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怪谈故事里死而复生了[主咒回]》
1. 第 1 章
“哎呦,悟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呢!”
老婆子政江心疼地捡起地面上的碎纸,《青木房产》的文字随着微风被一骨碌地吹跑了。
被称为“悟少爷”、全名叫做“五条悟”的这个孩子,正将手上剩下的楼房宣传单折成纸飞机,丟往庭院中。
无论是白沙还是水池中,都已经漂浮着好几只布满文字的纸飞机,看来他已经持续这个活动很久了。
“哎呦。”老痞子又哎呦起来了,她用苍老的手一点点抚平彩色的铜版纸,白色的褶皱像裂纹一样留在了传单上。
“就没有您看中的房子吗?”
汤木庄、四条御池、樱丘台……这些价格高昂的高级公寓,均在《青木房产》上有所登记、出售。
悟的父亲,也正是这个家庭的一家之主,五条松风,决定在他即将到来的八岁生日时送上一套公寓,以作为合乎场面的生日礼物。
虽然松风并非是他的生身父亲,但从京都分家过继来的这个孩子,被所有人当作嫡子看待。
悟的亲生父母天资平庸,能够孕育出天才的孩子实属偶然。虽然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是,他们的待遇水涨船高,但作为交换,他们被永远地留在了京都。接生他的乳母政江则得到了允许,孤身一人来到了东京。
于是,悟便从分家的孩子成为了家主的孩子,成为了本家的嫡长子。
就像大多数的父亲一样,孩子想要什么,孩子希望什么……松风都不甚清楚,只是从自己的角度来选取自己喜爱的事物。
“太无聊了!”悟将最后一只纸飞机扔向了远方,随后穿上了被自己丢在一旁的木屐。木屐啪嗒啪嗒地在木制长廊上发出噪音,老婆子收了收脚步,也紧随其后。
对于政江来说,悟少爷是她一手接生、看着长大的孩子,因而,总是用看幼鸟的眼神在三寸之外看着对方的背影。无论是刁蛮任性,还是更加过分的事,在政江看来,这都是无可奈何的。
长大了就什么都懂了。
总是怀揣着这种想法的政江,如今的目标就是希望悟少爷能够开心起来。但无论是房子,新发售的游戏,还是高级料理,都无法让他敞开心扉,展露笑颜。政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非得让悟少爷露出笑容才行。
对着那张白皙而洁净的脸,政江的意识去往了数十年后。同生母藤花一样美丽面容的少爷,日后定要和同样美丽的小姐结婚。就像姬子小姐那样……如今已经很少见那样的大家闺秀了。政江打心底觉得,现在的大户人家大多是暴发户,所以无论是少爷,还是小姐们,身上都散发着一股荤荤的铜臭。
五条家是不同的。
不仅继承了古老的术师之血,商业也打理得相当成功。作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大成建设和大成百货,每年都会掠得巨额财富。
对此,政江一直引以为傲。但令人恼火的是,有得必有失。
那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情,所以再怎么重复也无法改变五条家如今人丁凋零的现状。本家的悟少爷与梨华小姐,松景老爷家的茉莉咲小姐,莲华小姐家的光罗少爷,其中,茉莉咲小姐岁数最大,过了年节就要十四岁了,其次则是光罗少爷,年纪最小的是梨华小姐,还是个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
虽然孩童不多,但政江依然为家族感到骄傲。五条家即将衰弱的荣耀,因为悟少爷的诞生重新荣光。遗传着古老咒师之血的家族中,诞生了一名真正的天才。
就算日后,世界以悟少爷为中心旋转着,政江也不会怀疑什么。
她的中心此时却闷闷不乐着,这让政江感受到了灼烧般的痛。她收紧了下巴,试图得到这个事件的答案。
照顾光罗少爷的女佣告诉政江,或许是因为家中缺少同龄的玩伴。
“光罗少爷最近经常和补习班的同学们出去玩,这样可不行啊。”女佣迟疑了下,接着说:“至少得是身份清白家的孩子吧。”
政江摇了摇头,她始终认为,这世道,正经的孩子很少了。
但机会来得意外的迅速。
三月一十八,春分日的前两天,五条松风的第二任妻子堇子带着名义上的长子拜访了同为咒术名家的加茂家。
……
……
在父母们互相寒暄的时候,悟从人群中离开了。他如今的身高只至成人的腿部,不过他相信,等到青春期的时候,他就会超过政江。悟的父亲是个高个子,生母也是个高挑的美女,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这一点。
古老的庭院中小景见大园,悟沿着水池向前走着,绕过了至少三个无人的院子,看见两棵园林中罕见的桃梨孤零零地立在池塘边。
被政江说作是“不正经”的桃花与梨花在水池上洒下了一片花瓣,粉色与白色争相着铺满镜面。
往不远处看去,三个女孩正在抛绣球。其中两个看模样就知道是双胞胎,无论是脸蛋还是穿着都完全一致,黑色的娃娃头下搭配着两身粉樱红绣的和服,她们的年纪比悟大一些,看来已经有十一二岁了。第三个女孩,也留着长长的黑发,蜷曲的刘海分布在两侧,看样子和悟差不多年纪,穿着一身白底蓝红竹叶的和服。
双胞胎姐妹一边数着拍子,一边抛掷着手鞠。红色麻布的手球上绣着飞鹤与樱桃,周围还装饰着小巧的铃铛。
在双胞胎玩闹的时候,年纪最小的女孩则是握着双拳,脸颊绷得紧紧的,似乎是在倒数着什么。
很快,手鞠球被抛向一个高峰,一阵妖风猛地吹过,手鞠球从她们的头顶被吹飞,落到了池塘的中央。
用于装点庭院的池塘,建造伊始便挖了两米的深度。最小的妹妹试图用树枝勾着绣球,可对方却纹丝不动,麻布上逐渐沾上水的身影。
“什么啊,”语气有些冷的女孩叹息道,“怎么飞到那里去了。”
另一个害羞的女孩则担忧地看着手鞠,又看向自己的姐妹,“怎么办,阿姨会不会生气呢。”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最小的那个孩子看上去似乎有些为难。她突然解开了腰带,脱下外套,仅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跳进了池塘里。
胡乱地爬了两下后,女孩抓住了已经淹湿了三分之一的手绣手鞠,朝着岸边扔了过去。她的身体痉挛似地抖动了阵,然后才缓缓地爬上了岸。
姐姐们面露欣喜,夸赞着:“好棒哦野梅,这样就不会被阿姨骂了。”
叫做野梅的那个女孩,柔软的嘴唇中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她打了个喷嚏,看起来像是冷着了。
拿回手鞠球后,女孩们才有功夫观察到庭院中的不速之客。留着一头刺猬似的白色短发,色彩如同白日烟火似的浅蓝色单衣的男孩,抱着双臂,假装大人般从容。只是,双胞胎们并不领这个情,只是凑在一块叽叽地笑起来。
悟听得到她们说话的声音,而双胞胎也没有遮掩音调的打算,她们用一模一样的姿态微微探头,问道:“你是今天来的客人吗?”
野梅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注意到这一点的悟,还发现野梅有一双圆溜溜的、梅红色的眼珠。
悟很少和姐妹们打交道,他最亲近的姐妹是自己异父异母的妹妹,梨华。身为婴儿的梨华不是在哭闹,就是在睡觉,这让悟根本没有逗弄她的机会。
想到一会儿,堇子还要和其他人一块儿喝酒,悟决定自己消耗些等待的时间。
双胞胎却说:“我们要去读书了,”她们分别扯着绣球两端的线绳,像是扯着一段红绳,“野梅,反正你也没事做喽?”
野梅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含糊地回应着。扯着身上湿漉漉的里衣,看起来十分为难的模样。
目视着双胞胎们的离开,两个年约八岁的孩子面对面站着。
悟并不是那种会折磨人的坏孩子,政江总是说,他身上有一种空灵的、非凡的气质。虽然这可能是老婆子的一厢情愿,但总的来说,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走吧,去换衣服。”走在路上的时候,悟说:“我可不擅长和女生一起玩。”
野梅用沉重的语气说:“可我是男生。”他注视着悟浅蓝色的双眼,强调道:“是真的!”
悟心想,加茂家的男生们总是留着长长的头发,以便日后用以束发,所以他才分不清这一点。他反而质问道:“你们都穿一样的衣服?”
野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背,又看了看悟的穿着,满不在乎地说:“都一样!”
恐怖的风片刻不停,野梅哆嗦得更加厉害了。悟走在他的后面,小小的木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在跟着野梅回他家的路上,悟发现周围的树木越来越杂乱,有高有低,毫无秩序和美感。
雀鸣声让人有些心烦意乱,如果天气再暖和些,恐怕心情会更好一点。穿过树林织造的围墙与鸟叫,他们终于到达了野梅的家——一间位于宅邸西北方向的平屋。
野梅趴在走廊上,相当使劲才推开了纸门。阳光一泄而进,将整个屋子都照得十分亮堂。映入眼帘的是堂中的巨大花瓶,几支素雅的长柄竹安静地倚靠着瓶壁。在它周围是一些书法的挂画,尾端签着作者的名字——「秀介」。
“你等等我!”野梅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纸门的边缘“哐”地撞上墙壁。
悟在堂前的榻榻米上坐了下来,墙壁一侧摆放着一只实木书架。五层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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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书目,其中两层摆着的都是同一个作者的书籍。
《卑弥呼的房间》《神像杀人计划》《日神巫女的祈祷》《日轮城的天上谜题》,伊藤流水著。
这是推理小说吗?悟嘟囔着。他往上看去,与这两层不同,上一层摆放的是一些经文,有日文、英文和梵文三种翻译。悟对这些从来都没什么兴趣,书架的最上层,也即是第五层,安置着一尊女神的雕像。身着短褂长袴,发后还装饰着一顶日轮金冠。
悟移开了眼睛,因为这时候野梅出来了。他换了一身翠绿草底的外衣,手里还捧着一盒马卡龙。
“我喜欢吃这个。”野梅也在案几旁坐了下来,“但是妈妈平时不让我吃甜食。”
悟盘起双腿,用一旁的叉子杀死了一只黄色的马卡龙,“那不还是给你买了吗?”
野梅鼓起脸颊,像是在发怒,“才不是呢。”
那就是爸爸,或者兄弟姐妹买的。
马卡龙的甜腻在舌尖散发开来,看似甜蜜的食品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味。
野梅耷拉着嘴角,他也发觉自己先前的话说早了。
“再等等我。”说罢,他端起仍剩下四颗的马卡龙盒装,再一次跑回了房间中。
悟听见了拉开窗子的声音,和一声“咚!”,像是什么落进了深井中。
很快,野梅又端着一盘日式点心出来了,是一种红豆馅的酥饼,每一个只有成人的拇指大小,似乎是叫做最中的点心。他的牙齿上很快沾染了饼屑,含糊地询问着:“你叫什么名字?”当然,他没有忘记介绍自己,“我叫野梅。”
“五条悟。”悟早就知道野梅的名字是野梅了,他不仅视觉很好,听力也很敏锐。可回答着问题答案的他并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应,他撑着一侧的脸颊,浅色的手指指甲在脸颊上制造出凹陷,“你难道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吗?”这看似自傲的言语实际上有着非常客观的现实支撑,诞生于五条家的悟,有着千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六眼”,无论是对于咒术的感知还是操纵,都远远超出平常人,甚至是常人的百倍不止。
加茂、禅院与五条并称名门三家,可这几个世代出生的孩童,压根就踩不上他天赋的足跟。如果天才的出生是对世界的一种震荡,毫无疑问,悟就是这阵飓风。
在这样的夸奖中成长的悟,第一次遇到不认识他的同龄人们。不仅仅是野梅,还有刚才那对双胞胎。结合居住在如此偏僻的角落,显而易见,他们是家族里的“边缘人”。
就像他的父母那样,宗一郎,藤花,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野梅顺着这句话道歉了,但他啃着酥饼的动作并没有停顿,其中蕴含几分真诚实意不难看出。
“你是和教主大人一样出名的人吗?”这么问道的野梅,下意识将悟和“教主大人”放在了同一个天平上。
没有听说过悟的教主,和没有听说过教主名讳的悟,也确实可以放在同一架天平之上。
“那又是谁?”梵天教派?笑之教?奥姆真理教?分布在日本本地的教派,少说也有上百种。比起家人,教众们似乎更能从所谓的教主、神身上得到宽慰、得到爱。
野梅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精装书,指着上面的「伊藤流水」说:“教主大人。”
——原来真的是悬疑推理小说啊。
悟随意翻了翻书签和腰封上的介绍语。
「1200人的杀人计划,只为了你亲手点燃天空中的太阳。」
「1994年日本年度小说、日本推理鬼才伊藤流水继《神像杀人计划》后又一力作」
“爸爸妈妈今天也去教会了,所以他们晚上才回来。”野梅的唇间微微露出了一些牙齿,整齐排列的白齿们,看上去有好好遵守着刷牙的规定。
悟张望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可以玩乐的东西。典雅的装饰们填充着宁静的氛围,看起来并不是适合玩乐的环境。
“你家有GBL吗?”悟看似递上了话头,实际上,他猜想对方根本答不出来。不出所料,野梅仍旧维持着呆呆的表情,他甚至还没到学英语的年纪,嘴巴里憋不出一个音节。
从同龄人身上汲取着满足感的悟站了起来,“跟我来。”
不知道悟要做些什么、但习惯性地跟在其他人身后的野梅,小跑着跟在对方的身后。
悟的继母堇子正在和堂姐竹云聊着琐事,悟闯入了她们之间,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堇子,给我游戏机。”他伸手讨要着什么,堇子叹了口气,从一旁的米色皮包里掏出了巴掌大小的掌机。
“我都忘记我刚才在聊什么话题了。”
2. 第 2 章
头一次看到游戏机的野梅伸头打量着,GB机的屏幕上,星之卡比正咕噜噜地跳跃着。屏幕很小,只有孩子的手心大小,野梅不得不靠近了悟,几乎是侧在对方的头颅一旁。
一开始他觉得很是无趣,但流行游戏总是拥有着吸引人的特质。
“给我玩玩嘛。”野梅央求着,甚至拢住了对方的手臂。
“等会。”这不知道是悟第几次说这句话了,他在这一关死了五回,每一次都会被家园威胁者杀死。他操纵着星之卡比跳跃着,粉色的毛绒玩具噔噔噔地在地面上跑着,不时发起着攻击。
野梅脸上的兴趣盎然逐渐变成了扫兴,悟似乎忘记了身旁的观望者,直到那毛绒绒的黑发蹭在他脖子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等会”已经过去了很久。
时钟已经打过了好两个小时,堇子应该不会在这里过夜,也许用了晚餐后就会离开。想到这里,悟推了推野梅,让这个看起来就有些傻乎乎的孩子坐直了。
野梅打了个寒颤,他的眼皮下意识地打开,梅红色的眼珠中逐渐闪起光亮。
“吃饭了!”脑袋里除了睡觉就是吃喝的野梅,猛地站起了身。因为长时期盘坐而变得麻木的双腿失去了知觉,撞击的钝痛感让他清醒了过来。
悟的眉头微微蹙着,而野梅的眼中含着一汪热泪。下肢的生命正在逐渐回归,酸麻胀痛的感觉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他像只受伤的鸭子般嘎嘎叫着,听起来不太像哭声,更像是一种嚎叫。
纸门被“唰”地推开了。在野梅的哭声中,一对长相文雅的男女出现在了门口。悟仍然坐在榻榻米上,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女人是野梅的母亲。无论是脸型还是眼睛,都生长得一模一样。都说儿子肖母,悟和野梅都遗传了母亲的长相。只不过,野梅的母亲眼神呆板,看着与常人有所不同。
加茂桔子脱了鞋,在榻榻米上蹲了下来。野梅靠在母亲的衣襟处,眼泪顺着鼻梁向下滚动。桔子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情形,用手揉动着小腿处硬邦邦的肌肉。
加茂秀介认出了悟,当妻子正在照料孩子的时候,他寻常地问候着。和加茂家的男子们一样,野梅的父亲也留着一头长发,只是在脑后梳作马尾,流出洁净的侧脸和脖颈。
“野梅今天和悟君做上朋友了么。”戴着金丝眼镜的青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却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悟。他和妻子的眼睛都是相同的梅红,电灯光下流淌着像血一样的深红。
一种诡谲的氛围像雾气般悄然围绕在悟的身边,不是实际的咒力,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觉,阴森森的像是夏夜故事里的鬼怪。
悟顺势站了起来,两人间的身高差看起来充满了成人对孩童的压迫性。这样的接触仅仅持续了两秒钟,加茂秀介便挪开了视线,“我们一起走吧,可以用餐了。”
……
……
野梅坐在父亲的怀中,果不其然,他遭到了哥哥姐姐们的嘲笑。
“又不是小孩子了。”
“秀介,你也太宠着他了。”
不绝于耳的声音让野梅有些害臊,他晃动着双腿,试图从父亲的怀抱里离开。可秀介的手臂里像是嵌着钢铁,勒得他的骨头有些嗡嗡作响。
野梅一家在餐桌的尾端落座,悟和继母则坐在家主的左二侧位。隔着七八座的距离,悟看到野梅的眼眶仍然有些红红的。他想到自己有一次撞到了手肘,少见地哭了。还在生长的脆弱的关节受伤之后,悟一直很在意这回事。
顺着座位一路看去,悟又见到了许多男孩女孩。有和野梅一块的双胞胎姐妹(这时候悟知道了她们的姓名分别叫做美兰和美桃),长相相似但年龄不同的两个男孩,脸上有着雀斑的男孩,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孩,眼睛上挑的女孩……其中最年长的,是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只是脸色发白,看着有些萎靡不振。
没等家主落座,堇子就已经忍不住喝了一杯酒。她对酒没什么品味,只是单纯地酷爱喝酒。因此,堇子总是不时地被政江所埋怨。
加茂家主随后缓缓落座,他是个约莫六十岁的男子,从五官的轮廓中能够依稀看出对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男子。
悟没什么兴趣的用着餐,加茂家主客套了几句话后便离开了,原本几乎寂静的客厅中顿时充满了吵嚷的声音。这是政江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面,她总是在人家背面嘀咕着,说这是失去了名门的气质云云。明明她从前也是个普通的产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了这样的习性。
与堇子相熟的堂姐姐夫们低声说着些什么,悟听了几句,顿感无趣。其实他也意识到了,堇子之所以会带着他来到加茂家的缘由,孩子们少见地汇集在一起的缘由,选择加茂家而非禅院家的缘由——
家族,婚姻,爱情。
野梅在桌旁探着身子,离他有一段距离的桌面上摆放着一盘仿佛是栗子冰糕的点心。他父亲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妻子,加茂桔子似乎正在发呆,眼神虚无缥缈,注意力完全不在眼前的宴席上。
餐前,秀介从口袋里取出了几颗白色药片喂给了她的妻子。
这对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的夫妻之间,存在着一种即便是外人也能察觉出的不可插-入的绝对引力。
无缘由地,悟感知到一种森冷的含义。
食之无味地用了一些餐点后,趁着堇子不注意,悟从椅子上跳了下去。和服与裙装成了完美的遮掩物,但说实话,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人,哪怕位子上空空如也如此显然,也不会有人发现他。
大人们总是把小孩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傻瓜,哪怕是当事人的事情,他们也很少直接与本人联系。
真是不愉快的夜晚。
悟想象着自己单独回家的情形,反正堇子也有钱,又或许她今夜甚至都不回家了。
与热闹的餐厅所不同,外部的庭院清冷的多。悟用肉眼观察着加茂家,这里也游荡着许多灵。有的如米粒般细小,有的则是庞然大物。
有些古板的术师,还用着曾经的方法来判断幼儿的灵感。看到的灵越大、越多,意味着天赋更加超进。因此,他们舍弃了对家园内咒灵们的清扫,只是当做装饰物一般任它们活动着。
并非完全赞同这种说法,但悟也并不是全然反对。他的视线逡巡了一周,这庭院中全数的生物都落入他的眼中。如果是政江,她什么都不会发现。如果是堇子,她会看见趴伏在桥旁的黑狗。
悟瞥了眼守卫在正房上的两个巨型达摩形状的咒灵,暗叹真是丑陋的生物。
野梅粗糙的脚步声在他一旁响起的时候,悟还在打量围墙边的瘦长鬼影。
野梅的手心里还握着几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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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枣,他的父亲又一次陷入了热情的传教活动中,野梅因此得到了解放。
青枣在悟的脸颊上制造了一个凹陷,面对这充满了邪恶气息的庭院,野梅却视若无睹。悟用短短的半天认定,野梅既愚笨又无能,他甚至无法在对方身上察觉到咒力的流动。
禅院家似乎也有一个没有咒力的家伙,不过比悟要大上好几岁,并非同时代的子辈。
“吃嘛。”虽然这么说着,但野梅已经往自己的口腔中塞入了一颗青枣。悟勉为其难地接过了这颗枣子,比起青枣,他更喜欢吃草莓,也许他现在就该打个电话回家,让政江去买些新鲜草莓来。
悟的眼中,一颗巨大的眼睛从他的屏障旁飘过,来到了野梅的眼前。后者自顾自地咀嚼着食物,低着头,像是在数落自己的五根脚趾还在不在脚掌之上。
沉默只持续了一会儿,野梅吐出了一枚核,向着远方的草丛丢了进去。随后,他表现得些许扭捏,并用眼角的目光悄悄看着悟的脸。
“可不可以给我玩游戏机……?”野梅偏着头,鼻头微微皱着,眼里只有对游戏的火热。
以为人家追着自己出来的悟,没想到竟是这种理由。
悟的情绪表现得微微有些夸张,他一声不吭,亲自制造的沉默令野梅节节败退。
野梅懊恼地说:“那算了。”不过,他的表情并不完全是这么说的,似乎是在琢磨着什么。
涌入这庭院中的黑夜,在夜灯的照耀下,界限更加分明。
秉持着自己不高兴也不能让对方也高兴的心态,悟在石座上坐了下来,只剩下一些电量的掌机微微泛着荧光。
野梅有些恼羞成怒,他忽然看了一眼别处,很快便挪开了眼神。
讨厌。
讨厌啦。
野梅低着头离开了,头颈垂着,支撑着下坠的头颅,像一株被压弯的狗尾草。他小跑起来,悟扬起脸颊,蓝色的左眼注视着对方笨拙的姿态。
野梅踢着地面上的石子,碎石离它原来的方位越来越远。
在生活上,父母一向很严格。无论是零食还是玩物,都亲自把控着。
野梅越想越是渴望,一时间的愿望压过了别的什么。趁着父母还在席上,他回到了房间中。打开窗户的那一刻,一阵冷冷的阴风吹拂向他的双颊。
野梅攀过窗口,踩在了早就被压垮的草地上,一口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井安静地坐立着,缝隙里的青苔已经生长了很多年,像是披上了一件深绿的外衣。
野梅把之前剩下的点心全都倒了下去,咚咚咚,细碎的撞击声很快就停下了。他垫着脚往井里看着,井里黑洞洞的,干涸的井底似乎摆放着什么。
“福神福神。”野梅握紧双拳,向往常那样祈求着。他的手指紧贴着手指,合上眼的时候,一张黑深深的脸压在他的眼皮上。保持着三四厘米的距离,网球大的眼球,手掌大的口鼻,薄薄的纸一样地皮肤下流淌着死掉的血。
想象中游戏机的模样,野梅诚恳地祈祷着。每个周末,他都跟父母前往极乐净世教派,向供奉的女神祈求幸福与美满。不过,女神从未回应过他们的声音。
但福神不一样。
从一年前起,野梅就向这井中之神许愿。
福神是会为野梅实现愿望的,慷慨的神。
3. 第 3 章
阿嚏!
