回响。 “只要你还在此囚笼之中一日,我便能让你体会到何为人间炼狱。”杨骏的声音低沉而冷冽,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刃般穿透人心! “我此番前来,只为赠你一言——光明正大,你尚且不是对手;若论阴谋诡计,你们更是望尘莫及。日后,若再敢有所图谋,休怪我手下无情,绝不会如今日这般轻易放过你们!” 王崇勋瘫倒在地,身躯猛地一阵剧颤,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嘴角渗出血丝,点点滴滴,在古朴的青砖上绽放出一朵朵妖异的红花。他强撑着一份不屈的傲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声音虽弱却带着决绝:“好好好,我倒要看看,接下来究竟鹿死谁手!” 恰在此时,李谷姗姗步入,目光轻轻掠过杨骏,随即转向身后那些面无表情的狱卒,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把他们二人放了吧!” 听到这话的王崇勋立即就明白过来,这杨骏在见他们之前肯定就知道会放了他们,刚才那一脚,完全是泄私愤的,他眼神冷冷的望着对方:接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第二百零九章 情不知何起 “大人,银盏二娘子在外面已经等候多时了,你当真不见一面?” 苏娃儿静静凝视着书房中的杨骏,见他步伐不定,时而踱至窗边,时而远眺凉亭外的旖旎风光,心中自是明白他此刻心绪繁乱,犹如秋风中的落叶,飘忽不定。 这样的难题,就算换成她,亦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苏娃儿自是知晓符银盏对杨骏的心意,此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桥梁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若不及时搭起沟通的桥梁,最坏的结果,日后成为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也未可知! 杨骏轻叹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道:“你不知道事情的缘由,此刻的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苏娃儿听到这话后,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掩嘴轻声道:“大人,你这番举动就是自欺欺人,外面都传开了,说王衙内此次栽倒你手里,全是因为符家公子鼎力相助,大人,你想想,银盏二娘子此刻的心里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杨骏闻此,脚步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之力定住。窗外,荷塘轻风拂过,携带着淡雅的莲香,悄然渗透进窗棂,却难以抚平他紧锁的眉头,那份沉重似乎与周遭的宁静格格不入。他急忙追问,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此言……此言可真?” 杨骏听到这话猛地驻足,窗外荷塘的风卷着莲香灌入窗棂,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郁结,他忙的问声道:“此……此言当真?” “大人,我觉得此事说开了就好,那能真的有那么大的仇怨?再说了,我觉得此事对于符家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杨骏一时间内没有反应过来道:“哦,此话怎么讲?” “大人果真是身陷其中而不自知。那符家的大公子符昭信,民间戏称为“符呆子”,而他的胞姐,符家大娘子,早已是侯爷府的当家主母。 世人皆知,侯爷身为陛下的养子,前程似锦,日后问鼎九五之尊,乃是板上钉钉之事。可偏偏在这紧要关头,符昭信却与权臣王峻纠缠不清,真是令人费解。符家的家主,究竟是何等考量,我委实难以揣测。” 苏娃儿瞧着杨骏此刻眉宇间的挣扎,眼中灵光一闪,轻声道:“大人,银盏二娘子这般候在门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就让我去会她一会,您看可好?” 杨骏先是一愣,旋即细想一番苏娃儿的建议,不由的点了点头道:“倒也可行!” …… 偏房内! 符银盏在铁柱的引领下,步伐沉稳地步入屋内。然而,当她踏入门槛,目光触及苏娃儿的身影时,脸色瞬间变得复杂难辨,直言不讳地质询起来:“怎么,杨直学士回避与我相见,莫非是担忧我会步兄长后尘,在这里胡乱攀咬?”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穿透偏房之外的荷塘,惊扰了池中的蛙鸣,一片嘈杂随之响起。苏娃儿对此却只是淡然一笑,不动声色地向铁柱递去一个微妙的眼神。铁柱心领神会,迅速将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此时,苏娃儿已行至符银盏面前,轻轻执起对方柔细的手,温柔地问道:“怎么,才这么些时日未见,姐姐都不认得妹妹了?” 符银盏旋即抽回手,脸上掠过一抹苦笑,轻叹道:“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今的我又怎有颜面再自称姐姐呢?” 苏娃儿岂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幽怨,不动声色地挽着符银盏坐下,柔声道:“符姐姐,我深知近日外界流言蜚语,让你心力交瘁,但无论如何,你得相信骏哥儿啊!” 符银盏的眸光紧紧锁在门扉之处,一抹幽叹悄然溢出唇畔:“今日我踏足此地,其实我就是想听骏哥儿给我一句准话。然而世事弄人,如今竟是连他的面也难得一见,这让我……如何有颜面去面对我那身陷囹圄的大哥?” 兄长身陷苦牢,外界流言四起,纷纷传言她与杨骏之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而更添愁绪的是,即便心中千回百转,却连与他当面言明的机会都不可得。此刻的符银盏,心绪已沉至谷底,绝望的情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每一寸心房。 苏娃儿焉能不知道,同样的心境,书房内的杨骏亦是如此。她轻拾起精致的茶具,动作温婉地为对面符银盏的茶盏添上温热的茶水,随后,语调柔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说道:“符姐姐,我无需隐瞒于你,杨大人他,实在是无颜面对你,这才托了我来与你会面。” 符银盏闻言,双眸骤然睁大,满是惊愕。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一颤,茶盏倾斜,茶水潺潺洒落桌面。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急切与不安道:“你这话究竟是何意?快告诉我,骏哥儿他究竟遇到了何事?” “符姐姐,且慢焦急,请先安坐,容我细细道来。谈及你兄长之事,木已成舟,杨大人那边,实属公私难以两全,他心中亦是无奈。归府那日,他闭门不出,满心皆是自责,在他看来——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份内心的煎熬,想来也是苦不堪言。 再者说,符姐姐,世事无常,王相与侯爷之间的嫌隙,已是板上钉钉,难以调和。而你兄长,偏偏与王相之子情谊深厚,这在旁人眼中,难免生出诸多猜疑,似乎是符家主有意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此事看似坏事,实际上倒是件好事!” 符银盏性情温婉,慧质兰心,苏娃儿一番言语,她即刻心领神会。眼眶微红,闪烁着点点泪光,她轻声细语道:“苏姐姐,你可知道,兄长归来后,对我多有责备。我心内自责难当,总以为他此番牢狱之祸皆由我而起。我身处两难之间,左右为难,一边是至亲兄长,另一边是心心念念的骏哥儿。若非今夜姐姐一番肺腑之言,我只怕会永远沉溺于这份愧疚之中,无法自拔。” 苏娃儿急忙自怀中掏出一方细腻的手帕,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柔声道:“好了,咱们俩这一会儿你称我为姐,一会儿又换我唤你作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我方才来时已向大人禀明,这本是桩微不足道的小误会,却让一对有情人险些成为无缘人了呢!” 符银盏面对苏娃儿那番取笑的话语,脸颊瞬间染上了绯红,羞涩与恼意交织,她本能地抬起手,似要轻轻掩住苏娃儿的唇,制止这顽皮的戏言。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悄然开启,一袭黑衣的杨骏悄然立于门槛之外,符银盏心中积压已久的委屈,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再也无从遮掩。她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只带着满腔的柔情与依赖,快步奔向门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呼唤:“骏哥儿……” …… 第二百一十章 冯门论道 报社金条之事后,双方之间算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恰似棋盘上的对弈,你无法突破我的防线,我亦难以撼动你的根基。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间已至腊月寒冬。十二月,郭荣被加授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一举动,让原本已略显明朗的格局,如今愈发的鲜明起来! “不觉年华似箭流,朝看春色暮逢秋。” 冯道嘴里念的乃是唐朝诗人方干所写的感时诗,冯吉目光落于悠然自得地倚在胡椅上的父亲身上,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轻声问道:“父亲,何事让您一大早便如此兴高采烈,满面春风?” 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冯道一时间内感慨万千,二儿子冯吉性情滑稽没有操行外,还十分喜欢弹琵琶,能极尽其妙,号称名手的教坊供奉也赶不上他。他常禁止他弹琵琶,但冯吉生性喜好,无法更改。 冯道更是几次三番想要羞辱他来让他放弃,于是,一次家宴时,冯道就让冯吉奏琵琶祝贺,并赐给他帛匹,冯吉把帛放在肩上,左手抱着琵琶,像伶官那样手按膝盖行拜谢之礼,没有一点惭愧的表情,家人见此都大笑起来! 但如今朝堂局势风起云涌,未料事态的最终脉络竟悄然指向了郭荣,他轻轻瞥了冯吉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悠悠言道:“以前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弟几人之中,要属你大哥最有出息,你应该是最没有出息的那一个,如今来看,倒是我老眼昏花,看走眼了!” 冯吉虽然做事不太着调外,但对人对事上素来心胸豁达,他对于自己父亲的这番话毫不为意,甚至还问声道:“父亲,今天怎么这么说呢,大哥性情温淑,你不是素来看重他吗,怎么今日又突变话风呢?” 冯道闻言,眼神一凛,目光中夹杂着三分怒气与七分戏谑道:“哟,翅膀硬了?做老子的训你两句都不成了?” 冯吉见状,赶忙赔上一记干笑,连声道:“哪能呢,您是老子,您说啥是啥,别说训两句,就是打我一顿,那也是应该的!不过话说回来,爹,我这儿还真有个事儿,想向您老请教请教!” 冯道轻轻放下手中那把泛着温润光泽的紫金砂茶壶,冬日里柔和的阳光恰好洒在他身上,为他平添了几分慵懒之意。他缓缓开口,语调中带着几分随意:“说罢,何事让你如此愁眉不展?” “嘿嘿,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心里头痒痒,想跟你探探口风。不是说陛下的养子郭荣,如今荣升检校太傅,还兼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嘛,这背后,是不是意味着太子的位置已经悄悄落了槌?” 冯道缓缓将目光从自己儿子脸上扫过,没有直接戳破那层薄纸,反而悠悠反问了一句:“这话,是谁撺掇你来问的?” 冯吉心头一凛,察觉到父亲话语间突然笼罩上了一层寒意,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无辜地耸耸肩道:“哎,爹,这话还用得着旁人点拨?是我自己好奇,憋不住想问的嘛!” 暖阁之内,鎏金暖炉火光跳跃,暖意融融。冯道的手指缓缓滑过紫金砂壶上镌刻的饕餮纹路,忽地,他手腕一沉,茶盏重重落在案上,青瓷与紫檀木的轻触,发出了一声清脆而悠长的回响,仿佛惊扰了时光的宁静,连檐下那只悠闲的金丝雀也惊得振翅欲飞。 冯道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责备道:“你呀,平日里总说你心不在焉,偏生还爱顶嘴。郭荣此番加授同平章事,无疑是棋局中最为显眼的一子,局势看似明朗,实则暗流涌动。记住了,唯有当他晋封晋王,兼领开封府尹之时,这盘棋,才算真正落下了定局之子。” 冯道说的这种就是亲王尹京,唐后五代时期,战乱频繁,政权交替日趋频繁,这导致很多皇帝虽然没有立太子却有一个“隐太子”或者“隐皇储”,其中有一个显着的特点,其中之一就是封晋王的爵位,晋王这个爵位在五代几乎就可以被当成是皇位继承人了。 譬如那晋王李存勖,他承袭了乃父晋王之爵,继而又开创了后唐的辉煌基业。加之他身兼开封府尹一职,这地位便如磐石般稳固下来。毕竟,名分已定,他又身为京城的父母官,手握一定的权势,足以自保。如此一来,那继位之事,自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矣! 冯吉轻轻搔了搔头皮,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依父亲之见,想来是我太过急躁了些。我竟天真地以为,此事已然板上钉钉,再无变数了!” 话音未落,窗外忽而飘起了细腻的雪花,宛如精灵般轻盈舞动。冯道目光转向院中那株历经风霜的老梅,其上枝条已被薄雪轻轻覆盖,他的话语也随之低沉了几分:“你可曾思索过,你父亲身为八朝元老,至今仍稳坐钓鱼台,背后是否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处世之道?” 见父亲似有深意,欲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的智慧,冯吉那贪玩好动的性子瞬间收敛,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恭敬言道:“恳请父亲不吝赐教!” 父亲微微一笑,那处世之道从他口中缓缓流出,质朴而深刻:“吾儿的处世哲学,其实浅显易懂,凡事皆需沉得住气,莫急于展露心声,正如俗语所云,‘别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至于那皇储之争,更是波谲云诡之地,能置身事外,便尽量不涉其潭。需知,利益愈丰之事,往往伴随着的风险也大!” 冯吉轻轻颔首,思绪仿佛被某股力量牵引,缓缓言道:“照此逻辑,我与杨直学士的交往,亦需拿捏好分寸,不可越界?” 冯道闻言,却轻轻摆了摆手,似乎是对自己先前的言论有所修正,眼神中带着几分深意:“至于杨骏此人,我曾细观其面相,非池中之物,命中注定要大富大贵。他行事看似与你相仿,实则于细微之处藏锋芒,日后你能否踏上青云之路,享尽荣华富贵,此人或许正是关键所在。” 第二百一十一章 王峻离京 冯吉长这么大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自己父亲对一个人竟然如此推崇,心中正自感慨万千,忽闻门外脚步纷杂,紧接着,一人急匆匆闯入,语气中带着几分焦灼道:“太师,大事不好了!” 冯道缓缓的从着胡椅上起身,目光沉稳,淡然问道:“慌什么,出什么事情了?” 那仆人慌忙趋前,面色紧张道:“太师,刚刚传来消息,陛下担心黄河决口,王相自请前去巡视,陛下如今已经应允了,加授检校。” 冯道的面容沉郁如铅云密布,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仆人退下,动作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待房门悄无声息地合上,冯吉这才缓缓上前,神色中带着几分急切:“父亲,您为何在听闻那消息后,脸色变得如此凝重?莫非其中暗藏玄机?” 冯道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忧虑:“我听闻王峻有意在年后向陛下请缨,兼任平卢节度使一职。此番他巡视黄河沿岸,恐怕正是为了来年的布局在做准备啊。” 冯吉闻言,脸上掠过一抹愕然:“父亲,王峻已是枢密使兼宰相,权势滔天,若再添上平卢节度使的头衔,这……岂不是……” 话语未尽,其中的惊疑与不安已溢于言表。 冯道深吸一口气道:“哎,这样的道理我们一眼都能看出来,却不明白他为何一步步的再紧逼陛下,哎,才平静几天的朝堂怕是接下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 王府! 王峻巡视黄河沿岸的消息一经传出,他手下的这些智囊们都已经登门而来,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枢密副使翟光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踏进了王峻的书房,旋即便商议起来! 颜衎眉头紧锁,然后便率先开口道:“王相,相州地段黄河水患虽起,但据目前的消息看来,灾情尚未酿成大祸。此刻您突然提出亲赴前线巡视,实乃出人意料。更何况,陛下日前刚赐予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高位,此举难免惹人非议,恐生波澜啊!” 言罢,书房内顿时弥漫起一股凝重的气息,每位在座者皆神色肃穆,显然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每一个决策都可能牵动朝堂风云。 王峻闻此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随后目光温和地转向了枢密直学士陈同,轻声问道:“陈兄,对此你有何高见?” 陈同见状,微微张口,先是一圈环视,周遭的静谧似乎都在这一刻凝聚。他再次轻笑,声音中带着几分释然:“王相,在这密室之中,我等皆系于王相麾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而,我便直言不讳了。” 王峻闻言,亲自起身,动作优雅地为在座的几位斟满了温热的茶水,言语间透着不容置疑的诚挚:“陈兄但说无妨,今日之谈,仅限于我们几人之间,出的你口,入得我耳,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了!” “王相啊,陛下现今的年岁,已然到了该安排后事的时候了。腊月里发生的那桩事,其背后意图,恐怕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刻局势,我细细想来后以为,咱们最好还是留守京城,以静制动,方能应对接下来的变化!” 陈同这番见解,与端明殿学士颜衎的心思不谋而合。他们皆认为,王峻此行巡视黄河沿岸,实则并非迫在眉睫之事,反倒是这京城之地,乃是关乎大局的要害,万不可轻易离去! 王峻轻轻地将青瓷茶壶置于案头,动作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滚烫的茶渍不经意间跃上了翟光邺精致的袖口,引得枢密副使本能地一缩手。然而,王峻的目光并未因此偏移分毫,他的指节有力地在铺展于檀木桌上的黄河舆图上叩击,发出低沉而坚定的回响。 “唉,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继续道:“我此番执意巡视黄河沿岸,其实还有其他目的。其一我有意在年后向陛下请缨,兼任平卢节度使一职;其二,我久闻弘文馆直学士杨骏之名,其才华横溢,治事有方,我欲邀他同行至相州,共谋黄河水患之治理,以图民生之安澜。” 翟光邺猛地自椅上弹起,衣袖轻扬,袖口处一抹茶渍悄然晕染,扩散成一片深邃的水渍图纹。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道:“王相!近日坊间流言四起,关于此事,我私下以为尚需细细斟酌,毕竟……” 翟光邺的话语尚未落音,便被王峻冷峻的声音打断:“此事我已是三思而后行,心意已决!诸位还是多多费心,为将来我离去后,朝堂之上的种种事宜做打算吧。” 翟光邺欲言又止,眉宇间满是忧虑。这时,一旁的颜衎轻轻碰了碰他的臂膀,眼神中传递着微妙的示意:“王相放心,只要郭荣一日不归京,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只是你嘴里说的杨骏,因为金条案中一事,此刻他深得圣心,想让他随着一块儿去相州,我怕……” 王峻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缓缓开口道:“正是因为他深得圣心,杨骏在清丰当县令时,成绩斐然,邀他同行,我可是一片公心,谁还能有其他不同意见不成?” 在场几人都是知道王峻的心思,此举既能试探陛下的虚实,又能借机出去郭荣的一大助手,毕竟相州可是王峻的老家,那里的势力,哪一个不听王峻的号令? 颜衎捏着胡须的手微微发抖:\"可就怕陛下\" 王峻猛然间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中带着几分寒意:“陛下?我对陛下之心,犹如皓月当空,一片皎洁无瑕,可陛下待我又是如何呢?想当年陛下起兵之时,若非我竭力稳住宋、许二州,确保无虞,陛下焉能顺利返京,继承这大好河山?” 随着王峻的话语愈发偏激,在场众人渐渐心领神会,只怕他心意已决,谁也无法出言撼动他了! …… 第二百一十二章 前往相州 “什么?” 杨骏闻言,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讶异,眉头轻蹙,满脸不解:“王峻巡视黄河之畔,与我何干?他何以要拽我一同前往,这其中究竟有何名堂?” 冯吉见状,也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虑:“莫非,是因着上次那金条风波,王峻此番是要以此为契机,向你秋后算账不成?” “秋后算账?”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掌猛地一拍桌案,震得其上物件微微颤动道:“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真正让杨骏生气的不是王峻,而是郭威,这件事情他既然能答应,如今看来,在郭威眼里,自己不过是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罢了,念及此处,他不禁心生寒意,预见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或许正是那被遗弃的命运。 冯吉望着杨骏那张被冬日寒风雕刻出深深愁绪的脸庞,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他慌忙从角落里拎起一只铜制的暖炉,炉中炭火正旺,跳跃的火苗仿佛试图驱散周遭的寒意与不安,他急忙将暖炉递到杨骏手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杨老弟,瞧你这满面愁云,要不……咱们就称病不去吧?这趟浑水,不淌也罢。” 杨骏闻言,嘴角竟意外地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在苍白面颊上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冬日里一抹不合时宜的阳光。他的笑声,清脆却带着几分苦涩,如同寒风中的冰晶,在触碰到结冰的窗棂瞬间,碎成了一片片清脆而冷冽的声响,回荡在这寂静的屋内,给这沉闷的气氛添上了一抹不同寻常的色彩。 “称病?”杨骏轻声反问,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既有无奈也有决绝,“王峻那老贼,城府深沉,狡猾如狐,他等这个机会怕是比任何人都要久。你我若是此刻退缩,岂不是正中他下怀?他怎可能轻易放弃?这场博弈,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已经身在其中,避无可避。” 冯吉闻言,神色一凛,他能感受到杨骏话语中的坚定与决绝,那是一种即便前路再艰险也要勇往直前的勇气。屋内,炭火噼啪作响,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加肆虐了,仿佛连天地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较量而颤抖。 “杨老弟,要不然我也跟你一块儿去相州吧,一来呢,我们之间也能有个照应,其次呢,我倒要看看,这王峻究竟能耍什么花招?” 冯吉说出这番话时,倒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所言,而是深思熟虑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杨骏急忙摆了摆手,神色中带着几分坚决与无奈,笑道:“多谢冯兄的美意,但跟随王峻大人前往相州这事,这可不是一场可以随意玩笑的儿戏,也不是你我兄弟间,仅凭一时兴起便能决定谁去谁留的轻松事。不过,冯兄你放心,既然让我前去,我自会保护好我自己的!” 冯吉闻言,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缓缓说道:“杨老弟,你言之有理,是我过于担忧了。只是,如今正直寒冬腊月之际,那相州地处黄河沿岸,按常理应是冰封千里,河面遍布冰凌之地,怎的还会传来水患的消息?此事颇为蹊跷,你此行务必小心为上,不仅要防天灾,更要防人祸啊。” 杨骏轻轻点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冯兄所言极是,这突如其来的水患,确实透着几分不寻常。或许是上游某处水坝破裂,导致洪水突至,亦或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由。但无论如何,我都将带着十二分的警惕,不仅要应对可能发生的自然灾害,更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洞察一切潜在的风险。” 冯吉的目光深深锁在杨骏那张布满阴霾的脸庞上,仿佛能洞察他内心的想法般。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一声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冯吉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道:“不过,杨兄弟,你也不必过分忧虑。据我所知,王峻此次巡视黄河之畔,其真正意图在于年后的平卢节度使一职。他心中自有盘算,不敢轻易在这节骨眼上太过放肆,以免授人以柄。” 尽管话语中带着一丝宽慰,冯吉的眼神却并未因此放松分毫。话音未落,他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朴而精致的檀木匣子。匣子表面泛着岁月沉淀下的温润光泽,在杨骏惊愕的目光中,冯吉轻轻掀开了匣盖,一时间,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匣内,二十支淬毒的银针整齐排列,每一根银针都闪烁着幽幽蓝光,让人不禁联想到死亡的气息。 杨骏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你这是何意?” 冯吉从容不迫地拾起一支银针,手指轻轻摇曳,针尖在摇曳的烛火下跳跃,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峻虽有所顾忌,但我们不可不防。这些银针,是我家祖传的秘制毒针,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骏拿过檀木匣子,不免带着几分感动道:“冯兄,你真是太让我感动了,可惜你已经娶妻生子了,否则啊,我一定把我的未出阁的妹子介绍给你!” 冯吉闻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罢了,我本是一片好意助你,怎料你反倒要恩将仇报呢?” “此言何出?” 冯吉闻言,顿时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戏谑:“瞧你这副模样,想必你那妹子也出众不到哪里去。你说,你将这样的介绍给我,岂不是大大的恩将仇报?” 杨骏对于对方的玩笑之言,不由的放声大笑起来,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扣门声,就在杨骏与冯吉疑惑外面是何人时,旋即就传出赵匡胤熟悉的声音:“杨兄弟,你开开门,我给你一块儿去相州……” …… 第二百一十三章 滑州凌汛 凌汛,是黄河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由冰凌壅塞引起的暂时涨水。黄河许多河段在冬季都要结冰封河,由于黄河流经的地理位置和纬度不一,特别是源头段、入海口两个河段,流向都是自低纬度流向高纬度,即从西南向东北流动。冬季气温上暖下寒,封河自下而上,冰层下厚上薄。到了第二年春季,封河的冰层融化,由于气温是南高北低,开河自上而下。 当上游开河融冰时,下游往往还处于封冻状态,上游大量的冰、水拥向下游,形成较大的冰凌洪峰,极易在弯曲、狭窄河段卡冰结坝,壅高水位,造成凌汛灾害。河流解冻期间,如气温升高很快,或上游来水突然增加,可使河冰突然破裂,迅速解冻,称为“武开河”。有的年份,上下河段气温变幅相差不大,河道封冻分段解冻开河或就地解冻,不致形成大的凌汛洪水,开河也比较平稳顺利,称为“文开河”。 “大人,前方已至滑州地界,卫河渡口近在眼前!” 杨骏闻言,目光轻转,扫过一旁的赵匡胤,随即利落地从马背上跃下。寒风凛冽,如刀割面,却也吹不散他眉宇间的沉稳。随行众人亦相继下马,牵着各自的坐骑,前往河边,让疲惫的马儿得以饮水小憩,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杨直学士,王相于前方有请,有要事相商。” 杨骏微微颔首,应声答道:“好,我这便前去。”待人声渐远,赵匡胤凝视着远方的景致,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我与你同去。“ 杨骏浅笑一声,将着手中马匹的缰绳递给他,浅笑一声道:“放心吧,赵兄,他还不敢这般的肆无忌惮,想来也是问询我一些治理水患之事,这匹马就劳烦赵兄了!” 赵匡胤爽朗一笑道:“放心吧,一定不会让你的马掉膘了!” …… 王峻挺立于渡口一侧的自然豁口之中,夕阳如熔金般倾洒,为他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温柔而深邃的光辉。这幅景象,不经意间触动了杨骏的心弦,使他脑海中悠然浮现出一句古诗,诗句与眼前景致不谋而合,平添了几分意境:“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下官杨骏,拜见王相大人!” 杨骏的声音沉稳有力,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坚定。此刻,他的心境已悄然调整的差不多,内心暗自思量:不论你是权倾朝野的皇族贵胄,还是位高权重的朝廷栋梁,我只要恪尽职守,行得正、坐得端,又有何惧?世间纷扰,自难以撼动我心分毫。 如此一想,杨骏的脊梁愈发挺直,目光中闪烁着不容侵犯的坚毅之光。 这是王峻与杨骏两人第一次在没有外人在场情况下的见面,王峻的目光落在对面那张略显稚嫩却又不失坚毅的脸庞上,心中虽暗藏几分轻蔑,但唇边勾勒出的线条却还算温和:“此地,乃卫河之渡口,你且细细观察这河面波澜,心中可有半分感想或是见解?” 既然知晓对方的意图,杨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回道:“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杨骏自是洞悉了对方的意图,便也不再绕弯,径直答道:“卑职愚钝,皆愿闻大人高见,以作指引。” “你瞧这河面,初露破冰之态。据我探得的消息,上游之地今冬气候异常温和,诸多河段早已挣脱冰封,水流湍急,奔腾不息。这对于黄河下游的百姓而言,可不是什么祥瑞之兆啊。你心中可有良策,能解此番水患之忧?” 面对着王峻的考校,杨骏可以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直接回道:“王相,坊间皆有传闻,每年黄河解冻之际,便有“武开河”与“文开河”之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由冰凌壅塞引起的暂时涨水。” 王峻瞧着杨骏那侃侃而谈的模样,心中不由掠过一丝讶异:难道此子当真已有了破局之策?念及此处,他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哦?如此说来,你心中已是丘壑在胸,有了应对之策?” “回王相的话,下官以为,可以做到以下几点: 一、组织防凌队伍,防守两岸大堤。沿路的斥候做好有关河段气象、水情的观测和预报,以及冰情观测和预报工作。要做好滩区及分泄凌洪区百姓的迁移安置等项工作。 二、利用封冻河段上游的水库、渡口等处,在封冻前,调放较大流量,抬高冰盖;在解冻前的适当时机,调节水库下泄流量,可避免水涨冰开,一拥而下的开河形势。 三、利用沿河两岸的分凌分水工程,分泄凌洪,以保障两岸大堤的安全。 四、在解冻前的适当时机,对容易形成卡塞冰结坝的弯曲狭窄河段或已形成的冰坝河段进行人工的铲除,以利来水、来冰的顺利下泄。冰凌冻结江河、湖泊、港口,影响航运交通,可采用铁皮船破冰,或在港岸和船闸对于轻微上冻之地,及时地破冰或采取防冻措施。冰凌撞击之地,要进行有效的加固,防止堤坝冲毁。 五、一劳永逸,既然王相此番巡视黄河,不若对于危险的河道及时整治,把容易形成卡冰结坝的弯曲狭窄河段进行裁弯取直扩宽,避免卡冰结坝。” 王峻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转而凝视着杨骏,心中暗自诧异对方何以知晓如此繁多的措施。这份震惊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嘴角不经意间勾勒出的一抹淡笑:“杨直学士,果真是陛下与侯爷慧眼所识之人。未曾想,你竟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便做足了功夫,着实令我刮目相待,钦佩不已!” “王相此言太过谦恭,在下不过是尽己所能,做些微薄贡献罢了!” “哈哈,正是如此,食君之俸禄,自当解君之烦忧!” 王峻嘴角轻扬,勾勒出一抹浅笑,目光悠然地掠过杨骏的脸庞。这简短的交流,却在王峻心中悄然激起涟漪,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痛惜之感,仿佛错失了世间难得的一位人才……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渡口宿夜 正当王峻心中感慨万千之时,右散骑常侍陶谷缓缓踱步而来,轻声细语道:“王相大人,瞧这天色已晚,夜幕渐垂,何不就在此地稍作停留,养精蓄锐,待到明日晨光熹微时再行启程,可好?” 此番随着王峻一同外出的,仅仅只有右散骑常侍陶谷。至于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枢密副使翟光邺他们三人,王峻则是让其镇守东京,以防生变! 王峻微微颔首,应允道:“便依你所言,今夜我等便在此地安歇,养精蓄锐。切记,夜间需妥善安排巡逻之人,时刻留意黄河水域的动静,切不可有丝毫懈怠。” “王相放心,我定会安排妥当的!” 陶谷说完话后,便拂袖而去,靴底与雪地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中分外响亮。杨骏见状,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二人绕过一处刚搭好营帐的拐角。此时,陶谷忽地嗤笑一声,语带讥诮地对杨骏道:“杨直学士啊,此处毕竟不是繁华的东京开封,夜里风起时凛冽异常,还需多加留意,切莫让寒风侵体,染了风寒才好。” 杨骏轻轻一扫目光至陶谷身上,面容平和无波,缓缓言道:“观陶常侍之风貌,想是已至那知天命之年了吧!”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陶谷闻言,心中微动,不明杨骏此语何意,但面上仍保持着几分谨慎与敬意:“哦?老夫确是刚迈过知天命之坎,不知杨直学士此言,有何高见?” 杨骏闻言大笑,笑声爽朗,无半点造作:“高见不敢当,只是想提醒陶常侍一句。想我杨骏这身子骨,些许风寒不过尔尔,倒是陶常侍这般年纪,更需多加珍重才是啊!” 杨骏言毕,翩然起身离去,留下一室愕然的陶常侍。片刻之后,陶常侍恍然醒悟,杨骏那番话里藏着的锋芒,竟是暗暗讥讽他年华老去,体魄不复当年之勇! “杨骏小儿,今日之辱,老夫铭记于心!此番黄河巡查之时,且看老夫如何寻机给你些颜色瞧瞧!”陶谷心中暗誓,面色阴沉如水。 这一幕对话,恰巧被牵马归来的赵匡胤尽收耳底。步入营帐,他轻轻摇头,语带几分诚恳地劝道:“杨贤弟,诚然,坦诚直率是男儿气概,但世事如棋,偶尔示弱,亦是自保之策。锋芒毕露,未必总是上策啊。” 杨骏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在不经意间掠过赵匡胤那厚重的甲胄,其上凝结着一朵朵晶莹剔透却又寒气逼人的霜花,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压低声音,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与无奈:“多谢赵兄的及时提醒,只是此番局势,就算我再如何虚与委蛇,假装顺从,以那些人的秉性和野心,他们也必定视我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这场权力的游戏,我似乎已经没有了退路。” 说话间,一阵更加猛烈的寒风夹杂着细小的雪沫,如同锋利的刀片般呼啸着撞击在营帐的帆布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营帐外的世界,风雪交加,一片混沌,只有风的声音,呼呼作响,穿透了所有的防御,直击人心。 …… 王峻矗立于营帐之前,耳畔是外面狂风肆虐的呼啸,他猛地抓起置于案头的青铜酒壶,仰头将壶中烈酒一饮而尽。酒液如火,灼伤了他的喉咙,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间,指缝间渗出的几缕血丝悄然滴落在摊开的舆图之上,宛如点点红梅绽放于战场的缩略之间。 “王相,您可安歇了?” 王峻的目光透过营帐内摇曳不定的烛光,声音低沉而简短:“夜深人静之时,何事惊扰?” 闻此,陶谷的脚步未有丝毫迟疑,缓缓步入营帐之内。他轻轻拾起一块方毯,动作中带着几分从容:“王相,此地不比繁华京城,乃是荒凉卫河渡口,夜半时分寒气逼人,您可要多加保重。” 王峻目光触及那块棕色的方毯,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感慨之色,笑道:“哈哈,想来你我年岁相仿,如今却劳烦你来提醒我多加保重,哎,岁月不饶人,终究还是感觉到自己老了啊!” 陶谷闻言,心中一时难以揣度王峻这番话的深意,连忙出声宽慰道:“王相言重了。以王相之惊世才情,怎能轻言时光匆匆?大周能有今日之盛景,全凭王相鼎力支撑啊!” 人总是能共情想当年的自己! 王峻忙的招呼着陶谷坐下,脸上流露出和煦的笑意:“来来来,坐坐,我突然想起来了,若论年龄,我似乎是比你略长了几个月。哎,说起来,今日我在渡口处偶然遇见了杨骏,那小子,当真是年纪轻轻,灼灼其华,一身的朝气与活力,不似我们这般饱经风霜、已然步入糟老头子行列的人啊!” 陶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中却闪烁着几分戏谑的光芒:“哈哈,王兄此言差矣。想当年,王相您节制诸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平定‘三叛’,那可是何等的气吞山河、意气风发!那份胆识与谋略,岂是杨骏这等初出茅庐、尚未经历过风雨洗礼的宵小之辈所能比拟的?岁月虽在您身上留下了痕迹,但那份英雄气概,却是岁月无法磨灭的。” 王峻闻言,不禁开怀大笑,但笑声中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自豪与历经沧桑的感慨:“陶贤弟所言极是,哈哈,岁月不饶人啊,咱们这些老骨头,如今也只能在回忆里找找当年的影子喽。哎,但愿上位者心中还能留存一丝对往昔岁月的温情,莫要认为我等已然老迈,再无可用之处。” 陶贤弟轻轻摇动手中的折扇,目光深邃,似是在衡量着每一个字的重量:“王相大人,古语有云,父死子承,天道循环,此乃自然之理。陛下将大位传于郭荣殿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逆转。然而,在下私以为,陛下心中对您的敬重与感念,从未有丝毫减退。否则,巡视黄河这一关乎国计民生的重任,他又怎会放心地交托于您手中?此等信任,非比寻常,实乃对您往昔功绩的最好证明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饮马口 王峻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中闪烁着一抹复杂的光芒,既有对过往荣耀的怀念,也有对未来的不确定感。 “陶贤弟言之有理,只是这世事无常,人心更是难测。陛下养子郭荣年轻有为,自有他的治国之道,我等老臣,到时候是否还能有用武之地可就难说喽?我等现下能做的也只有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至于那黄河巡视之事,虽责任重大,却也是我等为江山社稷尽忠的最后机会。只希望此行能够顺利,不负陛下所托!” 王峻巧妙地绕开了话题的重心,陶谷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就如同轻拳落在蓬松的棉絮之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无力与回响,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王相能有此等体恤之心,倘若圣上得知,定会对大人此举赞不绝口。” 言语间,两人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庄重,而账外,夜色如墨,星河低垂,宛如一幅静谧的画卷。偶尔,一阵寒风掠过,带着几分萧瑟与寂寥,仿佛也在无声地旁观着这段被夜色包裹的秘密,静静聆听着不为人知的心语…… …… 次日清晨醒来! 杨骏与赵匡胤肩并肩,提着沉甸甸的行囊,脚步沉稳地迈出营帐的那一刻,晨曦初破,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蓝紫色,刚至帐外,一幅意想不到的画面映入眼帘——王峻与陶谷,他们二人竟已早早地立于蜿蜒的河堤之畔,身影被薄雾轻轻缭绕,宛如两尊静默的雕塑,凝视着滚滚不息的黄河水。晨光中,王峻的面容显得格外冷峻,眼神深邃,仿佛藏着无数未言之语;而陶谷则是一副文人雅士的装扮,手持羽扇,眉宇间透露出几分超然物外的淡然。 杨骏的目光与王峻相遇,那一刻,空气似乎凝固,两人之间流转着复杂难言的情感。惜才?仇恨?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最为清楚。杨骏轻轻吐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后迈开步伐,缓缓向前道:“早啊,王相!” 王峻闻言,眼神微微一闪,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知杨骏此人文采斐然,但只可惜命运弄人,将他们推向了对立面。 尽管内心深处对杨骏的才情抱有几分欣赏,但家族的血海深仇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束缚着他的心。他轻轻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之前一直听闻杨直学士,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令人钦佩。方才,我与陶常侍正立于这黄河之畔,突发奇想,欲为这里起个名字,以传后世。不若,这个重任就交给杨直学士吧?” 言罢,王峻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似乎在期待,又似乎在试探。陶谷则在一旁,轻轻摇动着羽扇,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玩味,显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命名游戏”颇感兴趣。而杨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挑战,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心中暗自思量:这倒是个流芳百世的好机会。 在一旁静观的赵匡胤,内心虽涌动着强烈的好奇,却也只能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毕竟,在这众人之中,除了杨骏之外,竟无一人能认出他的身份。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以一种不显山露水的方式,细细审视着周遭的动静。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温和着道:“王相、陶大人,二位对这渡口周围,可曾有过了解?” 王峻闻言,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陶谷,随即轻轻摇头,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哈哈,如此说来,倒是杨直学士对这片地域,十分了解了?” 杨骏哈哈一笑,然后手指向渡口不远处道:“王相、陶大人,前方不远处有两个小村庄,西边的叫宋王庄,东边的叫小赵庄,两个村庄房挨房,街连街,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村庄。宋王庄西边有条南北大道,南通黄河,北到卫州。大道边是个方圆百亩的大校场,庄北紧临卫河,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个地方!” 杨骏的话音刚落,陶谷目光扫过远处相连的村庄,笑道:“杨学士果然心思缜密,连这乡野里的村落布局都摸得如此清楚。只是这宋王庄、小赵庄,名字虽直白,却少了几分江河气象。此处既是黄河与卫河交汇之地,又是巡视河堤的要冲,总该有个配得上这般地势的名号才是。” 王峻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杨骏身上,语气里添了几分审视:“陶常侍说的是。杨学士既知此地脉络,想必已有腹稿?” 杨骏并未立即回应,而是缓缓转身,步向河堤之畔,目光深邃地投向脚下那滚滚不息的黄河波涛。晨曦渐渐扯开夜幕,一抹亮色洒落,河面上薄雾缭绕,与不远处的卫河清波相互缠绵,仿佛是两条悠然游弋的巨龙,在此地温情相拥。他轻轻以指尖扣击着腰际悬挂的温润玉佩,声音清脆,随后,他忽然提高嗓音,朗声而言:“王相、陶大人,你们看?” 杨骏伸出手指,引向远方,言语中带着几分指点江山的意气:“你们看,这一段河水,流势温婉,河面豁然开朗,两岸树木林立。南来北往的旅人,无不选择此地作为歇脚之处,或饮马解渴,或以水洁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潮马迹,依我之见,此地何不就被称作:饮马口?” “饮马口?”陶谷轻声复吟,眸光流转间,一抹赞许悄然掠过。不远处,一支商队恰于此时驻足歇憩,马儿低头饮水,人们擦拭着脸庞与身躯,一派生动景象。他连连颔首,赞道:“‘饮马’二字精准勾勒此地之用,而‘口’字则巧妙象形其地形之貌,确是妙笔生花,贴切至极。” 王峻的眉宇间,一抹细微的波动难以察觉。此名公正无私,又暗合周遭地势,确乎无懈可击。然而,他侧目望向杨骏那不温不火的侧颜,心中某道无形的枷锁,仿佛又无形中紧束了几分——此人之才,不仅横溢,更难得的是,他深谙韬光养晦之道,锋芒暗藏于拙朴之间。 他冷哼一声,语气却缓和了些许:“既合情理,便依杨学士之意。”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杨骏治河 正当他们几人围坐一起,热烈讨论着渡口该取何名之时,一名斥候忽如疾风般闯入,神色慌张,语调中满是急切:“大事不妙!下游堤坝……溃决了!” 闻此急报,王峻身形一震,随即大步流星向前,忙的问声道:“莫慌,究竟是何事,你细细道来?” 前来的斥候一个趔趄滚下马来,急声道:“禀大人,前方汲县,于昨夜子时前后,黄河之水汹涌澎湃,终致堤坝不堪重负,轰然崩塌。眼下虽已组织人手,紧急抢修新堤,但……” 王峻抬手直接制止,然后看着陶谷问了一声道:“陶常侍,汲县离我们这里还有多远?” 陶谷闻言,心中顿时一惊,方才那副超然物外的淡然瞬间褪去,眉宇间染上几分凝重。他略一沉吟,指尖在掌心快速推算着路程:“回王相,汲县与我等此刻所在的饮马口,水路相距约莫六十里,陆路稍远,需绕行河堤险段,怕是要近百里路程。” “六十里……”王峻低声重复,眉头拧成一道深壑,目光骤然转向黄河下游的方向。晨光虽亮,却照不透远方的水汽,只隐约能看见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此刻在他眼中却成了汹涌的预警。 “昨夜子时溃堤,至此刻已过五个时辰,洪水怕是早已漫过堤岸,浸了良田村落!”王峻喃喃自语一番,然后他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陶常侍,即刻传令下去——” “第一,命帐前亲卫即刻备船十艘,选水性精熟的兵士百名,随我顺流而下,先行探查汛情!” “第二,着人快马加鞭赶向卫州,调派粮草、沙袋、铁锹等物资,越多越好,限今日午时前起程,务必于明日拂晓前抵达汲县!” “第三,令赵都尉带领余下人手,加固此处河堤,防止上游水位骤涨引发连锁溃决。若有村民靠近,即刻组织疏散至高地!” 一连串指令清晰利落,先前眉宇间的复杂与犹豫荡然无存,只剩下临危决断的果决。陶谷收起羽扇,拱手领命:“王相放心,属下这就去办!”说罢转身疾步离去,衣袍下摆扫过草尖,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 杨骏向前迈出一步,神色凝重,目光如炬:“王相,不知我这里,您有何指示?” 王峻转眸望向杨骏,眼中情绪纷繁复杂,难以捉摸。片刻之后,他缓缓启齿:“汲县那处堤坝年久失修,早在去年秋汛之时便已显露裂痕,此番溃决,怕是早有预示。然而,沿途急流险滩密布,此行前去,凶险异常,你可有胆量与我一同前往?” 一旁的赵匡胤闻言,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刚欲给杨骏递个眼色,以示劝阻,却见杨骏毫无察觉,径直应声:“王相,汲县水患之事,我愿随您共赴难关。” 赵匡胤在一旁闻言,不禁暗暗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轻声提醒道:“杨直学士,陛下此次派我前来,本意是确保您的安危。倘若您此刻离去,那……” 王峻自然捕捉到了赵匡胤的话语,轻轻转头,目光淡淡地扫过他,随即平静言道:“时局动荡,我尚且亲身踏入灾区,你却还在此以陛下旨意为由,言及保护杨骏?莫非在你心中,陛下便不顾念百姓死活?我让你留在此地,乃是看重你稳住后方的能耐。此处是巡视的根基,若此处再出乱子,我等便是腹背受敌。” 说完这话后,王峻顿了顿,思虑片刻后就又补充道,“加固河堤时,多留意卫河与黄河交汇处的泥沙淤积,那里是薄弱点。” 话音尚在空中回响,远方已见亲卫队牵着骏马缓缓而来,船工们在河岸边吆喝着,忙碌地解开束缚船只的缆绳。王峻迈开大步,径直向船头行去,每一步都显得沉稳而有力。在即将踏上船舷的那一刻,他侧首望向紧随其后的杨骏,目光中透出一抹坚定:“走吧,是时候启程了。” 杨骏轻轻颔首,神色间既有决绝也有不舍。赵匡胤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旁,那份友情着实难能可贵。杨骏略一思索,终是低声对赵匡胤道:“赵兄,此地便交由你了,务必守护周全!” 那话语中没有丝毫命令的强硬,反而蕴含着一抹难以名状的沉甸甸的托付。赵匡胤心中猛地一颤,目光紧紧追随着杨骏那毅然决然跃上船舷的背影。他本以为,鉴于杨骏与王峻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杨骏是断不会与他并肩踏上这段旅程的。然而,眼前的情势却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赵匡胤心中的懵懂——在这肆虐的洪水面前,一切个人的恩怨情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唯有守护好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才是他们心中不可动摇的底线,是他们共同的责任与使命。 赵匡胤轻轻将行囊掷于尘土之上,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那把泛着冷光的佩刀,沉声道:“众将士,随我前来,一同加固河堤,誓保百姓安危!张都尉,你速去清点物资。我们肩上的责任沉重,决不能让灾情因我们的疏忽而雪上加霜。” 对于赵匡胤的安排,在场众人无一不迅速响应,领命而去,步伐坚定,生怕迟疑丝毫而误了大事。然而,在这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中,赵匡胤的目光却穿越了人群,越过了水波荡漾的河面,远远地定格在了汲县的方向。 王峻的船只正缓缓驶离码头,随着他一声令下,船帆骤然张开,船只破浪前行,切割开薄如轻纱的晨雾,驶向远方。 河水汤汤,夹杂着特有的湿润与腥气,直扑赵匡胤的面颊。他微微仰头,任由这自然的力量洗礼着自己,双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对王峻此行成功的期盼,也有对杨骏安危的忧虑。赵匡胤深吸一口气,随后,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穿越了喧嚣与宁静的界限,回荡在河面之上:“一路顺风。” 第二百一十七章 灾民还是人吗 杨骏与王峻踏入汲县之时,冬日的一旭暖阳正值当空,时间刚过午时没多久! 眼前景象,乱作一团,仿佛狂风卷起的落叶,无序而匆忙。王峻刚稳住了身形,便迫不及待地喝问道:“汲县县令何在?速速前来见我!” 话音未落,只见一位中年男子,大腹便便地,急匆匆地踱步上前,躬身行礼道:“下官汲县县令石太森,拜见王相大人。王相大人一路奔波劳碌,下官代全县百姓,向您……” 县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着王峻给打断道:“大灾之时,客套话就不必说那么多,现场情况怎么样了,给我细细讲来!” 王峻的话不怒自威,即便是这冬日里最寒冽的风,似乎也未能冷却其气势。汲县县令石太森,在这冰冷的空气中,竟不自觉地以衣袖拂去额上细密的汗珠,神色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平定内心的波澜,随后才缓缓启齿:“禀告王相,昨夜子时前后,是王村堡坝上游堤岸不幸溃决。如今本县全体衙役、青壮男丁都在王村堡坝修筑堤坝,避免二次决堤。” 王峻点了点头道:“走,我们这就过去你口中的王村堡坝那里去看看,我已经给卫州那边通知过去了,即刻调派粮草、沙袋、铁锹等物资,明日拂晓前便会抵达这里!” 石太森闻此,连忙点头应承,随即引领着王峻一行人准备启程。恰在此时,一阵纷扰之声自他们身后响起,如同潮水般涌来。王峻眉头不禁微微蹙起,目光中透露出几分不悦与疑惑:“这是何故?那边缘何如此喧哗不宁?” 石太森神色略显紧张,嘴角勉强扯出一抹尴尬的微笑,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边正在分发粥食,只可惜人多粥寡,故而引得不少人争执不休。在下已命人前去安抚,只盼今日能平安度过,待到明日粮食一到,想来这境况自会好转。” 王峻面容沉毅,目光深邃地掠过杨骏,沉声道:“杨直学士,王村堡坝之行,你便不必相随了。此地施粥事宜,关乎民生,半点马虎不得,还需你坐镇此处,全盘统筹。” 杨骏闻言,自是忙的应声答道:“谨听王相之命!” 石太森虽对杨骏的身份不甚了了,但见他随王峻而来,心知必是王相信赖之人,连忙吩咐身旁随从:“你速领杨大人去见刘县丞,他正于前方营棚处内安排施粥事宜。” …… 杨骏很快就赶到施粥处,这里的临时粥棚是今上午才支起来的。歪斜的木架上挂着块褪色的\"赈灾\"木牌,被风刮得吱呀作响,牌角还沾着半片湿透的干茅草——那是上游被冲垮的茅屋残骸。 七八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兵卒用长矛围成圈,矛尖上还挂着水草。可这圈障子在汹涌的人潮里如同纸糊的,不断被挤得向内凹。一个抱着瘦骨嶙峋孩子的妇人被挤得摔倒,粗瓷碗在泥地里摔成三瓣,刚盛的稀粥混着黄泥浆,瞬间被后面涌来的赤脚踩成褐色的糊。 \"别挤!再挤今日就停粥了!\"施粥的小吏扯着嗓子喊,可声音早被哭嚎与咒骂吞没。他手里的木勺不断往破陶碗里舀粥,浑浊的米汤里飘着几粒碎米,偶尔还混着草屑。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突然翻过矛阵,手还没够到粥桶,就被兵卒一矛柄砸在背上,踉跄着撞进人群,带倒了三个捧着空碗的老人。 东南角突然传来尖叫,两个半大的孩子为抢半块发霉的麦饼扭打在泥水里,指甲抠进对方的脸,渗出血珠混着泥污往下淌。他们身后,一个瞎眼老妪拄着断桨不断磕头,哭喊着被冲走的孙儿,额角磕出的血珠滴在泥地里,洇开小小的红圈。 粥桶见底时,混乱彻底炸开。有人攀着木架往棚顶爬,想从棚顶的破洞够剩下的粥渣,却踩塌了半边棚子,带着整捆湿稻草砸进人堆。惊叫声里,不知是谁的破鞋飞了起来,掠过插在泥地里的\"赈灾\"木牌,掉进远处还没退尽的浅水里,溅起的浊浪打湿了岸边堆积的尸体——那些没熬过洪水的人,只用草席裹着,脚露在外面,指甲缝里全是河泥。 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抱着母亲的腿哭,手里攥着块被水泡胀的饼。