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牙还牙》 第五十七章 怒火 修行坊门一开,张九便急匆匆地赶回了揽月阁,他拿着从白郎君那里取来的书籍,犹豫着是否要上楼,毕竟像他这样的仆役也不好在楼阁里乱走,所幸在他犹豫之际,锅锅从楼上下来,张九当即向她询问四娘。 “娘子不在,你把书给我便是。”锅锅耸耸肩道。 “不在?她去何处了?”张九问出此话时便觉得有些别扭,换作以往他决计不会在意其他人的去向,今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脱口而出。 “我也不知道啊,昨日不到酉时便说困了,不用喊她吃晚饭,今早过去时,屋里也没人。”锅锅无奈道。 “酉时?”张九眉头紧蹙,那时候他应该正在赶往修行坊的路上。 “你就莫要问东问西了,娘子对你好那是娘子心善,我可不会像她那样。”锅锅一如往常对于张九这样的仆役充满了警惕。 “我只是……只是担心……”张九支支吾吾道。 “不用你担心,你离娘子远一些便是你能做到最好的事。”锅锅冷哼一声。 虽然锅锅说话夹枪带棒,不过张九想想此话也有道理,设身处地去考虑,像他这样的仆役,确实应该远离楼里的娘子们,更莫要说自己身负血仇,四娘虽然一心以为他就是屠灭她满门的凶手,但这不是她的责任,她也是只个善良的可怜人,于是他未再多说什么,转而向后院而去。 经过萍娘所住的小院时,他还忍不住望了一眼,这些时日似乎是萍娘有所嘱咐,那个原本呼来喝去的管事也不再来让他做这做那,这让他心里愈发感到怪异,尤其是现在仿佛失去了目标一般。 他返回干活之处,本想砍些木柴,却发现斧子有些钝,便找到了磨刀石,打了一桶水开始磨起来,这对于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不多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似有哭嚎之声,张九不以为然,自顾自地在磨刀石上磨着斧头,对他来说,外界的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他去在意,只不过,当石亮面色难看地冲过来时,张九还是忍不住眉头紧蹙。 “出出出出出事了……你快快快去看!” 张九虽然与石亮不算太熟,但这个人一向胆大妄为,光是张九自己便生出过数次要弄死他的念头,只不过又会莫名其妙地被消解,他不理解石亮此刻为何会如此慌张。 “没什么好看的。”张九却全然没有在意,继续低头磨着斧头。 没想到石亮直接一把拎起来张九,在张九以为自己终于找到理由可以砍死石亮的时候,他却开口道:“别磨了,季四娘死了!和最近那些被杀的人一样,脑袋被砍下来挂在了门上!” 水滴从斧刃上一点一点滴落下来,张九的神情彻底僵住了,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脑海变得无比混乱,就仿佛回到了记忆之中的某一天,那天大雨如注,嘶吼不止。 他面无表情地推开石亮,脚步不紧不慢,总觉得脚底下黏着些东西,他每一次抬脚都无比沉重,让他疲惫不堪。 当他赶到大门外时,满是围观之人,他推开眼前的人群,直到看到被麻布覆盖的尸体,脖颈位置的麻布上渗着殷红的鲜血,锅锅正跪在尸体前撕心裂肺地哭着。 “娘子……锅锅不乱说话了,锅锅不惹你生气了……娘子你不要这样……啊啊啊啊……” 听着锅锅那痛苦的哭喊声,周围之人也感到无比凄然。 “这位娘子正是被那越狱的凶犯张九所害,这凶犯罪大恶极,杀害了无数无辜百姓,大家倘若有任何线索,一定要告知我们!”几名不良人趁着此刻人多,当即宣告此事的凶手。 张九深吸一口气,缓缓从人群之中退出来,在那几名不良人注意到此处时,他早已返回后院,他一言不发地走回磨刀石旁,拿起倚靠在旁的斧子,哐哐又磨起刃来,当他将凉水泼到磨刀石上时,眼前略感恍惚,仿佛看到那天四娘拿着刮刀给他修面刮胡的专注模样。 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这些时日四娘的身影,他与这个女子萍水相逢,并无多少瓜葛,但他能够感觉到四娘的心善,没有因为张九身份低贱而有所鄙夷,他不认为四娘仅仅只是自己说了是同乡,四娘就会多方照拂,很显然,一切只是因为这位娘子心地纯良。 而后萍娘道出四娘身世,更是让张九觉得,此女其实与他非常相似,都在为着仇恨的执念存活于世,而相比起自己的阴沉,四娘只将仇恨埋于心底,必然比自己更加痛苦。 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传出磨刀声,外面从最初的嘈杂,到渐渐安静,无数人从院落之中走过,但仿佛没有人看到张九,而张九也没有在意这些过往之人一般,天色逐渐昏黄,清水倒映着天上拂晓,仿佛像是烧起来一般。 这一刻,好像张九回到了过去,当初自己草率地做出了决定,结果葬送了妻儿的性命,那如今呢? 如果自己没有选择漠视木匠所为,是不是四娘就不会死? 一阵疼痛从他的手指上传来,他低头看去,只是磨斧子的时候太过用力,擦破了手上的皮,沾染着的清水,让伤口里的血液晕染开来,在粗糙的皮肤上蔓延攀爬,淡淡的血色让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方才盖着四娘尸首的麻布。 “瞧你们干了些什么活?不就是死个人吗?长安城里天天死人!别哭丧着脸,晚上还得做生意,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掌柜自会让人去料理季娘子的后事!” 中年妇人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呼喝着那些因为亲眼见到死尸,而心不在焉的仆役侍女,天大地大都不及开门做生意大。 就在妇人持续不断的叫骂训斥之间,张九突然站起身来,提着斧子便快步走向了那中年妇人,中年妇人一开始还未注意到张九,等对方已经靠近时,她显然被这黝黑的汉子吓了一跳,顿时骂骂咧咧:“你干什么?你这贱仆不好好干活,冲上来吓什么人呢?” “修缮楼阁的那个木匠,住哪里?”张九神情虽然麻木,但凶狠的眼神还是让中年妇人有些惊吓。 不过,这中年妇人怎么说也是在揽月阁这种鱼龙混杂之地管理事项,什么凶神恶煞没见过,而此人不过是楼阁里的一个仆役,当即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与我说话?你管事的人在哪?信不信……” “我问你,那个木匠,住哪里?”张九非常干脆地打断了中年妇人的叫骂,语气变得更加阴狠。 中年妇人气得本想一巴掌抽上去,然而就在她准备动手之时,突然目光瞥到了张九手里拿着的斧子,那被磨得锃亮的斧刃仿佛随时都可以将她劈成两半。 这一刻,她的气势终于被压了过去,像这种看上去就有些不正常的汉子,她再聒噪也不敢多言,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突然被自己激怒,然后一斧头砍过来呢? “他……他就住在城东的新昌坊,具体位置大概是浮水巷走到头最里面。”中年妇人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张九点了点头,随后提着斧子便往外而去,直到看不见张九身影,中年妇人方才敢大口呼吸,一想到方才情景,她是又恐惧又愤怒,随后顿时用仅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骂道:“什……什么东西啊,他想干嘛?啊?谁招进来的?谁?!敢吓我,工钱都不想要了是吧?是吧?” …… 屋门被一脚踢开,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吴守义眉头紧蹙,目光扫过屋内,随后在昏暗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个抱着酒坛,宛如一滩烂泥一样的王禾。 王禾并没有睡去或者醉倒,而是睁着双目,眼神涣散,满脸都是生无可恋,门口投射进来的光束让他有些惧怕地缩了缩,抱起酒坛准备继续喝起来。 吴守义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将酒坛踢飞,酒坛撞击在墙壁之上,瞬间崩碎,酒水溅洒,淋得王禾浑身皆是。 “你干什么……”王禾晃了晃凌乱的头发,抬眼看向吴守义。 “问我干什么?你在干什么?不过就是死了个女子,往年你念着你的亡妻也便罢了,但今日需要如此作践自己吗?”吴守义冷哼一声,反问道。 “不过就是死了个女子?!”王禾听到此话,眼中已是怒不可遏,“如此简单吗?割了她的脑袋,还悬在门下,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你声音这么低做什么?大一点啊,再大声一点,此刻青天白日,街坊领居都在呢,你大声一点让大家都听到啊!”吴守义冷笑道。 王禾嘴角抽动,在与吴守义对视几息之后,终于败下阵来,心虚地看向他处,自嘲道:“我已经都按你说的去做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怎么样?”吴守义摊了摊手,“人是你杀的,头是我与你一起割下来的,然后是我将脑袋挂上门去的,我若真要你如何,还需要替你做这些事吗?” 王禾也一样摊开手,发出苦笑之声:“对,都是我,是我干的,全是我,你不是说人不可能永远都是低谷吗?你看我,我完了,我看不见底了!我彻底完了!” 吴守义俯下身,一把抓住王禾的衣领:“你没有完,已经到底了,接下来你的所有选择都会让你越来越好。” 王禾听到这句话,发出了讥讽的笑声,浑浊的双目几乎像是要碎裂开一般。 “不要总想着此事,你该找点其他事情做了,而不是躲在这里跟一滩烂泥一样。”吴守义平静道。 “找点事?抓张九啊?怎么抓?你知不知道,从昨天到现在,我的手一直都在抖,一直都在抖,这样的我还能做什么?!”王禾举起自己的双手,虽然他的手已经在昨晚被吴守义强制洗干净,但王禾却总觉得上面都是四娘的鲜血,只要一想到这个,他便止不住地颤抖。 “张九之事暂时搁一搁,我的暗桩打听清楚关押阿其的地方了,起来,我们去救他。” 王禾闻言愣了愣,眼瞳中的光芒恢复不少,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让他足以短暂地去忘记,只要如吴守义说的那般,不要去想想着昨夜之事,不要去想…… 第五十八章 斩杀 月华如凝霜,长安之夜愈发寒冷,来自终南山的冷风灌进长安城,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肆虐,吹得屋下的檐铃直作响,没有谁会在这种时候还出门,只有巷弄之中鬼祟的蛇虫鼠蚁。 木匠缓缓推开屋门,深吸了一口气,冬夜里冰冷的空气让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随后走出屋外,不过他刚关上门转身,便突然发现巷子口站着一道人影,他眉头紧蹙,借着门口昏暗恍惚的灯火,仔细观察着对方。 “你……不是揽月阁的那位阿叔吗?如此晚了,寻我何事啊?”木匠在看清对方模样之后,当即露出憨憨的笑容。 张九一如往常的神情麻木,他缓步从巷子口走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厉风呼啸,手中的斧子便向着木匠的面门砍去。 木匠的神情在此刻凝固,他的反应极快,迅速侧身躲开了张九的攻击,他脚下没有停步,急忙与张九拉开了距离,昏黄的灯火下,他脸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起来,眼神从先前的木讷,变成尤为癫狂。 “是你啊……居然是你……”木匠似乎从张九的动作里认出了他,立刻变得颇为兴奋,“那天晚上和你交完手,我还害怕了一阵,在想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我的样子,不过好几日都安然无恙,我就以为无事了呢,这都隔了那么久,你现在又找我拼命干什么?” 然而张九没有接他的话茬,眼神凶狠地盯着木匠,再度向他发起了进攻,木匠冷哼一声,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毫不示弱地迎向了凶狠的利斧。 哐! 斧子与短刀相撞击,在黑夜之中蹦出火星,刺耳的碰撞声瞬间传遍了整个巷弄,木匠一边喘息一边退去,虽然硬接这一下,让他手腕发麻,不过他内心却并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是那份难以掩盖的兴奋,让他的心脏越跳越快。 “从那天与你交手我就看出来了,你和我是一样的,你也杀过人对吗?你也杀过人!”木匠脸颊上的肌肉持续颤抖,“你不揭发我,今日又来找我,是想看看我的本事是吗?是想和我一起杀人对吗?” 木匠激动得浑身发抖,不过回答他的,却是张九凶猛的攻击,木匠毫无惧色,手中短刀挥得格外有力,短暂交手间刀刃便带过一抹血色,若非张九退得及时,他的面庞都要被削掉大半,不过此刻他的脸颊上也被拉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见自己的攻击奏效,木匠嘿嘿笑出声来,趁着这般气势,这次他反而抢先发起了进攻,刀锋呼啸,屡屡在张九面前扫过,几乎都是贴着张九的面门与脑袋。 张九紧紧盯着木匠挥出的刀势,以他的经验来看,对方虽然攻势凶猛,但不可能持续不断地挥刀,总有力竭之时,果然在又是数刀之后,木匠的动作迟缓了下来,张九见准时机一脚踹出,措不及防的木匠被狠狠踢到了门边。 张九没有迟疑,磨了一下午的斧子,仿佛撕开了空气,呼啸着劈向了木匠的脑袋。 噼啪! 锋利的斧刃劈在了木门之上,轻而易举地破开了一个裂缝,不过斧子却还是卡在了门上,而早就躲开的木匠趁着张九的斧子来不及收起,立刻挥动短刀,脸上满是疯癫的狂喜,就好像这一刀如果能把对方开膛破肚,他便能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一般。 不过张九不会站在那里凭人劈砍,他果断放开了卡在门上的斧子,以此躲开木匠的刀势。 木匠见张九舍弃了武器,口中再度发出了一声怪笑,随后又是不顾一切地挥动短刀,逼近张九,连番攻势之下,失去了武器的张九只能不断向后退去。 “怎么样?怎么样?你不是要见识我的手段吗?啊?我一开始确实不熟练,可是多杀了几个人,我就觉得越来越轻松了!”木匠一边挥刀,一边喋喋不休道。 虽说张九与木匠并非第一次交手,不过由于那一晚几乎都是在黑暗之中,木匠显然不如经历过诸多生死险境的张九那般适应,以至于被张九处处压制,然而今日借着屋舍门前的灯笼火光,木匠又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竟将张九逼得连连后退。 直至退到土墙边缘,木匠见势,咧嘴露出牙齿,刀锋劈斩而来,张九目光一凛,突然探手握住木匠的手腕,两人立时僵持在一起。 张九没想到木匠的力气全然不输自己,联想到他白日里在中年妇人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顿时觉得讽刺与可笑。 木匠本就气势正盛,人也比张九高上一些,这般僵持也是占据上风,龇着牙将短刀压向张九,仅仅只是几息的工夫,刀刃便已经被压到了张九的肩膀上。 锋利的刀刃迅速割破了脆弱的衣物,随后便是皮肉,鲜血立刻浸染开来,皮肉撕裂的疼痛让张九的脸庞抽动起来,眼看着木匠压制得越来越凶猛,张九突然将头狠狠地顶向了木匠。 刀刃切得更加深入,但木匠却因为这突然的头部撞击而感到一阵眩晕,身躯也向后退去,张九趁此机会,猛然掐住木匠的手腕,木匠手部失力松开了短刀刀柄,张九则是反手抢过短刀,并猛然劈砍过去。 木匠不及躲闪,胸口被划开,不过他恰好是在向后退去,这一刀并未伤及要害,甚至被割开后的伤口也极浅,他呼吸略微急促,瞪大双眼看着张九道:“你可真是……” 张九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也没有理会肩头的伤口仍在渗血,挥动短刀便攻上前来,木匠迅速退至门边,余光瞥见了卡在门上的那把斧头,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斧头从缝隙之中拔出来,并迎向了攻来的短刀。 两把武器在交换了主人之后,再度交击在一起,与黑夜之中蹦出火星,两股力量也将两人各自震退数步。 夜风稍稍停顿,巷弄之中充斥着两人粗重的呼吸,木匠仍是一脸兴奋,哪怕是喘着息也依然带着癫笑:“你可真厉害啊,真是个疯子。” 恍惚的火光之下,张九的神情无比阴冷,木匠见状哼一声继续道:“你真想杀我?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啊?” 张九依然没有回答木匠的任何话语,稍作喘息之后,持刀再度攻来,木匠自然也没有半点懈怠之意,哪怕武器换成了斧子,他也不会觉得不顺手,相反,平日里做木匠活计时,斧子也是常用的工具。 斧刃呼啸,仿佛要将空气劈开一般,迎面砸向张九,矮人一头的张九则只得自下而上挥刀,斧子砸在短刀之上,哐哐作响,木匠一边咧嘴笑着一边疯狂地持续砸着斧子。 连续不断的招架,饶是张九这在安西多年锤炼出来的双臂,也不由发麻,而手里的短刀刀刃更是被斧子砍出了不少豁口,眼看着就成了一把可笑的锯子。 木匠显然也察觉到张九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当即双手持斧,奋力砸下,似乎想要一击劈开张九的头颅,然而长时间的兴奋状态,显然让他忘记了自己连续劈砍也耗费了不少力气,而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往往便会让自己的动作难以收放自如。 这也是张九持续招架,保存体力所等待的时机,他看准了木匠动作开始变形,一改招架之态,变为侧身闪避,本改狠狠劈中张九的斧子没有了受力点,木匠又是全力一击,整个人立刻失去重心,向前扑倒。 张九面色一凛,短刀反手扫出,虽然被先前的攻击劈得满是豁口,但刀刃依然轻松地划开了木匠的后背,甚至因为那坑坑洼洼如同锯子一般的刀口,反而让木匠后背的伤痕撕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木匠呻吟一声,痛苦地扑倒在地,不过还没有等他有什么喘息的机会,张九便已经转过身来追击,木匠咬着牙在地上连滚带爬,倒真让他躲开了张九追上来的那一刀。 背部伤口的撕扯感让他痛得直呲牙,满嘴吸着凉气,他半蹲在地上,目光死死地盯着火光下的张九,直到此刻,木匠的脸上方才露出一丝恐惧,额头之上已尽是汗水。 见张九拿着刀又一次走上前来,木匠急忙摆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先前杀的那些人,都是他们先欺负我……” 短刀呼啸而下,木匠再度惊恐地躲开,张九此刻也是有些疲惫,因此这一刀并未能砍中,躲避的木匠咬牙切齿,胡乱将斧子挥出,然而动作幅度稍大一些便立刻拉扯到了他后背的伤口,让他整个人的面目都扭曲起来,斧子绵软无力,嘴中只能气喘吁吁。 张九俯视着木匠,看他狼狈的模样,也早已清楚这木匠虽然心狠手辣,可实际依然是个欺善怕恶之人,哪怕是这段时日胡乱杀人,他也只敢杀那些并无反击能力的无辜百姓。 木匠看上去气势汹汹,结果这才被砍了一刀,便已经露怯,整个人变得躁郁而猥琐,根本无法与吃了十年苦楚,忍了十年仇恨的张九相提并论。 随着木匠眼中带着恐惧挥动斧子,却毫无用处的这一刻,张九找准时机,一脚踢在木匠手上,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斧子更是被甩出,在地上划出不少距离。 木匠呼吸急促地看着张九,满头大汗道:“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真的是他们先欺负我……” 既然张九一开始就没想着与木匠说话,此刻自然也是如此,提着短刀便上前,木匠恐惧不已,再次在地上爬起来,但短刀还是砍中了他的右臂,随后是胳膊、左脚…… 片刻之后,木匠已经被砍得到处是伤,而张九手里的短刀似乎也已经难以支撑,以至于最后砍中木匠时,甚至拉扯下了一块衣物布片,却只是在皮肤上留了道红印。 张九摇了摇头,将短刀随意丢到一边,随后转身走到先前被踢走的斧头边将之拾起,等他再度回过头时,木匠居然还有力气在地上爬行,只是身上皆是伤口,在地上拖过一道血痕。 不过,即便是如此,木匠也已经没有能力逃脱,只能爬到墙边,想要勉强支撑起身体,张九几步跨上前,一脚将木匠踢回正面,看着木匠满身是血,惊恐的双目之中倒映着张九,看到这个中年人举起了手里的斧头。 兴许是此刻方才平静一些,张九举起手臂时,才感觉到肩头拿刀颇深的伤口传来的疼痛感,以至于这一斧子迟滞起来,一时间难以劈下,他眉头紧蹙,侧头已经被鲜血染红一大片的肩膀。 在他这般停顿间,木匠仍然没有放弃求生,此刻已经重新爬到自家门口,想要推门而入,但下一刻他便被张九又一脚踢翻。 “啊……”他痛苦地靠在了门边,满头大汗,恐惧地哭泣着。 “你为什么不听听我的话?为什么不与我说两句?你我分明都是同类人,应该有许多共情之语才对,我为何要杀人?我为何要变成如此,你听听我呀!” 从露面到此刻为止,张九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提着斧子,一点一点走向了已经几乎没有反抗之力,缩在门边的木匠。 “等等,等等,听我讲完好吗?听我讲完你再动手,你不知道啊,我的命可太苦了,从我幼时起……” 张九举起了斧子,没有等木匠说出他那所谓的凄惨身世,便狠狠地剁了下去,斧头破开皮肉,撞碎骨骼的声响,在这静夜之中,格外清晰。 痛苦与呻吟取代了木匠的喋喋不休,滴淌而下的血液给他的视线蒙上了一层血色,而对方再次举起了斧子,毫无怜悯与迟疑,狠狠地劈了下来。 鲜血溅洒在了张九的脸庞上,惨白的月光照射下来,让他的面目看上去尤为狰狞与恐怖。 张九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将木匠的脑袋已经砍得全然看不清模样时,方才平复情绪,从得知四娘被杀,他的心头便一直压抑着一股气,直到此刻方才彻底宣泄出来。 他根本不在意这个木匠有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有没有什么凄惨过去,他只知道,这个人该死! 他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四娘的模样,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相信,这个善良的女子居然就这么死了,一种熟悉的疲惫与倦怠感再次袭来,就像他初入长安,刺死赵仁堂时的感觉一样,那种复仇之后的疲惫。 张九擦了擦脸上的鲜血,舒展手臂时胸口传来些许疼痛感,此刻他才发现,方才与木匠厮杀时,不仅仅只有脸上与肩头受伤,此刻鲜血已经从衣衫中渗出来,他沉沉吐了一口气,随后提着沾满血肉的斧子,失魂落魄地向着巷子之外走去。 就在他刚走到巷子口时,眼前突然冒出阵阵火光,他惊愕地抬起头来,却发现街道之上少说也有着数十人,他们手中持着刀剑棍棒,目光皆死死盯着张九,毫无疑问,他们全都是冲着张九来的。 可是……他们为何会知道…… 第五十九章 围剿 冬夜寒风呼啸,火光恍惚,鲜血从斧尖之上缓慢滴落下来,张九阴沉着脸,扫过眼前着数十人,他们无一不是健壮凶狠之人,以张九的眼力,能够辨别出这些都是经验丰富的精锐打手。 张九并没有要与他们交涉的打算,从如今的状况来看,这些人既然会带着兵器出现在这里,必然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而且看样子他们来到此处的时间不断,分明是等着张九与木匠分出胜负,流血受伤之后才亮起火把。 螳螂捕蝉,张九在长安城隐藏了这么久,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无所遁形之感,虽说起因也是四娘之死激怒了他,但凡事都不会那般巧合…… 容不得张九去思索,这些经验丰富的打手在一名神情冷漠的男子指挥下,已经率先发起了进攻,双方甚至都没有说一句话,大战一触即发! 眼看着打手们蜂拥而来,张九一咬牙,由于先前在劈砍木匠时,耗费了不少力气,他此刻难以做到最为精确的控制武器,只能本能地甩动手里的斧头,当第一个打手冲到他面前,准备挥刀砍来时,斧头的斧面恰好赶到,狠狠地砸在了打手的脑袋上,那个首当其冲的打手便被巨大的力量砰一下砸到在地,瞬间便是不省人事。 