悟打着喷嚏,将某某人可能念叨着他的想法抛之脑后。
堇子今夜要在娘家留宿,悟也一并停留在了这里。加茂家和五条家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风中呼啸的灵的叫喊声刺激着他的耳膜。
天赋太过于突出也是一种错误。
悟的眼皮不住地跳动着,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适应加茂家的黑夜。一切萧寂的风景中,他所看到、所听到的远比其他人要广袤的多的世界,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小小的折磨。
萦绕在咒灵身上的苦痛与悲嚎,已经成为了一种苦涩的甜点。
悟睁着双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天花板。
屋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有什么正在木制的地板上缓缓爬行。纸窗外的影子不停摇晃着,定睛一看,仿佛一具被风吹动的上吊的尸体。
西北方向的宅屋中,持续着咚咚的、剁菜的声音,一通电话也在不依不饶地响着。凌晨一点的夜晚,这惹人生厌的电话铃声很快被人声所取代。
一个沉稳的男声在电话那头确认着什么,野梅悄悄地从床铺里爬起,倾听着聊天的声响。似乎有提到“1185”这个庞大的数字。枕头下,游戏机上的画面已经自动跃往“Ending”。因为野梅的疏忽,他又败在了这一关。
在和谁聊天呢?野梅稍稍思考了阵,但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对于他来说,委实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他只是在意,自己偷偷玩游戏这件事会不会被父母发现。
怀着这种紧张刺激的心态,野梅硬是玩到了凌晨三点四十。他终于想起了某件被他遗忘的事情,明日,不,应该说是今天,他们一家三口要去教会做祈祷。
野梅讨厌祈祷,倒不讨厌教派,对于教会供奉的女神,也没什么反对的意见。在教会里,偶尔能分到特殊的糖果,他时不时回忆着其中的滋味。在这种稀少的甜蜜回忆中,他换上了整洁的衣服,朦朦胧胧地牵着母亲的手穿过庭院,来到大门口。
一辆小轿车已经停在门口了,但那并非是他们要搭乘的车辆。五条堇子拉扯着脖颈,她昨夜醉倒了,所以早上根本起不来。然而,如果再不出发,就赶不上今天的画展,她还要作为特邀人在画廊进行剪彩。
悟拧着眉毛,他想直接回家去了,可到时候松风又要在那里罗里吧嗦。难不成身为大人的堇子需要自己的照顾吗?但堇子属实愚笨,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在玩耍,就连平底走路都说不定会被地上的井盖绊上一跤。
怎么他身边尽是些笨蛋。悟难免自傲地想道。他所说的另外的笨蛋,正抓着妈妈的腰带,躲在和服后面偷看他。但这偷看的技巧太过于粗陋,就算不回眸也感觉的到。
悟依然在意野梅将游戏机看得比他更重要一事,只在心中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打算上车。然而,堇子却发生了意外。她忽然面色一白,悟不愿再看,下一秒,便听见“呕”的一声。
悟捂住了耳朵。
他已经不愿意跟着对方一起回去了。
加茂家的侍从们似乎对此见怪不怪了,现场除了某声稚嫩的惊呼外,竟无一点声音。
桔子从袖口抽出手绢来,在侍从到来之前擦拭着对方的嘴唇。秀介则俯下身,询问道:“既然这样,悟君今天要不要抽出些时间来和我们一起去教会。”他低头看了看腕间的机械表。
野梅的视线像磁铁一样吸在悟的身上,他自以为是的小心,实际上十分热烈。
悟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上了加茂夫妻的车。这是一辆白色的六代卡罗拉,前两年刚刚停止生产,悟坐在后座,再一次掏出了自己的游戏机。野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安全带,最后,他还是悄悄地靠到了对方身边。
一夜之间,野梅似乎染上了游戏瘾。
悟随意摆弄着,通过车头的后视镜,他发现一双红色的眼珠正在监视他们。他干脆伸直了双腿,不安分地架在了主副座之间。可他的腿还很短,像一只无处安放的大型娃娃。
野梅看起来有些无措,他只是摇晃着脑袋,不知道是该劝阻还是默不作声。
四十分钟后,教会到了。从表面上来看是十分普通的地方,建筑也是用基督教堂改造的,因而土地上还矗立着古老的十字架。
这也太凑合了些。悟左看右看也没有看见教会的名字,草地上倒是行走着许多表情安和的人。
什么野鸡教会。他默默给极乐净世教会冠上了这样的称呼。
加茂秀介和加茂桔子向其他人道好,其中有人称呼他们为“兄弟”“姐妹”。
眼见着父母们走开几步,野梅悄悄地对悟说:“这里的糖很好吃。”
悟不由地用无名指擦着右眼的眼皮,某种意义上,这家伙和堇子也算是殊途同归。悟下意识地想要插兜,可却摸了个空,这都是因为他这次穿的是和服,而不是帽衫。
和教众们打过招呼,加茂秀介又向后方的他们呼唤道:“悟君,别走丢了。”明明只是很关切的话语,悟却有一种被特意提点的感觉。于是他对野梅说:“你老爸是怪胎吧。”当然了,这是他趁着秀介与桔子不在现场的时候说的。
面对这种谈论,野梅竟也没有生气。他点着下巴,似乎是在寻找与之相似的情形。
忽然地,他嘻嘻地笑了两声。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以作认同,但野梅却闭上了嘴,再次垂下了头颅,盯着地上一只正在缓缓爬过岩石小道的蚂蚁。
悟意识到了,无论是昨天刚见面还是现在,他总是关注着天空或是地面。一向顶天立地的悟,相当讨厌这幅做派。他认为,这样迟早会养成孤僻的性格。
在一番(悟看来)毫无意义的寒暄后,一个身披白袍的中年男人招呼着他们进入正殿。
“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加茂秀介合起双掌,表情虔诚。待白袍男人离开之后,秀介转头对两个孩子说:“野梅,你和悟君就呆在庭院后面,主仪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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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来找你们的。”
野梅含糊地应了声,毫无顾忌地拉住悟的手指,“我们先去玩!”
在野梅的讲述中,悟终于了解了教会的仪式。它分为主仪式和次仪式两部分,主仪式只有教派的核心成员能够参加,次仪式则接受所有人的参观。野梅又一次提到次仪式中会分发的食物,他回想着,“青柠味的糖?”
还不如回家呢。
可野梅不停地叨叨着,虽然尽是些废话,但至少是些天真的想法。他的眼珠向上转着,忽然好奇地说:“其实我也好想知道爸爸妈妈现在在做什么来着,但他们从来不告诉我。”
看着那张软绵绵的脸蛋,悟忍不住掐了掐对方的腮帮子。看到那宛如仓鼠般的模样,他的心情削微转好。如果野梅也是堇子那副模样,他才懒得理他嘞。悟从已经被捂热的石凳上跳了下来,“走,我们去看看。”
野梅仍然犹豫再三,万一他被爸妈骂了该怎么办呢?可悟已经先他两步走起来了,他只好跟上了对方的脚步。野梅本身就是拿不定主意的孩子,比起自己打定主意,他更擅长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别人身后。
先前说了,野梅父母所信奉的教派使用的是多年前废弃的基督教堂建筑,刷得雪白的墙壁上平行着许多扇彩色绘窗。悟踮起脚尖,透过模糊的窗玻璃看向教堂的内部。野梅也摇头晃脑,但更多的是在关注一旁的悟。
从外面看向里面,实则很难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这座教堂似乎还做了相当不错的隔音措施,他们俩几乎听不到其中的声音。
不过,悟的眼睛刚好很敏锐。他的蓝眼睛在眼白上移动着,透过万花的世界,他模模糊糊看到其中攒动的人头。数量有些多,可能达到了上百人。
看来他们来得有些晚了,悟还以为这是个很小型的聚会。他的上下眼皮睁得很大,勉强从中巡视着什么。他看到比地面高上半米的仪台上,某个人似乎正在发表演说。
悟看了十几秒便失去了兴趣,低下头,看到野梅正往后仰着头,细细的脖子似乎支撑不住他的头颅。
悟正欲离开,眼光正好瞥见彩绘窗中的最后一幕。
发表着演说的那个人忽然拿出了一把刀,笔直地割开了自己的脖颈。透过彩色的玻璃,缤纷的颜料四溅开来。
关注着这一幕的男孩眼皮下意识地颤动了两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后续,没有慌乱,没有逃窜,人们齐齐鼓起掌来。
“有什么?”野梅也踮起了脚尖,试图窥探教堂中正在发生的残酷的景象。
一颗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他的头顶,五条悟喃喃道:“就是祷告。”他拎着野梅的衣领将他往后拖去,“玩游戏去。”
与本应该产生恐惧的心情所不同,悟的心跳只是比往日更快了些,远远达不到过速的程度。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甚至有些兴奋。
一切都只是在证明他的初印象是正确的。
加茂野梅的父母是对怪人。
4. 第 4 章
游戏机的屏幕上发出了电量不足的红光,野梅悻悻地放下了手。悟若有所思的模样引起了野梅的注意,见他的目光射往草丛,野梅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蛋,以作先前的报复。悟心不在焉的,意外的没有反抗。
当他正想继续往下做些什么的时候,悟却做了个左拳敲右掌的动作,仿佛明悟了什么。
“啊,怎么了?”野梅还以为悟突然有了什么有趣的想法,可后者并没有要告诉他的愿望,上下唇的唇线微微抿着,无论从上看、从下看,还是从左从右看,都只能看出悟的眉眼间闪烁着两三点骄傲之情。
野梅下意识地感觉自己被排挤了,他扭着手指,正想说些什么,原本紧闭的主仪式大堂之门从内被推开,三三俩俩的人结伴从中走出。无论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是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脸上都酝酿着淡淡的幸福。
悟摩挲了下巴,这个看似睿智的动作放在这等年纪的小孩身上只让人觉得有一种淡淡的幽默。看见母亲,野梅便小跑了上去。加茂桔子今天穿了一条浅绿色的纱裙,牛乳白的皮肤在日光下几乎反着光亮。她抚了抚儿子柔软的发顶,而后才将视线分享给另外的人。
“久等了。”秀介向悟介绍接下来他们可以参加的事项。悟打量着这个男人,还有他身旁的女人。他试图直接从面目到追踪到谎言的线条,可这对夫妻的表现却无懈可击,仿佛刚才的自杀现场压根不存在。
但五条悟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眼睛。若有一天,他眼前发生了别人口中模棱两可的事件时,他只会相信自己。
一个从天而降的、横跨在他面前的小小题目,在这个题目前,悟还是忘记了自己先前的目的是要让野梅意识到,自己比游戏机更加重要。他的目光随意地从那俩张相似的美丽面孔上扫过,心里则暗暗发誓: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是什么。
……
建立在日本这片土地上的教派,少说就有上百个。每一年它们都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但能够维持生计存活下去的宗教则屈指可数。
浏览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爱学习的人,网页上大片大片没有图片解释的文字只是在摧残他的脑细胞。
根据旧教堂的地址,悟找到了与之相关的内容。野梅夫妇所信奉的是一个名为「极乐净世」的日本教派,它的前身是成立于一百年前,也即是1896年的「真言正宗」。在经历差点原地消失的转折点后,演变成了如今的「极乐净世」,就连教义也有着巨大的变化。
悟稍微看了看其中的教义,大部分教派的教义都没什么区别,无谓是牺牲自己、奉献他人,这个“他人”,自然指的是可以用金钱填满肚子的教主。
叉掉。
叉掉。
叉掉。
在把鼠标丢出去两回后,悟瞥见了一个出现了关键词的交流论坛。
〈〈〈〈有没有人被奇怪的人传教过?
……
……
「千早」:我的爸妈最近进了一个叫做极乐净世的奇怪宗教,家里的备用金都被他们拿去供奉了,可以报警让警察们帮忙要回来吗?
「韦诺西」回复「千早」:嘻嘻,基本上不可能
「飞行的罗拉」回复「千早」:趁早跑路吧TT
……
「沙都子」:你们难道不看报纸吗?这个教会里死过很多人
「绝对不死少女」回复「沙都子」:是邪教吧,邪教[摇头.jpg]
阅览了一遍这些营养不足的评论,悟的身体振动了一下。倒不是说被吓到了,而是堇子把脸伸到了屏幕前,但下一秒,堇子的脸就被无情推开。
堇子似乎是来捣乱的,虽然她自认为有着正经的目的。她掩着嘴唇,语气中却带了些粗俗的兴奋,“加茂家的女孩子里有没有觉得可爱的?”美兰,美桃,玉荷子,纱葵,年龄和性格上都有所差别。
“不感兴趣。”悟往下滑着鼠标,嘎吱嘎吱的声音盖过了堇子的喋喋不休。堇子又说了些什么,但都是无关紧要的话。悟一向无视她的继母,堇子总给他一种忙碌的仓鼠的印象。
堇子稍微提高了些分贝,“这事也不是我决定的。”这句话的意思是,结成姻亲的想法来自于悟的父亲,也即是五条家的家主——五条松风。
悟翻了个白眼,在将堇子赶出房间前,后者看见了电脑屏幕上的内容。为了彰显自己的重要性,堇子轻咳了声,“你要是想知道这个应该问我啊。”
是啊,堇子在改姓之前,也是加茂家的一员。
可悟还是说:“指望你……吗?”