突然人群一阵猛挤,她被生生扯开,小布鞋陷进泥里,露出的脚趾被无数只脚踩过,很快肿成了紫黑色。而她母亲早已被卷进人潮深处,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喊,混着兵卒的呵斥与木勺落地的脆响,在浑浊的空气里翻涌。 眼见杨骏缓步而来,县丞刘元博连忙加快脚步迎上前去,恭敬地行礼道:“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只是今日施粥较晚,灾民们尚未来得及享用早饭,皆眼巴巴盼着中午这一餐,场面混乱,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杨骏目光如炬,将四周景象尽收眼底,不禁眉头紧锁,沉声问道:“适才石县令所言,似仅提及部分村庄受灾,何以眼前领取粥食之人如此众多?” 杨骏一语中的,县丞刘元博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道:“哎,大人,造成这局面既是天灾,也是人祸,附近不少大户人家,也纷纷让家中仆役打扮成灾民样子前来领取粥食,我这人手也有限,不可能一个个的识别身份,到头来,就成现在这情况了!” 杨骏闻此一言,眸光微闪,随即轻声问道:“刘县丞,你这里可有糠秕之物?” 虽然不知道杨骏此举是何用意,但县丞刘元博还是点了点头道:“施粥用的米都是现打磨的,倒是有糠的,不知大人有何用意?” “我瞧着新熬的粥即将被端送而来,心中盘算着,待会儿便将那糠秕碎屑混入其中。这粥,委实太过稀薄了些!” “可是大人,倘若这些饥民望见粥里掺杂着糠秕,怕是难以下咽啊!” “刘县丞,他们既已沦为灾民,灾民,还能算人吗?”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可怜之人 县丞刘元博的脸唰地褪尽血色,手里的木牌\"啪嗒\"掉在泥地里——那是刚点算完的灾民名册,墨迹被溅起的泥浆糊成一团。他望着杨骏的鬓角,喉结滚动半天才挤出句:\"大人灾民也是爹娘生养的\" “刘县丞,我不是跟你商量的,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做即可,出什么事情我来担责。” 看着县丞刘元博仍呆立在原地,杨骏心中不由的暗忖一声:乱世先杀圣母,这句话诚不欺我啊! 恰在此时,四个杂役正合力抬来一桶刚熬好的粥,木桶间轻微的碰撞伴随着阵阵米香悠然飘散,却与远处洪水裹挟而来的污物腥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气息。 杨骏猛然间从一名杂役手中夺过木勺,步伐坚定地迈向那堆置着糠秕的草垛。那糠皮泛着青灰之色,其间还夹杂着未脱尽的稻壳,显得格外粗糙。他未做丝毫迟疑,迅速抓起一把糠秕,手腕一扬,便将其洒进了粥桶之中,动作之迅捷,令一旁的刘元博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拦。 “再添三瓢。” 他未曾抬首,手中的木勺轻轻搅动,原本如雪的米汤瞬间化作一抹黯淡的灰流,糠皮悠然浮于其上,宛如冬日里一层薄薄的霉棉一般。 “大人!” 刘元博焦急万分,双脚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蹭着,目光紧紧锁定在杨骏身上。只见杨骏已拎起木桶,大步流星地迈向聚拢的人群。灾民们一见那灰蒙蒙的粥,顿时一阵骚动,几个身着整洁短衫、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绸缎内衬的仆役,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企图藏匿于人群之中。 杨骏不慌不忙地舀起第一碗粥,眼神中带着几分故意,径直递向那位曾抢夺麦饼的络腮胡汉子。碗沿上,粗糙的糠皮紧紧依附,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不已…… 络腮胡子的脸颊涨得如同熟透的猪肝,接过粥碗时,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杨骏的声音猛然间拔高,响彻四周:“凡来此领粥之人,皆需当众饮下三口,点滴不剩,方可离去!” 话音未落,三名裹着破旧棉袄的汉子身形一顿,随即转身欲逃,却被眼疾手快的兵卒一把拽住,狠狠地按进了泥泞之中。其中一人拼命挣扎间,怀中竟滑落出一枚温润如玉的玉佩,其上镌刻着一个清晰的“李”字。这本是他安身立命的宝贝,凭借此玉,他本可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如今却混迹于此,与众人一同争抢这一碗薄粥! 这一简单的举动,竟激起了在场受灾民众心中的波澜,一股难以言喻的厌弃之情在他们之间悄然蔓延。原本在后面等候的民众,不知是谁率先迈开了脚步,从他身旁漠然走过,随后,更多的人紧随其后,仿佛他成了无形中的空气。他那微弱的惨叫声,转瞬间就被嘈杂的人潮吞噬,湮灭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一位瞎眼的老妪蹒跚着跟了上来。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当她颤抖着双手接过那碗粥时,并未急着查看碗中之物,而是将鼻子凑近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一刻,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多谢大人的慈悲施舍,老身……竟还有幸能领到这份善粥。回想起上一次受灾之时,老身可没有这般的好福气啊!” 杨骏的视线轻轻落在老妪那双布满岁月痕迹、枯瘦如柴的手上。她的指甲缝里,紧紧嵌着些许河泥,而那河泥之中,又隐约可见几粒零碎的米粒,仿佛是生活艰辛的见证。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饱含温情,对一旁的兵卒轻声吩咐道:“给这位大娘多盛上半碗吧,瞧她眼睛多有不便,生活着实不易啊。” 说完这话后,杨骏的目光便掠过老妪肩头,落在远处几个正悄悄往后缩的身影上。那些人穿着虽不算华贵,却比真正的灾民干净许多,袖口磨出的毛边下露出的布料,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他握着木勺的手紧了紧,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粥桶见底前,谁也不许走。\" 话音刚落,西边突然一阵骚动。两个兵卒架着个面色蜡黄的汉子过来,那汉子怀里揣着块发馊的麦饼,被搜出来时还死死攥着不肯放。 \"大人,这厮领了粥还藏私,刚才还想把饼塞给城墙根下的婆娘!\" 汉子扑通跪倒在泥地里,额头磕得直响:“大人饶命!那是给我婆娘留的,她怀着娃实在熬不住了啊!” 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里,混着泥垢的汗珠正往下淌。刘元博下意识想开口求情,却见杨骏弯腰从汉子怀里拾起那块麦饼。饼皮硬得能硌出牙,霉斑在边缘蔓延开,散发着酸腐的气息。他忽然将饼掰成两半,一半丢回给汉子:\"带着你婆娘来领双份,往后有难处直说,耍小聪明只会断了自己的活路。\" 汉子愣住了,接过半块饼的手止不住发抖。刘元博这才注意到,那汉子的草鞋早已磨穿,脚趾在泥里冻得通红,脚踝上还有被洪水泡烂的伤口,正往外渗着黄水。他喉结动了动,先前堵在胸口的憋闷竟消散了些。 杨骏的声音缓和了些:\"刘县丞,你去清点库房里的草药,让医官给伤着的灾民敷上。这里有我盯着。\" 刘元博怔了怔,看着杨骏搅动粥桶的背影。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忙的应承道:“是,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须臾之后,粥桶终于见了底。杨骏让杂役把桶底刮得干干净净,连带着那些沉底的糠皮都分给了最后几个孩子。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捧着碗底的糠皮,舔得干干净净,还举着空碗对杨骏笑:\"叔叔,明天还能喝到吗?\" 杨骏蹲下身,替小童擦去嘴角的灰渍。指尖触到孩子冻得冰凉的脸颊,他喉结动了动,轻声道:“能,只要叔叔在,就有粥喝。\" ……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以工代赈 照一轮明月,映我情愁如白雪! 此刻间,没有哪句话能如此应景了!夕阳西下,施粥的善行缓缓落下帷幕,而王峻一行人刚从王村堡坝巡视归来,脚步尚未停歇,县丞刘元博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将下午施粥时发生的点点滴滴,毫不遗漏地向王峻禀报开来。 杨骏暗自揣度,王峻闻及县丞刘元博那番言辞,定会怒不可遏,即刻下令将他绳之以法,毕竟这等契机实属难得,不容轻易错失。然而,事态发展却出乎他的预料。王峻听后,非但未流露出一丝愤懑之情,反而目光平和地转向了杨骏,轻声问道:“时下此地,灾民失所,四处堤防亟待加固,杨直学士可有良策以解燃眉之急?” 杨骏心中猛地一颤,王峻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他未曾想到对方竟会如此直接地询问对策,这番举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算计?着实令人费解,难以捉摸。 他缓缓抬眼,望向那渐渐沉沦的暮色,只见远处堤坝之上,火把已如星辰般星星点点地亮起,灾民们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中,几缕微弱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天边残留的晚霞交织缠绵。环顾四周,在场的几人皆是赈灾的主力军,并无外人,杨骏稍作沉吟,随即躬身答道:“大人,眼前局势紧迫,首要之事有三。” “哦?”王峻轻轻扬起眉梢,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喜不悲,示意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其一,乃辨识灾民真伪。今日粥棚之处,混入不少伪装之徒,他们非但不体恤真正受灾百姓之苦,反而暗中囤积粮食,致使真正饥寒交迫之人仍饱受煎熬。为此,可令各里正严谨登记户籍,灾民需凭官府印信方可领取救济粮。同时,派遣兵卒加强巡查窝棚,一旦发现有人私藏财物却冒充灾民者,即刻剥夺其赈济资格,逐出赈济点,以示惩戒。” 刘元博在一旁聆听,心中不禁暗自惊心,险些脱口而出“此举未免过于严苛”,但见王峻轻轻点头,神色间并无不悦,便将那即将出口的反驳之言生生咽了回去,转而陷入了沉思。 杨骏察觉到王峻对自己的提议并未提出异议,遂话锋轻转,目光顺势投向那绵延的堤坝,继续娓娓道来:“其二嘛,便是以工代赈之策。堤防年久失修,亟需人力加固,何不借此机会,让受灾的百姓参与其中,共襄此举?每日除了供应粥食之外,再额外赐予他们半升糙米作为酬劳。如此,既能增强堤防之稳固,又能让灾民凭自身之力换得温饱,断了那些不劳而获的妄想,岂不是一举两得?” 王峻闻言,指尖轻轻敲打着腰间悬挂的玉带,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人群,落在了那些肩扛铁锹、正朝着堤坝行进的兵卒身上。 “此计确是妙哉,既周全又实用。那么,第三条计策又是何物?”杨骏的第二条建议倒是让他眼前一亮,对于接下的对策,便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 言及此处,杨骏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嘴角勾起一抹轻松的笑意:“倘若前两步举措能顺利见效,那么最后一环便显得不那么迫在眉睫了。据我所知,明日便有来自卫州各地的赈灾粮食陆续抵达。除了朝廷的赈济之外,我盘算着同时动员各乡的殷实之家慷慨解囊,捐出余粮,并向他们许下承诺,灾情过后,这些善款将以减免赋税的形式返还。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说到这里,他眼神一转,温和地望向刘元博:“刘县丞心怀慈悲,此等劝募善款的重任,交由你去最为合适。那些富户见你宅心仁厚,想必会更加愿意伸出援手,慷慨应允。” 刘元博微微一愣,旋即双手抱拳,恭敬地回应道:“下官定当遵从上命。” 回想起先前杨骏对灾民的严苛,但此刻想来却是另有一番深意——原来是为了确保每一粒粮食都能用到刀刃上。心中的那点微末不快,这才渐渐散去…… 王峻的目光穿越夜色,定格在缓缓升起的明月之上,银辉轻洒,为他斑白的鬓角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寒光。他忽地开口,声音沉稳而含蓄,其中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便依杨直学士之高见。今夜即刻派人动身,明日一早,以工代赈之事务,便全权交由你来筹划安排。” 杨骏轻轻颔首,随即,县令石太森与县丞刘元博便先行一步,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王峻目光转向依旧驻足未动的杨骏,不禁心生好奇,出声询问:“怎么,你未曾离去,莫非心中还有话与我攀谈?” 杨骏再次点头,不由地将心中的疑惑直接脱口而出问道:“方才县丞刘元博所述之事,句句属实,令我困惑的是,王相听后似乎并未太过介怀,反而对我委以重任,这是为何?” 王峻脚步沉稳,缓缓迈向不远处的一方静谧处走去,直至两人赶过去后,他的面容平静如水,无一丝喜悦或愤懑泄露心绪:“我洞悉你心中所想,但须得提醒你,莫要因我将重任托付于你,便误以为那是对你的宽宥。你放心,待你重返京城之日,此地所发生的一切,我定会寻人上书奏请陛下,参奏于你的!” “哈哈,我常闻王相大人性情刚烈,嫉恶如仇,从来没有仇恨隔夜再报之说,怎料到了我这儿,竟成了例外?” 杨骏的这一席话,让王峻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不由自主地绽放出了笑声:“哈哈,杨骏啊杨骏,倘若没有清丰王家那档子事,我王峻说不定还真会动念将你纳入麾下。但正如你刚才所言,我这人的性情便是如此,一旦有人先我一步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是断断不会轻易放过的!你既已踏出那一步,我们之间,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杨骏的目光盯视着王峻,缓缓开口问道:“我不明白!” …… 第二百二十章 棋子与棋手 “杨骏,莫非在你眼底,世人皆如朽木难雕,而你只需轻轻一挥手,万般难题便迎刃而解?今日,我定要让你知道,你的想法,大错特错!” 杨骏一脸愕然,心中暗自思量:难道在王峻眼中,自己竟是那等视众人愚钝、行事轻率之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杨骏虽感莫名其妙,却仍竭力保持着风度,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诚恳与无奈:“王相大人,只怕您是有所误解,在下绝无此意啊。” “我告诉你,在朝堂上小聪明是成不了大事的,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杨骏听得云里雾里,王峻的话语如同迷雾中的灯火,闪烁不明,让他捉摸不透其中深意,何事能让王峻如此确信无疑?见杨骏一脸茫然,王峻并未停顿,继续缓缓说道:“你以为在那金条之事上,你的手段就高人一等?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或许你以为今日之事足以让我对你动手?哈哈,远在京城的陛下,或许也抱有此念。但我偏不如你们意,既然我们已坐于这权势棋盘之前,那便该遵循棋盘的规则。我绝不会让陛下有丝毫机会拿捏住我的把柄,从而断送我接下来的节度使之路的。” 王峻的一番言辞,让杨骏刹那间就明白过来了。原先,当他听闻县丞刘元博那番话时,并未贸然采取行动,并非因为王峻有惜才之心,实则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一念之差,便会轻易断送了大好前程。毕竟,此番前来,郭威是心知肚明的。若是他轻率地对杨骏进行处置,难免会给人落下话柄,于自己的前程无益。 杨骏此刻不由自主地牵动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轻声道:“虽说王相或许并无刻意教导之心,但您的这番肺腑之言,对我而言犹如晨钟暮鼓,令我倍感警醒与感激。” “只盼你莫要误会,以为我是在妄图离间你们便好。” …… 当杨骏从着这里离开回去时,正见一轮满月从云层中挣脱出来,将清澈的光辉慷慨地倾泻于广袤大地。灾民简陋棚屋中传来的阵阵鼾声,与远方堤坝上劳动号子的雄浑回响遥相呼应,其间偶尔穿插的婴儿啼哭,如同细碎的音符,在月光里交织成一片乱世图景。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瞎眼老妪的话,心中情愁如白雪般翻涌,却又在这份沉甸甸的责任里,生出几分坚韧来。 恰在此时,刘元博手执账簿,脚步沉稳地走来,目光触及杨骏那凝视月轮、若有所思的身影,心中暗自思量着白日种种。终是忍不住,迈步上前道:“大人,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杨骏这时方才辨认出对方的身份,他面容平和,轻轻颔首,语气温和道:“原来是刘县丞,如此深夜,您也未曾安歇吗?” 县丞刘元博闻言,连忙躬身行礼,神色诚挚:“杨大人,适才闻听您提及以工代赈之策,在下深感此计甚妙,实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上之良策。我代受灾的百姓们,向您表以谢意!” 杨骏淡然一笑,摆了摆手:“刘县丞言重了,此举皆为百姓计,分内之事罢了。” 刘元博微微颔首,沉思片刻后,话语不由自主地流露而出:“杨大人,您所倡议的以工代赈之策,实乃解救此地百姓于水火之中的良策,我心存感激。然而,今日您之所为,我亦铭记在心,功过分明,来日方长,待此番风波平息,我定会如实向朝廷禀报今日之一切。” 杨骏未曾料到,这位刘元博骨子里竟藏着一份不屈不挠的倔强,恩怨界限清晰得如同刀刻,一念及此,他不禁微微颔首,言辞中带着几分释然:“此刻,我也无意多做辩解,你如何上奏,那是你的考量。而我,心中自有一杆秤: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便已足够。” “愿杨大人铭记此言,恰似今宵皎洁月色,虽带寒意,却能穿透夜幕,照亮人心深处的幽径。” 杨骏闻言,缓缓转身,唇边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那笑意仿佛与倾洒而下的月光交织,为他眼底添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诚然,这月光不仅能映照人心之微妙,亦能指引迷途,照亮前行的道路。” 远处的火把在堤坝上蜿蜒成一条火龙,那是灾民们在加固堤防的身影。月光下,他们的剪影虽单薄,却透着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 堤坝上的火龙彻夜未熄,烈烈火光映照在滔滔河水之上,将河面染成一片橙红。杨骏与刘元博并肩伫立,望着灾民们挥汗如雨的身影,神色凝重而坚定。夜风裹挟着河水浓重的腥气,一阵阵地掠过耳畔,仿佛在诉说着这场天灾的肆虐与无情。 一夜的时间在紧张与忙碌中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王村堡坝在百姓们齐心协力、不眠不休的守护下,最终还是顽强地顶住了黄河凌汛那汹涌澎湃的冲击,稳稳地坚持了下来!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划破天际,洒在那千疮百孔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堤坝上时,所有人都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疲惫的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 与此同时,从卫州各县紧急驰援的粮食,在清晨的微光中,正一车又一车地浩浩荡荡涌入。拉粮的车队扬起滚滚烟尘,犹如一条蜿蜒前行的钢铁巨龙,给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带来了生的希望。百姓们纷纷围拢过来,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他们自发地帮忙卸载粮食,有序地排起长队,领取这来之不易的救命物资。 杨骏望着这一幕,心中满是欣慰与感慨。他深知,这场与天灾的较量,虽然暂时取得了胜利,但后续的重建工作依旧任重道远。不过,只要百姓们团结一心,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想到这里,他转身对刘元博说道:“刘县丞,接下来的日子,还得靠我们共同努力,让这片土地尽快恢复往日的生机。” 刘元博郑重点头,目光坚定:“大人放心,卑职定当全力以赴!” 第二百二十一章 工分制度 施粥棚外。 县令石太森目睹眼前这一幕,不由自主地转过身,目光落在身后的王峻来身上。他眼神微转,带着几分试探与深意,缓缓开口:“王相,您看杨直学士此举,怕是有违天和啊?” 王峻闻言,眉头轻轻蹙起,一抹困惑悄然浮上他的面容:“哦?这是何意?” 石太森往前半步,指尖虚点着施粥棚前排起的长龙,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的忧戚感道:“王相,您瞧,眼下青黄不接,卫州各县的存粮本就吃紧,杨直学士偏要搞这‘以工代赈’,又是开仓放粮,又是施粥救济,看似体恤灾民,实则是把朝廷的家底往空里掏啊。”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偷瞄着王峻的神色,继续说道:“黄河凌汛刚过,堤坝要修,田亩要复,哪一样不要钱粮?如今他把粮食这么敞开了给,日后若是再遇天灾,或是军饷告急,咱们拿什么应对?依下官看,这不是仁政,是涸泽而渔——百姓今日得了甜头,明日若断了粮,怕不是要生出更大的乱子?这可不是违了天和是什么?” 王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施粥棚。棚下,伙夫正抡着木勺往粗瓷碗里盛粥,蒸腾的热气裹着米香飘散开,灾民们捧着碗蹲在地上,吃得狼吞虎咽,连洒在衣襟上的粥粒都要捻起来塞进嘴里。不远处,几个孩童捧着半块麦饼,跑到树荫下分着吃,脸上沾着麦屑,却笑得露出豁牙。 他忽然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凉意:“石县令可知,方才我看见那瞎眼老妪,用三根手指捏着半块干硬的窝头,颤巍巍地往孙儿嘴里塞?” 石太森一愣,不知这话何意,只讪讪点头:“天灾之下,百姓疾苦,下官......” “百姓不是你账本上的数字。” 王峻怒声打断他,眼神冷得像刚融的冰水,“杨骏放粮,是让他们有力气扛锄头、修堤坝,是让那孙儿能活到夏收——这叫留根。你捂着粮囤算来算去,算的是银钱,丢的是人心。天和?民心顺了,老天自会给条活路。民心若是凉透了,你账本上的数字再好看,也填不满这黄河的窟窿。” 石太森僵在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王峻身影,又扭头望向施粥棚前那片蒸腾的热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王峻言毕,轻轻一叹,语气随之柔和了些许,缓缓道:“石县令,你心中所想,我岂能不知?但眼下的局势,唯有能解救灾情于水火,稳住此地者,方可得我信重。至于你所忧虑的那些细节,待到此处风波平息,我们重返京城时再细细梳理也不为迟。” 石太森闻言,连忙颔首应承,神色间满是赞同:“王相所言极是,下官只是见那杨骏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恐其后必有隐患,这才心生忧虑……” 王峻未待他言尽,便断然打断道:“倘若杨直学士今日因这番言辞而获罪,我倒要问问你,能否肩挑此等重担?只要你一句‘我能’,我即刻命人将他拿下!” 县令石太森默然不语,那份沉默却已胜过千言万语,给出了最为直接的答复。王峻的面容上未见丝毫责备之色,他嘴角轻扬,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太森啊,你的心思,我岂能不知?但身居其位,自当尽心竭力,朝堂风云变幻,岂是简单的是非黑白所能概括?切记,要沉得住气,方能在这风云之中稳住脚跟。” “多谢王相的教诲!” …… 王村堡坝上! 不少的年轻人,此刻正井然有序地排列成行。在队伍蜿蜒的某个角落,一位年轻男子侧首望向身旁身形瘦小的李三,眼中带着几分疑惑:“李三,方才他们提及的‘工分’一词,我听得不甚明了,这玩意儿究竟有何用处?” 李三闻言,眉头微蹙,目光掠过前方攒动的人群,神色中带着几分茫然与揣测:“我听闻,这工分到头来能兑换粮食,权当是给我们的酬劳吧!” 那年轻男子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语气里满是不确定:“兑换粮食?可咱们这些人,手无寸铁,就凭扛石头、夯泥土,一天能换多少?别是哄着咱们白干活吧?”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晒得黝黑的汉子便接了话茬,声音粗哑如砂纸摩擦:“张小子,你这心思我懂。前几年灾荒,县里也说过给粮食,到头来还不是把咱们当驴使唤?” 说罢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神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特有的疲惫与愤懑。李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扁担,指节泛白:“可这回不一样。昨儿个我亲眼见着,杨大人给那瞎眼老妪分了两升小米,说是她孙儿虽小,也算半个劳力——那孩子才刚够着灶台高呢!”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又继续说道:“而且施粥棚的粥,掺了新米,不是往年那种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汉子都沉默了。晨光顺着堤坝的斜坡淌下来,照在他们布满裂口的手掌上,也照在远处正指挥众人搬运石料的杨骏身上。只见杨骏卷起了官袍的袖子,正弯腰帮一个脚崴了的老汉挪开压在腿上的石块,动作算不上利落,却看得人心里发暖。 “依我看,先干着再说。”先前那黝黑汉子忽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反正饿着也是等死,卖力干活能换口实在粮,就算最后兑不上,至少这几日肚子是饱的。” 被称作“张小子”的年轻男子望着杨骏的身影,又看了看远处施粥棚飘来的炊烟,喉结动了动:“也是这个理。我家婆娘还带着娃在棚里等着,就算为了他们,也得挣点粮食回去。” 正说着,刘元博带着两个吏员走了过来,手里捧着几册厚厚的账簿。他站在高处,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清晨的薄雾传得很远…… 第二百二十二章 侯爷返京 “诸位乡亲听着!杨大人定下的规矩,今日起凡是在这里干活的人,每天六个工分,按劳记工,即按每人完成的工作定额确定应得工分。满十分,当日兑粗粮一斤;满三十分,额外加细米一斤!” 他举起手里的账簿晃了晃,阳光照在上面,映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这册子上,每个人的名字都记着,少一分、多一粒,都有账可查!吏员就在那边设了登记点,干完活就去画押,绝不拖欠!” 人群里先是一阵死寂,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有人伸长脖子去看那竹简,有人拉着身旁的人反复确认,还有人望着刘元博身后那几个捧着量具的差役,眼神从怀疑慢慢变成了亮闪闪的期待。 “真能兑?”张小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三这回没再犹豫,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往石料堆的方向迈了一步:“去试试不就知道了?总比站着等死强。” 黝黑汉子忙的让小吏们登记后,拿着一块儿木牌,然后五五成群的,从着一堆石块中扛起了一块半大的石头,走得虎虎生风,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号子。张小子咬了咬牙,也跟着冲了上去。片刻之间,原本还有些松散的队伍动了起来,如同一条苏醒的长龙,沿着堤坝缓缓铺开。 杨骏在远处缓缓挺直腰板,目光穿越了尘嚣,定格在这幅辛勤劳作的画面上。他额间的细汗悄然滑落,宛如晨曦中晶莹的露珠,轻轻触碰着脚下灼热的土地,瞬息间,便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提出“以工代赈”之策,初衷纯粹而坚定,只为给这方土地上挣扎求生的灾民们,开辟出一条生路。此刻,望着眼前这群人,他们为了微薄的口粮,正以不屈不挠的意志挥汗如雨,每一铲土、每一粒粮,都承载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与坚持。 杨骏的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沉甸甸的感悟——生存之道,从来不是静待命运的垂怜,而是如眼前所见,一砖一瓦亲手堆砌,一粥一饭辛勤耕耘,是用汗水与毅力,一点一滴地在这苦难大地上挣得的一席之地。 刘元博踱步至他身旁,轻轻递上一块质朴的粗布手帕,低声道:“大人,看来这工分的法子,是走对了。” 杨骏接过手帕,随意地在额上抹了抹汗珠,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登记处排队按手印的灾民身上。他的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浅笑,那笑虽淡,却温暖而真挚:“不是法子走对了,是他们愿意信我们这一次。” 阳光渐渐攀升,温柔地拂过堤坝,也为每张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辉。夯筑堤岸时,粗犷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与石料间偶尔传来的清脆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宛如大地深沉的脉动。不远处,简陋棚屋前,孩童们的欢笑声清脆悦耳,如同林间小鸟的欢歌,无忧无虑地飘荡在空中。这一切,伴随着不息的河水潺潺流淌,共同在这片历经劫难、终得喘息的大地上,编织出一幅幅生动而又坚韧的生活画卷,奏响了一曲生命不息、希望常在的悠扬乐章。 …… 滑州、卫州、相州黄河凌汛的消息,如狂风过境般迅速传至京城,惊动了宫闱深处的广德殿。 殿内,烛光摇曳,郭威手执密报,目光沉凝,不经意间侧首望向立于一侧的年轻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嘿,瞧这杨骏,果真是个不省心的角色,刚到卫州不久,便又搅动起一番风云来!” 那年轻男子闻言,面上浮现出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仿佛春风拂面,轻声细语道:“父皇息怒,杨骏此人,素来不按常理出牌,此番定又是弄出了什么新花样,让着王相头疼不少吧。” 能在郭威身旁,并称呼他为父皇之人,除了侯爷郭荣还能有谁? 郭威闻言,将密报往案几上轻轻一放,指尖叩着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里带着几分玩味:“头疼?依朕看,王峻怕是既头疼,又得在心里赞这小子几分胆识。” 他抬眼看向郭荣,眼中笑意更深几分,他缓缓声道:“你且看看这密报里写的——开仓放粮不算,还弄出个‘工分’的新鲜名堂,让灾民扛石头、夯堤坝换粮食,硬是把一群快饿死的人,变成了修堤的劳力。这手笔,胆大心细,与之前相比,倒是长进了不少。” 郭荣躬身拿起密报,细细浏览,末了唇边漾起浅笑:“以工代赈,既解了燃眉之急,又固了堤坝,还让灾民不至于失了尊严,确是妙招。只是……” 说到这里时,郭荣停顿一声,然后话锋微顿,抬眸看向郭威缓缓道:“王相在密报里说,杨骏此举耗费甚巨,卫州存粮已去三成,恐难支撑到下收。父皇,这倒是桩烦心事。” 郭威哈哈一笑,笑声在空旷的广德殿里回荡:“烦心事?当年朕在澶州,军粮断了三日,士兵们嚼着树皮还能冲锋陷阵,靠的是什么?是心气!如今杨骏把灾民的‘心气’提起来了,比囤着满仓粮食却看着百姓饿死强百倍。至于存粮……” 郭威指了指窗外,然后就吩咐道:“黄河两岸,卫州不是孤岛。传朕旨意,命魏州、博州即刻调粮三万石驰援,若是他们胆敢又丝毫推脱,决不轻饶。” 郭荣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躬身应道:“父皇圣明。如此一来,既解了卫州之困,也让杨骏知道,朝廷看得见他的作为。” “看得见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还得看他自己。王峻那老狐狸,在密报里字斟句酌,说杨骏‘行事孟浪,却得民心’,这话里的门道,你听出来了吗?”、 郭荣沉吟片刻,道:“王相是在试探父皇的心意。他既不想担‘打压能吏’的名声,又怕杨骏风头太盛,盖过了他这位钦差的锋芒。毕竟,此次赈灾若成,杨骏是首功,而王相……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父子攀谈 “算你聪明。” 郭威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水,眼神穿透殿门,投向那渐渐沉入夜色的远方,缓缓言道:“这朝堂,无异于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王峻,那位老谋深算的弈者,步步为营,滴水不漏;而杨骏,却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竟敢跳出棋盘的既定框架,另寻蹊径。朕心中好奇,这颗不拘一格的棋子,究竟能在这片棋盘上,开拓出怎样一番天地。” 言及此处,郭威语气微转,目光转向一旁的郭荣,问道:“依你之见,杨骏这股子性情,将来能否担得起大任,成就一番事业?” 郭荣沉吟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深思后的沉稳,缓缓言道:“杨骏此人,心怀仁善,急中生智,更兼一股敢作敢当的豪气,实属难得之干才。然而……其性情过于刚正不阿,缺乏圆融变通之道。此番卫州之行,他所作所为,虽皆以百姓福祉为先,却也无形中将自己置于士大夫阶层的对立面。待到将来踏入京城那潭深水,只恐会被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实则心机深沉的老夫子们,啃噬得连骨头都不剩分毫。” “所以才要磨。” 郭威缓缓放下手中温热的茶盏,神色凝重,言辞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沉稳:“黄河之水,既能经年累月将磐石磨得圆润光滑,亦能在人心的棱角间雕琢出既刚硬又柔韧的品性。让他在卫州多历练些时日,亲身感受一番天灾与人祸的无情磨砺,这番经历,远胜过在京城弘文馆埋头苦读十载春秋。待到你日后登基为帝,身旁定要有这样的人物——既能脚踏实地,勤勉治事,又心怀黎民疾苦,不忘本心。王峻之辈,才堪大用,但切忌过分倚重;至于杨骏这等人,既要设法护佑,亦需时时提防,不可掉以轻心。” 郭荣闻言,俯身深施一礼,言辞恳切:“儿臣定当铭记父皇今日之训诫。” 郭威摆了摆手,重新拿起那份密报,指尖轻抚过“工分兑粮”四个字,低声道:“让他折腾吧。只要能让黄河两岸的百姓活下去,折腾得再大些,朕也容得。” “父皇,孩儿心中尚有一事萦绕,犹豫再三,不知当不当讲?” 郭威目光轻扫,随即缓缓将手中的密报置于案头,语气平和却透露出不容小觑的威严:“可是为那王峻的事情?” “父皇洞若观火,孩儿任何心思皆难逃您的法眼。王峻此人,近来愈发显得骄横无度,若此不加遏制的话,恐怕……” 郭威的眉宇间不经意间掠过一抹淡淡的怀旧之色,轻叹一声道:“唉,遥想当年,新朝初立时,王相满怀敬意地呈上了唐朝张蕴古的《大宝箴》与谢偃的《惟皇诫德赋》两幅瑰宝。 朕长年累月沉浸于军旅生涯,虽对兵法战策研习颇深,却无暇顾及儒家典籍的浩瀚智慧。待到登基为帝,方深切体会到治理天下的不易,自知见识阅历尚显浅薄。王相彼时洞察秋毫,正是鉴于此,才慷慨进献此二图,意在指引朕作为君主治理国家的基石,让朕明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要义,以及身为帝王应有的风范与智慧。相比之下珠宝何足珍贵!只是可惜,这才过了多久,我以他进献之物做镜子,时常反省自己,他反倒没有反省的镜子了!” 郭荣自然心知肚明,王峻在大周王朝建立之初,立下的是何等赫赫战功。正因如此,每当郭威面对王峻之时,心中总是权衡再三,犹豫不决。在郭威眼中,王峻虽有诸多不当之处,但细细想来,其罪似乎尚未至死。若贸然对其下手,只怕会寒了那些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功臣们的心。更为关键的是,在这乱世烽烟之中,一旦让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们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那后果之严重,实难预料! “父皇说得极是,此番王相在卫州的所作所为,倒是让儿臣有些吃惊,我本以为……” 还没等到郭荣把话说完,郭威就打断话道:“你是不是想说,就杨骏的所作所为,王峻可以先斩后奏也不为过,没想到最后不但没有,反而委以重任,你又对他另眼相待了?” 郭荣重重的点了点头道:“父皇所言极是,孩儿正是这么想的!” 郭威闻言,不禁朗声大笑,眼中闪烁着几分戏谑之光,道:“你呀,只窥见了冰山一角,未曾深究其中奥秘。其一,杨骏此人,确是才华横溢,非池中之物。黄河凌汛,水患肆虐,此等棘手之事,环顾其左右,无人能及杨骏之能。 再者,也是最为关键之处,杨骏身为朝廷钦差,身负重任,纵使他有过千般不是,万般瑕疵,也绝非王峻这等臣子所能擅自裁决的。这便是朝堂之上的铁律,是官场上的游戏规则。王峻虽行事张扬,跋扈不羁,但在杨骏背后站立的,乃是朕,是整个朝堂的森严法度。若要妄动杀念,王峻无异于自掘坟墓,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之渊。毕竟,在这世间,谁又敢轻易挑衅皇权,违背朝堂之规矩?此举,无异于自绝于天下人之前!” 郭荣听到这话后,心中豁然开朗,忙的点了点头道:“若非父皇谆谆教诲,孩儿怕是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好了,天色也不晚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至于王峻之事,朕心中早有计较。纵使他有过千般不是,若非万不得已,朕亦不会轻易取其性命。但愿他能体悟朕的一片苦心。” “是,孩儿先行告退,父皇也请保重龙体,早些安寝!”郭荣恭敬行礼,转身离去。 殿外,晚风轻拂,携带着一抹苍茫的暮色,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烛火猝然间跳跃起舞,斑驳的光影交错间,将殿内一对父子的身影拉长在地面,一高挺一稚嫩,彼此间静默无言,却在这份无言中流淌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默契与温情…… 第二百二十四章 平地惊雷 郭荣返京的消息,很快就被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同、枢密副使翟光邺三人以不同的渠道传递给在黄河巡视的王峻这里! 越是害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王峻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边缘被攥得发皱。他站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门口,望着远处堤坝上仍在忙碌的人影,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冷哼,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哎,悠悠苍天,何薄于我……郭荣这时候回京,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身后的右散骑常侍陶谷,见他面色阴沉,大气都不敢稍喘,唯有低垂双手,恭谨侍立于侧。王峻猛然转身,手中密函如掷重物,狠狠拍落在案几之上,震得青瓷茶盏叮当作响,清脆之声在室内回荡:“颜衎、陈同、翟光邺……这三人倒是消息灵通,生怕老夫不知郭荣归京之事?” 他开始在帐内踱步,锦袍衣摆轻轻拂过堆叠如山的文书,每一步都似踏着心头翻涌的怒火:“郭荣此人,早不归晚不归,偏生选在杨骏于卫州兴风作浪之时归来——莫非在陛下心中,就是那个不想让他儿子回来的那个人吗?” 陶谷见状后,不由的低声回道:“相爷息怒,或许只是巧合……” “巧合?” 王峻猛地顿住脚步,眼中寒光乍现,怒气不减丝毫道:“哪有那么多巧合!我生气的不是别的,乃是陛下此举简直就差提名道姓点拨我了,是我不让郭荣回京,是我不让他们父子相聚,这分明是想借卫州之事敲打老夫!” 他想起临行前郭威那句“你与杨骏,各司其职,莫要让朕失望”,当时只当是寻常嘱托,此刻想来,竟是早就布好了局。 杨骏在堤坝上搞“工分兑粮”,百姓呼声渐高;王峻虽手握全局,却因忌惮前程不敢轻举妄动。本来巡视黄河之事,是王峻为了年后兼任平卢节度使做准备的,如今来看,全给杨骏做了嫁衣,而且,怕是在郭威与郭荣看在眼里,早已把他的心思摸得通透——一个在前线实干得民心,一个在后方算计保前程,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陶谷想了下试探着问道:““相爷,那……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杨骏那边,若是寻个由头……” 王峻冷笑一声,走到帐门口,目光再次投向堤坝:“寻个由头?现在动杨骏?郭荣刚回京,正等着抓老夫的把柄!郭威巴不得老夫失态,好顺水推舟削了我的权,让他儿子顺理成章接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火,“杨骏想做事,就让他做。做得越好,越能反衬出老夫‘顾全大局’——毕竟,这赈灾的功劳,他一个人吞不下,总得有个在背后统筹的吧?” 陶谷愣了愣:“相爷的意思是……” 王峻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吩咐道:“传信给颜衎,既然郭荣如此推崇杨骏,那就让他上书,此地有杨直学士坐镇即可。我们即可就返回京城,真正的战场可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京城!” 说罢,他拿起案上的密报,重新展开,指尖划过“郭荣返京”四字,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郭威啊郭威,你以为派个儿子回来就能牵制老夫?未免太小看我王峻了。你以为我老眼昏聩,其实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风沙在帐外肆意起舞,携卷着滚滚黄沙,猝不及防间迷蒙了王峻的双眼。他抬手轻轻一挡,待再次睁开眼帘,那双眸子已恢复了往昔的深邃与沉稳。郭荣回京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数,诚然打乱了他精心布局的棋局,但世事无常,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转机? 此番沿黄河巡视,凌汛之患若能妥善处理,来年他的计划未尝没有机会。毕竟,只要将“节度使之路”这条命脉紧紧握于掌心,不论是郭荣还是李重进,终究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在这权力的游戏里,谁掌握了关键,谁便是真正的主宰。 只是……他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堤坝的尽头,那里,一个身影熟悉而清晰。杨骏正躬身与刘元博低语,两人的身影在阳光下拉长,交织出一幅静谧的画面。尤其那袭青色官袍,在冬日和煦的日光下更显刺眼,王峻的眉宇间不由自主地聚拢起一丝愁绪——这杨骏,倒是越来越像块难啃的骨头了。 …… 然而,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杨骏正好迎上王峻透过来的目光,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刻意展露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那动作不卑不亢,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既没有刻意亲近,也未曾流露敌意。 王峻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本以为杨骏会露出几分慌乱,或是故作镇定,却没想对方竟是这般的毫不为意,这副模样,倒是颇让他有着几分的无力感。 杨骏收回目光,转回头对刘元博低声道:“让吏员把今日的工分册子再核一遍,傍晚前务必兑完粮食。夜里降温,得让乡亲们揣着实在的口粮回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几步之外,像是在回应王峻的注视,又像是全然沉浸在眼前的事务里。 刘元博应声而去,路过帐门时,下意识地朝王峻的方向瞥了一眼,见他脸色依旧沉郁,忙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杨骏的目光追随着刘元博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其完全看不到后,方才缓缓踱步至王峻跟前,礼貌性地拱了拱手,轻声道:“王相大人安好。” 王峻轻轻颔首,回应了杨骏的问候,随即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我明日便准备启程返京,此地事务,概由你杨直学士接手。这重担,你可能接下?” 杨骏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讶异,他略一沉思,终是开口问道:“王相大人,眼下灾民情势初定,人心尚未完全安稳,此刻便急于返京,是否稍显仓促?” 第二百二十五章 王峻返京 王峻的目光轻轻掠过杨骏,随即言辞简练,直击要害:“杨直学士,有您在此坐镇,我深信已是万无一失。” 杨骏闻言,谦逊一笑,微微欠身道:“王相谬赞了,在下才疏学浅,声微力薄,恐难以担此重任,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王峻听罢,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仿佛春风拂面,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杨直学士,您昔日之语,我至今仍记于心——‘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言壮志凌云,怎会是力不胜任之人所能道出?” 杨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深的凝重。他望着王峻那双看似温和却藏着锋芒的眼睛,缓缓直起身,语气里少了几分谦辞,多了几分沉毅:“王相既记得此言,那便该知,赈灾之事瞬息万变,此等重担交到我身上,我从没想过‘万无一失’这四个字。” 他抬手指向堤坝尽头,那里的夯土声仍在一声声撞向大地:“眼下这堤坝,能顶住凌汛已是侥幸,要想熬过开春的桃花汛,还差着三成火候;灾民棚屋里,尚有半数人裹着单衣,开春的种子还没着落;卫州各县的粮仓,即便有京城驰援,撑到夏收也需精打细算……这些,哪一样敢说‘万无一失’?” 杨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敢担的,是‘全力以赴’。是让扛石头的乡亲们夜里能多喝一口热粥,是让修堤的汉子们知道明日的工分不会白费,是让那瞎眼老妪的孙儿能看到今年的新麦——至于成败,非一人能定,需看天意,更需看这黄河两岸千万人的心气。” 王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扣。他原想用这话将杨骏一军,却没想对方竟这般坦诚,将难处一一摊开,反倒显得自己那句“万无一失”有几分虚浮。 “你倒是实诚。” 王峻沉默片刻,忽然道:“也罢,‘全力以赴’,总好过‘万无一失’的空话。”他转身望向帐外,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松动继续说道:“刚才给你说的话不变,老夫明日便起程回京,卫州的事,便真的交托给你了。” 杨骏一怔:“王相这就走?” 王峻点了点头,淡淡回道:“京城的风,比黄河的浪更急。你在这里守着堤坝,老夫回去守着朝堂——咱们各司其职。至于粮草之事,卫州不够,还有滑州、相州,我已传信给相州,会按时送来,你只管放手去做。” 杨骏深深一揖:“多谢王相。” 王峻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掠过堤坝上忙碌的人影,最后落在杨骏身上:“莫要让老夫在京城听到坏消息。更莫要忘了,你肩上扛的,不止是卫州的百姓,还有你自己说过的那句‘苟利国家’。” 言毕,他轻轻一旋身,步入了营帐之内,那一刻,帐帘缓缓垂落,宛如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隔绝了两人间交织的目光。杨骏伫立原地,目光先是定格在那顶略显简陋的临时营帐之上,随后又缓缓移向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仿佛肩头的重担,在这一刻又悄然增添了几分。 此刻,王峻的身影在他心中变得愈发模糊起来。若称其为奸佞之臣,他对待灾民的举措却又似乎并非全然无情;可要说是治国能臣,他那对权势近乎痴迷的执着,又让人难以全然信服…… ……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王峻已悄然自王村堡坝消逝,留给杨骏心头一抹难以名状的忐忑与不安。他深知王峻此行重返京城的目的,自然是与侯爷郭荣相关,虽然他极力想让对方留在这里,但那已是超越他能力范畴之外的事情。 此刻,黄河之上,轻纱般的薄雾悠悠铺展,为这古老河流平添了几分神秘与朦胧。王峻昔日的营帐空荡无声,唯余几名亲兵忙碌于收拾零散的遗物之中,氛围显得格外清冷。杨骏驻足于昨日与王峻促膝长谈之地,河风轻拂,携带着湿润的寒意,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紧裹的官袍领口,引得他不由自主地轻颤——然而,这份颤动并非源于外界之寒。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默默诉说着离别的故事,而杨骏的心中,则涌动着更为复杂的波澜。 “大人,该去查勘东段堤坝了。”刘元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手里捧着新绘的堤坝图,神色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憔悴,但却一眼能看出他嘴角边带着的笑意。 杨骏回过神,接过图纸展开。图上用朱砂标出了几处险段,是昨夜连夜补画的。他指尖点在一出堤坝上,那里离当前的堤坝顶还有半尺距离,墨迹未干:“东段的夯土密度不够,让李三和张小子带一队人,今日务必再加筑两尺。” “是。”刘元博应声,又补充道,“昨日的工分册子核完了,比前日多了三成——乡亲们见粮食兑得实在,都卯着劲干活呢。只是……”他顿了顿,“粮仓的糙米还够支撑十日,相州的粮队若是迟了,怕是要断顿。” 杨骏眉头微蹙,王峻嘴上说的好听,“卫州不够,还有滑州、相州”,可官场的承诺,有时比黄河的冰面还薄。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灾民棚屋,几个孩童正围着施粥棚的伙夫打转,手里攥着前日挣来的半块麦饼,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 “去告诉伙夫,今日的粥里多掺些粟米。”杨骏合上图纸,“粮队的事,我让人继续去这两州催。实在不行,先动卫州官仓的储备粮——朝廷若要追责,我一力承担。” 刘元博的眼眸中掠过一抹讶异,旋即便恭敬地欠身行礼:“遵命,卑职即刻着手办理。” 杨骏沿着蜿蜒的堤坝,步伐沉稳地向前踱去。此时,夯筑堤土的号子声再度响彻云霄,较之于昨日,更添了几分激昂与力量,仿佛众人心中都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誓要将这堤坝筑得坚不可摧……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再重逢 据《新五代史·周本纪》所载:广顺三年,正月,帝以河决为忧,王峻请自往行视,许之。镇宁节度使荣屡求入朝,峻忌其英烈,每沮止之。闰月,荣复求入朝,会峻在河上,帝乃许之……王峻闻荣入朝,遽自河上归,戊戌,至大梁,荣不得留。 虽然不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王峻回去到底与郭威说了什么,短短数日后,在卫州的杨骏就收到消息,侯爷郭荣已经从京城开封府返回澶州。 杨骏正凝神注视着东段堤坝加固工程的进展,忽然听到远处马蹄声急,一名斥候策马疾驰而至,面带紧迫。他跃下马背,双手呈上一封简短的信笺,其上仅寥寥几字:“渡口相见。” 杨骏轻拈那张略显陈旧的宣纸,目光在“见”字上稍作停留,似在品味其中的深意。黄河之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意,如同细小的冰刃,拂面而过,搅乱了他鬓边的发丝。背后,夯土的沉闷声响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大地,如同历史的低吟,李三与张小子正挥汗如雨,指挥着村民们向堤岸内侧搬运沙袋。他们的粗布短褂已被汗水浸透,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点点盐渍的光芒…… 杨骏轻声呢喃,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难以辨析其中是赞许还是悠长的叹息:“王相这一步棋,走得着实果敢决绝。”他心中早有预感,王峻重返京城必有动作,只是未曾料到其行动竟如此迅疾——郭荣初入朝堂不过数日,便被“礼貌”地请回了澶州。那位侯爷,纵然英姿勃发,行事不拖泥带水,终究还是难以撼动王峻在朝中那根深蒂固、错综复杂的势力网。 恰在此时,刘元博手捧工分册子缓缓走来,见他凝视着手中的纸条,神思飘远,不由自主地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问道:“大人,可是又有什么变故?” 杨骏轻巧地将纸条折叠妥当,藏入袖管深处,目光随即越过纷扰,投向远方那连绵不绝的灾民棚户。他的声音沉稳而淡然:“无妨,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眼下的重中之重,乃是眼前这亟待处理的局势。” 刘元博闻言,初时略显错愕,旋即恍然大悟,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有杨直学士在此坐镇,那些饱受苦难的百姓心中无疑多了份踏实。然而,眼下的粮食问题愈发严峻,或许……” 杨骏当然知道刘元博的想法,因此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道:“或许什么?从周边州府借粮食还是能让桃花汛来得晚些?记住,能指望的只有我们自己。” 刘元博默然点头,低头翻看册子:“昨日的工分都兑完了,有户人家攒了三十分,换了细米和粗粮,说是要给卧病的老父熬粥。” “做得好。” 杨骏闻言,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轻声吩咐道:“吩咐伙房多加些柴火,多烧些滚热的水来,夜里给棚屋里的孩子们送去。天寒地冻的,可别让孩子们受了凉。” 刘元博一听这话,连忙应承下来,转身匆匆而去。此时,杨骏转头望向一旁静立的斥候,语气中带着几分笃定:“此刻时辰,想必侯爷已然抵达。走吧,咱们这就前去迎接!” 斥候一马当先,马蹄轻踏,扬起阵阵细尘,在宽阔的官道上缓缓飘散,宛如时间的轻纱,拂过历史的痕迹。杨骏紧随其后,身影被夕阳拉长,与古道融为一体,仿佛一位穿越时空的旅人。 夕阳西下,天边绽放出绚烂的晚霞,将浩渺的黄河水面镀上了一层金红,波光粼粼,美不胜收。杨骏驻足于渡口之畔,目光穿越繁忙的船只,它们或来或往,承载着人间的烟火与梦想。在这一刻,他的心异常宁静,仿佛世间万物皆已远去,唯余这片刻的宁静与他相伴。 至于王峻、郭威等人的所求所愿,那些权谋与欲望的纠葛,在此刻的杨骏心中,仿佛都化作了过眼云烟。 渡口的风,较之堤坝之上,更显猛烈,它携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拂过脸颊,留下一抹独特的清冷。此刻,杨骏的目光穿越了水面的波光,定格在远处缓缓驶近的乌篷船上。夕阳的余晖将船帆染上了深邃的绛红,那抹色彩在波光粼粼的金色水面中摇曳,引领着船只悠悠靠岸。 随着跳板稳稳搭在岸边,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踏上了渡口。他身姿挺拔,步伐坚定而从容,每一步都透露出不容忽视的气度。这不正是自京城开封府归来的郭荣嘛! 他身后仅随着两名贴身侍从,未有任何显赫仪仗相随,步履间更似寻常行走于商途的旅人。唯独腰间悬挂的一枚玉带,在黄昏的余晖中轻轻闪烁,温润而含蓄,不经意间透露出主人非凡的身份。郭荣抬眼间,恰好捕捉到杨骏的身影,嘴角不禁勾勒出一抹浅淡而温和的笑意。见状,杨骏连忙加快脚步,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恭敬行礼道:“杨骏拜见侯爷。” 郭荣闻言,爽朗一笑,随即亲昵地拍了拍杨骏的肩膀,笑道:“许久未见,你倒是结实了不少,肤色也添了几分黝黑,更显男子气概了。” 尽管郭荣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赞许,杨骏的眼神却不自觉地落在了对方被风吹得略显凌乱的鬓发上,心想这必定是匆匆赶路,连稍作整理的时间都无暇顾及。 “嘿嘿,侯爷过誉了,此番出行,在下确是受益匪浅,收获颇丰。” 郭荣轻轻颔首,目光越过杨骏的肩头,投向了远方那隐约传来夯土声响的堤坝方向。