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天也偏要宠我》
1. 找茬
二月初的皇宫乍暖还寒,春风料峭。
小宫女怜春裹紧身上一件陈旧单薄的冬衣,埋头贴着墙根疾走。
她家娘子自年节附近便身子不爽利,一拖再拖,如今已是病得极重。昨天夜里,娘子将手边最后一件贵重首饰交给她,她用那赤金镯子求得半日才求来一副药。
这药实在金贵,只盼着娘子吃了药后当真能有所好转。
怜春想着,长叹一气,却不想眼前光线骤然一黯,竟被人挡住去路。
抬头瞧见一张熟悉且眉眼透出刻薄的脸。
是孙美人身边的大宫女红雀。
她家娘子同孙美人皆是去年选秀进宫,只因她家娘子先承宠,孙美人便一直瞧她家娘子不顺眼。如今她家娘子因得罪太后娘娘被打入冷宫,翻身无望,孙美人却攀上高枝,以致于近来孙美人时不时要找她家娘子的茬,连带着红雀平日里也没少欺负她。
遇见红雀,怜春顿时如临大敌。
她往后退一步,觉察到对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将那件冬衣裹得更紧。
“你怀里的是什么?”
“不会是手脚不干净去哪儿做贼了吧?”
轻慢的话传进怜春耳中,她紧抿着唇,没有搭话。红雀根本不打算放过她,笑得一声:“到底藏了什么?还不快拿出来瞧瞧?”说罢朝左右的小宫人使个眼色。
两名小宫女立时走上前。
被拉扯的怜春一惊,更死死护住怀里的东西。
以她家娘子今时今日的境况,根本得罪不起宫里的任何人,这一点,怜春不是不清楚。因而往日里被欺负,她从来忍气吞声,可是今日不行。这是她家娘子的救命药,不能叫这些人给糟蹋了。
红雀没想到一直任由自己搓扁揉圆的人竟会这般顽固。
她对怜春怀里藏着的东西愈发好奇。
“不让我看,我偏要看!”
红雀冷笑着同另外两个小宫女一起上手去抢。
三个人一起围攻,双拳难敌四手的怜春很快招架不住。
藏在怀里的药也被红雀抢过去。
“还给我!”
怜春着急想要抢回来,红雀看着被小宫女拦下的她轻蔑一笑:“怜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宫规。”
“你家娘子可是被打进冷宫。”
“未得圣人恩准,你这样偷偷去抓药,被乱棍打死也不冤枉!”
“不过我这个人向来心善,见不得这种事情,这药,索性我替你处理了。”红雀瞧一瞧手里的药包,再看一眼怜春急红眼的模样,眉眼尽是快意。
怜春心里堵得慌。
想到这是用自家娘子最后的贵重首饰换来的活命药,自己却护不住,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红雀见怜春可怜巴巴,只觉得好笑:“少在这儿演什么主仆情深!”又重重一哼,“病成那样,还能有几日活路?我看你呀,心里早就偷着乐了,毕竟马上可以离开那个鬼地方另寻高枝了。”
“你胡说!我家娘子才不会有事!”
怜春听不得红雀这番冷嘲热讽,一时发了狠,不管不顾直接冲上去。
她想将药抢回来,红雀哪里肯轻易松手?
争抢中,明白自己孤立无援的怜春索性低头恶狠狠在红雀手背上咬一口。
“啊!”红雀吃痛,下意识松了手,一脚踹开怜春。两个小宫女见状围上来关心,红雀看清楚自己手背上的深深牙印,隐隐可见的血痕,捂着自己的手咬牙切齿,“怜春,你找死!”
被踹倒的怜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趁着红雀几个人没回过神,她将药包紧紧抱在怀里,一溜烟儿跑了。
眼见怜春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红雀气得直跺脚:“小蹄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再看一眼自己手背上的牙印,忍不住又骂上几句。
可人这会儿是追不回来了。
红雀也没有去追,心里憋着一股气直接回芙蓉阁去见自家娘子。
怜春一路不敢停下一气儿跑回冷宫。
推开门,见架子床上的人尚未醒来,她连忙去煮粥煎药。
熬上粥、煎上药,怜春坐在破旧的小板凳上守在窗下的小炉子前,回想起自己咬了红雀一口,再无那时的蛮横,徒留后怕。这样做……是不是会给自家娘子带来麻烦?若红雀找孙美人告状,孙美人又故意欺负她家娘子可怎么办?
她大抵是闯祸了。
思及此,怜春重重叹一口气,愁眉苦脸起来。
“娘子醒啦?怎么不喊奴婢?”
将白粥煮好后,连忙盛一碗送进床边,怜春这才发现自家娘子醒了。
老旧架子床上躺着的这个面容苍白、双唇毫无血色的小娘子正是怜春那被打入冷宫的小主薛芙。久在病中的小娘子玉柔花软、弱不胜衣,人也似乎是懵的,望向怜春的眼神透出茫然。
薛芙的确很茫然。
这儿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初初睁眼,环顾一圈,到处破破烂烂不说,房梁上更蛛网横生。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
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宫女她也根本不认识。
娘子?谁是娘子?
薛芙眉心微蹙,她乃是六宫之中最得皇帝陛下宠爱的宸妃,不日便会被晋封为皇贵妃……是了,她是宸妃,底下的小宫人一贯喊她“宸妃娘娘”。回想起自己的身份,她有些混沌的思绪清明几分,顿悟眼前种种,多半梦境而已。
这梦也够奇怪的。
薛芙想笑,无论如何,她绝不会令自己变得这样落魄。
“娘子既醒了,先喝点儿粥,一会才好吃药。”小宫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被拉回思绪的薛芙感觉到腹中空空,被扶着坐起身时一阵头晕目眩,便未拒绝那一碗白粥。
一碗粥下肚,人更迷糊,似梦似醒。她只是觉得疲累,想要继续休息,但没来得及重新躺下,外面忽然间传来一阵破门而入的吵闹动静。
薛芙看一眼立在床边的小宫女,见小宫女面上满是惊慌之色,大为不解。
不一时一道尖细声音响起:“薛芙,快滚出来见礼!”
呵。
好嚣张的一个梦。
什么小贱人居然敢直呼她大名?
也亏得在做梦,才会有人有胆子这样对她不恭不敬了。
“娘子,是孙美人!”
小宫女声音里透出慌乱不安,俨然心下害怕。
孙美人?看来她这个梦还是在宫里。
但区区一个美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何况这是她的梦,自然是她做主。
“慌什么?”
薛芙不以为意,一面递过手去让小宫女扶她起身一面淡淡开口。
只一开口,声音透出虚弱,少了些气势。
落在小宫女怜春耳中,反而是自家娘子在安抚自己,想到是她招惹来一桩祸事,愈发心生愧疚。
却来不及解释更多,孙美人已经气势汹汹带着大宫女红雀闯进房中。
两相碰面,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薛芙被扶着从架子床上下来,抬眼去看这个所谓的孙美人。小娘子生得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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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家碧玉,可惜趾高气昂、盛气凌人,气质不对,白白糟蹋一副皮囊。
“薛芙你好大的胆子,如今见了我也不知行礼请安!”
一张嘴更无半分温柔可言。
但这样的人,在六宫之中算不得心思深。
作为对手,可以说是她最喜欢也最顺心的那一种,因为十分好拿捏。
不是做梦她对付这种人也不在话下。
是梦,更不会输。
“陛下几时喜欢蛮横之人了?”薛芙望过去,即便起身后觉出头脑昏沉,她未在意,一颔首道,“想来是不喜的,否则以孙美人的脾性,美人之位多少屈才。”
“什么意思?你嘲笑我?”
孙美人两眼冒火拽住薛芙的胳膊,“你这个已经被打入冷宫的贱人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被打入冷宫?
也是,这么个破地方,和冷宫确实契合得紧。
薛芙恍然,原来这一回是梦见自己被打入冷宫了,难怪一个小小的美人在她面前气焰如此嚣张。今日这梦固然荒唐,但亦有两分合理在。
“事实而已。”薛芙平静抽回自己的胳膊,“忠言逆耳,但总归有益。”
说话间,她瞧见面前的孙美人眼神闪烁了下。
孙美人亦即孙绮瑶被戳中痛处。
若非不得陛下宠爱,她何以至于唯有投靠德妃、去求德妃庇护?
“闭嘴!你凭什么教训我?你一个只能在冷宫等死的人也配说这些话?你装什么清高!”孙绮瑶怒意上涌,越看薛芙越来气,索性抬手直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令周遭空气也凝滞住。
薛芙是想要躲开的,然而忽来的一阵头晕目眩令她反应迟钝,没能躲开。
好在是梦里。
这一巴掌听着响,落在她脸上一点儿也不疼。
但不疼不代表她不会还手。
薛芙朝孙绮瑶望过去,在孙绮瑶瞪回来的一刹那,毫不犹豫反手几个巴掌打在孙绮瑶脸上。
孙绮瑶被扇懵了。
不止孙绮瑶,在场的红雀连同怜春都看懵了。
“薛芙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敢打我?!”
