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军家的小厨郎》
1. 归乡
十年,也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
南燕雪去燕北那年走的是水路,她水性很好,连日疾风行船一点妨碍都没有,站在甲板上只觉两胁生翅,无比畅快。
去时孤身一人,回来倒是浩浩荡荡百余人,因还有几十匹马骡,所以都是走的旱路,显得路途拖沓漫长了许多。
眼下已经进了泰州的地界,南燕雪一点近乡情怯的感觉都没有,归心似箭更是无从谈起了。
她甚至有些烦闷。
远远瞧见官道的岔路口候着一群人,阵仗比起官署来还不输。
其中好些人手持竹枝高高挑着鞭炮,像秋日里的一串串鲜辣茱萸,更有那舞狮队蓄势待发,狮头已经抬起,下一刻便要簇拥上来。
“小人给三姑娘请安了,这一路车马劳顿也是辛苦了,老祖宗在家里等着您呢。”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点头哈腰迎了上来,气定神闲伸手一挥手,身后人便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炸了起来。
南燕雪看着眼前弥漫开的硝烟,用马鞭的弯骨柄轻轻敲了敲掌心,笑骂道:“这一家子贱人。”
只堵了她,再用舞狮队簇她去南家,她若面上下不来,就非得去了。
管事耳边嘈杂,只看她笑了,还以为她是满意,却不想下一刻见她扬鞭一挥,纵马闯进那密密麻麻的脆响和团团冒出的硝烟里,黑马甚至兴奋地仰蹄长吟起来,直朝前头去了。
若是寻常驽马早已吓得止步不前,但这一队马儿恰好全是战马,声势越大,反而越习以为常,甚至更起劲,将吓跌在地的鞭炮统统踩灭,后头的驴骡也就缓过了神。
随后而至的漆黑马车车窗里探出一根棍,直直在那管事嘴上横抽而过,刹那间的疼痛几乎要叫他以为是被一把快刀自口部割开,好掀掉他整个脑子。
剧痛让南家管事想尖叫,可嘴里全是鲜血和落齿,甫一进气,反而呛咳起来。
“老鳖蛋!咱的马是能踢死狼,还怕你几个响屁!?”
少年的叫骂随着滚滚车轮、马蹄声渐渐远去,而猖狂的笑声余浪则在长街尾拐了个弯,一路往东去了。
南家老宅在泰州城外的泰兴县上,而南燕雪的赐宅在泰州城内,是原本的乐安郡主府。
南家的曾祖原是燕北的将领,领了功又娶了乐安郡主为妻。
泰州是这位郡主的封地,所以南家才在泰州落地生根,如今皇位都传过了两代,早就没有什么封地一说了,乐安郡主府也因为南家后代无爵位而被收了回去,但南家在泰州也还算得上地头蛇。
南榕山是南家的家主,是原配苏氏所出,他做到了尚书左丞的位置,但因左相致仕,他就势奉祠归乡,做了佑神观的宫观使,也算蛰伏。
行二的南榕林是庶出,他接了家里买卖,在药局做督办。
行三的南榕惠和行四的南榕峰都是继室吴氏所出,南榕惠就是南燕雪的爹,这一次他的骨灰也跟着南燕雪回来了。
南燕雪八岁前都住在庄子上,回来还不满一年南榕惠就奉召去了燕北,再见时就是五年后,南榕惠奄奄一息,是望着南燕雪的眼睛死去的。
南燕雪之所以回泰州,并不是为了南榕惠的落叶归根。
她不觉得人死了还有会有什么灵魂,她回来只是因为形式迫人。
泰州这地方虽是故土,但跟她总欠了一点亲缘情分。
官道旁有一片栾树林,黄花粉果绿叶子铺开去,南燕雪飞驰间觉察到似有一缕视线,侧目一看,就见个蓝袍男子正俯身在捡栾树掉落在地的果实。
他足边摆着一个大背篓,身上斜斜挎着一个宽腹细口的捕蛇笼。
‘药郎?’南燕雪想,‘忒大个热闹不看,装模作样捡果子。’
马蹄疾驰而过,一地轻盈的粉红栾果都跟着这阵风势滚了开去,像一地哑声的铃铛。
药郎指尖捏了个空,抬头看去,只看到随后而至的亲兵护卫和一眼望不到边的长长车队。
骑兵其实并不很多,前六匹开路,后六匹断尾,中间还有六匹随行巡视,笼统十八人。
油布棚顶的马车有七八辆,驴骡拉着的货车近十几辆,只看车辙深深,就知俱是满载。
药郎一抬眼,最大的那辆马车正从面前驶过,车窗半开着,好些个孩子争相伸手去接风中落叶,身子探得最外的那个男孩笑得最是灿烂,一点也看不出他才狠手伤了人。
‘将军归乡,怎么还带了好些孩子来?’药郎不解地想着,又被接下来几辆车马上挨挨挤挤摆满的箱笼扼住了眼珠。
朝廷赏赐的物件方才已经驶过去了,分明是红木箱子捆着彩绸,打着圆鼓花钉,一看就是朝廷的赏赐。
而这几车箱笼看起来就随意得多,还有几只很将就的竹篓子,其中一只篓子里装满了一卷一卷用油纸裹得方正的玩意,每一卷都有男人手掌那么宽长,另一篓子里也用油纸包了四五个圆溜溜像西瓜的东西,行到风口处,油布被刮得颤动,被风撩起的空隙里飞快地长出几缕黑发,再看那车轮上溅着的红漆,原是沁血!
‘人头?将军怎么带着人头回来?那一卷卷的,是官府给的悬红吧?难怪九月初就说将军要回来了,到了这十月里才到,将军一路来,难道还一路抓贼匪,这是心系百姓,还是缺钱少粮?不管怎么说,见今日的情景,南将军同南家那群硕鼠总不是一路人了。’
旁人并未发现车上装着人头,药郎也只做无事,跟着马蹄车轮扬起的冷尘味往里走。跟着马蹄车轮扬起的冷尘味往城中去走。
此时,头马已经入了城。
泰州官署的官员闻讯迎了过来,黑马太高,知州抻开脖颈望向南燕雪时,只觉得眼睛溅了一抔冷雨,一时间叫人不敢妄评其样貌,但那张脸素若宣纸,五官落笔处处精妙。
“下官恭候将军多时,已经在松鹤楼里设下接风宴,还望将军赏脸。”
“客气。”南燕雪一开口,如冷雨坠地成冰,“这是范秦,范校尉。”
她扬起绞捆着的马鞭朝身后挥了挥,就见一个连鬓胡子虎眼狮鼻的中年校尉驱马走上前,还未等知州再说举什么,那漆黑长鞭猝然落地,裂开一声脆响。
南燕雪不耐烦应对这些官场事,带一部分的人马就这样先行离去。
范秦范校尉原是南榕惠的随从,在南榕惠身边时做到了八品的校尉,后来又跟了南燕雪,如今是六品的校尉。
南燕雪的四叔,与南榕惠同父同母的南榕峰是泰州的司户参军,见到被一众同僚围着的人是范秦,还以为南燕雪往泰兴县上去了。三品将军到了家里总也要敬过长辈不是?
他知道范秦如今有官身,但打心眼里还是把他当奴才看,见知州对范秦好言好语,心里十分不屑。
朝廷除了真金白银、布匹绸缎的赏赐外,又恩赏了南燕雪良田五百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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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田三百亩,大多在泰兴、盐城两县。
毕竟是三品将军归乡,这些赏赐算在情理之中,但范秦牛嘴一张竟说:“不劳知州大人操心弟兄们的住处,官家赐下原本的乐安郡主府做将军府,将军不嫌我们,我们也乐得给将军做个看门护院。”
“公文里不曾提及!”南榕峰大吃一惊,发觉自己失态,又连忙找补叫道:“这样岂非逾制!?”
范秦扫了他一眼,将一封户部公文递给知州,道:“旁的赏赐都是礼部议下的,循例罢了。那府邸是太后做主赐给将军的,司户参军有何异议?”
偌大屋舍不住人坍毁更快,还不如赐给南燕雪住着,以示朝廷厚待卸甲归田的武将。
“不敢。”南榕峰咬牙道,只范秦话还没说完,又道,“以及郡主府后面的东湖,也赐给了将军。户部公文上都写明了。”
知州匆匆一览,公文上黄纸红戳做不得假,转手递给南榕峰,道:“是,是。”
再一抬眼,又见范秦手提几个包袱在他眼前一抖,几缕人毛也跟着一颤。
众官员齐齐倒跌一步,只听范秦语气轻快地道:“没想到江南东路一带这样不太平,一路杀了不少山匪赚些悬红,其他的都交给各路的衙门了,这五个是泰州附近的山匪头领,听被他们掳去做苦力的百姓说,州衙也张榜悬红要他们的首级。来,遣人算一算,结了悬红我跟弟兄们好吃饭。”
“不急,不急,”知州背上全是冷汗,说:“叫捕头来核一核便是,将军英武,实乃我泰州百姓的福分。”
南榕峰见不得范秦如此粗鄙,也不知是存心恫吓还是给的下马威,总之以武迫人,叫他很看不上。
只这时,南家奴仆将管事被南燕雪的手下打掉了好些牙的消息递了过来,南榕峰听罢怒不可遏,道:“便是将军又如何?既已解甲归田,那行事作风也该收敛一二,家中长辈遣人去迎她,她非但不理会,还将人打成重伤,实乃贼寇所为!”
南榕峰说了个痛快,范秦那一拳头也打得痛快。南榕峰大叫一声,鼻血淌了一地。
“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冒犯将军!”范秦老看南榕峰就很不爽,今日也算出气了。
南榕峰遭这一拳打得老老实实,但又下不去脸,挣扎了几番,就势被几个劝和同僚给架走了。
他是家中幼弟幼子,家中人人人依他,官场上又有兄长铺路,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回到家中见到娘亲吴卿华,南榕峰大哭出声,喝了盏定惊茶后才将事情磕磕绊绊说出来。
这一堂屋的人端着架子白等半日,已是不忿至极,此时又南榕峰说郡主府和东湖都成南燕雪的了,更是哗然一片。
吴卿华气得发抖,南榕山更是猛地站起身来,又踉跄着跌坐回去。
南榕峰擤了擤鼻子,哽咽道:“范秦那混账就是个下贱奴才,居然敢这样狂妄!狗仗人势!可咱们家又有何对不起她的?郡主府如今还成了她将军府!这些赏赐到底还是看在祖父、祖母的面上,好个忘恩负义的丫头!”
南榕山想过南燕雪可能会趁着今日摆一摆架子,若是不过分,他也不介意抬一抬她的体面,可没想到这该死的丫头居然抢占了郡主府。
‘怎么不死呢,她怎么不死在战场上?’
这屋子里总有一半人心里涌动着这个念头,如果她死了,死后荣光将都会由南家来享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全盘落空。
2. 将军府
孟冬时节,从东湖湖面拂来风挠得行人缩脖抄手,吹得民居墙头的葱菜萎靡发黄,抽得街道的幡子瑟瑟发抖。
但偌大的将军府在这风中岿然不动,府中人各个是从燕北的风沙中嗟磨出来的,这点风只够吹动他们的头发。
倒是关起门来时歇在床中好眠时,那风声反而呼啸起来,间或又呜咽作响,似那狼心狗肺之人,时而仰首哀嚎,时而张袖窃笑。
南燕雪睁开眼,就见一颗脑袋埋在她肩头。
她将那脑袋捧起来,只看到一张血糊糊的脸。
这脸太脏了,又没了魂,看起来让人觉得很陌生。
南燕雪将其掀开,扯出对方衣襟里绣着的一块姓名布,把那块布含在了嘴里,抄起一把长刀就狂奔向敌军。
明明是平地,但每一步都吃力地像是要从淤泥里拔出来。
南燕雪跑得实在太慢,只来得用脸接住了同袍从脖颈里飞溅出来的一大泼血,像烙铁落在她脸上,血和皮肉沸腾起来,甚至发出‘呲呲’的声响。
南燕雪睁开眼,脸上那种虚妄的灼痛飞速褪去,但她鼻腔里却始终呛着一股腥烫的血气,令她剧烈咳嗽起来。
一咳嗽,南燕雪觉得浑身都痛,高床软枕像个泥沼,她几乎瘫在床上起不来。
时辰已经不早,屋外的风声好像被明亮的日光照弱了好些,南燕雪听见有人在问:“将军醒了没?豆皮包油条真是很好吃,她自己不吃啊!?”
南燕雪竭力翻身坐了起来,酸痛关节一旦活动起来,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谁说不吃?”
新做的柔嫩豆皮卷裹着松脆的油条,一咬一嚼,油香和豆香都滋出来了。
廊下一张皮褥子上躺着一只虎斑大狗,狗尾巴一甩一甩地摇晃着,将一个躺在它身上吃油条的小娃娃都拍睡着了。
“小铃铛昨晚上没睡好吗?”南燕雪伸手把孩子嘴里的半截油条拿下来,问:“怎么这个时辰就睡着了?”
“睡得倒是还行,就是醒得太早,闹着要见您,可见您没醒,又非要在外边等着。”小芦道。
南燕雪把孩子抱进房间里,脱掉外袄外裤,塞进还有余温的被窝里安睡。
小芦又道:“而且方才官衙遣了个药局的医官来,说是给您请脉,范叔让他留在外院了。”
“药局的医官?会看病吗?”南燕雪皱了皱眉。
泰州药局里的医官很少给百姓看病,大多时候是制作一些熟药出售,譬如利湿解毒丸、止痒膏、滴耳油、骨痛紫金丹、舒筋活络膏、女经丹、追风散、狗皮膏药等等。
“说是在药局也做了十来年的医官了。”
随南燕雪回来的那些兵卒里,算得上精兵只有不到二十人,其他全都是身有残缺,病痛缠身,心疾久不愈的,连带着一些家眷、孩子,还有官家赐给她的奴仆,这府里笼统一百三十八张吃饭的嘴。
不过除了赏赐之外,南燕雪这一路也没少挣,再加上后头那么大个东湖,总是养得住的。
“大家都吃过了?”南燕雪问。
“吃过了!买了一条街让他们自己分呢。”小芦将那些吃食都拿了过来,从油纸包里掏啊掏,用帕子裹着拿了个花瓣形的硬饼子给南燕雪。
“不要,这吃起来跟馍一个味,噎人,没汤泡我吃不了。”
南燕雪一路走一路吃,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常挂在南家人嘴边上的郡主府。
“草炉饼有没有?就是四方方的那个,不捏花。”
小芦掏出一个四方条形的饼子递给南燕雪,道:“将军,这草炉饼就不噎人吗?”
南燕雪就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外壳焦脆,内里酥软,甜味里又含着一股清香。
“好吃吗?”南燕雪问她,见小芦点头,她又一笑,道:“是用你烤的。”
“啊?”小芦呆呆地看着南燕雪,没留意她把个草炉饼丢回纸袋里了,只听她道:“草炉饼,就是用草料把炉膛烧热再烤饼,这个季节,用的就是芦花。”
说来也巧,南燕雪刚说完这句话,半空中悠悠飘过来一些芦花絮子,应该是从东湖来的。
“这芦花好像和燕北的不同。”小芦也仰脸看着,说:“像一把白色的大胡子。”
而燕北的芦花要更紧密些。
“人都不一样,更何况草。”
南燕雪将把这王府粗粗瞧了一遍,也费了近一个时辰,郡主府是有规制的,共有四进。
前院里原本住的该是郡主手下得用的宾客、长史一流,跟着南燕雪回来的那些兵将就顺势安置在那里。
二进的院子好几间屋子该是待客设宴议事用的,所以屋子都特别大,用来做学堂不错正好。
“让范叔写个榜,请个夫子来。”南燕雪院里满是大小猢狲,分明是个猴山。
三进的院子就是南燕雪住着的,左右两处的跨院本来应该住长辈、子女的,如今西侧住着孩子们,东侧住了她的几个亲兵护卫。
南燕雪这院子再往后头去,那就是园子了,门洞上题着‘山水居’三个字。
其实这郡主府的园子多得很,一步就是一景,各处隔断门洞都是精心设计过去,被朝廷收回去这几年里,府上只留了个把奴才看守,更没有花匠精心养护,且秋日里不是盛花期,桂花虽香但小,赏无可赏,几个奴才战战兢兢还以为自己要触霉头了。
但南燕雪很有兴致地瞧着前院泛红的乌桕树和二进院子正堂前的银杏,抬手就赏了他们几个。
各个院落里的树木草植不同,而山水居里正在开放的秋花也不少。
“这秋千比咱们营地里扎的那个矮些,咦,竟然还有个湖呢?”小芦惊讶地看着望着一汪曲曲折折的浅水道。
“这是池子,哪叫湖?”南燕雪使人打开园子的后门,走过与外墙之间的夹道,再开一道角门,这才算出去了。
小芦跟在南燕雪身后,抬脸时只觉一阵爽朗的风迎面吹来,叫人忍不住跟着深深吸气。
她定睛一看,只见眼前秋阳下,一望无际的浩荡碧波,两岸的芦花像兜帽上的凤毛般翕动着,拢着这一汪美人湖。
湖边有长廊,长廊入湖心,湖心有一小筑。
东湖的这一隅本就是郡主府的,这小筑自然也不例外,如今东湖归了将军府,岸边有了人驻守,渔户连网都不会抛到这近处来,更别靠岸。
“叫范叔去衙门把住在东湖附近那些渔户的户籍名录都拿来,今日是十月又三,泰州的鱼税十月起征收,少不得见我来了,更忙活开了。”南燕雪将目光投远,投至水天相接处,“再带人去东湖附近转转,若有官府差役就驱走。”
军中退下来的人,说话做事快如刀锋,但衙门里人事繁杂,像是用刀砍棉花般不得劲。
是夜,范秦坐在堂中翻看名录,眉头紧皱道:“偏偏这南榕峰是司户参军,我不过打了他一拳头,就称病在家中好几日了,手下人也奸猾,渔户不比农户,总有变动,先是找了份好几年前的名录给我,若不是我相逼,他们还要装模作样。”
“人为财死,泰州虽然多河流湖泊,但东湖是泰州城中最大的内湖,鱼课一项衙门能留存的六成,比农税还高两成,他们这是想趁着咱们刚到,权柄移交还未明朗,或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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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少想吃赖些税银。”南燕雪沉吟道:“如今已经算爽快办事了,同东湖的渔户讲清楚,咱们将军府只征收他们卖鱼养鸭的钱税,夏日的莲子、鸡头米、菱角,秋天的野藕,冬天农闲时割来芦苇编的帘子、蒲包,统统不计税收。如此,再同渔户言明,只有在咱们将军府的名下才可,否则不可在东湖谋生计。”
范秦点点头,南燕雪想起新来的医官,便问:“那医官可用吗?”
“我让几个身上不得劲的弟兄去瞧瞧毛病,那医官见病人一个接一个的,都是些需得针灸熏艾,细细调养的旧疾,他忙得团团转,脸上就有些挂相。我方才回来,他又问了句您。”范秦道。
南燕雪一嗤,道:“这是怕我身子太好,叫他没了用武之地。”
小芦见二人忙碌,便将饭食端了过来,道:“将军,南府的二爷给您递了帖子,见不见?”
“不见。”南燕雪道。
而后几日,南府的女眷们也相继送上拜帖,但连个响都没有,还有不知是哪房夫人的婢女亲上门多问了几句,被守门的兵卒吓得心肝都要颤出来了,也是无果。
“我哪里还敢见她?!这杀人的魔星,阎王殿都不敢收的恶鬼!当初就说她命数恶,八字硬!只一家子都要叫她妨死了算!”吴卿华骂起自己这嫡亲的孙女儿,真是一点都不嘴软。
南榕峰见娘亲不快,唯恐她伤身,连哄带劝将她送回去了,回来时只听南榕山在说:“罢了,她既是这般做派,想来也是在战场上受了些嗟磨,心中含怨含恨,缓上几日再看,总也要见过长辈。”
“就这样还叫她回来?”南榕峰的鼻骨还在隐隐作痛,叫道:“这实在叫全城的人看笑话!送上门的人被打,送上门的帖子也被掷回来,亏得娘还同我说,要替她做道场,清孽债,修冥福,她哪里是能积福的人!?”
南榕山不欲将话说破,只他的夫人林娴缓缓道:“原先说她是归乡荣养,割了不少官田供养也就罢了,居然连郡主府和东湖都给她了。先前四弟自己说过,这东湖每年光是打鱼、种藕,岁税就不只千贯,如今成了她的后花园,真是了不得了。”
众人听得心头都裂开了一张嘴,馋饿不已。
南榕林一听钱这个字眼就蹦跶起来,道:“要我说,咱们别急呢,福气太大了,折寿!大哥不是说那丫头是身子垮了才回来的?她一个女人,怎么能打仗呢?哼,郡主府、东湖,只怕有命拿没命享!还是大哥说的对,还是得哄一哄那丫头。她姓南不姓北,郡主府本就是咱们的祖宅,回去住也是情理中事。等她早死些,郡主府容着咱们住最好,不容咱们住,搬抬出来时收拾些私房体己走人就是。”
林氏走到窗边推开窗缝朝外看了看,见无旁人,又含笑望向院中随着瑟瑟秋风而翩跹不断的落叶,仿佛眼见到了给南燕雪嚎哀乐那日,冥纸飘飘,金银满满。
南榕峰与南榕惠毕竟是同父同母,虽记恨范秦一拳把他脸面打得粉碎,但又嫌南榕林说得露骨,面上也过不去,侧了侧身道:“二哥怎么这样说话?咱们南家也不是什么破落户,非要巴望着她!只是要她明白这个敬重长辈的道理!还说什么死不死的,有些过了。”
南榕林晓得他有吴卿华贴补,一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撇了撇嘴。
南榕山轻咳一声,道:“若回来的是三弟,咱们一家子眼下说不定都住回郡主府去了,还用挤在这泰兴县?这丫头天生反骨,素来不受教。更何况她这功绩,这到底也是看在祖父、郡主还有咱们外祖,平南侯府的面上,否则凭她一人,哪里能得这么大的体面?三品的将军这个年岁就归乡,只怕也是她不得用。”
3. 鸡汁回卤干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东湖的渔课和赏田的收成是这几日的重头戏,这么大个将军府也需要打理。
值夜守卫一类的事情不需要南燕雪太操心,落脚的第一夜他们就自发的做了,第二日就有内外院各处巡夜、轮值、守卫的册子交到南燕雪手上,伤兵家眷有人在照顾孩子,有人在煮饭,头几日倒还乱糟糟的,但渐渐就理了些头绪出来。
翠姑管灶,冯婶管娃,花婶管衣裳鞋袜,王嫂管粗使下人,至于采买入账的事情,就让范秦管着。
不过这几天他忙,反而扔给南燕雪了。
没办法,这家里连大人带小孩,就三个识字的,南燕雪算一个,小芦算一个,范叔还是勉勉强强算一个。
将军府这百余人明年一年的吃喝都靠这金秋十月里的收成了,捞钱的事情最是要紧,他们当兵当惯了,粮草充裕才能睡个安心觉。
那一车的人头也算敲山震虎,东湖离将军府又近,再没差役敢找渔户索税。
“有探子。”乔八将缰绳递到南燕雪手里,又说:“是官衙的人,盯了几天了,不知道想干什么。”
南燕雪想了想说:“赏田的粮食该送来了,叫人盯着点。”
她同四个亲兵出了长街飞驰起来时,远远望去,马尾飞扬似流星疾驰。
南燕雪今日出城只有一件事,扫墓。虽是一件事,却要分两处去。
一处是南燕雪母亲柳氏的墓地,她坟前的树木竟还是小苗,根浅得都扎不住,应该疏于打理,以致下葬时栽下的风水树没能成活,南家在得知南燕雪要回来后又派人补种了一批。
柳氏自己的墓地很小,依附在南榕惠的墓地旁,南榕惠的坟墓是个空冢,打开后将骨灰往里一放就行了。
黄纸一撒,酒水一祭也就完活了。
另一处墓地离得不远,就山脚下的荒田里,一个小小坟包。
那里葬着南燕雪的乳母罗氏,一个性情爽朗,爱说爱笑爱吃爱喝的妇人。
南燕雪在罗氏坟前待了很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八岁回了南家,九岁时逃去庄子上看过她一次,算算十四年了,罗氏肯定认不出她了。
而南燕雪也快不记得罗氏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身上很暖和,很好闻,还记得她最喜欢吃鸡汁回卤干。
这种小吃在冬日里很常见,其实就是炸好的豆干浸在鸡骨汤里慢慢煨。
罗氏自己做的回卤干最好吃,不是街市上常见的那种三角块,而是是四四方方的,在漾着星星黄油的热鸡骨汤里浸久了,变得胖胖呼呼,鼓鼓囊囊的,一口卤一口鲜,还有一股子清香气。
南燕雪小时候时常因吃得急了烫嘴,但绝不舍不得吐了,用牙叼着嘶冷气。
罗氏就在边上叫,“烫烫!慢点慢点,煮了一大锅呢,急什么呀?”
她还会剥两个鸡蛋放进去一起煨,两个都给南燕雪,罗氏只吃底下那一层黄豆芽。
父母坟前的祭品是小芦备好的,南燕雪来时只买了一钵鸡汁回卤干祭罗氏,等没热气了,捧起来自己吃了。
“娘,”南燕雪许久没唤过娘了,一出声有些生涩别扭,她顿了顿,又问:“您做的回卤干里添了什么?这街上卖的都没您做的好吃。”
罗氏没有回答她,南燕雪想,她一定是在怪自己。
山风撩起南燕雪墨黑的长发,她站起身,要顺着来时路回城去了。
将军府大宅的位置是泰州城中数一数二的通达,若说将军府像树冠,那么长街好像参天大树的主干,进城的人往长街涌去,但绝大多数人都在半路中斜去了别的地方,此时只有一双靛蓝的布鞋一步步走向了将军府,在石壁前站定。
将军府门口的守卫扫了那人一眼,见他穿得简素,侧脸在晨光中很是明亮,正仰脸看着那石壁上张贴的布告,身量虽英挺秀拔,但不像个会武的。
“招的是夫子啊。”
那人轻轻的一声叹息被守卫听了去,像是很惋惜的样子。
身后传来车轱辘碾转的声音,那人回头一瞧,见好些官署差役押着车过来了,他退到边上,只见差役满面堆笑,道:“这是今年头批的粮食,给将军送来了。”
守门的护卫没有多言,将军府的角门半敞着,忽就从里头窜出来几个孩子,围着粮车绕了一圈,说:“粮食?打开瞧瞧。”
领头的差役见只是几个嘴上无毛的黄毛小儿在咋咋呼呼,心中不屑,笑容不改,装模作样去解口子,袖子一抖,攥出一把谷子递过去,道:“今年收成平平,但绝不敢欺瞒将军,这里是两千官斗的米,只多不少。”
黄毛小儿甩着自己的裤带歪头看他手里那把油汪汪的新谷,咧嘴一笑,却忽得不知从哪抽出一把三棱刺来,‘噗嗤’一声捅进了谷袋里,抽出一凹槽的谷子,仰脖统统倒进嘴里干嚼起来。
差役的面色有些颓,但还竭力笑着,却见那小儿竖眉撇嘴,满脸狠色,用唇齿将米浆箅出咽下,吐出一口谷壳渣滓来,道:“眼瞧着我家将军、校尉都离营忙事去了,你个小贼也敢欺上门来,这旧粮老得都要成精了,也敢说是新粮?”
“小兄弟言重了,这,这怎么会是旧粮?可别胡说。”差役的神情明显瑟缩了几分,不过见人家年纪小,仗着自己在世上多活了几年,还想着含糊过去。
“我呸!你这谷子都沤黄了!嚼着发脆!有一年发的军粮就是沤黄米,一股子苦霉味!你当我没吃过!?小爷给你个机会,好声好气同你说,我爷叔几个如今要吃新米!听不听的明白人话?!”