尽管那声音遥远而微弱,却似乎带着某种坚定不移的节奏,敲击在人的心头。 “关于此地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知眼下局势如何,受灾百姓处置的怎样了?” 杨骏不由的苦笑一声,同时侧身引他往岸边的凉亭处边走边开口道:“不瞒侯爷你,这里的情况只是尽力而为。” 第二百二十七章 京城风云 两人在凉棚下坐定,凌冽的寒风吹拂而来,郭荣的目光变得深邃:“王峻回京短短几日,朝堂上便翻了天。他说卫州赈灾耗费过巨,奏请陛下削减各州粮援,还说……你行事狠辣,受灾百姓吃糠咽菜,与陛下仁德之名有损!” 杨骏当然知道王峻回去不会给他添好话的,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随即释然一笑:“意料之中。王相要的,从来不是卫州安稳,是他自己的权势稳固。” “陛下没准。父皇说,‘杨骏在黄河边扛石头,总好过在京城耍嘴皮子’。但王峻不会善罢甘休。他削减粮援是假,想逼你出错是真——卫州的粮食,怕是要断了。” 杨骏心中一凛。他早猜到王峻会有后招,却没想来得这么快。他抬眼看向郭荣,见对方眼中并无幸灾乐祸,只有坦诚:“侯爷特意绕道卫州,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噩耗?” 郭荣浅笑一声道:“人们常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种情况下我若是只是简单给你说这些消息的话,那我就不用单独跑这里一趟了!” 说完这话后,郭荣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推到杨骏面前,“这是澶州军仓的调粮令。五千石糙米,三日后从白马津运过来,用的是军粮的名义,王峻查不到。” 杨骏展开帛书,上面的朱砂印鉴鲜红夺目,是郭荣的私印。他抬头看向郭荣,对方正望着黄河水面,轻声道:“去年我在澶州赈灾,也遇过粮荒。那时才明白,百姓要的从不是谁的权势大,是锅里有米,身上有衣。你在这里搞的‘工分兑粮’,父皇在密报里看过,十分赞赏,说这法子,比十个节度使还管用。” 杨骏心中一热,握着帛书的手指微微发颤。他原以为自己在卫州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困守孤城般的挣扎,却没想千里之外的京城,竟有人真的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侯爷就不怕,这卷调粮令落到王峻手里,成了你的把柄?” 郭荣浅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坦荡:“我若怕,就不会来见你了。王峻想挡我的路,挡不住;想断卫州的粮,也断不得。”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望向堤坝的方向,暮色已浓,那里的火把又亮了起来,蜿蜒如火龙,“杨骏,这天下,终究是百姓的天下。谁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就认谁。” 杨骏也站起身,与他并肩而立。黄河的涛声在夜色里愈发清晰,混着堤坝上隐约传来的号子声,像是大地的心跳。远处的灾民棚屋里,亮起了点点油灯,昏黄却温暖,那是无数个家庭在灾劫里守着的希望。 杨骏随之起身,肩并肩立于那人的身旁。夜色深沉,黄河的轰鸣愈发震耳欲聋,它奔腾不息,与堤坝上隐约可闻的劳动号子交织在一起,宛如大地深处沉稳而有力的脉动。远方,灾民搭建的简陋棚屋星星点点地点亮了昏黄油灯,那微弱而温暖的光芒,在寒夜里闪烁着不屈与坚持,是无数家庭在灾难的阴霾中紧紧守护的微弱却坚定的希望之光。 “我提这里的百姓谢过侯爷,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这里的百姓将永远铭记。”杨骏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前所未有的真挚与感激。郭荣轻轻颔首,稍作停顿后,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道:“关于灾情之事,暂且言及于此。另有一事,你需多加留意,切莫忘却。下月童子试在即,你务必要及时赶回。这件事做好了,对你来说,可是大有裨益。” 童子试即童生试,是古代取得生员的入学考试,是读书士子的晋升之始。应试者不论年龄大小统称童生。童试包括县试、府试、院试三阶段。院试录取者即可进入所在地、府、州、县学为生员,就是我们常俗称“秀才”。 杨骏闻言,先是一怔,眉头微蹙,似是没料到郭荣会在此刻提及此事。他低头看了看手中尚带着余温的调粮令,又抬眼望向堤坝方向那片摇曳的火光,喉间动了动:“童子试……” 杨骏本想吐露心声,言及自己对这类考试全然陌生,毫无经验可循,却不料,郭荣仿佛洞察了他的心思,即刻接过话茬,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户部侍郎赵上交那边,我早已替你打过招呼了。待到下个月,春暖花开之时,此处诸事想必也能圆满告一段落,届时你便安心回去即可,这对你来说,可是个跳板,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不得不说,郭荣这一番举动,着实让杨骏心头暖流涌动,一时之间,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他连忙躬身一拜,声音略带哽咽:“侯爷,我……” “此番你以一介微末之身,肩负起重任,妥善处置诸多繁杂事务,我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放心,我深知你的才干与能力,望你莫要令我失望。好了,正所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 郭荣点说完这话后,也不拖泥带水,直接转身走向乌篷船:“回去吧,我还要赶回澶州,迟了,王峻又要生事。对了,父皇让我带句话——‘黄河的冰化了,就该春耕了’。” 杨骏望着船帆再次升起,在暮色里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水天相接处。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调粮令,帛书被风掀起边角,像一只欲飞的蝶。 凉棚外,斥候低声道:“大人,夜色深了,该回堤坝了。” 杨骏将帛书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襟里,那里紧贴着心口,能感受到帛书的温度,也能感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抬头望向堤坝的火龙,那里的号子声似乎更响亮了些。 是啊,冰化了,该春耕了。不管朝堂上的风多急,黄河里的浪多险,只要这土地上还有人在用力活着,就总有希望。 他转身往堤坝走去,身影被火把的光拉长,与那些夯土的、扛石的、欢笑的身影渐渐重叠,在这乱世的夜色里,汇成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 …… 第二百二十八章 再见王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对杨骏而言,安抚那些遭受天灾之苦的百姓成了他心头最重的担子了,得益于先前的周密筹备,一切重建工作正有条不紊地步入预定的轨道,正如马上到来的春日里绽放的花朵,虽不张扬,却生机盎然。 当满载着希望的澶州粮车缓缓驶入城门,杨骏紧锁的眉头终于得以舒展,一抹难以言喻的轻松自心底漾开。这批粮食的到来,不仅是对灾民的一剂强心针,对他来说,同样如此! 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啊! “杨直学士,我可没有打扰到你吧?” 一阵熟悉的声音自账外悠扬传来,如同老友轻叩心扉,杨骏连忙放下手头忙碌的事务,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迎了出去,面上堆满了诚挚的笑意:“哎呀,王书记,你怎会来此,倒是让我好生意外啊!” 这位年逾不惑、两鬓微霜,可谓是侯爷最信任的心腹——王朴,此刻嘴角勾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眼神中闪烁着几分戏谑:“哦?难道说,咱们这位杨直学士,对我这不速之客的到访,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反而是多了几分惊异?” 杨骏伸手将王朴往账内引,帐外的风卷着些许尘土掠过,带起他袍角微微翻飞。杨骏当即浅笑着道:“王书记这话说的,我这儿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什么都不说了,等到晚上了我带你出去尝尝这里的香肉?” 王朴听到这话,忙得摆手道:“好了好了,给你开玩笑的,大灾之年,这可就过分了!” 杨骏此刻满腔热忱,诚恳言道:“王书记,请您宽心,那些用于赈灾的银两,我分文未动,我可是准备自掏腰包的!” “罢了,你那家底丰厚,咱们都心知肚明。其实,此番我亲自押送粮食前来,更多的是念及你在这里。待粮食卸载完毕,我便要启程返回了。” 说完这话后,王朴缓步走到堆放整齐的账簿前,指尖拂过最上面那本赈灾明细,目光在“以工代赈:三百二十七人,每人每日糙米半升”那行字上稍作停留。 "杨直学士倒是把账算得精细,不过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你让兵卒把掺了糠秕的粥,优先分给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 杨骏心口微暖,知道对方是在查探实情,却也不避讳:“孩童身子弱,糠秕虽粗,混在粥里能顶饿。那些看着壮实些的,多分些糙米让他们去修堤坝,力气换吃食,倒也公允。您看,这几日领粥的孩童少了十七个,都是跟着爹娘去堤坝上干活了,家里能分到整份口粮。” 说这番话时,杨骏的手指轻轻搭在账册上,正缓缓滑向另一个醒目的标注,他边指边耐心解释。王朴闻言,不禁爽朗大笑起来:“难怪侯爷总夸你是个能挑大梁的人物。这些个琐碎,若是换作他人来谈,定是满口仁义道德,绕来绕去,最后却一无所得。你倒是直截了当,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杨骏嘿嘿一笑,不过就在这时,王朴却是又给他说了一个好消息道:“之前你给侯爷说的事情,侯爷已经奏请圣上,凡是瘦到黄河凌汛侵扰的各地,均免当年的赋税!” 杨骏心中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双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在那五代纷扰的岁月里,权柄在握者无不汲汲于扩充势力,将“爱民如子”的誓言抛诸脑后,视为空谈。而今,郭荣竟能为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达天听,更令人诧异的是,郭威竟欣然应允,这份体恤民情之举,在这乱世之中显得尤为珍贵。 思绪飘远,杨骏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在堤坝之上,肩扛巨石、汗水涔涔的壮硕身影,以及那位盲眼老妪,小心翼翼地将半块干瘪的麦饼揣进怀中,那是她对生活最质朴的坚守与希望。这一幕幕画面,如同温热的触感,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圈微红,湿润了眼角。 “多谢侯爷体恤,多谢王书记奔走。" "谢我做什么?” 王朴摆摆手,目光投向帐外,几个孩童正围着粮车追逐嬉闹,手里攥着刚分到的米糕:“要谢就谢你自己。我来时路过王村堡,那堤坝修得比去年结实三成,百姓都说,是杨大人让他们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正说着,刘元博抱着一摞新编的户籍册进来,虽然他并不认识王朴,但对方是远道而来送粮的,他忙得对着王朴施礼一拜道:“见过大人。杨大人,这是新造的户籍,凡参与修堤的百姓都登了记,往后分田、纳粮都有了依据。” 册页上密密麻麻的朱笔圈点,都是刘元博熬夜核对的痕迹。杨骏点了点头,一旁的王朴接过册子,简单的扫视一圈后,不由的点了点头道:“你倒是做的怪细致。” 刘元博愣了愣,随即笑道:“这都是杨大人的功劳,一切都是他在后面坐镇,我只不过是依令行事罢了!" 听到这话,王朴的目光不由的转向杨骏来,此刻的杨骏望着帐外渐暖的阳光,墙角的草芽正探出头来,嫩得能掐出水。他忽然想起王朴刚进来时的戏谑,便打趣道:“哈哈,我想若是王书记在这里,一定会做的比我更好!" 王朴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此番过来,侯爷知道你在这里辛苦,听闻你爱吃饴糖,特意让内眷做了些,路上不易坏。" 油纸包裹轻轻启封,内里琥珀色的饴糖仿佛蕴含着柔和的生命之光,温润而诱人。那股甜蜜的气息悄然弥漫,竟将帐篷外隐约的泥土芬芳温柔地覆盖。杨骏轻轻拈起一块饴糖,送入口中,瞬间,甜蜜在舌尖缓缓绽放,在这份甘饴的浸润下,他恍惚觉得,那些无数个日夜累积的疲惫,以及沉甸甸压在心头的事务,都似乎随着这抹甜蜜,悄悄地减轻了几分重量。 帐外,孩童们清脆的笑声与兵卒们响亮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生动的生活乐章……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九章 围炉夜谈 晚上的时候。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压在街角的临时摊子上。泥炉里的炭火正旺,舔着黑铁锅底,锅里咕嘟咕嘟滚着浓稠的汤汁,浮着层亮晶晶的油花,块块香肉浸在里头,炖得皮开肉绽,酱色的肉香混着八角、花椒的辛气,在冷风中漫开,勾得人舌尖发颤。 王朴拢了拢身上的素色锦袍,虽嫌这摊子简陋,却也没露半分不耐。他执起粗瓷酒碗,抿了口烫得正好的米酒,目光落在对面的杨骏身上。 杨骏早饿得狠了,也不拘礼,直接伸手从锅里捞起块带骨的香肉,烫得指尖直甩,却舍不得丢。那肉炖得酥烂,轻轻一撕便从骨头上脱下来,纤维里裹着滚烫的汤汁,塞进嘴里时,先是满口的醇厚肉香,跟着是微微的辣意从舌根窜起,暖得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王朴嘴角噙着丝淡笑,用竹筷夹起块肥瘦相间的肉,蘸了点蒜泥醋,慢慢送入口中。狗肉的油香混着醋的酸冽,倒解了几分腻,他细细嚼着,眼尾扫过杨骏狼吞虎咽的模样。 “看你这样子,不像是给我接风洗尘,倒像是你自己馋嘴了!” 杨骏含糊应着,又灌了口酒,酒液辣得喉咙发烫,却把胃里的暖意推得更足。他指着锅里炖得透亮的肉皮:“香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王兄,你看这皮最是养人,你尝尝。” 说着用筷子挑了块递过去,油汁滴在桌上,溅起小小的油星。王朴接过来,见那皮上还沾着点细毛没剃净,也不在意,只慢慢嚼着。那皮糯得像年糕,咬下去满口流油,却不腻人,混着汤汁的咸鲜,竟比寻常猪肉更有滋味。他抬眼看向杨骏,见他袖口沾了点肉汤,正用糙纸胡乱擦着,倒比在堤坝上指挥若定时多了几分烟火气。 “这摊主是个老手,香肉得用老柴慢炖,火候差一分,肉就硬一分。跟做学问似的,急不得。” 杨骏笑了,又捞起块带筋的肉:“王兄这话在理。就像卫州的堤坝,夯土地一下下实,急了就容易塌。不过说起来,今日这里倒是简陋了些,王兄可莫要介意……” 王朴轻轻一笑,嘴角勾起一抹浅弧,随即又拿起酒壶,细心地为两人碗中斟满温热的酒液,动作悠然自得。他缓缓言道:“寒冬腊月,品尝这香肉,最是暖身驱寒。你即将面临童子试的挑战,没有好体魄可不行。” 见王朴提及正事,杨骏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端正坐姿,认真说道:“王兄,你提到这个,我正有事情想要向你请教呢!” “哈哈,难得啊,素来以博学闻名的杨直学士,还有请教的时候?” 杨骏放下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然后正色道:\"王兄说笑了,王兄久在侯爷身边,见多识广。这京城的童子试,我心里实在没底,我怕到时候差事别没做好,连累了侯爷。\" 王朴夹肉的筷子顿了顿,酒碗在唇边轻轻一转:“哈哈,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有户部侍郎赵上交在,你到时候听从赵大人的安排即可!\" 杨骏往灶里添了块炭,火苗\"噼啪\"窜高,映得他眼底发亮道:“哈哈,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有王兄这么说的话,那我心里就有谱了。” 杨骏言罢,又拈起一箸肉,送入口中,咀嚼间含糊笑道:“赵侍郎之名,我早已如雷贯耳。此人风度翩翩,谈吐不凡,尤擅吟诗作对,风采照人。他才华横溢,性情傲岸,深受乡里敬重。真乃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也!” 王朴手执酒碗,轻轻摇曳,碗中酒液沿着碗壁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浅淡的涟漪:“赵上交此人,最不耐烦那些酸腐之气。他性情耿直,刚正不阿。我曾听闻,有次家中亲人欲借他之势为自家子弟谋求功名,他非但没有应允,反而大发雷霆。侯爷让你跟随于他,你可要虚心求教,好好向他学习才是。” 杨骏闻言,将嘴里的肉咽得干干净净,拿起酒碗与王朴轻轻一碰:“王兄这话我记下了。刚正不阿的性子,最是难得。如今这世道,能守得住本心的,才是真君子。” 他仰头饮了半盏酒,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出一阵温热的灼感:\"我倒不怕他性情耿直,就怕遇上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赵侍郎这样的,至少打交道时不用猜来猜去。\" 王朴放下酒碗,用竹筷拨了拨锅里沉底的姜片,笑道:“你这性子,倒与他有几分像。估计侯爷也想到这里,此番才让你随他一起呢,为国选士,重在公平公正!” “多谢王兄这谬赞之言了!” 王朴望着锅里翻滚的肉汁,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这县丞刘元博、县令石太森可都是王相的人,你在这里可要小心行事,莫要出了乱子?” “多谢王兄提醒,这个我会注意的,从我来这里时,就发觉他们不对劲了……” 风卷着落叶扫过摊边,泥炉的火光跳了跳,映得两人脸上都泛着暖意。杨骏把啃净的骨头丢在桌角,骨头上还沾着点肉丝,他用舌头舔了舔指尖的油,忽然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随这香肉的香气散了,只余下腹中的温热和心头的踏实。 王朴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温柔地落在杨骏那满足而餍足的脸庞上。自己碗中的肉食也已所剩无几,旁边,一个空酒坛孤零零地立着,似乎在诉说着方才欢聚的余温。他的视线越过杨骏,投向远方那片朦胧而昏黄的灯火,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吃完这一顿,自明日起,我们便要继续之前那般各奔东西了……” 杨骏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伸出大手,一把抓起盘中最后一块狗肉,牙齿狠狠一合,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与渴望都凝聚在这一口之中。肉香与酒香交织缠绵,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为这寒冷的冬夜添上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暖意…… 第二百三十章 广顺三年 岁在癸丑! 今年的年夜饭是在汲县王村堡坝上渡过的,北风卷着碎雪拍在草棚的苇席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倒像是给这顿特殊的宴席添了些助兴的鼓点。杨骏裹紧了那件打了两处补丁的棉袍,望着棚外雪地里忙碌的身影,嘴角噙着丝暖意。 刘元博正指挥着杂役往土灶里添柴,火光映得他通红的脸颊上渗着细汗,手里还攥着本账簿——那是今日刚核完的坝体加固进度,每处夯土的厚度都用朱笔标得清清楚楚。 他捧着个热气腾腾的面团跑过来,馒头上还印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杨大人,您尝尝这杂面馒头?是李二柱家婆娘领着几个妇人蒸的,掺了新收的荞麦,甜丝丝的。\" 杨骏接过馒头,指尖触到温热的面胚,还能摸到里头没碾细的麸皮。咬下去时,麦粒的粗粝混着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散开,竟比京城酒楼里的糕点更合心意。 他望着远处坝墙上插着的火把,那些火苗在风雪里明明灭灭,感慨着道:\"让大家都歇歇吧,今夜不用轮值了。难得今天这日子,无论怎么说,辛苦一年了,大家歇一歇吧!\" 草棚中央的土灶上炖着口大铁锅,锅里翻滚着黏糊糊的杂烩:有澶州运来的糙米,有灾民们凑的几捧豆子,还有杨骏让人从河汊里捞的小鱼,咕嘟咕嘟煮得烂熟,飘出股混杂着烟火气的鲜香。瞎眼的老妪正坐在灶边摸黑择菜,枯瘦的手指捻起冻得发硬的菠菜,一片一片捋得干干净净。 杨骏目光温柔地投向前方,那位正弯腰忙碌于菜畦间的老妪,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缓缓上前,轻声细语道:“大娘,您且稍作歇息,这些琐碎的活儿,交由我们来做便是。” 话音未落,老妪的手却如风中摇曳的树叶,轻轻摆了摆,笑容中带着几分倔强与慈爱:“大人这是嫌弃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瞧您说的,这点儿菜蔬的拾掇算得了什么。想当年洪水肆虐之时,比这更重的活计,更脏的差事,老身又何曾畏惧过半分?” 说话间,狗剩领着几个孩子钻进了棚子,鼻尖冻得通红,手里却捧着堆枯枝:“杨大人,我们捡了些干柴!\" 孩子们把枯枝塞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们冻裂的小脸上满是雀跃。杨骏摸出侯爷送给给自己还剩下的几块饴糖,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把糖块塞进嘴里,眯着眼笑地露出豁牙。 县令石太森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简陋的棚户门口,他的肩头轻轻覆盖着一层薄雪,如同冬日里一抹不经意的风景。手中紧握着一个油布包裹,显得着几分神秘。杨骏见状,微微颔首以示礼节,自王朴透露了二人真实身份后,他们之间的对话便多了几分谨慎。 石太森动作缓慢而充满仪式感地解开油布,内里赫然露出一只酱色整鸡,外皮油光发亮,显然是经过精心卤制,香气隐隐透出,勾人食欲。刘元博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他忙不迭地寻出一把小刀,手法熟练地将鸡肉细细拆解,一块块精心融入那锅正咕嘟冒泡的杂烩之中,为这平凡的一餐添上了一抹不凡的风味。 县令石太森轻轻侧目望向县丞刘元博,随后,他的话语如细流般缓缓淌出:“杨直学士啊,多亏有你在此,我等方能在这偏远之地安然度过新春佳节。只是心中略有歉意,在这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却未能让你归家与亲人相聚,反倒要你在此与我们共度时光。” 县丞刘元博闻言,亦是颔首附和道:“明府大人所言极是。杨直学士,委屈你留在这贫瘠之地,与我们一同承受这份清苦,实属不易啊!” 杨骏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了身旁欢聚的众人,继而悄然越过千山万水,投向了遥远的京城方向。心中暗自思量:苏娃儿与符银盏她们,此刻在东京开封府,不知生活得如何,是否安好? 但这缕思绪不过如微风拂过水面,转瞬即逝。杨骏迅速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哈哈,有你们在侧,每日皆是欢声笑语,何谈委屈二字!咱们定要齐心协力,只要这堤坝安然无恙,待到春暖花开之时,我便着手为乡亲们修建学堂,让孩子们的读书梦照进现实,正经念起书来。” 狗剩嘴里叼着一块黏糊糊的饴糖,话语因此变得含混而模糊:“咱们也能像城里头的先生那样,教咱们算算粮账不?” 杨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轻轻揉了揉狗剩乱糟糟的脑袋:“岂止是算粮账那么简单,我还要教你们如何观察水情、分辨庄稼的好坏呢。” 杂烩锅里渐渐飘出肉香,混着麦香和菜香,在风雪里漫开。杨骏给瞎眼老妪盛了碗稠地,又给孩子们分了带肉的,最后才端起自己那碗,和石太森、刘元博围坐在灶边。雪珠打在苇席上的声音,锅里咕嘟的声响,孩子们含着糖的笑闹声,在这坝上草棚里交织成一片暖意。 刘元博喝了口热汤,忽然道:“刚发生灾祸的时候,我还在县衙里愁粮草,哪敢想现如今能在坝上喝上这口热乎的。” 石太森夹起块鸡皮,放进老妪碗里:\"乱世里的年,能守住一方平安,就是最好的团圆。\" 杨骏望着棚外漫天飞雪,雪光里,坝体上新夯的黄土泛着湿润的光泽,像条蛰伏的巨龙。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巡查时,看到有户人家在坝根下埋了坛酒,说是等明年汛后挖出来,给守坝的汉子们庆功。 念及此景,他缓缓举起那只质朴的粗瓷大碗,碗内杂烩汤的热气袅袅升起,朦胧了周遭的一切。“来,让我们共饮此碗!愿我王村堡坝,年年岁岁,皆得安宁!” “年年岁岁,皆得安宁!”众人应声而起,声音汇聚成一股暖流,穿透了寒风凛冽。碗与碗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竟奇迹般地盖过了门外肆虐的风雪呼啸。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两封信笺 子时的梆子声悠悠响起,自夜的深处缓缓荡来,仿佛古老时光的低语。雪,悄无声息地停歇了它的舞蹈,只留下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悄然浮现,温柔地拂过坝上,将积雪映照得耀眼夺目,宛如万千星辰落入凡尘。 杨骏轻轻步出简陋的草棚,目光穿越这宁静而璀璨的雪景,投向远方渐渐苏醒的村落。晨光中,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梦幻之中,让他不禁有些神思迷离,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一般。 正当他享受着这份宁静之时,一阵突兀的马匹嘶鸣划破了夜的寂静,显得尤为响亮。在这不该有人迹的时刻,这声音无疑引起了杨骏的好奇。随着声响的逼近,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待那人靠近,杨骏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由自主地低唤道:“铁柱?”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与重逢的喜悦。 铁柱稳坐在马背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在不远处缓缓走近的身影。他微微眯眼,似是不敢置信,直至轻轻揉了揉眼帘,那熟悉的轮廓愈发清晰——确是杨骏无疑。霎时,他急切地从马背上跃下,马蹄声还未完全消散,他已迈开大步,匆匆迎上前去,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大人,历经波折,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杨骏眉梢轻扬,流露出一丝讶异:“你在京城待的好好地,怎么突然来到这里呢?” 铁柱憨厚一笑,随即自怀中掏出一包物什,双手奉上,眼中闪烁着笑意:“大人,这可是苏娘子和符娘子特地嘱咐我带给您的!” 杨骏轻轻接过铁柱递来的包裹,随后引领他步入一旁温暖的房间,以驱散冬日的寒意。待一切安顿就绪,室内弥漫起一股宁静与温馨,杨骏这才缓缓拆开铁柱特意带来的物什: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两封静静躺着的信件,杨骏随手拈起一封,轻轻展开。信纸上,一行行流畅的字迹跃然其上,温柔地侵入他的视线: 见字如面。 昨夜给您缝护膝时,窗外飘了今年第一场雪,东京开封府的这个冬天很暖和,可是没有你在,我却依然觉得很冷,这个冬天没有故事也没有你! 坝上的风定是烈得很,护膝里的芦花是我和银盏妹妹在晒谷场拾的,晒了整整七日,干透了才敢往里填。符妹妹熬甜酿时,特意多加了把冬枣,说您夜里批阅文书,喝一口能提精神。她嘴上骂您“犟种”,转头却翻出压箱底的陶瓮,说这罐子存甜酿最是保味。 前几日去庙里上香,见住持在抄《河防记》,说里面记着您在卫州修堤坝的法子。听闻坝上的孩子们在学算粮账,我不由的想起来你当初教我记账的法子,若是来年可以的话,就让我随着过去教他们记账的法子,你看可好? 不多写了,早日归来! 苏娃儿敬上。 杨骏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温馨的画面:苏娃儿安然俯坐于暖阁之中,周遭洋溢着融融暖意。她孤身一人,手执笔墨,在纸上轻轻勾勒,每落一笔都似乎满载着对杨骏归来的殷切期盼。这份情愫,如同冬日里的一缕阳光,温柔而深切。思绪收回,他轻启第二封信笺: 骏哥儿: 别来无恙? 在我执笔的时候,小妹都还在骂你呆子,是因你放着京城的暖阁不住,偏要蹲在坝上喝西北风。那日见铁柱来领马,我便知定是要去寻你,翻箱倒柜找了这陶罐——当年我爹守粮仓时,就用它存甜酿驱寒,说比什么参汤都管用。你若敢嫌酒味淡,回来我灌你三坛烈酒,看你还嘴硬! 前几日父亲回来面见圣上,他也提及了卫州的灾情,我才知道你在这里的不容易,虽然大哥嘴上说你的不是,但我能感受到父亲对你此举的认可。 好了,苏姐姐缝护膝时,我在旁瞅着,针脚密得能数清根数。她怕你嫌颜色素净,偷偷在腊梅瓣里掺了点胭脂红——你可别不识好。 对了,甜酿要热着喝,护膝别总揣在怀里当宝贝。若敢冻出病来,我和苏姐姐一定亲自跑到坝上,到时候看你还好意思不!对了,我前些日子还去庙里给您求了平安符,让我塞在苏姐姐的护膝夹层里了,祝安好! 符银盏啐笔 两封信叠在一处,信纸边缘都带着浅浅的褶皱,想来是铁柱一路揣在怀里,被体温焐得发潮。杨骏将信凑近鼻尖,隐约能闻到苏娃儿信纸上的芦花味,混着符银盏那页淡淡的墨香,竟比坝上的雪气更让人牵念。他把信小心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襟里! 而在这信封的着朵歪歪扭扭的腊梅——他认得,这是苏娘子的手艺。护膝下还压着个小陶罐,揭开陶盖,一股醇厚的枣泥香漫开来,混着淡淡的酒气,暖得人鼻腔发酸。 杨骏情不自禁的舀起一勺甜酿,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枣泥的绵甜,熨帖得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他脑海中不由的想起苏娘子缝补衣物时专注的侧脸,想起符娘子叉着腰骂他“不知好歹”时眼里藏不住的关切,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感动处! 杨骏深吸一口气,手指不经意间在护膝柔软的内侧触碰到了一个硬实的小包裹。他轻轻展开,露出一枚以朱砂精心绘制的平安符,岁月的痕迹让它的边角泛起了温柔的旧白。小心翼翼地将符箓重新隐匿于护膝之中,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滑过那一针一线缝制的细密针脚,刹那间,这副看似寻常的护膝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满载着京城每一寸土地上传来的深深挂念。 晨曦如细流般悄然攀升,将坝上覆盖的皑皑白雪镀上了一层细碎而温暖的金辉。远处简陋的草棚内,隐约传来早起的灾民生火做饭的声响,炊烟袅袅升起,在茫茫雪域中勾勒出几道笔直而坚韧的线条,仿佛是冬日里最温暖的语言…… 第二百三十二章 返还京城 广顺三年,闰正月! 在汲县王村堡坝,在杨骏的不懈努力下,终是艰难地挣脱了危局的枷锁。然而,与此同时,京城中那决定无数少年命运的童子试,也已悄然临近。终于,关乎此地安危的接力棒,朝廷方面终于派遣户部侍郎兼端明殿学士王溥,带着朝廷的重托,前来接任。 天刚蒙蒙亮,王村堡坝的泥泞路上就挤满了人。最先来的是瞎眼老妪,她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站在草棚外的老槐树下,时不时朝村口方向探探身子,枯瘦的手把拐杖攥得发白。 “杨大人要走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在坝上忙活的汉子们直起腰,手里还攥着没放下的铁锤;正在缝补衣物的妇人抱着针线笸箩跑过来,针还别在衣襟上;连坝上那些刚学会认字的孩童,也捧着用树枝写的“平安”二字,排着歪歪扭扭的队。 杨骏披着那件打补丁的棉袍走出草棚时,人群忽然静了静。李二柱婆娘怀里的婴儿“哇”地哭出声,才打破这片刻的凝滞。 老妪摸索着上前,把油纸包往杨骏怀里塞,油纸包上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粗糙的纸页被摩挲得发皱:“大人,这是家里最后一捧炒黄豆,路上嚼着解乏。” “杨大人,俺们给您编了个草垫!”三个扛过夯土的汉子抬着个新草垫,麦秆编得细密,边缘还缀着几穗饱满的谷粒——那是去年洪水里抢出来的种子,如今当成了最金贵的谢礼。杨骏刚要推辞,却见汉子们直接往马背上一铺,麦秆蹭着马毛,发出簌簌的轻响。 狗剩领着十几个孩子,举着用红泥涂过的河石,石头上歪歪扭扭刻着“杨”字。孩子们齐声喊:“大人要回来教我们算粮账!” 喊完又怕他忘了,一个个把石头往他马兜里塞,石棱硌着布囊,沉甸甸的全是土腥味。刘元博站在一旁,手里捧着本厚厚的册子,是他连夜抄录的灾民名册,他看着杨骏,不由地浅笑一声道:“杨直学士,一路顺风,如今想来,着实是我误会你了,今日你走之前,我向你认错。” 杨骏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说这话就见外了,都是为了治下百姓,我相信你能说出这番话时,我便知晓你的本心了!” 说完这话,杨骏便起身向着远处的马车方向走去,一些人看了又看不干上前,有个刚会走路的娃,挣脱娘的手,跌跌撞撞走了过来,手里举着块啃剩的麦饼,饼渣掉在泥里,混着眼泪珠子亮晶晶的。杨骏见状后便蹲下身把娃抱起来,麦饼的焦香钻进鼻腔,竟比京城的糕点还让人喉头发紧。 “都回去吧,坝上还等着修呢!”他把娃递还给妇人,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沙哑。可没人动,老妪摸索着往他手里塞了把炒麦粒,麦粒硌着掌心,像是攥了把碎金;李二柱婆娘把个绣着“平安”的荷包塞给他,针脚歪歪扭扭,却把棉线勒得死紧。 马蹄踏出第一步时,不知是谁先哼起了坝上的号子:“夯土要七遍哟,守坝要十年……”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汉子们的粗嗓门混着妇人的柔腔,还有孩子们跑调的跟唱,在晨雾里荡得老远。 杨骏从着马车内回头望,只见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泥泞里,像一片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庄稼,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和不肯弯折的韧劲。老妪的枣木拐杖在泥地里敲出节拍,孩子们举着的河石在晨光里闪闪烁烁,连那匹黄骠马都似懂非懂地打了个响鼻,蹄子踏过的地方,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像是给这段日子盖了个鲜红的戳。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走吧,铁柱!” 铁柱虽对个中缘由不甚了了,却也能隐约感知到,乡亲们此番赠别自家大人,必是大人在此地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让百姓们铭记于心,方有此深情厚谊。他轻轻挥动着马鞭,驾着马车,步伐沉稳而缓慢地驶离了这片充满温情的土地…… 杨骏的马车悠悠驶离王村堡坝,正缓缓迈向县界的边缘,一抹斜阳洒落,为这趟旅程平添了几分不舍的温情。就在即将抵达县界时,前方蓦地出现一行人,铁柱下意识地握紧拳手,准备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阻碍,却不料对方先一步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惊喜与熟络:“杨直学士,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竟在此地遇见您!” 杨骏轻轻跃下马车,目光落在对方那身耀眼的官袍之上,它在周遭褐黄泥泞的映衬下,更显尊贵不凡。他仔细端详了来人一番,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遂以一种温文尔雅的姿态试探问道:“莫非,阁下便是户部侍郎王大人?” 王溥可谓是少年英才,他二十七岁时,为朝廷状元,授秘书郎,深得郭威的赏识。如今才刚刚过了而立之年,便在户部内担任要职,可见能力非同一般! 王溥浅笑一声道:“哪里哪里,我来这里后,一路之上可是听遍了杨大人的好名声,就刚刚进入汲县内,预想中的残垣断壁没有见到,反倒是新搭的草棚整齐排列,远处的田埂上,已有灾民赶着牛犁地,犁尖划破冻土的“咯吱”声,在旷野里格外清亮。” “王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杨骏迎上前去继续道:“现在县内最紧要的地方就是王村堡坝,只要那里没有问题,这个县就能保住,不过年前年后不少人都在修筑堤坝,眼下水位已稳,新种的春麦也下了种。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王溥点了点头道:“杨直学士,此番你在这里的情况陛下已然知晓,此番回去后,可是步步生莲,前途不可限量!” “哈哈,王大人客气了,关于县内的情况,我都交由县丞刘元博处,接下来这里就交由给王大人了!” “好,杨直学士,一路顺风!” …… 第二百三十三章 赵上交(上) 相较于汲县王村堡那依依不舍、热情洋溢的欢送场景,重返繁华却略显孤寂的京城开封府后,周遭的氛围不禁带上了几分清冷。 直至夜幕低垂,应了冯吉之邀,杨骏方缓缓步入樊楼之上,那二楼雅间内,烛光摇曳,映照出一番别样景致。刚一踏入门槛,他的目光便捕捉到了范质的身影,那一刻,他脸色微变,旋即在瞬息间换上了一抹温和笑意,言辞中带着几分歉意与恭敬:“范大人、冯兄,在下因事耽搁,来迟了一步,还望二位海涵!” 樊楼的雕花木窗半敞着,晚风卷着楼下的酒旗香飘进来,与雅间里的熏香缠在一处,倒比汲县坝上的泥土气多了几分浮华。杨骏刚解下沾着尘灰的披风,冯吉便笑着迎上来,手里的折扇在掌心轻敲:"杨直学士可算来了,范大人刚还念叨,说你啊,定是被家里的温柔乡给绊住了脚。" 范质端坐于梨花木桌旁,指尖捻着枚黑子,目光落在棋盘上,闻言才抬眼淡淡一笑。他身着月白锦袍,领口绣着暗纹流云,与杨骏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袍相比,宛如两重天地。 他抬手示意着杨骏入座,神色浅笑着道:"坝上的风霜想必磨人得很,看你这年纪轻轻的,倒是有几分我这年纪才有的沧桑,便知这短时间内没少费力气。" 杨骏刚坐下,店小二便端来温热的酒壶,青瓷杯盏相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不免想到汲县百姓的生活,同一份天空下,却是不同的境遇,倒是让人不免有些唏嘘! 不过杨骏对此倒也没有过多的执拗,他执起酒壶为两人斟酒道:"范大人说笑了,都是分内之事,倒是让大人挂心了。" 冯吉在一旁敲着扇子笑:“你在卫州修坝的事,早已传遍京城。昨日我听禁军指挥使说,连陛下都夸你呢。” 话音刚落,他就夹起块水晶脍,神色间带着一丝的满足道:"尝尝这樊楼的招牌菜,可比你坝上的杂烩粥精细多了。" 杨骏夹起脍肉,冰凉的触感滑过舌尖,却尝不出什么滋味。他眼前忽然闪过王村堡坝的送场景象:瞎眼老妪把炒黄豆塞进他怀里时,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手腕;狗剩往马兜里塞河石时,冻裂的小手上还沾着红泥;李二柱婆娘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却把棉线勒得死紧,像是怕福气跑了似的。 范质看着杨骏没有动筷,不由的出言问声道:"怎么不吃?莫非是坝上的粗茶淡饭吃惯了,反倒瞧不上这京城滋味?" 杨骏回过神来,忙的举杯与两人相碰,一杯酒下肚后这才缓缓开口道:"并非如此。只是想起临行时,灾民们往我马兜里塞了些炒麦粒,倒比什么珍馐都暖心。" 范质的眼眸中掠过一抹讶异,旋即他轻轻捻着胡须,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你能时刻挂念着他们的好处,足见你已将这份差事真正烙印在了心上。这份难得的情谊,实属可贵啊!” 言及此处,他的话语忽地一转,带着几分无奈与感慨:“此番你归来,我本意是让弘文馆上下人等皆来相迎,但时下朝堂的风云变幻,你也心知肚明。眼下的光景,未免显得有些冷清寒酸,你切莫往心里去。”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范质都把话说到这般明了了,他焉能心中还有介怀?因此,杨骏当即拿起酒盏与着范质碰杯道:“范大人,就你这番话,就足矣了!” 范质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他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瓷杯落在桌上发出轻响,却似带着千钧分量:"好一个‘足矣’!杨直学士这份胸襟,难怪能在卫州聚拢民心。你可知,昨日吏部还有人递折子,说你在坝上‘私结乡党’,劝陛下收回你主持童子试的差事。" 杨骏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释然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怕是这又是王相的手笔吧?只不过,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端,又何必在意他人的非议呢?” 冯吉在一旁"啪"地合上折扇,往桌上一拍:“那些人就是见不得你立功!当时出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领命办事,如今刚见成效,却一个个地又眼红于你!" 他说着给杨骏添酒道:"不过你放心,范大人在陛下面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对你倒是没有丝毫的影响。" 窗外的月光忽然亮了起来,透过雕花木窗洒进雅间,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范质沉吟一声道:"童子试是小事,却连着天下的文脉。如今还能回忆起清客先生在这里挥毫笔墨的情景,由你来监考童子试,倒不是失为一桩美谈啊!" 杨骏心中一热,刚要起身道谢,却被范质按住手腕。对方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你在坝上写的《赈灾十策》,陛下看了三遍,批注了‘务实’二字。那些非议你的人,不过是怕你这股子务实劲儿,搅了他们的浑水。" “多谢大人的提醒,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不过,越是有人这么做,但却越是激发了我心中这股不服输劲,我定要让他们瞧瞧,我,不是这般容易打倒的!” 范质与着冯吉对视一眼,然后三人酒杯相碰,清脆的声响在雅间里回荡,竟压过了窗外画舫的丝竹声。范质望着杨骏眼中的光亮,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初入仕途时的模样,也是这般带着一身泥土气,却揣着滚烫的真心。 夜风卷着酒香穿过窗棂,烛火摇曳中,三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杨骏忽然觉得,这樊楼的雅间虽不及汲县草棚温暖,却因这几句推心置腹的话,生出了别样的暖意。 范质看了一眼外面然后起身整理袍角道:"时候不早了,明日卯时议事,你早些来,赵侍郎要跟你细谈童子试的章程,万万不能迟到了!“ “多谢大人提醒!”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赵上交(下) 自樊楼送走范质之后,杨骏转首望向依旧驻足原地的冯吉,其身影未有丝毫挪动之意,心中不由泛起一丝疑惑,遂启唇轻问道:“冯兄,你我已久违相聚,莫非今夜有意与我一道漫步州桥夜市,共赏灯火阑珊?” 听到这话,冯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手中折扇“唰”的一声优雅展开,扇骨轻扣掌心,发出清脆声响,伴着朗朗笑声回应道:“哈哈,杨贤弟,若是寻常光景,我定会欣然相陪,共赴这繁华夜色。然而此番留步,实则是心中有要事相告,不可耽搁啊!” 杨骏看着来往稀疏的几个提着食盒的酒客,不由地指向前方的一个拐角凉亭处道:“这里人多嘴杂,不若到哪里简单说两句话?” 冯吉点了点头,然后两人并肩走下樊楼台阶,晚风卷着楼下摊贩的吆喝声涌过来:”糖煎饼——热乎的糖煎饼哟!" "刚卤好的羊杂,一文钱一大碗!“ 杨骏踩着青石板路,看着前方墙根下的灯笼映得路面泛着油光,沿着州桥往前走,夜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星河。穿绿袍的小吏与挑着担子的货郎擦肩而过,鬓边簪花的姑娘捂着嘴笑,手里的风车转得飞快。两人步伐缓缓走到凉亭处后,杨骏看着眼前繁花似锦的街市,不由的轻叹一口气道:“到底什么事情,能让冯兄特意留下来告诉我?” 冯吉收起折扇,指尖在凉亭的石桌上轻轻叩着,目光掠过远处夜市的灯火,忽然沉声道:“童子试这件事就是个大坑,如果你还能抽身出来的话,我劝你不要趟这趟浑水!” 杨骏握着栏杆的手猛地收紧,掌心被粗糙的木刺硌得生疼:"你是知道些什么?" 冯吉却是摇了摇头道:“杨骏,我待你是朋友才给你说这么多话的,如果你知趣的话,就什么也别说,直接告病在家,待此事过去后,你仍然当你的直学士,岂不更好?” 杨骏望着冯吉眼底深藏的忧色,忽然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指节,栏杆上的木刺在掌心留下几道红痕。他弯腰拾起落在石桌上的一片灯笼纸,那纸被夜风撕得残破,却仍透着点暖黄的光。 "冯兄可知,我在回来的路上,卫州当地也在金锣打鼓的准备着童子试,我看着那一个个的孩子,都是光着脚走到县城的。那些孩子鞋底磨穿了,就用稻草裹着脚,夜里赶路时草鞋掉了,愣是踩着碎石子走了三里地——你要知道,他们不是争功名的,只是求一个‘不饿肚子’的指望。"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冯吉猛地别过脸,望着夜市尽头那片璀璨的灯火,喉结滚动半晌:"你以为我没见过?我在京城,每年都能看到不少寒门士子在考场门口咳血,还不是被世家子弟的车马溅了一身泥?这世道从来如此,你拗得过吗?" 杨骏将残破的灯笼纸捏碎在掌心,纸屑从指缝漏下,像撒了把碎星,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不容置疑道:"拗不过也要拗。我在卫州修坝时,所有人都说这堤坝撑不过汛期,可我们还是一筐筐往坝上填土。如今坝守住了,孩子们的前程,我也想试着守一守。" 冯吉被这话堵得一噎,猛地转身时折扇"啪"地砸在石桌上:”我是怕你死得不明不白!哎,我话都说的如此明白,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呢?赵上交都知道这种事情他搞不定,才找上你,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杨骏望着冯吉涨红的脸,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愚不可及的腐人,真到时候了,不行的话,我撂挑子不干了不就行了?“ 冯吉煞有介事地看着杨骏这一脸认真的表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折扇在掌心敲得"咚咚"响:“你啊你,真是个钻进牛角尖的犟种!”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凑近,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般说道:"那你就记得一件事,童子试的主考官是赵上交,无论出什么事情,到时候你可不要脑子一热,什么事情都硬往身上拦,听到没有?" 杨骏心头一凛,刚要说话,却被冯吉按住嘴:“你不要问我会出什么事情,你只消记住,出事的时候,一切由主考官在,只要你不伸头,我就能保你无虞!" 夜市的梆子敲过二更,卖羊杂的摊子已经收了,只剩下几个醉汉在街角唱着不成调的曲子。冯吉理了理衣襟,转身往巷口走:”我可没帮你什么,你要是栽了,别把我供出去。" 杨骏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喊道:"明日卯时,我在国子监门口等你!" 冯吉没回头,只挥了挥手,折扇的影子在灯笼光里晃了晃,像只展翅的鸟。 凉亭之中,杨骏孤身伫立,晚风轻拂,携带着远方酒肆的醇香,与他掌心中那抹不易察觉的纸屑余味交织缠绵。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越了幽深的夜色,定格在皇城的方向。那里,角楼的灯火在云层的遮掩下时隐时现,宛如苍穹之下一只半睁半闭的慧眼,窥视着人间的沧桑变幻。 然而,就在这一刻,恐惧似乎悄然离他而去。范质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字字铿锵,如同暗夜中的明灯,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就连冯吉,那个一向以明哲保身为处世哲学的智者,也在这关键时刻,不动声色地为他递来了一架攀登高峰的隐形梯子。 这一切,让杨骏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握紧拳头,掌心的木刺印混着纸屑的手边,扎得人微微发疼,却疼得踏实。这童子试得浑水,他趟定了。 …… 次日清晨! 弘文馆的雕花木门刚被推开,一股陈年墨香便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熏香味。杨骏正掸着袍角的晨露,就见东窗下的书案后立起一道身影——那老者身着洗得发白的绯色官袍,两鬓霜白如染,颔下的山羊胡却梳理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捏着支紫毫笔,笔尖的墨汁尚未干透。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初次会谈 “想来这位就是杨直学士杨骏吧?” 老者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带着几分审视,更多的却是温和。他放下笔,从书案后踱出来,步履虽缓,却稳如磐石,袍角扫过堆的半人高的典籍时,竟未带起半点灰尘。 杨骏眼神一转,联想起昨天晚上冯吉对他说的话,他便连忙拱手:“晚辈杨骏,见过赵侍郎。” 赵侍郎闻言,花白的眉峰微微一挑,随即捋着颔下的短须笑了起来,沙哑的嗓音里添了几分暖意:“哈哈,既然杨直学士认得老夫,倒是省了些寒暄。” 他抬手示意杨骏落座,目光扫过对方肩头未掸净的晨露道:“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可是刚回到京城?我听闻卫州那边黄河凌汛,皆靠你从中斡旋,才没有酿成大祸!“ 杨骏刚在梨花木椅上坐定,便见赵侍郎亲手拎起铜壶,往青瓷茶盏里注了些温水。茶香随着水汽漫开来,是带着清苦的雨前龙井:“哈哈,大人这话严重了,我只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想换做任何一个人在那里,都会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赵侍郎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指尖在案上那堆卷宗上轻轻点了点:“哈哈,我来之前就听有人盛赞过你杨直学士的名字,如今看来,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赵大人谬赞了,我之前都听过大人的名气,如今此番能跟赵大人在一起学习,倒是我的荣幸!” 赵侍郎闻言,笑声更朗了些,短须在晨光里微微颤动:“杨直学士这性子,倒与老夫年轻时几分相似——只是这‘力所能及’四个字,听着轻巧,做起来却要啃碎多少硬骨头。“ 杨骏端起茶盏,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清苦中竟透出几分回甘。他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忽然明白赵侍郎为何要亲手为他斟茶——想来接下来的事情要先苦后甜,没有嘴上说的那般容易! 就在二人相谈甚欢之际,而后突然传来范质熟悉的声音:“两位倒是清闲,在这里品起茶来了!” 范质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却在进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卷宗纸页簌簌作响。他身着朝服,腰间的玉带却依旧衬得身姿挺拔,目光扫过案上的浓茶,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范大人今日来这么早?”赵侍郎连忙起身相迎,杨骏也跟着站起,见范质袍角沾着些微尘土,显然是从宫外直接过来的。 范质走到案前,看着面前的浓茶,放在鼻尖轻嗅:“赵侍郎的煮茶手艺越发好了,这可比上次去你家泡的茶要好上不少!” 杨骏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碎的涟漪。听范质话里的意思,他们可算是老相识了!赵上交浅笑起来道:“主要还是范大学士这里的茶叶好,我家的茶叶岂能与之相比?因此,泡出来的茶水自然也不能相提并论了!” 范质闻言,爽朗一笑,指尖轻巧地在茶盏边缘弹跳出一串清脆声响,打趣道:“你这老滑头,嘴巴还是那般甜如蜜饯。” 言罢,他悠然转身,目光温柔地落在了杨骏身上,尤其是案头那叠得整整齐齐的卷宗上道:“童子试的各项事宜,梳理得怎么样了?” 杨骏正欲启齿回应,不料被赵侍郎捷足先登,笑道:“哈哈,有了杨直学士这位智囊,真乃如虎添翼,此番有他在,老夫心中大石已然落地,你就别再为此事费心了。” 范质闻此,目光在赵侍郎与杨骏间游移,半信半疑地道:“听你如此赞誉一人,我竟是有些恍惚,你可很少这般盛赞一个人的!” 赵侍郎闻言,捋着短须笑得眼角堆起细纹:"你当老夫是轻易夸人的?我这人素来就是帮理不帮亲的,主要还是杨骏太优秀了,好了,若是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带杨骏去我哪里了,马上可就到童子试的时候了!" 范质没有说话,目光则是盯在杨骏的身上问道:“骏哥儿,此事你怎么看?” 此刻杨骏的脑海中蓦然的想起昨天冯吉给他讲的那番话,但他也仅仅只是一个念想转瞬即逝,随即他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道:“承蒙赵大人看得起,此番我就试上一试,不过,我可提前说好了,我这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啊,可有很多东西不懂的,你们可切莫归罪于我!” 范质闻言朗声大笑,笑声震得案上的茶盏都轻轻颤动:“你这话说得,倒像是怕了不成?当年你在卫州坝上,面对滔天洪水都面不改色,如今一个童子试,倒成了‘大姑娘上花轿’?” 说到这里时,他抬手拍了拍杨骏的肩头,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股托底的暖意,"放心去做,真要是出了岔子,老夫与赵侍郎给你兜底。" 赵侍郎在一旁早已收拾好案上的卷宗,用根红绳捆得整整齐齐:“走吧,这里可不比我那里,到了我那里,我可要给你好生说说这童子试我们身为主考官要做什么?” 狗不嫌家贫,听到这话的范质当即紧蹙眉宇道:“你这人啊,把我的人要走就算了,怎么反倒还说起我这里的不是呢,别忘了当初你可也是在弘文馆待过一段时日呢!” “对对对,你说的句句在理,待到童子试尘埃落定,我必定亲自前来,向你赔个不是。不,届时还是邀你共饮一杯庆功酒更为妥当!” 范质嘴角含笑,轻轻摆手示意:“快去快回吧,我这儿还得候着那些个‘贵客’大驾光临呢。” 他凝视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指尖在桌上轻轻律动,宛如弹奏着无声的旋律。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杨骏方才栖身的座椅上,那里,一抹浅浅的茶渍仿佛是时间不经意间留下的印记。这位年轻人,兼具了卫州坝上那份不屈不挠的坚韧,又怀揣着一份难能可贵的清澈与洞明,恰似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当真是块好苗子啊…… 第二百三十六章 童子试 杨骏与赵上交自弘文馆步出之后,并未折返户部,而是径直朝开封府衙疾行而去。府衙之地,历来为政务繁忙之所,升堂断案、官员理事皆在此间进行。然而谈及童子试,那可是士子们踏入仕途的初探之石,虽然其庄重与意义非凡,但还不可能移至国子监那样更为高端的学府举办。遍观天下,能担此重任之地,除了各县衙署,别无他选。 府衙之内,大堂与院落空间委实有限,难以广纳众多士子共赴试场,更无从筑起如贡院那般鳞次栉比的永久号舍。故而,每逢童子试之期,便只得在府衙的宽广庭院或是空地上,简单布置起桌椅,让考生们于青天白日之下挥毫泼墨。若逢风雨交加、天公不作美之时,便仓促间以竹木为骨,芦席为壁,搭起简陋的隔间或是“考棚”,聊作临时屏障,仅供考生们片刻栖身之用。待到考试结束,这些应急之物便又随之拆解,归于无形…… 赵上交与着杨骏巡视了一圈县衙后,便看着西跨院对着杨骏说道:“这县衙的西跨院原是堆放粮草的仓库,临时辟作童子试的号间,仓促间只在墙上钉了些木板当隔板,隔出三十七个半人高的格子。晨雨刚过,地上的泥泞还没干透,衙役们铺了层干草,条件是简陋了些!” 杨骏点了点头道:“虽是如此,不过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童子试可是他们步入仕途的第一场考试,到底怎么样,就看他们此番造化吧!”