其余人一拥而上,张九脚尖抵在那名倒地的打手胸膛,奋力将之踢飞出去,将前排几人撞在地,然而这般狠辣与勇力并未让这群打手有所顾忌,迅速绕开倒地的几人,从两侧发起进攻。 两名拿着一长一短两把刀的打手同时冲过来。张九当即反手挥斧,斧刃与刀刃摩擦而过,刺耳声响伴随着火星四溅,持刀者双手握着短刀,奋力格挡,企图以此拖住张九的动作。 另一人抓住张九的空档,手里的长刀狠狠劈砍过来,然而下一刻他便觉得腹部一阵绞痛,他瞪大双眼,只看到火光之中,张九阴冷的神情,而自己则已经被对方不知何时踢出的一脚,踹飞出去。 正在格挡的持刀者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更是对张九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做出反击感到无比愕然,不过也正是因为张九的踢击,这一侧斧头上的力量迅速收去,持刀者毫不犹豫地横扫出一刀。 刀刃扫过,却被斧头的斧柄阻挡,虽然木制的斧柄被割出了一道口子,但也让他的攻击未能奏效,而他立刻抽刀,准备再度发起攻击,张九却已经抢先一步跨到他面前,速度太快根本没有让他反应过来,随后手腕处传来剧痛,竟是张九用手臂夹住了他的手腕,随后猛然一扭,生生将他的手腕给掰断。 随着惨叫声响起,短刀脱手,张九松开手臂,任由对方本能地退去,反身接住了那把落下的短刀,不过几息,更多的打手也在此时杀至,数把刀剑猛然劈下,张九一手持斧一手持短刀,咬牙向上一顶,以一人之力招架住了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刀剑。 众人顿时感到无比惊讶,张九拖着伤躯居然还能招架住这么多人的同时进攻,不过很显然,这个中年人已经非常疲惫,额头之上皆是汗珠,正当此时,一把细剑便从人群之中刺出,直逼向张九的胸口,危机感骤然蹿到张九心头,让他头皮一阵发麻,他屏住呼吸,双手扭转,借着浑身的劲力将眼前所格挡下的诸多刀剑往侧面掀去,而细剑已然刺来,但因张九这一番动作,剑尖只刺中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胸膛。 张九强忍着肩头传来的痛楚,反手甩起短刀,逼得细剑迅速收回,随后他连连退去数步,本想着退回巷弄之间,但这群打手也是经验老道,知晓一旦让张九退回巷弄,他们人多的优势就会减小许多,于是早就有人封住了张九的退路。 又是一阵疯狂的刀剑雨倾泻而来,张九吐出一口气,一时间有些恍惚,这种被围攻的绝境并非是他第一次遇见,当年身在安西之时,虽然他并不是正式的安西士卒,但作为民夫,偶尔也会随队伍出城。 当时他们奉命押送一些物资去支援龟兹,结果途中遭遇了吐蕃的游骑,足有数百之多,一度也将张九所在的队伍杀剩了几十人,生死关头,安西士卒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武,那个一直教张九的老卒指挥着众人发起突围。 在这种不会有援兵,不会有补给的情况下,即便成功突围,也会在荒漠里被吐蕃游骑追死,因此老卒没有让众人逃离,反而是驾马迎着骑阵而去,毫无退路的安西士卒凶猛地冲破了吐蕃骑军,并直冲吐蕃骑将,敌将发现这群悍不畏死的大唐士卒居然奔着他所在的位置而来,顿时生了退意,而这一退,便是生机。 以几十人的疯狂冲锋,杀入敌人指挥中枢。 此谓,陷阵! 那时候的绝境与此刻颇为相似,只不过当时还有不少同僚相助,此刻张九却只剩下了自己,但事后老卒举着对方主将的首级,惊退吐蕃骑军时的场景,张九至今历历在目。 耳旁传来呼呼风声,张九眼神一凛,双手猛然挥动斧子与短刀,掀开那密集的刀剑雨,随后猛然向着人群里冲去,打手们显然有些惊愕,还未等作出反应,张九正对面那人的腹部便被短刀扎进去,而张九的动作没有停顿,更没有抽刀,反而是推着那人持续向人群里冲。 被刺中的打手痛苦不已,双手抓着腹部想要将短刀拔出却没有半点机会,只能顺着张九的冲击不断倒退,企图渐缓伤口处带来的痛楚,其余人见状本能地进行着躲避,愣是让张九冲出十多步,直到那被刺中的打手力竭,双脚跟不上动作而倒地方才罢休。 而他倒地了,张九的冲锋却没有停顿,借着对方倒地的力道,他将短刀以正握之法顺势拔出,目光死死地盯着站在战圈之外,指挥着打手们的那名男子,男子显然也感觉到了张九意欲何为,立刻呼喊众人:“快杀了他!” 众打手自然没有迟疑,踩着自己同伴,追击向张九,几名打手率先阻挡在了张九面前,其中一人刚举起手中之刃,张九的斧子便将之砸开,随后短刀上撩,轻松划开了此人的胸膛,伴随着惨叫,鲜血喷溅而出。 一旁的打手继续挥刀砍来,张九故技重施,挥斧格挡刀刃,短刀侵身,切开了那人的喉咙,连续砍杀两名打手,顿时另外两个正面阻挡的打手心生惧意,不敢再度上前。 追击而来的其余人已经赶到,张九脚下没有停步,直接扑向了那两个恐惧的打手,对方措手不及,被张九的双臂掀倒,仰头重重地砸到在地,口吐鲜血,不知死活。 “拦住他!”为首男子一边退一边怒吼。 眼看着张九越来越近,那男子也是有些慌神,虽说他手里也拿着一柄长刀,但张九悍不畏死的气势,却让这个本身也颇有经验的男子感到惊惧,他清楚知道对方的目的,但就是阻止不了! 而且张九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其他人反而因为人多,相互阻碍,被拉开了距离,就在张九距离为首男子只剩下五步之时,突然暗处刺来一柄细剑,直刺张九腋下,刁钻凶狠宛如毒蛇。 张九本能感受到这一剑的速度比他更快,如果他真的还是像先前那样不管不顾,那么这一剑至少能废掉他一只手,若是他的手被废,那么今日必死无疑。 虽然即将冲到为首男子面前,但张九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身躯一转,整个人扑倒出去,在地上打过一个滚,躲开了那刁钻的一剑,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目光转向方才细剑刺来的位置,握着细剑的是一个面目阴冷,身形干瘦的男子。 干瘦男子咧嘴一笑,并没有继续追击,反而是迅速退去,混入人群,等待着下一次的伏击。 张九眉头紧蹙,呼吸愈发急促,陷阵讲究一鼓作气,被这干瘦男子偷袭之后,气势也弱了不少,不过这一番来去,连杀数人,那些追杀而来的打手也有些迟疑。 “他已力竭!冲上去杀了他!”为首男子也是边退边呼喊。 方才的剧烈动作令得鲜血从张九身上的伤口不断渗出,他一边喘息一边看着再度开始围拢上来的打手们,他没有坐以待毙,反而是主动冲上前,斧子猛然劈下,迎面之人只能举起手中的棍子阻挡,然而带着张九巨大力道的斧子直接劈开了木棍,同时也劈开此人的脑袋,脑浆顿时迸溅而出,如此凶狠的一击顿时让这些打手惊惧不已。 “上啊!你们在看什么!全部给我上!这是杀害帮主的凶手,要为帮主报仇雪恨!”为首男子见众人有所退却,当即怒道。 第六十章 埋伏 虎象帮吗? 张九一手持斧,一手持刀,阴沉地看着周围众人,其实想想也是,如今长安城中,能够召集起这么多经验丰富的打手,除了虎象帮之外,不会再有其他势力,只是张九直到此时也不明白,虎象帮的这些人究竟是如何知道他在此处的? 众人此时已经不再如先前那般冲杀紧凑,反而是包围着张九,似乎想要一点一点消耗他的体力,即便为首男子不断催促,但他们毕竟不是那种战阵上的士卒,平日里确实擅长打架斗殴,但这种生死搏杀的场面还是不算太多见,更不用说,张九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凶狠,让他们背脊发凉,谁也不想变成张九的下一个刀下亡魂。 困兽难斗,为首的男子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倘若此时能有弓弩,眼前这个像野兽一样的中年人早就被射成了马蜂窝,奈何弓弩这种东西是明令民间禁止持有的武器,长安城内可以看到不少配着刀剑招摇撞市之人,但没人敢带着弓弩,哪怕是无法无天的虎象帮也没那个胆子,一经发现,便是谋逆,那些不良人正愁没理由剿灭帮派呢,他们自然不会蠢到主动送上门去。 就在男子也开始考虑应该继续消耗对方体力时,张九突然又开始向自己这里冲过来,这让男子感到惊惧,他隐隐感觉到对方停顿下来反而是在悄然恢复体力,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把对方干掉,恐怕真有可能会被他杀到自己的面前。 “别再看了!谁杀了他,帮中有重赏!你们想当堂主吗?!”男子咬牙切齿地喊道。 此话一出,那些打手的眼神立刻变得炽热起来,对于他们来说,在其他方面不可能再有任何建树,既然已经做了泼皮混混,那自然也想往上爬,眼前之人哪怕是只老虎,也不过是重伤的老虎,杀了他,就不用再为了一点赏钱被人呼来喝去! 受了刺激的众人立刻红着眼对张九涌去,张九冲锋路线受阻,只得双臂挥舞着刀斧,一时间鲜血四溅,金戈交鸣之声不绝于耳,他找准时机,抓住了一名打手,短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众人后退,然而身后却仍有不少人挥动兵器劈砍而来,他索性将手中之人往后一推,众人收不住刀剑,这个倒霉的同伴便被乱刀砍死。 一通厮杀,张九身上多了不少伤口,而倒在他脚下的打手也有了十多人,几乎杀红眼的众人此时也开始疲惫,他们看着此刻正将刀架在一名跪倒在地的打手脖子上的张九,完全无法理解这人的力气为什么像是永远用不完一样。 “他已经力竭了!别再给他喘息的机会!”虽然为首男子仍在催促,可众人也是一脸苦意,连续冲杀,虽然也给张九造成了一点伤害,但他们也死了不少人,至于男子说的力竭,也不是第一次说,然而面前这人看上去是越战越勇,照这样下去,哪怕真能杀了张九,最后他们这里又能活下来几个人? 就在众人犹豫之间,一声怒吼响起,一道人影从人群之中冲出来,悍不畏死地冲向了张九,而张九也是毫不客气地一刀划开了挟持的那名打手,随后举起斧子劈过去。 谁知斧子劈空,那人看着高大,动作却非常灵敏,躲开斧子之后竟然两步便跨到了张九身侧,随后强壮的手臂直接将张九抱住,张九想要挣扎,结果用尽力气也挣脱不了。 这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方才还久攻不下的野兽,此时居然一下子被抓住,为首男子愣了愣之后,急忙呼喊:“快!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众人当即反应过来,立刻举起兵器就要冲上去,张九咬着牙,准备用自己的脑袋向后顶去,企图做最后的抵抗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了极低的声音:“别慌,是我,揽月阁的人也被喊过来了。” 这熟悉的声音让张九一愣,随后脑海里便浮现了那个强壮汉子石亮的模样,已经来不及去思考石亮为什么也会在这里,他对石亮没有什么好感,可这段时日对方除了偶尔犯贱,确实没有真正阻碍张九的复仇,而此时此刻,张九陷入绝境,似乎也只能将这最后的希望放在这个壮汉手里。 而就在这眨眼间的晃神,众打手已经冲杀而至,张九眉头紧蹙,却又听到石亮之语:“准备好!” 准备好? 在张九疑惑间,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双脚离地,居然是石亮将他直接抱了起来,随后猛然一甩,便以张九的双脚将面前那些人踢飞了一片。 “喝!哈!” 石亮抱着张九左右甩动,片刻之间便将周围众人踢了个遍,然而他们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倒是以为石亮在与张九角力,在他们看来,踢飞他们的张九尤为勇武,即使被石亮这个壮汉抓住,也能顺势解围。 “好大的力气!呀嗨!”石亮也是瓮声瓮气地怒吼起来,给众人一种双方僵持的错觉。 石亮的突然出现显然让原本的局势变得怪异起来,众人愣是不敢再上前,而为首男子也只是眉头紧蹙地看着两人,片刻之后方才嘀咕起来:“这是哪个堂的汉子,倒是有些手段。” 显然石亮不可能一直用这种方式来糊弄众人,他一边甩动着张九,一边在张九耳边低声道:“看准那人,只有一次机会。” 张九本来被甩得有些头晕目眩,但听到石亮在耳边说的这句话,立刻精神了不少,他立刻会意,随后便听到石亮怒吼一声:“啊呀!给乃公死!” 当这声怒吼响起,张九便被狠狠地甩飞了出去,石亮作势良久,便是蓄力等着这一下,直接将张九甩向了面带疑惑的为首男子。 其余众人本能地进行躲避,甚至当张九被甩出来时,那为首男子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发现张九没有预想中被砸在地上,反而是顺势一滚,跃起身来,借着劲力几步猛冲,眨眼之间,短刀已经逼至男子咽喉。 男子瞪大双眼,只看到浑身是血的中年人越来越近,即便已经准备举刀却早已来不及,他的表情完全凝固起来,视线发生一阵抖动,随后便是被血污所覆盖,身躯重重地砸到在地。 张九嘴角一抽,放开短刀,抓住了男子的头发,将他首级高高举起,转过身来,脸上满是鲜血,凶狠地看着那些无比愕然的打手们。 当张九当着所有人面举起那颗还在淌血的脑袋时,只觉得胸腔的血液都在沸腾,仿佛看到了当年那名老卒以吐蕃骑将的首级喝退吐蕃骑军的场景,所有人在此刻都安静下来,只留下了张九粗重的呼吸声。 夜风呼啸,自巷弄之中汹涌而出,一时间宛如鬼哭狼嚎,人群之中的石亮适时地叫喊了一声,随后扭头便跑,恐惧立时在人群之中传递,在失去了为首男子的指挥与约束下,他们全然没有了继续追杀下去的打算。 眼见着这些虎象帮打手一哄而散,留下了一地尸体,张九疲惫地将那血淋淋的首级随意丢在地上,缓慢地转过身去,他看了一眼夜空之中清冷的孤月,当即向着坊市大门而去。 今夜并无特别之由,然而坊市大门却赫然敞开,坊市之外的街道上也不见半个巡城卒,这对于张九来说并不是坏事,他现在只想去找到那个设计伏击自己的罪魁祸首。 先前张九并未太过在意,然而当石亮从那群打手中冲出来时,他方才察觉到,这群打手里居然有着几名揽月阁的护卫,他们明显比虎象帮的帮众冲得更加凶猛,只不过也因此死得更快,但这也能基本证实张九心中的猜测。 那个人,就在揽月阁。 第六十一章 蛊惑 阴冷的凉风吹来,揽月阁大门上悬挂的檐铃不断发出声响,即便是纸醉金迷的平康坊,此刻也已安静下来,寻欢作乐之人亦疲惫歇下,一身素衣的萍娘拎着灯笼缓步走过屋廊,走到屋门口准备进门时,突然察觉到什么一般,警惕地回过头去。 “谁?!” 灯笼所投射而出的火光随着一阵夜风吹过,晃动不止,一道人影缓缓从暗处步出,萍娘眼瞳骤然一缩,面前之人正是张九,只不过此刻的张九浑身都是血迹,数道伤口即便是隔着麻布衣物,也颇为骇人。 “小……小九,你怎么伤成这样?”萍娘声音略有一丝颤抖。 张九看着眼前这名颇有韵味的成熟女子,随后长长吐了一口气,拿着沾满鲜血的斧子一步一步靠近对方。 “小九……你去了何处?你看你都受伤了,快些进屋我给你上药包扎。”萍娘一边挪动脚步一边说道。 张九神情冷漠,刚刚抬手,斧子便是脱手而出,砰一下钉在了木门之上,距离萍娘的脸庞也不过几寸距离,惊得她丢掉了手里的灯笼。 “你不用想着去喊护卫,他们都已经被我解决掉了。”张九走到萍娘面前,沾着鲜血的脸庞看上去尤为狰狞。 “你……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喊护卫呢?”萍娘的神态略显僵硬,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张九没有多说,一把扼住了萍娘的脖子,沉声道:“说吧,第四个人是谁?只要你说出来,我可以留你全尸。” 浓郁的血腥味传进鼻腔,令得萍娘一阵恶心,然而咽喉被扼,甚至连咳嗽都做不到,她双手抓住张九的手腕,咬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九深吸一口气:“今夜埋伏,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有任何人能那么轻易做到,既然你不愿开口,我自己查!” 说罢,张九便将木门上钉着的斧子拔下来,萍娘眼瞳一缩,不断挣扎道:“我……说……我说!” 张九的手缓缓松开,看着萍娘因为得以喘息之后剧烈咳嗽,他手里的斧子却没有半点放下的意思,待萍娘捂着胸口,稍稍恢复之后,她方才抬起头来,眼中带着泪水,咬牙道:“你说的什么第四个人我不知道,我只是要让你死!” “你什么意思?”张九眉头紧蹙。 “我与四娘说好了的,要让你偿命。”萍娘呼吸急促道。 “你说什么?”张九对于这个回答感到匪夷所思。 “四娘!四娘一生都被困在你这恶徒手里了!我要让你死,如此她才能解脱!”萍娘抽泣了一下,“可惜,她没能等到这一天,居然就这么被你给害死了……” “她不是我杀的!”张九听到四娘二字,便觉得心脏被揪起来一般,“我说过,待我报完仇,将我的命给她也无妨!” “可笑至极!你这满手是血的恶徒哪有什么信义可言?!”萍娘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咬牙切齿道。 张九缓缓放下了举着斧子的右手,脑袋里又变得无比混乱,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一条两侧漆黑无比的道路上走着,只能隐约看到远处有着一点模糊的灯火,他就朝着那个灯火不断走过去,风霜雨雪,依旧如故,然而自从知晓四娘之事后,他发现脚下的道路变得更加不清晰起来,越来越难走,甚至完全走不通。 萍娘注视着张九的神态,眼神逐渐变得诡异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道:“你寻什么仇?你家人不是你自己害死的吗?你发狂杀了那么多人,你杀了四娘的全家,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亲自割下了自己孩子的脑袋,你在寻什么仇?你怎么不杀了你自己?那才是报仇啊!你该杀了你自己!” 萍娘的话语在张九混乱的脑海中不断回荡,妻儿的惨叫声充斥着他的记忆,还有无数的冤魂来向他索命,那些明明他根本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浑身是血地扑过来,他还看到了赵仁堂,看到了宋部,甚至还有那个木匠。 你们……你们……找我干什么?找我干什么?! 张九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一般,仇恨变得无比模糊,那条原本清晰的道路也开始崩塌,呼吸变得愈发艰难,好像随时都要晕厥过去一般。 你们走啊!你们走开!你们凭什么来找我?凭什么?! “哎,那个谁,今晚一路上可顺畅了,巡城卒都不见人影,没点本事可安排不了这些人啊。” 石亮粗鲁的声音突然将张九从混乱之中拉回现实,满头大汗的张九双目也从浑浊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就在方才,他似乎觉得自己就站在悬崖边上,只需再往前一步,便万劫不复,那种感觉宛如被蛊惑了一般……蛊惑? 张九猛地瞪大双眼,他看到眼前的萍娘神色变得惊愕起来,并迈步想要逃跑,张九再也没有犹豫,举起手中的斧子,狠狠地砍了下去。 “还有一个人……到底是谁?!”张九气喘吁吁地看着被砍倒在地的萍娘。 萍娘缓缓回过头来,鲜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那原本应该尤为痛苦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极为诡异的笑容。 “是你啊……” 死到临头还在妖言惑众!张九面色一凛,斧子再度劈砍而下。 正走到一半的石亮看见鲜血溅起,顿时愣在了原地,尤其是看到地上的女子还在地上挣扎后,张九毫不犹豫地又补上了一斧,石亮方才咽了口口水,即便是在见识了方才困兽之斗时的惨烈,但他还是有些不适。 虽然石亮也知道张九不是表面上看着老实巴交,但每每想到这个一走进人群里都很难再找出来的中年人,浑身是血地劈人,便会觉得尤为别扭。 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在地里种地吧? 石亮心中莫名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后便听到斧子落地的声音,他回过神来,一路支撑着到这里的张九,在砍杀萍娘之后,终于力竭,瘫倒在地。 “啊?你不会要死了吧?你别吓我啊!”石亮焦急地跑上前来,上前检查着张九的情况,发现还有呼吸方才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浑身是血,到处都是伤口的张九,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还能坚持下来的,甚至在查看张九伤口时,他还虚弱地抓住了石亮的衣服。 “狠人。”石亮叹了一口气,随后将张九背到了身上,“别死了啊,死我背上多不吉利啊。” …… 王禾沉默地看着床铺之上昏迷不醒的刘其,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昨晚王禾与吴守义一道前往营救刘其,期间倒是颇为顺利,看守之人不过就是一些虎象帮的喽啰,根本不是两人的对手,只是刘其被折磨得极为凄惨,手指被切了几根不说,身上也都是伤痕,直到此刻都未苏醒。 看到刘其这半死不活的模样,王禾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亡妻,他习惯性地从怀中拿出那根簪子,然而当看到簪子上难以擦干净的一抹血迹,他的脑海里便会立刻出现四娘死时的模样。 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慌张地跑出屋舍,趴在屋外的围墙上,气喘吁吁。 恰好扶着刀柄的吴守义走进来,见王禾神色糟糕,倒是没有多问,反而开口说道:“已经审问过那几个看守的喽啰,听他们的意思,起先得到的命令是直接杀了刘其,不过他们知晓刘其与你的关系,便想着从你手里捞一笔钱财,这才留了刘其一条性命,可惜那一百贯钱币都已经被他们堂主收走,找不回来了。” “为什么要杀刘其?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王禾收起那根发簪,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咬牙问道。 “不知道,那些喽啰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究竟何人所为,他们根本无从知晓。”吴守义无奈地摇摇头道,“不过贺十七那边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已经上门去和他好好谈过,他已经答应不用每日还钱,我们还有时间。” “他答应了?”王禾眉头紧蹙,“你动手了?” “你不用管我如何与他说的,总之他是答应了,不过,他终究不过只是个跑腿的牙郎,债主是他背后的质库,而质库所有者皆为达官贵人,不是我们能得罪的,这一点你应该非常清楚。”吴守义提醒道。 王禾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向质库借钱之后不可能不还,只不过贺十七那种坑害他的方式太过狠毒,简直就是要逼他去死,因此吴守义能够暂时摆平此事,对于王禾来说算是近些日子来为数不多的好事。 “对了,刚才我还收到了一个消息,情况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了。” “什么事?”王禾有气无力地看向吴守义,如今刘其已经被救出来,误杀四娘的痛楚短暂地忘记,他整个人都陷入了萎靡之中,似乎难以对外界之事有何兴趣了。 “萍娘死了。” “……什么?!”倘若是其他事情,王禾或许不会太过在意,但这件事情却足够让他感到震惊,要知道,萍娘虽然只是一介女流,然而她在长安城内的人际声望绝对难以想象,行事风格又颇为狠辣,并且她又算是四娘的养母,四娘刚死不久,她居然也死了,实在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吴守义继续说道:“根据手下不良人的查探,昨夜……也就是我们动身去就阿其的时候,在城东的新昌坊发生了一起械斗,他们多是虎象帮的好手,方才我们抓了几个人进行审问,他们是接到命令,前去围剿杀害帮主宋部的凶手。” “杀害……你说张九?”王禾嘴角一抽。 “是,许多人可以作证他们看到的就是张九,而且他在这么多人围攻下不仅反杀多人,最后还被他给跑了,我想萍娘之死与他也难逃干系。”吴守义深吸一口气,“我倒是当真没有想到,当时想拿来顶罪的最佳人选,居然也是个狠人,你现在还觉得这家伙是个寻常民夫吗?” 