小儿年少轻狂不懂事,动不动就要以武欺人,那把三棱刺在他手里跟转来转去比栓了根绳还听话,闪着的银光寒浸浸的,这把刀一定是见过血的,不是什么唬人的摆设。
差役战战兢兢,转脸去看将军府门边的守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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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冷哼一声,抱臂道:“看老子作甚,老子还能替你说话不成?老老实实把这一季的新粮送过来,同我们这些当兵抢口粮,真是不要命了?那年发了沤黄粮,快吃死人了,将军带着咱们南下找大户买粮索粮,咱可是熟手,颇有心得!”
买粮索粮,说得好听,就是用刀架在脖子上强抢。
闻言,差役们再不敢怀揣侥幸,说什么许是官仓里装错粮了,这就回去换。
几车粮食就这样悻悻然被推了回去,拐过一角,那办坏了事的差役道:“医官不是说将军府里都是些不顶用的伤兵残废吗?只门口两个石狮子算是全须全尾的了。”
“是没人了啊,这不都使上孩子了吗?”另一个差役道。
“那哪是孩子?简直跟条恶狗差不多,南家有个下人就是叫这小子打豁了脑袋的,听说那嘴烂得一眼能从喉咙口瞧见胃袋子,这连肉都吃不动了,这德行还是死了算了!”
“还真是女人心狠,嫡亲的祖母还在世呢,她连南家家门都不进,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谁说不是呢!”
差役们出了将军府的地界,就忍不住说起闲话来了。
官仓在官署后边,将军府以西的位置,所以差役们没从热闹的长街上过,走的是另一条横路,他们说得兴起,唾沫横飞,回过神来又有些心慌,四下瞧了瞧,见道上行人寥寥,只有鸭油烧饼铺的香气铺了满街,这才放心。
而烧饼铺子的阿婆看眼前这晃进来又要跌出去的主顾,见他一表人才,料想他是忘带钱了,便笑道:“要是肚子饿了,你先拿一个去吃,下回来再给钱就行了,不妨事的。”
那人摇了摇头,弯眸笑道:“多谢您,我倒不饿。是烧饼太香了,我这是被香得一跟头栽进来了。”
囊中羞涩,只能一闻,虽是穷酸了些,但鸭油烧饼本就是穷人糊弄嘴的东西,谁也不会看不起谁。
那人从铺子里出来,站在店招的阴影里望向远处的那群差役,轻道:“药局的医官,会看病吗?”
朝廷设立药局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为了收集各地的药材进京,芦花长在南北都有不同风貌,药材这东西更是如此了。泰州的野马追、龙脑薄荷、苍术、芡实等药材品质最优,每年的上品药材都要送进京去。
二则是为了造福当地百姓,药局的丸药本该是平价出售,换季时节更应添些汤药救济穷苦百姓。
泰州这地方产好药,药局有这地利本该做得更好些,但实际上却更懈怠了些,只在有利可图之处‘精益求精’,秋冬之际的风寒汤药也不过是寥寥草草一锅药渣子,分完了事,倒是将那一剂就要人十个子的风寒汤方兜售不断。
‘还不如花一个子买碗杂鱼,去田头拔些野葱煎鱼烧汤喝了,发寒解表,还能混个肚饱。’
那人在心中腹诽着,忽觉嘴里发淡,倒是有些馋这一口鲜香鱼汤了。
4. 剩员
“钱收了,粮有了,您这回可以在家好好歇歇了吧?连跑了几天,马都轮换过一遭了,人还没换呢。”
小芦听见帐子里有些衾被摩挲的响动,知道是南燕雪醒了,她一边理着书案上堆叠如山的各路帖子一边劝着南燕雪再睡会子。
小芦大概看了看那些帖子,分作两堆,一堆商、一堆官。
谁都想见南燕雪,泰州城里各路的官商富户十成九都给她递了帖子,但南燕雪一个也没见。
泰州的绸子还真是好,细绵绵的,像是抱着一捧新润的春水。新掸的棉花又松软,暖蓬蓬的,像是盖了一朵被冬阳晒透的云。
但南燕雪一阵阵打冷颤,在昏黑的被里紧着眉头,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臂,不痛,没有血,只有一条食指般粗长的疤。
又是梦。
她见怪不怪地忍着腰骨的疼痛翻了个身,缓了一阵,又坐起身,把腿撂在床沿边穿衣穿靴。
南燕雪穿好衣裳坐在案前顺手翻看了几封帖子,其中既有仰慕她威名,盼着可以登门攀交情的,也有请她坐筵客,替嫁女娶媳人家撑场面的。
说起来,南燕雪从前也做过坐筵客,但那都是蹭了南家大姑娘南静恬的光。
南家与南燕雪同辈的嫡出姑娘只有两个,大房的南静恬,二房的南静茹,南家的女孩取名没有字辈,南静茹是学南静恬的,而南燕雪直到十四岁去了燕北才有了这个名字,冥冥之中好像有预兆——她就该是燕北的一场雪。
南静恬如今已经成婚十年了,夫君蒋盈海出身江宁府蒋家,他大伯是江南东路安抚使兼江宁府知府蒋伯谊。
彼时,南榕山还是京官,南静恬还待字闺中。
人家请南静恬这位官家小姐坐在新娘侧旁的主位上,南燕雪也坐南静恬边上,有一次因为没怎么打扮,将落座时被个仆妇一把拽住,疑心她是坐错桌了。
一桌子姑娘都在偷笑,南燕雪被笑得莫名其妙,一拳砸在桌上,呵道:“笑什么笑!”
新娘这才慌了神,而且南静恬也不拦阻南燕雪,只是一味沉着脸。
新娘一家赔着笑脸劝了好几句,南静恬才勉勉强强吃了口酒,再没动过筷,显得这满桌的美食都是杂碎,倒是南燕雪没心没肺地吃了好些东西。
这些回忆实在是太久远了,想起来恍若隔世。
南燕雪这厢发着呆,那厢小芦跑着去厨房给她拿吃食。
翠姑已经把将军府灶台和临近的菜市摸熟了,就不叫府里人吃外头现成买的了。
到了泰州,她做的还是燕北的菜,只是原本的拿手好菜到了泰州全都有些失手,只她不觉得是自己手艺不好,而说食材受限。
“这的羊肉真是不好吃,骚气得很,价又贵,我还以为阿符被骗了呢!皮子倒是没割去,可一锅白煮出来没法吃,我加了好些去味的佐料又炖得太烂了,这肉看着吃着都跟烂木头桩子似得,我端到外院叫那几个舌头不灵吃去了。”
灶上两个锅,一个锅里煮面,一个锅里煨着油汪汪的臊子,是翠姑最常做的那种萝卜丁猪肉末臊子,做好了之后把豆腐块下进去,小火慢调着滋味。
面是翠姑现揉现做的,在沸锅里煮得差不多了,再抛一把豆芽下去,等锅再一沸,就好捞出来了。
“泰州的羊虽不好,可这时候还能买的着芫荽和青蒜呢!老范和乔五几个都乐疯了,早起吃了两大碗,只将军不爱吃芫荽、青蒜叶呢。不过豆芽也好,清味。”
翠姑把面往托盘上一放,小芦赶紧着往南燕雪屋里端。
天愈发冷了,刚出锅的面食冒着白气,小芦一路快行回去,用胳膊肘推开房门时,只听见‘啪嗒’一声,南燕雪将往事和帖子都丢进了纸篓里留着引火用,一笑道:“饿,今儿吃什么?”
小芦笑眯眯上前来,南燕雪掀开碗盖,只见高高叠着的豆芽上淋满了肉沫,用筷子一挑面,香气‘腾腾’往上冒。
面条还是一样的劲道,只是柔了些,几口面再一口汤,还是酸辣爽口。
小芦见她喜欢吃,笑道:“翠姑还担心自己面没和好呢,说泰州的羊没燕北的好,又说麦子也没燕北好,但水喝起来甜滋滋的,又觉着这水是软点,揉的面团捏在手里中觉得怪怪的。”
“够好吃了。”南燕雪捧起碗来喝汤,又问:“豆腐是哪家买的?”
汤底是牛骨,老豆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在汤里炖了好久了。
小芦说:“辛符前几天出去逛的时候,就在咱们这长街尾后头的巷弄里碰见个热腾腾的豆腐坊,人家见他脏兮兮的,以为是乞儿,倒也心善,给了他一碗水灵灵的热豆腐吃,他吃美了,就定了每天四大板的豆腐叫他们送到府里来,隔三差五再来一锅子热豆腐。这地方水好,豆腐是难吃不了。”
“夫子招到了吗?”一听到辛符,南燕雪立刻问起夫子。
“刚请来了一位姓梁的夫子,十八岁中的秀才。”小芦皱了皱鼻子,道:“不过夫子来了,郎中走了。他算个屁,还敢指手画脚的,翠姑叫了两个人把他扔出去了。”
南燕雪只是问:“那小碗和阿等退烧了吗?”
“翠姑煎了锅红糖葱姜汤叫他们俩喝了,烧是退了些,人还恹恹的,总要养个两三天。”
冬日里风寒难躲,孩子们玩闹起来总要发汗,风一起又打哆嗦,风邪入体,一个两个都算病得少了。
那日医官来将军府的时候,范秦言语间虽提及府上有娃娃,但他还是没想到南燕雪会带了那么多孩子回来,最大的辛符也才十二岁,最小的还在吃奶。
给孩子看病本来就难,小一点的不会说话,大一点的直接连孩子都不是了,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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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猴子,窜上窜下一点规矩都没有,操一口硬邦邦的官话,蹦出来的每个字都跟骂人一样。
这都还算好了,起码有冯婶骂一句,虎一句,孩子的屁股勉强能在板凳上搁一会。
再说那些兵卒,好多都不愿意讲话,医者看病,自然是望闻问切,哪里会有这种人,多问几句还发脾气,简直跟畜生一样没法说!
在药局里每日不过搓搓丸药,或去各个富贵人家送药,请个平安脉之类的,那都是点心茶水招待着,打赏的钱串子坠破袖子,就算有百姓上门求医问药,那也是各个卑躬屈膝,生怕有一句话说不对了,得罪了他们。
且这将军府的差事,寻常还不便出门去了,若是在这拿不到打赏,那只有药局的一份俸禄可以拿了。
如此,医官心里自然添了好些苦楚。
“照理来说,这些人应当遣返归农的,即便落了伤残,也可以去做看守杂役嘛,何必要将军养着他们呢?白白费了多少银子?”
本朝的军制其实也算人道了,不是前朝那般将年迈、伤残的兵卒弃之不顾。
年逾六十者和伤残者称为‘剩员’,愿意归乡务农者可得半年的俸禄,若是无处可去,不便谋生的,依例也有很多去处。
其中比较体面些的就是充作达官贵人们的倚仗随从,再者也可以留在军中或者去各地官府看守仓房,充当杂役。
如南燕雪这般留着他们,养着他们的情况的确是少见,若说作为家将也就罢了,南燕雪的将军衔是三品,若是还在职,出行就该有七十人的仪仗,如今不过十八人,总还可以添几个,可这些人都是歪瓜裂枣,拿出去都嫌丢脸。
“我来了这几日,总也要先顾将军的身子才是,若是得闲时替他们看一看毛病也无妨,却不好整日伺候他们这点子头疼脑热的。”
医官自觉说出来的话有十分道理,且已经算得上委婉了,肚子那些没说出来的话更刺耳,他自觉这些人不配由他来诊治,但也幸好他没说出来,因为光是这几句话,翠姑就已经指着他的鼻子骂‘滚’了。
剩员的处置说起来有章可循,但实际上并不是人人都能落得一个好去处,更多兵卒只是拿着一点被层层刮薄的俸禄挣扎着活个几年,甚至只有几个月,然后死掉,薄席一卷,变作肥田的烂泥。
翠姑一呼百应,叫几个人直接把医官提了出去,丢出门去的时候那医官滚作一团,正好撞在新来的夫子脚边。
夫子被这阵仗骇了一大跳,原本摆好的端方架子被他自己一蹦跶给蹦没了,惊愕地看着医官仓皇离去。
众人脸上还有余怒,见到夫子才勉强缓了面色,乱糟糟把他迎进来。
将军府上开出的束脩是一年七十贯钱,远比学堂聘夫子给的要多,可眼下见这两个医官夺门而逃的情状,夫子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5. 夫子和郎中
药局的医官去将军府其实就为探一探南燕雪的身子骨,结果白给的人都被赶出来了。
唯一探出来的消息就是将军府上的那些退伍兵将,精兵虽有,但废人更多,而且听情形,南燕雪竟是甘愿养着他们的。
“难怪马不停蹄地去东湖圈地圈人撒蹄子,官田里的稻谷算亩产她比司农官还准!她是掐着时间回来搜刮钱财养这些废人!简直不知所谓!”南榕山气愤地说。
林娴一面放下补汤参茶,一面替南榕山抚背顺气。
“这丫头从前憨直得很,跟在恬儿后头,指哪打哪的,这么些年在男人堆里混着,倒混出精明了些,也知道抓拿钱财了。”
南榕山一听这话,问:“恬儿什么时候到?”
“年前总会到,只说身上有些不好,受不住马车颠簸,所以慢些。”林娴道。
南榕山皱了皱眉,道:“江宁府要什么好大夫没有,她非要回来瞧病?这样任性,只怕惹得家中长辈不悦。”
“恬儿的性子最妥帖的,嫁到蒋家那么些年了,可有人说过她一个不好?若不是咱们恬儿做的好榜样,还有你这个伯父、堂哥在朝中得用,二弟一个无品无级,全仰仗你的小药官,他女儿能嫁到京中去?”
林娴这话说得南榕山也顺耳,端起参茶呷了口,道:“也罢,到了泰州也方便行事些。生了四娘后,怎么就不见她再有孕?此番回来,你好好给她寻个大夫,调养调养。”
这话也是林娴的心思,南静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她前年好难得又怀上了,结果那孩子不知怎么又掉了,一直也没养好。
今年事多,南燕雪回来了,南静恬也要回来,林娴心里有些杂乱,静静想了一会心思,又道:“娘还是撇不开要办道场,替她那个嫡亲孙女消灾的念头。”
南榕山嗤笑道:“坟都叫她分了,更何况祠堂?娘同你讲这事,也是知道恬儿要回来,想叫恬儿去请那丫头吧?娘也是老把戏了,只说拿三弟夫妇二人的旧物出来凭吊祭拜,也知会底下的阴司衙门,别把冥钱、福报指错了人。如此一来,那丫头少不得要出些银子。”
说起来是天大地大,父母最大,但南燕雪不以为然。
她八岁之前都在庄子上养着,就算是回了家,也活成了寄人篱下的模样。
直到她离家投军的那一年,笼鸟高飞,池鱼入渊。
燕北军营里的日子很苦,危机四伏,但也很自由。
春来草长莺飞,风萧萧雨潇潇;夏日星空低垂,银河漫天;秋来长河落日,金灿如梦;冬日大雪漫天,天地辽阔任她遨游。
南燕雪是十四岁进了军营,而她带回来的那些孩子却是生在军营,长在军营,他们与南燕雪的境遇是相反的。
他们是跟着她,从燕北来到了泰州。
泰州也不是不好,风软水软的一个地方,读书识字也不是不好,府里用得上人,阿哥阿叔阿嫂阿婶说自己年纪大了,各个又忙得很,总不好叫他们去学。
但是,这学也太难上了,一动不动坐在那,简直就是上刑!
“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劣俗不堪,丑稚无知!你,你给我滚出去!”
梁夫子的预感没有错,这将军府的教书夫子简直不是人能干的活,那些个孩子脑子里就没有尊师重道这个词。
自他第一日上课起,戒尺的脆响和训斥声就没有停过,这两日骂的更是愈发厉害了。
堂中,额角还凝着一大块红黑血痂的少年撇着腿站在那挨骂,听他要自己滚,一脚把书案蒲团都踢开,大跨步上前,惊得梁夫子倒跌了几步。
少年哼笑一声,俯身抱起那个尿湿了裤子哭得一直在喘的小娃,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开了这个头,堂下学生顿做鸟兽群散,便是有几个年幼木讷些的,也都被年长张狂些的孩子给抱走了。
没了学生,还叫什么夫子。梁夫子气得心口疼,当即请辞。
这事儿报到了南燕雪那,小芦一心替辛符说话,道:“梁夫子自己没那服众的本事,只说咱们孩子不好,不懂得尊师重道,可咱们花了银子请他来不就是为了教孩子吗?孩子是淘气些,从前也没这么一坐一个时辰的呀,撒尿都不让,憋得小铃铛尿了一裤子,还要挨手板,阿符也是气不过才顶撞的,他没动手,依着他的性子来说,这还收敛了呢。”
南燕雪撩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那我还要夸他?一把先生气走,立马下湖凫水抓鱼!真当东湖是个池子?这天气往湖里扑腾的只剩下鸬鹚了!就他这个不知轻重的蠢货,你还替他瞒我?!湖心水都是黑的!深不见底!”
小芦慌忙跪下了,道:“小铃铛喘症被吓得差点犯了,好不容易用药压住了,睡了一觉醒来说想吃碗鱼汤面,那个时辰集市上那些鱼眼珠子都浑了,叫渔户送来又费时,辛符也是想弄条新鲜的。下水这事范校尉已经罚过他了,左边屁股挨了三道板子,屁股都已经肿歪了,走起路来像个长短腿,邹二毛一看以为他学自己,又踹了他右边屁股一下,这下倒是肿齐全了,走起路来像踩着个看不见的高跷,一颠一颠的。”
小芦本来是很慌乱的,也怕南燕雪生气,但说着说着,倒把自己说乐了。
这没心眼的丫头从前就是南燕雪从马匪手里救下来的,她眼睁睁看着南燕雪杀了那么多人又放火烧了贼窝,却打心眼里不怕她,一点都不怕。
南燕雪伸手在她腮上狠狠拧了一把,问:“小铃铛怎么样了?”
小芦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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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说:“还好,只是丸药一气吃了两颗,也不知行不行。”
南燕雪当即道:“这不成,是药三分毒。你让范叔再写个榜文再招个郎中。”
小芦去传这话时,范秦点点头,又叹道:“招夫子那张榜真是揭早了。”
“没留着吗?”小芦问。
“翠娘手快,我一揭下来,她就拿去引火烧灶了。”范秦无奈道:“梁夫子一定要辛符跪行认错才肯翻篇,但辛符那小子自认无错,只怕砍了他也不肯。”
几日等不到辛符低头,梁夫子作势提着书箱迈出将军府的大门,范秦还跟在他身后劝说。
夫子原本是打算着拿一拿架子就回去的,但抬头看见榜文,发现郎中一年居然是一百二十贯钱。
这令梁夫子忍无可忍,气得伸手抖啊抖,道:“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念‘医卜星,小道泥’,这郎中每年的工钱竟比先生的束脩贵出五十贯去?!我可是十八岁中的秀才啊!”
“可惜命长,活到四十八了,要是十八岁就死了,还值得一说。”
这声音从天上掉下来,梁夫子抬头一看,就见辛符趴在墙头上冲他挑眉。
范秦让人逮他,辛符的屁股好得七七八八了,蹿得飞快。
一百二十贯钱于郎中而言的确丰厚,所以即便有范秦将药局的郎中驱出去的事在先,榜文一贴,上门来的郎中依旧很多。
值房里长案一摆,清茶一壶,不过半日功夫,簿册上已经落了五六个姓名,其中也不乏一些坐馆医者。
守着簿册的阿叔解手去了,辛符闲来无事蹿着这屋里鸠占鹊巢,他悠悠哉哉仰在那椅上,椅子被他杵得只有一根腿落地,其余三条腿悬空晃荡着,时不时擦过一只虎斑狗的黄棕皮毛。
脚步声传来,辛符咬着一根削得笔直的细棍,眯眼看向走上前来的男子。
这人穿得穷酸,一身旧衣洗得发白,身上还挎着个药篓子,看起来至多二十岁。
‘年轻’二字落在什么地方都好,唯独这郎中要是年轻了,总叫人觉得不信服。
“你也是郎中吗?”辛符口齿不清地问,见对方点头,就用叼咬着的棍把簿册推到他跟前去。
那人提笔落下几个字,见这歪小子只顾着抠着额上的痂,兼用椅腿蹭狗摸狗,并不看他名姓,应当是不认字的,于是就笑道:“郁度,郁青临。”
“为啥有俩名?”辛符不解问。
“度是名,青临是字,我刚及冠。”那人温声解释道。
“鱼肚,鱼鳞,你娘很喜欢吃鱼啊?”辛符扬着声问。
郁姓在江南东路一带几乎见不到,好些时候都被当成于姓,郁青临已经见怪不怪,但却一丝不苟地解释道:“是郁,郁郁葱葱的郁。”
6. 求医
将军府求医这消息,南家自然也知道了。
林娴同南榕山道:“就叫咱们府上的郑郎中去,她小时候都是郑郎中给看的,论起来都是情分。只是榜文上说,是要留住在府上的,若是送了郑郎中去,怕母亲要用人时要闹脾气。”
南榕山哼笑道:“她要用人,去将军府不更好?”
林娴笑道:“娘只怕做梦都想住回郡主府,她要肯舍下面子演场戏,咱们漏夜将她送到将军府上交给郑郎中诊治,就此住下也好。”
“叫郑郎中去将军府上时,也不必提咱们,只说是娘的意思,娘这个做长辈的口硬心软的,让她这个做晚辈的多体恤,再多提一提三娘小时候在庄子上病了,郑郎中特地去瞧的事。”南榕山又道:“不过军医大多是疡医,他们这些当兵的大抵也更信赖这种善治外伤骨痛的郎中,我再挑上几个一并送去,让她挑就是了。哼,要不是身子吃不住了,三品的将军这个年岁就归乡养老?”
“或是战事歇了,用不上她了?”林娴道:“进城那日她马儿骑得飞快,不像有什么病痛的。”
“祈山那一战把蛮子的精兵打绝了,燕北那一带多少能太平些年月。”南榕山思忖着,道:“说到底,她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克戎军没了她,也还有任元帅领头,那才是英雄好汉。”
“这话可别在娘跟前说。”林娴笑道。
吴卿华与任家论起来还有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不喜任家人。
且不管南榕山如何言语贬低南燕雪的将军衔,她偏就住了他少时住过的郡主府,这种宅邸有规制,不能论做寻常官宅。
莫说南榕山如今卸了任,即便他还是尚书左丞是丞相副手,不过正四品,也不够格住进郡主府这种规制的宅邸。
南榕山说三品将军手下无兵已是虚衔,但这将军府货真价实是三品上的规制。
每个走进将军府人定在门前一抬头,仰望着将军府门头上气势逼人的匾额,无一例外。
辛符这几天见过了各种模样的郎中,不少游方郎中满嘴屁话,左一瓶神丹,右一瓶膏药的,被乔八一跺枪就吓跑了,也有不少是名声在外的,但这满院子的外乡人也不是很识货,只叫他们腿疼治腿,头疼治头,看看本事,试过后有诊金奉上,并不叫他们白来一趟。
“刚来了个头发胡子白花花的老郎中,看起来更像个老道。不过能驱魔捉鬼也行啊,翠姑她们不都说是老艾叔、小旗哥被鬼魂给缠迷着了吗?”辛符说。
“燕北的鬼过来不来泰州。”南燕雪一本正经。
“为啥?”辛符不解。
“城隍会拦。”南燕雪胡说八道。
辛符又道:“有些郎中架子比您还还大,光是随从都带了四个。”
南燕雪一笑,辛符见杆就爬,道:“我给您当亲兵呗!”
南燕雪扫了他一眼,见他额上血痂掉得七七八八了,看着倒是没那么狰狞了。
“太丑,丢人。”
“那我带面具呗!”辛符可不在意自己美还是丑,说:“您不是有个夜袭用的恶鬼面具?赏了我吧。”
南燕雪觉得不对,道:“那面具戴上不是更丑了吗?”
“帅死了好不好?”辛符叫道。
“找个郎中先给你治治眼睛。”南燕雪说。
辛符像遭这话烫了一烫,嚷道:“我眼睛好得很,将军自己分不清俊丑还说我。”
南燕雪难得见他将眼看外头,遮掩局促不安,便玩笑道:“那郎中有俊的没有?挑个俊的来。”
“干巴老头子一堆,俊不俊得泡发了看,”辛符说话没规矩,但那些爷叔婶嫂都这德行,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几棍子都改不掉,“不过有个叫什么鱼肚,鱼青鳞的,长得还行,有点小白脸又没那么小白脸。”
南燕雪失笑,道:“什么意思?”
“没蓄须但也没簪花没敷粉。”辛符真说不出男人有个什么好看的,想了半天又道:“他还给虎子扎针呢。”
见南燕雪长眉一挑,似有些兴趣的样子,辛符道:“他看虎子趴的姿势就问它是不是不太能跑,我说是,他就摸了摸虎子,把虎子拽出来给它扎针。”
“虎子就由他摆弄?”南燕雪纳罕道。
“虎子叫了几声,但那鱼青鳞也蛮有意思的,冲虎子‘嘘’了几声,还说‘又不痛的,你都这把年纪了,别咋咋呼呼像个小狗崽子。’”
虎子今年八岁了,的确不是小狗了,被郁青临这一说,狗脸上还露出思索的表情。
郁青临见势就在它腰上钻下去一针,它抖了抖,还真没躲,趴在那由郁青临把自己戳成半只刺猬。
“小旗哥还傻乎乎问他是不是真能跟狗说话?”辛符道。
“小旗主动同那人说话?”南燕雪问。
辛符点点头,他没留意到,这也许是小旗犯毛病后头一回主动跟生人说话。
“那鱼肚子说,这狗被你们从燕北那么远地方带回来,肯定养了很久,必然通人性的,若是路边的野狗他也不敢。小旗哥又说,虎子打小跟我们行军打仗,这腰瘫也是在战事里受的伤。那鱼肚子说摸着它骨头没大碍,可能是经络劳损。”辛符道:“他说一回扎不好,过几日还来呢。”
小芦进来时,南燕雪正坐在石阶上指点辛符练锏。
蛮子善用骑兵,一入平原便势如破竹,所以克戎军中专有步兵练锏,在蛮子的骑兵被长矛兵和拒马扰乱了阵脚和拖慢了速度后,就轮到步兵上场用锏破刀剑,重锏甚至能击碎马头,很是克制骑兵。
南燕雪初入克戎军时也练了两年的重锏,后来做了前军斥候才改练腰刀。
她没有膀大腰圆的身段天分,重锏可能是最不适合她的兵器之一,但这硬骨头偏偏被她啃了下来,练过重锏之后,她不论掂什么兵器都是轻飘飘的,且锏法和刀法、剑法都很相似,只要勤练些时日就游刃有余。
辛符今年不过十二岁,一招一式已经很有模样,当日他用来打南大有的只是一根从道边拾得的树枝,若是用这锏,那南家管事的脑袋又能跟马头相较吗?
“乔八哥说外头有些难听话,说将军纵人行凶。”辛符看着自己手上漆黑的那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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锏,又抬起头望向南燕雪,眼底更多是不忿,“就是我打那老鳖蛋的事儿。”
“我说今日怎么赖在这不走了,原来是为了这事。”南燕雪道:“想给我下马威,活该受你这一锏。这老东西我还记得,一家子都是南榕山手底下的人,他每季去巡视庄子时皆要庄户筵席款待,中饱私囊屡见不鲜,且还仗着南家声势在外耀武扬威,算不得什么好人,你是老天爷给他的教训。”
不过人没了十几颗牙,即便当下不死,寿数也会大减。
南燕雪没把这事放心上,看辛符练锏,觉得他轻重还难以把握。
“年前弄头猪来,你将击、刺、枭、劈、架、扫、盖这几样练透,届时就知道自己出手会是什么威力了。”南燕雪见辛符情绪明显轻快不少,笑道:“等你把这小锏耍透了,再给你弄一把好的来。”
正当辛符喜不自胜时,南燕雪又道:“可书也要念,且要规规矩矩地念。”
辛符鼓起嘴来,憋了半晌只道:“识得几个字就行了吧,那我同小芦姐姐学。”
“我哪有这功夫。”小芦连忙躲活,道:“一头的汗,快回院里去换过衣裳。”
辛符扛着锏走了,小芦道:“将军,有个郑郎中说要见您,挺和气一个人,只一张嘴就说自己把您小时候的脉案也带来了。”
“啊,郑郎中。”南燕雪懒洋洋一偏头,道:“还没死啊?”