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希望他们能懂得这些道理吧!” 杨骏对赵上交所言微微颔首,两人随后在衙门内又漫步了一圈,各自步入早已安排妥当的休憩室中休憩。此举实为谨慎之举,以防身为主考官的他们不慎泄露了试题,坏了规矩。 随后的两日里,杨骏与赵上交仅是偶尔巡视一番衙门中的号舍,余下的时光,便是在静谧中等候童子试的大幕缓缓拉开。 第三日,童子试开考! 杨骏与赵上交并肩而立,目光掠过那如鱼群般络绎不绝、涌入殿堂的士子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一阵涟漪,昔日唐太宗李世民,望着满堂经由科举新选拔出的才俊,嘴角勾勒出一抹得意的弧度,轻声却掷地有声地言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此情此景,仿佛历史的车轮轻轻一转,杨骏与赵上交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彼此眼中都闪烁着同样的感慨——眼前这番光景,不正是那千古一帝的豪情再现?士子们怀揣梦想,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一步步踏入了这座决定他们命运的殿堂,恰似历史长河中又一代英豪,汇聚于此,静待风云变幻,书写属于自己的辉煌篇章。 须臾之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掠过,带着年初那场倒春寒的余韵。本以为润正月已悄然翻过篇章,春日的温煦该渐渐铺陈开来,却不曾想,这二月的天空下,依旧是一片反常的凉意,丝毫不见春意融融的迹象。 赵上交站在院门口,望着格子里缩肩写字的孩子们,眉头拧成个疙瘩。他身上的官袍下摆沾了片草屑,是方才跨过门槛时蹭到的——这仓库的门槛被粮草车撞得歪歪斜斜,稍不留意就会绊倒。 他指着最靠边的一个,木板缝里还漏着风,吹得那孩子握笔的手直打颤道:“杨骏,你看这格子,能挡什么?这里面的,黑黢黢的,能看得清字吗?” 杨骏刚把一块挡雨的油布钉在漏雨的屋檐下,听见这话回头道:“大人,我一早让人去借了些棉絮,塞在板缝里能挡点风。只是这光线实在没法子,仓库原本朝北,阴天就得凑近窗户才能看清题目。” 正言说之际,一阵突如其来的“哗啦”声自内室的隔间响起,杨骏闻声即动,脚步匆匆迈向声源处,只见一名孩童不慎碰翻了案头的砚台,乌黑的墨汁如脱缰野马,肆意地在干草堆上蔓延,留下一片片不规则的黑斑。孩童的双眸瞬间盈满了焦急的泪光,手中仍紧紧攥着一支毛笔,那笔杆因长期使用早磨得发亮,杨骏不假思索地蹲下身来,从衣襟内缓缓掏出一块备用的毛笔,轻声细语道:“别急,我这儿还有一支新的,你先拿去用,无碍的。” 一旁,赵上交默默注视着这一幕,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思。随即,他转而向一旁的衙役吩咐道:“去,将东墙上的窗纸再捅开些,让更多的光线洒进来,这里需要更多的光明。” 他走到一个漏雨的格子前,见那孩子正用衣襟接着从房梁滴下的水珠,卷子已经湿了一角。老侍郎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在格子顶上:“先挡挡,莫让墨水晕了。” “赵大人!这砚台被风刮倒了,这破地方怎么考试!” 一声尖细而略带懊恼的嗓音划破宁静,杨骏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华丽锦袍的公子正懊恼地立着。那锦袍下摆不幸与泥泞亲密接触,污迹斑斑,而他手中紧握的一支银质发簪,也在这一番慌乱中不慎跌落,簪头玉齿断了一截,显得格外刺眼。 杨骏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拾起那断簪,轻轻置于桌上,随即声音低沉而严厉地响起:“考场之内,规矩森严,喧哗乃是大忌。风急浪高,砚台自需人手稳住——在座诸君,无一例外,皆需如此应对。” 一旁的学子们虽是惧于杨骏的话,但一个个的都扭头看来,一旁的赵上交见状后,捋着短须开口道:“大家今日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一定要通过这次童子试,至于其他之事,万不可分心,大家继续作答吧。” 第二百三十七章 糊名制度 雨淅淅沥沥地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地敲打着油布,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啪啪”声。杨骏在巡视之际,目光被一位少年所吸引。那少年正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卷子往木板的更高处挪移,原来是他所坐之处的格子顶棚漏雨,低洼之处已汇聚起一滩小小的水洼。少年的草鞋破旧,脚趾不经意间从破洞中探出头来,被寒气冻得如同红梅般嫣红,可他手中的笔却未曾停歇,依旧一丝不苟地在卷子上勾勒着每一个字,专注而虔诚。 时光缓缓流逝,转眼间已近午时。西跨院那片泥泞的土地上,交错纵横的脚印如同岁月的痕迹,记录着过往行人的匆匆步伐,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杨骏的眼眸紧紧锁定在那小小的号间之上,正当第一场考核即将落下帷幕之时,却被赵上交悄然拽至一旁。杨骏的神色在瞬间微妙地波动了一下,疑惑中带着几分戒备,轻声问道:“赵大人,你这是何意?” 在杨骏心中暗自揣度,赵上交此刻将他悄然引离,无疑是意图趁他不在场时,让那些背后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学子们得以暗中动作。倘若赵上交接下来的话语果真与此相关,他誓将以最坚决的态度,毫不留情地予以回绝! 赵上交并未理会他,目光轻轻掠过那些正陆续搁下笔的稚嫩身影,忽地,自袖中悄然抽出一卷泛黄的纸张,边角因摩挲而略显毛糙。 “你看看这个。”他压低嗓音,仿佛怕惊扰了这份隐秘,指尖轻轻触碰着纸上斑驳的墨迹——那是一份精心誊写的名单,其上若干名字,杨骏在刚才巡视之时已然见过,而今,这些名字赫然列于纸上,其意图,不言而喻! 杨骏的瞳孔猛地一缩,心中惊骇难掩:童子试尚未尘埃落定,而这份录取名单,竟已悄然备妥。杨骏当即小声惊呼道:“这童试长案名单怎么能出现在这里呢……” 童子试结束后,不久便会公布录取名单,称为“发案”。最终的、完整的录取名单称为“长案”。发案时,名单通常书写在圆形图案上(类似榜单),被录取者的名字会被画一个红圈圈起来,称为“出圈”或“取中”。 赵上交没有直面杨骏的问题,而是手指着名单缓缓开口道:“这上面的几个名字都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大人推荐的名单!” 杨骏先是一愣,旋即不由地自嘲一笑道:“若是这般的话,那此次的童子试还有何意义?何不把名字摆在明处,根据名字录取算了?这般行事,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敌不过‘寒门’二字。” 赵上交望着杨骏自嘲的苦笑,忽然抬手指向那漏雨的格子间的寒门少年,对着杨骏厉声道:“杨骏,你冷静点,刚才那孩子挪卷子时的样子,笔握得比谁都紧。难得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我把你喊到这里,不是听你在这里无能的咆哮,而是让你给我出个主意的!” 雨丝斜斜打在油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寒门学子无声的叹息。杨骏的脑海之中不由的又浮现出前几日冯吉劝他的场景,但他的目光又飘向那滩水洼,轻叹一口气,然后忽然弯腰捡起片被雨水泡软的麻纸,指尖无意识地在纸上摩挲:“若……若把名字盖住呢?” 赵上交猛然间扭转了头颅,眼眸中掠过一抹锋利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遮盖姓名?” 杨骏的声音陡然间变得清脆响亮,他手中紧握着一张麻纸,在空白的试卷上轻轻一划,恰好能将考生的名字悉数掩藏:“就用这浆糊,将姓名牢牢封住!阅卷之时,唯以文章优劣为判,不问姓名所属,不顾背后何人举荐——恰似这漫天细雨,纷纷扬扬落入泥泞之地,谁又能分得清,哪一滴滋润了富户的良田,哪一滴又悄然滋养了贫家的幼苗。” 老侍郎的目光穿透岁月的沉淀,紧紧锁定在那片巧妙遮掩了墨迹的麻纸之上,忽而,他朗声大笑,笑声豪迈,仿佛能撼动风雨,令檐角挂着的雨珠也纷纷跃下,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妙哉,这‘糊名’之策!老夫竟未曾思及!有此良法,不论是王峻大人亲自举荐的俊才,还是出身寒微的士子,皆需以笔墨间的真才实学,方能在这榜单上占得一席之地!” 言及此处,赵上交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方才那张静卧于案的名单,眸光中闪烁着一抹更为坚决的光芒,仿佛在这一刻,他心中的某种信念被悄然点燃,愈发坚定。 就在二人交谈正酣之时,手下人已悄然将首场考试的试卷一一收缴上来。他手法娴熟地拿起一张张麻纸,轻柔地覆盖在每份试卷姓名的位置上,指尖轻蘸清水,细细抹在纸边,使得湿润的纸面紧紧吸附于名单之上,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潜藏于暗处的舞弊行径牢牢封锁。 “晚辈昔日在卫州修筑堤坝之时,常听老人们言道,要想堤坝坚不可摧,首要之务便是将底下的漏洞一一堵死。而今看来,这姓名,便是选拔人才道路上最为棘手的漏洞啊。” 老侍郎盯着那片糊住名字的麻纸,忽然抚掌大笑,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好个‘糊名’!老夫当了三十年官,竟不如你这年轻人通透!取浆糊和糙纸来,所有卷子都把名字糊上,谁也不许私拆——违令者,按舞弊论处!” 杨骏的目光落在赵侍郎那忙碌的背影上,只见他亲手为一份份试卷糊上姓名,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此刻,那些穿透屋顶、滴落不息的雨珠,以及脚下那片被雨水浸润的泥泞不堪的地面,在杨骏眼中,竟都化作了这新兴规矩最为质朴而有力的见证。 正如卫州那坚固的堤坝,唯有先细细堵上每一处细小的漏洞,方能抵御住汹涌澎湃的洪水,保得一方安宁;选拔人才之路,亦是如此,唯有先将那偏私的阴霾一一抹去,让评判的标准回归纯粹,方能淘洗出真正的金子,真正的人才。 第二百三十八章 王峻发飙 童子试接下来的几场算是按部就班的渡过去了,一结束后,杨骏宛若脱缰野马般的就直接折返家中,这般劳心累力的活计他当真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王府! 王峻安然端坐于书房之中,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沉稳的面容上。此刻,门外轻响,盐铁使张仝携其侄张修踏入这幽静之地。王峻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温煦的笑意,热情地招呼道:“哎呀,二位快请坐,都不是生分之人,何必拘礼?来来来,尝尝我这些年精心收藏的雨前龙井,看看这茶香能否入得了二位的雅兴。” 张仝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那笑容里既有客气也有几分期许:“王相太过客气了。此番我带修儿前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小儿能否在仕途上迈出这关键一步,全赖王相您的提携与点拨啊。” 言谈之间,流露出的尽是对王峻那份深沉的信任与殷切期盼。然而,礼数与规矩,他一丝一毫未曾疏忽。言毕,他轻轻以眼神示意身后的侄儿张修,张修心领神会,连忙自怀中取出一件珍稀之物,笑道:“王相大人,近日东海之滨有渔人偶得一枚夜明珠,此等世间瑰宝,在下思来想去,唯有王相大人之尊荣方能匹配。恰逢今日有幸得见大人,特此献上,望王相大人不吝笑纳!” 夜明珠被锦盒托着,在夕阳余晖里流转着幽幽的光,映得王峻眼角的细纹都泛着莹润的白。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珠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这等东海奇珍,之前只是听闻过,没曾想竟有一日竟可当面见到! 王峻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指尖虽停留在珠面上,但神色却是恢复如常道:“张大人这就见外了。修儿年纪轻轻,既有上进心,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他将锦盒推回半寸,目光落在张修紧张的泛红的脸上:“只是我听闻童子试已然落下帷幕,此刻怕是就算我有心,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张仝面上的笑意微微一滞,旋即便换上了更为谄媚的笑容:“王相所言极是,在下对王相的为人一向敬仰有加,只是修儿乃张家单传,我实在于心不忍见他就此沉沦。再者,修儿自幼便沉浸于诗书之中,若能得王相片言只语的提点,即便是从最卑微的小吏起步,那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拽了拽张修的衣袖,眼神中满是暗示,希望他能趁机多表些忠心。 张修心领神会,连忙躬身行礼,语气中满是谦卑与虔诚:“晚辈张修,愿在王相麾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日后大人但有差遣,无论是东是西,晚辈皆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偷瞄着那枚夜明珠,见王峻的指尖仍在珠面上流连,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宝贝没送错。 王峻闻此言,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为人父母者,则为之计深远!张大人此番言语,令我心中共鸣顿生,修儿之事,我便应下了。” 张仝素来机敏过人,闻言连忙拱手道:“多谢王相一番金玉良言!修儿,还不快快向王相致谢?” 张修面上瞬间绽放出喜悦之色,连忙躬身行礼:“多谢王相栽培之恩!晚辈定当勤勉向学,不辜负大人之殷切期望!” 王峻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轻轻颔首,将那颗散发着柔和光泽的夜明珠纳入掌心,指尖缓缓滑过珠面上错落有致的纹路:“童试不过是踏入仕途的第一步,往后府试、院试的重重考验,老夫自会默默关注你的表现。这颗珠子,暂且交由我保管吧。待到修儿真能一飞冲天,高中榜首之时,再物归原主,也算是我为你准备的一份庆贺之礼。” “多谢王相指点!” 送走张仝叔侄之后,王峻孤身静坐在幽雅的书房内,轻轻地将那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置于摇曳的烛火之下。珠子内部的光芒仿佛蕴含着生命,流转变幻,绚丽多姿。他细细地把玩了一番,欣赏够了那如梦似幻的光晕,才缓缓转身,对着空旷的书房轻声吩咐道:“老刘,你辛苦一趟,去赵上交那里传个话。就说是我的意思,这次童子试,需得加上张修的名字。他自会明白该如何处理。” 此刻,管家匆匆踏入,油纸伞滴落点点水珠,裤脚裹挟着半尺厚的泥土,神色匆匆道:“相爷,我听闻一些消息说,赵侍郎那边对童子试采取了新举措,考生试卷皆已糊名处理。之前我们暗中向赵上交提及的那几位童生,我方才探得,无一受到特殊关照!” 王峻闻言,手中紧握之物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苍白之色,声音低沉而充满不悦:“荒谬!赵上交怎敢拂逆老夫的意愿?” 管家喘息未定,急切地解释道:“相爷息怒,小的怎敢有丝毫隐瞒。据说,此番改变正是为了阻断外界干预童子试之路,他们特意想出这试卷糊名之策,以防有人暗中动手脚。此事千真万确,相爷。” 王峻猛地一挥手,茶盏重重地撞击在案几之上,清脆的碎裂声中,桌面上迅速洇开一片水渍,仿佛连空气都为之震颤。“糊名?赵上交这是失心疯了吧!” 他怒声吼道,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愤懑。 管家似乎早已洞悉王峻的性情,他静立原地片刻,目光审慎。待见王峻重重吐纳一口气,平复了心境,他才缓缓踱步向前,轻声禀报道:“相爷,明日便是童子试揭榜之时,倘若此事确凿,只怕……” 王峻一听,当即心领神会,神色一凛,怕是今晚就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是明日放榜,一切便尘埃落定,到时候可就真没有机会了,因此他急声道:“快,速去将赵上交请来!” 话音未落,他已瞥见管家转身欲离,忽又心生一念,连忙唤道:“且慢!此番我亲自前往……” 第二百三十九章 无奈的王峻 王峻刚走出房门,只见管家急匆匆的走了回来道:“相爷,刚收到消息,户部侍郎赵上交进宫去了,一时半会间怕是回不来了!” 王峻的脚步顿在廊下,傍晚夜幕的余辉恰好落在他袍角的玉带钩上,却映不出半分暖意。他望着庭院里被风吹落的梧桐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尚未还回的夜明珠,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他眉峰微蹙,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道:“进宫?可知是陛下召见,还是被其他值班的大人们叫去的?” 管家躬身回道:“听宫门的守卫说,是李谷大人亲自来接的,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进的宫,看方向像是往崇元殿去了。” “李谷?”王峻的指尖猛地收紧,夜明珠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李谷与赵上交素来交好,此刻一同进宫,十有八九是为了童子试的事——那“糊名”制度刚挡了他的路,这两人怕是要趁热打铁,把这规矩往更宽处推。 “备车。” 王峻转身往内院走,袍角扫过廊柱上的铜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去崇元殿外候着——老夫倒要听听,他们打算把这‘糊名’的法子,往哪般地步折腾。” 管家愣了愣,连忙应声:“是!” 他看着相爷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忽然觉得这庭院里的风比往日更凉了些,吹得廊下的灯笼晃来晃去,像极了此刻朝堂上摇摆不定的局势。 马车驶离府邸时,王峻掀起车帘,望着街角明日张贴童子试榜单的位置,他冷哼一声,放下车帘——这世道,哪有那么容易就变了天? …… 崇元殿内! 烛火通明,鎏金香炉里燃着西域进贡的龙涎香,烟气袅袅缠绕着殿梁上悬着的九龙幡,在金砖地面投下细碎的影。赵上交捧着那叠糊了名的卷子,正躬身站在丹墀下,李谷侍立一旁,目光不时瞟向御座上的皇帝,嘴角带着几分难掩的紧张。 赵上交举起最上面的一卷缓缓开口道:“陛下您看,这篇《治河策》,虽字迹稚拙,却把卫州堤坝的夯土法子写得清清楚楚,连‘每夯三层需泼水浸润’都记着——糊名之前,谁能想到这是个佃户家的孩子写的?” 御座上的皇帝捻着奏折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卷首那片糊住名字的糙纸上:“这‘糊名’的法子,当真能挡住私弊?” 赵上交声音铿锵有力道:“臣不敢欺瞒陛下。所有卷子收上来后,糊住原卷姓名,阅卷官只能凭文章定优劣。此次取中的三十七个童生中,有二十六个是寒门出身,今日范质大人亲自复试,个个都对答如流,绝非浪得虚名。” 李谷在旁补充道:“臣也看了几份落榜的卷子,其中就有王峻大人举荐的王博伦,论‘盐铁利弊’竟说‘盐可当钱使’,这般荒唐言论,若不糊名,怕是真要被人情裹胁着取中了。”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的唱喏:“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王峻,求见陛下——” 郭威神色微微一诧,然后便看向赵上交和李谷来,这个时候王峻过来,意图怕是就是为了他们二人来的! 李谷看了一眼赵上交,对方立马就领会出他的意图来,忙的跪拜下来道:“陛下,这个时候若是让王相进来,怕是等下凭借王相的三寸不烂之舌,我等怕难以是王相的对手啊!” 郭威轻轻抬手,以一个温和却又不失威严的动作示意赵上交起身。烛光摇曳,映照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几分审慎与深思:“王峻身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若有言辞,自是应当让他畅所欲言。但朝堂之上,议论国事,所倚重者,乃堂堂正正之理,而非逞一时之口舌之快——诸位若心中坦荡,真理在握,又何须畏惧他人之言?” 赵上交此刻颇感为难,他原本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欲避其锋芒。而今,从陛下的话语间,他竟似成了那个喜好争辩之徒,这让他一时之间,进退维谷。 李谷见状,迈步上前,帮着赵上交说了一嘴道:“陛下,微臣斗胆进言,我朝选拔英才,既已钦定主副考官,童试之选,理当唯考官名单为准。至于其余人等,实不宜妄动考官既定之选,以免乱了法度。至于未请王相大人莅临,实则出于一番苦心考量。名单既出,王大人又何必再为此徒劳奔忙呢?” 郭威指尖在御案的龙纹浮雕上轻轻敲击,目光掠过李谷紧绷的侧脸,又落在赵上交怀中那叠微微颤动的卷子上,沉吟道:“李爱卿所言有理,选拔英才当依法度。不过……” 话说到一半,郭威不由的苦笑一声道:“你们这样子做,那接下来我见王兄,可就成我的不是了……” 大周朝臣都知道,郭威对于王峻礼遇有加,甚至经常以兄称之!李谷听到这话后,却是浅笑一声道:“此乃陛下私事,臣不宜参与其中!” 郭威闻言,不禁放声大笑,那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震得高悬于殿梁之上的九龙幡微微摇曳,仿佛也为之动容:“李相啊李相,你这番作为,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你这老狐狸,倒是精明得很,倒会给朕划界限。” 郭威这话源自战国时期齐宣王的故事。齐宣王在国家危难时会求助于王后钟无艳,她虽相貌丑陋但才华横溢;而和平时期则沉迷于妃子夏迎春的美色与享乐。 尽管如此说来,郭威的心情却异常舒畅,仿佛默默赞同了李谷的言辞。他转而望向身旁侍立的内侍,轻声吩咐道:“你去向王相传句话,就说今日寡人有要务在身,待明日早朝过后,我们再议正事。” 皇宫之外! 王峻耳畔回响着内侍的低语,目光不由自主地游离至遥远的崇元殿,眼神闪烁不定,仿佛在幽深的思绪中徘徊,捉摸不定地思量着什么…… 第二百四十章 老虎不发威 第二天! 童试录取名单“发案”,毫不意外的,王峻之前跟赵上交推荐的人员无一人榜上有名!虽然早有预料,但事情真的发生时,还是不免让人有些唏嘘! 就在王峻暗自神伤之际,盐铁使张仝却是带着自己侄儿张修走了进来,他的锦袍皱巴巴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见了王峻就哭:“王伯伯!那榜单上根本没有我!那些泥腿子的名字都圈了红,凭什么我的没有?” 张仝在旁脸色铁青:“王相,您当初可是拍了胸脯的……” 王峻猛地站起来,袍角扫到了案上的茶盏,茶水泼在抄来的榜单上,咬牙切齿道:“好了,老夫已然知晓这件事情了,我这就去吏部,倒要问问赵上交,是谁给的胆子,敢改了这取士的规矩!” 然而盐铁使张仝却并没有起身离去,而是看着自己侄儿欲言又止道:“王相,可是今年的童试名单已经“发案”,如今就算找到他,可这已然是这样的结果,总不能让我的侄儿明年再参加童试?” 王峻瞬间就明白盐铁使张仝的意思,他忽然笑了起来:“我倒是以为什么事情呢,老夫记得吏部下个月要补一批主簿,如果童试这事解决不了,老夫想,吏部的差事总不会埋没修儿这一身本事吧?” 张仝此番前来,就是为王峻的这个承诺,见目的达成后,他何等精明,连忙道:“修儿,还不快谢过王相?” 张修自然也觉得这是意外之喜,忙不迭地作揖:“谢王相提点!晚辈定当发奋苦读,不负大人厚望!” …… 这场风暴远比赵元交想象的快,就在第二天早朝上,崇元殿内! 檀香袅袅,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靴底踏在金砖上的声响格外清晰。郭威刚落座,端明殿学士颜衎便出列躬身,朝服的广袖在晨光里划出一道弧线:“陛下,臣有本启奏!” “讲。”郭威的目光落在御案上那叠昨夜批阅的“糊名”卷宗上,指尖还残留着糙纸的纹路。 颜衎抬眼时,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户部侍郎赵上交,语气陡然转厉:“户部侍郎赵上交与直学士杨骏,借童子试推行‘糊名’之法,实则罔顾祖制,偏袒寒门!臣查得此次取中者,多为京城开封府周边的佃户子弟,竟无一位世家勋贵之后——此非公允,乃是刻意打压!”话音未落,枢密直学士陈同立刻出列附和:“颜学士所言极是!我朝取士,向来兼顾举荐与科考,赵上交二人竟将大臣举荐的名单尽数摒弃,连王相举荐的才俊都落榜,这是视朝廷旧制如无物!长此以往,世家子弟无心向学,寒门子弟恃宠而骄,朝堂法度必乱!”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官员们的目光或落在赵上交紧绷的侧脸上,或瞟向王峻微沉的嘴角,连檐角的铜铃都似屏住了声息。 赵上交出列时,袍角扫过阶前的香炉,火星子溅起半寸:“颜学士此言差矣!‘糊名’非是偏袒,乃是去私!臣请问,佃户子弟凭真才实学上榜,何错之有?世家子弟若真有本事,怎会怕糊住名字?” 说到这里时,他举起手中的折子道:“寒门子弟的卷子,陛下亲阅,赞其‘字字沾泥,句句扎实’,难道这样的人才,不如那些连‘盐可当钱使’都敢说的世家子?” “你——”陈同脸色涨得通红,一时间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所有的言辞都被堵在了喉咙口,只能干瞪着眼,茫然无措。 颜衎见状,本欲再度开口,却被王峻缓缓打断。王峻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出队列,他的目光在赵上交与陈同之间轻轻流转,似乎在衡量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忽然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微臣以为,‘糊名’之法虽为新创,却并无大谬之处。”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殿内百官皆露出惊色。连赵上交都愣住了,握着折子的手微微一松——他原以为王峻至少会借机敲打几句,却没料到竟是这般坦荡的认可。颜衎与陈同的脸色便如被寒霜打了的茄子,瞬间蔫了下去。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王峻王相吗? 郭威的眸中掠过一抹温和的笑意,正欲开口,对这番言辞给予赞许,不料王峻却话锋陡转,目光锐利地转向了赵上交:“赵侍郎,在下有一事不明,愿闻高论。您屡屡强调为国选材,力主寒门才俊凭真本领脱颖而出,而世家之后难当大任。在下斗胆请问,果真全都如此吗?” 赵上交被这锐利的目光逼得后退半步,握着折子的指节泛白。他定了定神,朗声道:“王相此言差矣!下官从未说过‘世家之后难当大任’,只说‘取士当凭才学,不问出身’。就像此次取中的寒门子弟,靠的是笔下真章;若世家子弟有同样才学,‘糊名’之下,照样能“发案”!” 王峻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目光扫过殿内百官:“赵侍郎说得好。但臣听闻,此次取中的三十七人中,寒门占了二十六,倒不是说他们不该中,只是这般比例,难免让人疑窦丛生——难道世家子弟中,当真只有十一人够格?” 说到这里,他转向郭威,语气恳切,“陛下,‘糊名’去私弊是好事,但若成了另一种‘刻意倾斜’,与偏袒世家又有何异?” 这番话恍若巨石投湖,激起层层涟漪,引得众多出身名门望族的官员频频颔首。陈同见状,急忙应声附和:“王相所言,实乃掷地有声!想我族中子侄,寒窗苦读十载春秋,却反不及一介佃农之后,此等境况,岂不正是‘糊名法’之弊的显现?” 赵上交轻轻摇了摇头,缓步走出队列,声音沉稳而有力地进行反驳:“此言差矣!那些佃户人家的孩童能够出类拔萃,其背后往往是超乎常人的艰辛与不懈努力。据我所知,有的孩子甚至需边劳作边识字,以微末之光,照亮求知之路。倘若世家子弟皆能拥有如此扎实的学识与不懈的精神,又何愁科举之榜上无名呢?” 第二百四十一章 落韵问题 郭威拍手大笑,那爽朗的笑声仿佛带着一股力量,竟让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气也轻轻摇曳,散开了几分:“赵侍郎这话,虽直白却道理深刻。王峻兄所虑,乃是‘矫枉过正’之虞;而赵侍郎所守,乃是‘公允’之道。二者看似相左,实则并行不悖。” 言罢,郭威见二人神色略有舒展,心中暗自点头,遂又缓缓道来:“选拔人才,不拘门第寒微,唯才是举。优秀者自当脱颖而出,平庸者则退而自省。名额比例,当依才而定,不设呆板之限。如此,既能保‘糊名’之公正无私,又能兼顾各方,实为一举两得。王峻兄以为如何?” 身为皇帝的郭威已然把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作为臣子的王峻只得是躬身道:“陛下圣明。” 说完这话后,他转身看向赵上交,语气缓和了些:“赵侍郎,往后阅卷,还需更慎之又慎,莫让真正的世家才俊因‘偏见’落榜,也莫让寒门子弟仗着‘糊名’便疏于进取。” “臣,遵旨!”赵上交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解脱,额头不经意间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连空气都为之一轻。 崇元殿内,袅袅升起的檀香气息刚刚趋于平稳,就在大家都以为此事已然尘埃落地时,却忽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 王峻缓缓的从袖中抽出一卷试卷,指尖如重锤般落在纸面上,声音瞬间变得严厉:“陛下,赵侍郎适才所言‘唯才是举’,掷地有声。那么,这份被选中的试卷上,‘落韵’之谬误,又该如何向陛下,向满朝文武交代?” 试卷被内侍呈到御案上,郭威展开一看,是篇《农桑赋》,字迹尚可,只是其中“桑”“仓”“芳”等字押韵杂乱,“桑”属阳韵,“仓”属阳韵,“芳”却误入阳韵邻近的江韵,正是诗律中大忌的“落韵”。 王峻目光如炬道:“赵侍郎,科举取士,诗词格律亦是基本功。这篇赋连押韵都错得离谱,却能取中,莫非在您眼中,只要是寒门子弟,连基本的学问都可以不顾?” 颜衎立刻出列附和:“王相所言极是!我朝以文治天下,格律乃文章筋骨,连‘落韵’都不懂,何谈‘才学’?这等卷子能取中,分明是赵侍郎为了凑寒门比例,刻意放宽了标准!” 赵上交脸色发白,忙躬身道:“陛下,此子是黄河沿岸的农家子,自幼跟着父亲种桑养蚕,《农桑赋》里把‘蚕三眠需控温’‘桑苗间距三尺’写得分毫不差,实乃难得的实务之才。至于落韵,是因他从未学过诗律——臣以为,选材当看其长,而非苛责其短。” 陈同冷笑一声道:“短?连平仄押韵都不懂,便是不学无术!若这也算‘才’,那天下农家子岂不是都能中试?” 弘文馆大学生范质忍不住出列:“陈学士此言差矣!今年黄河凌汛,虽然卫州灾祸举朝所知,但其实京城周围黄河沿岸也遭灾祸,学堂尽毁,这些学子们一边学习一边疏通河流,能写出《农桑赋》已是不易,若因落韵便否定其才,才是真的埋没人才!” “范大学士,你这是强词夺理!” 王峻猛地一声断喝,随即眼神锐利地转向郭威,言辞恳切而坚定:“陛下,格律之设,非为苛求,实则是为文章立下规矩,使之有矩可循。今日若对‘落韵’之事姑息纵容,明日便难免对错字谬误视而不见。长此以往,高中之士,恐将尽是连《论语》篇章都难以熟稔的庸才!再者,赵侍郎创‘糊名制度’,意在剔除那些胸无点墨之辈,他也不愿意见到此景重现呢?” 郭威捻着试卷的手指微微一顿,看向赵上交:“赵侍郎,你阅卷时,当真没发现这落韵之错?” 赵上交额头冒汗,紧张无比道:“臣……臣发现了。只是此子论‘桑苗嫁接’之法,连太仆寺的老农都赞‘从未想过这般巧妙’,臣一时心软,便将其列为末等取中,想着日后再教他格律……” 王峻寸步不让道:“心软便是失职!取士乃国之大典,岂能因‘心软’坏了规矩?若今日开了这个例,往后考官都以‘实务’为借口纵容学识疏漏,我朝文风怕是要日渐粗鄙了!” 殿内再次沉寂,世家官员多颔首赞同王峻,寒门出身的官员却面露不平——他们中不少人年少时也因缺师少教,犯过类似的格律错误。 郭威忽然放下试卷,看向王峻:“王峻兄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王峻一怔,他没想到郭威竟然会这般问来,他缓缓张口道:“陛下,此事自是有刑部依法论处,不过臣以为此事重大,赵上交身为主考官选士失实,可贬为商州司马,副考官杨骏,贬为清丰县令!” 王峻此言一出,犹如石破天惊,令在场众人皆是一凛,即便是素来亲信无比的陈同,心中也不免泛起一丝波澜,暗觉惩处过重。提及杨骏的惩处,尚能勉强接受,不过是恢复原状,从哪来回哪去。然而赵上交,竟一夜之间由高堂之臣贬为商州司马,这惩罚之重,实在令人咋舌! 五代之时,官制沿袭唐风,唐代官阶繁复,共分九品三十阶,每品之中又分正、从二等。户部侍郎一职,位列正四品之下,显赫一时;而商州司马,却不过是从五品之末,此番贬谪,无异于直接从京城中枢跌入偏远地方,足足降了三级之多,其落差之大,令人唏嘘不已。 于是,王峻话一落地,弘文馆大学士范质即刻挺身而出,义正言辞道:“陛下,微臣斗胆以为,赵侍郎此番之举,实属无心之失,监察不严之过耳。且赵侍郎初衷,实为国家甄选栋梁,彼时试卷皆已糊名,赵侍郎之选,绝非因李观之私情,全然基于其才华横溢。至于那落韵小节,微臣揣测,赵侍郎或念及美玉微瑕,不妨大局也!” 第二百四十二章 搁置争议 范质的话音刚落,素来明哲保身的李谷,这个时候也是帮腔道:“陛下,臣以为:文为时而着,这篇《农桑赋》,错在格律,却胜在‘桑苗嫁接’‘蚕室控温’的实务之论,于民生有用;反观有些格律工整的卷子,通篇空谈‘农桑重要’,却连桑苗何时下种都不知,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王峻看着面前的范质、李谷,突然的神色一缓,浅笑一声道:“我说的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们二人却以赵上交所犯之事,瑕不掩瑜,难得尔等忘了昭烈皇帝告诫之语: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你们二人如此偏袒赵上交,莫不是赵上交的同党不成?” 范质闻言,非但不惧,反而上前一步,朝服的广袖在殿内地板上扫出浅痕:“王相此言过矣。昭烈皇帝说‘勿以恶小而为之’,是诫人不为恶行。赵侍郎取中落韵之卷,是因其实务之才难得,属‘取长容短’,非‘为恶’——若连这都算‘恶’,那臣当年在澶州治水,为赶工期暂用沙土填堤,岂非也成了‘恶’?” 他目光扫过殿内,声音愈发沉稳:“臣与赵侍郎共事十载,知其为人:宁肯漏取十个空谈之辈,不肯错放一个实务之才。此次落韵之错,是失察,非偏袒。王相若因这点疏漏便斥为‘同党’,怕是寒了天下想做事的臣子的心。” 李谷也躬身道:“臣附议范大人。那篇《农桑赋》,臣也有所耳闻,甚至给一些懂农学知识的人讲来,无不赞誉道:‘此子若入农官,三年能让开封府桑产量增三成’——这般于国于民有益的人才,因落韵便弃之,才是真的‘因小失大’。” 他看向王峻,语气带着几分恳切:“王相素以国事为重,当知‘规矩’是为‘成事’服务,而非捆住做事的手脚。” 王峻盯着二人,忽然笑了:“范大人说的‘做事’,李大人说的‘益民’,都有道理。我还是那句话,规矩一旦松了口子,今日能容落韵,明日便敢容错字,后日连文理不通都能取中——到那时,‘糊名’取中的究竟是人才,还是草芥?” 王峻说完这话后,就转向郭威:“陛下,臣并非针对赵侍郎,是怕这‘取长容短’成了‘徇私’的幌子。” 郭威指尖在御案上轻叩,目光落在那篇《农桑赋》上,缓缓开口道:“范质说得对,是‘失察’而非‘为恶’;王峻也没错,规矩确需守住。” 然而,正当郭威欲续言之际,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打断了他,他迅速取过手帕,轻拭嘴角,动作干净利落。待喘息稍定,他的眼神逐一掠过王峻与范质,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王相秉持规矩,范卿注重实务,皆是为大周社稷尽心竭力。往后选拔人才,既要考核学识格律,更需看重实干能力。至于今日所议之事,朕略感疲惫,不妨容后再详加商议。” 此时,殿内檀香恰好燃尽,内侍悄无声息地换上新香,袅袅青烟悠然升起,与轻轻摇曳的九龙幡交织成一幅静谧的画面。内侍见状,机灵地高声宣布:“退朝!” …… 百官躬身行礼的声浪刚落,王峻便率先转身,朝服的下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走得极快,仿佛这里让他片刻也不愿多留。经过赵上交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侧头留下一句:“赵侍郎,好自为之。” 赵上交凝视着那渐行渐远、脊梁如松的背影,指尖在袖内不自觉地紧握,直至泛出苍白之色。方才,龙椅上那威严的声音吐出的“容后再议”,宛如一枚沉甸甸的石子,悬于众人头顶,既未将他的过失一语钉死,也未全然肯定他的立场与坚持。 这时,范质缓缓踱步至他身旁,压低嗓音,语气中带着几分安抚:“陛下此举,意在为双方留有一丝回旋的余地。你且放宽心胸,勿需过于介怀。吾辈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光明磊落,又何惧他人非议?” 李谷轻轻颔首道:“我已吩咐下去,已然遣人悄然前往太仆寺,搜集那些关于桑苗嫁接的陈年档案,预备明日呈递御前,供陛下审阅。以实效为证,远胜于千言万语的空谈。” 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力量。赵上交喉结微动,万千思绪终化为一句简单的感激:“多谢二位大人。”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越大殿,定格在那缓缓垂落的帷幔之后,那里,郭威的身影在朦胧中显得格外疲惫。方才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如同锋利的细针,不经意间刺入他的心扉,令他心头一紧——陛下的龙体,似乎真的已难以承受这繁重的国事之重。 另一边,王峻缓缓步出崇元殿的大门,正午的阳光如烈焰般直照在宫殿的墙壁上,将那一块块朱红的宫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他立于丹墀之下,目光越过层层宫阶,投向远方穿梭不息的内侍身影,忽地转身,对紧随其后的陶谷轻声吩咐:“你去向张内侍探探口风,陛下今日的身体状况,似乎并非寻常疾病那般简单。” “相爷的意思是……” 王峻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声音却依旧沉稳,不带丝毫波澜:“我能有何意?自然是心系陛下龙体。大周初立,根基尚不稳固,万一陛下有个闪失,这后果,你可曾细想过?” 陶谷心中不禁暗自懊恼,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是糊涂”,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怎地问出了如此不合时宜的话?他连忙点头应承道:“是,相爷,卑职即刻去办!” 王峻的目光追随着陶谷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方才陛下那一阵轻咳的细节,但旋即转瞬即逝,王峻的面容重又凝聚起坚毅与决绝,嘴角勾起一抹冷冽,低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属于我的,一丝一毫,都休想逃离我的手掌心……” 第二百四十三章 兄弟阋于墙 王峻凝视着陶谷渐行渐远的身影,原本即将迈出的归途之步,在瞬间凝固。一番踌躇后,他毅然转身,朝皇城那幽深的后苑行去,背影中带着几分决绝与不为人知的思绪。 与此同时,郭威踏入后宫的门槛,方缓缓自袖中取出那块手帕。手帕洁白如雪,却赫然印着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迹,宛如冬日里绽放的一朵凄美之花。这一幕,让一旁侍立的张公公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官家,这……” 郭威见状,脸色霎时一沉,迅速以手覆唇,做出噤声之态,低语道:“此事我心中自有计较,万不可再让第三人入耳,否则……” 平素里温煦和善的郭威,此刻眸中竟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寒光。张公公侍奉其左右多年,这番景象却是头一遭撞见,不由得心头一凛,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应承:“官家宽心,老奴省得轻重,自当妥善处置。” 郭威轻轻颔首,正欲抬手示意张公公退下,突然门外就传来宦官急切的声音:“陛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大人求觐!” 此言一出,郭威不由微微一怔,目光转向身旁侍立的内侍,疑惑道:“这是何故?退朝之后,王峻未曾归府,竟是直接转至此处了吗?” 张公公闻言,连忙地摇头,满脸不解道:“官家,老奴亲眼见着王峻大人自崇元殿缓步而出,莫非是在归途之上,忽忆起什么紧要之事,这才匆匆折返?” 郭威微微颔首,似乎这样讲来的话,这番言辞确是入情入理,无懈可击。念及此处,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轻声吩咐道:“传他进来吧,再备些清茶与甜点,我与王峻兄确是许久未曾促膝长谈了……” 传令的宦官闻言,连忙躬身应命,脚步轻快地退了下去。而一旁的张公公,眼神中却难掩一丝忧虑,轻声提醒道:“官家,您的龙体……” 郭威轻轻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无妨,待会儿王相过来的时候,切记,莫要在面上显露出一丁点的忧虑之情。此人精于察言观色,若论此道,他自称第二,怕是无人敢当那第一。” …… 王峻缓步踏入后苑之时,早春正午的阳光温柔地洒落,给满园的梅花与迎春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辉。廊檐之下,宫灯随风轻轻摇曳,它们的影子在地上跳跃,将王峻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宛如时间的流转在这方寸间悄然显现。他步伐沉稳而缓慢,每一步都似乎在细细品味着这宫苑的每一寸土地,深藏不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抹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让人难以捉摸其心思所在。 “王峻兄,久违了。你可是老忙人啊,难得今日有时间来我这里找我叙旧!”郭威已悠然坐于窗边那张镶嵌着紫檀木的案几旁,其上,两盏碧螺春静静地散发着幽香,茶汤在白瓷的映衬下,泛起一抹柔和而淡雅的绿意,宛如春日初生的嫩叶。他轻轻抬手欲邀客,袖口不经意间滑落,一抹腕间浅淡的青筋转瞬即逝,宛如晨曦中一抹不易察觉的光影,随即又被宽大的衣袖温柔地吞噬。 王峻恭敬地俯身行礼,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案几上那碟精致的杏仁酥——那是郭威平日里最为偏爱的小食,而今,盘中仅余半块被轻轻触碰过的痕迹,似在诉说着主人的浅尝辄止。待他缓缓落座,指尖不经意间掠过茶盏温润的外壁,那温度恰到好处,既不失暖意,亦无丝毫灼热,显然已静静地等待了多时,仿佛也在期盼着这场相聚。 王峻轻轻拾起茶盏,却未急于品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袅袅上升的蒸汽,唇边勾勒出一抹浅笑,悠然说道:“陛下今日雅兴不浅啊。下朝之后,我本欲直接回府,不料途中偶遇迎春绽放,心中忽生一念,欲与陛下共叙往昔,这样的时光似乎已久违。不知陛下可愿拨冗,与臣共享片刻闲暇?” 郭威的眼眸温柔地投向远处那片迎春花海,嘴角不经意间上扬,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到底是王兄最知我心。世事如梦,转瞬经年,犹记得前年此时,你我尚在邺都军帐之中,就着昏黄油灯,分食一块简陋的麦饼,谁又能预料到今日之景呢?” “往日你我在军营,皆青春年少,谁知才来这里多久,竟早生白发!真是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啊!” 郭威端起茶盏,指尖在盏沿轻轻摩挲,当即哈哈大笑道:“王峻兄所言及是啊,唯愿天下清平,共享安乐!” 说到这里,王峻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忧虑:“唉,只可惜啊,我大周新立未稳,四周列国如狼似虎,稍有差池,只怕这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便要……” 郭威闻言,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深思:“王峻兄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老哥哥为何突然提及此事?莫非心中已有计较?” 王峻轻轻勾起嘴角,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哈哈,陛年,心中对故土的眷恋愈发浓烈。然而,尽管心怀乡愁,老臣对于朝中大小事务,仍是丝毫不敢有所放松。故而,老臣斗胆,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能体恤成全。” 郭威面色沉稳,眼神中并无波澜,淡然回应:“哦?老哥哥这话就见外了,有话讲来,但说无妨。” “微臣思来想去,斗胆向陛下陈情,欲兼领那平卢节度使一职。按理来说,这等事情,自有陛下圣裁,无需微臣置喙。只是臣与陛下乃有兄弟袍泽之谊,这才举荐不避亲,一来此地毗邻契丹,臣要给陛下做好马前卒的准备,二来呢,就是待京城之事安顿妥善后,臣就去此地赴任,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此安排,既尽臣子之责,亦全兄弟之义,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第二百四十四章 安排与傀儡 郭威看了对方一眼,眸光中带着几分沉稳,缓缓启唇道:“老哥哥这是唱的哪一出?您可是我大周的擎天玉柱,若您不在此坐镇,我这朝堂之上,可真是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呢!” 王峻一听这话,心里那叫一个透亮,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台阶,他连忙几步上前,躬身言道:“陛下圣明,微臣虽不能常伴陛下左右,但对朝中大事,那可是心心念念,日夜挂怀。·兰`兰+文*学? *无+错_内\容!不过,微臣斗胆举荐,端明殿学士颜衎与枢密直学士陈同,此二人皆是才堪大用,智慧超群,或可暂代范质、李谷之位,为陛下分忧解难,共谋国事。” 郭威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推辞一声说:“此事的话,兹事体大,得让我好生考虑一下。” 王峻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如燃,竟不顾君臣之礼,往前踏了半步,紫檀案上的茶盏被他带起的风震得轻颤:“陛下!此等大事怎能考虑?颜衎、陈同二人,论才学不输范质,论忠心更胜李谷!如今朝堂暗流涌动,若不用些强硬手段镇住场面,那些靠‘糊名’爬上来的寒门子弟,怕是要蹬鼻子上脸,忘了谁才是大周的根基!” 说话之间,他袍袖一甩,案上的杏仁酥簌簌滚落在地,郭威握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帕子在袖中被攥成一团:“王峻,注意你的言辞。,天`禧^晓′税¢罔· \追?罪/辛/蟑·结.” 他压低嗓音,声音几乎沉入了尘埃之中,方才王峻那番言辞如寒风过境,令他身躯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寒意,此刻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强撑着对话:“范质、李谷,此二人乃当世瑰宝,才情横溢,岂容你妄加评议,肆意诋毁。” 王峻闻言,仿佛听见了世间最滑稽之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笑声骤然爆发,如同狂风掠过山巅,连紧闭的窗棂也为之颤抖,发出嗡嗡的回响:“人才?哼,只怕他们也就配得上在文案堆里誊抄些陈词滥调,至于所谓的政绩,怕是比沙漠中的水源还要稀罕。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何能耐?陛下,莫非真要护短至此,视若无睹?” 他猛地俯身,几乎贴在案几之上,唾沫星子险险擦过郭威的面颊,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慨:“想当年,微臣誓死追随陛下之时,他们又在何方逍遥?难道时至今日,陛下连臣的眼光也不再信的过了吗?” 这话恍若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甩在郭威的面颊之上。,删.8·看`书′惘! ?已~发?布-最`歆`彰?洁′他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一般,随后仓促地抓起手边的帕子,掩住了因激动而颤抖的唇。一旁的张公公目睹此景,吓得脸色瞬间褪去了血色,本能地想要上前安抚,却被王峻那凌厉如刀的眼神狠狠瞪了回去,只听得一声冷喝:“滚开!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郭威喘息着,粗气如牛,胸膛的起伏如同狂风中的波涛,眼底残留的疲惫被熊熊燃烧的怒火吞噬殆尽,只余下一片赤红,然后一字一顿,声音中夹杂着难以遏制的愤怒:“王峻,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对你问罪吗?” 王峻脖颈僵直,鬓边斑白因情绪激荡而根根直立,他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微臣无所畏惧,唯独忧心陛下被那些所谓的‘实干能臣’蒙蔽了心智,忘却了昔日是谁甘愿以命相搏,助你登上九五之尊!颜衎可为陛下监察那些寒门出身官员的细微举动,确保其忠心无二;陈同则在枢密院中镇得住那些骄横跋扈的将领——此等作为,范质可曾有过?李谷又能否胜任?” 他手指向窗外那片绚烂绽放的梅花,语调尖锐,仿佛能穿透寒风继续又喋喋不休道:“瞧瞧那些花儿,外表虽娇艳动人,实则空洞无物,有何实质之用?它们能抵御北汉铁蹄的践踏,还是能够堵塞黄河的滔滔决口?陛下执意庇护这些徒有其表的美丽,莫非真要任由那些乡野匹夫,将大周的朝堂,玷污成他们耕田植桑的泥泞小径?” 郭威凝视着王峻那张扭曲的脸庞,一股刺骨的寒意猛然袭来,直透心扉。眼前的这个人,还曾是与他并肩作战、共赴生死的兄弟吗?那个在邺都军帐中豪迈宣言“江山唯有真才实干方能稳固”的将军,如今何在?郭威嘴唇微启,欲言又止,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紧紧扼住了喉咙。手中的帕子渐渐被鲜血浸染,那殷红的色泽仿佛要将他这些年来的隐忍与苦楚一并倾泻而出。 张公公心急如焚,全然不顾王峻在一旁的严厉呵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轻柔地抚拍着郭威因咳喘而不停起伏的背脊,眼眶中泪光闪烁,声音哽咽,“陛下,您且稍作歇息吧!” 此刻,王峻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一抹触目惊心的猩红,那是郭威因极力隐忍痛苦而微微渗出血丝的嘴角。他的动作蓦然僵住,片刻的愣怔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语气决绝:“陛下无需以此等微恙相欺!臣今日在此立下誓言——若颜衎、陈同二人不得入主中枢,往后朝堂之上,无论风雨飘摇,臣皆概不插手,任其自 生自灭!” 这话犹如一柄寒光凛冽、剧毒浸染的匕首,不偏不倚,直击郭威心中最敏感的痛点。郭威猛地一挥手,挣脱了张公公的搀扶,扶着案几边缘,缓缓挺直了身躯。尽管身形略显踉跄,但他的双眸却仿佛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坚定:“好,好一个‘概不负责’。王峻,你莫非真以为,这大周的万里河山,缺了你一人便无法运转?” 王峻被郭威那如炬的目光直视得心头一紧,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片刻。然而,他仍强作镇定,硬着头皮道:“臣……臣只是一心为陛下着想,在为陛下分忧解难啊!” 第二百四十五章 谋略全局 郭威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笑声中蕴含的失望如同冬日寒风,刺骨而清晰:“说是为朕考虑,其实你不过是在盘算你自己的小九九吧!” 他手臂一挥,指向那扇紧闭的大门,眼神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决绝:“走吧!朕的眼前再也容不下你这道影子,别再让朕瞧见你!” 王峻呆立当场,心中波澜四起。他与郭威,无论是在起事前还是起事之后,情谊深厚,从未有过今日这番剑拔弩张。望着郭威紧握着桌沿的手,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激荡,那方手帕上的殷红悄然渗透指缝,触目惊心,而两人之间,竟无语凝噎。 转身离去的一瞬,王峻的衣袍轻轻掠过散落一地的杏仁酥,细碎的糕点更添几分凌乱,恰似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散落一地,难以拾掇。 廊下,那一抹迎春花依旧在春风中轻轻摇摆,仿佛不知人间愁苦。王峻缓步踏出后苑,一股倒春寒的凉风悄然溜进他的衣领,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那心头涌动的怒火,却如同熊熊烈焰,丝毫不为这寒意所动。他未曾料到,自己方才那番冲动之言,不仅将君臣间那层薄如蝉翼的情分撕得粉碎,更是在郭威那颗已显脆弱的心上,狠狠地插上了一把利刃,深可见骨。 …… 苑内,郭威斜倚于椅背,动作迟缓而沉重地松开紧握的丝帕。这方新换的洁白丝帕上,不经意间又绽放出一朵暗红的痕迹,那色泽比院中傲霜斗雪的腊梅更为浓烈,触目惊心。张公公见状,神色大变,急忙欲上前,却被郭威轻轻按住了肩头,低沉而有力的话语响起:“勿需慌张,莫让人知晓。” 言罢,郭威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只是,王峻……只怕他心中已有数。” 张公公闻言,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相爷他,并未言明……” 郭威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那笑声中夹杂着一丝急促的气息,仿佛藏着未言明的机锋:“他倒是狡黠,不点而破,心里头亮堂得跟明镜一般。” 言及此处,他缓缓抬手,指尖轻轻掠过案头那含苞待放的腊梅花蕾,一抹不易察觉的哀愁悄然爬上眉梢:“他心中所求之物,非是朕不愿割舍,实则他无从领受。有些东西,即便是朕心甘情愿地给予,也已到了无法给予之时!” 张公公静默地点了点头,身为陛下的身边人,他自是极为的识趣,深谙何时行事、何时言语的分寸。 一缕轻风悄然拂过,虽是二月天,后苑之中仍带着几分寒意。张公公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竹影婆娑,在地面上摇曳生姿。念及郭威的身体状况,他不由自主地轻声提醒道:“官家,风起微凉,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郭威微微颔首,略作沉思后,便脱口而出道:“去传唤飞龙使王承诲前来,朕有几句要事需与他面谈。另外,朕已草拟好一封密函,你稍后务必亲手交予杨骏,切记,定要亲眼见到他本人方可交递,万不可有失!” “诺,陛下!” …… 杨骏身为弘文馆直学士,自然没有参加早会的资格,不过今天这上午半天的心情,可以说跟坐过山车一般,忽上忽下,难以平息! 先是风声乍起,言及陛下已然采纳了王峻的谏言,意欲对赵上交及其同党施以重惩,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风声鹤唳。未几,又传来佳音——范大人力陈其辞,终是说服了陛下,决议对此事采取宽猛相济之策,大惩小戒,不致过激。 待范质归返回来,众人方始全然明了事态。郭威既未依从王峻之策,亦未曾采纳范质之见,仿佛是将争议轻轻搁置一旁。杨骏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旋即他这执拗脾气又起来了,这郭威当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才多久,这么点小事还上纲上线! 过了正午之后,杨骏便这番回去了,自从上次郭荣回来时,杨骏便从着郭荣的府邸内搬了出来,如今以着金堤河畔觅得一处清幽的四合小院,安然落足。 依照依依那豪爽不羁、出手阔绰的性子,她本欲为杨骏的居所大事一次办妥,干脆利落地买下昔日某位王公贵族的府邸。但这一举动却是吓到了杨骏,他一个不入流的弘文馆直学士,住在那里,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因此,最终还是说服了依依,最终选择了这处四合院。 午后时分,阳光懒洋洋地斜洒过天井,如同细流般在青石板上缓缓铺开一层温柔的暖黄。杨骏正悠然地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那袅袅上升的茶香,忽然铁柱一阵急促的小跑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喘息声报道:“大人,宫中的张公公到了,说是有急事求见。” 杨骏心中猛地一紧,手中的茶盏不禁微微一晃,险些滑脱。此刻,宫中来人,多半与白日朝堂上暗流涌动的纷争脱不了干系。他连忙放下茶盏,步伐匆匆迎向门口。门外,张公公身着便装,衣袖不经意间沾上了些许尘土,显然是为了尽快赶来,特意抄了近路。 杨骏躬身行礼,言辞中带着几分恭敬与探询:“张公公大驾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不知公公此行有何贵干?” 