堇子冷哼一声,“毕竟桔子也向我传教过呢。”在她的讲述中,悟了解了其中未知的部分。
加茂秀介与加茂桔子是表姐弟,这一点其实不需要额外强调,毕竟所谓的咒术名门间充满了扭曲的血缘关系。就像堇子和悟的生母藤花都拥有同一个外祖父。
悟厌恶着这些别扭的关系,以后他一定会离开这个家。甚至现在,他的个人账户里已经攒了许多离家出走资金。
十七岁的秀介与桔子在某个原因下,一同开始信奉极乐净世教。极乐净世的教主名为伊藤流水,在社会上是一名有所名望的小说家,书写了许多部加入了神话元素的悬疑、恐怖作品。
小说家担当着宗教的主持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古怪。可这个教派不仅没有原地消失,反而稳固地生存到了现在。
秀介和野梅都是狂热的宗教分子,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来,然而,他们的顽固全部都悄然隐藏在血脉里。桔子的祖母将精神病症遗传了下来,她偶尔会做出疯狂的举动。高二的那一年,在做仪式的时候,她剪下了自己的舌头。
所以不是不说话,而是说不了话吗?悟还单纯地以为,野梅的母亲不爱说话而已。
“明明以前还不是这样的,自从发病了之后,就越来越不好控制了。哎呦……就是那个精神分裂症,她母亲寒樱,还有祖母,都是成年后发作的。”
“那个教派给人的感觉也很奇怪,听说经常卷入杀人事件,不过都很快平息下来,估计警视厅里有关系吧。”
说完这些,堇子对上了悟失望的眼神。
“我明明提供了很多消息……!”堇子努力挣扎道。她作为成人、作为母亲的尊严,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堇子的叹息声慢慢地出现了,“其实我很担心野梅,你感知到了吧,他的身上几乎没有咒力,所以家主也从来不过问他的事。”
在咒术家族里,无法成为咒术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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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伙们被称作“废物”。如果非要用一个标准去进行比较的话,悟认为大多数人都是废物。仅仅依靠那微弱的咒力而作威作福的人,怎么都攀不上高价。
堇子调侃道:“呵呵呵,没办法看能力的话,那就只能靠脸蛋了。不过性别上也并非优势呢……”
悟回忆起野梅那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端正的五官,完全看不透这张脸后藏着精神障碍的特征。他随意地嗯了两声,也不是单纯的解答,就只是度过时间的词语。
他隐隐地将加茂秀介当作是自己眼前的游戏反派,让对方承认自己的落败,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
当悟正在计划着什么的时候,加茂家最边缘的宅邸里,野梅正无所事事地翻阅着教主大人书写的书籍。在他身旁,男声与女声交织着。
“尽头是……?”
“下次应该就是最后了。”
八岁的阅读量让野梅只能看懂一些基础的故事,一旦与文学挂上钩,野梅便变得一窍不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去读书,他如今读过的最多的东西就只是祷告的经文。也许某天父母们不再醉心于教主大人的事业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自己了。
如果野梅认识的文字再多一些的话,就会发现这本书里讲述的正是同他父母一般为神奉献的求道者。为了到达神的宫殿,踏入神的房间,求道者将召唤一千二百位自愿奉献之人。
杀够一千两百人,只为窥见神明的面纱。
沙沙沙——
“野梅,让妈妈读给你听吧。”
野梅仍然低着头,好似那印刷的文字抓住了他所有的心。
没有得到搭理的妈妈仍然自顾自地念起书来了。她轻柔而优雅的语气,让人联想起垂在花架上的藤花,又或是精拣在花瓶里的插画。
“……停留在清凉院心中的,正是无穷的喜悦。
“耗费百年的时间,在他即将走向地狱的前刻,他终于踏入了传闻中的国度。
“日轮金冠的女王,假借卑弥呼之名的女神,清凉院伸出手,试图揭开面纱背后的真实。”
妈妈的脸忽然融化了,像墨汁一样不停地向下流淌。它的脸是一个空荡荡的黑洞,黑水滴落在精装书的纸页上。
野梅慢吞吞地翻过一页,P125页,爸爸开口说道:“清凉院弹着香烟,白烟笔直地上升。他衷心地祝福,芝田能先他一步得到幸福。他就地掩埋了芝田冰冷的身躯,距离这个时代的结束,还剩下短暂的六个月零八天。”
它像条无力的软虫,匍匐在野梅的后背。整个身体发出震动的轰鸣。呼噜噜,呼噜噜,它接替了妈妈的工作,正在不停往下念。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两道阴影降落在野梅的面前,原本栖息在正门上的圆溜溜的达摩们以笨拙的姿态挪动着身体。它们在男孩的面前矗立了一会儿,见得不到关注,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两只达摩自在地玩闹着,那凝固的表面上竟也能感受到情绪的变化。
啪!
一根巨大的手指从天而降,这两只离开了正岗的达摩完全碾碎了。深红的鲜血流满了大地,池塘里的鱼群畏惧地逃亡更深处。
野梅依然盯着书面,一次都没有和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对上眼睛。
5. 第 5 章
七岁的野梅从堂姐玉荷子那里听说了一个故事。在加茂家的某口井里,栖息着一位福神,向祂许愿的话,就能够得到回应。据说,如今的加茂家是在一座神社的原址上重新修建的,在过去的几百年里,神社的主人一直供养着这位小小的神。
轻而易举便相信了玉荷子口中传闻的野梅,在家里寻找着传闻中的井。某一天,他在他的房间后发现了这口从外观上就颇具历史的井。明明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可野梅还是“嗖”地一下掉入了井中,直到半夜,桔子才听见了他的哭声。
从那天后,野梅便能看见弥漫在这个世界上的非人之物了。然而,他依然只具备微弱的咒力,从未有术式觉醒的前兆,明明其他人说过,看到的越多,意味着能力越强,可野梅眼前的一切仿佛只是他的幻想。
野梅拖着受伤的脚再一次来到了井口,他对玉荷子的话有些怀疑,但还是天真地向井里的神许愿了。
因为缺少父母的陪伴,七岁的野梅向福神许愿道:“福神……福神,我希望爸爸妈妈多陪陪我。”
福神真的实现了他的愿望,只不过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
野梅趴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教主大人所著的《日轮城的天上谜题》,耳旁,“爸爸”依然在用轻飘飘的、游丝一样的声音念着书上的文字。
那含糊不清的声音,仿佛说话的时候口中一直含着口水。
石子路上又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野梅,有人来了。”妈妈靠在他肩膀上说,从两个黑洞般的眼睛里所淌下的黑水几乎濡湿了整件衣裳。
野梅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把厚重的精装书往边上一丢,熟稔地抱向桔子的腰间。
向福神许下了愿望的野梅,除了亲生父母外,他还拥有一对谁也看不见的亡灵爸妈。他们总是自顾自的说着话,无法触碰真实,可当野梅真的与他们说上话的时候,亡灵们狰狞恐怖的面目又会惹人惊慌。
在某个无法安眠的夜晚,野梅闭着眼睛摸索到了父母的房间。他抱着桔子的手臂,请求道:“妈妈……我好怕……”
压根就没有人形的爸爸妈妈此时此刻就跪坐在床榻的边缘,它们的躯体压根支撑不了头颅,摇摇晃晃的宛如田野里的麦穗。当野梅悄悄睁开眼睛,便看见“爸爸”垂着脑袋,被折断根茎的向日葵也是这般垂着头颅。
野梅说:“我看到可怕的东西。”
虽然是他向福神许下了愿望,但他并没有料想到是以这种结果。
秀介随意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反而质问道:“这里什么都没有,野梅,做祈祷的时候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去做?”
野梅压根无法理解父母所热衷的,当他被拉着去教会的时候,面对着名号为卑弥呼的远古女神的时候,他心里只是在想着:想回家,想回家。
两滴泪珠尴尬地挂在他的眼角,秀介似乎认为,正是他对神的不忠诚,引来了并非咒灵的看不见的邪物。
难道这真的是自己的错吗?
愈是反问自己,野梅便越显得慌张。
桔子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殷红的眼睛却透过眼前的空气看向别的什么。
夜里二三点,桔子从床铺里爬了起来,默默地在厨房里砍着菜板。
哒!哒!哒!
野梅曾不止一次见到母亲做着如此刻板的行为,她只是站在案前,挥舞着锋利的菜刀,眼神既不在刀上,也不在案板上。她总是看着虚无。
就像悟说的那样,野梅的父母是一对怪人。而这世界上,有比他们更古怪、甚至说是恐怖的东西。
隐藏在云间的巨型十字架,行走在人群中的永远看不见面孔的黑衣男人,散发着一股恶臭的随行皮箱,不停地发出“叭!叭!叭!”声响的人形鱼类……
野梅再也不敢随意抬头了。这个低头走路的孩子也逐渐发现,只要装作看不见、听不到,一切就会重新变得美好起来。
福神和这些东西不一样,它慷慨而善良,依然无私地为野梅实现那些啼笑皆非的愿望。“爸爸妈妈”的出现是一种形式上的错误,是愿望太多宽泛而导致的怪异。
许愿一碟点心、一个游戏机,这些小而具体的物品会立马出现在他的身边。
野梅一直通过对福神的祈愿求取着父母不同意买给他的东西。
也许某一天,福神会一次性地向他收取报酬。但野梅一直觉得,那应该只是微小的代价。
交到了除了兄弟姐妹外唯一外姓朋友的野梅,决定将这个秘密告诉他,福神也一定会实现他的愿望。野梅琢磨着话语,希望不要在对方面前哑口无言。毕竟悟一直用看笨蛋的眼神看着他,这让野梅有些愤愤不平。他只是有些迟钝,有些不擅长与人交流,所以才和那些外向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野梅想,下一次吧。
等悟下一次来他们家玩的时候,就告诉他这个连父母都不知道的秘密。
然而,一周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
悟再也没有来过加茂家。
再遇到对方,是在野梅跟着父母去教会的一个周末。
真不想去教会……野梅从出门前就开始磨磨蹭蹭,一会儿摆弄自己的衣服,一会儿摆弄玄关处的鞋,可父母的身影矗立在门口,一直无声地等待着他。
见过几百次的风景几乎乏味,听过几百次的祷言也像催眠曲一般让人昏昏欲睡。
教主面带微笑,浑厚的声线更惹得野梅阖上眼睛。他的左耳听见教主说:“我们即将迎来神圣的时代。”,他的右耳传来更多人的声音,“传说之日将至!”
“麻耶教主已先我们一步前往神圣之地,朋友们,我们已经等候了一百年的时间,我已听见从天而降的真灵的呼唤。”教主伊藤流水仰望穹顶,他的视线似乎透过了头顶的壁画,看见了正在天庭上吹奏的女神。
野梅悄悄地揉了揉眼睛,他也跟随教众们抬起头来,望向穹顶。穹顶下只有乌泱泱的人群,既没有前任教主的灵魂,也没有迎接他们的天使。可当他瞥向父亲,秀介的脸色微微发红,看起来正沉浸于激昂的氛围之中。
至于母亲桔子,她双手握拳,闭着双眸,看起来像是在无声祈祷。
野梅有时会想,究竟是他被蒙蔽了双眼,还是父母被教主大人欺骗了呢?
女神的神像雕刻得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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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伟,垂目间俯视着地面上的诸多男女,高贵、神圣之意不言而喻。
野梅对上了女神石刻的空荡的眼珠,一股无形的电流顺着脊柱爬向他的头脑。
动……动了吗?
他狐疑地凝视着女神的雕像,直到仪式结束、散会,教主的身影遮盖了野梅的视线。
“秀介先生,桔子女士,请留步。”原来是在寻找野梅的父母。
野梅从教主那宽大白袍所带来的阴影里逃了出来,他站在一侧,却遭到了驱逐,大人间似乎有不想让他听到的东西要谈。
面对着似乎藏有秘密的父亲与教主,野梅悻悻地走到了教会外的庭院里。他一路踢着石子,只在乎眼前的三分地,自然没有关注到有谁踩在了道路的尽头。
野梅只是害怕对上那些可怕的眼睛,这种对未知的恐惧更是压弯着他的脊背。
“喂,你是乌龟吗?”属于悟的充满了淘气的声音是从野梅眼前的土地上传来的。
野梅尝试着抬起眼皮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别的东西在模仿悟说话呢——好在,那确实是悟。和先前不同,他今天穿着活动十分灵活的卫衣和短裤,刺眼的白发向几百个方向散开。
野梅歪过头去,五官皱成小小的一团。当他想要交朋友的时候,对方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当他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的时候,悟却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此时,一阵疑问盖过了他的恼怒。野梅果然像只乌龟一样慢吞吞地靠近,问道:“你也来教会祈祷吗?”
悟露出了“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猫眼睁得大大的,“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世界上有神存在呢,你不是咒术师的孩子吗,比起相信神的存在,还不如相信世界上的神都是咒灵假扮的。”
野梅反驳道:“才不是嘞!”至少在他的身边,确实有一位会为他实现愿望的小小的神。本想将福神的秘密全盘托出,可一想到对方压根就没想着联系自己(难不成是因为游戏机的事情),野梅便收回了分享的愿望,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才不是呢。”
身为咒术师的父母也看不见的东西,那些或诡异或庞大的东西,也能被称作是咒灵吗?
在长辈们的教导中,咒灵是由人类所有的负面情绪催生的一种能量体,心存怨念死去的人们,若是他们不愿离去,被束缚在原地的灵魂也会化作没有意识的咒灵。
野梅无声地看向树干下的瘦长的影子,它的脖子好长好长,像一条黑乎乎的围巾。
是“妈妈”,“妈妈”离开了加茂家,跟在他们身后来到了教会。
明明自己就站在眼前,可又一次开始发呆的野梅引起了悟的不满,至今为止,他还没有被别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他插在兜里的手探了出来,一个小小的绿色包装被丢在了对方的脑袋上。
野梅摸索着取下了头顶的东西,竟然是一颗青柠味的糖果。绿色的塑料包装下,拇指指甲大小的圆形糖果和教会分发的几乎一致。
野梅向来很好哄,他顿时就忘记之前的不愉快了。他捏着糖纸,慢慢地靠近对方,眼睛则一直盯着对方看起来有些鼓囊囊的口袋。
下一秒,他被悟用拳头重击了脑袋。
6. 第 6 章
“嗷……”野梅短暂地哀嚎了一声,他舔舐着糖果,喉间开始往外分泌口水。“所以你为什么来教会啊?”他再一次询问道。野梅对教会几乎没什么喜爱,每周都像是在公事公办。
悟愈发觉得野梅像是乡野间的一条小狗,他湿润的眼睛正盯着他,渴望着得到答案。悟伸出手指,面无表情地弹了对方一个脑瓜崩。在野梅吃痛地捂住脑门的时候,悟故作高深地说:“听了你也不懂的。”
八岁之间自有门槛。
就像野梅只知道吃喝玩乐,而悟已经发现了加茂夫妻的一个秘密。
那双令人不快的红眼睛此时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俩,悟一早就发觉了那股视线的存在。没有舌头、无法说话的加茂桔子只是看着虚空,脸颊上的肌肉微微动弹着,像是在和谁说着话。
回去的路上,悟搭上了加茂家的顺风车。野梅一上车就睡着了,他早已被祷言催眠,勉强撑到了上车。他在睡梦中微微张着嘴巴,平稳地呼吸着,整个人几乎倒向身旁的男孩。
悟没有任何遮掩,直接了当地问向主副驾的二人,“你们不会真的相信献祭一千二百个人,就能够得道飞升吧。”
他年幼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连作为孩子的他都不认同这是真的,竟然有一大帮成年人信得死去活来,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
作为东京最大的关系户之一,悟(通过松风的关系)轻而易举地从警察局得到了与「极乐净世」以及它的前身「真言正宗」相关的消息。前任教主麻耶正宗在长达八年的任教时间里,教唆三百十一名教众自杀,在1899年12月31日,共计66名教众一同饮下毒酒,当场死亡,麻耶正宗被警察当场击毙。两年后,「真言正宗」改名为「极乐净世」,伊藤流水是继任来的第十一位教主。伊藤流水每年向政府上税超过百万,是个十足的纳税大户。
再畅销的小说家,也无法通过版税获取如此大的资源,伊藤流水是以「极乐净世」教会的名义缴纳的资金。
悟又发现,教会的负责人,也就是教主虽然有多次被警视厅传唤的记录,但每一次都以“教众自杀”作为案件的结尾。
“只要不闹到别人眼前,死多少人都没关系吗?”悟愈发有名侦探的姿态,说不得意绝无可能,他花了至少半个月去看那些又臭又长的卷轴文件。堇子见他如此勤奋,还以为他未来的梦想是当一名警察,或者检察官,还念叨着家里要变天了。
名侦探五条悟的出现似乎为眼前的气氛带来一丝紧张,秀介握着方向盘,通过头顶的后视镜看着后座的两个男孩。
“教主大人一直处理得很好,钱就是权势啊,只可惜我们默默无名,既没有钱,也没有权力。不过悟君,那并不是杀戮,而是奉献。每一位信徒都是自愿奉献自我的,那天你也看到了吧,难道是我们在逼迫那位教众吗?不是的吧。我们只是倾听了他的声音,藤村先生,他说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神给予他的,所以他要将这条被拯救的性命还给神,这是多么合理的故事啊。”
“你将奉献你甘奉献之人,这并不需要值得恐惧。”秀介笑了笑,“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
同行的桔子的眼珠翻了上去,她的表情有些茫然,她的灵魂是否停留在这个世间,还是一个未解的问题。无法说话的她,谁能知晓这个瞬间她的世界里又在发生着什么呢?恐怕只有同为精神障碍患者的人类能够理解她吧。
听到秀介如此直白地讲着歪理,悟抱住了双臂。
“既然你认为牺牲是崇高的,那么你会奉献吗?”他在“奉献”一词上加重了语气,言语中的讥讽不言而喻。
秀介的眼睛从后视镜上移了回来,轻轻地瞥了一眼神游天外的桔子。他的嗓音轻得像是被风吹跑的蒲公英,漂泊了半天,也没能重新降临在土地上。
悟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到那个时候了。”
……
天际线逐渐消失了,即将入夏的太阳藏在悟的兜帽后。
经过一路的颠簸,野梅终于从昏睡中醒来了。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回荡着哒哒哒的剁菜声。
父亲让他先下车去,他还要把悟送回五条家。但野梅扒着车窗,看起来还有话要说。
悟又从口袋里拨出一颗糖来,野梅看了看父母的脸色,小心地接下了。他往里探着眼神,央求道:“给我打电话呗。”他背了好几遍家里的电话号码,只不过兄弟姐妹们甚至都不愿意和他玩,而且也压根用不上电话。
悟既没有当场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
“我考虑考虑。”
直到汽车的身影全然消失,野梅才意识到,考虑考虑,其实就是下次一定。
听说了这回事的美桃与美兰当场讥笑道:“人家才懒得陪你玩呢。”
“连大哥都不乐意和你待在一起。”美兰说。
“放宽心啦,谁让你能力低微呢。”美桃说。
野梅不仅没能从姐姐们那里得到安慰,反而被嘲笑了一番,他当场挂下脸来,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只有母亲在卧室里扫地。
那真的是在扫地吗?扫帚扫过地面发出的沙、沙的声响,像蛇尾摇曳着行走。
野梅扒开纸门悄悄往里面看了一眼,明明是在自己家里,行动却像小偷一般,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费解。
透过纸门间的缝隙,野梅向卧室窥视着。声音忽然暂停了,就连空间也一并冻结在了原地。
妈妈呢?