小芦不再说了,又道:“郎中名册上我瞧着倒有几个好的。吴郎中今年四十有六,医术是在回春堂学出来的,最擅长治跌打损伤,还有位一位悟天道长,他……
小芦想起南燕雪一直以来就不喜欢僧道,于是直接就念下一位。
“莫郎中今年五十又七,这郎中挺有名气,还替平王看过疮病。”小芦抱着名册等南燕雪的意思。
南燕雪道:“回春堂本就是南家的买卖,莫郎中确有声望,他应该是沈夫人的叔叔。”
“沈夫人是谁?”小芦好奇问。
“莫红霞,长街的沈记米行是她夫家。”南燕雪道:“她与我娘亲关系不错,我娘病重那年,她特地修书一封将莫郎中请了来。”
南燕雪现在还记得他摇着头说油尽灯枯,药石无医的样子。
“啊,这沈家给您递过帖子。”小芦说。
南燕雪想了想,道:“过些时候叫沈夫人来吃茶也好,只眼下我没这个心思。至于这悟天道长是城外浮云观的丹医,我那祖母在浮云观可烧了不少身家。”
“怎么都跟南家沾亲带故的?难道说是因为上回药局的医官被校尉赶走了,所以来卖您一个好?”小芦问。
南燕雪偏头看名册,就见有个名字被指甲尖画了一笔——郁青临。
‘年二十,江宁府药园学徒。这人大抵就是辛符说的那个郎中了。’
犹豫不定时用指甲尖划一道是范秦下意识的一个小习惯,南燕雪想他是在用不用郁青临这个小郎中上迟疑。
‘才及冠,年岁太轻且资历浅薄。’南燕雪心想着范秦总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该是不会用这个人的。
7. 买藕
自荐的郎中都是为着南燕雪这个将军来的,但将军本人就算夜夜梦魇都不觉得自己需得寻医问药,犯毛病的都是别人。
一早,南燕雪被翠姑喊来大厨房吃东西,就见范秦也坐在桌畔,一副早知她会被翠姑逼来的神情,笑道:“将军,要不要熬锅子红果开开胃,您近来这胃口怎么像小猫儿。”
“又不打战,吃那么些往哪使劲?”南燕雪坐下来揉了揉额角,问:“药田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范秦正喝茶,来不及说话,鼻子先喷出一声冷哼。
东湖渔课税钱收得顺畅,谷粮试探不成后,接着送过来的两趟也都是这一季的新粮,但今年的药田南燕雪却是一个子都拿不到。
说是她那几百亩的赏田种的都是连翘、决明子、山茱萸等夏秋时节采收的药材,而收下的草药已经由药局送到江宁府去了。
“城郊药田内种植的地黄和决明子都是在十月上旬就收掉了,但收得很急,完全可以再等些时日的。”范秦道:“泰兴县的药田同南家的田亩离得太近,我怕打草惊蛇,还未去摸底,多半还有隐瞒。”
南燕雪料想的不错,在知道跟着她回来的大多是残兵后,不论是南家还是泰州官署都添了几分轻视,用旧粮试探不成,又来欺瞒药田的收成。
所以说,那些好郎中必是另有用途的,郑郎中和悟天道人是明面上的,余下那些看着不错的郎中只怕都能与南家搭上线,要进将军府做眼线。
瓷碗磕在木桌上,钝钝两声响,南燕雪回了回神,看着翠姑在他俩跟前各摆下的一大碗米皮,忽然问:“他们怎么样?”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范秦马上就道:“还那样,老艾还是睡着睡着就跳起来喊打喊杀,二毛每天睡前都捆了他。”
翠姑跟着说:“小旗还是整天神神叨叨跟他那几个死了的同乡说话,还有刘头、大黑吃着饭都能走神,跟散了魂一样,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看着郎中是不顶用的,请些和尚来讲讲经?”
“这些你们不是也试过了,符水喝得他们几个脸都黑了,算了。”南燕雪轻描淡写地说:“慢慢来吧,死不了,就都给我活着。”
范秦拿起筷子,嗤笑道:“出的什么馊主意,白给秃驴送钱。”
翠姑白了他一眼,伸手把他筷子给打掉了,范秦悻悻然又捡起来,把碗捧近了一些。
他这碗米皮没切,薄薄柔柔叠在碗里,看起来像拢在肘间的水袖,一大片‘呲溜’进嘴,只叫一个鲜香爽滑。
南燕雪那碗是切过的,宽似韭叶,在醋汁和蒜泥水里拌一拌,温温热热,细薄劲软,每一根都缠满了滋味。
两人埋头吃着,翠姑靠在灶前烧茶,不远不近地瞧着他们。
‘能扛事能打战的娘们爷们,吃得真香,真给面。’
可到底,也是有心病的人呐。
翠姑知道范秦睡觉要抱着弓箭,就算没有射过,每天起来第一件也是数箭筒,箭的数量一定要不多不少二十支,多了影响他抽箭,少了他会焦灼。
至于南燕雪,翠姑知道她老做梦,胃口也没从前好。
但他俩都不觉得这有什么,根本连毛病都算不上,更何况他们又不会伤人,也不会自伤。
南燕雪本来有个地方靠着就能睡,睡上一盏茶的功夫就精神奕奕。
哪像现在,睡一天都还昏昏沉沉,做梦是真累啊,一遍遍看那些人笑,看那些人闹,然后看那些人死。
南燕雪认得手下死掉的每一个兵将,记住了每一张死人的脸,也不是,有些没脸,就是靠着缝在衣襟里的名字认出的身份。
他们交替着在她梦里活过来,喊她‘小妹’、‘姐姐’、‘南姑娘’,但在她当了队正、校尉、将军之后,大多时候就只有‘官职’的称呼了。直到最后,叫她‘小妹’、‘姐姐’、‘南姑娘’的人死了九成九。
南燕雪是个很会适应的人,闭上眼就知道要做梦,那就见那些故人去吧,如今的日子里没有号角,她可以一觉睡到大中午,觉总能睡够的。
就当是,活在生死两边了。
“我瞧那些资历本事都不错的郎中都与南家有些渊源,而那莫郎中素有声望,一年不愁挣不到一百二十贯,给我递了名帖也是沈夫人示意,还是算了。”
“如此,倒不如去江宁府聘一位回来,省得将军在这里连求医问药都受人桎梏。”范秦嚼了一大口,咽下后道:“我倒瞧好了一个人,治治弟兄们的旧伤。”
南燕雪问:“郁青临?”
“将军料事如神。”范秦道:“瞧见虎子没?板板正正好走几步了。我看那小郎中出身虽不好,也没个正经师承的,但本事都还行,接骨、针灸、外伤都能治,还说自己会熬膏药,家里人都没了,所以巴望着咱们府里的差事。”
“你不嫌嫩?”南燕雪有点意外,“江宁府药园学徒算不上什么资历。”
范秦笑道:“给咱疗伤的,又不是给您和孩子们……
“你这话同药局的医官是一个肚肠里出来的。”南燕雪道。
“呃,那小子再来时,我让他来给将军过过眼,若是不成,就去江宁府或者淮南一带拉两个名医回来,”范秦睃了翠姑一眼,道:“找郎中又不是聘媳妇,还非谁不可了?”
南燕雪本想着范秦也是稳妥性子,他看好的人肯定有长处,也不必见的,可瞧翠姑倚在灶边笑得娇媚动人,南燕雪跟着笑了一笑,一时没回出话来。
郁青临再来就是三日后,正给虎子施针时范秦劈头盖脸就来了句将军要见他,还没等他说什么呢,范秦自己又大步流星地走了,要去查药田的事。
郁青临手上那一针悬了一会才扎下去,惹得虎子频频回头看他,狗脸上都是狐疑和紧张。
施完针后,虎子也没走,陪着郁青临等通传,一根长尾晃来晃去,一下下抽在他小腿上。
郁青临生挨了一阵,觉得腿都被它抽麻了,挪了挪,虎子也挪了挪,继续摇尾巴。
郁青临很无奈,又觉得这狗果然通人性,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它。
“喂,鱼肚子。”墙头上跃上一个人,辛符像蛙一样稳稳蹲着,挠着额头上新长出来的嫩肉,道:“来吧,将军召你去。”
说罢又往后一仰,翻了下去。
郁青临看得心惊肉跳,忙追去道:“小心些,摔哪别摔头。”
小孩的骨头都在长,裂了断了都比大人要好治,但脑袋就不好说了。
辛符却不领情,道:“我怎么可能会摔?”
“你额上不是才摔的吗?”
郁青临是医者善心,但辛符属刺猬,郁青临还是个生人,就算是关怀,也只觉得是被刺了一句,很不爽。
辛符冲郁青临做了个极丑极丑的鬼脸,把眼睛全翻白了,上唇翻着下唇呲着,像只鬼山魈,且还毫不客气地说:“屁话真多,上小爷这装爹来了。”
少年好赖不分,蛮横无理,言语粗俗,但郁青临对辛符有个极好的印象,所以半点不生气,只笑笑。
辛符尽走些不寻常的路,斜斜石板桥,崎岖假山,窜上窜下的。
“我走我的,你走边上的道不行吗?”辛符奇怪他怎么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
“噢,我以为这是你的下马威呢。”郁青临倒是很跟得上,脸不红气不喘的。
他这样的乡野郎中自然要采药的,艰险山路,悬崖峭壁郁青临都行过,更何况这宅院里的小小假山呢。
“你心眼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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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这么多?”辛符嘟囔着,从高处跳下,稳稳落地。
倒是郁青临在那假山上站了一站,环视四周,被这将军府庭院的景色所惊艳。
他长这么大,进的最华美的屋院就是江宁府的官学。
那官学建在半山腰上,每一步都要人走得抬头挺胸,郁青临那时多天真啊,还以为自己进了官学,往后学成了,就可以回报家人。
可那官学根本不是他这种人能待得下去的地方,郁青临硬着脊梁,咬着牙读了三年,可还是一场空。
今时今日,郁青临又能留在将军府吗?
这地方处处逸美如画,秋天黄叶红枫像雨一样层层飘落。
郁青临在厚厚的落叶里看见了几个酣睡着的汉子,原本是没有醒的,可郁青临放轻了脚步声,他们反而一下惊坐起来。
“阿叔,继续睡吧。”辛符见怪不怪地说:“这是来见将军的郎中。”
那几个汉子又倒下去,郁青临好奇地看着这些像猫儿一样大白天酣睡在落叶堆里的汉子,将要转弯时又隐约听见了他们的鼾声。
郁青临跟着辛符走过一条用紫石铺就的小路,瞧见一群孩子从斜路上涌了出来,推着好几辆独轮车在玩攻城的游戏。
这些孩子都很小,四五岁,七八岁的,望过来的眼睛里一个个都黑溜溜的,跟那山上下来的野猪崽子一样,又冲动又好奇,见到辛符和生人,就更沉浸在游戏了里,欢呼道:“将军生擒了敌军!将军英武!”
辛符急着要去玩,指一指那门洞,对郁青临道:“将军在园子里!”
郁青临抬头看去,就见那石门上写着‘山水居’三个字。
园子里风很大,走过几处树木稀松的地方,郁青临甚至被风打得睁不开眼。
虽然风大,但却并不萧索,园子里人不少,甚至很热闹。
郁青临走近了一看,竟是将军府的仆役在同藕农买藕。
他听过将军府将东湖的渔课减的只剩下鱼获这一项的事情,但见那位穿着青袄的姑娘将一吊钱放在那藕农掌心时,郁青临还是有些惊奇。
那老农更是不可置信,连忙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
东湖太大了,就连藕也在东湖分了早晚,早藕中秋那时候就上了,晚藕到了现在才收。
世人都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但郁青临觉得冬日里下塘挖藕,其实也算得上。
想要挖藕,只能先变成藕,像藕一样深陷在淤泥里,躬身摸索藕身的长度,直至触到泥下深处的根茎,再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这一段藕小心而完整地提出来,不但要用劲,还要用巧劲。
‘他人去烤火,我往湖里走。’
这是泰州一带的俗语,形容人冬日挖藕的艰辛。
“打住打住,方才就说了是买,你非不信。”青袄姑娘搀起那老农,说:“回去吧。别不舍得买姜煮茶驱寒气,否则我多给你这几个子就没意思了。”
青袄姑娘不论是样貌还是行事都稚气未脱,显然不会是南将军。
郁青临看着她招呼仆役关门、抬藕,就抬步走了过去。
只是还没等郁青临开口行礼,就见那姑娘提裙跑了回来,仰起脸,对着半空笑道:“您想怎么吃这藕呀?”
郁青临不解顺着她这个动作抬起头,就见呼啸的风中还有一个人。
这一幕离奇地像个梦,那人看起来也很奇异虚幻。
墨色的长袍,墨色的长发翻飞着,如乌雀丰盈的羽毛般簇着一张如冰似玉般的面孔,垂眸望过来时,兼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
郁青临从没见过她,但就知道她是谁。
“南燕雪。”
他含念着她的名字,像是不舍它掉进风里。
8. 故土
秋千在空中划的圆弧越来越短,南燕雪的身影愈发鲜明浓郁。
她揽着绳索站在秋千架上微微侧身看向他,长发和黑袍渐渐垂落,仿佛乌雀仙化作人形,翅羽的乌色和金碎都褪进她那双美而犷悍的眼睛里,目光流转间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好奇。
郁青临赶紧上前,低头躬身行礼道:“小人见过将军。”
一股清浅的药气搅进这风里,拂到她鼻端。
“你这年岁资历,叫人生疑。”南燕雪径直道:“府里好些伤兵,身上都是积年的旧伤,容不得你浑水摸鱼。”
郁青临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南燕雪是来拒的他,可转念一想,这虽是堵他的话,也给了他回话的机会。
“江宁府的药局下设惠民局、和剂局,我除了在药圃里做学徒外,也在和剂局中制熟药,还会在惠民局中给贫民看病。总共五年有余,无一日懈怠,也习得一些本领。而且我小爷爷是制熟药的药户,我会走路就会辨药,能说话就会搓丸了。”
他这话并不谦虚,甚至有些自大,但给人一种颇为诚恳的感觉。
“既有在江宁府药局的好门路,为何来泰州?”南燕雪问。
“泰州是小人故土。”郁青临道。
“故土。”南燕雪复述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飘忽,不知是叹是嗤。
郁青临有些不明所以,只能附和道:“是。”
她站在高处睨着郁青临,忽觉得这肩颈身架有些眼熟。
“抬头。”
郁青临惶惑又顺服地扬起脸,睫毛和鬓边巧合地颤着几羽芦花丝絮,像是受了一场雪。
‘原来,树下的小药郎长这样。’南燕雪有种瞧见谜底的感觉,‘南大有那般惨叫,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却是侧耳听着。若说害怕,那见人马浩浩汤汤来时就该退避三舍,怎么还会在那采药?家中长辈又是药户,如此想来,可是特意在那瞧这一幕的?是对药局,对南榕林,对南家有不满?若是如此,他自荐上门又为的什么?’
南燕雪正琢磨着,又听郁青临郑重道:“将军府门庭高,可我并不差,请将军容我高攀一试。”
她见过很多困顿之人,通常都因为饱受轻蔑而显得畏惧瑟缩,但郁青临即便紧张,神情也很沉静,五官笔笔俊美,眼睛尤其漂亮,眼乌乌得发亮,眼白白得沁蓝,透出些许迫切。
‘这双眼比孩子都干净,晚上一定睡得香。做郎中,卖相倒是不错。这人,不知是个筹码还是个隐患。’
南燕雪掂量了一番,望向高墙外的水天一色,干脆道:“好。”
突如其来的首肯让郁青临有些不可置信,他原本该道谢的,却画蛇添足问了句,“那,将军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偏是这句话让南燕雪多看了他一眼,但只问:“你方才看那藕农,似乎很有感慨。”
郁青临望向角门处点点泥痕,是那个来领钱的藕农留下的。
他如实道:“从前,我小爷爷为我筹措束脩,去挖了好几年的冬藕。”
药户每年只得药局一些口粮,若想多挣些,只能是偷摸另找些营生。
南燕雪没有细问这事,转而问:“怎你不是药户?”
郁青临平静道:“我是小爷爷捡来养的,没有户籍,因为求学,十一岁才在江宁府立户,他也不想我做药户,想我读书识字,出人头地,只是我不成器。”
这身世又很多好盘问的,但若是要问,不如去查。
南燕雪不再理会郁青临,小芦唤来个仆役来把他引出去。
这府邸其实挺没规矩的,一重一重院门分得并不严实,孩子们可以里里外外跑,四处玩闹。
将军府更像一片铺开的营地,各个屋子不过是军帐而已,南燕雪住在正院,正院西边的附院里住着孩子们,东边的附院则是她那些亲卫的住所,白天的院门都是敞开的,孩子们四处玩闹,浑无规矩。
郁青临的‘帐子’在外院,是单独的一间院子,方方正正,干干净净的,比他住过的任何屋子都要体面。
这院子离府中其他人的住所不远,离大厨房也很近,仆役去给郁青临打理房间,他在屋门口站了一会,有些拘谨地道:“我想出去看看。”
仆役道:“前头是府里各位叔伯大哥住的,后头就是各位婶子阿姐们住的,东边是大厨房,西边院子郎中还是别去为好,没修整,只有个牲口棚。”
风就是从东边来的,隐约传来阵阵欢声笑语,郁青临迎着风走过去,就见厨房大院敞着,阳光里晒着好些干菜、腊肉,还有几个妇人正在井边洗藕,淤泥一冲,一支支粉白莲藕就干干净净袒露出来。
燕北那地方藕不多见,但这群妇人似乎也来自天南海北,七嘴八舌说起这莲藕的吃法来。
“东湖的藕是塘藕,长在淤泥深处,比水田浅泥巴里种出来的藕都要更粉糯些,尤其是这晚藕,只要火候足了,一点薄盐就能绵软生香。这晚藕还是拿来煲汤最好,若要炒着吃,炸着吃,煎着吃,来年八九月,城外水田的脆藕就上了,嚼着清甜,做藕饼,剁丸子都好吃。”
郁青临说罢,就见妇人们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他站在院门口朝她们行了一礼,道:“失礼了,鄙人是新来这府上的郎中,刚已见过将军,往后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翠姑打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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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因他言语可亲,心中防备稍减,笑道:“小郎中是吧?懂得真多,那我便剁他半扇排骨来煮汤吃。”
“不敢当,”郁青临道:“那些切下来的藕节能否留给我?”
“你有用处?不会能入药吧?”翠姑玩笑一句,岂料郁青临真点头了。
“藕节的确是一味药,泰州人冬日常吃的藕茶就是用这藕节煎汤,可以顺气宽中,若是制成炭更可止血散瘀。”郁青临认真道:“若是夫人不嫌我粗疏,我可以煎来供你们闲饮。”
院中妇人被他这声夫人逗得捧腹跺脚,翠姑道:“这可没什么夫人,叫婶子叫阿姐叫名字都行。”
郁青临一一认人。
将军府里虽然规矩不甚严,但门户守得牢,且这些个姑婶皆是能干人,将军府是她们的家,自然见不得哪里懈怠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利利索索。
郁青临同她们一块收拾藕段的功夫,他的小院也被仆役收拾妥当了。他当夜便睡上了厚褥新被,一夜好眠。
可南燕雪虽也是高床软枕,却是梦境连篇。直到天将明时下起雪子来,打得屋瓦碎碎作响,梦才疏了些,但醒来时仍是头昏脑涨,很不舒服。
“将军,南家大姑娘来了,说想见一见您。门卫已经回过一次了,可她把马车停在外头,就是不走,已经待了半个时辰了。”小芦在帐外说。
“南静恬?”南燕雪坐起身来拧了拧骨头,说:“叫她进来。”
“要不您吃了先?”小芦听不出她的情绪,但南燕雪不喜欢南家所有人,无一例外。
南燕雪撩开帷帐,在小芦肩上拍了一下,道:“无妨。”
她与南静恬之间的姐妹情分并不深厚,长辈虚与委蛇,子辈耳濡目染,如何交心?
只也奇怪已经嫁做人妇的南静恬突然出现,且这般执拗地等了半个时辰,不像她以往的性情。
那厢,南静恬被仆妇一路引着走进来,她无暇去欣赏这所谓祖宅的华美,只觉得身上的披风太重,兜帽太厚,院落太大,走得太累。
迈进院门的时候,南静恬就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正站在庭中望天出神,她顿了顿,缓缓意识到这就是她多年未见的三妹妹南燕雪。
迎门而出本该是殷勤待客的做派,如果是南静恬想给人下马威,肯定是把人晾在堂中喝饱茶水再施施然出面。
不过,南燕雪似乎也不是在等南静恬,她的神情太专注,引得南静恬也掀落兜帽,抬头四望。
入眼只是很寻常的冬日天空,云厚遮日,淡淡阴霾之色。
南静恬收回视线时已经被南燕雪盯住了,只见她目光如炬,带着灼烫的温度。
9. 厢军
“民女拜见将军。”南静恬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向南燕雪行礼。
过了好一会,她听见脚步声靠近,一双棕褐的皮靴停在她眼前。
南燕雪的声音好奇又冷漠地响在她发顶,“你倒是乖觉,这般做派,又想要什么?”
南静恬把头更低下了几分,道:“多年未见,我只是……
“行了,起来吧。”南燕雪转身进了偏厅,南静恬站起身来,忍住阵阵晕眩连忙也往里走。
离得远时,南静恬眼前都是旧日幻象,可越近她看得越清楚,记忆中南燕雪那粉绒绒的脸蛋已经被十年时光磨成了一块净透有瑕的冷玉,依稀可见额角、下颌、脖颈处的几处疤痕。
南静恬哽咽了一下,又觉太过做作,轻道:“将军让郎中看过没有?您,您如今回来了,一定要好生养着,咱们女儿家的身子真是,真是……
南燕雪扫了她一眼,眼神跟刀片似得刮掉她面上的浮粉和胭脂,南静恬顿时语塞。
“不是说冬日里上妆前要用脂膏润面再上粉锭吗?你这皮上都浮了一层,口脂挑的这么艳,你来给我说亲事啊?不是一向嫌朱红俗气,只用桃花尖吗?”
南静恬有些局促地低了低头,想着南燕雪的这些话,却又轻轻笑了一声,道:“我老了,头发、面皮都不油润了,又干又涩的,涂多少脂膏也无用。”
但她在南燕雪的记忆里,一直是个秀雅的美人。
“晚香堂里那个都不觉得自己老,你倒叹上了。”南燕雪道。
“祖母她的确康泰,郑郎中将她的身子照看得很好,”南静恬这话答的像是南燕雪关心吴卿华的身子,“前些时候祖母听闻你要求医,就舍出郑郎中来服侍您,只是将军见都没见他,留用的好像也不是名医,听闻只是个乡野郎中,这是为何啊?”
南燕雪瞧瞧南静恬,见她眸光暗沉沉的,神情倒是殷切,不知其中又有几分作伪。
南静恬来之前被交代了许多,见南燕雪不说话,她又道:“乡野药郎怕是不成,郑郎中你知道的呀,多少年的老郎中了,莫说祖母,三婶的身子也一直是他照料的。”
话说到这,南静恬忽得一抿唇。
南燕雪凉丝丝笑了一声,道:“话说多了吧?你今日是起太早,所以神思不济吗?呵,娘的身子为我所累,向来孱弱,短寿也不能怪郎中,但我这为人子女,心中多少有些介怀,不愿叫他看。更何况,我如今难道还请不起一个好郎中吗?这话,拿回去够交差了吗?”
南静恬涨红了脸,她本来就抹了不少胭脂,被羞意一蒸,瘦似莲瓣的脸都似红糖碗糕发面般鼓胀了起来,假涂出来的好气色也变作古里古怪的滑稽。
恰好这时小芦端了茶来,斟出来一杯泛红的茶汤,南静恬一看就觉得发暖,也是想和缓气氛,便夸道:“这藕茶煲得真好,稠稠的,火候真足。”
藕茶这东西江宁府不怎么吃,有也是下人在吃,不过就是几个藕节在锅里一烧罢了,比吃白水有颜色有滋味些,却也涩牙,没眼前这杯如此香醇稠黏。
南静恬嗅了一嗅,倒是真心有几分喜爱,只是胃口不济,啜了两口就咽不下,只捧在手心闻味道。
这地地道道的泰州吃食一看就不是翠姑的手笔,南燕雪也奇怪,问:“哪来的?”
“郁郎中做的。”
小芦去时正碰上郁青临在厨房里焗炒藕节炭,灶间弥漫着一股她从没闻过的香气。
“将军既没用早膳,空着肚子也不好吃茶叶的,不如就用我这藕茶。”
郁青临说着弯着腰从灶膛里取出老大一只甏子来,甏盖上的余灰一扫,盖子一揭,香气满盈。
“原是给婶子、孩子们午后闲吃的点心,将军赏脸也尝一尝吧。”
郁青临一边说,一边将些个藕节都夹了出去,斟出来的两碗沉红茶汤里浮着几只去了核的枣子,又浸着好些煲得软绵的黑豇豆,兼有几块粉藕,切得也细巧,端上来待客也不算怠慢,更何况只是南家来客。
“郁郎中就是府上新聘的郎中吗?这姓,可是郁结的郁?”南静恬道。
小芦转脸看南燕雪吃藕茶,初一口不经意,下一口就侧过身去,倚在那几上认真吃起来了。
见南燕雪不在意,小芦便道:“是,葱郁的郁。”
南静恬很喜爱这藕茶,即便胃口不开,也将汤水都喝尽了,唇舌一润,她终于说出了来意。
“祖母说要在十五那日做道场,请将军回去呢。还说将军如今既分府住了,从前院里那些,也好交还于你。”
南燕雪讶异又好笑地看着南静恬,她那眸子又大又长,大多时候总是懒洋洋地掩着,这样一睁,面貌都变得漂亮灿烂,叫南静恬窥见她孩提时候的天真稚气。
“这样妥帖大方?真不像她的做派,交过来的也就是些不值当的,贵重的那些,哪有这么容易松口。”南燕雪将一盅藕茶都吃完了,倚在椅背上将眼看向落在庭中的三两只小鸟。
南静恬默了一会,小心翼翼试探道:“祖母嫁过来时,就住在这府里。”
“叫她做梦去。”南燕雪这话说得又轻又拖沓,好像坠着浓稠的嫌恶。
“将军,她毕竟是您嫡亲的祖母。”南静恬硬着头皮道。
“你也滚。”南燕雪语气凛冽。
南静恬缓缓站起身,走之前轻声说了一句,道:“三房的那些钱财,三婶留给您的嫁妆总要去拿回来的。”
南燕雪讽刺地看了南静恬一眼,她对上这目光,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何必白白留给旁人呢?”
南静恬果然还是知道怎么拿捏南燕雪的痛处,她向来擅长这个。
她来时带的婢女已经不是从前的心腹,被留在外门等候了。
南燕雪也没有让人送她,南静恬就自己一个人往外走。
有孩子的笑声细细碎碎的冒出来,像从云层里漏下来的阳光,听得出离得很远,像是被风带过来的。
南静恬愣了愣,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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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像家中的长辈那样,对这间宅院多出了一些无耻的贪念。
南静恬的到来给将军府热了场子,快到用晚膳时厢军的副指挥使又登门了。
厢军是地方上的杂役军,泰州的厢军有个一千二百人,主要是在盐田里当差,也会做些譬如修路建桥、漕运之类的活计。
克戎军与厢军全不是一回事,厢军更多是些流民,平日里拿的不是刀枪,而是锄头。
这副使是从城外赶来的,也没来得及用膳,这西厅的位置在大厨房的下风口,这时辰正做大锅饭呢,汹涌的肉香阵阵袭来,他都被迷呆了,听见脚步声就赶紧行礼,只听见一冷冷女声问:“何事?”