张公公面色沉稳,快速扫视了一圈院落,随即压低嗓音,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乃陛下亲笔密函,需得亲手交予杨大人手中。” 说完这话后,他便与杨骏进了正屋,待门关上,才从锦袋里取出个巴掌大的木匣,匣上挂着把小铜锁——是内宫专用的样式。 杨骏接过木匣时,指尖触到匣身的凉意,心跳不由得快了几拍。张公公看着他开锁、取函,直到那封叠得整齐的麻纸信落在杨骏手里,才躬身道:“陛下口谕:看完之后就地焚毁,此事关系重大,需慎之又慎,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老奴的差事办完了,这就回宫复命。” …… 第二百四十六章 安抚王殷(上) 当杨骏的身影再度浮现于黄河那苍茫渡口之时,飞龙使王承诲亦如影随形,紧步其后。杨骏内心深处,对此行任务怀揣着万般不愿。郭威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态度,早已在他心中种下不满的种子。然而,似乎早已洞悉杨骏的心思,在给他的密函上就写到:只要他与飞龙使王承诲能成功安抚下节度使王殷,归来后便既往不咎。 直到现在,杨骏才知道面前这位飞龙使王承诲乃是节度使王殷的儿子,此番能否成事,怕是还少不了此人的助力! 黄河渡口,狂风肆虐,裹胁着泥沙如刀割般扑面而来,令杨骏的脸庞生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膻之气。他凝视着眼前那混沌不清的河面,波涛汹涌,漩涡连连,恰似他此刻心中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王承诲立于他身后,保持着一贯的沉默,玄色披风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如同黑夜中的幽灵。腰间的佩刀随着渡船的摇曳,不时与船舷上的铁环轻轻碰撞,发出阵阵低沉而有力的回响,更添了几分紧张与肃杀之气。 杨骏终是缓缓转过身来,那双眸光轻轻落在对方紧绷如弦的侧脸上,唇边勾起一抹淡笑,声音中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王将军啊,若是我早知你乃是王节度使的公子,之前去天雄军时,定要与你痛饮几杯。” 他的话语中流淌着淡淡的自嘲,仿佛是对过往未曾察觉的遗憾。这飞龙使王承诲,面容冷峻,犹如冬日里永不融化的寒冰,叫人难以窥见其内心。谁又能想到,他背负着这般复杂的身份。 王承诲的视线掠过河面,他忽然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声音比风声更冷:“杨大人不必客套。此去魏州,是为陛下安抚家父,也是为我王家求一条生路。家父性情刚烈,又与王峻相交甚密,陛下的旨意……他未必肯听。” 杨骏心头微微一震,暗想,原来这位素来以冷面着称的王将军,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软肋。他脑海中回响起密函中那掷地有声的“既往不咎”四字,喉头不禁一阵干涩:“王将军既然愿意与我同行,想必心中已有了盘算。” 王承诲轻轻扯了扯嘴角,那抹笑意中却藏着难以言喻的苦涩:“盘算?若我真有万全之策,又何至于此刻愁云满面?杨大人,陛下既然对你如此倚重,让你伴我同归,想必你心中已有妙计?” 杨骏被这一问猝然愣住,脚下的渡船木板随着水波轻轻摇曳,仿佛连带着他的心也泛起了微波。他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投向那渐渐融入暮色中的南岸,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笑,轻声叹道:“盛世也好,乱世也罢,苦的终归是黎民百姓。现今大周根基初稳,若能避免刀兵相见,自是再好不过。总不能让魏博的烽火,惊扰了黄河两岸来之不易的安宁。” 王承诲缄默不语,只是默默地将披风又拉拢了几分,抵御着河面上愈发凛冽的风寒。小舟随着波涛摇曳,渐渐驶向河心,风浪似乎也在此刻变得更加汹涌澎湃。杨骏一手紧紧抓着船舷,只觉得胃中一阵翻腾,不适之感愈发强烈。 见状,王承诲轻轻递过一个水囊,声音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喝点儿水吧,等到了魏州,恐怕连喘息的片刻都难得。” 杨骏接过那水囊,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囊身的冰凉,却又仿佛能感受到王承诲掌心残留的微微暖意,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交织在一起,竟让他觉得有些莫名的灼热。他仰头灌了两口水,清冽甘甜的泉水顺着喉咙滑下,却似乎难以平息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沉重:“王将军可曾知晓,临行前陛下单独召见我时,说了什么?” 王承诲正凝神注视着船首破浪而行的轨迹,听到这话后,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问道:“陛下说了什么?” 杨骏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浪吞了去道:“陛下说,王峻欺朕太甚,想将大臣全部驱逐,剪除朕的左膀右臂。朕只有一子,王峻却专门设置障碍,临时让他进京入朝,王峻得知便已满腔怨恨。况且岂有一人既主持枢密院,又兼任宰相,还要求遥领重要藩镇的道理!观察他的志向,永无满足。目中无君如此,谁能忍受!” 王承诲的瞳孔倏地一紧,紧握披风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道。然而,这情绪的波澜转瞬即逝,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缓缓言道:“杨大人,对于陛下之事,我眼下并无暇他顾。倒是让我心中萦绕不去的是,王峻大人今日之境遇,是否会成为我们他日之写照呢?” 杨骏心头猛地一黯,尽管对方之言并非全然无稽,这场安抚之旅,自启程之初便非坦荡大道。王殷与王峻之间,私情纠葛如藤蔓缠绕,根深蒂固;魏博军数十载割据自立,傲骨嶙峋,早已在父子血脉、君臣纲常间编织起一张错综复杂的死结。他此番涉足其间,只怕是步步荆棘,远非易事。 渡船猛地一阵颠簸,本来准备回话的杨骏却缄默其口,他踉跄着脚步,连忙伸手扶住摇晃的船舷,整个人几乎失控,差点就与那波涛汹涌的水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就在这时,王承诲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那力度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杨骏的胳膊嵌入船板之中。 “站稳了!”王承诲低沉着嗓音吼道。然而,他的目光却越过杨骏,投向了西北岸那片渐渐沉入暮色的远方。那里,连绵不绝的烽火台在朦胧的天际线下若隐若现,宛如一排沉睡的巨兽一般! 杨骏凝视着暮色中渐渐模糊成轮廓的烽火台,它们宛如一双双瞪大的眼眸,固执而坚定地注视着蜿蜒的河面。他忽地打破了周遭的宁静,轻声向身旁的王承诲问道:“王将军,那些烽火台……” 王承诲闻言,顺着杨骏指引的方向望去,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悄然绽放出一抹笑意道:“杨大人,看来前方应是迎接我们的船只无误了。这些烽火台,是在举号示意呢!” 第二百四十七章 安抚王殷(中) 闻此一言,杨骏心中紧绷的弦终得片刻舒缓。然而,细想之下,此地尚远离天雄军的辖界,来人竟能如此游刃有余,王承诲这番言语,更像是巧妙地为自身铺设一条退路。 杨骏并未点破,只是顺着对方的话语,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想来王节度使早已翘首以盼,静候将军凯旋归巢。” 渡船破开最后一道浪,终于稳稳泊在北岸码头。杨骏刚踏上跳板,就被一阵甲胄碰撞的脆响惊得抬头——岸边立着两列黑甲骑士,足有五十人,头盔上的红缨在暮色里猎猎作响,腰间的长刀斜斜出鞘半寸,寒光比河面的冰更冷。 那领头的汉子大步向前,面容上自眉骨至下颌横亘着一道狰狞刀疤,正是王殷麾下亲卫统领黄德平。他的眼神在王承诲身上掠过一圈,最终定格在杨骏身上,抱拳之际,臂膀肌肉虬结,硬如铸铁:“杨大人,我家节度使已在军中备下薄酒,特派小的前来迎接。” 王承诲轻轻拽了拽披风,嗓音平淡无波:“家父此刻身在何处?” 黄德平扫过王承诲腰间的佩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节度使大人刚才在演武场看新兵操练,说等将军到了,要亲自比画几招。将军这趟回得急,没带家眷?” 这话突兀而来,如同寒风中的利刃,让杨骏心头猛地一颤。王承诲,乃是禁军中声名显赫的飞龙使,其家眷安然居于京城,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黄德平此刻却故意提及,无疑是掷地有声的提醒:你的儿子,仍旧掌握在朝廷的掌心之中。 王承诲的手不自觉地紧握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起了苍白,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起了一股紧绷的气息:“军务繁重,随身携带家眷多有不便。杨大人,我们还是尽快过去吧,以免延误了时机。” 杨骏跟着他往码头外走,他的脚步不自觉的加快,紧随其后,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了刀尖之上,心跳如鼓,与远处黄河水浪拍打岸边的轰鸣交织成一曲不安的交响乐。 两旁的黑甲骑士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了傍晚的夜幕,直射在杨骏的背上,那感觉就像是无数细小的银针,无声无息间已深深扎入肌肤,直抵心扉。杨骏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它不仅仅来自于那冰冷的目光,更源自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不可一世的气势。 汗水沿着杨骏的脊背缓缓滑落,与衣衫紧紧贴合,黏腻的不适感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所谓的“接人”,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示威罢了! 王承诲步伐陡然间变得急促,他那玄色披风轻轻掠过杨骏袍角,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风,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自嘲道:“倒是让杨大人见笑了,家父总爱让亲卫们摆出一副庄重架势,倒显得有些做作了。”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对王承诲的话不置可否。一行人穿过码头上古朴的牌坊,耳边隐约捕捉到远处战马的嘶鸣,那声音在黄昏的宁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杨骏抬头远眺,视线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在一片黑压压的营房之上。夕阳余晖中,旌旗随风舒展,猎猎作响,“魏博军”三个大字在旗帜上赫然在目! 王承诲的声音略显沙哑,自前方悠悠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杨大人,待会儿到了营地,家父倘若说了些许重话,还望您莫要介怀。” 杨骏目光落在王承诲那紧绷而坚毅的背影上,心中蓦地一亮,仿佛拨开了迷雾。这位飞龙使,表面上口口声声寻求一条生路,实则内心深处,早已默默铺陈好了最坏的结局。他紧紧拽着自己的臂膀,那动作,与其说是担忧自己不慎落水,不如说是害怕在这关键时刻,有人会心生退意;提及烽火台时,他称之为“举号”,这并非自欺欺人之举,而是希望这场旨在安抚的行动,能以一种更为尊严与体面的方式开始。 风中猝然携来一缕酒香,与那烤炙得恰到好处的肉香交织缠绵,悠悠地勾动着人的味蕾。王殷作为节度使,此番迎接他们倒也极为接地气,直接安排在军营帅账内。 杨骏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饱含香气的空气,手指轻轻摩挲着怀中紧揣的密函,那薄薄的纸张似乎承载了千钧之重。郭威临行前的叮嘱,在他脑海中清晰回响,如同晨钟暮鼓:“王峻之事,成败之机,全系于王殷一念之间。你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切不可让王殷有丝毫动摇,以免他与王峻暗中勾结,坏了大局!” 杨骏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肩头似乎无形中又添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正当他缓缓抬头之际,恰巧与王承诲那回转的视线相遇。那双眸中,昔日的冷冽与坚硬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内心共鸣的迷茫与探寻。 王承诲先行一步,踏上了前往帅账的路,他身着的玄色披风在红漆斑驳的门扉前轻轻摇曳,投落一道幽深而狭长的影子:“走吧,”该面对的,终究无法逃避。” 帅帐之门被亲卫轻轻掀开的刹那,一股醇厚的酒香与皮革的馥郁交织着涌入,仿佛能醉人心神。杨骏缓缓抬眼,目光掠过门槛,只见帐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案几置于中央,其上铺展着一幅精致的魏博地形图,山川走势、城池分布跃然纸上。 一位身躯魁梧的将领背对着门口,宛如山岳般屹立。他手中紧握着一个酒葫芦,偶尔仰头畅饮,动作豪迈不羁。腰间,一柄丈二余长的铁鞭静静悬挂,鞭梢的铜环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晃,于烛火跳跃间折射出点点寒芒,更映得他鬓边斑驳的白发如同初冬霜雪。 “爹。”王承诲的声音有些发紧,玄色披风的下摆还沾着码头的泥沙。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正是魏博节度使王殷。他的脸膛被风霜刻得沟壑纵横,唯独一双眼亮得惊人,像两团未熄的炭火。目光扫过王承诲时,他哼了声,随即落在杨骏身上,嘴角勾起抹冷笑:“杨大人倒是稀客。开封府的官老爷,怎么肯屈尊来我这军营?” 第二百四十八章 安抚王殷(下) 杨骏微微欠身行礼,眼神敏捷地掠过桌上那三只空空如也的酒盏,显然,王殷方才刚和人喝过。营帐一隅,兵器架上悬挂着一柄长刀,其上“殷”字铭刻因被摩挲得发亮,这正是昔日伴随郭威南征北战的贴身利刃,见证了无数烽火岁月。 此情此景,不言而喻,王殷非但先前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即便是此刻,亦似乎有意无意地提醒着,那份不忘初心的傲骨犹存,挑战之意暗藏其中。 杨骏略作停顿,语调平和而深沉地开口:“节度使大人言重了。陛下体恤大人镇守魏博之辛劳,特遣在下前来,聊表慰问之情。” 至于他袖中的密函,在没有确认王殷的态度之前,杨骏是万万不敢提及的。 王殷的目光轻轻掠过杨骏,随即举起酒碗,豪迈地一饮而尽,酒液不羁地自嘴角滑落,沿着他胸前泛着冷光的铠甲蜿蜒而下,留下斑驳深色痕迹道:“慰问?哼,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专程来探我虚实的吧?” 此言一出,周遭骤时陷入一片沉寂,唯余烛火微微摇曳。王殷猛地一掷,将酒葫芦重重墩于案几之上,激起一阵震颤,烛火随之轻颤,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不凡的气势。“王峻在开封府受了不公,陛下非但不急于抚慰,反倒将目光投向我这魏博军中——莫非,是惧我王殷会为他仗义执言?” 杨骏心头一紧,暗道一声果然。王殷开口便直指王峻,护犊之意溢于言表,毫不遮掩。他迅速调整心绪,声音沉稳而响亮:“陛下有言,王相之事,乃朝廷内部之纷争;而魏博军,乃是大周之基石,稳固如山,绝不会因个别之人而有所动摇。” 王殷朗声大笑,那笑声豪迈而有力,震得营帐顶上的灰尘轻轻抖落,如同细雨般簌簌而下:“柱石?哼,想当年邺都那场惊心动魄的兵变,是谁不顾生死,提着项上人头,护着陛下冲出重重包围?是我,王殷!是我魏博军的儿郎们!如今,陛下高坐龙椅,江山稳固,倒是嫌我们这些藩镇碍手碍脚了?王峻欲掌枢密院,欲入宰相府,还想留个藩镇作为退路,有何不可?难道非要将我们这些功臣逼到绝境,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才算是遂了某些人的心意?” 王承诲猝然踏前一步,膝弯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他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与决绝:“父亲大人!陛下已有明言,只要此次王峻之事你不插手,太师之尊荣、东京开封府中的豪华宅邸,一切皆不减分毫,你又何必如此执拗呢?” 王殷闻言,铁鞭猛然抽击在案几边缘,“啪”的一声脆响,木屑如细雨般四溅,他的语气冷硬而坚决:“混账东西,给我住口!我王家历代以来,忠心耿耿镇守魏博,岂是说放弃便能放弃的?你在开封府那繁华之地待得久了,莫非连祖宗的根基所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是说,你的心已被京城的浮华所迷,看不上这生你养你的乡土了?” 王承诲的头愈发低垂,声音里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孩儿未曾忘却。但魏博麾下三万铁骑,其背后倚靠着的是百万黎民苍生。倘若战火一旦燃起,黄河两岸那片郁郁葱葱的桑田,恐怕将尽化为焦枯之地。父亲心中所愿,莫非真是这般满目疮痍的魏博吗?” 帐内瞬间沉寂,唯余烛火摇曳,光影在王殷脸上跳跃,他紧握铁鞭的手指轻轻颤抖。蓦地,他将目光转向杨骏,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陛下遣你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杨骏沉默不语,仅以一瞥示意账内情形,王殷瞬间心领神会,其深意不言而喻。他轻轻颔首,对一旁的黄德平吩咐道:“黄将军,杨大人不辞辛劳远道至此,你且前去查看一番,那为我们接风洗尘的酒宴筹备得如何了?” 黄德平作为王殷麾下最为倚重之人,平日里备受信赖。但此刻,鉴于杨骏那微妙而明确的暗示,王殷不得不巧妙地寻了个由头,将他暂时支开。 杨骏见状后,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密函递到案上:“陛下有言,若王相能念及故土,自愿归乡,陛下必保其家族周全。此番前来,只为向节度使大人详陈个中原委,非是陛下薄情寡义,忘却往昔情谊,实乃王峻步步紧逼,咄咄怪事连连。且不提其他,单说侯爷郭荣,那可是陛下的骨血至亲,如今却因王峻之故,竟连入京觐见陛下一面都成了奢望,陛下心中之苦楚与忍耐,已至极限。陛下托我转达,望节度使大人能洞悉圣意,莫要误解了陛下的一片苦心。” 王殷的面色悄然掠过一抹异色,尽管他对朝中风云变幻略知一二,可真要让他鼓起勇气,重蹈勤王之覆辙,那份决心于他而言,无疑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其一,郭威之威名赫赫,不过三年光景,大周已显露出一派盛世繁荣的气象,其治国之才,不容小觑。其二,时过境迁,昔日之勇与今日之局大相径庭,仅凭他麾下这点人马,怕是壮志难酬,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正因如此,他初至之时,便对杨骏施展了一番威慑,那份心思,昭然若揭。 王殷缓缓自杨骏手中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密函,指尖轻轻摩挲过封口的火漆印记,一张泛黄的纸笺悄然展现在眼前,其上跃动着的是再熟悉不过的笔迹:“王殷兄弟,见字如面……” 此刻,帐内唯余烛火轻轻摇曳,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呲呲”声,仿佛连空气都凝固在这紧张的氛围之中。王承诲与杨骏二人,心弦紧绷,面色凝重,内心犹如翻涌的波涛,难以平息。他们暗自揣度,陛下这封饱含深情与厚望的亲笔信,究竟能否穿透王殷的心防,让对方改变心意?使魏博之地免遭战火…… 第二百四十九章 角抵之乐 正当王承诲与杨骏静候王殷的答复之际,王殷忽地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言语中带着几分诙谐:“说来也怪,这黄德平究竟在捣鼓些什么?如此磨蹭,难道不知杨大人远道而来,我这东道主可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呢?” 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了黄德平略显慌张的通报声,他匆匆言道:“节帅,一切均已准备妥当,您看,是否可以即刻开始了?” 王殷闻言,笑声更响,大手一挥:“既已备好,便带杨大人瞧瞧我魏博军的‘乐子’!” 说罢,他率先迈步出帐,铁鞭上的铜环叮当作响,杨骏与王承诲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凝重,随即快步跟上。帐外的空地上已燃起数十堆篝火,火光映着数百名披甲的士兵,他们围成一圈,中间留出一片空地,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显然是为某种较量做的准备。 黄德平站在圈外,额角还挂着汗,见王殷出来,连忙躬身:“节帅,按您的吩咐,选了军中最擅搏杀的十人。” 王殷点了点头,然后指着空地对杨骏道:“杨大人是文官,怕是没见过我魏博军的‘角抵’?今日让你开开眼——这些都是能在乱军里取上将首级的汉子!” 话音刚落,两名赤裸着上身的士兵便跳进圈中。他们肌肉虬结,皮肤上布满伤疤,随着鼓声响起,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拳脚相撞的闷响在夜空中回荡,看得周围士兵齐声呐喊,声浪几乎要盖过黄河的涛声。 杨骏的指尖微微发凉。他哪里看不出,这哪是“乐子”,分明是王殷在炫耀武力——用最原始的搏杀,展示魏博军的强悍。他不动声色地看向王承诲,见对方紧盯着场中,喉结轻轻滚动,显然也明白其中的意味。 王殷忽地贴近杨骏,手中稳端两碗佳酿,笑意中带着几分深意:“杨大人,您觉得我这麾下的儿郎们如何?” 杨骏心中暗自思量,王殷此举,无非是想借兵力之盛,秀一秀自己的“肌肉”。他面上不动声色,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魏博军,那可是历经战火洗礼的精锐之师,勇猛难挡,堪称大周坚不可摧的壁垒。只不过嘛……” 王殷闻言,顺势将一碗酒递至杨骏面前,眼神中闪过一丝好奇:“只不过什么?” 杨骏轻抿嘴角,话语中带着几分温婉的谏言:“如此虎狼之师,若能转而致力于守护疆土、安抚百姓,再投身水利建设,让黄河两岸的黎民百姓得以安居乐业,那他们对节度的敬仰与感激之情,怕是要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了。” 王殷的笑声戛然而止,盯着杨骏的眼神陡然锐利:“杨大人这是在教我做事?” 场中的角抵已到尾声,一名士兵将对手摁在地上,周围爆发出震天的喝彩。王承诲趁机上前一步,笑道:“爹,杨大人也是好意。今年年初卫州治水,若不是咱们魏博军从中帮忙夯堤,怕是要淹了半个州——百姓都念着呢。” 王殷的脸色稍缓,忽然从亲卫手中夺过弓,搭上一支雕翎箭,对准百步外的靶心,弓弦一响,箭羽如流星般射出,正中靶心的红圈。王殷看着靶心,笑声道:“我魏博军的本事,可不止于搏杀。只是这世道,让他们不得不只能搏杀啊!” 杨骏望着那颤动的箭羽,忽然明白了:王殷此番举动看似是在炫耀,其实是在挣扎与纠结,在他平静的表面下,其实隐藏着的是恐惧——他怕朝廷忘了魏博军的战力,怕失去这柄“护堤的刀”。 篝火渐渐燃得旺了,黄德平又端来三只酒碗,斟满了琥珀色的烈酒。王殷端起一碗,递给杨骏:“这可是我们当地的粮食酒,当年打契丹人时,天气寒冷,可就是靠着这酒的烈才让我扛过严冬,今日你俩来了,倒是好生尝尝。” 杨骏从容接过递来的酒碗,碗中酒液宛若温玉,澄澈而诱人。他毫不迟疑,干脆利落地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尽显豪爽之气。一旁的王殷目睹此景,亦是爽朗一笑,随即仰头,同样将碗中佳酿一饮而空,而后朗声笑道:“瞧杨大人这英姿勃发的模样,不料酒量如此不凡!” 杨骏轻轻执起酒碗,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然开口道:“士为知己者死,酒之于人,亦复如是。我自认为酒量平平,无甚出奇之处。只怕是今日踏足此地,得见节帅英姿,又目睹魏博军的雄壮风采,心中喜悦难掩,这份欢愉之情,竟使得酒量也似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杨骏的一席话,犹如春风拂面,让王殷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不禁由衷地绽放出爽朗的笑声:“早在此地落脚之时,我便风闻杨大人在京城中的名声如雷贯耳,凡是有幸得见杨大人风采之人,无不交口称赞,赞誉之声四起。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杨大人的确是名符其实,令人钦佩不已!” “哈哈,节帅这话赞誉了,杨某愧不敢担!” 此刻,角抵之戏已圆满落幕,一名身形魁梧、气势如虹的士兵力压群雄,摘得了桂冠,四周的士兵们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滚滚,直冲云霄。王殷见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朗声道:“杨大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杨大人能够应允,不要推辞!” 杨骏闻言,心中微感诧异,不解王殷此番举动背后所藏何意,但他面色不改,轻轻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客气与诚恳:“节帅此言差矣,太过客气了。节帅但有所求,只要是杨某力所能及,定当全力以赴,绝不推辞。” “此事于他人而言,无疑是棘手之难,但对杨大人您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我常听人赞颂杨大人的诗词,说是名扬四海,声震寰宇。今日您来我魏博军大营,不知可否屈尊挥毫泼墨,即兴赋诗一首,也好让在场的将士们得以聆听雅韵,一饱耳福?”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章 沙场秋点兵 杨骏初时一愣,旋即恍然大悟,未曾料到,竟是自己那几笔诗词之名,悄然间在这偏远之地激起了涟漪。正当他沉浸于这份意外之时,一旁的黄德平目睹此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言语间带着几分讥诮:“怎么,莫不是在杨大人心中,我等边境将士不值得大人为此赋词作诗?” 王殷含笑旁观,神色中不见丝毫愠怒,亦无制止之意,倒是王承诲,目光掠过这一幕,眉头不自觉地轻轻蹙起,随即沉声斥责:“黄德平,虽是宴饮之夜,言谈举止亦需分寸,不可失了体统。” 杨骏端着酒碗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一饮而尽,然后将着空碗放下,起身朝黄德平拱手,动作从容不迫:“黄统领说笑了。诗词不过是笔墨游戏,哪及得上将士们刀光里挣来的功业?” 他目光扫过帐外隐约的甲胄影,声音清朗:“年初黄河凌汛,卫州堤坝溃决,是魏博军背着沙袋跳进冰水堵缺口,我路过饮马口时,就听到来往商旅们说见着一个小兵被浪卷走,手里还攥着半袋沙土——这样的事,我写十首诗也描不出其万一。” 黄德平脸上的讥诮僵住了。他喉结动了动,那道刀疤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发烫——去年堵缺口,他就在场,那个被卷走的小兵,是他同乡的侄子。 王殷忽然笑了,端起酒碗抿了口:“杨大人这张嘴,比你笔下的诗还会说话。” 说完这话,他看向黄德平,语气不重却带着威严:“德平,杨大人是客,你这般咄咄逼人,倒显得我魏博军没了气度。” 黄德平连忙躬身:“末将知错。” 王承诲悄悄松了口气,端起酒盏朝杨骏举了举:“杨大人方才说卫州的事,我倒想起一事。那被卷走的小兵,家父后来追封他为‘义士’,还把他的爹娘接到魏州,养在了军属营里。” 杨骏眼中一亮,忙的将着空碗倒满酒然后举杯回敬:“节帅仁心,难怪魏博军上下一心。” 现场的氛围刹那间轻松了许多,仿佛紧绷的弦被温柔地松开。王殷吩咐亲卫又添上了香气四溢的卤牛肉,他手指轻轻掠过那泛着诱人色泽的盘子,对杨骏笑道:“来,尝尝这个,这可是精选黄河滩上的黄牛肉精心卤制而成,肉质之鲜嫩,较之开封府的,更胜一筹。” 杨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却并未急于动筷。他缓缓言道:“世人常说,无功不受禄。节帅如此厚待于我,我若不能展现些真才实学,岂不枉费了这份礼遇,也恐被众人贻笑大方。不过,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稍后承诲兄能否赏脸,为我舞上一曲剑舞,以助酒兴?” 王承诲闻言一怔,握着酒盏的手顿在半空。他抬眼看向杨骏,不由的苦笑一声道:“杨大人倒是会出难题。” 王殷闻言,顿时抚掌大笑道:“好,还是杨大人这主意好,承诲的剑法,还是当年我亲手教的,今日正好让杨大人品鉴品鉴。” 王承诲不再犹豫,起身解下腰间佩刀,递给亲卫,转而取过帐角悬挂的长剑。那剑通体乌黑,剑鞘上缠着三道银线,正是郭威赐的“破虏剑”。他褪去外袍,露出玄色劲装,腰间束着玉带,身形在烛火下愈发挺拔,倒有几分少年时的英气。 “献丑了。”王承诲抱拳行礼,旋身时长剑已然出鞘,寒光陡起,竟将满帐烛火都压得暗了暗。 他起势如惊鸿掠水,剑尖点地时带起一串火星,随即身形翻转,剑影如梨花纷飞,时而如黄河怒涛拍岸,剑风呼啸;时而如桑田细雨无声,剑尖在毡毯上轻划,只留下淡淡的白痕。舞到酣处,他忽然仰天长啸,剑光陡转,直刺帐顶悬着的一盏宫灯——灯盏应声而落,却在离地面寸许处被他用剑鞘稳稳托住,灯芯的火苗纹丝未动。 “妙极!”黄德平由衷地喝彩起来,王承诲的剑术舞动得行云流水,连他这般见多识广之人也不禁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杨骏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剑影翻飞的王承诲身上,心中的情绪已攀升至沸点。他顺势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香在唇齿间流转,随后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缓缓言道: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黄德平在面对杨骏吟出的那句诗,起初他内心满是不屑,眼中未给对方丝毫认可。然而,当那句蕴含深意、韵味悠长的诗句轻轻落在他耳畔时,他不由自主地颔首赞同,那份不经意间的认可,仿佛是对诗句本身的一种致敬。 一旁的王殷,听闻此句,眼眸瞬间一亮,脱口而出一个简洁而有力的赞叹:“好!” 王承诲听到杨骏的词后,动作愈发的行云流水。他剑尖微扬,直接将剑身上的灯盏挑起,王承诲身形一展,宛如灵鹤展翅,轻盈跃起。剑光如影随形,随着他手腕的翻转,划出一道道绚烂的轨迹。剑锋所向,正是那悬浮半空的灯盏。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剑气如龙,精准无误地将灯盏击碎,其势之猛,连空气都为之一震。 刹那间,灯中烛火挣脱束缚,于夜空中绽放,点点光芒四射,犹如繁星落入凡尘,又似火树银花不夜天,美得令人窒息。 欣赏着剑舞的杨骏,这个时候连的将着下阕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好!” 在场的将士们瞬间爆发出阵阵欢呼,那热烈的声响里,既蕴含着对王承诲精湛剑舞的赞叹,又交织着对杨骏才华横溢诗词的欣赏,一时之间,竟难以分辨是哪者的风采更撩动了众人的心弦。 随着最后一个动作的完美定格,王承诲长剑轻轻滑入鞘中,动作流畅而从容,仿佛刚才那番龙腾虎跃只是幻觉。他缓缓转向杨骏,目光中带着几分谦逊与期待,轻声问道:“杨大人以为,在下这番剑舞,可还算拿得出手?” 第二百五十一章 按兵不动 杨骏当即爽朗大笑,声音中带着几分豪迈:“剑,犹如猛虎下山,凌厉无匹;鞘,则似磐石稳固,不动如山。承诲兄这剑舞,既展现了镇北之锐气,又不失护民之稳重,真是胜过千言万语,直击人心啊!” 言罢,他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目光流转间,掠过王殷与黄德平面庞,似乎心中感慨万千:“方才我还言诗词难及功业之万一,此刻观此剑舞,心中更是深信不疑。” 王殷的笑容在眼角勾勒出了岁月的痕迹,他亲自执壶,为王承诲斟满了一杯佳酿,笑骂道:“你这臭小子,总算是没给老爹丢脸。” 言罢,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杨骏,赞许道,“杨大人能识剑中真意,实属难得。” 此时,黄德平亦端起了酒盏,大步流星地走到杨骏面前,豪爽地一饮而尽,随即爽朗笑道:“杨大人,先前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方才您吟诵的那首词,真乃绝妙之作,令人拍案叫绝!” 杨骏心头微漾,旋即展颜笑道:“黄统领言重了,古语有云,‘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在下实则对诸位英雄豪情满怀倾慕之情!” 一旁的王殷闻此豪言,豪迈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手中铁鞭铿锵落地,震得尘土微扬:“说得好!二位大人皆乃人中龙凤,何须互相谦逊!来来来,杨大人不辞辛劳远赴此地,我等当共饮此碗,以表敬意!” “干!” 帐外的夜风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银带。夜,已然深了…… …… 节帅账内! 王殷端坐于胡椅之上,烛光摇曳间,他匆匆扫过手中的物什,眉头不由自主地紧锁起来。他与王承诲目光交汇,那一刻,仿佛有千言万语凝噎,却因久别重逢,那份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子情谊,竟莫名地生出了一丝疏离之感。 “爹,可是有何不妥?”王承诲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几分试探与关切。 王殷手轻轻拍打在案上,声音沉得像铅:“你在京城待这么久,想来对于王峻的事情也多多少少有所了解,你是怎么想的?” 帐内酒香骤然间仿佛凝固,王承诲的手掌不自觉地紧握,他深知父亲心中虽已有了决断,但那份不甘却如同暗流涌动。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轻声说道:“爹,我与二弟被你羽翼护得太紧,未曾历经风雨。孩儿不孝,只怕在这事上,难以给予您太多助力。” 王承诲的话语虽似未直接回应,却已微妙地传达了他的立场。王殷闻言,神色瞬间黯淡,如同被刺破的气球,萎靡不振:“唉,你且说说,王峻这一步棋,走得何其愚蠢,不是吗?”王承诲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语调平和而深沉地道出:“愚昧。以我之见,他无须有任何动作,静待时机便是上策。然而,他最致命的愚行,莫过于与侯爷郭荣结下梁子,这不是明摆着逼陛下下定决心吗?” 王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意中藏匿着不易察觉的寒意:“确然愚昧。但若非如此,恐怕他早已步入黄泉。古往今来,权臣与储君并肩同行的佳话,犹如镜花水月,虚无缥缈。他这一步,虽险,却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困境中,奋力一搏的无奈之举。” “那父亲,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王殷的手指在案上那柄铁鞭的铜环上轻轻摩挲,烛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他忽然抬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道:“如何?魏博军不能动,一动,黄河两岸就全乱了。但也不能让陛下觉得我们是这般好说话的,否则,别让我们成为下一个王峻了!” 王承诲心中一凛,这是最稳妥的法子:既不介入朝廷内斗,又守住了魏博的职责。他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明白那份“疏离”不是生分,是父亲在教他权衡——藩镇的存续,从不是逞一时之勇,而是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那……要不要给王峻送封信?”王承诲试探着问。他知道父亲与王峻有过命的交情,那份旧情,终究是放不下的。 王殷拿起案上的酒葫芦,又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他声音闷得像从喉咙里滚出来:“哎,有什么意义呢,胳膊拧不过大腿,王峻就是太自负了,他不知道急流勇退的道理,如果去年平定慕容彦超后他就告老还乡,哪还有这么多事呢?” 王殷说完这话后,便看向王承诲,接下来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连夜回开封府,告诉陛下,魏博军不动,但也容不得旁人在背后捅刀子。” 王承诲一愣:“爹?” 王殷的铁鞭在案上顿了顿道:“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既然陛下让你回来,无论怎样,你回去,陛下就得承你这份情!切记,带上我的令旗,谁敢拦你,就说是我说的——魏博军的少将军,回自己家,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王承诲凝视着父亲王殷眸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决,心中虽有波澜,却仍不由自主地添了一句:“爹,那与我一道前来的杨骏,他……又当如何?” 王殷轻轻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他?还需在此地多留几日,你则即刻启程返回吧。” 王承诲闻言,恭敬应命,转身步入茫茫夜色之中。待他的身影渐渐融入夜的怀抱,帅帐之上,一轮明月已悄然攀至顶巅,洒下柔和而清冷的光辉。 王殷望着儿子消逝于夜色深处的背影,口中呢喃,仿佛是对自己说,又似是对这寂静的夜倾诉:“为人父母者,则为其计深远也,承诲啊,杨骏若是回去了,这份功劳可就是他的了,还能有你什么事?” 王殷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醇厚的酒液沿着他斑白的胡须缓缓滑落,宛如镶嵌了一串串晶莹的水珠。他凝视着帐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那酒,烈得如火,却也暖得人心。 第二百五十二章 符帅来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王殷惊讶地发现,杨骏在他的地盘上竟异常收敛锋芒。每当邀请他共饮美酒、品尝佳肴之时,杨骏总是欣然前往,与大家一同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却绝口不提归返东京开封府的日程,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这份难得的闲适之中。 黄德平神色间难掩几分不耐,终是忍不住嘀咕道:“节帅,那些从朝廷下来的大人们,怎一个个都如此波澜不惊?这背后,会不会藏着什么猫腻?” 王殷闻言,眼白轻轻一翻,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你若心中有疑,何不亲身一试?我这就派你前往京城,面见圣上,倘若圣上也以同等礼遇待你,你可有他那份从容?” 黄德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溜向不远处杨骏那威严的营帐,随即脑袋摇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声道:“节帅,这……可比要了我的命还难呐!” 王殷望着黄德平那副窘迫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道:“知道难就好。杨大人不是不急,是急也没用——开封府的事,没个三五日分不出眉目,他在这魏博多待一日,就多一分从容。” 他缓缓抬眼,目光穿越了纷扰,定格在杨骏那紧掩的营帐之上。帐帘紧闭着,而帐外,却是一片不同寻常的热闹景象。兵士们或三五成群,或零星点缀,不约而同地在此地徘徊聚首,他们的眼神中闪烁着对未知的好奇与渴望。 王殷目睹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哭笑不得的弧度。原来,自杨骏“三国演义”作者的身份在军中不胫而走后,便如一阵狂风,卷起了层层波澜。众人虽心知肚明,那波澜壮阔的历史终以三国归晋作结,却仍抵挡不住杨骏笔下世界的诱惑——那是一个活生生的、跃然纸上的时代,每一个字符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引人入胜,令人欲罢不能。 即便是在这烽火连天的战场边缘,人们对于知识的渴求、对故事的热爱,竟也能如此纯粹而热烈,仿佛能暂时忘却战争的残酷,沉浸在那段遥远而辉煌的历史长河中。王殷望着这一幕,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王殷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道:“哎,杨骏这人,倒是会找事做。没想到这么快就与我们这些手下打成一片!” 黄德平神色一紧,立即走近前来道:“节帅,这种情况下,用不用我们给他提个醒?毕竟……” 王殷狂妄一笑道:“毕竟什么?这些兵士愿意听就让他们听呗,总比他们去附近偷鸡摸狗,被那些邻家大娘追到营地里要强吧?你害怕什么?难不成你怕他把这些兵士都给灌上迷魂汤,给带走不成?” 黄德平讪笑一声道:“节帅,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这不是想着这些士卒们天天围着这里转,也不是个办法嘛!” 王殷瞥了眼黄德平紧绷的侧脸,忽然笑道:“好了,他愿意讲就让他讲好了!你当那些兵卒是傻子?他讲的这些:‘桃园结义’,‘过五关斩六将’,哪个不是说的忠义二字?要是真能让有些兵士听听改了秉性,这‘迷魂汤’,我看灌得值!” 黄德平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话头。他想起昨日路过杨骏的营帐,听见里面正讲到“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帐外的士兵个个屏息凝神,连巡逻的哨卫都放慢了脚步,那股子专注劲儿,比听军令时还甚。 王殷捋着胡须,目光投向杨骏的营帐,那里正传出一阵哄笑,夹杂着“张飞喝断当阳桥”的字眼:“再说了,他讲的是三国,没提半句朝廷,半句魏博。只说‘乱世之中,唯有忠义能立身’——这样的话,多听些,反倒能让弟兄们明白,谁才是该护的人。” 黄德平听到这话,点了点头道:“节帅说的是,是属下思虑不周,要不……让伙房多送些热水过去?听亲卫说,杨大人讲得口干,一上午喝了三壶茶。” 王殷哈哈大笑,铁鞭在掌心拍得震天响:“这才像句人话!再让炊事班蒸两笼枣糕,就说是……就说是听故事的兵卒凑钱买的——让杨大人知道,我魏博的弟兄,不光会打仗,也懂知恩图报。” 他望着帐外越来越密的人影,忽然低声对黄德平道:“你瞧,这比派十个说客都管用。杨大人不用刀,不用枪,就凭一张嘴,把这些桀骜不驯的兵卒治得服服帖帖——这才是真本事。” 黄德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杨骏不知何时走出了营帐,正接过少年兵的红枣,笑着说“明日讲‘草船借箭’,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四两拨千斤’”,周围的士兵顿时欢呼起来,连营墙上的哨兵都探出头来,脸上带着笑。 黄德平挠了挠头,脸上的刀疤舒展开来,试探着问道:“节帅,要不……待会儿我也去听听?就站在最后,不说话。” 王殷闻言,朗声大笑,铁鞭的铜环叮当作响,惊飞了帐外槐树上的麻雀:“去!怎么不去?当年我跟陛下打天下,就爱听说书先生讲‘楚汉相争’——英雄好汉的故事,谁不爱听?” 夕阳的金辉洒在营地上,将杨骏与围拢的士兵们镀上一层暖光。远处的黄河波光粼粼,近处的桑苗迎风轻摇,帐内传出的“既生瑜何生亮”的慨叹,混着士兵们的叫好声,在魏博军的营地上空久久回荡…… 正当众人沉浸于杨骏所讲的故事中时,一名斥候急匆匆地穿梭而来,轻步至王殷身旁,俯首在其耳畔低语了几句。王殷原本还算和煦的神色,瞬间凝固,眉头紧锁,透出几分不解与诧异:“他来这里做什么?” 斥候默默垂首,不言不语王殷沉吟片刻,心中的疑虑如潮水般涌动,终是忍不住开口:“符帅他们来了几人?可带着天平军一块过来?此刻造访,怕是暗藏玄机,来者不善呐!” 第二百五十三章 林间密谈 “启禀节帅,对方就一牙校随着,并无他人!” 当今陛下郭威起兵成事后,符彦卿虽无尺寸之功,但却下诏进封符彦卿为淮阳王。甚至,开封府尹刘铢被杀后,郭威将其在京师的宅邸赐给符彦卿。可见,符彦卿手中掌握的势力,足矣改变天下的格局! “去把黄统领喊过来,既然人家单枪匹马地过来,我若是带太多人,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斥候闻言,身形一闪,即刻退却,宛如林间轻风。不多时,黄德平匆匆而至,手不自觉地搭在腰间刀柄,神色凝重,先前的谈笑风生已全然不见。 “节帅,此行仅你我二人,是否过于冒险?”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哦?胆怯了?别忘了,这可是在我们地盘内,何惧之有?” “不是,属下只是心系节帅安危。” …… 营地边缘,一株古老槐树伫立着,在地面上摇曳生姿,午后的阳光狡黠地穿透层层叠叠的绿叶,于青石小径上洒下点点光斑。王殷步伐矫健,走在前方,一袭玄色披风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拂过青石板路,带起一阵凉爽的微风,衣袂翻飞间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英气。 黄德平紧随其后,步伐沉稳,右手不自觉地紧握于刀柄之上,那道刀疤在阳光下像条蠕动的蜈蚣。 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十足地迈向不远处的小树林边缘。林深处,一位年约半百的老者正与其手下隐匿于树影之间,静默如雕像,唯有眼中的光芒透露出他们内心的警觉。直至一阵悠远而急促的马嘶声划破宁静,两人的神色瞬间凝重,不约而同地拍了拍胯下的马背,缓缓向前踱步…… 王殷看着林子中的身影越发的清晰起来,立即爽朗一笑道:“符帅,真是稀客啊,从郓州到我魏州,怕是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也得三四天的时间呢!” 林中的身影缓缓走出树影,正是淮阳王符彦卿。他穿着件月白便袍,腰间束着玉带,虽年过半百,脊背却挺得笔直,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辉,反倒添了几分威严。身后跟着的那名手下垂手而立,气息沉得像块石头,显然是个练家子。 “王节帅还是老样子,一口一个‘符帅’,不过,听王节帅这口气,似乎不太欢迎我这远道而来的朋友啊!”符彦卿朗声大笑,笑声在林间回荡,惊起几只麻雀…… 王殷挑眉:“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嘛,符王不辞辛劳的赶过来,怕不仅仅是为你我这老弟兄叙旧?” 符彦卿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轻轻挥手,示意身后的牙校退下。王殷心领神会,眼波微转,同样以眼神示意,黄德平便也悄然离去。 两人并肩而行,却默契地保持着些许距离,直至那棵历经风霜的老槐树下驻足。符彦卿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树干上粗糙的纹路,仿佛能从中感受到岁月的沉淀。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王殷腰间悬挂的铁鞭上,那鞭梢上的铜环,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记忆瞬间被拉回那段共赴邺都军帐,并肩作战,连夜打磨铜环的峥嵘岁月。 片刻的静默之后,符彦卿终是缓缓开口,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此行,既为重温旧谊,亦肩负传信之重责。” 王殷闻言,初时略显错愕,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神中闪烁着几分了然:“如此说来,符帅此番乃是替陛下担当起了说客的角色?” 符彦卿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道:“哈哈,我不是为了陛下当这个说客的,我是为了魏博之地的百姓,为了天下摆明免遭战事才来的!” 王殷苦笑一声,然后叹了一口气道:“符帅,我没你有福气啊,你的女儿如今是侯爷郭荣的夫人,假以时日,必将母仪天下,而我这里,只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哎,时也命也运也!” 符彦卿闻言,指尖在老槐树上顿了顿,夕阳的金辉透过叶隙,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流动:“王节帅这话说的,倒像是我靠女儿才站稳脚跟。”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为人父母者,当为其计深远也,当年在邺都,你我都见过郭荣那孩子,他骑射不如你家承诲,却胜在沉稳——这天下,终究要交到能稳得住的人手里。” “为人父母者,当为其计深远也。说得好啊,可惜啊,王峻这把年纪还如此行事,不知他图什么?” 符彦卿转头望向黄河的方向,暮色正将河面染成一片暗红:“王节帅,此番为什么我就带着一牙校过来,就是有些话想私底下告诉你,王峻这趟浑水,还是不要趟的好,如今局势晦暗不明,一不留神,可就引火烧身!” 符彦卿说这话看似是在劝说对方,实际是在警告对方,魏博节度使虽然掌管着一支劲旅,但如果这个时候你胆敢有所行动,符彦卿手中的天平军也不是吃素的。 毕竟,符彦卿的女儿是郭荣的夫人,此刻的他知道,只有大周的局势安稳,郭荣才能顺利登基为帝,他的付出也才能有收获! 王殷目光瞧向着远处,良久过后,他低头笑了笑,铁鞭在掌心转了个圈道:“符帅情深意切,倒是记得兄弟们的情谊,能不辞辛劳过来,我自是感激不尽,不过,这么做的话,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符彦卿初时一愣,旋即便漾开了笑容,轻声道:“莫非在王节帅心目中,追随王峻又能谋得何等前程?暂且不论其他,你我与陛下、王峻皆是旧识,往昔我们何以择定陛下为主,难道在你眼中,论及胸襟、论及行事手段,仅仅三年光景,王峻便能有云泥之别,判若两人?” 王殷心中本欲反驳,然话语涌至唇边,却又悄然咽下。他们对于王峻的脾性,皆是心照不宣。他无非是想借此机会,抬高身价,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初见符帅 王殷沉吟片刻后,最后讪笑一声道:“还是符帅看得透彻啊,若不是你出言提醒的话,我险些自误!” 符彦卿哈哈大笑着道:“王节帅这话说得倒是客气了,还是节帅心系百姓啊,有节帅镇守魏博之地,实乃魏博百姓的福气!” 王殷抬手用铁鞭轻轻敲了敲老槐树,树皮簌簌落下几片碎屑:“符帅这话说的才客气,走吧,都来我这里了,我们晚上可要好好畅饮一番,我们可是有二年没有碰面了吧!” 王殷手指做出个数字“二”的动作,符彦卿见状后朗声大笑,笑声震得枝头的夜露滴落,打湿了两人的袍角:“你我相识多少年了,还需说那些虚礼?” 他忽然收住笑,目光在王殷鬓角的白发上停了停,感叹万千道:“只是没想到,一晃眼,我们都成了被年轻人盯着的‘老骨头’。” 王殷望着远处营地整齐排列的甲士,缓缓开口道:“老骨头也有老骨头的用处。至少知道,哪场仗该打,哪场仗该忍。” 符彦卿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伸手拍了拍王殷的肩膀:“好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这可是偷摸的来这里的,去了你的帅账,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咱们可是有嘴都说不清了!对了,我还有一事,想着找你帮个忙呢!” 王殷低头一笑,不过,他有些意外符彦卿有什么事情找他帮忙道:“符帅不辞辛劳来我这里,你说什么事情吧,我一定给你办的漂漂亮亮的!” 符彦卿爽朗一笑,随即眼神转向不远处那座沉寂的营地,悠然道:“本王听闻,自京师远道而来的信使此刻正逗留于贵营之中。不知王将军能否行个方便,将他请至此处?我有些要事,颇想听听他的见解。” 王殷闻言,本想立刻应允,但转念一想杨骏那不同寻常的身份,不由得迟疑了片刻,斟酌着言辞道:“符帅,切莫忽视了此人的身份啊!” 符彦卿忙的解释道:“王节帅误会了,我与杨骏小友略有私交,此番见面他知道回去该说不该说的!” 王殷盯着符彦卿坦荡的眼神,忽然明白过来——这位淮阳王此番过来说是与自己叙旧,怕是真的目的是为了杨骏吧,只是不知道这杨骏究竟有何等本事,竟然让能让符彦卿亲自过来,为他保驾护航! 他自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哨子,轻轻一吹,悠扬的哨音便划破空气,不久,黄德平应声而至。王殷眼神一凛,随即吩咐道:“速去请杨大人前来,就说……有位昔日‘故人’,欲与他共叙《三国》中的奥义,探讨一二。” 黄德平领命而去时,王殷正弯腰捡起片槐树叶,在指尖捻着,试探着问道:“杨小友是个妙人,此番他来我这里,天天在讲‘桃园结义’、‘水淹七军’,倒也是能沉住心,是个不错的苗子!” 符彦卿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道:“察秋风而知落叶,试春水而知冷暖,你倒是会识人。”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脚步声,杨骏跟着黄德平走来,青衫在日光下里格外醒目。他见到符彦卿时微微一怔,随即躬身行礼:“见过节帅,不知节帅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王殷看了符彦卿一眼,然后就浅笑一声道:“符帅找你有些事情,你们在这里好生聊聊。” 王殷说完这话后,就起身想着树林出口处走去,而杨骏先是一愣,旋即就反应过来,普天之下,能被称呼“符帅”的,怕是只有符彦卿了! 他忙的施礼道:“见过符帅!” 符彦卿抬手虚扶一把道:“杨小友不必多礼,此处非军中大帐,无需这般拘谨。我们今日乃是首次见面,你可知我邀你过来是为何事?” 杨骏不由的苦笑一声,他怎么会知道对方找自己是为何事?莫不是为了符昭信?都过去这么久了,总不能这般记仇吧? 见着杨骏缄默不言,符彦卿不由的目光盯视着他,缓缓脱口而出道:“银盏几次修书于我,说是你在这里有危险!” 最难消受美人恩! 杨骏闻言,心中感念,脱口而出:“多谢银盏姑娘的深情厚谊,倒是累她为我挂怀忧虑了!” “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你这句感谢话的!” 符彦卿指尖捻着片槐树叶,日光透过叶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语气却陡然沉了几分:“此番过来,我定保你在王殷这里性命无虞,但作为回报,我希望你知难而退,你与银盏的事情,早就注定没有结果的,早些结束对谁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杨骏心头不由轻轻一颤,那话语虽看似平淡无奇,却如锋锐之刃,直刺人心最柔软之处。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青衫下摆不经意间沾染的点点草屑上,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符帅此番过来,路途遥远,辛劳备至,我心中自是满怀感激。然而,情之一字,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轻易割舍?我坚信,只有我,方能给予银盏真正的幸福。” 符彦卿初时一愣,旋即便是一声冷笑逸出唇边:“杨骏,身为男子,你能道出此言,勇气可嘉,我符彦卿自是心生钦佩。然而,身为一位父亲,听闻此番言语,我只觉不屑。你接近银盏,莫非不是为着她背后的家族来了?” 杨骏语塞片刻,随后深吸一口气,缓缓言道:“符帅,我深知此刻我无论言辞如何恳切,皆难以撼动您心中那先入为主的念头——您或许认为,我接近银盏,皆是觊觎您的地位与权势所致。那么,请您明示,若要配得上成为银盏的夫婿,需达到何种地位,方算得体?” “为人父母者,则为其计深远也,当你有一天,也有自己孩子时,你就能体会到我此刻的心情,或许你很不错,但婚姻素来讲究的是: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第二百五十五章 被鄙视了 杨骏望着符彦卿鬓角的白发,有着老大符金盏珠玉在前,银盏的婚事肯定不会相差太多,很明显,符彦卿说那么多,就是没有看上自己。他挺直脊背,青衫在日光下绷出一道倔强的线:“符帅所言‘两姓联姻’,晚辈懂。可银盏姑娘要的,未必是‘匹配同称’的名分,而是能陪她看黄河春汛、听桑田虫鸣的人。” 他抬手抚过老槐树粗糙的树干,指腹碾过一道深深的裂纹:“晚辈出身寒微,此刻确实配不上淮阳王府的门第。但晚辈敢立誓——三年内,若不能在朝堂上挣得一席之地,若不能让银盏姑娘不受半分委屈,无需符帅开口,晚辈自会从她眼前消失。” 符彦卿指尖的槐树叶“啪”地捏碎,碎末从指缝漏下。他盯着杨骏,眼中的锐利渐渐化成复杂:“你以为朝堂是魏博的演武场?