王禾张了张嘴,注视着面无表情的吴守义,脑海中出现了张九那让他印象深刻的眼神,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最终,他也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六十二章 乐天 “另一个人,到底是谁?!” “是你啊!” 鲜血涂抹的妖冶红唇带起了诡异的弧度,惨白的月色之下,披头散发的萍娘发出了渗人的冷笑,在她的身后,赵仁堂与宋部各自拎着自己的脑袋,露出狰狞之色。 张九紧紧握着拳头,混乱的思绪让他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要崩裂一般,脑袋轰鸣作响,过去的无数人无数事无数的声音,都如同汹涌的江水一般灌进他的脑海。 那坚定无比的前路,仅仅只是因为萍娘的三言两语,便变得模糊不清,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事情,他咬牙切齿,迈步上前对着萍娘三人胡乱挥拳,然而在平日里凶猛有力的拳头,此刻却变得绵软无力,萍娘诡异的脸庞化成了烟雾,只是那些声音却久久无法散去。 张九猛然睁开双眼,气喘吁吁,他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一时间感到无比茫然。 “你醒了?” 听到有人说话,张九立刻变得无比警惕,整个人都绷直了,然而下一刻,剧烈的疼痛便蹿遍全身,他此刻才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绷带,他倒是对这种模样颇为眼熟,当初流亡安西之时,那些活着从战场上归来的伤兵便是如此。 “别乱动,我可不是医师,照着医书给你上的药,医死了我可不管啊。” 张九喘着息,额头上冷汗直冒,望向说话之人,居然是那个姓白的校书郎,他此刻穿着随意的常服,头发也没有用头巾包着,而是随意地扎在一起。 “是你救了我?”张九警惕地看着白郎君,问道。 “分明是我救了你!”一声粗鲁的高喝插进来道。 张九转头望去,正是那个协助自己突破重围的大汉石亮,若非石亮出手,张九即便是再凶狠,也没办法从那群人的围攻之中活下来,不过石亮不知何时也受了伤,手臂还打着绷带,此刻正靠在墙壁悠闲地喝着茶水。 “他X的,昨天刚走出去没多远,他们便追杀了出来,差点就交代在那里了!”石亮哼了一声道。 闻言,张九方才知晓他杀死萍娘之后,原来是被石亮所救。 起初,张九觉得这个石亮莫名其妙,甚至对他起了杀心,以免自己的行踪被泄露,不过后来他发现石亮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动,也便没太在意,对方说欠自己一个恩情,他更是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他突然像个熊罴一样从人群里跳出来,张九才知道对方是真想报恩,哪怕这所谓的恩情其实也是张九复仇时设计的一环而已。 “我本来就觉得你这人有点实力,结果没想到你居然那么有实力,佩服佩服。”石亮回想起前夜张九那杀神似的模样,忍不住啧啧道。 张九不语,他其实并不想杀那些人,他到长安城来的目的,只是报仇而已,但倘若真有人挡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客气。 不过张九不置可否的模样,却引来石亮的讥讽:“夸你呢你都没个反应吗?还挺能装!” 张九眉头紧蹙,石亮的嘴贱他这段时间没少领教,所以并不想和他多说什么,转而看向正在磨药的白郎君,问道:“我怎么会来你这里的?” “他把你背来的啊。”白郎君不以为然地指了指石亮。 “你们认识?”张九颇为诧异。 “不认识。”石亮耸了耸肩,见张九疑惑,当即补充道,“是你,我背着你的时候,你迷迷糊糊给我指路,让我来此处的……那什么,翻墙的时候,可能有点摔着你了,不过你反正都受那么重的伤了,多伤一点也不多是吧?” “石兄弟背着你找到我家门口时,我还吓了一跳,你们胆子可真大,宵禁还敢在街道上乱跑,还翻坊市的墙头,不要命了。”白郎君笑着摇摇头道。 “你别说了,这一晚上巡城卒是一个没见着,我估摸着萍娘派人围杀他的时候,提前疏通过了,至少这一片是如此,否则不可能一点人都看不到。”石亮啧啧道。 “若是萍娘的话,她确实有能力做到此事。”白郎君点点头道。 张九听着两人分析,便想起当晚场景,确实有着诸多可疑之处,一切都指向了萍娘,虽然萍娘临死之际所言让张九心绪大乱,但也是因为张九经历过一顿厮杀,身心俱疲,实际想想根本经不起半点推敲。 “哦对了,我好像还未跟你自己我介绍呢。”白郎君随意地拿起手里的茶盏,“在下白居易,字乐天。” 白乐天…… 张九在长安城中并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地方,迷迷糊糊会认为什么地方安全更是无从谈起,但自从先前四娘让他来找白居易取书之后,他便心心念念白居易能够随意进出的案牍库,兴许便是因此,他才会在受伤之后,将石亮引到此地吧? “哎呀,在家乡时,人人都说长安城遍地是黄金,结果来了这里黄金没见到,反而是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且总是与你牵扯到一起,看来这破地方我是不该来啊。”石亮自言自语道,“现在揽月阁的护卫当不下去,估计这长安也没法待了,等伤好了我就走了。” 张九想起危急时刻石亮的怒吼声,于是沉声道:“此次你救了一命,我……” “停停停,你不欠我的,只是我还你的恩而已,往后啊你我便再没有任何瓜葛了,你之后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石亮连忙摆手道。 张九见石亮这般模样,难得放松了一些,此人粗鲁又嘴贱,但终归还是讲义气的,至于他说自己当山贼又杀人什么的,想来就是刻意吹嘘,虚张声势而已。 “嘴上这么说,以我所见,他要再出事,你还是会冲过去帮忙吧?”白居易起身给自己倒上了一盏茶水。 “放屁!乃公说一就是一,说二便是二!”石亮闻言,双眼圆瞪,欲拍案而起,结果牵动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哎呦喂!” 白居易立刻拍手大笑起来,以至于一向神情严肃的张九也受到感染,眉头舒展不少。 就在此间气氛松弛不少后,白居易放下了茶盏,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通缉令,笑眯眯地看着张九道:“对了,我先前找到一张通缉令,这是你对吧?张起。” 张九的神情立刻僵住,瞬息的杀意从他眼中闪过,他紧紧盯着白居易,包扎着绷带的右手因为肌肉紧绷而渗出些血来,他一直以来都是以张九的身份示人,经过十年流亡,能够知道他身份的人少之又少,甚至被吴守义他们抓走后,他们都没能查出来他的真实身份。 “啊?什么玩意儿?这是一个人吗?”石亮惊愕地看着白居易手里的通缉令,在他看来,画像上那个青年怎么也没法与眼前这个粗糙的中年汉对应起来,“是不是认错人了?” “人的相貌可以变,人的神态可以变,人的目光也可以变,但想要认一个人,从来不只是靠这些,很多时候需要的是拼凑,利用各种信息进行拼凑,哪怕无法亲眼证实,只要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哪怕眼前所见有多么匪夷所思,也依然可以得出一个人的身份。”白居易笑了笑,随后将通缉令放下。 石亮还是不死心地拿起通缉令,反复与张九对照,然而依然无法辨别,只得无奈道:“算了算了,你说是便是吧,看着通缉令上写你这杀人杀的,难怪那么狠啊。” 听着石亮嘿嘿笑起来,白居易鼻中轻哼一声,随后昂了昂自己的下巴道:“你不用担心,既然我已经救了你,自然也不会去想害你,哪怕你不是通缉令上之人,可你也是如今长安连环凶案的凶手,从我收留你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是共犯了。” “哎?这么一说,我也是共犯啊?”石亮嘶了一声。 “你此刻才想通吗?”白居易瞥了石亮一眼,笑着摇摇头道。 “完了完了,乃公这是上了贼船了。”石亮磨了磨牙,看向张九之时,满眼怨念但又无可奈何,毕竟是他也清楚是自己没事要凑上来,只能自认倒霉。 白居易重新转向张九,见张九一言不发,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你怎么不做半点辩解?” “没什么好辩解的,这些事情我早已不在乎,世人觉得我杀了便是杀了,觉得我是连环凶案的凶手更是无妨,别妨碍我报仇便可。”张九神情冷漠地回答道。 “你要是这般说,那比辩解还有用。”白居易怅然道,“报仇啊,当真是熟悉的字眼,自古以来,那些传奇之事无非便是爱恨情仇。” “所以萍娘是你的仇人?”石亮随手拿过桌案上的果脯,边吃边问道。 张九点点头,白居易深吸一口气,眉头微蹙道:“萍娘于长安城中颇有人脉,只怕此次麻烦不小。” “还有一个仇人,还有一个,用不了多久了。”张九沉声道。 第六十三章 案牍 白居易瞥着张九,不以为然道:“你现在伤成这样,还想如何?” “受伤了便养伤,有人追杀便逃跑,这十年我皆是如此度过的,只要能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张九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到底何等仇何等怨,可以让你十年如一日这般坚持?”白居易听到张九隐忍十年方才来报仇,顿时有些惊讶。 张九沉默片刻,目光转向白居易与石亮,两人似乎都对此事颇有兴趣,事已至此,张九便缓缓开口,那些仇那些怨,在这一方黑夜剑尖弥漫开来。 待张九将过去之事一一道出,屋内的白居易与石亮都沉默了下来,两人情绪也被这血仇所影响,石亮手里拿着咬了半颗的冬枣,茶盏中的茶更是已经凉透,白居易则是眉头紧蹙,不知滋味。 相比起两人这般情绪低落,张九反而是因为将这压抑在内心的事情宣泄出来后,变得轻松了许多,这些年来,他从未与人说过自己的血仇,哪怕是在安西教他本事的老卒,也只知道张九身负血仇,却不知明细。 这积郁在他心头的阴霾,虽说不上尽数驱散,但也让他舒畅了不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与眼前二人说出这些事情,兴许是来到长安后,遇到的种种事让他的心态产生了些许变化。 “这他X的,说到底,就是为了几寸的土地?”石亮咬牙切齿。 白居易长长叹了一口气,并未对此有多少评论,是非曲直也不是他能判断的。 之后三人未再多说什么,天色渐暗,也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石亮在屋内呼呼大睡,而白居易则是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之下,任雨水随风打在他的脸庞上,亦无所动,只手中拿着一酒壶,黯然独酌。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听得白居易在雨夜之中黯然神伤,即便张九对诗词一窍不通,可还是能够感觉到这位校书郎的悲戚,想来,他也在为四娘之死而痛苦吧? 张九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寂寥的雨夜,雨点落在地上的积水中,激荡一阵子涟漪,他执着多年之事终是到了末尾,一时间竟也变得空空落落。 …… “我先出去了啊,昨日打听到有个地方招人,闲来无事我去试试。” 这段时日,张九因为受伤甚至无法随意走动,而外面到处都是通缉令,他只能暂且躲在白居易的住所,至于石亮,这人虽然嘴上说要吃喝都靠着白居易,但他却还是闲不住,手上的伤刚好便兴冲冲地要出去找活干,奈何此人性子太过急躁,干不了多久便与人争执,甚至打起架来。 今日外出,也不知他会不会又是鼻青脸肿地回来,张九叹了一口气,小心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脚,经过半个多月来的养伤,他已经不像先前那般被裹得宛如粽子,至少做起动作来方便了不少,伤口也不会动不动便冒血。 白居易没敢去请医师,免得惹来麻烦,他便自己对着医书,买了药材来调配,也不知是他天赋异禀,还是张九身体强于常人,恢复得倒是颇为不错,想来不日即可痊愈。 一阵寒风吹开了窗户,张九本想上前去关,却突然发现阵阵冰雪伴随着寒风飘进了屋内,他愣了愣,当即走到窗边,看着屋外景象。 此刻屋外竟飘起了鹅毛大雪,他站在窗口,冰雪夹杂着寒风吹进来,刺得他脸上生疼,可即便是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大雪之中的长安,这与安西时看到的雪,不一样。 “怎么不关窗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屋外进来的白居易,抖了抖身上的积雪,随后快步赶过来,将窗户关上,随后拍打着那些落满了飘雪的书册,“你看你看,这都是从案牍库里偷偷带出来的,这要是弄毁了,我就完了。” 张九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白居易手忙脚乱的动作,白居易瞥了一眼张九,顿时脸上满是无奈道:“你还真是跟个石头一般,倒是给点反应啊。” 张九略微迟疑,随后回答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罢了罢了。”白居易摇摇头,收拾好书册,走到香炉前,取出熏香。 “我查了不少书籍,也和一些好友聊过,你说你看到听到好多死去的人的声音,其实还是因为精神过于紧绷所致,至于你的记忆产生错乱,我想应当也是萍娘所为,从你的描述中来看,那很像是从西域传过来的迷魂术。”白居易点上熏香,盖上盖子,随后看向张九,“不过,这一切也不过是猜测而已。” “是就是吧,不是也无妨。”张九摇摇头道。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呢,要知道,多少人死于悲愤抑郁,莫要小看这种情绪了。”白居易叹了口气道。 “我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张九不以为然,转头看着开始研磨草药的白居易,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你便说吧,既然都已经帮了你,我也只能帮到底了。”白居易头都没有抬,手中动作不停,但却似乎知晓张九想要说什么。 “那我能否再请你帮我一个忙?”张九略有犹豫道。 “呃,你还真是不客气,说吧,想我帮什么忙?”白居易耸耸肩道。 张九深吸一口气,随后坐到了白居易面前,神情严肃道:“你能随意进出案牍库是吗?里面应该能查到朝廷官吏的记录吧?我想你帮忙在案牍库里找一个人。” “我就说要我做苦力吧?”白居易笑着抬起头来,“你想找谁?” “贞元六年,凤翔府衙的长史。” “凤翔府衙的长史?”白居易眉头紧蹙,“你找此人做什么?他也是你的仇人。” “我不知道,但我只有这个线索了,四个仇人已杀其三,然而这最后一个人,他们至死都不肯开口。”张九说到此处,狠狠地咬了咬牙,他并不惧怕报仇之路艰险坎坷,只怕始终找不到最后的仇人。 “这个长史有何特殊之处吗?”白居易若有所思地问道。 “当年我送辞牒去凤翔府,府尹等一众官吏外出,只有这个长史留守在衙署之内,便将辞牒交给了他,他也承诺会严查此事,我本以为就此了结,然而在回程的路上遭到了追杀,我清晰记得其中一个人便是那长史的护卫,我想,这绝不会是巧合吧?”张九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缠着的绷带,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十年前,州府的长史,倘若此人仍在为官,按这些年官员变迁之快,恐怕早就是朝中重臣亦或者是哪一地的府尹了。”白居易如此分析道。 “可我只有这个线索了。”张九麻木地抬头看向白居易。 “不过,恕我唐突……你识字吗?”白居易不是随便问的,虽说这些年称不上乱世,但也不算太平,白居易自家算是寒门,有读书考取功名的机会,但对于张九这类本就是地方民夫的人,很难有机会识字。 “幼时村里有教书人教过,后来逃亡途中为了活下去我也学过一些,至少凤翔府之类的字我肯定是认识的。”张九如实答道,“如今我只能依靠这个线索来查了。” 听完张九之言良久,白居易方才长叹一口气:“也罢,我可以偷偷带你进去,可是,案牍库可不是你想象中的小地方,哪怕是天宝之乱被烧毁不少,依然有着惊人的存量,谁也不知道会找到何年马月。” “我最不缺的就是年月了。”张九自嘲地笑了笑。 白居易并未反驳此话,能够考取功名,成为一名前途无量的校书郎,他自然不会是蠢人,早就看出来眼前这个中年男子除了报仇之外,没有半点活下去的盼望,这样一个人,自然不会在乎时间年月了。 “不过暂时还不急,我得想办法安排妥当,你呢依然先养伤,否则你这般模样即便是乔装了也混不进去。” 对于张九来说,自然是恨不得立刻赶过去,找到想要的线索,但白居易说得也不错,且不说如今长安城并不安宁,而经历过一场死战的张九,即使没有丢掉性命,身上的伤也无法支撑他在偌大的案牍库里来去。 “你在我这里安心养伤,我先去帮你找。”白居易随意地摆了摆手。 “……多谢了,乐天兄弟。” 第六十四章 甲历 大雪覆盖了整座长安城,一夜之间尽是银屑,裹着厚厚棉衣的长安百姓小心清扫着门前院落的积雪,或是架起木梯至房顶上清理,他们世代生长在此,也曾因战事颠沛流离,可最终还是回到了长安城,在最为熟悉的土地上,做着最为熟悉之事。 以前张九从未来过长安,倘若不是为了寻仇,他也不会来长安,哪怕凤翔府距离长安并不算太远,他踩在被清扫过但依旧湿滑的地面,泥土与积雪混杂,印下了一个又一个脚印。 秘书省衙署位于皇城之内,轻易不得入内,不过白居易带着张九进去时,表示这是自己府邸的仆役,像白居易这类官吏,常常需要整理大量的卷宗文书,因此携带仆役或者书童入内帮忙是非常常见的事情,守卫也并未为难,张九便顺利进入其中。 随后他便见识到了用以存放整个大唐百年来卷宗文书的案牍库,于皇城楼阁之内,大间小间接连不断,放眼望去尽是书架卷轴,密密麻麻看得人心里发慌,宛如泥牛入海。 白居易早就预料到张九会有这般反应,因此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领着张九去往内部。 虽说长安经历了数次劫难,但朝廷尚在,一直以来的规矩也不会改变,朝廷官吏录用升贬都是有专人记录的,哪怕是其他州府,只要这些人还领着朝廷的俸禄,那么每年便会固定将记录送往长安,进吏部甲库入档,不过为了避免遗失,朝廷也会要求各部手抄成副本送进秘书省的总案牍库中备份。 张九说不出那名长史的姓名,不过提供了年份,也算是一个寻找方向,而不至于全无目的,不过白居易也说过,案牍库实在太大了,里面有着无数部门送来的原件或者手抄副本,想从找找到一个人的材料,极为困难。 白居易早先没有细找,而是先寻年份,再看州府,最后锁定到了其中一间,但这也只是刚刚开始,即便只是一小间,其中的文字量也足以将二人淹没。 “这是我先前查找到的吏部甲历副本,记载了贞元六年时,凤翔府有两名长史,一名长期生病告假,几乎就是挂着名,时间上与你所言者不符,而还有一个,名叫卢升,目前还不能确定此人是不是你的仇人,还需要再查查。”白居易从桌案上拿起一份甲历副本,递给张九。 张九接过甲历,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文字,一时间感到有些头疼,但仇人之名近在眼前,他只能硬着头皮去看,但文书记录毕竟不是平日里的说话,节约纸张压缩字句是再正常不过的,当年交给州府的辞牒都写得颇为晦涩,更不用说这种交上来便要入库的文书了。 这名叫做卢升的人,张九确实没办法与记忆中那名长史对应起来,只恨自己当时行事潦草,甚至都没有问一句对方姓名,但那般场景下,又是连夜奔波,他的脑子确实变得不够用,会出纰漏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底层百姓看来,一府长史已经是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吏了,谁又能想到那个端坐在桌案前衣冠楚楚的郎君,也是一只豺狼呢? “此人之后便被调任了,但记录得不是很清晰,最近一次调任是贞元九年调往了蜀中,可之后却找不到了,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两地交接,往往就会出现一些小差错,还需要再查查看。”白居易解释道。 张九点点头,吏部甲历主要就是各地官吏升迁贬斥,极其乏味,他才看了一会儿便头晕目眩,白居易见状不由笑着摇摇头道:“你得多适应,翻阅文书案卷就是如此的,不比你在外做工省力多少。” 白居易摆了摆手,自行进了书架之后,张九无奈叹了口气,坐到坐垫上,埋头翻阅,一时间变得尤为安静,唯有听得屋外风声大作,檐铃不歇。 …… 今日寒风渐缓,大雪依旧,簌簌地落在长安城中,坐在窗边的张九裹了裹棉被,将查阅过的书册放到一旁,由于眼睛过于酸涩,他整个人脑袋都昏昏沉沉。 这些天基本都在无数的文字与书册里打转,对于本来就识字不多的他来说,这种痛苦甚至比这十年来遇到的诸多险境与苦练还要难受,简直就是如坐针毡。 他抬头看着窗外落雪,再度开始出神,脑海里其实什么都没想,但就是这么愣在那里,或许是因为这些年一直都在拼命和奔波,这一场大雪宛如冰封了前路一般,将他困在了长安,困在了这座诺大的案牍库里。 脚步声传来,白居易的到来让张九回过了神,他见张九神态,不由笑了笑,兜囊中取出一包荷叶。 “这家胡饼味道不错,尝一尝,不过要小心些,别把油渍抹书册上了。”白居易将荷叶包着的胡饼递给张九,自己则是一边吃着,一边将几卷书册放回书架上。 张九并未多说什么,大口将香酥浓郁的胡饼吃下肚中,白居易也就是一转身的功夫,那块胡饼便已经被解决,白居易似乎已经习惯,又拿了一块胡饼过去。 “留着晚上吃吧。”张九并没有贪食,而是将胡饼放在了一旁。 白居易点点头,随后解下腰间的葫芦,摆在了桌案上:“几天下来看得我眼睛都要瞎了,这是我自己调配的桑菊明目茶,你也喝点儿。” 张九感谢地看了眼白居易,将手上的油腻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便继续拿过一卷卷宗,这不过是短暂的休息,还有许多内容需要去查阅,白居易说这是一件极其繁琐冗长的事情一点也没错,更何况他们只有两个人,却需要查阅十年来的数千份资料。 由于区域原因,张九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相关的卷宗,在卷宗之中,他被描述成了一个十恶不赦,屠杀数家人,甚至杀了自家妻儿的恶鬼,里面甚至还有一些同村村民的口供,以此佐证同村这个叫张起的正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那些颇为熟悉的名字与张九脑海中的那些样貌逐渐对应,而记忆里他们带着善意的表情也逐渐扭曲起来。 每每想到这些,张九就还会记得当年那些老一辈人不断对他们说,张赵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言,兴许在危难之时确实如此,但只要稍稍安定一些,人心之中的隔阂便会立刻浮现出来。 时至今日,张九已经对这些冷漠的村民没有半点情绪,甚至连恨意都不再有,他只有一个人,没那么多精力去记住那么多仇家,支撑着他走到现在的,只有那四个真正的仇人。 他略感恍惚,揉了揉自己酸涩的双眼,转头一瞥时,却见到书架之后站着半个人影,披头散发,仔细一看方才发现是萍娘,张九嘴角一抽,晃了晃脑袋,便不见了踪影。 他深吸一口气,拿着卷宗起身走到书架之中,刚拿下一份书册时,那书架之后便出现了一对凶狠的眼睛,那对眼睛凝视着张九,阴影逐渐驱散,露出了宋部那狰狞的面目。 张九拳头紧握,全然当做没看见似的转过身去,迎面便是浑身是血的赵仁堂,一脸笑意地将自己脑袋翻开,暴露出里面的血肉。 “你们很急?你们有什么可急的?等杀了最后一个人,我会来地府陪你们的,到时候我会再杀你们千千万万遍!”张九咬牙切齿,一想到这些被杀的仇人阴魂不散,他兴奋得浑身发抖,他们越是怨气重,他便越是畅快。 “张九、张九……” 呼唤声在整个案牍库中不断传荡,从一开始的遥远,到逐渐清晰起来,张九的视线开始晃动,眼前的一切都飞速旋转起来…… “醒醒!醒醒!” 白居易一边晃动着张九,一边不断呼唤着,待张九睁开双眼,只见那两只眼球满是血丝,白居易见状忍不住道:“你累成这样便不要硬撑了,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伤,这样劳神对你伤情恢复不利。” 