以往这些公事都是范秦出面,副使没想到会见到南燕雪,回过神来后忙道:“小人听闻有不少随着将军从燕北回来的剩员,是否需要将其归入厢军?”
南燕雪问:“听谁说的,东厅还是西厅?”
泰州知州办差的地方在官署以东,所以是东厅,而通判及各位参军理事的廨舍在官署以西,所以称西厅。
“是西厅的大人遣人来提点的,今日去军资库取冬衣时提了这么一句。”副使咂摸了下南燕雪的语气,觉得有点不妙,忙又拍起马屁来,道:“将军慈悲,肯这样白白养着弟兄。”
南燕雪嘲弄道:“所以说慈不掌兵。”
副使一噎,忙道:“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大多也是壮年的汉子,恐也不是一个个都能闲得住的。西厅想得也对,过了冬,我往吏部请个折子,看看他们能有什么去处,全须全尾的那些个就不说了,缺手断脚的,其实也有不少当过校尉。”
南燕雪这么一说,厢军的副使就有些急了,厢军不比禁军油水大,本来就是一片贫瘠地,再挤进些有军功的剩员,少不得还得占几个官位。
“何必这样辛苦,盐田里可都是苦差啊。”副使叹一叹气,“保家卫国,戎马半生何其辛劳,还是叫他们好生休养。他们这些个文官不晓事,我们厢军又不归州衙管,只掐着军资库这点小权,总是颐气指使的。”
说着,腹中轰鸣作响。
南燕雪见他还算乖觉,起身走时扫了身后亲卫乔五一眼。
乔五便道:“饿着走也不是个事,今日灶上吃的是肚条粉丝汤和芝麻烧饼,燕北菜,不知副使吃不吃得惯?”
“吃得惯,吃得惯!”副使赶忙道。
说起来就两个菜,一个多都没有,可那满满一大碗的肚条真叫绝了,滑溜溜的绿豆粉条在里头都难找,汤头又鲜又浓,芝麻烧饼两个口味,花椒细盐,葱花肉糜,吃起来过瘾极了。
一比,那厢军的伙食简直就是泔水。
副使吃蒙了,被乔五几人套出多少话也不记得了,只觉得他们是跟对主了!
他骑在马上同乔五告别时一抱拳,周身还都是热腾腾的气,吃饱喝足,风邪难进!
“兄弟,替我多谢将军款待,走了。”
10. 胡椒酒
副使离去后,将军府门前徒留一片无行人敢贸然行过的清闲之地,只要再走几步,就是热闹的长街,要吃要玩都很方便。
但南燕雪提不起这个兴致来,很多事乏味无趣也就罢了,更令她觉得恶心烦扰。
她见多了生死,甚至连恨也寡薄,她不喜欢同南家人打交道,更不想听他们假惺惺地忆往昔诉衷肠。
可人总是要出门,要交际的,府里百来个人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
既是这样,南家在泰州树大根深,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牵扯,泰州虽是南燕雪的故土,但其实比任何地方都要限制她。
最明面上的就是赐下的粮田、药田很多都在泰兴县,范秦已经让人暗中查明,在泰兴县里还有苦参十八亩,因年份不同,其中十亩秋来虽已被收割,但另有八亩藏于地下,将越冬采收。
药田都是药局名下的,其中还有不少是闲田,所以才会一并拨给南燕雪,但范秦查过,那些闲田其实都有药户在耕种,每年的收成不在药局账上,定然是在南榕林的口袋里,白用劳力,免除赋税,好不逍遥,如今叫南燕雪拿去了,可不就跟割肉一般疼?
南燕雪这一夜睡不太好,因为南静恬的来访,惹得柳氏进了她梦里,赶也赶不走。
醒来时又满院寂寥,只夜空中悬着一颗清晰的小月牙,她像个孩子似得跟着月亮走,只觉空气中有股子温温热热的药气。
南燕雪蹙了一下眉,心道,‘这个时辰了还煎药?’
药气是从大厨房里冒出来的,将军府里的几个大院其实都有可用的厨房,但眼下大多只做烧水用,夜里只有大厨房留了火种。
这府上原本的仆役再加上朝廷的赐奴共有六十八人,论起来也不少,但因不是心腹,所以只干些洗衣劈柴的粗活杂事,牙人上门来荐过,但众人都不太喜欢家里多生人,所以还是这么些人。
翠姑说要在湖边养几只羊挤奶喝,还有那些跟着他们回来的马骡,辛符说,想在东湖边开一个草场让它们跑一跑。
南燕雪想着这些闲事,心情好了几分,进了厨房后那药气更浓了,还搀进了一点油荤气。
大厨房里留着宵夜又或是说是早膳,一撩一撩的宽面躺在砧板上,撒着点防沾的粉,盖着湿帕,谁要来吃,谁就自己个往锅里煮上一捆。
今儿天冷,锅里肉臊子愈发丰腴起来,碎烂烂的焖蹄漾在油里,肉汁在底下小小地扑腾着。
灶洞里柴火偶有一声‘哔啵’,衬得此时愈静,愈安宁。
但是好像有只小猫哼哼唧唧在撒娇,南燕雪细一听,原来是小铃铛哭哭啼啼在说好痒,好难受。
除了生病外,南燕雪很少听小铃铛这样娇气,没爹没娘的孩子也没眼泪。
“是啊,好痒,我知道,我知道你难受了。乖了,乖了,我用胡椒酒搓热你的手脚,然后再用这药汤熏一熏,浸一浸,我保你晚上都能好睡。”
说话人的声音很温柔,南燕雪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应该是新进府的小郎中。
“明天起啊,你和哥哥姐姐们每天都要浸足浸手,午一次晚一次,冻疮就不会犯了,冬天还长着呢。”
“嗯。”小铃铛哼唧了一声,不做声了。
南燕雪缓步走过去,有意放重了脚步声,郁青临侧首望向她,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已经睡着的娃娃,轻轻唤道:“将军。”
小铃铛是冻疮犯了,一连几日痒得睡不好,但是又真困,被折腾得难受极了,窝在被子里拼命蹬着长满冻疮的脚后跟,但又不哭嚎,只是泪涟涟的,冯婶没办法去找了郁青临,大半夜烧水煎药。
“往后让冯婶把孩子们院里的灶留着火,他们还小,夜里难免有用水的地方。”
南燕雪摆手示意郁青临不必行礼,看着小铃铛的小脚被他托在掌心,被胡椒酒搓得粉嘟嘟的,小灶上滚着药汤子,药气一阵阵泛出来。
“好。”郁青临应了一声,望向南燕雪足边的小盆,不敢开口要她相帮。
南燕雪扫了一眼,俯身拿起搁到他身前,提起药汤倒了进来。
药气蒸腾,还有股子胡椒味。
“你给他擦的是什么?”南燕雪问。
“胡椒酒,”郁青临一边说,一边把小铃铛的小脚悬在盆上蒸着,道:“这药汤里是制附子、桂枝、荆芥、路路通、制吴萸、当归、川芎,先蒸后浸,是和剂局里用了多年的方子了,很有用,我的冻疮就是这方子治好的。”
他说着下意识扫了眼南燕雪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流畅,并没有冻疮。
“习武之人气血通达,好像不怎么长冻疮。”郁青临道:“我看辛符也没有。”
被他这么一说,南燕雪只觉耳尖发痒,她稍一偏头,说:“是不容易长。”
郁青临循着南燕雪的动作微微侧目,只是半道目光被她的眼神一截。
“熏脚不熏手?”南燕雪示意着小铃铛的手,郁青临把帕子丢进药汤子里,又拎起来拧到不滴水了,然后细细将小铃铛一只手裹住,但还缺了一边。
一张白帕掉进褐色的药汤里,郁青临瞧了瞧南燕雪,笑道:“多谢将军。将军是不是饿了?婶子送宵夜给夜里轮值的守卫了,我给将军煮面吧?”
南燕雪原本想说不必,但晚膳也没怎么认真吃,腹中空空。
郁青临不见她回答,试探着把小铃铛交到她怀里。
南燕雪把小铃铛抱过来坐下,郁青临在她跟前蹲下,拿个板凳把盆垫高,把小铃铛的脚丫浸在药汤子里。
小家伙醒了醒,看了眼郁青临,又看了眼抱着自己的南燕雪,呆了呆,忽然甜甜蜜蜜翘起嘴巴,一下又睡了过去。
郁青临在这府里好像待得很适应,一边添柴烧水煮面一边还同南燕雪拉起家常来。
“小人今天给小旗、龙三、乔八他们几位身上有僵痛的兄弟施过针,行军打仗真是辛苦,他们身上细细碎碎大大小小好多毛病。”
“龙三让你施针?”南燕雪问了这么一句让郁青临想不懂的。
“龙三哥是有些怕针,不过我让虎子给他做个表率,他臊不过,就把脸一捂,闷头任我扎了。”
郁青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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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随意,对上南燕雪打量的目光,弯眸一笑,问:“将军有什么需要吗?我听翠姑说,您睡不太好。”
这虽不是什么秘密,但军中出来的人已有习惯,不会随意透露主将的事,翠姑也并不是个长舌的人。
南燕雪斜了郁青临一眼,这人相貌俊美,言谈亲和,很容易叫人卸下心防。
“你挺适合当细作。”
细作通常而言不是好词,郁青临抿了抿唇,道:“其实将军眼圈青乌,一就看……
南燕雪扫了他一眼,郁青临吞了话,又好奇问:“军中有专门的细作吗?”
自然是有的,小旗从前就是个资历颇丰的细作,只是她懒得同他说这些,问:“这几日,孩子们的身体都看过了吗?铃铛的丸药配好了?”
“除了辛符,其他都看过了。”等水沸时,郁青临道:“孩子们现如今吃饱穿暖,身子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冻疮算是旧日顽疾。小铃铛的定喘丸还缺几道工序,后天就齐全了,只是这丸药的药性猛,最好用来应急。冬日里用温药滋养着,来年开春不会那么难捱。”
南燕雪没说话,垂眸看着小铃铛的睡容,她想在小铃铛脸上看见他爹娘的模样,但……
‘辛符像娘,小盘像爹,你谁都不像,你像自己,也好。’
郁青临半天没听见南燕雪说话,抬眸看过去时,正见到她抿热了手指,轻轻点了点小铃铛的鼻子。
翠姑的面总是没话说的,蹄髈生炒时加了醋激味,所以焖蹄臊子里藏着一股鲜溜溜的酸劲,一点都不腻,越吃越开胃。
郁青临只煮了一碗,南燕雪问:“你不饿?”
他抱着小铃铛笑盈盈望过来,摇摇头道:“将军府里伙食太好了,我晚膳吃得很饱,一点也不饿。”
南燕雪的面吃完了,小铃铛的脚也泡好了,郁青临掰开每个脚趾头缝仔仔细细擦干,替他穿上袜袋,从头到脚都用袄子裹好。
“孩子给我,我抱回院去,你去歇吧。”重刀重锏南燕雪都能舞,抱个孩子自然是轻轻松松的。
郁青临有点没回过神来,不知怎的在后头跟了几步,南燕雪一侧目,他忙道:“将军,我给您扎几针,让您今夜好睡些吧?”
“你顾好孩子和外院的弟兄们就行了。”
郁青临预感她不会是个听话的病人,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只觉从容自若,步态潇洒,并不像有骨伤的样子。
武将大多给人一种巍峨如山的感觉,但南燕雪不是这样,她虽然高挑,但并不魁梧,像一株笔直利落的胡桃楸。
关于南燕雪从军的事,泰州城中说法很多,即便是郁青临没有费心打听,可耳边刮过的风也不只一阵。
总的来说是因她生来骄横,与父亲赌气才去的燕北,后来又有了纯孝的名声。不管怎么评说,这个缘故太讲不通了,南燕雪好端端一个官家富户的小姐,豆蔻年华,怎么会突然没头没脑跑去从军?
郁青临想到这时,南燕雪正走过拐角,影子在白墙上斜斜扑开,像一笔潇洒的墨痕。
11. 冥财
月牙由缺渐渐丰盈成圆,到了十五这日,南燕雪往南家去了。
南榕惠这一房空了十年,奴仆四散,人会被弃置,钱财可不会。
这样一想,应该恨不得提枪去抢回来,可南燕雪与父母感情淡薄,对这南家更没有什么归属感,便也没那般迫切。
小时候生活的庄子好像是无边无际的,青青稻苗,悠悠摇撸,罗氏不是她的娘,但于年幼的南燕雪来说,她的怀抱足够温暖了。
克戎军的那个军帐只有一案一榻,军中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南燕雪与他们不是同胞所出,却是同袍。
比起这南家来,这两处地方都要更像家。
南燕雪在马上想了这许多,行至南家门口,翻身下马,跨步就往里走。
仆役们连声称呼将军,没人再敢唤一声三姑娘。
南榕林和刘阿桂正在庭中候着她,遥遥看去只见一位身长玉立的女子绕着马鞭迈过院门,行走举止凛冽似寒风,随之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罕有的,不真实的气质,像一头瑰丽的黑豹。
刘阿桂步子一顿,嚅嗫道:“这,这是三丫头吗?”
在她看来南燕雪身上一点旧日模样都没了,通身气度令她心生畏惧。
“闭嘴!”南榕林咬牙道,又飞快扬起一张热情敬慕又含着点愧对怜惜的笑脸,道:“将军,将军快请进。”
南燕雪扫了南榕林一眼,见他揪起袖子擦了擦泪,道:“老夫人可挂念您了。”
南燕雪还记得小时候收南榕林给的压祟银,大姐姐南静恬收到一个拇指那么大的金元宝,他自己的女儿南静茹得了几个旧币,一个有面子,一个有实惠,而南燕雪就得了一绞残银子。
到底是买卖场上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一点长辈架子没有,这叫一个殷勤备至,同从前那副斤斤计较的做派全然不同了。
南燕雪只问:“道场在哪里做,祠堂吗?”
“是,在祠堂院里搭了祭台。”
南榕林说着就见南燕雪径直往祠堂去,累得一群在厅中端坐的长辈、姊妹又要提袍提裙追在后头。
吴卿华倒不是说说而已,祠堂里摆开的阵势很大。
在南燕雪记忆里,吴卿华就非常热衷于各种可以消灾解祸的佛道仪式,尤其是家中有个什么不顺时,吴卿华忙不迭就烧香拜神,烧掉的虽是纸钱,可耗费的真金白银也称得上车载斗量。
这么多年过去了,吴卿华一点没改,反而变本加厉。
斋坛上的幡子在风中抖动,法师正在向天曹地府、五老天尊声明今日这斋主是何方人氏云云。
南燕雪耐着性子听了一会,才晓得今日这仪式称作寿生仪式,为得是偿还冥债,预修冥福,以及为死后将来多囤些冥财,等到了阴间地府也能享福。
其中不仅仅有给死者所做的亡斋,还有给活人做的生斋,正所谓生身受度,死魂受炼,实在是活人死人都受益。
祠堂内供桌上的祭品堆叠如山峦,周遭明亮若烧,香烛烫暖,没有炭盆也觉温暖。
南燕雪抬步走进去,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进南家的祠堂,她不为人知地进来过许多次,也曾窥听到不少龌龊肮脏的声音。
南榕惠的牌位金光闪闪,一看就是刚描过,南燕雪移开目光,忽然撩起供桌上那暗红的织锦帔往里看了看。
香案下蹲着的小女孩惊惶地仰首,越过密而虚无的尘埃看向她,含着泪不肯流。
“大哥哥、二哥哥读书不成,大伯父就要爹爹去卖人情面子,二伯伯的买卖亏了银子又盘算着诓骗要爹爹入局来补,他们真当爹爹是兄弟吗?爹爹才是祖母亲生的,可她为什么那么偏心?口口声声说爹爹比大伯、二伯小,所以要敬重他们。那四叔比爹爹小,为什么爹爹又要让着他呢?”
南燕雪将目光从回忆里移开,落在香案上的那本族谱上。
她直接伸手翻到南榕惠一页,果然就见那上头除了含糊写下的妻女外,还多一嗣子南期仁。
南燕雪感到一阵恶心。
南期仁成了南家的嗣子,那就意味着南榕山可以光明正大吃掉南榕惠这一脉所有的遗产。
“你二哥哥眼下有了官身,也不算辱没了你父亲这一脉吧。”南榕山抬步走了进来,道。
这事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阴私谋算,反而天经地义,考虑的可是南榕惠的香火继承。
“南期仁这官位,费了大伯父多少心力钱财?”南燕雪嗤道。
“是他自己读书科考得来的,我眼下告老还乡,一切都要靠他们兄弟二人自己,”南榕山道:“若你替三房招赘的意思,这出嗣一事也可取消。”
也就是说南燕雪若想分得南榕惠的那份,就得回老老实实南家来做女儿。
“南期仁的德行我又不是不知道。”她将那本族谱扇回去,一转身,就见女眷们也来了。
南榕山的夫人林娴,南榕林的夫人刘阿桂,但其中有个面庞丰盈的妇人她不曾见过,不过南燕雪知道她是南榕峰的夫人张小绸,她嫁进来的时候,柳氏才死了没多久,南燕雪身上戴孝,被吴卿华勒令不许露面。
南燕雪想,那就永远别见了。那一天,所有喜气都往南家涌,只有南燕雪这个晦气的人往外走。
张小绸见南燕雪看自己,忙朝她福了一福,但南燕雪的目光已经移开,落在南静恬面上时,有些意外。
不过几日功夫,南静恬看起来又变了些样子,她面上脂粉薄了许多,看起来愈发憔悴,又没穿那厚重斗篷,即便裹着袄子,看起来还是薄瘦得像一张纸,如果不小心被点燃了,她将在几息内燃烧殆尽。
南静恬的眼神显得愈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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讷干涩,只在看向南燕雪的时候,冒出几粒黯淡的星星。
不过祖母吴卿华的面孔丝毫未改,老得一成不变。
只是南燕雪觉得她矮了许多,若不是身上这件衫子剪裁考究,将她撑出几分气势来,南燕雪估计都看不见她。
‘她怎么就这么点大,跟个核桃似得,小时候为什么这么怕她?也太可笑了。’
南燕雪收回视线,就见吴卿华也正看着她,那眼神很惊异,像是南燕雪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又有些没由来的恨意,恨意虽莫名,但真是熟悉。
吴卿华永远都是用这般憎恶的目光看着南燕雪,她幼时为此很苦恼不解,但现在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南将军,请您至西南方向焚烧纸钱,再至西北、东南方向分别为老爷、夫人焚烧纸钱。”一个小道士说。
这是要南燕雪把东南西北跪个遍,她睨了那小道士一眼,对方被她的眼神吓得一缩脖子。
法师唱念着那厚厚一沓缔结寿生寄库阴阳文牒,南燕雪听见自己的生辰八字被唱念出来,又听法师唱到,“宝元二年十月廿二日在家启建正一预修寄库道场,所欠受生十八万贯,另许财八万贯,一一明具合同疏牒,烧还本属库分者。”
可旁人所欠不过几千钱,怎么到了南燕雪这里就成了十八万贯,摆明了是说南燕雪杀人太多,孽债难偿还罢了。
林娴几个目光示意,南静恬只得拿着那一叠叠转成扇面的纸钱走上前来,道:“妹妹,咱们一块给三叔、三婶烧一些吧。”
南燕雪没有理会她,只听着道士在那唱念,说孝女南三娘替爹娘给了三万三千贯的冥财
虽说冥财和现世的金银不是一文比一文的,但南燕雪没出钱,这孝女的好名声怎么会落到她头上?
女眷们在这院里的各个方位烧纸钱,只吴卿华跪在那烟雾里喃喃念经。
南静恬见南燕雪看着吴卿华,便又走近了几分,轻声道:“将军莫怪,我知道一味割地求和永无止境,总是要用血肉去拼,才能安定社稷,为黎民百姓求福祉。”
南静恬真不愧是南静恬,还是南燕雪眼中那个打个嗝都是道理的大姐姐。
“只老人家没想那么多,也是想为您积福。”只她又说了这一句,前头那些话就都成了恶心的奉承。
“这话放在祖母身上,说得通吗?”南燕雪用两指将吴卿华虚虚框住,又将她的脑袋和脚底板捏在一起,打了个响指弹飞。
旁人只以为她捉了个悬下来的喜蛛,但南静恬看明白了,可还没等她说些话来缓和,只听南榕峰怒道:“你太无礼了!将军又怎么样,将军就能这样不敬长辈了吗?你这几日的威风也耍够了吧!纵那些兵痞四处为害!城外的官田,城里的东湖,你非要搅个天翻地覆才肯罢休吗?真是掉钱眼里去了!”
12. 佑神观
南榕林拽了南榕峰几下,示意他闭嘴,反而被他一掌推了开来,孝子替老母讨个公道,正是义愤填膺的时候,要他个庶出子凑什么热闹。
南榕林被推搡一屁股杵在地上,大感丢脸,刘阿桂惊叫起来,但吴卿华一眼看过来,夫妻俩也只能忍气。
“朝廷恩赏,天经地义,怎么到了参军嘴里,却像是烧杀劫掠了呢?”南燕雪施施然道,她的亲卫们一步上前,各个怒目而视。
南榕峰不信南燕雪敢在南家祠堂动刀伤他,嚷道:“口口声声都是钱粮!”
南榕山很有长兄风范,挺身挡在他与南燕雪之间,道:“这是南家祠堂,你带兵进来太过不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跟着我回来的不都是些老弱病残?你们还这么怕?”南燕雪轻蔑一笑,对身后亲卫道:“你们出了祠堂东门向东行二百七十正步,过瓶门去那间竹风院里。”
竹风院就是南榕惠这房人从前的院子,虽知道剩不下什么了,但叫他们替她瞧一眼去也好,南燕雪自己懒得去。
缓过神来的南榕林怕他们在府里乱撞,忙不迭道:“来人,带几位去。”
直到祠堂的法事了结,南燕雪也没跪一跪,该跪的她在坟前已经跪过了,那些都是不该跪的。
南榕惠和柳氏的牌位她让人做了,也用红木描金,可这些能有什么用呢?
杀多了人就知道这世上没鬼神,活人的记忆是死人唯一能停留的地方。
“三娘倒是长高了不少,看着比恬儿还高了半个头。”
从祠堂移到厅堂里,女眷亲亲热热,东拉西扯的说了一番话后,南榕山再开口,语气就软了许多。
“燕北羊肉好。”南燕雪漫不经心地道。
南榕山点了点头,道:“祖父也说燕北羊肉好,他本来就生在燕北,长在燕北,他说那的羊肉煮出来的汤头都是清的,羊肉嫩得像是能化在嘴里。他到老了还是喜欢吃面,一天不吃面就生气,像是一整天都饿着他。我小时候,最省心就是跟着祖父吃面,他胃口极好,吃起面来气吞山河,我一看,胃口就开了,赶紧也跟着扒拉面。但郡主祖母生在江南,长住泰州,还是喜欢米食。他们吃不到一块,却是恩爱无极。”
说到这,南榕山顿了顿,道:“十年实在太长了,三娘如今喜欢吃什么?”
一番话说话下来,方才的气氛就全缓和了,南燕雪心道,‘还是当官的人厉害,左一棍子,右一颗枣,商人那点见风使舵的口舌本领相比之下也太浅薄了。
’
“米也吃,面也吃。”南燕雪敷衍道。
南榕山点了点头,道:“如今你既好好地回来了,也是祖宗保佑,许多事咱们就不说了。郑郎中如今还在咱们府上,叫他来给你把一把脉,若有个什么不顺的,咱们只管调理起来。”
南燕雪扫了眼南静恬,见她的脸色在室内显得愈发苍白晦暗,随口道:“进京时已由太医看过,无事。”
京中太医难道还比不过总比南家的老郎中?
南榕山略点了点头,又道:“听闻你另请名医,请的不知是哪家圣手?如若不然,去江宁府访一位也好。”
“也有此意。”南燕雪每句话尾都似断崖,叫人不好接话。
南榕山道:“药局的医官不懂事,你二伯这事办得不好,不过为何留那么些剩员在家中呢?可以送他们归乡务农,一人能得一石米。”
“说是能得一石,但连五斗也难。”南燕雪既都说了这话,应该就势刺一刺南榕峰的,户籍一事是他这个司户参军的职责,但南燕雪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语气平静地像是说今日是大雪。
大雪至,仲冬始。
“你这话什么意思?!若有归乡的剩员没发够米粮的,只叫他去州府衙门状告就是!”南榕峰一副被污蔑的样子。
南燕雪笑了起来,这是她进南家后头一回笑,笑时也冷冷的,无比讽刺。
这一家子假人,南榕山老于世故,南榕林见风使舵,南榕峰洁言污行,真是恶心。
“地方官署也难,就拿咱们泰州州衙来说,既要管着盐田盐户,也要管着药田药户,每年各种名目的税收不断,还要土贡。若碰上荒年,谷粮发不够也是有的。”南榕山语重心长地说:“那日虽是下人失言在先,可也遭了那样的狠手,你四叔的脾气一向爽直,便是说了什么,那范秦又怎么敢将他鼻骨打断?”
“范秦是六品校尉。”南燕雪言简意赅地说。
因泰州是上州,所以泰州的司户参军品级稍高一些,但也不过八品。
南燕雪这话气得南榕峰又要蹦起来,南榕山道:“你拿品级出来压人,好,我无话可说,你在娘跟前能有个交代就成。”
南榕峰愤然坐下,又听南榕山道:“这范秦跟了三弟多年,如今又在你手下,也算忠心。你如此回护他,想是那些跟着你回来的剩员也都有同袍的情意在,劳役辛苦,倒不如让他们在城中的佑神观做些闲事罢了。”
南榕山虽不在朝中为官,但还是城内佑神观的宫观使,每年也有一笔俸禄,这种祠禄官起复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再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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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有两子在朝中,所以南榕山依旧热衷于政事。
“不必。”南燕雪又是一口回绝。
南燕雪小时候眼瞧着爹被这些叔伯坑了又坑,娘是妇人家,里里外外做不得主,只能忍气吞声憋得寿数也短了。爹看起来倒是英雄豪迈,但实际却是优柔寡断的性子。
南榕惠在家中凡事一味以大家为先,要小家忍让,如此性情让柳氏受尽委屈,可到了军中却很能收服人心,实在令南燕雪咋舌。
史官笔下,南燕雪千里奔袭为救被围困的父亲,这不假,但南燕雪离家的初衷其实要去质问南榕惠的,她可不是什么至纯至洁的孝女,若不是才一见面,南榕惠就要死了,南燕雪总要骂他一顿。
她恨他,更别提这些叔伯了。
南燕雪对这些叔伯的言行存了逆反的心思,不论他们说什么,哪怕是拱手奉上清清白白的银子,她都不想碰。
更何况,两次企图安排这些剩员的去处,难道真是为了给南燕雪省银子?
是要他们滚,腾地方,好叫南家这些人住进来。
南燕雪如此油盐不进,南榕山也不好一提再提,只又缓了缓,道:“天寒地冻的,家里备了锅子,竹风院也叫人打扫过了,你们小姐妹也好些年不见了,夜里一块说说体己话吧。”
“不了。”南燕雪又是这么如砍刀似的两个字。
“家里也要住上一住,总也要给大房院里添些人气不是。”南榕林笑道:“惠弟泉下有知,也会宽慰。”
“宅院空着也是空着,有些杂物我拿走,该住人就住人。”南燕雪道。
南榕山终于窥见南燕雪所图,四平八稳地说:“你父亲去后,三房的事情都是你祖母在打理,她自有安排。”
这又是逼着南燕雪向吴卿华低头。
“好,我去见见她。”南燕雪起身时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袍子,在祠堂沾染上的金粉掸落后泯若尘埃。
南榕峰以为她嗜钱如命,何尝不是由己度人呢?其实于南燕雪而言要紧的只有人而已。
南榕山觑了南静恬一眼,她连忙追到廊上去,道:“祖母这几日午睡醒都是我伺候的,我陪妹妹去向祖母请安。”
南燕雪走路一步抵过她两步,听了这话却猝然停下,道:“你丫鬟似得伺候她起夜伺候了两年,给你添的妆也就够她一场寿宴的花销,如今连嫁妆这个由头都没了,你还这么低三下四做什么?”