郭威陛下重用你,是因你有利用价值,可哪天你碍了郭荣的眼,或是挡了范质的路,淮阳王府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杨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晚辈知道,但我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银盏姑娘曾经给我说过,她喜欢听晚辈讲‘刘备借荆州’——不是因刘备多能耐,是因他明知难,还敢去争。晚辈不敢自比刘备,却想学他那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憨劲。” 日光穿过叶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符彦卿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动容:“哈哈,这世间如果一件事仅凭坚持就可以的话,那就太容易了。你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也没有法子!不过,话说回到银盏这丫头,随她娘,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他自腰间缓缓解下一枚令牌,轻轻一抛,那令牌便稳稳落在杨骏手中。此令牌由玄铁精心铸成,沉甸甸的,透着不凡的气息。正面镌刻着两个古朴大字“淮阳”,字迹苍劲有力;背面则雕着一朵盛开的玉兰花,花瓣细腻入微,栩栩如生。 “拿着。”他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虽然我心中对你有成见,但既然银盏已认你为主,我便希望你能言出必行。三年后,若你未能达成所诺,你乖乖离开。不过,在这三年时光里,若真有人胆敢欺你,你大可持此令牌前往郓州寻我,我自会为你做主。” 杨骏接住令牌,入手冰凉,却似有千斤重。他躬身欲拜,被符彦卿一把扶住:“别忙着谢。这令牌不是给你的,是给银盏的——免得她日后怨我,没给过你机会。” 杨骏指尖攥着那枚玄铁令牌,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口,竟让他鼻尖微微发酸。他望着符彦卿鬓角的白发,忽然明白这位淮阳王的“妥协”里,藏着多少为人父的柔软。 “晚辈……定不负银盏姑娘,也不负符帅今日之举。”他声音微哑,却字字如钉,砸在青石板上似的。 符彦卿别过头,望着远处黄河的方向,那里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像撒了一把碎银,倔强到:“别跟我说这些。银盏那丫头性子倔,你若真对不住她,不用我动手,她自己就能提剑砍了你。” 这话虽狠,却让杨骏心头一暖。他低头摩挲着令牌上的玉兰花,花瓣的纹路被匠人刻得极深,像银盏姑娘信里那些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正当此刻,符彦卿以一抹淡淡的轻咳打破了室内的沉静,语调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罢了,你先且退下,我与王节帅尚有几句要谈。” 杨骏闻言,未有丝毫迟疑,默默地站起身,步伐稳健地离去。待那抹背影渐渐融入门外的幽暗中,符彦卿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向后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王节帅,听得够久了,出来吧!” 远处传来王殷的咳嗽声,这位魏博节度使不知何时已折返,正靠在树影里,手里的酒葫芦晃悠悠的。他笑着走出阴影,铁鞭在掌心转了个圈:“你们翁婿俩的账,我可没偷听。只是觉得杨小友这股劲,倒像极了当年在邺都抢着冲城门的我。” 符彦卿哼了声:“少胡说,到时家丑外扬了,让王节帅这里看了笑话。” 王殷套出酒葫芦,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他用袖子一抹,笑道:“家丑?我看是佳话才对。想当年你娶尊夫人时,不也被岳父指着鼻子骂‘文弱书生成不了大事’?结果呢?淮阳王府的家业,还不是你这‘文弱书生’撑起来的?” 符彦卿的耳根微微发烫,伸手去抢他的酒葫芦:“少提当年!此一时彼一时,杨骏那小子……” 王殷躲开他的手,铁鞭往老槐树根上一磕,感慨无比道:“这小子挺对我口味的,可惜,我这没有女儿,否则啊,我就把他认作我女婿了!他此番来我这里,这才几天都跟我这营里的将士们打成一片,这种人,只要不死在半道上,迟早能成事。” 符彦卿哈哈一笑道:“那……如此说来的话,他还倒是个宝了,我这就准备回我的郓州去了,我可把他交到你手里了啊!” 王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无奈叹道:“哎,符帅啊符帅,我这回算是又被你摆了一道。三言两语间,你便轻松将杨骏安置于此,这番操作,我可不认账哦!” 符彦卿轻哼一声,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笑意:“罢了罢了,不与你这般打趣了。” 他旋身望向杨骏消失的方向,那袭青衫的影子早已悄然融入了苍茫的暮色之中:“我该走了,再拖延下去,渡口的船只怕是要收帆歇业了。” 言罢,他迈步离去,身影逐渐模糊在这片黄昏的余晖里。王殷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外,忽然对着黄河喊了声:“符老狐狸,三年后我等着喝喜酒!” 远处传来符彦卿模糊的回应,像是在骂“痴心妄想”,又像是在说“走着瞧”…… 第二百五十六章 开封府尹 《五代.周史》有言:广顺三年二月,枢密使、平卢节度使、同平章事王峻,晚节益狂躁,奏请以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观代范质、李谷为相,帝曰:“进退宰辅,不可仓猝,俟朕更思之。”峻力论列,语浸不逊,日向中,帝尚未食,峻争之不已。帝曰:“今方寒食,俟假开,如卿所奏。”峻乃退。 癸亥,帝函召宰相、枢密使入,幽峻于别所。峻至商州,得腹疾,帝犹愍之,命其妻往视之,未几而卒。 三月,太原郡侯郭荣被加封为晋王。 杨骏悠然牵着辔绳,缓步穿越营地的门户,阳光为他挺拔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辉。王殷目光落在前方那位鲜衣怒马的少年身上,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打趣道:“杨大人,何必如此匆匆?营中的儿郎们,可都盼着您把《三国演义》给讲完呢!” 杨骏闻言,爽朗大笑,声震云霄,仿佛能驱散周遭所有的阴霾:“无妨,无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来日方长,讲故事的机会多了去了!” 言毕,他轻轻拍了拍身下骏马的背脊,那马儿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胸中的壮志豪情,发出一声悠扬的嘶鸣。王殷见状,连忙问道:“此番杨大人终是拨云见日,否极泰来了。您这是打算先去澶州,与侯爷一同返回京城吗?” 杨骏微微一笑,并未隐瞒,轻轻颔首道:“陛下已颁下诏书,命侯爷即刻入朝,担任开封府尹并兼任功德使一职。此番回去,我正好顺路随侯爷同行!” 王殷微微颔首,正欲启齿,言语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绊住,唇边徘徊却难以逸出。杨骏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轻声探问道:“节帅可是担心远在京师的飞龙使王承诲将军的安危?” 王殷苦笑一声,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不愧是陛下与侯爷眼前的红人,一眼便洞穿了我心中忧虑。为人父母,岂能不对远离膝下的骨肉牵肠挂肚呢!” 杨骏勒住马缰,回身望着王殷鬓角的白发在风中微颤,忽然笑道:“节帅放心。承诲兄作为飞龙使,一直深受陛下信任,郭侯爷入朝担任府尹,开封府的民生之事多半要倚重飞龙使,这正是他展才的机会。” 他抬手理了理青衫的衣襟,指尖不经意触到怀中的玄铁令牌,声音沉了几分:“王峻已贬商州,朝中如今是范质、李谷大人主持政务,这二人做事谨严,绝非构陷之辈。承诲兄在禁军做事,又明辨是非,只要守好本分,谁也动不了他。” 王殷握着铁鞭的手缓缓松开,鞭梢的铜环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话是这么说,可京城那地方,风比黄河的浪还急。哎,后续还劳烦杨大人在景晨多多照顾下犬子!” 杨骏的目光掠过远处的黄河渡口,那里的渡船正缓缓离岸,他浅笑一声道:“承诲兄富贵人乃有富贵命的,只要你这里没事,他在京城自然无虞的!” 王殷望着他从容的模样,忽然想起这书生初到魏博时,面对黑甲骑士的锋芒也未曾露过半分怯色,此刻才真正信了他那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也就不再多说:“好,那就借杨大人吉言了,一路顺风,我们有缘再见!”杨骏点了点头,躬手一拜道:“多谢节帅照顾,我们有缘再会!” 王殷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往营地方向走,铁鞭拖在青石板上,划出断断续续的痕。杨骏勒马伫立,望着他的背影融进营地的炊烟里,然后拍着马向着前面的渡口赶去! 渡口的风卷着泥沙扑面而来,杨骏调转马头,青衫在阳光下舒展如蝶。渡船离岸时,杨骏回头望了眼魏博军营,帐篷连绵如星,老槐树的影子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他忽然想起符彦卿的话,想起王殷的铁鞭…… 魏州离澶州相距有百十公里,沿着黄河、永济渠顺流而下,不过一日的时间便可抵达!渡船靠岸时,早有驿卒牵着马等在码头,见了杨骏便躬身:“杨大人,侯爷早已派人在驿馆等候着你呢,说有要事相商。” 杨骏点头,翻身上马。青衫在夜风中扬起,他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黄河——河面已与地平线融为一体,只有浪涛拍岸的声音。 澶州不愧为陛下起家之地,远远望去,城像一头伏在黄河边的巨兽,城墙垛口的灯火断断续续,映着护城河面上细碎的光。 杨骏牵着马匹,步履匆匆,距驿站仅一步之遥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王朴,正焦急地张望。他心头一暖,轻声招呼道:“王书记,别来无恙,真是久违了!” 王朴闻声,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随即快步迎了上来,言语中带着几分责备却满是关切:“你这趟行程,可真是让我们望眼欲穿,生怕路上有个什么闪失呢!” 杨骏轻轻拍了拍自己坚实的肩膀,肌肉在衣衫下隐隐显露,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浅笑:“王书记,您大可宽心。就算真有那些心怀不轨的小人想动歪脑筋,瞧我这身板,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哈哈,真是不错,许久未见,你还是那般能说会道,风采不减当年啊。咱们也就不多寒暄了,侯爷有令,咱们片刻不停,即刻启程,直奔京城而去。” 杨骏深知,眼下的局势犹如在跟时间赛跑,侯爷郭荣早一刻抵达开封,便能多一分安宁。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坚定:“王兄,请引路,我们这就出发!” 王朴闻言,没有丝毫迟疑,策马扬鞭,径直朝不远处那黄河之畔的渡口驰去。澶州,这座紧邻大河的重镇,其渡口规模宏大,来往船只错落有致,待发与归航各据一方。两人一马当先,一马随后,沿着蜿蜒的小径,朝着远方的渡口疾行。 不多时,渡口边的一幕映入眼帘——郭荣携同家眷,立于微风轻拂的河岸边,他们挥动手臂,眼中闪烁着期盼的光芒,正殷切地等待着他们二人的到来……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开封的风 黄河波涛滚滚,水面上千帆竞渡,映出一幅壮阔图景。郭荣挺立于船头,任由两岸拂来的河风轻拂面颊,带起缕缕发丝。他的目光深邃,似乎在河面波光中寻找着往昔的影子。这时,杨骏稳步走近,步伐中带着几分沉稳与从容。 郭荣不由自主地侧首,目光与杨骏交汇,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豪气:“骏哥儿,你可记得,两月之前,我亦是自这片水域踏上归途,目标直指京城开封府。谁料,那奸佞王峻从中作梗,竟连让我在父皇身边稍作停留,共度一夜的机会都狠心剥夺。” 杨骏望着郭荣被河风掀起的披风边角,那抹酱色在浪涛间起伏,竟与远处岸堤的夯土色浑然一体。他拱手道:“侯爷说笑了。两月前黄河水寒,如今春汛已至,水势虽猛,却藏着生机——王峻那般人物,本就如河中的浮冰,看着碍事,太阳一出来,自会消融。” 郭荣闻言朗声大笑,笑声惊起船舷边栖息的水鸟,扑棱棱掠过波光:“你这张嘴,总比黄河的水还会绕弯。不过说得在理——昨日收到开封府的奏报,王峻在商州已病逝,父皇虽未明说,却让内侍省备了棺木,也算全了君臣一场的情分。” 他俯身掬起一捧河水,掌心的浊流从指缝漏下,带着细碎的沙粒:“你说这人啊,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王峻的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是不满足,到头来,却如镜花水月,最终草草收场!” 杨骏目光落在船头劈开的浪尖,浅笑着回应道:“侯爷说的,我倒是没有仔细考虑过,不过想来也就是欲壑难填,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郭荣望着河面翻涌的浪涛,忽然将掌心的水往船板上一泼,水花四溅,映着日光碎成一片金点:“你这话倒是点醒了我。去年冬猎,见着个老农在冰窟里捞鱼,冻得嘴唇发紫,却说‘捞着三条,够妻儿吃两顿’。他的‘欲’不过是饱暖,王峻的‘欲’却是整个天下——可见这‘欲’字,不在大小,在该不该。” 杨骏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岸边,几个孩童正追着拉纤的纤夫跑,纤夫们喊着号子,声音粗粝却透着劲:“侯爷说得是。不超过本身能力的欲望,我叫他上进心,超过本身能力的欲望,怕是一着不慎,就是王峻这般下场了。” 郭荣默然止语,目光穿越逐渐归于宁谧的黄河波澜,望向那愈发鲜明的岸际轮廓,轻轻颔首。随即,他转过身,声音中带着一丝振奋穿透队伍:“快到了,大家准备下,我们马上就到汴京码头了!” …… 船板上的水花还未干透,已被河风卷成细碎的雾。杨骏望着郭荣转身时扬起的披风,那抹酱色在粼粼波光中格外醒目,竟与记忆里开封府朱雀门的朱漆颜色渐渐重合。 “侯爷,需不需要让人先去通报?”杨骏问道,目光掠过码头攒动的人影——那里既有穿着绯色官袍的朝廷命官,也有挎着腰刀的禁军侍卫,显然是在等候晋王殿下的驾临。 郭荣摆了摆手,指尖在船舷的木纹上轻轻摩挲:“不必。船靠岸后我们就直接下去,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官架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身后的亲卫们都挺直了脊背。郭荣作为五代时期难得的明君,自幼就展现出非同常人的表现,而且,他自身就带着一种魅力,此刻看来,那股魅力不是锋芒毕露的锐,是藏在温和里的韧。 船渐渐靠近码头,跳板“哐当”一声搭在岸边。郭荣率先迈步,酱色披风在风里划出一道沉稳的弧线。等候的官员们慌忙躬身行礼,声浪里带着几分拘谨:“臣等,恭迎晋王殿下!”郭荣的目光扫过人群,在范质与李谷身上稍作停留——两位宰相今日都来了,范质手里还攥着本奏章,李谷的靴底沾着泥,显然是刚从户部粮仓赶来。 郭荣抬手虚扶,声音温和道:“范相、李相不必多礼。开封府的春耕备得如何了?我听说城西的水渠还没疏通?” 范质愣了愣,没想到晋王开口先问农事,连忙拱手道:“回殿下,昨日已派工部侍郎去了,预计三日内可完工。” “甚好。” 郭荣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李谷道:“李相,魏博军的粮草账册,户部核完了吗?王节帅说今年要扩种两百亩桑田,种子够不够?” 李谷躬身道:“账册已核完,种子已备妥,昨日已由驿马送往魏州。” 杨骏跟在郭荣身后,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这位晋王殿下是在用几句话便点明了朝廷该关注的事。那些藏在官袍下的试探与揣测,在“水渠”“桑种”这些实在的字眼面前,顿时显得苍白。 一时之间,码头的风里忽然多了几分沉默。杨骏站在人群后,看着郭荣的背影,忽然觉得郭威让郭荣入朝的深意,不是要他斗倒谁,是要他守住这天下的根本。 郭荣转身,对杨骏递了个眼色道:“走吧,我们去父皇那里复命。” 穿过朱雀门时,阳光正好照在城门的匾额上,“开封府”三个大字在金光里仿佛活了过来。杨骏望着郭荣沉稳的背影,忽然想起黄河渡口的那盏渔火——有些光亮,看似微弱,却能照亮整条航道。 杨骏的步伐在宫门巍峨的轮廓前悄然顿住,郭荣回首,目光温柔却带着一丝探询地落在杨骏身上,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杨骏连忙摆手,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解释道:“并无不妥,侯爷多虑了。只是念及今日乃陛下与侯爷难得相聚之时,我这外人在此,恐会扰了你们父子间那份温馨的天伦之乐,倒显得我不识趣了。” 郭荣旋即就反应过来道:“哈哈,我倒是忘记了,你离京也有一些日子了,倒是我有些不解风情了,你先回去吧,哈哈……” …… 第二百五十八章 姐妹谈心 符家! 自符银盏踏入京城那日起,便与胞姐符金盏只剩下书信往来,重逢之际,她快步迎上前去,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大姐,真是意外之喜,此番竟能与姊夫同行归来!” 言罢,符银盏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大姐,那份思念之情溢于言表,直至目光落在符金盏轻抚着微微鼓起的小腹的手上,她脸上瞬间绽放出既惊讶又温柔的笑容:“大姐,往昔书信往来中,你未曾提及此事,若是我早知道,定当不远千里前往澶州,亲自照料于你。” 符金盏眸中柔情似水,轻轻捏了捏符银盏精致的脸颊,嘴角含笑,低语道:“头三个月的事儿,按习俗是不宜声张的。本想着等时机成熟,亲自告知于你,哪知侯爷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要来京城。我便想着,何不借此机会给你一个意外的欢喜。咱们的小妹呢?” 符银盏闻言,眼眸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轻轻颔首,手指轻轻划过空气,指向门外:“小妹她并不知晓你今日归期,一早便出门去了,想来是晚间便能归来。大姐,这些日子未见,我们姐妹俩真是思念得紧呢!” 符金盏闻言,朱唇轻掩,漾起一抹笑意,语调中带着几分俏皮与戏谑:“哦?真的假的啊,我怎么听说,有人心心念念的,可是那位杨大人呢。” 符银盏一听,脚尖轻点地面,脸颊上飞起了几朵红云,怒气中带着几分娇嗔:“大姐,你再这般取笑于我,我便真的恼了,转身就走!” 符金盏笑着拉住妹妹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玉镯——那是去年符彦卿送的生辰礼,玉质温润,上面刻着缠枝莲纹,此刻却被符银盏的体温焐得发烫。 “好了不取笑你了。”说这话,她便引着符银盏往内室走,廊下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落在两人的裙裾上。 “杨大人从魏博回来了,一路上我们一块儿,王爷说,他在魏博那里,天天给那里的兵士讲《三国演义》,倒是没闲着,是个有本事的人。” 符银盏的脚步慢了些,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他……他回来也没说来看我。” 话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眼角却偷偷瞟着桌上的青瓷瓶——那里面插着的柳枝,还是前日听闻杨骏要归,特意让人从黄河边折来的。 符金盏在她额上轻点一下,宽慰道:“傻丫头。他刚回开封府,定要先去宫里复命。再说,王爷才从澶州到京城,京城许多事情还要问他你,对了,我听王爷说,咱爹给了杨大人一块令牌?” 符银盏的脸更红了,像被海棠花染透了似的:“爹爹那是……那是怕他在京城受欺负。” 符金盏挑眉,拿起妆台上的铜镜,镜中映出姐妹俩相似的眉眼,“哦?只是怕他受欺负?爹的那个令牌,一般人他可不会给,说是给他三年时间成长,其实,这不就算认可他了吗?” 符银盏抢过铜镜,转身对着窗外的海棠树:“大姐再提,我就把你偷偷藏了郓州枣糕的事告诉姊夫!” 符金盏笑着摇头,走到窗边推开窗,一阵风卷着花香涌进来,浅笑着道:“你呀!说真的,杨大人是个可靠的。王爷也查过他的底细,虽是寒门出身,但脑子却是十分灵活,你看看这才多久,就快成王爷身旁的左膀右臂了,更难得的是,他在魏博见了那么多刀光剑影,回来却只字未提,——这样的人,心是定的。” 符银盏凝视着窗外,轻柔的海棠花瓣随风翩然落下,宛如一幅静谧的画卷。她的思绪不经意间飘回了杨骏临别时的情景,他那信誓旦旦的承诺犹在耳畔回响。此刻,她的眼眸中闪烁着期待与疑惑交织的光芒,轻声自语道:“大姐说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吗?为何我越听越觉得,那描述与他不太相符呢。” 符金盏的手轻轻搭在小腹之上,那份温柔仿佛能触及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眼中洋溢着柔情蜜意,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份爱意所充盈。“人们常说,有了心上人的女子,眼中总是映着对方的身影。你呀,就是太过羞涩,总爱把那份情意藏在心底。” 这话让符银盏的脸又红了,却没再反驳,只是拿起桌上的剪刀,细细修剪着瓶中的柳枝:“大姐,你说……你现在眼里都是姊夫的影子吗?” 符金盏被她问得一怔,随即笑出声来,指尖拂过窗台上的海棠花瓣,然后摸着自己的肚子道:“刚嫁给他那会儿,总觉得他眼里只有朝堂政事和兵法,连我绣的荷包都分不清正反面。可去年冬天下雪,我染了风寒,他处理着政事又在床边守了三夜,袍角都结了冰,却还笨手笨脚地给我掖被角——那时才明白,有些人的心意,不在嘴上,在骨子里。” 符银盏捏着剪刀的手松了些,柳枝的嫩芽蹭过指尖,带着湿软的凉意。眼神之中带着几分艳羡道:“姊夫身居高位,还能这般待你,大姐,你真幸福。” 符金盏望拍了拍妹妹的手道,认真着道:“许多东西,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真假,杨大人也很不错呢!” 符银盏点了点头,廊下的海棠还在落,风里带着黄河的潮气,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那是属于等待的滋味,像桑苗在土里悄悄扎根,只待一个时机,便要破土而出,向着阳光生长。 正说着,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二娘子,小娘子回来了!” 符银盏指尖轻轻一颤,剪刀随之“叮啷”一声,优雅地滑落在桌面上,她连忙伸手,略带慌乱地理顺着垂落的鬓边青丝。符金盏目睹此景,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芒:“莫急,我这正主儿都未曾慌乱半分,你怎的倒比我还要心急火燎了呢?” 门外,一串轻盈的脚步声正渐渐逼近,每一步都踏着少女独有的欢快节奏。符银盏缓缓吐纳,让一颗心归于平静,旋即转身,目光穿越屋内,定格在那扇即将被推开的木门上…… 第二百五十九章 再登符家 “二姐,这次你可得好好感谢下我,我给你说啊……” 符玉盏归家之后,未曾抬眼,便自顾自地开启了话匣子。符银盏见状,连忙出言温柔地打断道:“小妹,且慢言语,你先瞧瞧是谁来了?” 符玉盏一时未及回神,依旧滔滔不绝:“嘻嘻,二姐,难道你不想听听骏哥儿的近况吗?” 符金盏轻轻侧目,望向一旁的二妹,随后优雅地清了清嗓子,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道:“怎么,小妹,如今连我这个大姐都不愿意见上一面了吗?” 符玉盏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猛地转过头来,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她急忙跳着步子跑了过来,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欣喜:“大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迎接你啊!” 符金盏嘴角的笑意未曾减退半分,她悠然说道:“我若是提前告知你要回来,岂不是要扰了你探寻骏哥儿消息的雅兴?” 符玉盏的脸“腾”得红了,像被晒透的樱桃,她伸手去挠符金盏的胳肢窝:“大姐又取笑我!我那是……都怨二姐,是二姐逼着我打探骏哥儿的消息的!!” “哦?二姐逼你去的?” 符金盏笑着躲开,指尖点了点她的发髻——那里还别着朵刚摘的蔷薇,花瓣都蔫了,“我看你啊是自己想出去的吧,你这性子,不愿意做的事情,谁又能安排的了你?” 符玉盏被说中了心事,索性往符银盏身边一靠,拉着她的袖子撒娇:“二姐你看大姐!她刚回来就欺负我!我可都是为了你,才被大姐欺负的!” 符银盏嘴角轻扬,勾勒出一抹略带无奈的笑意,眼神温柔中藏着几分俏皮:“大姐言之有理,我确是未曾找你帮忙,你可莫要错怪了好心人呢。” 闻言,符玉盏眸光流转,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接着话茬道:“方才归途中,恰逢骏哥儿亦在朝此方向行来,倒让人好奇,他此番究竟是为探何人之门?” 符银盏的眼眸瞬间闪烁起光芒,她紧紧握住小妹的手,急切地问道:“此言当真?你真的亲眼见他朝咱们家这边走来了?” 符玉盏含笑望向自己的大姐,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她朗声笑道:“大姐,这下你总该相信我了吧?我确实是在帮二姐的忙啊!” 符银盏闻言,很快便领会了其中的意味,脸颊不由自主地染上了绯红,她轻轻跺了跺脚,脸上浮现出一抹羞赧与微微的不满:“玉盏,你……” 符金盏望着眼前两位嬉笑打闹的女子,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轻声道:“好啦好啦,莫要再顽皮了……” 话音未落,府邸深处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一名下人匆匆步入,毕恭毕敬地禀报道:“诸位娘子,杨大人此刻正于府门之外,言明欲求见二娘子一面。”符银盏的指尖猛地收紧,攥得帕子都起了褶皱,耳尖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她偷眼看向符金盏,见大姐正含笑望着自己,那眼神里的鼓励藏都藏不住,不由得往廊柱后缩了缩:“他……他找我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相商。”符金盏推着她往前挪了半步,声音里带着笑意:“总不能让杨大人在府门外站着吧?” 符玉盏早已蹦到门边,扒着门框往外瞧,回头冲姐姐们挤眉弄眼:“二姐快些呀!杨大人手里还拎着个竹篮呢,看着沉甸甸的,说不定是给你带的好东西!” 符银盏被姐妹俩半推半搡地走到前厅,刚绕过屏风,就见杨骏立在堂中,青衫上还沾着些尘土,显然是行色匆匆。他见到符银盏,先是一愣,随即拱手行礼,动作比在魏博军营里拘谨了几分:“银盏……” “杨大人不必多礼。”符银盏的声音细若蚊吟,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竹篮上——篮口露出半截桑枝,嫩绿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像是刚从苗圃里采来的。 杨骏将竹篮往前递了递,指尖微微发颤:“我从金堤河湿地过来,听闻二娘子喜欢桑苗,我看这品种,叶片肥厚,最适合养蚕。所以拿过来,让你试试。” 符银盏小心接过竹篮,指尖触到桑枝的绒毛,痒痒的,像有只小虫子在心尖上爬。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小声着道: “多谢杨大人费心。府里后院正好有空地,明日我便让人种下。” 杨骏闻言忽然道:“若是不嫌弃,在下明日得空,可过来帮忙翻土。这桑苗喜肥,得用腐熟的羊粪,我那里正好有。” 符银盏的脸更红了,却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只有咫尺之遥的杨骏能听见。他眼中瞬间亮起光来,像魏博军营里被点燃的火把,连带着青衫上的尘土都仿佛鲜活了几分。 “对了,银盏姑娘,我还没有向你表达谢意呢!” 符银盏闻言,心头猛地一颤,尚未全然回神。她意识到,外间大姐与小妹正静静旁听,这份察觉让她心中涌起了莫名的紧张与羞涩。 “谢……谢我什么呢?”她轻声询问,言语间带着一丝不解与微妙的期待。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然说道:“你或许已将此事淡忘,但我却铭记于心。试想,若非有你相助,我此行魏州,恐怕会遭遇难以言喻的艰难困苦,这份恩情,我怎敢忘怀?” 符银盏闻言,连忙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谦逊:“你太过誉了。我听大姐提及,关键时刻还是你镇定自若,才让王节帅对你另眼相看。我的作用嘛,远没有你所想的那般举足轻重。” 杨骏有些诧异今日符银盏说话怎么与往日风格大相径庭,直到他看到门外符玉盏的背影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符银盏态度大变是因为这啊! “那在下明日辰时再来。”杨骏拱手告辞,转身时脚步都轻快了些,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正撞见符银盏抬眼望他,两人目光相触,又像受惊的鸟儿般慌忙错开,却都忍不住弯了嘴角。 第二百六十章 常思抵京 杨骏回到家,刚准备着明日答应符银盏的东西,铁柱就匆匆忙忙地走过来道:“大人,刚才王爷遣人过来,说是晚上让你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杨骏闻言,不禁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随后长叹一声。](u看?.书?屋| !ˉ已u发?布|&最~新t$章?¨节÷:此时郭荣召见,定非寻常琐事情所能及也! 然而,杨骏的话语不过是唇间一抹轻风,随即他便步履匆匆地朝门外那辆静候的马车行去。未几,他的视线便捕捉到了在郭荣府邸前静静伫立的王朴。他连忙加快脚步,上前招呼道:“王书记,让您久等了!” 王朴微微颔首,神色沉稳,随即引领着杨骏步入府内。两人边走边谈,王朴低声道:“归德节度使兼侍中常思今日入京,特意选在夜晚时分来访王爷府邸。待会儿,你随机应变即可。” “王书记,你这可是说笑了,若不是从你嘴里出来,我都不知道常思这人,你让我待会如何随机应变?” 王朴看了杨骏一眼浅笑道:“放心吧,就算说错话了也没关系的!” 郭荣府邸的夜晚,较之普通的官宦宅邸,更添了几分深沉的宁静。-0?0?小¢税?旺. ′埂·鑫¢罪/全?高高的廊檐下,灯笼悬挂得遥不可及,洒下的光线柔和而幽远,将两旁景致的轮廓轻轻勾勒,影子在地上缓缓铺展,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卷。 王朴轻步前行,引领着杨骏穿过那片点缀着苍松翠竹的天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气。石板小径被夜露悄然润湿,每一步踏上去,都仿佛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份静谧之中,只余下两人稳健而轻盈的步伐,在这幽静的夜里回响。 “常思有恩于陛下。郭威年幼时,曾衣食于常思家,甚至称呼常思为长辈!”王朴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归德军镇着宋州,扼着汴水咽喉,他这时候来,怕是为魏博的事——如今王峻殁于商州,各节度使怕是都以王殷马首是瞻了!” 杨骏心头微凛。藩镇之间从来消息灵通,在王峻的事情上,王殷的举动在朝廷看来是“归顺”,在其他节度使眼里,或许就是“示好朝廷”的信号,难免让人生出揣测。珊芭看书蛧 耕芯罪全如今归德节度使兼侍中常思入京,估计正是为了此事! 正厅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郭荣温和的笑声,混着另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想来便是常思。王朴刚要推门,被杨骏轻轻按住——他听见常思正在说:“晋王殿下,不是老臣多心,王殷那老东西朝三暮四,你可得小心他,据我所知,魏博军春种之后,可又扩军不少啊!” 郭荣的声音依旧平稳,语气中瞧不出丝毫的变化:“常侍中过虑了。魏博军招募兵甲,是为防北汉和契丹的。上个月杨骏从魏博回来,就带了王节帅的信笔书写交于陛下,陛下已然应允了。” 杨骏与王朴对视一眼,推门而入。正厅里燃着银骨炭,暖意融融。常思坐在客座,一身紫袍,已然过了花甲之年的他满头银发,见了杨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随即起身拱手:“这位便是杨大人?久仰大名。” “常侍中客气。”杨骏躬身回礼,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带——普通节度使可没有这般品相的腰带,可见郭威对这位旧部的恩宠。 郭荣抬手示意他们落座,对常思笑道:“常侍中刚说魏博的甲胄,正好让杨骏给你说说。他在魏博待了月余,比驿报上写的详细。” 杨骏捧着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缓缓道:“常侍中有所不知,魏博军的甲胄,去年添的都是轻甲。王节帅说,北境多山地,重甲施展不开,轻甲更利奔袭。” 常思的手指在茶盏沿上摩挲着,忽然笑了:“杨大人年纪轻轻,倒是比老臣看得通透。只是老臣忧心的是,可别朝廷下这么大的功夫,最后调转枪头了……” 杨骏缓缓搁下茶盏,指尖不经意间在尚留余温的瓷壁上轻轻一叩,随即抬眼,眸光清澈而深邃:“常侍中所虑,确是情理之中。然而,陛下既已委以王殷节帅重任,镇守魏博之地,此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明断。否则,日后朝纲之下,诸臣之心何以安定?你觉得呢?” 常思轻轻勾起嘴角,漾开一抹浅笑,随后悠然拍了两下手,赞道:“杨大人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今日这番言论,即便是如我这般年岁之人,也不由得心生惜才之意啊!” 郭荣闻言,亦是嘴角微扬,笑声爽朗:“哈哈,常侍中太过奖了。谁人不知你麾下群英荟萃,人才辈出。这杨骏若真投了你的门下,只怕是也得从端茶递水做起咯!” 常思被逗得朗声大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他指着杨骏对郭荣道:“殿下这话说的,老臣可不敢当。杨大人是能在魏博军帐里讲《三国》的人物,我那归德军的帐下,怕是容不下这等能文能武的俊才。” 正当此刻,王朴亲执酒壶,细心地为在座的每一位斟满杯中佳酿,动作温文尔雅。常思目睹此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话锋自然而然地一转,轻声道:“晋王殿下,此番造访,实则心怀一事相求,只是不知此言一出,是否唐突了殿下的雅兴?” 郭荣的视线轻轻掠过杨骏与王朴,手中那本已蓄势待举的酒盏,缓缓放下。他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声音中带着几分诚挚与随意:“常侍中啊,您与我父亲情谊深厚,论起辈分,我自当以长辈之礼相待。您刚才那番言辞,实在是太过谦恭了,倒显得生分了些。” 常思闻言,轻轻清了清嗓子,语气中带着一丝探寻道:“晋王殿下,微臣近日偶得风声,说是陛下有意将我调任至平卢节度使一职,不知此消息是否确凿?” 此语一出,杨骏与王朴皆是一愣,没想对方这么的直接,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问出此等秘辛之事? 第二百六十一章 贪得无厌 郭荣指尖在案几的木纹上轻轻划过,目光落在常思鬓角的白发上,语气比刚才更沉了几分:“常侍中消息倒是灵通。” 他没有直接承认或否认,紧接着便是反问一声道:“归德扼着汴水,是朝廷的粮道咽喉,您在宋州经营十年,军民归心,若真调任平卢,归德这边,您觉得谁能接得住?” 常思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紧,酒液晃出几滴在案上。他要的不是答案,是郭荣的态度——这一问,恰恰说明朝廷确实有此考量,却仍在权衡。他放下酒盏,语气诚恳了许多:“老臣并非恋旧归德,只是平卢刚经王峻之事,人心不稳,且靠近青州,与契丹隔海相望,老臣怕……镇不住。” 这话半是实情,半是试探。王峻刚在平卢失势,常思若调任,既是朝廷的信任,也可能是烫手山芋——稍有不慎,便会被视为“接替王峻”,引来藩镇猜忌。 郭荣看向王朴,王朴会意,缓缓开口:“常侍中多虑了。平卢虽近契丹,却有海道可通吴越,若能安抚流民,重开渔盐之利,未必不是好事。至于归德,您麾下将士人才济济,现如今的都指挥使仇辨杰,勇而有谋,不知以为如何啊。” 王朴的话点到即止,既给出了归德的接替人选,又暗示平卢的价值不在军事,在民生——这与郭荣想法不谋而合,显然是两人早有默契。 杨骏在一旁静静听着,忽然明白常思的真正担忧:不是怕调任,是怕朝廷借调任削弱他的势力。他想起王殷在魏博的种种表现,此刻常思的境遇怕是与他十分相似,想到这里,便轻声道:“常侍中,在下在魏博时听老兵说,‘镇藩镇如种庄稼,得先知道土地肥瘠’。归德的‘土’是漕运,平卢的‘土’是渔盐,只要根扎得深,在哪都能长。” 这话既肯定了常思的能力,又将调任与“民生”挂钩,避开了“权力”的敏感点,正合郭荣的心意。 常思望着杨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随即拱手笑道:“杨大人这话倒是点醒了老臣。老臣只顾着想‘镇不镇得住’,倒忘了‘养不养得活’——平卢若真能如归德般安稳,老臣去又何妨?” 郭荣这才端起酒盏,与常思轻轻一碰:“常侍中能这么想,父皇定是欣慰的。不过此事尚未定夺,最终还得看陛下的意思——但无论如何,归德与平卢,都是大周的土地,都得让百姓过好日子,不是吗?” 酒液缓缓滑过喉咙,留下一抹温热的慰藉,常思在放下酒盏的那一刻,脸上的神色较之前来时已明显松弛,宛如心头重负终于得以卸下,整个人轻松了不少。杨骏的目光落在案几上摇曳不定的烛火之上,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明悟:跟随郭荣,此类风波诡谲,只怕是日后生活中的常态了。 “王爷说得及是,不过,此番我来京城所为两件事,一件事便是刚才已经提及的,还有一件事,倒是需要王爷听听该如何处置!” 郭荣三人正欲搁下手中酒盏,心中暗自思量,今晚的宴席似乎已近尾声,不料,常思却在这关键时刻,偏要掀起一番波澜。 “常侍中,你请讲来?”郭荣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 常思微微一笑,神色间透露出几分算计道:“王爷,臣在宋州之时,曾向民间放出四万余两丝的债务。此番进京,未携他物,唯有将这份债权献上皇上,望皇上能适时予以征缴。” 言罢,厅内气氛微妙,杨骏眉宇微皱,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常思说这般话,怕是另有所图吧;而王朴脸色间则是带着几分的鄙夷,太贪得无厌了。一场看似平静的晚宴,实则暗流涌动。 郭荣当即一拍桌案,豪气干云地说道:“常侍中啊,你与国家本就是同为一体的命运,那平卢国库充盈得很,你到了那儿,但凡有所需,尽管取用便是,又何须为区区四万余两银丝而挂怀于心呢?” 常思望着郭荣拍案的豪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却故作惶恐地起身拱手:“王爷有所不知,这四万两丝债,多是宋州商户所欠。如今归德要筹备春耕,商户们资金周转不开,老臣若强催,怕是误了农时;可若不催,归德军的粮饷又差着缺口……” 看着眉宇紧皱的郭荣,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老臣想着,皇上若征缴,可折算成军需,既解了归德的急,又能让商户们感念皇恩——毕竟,朝廷征缴与藩镇催债,百姓心里的分量不一样。” 杨骏心头豁然开朗——常思哪是献债权,是想借朝廷的名义收债,既保全自己“体恤商户”的名声,又能稳稳拿回银子,顺便向朝廷表忠心:“你看,我连私产都献给皇上了”。这算盘打得,比汴水的漕船还精。 王朴握着酒盏的指节泛白,刚要开口驳斥“藩镇私债岂能转由朝廷征缴”,却被郭荣用眼色按住。郭荣起身走到常思面前,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常侍中体恤商户是好事,只是朝廷征缴,需按律而行。商户若因还债误了春耕,那便是舍本逐末了。” 常思的脸色倏地一沉,他未曾料到郭荣竟敢打断他的如意算盘。未等他开口反驳,郭荣已巧妙地将话题一转,缓缓言道:“然而,此事尚需细细斟酌。常侍中,其实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待到明日我觐见父皇之时,亲自向他禀明此事,瞧瞧父皇究竟是何意思,再做定夺,如何?” “哈哈,我就知道,晋王殿下必有妙计,此番真是多亏殿下了!” 郭荣轻轻一笑,那笑容温暖而真挚:“常侍中此言太过客气了,这本就是我应尽之责,何来多谢之说?瞧这天色已深沉,明日早朝在即,不如今日就以这最后一杯,我再敬常侍中……” …… 第二百六十二章 以退为进 常思缓缓步出晋王府邸的大门,背影逐渐拉长,直至融入暮色之中。幻想姬 罪薪璋踕更欣哙郭荣嘴角挂着一抹浅笑,目送其远去,那笑容仿佛春日里和煦的微风,温柔而含蓄。然而,待常思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郭荣的神色倏忽间变得凝重,他轻轻一挥衣袖,转身,步伐坚定地迈回府邸深处。 杨骏与王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无需多言,二人心领神会,紧随其后。回到房间,郭荣迫不及待地端起茶盏,大口饮下,仿佛要用这滚烫的茶水驱散心中的波澜。待气息稍平,他沉声道:“王朴,你即刻着手安排,派遣可靠之人前往宋州,细细探查常思在那里的所作所为。此事非同小可,恐怕那隐患已如蛀虫般,悄然侵蚀至深。” 说出这番话时,郭荣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王朴微微颔首,神色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回应道:“遵命,殿下,我这便着手安排。” 一旁的杨骏目睹此景,欲言又止,神色颇为踌躇。郭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声道:“骏哥儿,咱们都是自己兄弟,心里有话,但说无妨。`鸿,特¨小_说/网· ¢无*错/内^容/” 杨骏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袖中轻轻攥了攥,沉声道:“殿下,我有一事不明?既然常思在宋州所作所为犹如蛀虫一般,为何此番我们不快刀斩乱麻,反倒步步为营,如此行事的话,恐打草惊蛇,反倒让归德的漕运生乱——毕竟汴水连着半个开封府的粮仓。” 郭荣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晨露打湿的石阶,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郁:“你看这石阶,若是猛地用凿子敲,定会崩裂;但若是日日浇水、慢慢打磨,反倒能磨得平整。如今的节度使,多是跟着先皇打天下的旧人,手里都握着兵甲。王峻刚殁,他们本就揣着心思,若此时再动常思——哪怕他确有不妥,其他节度使只会想‘下一个是不是轮到我’。” 他拿起茶盏,却没喝,只是看着水汽氤氲:“常思在宋州十年,归德军里半数将领是他提拔的。真要‘快刀斩乱麻’,归德必乱。若是此时北汉和契丹再趁机南下,咱们辛辛苦苦稳住的局面,怕是要退回十年前。” 杨骏闻此言,心中暗自思量,藩镇之事,委实对朝廷安危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晓税宅 毋错内容蓦地,王殷在魏博军营中的那番话浮现在他的脑海:“藩镇,犹如肉中深扎之刺,急于拔除,只会痛彻心扉,血流不止,唯有先消其炎,方能徐图解决。”念及此处,杨骏不禁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殿下所忧,莫非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郭荣自澶州归京,刚刚接手朝中繁冗事务,不觉间眉头紧锁,心中泛起几分棘手之感:“诚然,王峻之案,因骄横犯上,激起朝野公愤,处置起来自是名正言顺,毫无争议。然而常思之事却大为不同,此人虽贪恋财货,却未曾公然违抗君命,加之昔日对父皇确有旧恩。若要动他,恐怕会让那些旧日功臣心生寒意,更令藩镇诸侯暗自揣度,‘莫非朝廷难以容得下有功之人?’” 杨骏忽然明白,郭荣的“步步为营”,不是退让,是在“消弭猜忌”。他躬身道:“殿下远见,属下愚钝了。不过,属下这里还有一言,还请殿下好好考虑下!” 郭荣嘴角含笑,语气温和道:“哦?到底是何事,不妨细细道来。” 未及杨骏启齿,一旁的王朴已抢先一步,笑声中带着几分玩味:“骏哥儿心中所系,莫非是那常思所欠的四万余两丝的旧账?” 杨骏的眼中闪过一丝“知我者,莫过于君”的默契,轻轻颔首,声音中带着几分诚挚:“殿下明鉴,正如王大人所言,此事若得我等妥善处理,非但能令常思那里警钟长鸣,更可为留的好名声!” 郭荣闻言,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目光里渐渐浮出笑意:“哦,什么法子,我倒是要好好听听了!” 杨骏没有说话,目光转而投向身旁的王朴,温和地道:“王大人,要不此番还是劳烦由你讲来?毕竟,关于此事,我可是跟着您一步步学来的呢。” 王朴闻言,连忙摆手谦逊道:“骏哥儿此言太过谦了。时移世易,今非昔比,此事既由你率先提起,自然是由你来阐述最为贴切妥当。” 郭荣轻轻一笑,随即温和地道:“罢了,你二人无须争抢这功劳。倘若此计果真有奇效,待到时机成熟,我定会向父皇禀明一切,你们二人的功绩,自是少不了分毫。” “晋王殿下,既然常思宋州,向民间发放四万余两丝的债,他将债权进献皇上,让朝廷到时候征收,咱们听他的话,岂不是陷入到他的陷阱中去了?若是他真的调任其他地方,这四万余两丝的债,我建议朝廷直接免了算了,这样既维护了朝廷脸面,赢得民心,又能对他时刻提醒!” 郭荣闻言,双眸霎时闪烁起光芒,随即拍案而起,连声赞道:“妙哉!此 计委实精妙绝伦,一经实施,这一下子就让我们化被动为主动了!” 王朴也抚掌赞叹,眼中的疑虑尽数散去:“骏哥儿这招‘以退为进’,实在是高!常思本想借朝廷征缴之名,既讨了皇上的好,又不伤自己与商户的情面,暗地里还能赚个‘体恤民情’的名声。可咱们一旦免了这笔债,他那点算计就成了泡影——百姓只会念朝廷的恩,反倒会想‘若不是朝廷免债,常侍中怕是要催到家里来’。” 郭荣来回踱着步,酱色披风在晨光里划出沉稳的弧线,语气愈发振奋:“更妙的是,这能让天下藩镇看看,朝廷不是要跟他们争利,是要帮百姓让利!王峻只懂‘抢’,咱们要让他们懂‘舍’——舍得小利,才能得民心;得了民心,藩镇的根基才稳,朝廷的江山才牢。” …… 第二百六十三章 南唐风云 广顺三年,归德节度使兼侍中常思进京入朝;后调任平卢节度使! 因为常思在宋州,向民间发放四万余两丝的债,最后郭威向宋州颁发布告,凡是常思所放的债全部豁免。 各路节度使,那些手握重兵、心怀忐忑的藩镇之主,闻此讯后,心中重石落地,紧绷的神经悄然松弛。郭威的这一手宽容,无疑传递出一个微妙的信息: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他并无剪除藩镇、动手整顿武人势力的急切之意。于是,朝堂之下,暗流涌动的水面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一切波澜都未曾发生…… 中书门下! 杨骏因为常思的事,竟自弘文馆直学士之位跃升至弘文馆学士,现下他的使命,便是紧随晋王殿下左右,勤勉效力。 范质目光落在案几上堆叠如山的公文之上,不禁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沉重对李相言道:“李相大人,南唐之地正遭逢大旱之年,井水干涸,泉源断流,就连那浩荡淮河,也几近枯竭,行人竟可徒步涉过。更有无数饥民,为求生计,纷纷渡过淮河,一路北上。我觉得此事不可等闲视之啊!” 李谷闻言,眉头紧锁着抚过案上的公文,他沉声道:“范相所言极是。南唐旱情自去年冬始,至今已三月无雨,濠州、泗州一带饥民逾十万,近半已涌入我大周境内——宿州、亳州的驿馆早已挤满,地方官奏报说‘日耗粮草三百石,仓廪渐空’。” 他顿了顿,抿了一口茶水继续道:“更棘手的是,南唐国主闭境锁关,不许饥民回流,还派水师在淮河沿岸巡逻,明着是‘防我大周趁机南下’,实则是把包袱全丢给咱们了。” 恰在此时,郭荣自门外步入,其声带着几分急切,脱口问道:“二位使相,对此困境,可已有良策在胸?” 闻得晋王殿下亲临,范质与李谷连忙起身,恭声道:“参见晋王殿下!” 在这郭荣的身旁,杨骏紧随其后,他们二人看视对方一眼,然后缓缓开口道:“王爷,藩镇刚稳,流民之事若处置不当,恐再生乱,以我们之见,一动不如一静,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郭荣闻此言,眉宇间不禁轻轻蹙起,片刻沉默后,他转而望向身后的杨骏,语气中带着一丝探寻:“骏哥儿,对于此事,你心中可有良策?” 自常思之事以来,杨骏便如影随形,成为了郭荣不可或缺的智囊。面对郭荣此刻的直接询问,他早已习以为常,神色从容。 杨骏想了下,声音沉稳道:“王爷,流民之患,看似在‘饥’,实则在‘安’。宿州、亳州多荒地,我来之前就曾去户部了解过,其中近万亩可种粟米,只是缺人开垦。若能将流民按户编组,每十户发一头耕牛、三石种子,划给荒地,许他们‘三年不纳租’,既能解眼下粮草之急,又能增拓良田——此乃‘以工代赈’,比单纯施粥更稳妥。” 李谷摇了摇头道:“此计可行!但是南唐濠州、寿州发兵阻止,只怕他们不会让我们这般容易收益的。况且,耕牛与种子从何而来?朝廷粮仓本就为防北汉备着,动不得。” 他望着两位宰相,缓缓开口道:“可向藩镇暂借。归德常思虽调任平卢,宋州粮仓仍有存粮,据我所知,那里的豆饼、耕牛都富余,可商借一批,秋收后由朝廷加倍偿还。再者说了,藩镇刚受朝廷宽宥之恩,此刻借粮助流民,既能显其‘忠’,又能让他们与地方民生绑定——流民安稳了,他们的辖地也少了隐患,想必不会推辞。” 范质沉吟片刻,点头道:“以荒地安流民,以藩镇补粮草,既不耗国库,又能结民心、稳藩镇,确是良策。只是……南唐若借机生事,说我大周‘招诱其民’,该如何应对?” 还没等杨骏开口,郭荣截止就出声打断道:“他们敢?我还整愁没有理由找他们事情呢!” 杨骏见郭荣语气带了锋芒,连忙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如砥:“王爷息怒。南唐虽弱,若我们此刻接了他们的‘挑衅’,反倒落人口实,让藩镇觉得‘朝廷刚稳又要开战’,徒增猜忌。” 他转向范质与李谷,补充道:“南唐若说‘招诱其民’,那我们便直接在临近州郡之地,赈济灾民,并可直接遣使赴濠州,明言‘若南唐愿出粮,我大周可划地助其设赈;若不愿,便请其打开关隘,我大周护送流民归国’。他若仍闭境,便是将百姓推向我朝,天下人自会看清谁是仁君,谁是酷吏。” 郭荣眉头稍展,指尖在案几上轻叩:“那南唐水师巡逻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扰了流民安置。” 杨骏想了下后缓缓说道:“可令郓州符彦卿调五百轻骑,沿淮河布防。只护流民,不犯南唐境——若其水师越界,便鸣锣示警,录下时日上报朝廷,再通报诸藩镇。他若敢动手,便是与天下为敌,符帅的郓州军与魏博军呼应,足以应对。” 李谷抚掌道:“既示仁,又备武;既安流民,又稳藩镇,还占了道义——这才是周全之策。” 范质亦是点头同意道:“杨学士此计甚秒。” 郭荣望着杨骏,眼中的急切渐渐化作赞许:“你这‘以工代赈’,是把流民变成了耕夫;‘借粮倍还’,是把藩镇变成了助力;‘遣使晓谕’,是把南唐的刁难变成了我们的道义——一环扣一环,比我那‘开战’的念头,确实稳妥多了。” 他转向范、李二人:“便按此计办。范相拟遣使诏书,李相协调藩镇借粮,杨骏随我去见父皇,奏请‘以工代赈’之策。” 就当众人领命,正欲转身依计行事时,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从神色慌张地闯入屋内,径直向郭荣禀报道:“王爷,王妃即将临盆,这边让您速速回府呢!”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四章 子嗣绵延 郭荣的三个儿子宗谊、宗诚、宗諴,在郭威起兵时,为后汉隐帝所杀。看书屋小税枉 首发因此,符金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如今寄托着郭荣的全部心血,毕竟,他家里真的是有皇位要继承的! 刚踏入府邸大门,郭荣一脸焦急,目光匆匆掠过前方,只见一间屋内已聚集了不少身影。他急步向前,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关切:“屋内现在情况究竟如何?” 话音未落,太医院的院正闻声而动,连忙几步迎了上来,神色中带着安抚之意:“晋王殿下请勿心急,王妃已然有了分娩的前兆。您且宽心,屋内皆为我朝医术精湛的太医,定会全力护佑王子与王妃周全。” 郭荣的脚步顿在廊下,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产房的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符金盏压抑的痛呼,每一声都像针似地扎在他心上。他转身想往里闯,却被太医拦住:“殿下,产房秽气重,您是万金之躯,不可擅入。” 郭荣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焦躁,酱色披风在风中猛地扬起:“滚开!王妃她在里面拼死拼活,我岂能在外站着?” 杨骏不知何时已站在廊柱旁,手里捧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轻声道:“王爷,您此刻乱了方寸,反倒让王妃分心。山叶屋 耕辛醉全太医说有分娩前兆,便是好事,咱们得等。” 说这话时,他将茶盏递过去,郭荣接过茶盏,指尖烫得发麻,却浑然不觉。他望着产房窗纸上晃动的人影,喉结滚动:“我三个儿子……当时出生的时候我没在身边,后面我在澶州打仗,最后出事的时候,我甚至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金盏这胎,若是再有闪失……” 杨骏忙的打断他,语气笃定道:“不会的。王妃吉人天相,太医院的院正最擅产科,您忘了,去年李相的孙儿就是他接的生,母子平安。王爷,您该想想,等孩子落地,是像您一样英武,还是像王妃一样俊秀。将来教他读《孙子兵法》,还是学骑马射箭?” 郭荣握着茶盏的手渐渐稳了些。产房里的痛呼声低了些,随即又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锐。他猛地转身,背对着房门,肩膀微微颤抖。杨骏默默退后一步,示意侍从们都噤声——此刻任何安慰,都不如安静地陪着。 恰在此时,宫中的高公公踱步而来,对着郭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杨骏见状,动作不紧不慢地退至一旁。-$=微@§趣?小¢{ˉ说?¨网}¨, (已~发|¥?布|/最1=\新&章2=$节?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静静伫立一旁的银盏身上,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关切,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了她,轻声问道:“可是在挂念着你大姐的安危?” 符银盏轻轻颔首,秀眉间不经意间蹙起一抹忧虑与惧色,细声细语道:“女子分娩竟是如此惊心动魄之景,大姐已在内室良久,那阵阵高亢的呼喊之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心惊胆战。” 杨骏闻此,嘴角勾起一抹不以为然的浅笑,语调轻松道:“诚然,世人常说分娩犹如在阎王殿前徘徊一遭,艰辛异常。若你心中对此有所畏惧,待到那时,或许可以考虑不要孩子了。” “丁克”的思想对于现代人来说极为寻常,但对于这个时代无异议晴天霹雳,符银盏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道:“如果一个女人连孩子都没有,那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当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时,怕是他早就想好跟谁要自己的孩子了!” 杨骏听到这话,不由的苦笑一声,他忙的解释道:“不是,银盏,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这不是刚才你说生孩子太痛苦了,所以我才说这样的话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符银盏将信将疑的看着杨骏:“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 正当此刻,产房之门轻轻启开一线,伴随着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吱呀”声,一位产婆怀抱襁褓,急匆匆地跨出门槛。她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角却勾勒出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生了!终于生了!是个健壮的小公子,哭声响亮,十足的精神劲儿!” 郭荣闻言,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身形凝固在原地,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倒是高公公,反应机敏,连忙上前一步,语气中满是诚挚与欢喜:“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府子嗣兴旺,实乃我大周之福,国之幸事啊!” 这位小公子,委实是含着金汤匙降临人世的幸运儿。在场的宾客们此刻也纷纷回过神来,齐声恭贺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喜得贵子!” 