野梅四处寻找着,纸门却被猛地拉开了,他差点摔倒在榻榻米上。
桔子像尊人偶一般立在门的一侧,手里还捏着一柄长柄扫把。
野梅露出唇间的牙齿,撒娇地抱住了对方系着蝴蝶结的腰间。
桔子的身形稍微摇晃了下,她抓住野梅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野梅误以为桔子是忙着打扫卫生,自觉地松开了手,跑去拿另一把扫帚。他不经意地踢到了床尾的柜子,抽屉被绊了出来,一堆不同品种的药瓶和药盒掉了出来。
抗精分、治疗焦虑、助眠……这些大小和形状都有所不同的白色药片都有明显的使用痕迹。
野梅并不具体地认识这些药物,他只知道桔子一日三餐都要吃这些,包里也携带着至少两天的份量。
几乎整个下午,他们都在打扫卫生。野梅勤碌地擦拭着书柜,堆积在上层的灰尘被扑向两边。桔子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嘴唇上下蠕动着。
叮铃铃——
野梅丢下了手里的抹布,满心欢喜地提起听懂,“喂!”其实时间才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却像等待了很久那般激动。可不遂人愿,并不是野梅的朋友打电话来了,而是从教会打来的。
“是加茂秀介先生吗?”
野梅听了听,总觉得声音有些熟悉。
“不是,我是野梅。”他紧贴着听筒,耳朵里的电筒声嗡嗡的。
“噢,是加茂家,对吗?”对面的男子再一次确认道。
有了导向,野梅连连应声。教会的人让野梅留句话给他父亲。
“可以重复一遍吗?”教会的人员再三确认道。
野梅点点头,“教主大人说,已经等不及了。”
电话挂断了。
野梅不由地发惑,究竟是什么等不及了呢?不过,等到秀介回来时,野梅也如实将这句话转告给了他。
“是什么呢?”野梅趴在父亲的膝盖上,留影机里传来明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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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播报,这难得的温情时刻让他眯上了眼睛。
秀介在看报,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报纸上正在介绍东京的连锁企业——大成,也即是五条家的家产。据说,大成将在明年把企业开展到名古屋市。
“家主真是有为啊。”
野梅仍然困惑地眨着眼睛,安于如今的生活中的他,与富饶的环境相去甚远。
看完当前的一页,秀介指着报纸的一角说:“最近又发生□□事件了。”野梅支起身子看了看,发现上面的标题写的是“镰仓连环袭击犯竟是精神病人?!”。他扫了一眼,又重新趴了下去。黑白色的《东京日闻》上有太多的民事、刑事案件,野梅不是那种对案件很感兴趣的孩子。
秀介对此似乎有所想说的。
“绝大部分人是无法理解精神病人的。病人的行为、心理,在普通人看来古怪而无法理解,实际上,每一个普通的时刻,对于这些病人来说,他们的世界里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
“大多数的精神疾病是无法被完全治愈的,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永不复发,那么坏一点呢?反复地发作,每一个外人的每一个举动都带给当事人致命的伤害,谁都无法理解谁的内心,这样很痛苦,对不对?”
野梅用手指抠着榻榻米上的一个小点,含糊地点了点头。他勉强地知道,母亲桔子患有精神分裂症。但她除了有些忧郁,有些茫然,有时候会半夜起来磨刀、扫地外,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野梅只见过一次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可她没有舌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响来。她砸坏了所有的东西,地面上铺满了瓷瓶和玻璃的碎渣。野梅看到她在原地不停地转圈,最后茫茫然地看向头顶的吊灯。
她现在好多了。
只要每天都吃药就好了。
也许是有了印象,晚餐前牛奶的色泽带给野梅一种奇特的别扭感。当他将空空的玻璃杯推向水池的时候,加茂秀介换了外套,正在玄关处穿鞋子。
“爸爸,要出门吗?”秀介不仅要出门,还带上了透明雨衣。
野梅嗅了嗅空气,干燥,并不湿润,怎么看都不是个会下雨的夜晚。但成人的智慧总是高于儿童,野梅便这么说服了自己。
加茂秀介推了推眼镜,语调柔和,“对,我去一趟教会,你和妈妈先睡吧。”
这么晚了还要去教会吗?野梅注视着门扉被关上,父亲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宅院里。
……
1185……1190……1196……1197。
加茂秀介穿上了透明雨衣,这时候,他又希望自己是一名高明的能操纵家族术式的咒术师了。
教会的办公室内,教主伊藤流水正点明着台灯,等待着教众的到来。
距离重逢之日只剩下四名奉献之人,而他必须作为第1200名牺牲者。
从古坟时代开始,这项仪式便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必须要一个时代里献祭1200名衷心之人,最后牺牲的求道者,将得道飞升,达到充满欢愉的神灵的世界。不再作为人类困囿于这无法抵抗的生老病死之中,那一日,已在他的面前。
只差三位了。
名为加茂秀介的教众,希望教主将这个机会留给他们。
办公室内,教主见到了压轴之人。他如同叔父一样宽厚的情态下,藏着一种无端的焦虑。
“秀介先生,你那边已经结束了吗?”
献祭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后,按照约定,加茂秀介应当奉献在这里,构成进度之中的1199。
加茂秀介的声音比动作来得更快。
他说:“快了。”
现在只差最后三个了。
7. 第 7 章
加茂桔子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每时每刻,她的头脑里都有电流的声音。当她转过头,噪音里又出现非男非女的模糊声音来。
为什么呢……在控制我们!……可怕的东西……哼哼哼——迷路的小猫~你的家在哪里呢~透过姐姐的肩膀看见你的那一天——二就是二叶,二叶的松叶……天地佛祖各路神仙!保佑我吧……必须全部杀光……这些人会杀了你!……迷路的小猫~你的家就在这里……考拉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托托鲁,世界真美好……小心!你的家人都被恶魔附身了!必须全部杀光!让他们上天堂!天堂里有9259只羔羊……一定要仔细数数它们到底有几根羊毛……
桔子一声不吭,隔壁的房间里则传出了发牢骚一样的声音。须臾,纸门被撕破的声音无比刺耳。
野梅从纸门前跌落,他的手指穿过木门间的纸,可指头却卡在门里。血从鼻尖和耳道里流了出来,他只听得到耳朵里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野梅拖着愈发沉重的身躯从床里爬了出来,他试图呼喊自己的父亲与母亲,可喉咙只是微弱地蠕动了一下,摆明了不知道舌头还在不在口腔里。
福神带来的两个魂灵正在两端发出只有野梅听得到的尖锐的吼叫,可它们像是一片薄薄的腐烂木板,从人体上一穿而过。他并非成熟的孩子,仍然处于懵懂的时期。野梅还以为自己生病了,比如说传染病,比如说食物中毒,他想不到是他喝下了混有安眠药与其他药物的牛奶。
本可以在睡眠中迎接着这“高尚的牺牲”的野梅,像一条孱弱的毛虫,在地面上扭曲着。这寂静的月明之夜,宅邸里却不停传出野兽一样的嘶吼。凌晨一点半,桔子又习惯性地走到了厨房,磨得锃亮的厨刀只是随意翻转,便反射着月光与微弱的庭院灯光。
脑中,那如同鬼魅的声音又在催促她,这座房子一点都不安全,各路神仙天地菩萨,唯有牺牲才能得到救赎。哀嚎、求救声也响起来了,均在她的头脑中,而且是另一个自己发出的残酷的惨叫。她持着锋利的厨刀,开始劈砍眼前的障碍物。
野梅的眼前飘浮着诸多的彩色光点,在一片令人恐惧的黑暗中,他头晕目眩,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困住了他的手、他整个人的樟木门被推向一侧,连带着他整个人都被拉往一旁。
出现在野梅面前的正是父亲瘦削的身影,他的眼镜上沾染着什么深色的污垢,看着遮挡了不少视线。他低着头,红眼睛里注视着孩子的挣扎。野梅流着眼泪,还以为对方会像之前那样安慰他,抱抱他,对于孩子来说全能的父母会帮助他从这种痛苦里摆脱出来。
这正是秀介的想法啊。
这是,这次的路是去往真正的天上。
加茂秀介将自己的儿子抱到了卧室里,桔子正机械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即便鲜血淋漓也没有停下来。
家族遗传性精神疾病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她,虽然坚持吃药能够缓解过分活跃、混乱的思维,可永远只是治标不治本,她变得呆滞,逐渐接收不到外面世界的信息。
傻子。
就连傻子也会欢笑,也会哭泣。
就像秀介说的那样,大部分精神疾病是一辈子都无法治愈的。
秀介抓住桔子的手,缓缓从她手里拿走了厨刀。“这是最后了。”他喃喃道。背灯和花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这十年,他只为做这件事,成就奇数之一千二百人,第一千二百位求道者将得到救赎。
野梅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这时候,秀介终于看了他一眼。这双梅红色的眼睛似乎是带来灾祸的源泉,父亲没有道歉,甚至什么都没说。他触摸着孩子的颈动脉,感受着生命力的流逝。
待到孩子的生命力只剩下削微,加茂秀介将厨刀翻转了一面,刀尖对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在所有死亡的方法里,他选择了痛苦的“切腹”,这样他才能在同一时间做些别的什么。刀尖划开了皮肤,刺入了内脏,秀介再一次对桔子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他重复着:“马上就好了……”他的黑发凌乱地黏在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血的液体从脸孔上缓缓流下。
桔子的眼睛微微睁大,她无神的双眸中忽然有了些许光亮,似乎是神智短暂地回笼了。但这回光一现的一寸春波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是忽然惊讶地看着她身前的这张被疼痛沾满的男人的脸,在她的思绪里,仍然有许多人在唱着不伦不类的歌曲,她犹豫着是要摸摸他的头,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觉,可下一秒,那把染血的厨刀狠狠地刺入了她心口边缘的地方。
她露出了吃痛的表情,眉头尖尖地翘起。总是出差错的记忆又让她忘记了很多事情,桔子尖叫道,她跟前的男人就是脑袋里的声音告诉她的恶魔。可恶魔抱住了她,还捂住了她发出声音的器官。她不停地挣扎,失血却让瘦弱的身躯变得软绵绵的。与此同时,桔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1198。
1996年4月21日02:09:33,加茂秀介的脸砸在血泊里,眼珠依然朝着同一个方向。
1199。
1996年4月21日02:22:19,加茂桔子不再挣扎了,尸体的重量压迫着她,心脏似乎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呼吸也渐渐消失。
1200。
02:22:35,加茂野梅的脑电波不再变化。
秀介忘了一件事情。
判定一个人死亡的象征,既可以是呼吸、脉搏、心跳的消失,也可以是当事人的大脑不可逆转地走向全功能丧失。
已经死去的他无法断定,到底是谁先一步离开这个人间。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02:22:36,一只庞然大物钻过窗间的缝隙,它扁平的身体开始嚣张地膨胀开来。一只足有两个成年人大小的黑色达摩像心脏一样跳动着,在格外安静的宅邸中,达摩移动的声音清晰可闻。福神贪婪地向着纯洁的灵魂靠近,它只觉得好可惜,现场有三个无主的灵魂,而它只能带走进入了自己逻辑中的加茂野梅的灵魂。
一年前跌入井中的那一天,野梅向“福神”许下了愿望,而“福神”也的的确确实现了他的愿望。直到现在,野梅所有愿望的累积已经达到交易的数量,“福神”要在此刻吞下这尚未被污染的羔羊般的灵魂。
达摩终于现出了真身。从几百年前就栖息在井中的怪物,曾经被人用纯洁的巫女供奉的假神,污泥般的身体里长出口器,玻璃弹珠一样明亮巨硕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尸体。它将尸体拖曳回了自己的栖息地,狭窄的井口中,男孩的身体正以骨折的姿态抵在井壁。福神用长长的舌头舔舐着柔软的肌肤,它还能尝到活着时的余温。
真好……真是幸福啊。
福神的目光与跟随而来的“爸爸妈妈”的凶灵对上,后者几乎看不出面目,只是周身发出凄厉的惨叫。
“爸爸妈妈”比起福神显得无能,但福神与天空中的手指相比,则像是幼猫一样弱小。
可福神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更多无法用“危险程度”来推定的东西。登上A车站第十三站列车,就会到达另一个平行的时空;在乐园里,存在着无视时空的能够吃掉人类时间的动物;在遥远的北极与南极,横穿整个球体的逆神正在呼唤信徒们献身……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这就是只有少数人可知的世界的暗面。
每年因为咒灵诅咒事件消失的人口超过两千人,那么其他人呢,他们是从自己生活的城市里失踪了,还是从这个世界上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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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神吮吸着孩童的皮肤,对方的灵魂像果冻一样从口鼻里慢慢冒出,一种微妙的甜蜜逐渐占据它的身心。
福神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一种开门的声音。并不是附近脆弱的一撕即碎的纸门,而是十分沉重的足足有上百公斤的铁门。
呜——呼呼——
是风的声音吗?福神暂停了手里的动作。
咔嚓咔嚓,冷漠的机械声不停响彻着,像是一只挂钟正在按照时分秒转动着指针。
福神的脸上竟也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来,一只达摩,竟然也有被什么吓到的情绪。
它所在的枯井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纯白的巨大房间。它到底有多大呢?总之,肉眼无法窥见它的边界。在房间的尽头,有一道通天的身影。福神与那道身影之间的距离不断被拉近了,它终于看清了身影的真实面目。
那是一位穿着红色的刺绣长裙、发髻里插着金簪与金冠的女神。可再近些,福神却看见,对方的脸上有着太多的五官。上千人,不,上万人的身体交叠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女神”的躯干。
加茂桔子秀美端丽的脸缓缓睁开了双眼,当然,她只是“女神”面孔上一块小小的黑斑。
这几百年、上千年来所献祭的求道者的灵魂们,拼凑出了一个连虚无或是真实都拆分不开的怪物。每一个时代,每献祭一千二百人,就会召唤出这传闻中的神。「极乐净世」称呼它为「卑弥呼」,「真言正宗」称呼它为「玉菜姬」,千年之前的「松顶寺」则称呼它为「天道公主」……
但无论什么名字,都并非它的真实。又或者说,所有的真实都是它身体里的一块碎片。
与无数个宗教所信仰的条则一样,人死后的灵魂将回归唯一的真神,真神会通过判断人生前的业力再将他们分配往天堂或是地狱。
福神的两只眼珠被什么力量缓慢挤压了出来,紧接着,整具身体都被压成了粉末。
咔哒。
咔哒。
房间里仍然传来机械时钟转动的声音。
1996年4月23日07:12:41,晨光微现,日华穿越天际与松林,来到了加茂家最西北的宅邸。
一只窃食的灰毛老鼠从厨房里钻了出来,它时走时停,小小的身躯穿梭在屋中。
钻过卧室间的缝隙,它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可以入口的食物。老鼠爬上显得冰冷的尸体,用口吻在对方凝结干涸的伤口上擦来擦去。它要呼唤它的族群一起来带走这些甜美的腐肉,当它栖息在这具食物上的时候,老鼠注意到尸体里传来了无数个微弱的心跳。
一团瘴气从尸体里冒了出来,它纤细又粘稠,宛如一团刚刚出锅的糖浆。
老鼠没能挣脱这蛛网般的束缚,渗着皮肤,它被塞进了尸体之中。
无论是父亲,母亲,福神,还是老鼠,他们都不曾消失,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存活在白色的房间中。
叮铃铃——
叮铃铃——
……
叮铃铃——
08:45,客厅里的电话连着响了九声。
13:15,客厅里的电话又连着响了九声。
……
五条悟挂断了迟迟未有人接的电话。
在野梅看到来电并回拨之前,悟再也不会主动给对方打电话了。
悟本来是想告诉他一件事情的。
加茂秀介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伤害家人的事情来,那么究竟该如何做呢?于是悟对堇子说,让野梅和他母亲来家里做客吧。
为了传达这一信息的这通电话并没有打通。
野梅并不是有意、无意地落下了这通电话。
他只是死了。
只是死了而已。
8. 第 8 章
美桃的手鞠被一阵狂风吹跑了,它像一颗足球那样不停地滚动着,秀致的刺绣上沾满了尘土。
待到手鞠在取水处卡住,美桃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达了野梅的家。房门紧闭,无故间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凉。
说起来,确实有两天没看到野梅一家了。野梅的父母通常很少出现在聚餐上,因为父母的缘故,他自身也遭到了排挤,美桃和她姐姐偶尔会带着这个最小的弟弟玩玩。
平时非要黏在自己脚后跟的家伙竟然两天毫无踪迹,难不成是出门了?美桃不由地想象道。
正当她要离开的时候,一股宛如菜物堆积引发的臭味飘至她的鼻尖。她记得家里从未有腌物的爱好,而且与其说是腌物,更像是彻底的腐烂。
美桃犹豫了几秒钟来到门口拉开了一条门缝,“野梅在家吗?”她并没有得到回应。这是想当然的,因为宅邸中压根不存在任何真正的生命。
光是拉开门,恶臭便扑面而来。十一岁的美桃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详的事情,她踌躇着前进两步,从内室的缝隙里蔓延着一滩宽阔的血迹,干涸的、发黑的,像是一块刚刚生成的淤泥。
直到一阵穿堂风的拂过,美桃才能疑惑中醒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纸门往边上推去,樟子门似乎卡住了什么,一番力气后才回到轨道里。
一段苍白的脖颈横在她的眼前,拉得很长,像是在努力观望着什么。
美桃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她跑过门槛,道路两旁的松林刷啦啦地回应着她。
不用怕!已经没事了!
加茂美桃面目惨白地出现在姐姐的房间,她哆哆嗦嗦,张口欲言又无声。
“怎么啦?”美兰正在摆弄她的人偶。并非日式人偶,而是商店橱柜里的那些闪闪发亮的洋娃娃,波浪似的卷发,殷红的嘴唇与富有魅力的大眼睛。
美桃呜呜地哭着,她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宽慰了妹妹一番,美兰才能美桃那里得知了真相。
横躺在地面上的一男一女的尸体散发着淡淡的腐臭,白皙的面孔上已看不见任何美丽的华光。哪怕是冬天,只要气温超过五摄氏度,生前再美丽的五官也会在质变中变形。
加茂家主的眼睛抽动了两下,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手杖推开秀介的尸体。男人的尸体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他腹部显露出发黑泛紫的肠路,地面上盛着红色的血泊。他的伤口明显是自杀,而桔子则是被他所杀害。杀人的凶器还握在男人的手中,一把由大成百货所生产的质量过关的流水产品。
玉荷子掩住了口鼻,她向母亲追寻着最小的弟弟的归处,“母亲,野梅还活着吗?”