张九从桌案上支起身来,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兴许是方才吃过胡饼,有了饱腹感后睡意袭来,不知不自觉磕在桌案上便睡。 “无妨,再找找,我再找找。”张九摇摇头,只是心绪仍在方才的梦境之中,甚至忍不住望了一眼一旁的书架,黯淡的光线让里面布满了阴霾,看不透彻。 “别找了,我找到了。” “找到了?!怎么样?他在哪?他在哪?!”张九闻言,急忙回过头来,惊喜地看着白居易。 然而白居易的面色却不是很好,叹了一口气道:“他死了。” “什……什么?!” 张九狠狠捏了捏手里的案卷,瞪大双眼,他根本没有预想过这个答案,不论那个叫卢升的长史是不是他的仇人,至少也是他目前掌握的唯一线索,然而白居易现在说此人已死,那线索岂不是彻底断了? 最后一个仇人…… 沉默良久之后,张九还是有些不死心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翻阅了诸多文书与甲历,始终找不到这个叫做卢升的人,他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直到我在蜀地文书库里找到了他的告身文书,难怪我们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原来他在七年前调任去蜀中后没多久便又调走,结果还没到任上,便因为舟车劳顿染病而死了,我估计啊,调走的州府觉得他已经走了,便没必要记录,而接收的州府又觉得他还未到任,不算他们的人,如此也算是解释了为何顺着甲历会找不到他。”白居易望着张九那无比失落的神情,如实将查到之事告知道。 “死了……怎么会死了……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张九拳头紧握,在他的预想之中,最后一个仇人应该与其他三人一样,等着他前来复仇,可是现在却是如此结局。 白居易见张九神情变化,于是继续开口道:“我方才找到时,也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他怎么会就这般死了呢?” “你此话何意?你是说他没死?” “不,从蜀地提报上来的行状……哦,就是他家属给他写的生平,毕竟他是死在调任途中,是可能申请到抚恤的。”白居易解释了一句,“所以能够确认他当真是死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你方才所说的蹊跷又是何意?”张九不解地看着白居易。 第六十五章 身份 “也只是我的一些猜测,你曾说过,这个长史在收了你递交的辞牒之后,派人截杀你,随后你方才逃回家中,这便是奇怪之处了。”白居易顿了顿,“你可有想过,且不说卢升身为一府长史能不能如此轻易离开,即便他真要走,从凤翔府到长宁县的路程你自己也清楚,不算远但也绝不近,这样一来,与你妻儿被杀的时日便无法吻合了,至于那派出来的护卫,我想他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让那些村民不敢开口的能力。”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仇人……”听到白居易所言,张九的情绪变得颇为混乱,甚至比平日里更为失魂落魄,原来清晰的道路,再一次变成了满是迷雾的深渊,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白居易顿了顿,“不过,有一件事,兴许对你会有帮助。” “是什么?”张九早就心不在焉,望向白居易时眼神更是浑浊。 “我在查这个长史的时候,恰好将凤翔府其他地方的甲历看了不少,随后我发现,有一个人与这长史似乎关系匪浅。” “是什么人?”张九困惑地看着白居易。 “卢升姓卢,且是范阳人士,众所周知,范阳卢氏乃是大姓,家族鼎盛,而我发现的那个人,恰好他也姓卢,同样来自范阳郡,更重要的是,贞元六年时,他居然是你们长宁县县衙的主簿。”白居易敲了敲桌案。 “你的意思是,这两人是亲眷?”张九不解道。 “案牍库里不可能找到卢家人的关系,那得去范阳翻他们家的族谱,不过事情查到这个地步,我们其实完全可以假设一番,假设这两个人确实有关系,你将辞牒送过去,要告发的事情与这卢长史的后辈相关,甚至可能卢长史也参与其中,那么他派人杀你也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而你说你一路逃回去,最后发现妻儿被杀,村中人不敢露面,只有一个傻子说是有四个凶手,前三个已经被你杀了,最后一个人呢?会是谁?正如方才所说,卢长史若要作案,与你妻儿被杀之时并不相符。” 白居易分析得确实有道理,其实张九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此事,只不过他当年没有其他可以怀疑的对象,因此只能将希望全部放在这个长史身上。 “若是说,长宁县主簿的话,我想起来当时看过刘县丞所写的辞牒,里面确实有提到县衙的县令与主簿,只是他写得太过晦涩,我根本看不懂,更别说已经过了那么久,全然没有多少印象了。”张九眉头紧蹙,口中喃喃道。 “你还记得我先前所言吗?想要认出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靠眼睛去认,只要有各方佐证,哪怕看起来再离谱,也能够证实一个人的身份,更何况此事并不离谱。”白居易手握甲历名册,负手而立,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张九没有插嘴,而是紧紧盯着白居易,等着他开口解释。 “首先,我们基本可以判断出来,卢长史与卢主簿是来自同一地方同一家族,而刘县丞的辞牒里,也有揭发卢主簿的话语,那么对于卢长史来说,这并不是一份检举辞牒,而是一份情报,他自己自然不会离开凤翔府,毕竟一府长史,离开州府还是会被不人少盯上,但他可以快马加鞭让人去通知身在长宁县的卢主簿,从而让卢主簿做出应对。” “其次,从你说的土地兼并之事,只有当地世家权贵是做不到的,必然有官吏配合,那么县令与卢主簿便极有可能都牵扯其中,我们想想看,你们村子的人甚至都不敢说到底谁是凶手,那么从你说的赵仁堂、宋部以及萍娘,这三个人都不足以让村里人如此惧怕,让人惧怕的永远不会是某个人,只会是那看不清楚的势力,这无非就是朝廷与世家,这一点在这位卢主簿身上也是吻合的。” “最后一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我顺着这个卢主簿查下去,你猜如何,我在甲历上查到,他如今……居然也在长安。” 听到这里,张九的拳头都已经完全握了起来,手背之上尽是汗水。 “虽说只是推测,但如果所有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个人,那么,即便不用亲眼所见,也能将他拼凑出来。”白居易将桌案上的卷宗合上。 “到底是谁?”随着越来越接近真相,张九似乎都已经看到那个人与模糊的过去重叠在一起。 “这个人,就是如今的户部侍郎卢湛。” “是他,绝对是他!绝对是他!!”张九虽然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但因为白居易的分析,他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说来也是可笑,偏偏在四娘遇害之前,参加陆待诏的寿辰宴会上,他还与这个卢侍郎擦肩而过,当时两人还对视过,张九觉得略显别扭,却没想到对方就是那个一直找不到仇人。 这一刻,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通顺起来,卢湛就是当年屠杀张九一家的四人之一,从他如今身居高位,并且其他三人至死也没将此人供出来,足以说明,他就是四人之中的主心骨,这个人不仅是官吏,而且也是世家子嗣,更与当地豪强勾连,并在往后一路升迁成为高官,如此拼凑起来,绝对不会有错了! “你也莫要太过激动了,虽然我们找到了这个人,但那可是户部侍郎啊,能够从一县主簿做到如今的官位,他必然有着巨大的靠山,而户部乃是国家财政所系,掌握着户部之人,唯有如今最为位高权重的两个人,霍仙鸣与窦文场,这两人可都不是你我这样的蝼蚁能去撼动的。”白居易尽可能地安抚着张九,他清楚知道,张九满眼皆是仇恨,好不容易找到了最后一个仇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意外。 但白居易知晓张九冤情与凄惨,因此不忍心看着张九因为仇恨而失去理智,张九确实有些实力,他甚至可以从萍娘精巧的围剿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但这一回他面对的可是拥有朝廷精锐保护的高官,贸然行动唯有死路一条。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白居易开口道,如今已经找到了线索,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了意义,“先回住处,你也莫要太过焦急,既然是朝廷官吏,那么我自然可以帮你打探打探情况。” 张九因为太过激动,以至于结痂的伤口都有些疼痛起来,不过这也使得他稍稍冷静了下来,只差最后一点,那就那么一点,这么多年都忍耐了下来,他当然不会在最后时刻如何冲动,这一次的仇人不像前面三人,必须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尤其是张九现在的伤势还未痊愈,断然不能莽撞行事。 白居易见张九平静了不少,这才点点头:“我们将此处归置一番,再从长计议吧。” …… 今日雪停,只不过地上依然积着厚厚的白雪,皇城门前不少人拿着笤帚正在清理积雪,白居易与熟悉的监门校尉打了个招呼后,便进入皇城,赶在点卯之前,赶到了秘书省衙署。 他将自己的名牌挂在点卯墙上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悠闲地来到办公的内堂,校书郎主要负责的便是校勘典籍、文书整理等工作,相对来说还算闲散,这些时日他领着张九缩在案牍库里,名义上说是在整理案卷,也没什么人来管。 正当他打算真的做点正事时,一名同僚抱着一摞书册,尽数堆在了白居易的桌案边道:“乐天,这是各部送来文书副本,你登记汇总一下,我还得继续去搬呢,累死了。” “还有很多啊?”白居易眉头一挑。 “是啊,这不是年底了吗?各部一股脑就全送来了,他们自己也疯了,都在连夜誊抄呢,让他们平日里每月送来,偏要拖拖拉拉,临年底了再赶工,累他们自己也累我们。”同僚抱怨道。 白居易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无妨,你去吧,这些我来弄。” 同僚嘴里还在不断念叨,一边抱怨一边离开,白居易看了眼那一摞文书,沉默片刻,随后从中找出了吏部的甲历副本,官员调职起降都在其中,这段时日他都是在和各年份的甲历打交道。 他翻阅着今年的官员起降,看到刘禹锡这个熟悉的名字时,忍不住叹道:“刘梦得啊刘梦得,让你平日里嘴上没门,这回被贬出去了吧?” 无奈叹了一口气,其实不仅仅是刘禹锡,也有不少白居易的熟人,有升迁也有贬斥,反倒是他这个无人在意的小吏,稳坐此间。 就在他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眼瞳一缩,呆滞片刻之后,惊呼道:“不好,他想跑!” …… 窗前小雪飘落,王禾神情略显恍惚,他低下头来,打开一只小木盒,里面装着大半的葡萄干,他拿着一粒塞进嘴里,香甜之意充盈在他口中,在那股痛苦即将弥漫而出时,他突然将口中的葡萄干咽下去,随后双手颤抖地将小木盒收起来,呼吸急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只不过在做完这一切后,他的额头上却满是汗珠,窗外凉风吹来,让他忍不住颤了一颤。 就在他慌神之际,突然听到身后有了动静,他急忙回过头去,发现是睡着的刘其醒了过来,他立刻神情严肃起来,刘其在多日前从昏迷之中苏醒,但是或许是因为遭到折磨,神智变得有些不清晰,王禾每一次都要耗费不少力气去安抚。 不过这一回刘其却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疯癫,没有大吼大叫,反而是呆滞而虚弱地睁着双眼,王禾走上前去,努力让自己不透露出特殊情绪,以免刺激到对方,到时候受累的又是自己。 “阿其,你感觉好些了吗?”王禾关切地询问道。 刘其看了一眼王禾,他的状态确实好了不少,目光都从以往的浑浊变得清晰起来,他艰难地从床铺上直起身来,勉强倚靠在墙边,低头看了眼自己缠着绷带的双手,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莫要太过在意,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王禾安慰道。 “我沦落到这般地步,想来也是自找的。”刘其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你放心,我答应过阿如会照顾你,往后也是如此。” 刘其摇了摇头,叹道:“被关押的这些时日,我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样,梦见阿姊还在的时候,我总在想倘若还能回到那时该多好……” 倘若是平日里,王禾定会忍不住反驳刘其,毕竟自从王禾与刘如婚配之后,刘其没少给他添麻烦,不过此刻王禾什么都没说,只是听着刘其念叨,这刘其遭受了一番折磨,又经历神志不清,此刻苏醒过来,仿佛转了性一般。 “倘若是你未出现便好了,我一个人也能照顾阿姊。” 根本没转性……王禾心中念叨了一句。 “这些时日我觉得好恨,前所未有的恨,我恨为何受折磨的是我而不是你……但恨过之后,我觉得一切变得虚假了许多,尤其是我的手指被砍下来之后,我看着血水从伤口里不断流出来,剧痛、灼烧再到冰冷,仿佛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刘其一脸漠然,整个人也变得更加虚弱,良久未再说话。 见刘其开始发呆,王禾方才叹了口气道:“你饿了吗?我去给你煮些粟粥来。” 王禾刚刚起身,刘其突然开口道:“有一事,我怕我晚些又忘记了,那天……那天去揽月阁,我听到了萍娘与那人的交谈……” 第六十六章 逃跑 “跑?” 正重新绑上绷带的张九惊讶地看着突然跑回来的白居易,听到对方所言,顿时感到愕然。 “不是吧?你们这调任一个高官这么随意的吗?”刚刚打完架回来的石亮,一边给脸上抹着淤青药,一边不解道。 “换做是平日,想要调任像卢湛这种品级的高官,手续非常繁琐,说一句三省六部全部走一圈也不为过,除非是特殊情况,譬如圣人点名嘉奖提拔或者贬斥,这才能快速通过,而卢湛好歹也是个户部侍郎,掌握朝廷财政之事,轻易不可妄动,但如今的状况却不同了,我托中书省的好友打探了一下,这一次之所以会如此轻易迅速,是给了钱财疏通,加上他平日里积累的人脉,文书一路畅通,在数日前就拿到了告身,若非大雪封山,恐怕他早就走了。”白居易解释道。 “噢,所以你才说他要跑,因为他吗?”石亮啧啧嘴,看了一眼张九,问道。 “从他的生平履历来看,显然是与其他三个人关系匪浅,如今三人皆被杀,他会跑也在情理之中。”白居易点了点头,“而且他此次调令极为隐秘,文书上写得模棱两可,连甲历上都只是写了个调任记录,具体去哪里根本无从知晓,只能等来年的地方名册送来,可大唐这么多州府郡县,谁又知道他在哪一本里,如果真让他离开长安,往后再想找他,那便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了。” “不能让他走,绝对不能。”张九握了握拳头,他隐忍流亡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复仇,如今仇人就在眼前,他绝不能让对方逃走,正如白居易所言,如果对方跑了,再想找便会难上加难,谁知道又会耗费多少年月,况且如今张九还算是壮年,可若再来个十年,他如何保证自己还能有足够的体力? “这几日风雪越来越小,我以为他快要按耐不住了,说不定马上就会动身。”白居易看了一眼窗外安静的小雪,叹了一口气道。 “劳烦白郎君再替我去打听打听,他何日启程。”张九面无表情地向白居易行了一个叉手礼。 “你想……在途中截杀他?”白居易注视着张九,一下子便明白了张九想要做什么。 张九不置可否,但其实随便一想也知道,他不可能单枪匹马去冲击卢侍郎的府邸,也许这年头长安的治安比不得盛世,但怎么说那也是户部侍郎的住所,不是赵仁堂这种富商府邸所能相比,张九不至于这么容易就被仇恨冲昏头脑,哪怕知晓了卢湛想要逃跑,也不能莽撞行事。 “如果是这样,确实需要好好筹谋,毕竟他是朝廷高官呐。”白居易若有所思。 “疯了疯了,你们疯了吧,截杀朝廷官员?还是户部侍郎这种高官?我当土匪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做!”石亮听完两人之言,顿时骂骂咧咧道。 “这是血仇,不是劫道,尤其是往后可能再难找到他了。”白居易摇摇头道。 “行,行,你们疯吧,我可不奉陪了。”石亮连连摇头,转眼看着张九,“我们的恩情已经两清,往后便再没有关系,至于你想杀谁,那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白居易本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石亮却率先抢话道:“你也别说什么酸溜溜的废话,你是不是想说张九有冤屈,我辈本就应当仗义出手?别扯了,他又不是磨盘,还得让我们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呐,哪怕他真是磨盘,乃公也不是驴啊,我更不会看在什么生死之交,便真的把命给他搭上了,世上凄惨的人多了,因你因我因他而遭殃的人也多了去了,仇,血仇,只是一人之事,外人管不过来。” 听到石亮所言,白居易也沉默了下来,虽说石亮这人总是嘴贱,又喜欢招惹是非,但这些话却并非没有道理,白居易虽饱读诗书,但在此刻也想不到该如何反驳,说到底,他们与张九都是萍水相逢,根本没有义务去帮他,而且他们都只是一群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蝼蚁,对付背靠大山的朝廷高官,这蚍蜉如何撼树? 沉默许久,张九终于眉头舒展,对着白居易道:“石亮说得对,这是我的血仇,与你们无关,你们已经帮了我许多,我没必要将你们再牵扯进来,此次截杀你们不用插手,我自会想办法。” 石亮听到此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哼道:“即便你这么说,乃公也不会帮你的。” “这人你是非杀不可对吗?”白居易眉头紧蹙。 “必杀。” 白居易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那也不可能莽撞行事,要知道这回你要对付的人,可不是虎象帮那些喽啰,而是朝廷的精锐护卫,你若是不想点办法,怕是刚靠近便被弩箭射杀了。” 张九沉默下来,他深切知道,想要杀死仇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活下来,先前杀萍娘三人,也是因为对方没有出逃的打算,而这一回卢湛逃离,明显就是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始终抓不到张九,让他寝食难安,那不如快些离开长安,如此一来,张九便不得不主动现身。 很显然,张九只能这么做,他根本没有那么多渠道去查卢湛的去向,也不可能偷偷跟在后面,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及脚力,根本无法追踪到卢湛的队伍。 见张九不语,白居易当即道:“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我们要占据主动。” “哎?不是吧?你真要帮他啊?”一旁的石亮闻言,再次憋不住道。 白居易负手而立,笑了笑道:“倘若今日不帮,待老去之时回想起来,我必追悔,干便干吧,哎,谁让我年轻气盛呢?” …… “你说,抓走刘其的人,是卢侍郎?”吴守义惊讶地看着王禾。 “嗯,那天阿其在揽月阁,听到了卢侍郎与萍娘的谈话,结果被人发现,我想兴许就是因为此事,他才会被抓走吧?”王禾叹了一口气道。 “他怎么会认识卢侍郎的?”吴守义有些疑惑道。 “他说是卢侍郎与萍娘交谈时,自己提及的。”王禾解释道。 “原来如此,如此一来似乎就说得通了,我们都以为是阿其偷窥萍娘,实际却是阿其偷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但因为身份原因,卢侍郎没有露面,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表面上只是教训了阿其一顿,实则是找了虎象帮的人将其掳走,结果虎象帮的喽啰起了贪念,留着阿其的命来勒索你。”吴守义冷哼一声。 “我们以前并未掌握这些情报,以至于只能蒙头乱撞,现在想想,其实早有端倪,这连环凶案打从一开始方向便错了。”王禾如是道。 吴守义觉得此话有理,便也没有深究,他的手指敲了敲桌案,转而说道:“如此一看,事情似乎变得有些蹊跷了,萍娘死了,基本可以证实是张九所为,我们一开始都以为他只是一个寻常民夫,没想到真的是个狠人,但这是为什么呢?他到底想做什么?” “当时四娘说……”王禾欲言又止,嘴唇颤抖数下,方才继续道,“这萍娘与虎象帮的宋部关系匪浅,而宋部又与最早死的赵仁堂相识,我先前查找资料时,发现这三人乃是同乡,至于那卢侍郎,我记得他应该是范阳郡人,也不知怎么会与这三人牵扯到一起。” “确实非常可疑,如今看来这场连环凶案误打误撞,是抓到了真凶头上了,不过按此分析,似乎其他那些死者的关联性太低……” 两人还在分析时,突然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声,吴守义打开房门,是一名不良人给他带来了口信。 吴守义听到口信之后,面色顿时一变,随后便让那不良人先行离去,重新关上房门,王禾见吴守义的神情怪异,急忙追问道:“发生何事了?” “就在方才,京兆府给我们县令传了个调令,要让我们带着手下的不良人,护送一位调任的朝廷官员出长安,具体时日还未定下,但应当不会太久,我想等你回衙署的时候,赵县令也会给你说此事的。”吴守义如实答道。 “护送朝廷官员?这种事情怎么会用到我们不良人?十六卫呢?他们不管吗?”王禾听到此事顿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良人专司缉捕,这种护送官员之事极少让他们去做,除了因为职责不对外,也因为不良人身份低微,连做护卫的资格都没有,因此王禾才觉得奇怪,但他看着吴守义的神情,当即意识到了什么。 “要护送的朝廷官员……难道是……卢侍郎?”当说出此话时,王禾突然觉得背脊都在发凉,“他好好的,要离开长安?” “看出来情况不对了吧?他这就根本不是调任,他这是逃命!”吴守义深吸一口气,“那我们方才疑惑之事便清晰多了,赵仁堂、宋部还有萍娘都死了,他与这三人都有关系,在这种时候出长安,除了逃命还能有什么原因?” “说调任便调任了?这也太过儿戏了。”王禾眉头紧蹙。 “我倒是觉得如此才不儿戏,卢侍郎不用其他护卫,却要用不良人,显然此事见不得光,想必这调令也花了不小的代价。”吴守义顿了顿,“现在看来,他是真的怕张九会像杀其他人一样将他杀了,如此我差不多也明白了,这张九分明就是来复仇的。” “复仇?”王禾口中念着这两个字。 “虽说不知个中缘由,但如今的信息基本能够断定,包括卢侍郎在内的这几人,定然与张九有不共戴天之仇,也符合张九杀人后悬首的举动,不过卢侍郎这一跑,似乎也给了我们机会啊。”吴守义嘴角带起一抹笑意。 王禾望着吴守义,问道:“你想……借此机会抓捕张九?” “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吗?卢侍郎逃出长安,再想找到他便更难了,只要张九不是重伤而死了,那必然会想办法截杀卢侍郎,那便轮到我们出手了。”吴守义冷哼一声。 “可是……卢侍郎既然是逃命,想来不会太过张扬,他又如何得知呢?”王禾摇摇头道。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之事?