杨骏见郭荣仍沉浸在喜悦之中,未能及时回应,便快步上前,轻轻推了他一把。郭荣这才恍如梦醒,随即放声大笑,豪气道:“好,赏,重重有赏!来人,将早已备好的红包分发给大家!” 说完这话后,郭荣没等到大家道谢,就猛地冲进房间。符金盏脸色苍白如纸,额上的碎发全被汗水浸透,见他进来,虚弱地笑了笑:“王爷…… 你看他……” 郭荣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襁褓里的婴儿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大哭,小手却攥得紧紧的,像握着什么宝贝。他伸出手,想碰又不敢,指尖悬在半空,忽然落下泪来——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流泪,不是为失去的儿子,是为怀里这个鲜活的生命。 符金盏气息微弱,仿佛风中残烛,轻声道:“他的眉眼,像极了你。” 郭荣喉头哽咽,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像他娘才好。像你一样心地善良,可别像我,整日里心思都系在战马与疆场上。” 此时,院正步入室内,为王妃诊脉,面上带着温和笑意:“王妃只是力竭所致,静心调养些时日,自会康复如初。小公子哭声响亮,脉象稳健有力,一看便是个福泽深厚之人。” 郭荣轻柔地替符金盏掖好了被角,目光随后温柔地落在了襁褓中熟睡的婴儿身上。那小小的生命,仿佛是他血脉中流淌着的延续,甚至,因为这个生命,他才觉得自己努力奋斗下去的意义所在…… 第二百六十五章 郭宗训 郭荣轻步缓行,将那位德高望重的院正大人送至门外,转身再踏入室内时,符金盏的面色已稍见红润,她以温柔的目光望向郭荣,轻声问道:“王爷,您心中可有想法,咱们的孩子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呢?” 郭荣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爽朗一笑,道:“哈哈,这确是件让人煞费苦心之事。不过,杨骏才情横溢,满腹经纶,何不请他来给这孩子一个名字?夫人以为此议如何?” 符金盏听后,亦是先是一惊,继而嘴角勾勒出一抹温婉的笑意,答道:“倒是个好主意。我亦有所耳闻,杨骏在文坛之上素有‘词宗之首’的美誉,请他起名,着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然而,恰在此时,宫中的高公公于门外悠悠启声:“晋王殿下,陛下闻您府上添得贵子,特遣老奴前来传达圣上口谕!” 郭荣闻言,连忙拉开房门,迎了出去,面上带着歉意:“高公公,今晚照顾不周,实在有失礼数,还望公公海涵。不知父皇有何旨意?” 高公公轻轻一笑,然后目光转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语气中带着几分温和道:“陛下有口谕传下:你来问问荣哥儿,小王子取名为‘宗训’可好?‘宗’字以承先祖之德,‘训’字以守礼法之规。” 郭荣的眸光轻轻掠过符金盏,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爽朗的笑意,然后便朗声道:“好!就定名为宗训!烦请公公代为转告父皇,儿臣对此名极为满意!” 言罢,郭荣不假思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包,动作悠然地置于高公公掌心。高公公见状,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与惶恐,连忙推辞道:“王爷,这……实在不合规矩啊!” 郭荣按住高公公推拒的手,掌心的红包被两人夹在中间,他声音里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却不失分寸:“公公深夜奔波,这点心意不是规矩,是家礼。父皇记挂着孙儿,连名字都想好了,这份恩宠,我总得让公公沾沾喜气。” 高公公望着郭荣眼中的真诚,再看那红包的厚度,既不逾矩,又显心意。他掂了掂,顺势收进袖中,笑道:“王爷这话说的,老奴就却之不恭了。陛下还说,明日辰时,让老奴来接小王子的‘洗三’吉帖,他要亲手题字呢。” 洗三,在中国古代诞生礼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仪式。婴儿出生后第三日,要举行沐浴仪式,会集亲友为婴儿祝吉,这就是“洗三”,也叫做“三朝洗儿”。“洗三”的用意,一是洗涤污秽,消灾免难;二是祈祥求福,图个吉利。 “谢父皇厚爱!”郭荣躬身应道,目送高公公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才转身回房。 符金盏已让侍女将宗训抱到暖阁,正隔着襁褓轻拍。见郭荣进来,她笑道:“刚才你送高公公出去之际,银盏过来了,我让她问问杨骏起什么名字好,没想到父皇取的名字,竟与杨骏想到一处去了——可见‘宗训’二字,确是天意。” 郭荣走到暖阁边,望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指尖不敢碰,只在旁轻声道:“父皇这是盼着他将来既承得住郭家的基业,又守得住天下的礼法。” 符金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温婉浅笑,轻声道:“我这妇道人家,虽不甚通晓那些大道理,但既然是郭家儿郎、殿下您提及之事,我自当视为己任,宗训得事情,我自当是义不容辞。” 正当郭荣欲开口回应之时,门外骤然响起杨骏焦灼而坚定的呼唤:“殿下,有紧急事务亟待您裁决!” 郭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符金盏,而她,仿佛早已洞悉他的心意,眼眸中闪烁着理解与包容的光芒,柔声说道:“殿下,国事为重,您且先去料理那朝堂之上的要务吧。” 郭荣轻轻颔首,随后步出房门,目光落在杨骏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到底什么事情,这么晚了,需劳烦你特地前来征询我的看法?” 杨骏神色凝重,拱手答道:“殿下,王殷已三度上疏,恳请入京觐见圣上。适才,陛下派人来询,欲知殿下对此事作何打算?” 郭荣闻言,并未立即表态,而是将询问的目光转向杨骏:“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杨骏沉吟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警觉:“殿下,以我浅见,王殷此番举动,恐非单纯朝觐那般简单,背后或有他谋。为防不测,还是勿使其轻易回京为妙。” 郭荣望着廊下摇曳的灯笼,指尖在冰凉的廊柱上轻轻摩挲,半晌才沉声道:“王殷三请入京,若直接拒了,反倒显得朝廷心虚。但你说得对,魏博控着北境,他此刻离镇,若北汉趁机来犯,或是军中有人异动,都是麻烦。” 杨骏躬身道:“殿下是想……既不允其入京,又不驳其颜面?” 郭荣点头,目光投向魏博方向道:“正是,王殷此人,虽粗犷却重脸面。前不久我们除去王峻时,还多亏了他帮忙,这个时候若是不分青红皂白,怕是会适得其反。” 他微微一顿,语调缓缓柔和下来:“你且代我草拟一封回信,首句便道‘北境烽火未熄,魏博之地,关乎社稷安危,节帅之责,岂可轻易离席’。随后,将父皇亲赐的玉带附上,以此作为答复,且看父皇对此意下如何?” 杨骏闻言,眸光闪烁,赞许之情溢于言表:“殿下此计,实乃天衣无缝。一来不显丝毫怠慢之意,二来玉带乃皇家恩泽之象征,此举既巧妙回绝了其入京之请,又令其深感朝廷挂念,仿若至亲相待,实在高明。” 郭荣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没错,再让中书省派个能说会道的供奉官,捧着赏赐去魏博,当面说‘陛下与晋王念节帅辛劳,待北境安稳,定召节帅入京,共饮庆功酒’。他要的无非是个‘被重视’的名分,给了他,便不会再生事端。” 第二百六十六章 郭威生病 王殷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犹如一个刺头一般,需要时不时的要敲打一番才行,郭荣的意见通禀给郭威后,立即得到郭威的赞赏。未几,郭威便下令,派遣使者快马加鞭,直奔魏博而去,意在妥善处理这位“刺头”之事。 接下来的数日,鉴于新生儿不宜频繁接触外人的习俗,郭宗训的“洗三”庆典便在王府的深宅大院中悄然铺陈开来。尽管庆典规模限于府内,郭威仍旧体恤入微,特地嘱咐高公公亲自捧送了金铸的葱与钱币至王府,以此寄托对“宗训”未来聪颖睿智、财源广进的深切祝愿。 郭荣本来就是作为郭威的养子,在宗法制的古代,养子也是儿子,因为郭宗训的事情,一时间朝中一些观望的人,一下子就敏锐地嗅出郭威的意图,因此,晋王府邸的大门一时间内门庭若市,访客络绎不绝,各路人物纷至沓来,皆欲探得一丝先机。 殿前都指挥使、加领泗州防御使的李重进,此刻眉宇间却难掩一丝凝重。他心中早已暗自盘算,郭荣一旦抵京,那龙椅之上的大统继承,怕是已成定局,犹如板上钉钉,难以撼动。然而,当这消息真正传入耳畔时,他那张坚毅的脸庞上,仍旧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落寞。 一旁的幕僚翟守珣,目光敏锐,捕捉到李重进神色中的微妙变化,心中已然明了其缘由。他轻步上前,语气中带着几分温暖与劝慰:“大人,世事如棋,局局新。不到那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刻,万物皆有可能翻转乾坤。” 李重进的指尖重重按在案上,指节泛白,烛火在他刚毅的侧脸投下深深的阴影,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翻转乾坤?翟先生可知,昨日洗三庆典,陛下连内库的镇库金葱都送了去?那金葱可是陛下登基时所用,这是把郭宗训当嫡长孙在养!” 他猛地抓起案角的虎符,青铜冰凉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我跟陛下的血缘可比他郭荣近,更是随着陛下出生入死?可如今……陛下看郭荣的眼神,就像看当年的自己。我这个外甥,倒成了局外人。” 翟守珣缓步走到近旁,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道:“哎,王峻大人出事,就是再给晋王腾位置,依在下来看,陛下重他,不仅是情分,恐怕是为了遵循宗法之序,确保皇位传承无忧,以免陛下千秋之后,国家陷入动荡不安之境!” 李重进眉头紧锁,心头的不解如同被冬日寒风冻结,他猛地灌下一口辛辣的烈酒,那股灼烧感似乎能暂时驱散心中的迷雾。随后,他重重地拍打着案几,声音中带着几分不甘与困惑:“我实在弄不明白,舅舅他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我,可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外甥啊!反观那郭荣,他又算哪门子的葱?” 翟守珣心中自明,郭威此举实乃上策。试想,若郭威将李重进立为嗣,那张永德心中岂能无波澜?更遑论郭荣,他又该作何感想?如此一来,大周朝野,岂不是要陷入一场纷扰的漩涡,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大人,只要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可能。目前的局势,我觉得陛下的身体,怕是……” 李重进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液溅在虎符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霍然起身,披风扫过案几,烛火被带得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在跳动——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期待。 翟守珣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宫城方向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春秋已高,若真有万一……国不可一日无君。郭荣虽是养子,可他刚刚才到京城,如何能镇得住场面?到那时,天下人看的是谁?天下,兵马强者为之!” 李重进的胸膛剧烈起伏,指尖在虎符上反复摩挲,青铜的纹路硌得他掌心发麻,却让他混沌的心绪渐渐清明。他想起去年冬陛下咳着说“重进啊,禁军是朕的底气”,想起自己麾下那些跟着他从邺都打到开封的老兵,想起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那是只认统帅的、沉甸甸的信任。 李重进的声音软了些,带着几分挣扎道:“可……可他是我舅舅。我若在这时候动心思,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 翟守珣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他当即劝说道:“动心思不是作乱。是为了自保,为了殿前司的兄弟们,为了不让郭家的天下落入只会耍笔杆子的人手里。您想想,王峻的关系与陛下如何,最后还不是就这样流落商州,成者为王败者寇!” “那……我该怎么做?”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翟守珣微微一笑,当即出着主意道:“大人,如今的局势,郭荣那边肯定是宜静不宜动,那我们这里可就恰恰相反了!只有把池子里的水给搅浑了,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李重进望着烛火,忽然觉得那跳动的光不再刺眼,反而像殿前司的火把,能照亮他脚下的路。他缓缓坐下,重新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点燃了胸腔里的火道:“好,我倒要看看,这天下的天平,到底偏向谁。不过,守珣你说把池子里的水搅浑,可有什么妙计?” 翟守珣脸色间的笑意不见,然后神色中带着一丝的阴翳缓缓开口道:“大人,天雄节度使王殷与平卢节度使常思,我觉得可以为我们所用!” 李重进的眸光中流露出一抹不解的迷雾,这时,翟守珣悄然贴近,以仅他能闻的声音,在耳边低语起来,李重进原本带着几分落寞的脸庞,渐渐褪去了阴霾,转而焕发出勃勃生机,神采奕奕起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郭威生病(续) 晋王府邸内! “自入秋以来,父皇因受风得了痹病,影响饮食和行走,太医们开的药效果不佳,就在刚才有术士说应该散发财物来祛病消灾。陛下打算在南郊举行祭祀,但自后梁以来,祭祀天地都在洛阳,现在如今父皇倒是迟疑未决!” 郭荣面带悠然之色,目光温和地落在杨骏与王朴二人身上说道,自澶州来东京开封府已有小半年的时间,郭荣如今处理起朝堂事务愈发地得心应手起来。 王朴点了点头道:“依照祖制,确实要去洛阳那边祭祀百神,不过王爷,陛下的身体若是前往洛阳,怕是吃不消吧!” 杨骏隐约记得,书上说郭威大概明年就去世了,如今这个时候要是去洛阳的话,那不跟九子夺嫡中最后老十四一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杨骏垂眸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桑苗图谱,声音里带着几分审慎:“王爷,王大人所言极是。洛阳距开封千里之遥,秋冬之际,汴水沿岸多风霜,陛下痹病在身,久坐马车恐牵动筋骨,得不偿失。” 他抬眼望向郭荣,目光清亮而恳切:“术士说‘散发财物以祛灾’,未必非得远行祭祀。臣以为,可在开封南郊设临时祭坛,依洛阳旧制简化仪轨,既全了祭祀之礼,又免了车马劳顿。至于‘散财’,不如将内库余银拿出十万两,一是减免开封府及周边三州来年半成赋税,二是赈济黄河沿岸受涝的灾民——百姓感念陛下恩德,这份‘民心之福’,或许比千里奔波的祭祀更能祛灾。” 王朴抚掌道:“骏哥儿这话说到了点子上!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后梁定洛阳为都,故祭祀在彼;如今我大周定都开封,在南郊设坛,既是顺应当下,也是对天地的诚心。再说,减免赋税、赈济灾民,这才是真正的‘散财’——散给百姓,比堆在祭坛上更有意义。” 郭荣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目光望向窗外飘落的秋叶,若有所思:“你们说得对。父皇这病,最忌劳顿。若能在开封祭祀,又能让百姓得实惠,想来父皇会应允的。” 杨骏沉吟片刻,心中思量再三,终是觉得有必要给郭荣提个醒。他缓缓启唇,声音沉稳而富有分量:“王爷,我心中尚有一事萦绕,觉得还是给你说一下为好。” 郭荣见状,杨骏的神色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凝重,不由自主地将嘴角边的笑意敛去,正色道:“骏哥儿,但说无妨。” “王爷,时下朝堂风云变幻,于您而言,静观其变为上,轻举妄动则为大忌。此刻,您万不可轻离京城半步,陛下之行亦需谨慎考量,以免落入他人精心布局的圈套之中。尤其是那前往洛阳之务,只怕背后藏着不少居心叵测之辈,意图借此生事。故而,您定要婉言谢绝这份差遣,万万不可踏入此局。” 杨骏的一席话,字里行间透露着几分的大不敬之意,令郭荣听后不禁眉头紧锁,神色凝重。站在一旁的王朴,闻言亦是默默颔首,附和道:“王爷,骏哥儿此言,确是发自肺腑,我等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郭荣沉吟片刻后,便转向王朴道:“王书记,你明日拟个折子,详述洛阳路途之险、开封设坛之宜,再附上月度赈灾名册,让父皇看看黄河沿岸还有多少百姓等着过冬的粮——他见了这些,定知孰轻孰重。” 王朴点了点头,神色坚毅地道:“微臣即刻着手办理,必将洛阳路上的风霜艰辛、开封筑坛的便利之处,以及黄河灾区百姓冬衣匮乏之现状,详尽记录,无一遗漏——陛下素来心怀苍生,见不得民间疾苦,览此名录,定能体察其中轻重缓急。” 言罢,他转身大步流星而去。郭荣目送王朴的背影渐渐隐没于廊柱之后,方缓缓转身,目光落于杨骏身上,语气较平日里少了些温润,多了几分深沉与凝重:“骏哥儿,你方才提及的‘居心不良之人’,心中可已有了盘算?” 杨骏微微欠身,语态谦恭而谨慎:“微臣岂敢妄加揣测。只是近日宫中禁军动向频仍,李都指挥使身居京城,四处活动,与禁军将领暗通款曲,这举动本就耐人寻味。倘若陛下决心远离京师,京城之中的局势……只怕风云难测。” 杨骏这番话,直接点破了那层窗户纸。郭荣缓步至窗前,目光穿透秋风的凉意,落在院中随风飘零的海棠落叶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窗棂的纹路:“李重进是父皇的亲外甥,统率禁军,权势显赫。若他心存异念,他若真有心思,父皇的身体……经不起这折腾” 言及此处,郭荣默然片刻,旋即猛然转身,眸中掠过一抹凌厉之光:“你说得对,我不能离京。明日折子递上去,我亲自去宫里一趟,跪在父皇榻前请他留开封——即便是为了宗庙社稷,他也定会再三权衡。” 杨骏十分认可道:“王爷亲去,更显诚意。另外,王爷要早做打算,我怕陛下这事,各地节度使若是知道的话,只怕天下难以安宁矣!” 郭荣默许的点了点头,然后轻叹一口气道:“你是想说魏博节度使王殷吧!” 杨骏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凝重道:“王殷那贼子,野心勃勃,从未真正收敛。此番陛下龙体欠安,他再三恳请入京觐见,其中一半是假意表忠,另一半嘛,恐怕是想暗中窥探京城的虚实。试想,一旦陛下离开京城,王殷定会心生觊觎,认为‘京城空虚’。以他那不安分的性子,极有可能亲自统帅亲兵,浩浩荡荡而来。要知道,魏博军距京师不过数日脚程之遥。到那时,他究竟会率领多少兵马?是打着‘护驾’的旗号,还是心怀‘逼宫’之念?这谁也说不准。” 杨骏看着郭荣神色凝重,然后便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接着道…… 第二百六十八章 直接动手 “王爷,时机一至,便需果断行事。趁着陛下龙威犹在,群臣尚存敬畏之心,对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正是剪除的最佳时机。否则,一旦陛下千秋之后,局势恐将……” 杨骏言尽于此,余下之意,留给郭荣自行揣摩。闻此良言,郭荣心中不禁对杨骏刮目相看,心中不免暗道:此言一出,足见其人非池中之物,实为运筹帷幄、辅佐社稷的战略能臣! 郭荣的指尖轻轻叩击在案头那枚沉甸甸的青铜镇纸上,细微的声响在静谧的室内回荡,桌面边缘细腻的纹路不经意间磨砺过他的指间,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意。他缓缓抬眼,视线穿透窗棂,投向那渐凉的秋景之中。残风中,几片海棠叶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枝头,打着旋儿掠过雕梁画栋的廊檐,它们的翩跹姿态,恰似这朝堂之内,那微妙而脆弱的平衡,正于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 他沉吟片刻后,语气里带着几分审慎道:“骏哥儿可知,‘剪除’二字背后,是多少甲胄出鞘、多少驿马奔命?父皇此刻卧病,若京中动刀兵,魏博的王殷、平卢的常思,谁会坐视不理?他们若借机起兵‘清君侧’,这天下,怕是要回到十年前的乱局。” 杨骏微微欠身,语态恭谨中带着一丝急切:“王爷洞察秋毫,此事岂是能轻易拖延至烟消云散的?就如之前王峻的事情一般,众人皆惧其倒台会引发朝野动荡,然结果如何?眼前的魏博节度使王殷,愈发的肆意妄为,若不趁早处置,只怕日后必成大患!” 郭荣目光深邃,凝视着杨骏,仿佛要将他的心思一一透视,良久,方缓缓启齿,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如此说来的话,你这里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既然王殷屡次恳请归京,王爷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他这番心愿,放他入京呢?待到京城之后,他便是失去了利爪的猛虎,再难翻起风浪。更何况,王爷与符节帅之间,早有默契相通,里应外合之下,王殷不过是一具冢中枯骨,命运已定矣! 郭荣沉吟片刻,眉头轻蹙复又舒展,终是对杨骏的一席话颔首赞同:“骏哥儿所言极是,我心中已有了计较。只是,眼下尚有一事,令我犹豫不决,难以定夺。” 杨骏的目光温和地落在郭荣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王爷心中所虑,莫非是关于李重进之事?” 郭荣初时一愣,随即爽朗大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骏哥儿,莫非你成了我腹中的蛔虫?怎地我的心思,你一猜即中?” 杨骏亦是笑声朗朗,气氛一时轻松愉快道:“哈哈,王爷言重了。至于李重进之事,在下以为,其实不难解。他现今身为殿前都指挥使,之所以广纳羽翼,不过是仗着与陛下亲近。但王爷请想,只要陛下心中对你有那么一份倚重,何愁他李重进不唯王爷之命是从呢?” 郭荣的笑声渐渐淡去,他的指尖轻轻在案几上勾勒着无声的圆圈,眼神缓缓沉凝道:“倚重二字,轻启朱唇间似乎轻而易举,然而真正践行起来,却犹如负重攀峰,步步维艰。若论血脉相连,此人乃是陛下嫡亲的外甥,血脉之情,割舍不断;而论及才能,他也算得上是骁勇善战,颇有将才之风。只是我心中所忧,正是恐怕有朝一日,他会以此为凭,借血脉之名大做文章。到那时,他或许会比那王殷更加难以对付,成为一块更难啃的硬骨头。” 杨骏笑意敛去,语气愈发恳切:“王爷,李重进的底气,一半来自血脉,一半来自禁军的‘旧情’。若能让他的‘旧情’分分流,这底气自会弱下去。据我所知,殿前司有个叫王审琦的内殿直都知,当年跟着李重进从河中府出来,却因去年粮饷之事与他生了嫌隙。此人善练兵,却一直没机会升指挥使——王爷若奏请陛下,提拔王审琦为指挥使,分管殿前司兵马整训,李重进纵有不满,也挑不出错,毕竟‘提拔旧部’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郭荣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道:“提拔他的人,分他的权?这倒是个法子。可王审琦会领我的情吗?” 杨骏肯定道:“他会的,王爷,王审琦的老娘前年中风,一直想请个汴京的名医调理,却苦于人微言轻,求告无门。王爷若让人把太医院的张御医请到他家去瞧诊,再送些舒筋活络的药材——这份情,比升官的文书更能焐热人心。” 郭荣闻言,微微颔首,赞许之色溢于言表:“言之有理。既然王审琦肩负起整训重任,自当遵循我所立之规矩。我们不妨立下一条新规:殿前司下辖各营,需按月呈报操练成效至枢密院,由我亲自审阅。李重进妄图借整训之名,私结党羽,却难逃王审琦这一关卡——王审琦既得提拔之恩,必事事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偏私袒护之举。” 杨骏闻言,躬身行礼,言辞恳切:“王爷此计,实乃妙着。既安抚了禁军将士之心,又悄然削弱了李重进之势,较之于直接剪除,更显稳重而周全百倍。” 郭荣缓缓踱步至窗前,目光温柔地拂过庭院中,被皎洁月光轻抚、边缘镶上银辉的海棠枝桠,语气中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释然:“稳重,二字千钧,正是时下最为关键之处。李重进,他非王殷可比,其麾下的禁军,乃是京城不可或缺的坚固盾牌。试想,这盾一旦有裂,又有谁能挺身而出,抵挡住北汉凌厉的箭矢与契丹锋利的刀锋?待到明日,我入宫面圣之时,自当向父皇提议,擢升王审琦——至于缘由嘛,便言‘殿前司正值整训之际,亟需一员虎将坐镇,而王审琦治军严谨,实乃不二人选’。父皇历来注重实效,此事想必能得他首肯。” 杨骏躬身道:“王爷思虑周全,只要陛下点头,李重进纵有不满,也只能应承……” 第二百六十九章 神主牌位 崇元殿内! 在洛阳的太庙深处,供奉着当今陛下历代先祖的神主牌位:高祖父:信祖睿和皇帝郭璟;曾祖父:僖祖明宪皇帝郭谌;祖父:义祖翼顺皇帝郭蕴;父亲:庆祖章肃皇帝郭简。 迎请太庙中列祖列宗的灵位与社稷坛上社稷二神之牌匾至东京开封府的盛事,已然尘埃落定。朝堂之上,众臣对此决议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抵触,然而,在选派何人前往迎神重任的问题上,一时间却未能凝聚共识,意见纷呈。 郭威因为受风得了痹病,近来病情稍见起色,面容间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他端坐于朝堂之上,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群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与调侃:“诸位爱卿,往昔你们言辞犀利,争辩风生,今日怎地都噤若寒蝉,无声无息了?” 右散骑常侍陶谷手持笏板,躬身朗声道:“陛下,迎请太庙神主与社稷牌匾,乃国之大典,关乎宗庙社稷的尊严,非亲贵重臣不能当此任。依臣之见,此等要务,当由宗子领衔——晋王殿下身为皇子,总理朝政,于情于理,都该担此重任!” 话音刚落,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的眼神牢牢锁定在郭荣身上,心中暗自笃定,此番重任,非郭荣莫属。他的言辞恳切,情理兼备,仿佛织就一张无形的网,静待郭荣的回应,看他如何应对! 不过,还未等到郭荣出言,范质却是站了出来道:“陛下,臣以为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大人,乃陛下嫡亲外甥,手握禁军,威重朝野,且素来敬天法祖,由他前往洛阳,既能彰显陛下对先祖的尊崇,又能震慑沿途,确保神主安稳——此乃不二人选!” 话音刚落,阶下便有几位武将微微颔首。李重进站在武将班首,听到这话后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高兴,他面色平静,手按腰间玉带,却未立刻出言,显然博弈在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郭威的目光看了一眼在场的诸臣,没有说话,而见状的朝堂众臣便就没了顾忌,枢密副使翟光邺在王峻出事后,就与李重进关系密切,此刻他自然是为其说话道:“陛下,陶常侍所言有理,迎神之礼,重在‘承继’二字。太庙神主,乃我大周皇室先祖;社稷牌匾,系天下苍生气数。依《周礼》,此等要务,当由宗子领衔,且晋王自入开封以来,劝农桑、安流民,深得民心,由他迎神,更能体现‘宗庙与百姓同息’之意。至于护卫,可令李重进大人调五百禁军随行,既全了亲贵护驾之礼,又保了沿途安稳,两全其美。” 郭威的眼眸在陶谷面上轻轻掠过,片刻的静默后,嘴角勾起一抹淡雅的笑意:“陶爱卿所言极是,荣哥儿确乃皇室至亲。只不过……” 他的话语忽地一转,目光随之移向文官队列中的范质,温和而带有一丝探究地问道:“范相以为如何?” 范质闻声步出队列,声音沉稳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陶常侍之言自有其理,但眼下朝堂之上事务繁杂,亟需晋王殿下鼎力相助。至于此次迎神之礼,关键在于从洛阳回到京城后了,陛下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共襄盛举,方显我朝之虔诚与威仪。” 闻此言语,李谷紧随范相之后,步出队列,声音沉稳而恳切:“范相所言,实乃金玉良言。时下陛下龙体欠安,晋王殿下挺身而出,辅佐料理朝中诸多琐事,此刻若贸然离去,岂不更添陛下忧心之重。再者,李重进大人身负京城禁军之重责,亦不可轻离岗位。依微臣之见,何不选派一位朝中重臣,代陛下亲迎贵宾,如此安排,岂不更为妥当?” 文官们纷纷附和,武将中也有几位与郭荣交好的将领颔首赞同。李重进脸上掠过一丝复杂,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只是按玉带的手指紧了紧。 郭威凝视着殿下众人激烈的争论,嘴角忽地扬起一抹爽朗的笑意,声音清亮地打断道:“诸位爱卿所言,皆字字珠玑,颇有道理。”言罢,他的眼神温柔地转向了郭荣与李重进,语调平和而深沉:“荣哥儿、重进,你二人对此又有何见解呢?” 郭荣步出队列,身形微弯,以额触地,恭敬言道:“父皇在上,儿臣愿领此命。儿臣必沐浴净身,虔诚斋戒三日,亲身护佑神主灵位与社稷牌匾安然返京,丝毫不敢有所怠忽。” 李重进忆起临行前,翟守珣的密语在耳畔回响,教他今日行事需以进为退,智取为上。念及此,他霍然起身,朗声道:“陛下,微臣亦愿随行,共担此任!” 郭威的目光在郭荣与李重进之间流转,大殿之内,氛围骤然凝固,众人屏息以待,皆聚焦于他的抉择。他忽地朗声一笑,手掌重重拍落在桌案之上,震得空气都似泛起涟漪:“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见你二人斗志昂扬,朕心甚慰。然而,方才李相与范相的谏言亦在理,眼下你二人各有要务在肩,不可轻动。”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目光转向了静立一旁的冯太师:“故此番使命,交由冯太师前去,想来是最为妥帖之选。冯太师,你以为如何?” 言尽于此,大殿之内复归沉寂,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辨,众人屏息以待,只候冯太师那足以扭转乾坤的一言。 而冯道作为历经九朝风雨的老臣,其威望之隆,朝堂之上无人能及,此乃郭威权衡利弊后的无奈让步。而冯道这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又岂会看不出郭威此番动作的弦外之音?念及此,他缓缓起身,声音沉稳而坚定:“陛下,微臣誓必竭尽所能,不负圣托!” 郭威的目光轻轻掠过朝堂,只见郭荣与李重进分列两侧,各自为营。他心中暗自叹息,那抹不易察觉的忧色转瞬即逝,随后,他缓缓启唇,声音沉稳而坚定:“好,有冯太师坐镇,朕心甚安。” 第二百七十章 假作真时 退朝后! 郭荣与李重进在巍峨的宫殿之外不期而遇,微风拂过,带起两人衣袂轻扬。郭荣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率先打破了周遭的宁静:“表兄,不知今晚可有闲暇时光,让我们重温往昔,好好聚上一回?时光匆匆,咱们已许久未曾如此亲近了。” 李重进闻言,目光温和地投向郭荣,脸上的笑意不减分毫,语气温和而坚定:“只要晋王殿下有时间,我这里自是随时恭候,共叙手足之情。” 郭荣闻此,不禁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缅怀与无奈:“表兄啊,我们何必将事态弄至如此境地?可还记得,昔日在潜邸之时,你我兄弟情深,手足和睦,那份纯真的情谊,如今想来,真是令人感慨万千……而今,却……” 李重进闻言,脸色倏地一沉,语气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锋芒:“哼,想不到晋王殿下如今官架子摆得如此之足,不过寥寥数语,便开始教训起人来了?” 郭荣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未动怒,只是抬手按住李重进按在刀柄上的手——那动作带着旧日袍泽间的熟稔,而非上下级的威压。 他声音放低,带着几分怅然道:“表兄这话说重了,潜邸时,你我跟着父皇在邺都练兵,雪夜里分食一块冻饼,你总把带芝麻的那半给我——那份情,我何曾忘过?” 李重进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目光落在郭荣鬓角新添的白发上,忽然想起那年邺都兵变,郭荣替他挡过一支流矢,肩头的血染红了半幅甲胄。他别过脸,语气仍硬,却少了几分锋芒:“此一时彼一时。你如今是晋王,掌着朝政;我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握着禁军——咱们站的地方不一样了,说的话,做的事,自然也不一样。” “地方不一样,心可以一样。” 郭荣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澶州旧部”四字道:“这是当年你送我的,说‘见牌如见人’。我一直带在身上。今晚去我府里,就咱们两个,无晋王,无都指挥,只有当年在邺都啃冻饼的两个弟兄。我让厨房备你爱吃的胡饼,就着西域的葡萄酒——你总说,那酒烈得像战场的风。” 李重进望着那枚令牌,青铜的凉意透过郭荣的指尖传来,竟让他喉头有些发紧。他想起昨夜翟守珣说的“郭荣此去洛阳,正是夺权的好时机”,可此刻看着郭荣眼中的坦诚,那些算计忽然显得有些刺眼。 李重进猛地一握,那枚青铜令牌在他掌心留下深刻的棱角痕迹,疼痛尖锐,仿佛穿越时空的针刺,唤醒了他记忆中那些被战场烽火尘封的岁月。 “好。”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许久才挤出一个字,声音中的刚硬被时光磨去了棱角,只余下一抹不易捕捉的苦涩,在空气中轻轻震颤。 郭荣见状,微微一笑,眼中仿佛有星光跳跃,温柔地打断了他:“好,就让我们今夜忘却尘嚣,只沉醉于风月之间。不谈国事,不论前程,只说邺都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澶州沙漠里细碎的沙粒,还有那些年,我们并肩走过的点点滴滴。” 李重进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快得像错觉。他将令牌揣进怀里,与腰间的虎符隔着一层衣料,一个冷硬,一个温热,倒像是他此刻的心境。 “好,就今晚,不见不散。” 郭荣目送着李重进大步流星地离去,那宽厚的背影携着几分不羁,衣摆轻轻掠过宫门旁威严的石狮子,仿佛连空气中的尘埃都被带动,卷起一缕轻风。他深知,李重进外表虽粗犷豪放,不拘小节,但内心却藏着一份难能可贵的深情厚谊。既然他能应召而来,郭荣心中便暗暗祈愿,无论未来的路途如何曲折多变,都不愿失去这位挚友。毕竟,李重进与那无可救药的王殷是不同的…… 待李重进的身影渐渐隐没于郭荣的视线尽头,郭荣不假思索,转身再度步入广政殿中。而郭威见郭荣归来,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欢愉之色,不由自主地面露喜色,温声道:“荣哥儿,何事这般高兴,说来也让我听听?” 郭荣快步上前,语气中带着几分欣喜道:“父皇,儿臣方才行至途中,恰遇太医院院正,他言及父皇近日身体大有起色,只需再耐心调养数日,这病体便能大愈了!” 郭威听到这话后,旋即浅笑一声道:“我当是什么事呢,生死之事,我早已看淡,我从前西征时,见到唐朝帝王的十八座陵寝统统被人发掘、盗窃,这都是由于陵墓里藏着许多金银财宝的缘故,而汉文帝因为一贯节俭,简单地安葬在霸陵原上,陵墓至今还完好无损。假如我百年之后,你到了每年的寒食节,可以派人来扫我的墓,如果不派人来,在京城里遥祭也可以。” 郭荣的目光落在案桌上琳琅满目的水果上,随即不假思索地拈起一枚红彤彤的柿子,轻步移至郭威跟前,满面诚挚地递上,笑道:“父皇,您正值盛年,龙体康健,孩儿还盼着能时常聆听您的教诲,指引前路。就连那稚嫩的宗训,也日日念着,盼着有一日能亲口唤您一声皇爷爷呢!” 闻听郭荣轻念起郭宗训之名,郭威的眸光倏地一亮,嘴角勾起一抹温煦笑意:“算算日子,宗训的百日庆典近在眼前了,届时朕定要亲临府上,亲眼看看咱们的小家伙!你说得在理,趁着朕这身子骨还算硬朗,定要将那些纷扰琐事,为你理出个分明来!” 郭荣抬眼望向面前端坐的大周皇帝郭威,心头猛地一颤,鼻尖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酸意。他连忙稳了稳情绪,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回应道:“父皇,您如此费心为孩儿筹谋,我……儿臣实在感激不尽。” “哈哈,你这话说的,父子之间,这话就见外了,哎,以后你的担子可就重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盯上王殷 “父皇在上,孩儿此处恰有一桩棘手之事,亟待解决,斗胆恳请父皇垂怜,赐予指点……” 郭威的眼眸深邃,缓缓落在郭荣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你所言那亟需处理之务,莫非指的是天雄军节度使王殷之事?” 郭荣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步履轻盈地迈向前,温文尔雅地启齿道:“孩儿不敢对父皇有所欺瞒,此番前来,实则是为了天雄军节度使王殷之事。孩儿私以为,行事若犹豫不决,恐反致祸乱丛生,眼下,正是解决此事的紧要关头。” 郭威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将一封密函递至他面前。郭荣心中微惑,不明父亲此举何意,不由轻声询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父皇,这封密函是……” “你先看看里面内容!” 郭荣缓缓打开密函,只见上面写着: 陛下亲启: 近闻邺都留守、天雄节度使兼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同平章事王殷,恃功而骄,渐生专横之志,其行事已多有不法,实难坐视。 河北诸藩镇卫戍军队之事,向来需凭圣上敕书方能处置,此乃国之定规,用以昭彰君权、统摄军伍。然王殷竟无视成法,凡此类要务,皆以己之手帖径直施行,视朝廷典章如无物,其僭越之态,已非一日之寒。 更有甚者,其在辖地之内,对百姓横征暴敛,盘剥无度,致民生凋敝、怨声载道。昔日其军功固不可没,然如今恃功妄为,既坏朝廷纲纪,又失黎民之心,长此以往,恐生祸乱,于国于家,皆非幸事。 此事关系重大,望陛下知悉,以思应对之策,以安社稷、抚万民。 成德节度使何福进呈上! 郭荣轻轻放下那封信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墨迹带来的凉意,一股莫名的寒意自头顶蔓延至全身,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缓缓转眸,目光凝重地投向了端坐一旁的郭威,嘴唇微启道:“父皇,如这信中所所言不假的话,这王殷当真是罪无可恕……” 郭威望着郭荣凝重的神色,枯瘦的手指在榻边轻轻一叩,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郁的沙哑:“罪无可恕?或许吧。但你可知,王殷手里的天雄军,是当年邺都兵变的老底子,所以他才有这样的底气。真要动他,河北藩镇怕是要炸锅。” 郭荣轻轻颔首,随即以一种沉稳而富有深意的语调缓缓探询:“父皇,关于那位成德节度使何福进?” 闻及此言,郭威的神色中不由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怀旧之情,他轻叹一声,仿佛思绪飘回了往昔:“哎,想当年朕自澶州高举义旗之时,何福进亦是追随朕的身边人啊。这些年,北边的刘汉与契丹铁骑频频侵扰,边境烽火连天。幸得何爱卿忠心耿耿,奋勇御敌,才使得我大周北境得以保全一份难得的安宁。朕听闻,在那成德之地,无论是官吏还是百姓,皆对其感恩戴德,数次联名上书朝廷,恳请为何节度使立下德政碑,以彰其功绩。” “父皇,如此观之的话,何节帅的这封来信,倒似是为我们敲响了警钟啊。” 郭威闻言,微微一顿,胸腔里涌起一阵轻咳,打断了话语的流畅。郭荣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以温柔而熟练的手法轻抚其父的背脊,助他平息喘息。待那阵不适缓缓退去,郭威的脸上再次绽开了笑容,那笑里藏着几分深沉与睿智:“哈哈,不过,事情远非你想象的那般单纯乐观。何福进此书,非为告状,实则投石问路之举——他意在探问朝廷,对王殷一事,是否有胆动手;更欲窥视,一旦王殷有失,下一个,是否就会轮到他自己。” 郭荣眉头紧锁,指尖在密函上反复摩挲“横征暴敛”四字:“可他私发手帖调兵,已是形同割据。若再纵容,其他藩镇定会效仿,到时候父皇定下的规矩,岂不成了废纸?” 郭威缓缓道:“王殷的根子在魏博,在天雄军。你想动他,得先抽了他的根。而至于何福进,他的年级还能在节度使的位置上待多久?” 郭荣心中一动:“父皇的意思是……” “王殷之前不是几次上表请求进京入朝,待京城建筑祭祀天地的圜丘、社稷坛修建好后,就直接给他们二人休书一份,就说西郊祭祀,让他们一块儿回京即可!” 郭荣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躬身道:“父皇此计,妙在‘顺势’二字。王殷屡次请京,正愁没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何福进既在密函中表忠,断无拒绝‘共襄祭祀大典’的道理——以‘西郊祭天’为名召他们回来,既全了他们的体面,又断了他们的后路。” 他稍一沉吟,又道:“只是,王殷在魏博经营数年,天雄军的牙兵多是他的死士。若他起了疑心,托病不来,或是暗中让军中生乱,该如何应对?” 郭威抚着榻边的锦被,指尖划过上面绣的桑枝纹样,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她问道:“若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处理此事呢?” “父皇在上,儿臣斗胆进言,此番局势,关键在王殷,重心则系于天雄军之安危。儿臣设想,待王殷归京之日,便是调遣符彦卿接管天雄军之时,如此布局,父皇以为是否妥当?” 郭威闻言,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抹赞许之色,继而缓缓言道:“澶州之主帅郑仁诲,此人性情端方,行事稳重,谨慎有加,实乃可托腹心之人。王殷之事若是有他相助,则大事可成矣!” 郭威说完这话后又忽然道:“你记住,对付藩镇,不能只靠刀兵,得靠‘势’。祭天是国之大典,这‘势’在朝廷这边,他们来了,便是入了你的局。” 郭荣躬身叩首,掌心已微微出汗——不是紧张,是兴奋。他终于明白,父亲要的不是简单“解决”王殷,而是借这祭天之事,彻底厘清藩镇与朝廷的边界。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第二百七十二章 除掉王殷 《五代.周史》有言:冬,十一月,己丑,太常请准洛阳筑四郊诸坛,从之。十二月,丁未朔,神主至大梁,帝迎于西郊,享于太庙。甲子,何福进入朝。乙丑,王殷入朝,诏留殷充京城内外巡检。 王殷新官上任,还没开始烧三把火呢,不少人都告状到晋王郭荣这里来了,郭荣此刻间异常头疼道:“骏哥儿,这王殷每次出入,随从经常有数百人,他还请求如数配给铠甲兵器以备巡逻之用,如此姿态,我看啊,早晚还要出事!” 如今已然广顺三年的腊月了,如果杨骏没有记错的话,这郭威大限将至,怕是这王殷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王爷,陛下身体不适,但还要举行祭祀天地的典礼,臣下听闻王殷挟持功高震主之势在天子左右,朝堂众臣心中无不忌恨他,如今来看,怕是个绝佳的机会啊!” 郭荣指尖在案上的《京城舆图》上重重一点,点在“太庙”与“圜丘”之间的御道上,声音冷冷着道:“祭祀大典在即,父皇带病主持,京城内外万不能乱。王殷带数百人佩甲巡逻,说是‘护驾’,但实际上心里有什么想法,谁人不知?这步棋,他走得太急,也太险。” 杨骏躬身道:“他急,正因心虚。王爷可知,昨日吏部侍郎偷偷来报,王殷的亲随在西市强买绸缎,打伤了商贩,巡城的金吾卫竟不敢拦——这已是恃权凌法,朝堂上下早有怨言,只差一个由头。” 郭荣抬眼,目光锐利道:“由头?你是说……祭祀之时?” 杨骏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道:“王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祭祀需行‘净街’礼,依制,除禁军护驾外,其余人等不得带甲近御道百步。但王殷如今的身份,不让他带兵反倒显得有些针对他了,如今来看,要在祭祀之前动手,否则,我怕王殷会在祭祀时候,狗急跳墙!” 郭荣眉头微蹙,然后点了点头道:“你思虑的倒是周全……” …… 壬申(二十六日)! 滋德殿,静立于皇宫内廷的一隅,紧邻着皇帝日常休憩的巍峨宫殿,仿佛是繁华中的一抹淡雅。其建筑风格简约而不失庄重,以素雅之姿,精心构筑出一片远离尘嚣的静谧天地。这里,曾是皇子们沐浴经典史籍光辉,汲取智慧雨露的圣地,每一砖一瓦都似乎低语着对学问的尊崇与渴求。 而于帝王而言,滋德殿亦是处理皇室私密要务、与心腹重臣共谋大计之处。每当夜幕低垂,烛光摇曳之中,皇帝的身影与近臣们低语交谈,共同勾勒着王朝的未来蓝图。这一切,不仅彰显了帝王对文教的重视,更深层次地传递出一种“崇文重教”,以文治国的高远理念。 殿内,袅袅茶香悠然飘散,郭威强撑着病体,端坐于席间,面色虽显苍白,却仍不失威严。此时,王殷刚行过礼,缓缓落座,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关切地问道:“陛下龙体可有些许康复?” 郭威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那茶香似乎暂时驱散了些许身体上的不适,他亦微微一笑,道:“无甚大碍,只是近日宫中听到一些风声,朕心中好奇,不知其中真伪几何?” 王殷浅笑一声道:“陛下,既然是捕风捉影的消息,那就还是不要太过在意,毕竟你这身体,还是要多多修养为好啊!” “可我怎么听说,你要密谋在祭祀天地那天发动叛乱呢?” 王殷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腊月的冰水,猛地起身时带翻了案上的茶盏,青瓷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滋德殿里格外刺耳。 他声音发颤,既有愤怒也有难以置信的惶恐,双手按在腰间的玉带上来回摩挲,那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当年邺都兵变,臣提着脑袋护着陛下杀出重围,身上的伤疤至今还在——怎能容得下这等污蔑?” 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纵横交错的疤痕,那是箭伤与刀伤的印记,在烛光下泛着陈旧的褐色:“陛下请看!这道是护驾时被流矢所伤,那道是替陛下挡过刺客的匕首——臣若要反,何必等到今日?” 郭威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戏。他缓缓抬手,示意王殷坐下,声音平淡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朕没说你当年不忠。但你如今带数百人佩甲出入,请求配给铠甲兵器时,可曾想过‘君臣之分’?你的亲随在西市打伤商贩,禁军不敢管时,你又可曾想过‘法度’二字?” 王殷的喉结剧烈滚动,方才的气势泄了大半,嗫嚅道:“臣……臣是怕有人对陛下不利,才多带些人手;亲随之事,臣……臣不知详情,回头定当严惩!” 郭威轻轻咳嗽两声,枯瘦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厉声道:“严惩?你可知,这些日弹劾你的奏折有多少?你总说‘功高’,可功高就该凌法?就该让朕的百姓无衣无食?祭祀大典在即,你带那么多人马,究竟是护驾,还是想让天下人看看,这开封城谁说了算?还有,你在魏州时,盘剥百姓,我是不是寄给你说过,爱卿与国家同为一体,邺都国库非常丰盈,爱卿想用就拿取,还怕什么没财?” 王殷的脸霎时涨成紫红色,像是被人当众扇了耳光。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所有辩解都在皇帝平静的质问下显得苍白无力——那些他自认为“理所当然”的跋扈,此刻全成了“谋反”的佐证。 “陛下……臣……”他的声音开始发虚,指尖抖得握不住玉带的扣环。 郭威不再看他,转向殿外朗声道:“晋王?”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郭荣一身戎装,带着十余名禁军卫士鱼贯而入,甲胄碰撞的脆响打破了殿内的僵持。他走到王殷面前,躬身道:“父皇,儿臣在!” “王殷恃功妄为,僭越犯上,涉嫌谋逆。拿下,流放登州……” “陛下!” 王殷猛地嘶吼起来,挣扎着想扑向郭威,却被两名禁军死死按住:“臣不服!臣没有反!你不能这样对我……” 第二百七十三章 显德元年 腊月乙亥(二十九)日,帝朝享太庙,被衮冕,左右掖以登阶,才及一室,酌献,俯首不能拜而退,命晋王荣终礼。是夕,宿南郊,疾尤剧,几不救,夜分小愈。 殿外,李谷、范质与冯道等人,闻得郭威龙体渐愈的消息,心头大石方才缓缓落地。冯道轻舒一口气,目光转向一旁的郭荣,缓缓言道:“王爷啊,老臣思忖着,眼下陛下身染微恙,而后日便是新年伊始,何不借此契机,更易年号,以图吉庆,说不定能为陛下带来福泽,龙体早日康复也未可知呢?” 郭荣闻言,先是躬身向冯道一揖,眉宇间掠过一丝难掩的忧色,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郁:“冯公此言,确是为陛下、为社稷着想。只是父皇龙体欠安,此刻提及改元,恐扰了他静养之心——若真要行此事,需得先探探父皇的意思才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的积雪,那雪被宫灯映得泛着微光,像一层薄薄的霜覆盖在朱红的宫墙上。“若父皇应允,便是天意;若父皇暂不愿,我等也当以他的安康为重。毕竟,年号可改,陛下的福寿才是天下最要紧的吉庆。” 李谷上前一步,拱手道:“王爷仁孝之心,臣等敬佩。但冯公所言,亦有深意。新年改元,本就是革故鼎新之意,既能向天下昭示朝廷气象一新,也能借吉兆安定民心——如今藩镇初定,百姓盼的正是这份安稳。” 范质亦附和道:“李相所言极是。臣以为,可先由礼部拟几个年号备选,待陛下精神好些,再由王爷奏请。既全了孝道,又不失时机。” 郭荣望着殿内摇曳的烛火,那火光映在他眼底,忽明忽暗。他知道,改元从来不止是换个年号那么简单——那是权力交替的前奏,是向天下宣告“新局将启”的信号。冯道、李谷、范质此刻的默契,与其说是为了郭威的福寿,不如说是在为他铺路。 “骏哥儿,年号上可有什么好的想法没?” 一直紧随在在郭荣身旁的杨骏,听到这话后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道:“王爷,《书经·洛诰》“公称丕显德”的记载,指代君主彰显盛大德行的政治理想。我觉得从中取‘显德’二字甚好,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郭威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身后的几人问道:“大家以为如何?” 冯道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显德’二字的寓意甚好,我大周自当承此深意。” 就在郭荣准备回话之际,突然里面的内侍走了出来道:“晋王殿下,陛下的身体略有好转,就吩咐我让你进去呢!” 郭荣心头一紧,忙整了整衣襟,随内侍快步走入内殿。滋德殿的暖阁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烛火昏黄,郭威半倚在锦被中,脸色比白日里更显苍白,唯有双眼仍透着几分清明。 郭荣抢步上前,跪在榻前,声音带着难掩的沙哑:“父皇,儿臣在这里的。” 郭威缓缓抬了抬手,示意他近前。郭荣连忙膝行几步,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手上布满青筋,掌心却带着一丝滚烫的温度,想来是刚发过低热。 “刚才外面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郭威的声音很轻,像风中残烛,却字字清晰。 郭荣心头猛地一颤,暗自诧异父亲何以得知此事,随即诚恳答道:“确是如此,父皇。但此议实乃众卿家的一片苦心,欲借改元之机,援引民间习俗,以期吉兆,助父皇龙体早日康复。杨骏大人提议以‘显德’为年号,寓意‘公称丕显德’,深得人心,冯公及李、范两位宰相亦皆以为然。只是儿臣深知此事干系重大,非父皇圣明裁决不可,故而未曾擅自做主。” 郭威望着帐顶的云纹,忽然轻轻笑了,那笑意里带着几分释然:“显德……好名字。朕这一生,戎马半生,没什么大德可言,但若能让后世说一句‘郭威治下,百姓少受些苦’,便够了。这‘显德’二字,该由你来担。” 郭荣喉头哽咽,忙低头道:“父皇春秋正盛,待龙体康复,自会亲显大德于天下,儿臣不敢……” 郭威打断他,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动作迟缓却带着温情:“哎,朕的身子骨,自己清楚。但这天下总要有人扛,你比朕当年更沉稳,也更有魄力,这副担子,你接得住。” 他顿了顿,喘息片刻,又道:“‘显德’不仅是年号,更是规矩。往后治天下,要显仁德于百姓,显公义于藩镇,显法度于朝堂——莫学王殷恃功,莫学藩镇割据,更莫忘了这天下受苦的百姓们了,若是你把这些都做到了,朕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郭荣叩首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泪水混着愧疚滚落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儿臣定当以‘德’治世,不负父皇,不负天下。” 郭威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又添了几分忧色:“常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我看我的身体此番是不行了,你赶快替我修建陵墓,不要让灵柩留在宫中太久。陵墓务必从简,别去惊动,扰害百姓,不要用许多工匠,不要派宫人守陵,也用不着在陵墓前立上石人石兽,只要用纸衣装殓,用瓦棺作椁就可以了。安葬后,可以招募陵墓附近的百姓三十户,罢免他们的徭役,让他们守护陵墓。陵墓前替我立一块石碑,上面刻几句话,就说我平生习惯于节俭,遗诏命令用纸衣瓦棺即可。” 郭荣哽咽道:“父皇放心,儿臣会让他们知道,大周的江山,是郭家的,也是天下人的,谁也不能妄动。” 郭威缓缓松开手,似是耗尽了力气,闭目喘息道:“去吧……让礼部把改元的诏书写好,正月初一颁行天下。朕……想睡会儿。” 公元954年正月初一,后周大赦,改元显德!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世宗登场 显德元年正月初,郭威病重,柴荣被加授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兼侍中,判内外兵马事。 整个春节,大周的朝堂上下,群臣皆是在一颗悬着的心中度日如年。郭威的病情犹如狂风中的烛火,时明时灭,反复无常。每每传来消息,皆言其大限将至,人心惶惶;可奇迹般地,他又总能从死神的镰刀下惊险逃脱,让众人既惊又叹。 正月十七日! 滋德殿。 中书门下同平章事李谷、范质;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殿前都虞候张永德;端明殿学士王溥、太师冯道等等一众大臣皆立在门外! 正当众人焦急企盼之际,大殿之门缓缓启开,一位内侍迈着从容的步伐踱步而出,他的声音温和而庄重:“奉陛下谕旨,诸位大人,此刻可入内觐见。” 言罢,内侍轻移莲步,几步便至郭荣跟前,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敬畏:“王爷,陛下方才苏醒,虽初醒之时,但神志却异常明晰……” 郭荣的心此刻猛的一揪,这内侍的话他立即就明白过来了,昏迷许久的病人,醒来后却异常清醒,这是回光返照的兆头啊! 内侍敏锐地捕捉到了郭荣神色中的微妙变化,不由自主地轻声提醒:“王爷,时辰不早了,您看……” 郭荣的目光越过殿门,投向遥远而模糊的远方,缓缓抬起手,打断了对方的话。然而,这片刻的静默很快被打破,门外一名近侍匆匆走来,贴近郭荣耳畔低语。旋即,郭荣的面庞渐渐舒展,一抹满意的微笑悄然绽放。随后,他步伐沉稳,缓缓步入殿内,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刚一进去,郭荣便被眼前的氛围所感染,他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腰间的玉带,冰凉的玉扣硌得掌心生疼,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酸楚。他深吸一口气,将眼眶里的热意强压下去,跟着内侍迈过滋德殿的门槛,靴底踩在冰凉的金砖上,每一步都像灌了铅。 殿内烛火如豆,药味浓得化不开。郭威半靠在榻上,身上盖着三层锦被,却仍微微发颤。他的脸颊深陷,颧骨突出,唯有双眼亮得惊人,像燃尽前最后爆出的火星,定定地落在郭荣身上。 “荣哥儿……过来……”郭威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清晰。 郭荣几步跪到榻前,膝头砸在砖地上发出闷响,他紧紧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手凉得像冰,却在他掌心微微动了动。 “父皇,儿臣在。”他的声音哽咽,尾音抖得不成调。 郭威眨了眨眼,目光扫过随后入殿的群臣,李重进按剑而立,肩头微颤;张永德垂着眼,手指绞着袍角;冯道捋着胡须,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湿意。老皇帝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今日……召你们来,就一件事……托孤。” 