“我杀了你!”
回过神后,孙绮瑶张牙舞爪朝薛芙扑过去,在她双手即将碰到薛芙的一刻,怜春冲上来挡在薛芙面前。反应过来的红雀也连忙去帮孙绮瑶,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趁着怜春拦下孙绮瑶的间隙,薛芙往后退开两步继而四下环顾。
她一眼注意到不远处尚在煎药的小炉子。
薛芙在心里迅速盘算一番。
之后,当孙绮瑶推开怜春再次朝她扑上来时,她直接拽住孙绮瑶的头发,将她拖向小炉子。
孙绮瑶尖叫连连。
想要挣扎,奈何薛芙坚决不肯松手。
禁受不住这种痛楚,孙绮瑶双眼紧闭,不得已被薛芙拖拽着走。
待薛芙停下,重新睁开眼,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只火炉。
“薛芙,你疯了?!”
意识到这个人可能会做什么,孙绮瑶快要被吓没半条命,剧烈挣扎起来,“你快放开我!”
薛芙自然不会松开手。
不但没有松手,反而逼着孙绮瑶往小炉子的方向又靠过去一点。
孙绮瑶又一次尖叫起来,耳边听见薛芙说:“我觉得你方才说得很对,我不过是一个只能在冷宫等死的人,左右都是死,不如先拉着你生不如死。你说,要是你毁容了,到时候是我这个在冷宫等死的人惨一点,还是你惨一点?”
2. 热闹
“不,不要!”
孙绮瑶心慌得厉害,她觉得薛芙当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至少,现在这个样子的薛芙能做得出来。
“不可以,薛芙,你不能……”
孙绮瑶急急忙忙劝阻,余光瞥向薛芙,分明依旧是那张柔弱无辜的脸,此刻却如地狱修罗。
薛芙轻笑一声:“为何不能?左右不都是死吗?方才不是还要杀了我?”
“不……”孙绮瑶面如白纸,浑身颤抖着求饶,“我知错了,薛芙,我知错了,求求你原谅我这一次。”
薛芙感觉出孙绮瑶的害怕,舒坦了。但折腾过一场,又一阵头晕目眩,她想要赶紧结束这个梦好继续安心休息,到底还是松开手:“知错就好。”
被放过的孙绮瑶怕薛芙再发疯,不敢多待,连忙带着红雀离开。
薛芙不在意她们如何,只觉得头脑昏沉,晕晕乎乎倒回架子床便睡着过去。
怜春彻底看呆了。
她甚至有点儿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唯一清晰的念头是孙美人这次不仅没有能欺负她家娘子,反而被她家娘子教训一顿,她家娘子忽然变得好厉害。可是,可是……孙美人会就此善罢甘休吗?会不会又招来更大的报复?
想到孙美人背后有德妃撑腰,怜春愁绪更甚。
连今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自家娘子呢。
怜春看一看架子床上昏睡的薛芙,明白娘子人在病中,便舍不得立刻喊醒,索性又搬上那个破旧的小板凳回到小炉子前继续煎药。先把药煎好吧,怜春想。
昏睡的薛芙却隐隐怀疑自己做起另外一个梦。
相比所谓被打入冷宫、孙美人来找茬这样莫名其妙的发展,这次的梦变得异常的具体清晰。
它关乎一个小娘子从出生起一直到十六岁的种种经历。
在及笄之前,也无什么特别之处。
出身于小官之家,父母一贯相敬如宾,日子平淡但尚算富足。而及笄那年,新帝登基,为充盈后宫而广开选秀,她被留牌子,变成新帝后宫妃嫔。
入宫后被皇帝翻过牌子,也曾得封宝林。
奈何不久后便冲撞太后娘娘,以致太后娘娘受惊生病,于是被打进冷宫。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她被打入冷宫后没过多久,她的父亲被查出卷入一桩旧案,乃至被抄家、举家流放。至此,宫里宫外全无倚仗,她只能一直待在冷宫,唯有那个忠心耿耿名唤“怜春”的小宫女愿意陪在她身边。
这并未结束。
年节前,有消息传进宫,道其亲人于流放途中相继染病亡故,她从此孑然一身,再无牵挂。
而这个倒霉的小娘子,也叫薛芙。
薛芙:“……”
这个“薛芙”当然不是她。
毕竟她出身将门,无论父母还是家中兄长、姊妹皆安好,她入宫之后更是顺风顺水,独得圣宠。
梦里这个皇帝亦不是她认识的皇帝陛下。
大梁皇帝贺祁,字字陌生,连他那一张脸在梦境里都是模糊的。
薛芙觉得自己果真是长本事了。
如今连做个梦也跟编了个话本故事一样。
但实在累得慌。
她努力甩开这个莫名其妙的梦,放空思绪,沉沉睡去。
在薛芙陷入沉睡之际,惊慌失措逃离冷宫的孙绮瑶在逃回自己的芙蓉阁后,一颗心逐渐恢复平静。回想今日薛芙种种行径,与往日逆来顺受的性子大为不同,说不得是在冷宫待疯了。
害得她颜面扫地。
这宫里最不缺多嘴多舌之人,哪怕是冷宫的事情,暗地里照样传开。
想到六宫妃嫔知晓此事后不定如何嘲笑她,孙绮瑶浑身不自在。大宫女红雀看穿她心思,先倒一杯茶水递过去:“主子,先喝口茶。”又小心翼翼道,“这薛小主实在疯癫,竟敢那样对主子,只是依奴婢所见,此事不能就此轻轻揭过,否则一旦传出去,往后主子在宫里如何自处?”
孙绮瑶烦躁推开那杯茶:“她现在是贱命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可不想给她作陪。”
“冷宫虽是冷宫,终究是在她的地盘。”红雀小声道。
孙绮瑶怔了下:“什么意思?”
红雀说:“她在冷宫疯疯癫癫没有人管她,若在德妃娘娘面前发起疯来,难道娘娘会不管吗?”
当初薛芙正因为冲撞太后娘娘才被打入冷宫。
德妃娘娘身为太后娘娘的嫡亲侄女,定然是不喜她的。
孙绮瑶记起这一茬,喜上眉梢:“我怎么将这事给忘了?还是你机灵。”
她霍然起身,便即从芙蓉阁出来往昭熙殿去。
……
一帮老狐狸。
大梁皇帝贺祁下得早朝,暗自腹诽一句,方坐上御辇。
他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没劲。
朝堂上的这帮大臣们各有心思,真正对他忠心不二的没几个,他不过想要提拔个人,推三阻四。
呵。
迟早会有他清算这些老家伙的时候。
回到御书房,贺祁没要人伺候,命人准备好笔墨便将宫人悉数屏退。
朝务总归是不能不管。
看一眼龙案上堆积的奏折,贺祁收敛起心思。
然而,正当他埋头奋笔疾书之际,仿佛兜头忽然挨了一巴掌,脸颊无端生出种火辣辣的疼。
空荡荡的御书房再无旁人。
即便有人也不可能有胆子对他这个皇帝动手。
丢开朱批御笔,贺祁抬手摸了下脸,疼痛之感并未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寻来瑞兽葡萄纹铜镜瞧上一瞧,分明辨不出任何异样。
贺祁:“……”
大白天的见鬼了?
本就不甚美妙的心情因这突来的变故又糟糕两分,贺祁冷笑一声,放下铜镜,也懒怠再理这些奏折。他进侧间闲闲捡了一册话本,半坐在躺椅上翻阅起来。
故事里的一桩冤案尚未读至沉冤昭雪处,大太监福顺喜躬身从外面进来。
“陛下,德妃娘娘召见了薛宝林。”
贺祁淡淡“嗯”一声。
他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话本上,随口问:“宫里有薛宝林这号人?”
“回陛下的话,这位薛宝林乃是薛丛之女,年前薛丛举家被流放岭南,路途之中他们一家人相继染病亡故,如今只剩下在宫里的薛宝林。”福顺喜细细解释,“薛宝林是因先前冲撞太后娘娘,叫太后娘娘受惊方被打入冷宫的。”
贺祁听罢福顺喜的话,终于记起确有妃嫔因冲撞郑太后被打入冷宫。
他合上话本,明显生出兴致,坐起身追问一句:“德妃召见这个在冷宫的薛宝林做什么?”