地板上有拖曳的痕迹,从主卧到野梅的卧室。孩子的房间门户大开,窗纸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窗外,一口古老的枯井正静静地矗立着。它的表面爬满了青苔,内壁的缝隙里生长着野草,蔓蔓地向着有光的地方攀爬着。
一道深红的血迹顺着墙壁向上爬,在外墙上又有一道同样的痕迹。
不是血液滴落下来形成的形状,更像是贴着墙面爬行后留在的痕迹。
人真的能够以这种姿态移动吗?除非他有着蛇一样长长的身体,这样它就能笔直地墙壁上滑行,划过充满碎石和落石的地面,再钻入窗外的井中。
玉荷子的父亲盛人来到了窗外,血迹消失在井口。顺着井口往里看,他看到同样的深红笔直地画在石壁内侧。
在数米下的阴影里,一具矮小的身体正以怪异的姿势卡在石井的中央。
“死了。”盛人磕磕绊绊地说。
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将尸首留在井中。当事人之间的怨恨会形成诅咒,其他人都畏惧与不安也会形成诅咒,他们断然不能让这种有碍门面的事情发生。
死了就该去地狱,而不是以另外的姿态停留在人间。
孩子们被他们父母叮嘱道,不要再去想死去的野梅一家了。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死去的,都不要再回忆有关他们的故事了。
对于他人来说的挚爱,对这个家族来说却是一种小小的灾难,他们甚至没有找专业人士来尸检,只是草率地做出了判断。沉迷于古怪宗教中的两人,连带着八岁的孩子一起死去了。当家主派人问询至「极乐净世」本部的时候,名为伊藤流水的教主却不见头尾。
为了避免家族成员的尸体被邪术师盗用,加茂家决定对这三人连夜实施火葬。咒术师们都知道,为了防止人死后化为诅咒,必须用咒术将其诛杀。
然而,已经死去的家伙们,再让他们粉身碎骨,岂不是太狠心了些。
尸体被推进了丧葬场里,可火苗点燃枯萎的皮肤的那一瞬间,炉膛中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婴儿般的哭声。
……
……
医师万松正在庭院里欣赏着落花的姿态。到了时节,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只是这棵梨木无法结果,它很快就要回归光秃秃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情,看到落花也觉得萧瑟。”雇佣万松的加茂盛人哀哀说道。万松看上去倒是轻松,“花开花落只是一个轮回罢了,逝去的生命也一定能够得到重生。”
盛人耸了耸肩膀,“父亲倒是不相信这回事呢。啊,请跟我来吧,让你浪费时间了,这里的景色也称不上是怡人。”
万松医师亲切地笑了笑,“请不必挂怀,这里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盛人将这些挂入了客套话之中,他领着这位医师前往西北方的宅邸,那座宅子里住着家里最小的孩子,野梅。前不久,他失去了父母,只有他在人为的灾祸中幸存了下来。
盛人下意识地用手指搔着手心,当他寻着血迹看向石井内部的时候,他确实只看了一具尸体。可当炉膛里燃起熊熊的烈火时,里面却传来了哭声。
野梅活过来了。
但活过来的真的是他的侄子——加茂野梅吗?
盛人不知道父亲(家主大人)为何没有直截了当地镇压它,只是将它关在原先的宅邸中,现在甚至派医师去看望它,难不成是因为思念无辜死去的女儿?
盛人无法理解,他只道医师有些可怜。从外表看,文雅的医师恐怕还未知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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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医师是父亲从术师医局请来的,是空灯医师的弟子,与师傅相似的,他们的额头上都有对自己开颅研究的痕迹,一条细细的缝合线贯穿了皮肤,在白皙的皮肤上制造出了可怕的伤痕。
宅邸前的池塘上飘满了落叶与腐花,看起来已经许久无人整理。盛人停下了脚步,告诉万松,“因为特别的原因,屋中设置了四重结界,请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先前我所说的咒术。”
万松点了点头以作回应,他走进了大门,却没有像他刚才答应盛人那样阖上双目。额上的丝线有意识地活动着,“万松”用手抚了抚,将真正的万松的灵魂捏碎了。
通过不断更换身体来延续生命的咒术师——羂索欣赏般地打量着屋中的四重结界,几乎是他记忆里的温柔的改版。它的原版是在封印物外套娃似地进行多重封印,每解开一道封印,就需要献祭一条生命。
这是他夺取“加茂宪伦”后研究的咒术,没想到以这样的改编版本出现在他面前。咒力的构造很粗糙,恐怕没有在上面太过用心,本意是用来封印不可祓除,或是无法祓除的咒灵,如今竟然拿来封印一个人类吗?
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羂索用手指拨弄着咒力,从外到内的四重结界被一层层地打开,宛如剥开洋葱的表皮,挖出它的内心。打开封印的结界后,他在一间狭窄的房间里看到了加茂家主口中所说的那个需要治疗的孩子。
从表面上来看,最严重的应该是烧伤,根据之前的护理记录,患者连续几日内都在补充缺失的水分与电解质。羂索能够听见一些簌簌的声响,像是人体在外壳里移动的声音。而这阵声音正是从眼前的患者身上传出来的。
屋内有些暗,是因为房间并不面向南方的原因。羂索拉了下吊灯的拉绳,通过朴素的白光,孩子藏在黑发下的脸终于裸-露在他的视野里。黑黢黢的外壳里,一只红色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转动着。以羂索的视角来看,对方似乎马上要像蛇那样,从褪去的蛇皮里钻出来了。
“我是万松,”他故意当着对方的面解下了白色的医疗箱,“是应家主的命令前来的。”羂索对眼前的孩子没什么印象,不过也是,他上一次占据加茂家的时候,还是明治时期,如今时代的车轮都已经跑了好几圈,再加上没有什么突出的小辈,羂索对这些普通的孩子们没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你是叫野梅,对吧。”
野梅的嘴唇蠕动着,声音轻微。这时候,一种阴冷的感觉通过墙壁慢慢渗进了房间之中。两团灰暗的影子在地面上缓缓成形,捏造出了人类的形状。
羂索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他依然感受到了一种黑暗的力量。只因为打开了结界,所以才将别的东西放进来了吗?
这并非咒灵。羂索当下判断道,不过所有非人的生物最后都殊途同归,都是由特别的能量构成的物体。他挥了挥手,这些东西被他的咒力打散了,像燕子一样飞到了屋檐之上。
随意驱散了外在之物后,羂索便默默低头整理着医箱内的东西。他所饰演的文松,似乎不太擅长直接面对其他人的视线,是个文弱又害羞的角色。
9.第 9 章
回到过去依凭过的家族,羂索的心情还算是不错。当他闲庭散步时,竟然遇到了自己作为“加茂宪伦”时的仆从。活了百余年、不仅白发苍苍,连皮肤都褶皱在一起的男仆,正慢悠悠地在曲折的连廊里走着。他的眼珠浑浊不堪,泛着一种老气的黄色,很难想象,他竟然已经活了将近一百四十年了。
羂索的眼神从男仆的身上飘过,对方也发现了他。穿着朴素、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外来医师,怎么看都无法引人注目。可男仆却像是认出了他,一路小跑过来,颤巍巍地说:“宪伦老爷,您来啦——”
羂索吃惊于对方的头脑似乎仍然在百年之前漫游,周遭并无人气,他便随意地应和着,“四乃,在做什么呢。”
四乃显得毕恭毕敬,“老爷,我正要将素美夫人的事会报给您呢。”
素美,羂索想起来了,是那个他拿来制作咒胎九相图的女人啊。他微微地笑着,让四乃离开了。果然,人老了,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没有他人的约束,羂索可以说的上是自在。只是庭院中颇为冷清,明明是春夏交际之际,却了无生气。
这都是从住在这里的一家人死去开始的。
羂索用余下的眼神望了望正蹲坐在水塘边的孩子,他被烧伤的表皮果然像蛇蜕一样被遗弃了。就像现任家主委托前说的那样,不能单纯地将其当成是人类。
确实,那也并非人类的姿态。若要用什么来比拟的话,就像是一个装着不同树叶的玻璃瓶。虽然都被统称为树叶,但它们来自哪里,又有着什么样的习性,相同点虽有,但共同点也更多。
味道很复杂呢。
抛弃了患者,游荡在这仍然散发着血腥气味的房屋中的医师,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显然被阅读过的书籍。这正是野梅先前读过的《卑弥呼的房间》,书签正夹在P211,首行小字写道:如果你先入为主,将永远无法窥见神的全貌。
他粗粗阅览了几页,将这一章节读完了。想起表面上的治疗还剩一些,羂索站在厅中喊了一声,“野梅。”
加茂野梅不会作出回应。
就在刚才,他独自离开了。
……
……
悟被家主禁足了。
原因是他假借着家里的关系,去警视厅里“捣乱了”。警视厅的长官和五条松风一对账,发现压根就是悟自己的想法,以至于在生日前夕,他不被允许离开家。
悟当然不接受。他向来是个会闹的、过分活泼(政江语)的孩子。面对下达此命令的五条松风,他在当夜跑出了家门。
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钱哪里都可以去。只不过,八岁的悟忘记了,八岁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太小了,就算是书吧,店长也会好心地过来询问他是否和家里人走散了。
啊,怎么这么烦呢。
悟在街道上独自游玩着,买了些零食,但味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仔细想来,他也无处可去,是因为没有多少认识的人吗?
当他走到电话亭的时候,死去的记忆又开始回笼了。对了,周末已经结束了,也就不用再去教会了。
悟投下了一枚五百元硬币,拨通了野梅家的电话。这次倒不是无人接听,只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模糊,悟隐约听见稀碎的拖曳声。
“加茂野梅,你怎么敢不接我电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悟还在咀嚼便利店里买来的巧克力棒。加入了榛子和葡萄干的超热量爆炸巧克力棒,一根下去就几乎顶晚饭的量了。
加茂野梅的声音很粗糙,像是正处于感冒期。悟自生下来起就身体健康,平日里就连小病都是绕着他走的,所以他只是粗略地想象了一下对方可怜的模样,说不定是裹着被子接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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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对方呜呜了两声,像是后知后觉地感到抱歉。
此时此刻,座机并没有人接听。
悟的头脑稍微卡壳了一下,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想说的了,难不成说他那对奇怪父母和奇怪教派的事?说了对方也不懂,谁让野梅看起来便不太聪明。
从天空的最东想到天空的最西,悟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说辞。
“堇子说过两天要聚会,来的时候不要喊上你爸爸,知道没?”他现在一回忆起加茂秀介的面容,便觉得“人面兽心”这个词汇是最适合形容他的,明明长得文质彬彬,心却没有表面上那么明亮。
远在家中的堇子正在默默思考着什么,这个提议,其实是三天之前的事情了。
哪怕悟的邀请方式如此的无理,加茂野梅还是含糊地回答了一声“嗯……”。
这毫无营养的交流又持续了一两分钟,电话亭外传来了喇叭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附近,驾驶座上的人探出车窗,脸上摆着无能为力的表情。
五条家的司机祈求道:“少爷,回家吧。”如果现在还不能下班,那么何时才能下班呢?
电话亭里发出了“嘟”的一声,这意味着消费时间结束了,悟只好挂断了电话,他浑身上下除了大钞外就剩下这一枚硬币。无所事事地漫游了这么久,他确实有些困了,不如回家睡觉去。
不过在上车之后,悟却向着司机又下达了一个命令。
“走,去买章鱼小丸子。”他感觉自己的肚子里又能装下一些小食了。
电话亭的门又一次严丝合缝地关上了,红色电话的显示屏上冒出了一阵难以解读的,约等于“ERROR”的文字。
刚刚投入的硬币从投币口里重新冒了出来,在重力的作用下,硬币滚落在地面上。
此时此刻,电话那头的座机并没有人接听。
10.第 10 章
五条堇子正在翻看女孩子们的照片。她的丈夫似乎很中意加茂家那个叫做美兰的女孩,长相不错,性格也还行,而且,她的父亲和磨是最有望继承家主之位的男人。
不过,长女纱葵已经觉醒了家族咒术「赤血操纵」,只可惜父母没有孩子争气。
堇子知晓松风正在这两个孩子间犹豫着,至于禅院家,属实有些排外,况且如今的五条家主和禅院家的关系算不上融洽。
但作为父母的再怎么挑选,当事人不满意也无法进行。悟相当之有主见,当堇子见到这个独自来到东京的孩子时,她其实很害怕自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恶毒继母”。但和想象中的不同,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的多,只是言行上有些夸张、不受拘束。
这个时隔几百年才觉醒了「六眼」的神童,在受到家人们喜爱的同时,也没有让人失望。他精准地分辨、控制着咒力,强化了「无下限」的使用,下一任家主之位毋庸置疑属于他。
但他的年纪还是有些小,而女孩们在青春期的发育就像花骨朵一样噌噌生长,待到想要决定的时候,恐怕已经没有合适的人选了。夜灯的光晕照耀着她的眉眼,素雅的五官相当之端正。堇子思索着,究竟要如何开口谈论这回事——上一次,她被无情驳回了。
这几日禁足期间,悟的父亲应该会亲自和他商量这回事。堇子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操心这么多。除此以外,她还有许多杂乱的事务要处理。
好不容易歇下来,堇子便接到了堂姐竹云的电话。原以为是要商量搭伙去画展,或是花展之类的事情的堇子,却知晓了一件耸人听闻的事情。秀介杀害了桔子后自杀身亡了,独留幼子一个人活在世界上。
堂姐压低了声音,只当是在说悄悄话。从那闲聊似的口吻中,堇子听说了一件悲惨之事。
“怎么会这样……”她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毕竟相处还只是在几日之前,仅仅是这么几天,他们就撒手离开了吗?与离开的人相比,被留下的人才更痛苦。
堇子问了些野梅的近况,堂姐说她也不甚清楚,只是听说家里专门请了医师来。
堇子并没有想太多,她只当对方是吓病了。关于这个消息要不要告知悟,堇子仍在犹豫之中,毕竟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分享的故事。不过怎么说都有些太可怜了……
堂姐竹云却提起与之不想干的事情来,堇子这才意识到,她真正想说的原来是这个啊。
竹云是玉荷子的母亲。
……
……
自从亲眼看到了野梅家中发生的惨剧,玉荷子每一天都在噩梦的漩涡中挣扎。她本就是感性的少女,看到那遍地的尸体当场就吓坏了。她听说是叔父杀了叔母和野梅,一向在意妻子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玉荷子怎么都想不明白,她知道人眼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实的,可她确实无法去相信父亲口中的真相。长腿的熊玩偶被她捏来揉去,圆滚滚的脸蛋在手指下不停地变形。
纸门外有谁停下了脚步,倒影很矮小,估计是美桃。玉荷子抱着熊娃娃打开了门,可猜测中的妹妹并不在那里,道路前方,野梅正缓慢地前进着。
玉荷子起先说错了。
野梅并没有死。
至少他看起来还像是活着。
“野梅,你还好吧?”玉荷子不安地问道。她看见对方乌木一样黑的头发,还有雪一般白的皮肤,梅红色的双眼大而灰暗。
没有得到回答的玉荷子迟疑着,她抚摸着自己怀中的熊玩偶,小步跟上了对方。熊玩偶被塞进弟弟的手中,玉荷子抓住了对方冰凉的双手,“别怕,已经没事了。”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她的声音,就连玉荷子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一声低沉的“好”闪烁着出现在玉荷子的耳边。
等到野梅抱着熊玩偶离开,玉荷子才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疑惑。
刚才……野梅有张嘴吗?很快,玉荷子摇了摇头,只觉得好笑,没错,肯定是说话了。
野梅的脚步轻轻地晃悠过其他人的房间,除了玉荷子,谁都没有因为他的停留而打开房门。
加茂纱葵瞥了一眼纸门上的倒影,作为家中最富天赋的孩子,她不仅没有被傲慢支配,反而异常沉稳。纸门上,一团巨大的球型海藻般的阴影在纸上摇晃着,数不清的细小触手如同被风吹拂,温柔地朝着四面八方摇晃着。
和绣球花的花团一样呢。
纱葵幻想了阵,内心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胆怯。
她还以为是被束缚在家中的咒灵呢。
……
漂浮、行走在这个家庭里的各式各样的咒灵,诞生于诅咒之中的没有意识的生物,羂索像是勾住一团棉花一样抓住了一只。对方硕大的眼球几乎要掉出眼眶,即便被抓住,也只是发出软绵绵的声音来。
看着这丑陋得甚至可爱的生物,他发出了笑声。没关系,到最后,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合二为一,所有人都将登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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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的殿堂。
女神的殿堂。
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天道公主,还是叫做万圣万乐姬?
羂索陷入了思考之中。
他隐约觉得自己和这位女神没什么瓜葛,但与之相关的信仰却凭空出现在了脑海中。
羂索并不信仰任何神,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他也见识过许多供奉的“神”跌落神坛,或是消失无踪,也见过许多“神”的兴盛。
但天道公主、万圣万乐姬究竟是谁?
这种无端的思考持续了几分钟,羂索意识到了,自己已经进入了某个东西的进食逻辑中。是他触碰到了什么,才会被植入这样的思考当中。
而与这种思想有所关联的……是那些书。
讲述着同一个大前提下所发生的现代悬疑故事。
这个前提名为神的殿堂、神的救赎。
当羂索再一次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自己与其中的内容的联系更加紧密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随意丢弃在这里啊。”羂索感慨道。「咒物」所具备的效力,它的延展性,与本身的强大并没有完全匹配的关系。有些咒物只能算得上弱小,但危险性不容忽视。
野梅是无声无息出现在一旁的,他踩着的木屐甚至没在地面上产生声音。羂索将其归咎于,他太沉迷于思考了。他被书的“模因”感染了,因而陷入了片刻的混沌之中。
羂索看到了对方怀中的熊玩偶,街道上到处是这玩具的广告,它叫做欢乐布朗尼,是专门做出了微笑刺绣的流水线产品,热爱欢乐布朗尼的人们亲切地称呼它为朗尼。
据说,无论多么悲伤,在朗尼面前都会露出笑容。
羂索揣着手,宽大的袖子拢在双手上。他几乎是和蔼可亲地问起,“是别人送给你的吗?”