南静恬撞在南燕雪身上,低着头站稳后道:“只是敬一敬孝心罢了。”
南燕雪转身就走。
13. 紫牙乌
吴卿华这一日根本没午睡,南燕雪那几个手下自打进了竹风院,消息就一刻不停的传过来。
南期仁是三房的嗣子,继承三房的家业合情合理,南燕雪若要强占什么,南家告到朝堂上,她也要吃言官的骂。
乔五几人已经遵从南燕雪的意思已将南榕惠生前的一些笔墨、书籍装了箱带走了,这些都不值什么钱。但南燕雪的母亲柳氏从前留下了不少珠宝首饰,眼下踪迹全无。
吴卿华预备着南燕雪要问这一茬事情,摆了架子要她进来服侍自己梳妆,南静恬想去,却被下人拦了回来,眼睁睁看着南燕雪直接拨开暖帐走了进去。
“祖母真是一点不见老,烧香拜神,祭祀念经这种事,果然心诚则灵。”南燕雪占了褚妈妈的位置,立在吴卿华身后冲着镜中老人如是道。
吴卿华看了看她,道:“吃过苦头,嘴却甜了。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祖母这就说浅了,在燕北这些年提枪上马,上阵杀敌,谁有那闲工夫计较哪个词说得僭越了,不妥当了。”南燕雪道。
“你如今灰溜溜的回来,还能撑这么大的场面,做出一副好有本事的样子来,脸皮厚如城墙,我可是说不过你。”吴卿华伸手想拿银簪,却被南燕雪抢先一步。
南燕雪颠了颠那簪子,并不因吴卿华那些莫名其妙的讥刺而不快,道:“祖母怎么戴起这银包金的簪子了?可你这头发也没几根是黑的了,戴着银簪子岂不埋没了?”
吴卿华剜了南燕雪一眼,道:“亏我以为你肯出那一千贯替你父母买个孝道,还算是个人,没想到你还是一副豺狼心肺,当初就该把你溺死在尿桶里!你自小有能耐,惑的你娘心软,还把你从庄子带回来,自己却被克死了,你还不知足,千里迢迢去了燕北催死你爹。”
南燕雪乐不可支,一臂勒住吴卿华的脖子,亲昵地好似搂抱。
吴卿华一抖,她害怕了。
她的惧意让南燕雪觉得好新鲜,将那簪尖直直冲吴卿华的头颅扎去,擦着皮肉戳进发髻里,冲镜中面有惊惶的吴卿华笑道:笑道:“祖母,那我今日回来,岂不是算做送你上路?”
褚妈妈吓得砸碎了手里的茶盏,南静恬闻声连忙进来,见状也顾不得多想,忙将南燕雪掰开。
南燕雪根本也没使劲,看着挂在她身上的南静恬道:“一千贯,你给的?”
南静恬张了张口,只吴卿华在那说:“我可不怕你这孽障、邪祟!我有天尊庇佑!”
“真是满脑袋的香灰油蜡!”南燕雪斜了吴卿华一眼。
褚妈妈替吴卿华委屈,在旁涕泗横流地道:“姑娘如今虽做了将军,多少体面也是官家、太后看在郡主,还有平南侯府的脸面上厚待咱们南家!您言语也该有些分寸!”
吴卿华是平南侯府嫡女,说是金尊玉贵并不夸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嫁给南燕雪的祖父做了填房。
“你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平南侯府这招牌,如今砸在秤盘上连根鸡毛都撬不起来。”
南燕雪这话说得吴卿华面色发冷,如今想动不动抽她耳刮子是不可能了,只能扯破喉咙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南燕雪乐见她失态至此,笑道:“那祖母将我母亲留下那份嫁妆给我,我就走了,多谢祖母替我保管多年。”
柳氏死后,南燕雪去了燕北,在途中驿站曾给柳家去信一封,要他们去收回嫁妆。
后来柳家把信寄来了燕北,说余了些给南燕雪做嫁妆,由吴卿华收着,随信也给南燕雪附上了一份‘嫁妆单子’。
吴卿华见她有所图,缓了缓气又拿起架子来,说:“何必在家里养那么些人,逼得自己一副钻营相,多难看。”
柳氏留下的这份嫁妆里,最贵重的就是一匣子珠宝原石,但这东西简直太方便吴卿华以次充好。
“这也是像了您的。”南燕雪把南静恬从跟前拎开,如闲话家常般道:“大伯是佑神观的宫观使,今日的法事祖母为什么舍近求远,要让浮云观的道长来主持呢?”
“寄库道场浮云观最是拿手。”吴卿华唇边的皱纹深凹了下去。
南燕雪又道:“方才大伯也提起我府里那些剩员的去处,说是盐田辛苦,但佑神观属天家所有,规矩严苛。不如让他们去浮云观做些粗使杂活?祖母与那老道是多年的交情了,这请求应该不在话下吧?”
“他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扰浮云观的清净!?”吴卿华不快道。
“不行吗?大伯说佑神观都可以收容,区区一个浮云观怎么就不行?难道有什么不妥?”南燕雪做不解状。
吴卿华知道她在试探自己,但火气却压不住,刚要开口时南燕雪又道:“祖母替我烧了十八万贯的冥财,哪怕是一文比一文,一钱比一钱,父亲的买命钱也够填了。我母亲余下那点东西,原模原样拿来。否则,我就往那浮云观的头上割一刀,淌出的金水银浆全都充公,我只会再得封赏。”
浮云观是吴卿华的血囊,生财的宝器。
这话南燕雪早在十年前就听柳氏说过,如今则更甚。
柳氏性冷敏锐,知道什么也不说,她同女儿都难交心,这话只在无意间漏了一句。
“你少在这里含沙射影,你有这本事?我可不信!”吴卿华咬牙道:“你父亲有个什么钱财的?且是你们南家要他去送死!又不是我逼他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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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愿意!他巴不得!不知轻重又贪功!摆不清自己的份量,什么头重脚轻的货色也敢上战场?!”
“祖母。”南静恬听得心寒不已,声若蚊呐地唤了一句。
南燕雪看她骂亲儿子像骂贼,忽然想起南榕惠的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泰州,娘、娘。”
他没想着妻女,只是想见亲娘,其实也是人之常情,但……
南燕雪瞧见那族谱上,南榕峰与张小绸也有两个儿子,南榕峰与南榕惠同父同母,若把南榕峰的儿子过到南榕惠名下?于吴卿华来说,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可吴卿华恨南榕惠至此,恐怕不愿自己的宝贝孙叫南榕惠那短命鬼做爹。
南燕雪只觉得口中淡淡没滋味,她这亲女儿实在难以在孝敬祖母和维护父亲中两全,那就别费这唇舌反驳了。
她看向褚妈妈,道:“褚妈妈去拿吧,我看看东西就知道祖母信与不信了。”
褚妈妈倒有些叹息,道:“姑娘是老夫人嫡亲的血脉,何必说些疯言疯语来叫老夫人伤心,既是柳家所托,又岂会有什么错漏?”
“嫡亲的血脉?多谢妈妈提醒,我差点忘了。”南燕雪忍俊不禁,笑得褚妈妈面色也发青。
柳家留下的除了那匣子珠宝原石外,其他大多都是不方便动的,家具古董,城郊良田二十亩,城东一间铺面。
重头戏是那匣子珠宝原石,细细碎碎用来镶嵌的宝石不计其数,但也不值当什么,吴卿华不会动。
其中有几颗拇指甲盖那么大的鸽血红,跟心尖上掐下来的一样红。海蓝宝和粉碧玺各三块,蓝透得像晴空,粉得又像桃花映水。
柳氏喜欢紫牙乌,所以有一大盒。这宝石的颜色暗沉沉的,看起来很老气,但柳氏肤白,紫牙乌的耳坠子挂在她腮边,越晃越静,像一副遥不可及的风吹美人图。
南静恬觑了南燕雪一眼,见她面沉如水,不言不语地拨弄着那匣子紫牙乌,从掌心倾倒下来的时候,似一捧血珠子。
“三妹看过了,叫人拿来笔墨,写上柳姓封箱再抬出去把。”免得叫人看见,以为南燕雪从南家搜罗了什么。
“大姐姐还是这样疼我。”南燕雪笑了一声。
南静恬对于南燕雪算不上疼,只是面上功夫做得好,可对于那时候的南燕雪来说已经够用了。
南燕雪幼时憨直,与人周旋不过,南静恬总会帮她出头的,她觉得大姐姐很好,难怪娘亲这么喜欢她。
直到她听见南静恬背地里与林娴抱怨,觉得南燕雪这妹妹太给她丢人,直言既是同双亲八字不合,有刑克的,为什么还领回来?在庄子上养着就是了。
14. 烧麦
南燕雪从泰兴县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南家众人在前厅摆了席面招待她,但她没留。
南静恬在后头连声唤她,似乎还有个什么人想让南燕雪见一见,可南燕雪充耳不闻。
长街上的晚市很热闹,亲卫先行将那些东西都送回家去,她骑着马儿慢慢悠悠逛在灯笼晕开的光芒里和各家铺子飘散出的香气里。
其中有一股香气很熟悉,非常醇厚鲜美,是从几只半人高的木桶里逸出来的。
南燕雪想起前些天翠姑关于羊肉的抱怨,其实一方水土一方风物,泰州的羊多是山羊,山羊皮薄,本来就做不了皮袄子,所以一向就是连皮一块吃的。
燕北的羊是绵羊,地上还长沙葱,羊边吃边长肉,膻味自然就解了。
泰州的羊没有沙葱解味,却可以用杉木制成桶,用其长时间熬煮出来的羊肉便没了腥膻气味,清香袅袅,而且羊肉也酥烂轻盈。
泰州的羊肉同燕北比是欠一点,所以不能单单清水煮吃。这杉木桶里的羊白烧做法,还可以红烧。
从庄子上回到家中的第一年冬,南燕雪吃到了柳氏小厨房里做的红烧羊肉,烧时不是加黄糖,而是直接加甘蔗,其实小孩体热不太能吃羊肉,但是加了甘蔗就无妨,甘蔗还吸附杂味,羊肉也不会膻气。
那羊肉的味道南燕雪现在还记得,红烧的汤头是收过的,留得很少,所以一口咬下时浓郁的肉汁就像个浪头打进嘴里,羊皮、羊油、羊肉的滋味分明又交融,吃过之后满嘴的香。
那羊肉叫南燕雪唯一一次生出了回家来还挺好的感触。
南榕山今日又用羊肉来提醒她,她受重用是因为曾祖的缘故,得封赏则是因为郡主皇室血脉荫庇,别以为军功都是自己的,这是南家的!
南燕雪若是个男儿,肩挑一房,说不准还会被南榕山框住,心甘情愿地用血肉点灯,继续给南家的下一辈铺路。
幸好,她不是。
父母皆亡,她的来处渺渺,归途也混沌难辨。
南燕雪停下马,往那羊汤店扫了一眼,瞧见那喝得直冒烟的大脑袋就知道是谁。
“整条长街就这羊汤店里的酒最烈,真是长了狗鼻子,这才来了几天就寻过来了。乔五,你进去盯着他们,喝醉了别生事。”
乔五应了一声,往那羊汤店里逮人去了。
“泰州这风吹过来阴飕飕的,虽是往南了点,但我觉着不比燕北暖和多少。”乔八一把接住南燕雪抛过来的马缰绳,甩手又扔给仆役,跟着她进了府门,道:“不过看来泰州也有好羊汤,那就成了。”
将军府余一扇小小角门等着乔五抓几个醉汉回家,南燕雪没回头,往内门里去时又对乔八道:“馋了去小芦那支银子,他们每人每月有一钱的零用,你们几个每月三钱,若有个不趁手的,再支就是了。”
乔八笑堆起一脸褶,道:“多谢将军。”
“将军回来了。”值守的人笑迎南燕雪进门,值房的帘子挑着,另几人起身行礼,请南燕雪来吃炭盆上烤着的甘蔗。
“你们倒会吃。”南燕雪道。
“不是我们会吃,郁郎中买的,还教我们烤了再吃,说是吃了尿不黄。将军尝尝,真比甜杆更甜些!”
燕北没有甘蔗,甜杆就是高粱杆子,嚼嚼也有甜味。
“尿还讲究上了。”乔八笑骂道。
其实郁青临还说了补气益中,润肺生津等等,是他们只记了个关于尿的好处。
南燕雪没在南家用饭,回了院里也没什么胃口,瞧见桌上有罐棕黄似琥珀的小块,她拿起来嗅嗅,香且辛。
“郁郎中做的丁香姜糖,孩子们都很喜欢吃,说暖身辟晦防冻疮的。”小芦就提着晚膳进来,见南燕雪扒拉糖罐便道。
南燕雪扔了一颗进嘴,歪首在肩头上蹭了下耳朵尖上的冻疮,道:“这人,这心思,到哪都是能出头的。”
小芦没听懂,笑笑搁下食盒往外搬吃的。
两个小笼屉从灶上下来就进这食盒里了,一开盖香气如春风般暖人,一笼烧麦清清楚楚十八个褶,端端坐在笼屉里,皮子若荷叶边般秀致纤巧,不封口,漏着馅,像一束油亮亮的糯米花。
另一笼烧麦的模样就恣意许多,薄皮大馅,似那风中招摇的飘逸白袍,一看就想象到翠姑一擓肉馅,一裹一攥就得的潇洒样子。
“郁郎中带着孩子们在厨房里烤甘蔗吃呢。这笼是翠姑包的羊肉大葱馅,那一笼是郁郎中做的鸭油糯米烧麦,鸭子东湖上渔户养着的,府里定了七八十只过年吃,叫他们间上几日就送来些。”
小芦一边说,一边把筷子递给南燕雪,然后又从食盒里提出来一个小壶,拿了个白瓷杯往外倒。
翠姑的烧麦皮子薄,夹的时候劲要巧,否则没进嘴就皮破漏汤的,大概是因为羊肉不同的关系,这馅料的滋味调得带点酱香,不像翠姑从前的做法,但吃起并不柴膻,混着葱香的肉汁叫人只觉得一个痛快。
南燕雪看着另一笼烧麦色泽酱浓的糯米馅,伸筷子夹起来一个,咬开一口油香。
泰州多湖,鸭子多,烤鸭、烧鸭铺子也多,淌下来的油另送去做了那鸭油烧麦、鸭油烧饼,穷人也能吃个嘴香。
南燕雪嚼着这一口油香四溢的糯米,只觉得又黏又弹牙的,再嚼下去,吃到韧韧的酱豆干,沙沙的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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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这味道竟是很熟悉的,在她的记忆里藏了很久,今天终于有了接二连三叨她一口的机会。
郁青临这烧麦,实在很像柳氏小厨房里会做的吃食。
南燕雪第三筷夹的还是糯米烧麦,小芦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记在心里。
羊肉烧麦、糯米烧麦都很香,配了醋碟,但连吃几个还是有些腻。
此时就有一杯翠绿如翡的饮子移到手边,南燕雪端起来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的甜,咽下后甘蔗的清香气又泛了上来,沁得肺腑都通透爽快了。
“今日拿回来的那些东西,有六百八十贯散钱,归到账上去,零碎的东西和珠宝原石都放起来,田产和铺面明日让乔八去收了。”
南燕雪吩咐了这一气,又问:“这几日有合适的夫子吗?”
小芦道:“倒是来了几位,只是脾气好的,瞧着气势都弱了些,压不住课堂。可脾气烈的,只怕没几日又要跟孩子们掐起来。”
南燕雪有些无奈,道:“罢了,过了年再说吧。”
她知道教人是个劳心劳力的活计,柳氏教她教得身子都不好了,后来是跟着南静恬学了一阵,有了底子,柳氏才又教了她一些。
柳氏喜欢南静恬,南静恬也喜欢柳氏这位婶婶,林娴只是粗识文墨,不比柳氏通晓诗书。
她们两人都是才女,凑在一块说诗词论文章,有着说不完的话。
南燕雪想,若柳氏与南静恬是母女,那一定是能交心的。
南燕雪初回府上时,南静恬甚至有几分不易觉察的吃味,但见柳氏待她淡淡的,她反而对南燕雪亲近起来。
南静恬议亲时,柳氏的身子已经很不好,她强撑着病体还给她备了一份嫁妆,把一些珍藏书画全都给了她。
“反正这些你也不喜欢看,你父亲房中那些兵书、史书,也够你消遣了。”
柳氏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她,而是陷在那床软枕里,艰难地翻捡着她的首饰匣子。
她把几件爱物给了南静恬,留下一匣子会变黄的珍珠,会变脆的祖母绿,都是放不住的东西。
“你戴我这些首饰也戴不出韵致来,我另有一匣子的原石,等你用得到,自己去打些喜欢的。”
许是被柳氏说中了,南燕雪到现在都不喜欢什么首饰,连耳孔都没扎。
她束发用的是一个兽皮的银发冠或是一条黑金发带,称得上首饰的只有一个狼牙的坠子和一串骨珠手链,牙与骨被润得似玉般光柔。
这两份都是她十八岁那年的生辰礼,送礼的人一个叫阿苏,一个叫常风,他们是南燕雪真正的姐姐和哥哥,但都已经死了。
15. 年节
泰州是上州,下辖除了南家所在的泰兴县外,还有海陵、盐城、兴化三县。内城属海陵县,放眼全国海陵县也算得上望县,繁华通达,泰州这名号,便是从这上头来了。
年节里处处热闹,码头上吞吐不休,官道上车水马龙。
南燕雪收到的拜帖愈发多了,她只给知州和沈家回了一封,其他都交给范秦酌情处理了。
除夕这日,南家早中晚来了三趟人请南燕雪去,但南燕雪不去就是不去。
南榕惠那一脉有了嗣子,南燕雪自己有了家,有了家人,还去什么呢?
将军府孩子多,年味就足。
鞭炮一响,孩子们各个欢腾不已,每个时辰正点都掐着打炮仗,夜里也不睡,举着游龙灯跑来跑去的。
南燕雪让人领着他们上街买年货,几乎是要什么买什么,衣裳也是人人新做一套。
厨房的灶台连着好几天没歇过了,长桌上摆满了冷盘和炸货,而且不论什么时候来,都有正新鲜出炉的吃食。
连面的花样都有五六种,粗的细的,圆的扁的,还有猫耳朵和剪刀面。
臊子有羊肉羊杂、熏肉脆笋、木耳鸡蛋,在一个个小钵子里盛着,热在一个个小炭盆上。
这将军府的大厨房有旁人家的一大排屋子那么大,各种器皿厨具都很俱全,锅灶就分七八个,还有烤炉、鏊子等等,操持起来趁手得很。
郁青临是找自己的晾药架子找进厨房里来了,找着了,但也拿不走了,一层一层都摆满了长盘,盖着细布,像一块块热乎乎的云。
他撩开一层瞧了瞧,是没见过的点心。
“红豆糜夹馅的黄米糕,留一半过油炸,但这样吃也好吃,就是素一点。”翠姑笑道。
郁青临拿了一小块吃,黏黏甜甜的,将他手指和上下嘴皮子都黏住了。
黄米糕上边是炉饼,一个个圆似满月,核桃花生红糖馅的,香甜焦黄。
黄米糕下边是菜盒,冬日里菜盒的馅是腌菜,同猪肉碎在油里迸出酸溜溜的香气,菜盒是个半月形,因为边缘捏得很薄,在鏊子上煎的金黄,所以第一口吃到的是脆,第二口才觉韧。
孩子们乌央乌央涌进来拿了吃的,又欢叫着跑出去了。
郁青临看着他们,觉得自己也变回了小孩。
他小时候的年节就是这么热闹的,虽然家里只有小爷爷,但四邻都是亲人,好不容易吃点带油荤的年菜,还不忘送来送去的,孩子们想玩炮仗了买不起,就挖点墙上的白霜,把炭块碾成粉,和在一块摆在瓦片上烧,虽然不会响,但火花四溅,也看得人眼亮心喜。
而眼下,笼屉里的热气冒不完,郁青临永远也猜不到下一笼揭开来会是什么好吃的,不是包子,不是烧麦,也不是米糕,而是各种各样的花馍馍,枣花馍馍、南瓜馍馍、豆馍馍,还有各种花样,十二生肖都齐全了。
他捧着一个特别漂亮枣花馍馍不下口,像孩子般稀奇。
厨房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婶子们在忙,但也有好些个大菜、冷盘是爷们做的。
那道盐酒猪头肉就是范秦的手艺,忒大个猪头蒸得酥烂,浸在调好滋味的盐巴米酒里,吃时取出来片成片,也颇考验刀工。
除夕这日,郁青临进厨房时就看见翠姑在给范校尉挽袖子,这边正千刀万剐,那边翠姑还捏捏胳膊揉揉胸膛拍拍屁股什么的,好得旁若无人。
辛符瞧见了,也凑过去悄没声摸了把范校尉的屁股,被拧了一脸的灶灰,塞了俩肉包扔出去了。
郁青临背过身去忍笑忍得发抖。
桌上已经切好的卤白肉、卤猪肝都是范秦的盐卤手艺,郁青临被招呼着尝了尝,范秦这般粗人做出来的味道竟然鲜淡温柔,越嚼越有滋味。
甏子里装着的是用稻草捆扎着的酱肘花,这是翠姑做的,她卤水方子香气浓郁,翻煮时满屋子飘香。
酱肘花是要放冷了切的,一片片从刀锋下亮出来,断面的花纹像东湖微风时的浪头,好看极了,吃起来也是皮滑肉烂,叫人馋酒。
说到这酒,郁青临作为郎中,有些看不过眼。
本来说逢年过节喝点小酒是人之常情,郎中这时候跳出来阻止,也是败兴。
但龙三他们几人平日里就酗酒,有了过年这由头,喝得愈发烂醉,郁青临说了几次,同他们几人的关系反而坏了些。
其实郁青临也并非那么死板的人,大冬天的,不喝点酒也难过,尤其是轮值守夜的人。
除夕这一日,吃过年夜饭,消一消食,郁青临就捧着自己用水蓼制曲酿成的药酒到处分送。
府里风湿痹阻的人很多,这种药酒正对症,不过饮酒要适量,每人不过一浅碗而已。
只是发到龙三这几个素来嗜酒的汉子跟前时,郁青临脚步一拐,走了。
“凭什么不给我喝!?”既是嗜酒的,如何能看着酒跑了,龙三当即呵道。
“诸位还没喝够吗?两眼一睁就在喝,还美其名曰什么早茶早酒的!中午每人又喝了一坛子。虎子困了都知道找藤篮、蒲团,窝在灶台下睡觉,你们吃醉了,粪坑里都能躺!”
郁青临是头一次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话,只这几人太过嗜酒,清醒的时辰屈指可数,前些时候府里还没买进那两车年酒,也不碍着这几人每日喝得醉醺醺回来。
泰州于他们来说明明是人生地不熟,他们却能七拐八绕地找到各种卖酒的地方,喝个烂醉如泥。
这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并不像郁青临这般在意。
炮仗响了几日,他们就烂醉了几日,眼下脑子也不清楚,见郁青临要走,竟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斥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要你来教训老子!?把酒给老子倒满!”
众人见状赶忙上前劝架,可推搡间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
郁青临反而被推了出去,怀中一坛子酒也跌碎了,他毕竟没学过功夫,一下摔在碎片里,小腿顿觉剧痛。
郁青临挣扎着站起来,抬头正看见辛符闻声过来,正一步步挪到院门前,试探着往里张望。
“辛符,快去叫乔五哥他们来!”
辛符的表情有点怪,应该也不是被吓到了,可郁青临就见他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眼,却有些少见的惶然迷茫。
不过他也是转身就走,郁青临看着他往内院跑,没有抄近路从那些灌木、花圃、假山里过,反而是逐着廊下的灯笼一圈圈绕着跑,这可不像他。
郁青临心里有些说不上的奇怪,进门洞的时候,辛符一下没了,很快又冒了出来,原来是闷声跌了一跤。
“诶!”郁青临急着想去看他,结果一动,痛得龇牙。
他低头一看,酒坛碎片扎得颇深,鲜血淋漓的,再抬头时辛符已经跑远了。
郁青临疼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水蓼这东西很辣,用水蓼制曲酿成的酒也辣,方才他们一叠声夸这酒够劲,其实是药的辣味,而非酒的烈性。
所以这辣劲沁在这深深的伤口里,痛得叫他愈发受不了。
醉鬼只有四五人,可这大院里二十来个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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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全都打起来了。
郁青临叫他们停手,可是他们就跟迷了心似得,越打越狠,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打出去。
很快,就不只郁青临一个人见血了,他急得扯过一串炮仗点燃,朝那群斗兽丢了过去。
巨响炸开,硝烟气缭绕似雾,有些人被这声响一震,颓然倒地,有些人似乎是冷静了下来,瘫坐在地上抹了把脸,但还有几人闻声怒视着郁青临。
烟雾笼罩,好似燕北的战场上被马蹄长枪扬起的沙暴。
那些人看不清郁青临的脸,看不清自己在哪里,也忘了他是这府上的小郎中,只晓得他方才袭击了自己,顿时恶从胆边生,忽然做杀势朝他袭来。
郁青临看他们的神情知道不对劲,好像是被魇住了,忽然就疯魔了。
当下只有一条路,快跑!
可郁青临拖着一条伤腿逃不脱,眼见龙三一掌就冲着自己面门劈下,郁青临将一小瓶从袖中拿出,拔塞就将里边的东西泼向他,与此同时一把长刀也从郁青临发顶飞过了来,刀柄重重击龙三腹上,将他打落在地。
龙三跌在地上,像是在梦中被人打了一巴掌,将要醒过来了。可此时外头传来几声锣响,约莫是街市上有什么热闹要开场了,但龙三却在这身欢庆的锣声中又瞪起双眼,嘴里喊着,“杀杀杀!”
只是这三个‘杀’一说完,他被那股刺鼻的味道冲得拧起眉头,又猛地侧身大呕起来。
辛辣难闻的气味沸了满院,硝烟散尽,静得连皮靴帮子轻轻磕碰的声音都被郁青临听见了。
他看向自己手边的皮靴,又顺着那身黑袍缓缓抬起眼睛,正见南燕雪将目光从院中收回来,垂眸看向他。
她的到来像是击碎了一个可怕的幻梦。
在乔五几人的骂声中,南燕雪的目光落在郁青临浸透了血的小腿上,就见几枚碎瓷竖扎在里头。
郁青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撕开裤腿拿出帕子打算拔出碎片,可给别人处理伤口简单,对自己却没那么容易下得去手。
他迟疑间一只手迅速伸了过来,未等他反应过来,南燕雪已经把碎片拔出来了。
郁青临只觉一阵剧痛,涌出去的血液烫得他都要叫喊出声了。
他咬牙飞快包扎起伤口来,忍了一脸的冷汗,打结的时候手都哆嗦。
南燕雪用手背轻轻推开他冰冷颤抖的手指,利索地替他扎裹好了。
郁青临正想道谢,却听她问:“谁伤的你?”
“我自己跌伤的。”郁青临一张面孔浑无血色,连嘴唇都疼白了。
南燕雪侧首觑了他一眼,面上溅着几星血,最浓郁的一滴,落在她眼下,好似一颗血泪。
是方才给郁青临取碎片时溅出来的血。
郁青临抬手想给她擦,又觉得不对,找帕子,又已经被他自己用掉了。
“你泼过去的是什么东西?”南燕雪见他一抬手又缩回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几滴血糊开一片靡靡的红。
“鼻冲水。”郁青临问:“本来是给昏厥之人醒神用的,我见他们似魇着了,方才一时情急就扔出去了。”
“你这蛮子竟敢偷袭我等,看我不将你……
话没嚷完,乔五一掌就将其劈昏了。
那人生得瘦小平凡,笑时满脸机灵狡黠,是小旗。
郁青临进将军府的头一日见到的就是他和辛符,他怎么又不认识郁青临了?