既然我们本就要护送,多做一些准备也并无不可,但倘若他真来了,那便是自投罗网。”吴守义如是道。 王禾低头看着脚下泥地里的些许枯黄杂草,思索片刻之后当即道:“我这就回衙署,做好准备……不过,他能从那么多人围攻之下杀出重围,身手必然了得,我们还是要小心些才好。” 吴守义不置可否,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第六十七章 护送 正如吴守义所言,王禾回到长安县衙署之后,赵县令便将护送卢侍郎离开长安一事偷偷告知,看起来赵县令并不想声张此事,不良人虽然受命于县衙,但毕竟不算正式的掾吏,甚至随时可以被抛弃,一直以来都是干脏活累活的,此次卢侍郎逃离长安见不得光,那么不良人便派上了用场。 而在等待数日之后,王禾便接到了出发的命令,旋即带着手下一众不良人,装备齐全地来到集合之地,今日未见落雪,长安城内的街道上被清扫出了一条道路,冷风刮过地上的积雪,钻进了众人的棉衣缝中。 王禾疲惫地裹了裹身上的棉衣,呼吸间吐着白气,哆哆嗦嗦地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水,感受着冰凉与灼烧在喉间交替,他精神才稍稍好转一些,他转头看向同样带队的吴守义,吴守义也默契地看过来,随后向王禾走了过来,两人还不忘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虽说是青天白日,但因为天气寒冷,几乎没什么人上街。 “你这背后背的是什么?”王禾察觉到吴守义背上背着一个被麻布所包起来的物体,看上去都要比吴守义高了,不由询问道。 “一些保障罢了,既然想要抓人,那自然得准备充分一些。”吴守义摇了摇头,视线移到王禾手里的酒葫芦,“还喝?” “准不准备也都这般了。”如今的王禾早就没有了前些日子的意气风发,脸上胡茬杂乱,甚至连幞头都包得有些歪斜,加上整日醉醺醺,看起来尤为潦草。 “莫要多想了,如今我们只要想着抓张九一事即可,此事若成,万事皆通。”吴守义拍了拍王禾的肩膀,安慰道。 王禾看着吴守义肯定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打开酒葫芦狠狠喝了一口酒水,良久方才喃喃道:“但愿吧……” 正当两人闲谈之间,卢侍郎府邸大门敞开,王禾看到穿着厚厚裘衣的卢湛不紧不慢地从门内步出,不过王禾知晓卢湛此番是逃命,因此见卢湛这般沉稳的模样,反而觉得颇为讽刺,想来此人内心也极为慌乱,只是堂堂四品官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表现出来。 卢湛稳步走上车驾,在临上车前还看了王禾与吴守义一眼,随后便进了马车厢,府邸掌事当即吩咐出发,对此王禾还感到颇为疑惑,小心上前询问:“卢侍郎的家眷不一道前去吗?” 官员调任,家眷随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怕卢湛是逃命,但这一去便不知多少年,难道真把家眷都舍了不成? “此次上任颇为紧急,路上积雪未消,天气寒冷,大娘子身体不适,无法随行,只待春暖花开之后再派人来接去。”那名掌事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话说到这般,王禾也不好再多问,当即向吴守义点了点头,两队不良人当即护送卢侍郎的车驾向着城门而去,一路上也是颇为警惕,虽说他们也不认为张九会嚣张到在大街上动手,但谁又能保证一定如此呢? 而在他们的警惕保护之下,队伍也迅速抵达了城南的安化门,由于他们这群人人数不少,因此被城门口的校尉拦了下来,不过在看到卢侍郎的告身文书之后,校尉立刻开栅放行。 王禾这一众不良人接到的命令是护送卢湛离开长安三十里,因此也是得跟着一起出城的,而当他们离开长安没走多久,便在山道上看到了一群人影。 王禾眉头紧蹙,与吴守义对视一眼,随后走上前去,发现他们大约有十几人,皆携带兵器,身材强壮,虽说整齐不一,但明显都是身手不错之人,而为首的壮汉,骑在一匹黄骠马上,肩上扛着一柄粗大的马槊,一脸傲慢地俯视着马下的王禾。 “你是何人?此乃朝廷车驾,还不速速离去!”王禾显然是将他们当成是劫道的山匪了,单手扶在横刀刀柄之上,高声呵斥道。 马背上的壮汉冷哼一声,紧握马槊,对准了王禾的面门,不屑道:“一群不入流的不良人,鹰犬爪牙罢了,还有脸自称朝廷?” “你找死!”王禾当即抽出横刀,身后不良人则是齐齐竖起手中弩箭,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且慢!”卢湛的声音从马车之中传来,“这些人皆是我此行的护卫,你们莫要伤了自己人,快些收了刀兵。” 王禾眉头紧蹙,虽说早有预料,既然卢湛无法动用十六卫护送而选择不良人,那么花钱去雇佣一些闲散游侠也是合情合理,只不过王禾看这些良莠不齐之人,终归会觉得心中膈应。 王禾看不上他们,而他们又何尝看得上不良人,马背上的壮汉鄙夷地瞟了王禾一眼,方才收起那杆马槊,不可一世地带着人穿过不良人的队伍,最后围在了卢湛的车驾旁。 见状,王禾嘴角不由一抽,不过吴守义却不动声色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王禾不要与这些人发生冲突,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抓捕张九,没必要节外生枝。 王禾叹了口气,摆手让手下的不良人收起弩箭,在这些护卫守在马车四周后,王禾他们方才开始继续前进,虽说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但毕竟走的是山道,山中积雪未化,走起来也是颇为艰难,不多时便已有疲惫之色,不过卢湛显然是没有任何停下休息的打算。 眼看着就要送出三十里,在经过一处山路之时,突然几块大石从山崖滚落而下,险些砸中众人,众人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得嗖嗖几声,几名护卫便被飞射而来的石块砸中,惨叫声响起,王禾等人立刻警惕起来,四下搜寻,只见一道人影速度极快地从山坡之上奔驰而下。 随着对方愈发靠近,他的面目也逐渐清晰,黝黑、粗糙、普通。 他……真的来了! 这一刻王禾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揪了一下,一时间甚至没有做出应对,而吴守义则是冷静许多,立刻指挥手下不良人,他们齐齐举起了手中的弩机,尽数对准了张九,他们所配备的弩机最远射程大概在五十步左右,因此并没有急于发射,而是等张九快步疾奔近前,吴守义方才沉声道:“放箭。” 嗖嗖嗖! 一阵箭雨飞射而出,不过其实双方距离还是有些遥远,弩箭在达到一定距离时速度也会减缓,张九一边挥刀一边躲避,但起码突袭的机会被彻底阻下。 吴守义眉头一挑,笑道:“张九,等你许久了,我便知道你今日定会前来。” 话音刚落,身旁那十几名不良人便重新上弦,准备进行第二轮射击,然而他们却发现那张九腹部竟已中箭,当即感到颇为惊喜,张九捂着中箭的腹部,抬头看了一眼吴守义等人,迟疑片刻后,转身便向着山林之中跑去。 “他受伤了,跑不远的,追!”一直有些晃神的王禾突然咬牙道。 那十几名不良人当即奔出,王禾拳头紧握,也开始迈步,然而下一刻,他便被吴守义拦住。 “嗣业,我们去追,你继续跟着卢侍郎的队伍,一切小心。” 王禾张了张嘴,转头看了一眼根本不管这里何种情况,任自而去的卢湛一行人,这才点了点头道:“你也小心。” 看着追入山林的不良人队伍,王禾不由叹了口气,快步跟上卢湛,卢湛的车驾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从出城到此接连赶路,不做停歇,愈发让王禾确定卢湛此行就是逃命,即便他只在卢湛上车时见过他一面,但时至此刻,他都能够感受到卢湛的恐惧。 或许是因为萍娘等人之死,以至于他是真的惧怕了张九,否则是决不会放弃在长安的大好前途而离去,王禾现在是愈发好奇,这个卢湛究竟与张九有什么仇怨,竟让双方到了这般地步。 他一路跟着卢湛队伍走过林间山道,虽然天空之中有雪降下,但不算太大,周围的枯树枝桠积着一堆一堆的白雪,偶尔传来枝桠被压断的声响,引得护卫们警惕望去。 第六十八章 无力 山林之中,一众不良人对着远处的人影紧追不舍,片刻之后,张九面无表情地从林中一棵树后小心步出,看着远去的众人,脑海里皆是在长安时,白居易所定下的计策。 “据我所知,卢湛逃离长安,虽说因为不敢太过张扬,因此没有让十六卫的士卒护送,但依然通过关系,交给了长安的不良人,并且他还花了不少价钱,请了诸多江湖好手,加上他自己本身的护卫,实力不容小觑,而与上一次被围攻不同,上一回你是要突围,这一次却是要斩将,莽撞之法已无用处,那只会让你白白送死。” “显然我们不能在长安城里动手,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城外,你身手了得,此战对你威胁最大的,便是他们配备的制式弩箭,以及人数优势,我们必须要想办法尽可能减少你与他们的正面交锋,你要小心躲过第一阵箭雨,单人弩机射程并不是特别远,你只需把握距离,应当不会太难,此外我会给你安置一个假装中箭的小机关,箭雨之后你将至触发并逃跑,那些不良人的目标是你,你又假装受伤,他们定会紧追不舍,随后再让在山林之中的石兄弟将他们引走。” 方才将那些不良人引走的,便是隐藏多时的石亮,虽然两人身形差距不小,但白居易认为山林之中视线不清楚,两人衣衫穿得相似一些,再不断逃窜,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是非常简单有效的调虎离山之计,并不需要太过复杂,至于被追踪的石亮,对自己颇有信心,保证能够逃离。 “只要能将不良人引出来,你的压力便会小许多,不过那些花钱请来的江湖好手必然不会远离卢湛的车驾,他们便只能由你亲自突破了,计策终究只是计策,至多便是削弱敌人,这仇还是只能你自己去报。” 张九看着越来越远的不良人,未再迟疑,转身便向着卢湛的车队追去,由于走的是山道,加上大雪并未化去,车队的速度并不算特别快,不一会儿,张九便再度看到了卢湛一行人。 他用力握了握手里的斧子,快步追上前去,然而就在他目光盯着车队时,耳畔传来呼啸之声,他立刻止步,一支弩箭便插在了他面前的地面上,他眉头紧蹙,看着王禾一边抽出横刀一边从旁走来,阻挡在了张九面前。 身后车队显然也发现了张九,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停顿,将王禾直接甩在此处,没有半点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王禾看了一眼不做停歇的卢湛车驾,不由轻哼一声,所幸他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保护卢湛,因此并未有多少看法,反而是转头看向了被自己阻挡下来的张九。 “张九,你……束手就擒吧!”王禾紧紧握着横刀,目光盯着眼前的中年男子,然而他只要一看到张九,脑海中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四娘,倘若不是因为眼前之人,四娘也不会被他误杀,他更不会被逼着地将四娘的脑袋砍下来。 不过张九却全然没有将王禾放在眼中,他一手持斧,一手持出短刀,快步上前,短刀与横刀交错而过,一时间火星四溅。 这还是王禾第一次与张九真正的交手,作为一名不良帅,他的身手自然不弱,虽说比不上那些顶尖高手,但在长安城内也算是小有名气,然而当他的横刀与张九手里的短刀进行碰撞时,从刀身上传递而来的力量,让他大吃一惊。 仅仅只是一招,他紧握着刀柄的双手便被震得直颤,这是以往与任何人交手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哪怕最近他确实状态糟糕,接连饮酒而导致身体不在最佳状态,但他也无法相信,自己与张九的差距居然会如此巨大。 他咬牙切齿,努力让自己的双手不再颤抖,回身挥刀,然而张九的动作比他更快也更凶猛,另一只手中的斧子狠狠地砸向了横刀,这一回王禾整个人都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掀飞在地,横刀在空中转过数圈之后,稳稳地插在了积着些许白雪的泥地里,而王禾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虎口俱裂。 怎么会……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张九看着倒地的王禾,缓步走上前,他将短刀收回腰间刀鞘,并拔起了地上插着的横刀,待王禾抬起头时,横刀的刀头已经对准了他的面门。 王禾嘴角一抽,露出自暴自弃的笑容:“你杀了我吧,如此……也不错。” “当时你在牢里看出来我想逃跑了吧?”张九沉声道。 一提到此事,王禾的神情便骤然扭曲起来,倘若不是如此,后面的事情也都不会发生,四娘更不会因此而死,因此王禾咬牙切齿地看着张九道:“倘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决不会放过你!” “无妨,我不在乎。”张九话音刚落,手腕一抖,便用横刀刀身直接抽打在了张九的脑袋上,张九虽满脸不甘,但根本无法抵抗这股力道,顿时晕厥了过去。 既然王禾当初放过张九一次,张九自然也要放过他这一回,至于往后如何,他并不在意,只要今日王禾无法再阻挡他复仇即可。 他晃了晃手里那把横刀,倒是颇为顺手,转身准备继续追杀卢湛,不过这才刚刚转头,便听到箭矢呼啸之声,他几乎是本能地向一侧倒去,然而箭支依然从他的脸颊上擦过,留下了一道血痕。 横刀拄地,他单膝跪着,擦了擦脸上滴下的血珠,目光投向了从山林之中出现的身影。 “计策是好计策,但不像你能想出来的,倒是未曾料到你还有同党,不过也无妨了。”从林中步出的正是此刻理应被调虎离山的吴守义,他拿着手弩,背上是一只麻布所包裹之物,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王禾,察觉到胸膛仍在起伏,知晓自己的好友并未丧命,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吴守义重新将目光放在张九身上,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说,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么多人我都不选,偏偏就选了你来当这顶罪之人。” 张九不语,他站起身来,将刀头对准了吴守义,这名不良帅先前做了诸多伪证,阴差阳错地抓张九来顶罪,然而即便是如此,张九对他也没有多少恨意,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此人,因为没有任何事情比得上今日的复仇,吴守义的所作所为也全然抵不过张九心中的仇恨。 吴守义见张九什么话也不说,鼻中不由发出冷哼之声,迅速将手中弩机对准张九,然而只听得一阵破风之声,一把利斧便呼啸而来,噼啪便将那张弩机砸碎,而利斧也是稳稳地劈中了吴守义身后的一棵树干上。 吴守义低头看了眼崩碎的弩机,若非他反应灵敏,及时松掉了持弩的右手,这一斧子恐怕会连同他的手掌一起钉到树上,此刻他才明白,为何宋部会死在眼前这个中年人手里,为何在那么多人围攻之下张九依然能逃出生天。 既然弩机已无用,吴守义赫然抽出了腰间的横刀,脚下连踏数步,已然杀至张九身前,刀刃划过缓慢飘落的雪花,化成了一道极为优美的弧线,狠狠地劈向了张九的脑袋。 不过,这一刀虽然无比凌厉,但张九一直都盯着吴守义的动作,在对方冲过来时,他便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向后退了一大步,恰好躲过了吴守义的刀锋,随后他没有半点犹豫,双手持握刀柄,从侧面对着吴守义进行一顿猛砍。 只听得哐哐声响,两把横刀在此间不断交击,吴守义眉头紧蹙,他知晓张九身手不俗,但也没想到张九的力气如此之大,这凶猛的刀势,让他只能不断地招架后退,地上泥雪混合,留下一片杂乱的脚印。 虽说张九攻势凶猛,但作为习武之人,吴守义清楚知道对方即将力竭,果然又招架住一刀后,张九咬牙狠劈,吴守义再度倒退,却并没有继续受到追击。 吴守义抓住机会,脚下一踏挥刀冲向张九,依旧是从上而下的劈砍,张九先前一口气砍出十几刀,此时还未完全恢复过来,无法躲避,只得横刀招架,虽说吴守义的力气比不上张九,但此刻借着冲力,生生砸得张九单膝跪地。 两把横刀抵在一起,陷入僵持,吴守义此刻居高临下,一只手直接按在刀背之上,刀刃也一点一点地靠近张九的面门,然而这个状态并未持续多久,吴守义诧异地发现,在自己的全力压制之下,张九宛如一块磐石,再难寸进,而吴守义因为先前承受张九的凶猛攻击,双臂本就有些麻木,一时间也无法有何变化。 反倒是张九此刻神情凶狠,力气逐渐恢复过来,他托着手中的横刀,推着吴守义起身,直至临界点时,狠狠甩一刀,吴守义急忙退去,胸口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虽然伤口不深,但也染红了他的衣衫。 还没等吴守义反应过来,张九已经再度发起抢攻,吴守义本能地举刀还击,然而预想中的压制并未有传来,寒芒闪过,张九斜侧一步,双手持握刀柄,向着吴守义手中之刀的刀身猛然劈斩,只听得一声脆响,吴守义的刀刃便被一刀两断,随后张九抬脚踢在了对方的胸膛之上,吴守义被踢退而去,险些失去重心翻倒而去,最后勉强用单脚支撑住身体,方才没有倒地。 他呼吸急促,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断刀,随后望向张九,沉声道:“好一个断刀术,你果然也是军伍出身吧?” 张九依旧不语,他确实没什么话可与吴守义多言,甚至没有再度追击的意思。 吴守义鼻中发出轻哼,将断刀随手一丢,面色凝重地将背上那被一块麻布所包着的东西取下来,当他将麻布扯开,一把明晃晃的长柄剑型双刃便出现在了张九面前。 陌刀? 第六十九章 陌刀 见吴守义从背后取下的兵刃,居然是一把陌刀时,这让张九感到一丝诧异,他对这种武器一点都不陌生,因为这在安西军伍之中颇为常见,虽说失去了来自朝廷的支援,锻造陌刀的工艺较为复杂,但安西四镇的守将依然不想放弃这种具备极强杀伤力的武器,因此依然会让随军工匠尽可能给士卒配备,使军中至少得有一支成规模的“陌刀队”。 不过,由于是长柄武器,所以对于长安城的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武器并不多见,尤其是像不良人这种根本没有施展机会的差使,而吴守义的持刀姿势,却明显非常娴熟,平日里绝没有少练,如果一定要说有何问题,那便是吴守义这把陌刀并没有张九以前所见到的陌刀长,想来也是为了方便个人携带而进行了些许改良。 “这本是年后前往安西,用来上阵杀敌,屠灭吐蕃贼獠的,现在便先用你来祭刀吧。”吴守义双手持着刀柄,眼神阴冷。 听到吴守义欲往安西,张九不置可否,嘴角抽动,他并不知道吴守义为何要去安西,他只知道在那里的老卒们,无一不想回来,但他们不能也不敢回来,教他本事的老卒亲口说过,他们要是敢逃,必会牵连家中老小,子孙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安西老卒们心心念念想回家,长安诸人不明就里皆欲奔赴。 时急时缓的白雪落在了冰凉的刀刃上,逐渐凝结成不规则的纹路,吴守义眼神一凛,手持陌刀快步冲来,眨眼已至眼前,借着这股冲劲,刀锋撕破空气,力劈而下。 张九紧盯着刀刃,迅速让开一步,刀刃劈斩在地,激起周遭冰雪疯狂乱舞,张九稳住身形,横刀劈向吴守义,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坚固的长柄,陌刀重量不轻,远不是寻常佩刀能比,吴守义仅仅只是借着一顶,便听得脆响,横刀便被轻松弹开。 吴守义冷笑一声,长刀刃在地上扫过,抡作浑圆,再一次劈向了张九,刀锋过处带起雷霆之势,直压得张九头发胡须乱颤,他急忙躲避,然而陌刀虽重,可吴守义的动作却颇为飘逸,借着刀刃扫出的力道,身躯也是随之转动,一圈一圈地逼向张九,那挥舞的动作也完全不死板,借着腰身,借着臂膀,双手持握,单手伸展,上劈下撩,刀刃刀柄皆可进攻,全无破绽可言。 刀刃所过之处皆是雪尘滚滚,岩石树木尽碎,那势如破竹的刀锋,倘若被劈中的是张九,恐怕也会像这些岩石树木一样被生生斩断。 这般追砍之下,张九虽未凭借着自己的身手不断躲避,但往往都有刀风刮过,锋利的刀势哪怕是从他身上擦过些许,也足以刮出血痕,片刻之间,张九身上便已多处擦伤,不仅仅如此,全神贯注地躲避也让他的体力极速下降。 一声厉喝,陌刀扫出,张九双脚在地上快速划过,整个人都被震退数步之远,再看他手中横刀,在面对如此迅猛厚重的劈砍后,横刀刀刃早已满是缺口。 张九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冰冷的空气刺得他鼻腔生疼,然而自己胸膛却只觉心血沸腾,方才的攻击不仅仅砍毁刀身,也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一定的冲击,若非这些年在安西锤炼,他恐怕也会像此刀一样被砍得伤痕累累,不过如今也没好到哪去,吴守义的攻势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吴守义察觉出张九显露出了疲惫之意,虽然这挥舞陌刀一通劈砍,也让他耗费了不少力气,但他依然没有停顿的打算,此刻正是一鼓作气,将张九彻底击溃之时。 他没有半句废话,再度厉喝,脚下踏过早已被踩烂的雪地,刀锋呼啸,对着张九的脑袋劈砍过去,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张九并没有再像方才那般举刀招架,反而是抢先一步贴近了自己,精准地抓住了他挥刀的一处空档破绽,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将刀柄撞击在了他的胸口之上,可怕的力量让他顿觉胸膛一阵剧痛,而张九的攻击还未结束,刀柄又一次砸在了同一个位置,他似乎感觉到肋骨断裂。 就在张九又要砸出第三下时,吴守义这才想起逃脱而去,但他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对方牢牢抓住,那张黝黑的脸庞紧紧跟随,宛如附骨之蛆,第三下砸击狠狠冲撞在吴守义的胸膛,一股腥气顿时弥漫开来,鲜血从他口中喷吐而出。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满脸皆是不甘,他明明占尽优势,结果只是被对方抓住了一处破绽,便满盘皆输,他咬着沾满鲜血的牙齿,奋力想要将陌刀往回架,可张九却没有给他这最后的反抗机会,第四下砸击生生将吴守义的胸膛砸出了一个凹陷。 直到此刻,吴守义方才觉得身体里的力量迅速流失,握着陌刀的手掌虚弱垂下,眼前一切开始天旋地转,随着张九放开他的手臂,吴守义在雪地之中踉跄几步后,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张九看了一眼倒地的吴守义,将手里那把已经被砍得满是缺口的横刀丢到一边,俯身将吴守义身旁的陌刀拾起来,这把刀比他想象中要轻一些,倘若真是当初在安西军伍之中见到的陌刀形制,他此刻估计已经被砍成了两半,虽说威力减少,但正适合此刻的他。 张九没有再理会吴守义,正如他先前的想法,吴守义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与波动,是死是活更是与他无关,他扛起了陌刀,再度向着山林之中追去。 …… 虽说白居易之策引走了大部分的不良人,然而卢湛自己雇佣的护卫却并没有离去,紧紧地护送着马车,直到此刻张九追上来,他们方才停下脚步,足有二十多人,这对于一名朝廷官吏来说,已是不小规模,更主要的是,这些人看上去不会比那晚围剿张九之的虎象帮打手弱。 骑在黄骠马上的壮汉扛着那杆马槊,面带傲慢之意地看着灰头土脸的张九,朗声道: “卢郎君说了,杀了他,赏钱百贯。” 此话一出,那些护卫眼中顿时露出贪婪之意,且不说他们人多势众,而眼前的中年人身上明显还有伤口,分明是已经与人打斗纠缠过,这等赏金赚起来实在太过容易。 很显然,马背上的壮汉也是这么想的,百贯钱币那可不是小数目,他替人做一辈子护卫打手都不一定能赚到,因此在说完这些话后,立刻展示出了自己的气势,马槊舞过一个圆弧,刺耳的破空声让周围纷纷露出惊异。 