福顺喜顿了下才道:“孙美人今日曾去过冷宫一趟,大抵与此事有关。”
贺祁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孙美人似乎同薛宝林素有旧交,自薛宝林被打入冷宫,她时不时便会去冷宫。今日却不知发生什么事,据说孙美人回芙蓉阁时神色慌乱。”福顺喜将了解到的情况一一向贺祁回禀。
素有旧交?只怕是两个人素来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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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既闹到德妃面前,说不定这个孙美人在薛宝林手里吃了亏。
贺祁觉得这事有点儿意思。
他轻拍扶手站起身,大步往外走:“朕去凑个热闹。”
……
薛芙感觉自己晕晕乎乎被灌下一碗汤药。
苦涩的药味尚且残留在唇齿间,无端有人来传话,道她被德妃娘娘召见——分明又开始做梦了。
左右是梦,见也无妨。
唯独始终头脑昏沉实在不怎么好受。
稍事梳妆从冷宫出来,外面寒风阵阵,薛芙觉得自己身上也一阵阵发冷。后知后觉穿得单薄,再念及梦里自己是冷宫弃妃的身份,不由感慨这梦真实得紧。
路上景致亦无心欣赏。
薛芙只感觉自己一直走一直走,终于走到那位所谓德妃娘娘住的昭熙殿。
入得殿内,正中上首处坐着位杏眼圆脸儿、珠翠环绕的娘子,大抵便是召见她的德妃娘娘。
之后薛芙又注意到这儿另还有熟人:孙美人。
她有些忍俊不禁。
这梦当真做出话本故事的味道来了,莫不是这段梦是连着上一段的?
薛芙这般想着,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些记忆,她恍然记起梦里自己是冲撞太后娘娘才被打入冷宫,而眼前的德妃恰恰是那位太后娘娘的嫡亲侄女。
如此将两段梦联系在一起,孙美人多半是投靠了德妃。
因在她手里吃了教训,遂寻德妃来撑腰。
德妃厌恶冲撞太后娘娘的“薛芙”理所当然。
如此无疑要护着孙美人,替其教训她这不识好歹、以下犯上的冷宫弃妃。
念头转动不过数息,薛芙理顺眼前情势,凭借多年闯荡六宫经验,一改在冷宫独自面对孙美人时的强势,规规矩矩行礼请安:“妾见过德妃娘娘,德妃娘娘万福金安,见过孙美人。”
德妃郑月雅嫌恶看一眼面前娇娇弱弱的薛芙。
一个冷宫弃妃,实在不值当她在意,可打狗也要看主人,胆敢欺负她的人便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这个薛芙当初便冲撞过姑母。
在冷宫亦不知安分守己,不敲打敲打,岂不是要翻天?
“你今日……”
德妃冷冷开口,一句话堪堪说出口三个字,殿外蓦地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
皇帝陛下驾临昭熙殿无疑是大喜事。
德妃一怔,继而喜上眉梢,连忙扶一扶发鬓间那支嵌红宝海棠花金步摇。
“娘娘,是陛下,陛下来了。”孙美人同样兴奋不已,她已经许久不曾见陛下了,未想今日会在昭熙殿得见圣颜。只是想到自己匆匆忙忙过来昭熙殿,并未仔细打扮,说不得脸上挨过那几巴掌的印子也没有消散,顿觉心如死灰。
该死的薛芙!
孙绮瑶不由得又心中恨恨,自己的什么好事都叫薛芙给耽误了。
薛芙听见陛下驾到一样很兴奋。
这个皇帝,大约便是那个大梁皇帝贺祁?
不过眼下要紧的不是这个。
薛芙抬一抬眼,对上孙绮瑶瞪向自己的恨恨目光,反而冲她弯了下嘴角。
而后,当德妃越过她准备去恭迎圣驾的同一刻,她在孙绮瑶的瞪视之下,两眼一闭,晕倒在地。
直接装死。
“呵,这地上怎么躺着个人?”
一道年轻的属于男性的声音传入耳畔,薛芙心安理得眼睛闭得更紧。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孙绮瑶:“……!!!”
小贱人好不要脸!
3. 心大
贺祁踏入昭熙殿,一眼望见地上躺着个纤弱的小娘子。
德妃和孙美人皆在殿内且平安无碍,那么,地上的这个只能是薛宝林了。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嫔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贺祁视线扫过上前行礼的德妃和孙绮瑶,脚下一步不停:“都免礼吧。”路过躺在地上的薛芙时,他步子微顿,回头看一眼德妃,方径自走到上首处落座。
德妃郑月雅本是满心欢喜。
陛下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昭熙殿了,反而常往贤妃的无双殿去。姑母为此提点过她,要她对陛下多上心。陛下俊美无俦、风流倜傥,对陛下多上心她自是千百个愿意,难得陛下来看她,更应好好表现。
然而陛下忽地回过头看她,一记眼神闹得她心慌意乱。
陛下竟在意这个被打入冷宫的薛芙?
也不是,郑月雅想,好端端地上躺着个人,任凭谁都难以忽视。只她根本不知薛芙为何昏倒,亦不曾对薛芙做过什么,甚至没来得及说半句重话。
方才好端端的一个人,陛下一出现便昏倒了。
说到底不过是这点小把戏。
陛下英明神武,不会看不明白,更不至于为此责怪她。
只是昭熙殿里躺着个小妃嫔不好看。
唔……
陛下这是在提点她呢。
罢了,些许小事。
她这便命人把薛芙抬去偏殿,请太医来瞧瞧,如此陛下也知她心地善良,对她更喜爱两分。
“启禀陛下,她是装的!”
德妃尚在心里细细盘算,一道声音骤然横插进来叫她心里一个咯噔。
她望过去,只见孙绮瑶义愤填膺:“嫔妾亲眼所见,薛娘子乃是故意假装昏倒的。陛下明鉴,此事与旁人无关,与德妃娘娘更无关系!”
德妃:“……”
郑月雅觉得自己几乎被孙绮瑶蠢笑。
人是在她昭熙殿昏倒的,空口无凭指认做戏,陛下便会相信吗?
“孙美人这样说,有何证据?”忍下怒斥孙绮瑶要其闭嘴的冲动,德妃按捺着性子,冷声发问。
本以为足以提醒孙绮瑶少说蠢话,谁知对方变本加厉,连声道:“娘娘,你要相信嫔妾,嫔妾当真亲眼所见,方才她还在冲嫔妾笑呢!”
德妃:“……”
她今日怎么会想替这么个蠢货撑腰?
“孙美人,休要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
“若有证据尽管拿证据出来,否则你便是血口喷人,有欺君之嫌。”
德妃话说得极重,孙绮瑶终于如梦初醒,明白自己的失言。悄悄瞥向上首处,见皇帝陛下神色淡淡,俨然不信那些说辞,她连忙噤声,再不敢多嘴半个字。
“陛下,臣妾这便让人传太医来。”
制止过孙绮瑶,德妃柔声说着,转而吩咐宫人用春凳把薛芙先抬去偏殿。
“不忙。”
沉默许久的年轻皇帝开口,飞泉鸣玉的嗓音漫不经心吐出的两个字却令德妃再次变得紧张。
德妃强自镇定:“陛下?”
“福顺喜,叫几个人把她送去乾清宫。”贺祁屈指敲下几案,“朕晚些再亲自瞧一瞧,她究竟是不是欺君。”
孙绮瑶闻言如遭雷劈,愣怔在原地。
到头来怎么是便宜的薛芙?
德妃也暗暗大吃一惊。
“陛下日日操劳国事已是万分辛苦,这等小事交给臣妾便可。”
贺祁笑:“欺君几时变成小事了?”
一笑之间,年轻皇帝俊秀的眉眼落在德妃眼里愈发撩人,她心神摇曳,忘记计较旁的,只脸颊微红,眼帘低垂,一味附和:“陛下说得极是……”
贺祁一抬手,福顺喜已经领着几名小宫人把薛芙抬上春凳,令他们先一步送薛芙去乾清宫。他这才叫德妃和孙美人落座,视线仿佛因此在孙绮瑶的身上有所停留,闲闲发问:“脸怎么回事?”
孙绮瑶下意识想去摸脸,手抬到一半又忍住。迟钝反应过来陛下分明是在关心她,顿时心跳如鼓,一张脸涨红了,羞赧道:“多谢陛下关心,嫔妾不妨事的。”
贺祁又看她一眼:“被人扇的吧?”
刹那回忆起冷宫那番遭遇的孙绮瑶:“……”
眼下薛芙已经被送去乾清宫,有和陛下独处的机会,谁晓得她会怎么颠倒黑白、添油加醋?
但,陛下是关心她的。
既关心她,只消她先下手为强,便不会叫薛芙一个人颠倒是非。
薛芙今日那样对待过她总归是事实。
陛下一查便知她未撒谎,而薛芙说破天都是以下犯上。
“陛下!”孙绮瑶跪倒在地,红着眼睛嘤嘤泣道,“陛下……嫔妾,确实是叫人打了,是被人打成这个样子的。”她手掌抚上红肿的脸颊,眼泪滚滚落下来,哀戚恳求着,“求陛下为嫔妾做主!”