郁青临愣了一很会,喃喃道:“原来是兵火失心。”
16. 山中仙药
“你知道?”
南燕雪的声音冰得郁青临回了神,他微微皱着眉头,道:“从前乡上有个老头,也是当兵回来的。我那时候还小,初见他时就有些怕他,不是怕他那没了半边耳朵的脑袋,也不是怕他歪斜的身子,只怕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总是很恍惚,偶尔一聚神,又像受惊的狂兽。他也很嗜酒,说酒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有一年秋收抢粮,忽然变了天,雷声轰隆,众人都赶紧抄起家伙去收粮,阵仗虽大了点,可也司空见惯。可那老头却忽然发起狂来,大喊敌军来犯,抄起锄头乱砍乱劈,后来被人合力制服,不知是谁下手重了,伤了肺腑,他没过多久就死了。小爷爷同我说,这叫兵火失心。”
“病人。”南燕雪挑了他话里不经意的这句‘病人’,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
郁青临下意识就点了点头,叹息道:“是病人,是心病。”
他不住地说着,又喃喃道:“我怎么会没看出来呢?我早应该想到的,小旗会冲着虚空说话,我见他脑后有疤,还以为是外伤所致,原来,原来他真是觉得自己在跟故人说话。艾大哥夜里被捆起来睡,校尉同我说是因为怕犯了羊癫疯伤人,可这羊癫疯,也是从兵火失心上来的。龙三哥他们之所以嗜酒,是跟那老头一样,只有喝了酒才能有一两个时辰的安稳觉睡,不用想从前那些可怖的事,可用喝酒来驱逐痛苦,无异于饮鸩止渴。”
院里的人一个个都被乔五他们拎了回去,郁青临挣扎着站起来想去看龙三的情况。
“明天再说吧,不会一棍子就把他捅没了。”南燕雪说。
郁青临便又瘫坐下来,南燕雪见他失魂落魄的,发了善心宽慰道:“不是你的错,军医对他们也没法子。药局的那个医官也没看出这一层来。”
“不是我的错。”郁青临忽然看向南燕雪,道:“是将军的错。”
南燕雪见他伤成这样还有心思耍嘴皮抛话头,索性堵了,“是。”
郁青临一怔一默,道:“将军怎么不反驳,我后头还有话。”
“憋着。”南燕雪转身就走。
郁青临拖着伤腿跟上她,道:“我是想说,因为将军将他们养得太好,心疾靠不了吃药,就靠滋养。今日是我不好,将他们激出如此谵妄之态。若是也跟那老头似得穷困潦倒,不是疯疯癫癫,就是危如恶兽了。”
郁青临还是见的太少,兵火失心其实还有一种症候,就是寻死。
南燕雪想到这点的时候,听见郁青临痛叫了一声,转身刚好提住差点又摔一跤的他。
南燕雪的手扣在他腕子上,郁青临的手指正好也虚虚搭在她内腕上。
只不过,摸不到一点脉。
“将军夜里还戴着臂甲护腕?”郁青临飞快缩回手,他是无意却有心。
南燕雪道:“我待你真是太宽和了些。”
“将军待谁人都很宽和,我沾光罢了。”
郁青临堆起一脸笑,刚经历了这样的事,他其实根本笑不出来,唇角翘起,腮帮隆起,眼睛弯下,像个陶土捏成的福娃娃,假兮兮却也不讨厌。
“往后还得同他们住一块,怕得话可以走。”南燕雪道:“但若是出去胡言乱语,扔你去东湖肥鱼。”
郁青临的脸和唇角都平了,但眼睛还微微笑着,道:“将军自己都吃东湖里的鱼,万一哪天吃到个脚趾头多恶心?”
“你家吃鱼不剖腹?剜干净我也不介意。”南燕雪往院里走。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天我若做了对不住将军的事,自投东湖。”郁青临立在她身后说。
“投准一些,我不喜欢吃白鱼。”
“想来是因为白鱼刺多,那么我就去喂小银鱼和鲈鱼好了,春后银鱼霜下鲈,将军挑着节气吃,鲜嫩。”
这声音追着南燕雪拐过一道花墙,她站住脚,从院墙上那瓣镂空望出去,就见郁青临还站在那夜色里,揉了揉被晚风吹僵的脸,转身又拖着伤腿进那间凌乱院子里去了。
这夜还没过完,有些人的噩梦醒不了。
郁青临进来瞧了瞧,走了又回来了。
屋里多了个范秦,他身上还沾着被褥的暖意,一脸严肃地听乔五说着方才发生的事。
“你怎么又回来了?腿上这么深个口子,自己还是郎中,不知道歇着?”乔五道。
“这有几丸安神香,本来是打算进给将军的,”但南燕雪连脉都不肯叫他把,想来不会用,郁青临又对范秦道:“已经烦翠姑使人替我煎了一味药,我喝下就睡了。”
范秦点了点头,接过郁青临手里的安神香丸,搁在炭盆上熏烧着。
这几丸香是过了府里公账的,郁青临可用不起那么好的香药,熏开来的时候,这屋里被强行笼上一股温暖而美好的气味,乔五打着呵欠将窗缝推开了一点点,催郁青临快回去歇息。
打更的梆子声响起,子时正。
“听,坏事都留在去年了。”郁青临立在这满室昏沉沉的活死人边上,居然还能一笑。
除了辛符之外,孩子们并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
那个时辰他们正在山水居里玩闹,除夕这夜的月色不算明亮,但山水居里是点了灯的,一团团如落星般,朦胧柔和。
唯独辛符白日里玩得狠了,依旧是平日里那个时辰睡觉,但似乎又没睡着,所以听见打斗声才过来看。
他那一跤跌得挺狠,下巴上一道破烂烂的血痂。
郁青临盯着看了看,状似无意地将目光移向辛符的眼睛,岂料被他瞪了个正着,撇出一句,“看屁啊。”
“怎么说话的,好赖不分呢你!?”
翠姑的眉间残留着一点忧心的痕迹,她拧了辛符一把,又把过他的脸看他下巴上的伤口,还伸手摸了摸他额角的那块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疤。
“下巴上肯定留疤,这么深一口子!”她心疼地说。
辛符浑不在意,只是又瞧了瞧郁青临,神情有些警惕。
“郁郎中,你这几日就在房里歇吧。叫小吉把饭菜给你端到房里去吃,不要走来走去了。”翠姑道。
小吉就是府里拨给郁青临的小厮兼药童,类似名字的还有大吉、中吉、大福、中福、小福几个,这几个都是京中犯官家近身伺候的奴仆,还略识得几个字。
郁青临笑道:“幸好天冷,伤口只要不化脓就好了。”
翠姑叹了口气,发觉郁青临也是个犟的。
范秦见他拄着根树杈跑来跳去的,还张罗着熏艾扎针碾药搓丸,看着又可笑又可怜,就给他抢了个拐杖,想想也不对,就给他安了个坐得住的活计,道:“你,你这几天就坐着教孩子们认几个字也好,正月里偶有个上门,别叫他们冲撞了。”
这是借口,南燕雪根本不喜欢交际,即便是公事上门,也就是在外院的偏厅待客。
翠姑对于郁青临挨的这一下也有些过意不去,问他泰州过年都吃什么,给他好好做一道,补一补身子。
但一连吃了多日大鱼大肉,郁青临思来想去,居然说:“咸菜蚕豆瓣。”
翠姑却也不意外,她太喜欢在冬天瞧见各种鲜灵灵的菜色了,美滋滋道:“泰州这地方也挺好,大冬天还有嫩蚕豆吃,泰州冬天下不下雪?”
“下的。”南燕雪和郁青临异口同声道。
“但不是年年都下。”郁青临说着抬头看去,就见南燕雪走了进来,目光在长桌上的面点汤菜上一巡而过。
他顺势掀开手边小笼屉,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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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问:“将军,吃芋头吗?”
南燕雪看着那毛乎乎的小芋头,又看了眼郁青临。
年初一,罗氏总是让她吃芋头,配一碟细盐,一碟红糖。
依着罗氏的意思,吃芋头,遇好事,也算开年讨个口彩。
郁青临看着南燕雪神情,道:“吃芋头,遇好事,将军吃咸还是吃甜?”
南燕雪没说话,郁青临自顾自摆了两个小料碟,盛了一勺花椒细盐,又舀了一碟甘蔗红糖。
他想了想,又取了一个小碟,挖了一勺凝冻住的野蜜。
“将军也尝一尝这山药吧,是年前我回乡时撅来的。”郁青临已经没家了,在山里野宿了一夜就回来了。
“这山药是何物?”看起来好似土薯一类的东西,南燕雪也算走南闯北,竟是未曾见过。
“是山中土产,知道的人不多,只有一些山民和进山修行的僧道会挖来吃。修行之人忌口颇多,但仅食这山药,也能令他们强身健体,故得名山药,意为山中仙药。”
郁青临洗净了手,蹦过来替南燕雪剥山药,她身上有安神香的味道,显然是从龙三他们的屋子里沾染到的。
“我看泰州也没几个僧道会吃这山中野产吧。”南燕雪嗤道,山药棕褐的粗皮一剥,里头竟是洁白的。
“若是佛爷仙君们自然不屑。”郁青临这话的口气竟更添鄙夷,“小人所言的,只是那山里苦修的野僧野道。”
南燕雪垂眸看着如霜如雪的山药在边上慢悠悠地冒着热气,勺里掉下来一块如脂般的凝蜜,在热乎乎的山药块上融成甜。
郁青临继续道:“这山药虽是不值钱的野物,但的确好,润肺养体,最适合气虚之人补身用,从前冬闲时,我小爷爷常进山挖这山药,年三十那天杀一只鸡,用山药煨了,汤清味美。”
而就这样蒸食的味道也很好,比芋头要更松绵些,淋了蜜,软软甜甜的。
“孩子菜。”南燕雪评价道。
翠姑笑道:“是孩子菜,今早上孩子们也吃了。”
虽貌似土薯,但听郁青临这般推崇,也可称之为药膳了。
“既是山中不为人知的好药,怎么不向药局举荐?”南燕雪问。
郁青临说:“乡民曾向泰州药局荐过,但因为是山民果腹的粗物,所以被否了。”
南燕雪剥开芋头蘸了蘸蜜又蘸红糖,随意道:“那挑些品相好的,等开春直接荐去江宁府药局。去岁朝廷令官药局整理医书,意在今年九月寿圣节那日作为贺礼送给官家,这个关口应当正好。”
“好。”郁青临坐在那笑,想了想又道:“山中还有好些宝贝呢,有一种叫做白首乌的药,只在泰兴与盐城的一处山坳里有产出,这些山中珍药都是一个道人先发现的,他还教我们用这白首乌的根块煮茶吃,我小爷爷陆陆续续吃了好些年,他本意只是为了吃点有滋味的茶水,但的确很有补身养发之效。临去那几年,黑发还是比白发多。”
郁青临说着不自觉沉默下来,不过一瞬,对面那位敏锐的将军就抬眼看了过来。
郁青临好似被这一眼洞穿了心扉,但却一笑,道:“过几日,等腿上伤不碍事了,小人借骡子出趟城找些品相好的,将军慧眼识珠,我必不叫将军白张罗着一趟。”
“既会骑骡子,寻个时候练练马。”南燕雪抬眸扫了他一眼,道:“你这身量够了,跑两圈应该就会了。”
郁青临有些欣喜,道:“那得空找乔五爷带我跑跑。”
乔五面上横疤一道,看着骇人,又沉默寡言,瞧着很不好亲近,但实际上却是南燕雪那几个亲卫里最好性的。
南燕雪不置可否,心中却道:‘这小子的眼睛,还真是清亮得能照人。’
17. 烩菜丸子汤
郁青临的伤过了八九天就不碍着他走路了,但他觉得自己拄着拐杖时,病人都乖很多,尤其是龙三他们几个,郁青临施针时位置错了一分,害得他眼皮直跳都没骂半声。
直到这日,郁青临拄着拐杖施针到一半时想起灶上蒸着的石菖蒲,他拔腿就跑,回来就见邹二毛抱着拐杖白眼看他。
“郁郎中你真好意思啊,抢瘸子拐杖这么多天了!你就忍心看我一天天歪歪扭扭地走来走去啊!”
“少出门吃酒挺好的。”郁青临迎上那么多道目光,笑道:“可不许揍我,将军要生气的。”
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底气,狐假虎威挺有一套。
不过南燕雪的确动怒了,除夕那夜过后,府里就似军中那般有了宵禁,几个动了手的汉子每月的花销也被抹了,府里的酒水也存在了酒窖里,要喝得管婶子们讨。
酒不是那么好戒的,骤然断了,难受得像是有虫在血里孵化、乱爬、啃噬。
郁青临会根据每个人的体质一早一晚给他们喝一点药酒,如之前的水蓼酒,以及他陆陆续续酿的菖蒲白术酒、补心酒等等。
龙三看着他揣着酒盅游走在每张床榻间,轻松愉快得像是在给小孩分糖,忍不住问:“你不怕我们吗?”
“怎么会不怕,一连几天做噩梦还梦见你劈我呢。”郁青临从左边袖口取出鼻冲水,又从右边袖口拿出一根比锥子还粗的针,道:“所以做了万全的准备。”
龙三不屑,道:“这哪里万全了?”
“你别小瞧我,这一针扎对了穴位,咱们是能同归于尽的,一命抵一命,这就不亏了。”郁青临一本正经道。
龙三嘴角抽了抽,喝了那点比麻雀口水还少的酒,背过身嘟囔道:“要我抵命的人多了去了,你还是亏。”
“你杀的不都是敌军吗?命哪能抵给他们?抵给我一个好人就够了。”
郁青临这言之凿凿的语气把龙三都说笑了,转过身掀开眼皮子细瞧了瞧他这人。
原说他是公子皮囊郎中命,眼下相熟了,又多了张说书先生的嘴皮子,倒也不显得油滑。
“行。”
留郁青临在府里本是凑数的,依着南燕雪的意思,范秦是打算年后去江宁府访一位更有年资的老郎中,只是除夕那夜的事情一闹,倒叫范秦有些忌惮,贸贸然再请个郎中来,万一待不住,把府上这些‘兵疯子’的事儿往外头一传,不说名声什么的,只怕有心人添油加醋。
而郁青临看着面嫩,还真叫他把这事儿抗住了,起码没做了逃兵。至于医术,说得上有两下子,就算年资单薄不敢妄称名医,但也不是什么庸医。
范秦从翠姑手里接过一大碗的烩菜胡椒丸子汤,见郁青临小孩似得往他碗里看,忍不住发笑。
郁青临跟着翠姑回灶上也捧回来一碗,见墙角边的簸箕里存着一袋袋的菜种,他试探道:“开春,我也想买些药材的种苗。”
“要用什么药材买就是了。”范秦道:“何必去种。”
府里这么些人,郁青临每日施针熬药就够忙活了,有点闲工夫,他还帮着看孩子。
这些事是翠姑说给范秦听的,也跟他自己瞧见差不多了。
“不过是顺手的事。”
郁青临手里拿着的油旋是翠姑刚用火钳从炉里夹出来的,搁在碟里晾了一晾,还是烫手,他咬了一大口,只觉得又香又软又酥,又喝了口烩菜丸子汤一送,滑过唇舌肚肠,简直叫人觉得了无憾事。
“随你。”范秦道。
郁青临开开心心吃烩菜丸子汤,似乎有什么东西能随着各种药材一并扎下根了。
他很少吃这种大锅乱炖的菜色,他和小爷爷的吃喝都没什么油水,熬不出这种浓厚滋味。
后来虽去了官学,但这种热乎乎的吃食是要另外再付钱的,郁青临吃不起。
他是在将军府里住着这么些日子后,才品出越是如烩菜这种乱炖的东西,越要荤荤素素一大锅才好吃。
粗一看乱七八糟,煸干的五花肉丁,炸焦的萝卜素丸子,颤颤巍巍的嫩豆腐,入口即化的芋头,还有脆木耳和山蘑菇,小海米和小鱼干,快出锅的时候铺了一把波斯菜和豆芽。
山味、海味、肉味、菜味都熬在一块,怎能不好吃?
正在郁青临大快朵颐时,忽然听见范秦问:“郁郎中虽是在江宁府立户,但原本是泰兴县人氏吧。”
郁青临粗嚼了嚼就咽了,道:“是。”
范秦问:“若是泰兴县里的药田种了些越冬的苦参,通常都是什么时候采收的?”
“立春前三两日。”郁青临给了个非常清晰的日子,“越冬的苦参要赶在出芽前撅出来,立春后就要发芽了,所以就这几天了。校尉为什么问这个?”
范秦瞧了他一眼,倒也没瞒,“有人瞒了将军药田里的收成。”
“如此胆大包天,”郁青临像是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应该是南家人所为。”
“自然是南家人所为。”范秦说。
“这事是不是不好办?”郁青临试探道:“将军与南府虽颇为疏远,可将军到底还姓南。”
范秦道:“将军的事本不是你我能议论的,但话既说到这了,我是同老将军打小一块长大的心腹仆从,便也仗着这个身份说一句。将军如今这份家业都是她自己打回来的,就算南家人把老黄历搬出来叽歪,可老将军那一脉已有那名义上的嗣子,将军已经分府,她不要南家的任何好处,南家也别想从她身上再啃些什么下来。有些话能说不能说的,你若想在这府里长久,心里要有数些。”
郁青临连连点头,觉得烩菜丸子汤和酥饼都更美味了几分。
过完元宵,郁青临进山打算取些山药和白首乌回来。
这一趟他是骑马去的,来回刚好赶上关城门的时候,学骑马时乔五给他挑的是一匹栗色的马儿,这马儿性子不急不躁,敦厚温顺,孩子们若想骑马玩,都是骑这匹马。
去的时候因为不认路,马儿还慢些,回来就快了,很快,官道上没人的时候马尾飘得都打直了。
郁青临被颠得人都有些恍惚,很担心自己的三魂七魄会跟不上,但一想南燕雪他们骑马来来去去的,肯定比他快,人家魂都没丢,他也不能这么瞎担心的,多丢脸。
再者,郁青临有点怕赶不及,所以也没勒缰绳,一路就紧紧拽着自己魂魄颠回来。
到府门口时,马儿可能知道是回家了,直接一个飞跃从门槛跨进来,郁青临紧张得想叫,结果咬着舌头痛得没能叫出来,还听见守卫笑道:“可以啊郁郎中,还玩起马术花样来了。”
“好说好说。”郁青临下马的时候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嘴倒是挺硬,但将军府一入夜就像个迷宫,如一副长长的画卷,一转角,一回首,景致处处有不同。
他搞不清马圈在哪里,只觉天旋地转,连月亮都有两三个,走路时左脚踩右脚,‘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你倒是胆子大,头回出门就敢挑踏浪。”南燕雪的声音悠悠落下,有些惊讶和戏谑。
郁青临赶紧爬起来,拍拍身上泥灰,咽下一嘴的血。
“踏浪?”郁青临绕着那马儿转了个圈,有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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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神来,道:“它不是踏雪吗?”
“踏雪是纯白蹄子,踏浪是灰白蹄子,起伏若浪花,所以一个叫踏雪一个叫踏浪。而且踏雪是母马,踏浪是公马。”南燕雪抬手在马头上拍了一计,又揉了揉它的额剌毛,道:“你去挑马时,是不是它自己出来引你挑它的?”
郁青临不可置信地点了点头,南燕雪忍俊不禁,道:“踏雪估计躲里面了。踏浪性子野些,憋了一个冬天,想出去跑跑,它们是商量好了诓你的。”
郁青临倚在墙上定了定神,南燕雪的笑颜在月下越来越明晰,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因为整个人都被马颠成一副呆样,南燕雪只是好笑地扫了他一眼,就抬步往马厩去了。
“马诓我?”郁青临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嘬着舌上的血跟在南燕雪后头。
南燕雪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了马厩里,踏雪从暗影里走出来,同踏浪碰了碰头,两匹马儿站在一处,其实还是很有些区别的,虽然都是栗色,但踏雪的毛色要偏红一些,踏浪则是偏棕一些,也是郁青临生疏,才能叫马给耍了。
“踏雪聪敏顽劣,踏浪顽劣聪敏,都像它主人。”
这分明是一样的话,但郁青临听懂了,一个是表象聪敏实则顽劣,另一个反之,这说的其实都是人。
“踏浪是谁的马?乔五哥只说踏雪是无主的,那我今日骑了踏浪,该说一声才是。”
南燕雪转身离开马厩,只落下很冷情刻薄的话。
“你等清明烧纸再说吧。”
郁青临看着南燕雪的背影,一身黑袍沉沉如墨,只走过一扇花窗时,皎皎月光照了过来,南燕雪侧脸望去,鼻尖和眼睫被镀上一层冷冷薄霜。
郁青临走到时也望进去一眼,只见那窗内满院的草木在冬日里显得既葳蕤又沉静,画轩的飞檐如飞鸟般灵动,而戏楼的尖顶在月下好似一粒碧青的珠子。
这里是将军府东面的花园,除了府后靠近东湖的山水居外,将军府东西还各有一个花园。
西边的花园就在大厨房边上,有一道弯弯曲折的长廊勾连各处院落,就算是雨日,孩子们来厨房找吃的,湿不了多少。
长廊上一曲,窗外是寥落玉兰树,长廊上一仰,头顶是蓝天乌木枝,长廊下一折,两侧是密密修竹林。
冬日里,这长廊之美冷清了不少,但仍旧能轻易惊艳到郁青临。
天气好时不必拘在这廊上,院子里的暖阳里晒满了猫儿、狗儿和娃儿,婶子们坐在边上石凳上,倚在石桌上挑拣着干菜。
郁青临那些药材也喜欢晒在这里,日头落水前一定有人会替他收回院子里去。
而将军府东边这园子,郁青临今夜还是头一回来。
南燕雪走出风雨廊,廊前有假山小溪,溪水在月下像是融化的银水,淌出悦耳的流水声。
许是这情景太美,又或是郁青临的魂真丢了半片,他恍恍惚惚跟着南燕雪,直到听见她有些不悦地问:“你撞鬼了?”
他蓦地回神一抬头,只见窄窄的桥梁像是一弯纤细的弦月,她立在月上,又映落溪中。
而南燕雪就见郁青临扬起脸来,面孔在月下像是刚用湿漉漉的笔画出来的,眉睫发丝泛着鸦青,唇上的血红斑斑驳驳。
“将军见谅。”郁青临说着走上两阶,仰脸看着南燕雪,说:“小人只是有些没回过神来,这园子好漂亮,将军若是也喜欢,开春可以请人修整一番,莫要荒废了。”
南燕雪未置可否,步履不停地从银白的月光走进草木的阴霾里。
‘应该就是答应的意思吧。’郁青临想。
18. 莲子玉竹
范校尉让郁青临闲时教孩子们认几个字,这话他记得了,也开了学堂,不过大些的孩子都待不住,辛符更是去都没去。
但郁青临没把自己当先生,也就不会像梁夫子那样倍感羞辱,以致怒不可遏了。
辛符在外头玩疯了回来,抓到好些冬眠还没醒的蟾蜍,兴致勃勃拿回来给弟妹们玩,找了一圈没找见,找到学堂里了。
学堂的门关着,但窗子开了半扇,辛符一望,就见他们竟跟着郁青临在学握笔。
辛符把学堂大门推开,里头热乎乎的香气冒出来,不纯粹是烘炭的那种干热,也不是人气聚起来的暖热。
这屋里就郁青临一个大人,其他几个小娃娃光有奶味,还没长到辛符这种手心脚心都烫呼呼的年纪。
这香暖之气还很润,辛符侧眸一看,就见学堂的炭盆上多了个小炉子,炉上煲着一壶好闻的茶汤。
茶汤的料是郁青临在厨房里配的,莲子、糯藕、银耳和一把玉竹,煲出来的汤水清润温醇极了。
孩子们年节里吃多了炸物,喝点茶汤就不会脸红红、唇红红的上火了。
郁青临巡了一圈,坐回他自己的位置上,在一个细细窄窄的药碾子里碾丁香。
辛符耸了耸鼻子,凑到小铃铛跟前去。
小铃铛没在学握笔,他太小了一点,手还太软了点,只捧着一个小盅在喝。
“看,这什么?”辛符拿蟾蜍逗他。
小铃铛‘哇’了一声,将小盅抵在辛符唇边,让他也喝。
郁青临接过辛符喝空的小盅又斟满,道:“蟾蜍身上的黏液有毒,你大些,洗洗手就没事了,他们还太小,只怕吃进肚里去。”
“胡讲!乔八哥都生吞过□□,还不是活蹦乱跳的?难道你看见的是鬼啊!”辛符越发像只河豚,一捅就气鼓鼓。
辛符白天玩得疯,一到晚上就歇得早,尤其是这冬日,昼短夜长的,再碰上个阴霾天,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郁青临昨夜去看孩子们,见辛符缩在灯下玩一对晒干晒透的小泥狗。
烛芯子在他黑漆漆的眸珠里跃动着,彷佛想要拼命点燃一束光明。
他赶在辛符说‘看屁啊’之前就收回了目光,这小子憋得直打嗝,直挺挺摔进床里睡了。
将军府里很多人都是怪模怪样怪性情的,但是郁青临自小就是被怪人们养大的,所以他知道怎么透过皮囊看人心。
“不是胡讲,真有毒,”郁青临摸摸他凉丝丝潮乎乎的头发,道:“你又去水边了?再吃一盅暖暖身子。蟾蜍给我吧。”
“我辛辛苦苦抓的凭什么给你?”辛符很不满,扫了眼那盅香香甜甜的茶汤,撇嘴道:“阿等、小盘、小碗、肥雀,咱们走!”
孩子们都看他,却又去看郁青临。
郁青临一笑,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非常大度地说:“摸过蟾蜍别吃手,好了,跟哥哥玩去吧。”
辛符更觉得不爽,越看郁青临越觉得他像是在可怜自己,所以才顺着他,于是又梗着脖子道:“我带弟妹们去玩,还需得你点头?!”
郁青临道:“也是,疏不间亲,你同他们是娘胎里就有交情了,我才来几日。”
这人好像软乎乎的,掐不起架来。
辛符瞧瞧几个小屁孩,想骂他们是叛徒,但一个两个傻乎乎的,也骂不出,想抱小铃铛,下意识也觉抓过蟾蜍的手心不干净。
郁青临瞧着,不敢一笑。
“来。”辛符蹲下身,小铃铛很熟稔地趴了上去,叫道:“骑马马。”
辛符背着小铃铛往那东边去,想去那废置的画轩和戏楼里玩捉迷藏。
他在道上小跑着,身后带着一串的娃娃,虎子腿脚好了不少,一颠一颠陪跑在边上。
行过一门洞时,忽然有个陌生的女声惊叫起来,好像是被虎子吓着了。
可虎子也遭她吓得了一大跳,整个狗都弹了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滚又砸到地上,连退几步靠在辛符身侧,俯身做进攻的冲势。
辛符抬头看去,就见那廊下站着两个他不认识的人。
内院的仆妇正候在她们身侧,不知是要赶她们出去,还是引她们进来。
其中一个是小女孩,藏在那妇人身后,辛符见她身上那件袄子的颜色,怎么跟郁青临煮的那碗茶一个色?