然而张九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情绪,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壮汉当即冷哼一声,稳住手中马槊,赫然拍马冲来,一马当先甩开了其余护卫,直奔张九,虽然冲锋的距离并未达到最佳,但他有自信能够一槊刺死这个田舍郎。 张九面无表情地看着冲来的骑士,双手紧握陌刀刀柄,回想着在军伍之中学过的姿态,双脚死死吃着地面,口中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举起陌刀,快步冲向了敌人。 槊尖刺来,银芒闪烁,眼看着便要将张九捅穿,然而下一刻马背上的壮汉却发现自己的马槊被猛然震开,随后便听到刀锋呼啸。 陌刀斩下,人马俱裂! 这一幕顿时让还在跟着跑上来的其余护卫目瞪口呆,骑卒冲锋之势,可谓是所向披靡,即便此间道路狭窄,距离稍短,但也不该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惊恐地看着被血水混杂的飘雪之中,手持陌刀的中年人缓缓直起身来,神情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不过,这些护卫虽然颇为心悸,但却没有转身逃跑的意思,纷纷抽出刀剑,围拢向张九,张九瞥了一眼众人之后,再一次远去的马车,鼻中不由发出哼声,随后再度紧握陌刀,在众人还未完全合围之际,宛如一头凶兽一般冲杀而来。 刀锋劈斩而过,血水溅洒,迎面之人便被张九砍成了两段,温热的血水与冰雪化成血雾,随后又被横扫而过的陌刀击散,这种时候长柄武器的优势尽显无遗,这些护卫的刀兵不仅近不了张九之身,反而是纷纷被陌刀席卷,所过之处不是兵器崩碎,便是血肉横飞。 仅仅不过片刻交手,已有数人被张九砍杀,其余之人面目狰狞,从四面八方围攻而来,张九以脚踢刀,刀刃带着血水向上而去,直接将一人的胸膛划开,借着刀刃挥动之力,张九也是顺势转动身躯,刀刃划出圆弧,扫开眼前的各式兵器。 只是就在下一刻,一柄钩刀突然从他身后探出,直奔他的肩膀,若非他手中舞动着厚重的陌刀,恰好将钩子震开,恐怕这一下便能让人一只胳膊失去力量,只是即便躲过,那钩刀依然从张九手臂上带下了一大块血肉。 第七十章 血战 被钩去血肉的左手微微一颤,张九眉头紧蹙,身形停滞,众人见他受伤,顿时疯了一样冲过来,张九刚喘了一口气,便又一次挥动陌刀。 震开那些兵器之时,那柄钩刀又一次从刁钻的方位攻来,不过这一回张九却是早有准备,佯装挥砍的陌刀突然变转轨迹,与钩刀狠狠碰撞在一起,那钩刀虽似奇门兵器,适合突袭,然而正面碰撞,却根本不是大开大合的陌刀的对手,仅仅一个照面,钩刀便被狠狠斩碎,拿着钩刀之人也被这股力道震得翻倒在地。 还未等张九为此感到庆幸,一股寒意突然从人群之中蹿出,宛如毒蛇一般钻在了他的胸膛之上,一柄细剑生生地刺在了他的胸口,只不过张九反应足够迅速,因此剑尖还未刺进去多少,便被他快步退开。 被连续偷袭,张九眉头紧蹙,竟发现那袭击之人有些熟悉,此人居然是被虎象帮围攻那一晚时,连续刺伤自己的干瘦男子,他脸上带着狡猾的笑意,也如当时那般,迅速躲在其他人的身后,但张九却知道此人远比其他人危险得多。 虽然没有刺中要害,但胸膛上的伤口依然流出了鲜血,众人察觉张九再度受创,立刻抢攻而来,张九双手握住陌刀,撩击剁砍,反而是越战越勇,而在这间隙之中,那柄如同毒蛇般的细剑又一次从人群之中刺来,张九虽有准备,然而却依然被剑尖挑中了手臂,待他想要还击时,对方却一击即退,根本不给张九丝毫机会。 众人再度攻来,张九咬牙,持刀挥过,细剑果然也趁机而出,然而这一回张九却视若无睹,陌刀将眼前熟人的脑袋尽数削飞,细剑亦是刺中了他的腹部,若非陌刀势大力沉,而那干瘦男子也颇为谨慎不敢太过接近,否则这一剑便能结果了张九的性命,而张九全然不防守躲避的选择,也让这干瘦男子极为懊悔。 张九以伤换命的疯狂态势,再度斩杀数人,不过几个回合,那一群护卫已然折损大半,其余之人看着张九脚下的尸体,胆颤之余也开始犹豫,眼前这个中年人浑身是血,满身是伤,可他们偏偏就是无法将之杀死,反而在每一次交手之中屡屡有人毙命。 “郎君说了,杀了他,再加百贯钱!”马车之处,传来一道呼喊之声,随后便听得驱马离去之声。 有了此话,其余人的双眼更是通红,如此多的钱财,给他们几辈子都赚不出来,他们本就是一群刀口舔血之人,拼上全力,说不定还能搏一个前程,一时间他们再也不管,疯了一样冲上前来。 张九眉头紧蹙,身上的不少伤口虽然不足以致命,但随着鲜血不断流出,加上他不断做出动作而撕扯,体力流失得比想象中还要快,然而这些疯子的兵器已经如同雨点一般倾泻而来,他也只能继续挥刀格挡,在他拼命厮杀之际,那游走在外的干瘦男子眼中露出了寒芒。 先前丢掉了一剑刺死张九的机会,干瘦男子这一次却没有再放弃,经过不断游走,终于找到张九后背,细剑倏然刺出,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得手之时,那张九突然回过身来,陌刀赫然劈斩而下,干瘦男子满脸惊恐,却已经来不及躲避,刀刃直接劈砍在了他的肩膀之上,他痛苦跪地,沉重的刀刃架在他身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不过这一刀并没有将他劈死,刀刃似乎卡在了他的骨头上,他咬牙切齿,手中细剑还想刺出去,而其他人也发现了张九刀刃被卡,纷纷抢攻而来。 耳畔寒风阵阵,张九眼神一凛,以极快的速度抓住了干瘦男子的手腕,对方虽然竭力刺出一剑,然而剧烈的痛楚让男子早已是强弩之末,细剑被张九轻松夺下。 细剑轻盈,出乎了张九预料,尤其是在方才一直挥动沉重的陌刀,此刻挥动细剑,宛如挥舞着一根草芥,然而细剑锋芒却颇为惊人,回身一剑扫去,速度之快,竟是抢在那围攻数人落下兵器前扫过,几人面露惊愕之色,脖子上方才出现细小的伤口,鲜血溢出,几人手中兵器无力地落下,捂着脖子痛苦倒地。 如此厮杀之后,如今还站着的仅仅只剩下了三人,都气喘吁吁地看着杀神一般的张九,那干瘦男子满脸痛苦,双手抓着陌刀刀柄,想要将这把卡在脖子上的刀刃推开,然而张九只是单手压制着,稍稍一用力,干瘦男子便疼得龇牙咧嘴。 张九看了一眼最后剩下的三人,一如既往没有多言,转过头去,紧握陌刀便是狠狠抽出,鲜血伴随着干瘦男子的惨叫声顿时溅洒而出,宛如喷涌的激流一般。 看着被鲜血喷洒了一身的张九,最后三人终于崩溃,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逃窜,不多时便没了人影。 张九沉沉吐了一口气,抹了抹脸上的鲜血,他的衣服早已被敌人与自己的鲜血染得污秽不堪,而自己身上的伤口也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得麻木,他沉默地俯身用细剑割下那些人的衣服,简单地给自己包扎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看地上满是鲜血的陌刀,陌刀势大力沉,可是他已经没有多少体力再扛着这把兵器继续追击,反倒是手里的细剑足够轻盈,恰好适合此刻的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认准了车驾逃离的方向,再度追杀而去。 …… 冰冷的雪花一点一点掉落而下,先前被拍晕过去的王禾艰难地睁开了双眼,他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咬牙从雪地里爬起来,看着逐渐昏暗的天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回想起先前自己被张九轻易击败,心中不免开始自嘲,以往他是如何意气风发,结果竟沦落到了这般地步。 就在王禾随意环顾四周,却突然发现雪地之中躺着一人,他眼瞳骤然收缩,虽然已经覆盖上了积雪,但他心中却有着不好的预感,当即快步上前,扒开积雪,只见得吴守义惨白的脸庞。 王禾呼吸立时急促起来,吴守义嘴边的鲜血甚至已经被冰雪冻成结晶,他试图去检查吴守义伤势,然而虽然吴守义仍有细微的呼吸,但整个凹陷下去的胸膛让他明白,吴守义此刻已经没有多少生机,一直以来,吴守义都是王禾最为要好的好友,虽然他平日里总是对大部分事情提不起兴趣,但只要王禾有难,他总会出手相助。 即便王禾心中始终认为,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吴守义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扪心自问,自己这个好友却确实帮他解决了许多难题,此刻看着吴守义在自己面前奄奄一息,他心中尤为悲戚。 就在王禾痛苦之际,吴守义掩埋在雪中的手指却动了动,他半张的眼睛微微抖动,用最后的力气看向王禾,王禾察觉到吴守义弥留的意识,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掌,见吴守义嘴唇微动,王禾方才将耳朵凑过去。 “安……西……” 随着最后一句话说完,吴守义的目光绕开了王禾,看着不断从昏暗空际落下的白雪,意识飘散。 …… “吴守义!你是逃兵的孩子,你演不了将军,你只能当逃兵或者强盗!” “我阿爷不是逃兵!我阿爷不是逃兵!!” “就是逃兵!就是逃兵!” 年幼的吴守义捂着自己的耳朵,蹲在地上咬牙切齿,止不住地流着眼泪,而身旁那些同辈的孩童,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些话语,仿佛要将他的脑袋念炸了一般。 “他不是!他不是!”吴守义疯了一样冲向其中一人,结果却被他们一齐冲上前踢倒在了泥潭之中,污秽的泥巴沾了吴守义满脸都是。 “你们干什么?!”清朗的喝声传来,一名少年从巷子外冲了进来。 “王禾!我们巷子的事你这外人少来管!”几名衣着破烂的少年将冲进来的少年王禾阻挡在外。 “放你们的屁!”王禾看了一眼被其他人踢倒在泥潭里的吴守义,随后扬起下巴,“乃公想管什么便管什么,这人以后便是我的人了,你们不想吃我的拳头,便快将他放了!” “王禾,别人怕你,我们可不怕,不过就是仗着自己练过些拳脚,看我们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王禾面色一沉,不容分说直接冲扑向了那名说话的少年,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少年的脸上,其余之人在愣了片刻之后,顿时一哄而上,将王禾拖拽下来,拳打脚踢。 先前被王禾打倒在地的少年,捂着自己红肿流血的鼻子,怒不可遏道:“给我打死他!” 趴在泥潭里的吴守义看着被痛殴的王禾,眼看着其中一名少年拿起地上的石块去砸王禾,吴守义顿时爆发出一阵怒吼:“啊!!” 他疯了一样上前咬住一人,随着少年凄惨的叫声,一口血肉被吴守义狠狠咬了下来,众人看着嘴里咬着血肉的吴守义,恐惧顿时弥漫开来,怪叫着四散逃去。 吴守义看着那些少年逃走,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血腥味充斥在自己嘴中,顿时将血肉吐出,趴在地上呕吐不止。 鼻青脸肿的王禾站起身来,艰难地爬到吴守义身边,问道:“你没事吧?” 吴守义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看着满脸是伤的王禾,尤其是看到他脸上还有被石头砸出的血水,想要开口询问,但嘴里却还是不断有呕吐之物涌出。 “啊没事没事,我可死不了。”王禾嘴角一抽,拍了拍吴守义的后背,“我王禾之名你听过吧?九街八巷,哪里不平哪里有我,你以后便跟着我混,长安城内无人敢欺负你!” 第七十一章 雪夜 天色渐暗,自这场追击伊始至此刻,张九从白日杀到傍晚,从晴天杀到降雪,双手都已经颤抖,终于在下一片山谷前,追上了卢湛的车驾,负责驾车的车夫停下车来,同行的三名护卫也迅速步出。 当看到这四人时,张九眼中闪过一次愕然,并非是他认识四人,而是他发现这四人身上居然都穿着甲衣,他既然在安西军伍待过许久,自然也知晓甲胄禁忌,寻常人是绝对不允许穿甲衣的,在长安也只有十六卫这种正规的朝廷士卒才可穿戴,卢湛虽然是四品高官,但他也没有资格让自己的卫士穿戴甲衣。 不过,此刻的张九已经没有精力去深究此事,对于他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如何击溃这四名穿甲的护卫,如果张九自己也有一身甲衣,自然不用担心什么,他曾亲眼见识过全甲士卒对付无甲贼獠,那简直便是虎入羊群,然而他不仅没有丝毫护具,甚至已经厮杀了大半日,力气所剩无几。 那名驾车的车夫看到张九凝重的神情,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伸手从马车之下取出了两把拳头大小的金瓜锤,挑衅地向张九仰了仰下巴。 其余三名护卫亦是抽出刀剑,四人默契地分开几步,从四个方向逼近张九,经过了这一路战斗,张九早就已经筋疲力尽,然而最后的仇人就在眼前,他断然不会退缩。 四人似乎颇为默契,四个人的攻击封堵住了张九所有的路线,这让张九只能勉强抬手架住刀剑,然而就在下一刻,那持锤护卫便从三人缝隙之间,将金瓜锤顶部的尖刺顶向了张九的胸膛,张九眼瞳骤然收缩,只能奋力格挡,并迅速退去。 四人没想到张九在这种状况下居然还能躲开攻击,对视一眼后,默契地分散开来,直接将张九围住,持锤护卫轻蔑地将两只金瓜锤碰了碰,发出刺耳的声响,声响传递,其他三人立刻发起进攻。 刀剑缭乱,张九只能尽可能化解,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追击以及先前的厮杀,他的体力早就已经到了非常糟糕的地步,若非是凭着复仇的那股气,他恐怕早就倒在方才的路上。 金铁交戈之声响起,张九直接被震退而去,甚至因为脚下发软,竟生生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那四名护卫立刻发出讥笑之声,其中一人仗着甲衣护体,根本没有将张九放在眼里,持刀上前便要劈砍,然而在地上的张九突然洒出一阵积雪,细剑从中刺出,对方忙着驱散雪雾,虽然有所警惕,但细剑之速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挥动。 不过,细剑划过甲衣,发出刺耳声响,全然没有伤及那护卫分毫,原本还有些惊慌的护卫顿时冷哼一声,佩刀劈向张九,张九迅速退后,这才堪堪躲过了这凶险的一刀,不过他才刚退几步,便听到身后有刀剑扫来,他们已经完全封住了张九的退路。 张九一咬牙,再度将目光盯住面前的护卫,对方虽着甲衣,但并没有佩戴头盔,只是如寻常人一样包着幞头,倘若攻击他们的面门,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他没有任何犹豫,举剑便刺,然而对方显然也已看穿了张九的打算,轻易地挥刀格挡下来,张九则并未放弃,挥出数剑,连刺带砍,却一一被格挡化解,细剑太过轻盈,虽然速度极快,但在这种情况下作用太小。 反倒是对方冷笑一声,与其他同伴一道从三个方向劈砍而来,张九举起细剑,扫出一个圆润的弧度,细剑皆是奔着他们没有护甲的面门而去,由于速度太快,三人不敢冒险,纷纷退后,而张九也再度抓住了机会,冲到一人面前,这次他没有刺出细剑,反而是以剑柄砸向那人的胸膛。 那护卫被这力道震退数步,险些翻滚倒地,张九正欲追击,耳边却突然传来尖鸣呼啸之声,他只觉得后背汗毛已然全部立起,几乎是本能地向着侧面扑过去,然而危险并没有结束,呼啸之声再度追来。 张九没有片刻喘息之机,只能顺着扑倒的姿势,连续翻滚,在他翻滚而过的下一刻,一对金瓜锤便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一阵碎土雪渣。 持锤护卫面目狰狞,双手举锤,又一次冲着张九砸过去,张九也没有半点起身的机会,只能在地上不断打滚躲避,锤击左右交替,每一次躲开耳边便会传来闷响,碎土震动。 眼看着张九被逼至一处青石旁,那持锤护卫大喝一声,双锤齐下,冲着张九的脑袋砸去,不过眨眼,锤落石崩,张九堪堪躲开,碎石早已将他粗糙的脸上划得血肉模糊。 “真能躲啊。”持锤卫士一口气砸了数十下,此刻也是略感乏力,对于张九能够在这般攻势下依然无恙,他也是颇为惊讶,不过在他看来此人已是强弩之末,当即示意其他三人继续进攻,不给张九丝毫喘息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准备撤后休息片刻,那缩在地上的张九突然反手挥出一剑,细剑锋利轻盈,速度极快地划过了没有甲衣护具的脚腕处,持锤护卫当即发出痛苦的惨叫声,他本能地迈脚退去,然而张九之剑已经再度追上来,将他的另一只脚腕也迅速划开。 持锤护卫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双脚想要使力却无半点反应,反而让他失去重心倒地,就在他回过神来之时,张九那凶狠的面目已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本想挥锤反击,然而张九扑过来时一只手已然按住他的肩膀,细剑举起,宛如毒蛇一般,自护卫脖子前的甲衣边缘穿透而过,血肉闷响,护卫双眼瞳孔骤然放大,被生生钉死在了地上,那已经举起的金瓜锤赫然落地。 “阿兄!” 仅仅只是眨眼之间,原以为稳操胜券的其他三名护卫,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被钉死在地上,眼中顿时冒出怒火,他们知道眼前之人身手不错,但他们并不认为在全副武装的情况下,对方能够有所作为,尤其是方才张九被锤击逼得几乎就要丧命,那般架势之下,他们自然不用太过逼近,只需要封锁住张九的位置即可,然而仅仅只是稍稍大意了一些,居然就被对方抓住了机会。 三人怒不可遏地举起刀剑劈砍向张九,张九立刻放开钉杀第一人的细剑,转而拾起了地上的金瓜锤,虽然锤部不过拳头大小,然而它的重量可一点都不轻,张九先前习惯了细剑的轻盈,此刻拿起金瓜锤还有些不适应,但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只得迎着劈砍而来的刀剑挥砸而去,却听得金铁交击之声,金瓜锤凭借着自身的厚重优势,赫然将三人扫开。 张九抓住这个机会,拾起了另一只金瓜锤,即便他力气不小,但战斗到此刻,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双持金瓜锤让他颇为吃力,甚至只能向下垂放。 “他已力竭!上!”护卫明显看出了张九显露出来的疲惫之意,当即呼喊道。 张九冷哼一声,这句话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仿佛这些阻挡在自己复仇之路上的敌人只要喊出这句话,他便真的会倒下一般,他面色阴沉,看着三人再度冲杀而来。 刀锋呼啸,金瓜锤猛然挥动,将这凌厉的一刀轻松格开,随后在那护卫还未反应过来时,另一只金瓜锤已经迎着他的面门砸来,仅仅瞬息之间,宛如锤爆一只甜瓜一般,幞头之下的脑壳陷入大块,红白之物立刻奔流而出,整个人亦是七窍流血,在一顿抽搐之后,瘫软倒地。 “老幺!” 见自己又一名同伴被杀,剩下两人已然红眼,疯了一样对着张九劈砍而来,面对两人狂乱的攻势,张九只能小心躲避,不过他的目光却紧紧盯着两人的动作,直到发现一人漏出些许空隙,当即不退反进,拖着两把金瓜锤,转身借力扫在了那名护卫的胸膛之上。 即便护卫身穿甲衣,然而当金瓜锤击中他的胸膛时,一股凶悍的力量顿时从胸甲之处传递而入,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显然方才这两锤已经将他的内脏击碎。 “啊!!”最后一人见状发出怒吼,对着张九的后背狠狠剁出一刀,刀刃划开张九的后背,拉出一道骇人的伤口。 张九立时疼得咬牙切齿,但他却仅仅只是踉跄一步,将身形稳住,在对方疯了一样放弃防守再度追砍而来时,他挥动双锤,转身砸去,可怕的金瓜锤直接砸中了这最后一人的下巴,只听得骨骼破碎声响起,护卫口中鲜血狂喷,满眼皆是怨恨与不甘。 随着最后一人倒在雪地之中,此间方才变得安宁下来,夜风未至,唯有簌簌雪声,插在马车旁的火把不断地蒸腾着落雪,火光在雪夜之中张牙舞爪。 张九疲惫地喘着息,手中的金瓜锤几乎已经垂到地上,然而这一切还未结束,他的仇人,最后一个仇人,还未死在他面前,他努力让自己沉重的眼皮睁开,盯着不远处那辆马车。 就在他准备挪步时,马车门帘被缓缓拉开,穿着厚实裘衣的中年男子从车内走出来,他看了一眼地上被砍杀殆尽的护卫,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随后他方才将目光投向脸上溅满了鲜血的张九。 “倘若我出足够的价钱,让你放我一条生路,可否?”卢湛语气平静地问道。 然而张九却并没有回答他,他将那对沾满了鲜血与脑浆的金瓜锤随意丢在地上,抽出了腰间的短刀,卢湛见状,不由叹了一口气道:“行吧,终究还是我输了。” 卢湛摇了摇头,将身上的裘衣解开,里面是一身深绯色的圆领襕袍,腰上束着金带,他微微仰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随后将腰间的银鱼袋重新系好,低头拍了拍皮靴上沾染的泥土,做完这一切之后,方才重新看向张九。 “人人都说范阳卢家不可一世,只要是卢家出来的便总是高人一等,但我却只是个不受重视旁系,主家荣耀主家便利从来与我无关,可我不服,我就是要证明给主家大郎看看,没有卢家之势,我一样能爬上来!事实证明我就是对的,我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和他们没有半点干系,我靠的是我自己,即便是权倾朝野的窦中尉都对我亲睐有加!还让我娶他的义女,我原本已经逐渐掌握朝廷财政,只要再给我几年,我必能成为一朝宰相!位极人臣!” 卢湛注视着缓步向着自己走来的张九,眼神之中没有半点惧色,他深吸一口气:“我早就对阿萍说过,一定要果断下手,但她总觉得自己足够聪明,总觉得任何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之中,结果呢?白白丢了自己性命,在宋大郎死的时候,我便对她说过要快些动手,别自以为是地摆弄那些计策……” 张九鼻中发出冷哼,虽然卢湛如此认为,但张九却知晓,萍娘的谋划确实让他一度陷入绝境,那一晚的围剿甚至比今日还要艰难,若非石亮这个变数,他在当晚便已经丢了性命。 “当然,你这人也确实出乎了我的预料,要不是赵宋二人突然被杀,我都想不起你这么个人,谁又能想到当年一个畏首畏尾的田舍郎,能够做到如此地步,我二十多年的努力,竟会如此轻易覆灭!可惜当时没能将你赶尽杀绝,可恨我多年筹谋,会输在你这么个泥巴一样的东西手里!” 直到此刻,卢湛的话语方才带着些许情绪,但显然,他并没有半点后悔之意,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何事,他只是觉得自己输了而已。 “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既然都要死了,你至少让我体面一……” 未等卢湛说完,张九的短刀已经划开了他的喉咙,他瞪大双眼,努力想要保持站姿,然而身体却已经无法控制,仰头倒下之后,他的意识还未完全丧失,血红色的视线之中,是面无表情的张九握着短刀,一下一下地剁向他的脖子,鲜血溅得周围白雪尽是殷红。 张九一言不发地抓住卢湛那粘稠的头发,他抬头看了一眼四周,随后提着这颗人头走到了马车前,动作缓慢地将之悬挂在了马车门前。 做完此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已经彻底耗尽,十年,整整十年,他几乎每一天都在想着这一刻,只要一闭上眼,他便会看到妻儿惨死的模样,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为了今日所留! 血海深仇,终在今日得报! 冬夜寒风凛冽,大雪纷纷扬扬,他缓缓扬起头来,自然地仰头倒去,落在厚厚的雪地里,他看到无数的雪花从夜空之中落下,他脸上带着无比满足的笑容,越笑那眼中的眼泪便越是多,直到视线完全模糊。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群持刀的不良人警惕地将躺在雪中的张九包围起来,面无表情的王禾看了一眼马车门下随风而动的人头,随后望向地上的张九,他能够看出来,此刻的张九看上去没什么性命之忧,但脸上已无半点求生的欲望。 王禾深吸一口气,将刀尖对准了张九。 “此人乃是连环凶案的真凶张九,将其押解回长安,等待朝廷定夺!” “诺!” 