朗尼脸上两只黑色的纽扣眼有些歪歪的,就像是在歪着头看着眼前的医师一样。
野梅抱着朗尼的动作有些奇怪,与其说是抱着,更像是捧着对方,朗尼长长的双腿晃荡着,几乎和他一样高。
羂索抓住了朗尼的胳膊,它柔软蓬松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被放到了沙发上。作为医师万松,他得完成自己未完成的治疗内容。
野梅坐在榻榻米上,医师正用术式治疗着他皮肤上尚未消散的伤痕。他的对面是朗尼,朗尼的对面是他,朗尼黑黑的眼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朗尼说,不要怕,要微笑。
11.第 11 章
这一次,悟真的被禁足了。五条松风在他的双脚上下了咒式,暗红的麻绳条纹缠绕着双足,一旦他想要离开房间,双脚便会变得越来越沉重,每踏出一步,重力便会成倍提升。
加上逐渐变得绵绵的雨季,悟放弃了走出家门。偶有响彻天际的雷电,刺穿天空后消失在树林身后。
悟在家中勉强度日着,连房门也未关,将雨声当做是一种伴奏。游戏机和光碟散落在地面上。他在这个家中到处摸索着,试图发现一些能够让人“惊喜”的东西来,可一切似乎都只是古板下的造物,就连光碟里讲述的也是平平无奇的故事。
雨水淅淅沥沥地垂下屋檐,几声哀啼穿越雨幕传达到了他的耳边。这是悟异父异母的妹妹——梨华的哭声,檐廊下,乳母正推着婴儿车慢慢地压过地面上的木板,婴儿车里露出两条长长的棕色肢体,看起来像是玩具的一部分。
梨华的乳母表现得很不安,她在悟的房间前停了下来,没有合起的大门让无所事事的悟暴露在了对方的视野里。
乳母轻轻咬着嘴唇,求助道:“梨华小姐这几天一直在哭闹……”她欲言又止,似乎是觉得比起孩子的父母,身为哥哥的悟更能帮助她。
悟逗弄了一下这个孩子,手指戳上梨华娇嫩的皮肤,她嗷嗷地哭叫着,黑豆一样的眼珠里盛满了眼泪。一只巨大的熊玩偶塞在她的摇篮里,柔软的棕色皮毛上绣着乌黑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悟的视线在玩偶上停留了几秒——
梨华仍然哭嚷着,直到悟将她从摇篮里抱了出来。玩偶向着左边倒下,肥大的身体横在婴儿车的上方。它的黑眼珠给人一种无端的古怪,而悟向来不会忽略这些。
悟伸手便要丢掉这奇怪的玩具,可乳母却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她的表情有些怪异,看起来像是在强颜欢笑,可说话时的语气又像是发自真心。
“它多可爱呀。”
“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玩偶。”
可爱吗?悟并不觉得。
梨华仍然小声地啜泣着,这阵微弱的孩童的哭声持续到了夜里。她的父母,乃至乳母,都不在她的身边,女婴在摇篮里皱着脸颊,她身旁的微笑布朗尼正随着孩子的动作做出轻微的摆动来。
玩偶头部的阴影倒落在梨华的面部,她的双眸中,朗尼嘴唇上的微笑拉得越来越长。
微笑的布朗尼,让人感到幸福的布朗尼,任谁看到它都会感到快乐。
梨华呜呜地哭泣着,她既不会说话,也无法翻出摇篮,只能接受玩偶巨大的五官离她越来越近。玩偶里发出了一些细细的声音,咔嚓,咔嚓,像是骨骼扭动的声响。
朗尼慢慢地靠近了婴儿,随着“嘶拉”的一响,它嘴上的缝线被一分两半。丝线胡乱地往外翘着,玩偶黑洞洞的皮肤内部露出几颗足有拇指粗的板牙,梨华的哭声完全被它的大嘴遮盖住了,所有的声音都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
男孩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纸门的另一边。
透过薄薄的纸窗,他看见玩偶的影子被不停拉长,长长的脖子上挂着巨大的脑袋。
熊玩偶的身体忽然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引力吸引到了门前,它的脑袋狠狠撞击着樟木门,一声宛如骨头碎裂般的脆响回荡着。
术式「苍」的发动,让朗尼从摇篮里离开了,它的面皮压紧在纸门上,樟子纸上被撕开一个拳头大的洞口。
通过这脆弱的通道,悟的咒力精准又敏捷地刺中了对方毛绒绒的头颅。玩偶软绵绵地倒在了地面上,它长长的手臂与长长的双腿仍然保持着一种弯折的姿态。
悟伸手撕开了它的外皮。
里面空荡荡的。
一种毛绒绒的惊悚爬上了他的双足,悟低头一看,被他逆转解开的双足的咒术上,两只偶手正抓着他纤细的脚腕。
……
梨华的乳母清扫着地面上的碎片。
“难不成是老鼠做的?”
被撕成碎片的微笑布朗尼,就连身上的绣线也全部被扯了出来。
明明昨天还不停地夸赞着它“可爱、可爱”的乳母,今天毫不犹豫地将熊玩偶的碎片扫出了家门。
悟仍然慵懒地蜗居在房间里,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这世界上有太过未知的存在,咒术师所看到的世界并非是全部的真实。
影碟机里的磁盘不停地转动着,只有黑白两色的电影中,武士之间正在不停地争斗。
政江笨拙的身子一点点地显露在门旁,她是来告知某个消息的。
“悟少爷,”她微微地躬身,素色的和服下摆上沾染了几个暗暗的泥点,“加茂家的小少爷来了。”
悟的耳旁仍然喘息着雨的声响,这种天气他可不想出门,好在是对方亲自找上门来了。不过,他当时所说的“聚会”并没有展开。堇子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的,梨华仿佛也遗传了母亲的心情。
悟盘起了双腿,他是一个被“禁足”在家的可怜孩子,所以,客人应该来看望他,而不是他亲自去招待。
政江得了吩咐,又按着原路返回了。雨声潺潺的,像是溪流在耳旁流淌。
真是让人厌烦的天气。
一想到要收拾客人留下的水淋淋的雨伞,政江便感到不悦。而且,以她个人的角度来看,加茂家的小少爷并非是合适的玩伴。苍白的皮肤像纸一样轻薄,暗梅色的眼珠看上去死气沉沉,更别提还带着一个幼稚的玩具。
不知为何,对方端正的五官在政江看来模模糊糊,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倒错感。明明眼睛、鼻子、嘴唇都巧妙地放在它应有的位置,可政江时不时会看错方向。
与这位少爷一同来的,是有着一张仁慈面目的医师,自称山野万松。
当政江带着这两位客人沿着亭子走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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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本被雨势压在水底的鲤鱼接连跃出了水面。
抱着熊玩偶的男孩稍稍驻足了脚步。微笑布朗尼用它的黑眼睛观察着庭院里跃起的鲤鱼与被风雨打落的花叶,在政江开口提醒之前,它的主人重新迈动了脚步。
悟一早就听见那陌生的脚步了。从远远的方向来,穿越滴落不停的雨幕,不知为何时不时会产生怅然若失的感觉。
政江那有些玩具的脊背再次浮现了,身后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前者身材高挑,并非是加茂桔子。
悟发自内心地埋怨道,啊,不是说了不要带你老爸来吗?
一想到要看到那张令人不悦的白皙脸蛋,悟便觉得雨更愁人了。
可是一名陌生的青年出现在他的眼前。牵着加茂野梅的右手,同样白皙的脸上有着一条细密的缝线。
青年朝着眼前这位本家的少爷微微鞠躬,介绍着自己。
这两个人跨过了门槛。
悟和他们之间只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自然看见了野梅怀里的玩偶。长长的手臂,长长的双腿,还有微笑的嘴唇,和梨华摇篮里的东西是同一个东西。
但与微笑的布朗熊所不同,加茂野梅并没有微笑。他看起来更加瘦小了,头发掩盖下的皮肤上似乎存在着某种伤疤,真让人怀疑他父母是不是有在虐待他。
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悟以更坏的方向思索着。
光碟忽然卡壳了,原来电视画面上,影片的内容已经走到了终点。如果要重播这部电影,他就必须将光碟倒带。
如果,悟将光碟倒带的话,电影里的故事就能够回到当初。
如果,悟没有在加茂家的庭院里停下脚步、驻足观看的话,悟就不会认识野梅。
如果,悟不认识野梅的话,他就不会在意这个人是否死了。
如果,野梅并没有和悟交上朋友的话,他就不会在这个雨流如注的日子来到五条家。
如果,野梅不在雷雨交加的日子来到五条家的话,他就不会遇到在身后炸响的春雷闪电。
如果,野梅并没有站在闪电前的话,悟就不会看清他真实的面貌。
一阵白光从天上落下,在刹那间点亮了大半个世界,一下子,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了,所有人之间都像是隔着千里的沟壑。
悟无法去形容那是什么。
也许是黑暗,也许是诅咒,像雾气一般萦绕着对方的全身,在皮肤的纹理之间蛇行着。在电光下,他的白皮肤竟然闪着红色的光,无数猩红的血流顺着重力向下流淌,悟再一眨眼,发现对方的皮肤仍然是雪一样的素白。
无声持续至雷电的光亮和声音完全消失消散,天地间又变得浩浩汤汤。
悟托着下巴,招呼着对方走进来。
然后,他把对方怀中的微笑布朗尼随意地压在双膝下。
12.第 12 章
万松被赶出了房间。
站在曲折的长廊上,他的呼吸几乎与雨声同步。对传闻中的神童,他有了初步的概念,只不过还没有见过他在咒术上的能力。
羂索一向会为未来做打算,山野万松的躯体带来的收益并不多,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重新更换躯体了。
就让他再等待一下吧。
羂索恰好是一个擅长等待的人。天上有无数颗不相干的星星,地上有无数个相似或不同人类,而羂索在这多如繁星的人类中寻找某种可能性。
他的视线穿越细密的雨丝,背后则传来房间内轻微的响动。
榻榻米旁,鞋子被胡乱地被踢翻在侧。
野梅绣有菖蒲的黑色下袴折叠在角落,他低着头,用手指戳弄着被压得扁扁的朗尼。
悟仍然用膝盖压着它,熊圆圆的大脸被压得扁平,两颗黑眼珠因为外力向两边扩散。
野梅试图拯救它,可是他侧着头,大脑好像停止了工作。他左侧的头发滑到了肩上,露出了空荡荡的脖颈。就着这歪斜的方位,悟似乎看见了对方后背上藏着一个如同拉链般的小小的肉色拉片。
悟好奇地转过身去,只看到一头笔直的黑发铺散在后背上。当他拨开那些细细的发丝寻找刚才瞥见的拉链时,藏在头发里的不过是柔雾蓝的上衣。
拉链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于是悟又开始折磨这只可怜的小熊,和梨华摇篮里一模一样的熊玩偶,有了先前的遭遇,对方纯良的面目无论怎么看都只觉得邪恶万分。
“你们都喜欢这种东西吗?”悟想起来了,玩具店的门面似乎就是这只叫做“欢乐布朗尼”的玩具熊,五条家名下的百货商店里也有售卖相关的产品。梨华的玩具,也全都是从家里的店铺拿来的。
野梅仍然侧着头,他以前总是看着地面,现在反而抬高了视线——他正看着对侧的男孩。慢悠悠地,他用双手抓住了朗尼圆滚滚的手臂,他也不说话,只是露出一种类似于微笑的微妙的表情来。
悟明显地感觉出,时隔几日,野梅带给他一种不同的感觉。
他拉开一旁的抽屉,掀开圆形的糖盒,里面装满了宝石形状的琥珀糖。听说,工人是随机将这些碎糖拼接起来的,比起糖果,更有宝石的不规则感。
野梅似乎是困惑地看着糖盒里的琥珀糖,他的红色瞳孔占据了大部分的眼白,从某个角度看去,有种慑人的惊恐感。
悟像之前那样投喂着野梅,和对待一只无害的小动物没什么区别。
但他似乎嗅到了某种夹杂在生与死区间的气味。
无论年幼,咒术师们迟早会走往生死之道。双脚之上是净土,脚下则是冥土,诅咒大多是人死后变成的故事,所以人们总是在冥河道旁行走着。
行走在死河旁的人,会更轻易地分辨活着或是死去。
这一天的晚上,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加茂野梅背对着他,伸手扯下了脊背上的人造的拉链。随着链条被拉下,他的身体也像泄了气一般倒下。两条又黑又粗的手臂从皮囊的黑洞里伸了出来,欢乐布朗尼从中爬了出来。原来它一直披着加茂野梅的皮肤,夜深了,它才从这具脆弱的躯壳里爬了出来。欢乐布朗尼嘴唇上刺绣的微笑挂得更高了,它似乎也看见了悟,紧接着,它像头活生生的棕熊一样朝着悟飞扑了过来。
但野梅的背后并没有拉链,欢乐布朗尼也没有藏在他的身体里,一切只是悟做的一个清醒梦。
雨季落幕后的白日,他来到了自家名下的百货商店。三只手脚长长的玩具熊并排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玻璃柜里还展览着10cm的挂件熊、20cm的摆件熊。
就在悟下车的那一刻,刚好有个小女孩抱着朗尼从结账柜台离开。管家跟在他的身侧,解释道:“这是如今最受欢迎的玩具。”
一个男孩扯着妈妈的手臂在百货商店前停下了脚步,他央求道:“妈妈!给我买吧!我要买这个!”
“多可爱啊!”
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们捧着缩小版的朗尼,她们惊喜地说:“好可爱——朗尼,好可爱啊。”
一个风尘仆仆的大叔庄重地捧着玩偶,嘴里不停地夸赞道:“这简直就是艺术品!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玩偶。”
中央大街上发生了起车祸,一辆转弯未减速的车辆撞上了直行通过的单车。一个青年被撞飞至三米开外,他挣扎着从硬邦邦的地面上爬起来,不顾车主的阻拦,摇摇晃晃地跑向百货商店——他是冲着门口最大的熊玩偶来的。
面对这显而易见的癫狂景象,管家并没有露出任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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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仿佛这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景象了。
半个月后,欢乐布朗尼的源头工厂停产了。
5月24日,加茂野梅再度在万松的陪伴下到访了五条家。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梅雨的前兆刚刚离开,再过几日,整个世界都将变得潮湿而闷热。
野梅仍然带着他的欢乐布朗尼,这只有着孩童般大小的巨大熊玩偶,这一次乖乖地坐在了沙发上。它的双腿被并得很拢,看起来格外乖巧。
野梅枕在朗尼的怀抱中,他和悟正在观看电视节目。前来之际,万松为他准备了一个水果礼盒,说这是上门的礼貌。红瓤的西瓜被整齐切片,还带着青涩的荔枝完美地摆成小山。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些暴力事件。
穿着一套深蓝制服的主持人报告着玉横十二路上发生了因抢夺绝版产品欢乐布朗尼而发生的流血时间。
“警视厅厅长佐藤翔太郎对此表示:我们将竭尽全力阻止更多流血事件发生,不过这也并非难以理解,因为微笑布朗尼实在是太可爱了。”
主持接过话头,“对于有着国民热度的玩偶停产,我对此感到惋惜。朗尼,欢乐布朗尼,为什么要停产呢?这太悲哀了,做出这种决定的家伙绝对不得好死!悲哀!太悲哀了!为什么!为什么——滋滋滋——”
节目被掐断了。
悟仍然把朗尼的双腿当作是一种坐垫,他满不在乎地说:“看来大家的审美都不怎么样,明明这东西这么丑。”
野梅的朗尼已经不复原来的形状了,现在它的脸扁扁的,腿也扁扁的,所有的棉花都被压成一块铁饼。它不再像原来那般可爱,反而有一种凄苦的感觉。
外面突然传来了“咚”的声响。
似乎是有什么从高处掉了下来。
野梅顺着声音转动着脑袋,一只动物似的东西正窝在墙根处。它有着深蓝色的皮毛,手脚长长如同蜘蛛。
它在墙根处挣扎了着,似乎是因为跌落而引起了骨折,手脚反折成怪异的姿势。
野梅又盯着它看了三秒钟。
那东西则上了马达,手脚并用地奔向他们。歪曲的手臂与歪曲的腿脚,悟看见一张白净的女人面目反着朝向天空,不久前的记忆一闪而过。
——是电视节目上的女主持人。
13.第 13 章
“野梅,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无数条路,但我们只需要走令自己幸福的道路就可以了。”
加茂秀介坐在野梅的身边,他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一侧的桔子。加茂桔子穿着一身柔黄色的长裙,长长的黑发像一条笔直的水流。她张开嘴,轻声说道:“野梅,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无数条路,但我们只需要走令自己幸福的道路就可以了。”
秀介的脸皮忽而融化了,他似乎是蜡像捏就的,在并不高的气温下迅速融化成了一滩蜡泥,皮肤,脂肪,血肉,只余留一架光秃秃的骨架。
桔子也融化了,但她是阳光下的雪,融化之后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长长的鬼影依靠在野梅的脊背上,它伸出柳枝一样细长的手臂,缓缓地抱住了男孩的脖颈。扮演着“父亲”的鬼魂试图用虚无的重量压垮这个儿子,扮演着“母亲”的鬼魂则用春风般的嗓音念着其它东西留下来的言语。
“野梅,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无数条路,但我们只需要走令自己幸福的道路就可以了。”
它们像鹦鹉一样学舌着,但野梅却觉得有它们在,它的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似乎就连时间也能被抓住。
在他空荡荡的心中,这或许就是一种幸福。
……
加茂野梅死了。
加茂野梅又活了过来。
他是加茂野梅,加茂秀介与加茂桔子的儿子,同时又是什么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它是神像上的一只眼睛,「极乐净世」所信奉的「卑弥呼」的一部分,是被福神吃剩下的残缺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也许是几寸的灵魂。
野梅注视着名为山野万松的医师,他正伏在案前研究着什么。比起一个医师,他更像是一名学者。在这清闲是工作间隙中,他从藏书库中得到了乐趣,万松每天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这些与咒术相关的书籍上,几乎忘记了时间是会移动的。
野梅紧紧地抱紧了玉荷子送给他的玩偶,朗尼的黑眼珠中透露出一股凶光。但它没办法做些什么,只能承担起自己作为玩偶的职责来。
朗尼的长腿拖曳过榻榻米,发出沙沙的扫地般的声响来。羂索终于施舍给这间宅邸的主人一个眼神,他礼貌地微笑道,询问道:“怎么了?”
野梅眉眼间的呆滞化解了少许,他捂着右侧前额,向医师寻求着帮助。
“我听到很多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大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还有并非人类能够发出的嘶吼声与惨叫声。说话间,他的眉心皱出了几条山路,可医师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啊,恐怕是因为你被你的父母诅咒了吧。”羂索能够看见两条人形的黑影盘旋在周边,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宅邸的时候也感受到了这两个东西的气息,只不过如今已经变得明显,肉眼便足以窥见它们浅显的五官。
也许是爱,也许是怨恨,人死前放不下的记忆与故事会化作诅咒缠绕在相关人的身上,当它们的怨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深刻的时候,它们的形状也会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为什么?”野梅箍紧着朗尼的腹部,他回忆起了那个朦胧的夜晚。他好像生病了,得去医院看医生才行,可是秀介并没有带他走,反而把一家三口都关在了房间里。
所有人都死了。
只是他恰好活了过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教主大人吩咐他这么做的吗?爱着桔子的秀介,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杀死桔子呢?