德妃被孙绮瑶这一出闹得心惊肉跳,生怕她又蠢话连篇,拖累自己。
便听得陛下“啧”了声:“是下手挺狠的。”
德妃偏头看皇帝,耳边是孙绮瑶的声音:“陛下圣明,此人是对嫔妾下手极狠,恨不得毁了嫔妾的脸。”
她心觉此时告薛芙的状不见得明智,却已然别无选择。
薛芙现下被送去了乾清宫。
届时陛下若问起她为何在昭熙殿,保不准她会怎么在陛下面前回话。
先入为主也不坏。
无论最后陛下如何评断此事,孙美人被薛宝林冒犯,她为孙美人主持公道也挑不出错处来。
念头转动,德妃没有阻拦孙绮瑶却仍有不满。
这样着急在陛下面前表现,恐怕不单单因着同薛宝林有些龃龉。
呵。
一个两个无非想争宠罢了。
德妃心中暗恼,又听得皇帝陛下说:“将你打成这个样子,朕确该主持公道。孙美人,你且细细说来,打你的这个人是谁,是如何打你的,又为何打你。”
“此人是……”孙绮瑶想即刻回话,记起德妃在场,一瞬迟疑。
德妃不耐烦:“孙美人,陛下愿意为你主持公道,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孙绮瑶迟疑不是怕说错话惹得德妃不快,而是怕自己太过丢人,日后德妃会将她弃如敝履。
可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殿内宫人被悉数屏退,孙绮瑶独自面对皇帝陛下和德妃娘娘,她把自己在冷宫的遭遇包括薛芙如何扇她巴掌、如何揪着她的头发以毁容威胁于她一一诉说。诸如她为何去冷宫找茬、往日如何欺负薛芙之流此时自然一一略过不提。
德妃对孙绮瑶口中这个蛮横又狡黠的“薛芙”不尽信。
纵然对薛芙知之不多却非毫无了解,那个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小娘子怎可能一夕之间变了样?
反而孙绮瑶时常去冷宫欺辱薛芙她是知情的。
即使薛芙当真做出这些事,怕只因孙绮瑶没有分寸,把人惹得非要拼命。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何况,不也没有真下得去手吗?
贺祁并不认为孙美人在撒谎,至少关于薛宝林如何扇她巴掌、如何以毁容威胁她的部分十有八九是真的。因为在谈及自己为何去冷宫时,她明显有些支支吾吾,但一谈及自己被薛宝林欺负,她的气愤,她的委屈,格外真情流露。这个孙美人向来脑子不灵光,要她编、要她做戏也没那个本事。
连挨几巴掌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贺祁回想起在御书房莫名脸上如挨得一巴掌的滋味,若多来几下,呵呵。
但这个薛宝林往日里是这样的人吗?
果然有意思。
“朕知晓了。”贺祁再看一看孙绮瑶红肿的脸颊,“孙美人,你受苦了,这几日便好生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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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
凑完热闹,他不再多留,起身离开。
德妃和孙绮瑶在廊下恭送。
待帝王仪仗渐渐消失在她们视线,德妃斜睨孙绮瑶,低声警告她道:“你日后也该收敛收敛性子,少在宫里惹是生非,否则谁也保不了你。我乏了,你且回吧,今日之事只能等陛下决断了。”
孙绮瑶不敢反驳。
她深埋着头,应一声“是”,老老实实告退回芙蓉阁。
……
薛芙从一开始在昭熙殿便装死得很安心。
除去在梦里她不畏惧外,更因她记起梦里这位大梁皇帝的经历。
依据之前那个梦,先帝膝下拢共有六位皇子,二皇子与四皇子早夭,六皇子才五岁,余下大皇子、三皇子以及贺祁这位五皇子。大皇子亦即是先太子,三皇子是宠妃之子,也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而贺祁这一位母妃宫女出身、遭先帝厌弃的皇子其实一直不被在意。
奈何贺祁命最好。
三皇子仗着得宠不满将来帝王之位要落入皇兄之手,悍然发动宫变。
先太子一派与三皇子一派打了个头破血流,到头来同归于尽,两人双双在那场宫变里一命呜呼。
本便缠绵病榻的先帝实在遭受不住这巨大打击,宫变之后没过多久也驾崩了,于是皇位自然而然落在贺祁这个彼时十七岁的五皇子头上,白白捡个龙椅坐。
一个从前不被在意的五皇子突然得登大宝,便宜捡了,弊端也显而易见。
根基太浅,朝堂后宫必定都少不了想要拿捏住他的人。
薛芙赌贺祁与郑太后并不对付。
倘若她赌赢了,那么一个得罪过郑太后、被郑太后的侄女针对的妃嫔,在贺祁的眼里应当是多少有些意思的。或许这会是他来昭熙殿的原因之一。倘若她赌输了,皇帝和德妃一条心,那么装不装昏倒差不了什么,不如随便他们怎么样——做梦罢了,有何惧哉?
当听见贺祁命人把她送去什么乾清宫时,薛芙知道自己没有输。
至于赢不赢,回头再说罢。
她实在头疼得厉害,顾不上这个梦的后续故事,只想继续好好休息。因而当感觉自己被用春凳抬出昭熙殿时,不在意后面事情的她安然沉沉睡去。
贺祁乘御辇回乾清宫。
从御辇上下来,福顺喜已上前听候吩咐,他问:“那个薛宝林呢?”
福顺喜跟上贺祁的步伐,躬身道:“回陛下的话,太医来过,说薛宝林身染风寒,有些高热,便开了药方。这会儿薛宝林依旧在睡着。”
“依旧睡着?”贺祁看一眼福顺喜。
“是。”福顺喜声音低了点,“太医诊脉时,薛宝林已经睡下了。”
贺祁:“……”
怕是在太医来之前便睡过去了。
这个薛宝林,心挺大。
自己身在冷宫又被德妃盯上,竟然丝毫不惧。
“这个薛宝林从前性子如何?”步入正殿,贺祁发问。
福顺喜回:“奴才方才问过薛宝林的贴身宫女,那小宫女道薛宝林一向性子温柔,又道往日孙美人没有少欺负薛宝林。奴才也寻得从前在薛宝林身边服侍过的小宫人问话,的确都道薛宝林不是蛮横的性子,待底下的人很和气。”
在冷宫待久了性子变了也是有的。
抑或从前是假装,今日显露出来的才是本性。
贺祁颔首,没有再问。
只是他本以为薛芙要不了多久便会醒,不曾想这人泰然自若在他的乾清宫偏殿一觉睡到第二日。
一直到下朝,贺祁终于听说“薛宝林”醒了。他回到乾清宫,独自步入偏殿,恰巧听见小娘子正在报菜名:“生滚牛肉粥、葱香花卷、盐煎肉、芸豆卷、明珠豆腐、肉末烧饼……唔,就这样吧。”
“薛宝林胃口不错。”
贺祁轻笑一声,绕过紫檀木描金花鸟屏风,走向薛芙。
4. 复位
薛芙感觉自己睡了个饱觉。
睁开眼,终于不是在所谓的冷宫,然而却在一个新的陌生之所。
一个小宫女告诉她,这儿是乾清宫。
陌生又不完全陌生的名字,她记得之前梦里的皇帝便是命人将她送去一个叫“乾清宫”的地方。
自己依然在做梦?
薛芙觉得有点儿奇怪,几次以为自己醒来却尚在梦中。
她仿佛无端被困在梦境里一般。
罢了,做梦就做梦,是梦迟早会醒,不必急。
反正在梦里不用拘束。
薛芙很心宽。
是以当小宫人问及有何吩咐,腹中空空的她不客气报出一串喜爱的膳食。
然后得到一句评价——
“薛宝林胃口不错。”
在昭熙殿听过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薛芙循声望去,见一穿着明黄龙袍、金冠束发且身量修持的年轻男子大步朝自己走过来。此人身份众目昭彰,大梁皇帝贺祁。
彼时未能看清他的脸。
此时离得近了,到底将他容貌看得分明。
年轻帝王目若朗星、英姿勃勃,意外生得十分俊美,嘴角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令他眉眼隐隐透出一股桀骜不羁,更添潇洒。她侍奉的那位皇帝陛下样貌并不差,但比起眼前的贺祁,平心而论逊色两分。果然梦里她从不亏待自己。
“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不动声色欣赏过贺祁的皮囊,薛芙垂下眼,福身与他行了个礼。
贺祁同样在暗暗打量薛芙。
昨日没有太留心,这会儿仔细瞧一瞧,一张巴掌大的莹白小脸孔上写满无辜,的确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做出来的事情可没有好欺负的意思。
但这般倒也有趣。
“薛宝林终于醒了?”