第七十二章 安西 这起轰动整个长安的连环杀人案,随着张九被捕而彻底告破,这一回长安县衙不再如先前那般怠慢,在张九被王禾押回来时便立刻移交给了京兆府,京兆府联合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仅仅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便将此案判定下来,凶犯张九也会择日处决。 作为抓捕张九的主事人,王禾成了此次最大的功臣,不仅成功捉拿凶犯,而且证据确凿,这也是判决能迅速定下来的重要原因,不过让王禾感到诧异的是,判决之中,诸多受害人里并没有提及户部侍郎卢湛。 也不怪王禾会对此感到疑惑,要知道这些证据基本都是吴守义伪造的,只不过如今吴守义已死,王禾利用这些证据完成了对张九的判罚,而实际上没有人看到张九杀死其中任何一人。 唯独一人不在死者名册之中,那便是卢湛。 王禾带着这个疑问回到衙署,恰好赵县令正神清气爽地在院落里看雪,见王禾回来,赵县令当即露出笑意:“来得正好,有一事要与你相商。” 相商? 王禾略感诧异,以往赵县令都是直接对他下达命令,从未说过什么相商之语,难道就因为自己抓住了张九让对方有所改观? “先前审完案子,从京兆府出来,我遇见了前些日子与你见过的那位陆待诏。”赵县令负手而立,看着王禾道,“他有意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那小娘子你当日也是见过的,不论相貌还是性格都是不错,你觉得如何?” “啊?”王禾越听越是不对劲,整个人都愣住了,“赵县令,此事是不是有些……” “你独身也有些年月了,以往我不说此事,但往后便不同了,你是我提拔的门生,要真正进入官场,便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来,莫要看陆待诏如今只是闲职,你也看到当日寿宴去的都是何等人,就因为他背后是窦中尉。”赵县令顿了顿,“你只有依附朝中靠山才能有所作为,别想着独善其身,那只会让你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王禾眉头紧蹙,他不是那种油盐不进之人,在长安混迹多年,诸多道理他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他以往并不需要去面对而已,如今即将升迁,这些事情自然也就接踵而至了,但他心中仍是颇为抗拒。 “看你这神情,似是委屈你了?”赵县令看着王禾,眼眸微眯,“你得清楚,如今是你立了功,让霍中尉与窦中尉听到了你的名字,陆待诏才会想着与你结亲,否则你以为你当真有多大能耐?陆家娘子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人家不嫌弃你一鳏夫之身就不错了。” “不敢不敢。”王禾连忙行礼,倘若是以前,他兴许会断然拒绝,可这些时日,诸多意外毫不留情地将他原来的棱角尽数磨平。 “趁着两位中尉对你还有些印象,你得快些站队才是。”赵县令告诫道。 王禾沉默良久,方才躬身道:“那……一切全凭赵县令安排。” 赵县令点点头,随后问道:“你还有其他事吗?” “倒是有一事,那卢侍郎分明就是被张九所杀,可为何死者名册里没有他呢?”王禾小心询问道。 “哦,他啊,大理寺已经查明,卢侍郎监守自盗,贪污安西军费,携款私逃,在途中被山贼所杀。”赵县令面无表情道。 “……啊?”王禾听到这个答案整个人都愣住了,“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此案已经呈报给圣人,圣人震怒,让窦中尉全权彻查此事,这些时日长安不会安生,不过与你没有太大关系,你便等着与陆家小娘子成婚即可。”赵县令打断了王禾的话语,“你也可以好好看看,以前你未见过的长安。” 从未见过的长安? 王禾深吸一口气,全然无法理解赵县令所言,但又不敢多问。 “对了,你抽空去找一下京兆府的孙少尹,此次连环凶案之事他出力不少,你去与他走动走动。” 说罢,赵县令便缓步离开,只留下了王禾一人,王禾咬着牙看向庭院中的积雪,喃喃道:“守义啊,若是活下来的人是你,定是能比我处理得好吧?” …… 卢湛贪墨军饷一事,只不过在数日间,便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官吏遭到牵连,不少人痛骂窦文场借机排除异己,然而却并没有多少作用,由于此案牵扯甚广,又与支援安西有关,以至于彻底盖过了先前那场连环凶案,如今长安官场人人自危,就怕那强加的罪名扣到自己头上。 也正如赵县令所言,这些事情全然与王禾无关,他如今搭上了窦中尉这条船,便是最大的安全保障,在贪墨案开始彻查时,他升任县尉的调令便送到了衙署,甚至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并且从霍中尉那里得来的赏金也让他还清了债务,至于不良帅之职,已经交由他手下另一名资历还算不错的不良人去担任。 此外赵县令让王禾多与京兆府的少尹孙德善走动,先前忙着接手县尉活计,于是先行送去了拜帖,直到今日才收到了邀请,休沐中的孙德善让他前去揽月阁一叙。 王禾将写有自己姓名的县尉木牌从点卯墙上取下来,随后匆匆赶往了平康坊,虽说还不算最热闹的时辰,但揽月阁里已经有了不少客人,萍娘虽已身死,但揽月阁的生意却并没有停止,掌柜变成了另一名从未见过的中年妇人,楼阁中依旧如常,娘子们也继续招呼客人,许多人都以为,如萍娘这般拥有强大关系网的奇女子,一旦身死必然引起巨大的震动,然而现实却并没有,一切皆如往常。 大势之下,似乎没人在意,这世上究竟少了谁。 王禾在仆役的引领下,找到了孙德善所在的包厢,孙德善似乎心情极好,见王禾到来,当即招手道:“来的正好,你有口福啊,这可是今日楼里刚开封的陈年花雕,我最是喜欢在冬日里吃上一碗热酒了。” 孙德善亲自拿起酒壶,将热气腾腾的酒水倒进一只空杯中,推到王禾面前。 “多谢孙少尹。”王禾点了点头,坐到了食案前的坐垫上,接过孙德善给他倒的那盏热酒。 “听说你快要与陆待诏之女成婚了?可喜可贺啊。”孙德善向王禾举了举酒盏。 “呃……是啊是啊,我有意请孙少尹当我的证婚人,不知可有此荣幸?”王禾同样举着酒盏,其实他原本打算找赵县令做证婚人的,只不过却被赵县令推脱了,于是这才向孙德善询问道。 “证婚人?”孙德善玩味地笑了笑,随意地喝了一口热酒,并王禾困惑的目光中摇摇头,“此次证婚人我可当不起,你该去请霍中尉才是。” “霍中尉?他怎么可能愿意给我当证婚人?”王禾惊愕不已,随着逐渐适应县尉之职,他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同意了与陆待诏之女的婚事。 “为何不行?此次破案,你功劳不小,霍中尉说了,你是个人才,他很是欣赏你,还与窦中尉商量了一下,准备将你调到大理寺去做个主簿。” “大理寺?!”王禾听到此话顿时一惊,他其实已经准备好在长安县做几年县尉,没想到自己这县尉之职还没有坐热,便又一次被调任,那可是大理寺的主簿,远非衙署县尉这等小吏能比。 “怎么?不满意?”孙德善似乎已经猜到王禾会有此反应,戏谑地问道。 “不不不,岂敢不满意,只是我全然没有想到会让我去大理寺,可我身无功名,如此调任不会被人议论吧?”王禾犹豫道。 “议论什么?这种小事还不是两位中尉的一句话?”孙德善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句。 王禾点点头,急忙给孙德善的空杯里倒上酒水,并感谢道:“想来定是孙少尹替我美言了几句,嗣业必不会忘记孙少尹的恩情。” 孙德善瞥着王禾,忍不住笑道:“我发觉,自从你做了县尉,嘴巴也会说了不少,以前你和远不及万年县那个……那个谁……吴……算了……反正便是这个意思。” 王禾听到孙德善提到吴守义,面上掠过尴尬之色,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对了孙少尹,听说……那个卢侍郎是因为贪污安西军费,才想逃出长安,可他确实不是被强盗所杀呀……凶手不是还在……” 王禾对此事颇为在意,即便他觉得如今的自己手脚已不再干净,从吴守义被杀,他选择将没有半点反抗意识的张九抓捕,利用吴守义早先布置的伪证后,便彻底没有了回头路,但他内心还存在一丝侥幸,不论卢湛与张九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张九杀了朝廷命官这是不争的事实,相比起那些伪造的证据,这才是最有说服力的罪状,起码让王禾不会有那么多的负罪感,结果案件办下来,伪造的证据尽数用上,确凿的罪状却全然被剔除出去,这让他始终耿耿于怀。 “你呀你呀,怎么如此浅显之事都不明白呢?牢里那个不过就是小人物,一个不起眼的民夫,这样的人岂能扰乱支援安西的大计?”孙德善笑着摇摇头。 王禾沉默下来,张九确实微不足道,尤其是与如今的朝廷局势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也正如孙德善所言,如果将卢侍郎之死安在张九头上,那便是寻常仇杀,由于张九的身份是连环凶案凶手,此事早有定性,众人皆知,并且也没办法再给他堆叠其他身份,那无法引起如今朝廷之汹涌。 “那……如今这般了,朝廷何时才能去救安西啊?”王禾想到吴守义生前所念,眉头紧蹙道。 接连几杯酒下肚,孙德善脸上泛红,略带轻蔑地看向王禾道:“安西啊,一定要救,不可不救,只是朝廷,筹集军费筹了那般久,还是不足数,结果才发现竟然是户部侍郎将军费尽数贪墨了,倘若仅仅如此也便罢了,那些钱财还被路过的强盗给抢走了,哎,不是朝廷不救,着实是祸事频发,朝廷有心无力啊,只能继续筹钱啦,何日筹满何日才可发兵啊。” “啊?”王禾一脸疑惑,这些事情大致就是他从外头听来的,孙德善这般重复一遍,让人更加疑惑。 不想孙德善见王禾神情,顿时拍了拍王禾的肩膀,大笑起来:“方才我还说你变聪明了,看来脑子还是欠灵活,哦不,也不是不灵活,只是不懂官场,你如今得了中尉青睐,将来多多了解便会明白。” “在此之前,还是想请少尹指教。”王禾行过一礼。 孙德善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啧啧道:“那我便再教教你,其实啊,朝廷从一开始……便没想要救安西。” 第七十三章 生死 “没想……救安西?”王禾惊愕地看着孙德善。 孙德善冷哼一声:“安西离这里多远啊,舟车劳顿,组建一支援军,人吃马嚼,即便是将整个朝廷掏空了,都不一定够,怎么救?救下来之后呢?花了那么大力气,拿下一块于如今大唐毫无价值的土地,还得时刻防着吐蕃人进犯,又得填多少人多少钱进去?你想想便明白了。” “安西,要救,一定要救,只是救不了而已。”孙德善醉意起来,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些事无人会挑明,但大家都会自己去悟。” “所以,这其实也是……圣人的意思?” 孙德善嘿嘿笑起来,自己倒起酒:“圣人志高,一心想如太宗皇帝那般建功立业,自然是真心想拿回安西啦,可正如我方才所言,朝廷做不到啊,前几年才刚刚平定乱党,如此不稳,谁敢出兵?” “那武威郡王与那些老卒呢?便不管他们了?”王禾沉声问道。 “否则……你以为为何圣人要给郭将军封郡王的?土地是不能丢的,谁丢都会被史官记上,武威郡王承受不住,圣人承受不住,大唐也承受不住。”孙德善晃着酒盏,不以为然道。 王禾终于听懂了孙德善的意思,从安西传来消息,朝廷上下悲痛开始,这支援安西便是头等大事,谁在此刻跳出来反对,谁便会糟千夫所指。 可自从天宝之乱后,整个大唐都不复当年,光是长安都几度失陷,事到如今,哪还有力量和钱财去组建一支部队支援安西?即便当真是支援下来,安西距离长安足有数千里,救下来又能如何?继续投入兵力与军费?那只会是一个无底洞。 因此,救安西只是一个口号,一个稳定人心的说法,让朝廷内外看到,圣人的志气,虽然最终必然是派不出援军的,但这便不是圣人的责任了,甚至不是如今朝廷中任何人的责任,要怪只能怪引起天宝之乱的安禄山,怪胡作非为的史思明,怪那些对朝廷有谋逆之心的乱臣贼子。 如此,既不用担心耗费巨资去掏空大唐,也不用担心将来史官说如今的圣人见死不救,唯独苦了武威郡王与那些去了近三十年的老卒,他们只能死守在那里,甚至不能撤回来,因为即使在如今的局势下,安西依然是大唐名义上的国土,谁敢放弃国土,谁就会背上千古骂名,谁敢逃走,他们的家族便会被株连。 那么,几乎可以预见,留给武威郡王与老卒们的最终结果,那便是城毁人亡,与安西一道沦陷,直到掩埋于历史尘土之下。 至于朝廷是否有人会借此敛财,借此铲除政敌,那便是另一种说法了。 正出神思索间,醉醺醺的孙德善开始呼喊楼阁中的娘子,几名打扮妖娆的娘子便盈盈而入,孙德善两臂舒展便将两名娘子搂入怀中。 不过当另外两名娘子想要靠近王禾时,他却不自觉地让开身来,尤其是闻到娘子身上的脂粉味时,他莫名感觉到心脏停止跳动了瞬间,直到看清眼前娘子的容貌时,他深吸一口气,突然起身,向着孙德善行过叉手礼:“孙少尹,我想起来还有事,趁着还未宵禁,我得快些赶回去了。” “马上就要升官的人了,还有什么要事?你啊,就是太板正了,出来玩都不知尽兴,随你,那你这俩娘子也是我的了。”孙德善咧嘴笑起来。 “孙少尹教训得是。”王禾眨眨眼,再度作揖赔礼,心里却在想,倘若换做是吴守义,应该便会哄得孙德善尽兴了吧? “对了,你可切莫忘记了将县尉的事务交接一下,去大理寺的调令很快便会送过去,都给你安排好了,赵县令那边我们也已经知会过。”孙德善见王禾退出房门,急忙提醒道。 “一定一定。”王禾关上房门方才松了一口气。 步于揽月阁内,一切纸醉金迷,繁华依旧,他穿过人群,走到燃烧着火焰的暖炉前时,停下了脚步,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份文书,那是吴守义当初从京兆府得来的调令。 吴守义没有成婚,无妻无儿,家中老母离世之后便孑然一身,唯独只想着安西之事,然而今日王禾方才得知,吴守义心心念念的事,实际永远也无法达成,如此想来,他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为了前往安西,吴守义几乎已经放弃了一切底线,若是还活着,听到这些事实兴许会更痛苦。 王禾沉默片刻,将文书直接丢进了暖炉下的火焰中,注视着文书被一点一点吞没,直到化成灰烬。 他注视着楼阁之内的男男女女,由衷的落寞感袭来,走过楼道时,恰好望见那处熟悉的房间,此刻房门紧闭,里面灯火却还亮着,他注视着紧闭的房门,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恍惚之际,房门突然被推开,一名醉醺醺的娘子从门内步出,跌跌撞撞地推开了王禾离去, 王禾沉默地看着这名远去的娘子,一时间胸口宛如堵上了一块石头。 既然她已死,房间自然不会空掉,这世上果真没人会在乎少了谁…… 就在王禾愣神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从门内追出来,险些撞到王禾,两人对视一眼,都互相认出了对方,这人正是当初四娘的侍女锅锅。 如今四娘已死,锅锅再无依靠,只能服侍楼阁里其他的娘子换取一些工钱,然而王禾却清楚,四娘良善,自然能够护着锅锅,可再往后,恐怕锅锅也将沦落风尘。 “要不我想办法替你……” “不用!”锅锅眼眶一红,咬牙挤出两字,她似乎已经知道王禾想说什么,但她一向倔强,尤其是看到王禾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四娘。 拒绝王禾之后,锅锅匆匆追上了先前离开的那名醉酒的娘子,随后便听到那名娘子因为锅锅迟至愤而扇出巴掌的声响。 王禾眉头紧蹙,沉默片刻之后,便在那刺耳的骂声中,快步离去。 …… “王主簿,这里请。” 大理寺负责与王禾接洽的也是一名主簿,王禾刚来,他便带着王禾在大理寺署内拜见了一圈,直到最后带他来到了大理寺的牢狱。 虽说王禾有些奇怪,自己才来第一日,不去交接具体公务,却被带到牢狱里来,莫不是要见什么人?或者有棘手的案子要审理?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还被关押在刑部死牢里的张九,自从将他抓捕之后,王禾从未去看过张九,他清楚知道这是一种逃避,但事已至此,他也别无选择。 在心绪乱飞之际,他发现那主簿没有带他见任何人,而是直接带他走进了牢狱深处,这里没有关押任何的犯人,只有几名正在处理文书的掾吏。 “这是……”王禾有些困惑地看向带他来此的主簿。 “王主簿既然是两位中尉直接任命到此的,那么便是自己人,此地名唤生死门,是生是死,都是由此处决定的。”主簿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生死……不是应该由大理寺审理之后决定吗?”王禾颇为困惑。 “那是给世人看的,这里才是真的生死判决。”主簿笑了笑。 “怎么判?”王禾更是不解。 “怎么判?”主簿笑了笑,挥手让一名小吏上前来,小吏便拿着一本账簿走上前来,主簿看了看那一页,借过毛笔在其中一人上画了一个圈,“五百贯交足,可生。” 主簿动作极为随意,而在旁的王禾也看清了那一页所写,是一名残杀了数人的纨绔,似乎还是先前吴守义带人抓到的,然而即便如此,此时却用钱财买下了命来。 在王禾沉默之间,主簿淡然笑道:“中尉要将我调回去了,往后,这便是你的事了,不过你莫要想贪里面的一毫一厘,那样你会死得很惨。” “明白……明白!”王禾背脊发凉,但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主簿之言,还是因为他看到了这个所谓的生死门。 “往后你便好生替两位中尉效命,定然不会亏待你的。”主簿顿了顿,“虽说我们只是跑腿办事的,钱也不是我们的,不过掌握他人生死之事,妙不可言。” “对了,你知道此事是谁提的吗?就是那个贪墨军费的卢侍郎,当年他就是献上此计,得了霍中尉的青睐,我当时恰好在场,现在还能回想起卢侍郎说的话……” “世道不平,犯人多如牛毛,何尝不是生财之道?” 主簿啧啧道:“这他X的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不过只要能生钱,管他是不是人呢,可惜了这卢侍郎,是个人才啊,这一套流程运转也都是他安排好的,从那时起他便开始平步青云。” 王禾心中却略有微词,平步青云,如今还不是被当成了弃子,甚至背上了贪墨军费的罪名。 随后主簿便将如何操作一一道出,一听下来,王禾突然感觉到事情似乎都串了起来,他回想起了当初在赵仁堂家中找到的账本,卢侍郎献策与混迹官场,萍娘用女色笼络朝臣与搜集情报,宋部的虎象帮负责暗中办事,而那个财主赵仁堂则是以贩卖粮食的名义,将大量的卖命钱洗干净,至于主要的顾客,自然便是那些拥有不少身家的世家豪门,当然倘若有其他门路,也是可以合作的。 而即便是他们四人都已经死了,只要背后的两位中尉仍大权在握,那么这种敛财之事便能一直持续下去,兴许此事所赚来的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可谁会嫌弃多一条财路呢?不过顺手而为罢了。 那名主簿交代完一切后,再度向王禾道了声恭喜后,便自行离去,只留下王禾,他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滋味。 这些时日他听到了一件又一件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彻底颠覆了他往日的认知,倘若是以前,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将此事告发,但时至今日,自己早就是个污秽不堪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斥责其他人呢? 正当他出神之际,一名小吏拿着几张契书走上前来道:“王主簿,这几张是将要销毁的废弃契书,需要你审一眼,没问题便拿去销毁了。” “销毁?是什么缘由要销毁?”王禾询问道。 “缘由?那便多了,兴许是钱不足数,兴许是签契人不知所踪,又兴许是人在牢里死了,各种情况都有。”小吏如实解释道。 “那销毁之后,收来的钱怎么办?还回去吗?”王禾继续问道。 小吏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笑了笑:“钱交了便是交了,怎会还回去呢?” 王禾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太蠢了,他拿过契书,随意地看了看,直到翻到其中一张时,他突然愣住了,盯着契书一言不发。 “王主簿?”小吏见王禾停下动作,当即不解地呼唤了一声。 “嗯?”王禾回过神来。 “这契书有什么问题吗?” 王禾没有回答小吏的问题,在注视之间,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冷漠起来,并将那份契书从其中取出来,沉默许久之后,他将之递给了小吏,沉声道:“这张不废弃,照旧执行。” “啊?王主簿,这不合规矩啊。”小吏见王禾此番举动,顿时提醒道。 “如今我是此间主事,按我说的去办!”王禾此刻心情颇为复杂,不耐烦地瞪了小吏一眼。 小吏嘴角一抽,转念一想兴许是王禾新官上任想要显现权力,自己没必要去反抗,免得日后被找麻烦,反正只是做些手脚,以前也不是没做过,他当即向王禾行过一礼,拿着契书离开。 看着转身投入工作的小吏,眉头紧蹙的王禾沉默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 那份契书所签,是一个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名字。 季四娘。 第七十四章 救赎 自从被抓进牢狱,过堂审问,随后打入死牢,张九便再未离开过此地,他其实没有多少求生的欲望,躺在牢里时,每天都看着在眼前晃悠的四个仇人,脸上皆是冷笑,他一直在等,等着自己被当中斩首。 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必然是要下到地府炼狱的,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在炼狱里,他还能与卢侍郎四人见面,他会让他们做鬼也不得安宁。 然而这些时日不知朝廷在做些什么,甚至都没有对他用过刑,早先判罚之前,还担心他会在此之前死去,请了医师给他包扎伤口,他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在牢里停留了许久,直到某一日,人影晃动,他的头上被套上了黑布。 他想,自己终于要死了…… 然而,当他醒过来时,却看到了苍蓝色的天空,呼出的冷气以及每一口呼吸都有些疼痛的感觉,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他呆滞片刻之后,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了面前。 “总算是醒了啊,快起来吧,你想在棺材里躺多久?睡得这么舒服?”白居易戏谑地笑了笑。 张九此刻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方棺木之内,在白居易的帮助下,他方才从中起身,而他如今所在之地,有这不少坟头与胡乱摆放的棺木。 “这里是……” “长安郊外的坟地,放心吧,没人会来的。”白居易顿了顿,“除了我这个冤大头。” “我不是死了吗?是你救了我?”张九困惑地看向白居易。 “不不不,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不过你原先确实必死,只是另有人救了你而已。”白居易拿起酒葫芦,小口喝起来。 “谁?” 白居易举着酒葫芦的手顿了顿,神色略有变化,片刻之后方才答道:“是四娘。” 四娘? 张九面露惊讶,他第一反应是四娘没死,但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亲眼见过四娘的尸首,确定那是她本人,但他对这一切仍然充满疑惑。 “四娘……不是想杀我吗?怎么又会救我?我不明白。” 白居易闻言,不由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走吧,一边走一边说,我可不想在这坟地里说话。” 张九低头看着一只从脚边爬过的虫豸,随后跟上了白居易的脚步。 “这一切……还得从十年前开始说起。” …… “阿爷!看这满园春色图,我画得如何?”小娘子拿着一张画纸,兴冲冲地跑向阿爷的书房。 阿爷拿起画纸,看这那颇为娟秀的图画,当即点点头道:“四娘你这天赋可比你那几个兄姊好多了。” 