野梅尚未理解这个故事中的真谛。
“为什么?”羂索手下的书翻过一页,他正在研究人类残缺的灵魂若是用别的生物的灵魂填补完成,那么这个人类还算是真正的人类吗?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制造过最完美的作品,恐怕就是咒胎九相图了,但九相图伊始只是流产的胎盘,就算是拥有灵魂,也不过是从母亲身体里遗传来得少许基因。
“外人是无法理解当事人的想法的,也许是因为他们死了而你还活着,也许是悔恨,也许是憎恶,这些都不重要。”
野梅仍然捂着前额,脑中的声音愈来愈响亮,千百人一同念诵着晦涩的祷言,但现实世界里他却孤零零的,身边除了朗尼就只剩下眼前的医师。从福神那里祈求来得父母仍然保持着缥缈的姿态,他们的脸蛋和身体随时会融化。
“但是我害怕。”地板已经被清洁一新了,可是野梅似乎还能看见蜿蜒在地面上的血迹。
缝补灵魂的方法。
这是不可学习的邪术。
羂索发现这本古书后面的部分被撕走了,其余几本也是如此。
恐怕是因为他作为“加茂宪伦”时做出的事让这些人感到害怕了吧。
羂索用指节扣了扣桌面,“没必要害怕,诅咒只是弱者的借口,没必要想得太多。”对于自己同时肩负了心灵导师这一角色的青年,觉得孩子的担忧十分可怜可笑。他自己不曾有过子嗣,就算是有也是占用他人躯体时拥有的原主的孩子,对于他们这些撒娇般的行径,他偶尔有所理会。
“那你会呆在我身边吗?”
羂索自然地编造着谎言,欺骗他人的事他做了无数次,无论是上一次,这一次,又或是下一次。
“我会的。”
……
在自己的噩梦中,悟对欢乐布朗尼进行了一番残酷的蹂躏。生活将朗尼反复捶打,竟让它变得更加Q弹。
雨季落幕后的白日,他来到了自家名下的百货商店。三只手脚长长的玩具熊并排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玻璃柜里还展览着10cm的挂件熊、20cm的摆件熊。
就在悟下车的那一刻,刚好有个小女孩抱着朗尼从结账柜台离开。管家跟在他的身侧,解释道:“这是如今最受欢迎的玩具。”
一个男孩扯着妈妈的手臂在百货商店前停下了脚步,他央求道:“妈妈!给我买吧!我要买这个!”
“多可爱啊!”
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们捧着缩小版的朗尼,她们惊喜地说:“好可爱——朗尼,好可爱啊。”
一个风尘仆仆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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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庄重地捧着玩偶,嘴里不停地夸赞道:“这简直就是艺术品!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玩偶。”
中央大街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转弯未减速的车辆撞上了直行通过的单车。一个青年被撞飞至三米开外,他挣扎着从硬邦邦的地面上爬起来,不顾车主的阻拦,摇摇晃晃地跑向百货商店——他是冲着门口最大的熊玩偶来的。
面对这显而易见的癫狂景象,管家并没有露出任何不适,仿佛这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景象了。
半个月后,欢乐布朗尼的源头工厂停产了。
5月24日,加茂野梅再度在万松的陪伴下到访了五条家。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梅雨的前兆刚刚离开,再过几日,整个世界都将变得潮湿而闷热。
野梅仍然带着他的欢乐布朗尼,这只有着孩童般大小的巨大熊玩偶,这一次乖乖地坐在了沙发上。它的双腿被并得很拢,看起来格外乖巧。
野梅枕在朗尼的怀抱中,他和悟正在观看电视节目。前来之际,万松为他准备了一个水果礼盒,说这是上门的礼貌。红瓤的西瓜被整齐切片,还带着青涩的荔枝完美地摆成小山。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些暴力事件。
穿着一套深蓝制服的主持人报告着玉横十二路上发生了因抢夺绝版产品欢乐布朗尼而发生的流血事件。
“警视厅厅长佐藤翔太郎对此表示:我们将竭尽全力阻止更多流血事件发生,不过这也并非难以理解,因为微笑布朗尼实在是太可爱了。”
主持接过话头,“对于有着国民热度的玩偶停产,我对此感到惋惜。朗尼,欢乐布朗尼,为什么要停产呢?这太悲哀了,做出这种决定的家伙绝对不得好死!悲哀!太悲哀了!为什么!为什么——滋滋滋——”
节目被掐断了。
悟仍然把朗尼的双腿当作是一种坐垫,他满不在乎地说:“看来大家的审美都不怎么样,明明这东西这么丑。”
野梅的朗尼已经不复原来的形状了,现在它的脸扁扁的,腿也扁扁的,所有的棉花都被压成一块铁饼。它不再像原来那般可爱,反而有一种凄苦的感觉。
外面突然传来了“咚”的声响。
似乎是有什么从高处掉了下来。
野梅顺着声音转动着脑袋,一只动物似的东西正窝在墙根处。它有着深蓝色的皮毛,手脚长长如同蜘蛛。
它在墙根处挣扎了着,似乎是因为跌落而引起了骨折,手脚反折成怪异的姿势。
野梅又盯着它看了三秒钟。
那东西用肢体一点点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折成两半的躯干形成一个尖尖的三角。悟看见对方棕色的头发垂落在地面上,白净的面孔却转了个弯。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它仰面朝天,四肢却站在地面上。
嘎吱嘎吱。
它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悟的记忆回溯往不久之前。
他认出来了。
——是电台节目上的女主持人。
14.第 14 章
野梅仍然依靠在朗尼的怀抱中,身体畸形的电台女主持发了疯似地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不知怎的,她查到了叫停工厂的负责人。
不知怎的,她找到了五条家的住处。
不知怎的,她穿过了结界,顺着围墙一跃而过。
悟忍不住“啊”了一声,就算是他,也觉得这“报应”来得太快了。十几分钟之前他刚刚才看到新闻,如今主持人就找上门来了。难不成,她的双腿还能快过时间?
他还思索着使用哪种咒术,可主持人却在门口急停了脚步。她本就如蜘蛛般手脚着地,此时,翻转的脑袋一点点转回了原位。
咔嚓——咔——
她不停转动着脑袋,夸张的大眼珠盯着室内的二人。主持人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响着,两只偏长的虎牙在一起摩擦着。扭啊扭啊,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却没有走进门槛一步,仿佛门槛上撒着对于鬼来说致命的粗盐一样。
这小小的闹剧很快就被阻止了,闯入的外人被家里的侍从强行带走了。一口淤气从腹腔里跑了出来,悟捻了颗糖盒里的橙色糖果,“怎么最近尽是遇到怪人。”
还是说他已经落后时代一步了,这就是时代原本的面目?
悟从主持人的身上感知到扭曲而黑暗的气息,恐怕是被什么东西迷惑了双眼和精神,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意识到自己需要去驱驱邪。
野梅却在此刻兀自思索着。
怪人。
他似乎也变成了奇怪的东西。
之前,悟问他,你不伤心吗?你变成孤独的一个人了,以后的路会变得很难走。
野梅有时候好佩服对方,明明是相当的年纪,对方想的东西却比他更多、更深。说真的,他有些太傻了,亦或是死过一次之后头脑变得更加差劲了。独自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明知道自己很害怕,很伤心,可是头颅里却有很多人在说话,其中也有爸爸妈妈的声音,他们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思考很快就停止了,右额隐隐作痛着,这阵发性的疼痛和内在性幻觉般的声响伴随着一些笑声,并非讥讽,而是宽慰的微笑。
离开五条家的时候,野梅遇到了堇子。看到野梅的瞬间,后者果然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堇子抱了抱他,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香波的气味让野梅想起了妈妈。
为什么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被万松牵着离开这座宅邸的时候,野梅回首望了一眼已经变得暗淡的,甚至有些破损的白色围墙。有谁在墙后看了他一眼,个子很高,半张脸露出了围墙,一对狭长的大眼睛像是因为微笑而弯了起来。
围墙很高。
也许有两个野梅那么高。
回头望着医师的高个子,野梅忍不住艳羡地问道:“我以后也能长这么高吗?”个头超过一米八的山野万松,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个巨人。
万松随口答道:“我可无法向你保证这一点。”羂索只是挑选着皮囊而已,他也算是有些挑剔的客人,在“购入”皮囊的时候也会考虑外貌与身世。
野梅再一次回过头去,藏身于围墙后的高个子仍然弯着眉眼,苍白的面目上填充着黑色的瞳仁,看起来是个相当和蔼可亲的人。
——只要忽略祂超过八尺的身高的话。
回到家中的时候,野梅并没有走正门,大家似乎并不欢迎他的出现,于是万松总是带着他从偏僻的侧门进出。
连接着侧门的宽广庭院中,属于春夏季的花草仅在几个日夜间就绽放了不少,经过园艺修剪过的枝芽稀疏有致地占据着道路的两侧。浅黄与淡粉的月季并蒂而生着,碧绿的丝绦从伸张开来的树枝上垂下。一种柔和的紫阳花几乎铺满了地面,皮肤般柔软的花瓣上爬行着几只红色的瓢虫。
花丛里有着沙沙的声响,像是小动物在花丛中缓缓爬行。
在深邃的花丛中,一双梅红色的眼睛从黑暗中睁开。那是一双圆圆的、宝珠一样的眼睛,随着野梅的注视而移动着。
万松扯开一些花枝,红眼睛的主人瑟缩着躲回,可他/她还是被抓了个包。
躲在花丛里的不是小狗也不是小猫——野梅失望地移开了视线,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乌黑的头发如同海藻一样弯曲着,眼睛的颜色和形状都有着熟稔的感觉。
他穿得有些褴褛,看起来就像是在街道上乞讨的孩子。野梅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对方与自己的父母在外貌上有着些许的相像,可他记得自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他这里就开始断代了。
羂索并没有对这个陌生的男孩倾注太多的关注,也许他是某个人的孩子,也许他是趁着他人没注意偷偷跑进花园里的,无论怎样,这个从外表上来看颇为阴暗的男孩,都不是他们需要关注的对象。
野梅盯了男孩几秒钟,对方忽然露出了凶狠的表情,简直像是一只被挑衅到的野猫。想到自己有可能被对方抓伤,野梅不再停留,扯着万松的衣袖往家里赶去。
陌生的男孩仍然藏在花丛中,凝视着这两个人的离开。
他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
……
野梅很快便忘却了这个花丛中的无名男孩,他趴在榻榻米上,把身体藏进了被褥里。庭院中,他的祖父,也即是这个家族的当代家主,正在吩咐着万松一些事情。
“别让他去打扰五条家的孩子了。”加茂家主保持着高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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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姿态,他近乎训斥地对万松说着。
“出了这种丑事,竟然还和没事人一样……桔子……白死了……”
听到母亲的名字,野梅藏在门口偷听着,可家主只是在埋怨他,明明这一切与他无关。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野梅抱紧了双膝,头痛仍然折磨着他,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蜷缩在还未翻新的、初春的被褥中,不知不觉中,这间宅邸中就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咚咚咚。
月光洒落在窗槛上,晦暗寂静的月夜里,南墙上的窗户外,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咚咚咚。
正是那道身影在敲着窗户。
野梅迷迷糊糊地爬起上半身,朗尼的脸被他枕得很扁很扁。
他习惯性地问了一声,“谁呀?”
从窗户外面传来了悟的声音。
“我来找你玩。”
墙壁上的挂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下了,也许是电池没电了,也许是指针松动了,它还停留在上夜的8点15分。
野梅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思绪稍稍地回笼着。
窗外的悟又说:“快开门吧,外面的风好冷。”
野梅甚至没来得及披上外套,他小跑到门口,解开了小巧的门锁,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他来回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悟的身影。
庭院里只有安静矗立的树木和低头的花朵,幽暗的影子在微风下拂动着。野梅的身前只有树又高又长的影子,笔直得宛如两条长腿。
“你在哪里?”野梅抓紧了自己的前襟,风确实有些冷,一种古怪的寒意刺进了他的皮肤里。
“我在这儿呢。”悟的声音有些遥远,却又近在眼前。野梅仍然四处张望着,却依然没能看见对方的身影。他以为对方又在逗他了,也许悟就藏在他的身后,只是完美地隐藏起了自己的身形。
“你在哪儿呢?”野梅第二次提问道。树影动弹了几下,可风却没有改变力度。
悟的声音仍然有些遥远,可又近在咫尺。
他说:“我在这儿呢。”
不在野梅的身前。
不在野梅的身后。
也不在野梅的左右。
福至心灵地,野梅抬头看去。
一张苍白的脸正微微笑着,黑洞洞的瞳仁上挂着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眉毛下挂着镰刀似的嘴。
这张脸看起来有些美,又有些远。它的两只手抓着屋檐,上半身则倾侧着,从上方往下看着跨过门槛的男孩。
野梅后退了一步。
他身前的两道树影则前进一步。
啊。
原来那不是树的影子。
15.第 15 章
不要邀请谁走进你家的大门。
因为恐怖故事往往是从这里开演的。
野梅仰起头时,对上了那张白色的面孔。对方有着乌黑的长发,黑漆漆的眼睛,和一张镰刀似的嘴唇。
他本来就有些矮小,现在则变得更加弱小,和白脸的女人比较起来,反倒像是一条短腿的小狗。
野梅往门内跑去,那个高大的、身长兴许到达了三米的女人,正用她的大手抚摸着泥砖堆砌而成的墙壁。她弯下了身子,脸庞塞进门框里。
她的脸真的很白,比野梅要白的多,白得像是一张写就了几个黑点的白纸。
嘎吱嘎吱。
女人已经把头塞了进来,她弯曲着身体,像是在拜访小矮人所居住的地方。
啵啵,啵啵啵——
从对方的嘴里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来。
野梅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藏进了被褥里。身体与墙壁之间的摩擦声,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一刻也不停地发出惹人厌烦的噪音。
钻入了一个巨人的房子产生了一阵地动山摇的震感,就连地面上的微尘也因此而震动着。
被褥中露出了一双梅红色的眼睛。
是野梅偷偷观察着纸门上的倒影。
那躬身前行的巨大身影缓缓移动着,在半空中伸展的足有一人长的手臂正在附近摸索着。樟子纸上渗透出不少水雾,一点点映透出一张宽大的嘴来。
啵啵——啵啵啵!
野梅有些害怕。
但他又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
他对于恐惧的感官似乎被削肉了,只是用那双空荡荡的红眼睛看着纸门上逐渐映出湿漉漉的人形。
被它压得扁扁的朗尼突然坐了起来。在野梅的目光下,它用软趴趴的双手调整着自己面部的充棉情况,它的脸被揉得重新圆润,重新变得圆滚滚了。而后,朗尼便起身走到了门口,它推开两道纸门,高大女人的身形正占据着大门的中央。
女人很高,是怪物的那种高。
朗尼很高,是人类的那种高。
女人侧着头,她的目光跨过阻门的小熊,落到了房间主人的身上。为她打开了门、进入了她的进食逻辑的加茂野梅,已经成为了她的盘中之餐。
女人会在这个晚上带走他,带他去自己的食堂。食堂里摆放着石头做的餐桌,餐桌上盛放着吃得干干净净的骨架 。
可朗尼站了出来。
它突然有了骑士的姿态,软塌塌的双脚立定在原地,同样软塌塌的双手像两边展开。
这梦幻般的展开让野梅几乎停下了呼吸。
但这并不是一场幻梦。
……
……
晨起7点15分,万松通过了大门的守卫,进入了加茂家。这意味着他又将开始这乏味且无聊的工作与生活,如果不出差错的话,余下的时间应该能在藏书库度过。
一路上,羂索随意地将头发掖至耳后,他近来有些掉发,是因为这副躯体与他的适配度已经不足百分之八十了,大概还能支撑四五个月左右的时间。接下来选择什么,成为谁,羂索也有了一定的考虑。
大门展开着。
正厅之中的花瓶内只余下一枝垂着脑袋的枯花。
出乎意料的场面出现在羂索的眼前。
加茂野梅景然早早地醒来了,正在缝补着什么。跨过门槛,羂索看见欢乐布朗尼的身体上正勾着松松垮垮的白色丝线。它的右侧肢体整个的被撕裂开来,露出其中有些发黄的棉花。野梅的缝制技术实在是有些糟糕,丝线虽然穿过了朗尼的表皮,可没能很好地与撕裂部位连接在一起,它仍然是一只残疾的小熊。
“怎么变成这样?”羂索接过了朗尼,对方的微笑刺绣也变得凌乱了,看起来就像是和什么搏斗过一样。
野梅举着已经穿好的针线,他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医师。
五六分钟后,朗尼的手臂终于回到了原位。但万松并没有藏针,白线仍然裸露在表皮的外侧。
野梅十分爱惜地抚摸着朗尼,这段时间来变得瘦削的尖尖的下巴靠在对方的胸口。
他十分容易得到满足,羂索想,估计也十分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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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被人蒙骗。在藏书库里漫游的时候,羂索想到了一回事。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研究“灵魂”相关的问题,这神秘的非物质的重量,会随着转移产生与众不同的变化。见到他的第一眼,羂索就知道加茂野梅的灵魂是残缺的,他父母的诅咒又填补了空缺的一部分,以至于对方闻起来就像是一块夹杂了不同佐料的千层一样。
灵魂与大脑是相似的,羂索每每更换身体都有保存好自己珍贵的头脑,某种意义上来说,头脑就是灵魂。
那么他的头脑是否缺少了什么呢?
听说,他的母亲有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症。
在翻阅《明治杂谈》时,这种古早的兴趣又占据了他的身心。羂索并不认为这是一种邪恶,在他心里这并无正邪之分。他只是想验证,旁人的灵魂与大脑是否是相互链接的。
沉浸于文字世界中的羂索,用余光意识到了加茂野梅和加茂纱葵的靠近。
只是碰巧遇到了这个姐姐的野梅,稀里糊涂地就被对方拉到了藏书库。纱葵的眼角上挑,哪怕不说话时也有着相当的威严。
“到底什么时候才去上学啊?”对于野梅下半年即将度过九岁的生日,纱葵不解的是,为什么爷爷,甚至是父母,都不送他去上学。
正是因为没有术师的天赋,所以才应该老老实实去读普通人的学校才对。
野梅回答不出来,纱葵显得很无奈,“算了,反正我要去藏书库,你也跟着一起来好了。”
当纱葵沉浸式阅读的时候,野梅徘徊在书架之中。这些书籍的内容都太过晦涩,非他平时所接触的东西。
可不知为何,明明是从未理解过的内容,仅仅是扫上一秒,这些文字便自动解析成他听得懂的东西。
《古今鉴术》《血缘派史》《传承术法》……这些古老的文字在他的头脑里自动排列着,野梅凭借着感觉坐了下来,灰尘们在光线中随意散落着。他明明是在逼仄的书架间,却像是坐在广阔的图书馆中悠然自得。
野梅不免有些惊讶。
难不成他其实是天才?