殿内瞬间死寂,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郭威的目光重落回郭荣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道:“荣哥儿,朕去后,你即帝位。记着……对百姓,要轻徭薄赋,多兴农桑,让天下人有衣穿,有饭吃。” 郭荣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地面:“儿臣遵旨。” 郭威咳了两声,呼吸急促起来,郭荣连忙替他顺气,待平复下来后,他才看向李重进与张永德,目光锐利如旧:“你们俩,是朕的外甥与女婿。荣哥儿虽非亲生,却是朕亲手教大的,待他要如待朕。禁军是国之利器,只能护社稷,不能私相争斗——若敢有二心,朕在地下,也饶不了你们。” 李重进与张永德“噗通”跪倒,额头触地:“臣不敢!誓死效忠陛下,效忠晋王!” “好,既然君臣名分已定,你二人当着我和在场所有人的面,跪拜新君!” 李重进与张永德这时候无不对视对方一眼,特别是李重进,此刻眼神之中,慢慢的不甘心……而在床榻上的郭威,此刻也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最终还是张永德率先下跪道:“臣殿前都虞候张永德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见到这一情况的李重进,这个时候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然后也见模学样道:“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到最为担心的二人终究还是向着郭荣行君臣之礼,郭威的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看着郭荣继位说:“我看当世的文才,莫过于范质、王溥,如今他俩并列为宰相,你有了好辅弼,我死也瞑目了。” 端明殿学士王溥,闻言后与范质一同俯身跪拜,声音中满是诚挚与感激:“臣等得陛下如此青睐,实乃三生有幸……” 郭威点了点头,神色稍缓,转而望向冯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柔和:“冯卿,您是历经九朝的风雨元老,识人之明,断事之智,无人能及。荣儿尚且年幼,于朝政之事或有不明之处,还望您多加指点,细心栽培。切莫让他步上那些刚愎自用、闭目塞听之君的后尘。” 冯道闻言,身形微颤,缓缓躬身,苍老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陛下厚望,老臣……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郭威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从李谷、范质的奏案,落到墙角那盆快要凋零的梅枝上,忽然轻轻笑了:“朕这一生,从邺都到开封,打了一辈子仗,杀了不少人……但终究,是想让这天下,少些刀兵。荣儿,你性子比朕稳,能守住这份安稳……临了了,还有一件事,你要叫人在河府、魏府各葬一副剑甲,在澶州葬一件通天冠绛纱袍,在东京葬一件平天冠衮龙袍。这件事你切不可忘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握着郭荣的手忽然一紧,眼中的光亮骤然黯淡:“朕……累了……” 话音未落,那只手便无力地垂落,搭在锦被上。 显德元年正月壬辰日,郭威因病驾崩,享年五十一岁,谥号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庙号太祖,葬于嵩陵。死后由养子郭荣继承皇位。 第二百七十五章 虚惊一场(上) 皇城门口! 夜幕低垂,铁骑指挥使王审琦,挺拔如松,与杨骏并肩立于皇城大门前。寒风悄然掠过,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轻轻摇曳着衣襟。王审琦从臂间取下一件织工精细的大氅,温煦一笑,递向身旁的杨骏:“杨大人,夜色已深,寒风渐紧,还是披上这氅吧,莫让凉意侵了贵体。” 杨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轻轻摆了摆手,对王指挥使说道:“罢了,王指挥使,今夜我们的使命乃是固守此地,责任如山,岂敢有丝毫懈怠!” 年近而立之年的王审琦闻言,脸庞上仍留存着一丝属于青年的青涩。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杨大人,我此番能荣膺铁骑指挥使之职,皆因您在王爷那里美言。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日后若有差遣,只需大人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骏望着王审琦眼中的赤诚,心中微动,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王指挥使说笑了。你能执掌铁骑,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若是你没有那本事,就算我给王爷推荐了,最终也不会轮到你的!” 他转身望向宫墙深处,那片沉沉的夜色里,仿佛黑云要压倒一切一般:“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比谢我重百倍。你可知王爷今晚让我们守在这里做什么?” “臣下不知,不过,既然是王爷的吩咐,杨大人还不辞辛劳在这里,我定然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从这里进去的!” 杨骏微微颔首,正欲继续说话,忽闻皇城深处悠悠荡来一记沉郁的钟鸣,那声音仿佛穿越了重重宫墙,直击心扉。他面色倏地凝重起来,目光转向王审琦,低声道:“王指挥使,你可也听到了自宫中方向传来的那阵钟声?” 王审琦闻言,同样颔首以示回应,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杨大人所言极是,确是那边的钟声无误。只是,此刻尚未至子时正刻,莫非是司钟之人误判了时辰?” 杨骏的脸色骤然紧绷,恰在此时,一阵悠远而沉重的钟声缓缓响起,继而再次回荡,每一次敲击的时间间隔均匀而庄严。与此同时,京城边缘那座古老庄严的大相国寺,也悄然加入了这共鸣的行列,钟声次数与宫城内的遥相呼应,共同编织出一种“万民同悲,举国哀悼”的苍凉氛围,仿佛天地间都沉浸在这一片肃穆之中。 大周承袭唐代丧礼制度,据《大唐开元礼》记载,皇帝驾崩后,宫城钟鼓需“击钟三百声”,作为国丧开始的标志。这一数量既体现庄重,又与“三百”在礼制中象征“圆满、周全”的寓意相关。 听着不绝于耳的钟声,饶是王审琦这般未曾历经过风雨的人物,此刻也不禁察觉出眼前事态的非同小可。他目光转向杨骏,不由自主地轻声提醒:“杨大人,这钟声……似乎预示着不同寻常啊。” 杨骏微微颔首,言语间低沉而有力:“慎言为要。我们只需恪尽职守,将分内之事做到极致。今夜,皇城之内,每一寸地砖都需在铁骑的严密监视之下——尤其是那些通往后宫的隐秘通道,以及禁军换岗的间隙,万万不可有丝毫疏漏。”王审琦的神色蓦地凝重,腰际悬挂的佩刀随着他紧握的拳微微震颤,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声响。他沉声道:“大人请宽心,铁骑营的兄弟们,今夜定当不眠不休。凡欲进出皇城之人,不论其官阶显赫与否,若无皇上亲赐诏令,休想踏进一步。违令者……” 话语至此,王审琦微微一顿,腰间的佩刀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意志,寒光一闪,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凛冽…… 寒风卷着雪沫子扑面而来,杨骏紧了紧衣襟,忽然道:“知道为何选今夜让你守皇城吗?李重进的殿前司今夜换防,张永德的侍卫司亲军在城外宿营,这是京中兵力最微妙的时刻。你守住了这道门,就等于替新君守住了第一道屏障。” “大人请看吧。” 杨骏这番话说的王审琦心潮澎湃,他猛地转身,对着暗处低喝一声:“传我将令!各队加强戒备,弓弩上弦,灯笼高举——今夜,便是一只鸟,也得验明了翅膀上的翎羽,才能飞过这皇城根!” 远处,一阵响亮的应答声穿越时空的静谧,整齐划一地传来,伴随着甲胄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幽深的夜空中悠悠回响,仿佛连周遭的寒意都被这股气势所驱散。杨骏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前方,王审琦那孤傲而挺拔的背影,在朦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坚毅。此刻的他,或许默默无闻,无人知晓其名姓,但在这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谁又能预见,未来的岁月里,他的成就将如何辉煌夺目? 雪沫子越飘越密,将皇城根的青砖染成斑驳的白。第三百声钟鸣恰好落定,余音在宫墙间荡出三圈涟漪,像是替旧朝划下句点。王审琦正欲转身与杨骏说话,却见街角的灯笼忽然剧烈摇晃,三个身披黑氅的身影踏着积雪而来,靴底铁掌碾过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站住!" 守在门侧的什长横矛拦下,灯笼照出为首者腰间的鱼袋——那是枚鎏金双鱼符,在雪光中泛着冷光。 “枢密院急报,务必即刻入宫面圣!”来者身披黑氅,风卷起氅角,露出一袭绣着獬豸图腾的华贵锦袍,语气中带着不容丝毫置疑的威严与倨傲。 而听到这话的王审琦,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佩刀,沉稳上前:“夜间传递紧急军情,按例需有皇上亲笔签署的敕书方可通行。” 黑氅人闻言,怒气冲冲,猛地自腰间抽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其上“殿前司”三字在夜色与雪水的交织下显得格外深沉,他厉声喝道:“大胆!李重进将军有严令在此,凡延误军情者,一律斩立决!” 玉牌的冷光在夜色中一闪而过,映照出杨骏心中最不愿面对的情景,这一切,竟如此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虚惊一场(下) 杨骏上前一步,袍角扫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恰好打断了黑氅人的怒喝。他目光落在那块玉牌上,语气十分平静着道:“殿前司的玉牌不假,只是‘面圣’二字,怕是用错了。” 黑氅人一愣,怒视道:“你是什么人?也敢质疑殿前司的令?” 杨骏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宫城戒严,非陛下特诏,任何人不得擅入,这是晋王殿下半个时辰前刚传的令,王指挥使手里有文书为证。王指挥使,烦请出示王爷的戒严令。” 王审琦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纸,展开的瞬间,灯笼的光恰好照亮“晋王荣”的朱印:“此令下,壬辰日,凡宫门守卫,非持晋王手谕及陛下诏令,一概拒入。” 黑氅人脸上的倨傲僵了一瞬,显然没料到会撞上这道新令。他攥紧玉牌,指节泛白:“晋王?不过是个养子!李重进将军乃陛下亲外甥,他的令,便是天令!” 杨骏忽然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然后冷冷一声道:“将军若真是为军情,那你就等着李将军从宫内出来后再行通禀也不迟!如今朝堂众臣此刻都在滋德殿内,若是因为我们叨扰了陛下,那我们才是真的罪不可赦!” 黑氅人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原想借着“军情”硬闯,却没料到杨骏不接他的怒,反倒搬出“晋王手令”的由头——他就是过来接应李重进的,如今对方不给他丝毫机会…… “你……”黑氅人怒视着杨骏,却见对方始终垂着眼,仿佛只是在陈述一桩再寻常不过的礼制,那份从容反倒比怒斥更让人心慌。 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黑氅人身后的两个随从开始跺脚,显然也怕夜长梦多。他猛地瞥了眼皇城深处,滋德殿的方向依旧黑沉沉的,只有零星烛火在风雪中摇晃,像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黑氅人咬牙道:“好,我便等这半柱香!但若误了军情,你杨骏和这铁骑营,一个也跑不了!” 雪沫子斜斜地打在灯笼上,晕开一圈朦胧的光。王审琦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两名铁骑营的士兵立刻上前,将黑氅人及随从与宫门隔出三丈距离,长矛斜指地面,矛尖在灯下泛着冷光,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狼。 杨骏立在门侧的石狮子旁,他望着黑氅人不时瞟向皇城深处的眼神,忽然明白对方的焦躁——李重进没有消息传出来,若迟迟等不到接应,难免心疑生乱。这半柱香的等待,熬的不仅是黑氅人,更是宫内那位手握禁军的皇亲。 就在这时,王审琦凑近低声道:“杨大人,要不要再加派些人手?属下看那几人的靴底,像是刚从马背上下来,裤脚还有泥——未必是殿前司的人。”杨骏微微摇头:“不必。越是此时,越要沉住气。他们若真敢硬闯,便是授我们以柄;若不敢,这半柱香足够乾坤已定。” 他瞥向黑氅人身后的随从,那两人虽低着头,手却始终按在腰间,指缝里露出刀柄的纹路——那是殿前司亲兵常用的制式,却比寻常士兵的刀鞘多了圈铜箍,显然是李重进的心腹。 风忽然转了向,卷着一阵更密的雪扑过来,灯笼的光猛地一暗。黑氅人趁机往前挪了半步,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撞在玉牌上,发出“咚”的轻响。就在这时,皇城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脆响,隐约有人声顺着风飘过来,像是在呵斥什么。 黑氅人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喊道:“听见了吗?是李将军的人!定是里面出事了,快开门!” 王审琦的手瞬间按上刀柄,铁骑营的士兵齐齐举矛,矛尖直指黑氅人。杨骏却抬手按住王审琦的胳膊,目光穿透风雪望向声音来处——那脚步声虽杂,却带着禁军换岗的节奏,更像是有人故意弄出的动静,想搅乱这边的阵脚。 杨骏的声音波澜不惊,如同往常一样沉稳:“今夜巡夜的禁军换防频繁,动静大了些,倒也不足为奇。” 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那几位身披黑氅的人身上,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寒意,“倘若真是李将军有令,为何不派遣一位持有令牌的亲信前来?反而要让几位这般‘急于求成’的朋友,去触碰晋王设下的戒严铁律?” 这话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黑氅人的脸颊上。他猛地一抬头,眼中闪烁着几丝森冷的寒意,随即厉声呵斥道:“你们一次次阻拦我们进去通报紧急军情,莫非是心怀异志,想要谋反不成?” 话音刚落,跟在他身后的几名随从立刻蠢蠢欲动,摩拳擦掌,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杨骏心中暗自明了,这黑氅人是在为自己的行动赚取“忠烈”之名。毕竟,古往今来,无论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叛乱,即便是身处叛乱一方的将士,也往往至死都坚信自己是在尽忠报国、讨伐逆贼! 几乎是心有灵犀般,双方将士不约而同地紧握手中兵器,只待各自将军那决定性的一令,一场烽火连天的激战便将在瞬间引爆。 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街角忽地响起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马蹄踏雪之声,较之先前更为猛烈,仿佛预示着不同寻常的访客。转瞬之间,三骑骏马如风驰电掣般闯入视野,为首之人高举一盏蓝纱灯笼,其上以精致绣线勾勒出一个醒目的“晋”字,于夜色中熠熠生辉。 走近之际,骑手利落翻身跃下骏马,目光径直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沉稳而有力:“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新君已正位宸极。自此,各宫门禁,无诏不得擅入。凡有意图挑衅滋事者,一律以谋逆大罪论处,严惩不贷!” 听到这话,那身着黑氅之人面上虽有不甘之色一闪而过,却也被对方接下来的话语瞬间点醒:“赵晁大人,须知李将军此刻仍侍奉于先帝灵侧,忠守陵寝。诸位大人,何不趁此退下,以免惊扰了先帝安息?” 第二百七十七章 北方来袭 赵晁之名被人公然唤出,他心中已然明了,大局已定。他缓缓转身,目光掠过身后整装待发的甲士,终是无奈地轻叹一声。随后,他毅然挥手,对众人沉声道:“走吧,我们回去静候将军佳音!” 待那队人马渐行渐远,为首之人身形一闪,瞬间移至杨骏面前,面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杨大人,我此番前来,可谓是恰到好处,险些就误了大事了!” 杨骏有时候不得不感慨这命运,本来年初黄河决堤时,他与着赵匡胤一道在饮马口治河。彼时,他心中暗自盘算,若能借此机缘,让赵匡胤远离郭荣的视线,或许便能斩断其日后篡周自立之路。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一番曲折辗转后,赵匡胤竟依旧伴于郭荣左右,且今时今日,已晋升为马直军使,权势日盛。 杨骏神色如常,然后浅笑一声道:“确实啊,你来的倒是时候,否则就刚才的情形,说不定那些个愣头青,还真保不准会做出些什么事呢!” 赵匡胤哈哈一笑,抬手掸去肩头的雪沫,甲胄上的冰碴簌簌落下:“那些人仗着李将军的关系,才敢如此嚣张。愣是今天情况特殊,否则啊,我就把他们抓进去,关上几天就好了。” 杨骏听后哈哈一笑:“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待大事忙过去后了,再找他们也不迟!” 赵匡胤笑意未减,点了点头,然后目光便看向一旁的王审琦,语气带着几分军中弟兄的熟稔:“我看这位兄弟有着几分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面?” 王审琦浅笑一声道:“赵大人是在侍卫司当值,我是在殿前司当值,看着面熟很正常,我可是早就听闻过赵将军的大名啊,如雷贯耳,今日相见,名不虚传!” 赵匡胤的目光瞧向杨骏,笑嘻嘻着道:“杨大人,你也不给介绍一下?” 王审琦作为赵匡胤的义社十兄弟,杨骏没想到他们会是以这种方式相识的,但如今的情况,杨骏不由的轻笑着道:“这位是铁骑指挥使王审琦!” 赵匡胤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大步上前,一把抓住王审琦的手臂,力道带着久别重逢的热络:“原来是审琦兄弟!我说看着面熟,竟是你!当年在邺都,你我还在一个帐下睡过,你忘了?” 王审琦也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脸上漾起真切的笑意:“哎呀!是赵大哥!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当年你教我扎的箭囊,我现在还在用呢!” 两人这一番对答,倒让杨骏站在一旁成了局外人。他望着两人紧握的手,忽然明白过来——这世间的缘分,果然不是算计能挡得住的。 杨骏适时开口,打破了这略显微妙的氛:“原来你们早就相识。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赵匡胤哈哈一笑,拍着王审琦的后背:“何止相识!当年审琦兄弟替我顶过账,被队正罚了二十军棍,这事我可记一辈子!” 王审琦脸上微红,捶了他一下:“别提那茬!你后来偷了伙夫的酱肘子赔我,害我拉了三天肚子,这笔账还没算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当年的军营旧事翻了出来,笑声在寂静的皇城门口格外响亮,驱散了不少通宵值守的疲惫。 赵匡胤终于想起还有正事,拉着王审琦的手转向杨骏道:“好了好了,杨大人,你看这事巧不巧?我与审琦兄弟竟是老相识!往后同在皇城当差,倒是能互相照应。” 杨骏颔首笑道:“这倒是缘分。有你们二位在,皇城的防务,王爷也能更放心。” 王审琦也道:“是啊,赵大哥如今在马直军,我在铁骑营,正好内外呼应。” 赵匡胤目光流转,忽然压低声音:“说真的,今夜之事,怕是没完。赵晁那伙人回去,定然会在李将军面前搬弄是非。审琦兄弟,你守正门,可得多留个心眼——他们若再来,不必手软,有我在,出不了事。” 王审琦点头:“我明白。赵大哥放心,铁骑营的弟兄们,个个是好手。” …… 晨光已爬上宫墙,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赵匡胤看了看天色,对两人拱手道:“王爷还在滋德殿等着,我得先回去了。审琦兄弟,改日得空,咱们找个酒馆,好好喝几杯,把当年的账算清楚!” “一言为定!”王审琦应道。 赵匡胤翻身上马,又回头对杨骏道:“杨大人,你在这里多多保重!” 杨骏点了点头,然后目视着赵匡胤回去!接下来的几天,虽然大周朝臣都知道宫内发生了什么,但因为宫内秘不发丧,大家佯装糊涂般的一切照旧! 二十一日,郭荣按照遗诏,在柩前即皇帝位! 广政殿内! 李谷、范质、王溥三人如今同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处理着朝堂政事,而杨骏、王朴他们二人作为郭荣的潜邸家臣,可以说算是经常来去这里…… 老臣李谷在细心整饬完近日堆积如山的奏章后,目光沉稳地掠过殿内数人,缓缓启齿:“诸位,新皇登基,国之大事,亦为国之挑战。邻近诸邦,怕是又要心生诸多算计,我朝边疆防御,切不可掉以轻心呐。” “李相所言极是,在下心中最为挂念的,莫过于我国北方的那位近邻。其野心勃勃,历来难测,此番新皇登位,只怕他们会伺机而动,不可不防。” 李谷的话音刚落,范质边立即接话道,北边的大汉与大周有血海深仇,如今大周出现政权交接之事,他们定然会有所举动的! 杨骏闻言,目光转向王朴,轻轻颔首以示赞同,正欲开口,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嚣打断。门外,脚步声如鼓点般急促逼近,紧接着,一声焦急万分的呼喊划破了室内的凝重:“大事不妙!十万火急——北边刘崇,趁我大周国丧未息,亲自统帅精兵三万,更勾结辽国铁骑万余,正向潞州大举进犯!”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大战在即 崇元殿内。 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腾,在梁柱间缠绕成雾。雕花窗棂将寒冬的天光滤成淡金,却驱不散满殿凝重如铁的气息——一场关乎国运的争论,正随着烛火的跳动愈显剑拔弩张。 郭荣攥着朱红御案的指节微微泛白,北汉君主亲率大军来犯的急报还摊在案头,墨迹未干的字里行间似有杀伐声传来。他抬眼时,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浮动,沉声道:“朕意亲征。\" 阶下大臣们霎时骚动起来,太师冯道率先出列,朝服的玉带碰撞出急促的脆响:“陛下,自晋州溃败,刘崇早已兵甲残敝、魂飞胆裂,断不敢再涉险地!陛下新承大统,先帝尚未入土为安,此时人心本就如履薄冰,若轻举妄动,恐生不测啊!不如简选智勇良将,足以御敌。\" 冯道嘴里说的晋州溃败,乃是广顺元年时候,刘崇兵出阴地关,并向辽国借兵五千,合攻晋州。他驻军六十余日,却始终不能破城,又听闻权臣王峻率大军来援,遂烧毁营寨,撤军退走。 郭荣的眉宇间拧成了一座峻岭般蜿蜒,而他的态度,冷硬而坚决:“刘崇趁我大丧之际蠢蠢欲动,妄图以朕之年幼为欺,其狼子野心,早已如白日昭昭。他料定朕不敢于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定会亲自率军侵扰边疆,哼,朕岂会任由他的阴谋得逞?” 此时,太师冯道缓缓自朝班中踱步而出,一袭紫袍曳地,沉静如深邃潭水,无波无澜。他俯身叩拜,花白的鬓发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缓缓说道:“陛下,还请三思而后行啊!” 郭荣回望这位历经后唐、后晋、后汉、大周的老臣,忽然提声朗笑,声震殿瓦:\"昔日唐太宗横扫天下,哪次不是跃马横槊、亲冒矢石?朕坐拥万里江山,难道要学那深宫苟安的孺子?\" 冯道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珠里竟映出烛火的锐光:\"陛下可知,唐太宗登基时,已历浅水原之战、虎牢关之役,身经百战矣。陛下何苦与唐太宗相比呢!\" 郭荣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大了对腰间玉带的攥握,玉銙冰冷而坚硬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我大周,坐拥禁军十万之众,铁骑无数,摧毁刘崇,犹如泰山压卵,轻而易举!” 冯道的话语,虽轻柔不高,却仿佛一柄重锤,精准无误地敲击在一座古老的青铜编钟之上,沉闷而有力:“泰山虽重,亦需谨防细微之石崩裂,以免动摇其根基啊。” 此言犹如冬日寒刃,犀利地划破殿内沉闷的热浪,郭荣的面容瞬间阴沉起来。殿堂一隅,漏刻之水悄然滴落,每一声滴答都似在拉长满朝文武的呼吸,让整个大殿沉浸在一种压抑而漫长的静默之中。 就在这凝滞的瞬间,一阵靴底轻叩青砖的声响突兀响起,犹如晴空惊雷,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作为托孤重臣的王溥,大步流星自队列中挺身而出,他腰间金带上悬挂的鱼袋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清脆而坚定的铿锵之音。 “陛下圣明果决!那刘崇之辈,不过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陛下若亲率大军出征,定能大振我军士气,彰显我大国之威!” 王溥的嗓音浑厚,字字珠玑,在大殿之内激起层层回响。郭荣紧抿的唇线渐渐柔和,他缓缓抬手,指尖轻轻掠过御案上堆叠的奏疏,宣纸随之发出细碎而清晰的窸窣声,仿佛也在应和着这一决定:“好。” …… 崇元殿内发生的一切,杨骏心中早已洞悉一切,归府之际,他急召铁柱至侧,神色凝重地吩咐:“铁柱,速去整理行囊,只怕我们即刻便要远离此地了。” 铁柱闻言,脸上浮起一抹不解的云雾,他缓缓启齿,声音中带着几分迟疑:“大人,莫非有何变故?我们真要弃此而去?” 杨骏转身望向窗外,残雪在檐角凝成冰棱,折射着冷冽的天光。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弃去?傻小子,陛下亲征的决心已定,我等身为幕僚,岂能置身事外?” 铁柱仍是懵懂,挠了挠头:“可……可冯太师都说了,人心不稳,此时出征怕是不妥……” 杨骏初时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悠道:“你这消息倒是灵通得紧,连这等细节都了如指掌。不过,冯公老练持重,所求的是一个‘稳’字。而陛下心中所虑,则更为繁复。吾辈身为臣子,所能做的,唯陛下之命是从,陛下指向何方,我等便脚踏实地地迈向何方!” 言罢,杨骏轻旋其身,从书架上缓缓抽出一幅山西舆图,仔细卷起收好。铁柱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却也忙不迭地点头应承:“大人所言极是,我铁柱就跟着大人,誓保大人周全。至于去处嘛,大人往哪儿走,我铁柱自是紧随其后,一路相随,绝无二话!” 杨骏闻言,爽朗一笑,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语带鼓励道:“甚好,此地已无需你过多费心。你也速速准备一番吧,兵贵神速,依陛下那急切的性子,恐怕不出几日,我等便要踏上征途了!” “遵命,大人!” 铁柱言罢,并未立即转身离去,此举引得杨骏微微一愣,诧异道:“咦?莫非还有旁的事?” 铁柱憨厚地挠了挠头,脸上浮起一抹被抓现行般的赧然之色,嘿嘿笑道:“嘿嘿,就是给大人提个醒,午后时分,娃儿姑娘她……来过一趟!” 杨骏恍然间心领神会,美人恩重!他瞥见铁柱脸上挂着一抹狡黠的笑容,不禁也微微勾起嘴角,随即摆了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我明白了,你先去歇息吧。” 铁柱识趣地收敛起笑容,悄然退下。窗外,风雪交加,细碎的雪花随风旋舞,轻轻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宛如夜的低语。杨骏小心翼翼地将舆图折叠妥当,贴身藏于怀中,随后,他迈开步伐,朝着府中那盏依旧灯火通明的房间匆匆行去,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急切与期待…… 第二百七十九章 战前动员 夜色深沉,月挂中天,杨骏是被张公公给唤醒的。及至踏入滋德殿那幽深的殿堂,他才如梦初醒,混沌的神志渐渐归拢。 殿内烛光摇曳,映照着范质与王朴早已恭候多时的身影。杨骏正要依礼行礼,却见王朴快步上前,轻声细语道:“陛下方才小憩片刻,咱们且耐心稍等。” 杨骏闻言,微微颔首,正欲退至一旁静候,忽闻身后传来郭荣爽朗的笑声,如同春风拂过静夜:“哈哈,诸位深夜未眠,实乃朕之过也。此番急召各位至此,想必心中已有所揣测吧?” 范质闻言,连忙起身,语气中带着几分恭敬道:“官家此言太过谦逊了。您对大周的付出,真可谓是呕心沥血。适才我等前来时,闻内侍言及您方歇下,实在不敢轻易打扰您的清宁。” 郭荣轻轻摆了摆手,面上带着几分随和:“罢了,皆是自家人,无需如此拘礼。既已将诸位请来,想必诸位也已知晓其中缘由,不知诸位可有其他高见?” 他们几人作为郭荣的心腹,既然郭荣已经打定主意要亲征,此刻所提的意见或建议自然是与亲征相关的! 郭荣看着他们几人都缄默不言,然后扫视了几人一眼,就点名道:“骏哥儿,你素来鬼点子多,你来说说?” 此言一出,几人皆将目光聚焦于骏哥儿,静待他开口,仿佛在这紧张的时刻,他的每一个字都能成为指引方向的明灯。 “陛下,微臣斗胆进言,此番您御驾亲征,实乃明智之举。一来,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若能借此一战震慑北汉,令其俯首称臣,其余那些心怀叵测之辈,自会掂量自身分量,不敢轻举妄动。二来,微臣私下以为,唯有陛下亲身涉险,历经此番征伐,方能从那些尸位素餐、碌碌无为的节度使手中,名正言顺地收回兵权,为您日后的宏图大业奠定坚实的基石。” 杨骏这番言辞颇为贴合郭荣的心意,他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的想法竟与我不期而遇,不谋而合。然而,既已下定决心采取行动,你这里可有妙计?” 杨骏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其眼神掠过案几上平铺展开的山西地图,语调沉稳而隐含锐气:“陛下决意御驾亲征,此乃破解当前僵局的一着妙棋。刘崇自恃我朝新帝初立,必不敢轻易出动大军,这恰恰成了他布局中的疏漏。然而,行军布阵,勇猛只占三分,细腻筹谋却关乎七成胜算。臣心中有三件要事,亟待向陛下禀明。” 郭荣轻轻抬手,语态温和而鼓励:“爱卿但讲无妨。” 杨骏指尖点在泽州、潞州两处,立即开口道:“其一,粮草当‘双轨并行’。泽州储粮本就充足,可再调晋州军粮五千石加急转运,走太行陉陆路;另遣亲军护送民间粮商随营,许以‘战后免税三年’,让他们带粟米、咸菜随军,既补军饷之缺,又能安定沿途民心——百姓见粮商跟着大军走,便知陛下此去非为穷兵黩武,而是护境安民。” 范质抚须颔首:“此计妥帖,既解军需,又安民心,一举两得。” “其二,亟需斥候打探消息,首要派人潜入忻州、代州一带,探清辽兵虚实;最要紧是太行陉沿线的猎户、驿卒,凡能指引捷径、通报敌情者,赏绢帛五匹——这些人熟悉地形,比斥候更可靠。” 一旁的王朴听到这话后,便接口道:“我来的时候,司天监今推测说,三日内太行陉恐有小雪,正可借天时滞敌。” “其三,就需要陛下这边安排,看看那些作为侧翼袭扰,陛下亲领中军,待刘崇主力深入,左路绊住、右路抄后,中军正面冲击——如此三路呼应,可破其首尾不能相顾之弊。” 郭荣听得目光发亮,指尖在御案上重重一叩:“骏哥儿这三层算计,把‘勇’和‘细’捏得死死的!粮草足则军心稳,斥候明则战机准,分进合守则调度灵——就依你所言!” 杨骏又补了一句:“还有一事需陛下留意——大军开拔后,开封需留重臣镇抚。冯太师虽反对亲征,却德高望重,可委他以‘京城留守’之职,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王朴闻此言,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地对陛下说道:“陛下,大行皇帝的灵柩亟需有人细心料理,以保周全。在臣看来,冯太师乃是此任的不二人选,其威望与能力皆能胜任。至于‘京城留守’这一要职,臣深思熟虑后,认为郑仁诲最为合适,定能稳守京师,确保无虞。” 郑仁诲乃是郭威遗于郭荣的肱骨老臣,其人端庄淳厚,行事谨慎,言谈举止间,无不循规蹈矩,合乎礼法。昔日他身居枢密使之高位,权重一时,却能以谦和之姿待人接物,绝无半点自矜之色,故而深得郭荣之青睐,印象颇佳。 闻听此言,郭荣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一旁的王朴,含笑点头道:“好!那便依王侍郎之言,令冯太师恭奉梓宫,前往山陵安葬,而东京留守一职,则由郑仁诲担当。” 自郭荣登基之后,王朴便入主刑部,担纲侍郎之职。 烛火在殿内跳跃,将几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间,却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笃定。杨骏望着郭荣眼中的锐气,知道这场亲征,不仅是为了击退北汉,更是为了让大周的筋骨,在战火中淬得更硬。 第二天上午一早,在家的杨骏便收到郭荣下发各地的诏书: 诏令天雄节度使符彦卿率领军队从磁州固镇出发,绕到北汉军队背后,任命镇宁节度使郭崇为他的副将; 又诏令河中节度使王彦超率领军队从晋州向东出发,截击北汉军队,任命保义节度使韩通为他的副将; 还命令马军都指挥使、宁江节度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清淮节度使何徽,义成节度使白重赞,郑州防御使史彦超,前耀州团练使符彦能率领军队先赶赴泽州,由宣徽使向训监督军事。 第二百八十章 大军开拔 乙酉日。 天干乙木,柔而有韧;地支酉金,刚健肃杀,乙酉日归属“建”日,建者,乃起始奠定之象,易出行! 白天的风还是带着几分冷意,郭荣在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殿前都虞候张永德、马直军使赵匡胤的带领下骑着马缓缓从着京城的宣德门而出! 一出宣德门等于就是出了皇城大院,本来应该稀松无人的内城大街,此刻街道两旁已然聚集了不少的民众与士子! 宣德门的铜环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沉闷的声响。郭荣翻身下马时,龙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雪沫。他望着街两旁黑压压的人群,百姓们手里捧着粗瓷碗,碗里盛着热粥或麦饼,热气氤氲了他们冻得通红的脸颊。 “陛下!饮碗热粥再走!”一个白发老妪被人群推到前面,颤巍巍地将碗递过来,碗沿还沾着几粒麦麸。 郭荣双手接过,粥碗烫得指尖发麻,他却仰头一饮而尽,温热的粥滑过喉咙,暖意瞬间散开。“老丈放心,朕此去,定不让北汉兵踏入大周寸土!” 老妪抹着眼泪笑了:“陛下圣明!我们等着陛下凯旋!”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万岁”的呼声浪涛般涌来,震得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士子们举着写满祝祷的素绢,绢上的字迹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荡平北汉”“国泰民安”的字样格外醒目。 李重进勒着马缰,脸色沉凝。他看着郭荣与百姓周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鞍上的鎏金饰件——虽然真相很让人心碎,但有些东西总是要释怀的。既然名分已定,李重进此刻不由的深吸一口气,坦然的面对着这一切! 张永德站在另一侧,目光落在郭荣腰间的玉带的上,那玉带是郭威临终前亲赐的,玉銙上雕刻的“天下太平”四字在日光下泛着柔光。此刻的张永德也如李重进一般,内心释然的看着眼前一切! 杨骏的目光穿越熙攘人群,悄然定格于街角几个不易察觉的身影,那是他精心部署的暗探,正悄无声息地监视着周遭的一举一动。忽见郭荣自一名士子手中接过一方素绢,其上镌刻着遒劲有力的字迹:“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这句话正是出自他杨骏的手笔! 郭荣览毕,不禁由衷赞叹:“好!若万众皆怀此壮志,何愁外敌不除,我大周此战,必胜无疑!” 言罢,豪情满怀,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为之一振。然后将素绢仔细折好塞进袖中,又对人群拱手:“父老乡亲们,朕去了!待朕凯旋,定与尔等共庆丰年!” 人群再次沸腾了,欢呼声如潮水般汹涌,夹杂着欢声笑语,有人慷慨地从家中取出自酿的米酒,满满倒入古朴的葫芦里,热情地递向整装待发的士兵们;孩童们也不甘落后,挥舞着他们用稚嫩双手精心雕琢的木剑,兴奋地跟着队伍小跑了几步,却在大人们的焦急呼唤中被匆匆牵回。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向转换,将这股热烈的气氛一并卷入,呼啸着擦过郭荣的耳畔,仿佛连风都在为这一刻欢呼。他利落地跃上黑马,轻轻一拉缰绳,黑马“希聿——”一声长鸣,前蹄高高扬起,划出一道壮丽的弧线。 “出发!”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穿透喧嚣,直达人心。 随着铁甲碰撞的铿锵之音,队伍缓缓启程,步伐沉稳而有力。郭荣不由自主地回头,目光深情地掠过宣德门,那门上悬挂的“国泰民安”四字匾额,在灿烂阳光下闪烁着温暖而庄严的光芒,仿佛在默默见证着这一历史性的时刻。他深知,这扇门后,是无数人的期盼与安宁,而他,正肩负着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踏上征途。 李重进与张永德并辔而行,两人目光在半空交汇,又迅速移开。只有赵匡胤紧随郭荣身侧,目光锐利如鹰,既望着前方的征途,也留意着身后的京城——他清楚,这场亲征,不仅是与北汉的较量,更是大周人心的一次淬炼。 人群渐渐被甩在身后,欢呼声却仿佛还萦绕在耳畔。郭荣握紧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龙纹在风中微微震颤,像是在呼应着他胸腔里激荡的热血。 从着宣德门出发,经州桥和朱雀门,便可直达外城!而城外,此时跟随郭荣出征的禁军此刻已然是整装待发! 随着郭荣缓缓来到将士跟前,之前杨骏与郑仁诲、范质准备好的腊肉、吊钱这个时候纷纷开始发到士兵的手中。 要知道,唐朝时,泾原士兵抵达长安时,正值寒冬,士兵们饥寒交迫,本期望能得到朝廷的丰厚犒赏然而,唐德宗仅派宦官宣慰,所提供的犒赏竟是“粝食菜啖”,毫无肉类或酒食,更没有预期中的银钱赏赐。这种待遇与士兵们“赴难有功”的心理预期形成巨大落差,直接导致了兵变! 因此,有着前者的经验教训,此番出征他们可是早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 禁军将士列阵于外城旷野,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却掩不住队列里涌动的热意。郭荣勒马立于高坡,望着脚下黑压压的人头,忽然翻身下马,亲手从郑仁诲手中接过一块腊肉。 那腊肉肥瘦相间,还带着松木熏烤的焦香,是杨骏特意让人早就准备好的,每块都切得方方正正,足有半斤重。郭荣将腊肉递到前排一个年轻士兵手中,那士兵双手接过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甲胄碰撞得“咔嗒”作响。 郭荣的声音穿透凛冽的寒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缓缓道出:“接着。此行征途漫漫,山高水长,有了这肉干饱腹,方能使得手中刀剑如臂使指。” 士兵闻言,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激动之下,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坚定而激昂:“谢陛下隆恩!末将誓死奋战,不负所托!” “誓死奋战”四字,犹如一粒火种,瞬间点燃了队列中每一颗沸腾的心。“誓死奋战!誓死奋战!”的呐喊声,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回荡在广袤的旷野之上…… 第二百八十一章 押运粮草 从着东京开封府出发,历经五日,于三月十六日以郭荣为首的中路大军抵达怀州! 怀州地处黄河以北、太行山脉南麓,恰好位于中原腹地与北方的过渡地带,是南北交通的关键节点。怀州北依太行山,南邻黄河,控制着多条穿越太行山脉的陉道,以及黄河重要渡口。这些通道是北方势力南下中原,或中原政权北上抵御的必经之路。而且怀州向东可通滑州、汴州,向西可连陕州(、潼关,是中原地区东西交通的辅助节点。大周以东京开封府为都城,怀州的安危直接影响都城与西部、北部边境的联系。 而且怀州所在的沁水、丹水流域土壤肥沃,农业发达,加之交通便利,使其成为大周抵御北方重要的后勤补给基地。因此,只要控制了怀州,即可掌握南北攻防的主动权,保障中原政权的北部安全与物资流通。 夜幕低垂,怀州城内,郭荣与麾下众将围坐一堂,简单设宴。烛光摇曳,映照出一张张坚毅的脸庞,他们简短交谈,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宁静,为次日的征途蓄积力量。酒过三巡,菜肴渐稀,言语间流露出对前路的无畏与期待。 宴席将散,众人纷纷起身告辞,杨骏刚欲随之离去,却被郭荣一个眼神轻轻留住,仿佛有未尽之言需私下相商。其余将领心领神会,逐一离去,只留下这二人,在这静谧的夜晚,继续着未尽的话题。 郭荣的举止中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他缓缓开口道:“骏哥儿,等到了泽州后我想让你和李相负责大军的粮草之事,我可把大军的身家性命全权托付给你了!” 杨骏闻言,当即起身躬身,烛火在他肩头投下深浅交错的影子:“陛下放心,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臣与李相定当肝脑涂地,保大军粮草无虞。”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摊开在案上,“这是怀州府库的盘点记录,粟米八千石、草料万担,足够中军三日之用。臣已让人连夜联系泽州,令其将储粮悉数移至天井关——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既是前线,也是最好的粮囤。” 郭荣指尖划过账册上的数字,目光深邃:“天井关……刘崇若想南下,必过此关。把粮囤设在那里,既是给我军留后路,也是断他的念想。” 杨骏点头道:“臣已算过,在这里可以给泽州各地运送粮食,往返都不超过一日光景。” 郭荣忽然笑了,端起案上的残酒一饮而尽:“你倒是把后路铺得稳稳的,如今算大军的军需,还是这般精细。有你在朕身边,倒是让朕少操不少心!” 杨骏也笑了:“臣只会算这些‘小事’,冲锋陷阵的大事,还得靠陛下与诸位将军。”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起来,“只是有一事,臣需提醒陛下——据密报,辽兵已出忻州,前锋离天井关不过百里。他们若与刘崇合兵,我军粮草消耗必增,需提前备出应对之策。” 郭荣的手指轻轻扣击着案几,眼神深邃,缓缓言道:“契丹一族,历来是利字当头,见小利而忘大义。若我军初战即能旗开得胜,他们未必就有那胆子横插一脚。只要我身在泽州的消息尚未走漏半点风声,便能教那刘崇心生懈怠。而一旦刘崇首战折戟,那些契丹人,断不会为了区区北汉,轻易地将自己卷入这乱世洪流之中。” “陛下英明。” 窗外传来巡夜士兵的甲胄声,郭荣望着案上的舆图,忽然低声道:“骏哥儿,你说……此番亲征,能成吗?” 这问句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褪去了帝王的锋芒,倒像当年在邺都与他把酒言欢的好友。杨骏心中微动,朗声道:“陛下忘了怀州城门口的百姓?他们塞给士兵的不仅是麦饼,更是人心。有这人心在,何愁不成?” 他指着账册上的数字:“粟米会吃完,绢帛会用尽,但人心用不尽。臣保证,只要将士们有一口粮、一口水,就绝不会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这便是臣能给陛下的底气。” 郭荣望着他坚毅的侧脸,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全然的信任:“好。泽州的粮草,我就交托给你了。明日出发,你与李相先行一步,替大军打前站。” “臣遵旨。” 杨骏言罢,却未立即转身离去,此举引得郭荣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微微倾身,语带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莫非还有未尽之言?” 杨骏心中暗自思量,历史的轮廓在他脑海中悄然浮现。他记得史籍轻描淡写间提及,郭荣曾亲赴前线,而右军先锋樊爱能、何徽二人,未及交锋便擅自撤退,若非郭荣身先士卒,以无畏之姿穿梭箭雨之中,力挽狂澜,大败北汉之役,历史的车辙或许真要转向未知的歧途。念及此,他神色凝重,进言道:“陛下,微臣斗胆,以为樊爱能、何徽二人领右军先锋,恐生不测之变,还望陛下深思熟虑,再做定夺!” 郭荣初时一愣,旋即便漾起一抹浅笑,朗声道:“哈哈,骏哥儿,莫非你是为了今日宴席上那两位莽夫无意间冲撞了你的事而来?他俩不过是个粗枝大叶之人,一时兴起,想请你即兴赋词一首,我已然好生训诫过他们了!” 杨骏见状,心知郭荣误解了自己的来意,连忙摆手笑道:“陛下明鉴,臣是何等样人,陛下岂会不知?这等小事,臣怎会放在心上,更不至于为此劳师动众。臣此番前来,实则……” 杨骏的话语尚未落音,郭荣已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罢了,骏哥儿,兵法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我等身处怀州,距泽州不过两日脚程。以刘崇那急行军的速度,泽州之地,必有一场硬仗等着我们。此时此刻,又怎能有临阵易帅的糊涂念头?”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八十二章 初战之利 杨骏深知,自己这番无凭无据的言辞,着实令人为难。他总不能对郭荣坦言:我乃来自千年之后的人,对历史走向了如指掌。且不论郭荣是否会相信这等离奇之事,恐怕话刚出口,对方只当他突发癔症,先要忙着为他寻医问药了。 想到这里,杨骏便不再坚持,他再拜起身,将账册仔细卷起,缓缓开口道:“夜深了,陛下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郭荣凝视着杨骏那缓缓淡出视线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轻吐出一缕悠长的叹息。尽管他眼下对杨骏颇为倚重,但在疆场风云这等大事上,他自是不会轻易采信一位文弱书生的片言只语。在郭荣心中盘算,樊爱能、何徽与杨骏之间的龃龉,待到北汉之患解除之后,再寻个时机,妥善安抚一番便是了。 杨骏悄然退出房间,一抹月光狡黠地穿过窗棂,轻轻洒落在青砖地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他目光越过眼前静谧,投向远方灯火阑珊的粮台,那里犹如夜的海洋中一座不灭的灯塔。士兵们穿梭其间,搬运着沉重的粮草,低沉的吆喝与脚步声交织,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里显得格外响亮,每一步都踏在了杨骏的心弦上。 他深知,此番泽州之行,肩上承载的不仅仅是沉甸甸的八千石粟米,更是大周王朝那细若游丝、却又至关重要的生命线。至于对樊爱能、何徽二人的提议,郭荣是否会采纳,于他而言,不过是风云变幻中的一抹轻烟,无足轻重。杨骏的心中,唯有将分内之事做到极致,方不负此行,不负这片他誓死守护的土地。 …… 三月十八日,柴荣率军进抵泽州。 天井关是太行八陉之一“太行陉”的咽喉要道。它连接山西高原与河南平原的核心通道,北通泽州,南达济源,是大周军队从河南北上与北汉军队决战的必经之路。 夜间! 杨骏正埋首于关内繁忙的粮草筹备之中,忽地被一阵急促的呼唤打断,那是李谷的声音穿透夜色,带着不容忽视的紧迫。他抬头,脸上写满了诧异,步出营帐,迎上李谷的目光,疑惑地问道:“李相深夜相召,莫非有急事?” 李谷望着杨骏,眼神中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语调平静却难掩波澜:“前线风云突变,杨将军竟未闻风声?刘崇亲率大军,与昭宁节度使李筠麾下的勇将穆令均遭遇,一番激战,穆令均不幸中伏身亡。更令人不安的是,北汉铁骑越过潞州而不停留,其势如破竹,一路南征,现已兵临泽州了!” 此言一出,夜色似乎都凝重了几分,两人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肃穆,杨骏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快大周与北汉的第一场战事这么快就遭遇了。 杨骏的指尖猛地顿在粮账上,墨滴在“天井关储粮”四字旁晕开一小团黑痕。他抬眼时,眸中已不见惊讶,只剩淬过冰的冷静:“北汉铁骑越过潞州而不停留……哎,刘崇怕是直到现在都不知陛下亲征吧!” 杨骏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潞州的战略价值与泽州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地以“太行锁钥”的地理优势,控制南北东西交通命脉,兼具攻防双重功能,同时依托上党盆地的经济资源,成为连接山西高原与华北平原的“战略支点”。无论是内部政权争霸,还是抵御外部入侵,潞州的得失往往直接影响中原王朝的兴衰,因此被历代兵家视为“得潞州者得天下之半”的重镇。 李谷眉头紧锁,袍角被夜风掀起:“潞州本是屏障,他竟弃而不顾,直扑泽州——这是赌我们新君初立,军心不稳,想一举打穿天井关!” 杨骏忽然冷笑一声,转身大步回帐,将案上的舆图铺开,手指重重戳在“巴公原”三字上道:“赌得好。他急,我们偏要稳。刘崇的铁骑快,粮草却跟不上——北汉兵多是临时拼凑的藩镇军,携带的干粮撑不过三日,越过潞州时定然没来得及补给。” 他指尖划过泽州城防图:“李相,我们可以立刻通报陛下:泽州城防已加固完毕,西城门内囤积的三万支箭、五千石粟米可支五日;天井关的粮台今夜再增派两百亲军,用‘连车阵’堵住隘口——车辕朝外,上面架起弩机,北汉骑兵再快,也冲不破这铁疙瘩。” 李谷望着他有条不紊的部署,紧绷的肩背稍缓:“那……前线的将士?” 杨骏扯开帐帘,对帐外亲兵喝令道:“陛下亲率的中军明日午时可到泽州战场,传我令:“让曹彬带五百粮兵,押着二十车熟肉、五十坛米酒,天亮前送到前锋营——告诉弟兄们,肉管够,酒管饱,明日让北汉兵尝尝大周的厉害!” 曹彬自杨骏离开清丰之后,他就带领杨佐、杨佑镇守澶渊,后升为河中都监。此番与北汉交手,杨骏特意禀名郭荣,把曹彬从河中给调了回来,担任飞龙使,与杨骏一道负责粮草的押运。 夜色如墨,亲兵领命后匆匆离去,脚步在静谧中踏出一串急促的回响,渐行渐远,最终溶于深沉的暗夜里。杨骏缓缓转身,目光如炬,直视着身旁的李谷,眼中闪烁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光芒:“李相,是不是我们的后军,至今仍未见踪影?” 李谷轻轻捋了捋颌下长须,神色笃定:“后军之事,交由河阳三城节度使刘词统率,此人出身军旅微末,历经战火洗礼,常以忠勇自励。自晋身节帅以来,初心不改,坚毅如初。故而,他必会如期而至,此点,李某深信不疑,杨大人尽可安心。” 杨骏轻轻颔首,眸中闪过一抹释然:“有李相这句话我就安心多了。方才之所以有此一问,实则出于对后军安危的挂念。战场上,风云变幻,一举一动皆能影响全局,更何况陛下亲临前线,我们丝毫马虎不得,务必谨慎行事!”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八十三章 高平之战 次日,天一亮! 天井关周遭,原本应是飞鸟翩跹、生机盎然的天空,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沉寂之中。仿佛大战的阴云悄然聚集,连自然界的生灵也感知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纷纷避之不及,使得这片天地显得格外空旷而肃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又压抑的气息…… 曹彬的身影刚随着辎重队伍的远去消失在视野尽头,便有一名斥候风风火火地奔至,急促的喘息中夹杂着紧迫的报告:“报,刘崇大军于高平南意外遭遇我大周先锋,一番激战后败退,现于巴公原整顿阵型,严阵以待!” 立于杨骏一侧的李谷,闻此消息,面上未有丝毫松懈之色,反倒是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后,对那斥候沉声道:“继续深入探查,务必详尽汇报!” 言毕,斥候领命疾行而去,留下一地战前特有的紧绷与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此刻,立于关口之上,隐约间,前线的战鼓轰鸣与兵器交击之声已随风而至,震颤心弦。 未及杨骏开口,又一队斥候匆匆奔至,喘息未定便急声禀报:“禀大人,刘崇亲率中军稳坐中央,大将张元徽部列于东侧,而辽将杨兖麾下的铁骑则布阵于西,意图决一死战!” 闻此,李谷神色一凛,连忙追问:“那我大周军队的情况如何?” 斥候稳了稳气息,续道:“报大人,我大周军亦不甘示弱,已布下三军阵势,与北汉军遥相对峙。左翼由白重赞等将领统率,樊爱能、何徽统右军居东;向训、史彦超等统精骑居中,目前严阵以待,誓守疆土!” 杨骏立于天井关的垛口边,风卷着他的袍角猎猎作响,远处巴公原的战鼓声像闷雷般滚过山谷,震得砖石缝隙里的尘土簌簌落下。他望着斥候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垛口的青苔,忽然低声道:“樊爱能、何徽……这两人怕是靠不住。” 李谷侧头看他,眉头皱得更紧:“杨大人何出此言?樊将军久经沙场,当年随先帝征河中时立过功。” 杨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道:“功是功,胆是胆。北汉张元徽部是骑兵精锐,辽将杨兖的铁骑更是以悍勇着称,右军居东,正对张元徽的锋芒——樊爱能素来惜命,若北汉兵先冲右军,他未必顶得住。” 李谷沉默了。他虽未明说,却也知樊、何二人近年在藩镇养尊处优,锐气早不如前。只是此刻两军对峙,临阵换将已是不可能,只能沉声道:“那……此事你可与陛下说过,这种事情可不是你随意猜测就行的,若是被着樊、何两位将军知道的话,你啊……” 杨骏神色凝重道:“在怀州的时候,我就曾给陛下提及过此事,不过,当时陛下与李相你现在的想法是一样的,都认为大战在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谷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指尖在垛口的砖石上轻轻敲击:“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大战在即,若临阵猜忌将领,反倒容易动摇军心。樊、何二人纵有不足,麾下毕竟有万余兵马,只要能撑住一时,中军的精骑便能找到破局之机。” 他微微一顿,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此刻你向我透露这些,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呈口舌之快这么简单吧?” 杨骏嘿嘿轻笑一声,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李相果然明察秋毫,任何细微之处都逃不过您的法眼。既然我已经窥见了其中的端倪,那么,我誓要将可能遭受的损失压缩至最小。” “哦,说说你的计划?” 杨骏点头,目光投向关下蜿蜒的粮草道:“别的我都不担心,主要就怕他们右军后撤会影响到我们这些粮草,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是粮草上出了问题,我们二人虽死亦不能洗脱罪责!” 杨骏俯身从垛口捡起一块碎石,指尖捏着石子在掌心碾磨,目光顺着粮道蜿蜒的轨迹,落在远处一道两山夹峙的隘口:“那道隘口叫‘鹰嘴崖’,是粮车进入巴公原的最后一道关。我已让杨佐带五百亲军守在那里,连夜在崖下码了三层鹿砦,砦后藏了二十架床弩——不是防北汉兵,是防自己人。” 李谷一怔:“防自己人?” 杨骏将碎石掷下关去,看着它坠入谷底,神色凝重着道:“对,若右军溃散,乱兵最易哄抢粮草。鹰嘴崖窄得只能过两辆车,鹿砦一封,亲军守在崖上,乱兵冲不过去。杨佐带的都是澶州出来的老兵,忠心可靠,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把住那道口子。” 李谷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这是……把粮草当成了诱敌的幌子?” “哈哈,李相,我这是有备无患,刘崇昨夜奔袭,士兵定是疲惫,他急于速战;陛下亲征,士气正盛,也许我刚才说的事情仅仅只是我的猜想,说不定我们一战定乾坤,首战即决战呢!” 话音未落,遥远的天际边骤然响起一连串密集而急促的金属碰撞之声,那声响较之战鼓更为激烈,更添几分紧迫。霎时间,一名满身尘土的斥候踉跄着奔至关卡之下,嗓音嘶哑,几近绝望地呼喊:“急报——北汉张元徽部已猛攻我军右翼!樊将军……樊将军的阵线,正……正在后撤!” 李谷闻言,脸色倏地变得铁青,手不由自主地紧握垛口边沿的青砖,指节泛白:“怎会如此之速!” 相比之下,杨骏却在这紧急关头寻回了几分冷静,他目光如炬,对斥候厉声质问:“看仔细了!樊将军是在有序指挥撤退,还是已然溃不成军?” 斥候喘着粗气:“是……是往后退,旗号还在,但士兵乱了!” “还好。” 杨骏松了口气,对身旁的传令兵道:“去通禀下去,让天井关的弩营做好准备,若右军真退到关下,就用弩箭顶住,绝不能让乱兵冲了过来,糟蹋了粮草!” 喜欢十国风华请大家收藏:()十国风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