一旁正在拜访的世叔也颇有兴致地凑上前来,不由感叹道:“岂止是好多了,这一手丹青可比那些学了多年之人都有灵气,来来来,这是我让人从长安城捎回来的葡萄干,算是给你的奖励了。” 被两位长辈如此夸赞,四娘顿时露出羞涩之意,接过世叔递来的一把葡萄干,带着图画离开,她回到院落之中,一边吃着葡萄干,一边重新拿出画纸,盯着枝头盛开的桃花,沉醉地画了起来。 这一画,便是一个时辰,眼看着天色渐暗,她伸起懒腰,桌上的葡萄干所剩无几,想着再去找阿爷讨要一些,听到前厅有声响,她便悄然躲在门外偷听。 “阿兄,你再借我点钱,再借我一点,我赚到了钱马上就还你!” “当初不过是因为你我父辈有些交情,所以我才会借你钱财,你如今居然还得寸进尺,你做的那些腌臜之事以为我不知晓吗?滚吧,否则我便报官了!” “这是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 “你想干什么呢?!你想干什么?!你居然还带着刀,你快放下,不然我真要报官了!” “你家大业大,家中这么多钱,借我一点怎么了?借我一点怎么了?!” 寒芒闪过,门外的四娘眼睁睁看着刀刃扎进了阿爷的胸膛,那借钱的男子转过头来,被鲜血溅洒的脸庞无比狰狞。 “大郎!”一名仆役惊呼一声,刚想逃跑便被男子追上,一刀毙命,而男子没有停止,开始奔走于季家宅院中,见人便杀。 随着声声惨叫,四娘惊恐地逃回自己居住的院落,恰好与闻声而来的阿娘撞见,阿娘面色惨白地将她藏进了衣柜里,随后反身离开想要引开那男子,结果没走多少路,便传来了惨叫之声。 四娘躲在衣柜之中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柜门打开,不过她看到的并不是那面目狰狞的男子,而是穿着衙署吏袍的世叔。 季家连奴带婢,总计十七口人,尽被屠戮,只剩下了四娘一名孤女,此案影响极其恶劣,引起了州府震动。 而后四娘暂时被世叔接回自己家中安置,因为受到惊吓,所以起初甚至都不敢离开房间,一直到多日后方才有所好转,但只要回想起自家歹人屠戮,便是伤心欲绝,悲痛不已。 痛苦的四娘跪在世叔面前,悲戚哀求:“世叔!你一定要帮我阿爷阿娘还有其他家人讨回公道啊!” “你放心,我与你阿爷乃是至交好友,他被人杀害我也是痛心疾首,我决不会让他白死!”世叔在州府衙署当差,虽然只是最低一层的差使,但也能接触到不少案件。 虽是这般说法,不过那凶手实在太过狡猾,时至今日都没能被抓到,加上府尹因为外出巡视,一时间也没人能做主,直到某一日,他突然得知衙署中发布了通缉令,准备联合周边州府郡县共同抓捕凶手。 “四娘四娘!大好事啊!灭门之案已有定论,凶手虽然未被抓到,但已经上了州府的通缉令,有了这通缉令,加上各州府协办,他是插翅难逃!”世叔兴奋地跑回家中。 四娘这些时日心力憔悴,一直等不来消息,今日总算是有了眉目,面目也是恢复了一些颜色,在世叔的劝慰下,她等到了通缉令张贴之日。 然而当她满怀期待地来到州府布告栏上,看着贴上的通缉令时,那个相貌平凡的青年,却全然无法与她脑海中那凶神恶煞的屠夫重叠,然而通缉令上清晰地写明了,季氏满门皆是被这个叫做张起的青年所屠。 “这不对呀!这不对呀!”四娘脑袋一片空白,一边摇头一边咬牙道。 四娘双眼布满了血丝,冲上去将通缉令尽数撕毁,随后转头看向众人,声音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道:“不对,这不对!此人不是凶手!他不是!” 然而没有人回应她的话语,反而是觉得此女神志不清,纷纷让开,从原先围观布告栏,此刻变成了围观这个看上去宛若疯癫的少女。 “让开让开!怎么回事?”几名州府差使推开众人,厉声质问道。 四娘见有他们到此,急忙扑上前去,抓着那差使的衣袍,红着眼道:“这位郎君,那画像不对,那通缉令不对,他根本不是凶手!他根本不是!” “你这疯癫的小娘子竟然随意撕毁衙署下发的通缉令,将她带回去,好生惩治!”差使怒视着四娘。 “且慢且慢!”世叔挤过人群,阻挡在四娘面前,并急忙向着自己的同僚解释,“此事尚有误会,还请给我个面子,这是我侄女。” 差使眉头紧蹙道:“若人人都如你们这般捣乱,这凶手何日能捉拿归案?!” “他不是!!”四娘咬牙切齿,双眼通红。 “你还敢在此妖言惑众?!”差使怒视着四娘。 “不敢了不敢了!”世叔急忙摆手,随后拽着四娘快步离开了此地。 任凭四娘如何挣扎哭闹,世叔也没有放手,直到将之拽至无人处,厉喝道:“你冷静一些,如你这般捣乱,非但无法将此事纠正,反而会让你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他们弄错人了!就算真抓到这人又有何用?杀我全家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四娘咬着牙,眼泪都流进了她嘴中。 “那你这样疯疯癫癫便有用了吗?谁会信一个疯子的话?!”世叔抓着四娘消瘦的胳膊,厉声道。 四娘被这一喝声惊得愣在原地,她呼吸急促,看着眼前的世叔,许久方才稍稍冷静下来,可这一冷静却让她更感悲戚。 世叔见四娘如此,当即叹了一口气道:“这通缉令是州府所下,轻易不可能更改,你说画像之人不是凶手,那总得拿出证据来。” 四娘闻言,顿时咬牙切齿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人的样子,我可以把他画下来!” “你画下来没用,案件已经定性,你一人是没法撼动州府之令的!”世叔摇摇头道。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人根本不是杀我全家的凶手,根本不是!”四娘顿了顿,眼神逐渐透彻,“对,只要证明这个人不是凶手就可以了对不对,只要证明他不是凶手!” “你想去证明他不是凶手?这怎么可能,且不说他到底是不是屠杀你家的凶手,他手里可还背着其他许多人的人命呢!”世叔眉头紧蹙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我只有这个办法了,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四娘孤身一人,娇柔弱小,她想不到其他任何方法,正如世叔所言,州府代表着朝廷,朝廷所签发的通缉令并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更改的,四娘虽然一口咬定凶手并非张起,可没有任何证据,州府根本不会理会,因此四娘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证明张起无辜,哪怕是找到张起不在场证据也好。 世叔虽然也知道此事极难,但总好过让四娘没有半点奔头,在四娘的哀求下,他只能带着四娘赶往了长宁县下的张赵村,找到了已经荒废的张起屋舍,她站在破旧屋舍前,看到落在地上的孩童玩偶,破烂的工具,满是杂草的灶台,一时恍惚,她仿佛看到了这个叫做张起的青年曾经生活在此处的痕迹。 在世叔的陪同下,四娘开始拜访村中各户人家,虽然世叔有州府差使的身份,然而当村民听到四娘前来打听张起之事时便立刻闭门谢客,甚至举帚驱赶,全然不谈张起之事。 多日下来,没有半点线索,四娘失落地坐在张起家门前,身心俱疲,世叔走上前来,无奈道:“我去长宁县打探过,张起此人已是衙署中的头号凶犯,至于这些村民,皆出面指证,说他穷凶极恶,甚至在此杀了自家妻儿,你这个办法已然行不通了。” 四娘满脸皆是绝望,除了这个,她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正当她痛苦之际,突然听到了诡异的笑声,两人循声而去,却见一名披头散发的疯癫之人趴在围墙之上流着口水,浑浊的双眼颇有兴趣地看着四娘。 “去去去!”世叔见此人疯癫,生怕会吓到四娘,当即上前驱赶。 然而这疯子却突然尖叫一声,指着小院呼喊起来:“四个人!是四个人!阿姊跳井了!阿弟头掉了!!” 一路尖叫着,疯子逃窜而去,世叔无奈摇摇头,道:“疯疯癫癫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说,四个人……”四娘面色凝重,“他说的是杀张起一家的,是四个人,不是张起!” 越是说到后面,四娘便越是咬牙切齿:“他不是凶手!” “那……又能如何?”世叔不解道。 “他没杀自己家人,也没杀我家人,他从头到尾就是个被冤枉顶罪之人!我的办法没有错,我的办法没有错!”四娘眼眶之中不断地流出泪水,“世叔,帮帮我,帮帮我……” 看着四娘泪眼婆娑之状,世叔叹了一口气,拳头紧握道:“倘若真是如此,兴许真的有机会,我们再多搜集一些证据,然后我便去请卢长史做主!” “谢谢世叔!谢谢世叔!” 世叔心疼地揉着四娘的头发,望着此间院落,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倘若四娘知晓之后发生之事,她是断然不会再求世叔帮忙,就在二人收集一些线索之后,回到凤翔府,在家中静待消息的四娘却没能等到世叔归来,直到第二日,一名衙署差使赶来,说在河中捞到了世叔的尸体,听到这个消息的四娘,整个人都如同被雷霆轰击了一般…… “世叔!世叔!!” 四娘看着被泡浮肿的世叔,顿时发出哀嚎之声。 “昨日还看到他在衙署之中奔走,没想到今日会溺死在这河里,据说是昨夜饮酒过度,结果失足跌落河中。” 将世叔捞起来的衙署差使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些时日为了季家灭门案,他给众人添了不少麻烦,但毕竟同僚一场,谁也没想到会有如此结果。 四娘跪在尸体前哭泣不止,众人也不好去打搅她,只待世叔的妻儿前来收敛尸体,当四娘看到世叔妻儿看向自己时那怨恨的目光时,她便知晓自己也不可能再回世叔家中,这场意外太过突兀,以至于包括四娘在内之人,都明白世叔之死绝非意外,四娘也清楚明白,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自己。 而后世叔的葬礼,四娘也只能躲在远处,冲着送行的队伍跪地,此后,她便当真只有孤身一人了…… 她依旧奔波于衙署之间,憔悴悲凉,逢人便是央求,查到任何线索都会去递交,然而这一次又一次的奔赴,却始终都是水滴大海,连一点涟漪都见不得…… 第七十五章 命运(大结局) “到得最后,孤苦无依的她整日整日地跪在州府之外,只求有一个翻案的机会,可惜这一切都是徒劳而已。” 两人从林中步出,瞧见路口有一马车,马夫位置是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石亮,见两人出来当即开始骂骂咧咧,嫌弃两人动作太慢。 “不用管他,先前他替你引开追兵,信誓旦旦说能逃走,结果还是被抓住了,虽然装傻抵赖,却还是被关了一个多月,怨气重得很。” “放屁!乃公是大意了!” 白居易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张九来到马车旁,石亮还在喋喋不休,张九却还沉浸在方才白居易所道出的关于四娘之事,心中不是滋味。 白居易叹了口气,从车上取下一只包袱,并交给了张九:“其实从她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你了,这些年她一直带着你的画像,每天都在看,甚至已经成了一种……执念。” 张九打开包袱,里面便是冬至那一晚,四娘去成衣铺给他做的两件衣裳,而如今冬日已去,衣服到底是来到了他的手里。 他触摸着新制的衣裳,却发现里面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娟秀的字迹,应该是在成衣铺时她写下的,就等着将衣裳送给张九时藏在里面,纸上字数不多,恰好张九都认识。 “城南集市并无馄饨铺。” 看到这几个字,张九顿感恍惚,脑海里尽是在揽月阁时,四娘给自己修面刮胡时的专注神情。 倘若不是今日白居易所言,他可能至死都不会知晓,这世上居然会有这么一位素未谋面,却执着给自己洗刷冤屈的女子。 即便张九清楚,四娘的目的也是为了给她自己家讨回公道,可到了如此地步,是什么原因又有何干呢?论迹不论心,两个人有着不同的出生,不同的际遇,不同的悲惨,却还是连接到了一起。 白居易感叹道:“也不知道四娘是不是早有预料自己难以活下来,她将所有的积蓄都拿去买了你的命,这才能让你逃过一劫。” “她那点钱,能买什么命啊,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那些权贵。”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张九与白居易颇为紧张,驾着马车的石亮更是直接蹦了下来,双拳紧握,三人神情凝重地看着身穿一身朱色襕袍的王禾,他正牵着一匹马,神情冷漠地从路口而来。 白居易眉头紧蹙:“你怎么……” 王禾瞥了白居易一眼,并未理会对方,而是冷冷地看向张九,道:“你以为,她那些钱真能买下你的命吗?痴人说梦,你们更是愚蠢至极。” 张九凝视着王禾,这一回的长安之行,他与这位不良帅只见过几面,可每一次,对方似乎都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从最初的凌厉,到中间的无奈,再到后来的怯懦甚至是颓废,而如今,他觉得王禾变得无比陌生起来。 相由心生,既是皮囊,也是神态。 “你抓了我,将所有罪责全部推到了我的身上,现在又放了我?为何?”张九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以前一直觉得,只要自己提着刀,秉着心中一股气,就能护着百姓护着亲友护着我自己,这是我近三十年的活法,然而仅仅一个月,一个月!”王禾手中紧紧捏着缰绳,呼吸略微急促,“什么都变了,我的好友,我的恩师,我的……好像所有人都有秘密,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像个痴人一样在你们这个风眼里面打转。” “但是没关系,最后我得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权贵只要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变,甚至是背着无数人命的凶犯。”王禾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不懂,现在我好像能体会到了。” “你说四娘的钱不够买他的命,什么意思?”白居易忍不住插嘴道。 “我不知晓四娘究竟是从何得知买命之事,但我还是要说两个非常可笑的事情。”王禾收敛了笑容,对着张九伸出一根手指,“你的命根本不值钱,和那些真正要被买命的纨绔恶人比,简直就是一文不值。” 他张了张嘴,神情略显恍惚,随后方才伸出第二根手指:“哪怕你的命不值钱,但这蠢女人攒了一辈子的钱却还是不够。” 听到这两件事,张九与白居易便明白王禾所言,沉默片刻之后,白居易忍不住道:“当初进士及第,有一位贵人请我入府,他让人给我端上了一碗菘菜汤,我很是奇怪,好歹也是贵人,招待就用一碗菜汤打发我?他却让我试试,我一口喝下去,只觉得前半世算是白活了,从未见过如此美味的菜汤,一问之下,他告诉我,想要做出这碗菘菜汤,需要杀十只鸡十只鸭以及上好的豚后腿,配上干贝料酒等物,熬制大半天,最后才能成,喝一口便是一粒金子,百姓连一口烂掉的菘菜都吃不上,权贵却吃着如此美食,何其讽刺?” 白居易说了一串酸言酸语,王禾与张九转过头来,神情之冷让白居易颇为尴尬,石亮更是露出鄙夷之色,白居易良久方才摆摆手道:“行行行,你们说,你们说。” 张九重新看向王禾,沉声道:“所以是你……” 王禾冷哼一声,随后转头看向远处山脉还未化完的雪地,道:“可莫要误会了,这是我欠她的,她替我做暗桩时,我欠了不少工钱,现在还清了。” 说罢,王禾再不理会他们,松开手中的缰绳,将马驹留在了原地,自己则是向着长安城方向快步而去,细密的春雨渐渐落下,打湿了回城的道路,他脚步不慢,没一会儿便来到了城门外,城门士卒认识王禾,向他点了点头便让其入内。 王禾走在朱雀大街之上,注视着在雨中急匆匆跑过的长安百姓,颇为恍惚之际,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刘其打着纸伞从雨中而来,如今刘其伤势基本痊愈,虽然少了几根手指,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你为何在此处?”王禾困惑地看着走上前来的妻弟。 “阿兄,听说你要成婚了?”刘其微微歪过头,询问道。 王禾沉默下来,既然要与陆家娘子成婚,自然是绕不开这个亡妻之弟,自从妻子去世,他便与刘其纠缠不休,直到前些日子刘其被抓后性情大变,王禾觉得两人的仇怨似乎已经消解,于是开口道:“你且放心,我答应过阿如照顾你,即便之后我另娶妻子,也会照拂于你。” “那便好,那便好。”刘其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对了阿兄,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关于我阿姊的。” 王禾眼皮微微一跳,靠近想要听刘其所言,然而他却看到刘其缺了手指的右手松开了雨伞伞柄,随后雨伞破裂,寒芒撕开雨线,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向了王禾。 刘其眼神颇为癫狂,雨水落在他的睫毛之上,牙齿紧咬,手中的匕首却在距离王禾胸膛几寸之外停滞下来,再望向王禾之时,却见王禾神情变得尤为冷漠。 王禾的眼眸之中尽是阴霾,抓住刘其手腕的双手,用力将之扭转,匕首并没有落下,反而是在王禾的引导下,避开要害,刺中了自己的肩膀。 鲜血与雨水一同滴淌下来,刘其脸上满是惊愕,见王禾面色阴沉,低声道:“你很想见你阿姊吧?那便去吧。” 话音刚落,他猛然拔出刺中自己肩膀的匕首,没有半点犹豫地划开了刘其的喉咙,在刘其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张九缓缓张开双臂,沾染着两人鲜血的匕首掉落在地。 先前早已察觉到此处情况的城门卒早已围拢过来,他们扶住了受伤的张九,其余人则是纷纷将刀刃对准了倒在雨水之中的刘其,春雨细密,却在眨眼间,没过了刘其的眼眶。 …… 雨线一点一点落在马车上,虽然不大,但却颇为细密,不耐烦的石亮看向沉默的两人,随后骂骂咧咧地将两把雨伞丢给白居易与张九。 “他说的不对。”白居易注视着雨雾中的长安轮廓,顿时觉得颇为憋屈,但也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而已。 “那让我活下来,就对了吗?”张九眼皮缓慢地眨了眨,如今血仇已报,他其实早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那绷紧了十年的神经,在割下卢湛头颅的时候,便彻底松弛了下来。 白居易看向张九,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谁又有资格评价世间对错呢?你看我,这一次被贬去外县做县丞,其实只是因为当初引荐我的恩师与卢湛有些来往,便将我连累,那我又去找谁来说这对错呢?” 张九一直在牢里,并不清楚这些时日长安城发生了什么事,一旁的石亮打着哈欠道:“我闲来无事,便跟着这酸郎君去走一圈。” 张九抱着四娘给他的衣服,一言不发,白居易撇撇嘴,随后有些犹豫道:“我与四娘是知己,但我也不敢替她做任何决定,她也没有交代我其他之事便突然离世,不过,她以前给我留了一张画像,给你吧。” 白居易从行囊里取出一张画像递给了张九,张九听到是四娘之物,于是接过来打开。 上面是一个凶神恶煞之人,张九从未见过。 但在看到画像上人的瞬间,张九便知晓这究竟是何人了,也知道白居易是何意。 “四娘良善,从未说过什么,当初给我这个也只是为了查案,现在给你了,我想你能明白她之所愿,往后如何,由你自己决定,毕竟……你们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白居易拍了拍张九的肩膀,随后收了雨伞,坐进马车之中。 “你们这些人就是婆婆妈妈,杀人就杀人,就得有仇报仇,就得以牙还牙!嘿,待你替那小娘子杀了她仇人,若是无事,可以来找我们啊,我们痛痛快快喝一顿!”石亮对两人这扭捏之语颇为不满,当即摆摆手,随后驾着马车而去,渐渐在雨中道路之上化为黑点。 来自终南山的凉风吹来,搅动着眼前的雨线,张九深吸一口气,将那画像好生收起,取下马背上的斗笠,随后翻身上马,认准了方向,策马驰去。 …… “卢长史,她是什么人?” 外出巡视归来的府尹,诧异地看着那名跪在衙署之外的小娘子,询问道。 “她呀,是个可怜人,全家皆被那恶徒张起所杀,投奔唯一的叔叔还在前段时间落水而亡,一时想不开便犯了癔症,府尹还是从侧门走吧,以免她又发疯。”卢长史跟在府尹身后,颇为惋惜道。 “确实可怜,不要为难她,记得再给她弄些吃食,至于那张起所为,着实丧尽天良,你们定要全力侦办,以慰那些无辜者的在天之灵,也给如她这般的可怜人一个交代。”府尹叹了一口气,沉声嘱咐道。 “诺,下僚已令府内各县衙,全力搜捕,还向周围州府送了文书请求协办,想必要不了多久,便能将那恶徒捉拿归案。”卢长史向着府尹行礼,随后引着府尹从侧门入衙署。 走到门口之时,卢长史回头瞥了一眼那名憔悴的小娘子,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 “我叔叔传来消息,那季家小娘子一口咬定张起不是屠她满门的凶手,甚至还去张赵村寻找证据,如今连府尹归来,他不好着人动手,只是如此下去,恐怕会出差错。”卢湛敲了敲桌案,看向屋内之人。 “不过就是个小娘子罢了,捆在麻袋里淹死便是!”宋大郎双手抱拳,满不在乎道。 “那多浪费啊,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不如……不如交由我来处理。”缩在角落里的赵六郎露出猥琐的神情。 宋大郎鄙夷地看向赵六郎,哼道:“你这见色起意的东西,贪图自己嫂子也便罢了,如今连个小娘子都想祸害,少了胯下几两肉怕是连人都做不成。” “与你何干?与你何干?你有何脸面看不起我?若非是我通风报信,你们做的这些事情早就让府尹知晓了,还能留你们在这里?”赵六郎听到宋大郎之语,顿时面目扭曲。 “要不是那日你想玷污张起的妻子,也不至于她愤而跳井,本来手握人质,全然可以等他自投罗网!” “那你还亲手割了他儿子的脑袋呢!你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行了。”一双素手缓慢地点燃了屋内的烛火,火光映照在她妩媚的容颜之上,美眸流转,扫过争吵的两人,“这小娘子有些性子,我喜欢,便交由我来吧。” 赵宋二人对视一眼,虽然张阿萍只是一介女流,然而他们都清楚明白,她是他们之间的智囊,即便是卢湛也基本都会采取她的策略,既然她都已经开口,两人也便不好再多说什么。 “你确定要留她?小心别玩火自焚了。”卢湛看向张阿萍。 张阿萍脸上顿时露出妖冶的笑容,手指随意地碰了碰烛火,平静道:“这火可烧不到我身上。” …… 大雨倾盆,天色昏暗,路上快步跑过的行人,溅起阵阵水花。 雨水无情地落在四娘身上,她看着紧紧关上的衙署大门,本想起身却虚弱地摔倒在了积水之中。 带着面纱,眼眸颇为魅惑的张阿萍,举着雨伞缓步走上前来,她蹲下身,轻柔地抚摸着四娘的额头,替她擦去雨水,颇为温和道:“可怜的小娘子,随我来吧,我打算去长安,你有什么冤屈,或许可以在长安找到办法呢。” 四娘无比虚弱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名妩媚的娘子,心理防线在此刻彻底崩塌。 再往后,她便随之来到了长安城,带着张起的那张通缉令,无时无刻不在念叨,她寻过许多方法,找过许多人,然而越是如此,越是发现如她这般微不足道的小娘子,兴许这一生都无法报仇。 长安平静似镜湖,汹涌如波涛,而她渺小至极,也绝望至极。 直到那一日,她与锅锅端着陶碗,吃着汤饼,听到了仆役管事的叫骂,一眼望去,那个被她这些年看过无数遍的人,哪怕相貌不一样了,神态不一样了,但她还是一眼便将之认出。 他终于出现在了她眼前。 …… “四娘,你确定杀宋部他们的人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张起吗?” “我确定。” “……你莫不是指望这素昧平生之人来替你复仇?” 四娘蓦然回首,清风自窗边吹进,撩动着她的青丝,她眼眸温柔似水,却又坚如磐石。 “不指望……可,我见他复仇,如此纯粹的复仇,便好似看到了想象中的自己,他若成了……成了该多好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