“这乾清宫的床榻想来舒服得紧,才叫薛宝林几乎睡得一天一夜。”
贺祁走到薛芙面前,微微低头似笑非笑看她。
薛芙却因为他两句话陷入疑惑。
贺祁说她睡得几乎一天一夜……方才以为自己醒来时,她确实没有先前那种昏昏沉沉的难受之感,她觉得自己异常的清醒。奈何此刻所在之处、所见之人,无不与之前的梦息息相关。
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但贺祁的话让她的这个想法有些许动摇。
倘若是梦,足以解释一切。
否则,这所有的事情未免太过荒唐。
“妾失仪了,请陛下恕罪。”薛芙眉眼低垂,压下心中疑虑道。
贺祁轻扯嘴角又往前走得半步,逼近她:“朕在说,薛宝林昨日似乎不是当真晕倒在昭熙殿。”
高大身影笼罩下来,压迫感十足。
薛芙收敛心思,定住心神,专心应付眼前的年轻皇帝。
是梦,事事好办。
情况如若到最糟糕的并非梦境那一种,至少不能稀里糊涂给自己添乱子。
昨日……
薛芙飞快在脑海里回忆一遍昭熙殿发生的事。
那时她赌这个皇帝与太后娘娘关系不睦。
皇帝命人将她送来乾清宫便是让她这一回不落在德妃手里,故而她知道自己起码没有赌输。
现在,皇帝问起她装晕之事,与其说是秋后算账,不如说在试探她。
贺祁多半想要探她虚实、窥她深浅。
“陛下恕罪!”
“妾实属无奈之举,若非别无他法,断断不敢如此。”
薛芙一面坦白一面跪下去。
心思既被看穿,比起耍小聪明,她情愿认下。
贺祁便笑:“别无他法,故而在朕的乾清宫睡得心安理得,甚至睡醒后有心情要上一桌早膳?生滚牛肉粥,盐煎肉,肉末烧饼,听起来挺诱人。”
薛芙:“……”
合着在这里等着她呢。
她又在脑海回忆一番这个“薛芙”的经历,酝酿过情绪,方低声开口:“是妾失仪,陛下恕罪。妾已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亦许久不曾吃过一顿好饭,是以一时忘形,以致于此。”
“薛宝林这会儿已经要朕恕罪三次了。”
贺祁好整以暇看她,沉吟中问,“薛宝林身上的罪可是太多了些?”
这皇帝,话真多。
薛芙暗暗腹诽,维持着先前又卑又亢的语气:“陛下圣明,妾若非罪人,又怎会被打入冷宫?”
贺祁却品出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他几不可见勾了一下嘴角:“此话在理,那你便回冷宫去吧。”
薛芙:“……”
“是,妾告退。”她站起身冲贺祁行了个礼,从乾清宫的偏殿退了出来。
怜春正候在廊下,见薛芙出来,连忙迎上去。
薛芙瞧见她,只一句:“回冷宫。”
怎么从乾清宫回冷宫薛芙是不认识路的。
不过有这个小宫女在便无碍了。
两眼冒光、心情激动的怜春被这句“回冷宫”浇了一大盆冷水。她有些不可置信,但薛芙已经抬脚往外走,她唯有跟上去。在外面不方便多说多问,直到踏入冷宫地界,怜春才彻底按捺不住心思。
“陛下让娘子在乾清宫留宿,便什么恩赏都没有吗?竟然就这样让娘子回冷宫?陛下轻易不允娘娘们去乾清宫,却允娘子留宿一夜,竟就这样让娘子回去了?”
怜春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对着薛芙一通叽里咕噜,“昨儿福公公还特地将奴婢喊去问话,奴婢将孙美人欺负娘子的事悉数说了,难道福公公不曾告诉陛下?可陛下又让太医为娘子治病……难道不是因为在意娘子吗?既然陛下在意娘子,为何又要娘子回冷宫?”
薛芙三心二意听着怜春这些话,听她提及被喊去问话,明白这个皇帝大约是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纵另有安排,让人回冷宫候着也不稀奇。
但薛芙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她眼下究竟在做梦,还是当真变成另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之前头脑昏沉、晕晕乎乎,本以为与身在梦境中有关。
此时再想,说不得人在病中不清醒罢了。
薛芙记起那个孙美人的一巴掌。
她那会儿没有觉出疼。
“你掐我一把。”停下脚步,薛芙偏过头,吩咐怜春。
怜春不解:“为何要掐娘子?”
薛芙微抿唇角,径自抓过怜春的手,要她摊开手来,便握住她手腕,令她手掌重重拍在自己手背上。“啪”地一声脆响清晰可闻,手背却无任何疼痛之感传来。
而怜春掌心微微泛红。
她自己把握的力道,没有下不去手之说。
梦里不知疼。
是梦吗?是梦……迟早要醒,打定主意继续睡觉,薛芙松开怜春的手淡淡说:“回去吧。”
怜春满头雾水不知自家娘子怎么了。是不是娘子也觉得伤心难过,恨不得在做梦?她想着,不禁倍感酸涩,悄悄抹一把泪,不再提这伤心事,老老实实跟上去。
薛芙虽然离开乾清宫,但她命人准备的吃食仍送来了。
不曾用早膳的贺祁屏退左右宫人,兀自坐在桌边准备享用一番。
提筷刚夹了一筷子盐煎肉,无形之中一股力道落在手背上,贺祁猝不及防,忽来的疼痛之感叫手一抖,那一筷子盐煎肉悉数洒在桌面上。
贺祁:“……”
扔开银筷,自手背传来的疼痛之感渐渐消失。
若非桌上的狼藉可以证明,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错觉。
贺祁记起御书房里的那一巴掌。
彼时情形与方才状况称得上是一脉相承。
当真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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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是人是鬼他都迟早揪出来。
贺祁心下冷笑,却再无半点儿胃口,他离开桌边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又把福顺喜喊进来问话。
“陛下,已经审明白了,昨日是薛宝林的大宫女去为薛宝林抓药,路上被孙美人的大宫女拦下一通刁难,两人因此起了冲突,最后是孙美人的大宫女吃了亏。再后来,孙美人便去了冷宫找茬,薛宝林先挨了她一巴掌才还手的。”
福顺喜言简意赅向贺祁回禀审问的结果。
贺祁正不顺心,听见说薛芙挨下孙绮瑶一巴掌才还手,想起孙绮瑶红肿的脸,不由得笑了。
有仇当场直接报仇,很好。
起码在那一刻薛芙行事干脆利落,既没有畏畏缩缩也没有瞻前顾后。
方才独自面对他时亦瞧不出她如何慌乱无措。
纵使她的回答不尽人意,却不妨碍。
此人,可堪一用。
先挨下孙美人一巴掌才还手……想象着她们二人对峙的情形,有一缕念头飞快从贺祁脑中闪过,想要捕捉,奈何转瞬之间已然了无踪迹。
沉默片刻,贺祁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罗汉床榻桌:“既然证据确凿,那便传旨,孙美人德行有失,禁足半月,罚抄宫规二十遍。至于薛宝林,让她从冷宫搬出来吧,原来住哪儿,如今还住哪儿。”
“是……奴才这就去办。”
福顺喜躬身应下。
“等等。”贺祁喊住他,思索几息时间,淡淡一笑,“今日先这样,明日一早再去传旨。”
便让这个薛芙在冷宫多住上一日,免她骄纵。
“奴才领命。”
福顺喜再次应下贺祁的话。
贺祁一颔首,站起身:“备辇,朕要去给母后请安。”
……
薛芙从乾清宫回到冷宫后直接蒙头大睡。
然而越睡,她一颗心越凉下去。
当又过得一夜,睁开眼,目之所及始终是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薛芙不得不正视自己大抵不是在做梦的现实。从昨日到今日,她断断续续睡得七、八觉,没有一次离开了冷宫且再无任何状况出现。
这足以说明许多事情。
尤其她脑海诸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再无法用“做梦”解释。
一想到不是在做梦,而是莫名其妙从宠冠六宫的“宸妃娘娘”变成一个冷宫弃妃,薛芙心都凉透了。这岂不是说她之前的一切付诸东流、唯有从头再来一条路?
人可以倒霉。
但,人怎么可以这么倒霉?
睁眼盯着梁上蛛网、躺在破旧架子床上的薛芙心里一团无名火熊熊燃烧。她恨恨骂得几句贼老天,怜春反而兴高采烈从外面跑进来,欢喜得手舞足蹈:“娘子,福公公来了!福公公过来传旨了!”