16.第 16 章
自以为成为了天才的野梅津津有味地读着书中的内容,然而,只是读了十几分钟,他便合起了书本。
一点也不有趣。
一点也不好玩。
比起读这个,房间里的悬疑小说至少还有些趣味性。
野梅放弃了学习,他垫着脚走在书架间,朗尼的两条长腿在地面上拖曳出长长的痕迹。野梅悄悄地对朗尼说:“根本就不好玩,对不对?”
朗尼没有出声,它的黑眼珠在四周逡巡着。它本身的性格便有些拘谨与腼腆,在大庭广众下,它总是扮演着没有生命的玩偶。
不知不觉中,野梅绕到了万松所在的书架一列。对方正靠在墙壁上,阅读着一本名为《咒术渊流记事》的厚本。回想之前出现在对方手里的书籍,似乎都是与“咒术师”相关的内容。
他忍不住问对方,“你也想成为咒术师吗?”
出身于咒术家族的野梅没有成为咒术师的天赋,如果要问他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野梅恐怕一时之间也回答不出来。
万松抬起了脸,白皙俊秀的面孔上看似写满了认真。
“但我已经是了。”
野梅呆住了,他像是问了一个蠢问题。他还以为咒术师的工作就是祓除咒灵,所以自动将作为医师的万松从咒术师的行列里排除了。
万松呵呵地笑了两声,“我没什么战斗的能力,所以拜了老师,在特别的诊所里工作。”
像是想起了什么,野梅用更加轻的声音说道:“爸爸妈妈也是。”
万松淡淡地说:“只要走适合自己的道路就好了。”
野梅离开了。
为了躲开带自己来藏书库的姐姐,野梅悄悄地从对方所在的另外一面离开了。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大家勉强接受了他总是抱着巨大的熊玩偶走来走去的幼稚行为。不过,野梅总是能够听见一些恶意的嘟囔声,父母走之后,他听见的声音越来越多了。但有些时候,野梅分不清这是外界的声音,还是他脑袋里的声音。但他还是决定再忍耐一段时间,也许再等待一会儿,他就能从这种突发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这一天的晚上,野梅所在房间的屋顶发出了扣扣的敲击声。
医师万松和蔼的声音渗透屋顶传进了内室,他说,野梅,我有些东西忘记拿走了,帮我开一下门。
有了前一天的教训,野梅再也不会随便给人开门了。
就像吸血鬼……他突然想到。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吸血鬼就没办法进入人类的家,所以它们总是想尽办法诱惑着房子的主人为它们开门。
得不到回应,外面的敲击声更加频繁了。“医师”用优柔的口气不停地拜托着,“是很重要的东西,明天来拿就来不及了。”
咚咚的敲击声从屋顶转移到了墙壁,然后又从墙壁转移到了窗户上。
咚咚咚!
敲击变成了撞击,野梅头顶的吊灯不停地摇晃着,一些灰尘从天上降落下来。
“开门!”外面的声音失去了耐心,它变得尖锐又刺耳。
“开门!”擦!擦!擦!擦!指甲摩擦墙壁的声音让野梅捂起了耳朵,可哪怕他的耳朵在力的作用下变了形,他也无法将这声音阻挡在自己的脑袋外。
有什么东西在墙壁上爬行着,沙拉拉,就像是大只的壁虎贴在墙壁上爬动一样。野梅没有睁眼,只是倾听着。被困在房子外面的女人正贴着墙壁爬动着,当野梅侧耳倾听的时候,她的耳朵也贴着墙壁,等待着对方出错的时机。
晨曦跨越山峰与树林到达加茂家的时候,女人才悻悻地离开了。
但今天夜里,她还会再来。无论是一个月,一年,还是一百年,只要她的进食逻辑还没有完成,或是优先逻辑还没作出新的判断,她就会一直游荡在周围。
晨光散落在院前的灌木上时,野梅已经在这艰难的睡眠环境中睡着了。
可没过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眼神空荡荡的,躯体也空荡荡的,他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了。没有目的,也没有意识,只是无声无息地走动着。
也许,这具身体在寻找它命中注定的灵魂。
也许,只是身体的一种机械性的反应。
万松如约而至,他看见了如同幽灵般游荡的加茂野梅,他并没有出声阻止什么。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了许多次,今天,昨天,每一天往前推去一天,都是同样的结果。
如同梦游症般的表现,但并不是每一次都在睡梦中行动。
羂索想,也许是因为失去了一部分灵魂,所以才会变得不受控制。
他调整了自己的脚步,跟在对方的身后穿过盛开的花园,木制的小桥,绕了一大圈,最后竟然来到了他房间后的一片枯地上。
兜兜转转下,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在这片荒芜之地上,只有一口爬满了青苔的枯井。与这片土地相比,这口井显得无比渺小,可羂索却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加茂野梅走到了井边,井口几乎有好几个他的腰身那么粗,井壁上滑腻的苔类因为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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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在了他的里衣上。
羂索也走到了井边,他往里面一望,井底只有几颗石头,连一滴水也没有。在他的感知里,里面也不存在任何生物。
只是一口枯井而已。
加茂野梅的眼皮下垂,他的视线落在井中。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忽然从这种怪异的“梦游”中醒来了,重新变得有光亮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安与惶恐,当他发现医师就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野梅的喘息声终于变得平稳了。
他喃喃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羂索回应道:“也许是梦游症发作了。”他总是轻而易举地说着谎言,而恰好,野梅非常地相信他。
野梅尝试着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在没有被拒绝的情况下,他贴住了对方的身侧。
在枯井旁有感而发的他,向万松诉说起他从玉荷子那里得到的故事。这个有关“福神”的故事,又传递到了别人的口中。
野梅用如梦似幻的语气告诉羂索,“福神真的可以实现别人的愿望。”无论是父母,点心,还是游戏机,他都从福神那里得到了。
对于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的加茂野梅,并不清楚那个明亮的月夜里,福神拖走了他的尸身,在井底吃掉了他的一部分。
加茂野梅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
加茂野梅以为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的记忆,断片在自己的哀嚎中,重启于只有自己一人所在的家中。
“是吗?”羂索的语气也同样梦幻,似乎是为了配合孩子气的话语,才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野梅点了点头,“只要称呼福神的名字,他就一定会来的。”
羂索接下来的话却让野梅从安全的环境里脱离了。
“但是,想要获得什么,就得失去什么。”
望着这张忐忑不安的小脸,羂索像父母那样叮嘱道:“记住了,世界上从没有免费的愿望。”他随便地将野梅的额发往脑后抓了抓,像是发现了什么地说:“该剪头发了。”
野梅几乎为对方折服了,他觉得对方有点像自己的父亲,但秀介有时候又会训斥他。……嗯,更像爸爸和妈妈的结合体。
于是,他依靠对方更紧了,几乎是黏在对方的身体左侧,释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亲昵。
如果医师一直在他身边就好了。野梅默默地想。
……
福神,你也会为我实现这个愿望的吧?
但福神没有发出声音,它并没有回应野梅的愿望。
17.第 17 章
她又来了。
每天日消月升之时,那个高大的白衣女人就会悄无声息地到来。没有人能发现她的存在,能够看见她、能够听见她的人只有野梅一个人。
房间里存在着呼呼的风声,但那并非是风吹拂过厅堂,而是鬼魂穿梭的声音。
在漫游了一阵之后,假扮成父母的这两个凶灵停下了动作,像一朵云彩般缓缓地停在了房间主人的身旁。它们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这应愿望而生的产物,宛如一朵昙花,在刹那间静静地开放着。
游戏机早就没电了。
因为野梅没有相应的充电装置。
他如今什么也不想干,只是弯着腰身,用睡觉来逃避一切。
自从偷听到了家主的那番话之后,野梅便感觉自己的脚上上了看不见的镣铐。除了父母之外,爷爷本应该是他最亲近的人才对。
但是……
他本来就不是很喜欢自己。
在这段血缘的感情中只感受到了困扰的野梅,几乎着睁着眼睛等待着明天。门窗外,高大的女人仍旧重复着同样的行为,仿佛永远都不会疲倦。
咚,咚,咚。
三声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这片混乱之中显得格外突出,原本摩擦指甲与墙壁的噪音突然偃旗息鼓了。
是改变了策略吗?
野梅抱紧了朗尼,他摸索到对方重新缝制过手臂,明显比原先要小了一圈。他决定,无论外面出现什么声音,他都不会在天亮前开门的。
但是,纸门沿着滑轨被人推开了。在寂静之中,这响亮的滑动声带给野梅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为什么推开了?……进来了吗?为什么……明明没有开门?
被子拉开了一条缝隙,野梅通过这狭窄的黑暗偷窥着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他听见了踏踏的脚步声,是木屐踩踏发出的声响。那道脚步声逐渐变近了,正是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袭来的。
野梅正欲逃跑,北侧墙壁上的窗户一经打开,一股充斥着邪冷气息的风便席卷了白漆刷就的房间。
他爬上窗槛,右腿仍然挂在墙上。
内室的樟子门也被推开了一半的一半,打开的门间露出了熟悉的面孔。
在看到野梅那几乎有些滑稽的行为时,对方发自内心地笑了。
“在做什么?”山野万松的表情很放松,他今夜换了一身黑色的袈裟,看起来全然无医师的氛围。
野梅“啊”了一声,他假装匆忙地爬了下来,“我以为是……”我以为的后面就没有句子了,他总是说一半想一半,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词穷了。
万松解释道:“之前我敲了门,但是没有听到回应,我就直接进来了。”
野梅把此归咎于自己耳边的声音太多了,太杂乱了,以至于没有听见医师的嗓音。他在床铺上坐正了,长长的里衣衣摆扭歪地垂着。他没想到医师竟然会在这个点折返回来,是落下了什么重要的、必须今天就要带走的东西吗?
羂索并没有什么遗留的东西,他撩开袈裟,一并坐在了榻榻米上。
“我听说,今天午夜,田郊的益荒村会有一场烟火大会。”
对于野梅来说,烟火大会是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东西。秀介对此兴致缺缺,甚至连七五三节都没有正式举办过。
医师的说法让他有些意动,可他并不清楚对方的真实意图。只是为了说这件事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野梅下意识地歪过头去,这往往是警戒的表现。
万松用手指一点点抚平袈裟上的褶皱,他仍然态度温和,语气平淡,“野梅,你不想去吗?”
野梅仍然观察着对方,像小动物观察年龄和体型都比他要大上许多倍的成年种。就这么僵持了半分钟之后,他松开了握紧前襟的手指,有些雀跃地说:“我要去……!”
喜悦。
加茂野梅在衣橱里翻找着,只听到医师如谈论天气般寒暄道:“我已经看到许多人赶往益荒村了,不过,选择在午夜时分发射烟火,也是少有的选择。”
“幸亏益荒村的所在地离市区有些距离,否则估计会被劳累的市民们投诉吧。”
野梅从衣橱里拖出了一条艾绿色市松花纹的和服,以前总是秀介在打点生活起居,以后恐怕都要自己去整理了。
在离开家之前,野梅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躺在被窝里的欢乐布朗尼。熊偶的眼珠望向天花板,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十分孤寂。
……野梅最后还是带上了朗尼,有它在,自己会安心许多。
夜晚的加茂家相当平静,就算是尚未入眠的人,也是安安静静地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那些可怕东西的侵扰,野梅难得观赏起周围的夜景。
天幕亮晶晶的,泛着一层薄薄的琉璃彩光。这是加茂的家族结界,没有得到允许的咒术师,禁止进入其中。白日里尚是如此,太阳一旦下山,这里就会执行“宵禁”。
要想躲过大家族的结界可能有些困难,不过很巧的是,羂索不仅很擅长结界术,对加茂氏的咒术更是一清二楚。他在没有触动警报的前提下,在结界上打开了一道口子。
至于街道上的监控……过了今夜,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山野万松的车停在拐角处,他们不会从大路出发,而是沿着旧居民区移动。
朗尼圆滚滚的脑袋让车厢内显得很是拥挤,它坐得相当端正,浑身上下就差晚礼服和小领结了。野梅依然是枕着它,巡视着窗外不停变动的风景。排列的楼房逐渐被田野所替代,田地里的玉米须已经拉得很长,周围拉着贴网,写着“禁止采摘”的红色字样的巨大标牌挂在了锁扣上。
野梅微微晃了下神,“人好多……!”道路上有无数并行的车辆,看来益荒村的烟火大会真的很有名气。车窗两侧,多的是结伴出行的游人,如此喧闹的场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医师说:“我也是路上听人说的,不过也奇怪,我在东京也住了这么久了,从来没听说过益荒村这样的地方。”
野梅“嗯”了一声,他扒着车窗,形形色色的人纷纷闪过,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名为幸福与喜悦的笑容,与这深蓝的夜晚并不相配。
他们开了很久,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等到车流放缓时,一排低矮的房屋构成的村落在山坡后若隐若现,山坡上早已聚集了许多人,像是一堆雨后出土的春笋。
这里就是益荒村。
野梅生怕在这里走丢了,在等待医师停车的时候,他一直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但他还是被其他人吸引了注意力,一转身,竟发现两个留着娃娃头的和服女孩正怒视着他。她们俩的年纪和野梅差不多,这让野梅以为自己惹恼了两人。
女孩们怒目圆睁,清秀的五官看起来竟有些令人后怕的狰狞。她们向着野梅靠近了一步,尖声叫道:“不准看!”
“不准看!”
“不准看!!”
野梅用朗尼遮住了眼睛。
他以为,女孩们是让他不要看他们。
就这样遮掩了两分钟,野梅才将朗尼从眼前挪开。女孩们却没有离开,仍然站在他的面前。可她们的表情却变化了,不是愤怒,而是一些带着眼泪的恐惧。
“不要看!”
“怎么了?”医师的声音从野梅的头顶响起了。
女孩们消失不见了,好似从未出现过。
对于这些古怪的存在,野梅怎么也习惯不了。但是一想到今天是头一次来看烟花大会,他把这些可能会惹人厌烦的话语吞进了肚子里。
“没有事。”
站在山坡上,脚下的田地几乎一望无垠。从道路的东方到西方,分隔着大小一致的田埂与水渠。田地的北面,村落里灯火通明,空地上已经搭建了一个巨大的木台,村民们正在将大量的烟火往高台上搬去。
“要开始了吗?”
“好期待啊!”
“你想好要许什么愿望了吗?”
“茂夫,你怎么没有带上相机!”
“能够看到这么美丽的烟花,正是不虚此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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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啊文档还没有做完,明天早上就要上交了,为什么非得是我来做啊!”
“如果妈妈也和我一起来看烟花就好了,哎呀,都怪你临时起意啦!”
“伢子,我爱你,死了也要继续爱你。”“哈哈,不准诅咒自己。”
“我的包怎么不见了?谁偷了我的包!”
“辞职之后我一直觉得好害怕……老爸老妈怎么办……我的老婆儿子怎么办……是故意的吧,上司一定是故意的吧!”
“有怪人?没听说过诶?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怪人啦,你真会多想。”
“你之前工作的便利店?我知道我知道,听说每天半夜都会有一个小女孩的鬼魂来买东西。但是干嘛现在说这个,我很害怕呢,你再说的话我就跟你绝交哦!”
“看完烟花再回去的话,恐怕得凌晨两点了吧,说实话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啊。”
“什么?不是你要来益荒村的吗?”
“我只是听人说了这回事,这里每年都在办烟花大会,不来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
“咦?可是这里,从来没有举办过烟花大会啊?”
空地上,村长面带微笑地点燃了火把。他走上了高台,将火把丢入了烟花堆中。
“我明明没打算来这里看烟花啊……”
野梅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纷杂的噪音忽然到来。先前消失的两个女孩再一次出现了,她们的表情更加恐怖了,几乎是惊惧地跑向众人,“不要看!!!”
被点燃的引线烧到了烟花箱,嘭!嘭!嘭嘭嘭嘭嘭!彩色的火花笔直地上空,在女孩们试图撕裂整个世界的长啸声,加茂野梅害怕地回过了头,第六感告诉他快逃,快点离开这里,他抓着医师的那只手几乎在对方的手掌上勒出白色的痕迹,他扯着对方一起背对着盛开在背后的烟花。
人们脸上的表情全都凝固了,呆滞地看向漫天的花火,或者说,是花火在观赏着他们,就像是在观赏一场宏大的死亡。
嘭嘭嘭嘭!
世界上只剩下烟花绽放的声音。
羂索被拉扯着往山下走,拉着他的人脚步混乱,一脚踩进了凹陷的泥坑里。
装满人声的唱片被人抬起了,一股崭新的邪恶像烟花一样在他们的身后爆发了。这下羂索也感受到了,他不能回头,一旦回头,说不定就会死。
加茂野梅慌乱地跑下山坡,朗尼的身上溅得到处都是泥点,可他却无暇顾及。这一路上,他一直看着前方,甚至不敢看向自己所踏足的地面。
成年人跟在他的身后跑着,他的靴子每踩踏一次地面,就会制造出响亮的声音。野梅多希望他们的脚步声能够盖过烟花的声音,可是他们只能一直跑,跑到看不到烟火的地方,或是这片烟花完全从天空中消失。
擦。
擦。
擦。
从高草丛中,传来了整理指甲的声音。
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的高大女人正垂首整理着自己长长的手指甲。她在野梅的身前,而野梅的身后则是尖啸的烟火。
可是女人抬起了眼睛,她的瞳孔里倒映出漫天的绚烂火花。嘭!一团红泥迸溅开来,白色的骨飞溅绿色的血飞溅,白衣女人就这样在野梅的跟前爆炸了。
慢慢地,烟花的声音也从中天消失了。
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了。
野梅的右眼睁得很大,女人身上的绿血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流淌,他眨了一下眼睛,这滴血长了脚,跑进他的眼白里栖息着。
羂索一直、一直都观察着牵着他手指的那个孩子的表现。他时而惊恐,时而喃喃自语,而现在,羂索终于能看见他看见的世界了。
也许是因为不平衡的阴阳导致了错乱,也许是因为他们现在靠得很近很近。
羂索用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对方因为奔跑变得杂乱的黑发,眼神落在他拥有两个别扭的螺旋的发顶上。
这具身体很好。
他会好好使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