润润的浅红,又泛着一点薄薄的紫灰色,沁在那白瓷盅底,显得那瓷白皮肤分外清透。
只突地,那小姑娘面上露出惶然不已的表情来,她无声地张着嘴,揪着身边人的衣裳颤巍巍缩着,叫也不会,逃也不会,看起来真是可怜。
“啊,蟾蜍。”肥雀说。
原来是虎子方才一跳,把辛符装蟾蜍的篓子打翻了,蟾蜍一蹦一蹦往那边去了。
篓子里一共七八只,跳出来五只,小铃铛急急忙忙去抓,一抓就紧紧攥着,掐得那蟾蜍直翻白眼。
“你抓了可别吃手!”辛符追着蟾蜍捡,最后一只蟾蜍就在那妇人跟前,他把蟾蜍一抓,塞进篓里,问内院的仆妇,“这谁啊。”
“这是南家的人。”仆妇也不甚清楚谁是谁,只好含含糊糊捏在一块说。
辛符恶南燕雪所恶,毫不掩饰地‘嘁’了一声,重又背起小铃铛,往那东边的假山园子里去了。
“将军性子宽厚,可带了这些孩童回来养,总也要教才是。”南静恬见女儿受惊,心疼不已,蹙眉轻道。
辛符耳力极好,一下站住脚,凶巴巴转脸看过去,正见那小姑娘一双长而圆的杏眼里全是惊恐。
‘咋有人是兔一样的胆子?小爷要是不留神放个响屁也叫她吓死了?’
辛符撇撇嘴,憋住几句脏话,只冲南静恬道:“小爷要你管,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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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根葱?疏不间亲!懂不懂?”
辛符这一句活学活用的‘疏不间亲’把南静恬给砸懵了,疏不间亲,这孩子觉得他是那个‘亲’,而与南燕雪出自一脉的南静恬还是个‘疏’!
‘这孩子瞧着不是下人,是随她回来的那些兵卒的孩子吗?既能说出的这话来,总是三妹妹有这意思,’南静恬牵着女儿的那只手不自觉紧了紧,暗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三妹妹重情重义,将这些残兵、孩子都带了回来。可对我,难道就连一分手足之情也没有了吗?’
她越是这样想,越觉得身子发冷发软,眼前一阵阵发黑,简直都要站不住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女儿身上。
“夫人?”
南静恬睁开眼,对上一双关切的眼。
“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移到亭子里,我替您看一看吧。”
郁青临端详着南静恬的面色,虽然是敷粉涂脂,但依旧看得出她面色灰败,眼神虚散无光,就连指甲都苍白干涩。
“不必。”南静恬连忙回绝,也看了郁青临一眼,惊讶于他的俊秀年轻,缓了缓神后道:“你就是这府里的郎中?”
郁青临点了点头。
南静恬顺势有很多话可以问,但那些都不是她要说的话,她不想再替人多费口舌,那些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用。
“辛苦了。”南静恬说,“往后还要靠您多多看顾将军的身子。”
郁青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好应这话。
南静恬想细问时被冷风一激,咳得像枝头颤抖的一片枯叶。
郁青临见她甚至连咳嗽的力气都不太够,一声声干枯空洞,正欲说什么,可忽然听见脚步声砸地,一声一声都能听出来人怒气。
郁青临转首看去,就见南燕雪踏步而来,隔着老远就将一个匣子甩了过来。
南静恬这一次再来,南燕雪原本发了话是说不见的,可她奉上了一匣子的契书,说这些都是该还给南燕雪。
银钱总是有些面子的,守卫让仆妇去递东西传话问过南燕雪的意思。
南燕雪也弄不清楚南静恬送钱送地是个什么意思,把契书拿起还没细看就瞧见底下那些首饰,好些都是柳氏当初给南静恬的,她倒是保管的很好,金银灿灿,玉石润泽,刺得南燕雪眼睛都疼了。
郁青临只听见‘叮叮当当’好一阵响,眼看着许多首饰从匣子里掀了出去,五彩斑斓,金光灿灿,淌满了一地。
还有好些带着官府红戳的契书飞了满院子,明明是富贵金银,却晦气得像是给哪个死人撒的白纸。
一张契书往郁青临脸上扑,他抓下来时下意识看了看,见是江宁府的一所铺面,地段优渥。
郁青临袍子上还贴着一张,他再想捡却又停住了动作,看了看一脸愠色的南燕雪,又瞧了瞧满面惊惶的南静恬母女俩。
19. 脉象
良久,南静恬俯下身,一张一张捡那些契书,小女孩满眼惧意,但也跟着母亲拾取。
南燕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捡光了契书,又一步步跟着那些首饰捡到她跟前来。
那支柳氏和南静恬都很喜欢的玉簪已经断了,残肢躺在南燕雪足边。
南静恬伸手想去捡,但女儿竟然快她一步,小手探到南燕雪的皮靴旁,像一只瘦兮兮的白鸽,飞快将这只簪子啄了去,又依到她母亲身旁去了。
过了个年,南静恬身上一点都没长肉,可脸却浮肿了几分,看起来像是胖了,算是给了一个交代,免得回了夫家去,说在娘家这些时日偏劳了她,养瘦了她。
她看着南燕雪,轻道:“将军,您养这么些人,不要嫌钱多。”
砸了那匣子,南燕雪怒气已消,转身就走。
南静恬追了几步,被人横臂一拦。
乔五那模样骇得南静恬倒跌一步,但又立刻倾身喊道:“将军,这些铺面、田产都是我自愿奉上,只求将军收留我女儿。”
这要求很奇怪,南燕雪顿足,侧身看了那小女孩一眼,虽然怯弱,但却出奇地漂亮贵气。
“浮云观的妖道说我克母妨父,不利家宅,你如今倒不信了?要把女儿送到我这,你这心里又酿着什么呢?”
这一字一句凿在南静恬心头,她闭了闭眼,想忍住泪意。
她是南家嫡长女,从小到大只有别人看她眼色,罕有仰人鼻息的时候。
但南燕雪即便是在父母双全那几年也过得无依无靠,她同父母关系淡薄,连下人都看得出来,一个个言语怠慢,处事潦草,南静恬若瞧见了,就不冷不热地说一句,已经是第一善心人了。
这样的家人,这样的亲戚,南燕雪不想沾染才是正理。
南静恬睁开眼,垂眸看了看女儿,小女孩正紧紧抱着她,撑住了她一口气。
两滴滚烫的泪掉在小女孩腮上,随着她眼角两行泪一齐滑落,这哭容,为娘的心都会碎。
南燕雪也跪在柳氏榻前这么哭过一回,就一回,甚至就那么一刻。
南静恬的帕子刚掏出来,她就已经不哭了。
南静恬那时想,‘在自家过日子,又不是寄人篱下,哪有那么大的委屈?’
可后来她知道了,女儿家受的委屈,多是亲近之人施加的,她的女儿是这样,她自己也不例外,只是从前她与父母同心同路觉不出来,如今则不同了。
“我心里酿着的只有我女儿,”南静恬说:“但我不敢瞒将军,我同家里说您与我还有旧日情分,我能让您留下我们母女,算是做敲门砖。我们俩若住在这里,届时走动起来,就有情由了。”
这些心思南燕雪闻都能闻出来,她面无表情地听着,南静恬咬了咬唇,说:“但郡主府我从未住过,也根本不觉得是什么祖宅,只是想替女儿求将军一份庇护。她很乖,很听话的,我自出嫁就没回过娘家,孩子与外祖家亲缘寡薄,绝不会替他们谋划些什么。”
“拿上你的东西给我滚。”南燕雪头也不回地道。
南静恬不敢相信自己把话坦白到了这份上,把事也做到了这份上,居然还是不能求得南燕雪的一丝垂怜。
也是,沙场十年之久,南燕雪早就被淬炼过了。
不过是食之无味的姐妹情分,有所图谋的金钱利益,她有什么不可割舍的?
郁青临眼看着南静恬昏了过去,急忙将她扶到美人靠上坐下,伸手替她把脉。
南静恬的脉搏又细又弱,短促散乱不定,虚损至极。
郁青临上一次把到这种脉象还是在江宁府和剂局的义诊当中,那女孩天葵不调,每月月事来红时,经血暴下如注,经年累月的折磨,将好端端一个及笄之年的女孩煎得形容枯槁。
而南静恬的脉象,比那女孩要衰败多了。
‘虽说她是生养过的妇人,肯定是落下病根了,但她养尊处优,延医用药,吃喝用度,总要胜过那贫家女孩许多,怎会如此?’
郁青临收回手,取鼻冲水时就见南静恬的女儿正淌着眼泪轻轻摇晃着她的娘亲,神色惊慌焦急,可口中却只能发出一些‘呃呃’的声音。
‘竟是个不能言语的。’郁青临惊讶,盯着她的嘴看了看,又去看南静恬。
鼻冲水的气味强烈而刺激,南静恬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拭女儿脸上的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母女二人一副相依为命的样子,看得旁人心头难免泛酸。
“夫人,您可在吃什么药?怎么会血虚至此?”郁青临连声问。
南静恬看向郁青临,见他眉头微蹙,满脸都是医者的担忧,便道:“在江宁府的时候常吃当归补血汤,回来后,又改了当归芍药散。”
“这,都是常见的补血方子,只是不知这方子是否有根据夫人的体质病情改动过?”
这两张方子都是补剂,和剂局中常有备着,大多数妇人羞于问医,更别提是这下红之症,实在熬不过去了,也只肯叫家人买这配好的汤方回去煎服。但以南静恬眼下的身子来看,这方子也太平了。
‘女子以肝为先天,而肝性喜条达恶抑郁,郁闷不舒则会导致肝疏泄,无法藏血而致崩漏。看她今日所求,在娘家、夫家的日子恐怕舒心不了,否则非得把女儿送到将军这做什么?将军与她多年未见,将军府也不似寻常宅邸,依着她这内宅妇人的眼光来看,难道不会觉得太没规矩吗?’
郁青临思量着,有心想替南静恬添几味疏肝解郁的药,所以想再细细辨一辨脉,看一看舌质,但南静恬都拒绝了,她望了望南燕雪离去的方向,艰难起身同女儿一并离去了。
女子血虚算常见的,将军府里属冯婶的症状最严重,所以郁青临直接给她开了方子,翠姑几人或多或少有一些,还不至于吃药,所以年节里郁青临琢磨了两道药膳,一道是当归獐子肉,另一道是首乌小米粥。
这两道药膳都是很简单的用料,翠姑就让小芦给南燕雪送去了一份。
其实不必看翠姑的举动,郁青临只看南燕雪的面色,也肯定她也会有些气血不足。
南静恬的脉象还残留在郁青临指尖,那种细细笃笃的搏动抿都抿不掉,他知道南静恬的病是耗成这样的,是拖成这样的,如果一开始就好好将养,未必会颓败成这样的样子。
郁青临莫名不安起来,刚往自己院里走了几步,忽然返身往里去。
南燕雪的院门敞着,仆妇在廊上行走打扫,小芦同她一道坐在阶上,倚在小几上看日常支取进出的账。
而南燕雪最是闲人,正在抛谷喂鸟。
郁青临进来时一下没收住脚步,惊得一地的雀儿似雨般从地上落回天上去,南燕雪在振翅的群鸟中望向他,有些不满。
“郁郎中有什么事吗?”小芦开口问。
郁青临俯身行了一礼,道:“我想给将军请脉。”
“把门口的匾额拿下来。”南燕雪不知他是抽什么风,道:“换了你郁府的名姓,好不好?”
“不敢。”郁青临说是不敢,但又道:“只是南家大姑娘方才昏厥过去了,我替她把脉,发觉她似有崩漏之症,经年累月没有好好调养,十分严重,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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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静恬给你什么好处了?替她做说客。”南燕雪觉得郁青临这话有夸大之嫌。
“我不是她的说客,只是因她的衰败之相联想多多。”
这院子里的鸟南燕雪喂了一冬,所以都熟了,一只两只又悄悄落了回来,远远给郁青临围了一圈,埋头啄食着。
郁青临没有听见南燕雪说话,顿了顿抬起头望向她。
经了一冬,少日晒,南燕雪看起来更白了些,显得出眼下淡淡青蓝色。
失眠多梦之人目光大多虚散,但她那双眼还是炯炯有神,所以粗略可断,她应属于心火旺,气血虚的体质。
南燕雪同郁青临对了一眼,见他目光殷切,觉得好笑,“你是怕我死了,还是怕我不死。”
“我想将军长命百岁,这样我们就都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有个家。”
南静恬既说南家想让她来做敲门砖,先住进一个来,接下来不论是外祖母要来看孙女,叔叔要来看侄女,来来往往就有诸多道理好拿捏了。
若是南燕雪出了什么岔子,这将军府怕是会被南家分食了。
“以情动人,真是一等一的说客。”南燕雪这话不知是不是讥讽,又道:“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小芦撅起嘴。
郁青临失笑。
“只是有些不好睡。”南燕雪睨小芦一眼,道:“那就开些安神药来。”
郁青临道:“就算是安神药,也需得合乎体质。”
“难缠。”南燕雪将手心里米粒一抛,顺势解开斜襟几粒扣。
郁青临垂眼见雀鸟在他足边叽喳,抬眸又见南燕雪将袍角一撩,一种从没见过的灰紫色露了半臂。
南燕雪将一只胳膊从袖中脱了出来,有薄甲自上臂环至下臂,因是日常所用,所是软皮制成的,用牛皮细绳寸寸紧束着。
小芦替南燕雪一点点解开,因为绳索细韧难拿捏,颇废了一会功夫。
这院里规矩散漫,仆妇却也有眼色,取来蒲团和小几摆在阶上,郁青临就势坐下,替南燕雪诊脉。
他一垂眼,就见南燕雪的小臂像是被紧缚的皮甲烙上了一束嫣红烂漫的曼陀罗,而青绿的脉络则似匍匐在花根处的草叶枝蔓。
郁青临定定心,觉出指下脉搏要比南静恬有力多了,但脉如琴弦,又很是紧绷,而尺脉虽有力却浮,关脉滑。
他紧着脸,开始诉起南燕雪的病症。
“谁身上没点病痛,只是一个睡不好的毛病,你这啰啰嗦嗦一大堆,又说我脾胃不和,还说我肾阴亏虚?”南燕雪明显不快。
郁青临一摆起郎中架势来,胆子也变大了,继续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将军怎会不懂?您脉象整体来说沉涩瘀滞,可有淤痛?”
南燕雪避重就轻,道:“只是偶尔有点不得劲。”
郁青临有些不信,将小小脉枕揣在怀中。
此时离得近,他又瞧见南燕雪唇角带青,不由道:“将军这睡不好,说多梦都轻了,我瞧着应是惊梦缠身。将军,辛符那讳疾忌医的毛病是同您学的吗?”
小芦捂了捂嘴。
“你好能耐!”鸟食都是一些杂粮,这一把由南燕雪扔出来,‘噼里啪啦’如暴雨般砸在落荒而逃的郁青临身上。
他才逃出门去,又歪出个头来,道:“我给将军煎药去,咱们先把夜里不能安睡的毛病治了。”
南燕雪遭郁青临气笑了,笑里的怒气渐渐泄掉,笑也慢慢淡去,眉间却微微隆起。
‘命不久矣?南静恬,你那般爱惜己身的一个人,会把身子作践到如此地步?’
20. 苦参
春来,湖边的草场愈发轻盈湿润。
东湖是自家的湖,南岸又没渔户安家,全是自家的空地,羊圈和马场几日就搭好了。
有了这马场,府中闲人晒太阳也多了个地方。
这一回郁青临数清楚了,将军府共有马儿十六匹,驴骡十二匹,还有狗一头。
除此之外,翠姑让人养了四只羊,好挤羊奶给孩子们吃。
虎子在草里跳进跳出逮小虫玩,草地上全是刚孵出来的蚂蚱,密密麻麻如雾,引得鸟儿无数。
郁青临正在湖边挖着湿泥打算用来种药材,一匹模样质朴的栗色马儿缓步走了过来。
郁青临抱着锄头上上下下瞧了瞧,自信满满道:“你是踏雪!”
踏雪低头扯草,有人轻轻哼笑了一声。
他望向不远处骑在一匹高大黑马上的南燕雪,连忙走了过去,问:“将军,苦参都要收完了,今日是您亲去截获吗?范校尉呢?”
“江宁府的赏下来了。”南燕雪见郁青临没懂,又道:“白人参中选了,但泰州药局迟迟不将赏银送来,范叔去讨要了。”
“山药没有中选吗?”郁青临问。
南燕雪道:“秋日里泰州药局就选送了山药,选送之人是南榕林。”
“从前药户向他荐这山药时他还诸多不屑,原来只是嫌无利可图。”郁青临别开眼看凑到他腿边的虎子,俯下身重重揉了揉狗头,道:“玩吧,晚上回来给你泡个药浴驱驱虫跳蚤。”
虎子动作一僵,尾巴也挂下来了。
南燕雪就看着郁青临对虎子念叨着,“不光你一个人洗,今日太阳好,我配了药材煮热汤,婶子们备了盆,小娃娃都要洗,光你不洗,孩子们洗干净了也没用,跳蚤比这蚂蚱还会生,弄不好要剃了光头才能治,到时候我都算你头上。”
辛符骑马打旁边冒过去,纠正道:“是一个狗啦!”
“将军,需要我一并去药田吗?可以看看苦参品相。”郁请临问。
“我也要去!”辛符窜来窜去,叫道。
辛符的马儿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青色马儿,马儿的青色其实不是天水青,而是黑白间色,有点像雪落青山,一些黑一些白,听乔五说这种马儿都是年纪越大白色越多,而辛符的这匹马和他一样,年纪很小,所以看起来黑比白多。
这马儿的品相数一数二,拿到马市上卖个二三百贯都算捡大漏。
大人们也没觉得宝马配了辛符这么个小孩可惜,辛符既驯得住这马儿,马儿就是他的。
辛符见南燕雪不理会自己,撒娇道:“将军带我去吧,让鸣首撒撒蹄子也好。”
“别哼哼唧唧恶心人。”南燕雪蹙了下眉,看了辛符一眼又看郁青临,说:“去就去吧。”
他们是就近从东门出去的,一出城马儿的速度立刻就快了起来。
辛符已经没影了,郁青临只瞧见南燕雪的黑发和黑马的鬃毛在风中翻飞,又似玄墨在净水中丝丝缕缕散开般飘逸曼妙,实在担得起轻疾俊捷四个字。
南燕雪这骑马的速度还远远称不上快行,但也不是郁青临能跟得上的。
踏雪好像知道郁青临是生手,跑得不快,非常平稳。
等他到了药田时,事儿都快办完了,一筐筐苦参装车要运走,药户跪了一地,南燕雪没动他们,只拿了药局的几个官吏,称他们冒充药局官员,实则是来偷药的贼,这下便要送交官府。
郁青临远远就瞧见了那个被乔八扭着押跪在地上的男人,那脑袋和脸孔就像是浸在陈醋里的一块烂姜,很畸怪。
郁青临一时间居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直到看见他目眦欲裂地瞪着骑着马儿轻快跑远的辛符。
‘南大有都成这副模样了,居然还在做这些事!’郁青临心想着,在心中赞道:“辛符手劲真够,瞧这嘴扁得像个老菱角,一副烂相才配他!”
乔五把那些药局的人都押走,郁青临这才下马来,掰断一截苦参,又咬了一截嚼嚼,道:“这苦参皮薄质硬,药气浓郁,苦味深重,算得上中等,这里足有八亩。若是直接卖了,足可以得银八十贯,若是交由药户干制后再卖,则可获利百来贯。”
郁青临说的行云流水,对这些药材的市价行情十分烂熟。
泰兴县产药,商贾趋利而来,牙人无数,只不过这些利益与药户无关。
郁青临细细翻捡苦参,冷不丁听南燕雪问:“可会制药?”
她问的是那些药户,但药户早已被南燕雪这拿人的阵仗吓傻,一个字都回不出来。
郁青临俯身问一个中年人,道:“将军问你们会不会制药?”
“会,会,吃饭的手艺,怎么能不会呢?”
将军府获赏药田,本就可以蓄养药户。若归药局管辖,只能按人头拿些口粮而已,制熟药也不过是给药局做白工,药户的日子跟药一样都是苦兮兮的。
“每岁除口粮外,制成熟药后的获利取三成作为工钱分发。”南燕雪道。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我们一定好好给将军做药,”药户大喜过望,口不择言起来,“从前那些药制的都不算太好,这越冬的苦参品相何止中等?经我一制,足可以是中上等品相!”
郁青临这些日子住在将军府,自然清楚依附于将军府要比依附于药局好太多,而南燕雪若是把名下的药田药户都交给药局代为打理,看似省时省力,但银钱少的可不止一点半点。
郁青临只怕这药户说的太满,在背后拍了他两下,对方回过神来,也赶紧闭了口。
南燕雪心下有些不快,道:“他倒比你老实些。”
郁青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看着南燕雪驭马离去。
辛符骑着鸣首滴溜溜跑了回来,见他呆在那里,踏雪在一旁甩尾嚼草。
“你今天不回去啊,将军要你在这做事吗?”
乔八已经留了人在此看着药户继续打理苦参,南燕雪并没要郁青临留下。
“我要回去的!”郁青临忽然高声道。
辛符不解抓了抓下巴,说:“我又没不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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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你叫唤什么?属鸡的?”
“我属蛇,属鸡的不是将军吗?”郁青临道。
“你打听的还真清楚诶!”鸣首的马头挨着郁青临,辛符故作高深地问:“喂,你来将军府该不是有什么图谋吧。”
“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心向往之。”郁青临看着那些担着苦参回作坊制药的药户们,道:“也的确是图谋。”
“那你算挑对大树了。”辛符斩钉截铁道:“将军是最好的。”
他说这话时语调也如平日那样昂扬,可语气好像却有些不易觉察的怅然难过。
郁青临刚转过脸去,鸣首的马尾热辣辣抽在他脸上,什么想法都叫这一下抽散了,更别提辛符还在那笑。
“来追我啊,哈哈,你这马骑得比翠姑还慢!”
药局的人被南燕雪一把送进了衙门,因是人赃并获,依律合该刺字流放的。但既是官署监守自盗,又怎么会如此判罚呢?
南榕林刚被范秦抢走了江宁府药局的赏钱,又听闻苦参的事情败露,忙得脚打后脑勺,也要来捞人。
只说手下人是去错了地方,挖错了苦参,合该是个误会,明日一定登门向将军谢罪,还望将军宽宏大量,一并饶恕。
可这机会难得,南燕雪撬开了这条口子,知州大人也赶紧趁势插手要查药局的账,结果查出南榕林多年以来遣药户替自家私田做工,却从官仓的账面上发口粮给他们。
眼见着南榕林要下狱,刘阿桂求到将军府,南燕雪自然懒得理会。
只不知南榕山在其中是如何斡旋的,罪名最后都落到了南大有身上,药局的小吏被罚了五十棍,南榕林算是管束下人不利,在牢里待了几日,还算全须全尾。
南大有替南家办事多年,早已是豪奴,纵然有妻有妾有儿有女有家业有田产,还不是一朝散尽,任人嘬骨。
南大有升堂那日范秦去听过了,且对南榕林道:“这也是看在南药官面子上了,下不为例。”
南榕林还有个狗屁的面子!
他是靠着南家声势才得进了药局做官,可就算靠着倒腾药材才得了几分好处,那也是要拿回去分的,又不全是他的,但这人前跌份受辱的苦头却只叫他一个人吃足了!
南容林和南榕峰都在泰州城中任职,所以在城中都置办了小宅,南榕峰才下值,就见南榕林在他家中等着诉苦,翻来覆去还在骂南燕雪不做人。
南榕峰今日也吃了个憋,没有心思同他一道叫骂,只说:“一个个狗崽子都目无尊长的!”
“那死丫头怎么就不死!”南榕林恨道。
“不只她!蒋家那小子大概是来接静恬回去的,我在道上遇见他的马车,他一个晚辈竟然不下车,只隔着车帘问了句好就走了。”南榕峰皱着眉,道。
“你在城里遇见他的?进城做什么?不是该直接去泰兴吗?”南榕林问。
南榕峰瞧了他一眼,忆起蒋家马车的去向,恍然道:“他是去将军府拜会那丫头了!什么世道!?蒸个馒头还比笼屉大!”
21. 土
郁青临从药田回来后,有些想明白南燕雪为什么说那句话了。
‘将军是不是觉得我拿了赏钱还想从中牟利?’郁青临暗自道,‘我如今一个人,那点赏钱都用不完,何必钻钱眼里去?’
他眼下吃住在将军府里,平日很少有额外索要些什么,无非就是笔墨纸砚和各种药材,但都是由翠姑着人采买的。
很多郎中与药铺有勾当,指定主家要去何处买药材,美其名曰药材好,药效也好,但只是为了从中吃些回扣,这些花样郁青临在江宁府药局里见多了,他从也没有要从中挣点什么的念头,来了将军府之后,更是没有。
他喜欢将军府,喜欢这里不像深宅像乡野,一户一户,彼此都好串门子的,也喜欢这里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一大堆人,很像他从前的家和家人。
除夕那夜的事后,前院的门关了几处,龙三他们几个被拘在外院的几个院子里,虽说也可以走动,但除了辛符外,很久没见过其他孩子了。
春天到了,风暖晴好,也无黄沙,与燕北截然不同,安静又热闹,也不容易激起他们的某些回忆,所以他们就小心翼翼走了出来,在园子里看郁青临种药。
举荐白人参的赏银自然是给郁青临了,他没有动,打算寻个机会交给那位野道。
他也没有去药局的生药铺子里买种苗根块,乡野郎中自有一套取材的法子。
郁青临自小是在山中学的辨药,在江宁府药局那几年,他亦学到不少东西。
野药是好,但有些药材又不能用,譬如说杏核,山杏杏核贫瘠,根本没什么药性,只有家园里培植的才可用。
再譬如说商陆,野采的商陆药性不稳,且分赤白两种,药圃中只取根白者入药,根赤者不可用。
“白芍和地黄都是根块入药,在肥沃且疏松的土壤种出来的才会根大多汁。”
郁青临捧着白芍根块,对一众好奇来看他锄地的孩童说,又在小铃铛鼻尖上戳下一个淡淡的泥点子。
“再说你昨日吃的那一盏百合甜汤,需得肥地在浇淋熟粪才能种出好百合呢。所以也不一定是野长的药性就足,人力培植才能让更多人用上好药。”
“哪有东西喜欢瘦地的啊,肯定都是喜欢肥地。”龙三躺在日头里,翘着腿说。
“有,绿豆就喜欢瘦壤。”
郁青临抬一抬下巴,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墙根底下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冒了一大片纤薄的绿条条。
“再就是这菖蒲了,偏喜欢干巴巴的沙石土,且在腊月里移栽最能成活,奇怪吧,药材也跟人一样,喜欢荣华富贵的多,但也不乏那背道而驰,安贫乐道的。”
孩子们是听不懂这些的,但阿等说:“绿豆吃起来好像就是一股瘦巴巴的味呢,清清亮亮又下火,那百合一瓣一瓣的,看起来就又肥又厚,吃起来润润的。”
郁青临被他说笑了,想了想又很对,道:“不错,所以说土要紧,扎根在什么样的土里,就长出什么样的。”
“这跟人也一样。”身板壮壮,头发乌油油的小盘大声总结道。
她是冯婶和张叔的女儿,是将军府里少有的父母双全的孩子,一看她,就知养她的土很好。
郁青临给一坑一坑的芍药根块浇水,洗了洗手,又伸手抹掉小铃铛鼻尖上泥,揉揉他的脸蛋,觉得好像长了点肉,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掂了掂,真是重了几两。
‘将军府这块田里的土也很好了。’他想着。
因为不想占了晒太阳的草地和菜地,所以菖蒲和芍药都是沿着墙根种的,芍药的苗没长出来,怕人误踩了,又做了一圈细细矮矮的小篱笆。
南燕雪远远就瞧见了这点不同,但走近了只见光秃秃的一片整土,一瓢瓢水浇过的痕迹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她沿着那些矮篱笆走到了郁青临的院门口,小吉从院中出来向南燕雪行礼。
南燕雪问:“这种的是什么?土怎么怪怪的。”
“回将军,是白芍。”小吉道:“原来的土太瘦,郁郎中混了湖泥。
“这还养起花来了。”南燕雪转身要走。
“郁郎中说养足三年,根块可以入药。”小吉道。
南燕雪脚步一顿,疑道:“三年?”