薛芙提不起劲,可不得不在怜春的服侍下起身洗漱梳妆去接旨。
“陛下有旨。”
“薛氏温柔淑良,蕙质兰心,今复其六品宝林之位,赐住云溪宫绿绮轩。”
福顺喜看着眼前从容淡定的小娘子,恭声道:“薛宝林,接旨吧,轿子也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谢陛下隆恩!”薛芙行了个礼接过圣旨,慢慢起身。
六品宝林……
也罢,起码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薛芙稍有慰藉,不多时从冷宫出来,乘软轿往云溪宫绿绮轩去。
她恢复妃位的消息未及半日便迅速传遍六宫。
连同薛芙恢复妃位这一消息传至众人耳中的,还有孙美人被禁足、被罚抄宫规的消息。薛芙和孙绮瑶之间的旧事六宫妃嫔鲜有不知,孙绮瑶被罚、薛宝林得恩赏在她们眼里且算不得什么。
真正令后宫妃嫔彻底坐不住的,是在落日时分传出的另一个消息——
陛下,翻了薛宝林的牌子。
5. 晋封
得知薛芙恢复分位与孙美人被罚的消息后,德妃郑月雅心烦意乱,去琉璃殿寻魏顺容魏琅。
六宫妃嫔中,郑月雅同魏琅的关系最好。
她们在入宫之前早已相识。
最初得知姑母要她进宫为妃时,郑月雅心中生怯,不十分愿意。
但后来,她听说魏琅也要进宫。她和魏琅关系最是要好,正因知晓会有魏琅作伴,她才不再害怕,进宫之后在宫里的日子也不无聊寂寞。
在郑月雅眼里,魏琅既生得美貌又聪明伶俐。
漂亮的鹅蛋脸与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且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高挑。
她绝对信任信赖魏琅。
许多不能对旁人说的话,在魏琅面前她都无须顾忌,恰如今日。
“这次都怪那个孙美人,害我在陛下面前折了颜面。”
“孙美人之过,但愿陛下不要迁怒我才好。”
“只是陛下怎么就把那个薛宝林从冷宫里放出来了?那点儿小把戏,陛下难道没有看穿吗?不过陛下日理万机,并无心力多加分辨也是有的,只便宜那个薛宝林,白得了许多好处。”
“也确实是孙美人做得不对。”
“往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约束她,才酿成今日局面。”
郑月雅絮絮叨叨对魏琅说着心里话,眉眼几分小女儿娇态,全无身为德妃的架子。魏琅嘴边噙着一点笑意,耐心听着这些抱怨之言,在郑月雅说得累了后顺手剥颗葡萄塞入她口中:“陛下不曾提点你什么,自不存在迁怒之说。”
“当真?陛下当真不迁怒我?”
将那颗葡萄吞进肚子里,郑月雅不确定追问。
魏琅却问:“甜不甜?”郑月雅点点头,一个“甜”字才出口,又一颗葡萄塞过来,她张嘴吃下,听得魏琅道,“自然没有迁怒,便是罚孙美人也罚得不重,禁足一过,她不照样是美人吗?”
郑月雅一面吃葡萄一面若有所思,半晌她恍然大悟:“此话在理。”
“琅姐姐,还是你聪明!”
魏琅失笑摇摇头,郑月雅继续念叨起薛芙:“那个薛宝林又是怎么回事呢?陛下为何突然对她另眼相待了?且她父亲不是戴罪之身吗?”
“孙美人欺侮薛宝林是事实,陛下查明真相自当主持公道。”魏琅净过手,慢慢拿帕子擦去水珠,“她父亲尚且是戴罪之身,陛下却恢复她宝林之位,兴许是要翻案了。然而薛家众人于流放途中相继亡故,便唯有补偿薛宝林。”
郑月雅眨一眨眼睛:“翻案?”
“只是猜测,是与不是,过些时日大约才能知晓。”魏琅将帕子递给小宫人,“好了,难得你过来寻我,今日非得要你陪我下一盘棋再走不可。”
郑月雅听见下棋一个头两个大:“好姐姐,我哪是你的对手?”
“亏得你次次都要我陪你下棋。”
魏琅但笑,依旧命宫人去将棋盘与棋子取来。
然而棋桌摆上罗汉床不久,皇帝陛下翻了薛宝林牌子的消息传至琉璃殿。
捏着白色棋子的郑月雅脸上笑意凝滞住。
她不可置信望向自己的大宫女:“什么?陛下今晚要去哪儿?”
魏琅望过去,眼神示意两名大宫女退下,待无旁人,她方才抓着郑月雅的手帮郑月雅落下第一子:“陛下近来常去无双殿,今日既去别处,不也是好事?难不成你想看着陛下又去贤妃那儿?”
“自然不想。”郑月雅噘嘴,“贤妃风头是太盛了。”
魏琅笑:“区区一个宝林,值得你这般在意?刚刚不是才说么,陛下大抵是要补偿薛宝林的。”
郑月雅被安抚好情绪:“好嘛,我只是……”
只是以为……陛下兴许会担心她不开心,再来昭熙殿陪一陪她。
魏琅知道郑月雅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怎么可能呢?皇帝同太后娘娘不甚对付,身为太后侄女的德妃娘娘,又怎可能得皇帝真心偏爱?没有偏爱,何来在意。
这样的事情,满后宫只有她这个纯良之人看不明白了。
可迟早是要看明白的。
魏琅从翠青釉棋罐里摸出一颗黑子落下,脑海回想起来的是入宫之前郑月雅得知自己要被送入宫找她哭诉的场景。那时她说害怕、说不愿,她说没办法忤逆姑母……于是,她陪着她一起进宫。
后来,她们一起被困在这红墙碧瓦之中。
许多事没有变,她依旧依赖她,依旧只信任她一个,也有些事变了。
她不再说害怕与不愿。
见过皇帝后,她时常将皇帝挂在嘴边,在意着皇帝的一举一动。
但那个人是皇帝,幸好,那个人是皇帝。
皇帝宠幸贤妃抑或宠幸薛宝林,有什么分别?
迟早有一日她会醒悟过来的,纵然会经历痛苦,换来从此清醒也算值得。
在那之前,她要做的便是保护好她。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魏琅微微一笑问郑月雅。
又落下一子的郑月雅抬头看她:“当然记得呀,我怎可能会忘了?”
“那日我随母亲去魏家赴宴,我贪玩,去后花园闲逛时,撞见你妹妹将你推下水。最可气的是,你母亲竟说你妹妹年幼无知、不知轻重,是玩闹时失了分寸才害得你落水。”郑月雅重重一哼,“我亲眼所见,她乃故意为之,何来无辜之说?你性子实在太好,这也愿意纵着她,不计较。”
魏琅失笑:“旁的事情不见你记得住,偏我这点事情你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当然!”郑月雅扬起小脸,得意一笑。
魏琅捏了捏她的脸:“瞧把你得意的。”
郑月雅嬉笑,低下头继续奋力研究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魏琅看着她娇憨的模样,一颗心软下来。
她是天真的性子,不知继母苛待、父亲不作为之苦,不明白魏家的嫡长女为何会过得艰辛。
但第一次见面,她便将她从魏家那一潭水里救上来了。
郑家势大,她主动与她亲近,连带着魏家对她的态度也好上许多,但她不懂这些,她只是心疼,愿意对她好。
那么,她当然会对郑月雅好的。
她们会一直很好。
……
冷清许久的绿绮轩眨眼间变得热闹起来。
“薛芙”后来一直待在冷宫,东西自然是不多的。因而福顺喜宣旨后,怜春迅速收拾妥当,欢欢喜喜陪着自家娘子离开冷宫,搬进云溪宫绿绮轩。
福顺喜做事周道细致。
他命人提前将绿绮轩打扫过一番,薛芙踏入绿绮轩时,见处处干净整洁,心情又变好两分。
绿绮轩虽然不大,但外面栽种着不少花花草草。如今尚是早春时节,草木已见繁茂,几分花团锦簇迹象,可以想见天气更暖和一些的时候,绿绮轩的景致必定比这会儿更加赏心悦目。
除去怜春,福顺喜另外安排两名小太监、两名小宫女留下服侍。
这几名小宫人是负责干粗活的,薛芙与他们见过便罢,许多情况尚未了解透彻,她也无心用怜春之外的宫人。
一个在冷宫住得半年多的人自是穷得叮当响。
想要上下打点也没有银钱可用。
薛芙亲自送福顺喜至廊下,他离开后不久,尚食局的人也送来早膳。享用过早膳,薛芙命准备热水,沐浴时,只怜春一个人服侍,怜春也低声同她细细说起如今云溪宫里的一些事情。
“娘子离开云溪宫虽久,但云溪宫的另几位主子当初都是有过相处的。花宝林、江采女依旧同住望春楼,姜嫔也依旧住在沉香小榭,只是当初娘子离开时,那位尚是姜才人,分位只比娘子高出半品,而今却是正四品的姜嫔了。”想到自家娘子受过的苦,怜春轻叹一气,想一想又说,“不过那时娘子曾同奴婢说过姜娘子是个好相处的。”
云溪宫没有居一宫主位的娘娘。
姜嫔、花宝林、江采女……只有一位姜嫔分位高一些。
薛芙听着怜春的话,心下稍作盘算。
至于姜嫔此人好不好相处,能从姜才人升为姜嫔多少有些本事,何况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以前的“薛芙”还能把自己给折腾进冷宫呢。
不过哪怕是旧相识也须得去见礼,但不必眼巴巴上赶着,歇上半日再说。
沐浴过后,薛芙便歇下了。
这幅身子大病初愈,仍须仔细将养才行。
薛芙这一觉比在冷宫睡得舒服许多。
睁眼醒来时已是午后,和煦春光自雕花窗棂照进屋里,偏头望去,眼前种种与闭眼歇息前无异,她心绪平静,到底坦然接受自己变成另外一个“薛芙”的事实。
原本的“薛芙”去了哪儿无从探究。
她亦无心深究,被迫接过烂摊子,把自己照顾好足矣。
醒来后,稍事梳妆,薛芙便去拜见姜嫔。
人到沉香小榭方知花宝林、江采女这会儿都在,她们正陪姜嫔在小花园里喝茶赏花晒太阳。
“妾见过姜嫔。”薛芙走上前,与姜嫔福身行礼请安。
三人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坐在中间、气质温雅的姜嫔莞尔开口:“薛宝林来了?快快免礼,你来得正巧,我同花宝林、江采女正喝茶,你也过来坐坐。”
姜嫔和气态度中透出些许亲热。
仿若眼前的“薛芙”从不曾离开云溪宫,更从不曾被打入冷宫。
姜嫔话语听不出生分,薛芙也随和大方应得声“是”,而后缓步走上前。花宝林、江采女相继起身,一个与她互相见礼、一个同她福身行礼。几个人礼貌客气过一场,这才纷纷落座。
命宫人奉茶后,姜嫔仔细瞧一瞧薛芙:“一些时日不见,薛宝林清减许多,想来许多衣裙都不合身了。我这儿有两匹料子,一匹是水蓝色织银的,一匹是鸟衔花枝纹样的,倒衬你,你一会儿且带回去叫底下的人做两身新衣裳。”
话音落下,姜嫔的大宫女也领着小宫女把面料抱来了。
两匹料子颜色皆素雅,确实适合她。
陪姜嫔喝得一盏茶,闲聊过片刻,几个人便散了,薛芙带着怜春以及那两匹料子回绿绮轩。入得里间,怜春方开口问:“娘子,这两匹料子……”
“便裁两件新衣裳。”
薛芙摸了下那一匹水蓝色织银面料,吩咐道。
姜嫔这份礼很妙。
甫一从冷宫出来,说她什么都缺也不为过,这样两匹料子既能帮衬到她,又能提醒她注意身份。
纵有心思,但目下总归谈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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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善。
她对这个姜嫔的印象不坏。
至于花宝林和江采女,花宝林人活泼些,江采女沉默寡言,两个人都尚且瞧不出什么。只是皇帝同太后不大对付,六宫妃嫔之中便注定既有皇帝的人,也有太后与德妃的人。云溪宫的这几位背后是否有主,一时半会下不了定论。
且看罢。
后宫里头哪怕只一个小小的采女也是不可随便轻视的。
“娘子未免太过大方了些,将自己准备裁制新衣的料子都给薛宝林了。”沉香小榭,姜嫔姜知蕙的大宫女青黛一面为她捶肩一面轻声说。
姜嫔但笑:“两匹料子罢了,有何不能给的?她能从冷宫翻身,往后便不会只是个宝林。”
但能够爬得多高,便要看薛芙的本事了。
“那也……”青黛撇撇嘴,“陛下能多来瞧一瞧娘子才好呢。”
姜嫔失笑,摇了摇头:“这天气真恼人,叫人乏得厉害,我眯一会儿。”
青黛闻言噤声,去取薄毯来替自家主子盖上。一觉睡醒,夕阳余晖铺面里间,姜嫔意识慢慢清明,便见大宫女青黛脚步匆匆从外面进来。
“娘子,陛下翻了薛宝林的牌子。”
青黛的话落在姜嫔耳中,她眼底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拢了拢身上的薄毯,释然一笑:“薛宝林是个有福的。”
薛芙其实也有些诧异。
她知道皇帝会来,可来得这么快不在她预期。
怜春格外激动,神色兴奋:“娘子果真好起来了,陛下这分明是对娘子上心了,娘子终于出头了。”又急急忙忙道,“我这便让人准备热水,衣裳……对,还要给娘子找一身漂亮的衣裳……”
薛芙无奈:“你家娘子哪儿来的漂亮衣裳?”
“不必特地去找了,穿得素净些即可,你先去命人准备热水。”
怜春当即应下,连忙去办。
之后薛芙沐浴焚香,重新梳妆打扮,待时辰差不多,便到廊下去候着了。
帝王仪驾直至亥时附近才出现在云溪宫。远远望见御辇上的那道身影,薛芙步出廊下,待御辇稳稳停下,她一福身:“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御辇上的贺祁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薛芙的身上。
只见她满头青丝松松挽在脑后,螓首低垂,露出一截白皙脖颈。
分明昨天才见过。
今日再见,无端品出她些许不同,少了两分娇弱,多了清逸出尘的韵味。
“免礼。”
贺祁微不可察笑了笑,他从御辇上下来,携着薛芙入得绿绮轩。
“住得习惯么?”
薛芙将一盏热茶送至贺祁面前时,听见贺祁主动发问。
“回陛下的话,妾觉得这儿很好。”薛芙道。
比起冷宫,必是好的。
贺祁慢条斯理说:“绿绮轩比别处清幽,你大病初愈,理当好生静养,住在这儿正合适。”说罢,他站起身,“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侍寝一事对于薛芙不陌生。
但初次面对贺祁,平心而论多少有些不自在,偏偏贺祁生得一副好皮囊,又叫她少了抗拒。
只是心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一时却未捕捉到其中因由。
帐幔垂落,灯影微晃,薛芙乖巧躺在床榻上。
然而,她等得许久也没有等来这位年轻皇帝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动作轻微转过脸去看贺祁,只见其闭着眼,似笑非笑道:“你才大病过一场,身子正弱,朕又非色中饿鬼,不急在今日。你且安心休养,不必多思多虑。”
薛芙:“……”
她恍然大悟,莫怪隐隐会觉得不大对劲,正是如此了。
“妾多谢陛下体恤。”
薛芙坦然接受贺祁这一番说辞,她收回视线,如贺祁一般闭上眼,噤声后不多时沉沉睡去。
她入睡太快、睡得太过安心,耳畔响起轻浅的呼吸声,反叫贺祁睁开眼。
偏头见身侧之人果真已经睡得香甜。
贺祁:“……”
如此态度,与在乾清宫肆意安睡、点上丰盛早膳的那个人无异。
罢了。
贺祁压下将薛芙弄醒的恶趣味,收敛心思,也歇息了。
白日睡得许久,翌日,薛芙醒来得也早。
于是,她依着规矩服侍贺祁起身、恭送他离开绿绮轩去上早朝。
身为宝林,没有恃宠而骄的余地。
况且她没摸透皇帝脾性,凡事规矩些不会错。
但又一次意料之外,早膳时分,福顺喜福公公过来绿绮轩了——
“宝林薛氏,贞静淑娴,清心玉映,今特晋封为正五品美人,赏白银千两、锦缎十匹、珍珠十斛,红宝石头面一套。”
薛芙,被晋封了。
宣读过皇帝旨意的福顺喜笑吟吟道:“恭喜薛美人。”
“谢陛下隆恩!”薛芙接旨,起身之后,方莞尔一笑,对福顺喜说,“多谢福公公照顾。”
手中圣旨竟有些许不真实。
尤其昨夜她并未侍寝,而今日这般丰厚的赏赐分明似急她所急。
皇帝这是……
难不成,昨日是特地翻她的牌子,找个由头给她封赏?
6. 谢恩
忽来这么多赏赐,怜春喜笑颜开。
福顺喜一走,她便忙着将那些赏赐一一捧到薛芙面前,让她仔细瞧一瞧。
薛芙是见惯好东西的。
这些赏赐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她更在意的是皇帝此举的深意。
短短几日,从允她留宿乾清宫到恢复她宝林之位,再到今日晋封她为美人……单拎一件出来都足以令后宫妃嫔侧目,但桩桩件件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无异于将她推至风口浪尖,皇帝不会不明白。
明知如此依旧做了,便是贺祁有意为之。
那么,他的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宠爱与情爱无关。
皇帝这样的人物,何来真心可言?即便真的有一二分真心,也不会随便落在一个冷宫弃妃身上。
区区美人之位,她当然不会满足于此,想要更上一层楼,体悟皇帝真正心思至关重要。既然贺祁有意将她推到风口浪尖,大抵她能否应对之后可能遇到的种种明枪暗箭才是他尤为看重的。明面上,她因与孙美人之间的冲突重获圣宠,暗地里实则牵扯到德妃与太后娘娘。
这些时日短暂接触过后,她更确认之前对皇帝的看法。
皇位虽是捡来的,但能在皇位之争里保全自身,不纯粹是运气。
从前身为不受宠的皇子便不会任人揉搓,而今得登大宝,身为九五至尊更不可能受任何人摆布。无非根基尚浅,许多事不得不徐徐图之。
皇帝难不成是想要磨砺她、让她做他手中的一把刀吗?