这人怎么就觉得自己能在将军府待这么久?南燕雪自己都没去想三年后会如何。
郁青临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白芍花美,根部养血敛阴,很对一些妇人病症,府里婶子们也要养身子,所以他就种了。
南燕雪回了院里,撩开小芦备下的茶,道:“今日这茶怎么不熬改沏了?茉莉花茶?府里什么时候进的?”
燕北人吃茶喜欢用黑陶小罐熬煮,大厨房专门有一个煮茶的灶,留着小火慢煎。
外院的值房里的小火盆上也时常暖着茶,还烘着各种馍片、油酥,长夜漫漫只熬茶不熬人。
这样熬出来的茶汤又酽又香,甚至能叫人发醉,而眼前这盏茶却是见清透见底,芳香开窍。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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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道:“这茉莉花茶是郁郎中喝的,我端来给将军换换口味。”
南燕雪呷了一口,觉得不错,就见小芦又递上一张帖子,道:“蒋盈海又递帖子来了,说是携妻女来拜见。”
南燕雪上一次就没见他,顿了顿,道:“不见。”
小芦把那张不讨喜的帖子收回去,道:“蒋盈海这样殷切,只怕将军翻他家旧账呢。”
南燕雪道:“南榕山这老东西替儿子铺前程那样卖力,嫁女儿居然挑了这样的郎婿,我这大姐姐的婚事,九成九也是桩买卖。”
南燕雪忽然忆起南静恬成婚时的模样,一身红衣如霞光,清雅的样貌也被层层胭脂晕满了娇媚之色。
南榕山那时候刚升官,如果蒋家没了蒋伯谊,光是蒋盈海这一房人,南静恬算得上是低嫁,所以蒋家登门迎娶时还算周到,也算得上风光无限。
林娴感慨,说若是能在郡主府出嫁,就更体面了。
而刘阿桂在旁讨林娴的好,说什么等大哥坐上左相的位置,说不定朝廷会允许他们搬回郡主府。
南燕雪那年十三岁,自然记事了,没想到居然能把林娴那时候的样子记得那样清楚,她装扮得很喜庆,堆起的腮肉同胭脂不在一块皮上,格外有一种皮肉与骨分离的感觉,看起来假惺惺的。
‘我是为什么去吴卿华房里的?’
南燕雪脑海浮现出吴卿华拉着脸的样子,她说:“真晦气!药不是一直都在吃吗?这么些年来都费了多少银子?”
林娴一贯假惺惺的,只是南静恬将要出嫁,讨个吉利最是要紧,但又看在柳氏出手大方,待南静恬有些真心的份上,她用帕子捂了捂鼻子,道:“你大哥哥在宣州任上有些不好,郑郎中看他去了,你娘也是老毛病了,平素就吃那些药,也没短了她的。这样吧,等你大姐姐的婚事过了,上外头给她请个郎中瞧瞧。”
“外头的郎中母亲是不肯叫他们瞧的。”南燕雪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
林娴的好脸色到此为止,不欲与南燕雪再说什么了,刘阿桂左看右看,见她太招人烦,就道:“我叫你二伯伯去药局拿几剂好方子来。”
南燕雪要走时吴卿华又不依不饶道:“说起来都是你这个灾星造的孽!这么些年了,她再没生养过了!明儿你大姐姐出嫁,你可别送了!”
南燕雪还是偷偷送了一送,但只是她趴在墙头看着花轿远去,这也叫算送嫁了吗?
所以吴卿华那字字句句,才会合了南静恬如今的命数?
22. 余甘子
“狗屁。”
南燕雪是不信的,她若是信自己真是吴卿华口中的孽障,是浮云观道长口中的天煞孤星,那她早就该去死了。
但尽管南燕雪不信不认,脏水还是往她身上泼淋了。
南静恬自从将军府回来后就一日颓过一日,她没在爹娘跟前说过南燕雪的冷漠态度,但他们却把南静恬加重的病情统统归罪于南燕雪。
南静恬甚至在他们的言语和态度里感到了一丝庆幸,他们对蒋家有了一个交代,可以说南燕雪是导致她病重的罪魁祸首,而年节日的那些痛苦的哀求,整宿的长跪,剜心掏肺的剖白,还有南榕山的那一个巴掌,好像都没有对南静恬造成过一丝一毫的影响。
南静恬不光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她本来也很想死,好久之前就想死了,只是因为还有女儿,她不能死。
因为一旦她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
“余甘子。”南静恬气若游丝地呼唤着。
不能言语的小女孩飞快地来到娘亲的榻前,伸手拨开她濡湿的发,在她脑后垫起几个软枕,想要喂她喝药。
但南静恬闭着口,摇了摇头。
余甘子脸上湿漉漉的,但她收回了手,没有逼迫南静恬再喝这苦药,只是深深望着她。
看一分,少一分。
这院子里好安静,外祖母来过了,坐了坐,叹了几口气又走了。
二叔祖母也来了,抱怨着蒋盈海带着南榕林喝酒去了,发了通牢骚又走了。
眼下院外又有脚步声传来,门帘一撩,是四叔祖母张小绸来了。
余甘子沉默着请她进来,毕竟是隔了院子,张小绸不太清楚南静恬遭受了些什么,只是看她这样难免心疼,说:“孩子,苦了你了。”
南静恬同这个四婶相交不多,不能断言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见她同四叔琴瑟和鸣做不得假。
甚至连吴卿华也非常疼她,若不是有南燕雪这一家子在前,林娴和刘阿桂的怨怼就不是嘴上这么点了。
人性实在古怪,因为吴卿华对南榕惠也很看不上,她只偏疼幼子。
如此一想,林娴和刘阿桂心中的怨恨就少些,毕竟是幼子幼弟嘛。
张小绸的日子是这府里最好过的,养得她眉目舒润,不见苦色,对旁人的不幸也就多了几分哀怜。
想到这,南静恬忽然用尽浑身力气抓住张小绸的手,道:“婶母。”
张小绸吓了一跳,但没抽回手,紧紧一握,道:“诶,诶。”
“你也见过三妹妹了,”南静恬说了一句,气已经接不上了,她缓了好久才道:“你觉得她如何?”
张小绸想了想,道:“做将军的女子是不一样,我觉得挺给咱们女子长脸的。”
南静恬很讶异,也奇怪当初吴卿华是因何看上张小绸,甚至亲自登门去聘回来做儿媳的?
这并不是说张小绸不好,而是没想到吴卿华会喜欢她这脾性的。
“那婶母,能不能替我再递一句话给她。”南静恬道。
张小绸有些忐忑地道:“只是我去,将军她会见我吗?”
“将军与您素无瓜葛,她最多就是不见,那也罢了。”南静恬道。
“那,要递什么话?”张小绸问。
“我嫁人时,她被关在院子里,却攀了墙头送我,我心里很感念。如今我要死了,请她也送一送我,就当是替我多看余甘子一眼。”
南静恬眼眶涩涩的,泪已枯竭。
“这说的什么话。”张小绸有些不忍看她,侧眸却又瞧见余甘子倚在床边垂眸看着南静恬,枣红的帷帐搭在她头上,像是被泼了一捧陈血。
张小绸去将军府时带了好些礼,她知道南燕雪就连过年的年盘都没有收,是打定主意要同南家断亲了,但既然是初次拜访,礼数总是要的。
花胶、燕窝、茶叶都是从私库里拿的,也不是什么重物,所以张小绸只带了一个心腹就登门了。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会迎面撞上南燕雪出门,她正同一位妇人边走边说着话,虽是一身利落,但面上神情温和,不见煞气。
“将军,沈夫人?”
张小绸也认得那妇人,是城中沈氏米行家的大夫人莫红霞。
她们平日里场面上也有交际,关系还算过得去,只是亲近不起来。
“四夫人?”莫红霞笑道:“将军,那我就先走了。”
“夫人慢走。”南燕雪瞧了张小绸,转身要走。
张小绸忙道:“将军,大姑娘有一句话要我同你讲。”
“你为了她来的?”南燕雪奇道。
张小绸有些不明所以,点点头。
“她要说什么?”南燕雪问。
张小绸仔仔细细复述了一遍,以为南燕雪会有所动容,但她只是道:“好,等她死了我会去送她。”
张小绸呆在阶上,直到将军府的大门关上了才回过神来。
铁石心肠,不外乎是。
眼下都进了四月,万物生发。
南燕雪抬头看着在风里摇晃的一束束绿茸枝,好像没有什么东西会挑在这时候去死。
“这是香槐,过两月就会开花了,花是红色的,透过光看又是紫色的,果实可以入药,祛风止痛。”
郁青临的声音和孩子们一叠声的‘将军’忽然响了起来,学堂刚刚下学,孩子们蜂拥而出,这几日东边的园子正在修缮,孩子们总喜欢往那去,什么破烂都当宝贝。
这一阵热闹歇了后,郁青临走上前来,道:“将军的院子里食茱萸也有活血散瘀的效用,就连将军手边这株薄叶楠的叶片也能治风湿。这样说来,将军府好像就是等着将军来住的。”
“巧舌如簧,”南燕雪道:“没有赏钱。”
“将军,我不贪财。”郁青临诚恳地说:“我是有心要替药户们谋些好处,赏钱我也拿了,但绝没有要从中吃更多油水的意思。
“那你贪什么?”就算郁青临有什么所图,这种事情在军中也是多如牛毛,南燕雪其实见惯了,只问:“人总有所图。”
郁青临认真想了想,道:“可能会贪一点情。”
南燕雪转首看他,道:“如今你兼两份差,月钱也提了,攒点钱买屋娶媳,也还可盼。”
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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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临笑了起来,也没解释,只是摇摇头问:“将军呢?”
“清清静静就行了。”
五福齐全,吉而免凶只是祝语,南燕雪觉得平静就很难求了。
辛符一下从门洞里飞出来,跑进值房里捧了个茶罐出来。
郁青临比南燕雪还操心,道:“你拿茶罐做什么?”
“喝空了的!”辛符把罐子倒给他看,又对南燕雪道:“将军,我们抓到一条好漂亮的草蜥,碧绿色的!”
燕北多是一种沙蜥,棘皮土黄色,而泰州最常见的蜥蜴就是辛符他们见到的草蜥,不过大多只是褐背绿腹的,但南燕雪曾有过一只通体碧青的草蜥,那草蜥身长不过两寸,尾巴却有三四寸,四足纤纤,动起来游龙一般,飘逸非常。
南燕雪小时候同辛符一样,喜欢逮这些玩意,南静恬有一次打开她桌上的糖罐子,一只肥壮的蚱蜢就这样跳到她手背上,腿上的倒刺像个锯子似得勾着肉,她吓得花容失色,气得一连十几天没跟南燕雪说话。
不过那只草蜥她倒是很喜欢,还专门为它画了一幅画。
南燕雪记得很清楚,她只画了四笔就栩栩如生。
“别弄死了,天热了,吃蚊子的。”郁青临看着辛符跑远,转回头就见南燕雪看着自己,问:“南静恬真要死了吗?”
郁青临面色沉了沉,道:“从数月前的脉象上看,的确表浅微弱,有些死气,但也不是全无回旋余地。”
有一年冬日里很冷,江宁府开棚施粥,但每日只有两锅,贫苦百姓生怕来晚了没份,天还没亮就在等,结果天亮时好些人都不会动了,那种还没死透但又无力回天的脉相郁青临在一天里算是把透了。
“毽子拿来了!”小盘似风一般从郁青临身后刮过去,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甜丝丝的,叫他忽然想起那个同小盘年岁差不多的女孩来,道:“还有南大姑娘的女儿,她不会说话。”
南燕雪一抬眸,郁青临细细回忆,道:“可她哭时有声,也会叫喊,说明喉头无碍,而舌头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我看她目光灵秀步态自然,绝不是痴儿。且就算是痴儿,不叫天不叫地,大多也是会叫娘。她却是一副想叫叫不出的样子。”
“所以,后天外因所致?”南燕雪道。
“有可能。”郁青临道。
南燕雪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院里去。
“将军。”郁青临又唤了一声,南燕雪稍稍侧目,只听他道:“将军若是不想管,就别管。”
南燕雪有些意外地看向他,道:“我还以为你是那种菩萨心肠,见不得人间疾苦,四处赠医施药的人。”
“我不是。”郁青临道:“将军失望了吗?”
不知为何,南燕雪竟会在这时候想起南榕惠来,想起他死后遗在军中那种圣人气度,像是每个人的好父亲。
南燕雪其实因此得了不少好处的,但她还是觉得很可笑。
“我本也不喜欢圣人。”南燕雪说。
“为什么?”郁青临不由地追问。
南燕雪撩开打在发顶的一根绿枝,道:“我同你夜雨对床,促膝谈心可好?”
23. 草蜥入梦
春夏是泰州的雨季,每年这个时候,夜雨滴答的日子少不了。
但今年的雨季来得迟,即便湖风已有了夏的况味。
阳光不讲道理的灼热起来,帐子里渐渐如汗蒸一般,一条碧青的草蜥在凉席上爬来爬去,爬上南燕雪的胳膊,又嫌她肌肤滚烫,赶紧爬下去了,顺着床沿一路向下,钻进床底的阴凉处下去了。
“还不起来?就算祖母不叫你去请安了,你也不能一气睡到这个时辰啊?”
纱帐一撩,露出南静恬年轻饱满的脸。
南燕雪被盛夏透进来的光芒晃了眼睛,翻身不理会她,嘟囔道:“起来也没事情干,功夫也不让我练。”
南静恬把她掰回来,道:“胡闹,你是南府的三姑娘,练什么功夫?”
“阿娘说强身健体的。”南燕雪道。
“打嘴!不过是个乳母,哪里配得上你一声娘?底下人当初是怎么办事的?居然荐个走过镖的!”
南静恬越说罗氏的不好,南燕雪越是不快,她坐起身道:“她配不上没人配得上。”
这话之大逆不道,气得南静恬扬起手,南燕雪挑眉看她,不信她这巴掌打得下来。
南静恬虽喜欢摆架子,但动手打她,还是做不出来的。
可忽然南静恬变了脸,丰盈的面孔飞速皱缩,愤怒的表情也变得哀伤,她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脸上,痛苦地跪在脚踏上,说:“我不配,所以女儿连一声娘都叫不出口。”
“你起来!”可南静恬非但不起身,还要给南燕雪磕头,逼得她叫嚷,“南静恬,你疯了?!”
“还没有,还不能疯。”南静恬松开死咬着的唇,血一下就渗了出来,连话里都被浸上了一股阴森森的腥味,“可若是再回去,我就要疯了。我想和离,可是爹娘不许。我求了祖母,但祖母不管我。蒋盈海来了,说是要接我回江宁府,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再叫女儿回那个地方。妹妹,我知道很可笑,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姐姐。可我走投无路了,我知道蒋家有把柄在你手里!”
庆历三年,克戎军南下筹措军粮,蒋家有人想趁机浑水摸鱼,中饱私囊,被南燕雪抓住了,只是那时军机不可误,南燕雪狠敲了他们一笔,并未彻底发作,可手里攥着的这根小辫子始终连着蒋家的脑袋。
“所以,只要你一出面,就能挡了蒋盈海。他会忌惮的。”南静恬紧紧攥住南燕雪的手,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蒋盈海做了什么?叫你这般畏惧?”南燕雪问。
“他就是个废物,是个贱极的伥鬼!”南静恬面容扭曲地说。
“这些话你也对你爹娘说了?”南燕雪问。
南静恬闭了闭眼,惨淡而讥讽地笑了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彻彻底底地死掉了。
她渐渐松开手,但手指还搭在南燕雪的胳膊上,她的手指好冰,让南燕雪觉得胳膊上酥麻麻的,像是有什么凉飕飕的小东西在爬。
南燕雪在将军府的床榻上豁然睁开眼,就看见一条碧青的草蜥趴在她臂上,抬头冲她吐舌。
这是辛符捉来的那条草蜥而非她小时候捉住的那条,真真是一梦十数年,物是人非。
“庸医。”南燕雪在帐中翻了个身,却又觉得不对,对帐外唤着‘将军’走进来的小芦道:“郁郎中的安神药我吃了几日了?”
“若是算上今日,正好一个月。”小芦道:“将军觉得有好些吗?我倒是觉得您眼下青圈淡了些。”
除了今日的梦,再上一次做梦已经隔开好几天了,且南燕雪不记得上一个梦是什么了,这已经有些不同,之前的一些梦明明很清晰,她都记得自己与梦中人的对话。
而且她先前做梦时感觉非常真切,在梦里都能知道这是梦,在梦中还可行动自若,杀敌救人,与同袍故友吃喝谈笑,可今日她却没能在梦里辨出这是梦,且醒就醒了,干干脆脆,没有那种如蛛丝般缠绕的黏附感。
可见郁青临的安神药是有效果的,南燕雪心里却有些发慌。
“若是没效果,请郁郎中换换方子吧。”小芦见南燕雪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就道。
“不用了。”南燕雪起身道:“我要去南家。”
梦里的南静恬就像个鬼魂,南燕雪决定要去见一见她。
她出门,自然不用向谁人交代,只是郁青临的药都白煎了。
“将军去南家了?”郁青临想问什么时候回来,但没问,只觉得南燕雪到底是心软。
他端着药碗回了厨房,坐在桌边正出神,腿上被轻轻一撞,小铃铛凑了过来,仰脸笑看着他。
郁青临蹲下身搂住小小的人,问:“吃什么了?还咂嘴。”
“酱鸡肝哦,好好吃。”小铃铛说。
府中知道辛符患有夜盲之症的人不多,这些人都是朝夕相处的,可见辛符很忌讳别人知道他的毛病,所以天一黑就睡觉,也无破绽。
这个年岁的孩子总有些莫名的脾气,他既不肯承认,郁青临也不方便用药,只好先叫翠姑多做些肝脏来吃。
正月里的盐水猪肝没空过,有一日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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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现炒的猪肝卤子,热辣辣的,脆嫩嫩的,好吃极了。
春韭一上,一茬一茬买来炒羊肝,补得人人夜里眼冒精光,巡夜都懒得提灯笼了。
毕竟,肝开窍于目。
辛符起初不察,倒也狂吃,后来终于也觉出点东西来,又不好说什么。
郁青临想给他仔细看看眼睛,但辛符分外忌讳,一对眼就要找茬。
小铃铛年幼,开蒙都嫌早,是睡到自然醒的。
至于辛符,学堂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今日倒是老老实实写了几张大字,可等郁青临讲经时他就溜走了。
“阿符吃酱鸡肝了吗?”郁青临问今日守灶的王阿叔。
“吃了吧?”王阿叔也不肯定,只说:“今日这鸡肝着实好味道,先酱再油煎的,外边有点焦,里头嫩得要命。”
交了班来厨房找食吃的守卫闻言道,“酱鸡肝还有吗?给我吃些。郁郎中找阿符?他去东湖找几个渔户家的小子玩去了,没几个时辰回不来。”
将军府对于人员出入的管束也如在军营一般,进出都有时限。
天气渐暖,府上诸人也喜欢出门逛逛,只龙三他们近来吃着安神药虽好了些,但天一黑还是容易受幻象惊扰,觉得周遭暗影浮动,杀机四伏,总会一惊一乍。
所以谁也不放心他们单独出门,还不比辛符自由,成日在外玩,长街上的店家,东湖上的渔户都被他混熟了。
“阿符哥哥没吃鸡肝。”小铃铛搂着郁青临的脖子忽然说。
郁青临轻叹了一口气,无奈一笑,将他递给冯嫂。
郁青临院里就留了两间住房,其他都做了煎药、熬药、晒药、存药的地方,院里药气浓郁,小铃铛倒是闻得惯。
但郁青临今日要切药以做膏方,府上诸人最多用的是膏药,不用又熏又扎的,也不用吃苦药,热乎乎的贴上去,几乎立刻就有缓和酸痛的用。
膏药也是要因人而异的,所需的药材很繁杂,有独活、威灵仙、防风、细辛、五加皮、千年健、络石藤、川牛膝、桑寄生、杜仲等,郁青临和小吉两个人忙了一个下午才备齐了。
“透骨草都用完了。”小吉道:“我请姑姑明日着人采买。”
“不必。”郁请临道:“这药湖边就有,上回挖泥的时候我瞧见了,我去挖些来。”
“那小人去吧。”小吉瞧着天色将晚,就道。
“自家后头有什么关系?我去去就来。”郁青临叮嘱他将这些药材都用麻油浸好,浸出药性后方能熬制膏药。
24. 夜盲
郁青临出角门时,张叔正把马匹从湖边草场上收进来,就这么一点功夫,辛符的鸣首还使劲在草地上打滚撒野,郁青临没有看见黑马,南燕雪还没有回来。
他想起黑马那副稳重的样子,即便在吃草,也总是四下观望着。同鸣首一比,一个没心肝,一个操心命。
“将军的马叫什么?”郁青临忽问。
张叔笑道:“叫夜风,将军还在前军做斥候的时候就跟着她了。”
那马儿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夜里奔袭探听敌情时如一道疾风,隐蔽而锋利,这名字取得妥帖极了。
“将军这一路行来真是不易。”郁青临感慨着。
张叔点数着马儿,道:“自然!哪个将军是白给的?就算是谁家有权有势,任凭他封个一品大将军,那到了军中都是不作数,废物是要害死人的!”
这话背后似乎还有一层意思,但郁青临到底是个外人,听不出。
天上云彩被落日折成粉紫黄橙颜色,张叔一张黑脸橘灿灿的,道:“郁郎中,您也快些。”
“阿符是不是还没回?我等着他一道回就行了,您进去吧。”郁青临道。
辛符是不会等日头落水了才回家的,郁青临沿着湖岸去挖透骨草,才挖了几把就听见响动了。
“回来了?”郁青临道:“快些家去。”
辛符本就是要回的,但被郁青临这么一说,他挂下一张泥脸,道:“你怎么不回去?”
“我挖些药材就回去了。”郁青临知道这小子又来劲了,瞧了瞧四下无人,索性问他,“你夜里是不是看不清东西?”
“胡扯。”辛符一下气鼓起来,用手撑开眼皮子,瞪着郁青临道:“小爷眼睛好得很!”
郁青临实在受不了他用脏手碰眼睛,拂掉他的手。
辛符又去撑眼皮给他看,郁青临又去扯下他的手,急急忙忙像两个傻子。
“你自己心里有数,何必自欺欺人?怕扎针?怕喝苦药?可见平日里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都是作假的,胆小鬼!”
“我胆小鬼?我看你是怕自己不中用,叫将军赶出去,非得在我身上找点毛病出来!显得你自己多能耐,有本事!”
小孩敏锐又敢讲,这话直戳郁青临肺腑。
“好,那你有本事别走,咱们在这守着天黑,要是你这一路回去没跌个跟头,我就扛着你绕府跑三圈。”郁青临一时气性,也觉得自己好笑,缓缓松开手,又微微低头看辛符紧绷怒视的脸,语气也柔和了下来,轻声说:“若是跌跟头了,明朝起来吃碗猪肝浇头的面,好吗?”
他哪里会跟个孩子真闹脾气呢?夜盲大小到底是个病,置之不理只怕愈发严重,届时天色稍微昏沉些许,只怕就目视不清了,辛符这样上蹿下跳的性子,若是视力有碍,不知他该怎么过活。
“小爷眼睛好得很!你等着明天扛小爷罚跑吧!”
辛符还是咬死了说,态度之坚决,只叫让郁青临以为自己想岔了。
可晚风一阵阵把天色吹得黯淡,郁青临和辛符坐在湖边大石上,他侧眸看辛符,看那双黑乌乌的眼。
辛符知道他在看自己,但没炸毛,甚至没什么反应,整个人好像也被晚风吹掉了声息。
日头掉进湖里,炸开最后一片血红。
郁青临有些后悔挑破这事,或许他应该再缓和一些,同翠姑说一声,把猪肝鸡肝磨成粉,直接兑进辛符的饭食里试试效果再说。
“咱们回去吧。”郁青临朝辛符伸出手,“你明早少吃点,我扛不动。”
辛符抿了抿唇,刚不易觉察地抬了下手,又忽得朝不远处的草甸望过去,望着那一片虚黑皱了皱眉。
方才一路回来他就觉得有东西在跟着他,但又不想跟龙三他们一样疑神疑鬼。
“怎么了?有东西吗?”郁青临也瞧了瞧,湖边的草又高又密,马儿在其中都没掉了大半截腿,此时风过草叶,好似山鬼长长的乌发在飘摇。
“可能是黄皮子或者水鸟吧。”辛符从石头上下来,说:“前些时候听见渔户们抱怨,说鸭蛋被黄皮子偷了好些。我看西岸北岸住着人,黄皮子的窝应该在将军府这边。”
“嗯,虎子抓到过一只。”郁青临道:“走吧。”
辛符瞧了瞧他,说:“你先走,我要抓黄皮子去。”
方才那个能缓和的当口一过,辛符又舍不下脸了,毕竟他同郁青临还谈不上交情,他宁愿等下一路摔回去也不想在郁青临跟前丢脸。
‘小男孩真是难养。’郁青临感慨着,道:“明儿带虎子来抓,走吧。”
他今日因为要熬膏药,所以穿了一身暗沉沉的旧衣,走远几步,就与夜色融在一起了。
“来啊。”郁青临的声音从黑暗里传出来,辛符梗着脖子道:“我要再玩会。”
郁青临似乎是叹了口气,但风声太大,夜色太浓郁,辛符听不清,他在原地等了一会,算着郁青临的脚程够远了,才摸索着往将军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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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去。
辛符的夜盲之症也是后天所致,至于是打哪天起的,他假装自己不记清楚了,因为落下这个毛病,彰显了他的懦弱和无用。
南燕雪自然是知道的,但她不提,等着辛符再长大一点,很多事情就能自己过去了。
因为她也是这么熬过来的,有些病是没有药治的,郁青临这个小郎中还太年轻,居然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又或者他其实很明白,可身为郎中,总想着试一试。
湖边这块草甸到了春夏里很漂亮,像一块绿色打底的锦缎,但眼下什么颜色都没了,红粉黄绿都被黑暗吞吃掉了。
辛符走在黑暗里,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笔黑墨寥寥草草地涂抹掉了。
水鸟‘嘎嘎’乱叫,一群群振翅飞起。
辛符循声转首,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时辰虽说群鸟归家,就算区区一只黄皮子也不至于惊动这么多鸟。
他暗暗警惕起来,脑后风声一乱,他下意识一侧身躲,就听见有兵戈之声铿然响起,铁器砍在了石头上。
有人在含糊不清地咒骂着什么,声音扭曲古怪,像是没了牙,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辛符听声辨位抓起一块石头就掷了过去,一声痛叫响起,那人更是怒不可遏,嘶吼道:“我杀了你这兔崽子!”
辛符什么也看不清,完全是依照本能在躲闪,而那人在他身后紧追不放,用刀胡乱劈砍,辛符好几次险些被砍伤,堪堪避过,激得那贼人愈发癫狂起来。
突地,辛符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摔到在地,他以为自己小命不保,随即却听见一声发脆的钝响,像是一个熟瓜崩裂了。
辛符回过头,模糊间只看到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天灵盖上凿着一把弯弯的镰刀,口中呜咽作响,似乎是在说:“你,你……
而另一个人影一语不发,只伸手将镰刀生生扯下,一路从头骨划开面门,又冲着那人的脖颈重重一挥,血珠子将草叶打得发抖。
辛符爬起来就跑,又在黑暗中跌了几跤,忽听见南燕雪厉声唤他,他循声猛扑过去,叫道:“湖边不知是谁杀起来了!”
南燕雪将辛符甩到马上,一拍夜风道:“回去。”
她朝辛符的来向而去,风中好安静,杀戮的气息渐渐寡淡,血腥味发寒,该死的人已经死透了。
透过摇晃的碧青草叶,一个漆黑的人影立在初升的湖心月前,似乎是见她来了才微微侧脸,亮出一只平静漂亮的眸子来,轻道:“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