且作为交换,他会给她宠爱与富贵荣华?
薛芙禁不住陷入沉思。
皇帝绝无可能只押宝在一个人身上,抑或其他妃嫔他觉得不够得用,方才试探一下她深浅。
“薛芙”的父亲薛丛固然于流放途中病故,却终究是戴罪之身。
若有意偏宠她,此事势必为人诟病。
看来,皇帝会为薛丛翻案。
又或者马上要翻案了,才没有顾虑将她从冷宫放出来。
一旦薛丛翻案……一个清清白白、没有娘家作为倚仗又有些手段的妃嫔,作为一枚棋子、一把利剑,无疑是极合适的,用起来也不必有太多畏忌。
真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薛芙不觉得讨厌,有用处总比没有用处好。
只要贺祁给的回报足够丰厚,她不介怀。
身在后宫,不图荣华富贵图什么?难道图一个皇帝身上所不存在的真心?
揣测过贺祁心思,薛芙自己心下也有了计较。
而之后她的表现将会影响皇帝对她的态度,想将来站到更高的位置,她便要抓住这个机会。
至于有一日皇帝会不会过河拆桥,现下考虑这个问题也没有用。
在后宫彻底站稳脚跟才是她的第一要务。
但愿她的做派……贺祁受得住。
皇帝赏下锦缎,薛芙便不客气命怜春去请御衣局的人来,直接要他们为自己赶制几身新的春装。每月初一、十五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日子,她要御衣局在下月初一之前至少送来两身新衣裳。
宫里遍地是人精。
晓得自己跟前这一位薛美人是何种情况,御衣局的人并不怠慢,为薛芙仔细量过身便领命告退。
皇帝赏下白银千两,底下的人办事十分细致,除去银元宝外,另还有银饼子与银裸子,皆是方便用来打赏宫人的。那一套头面首饰,薛芙挑几样喜欢的让怜春先收进梳妆台上的妆奁里,余下的赏赐在登记造册后一一收进小库房。
薛芙晋封,花宝林和江采女是最先来祝贺的。
花宝林用自己亲手缝制的香囊作为贺礼,江采女则是一块自己绣的手帕。
她们分位不高,薛芙理解。
礼虽不重,但心意在,她命怜春把她们奉上的贺礼妥帖收起来。
之后,是各宫各殿的娘娘们让大宫女送贺礼来绿绮轩。德妃送来两匹绸缎、一柄玉如意,贤妃送来一支蝶恋花嵌红蓝宝赤金步摇、一对累丝赤金耳坠,苏昭仪同样大方得紧,送来的一支嵌紫晶赤金兔簪、一支羊脂白玉发簪并一对金镶玉花型暗扣镯子。
德妃与贤妃出手大方薛芙觉得不难明白,但这个苏昭仪为何也这么大方?
她心有疑虑,一时未深究,相继送走几位大宫女后,依旧只让怜春把赏赐登记在册收进小库房。
姜嫔是午时将至才来绿绮轩道贺的。
“恭喜薛美人。”在薛芙上前行礼请安之时,她笑着免礼,又从大宫女手中取过一只锦盒,“这块双鱼白玉玉佩做工也算精细,你便留着闲暇时聊以消遣吧。”
薛芙含笑谢过,收下锦盒递给怜春,又与姜嫔在窗下的罗汉床落座。
宫人奉上茶水点心后便退下了。
薛芙为姜嫔倒一杯热茶:“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茶,只能委屈姜嫔了。”
待搁下茶壶,她才似不经意提起,“大家都费心为我祝贺,反叫我不好意思,尤其是德妃娘娘、贤妃娘娘与苏昭仪方才皆特地命人送来贺礼……”提起苏昭仪时,她特地说得重了些。
姜嫔姜知蕙抬眼去看薛芙。沉吟半晌,她终于轻唔一声,慢慢道:“几位娘娘都是很好的,出身好、样貌好、性情也好。德妃娘娘与太后娘娘的关系亲厚,陛下常去贤妃娘娘的无双殿,到底谢丞相劳苦功高。苏昭仪也是,自入宫后,没有少为陛下分忧。薛美人无须忧心,明日依着规矩去谢过恩典便是。”
“是,多谢姜嫔指点。”
薛芙莞尔,谢过姜知蕙后便不再说这些,只同她一道吃起点心。
坐得一盏茶的功夫,姜嫔起身离去。
送走姜嫔后,薛芙细细琢磨起她的那一番话。
德妃与太后关系亲厚不必多言,提及贤妃,是谈到其父谢丞相劳苦功高,而说起苏昭仪,却是一句“没有少为陛下分忧”。德妃、贤妃皆提及家世背景,唯独苏昭仪,姜嫔只提皇帝。
在原本的“薛芙”的记忆里,苏昭仪乃后宫头一位得陛下恩宠的妃嫔,之后亦是圣宠不断。
即便而今风头比不过德妃与贤妃,想来一样不可小觑。
最要紧的是,她从中品出点不寻常味道。德妃与贤妃的不对付显而易见,但这位苏昭仪听起来既不属于德妃一派,也不属于贤妃一派,反而像……
苏昭仪是贺祁用来制衡德妃与贤妃的么?
若如此,她日后想上位,苏昭仪比德妃、贤妃更容不得她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姜嫔的话是否可信有待验证。
只无论如何,今日苏昭仪命大宫女送来贺礼,多少带着些拉拢之意。
可惜她无意投靠任何妃嫔。
比起大树底下好乘凉,她更愿意做那棵大树。
明日要去与德妃、贤妃、苏昭仪谢恩,总归不好空手,谢礼得提前备着。薛芙想一想,记起原来的“薛芙”擅做绢花,遂带着怜春去小库房挑了些合适的料子,之后便为此忙碌起来。
这一天夜里,皇帝没有进后宫。
翌日上午,薛芙带上谢礼,首先去德妃的昭熙殿谢恩。
再次见到薛芙,德妃郑月雅看她愈发不顺眼。
只是琅姐姐说得很对,宝林或是美人,都一样不值得她太在意。
见过薛芙、收下她的谢礼之后,郑月雅便命她退下了。大宫女翠珠把装着绢花的匣子捧到郑月雅面前,郑月雅随便看一眼,皱着眉:“这样的东西我可不用。”
“那奴婢先收起来。”翠珠道。
郑月雅不置可否,只捡了棋谱来看,前两日同琅姐姐下棋又输个彻底,她得再努力些才行。
从昭熙殿出来,薛芙又去无双殿与贤妃谢恩。
她来得不巧,贤妃身子不适,尚在休息,于是她被晾得两盏茶功夫。
直至巳时过一刻钟,贤妃姗姗来迟。
这是薛芙初次与贤妃见面。
不同于德妃的冷淡、姜嫔的亲和,贤妃眉眼满是随意与闲适。在薛芙奉上谢礼时,她甚至有心情取出一朵绢花来认真端详:“薛美人不仅生得漂亮,连手也这样巧,便是比御衣局的绣娘也不输。”
“贤妃娘娘谬赞。”薛芙似羞赧低下头。
却听得贤妃笑得一声:“难为你往日在冷宫待得那样久,对这些事情依旧一点儿不生疏。”
在冷宫无人伺候,事事被迫亲力亲为,何来生疏之说。
贤妃的话无异于故意给她难堪。
“贤妃娘娘……说笑了。”
薛芙将头埋得更低,回话时明显停顿了下,透出艰涩,如心中不堪。
她的反应明显叫贤妃感到满意:“陛下既晋封你为美人,想是轻易不会再叫你回去那种地方了,否则你那样的好本事,史书上都要写你一笔,宽心一些。”
“多谢贤妃娘娘教诲,妾记下了。”薛芙好脾气应声。
贤妃颔首,这才放她离开。
步出碧霄宫地界,怜春方敢小声替薛芙抱不平:“贤妃娘娘怎么能那样戳娘子的痛处……”
薛芙只抬头看一看天色:“不早了,快些去秋阑宫。”
秋阑宫明心殿,苏昭仪已等候薛芙多时。此番薛芙从冷宫出来之前,她对薛芙唯有浅浅的父亲戴罪、得罪太后的印象,如同六宫所有人那般,她从未想过冷宫里的薛芙有翻身的一天。
可薛芙从冷宫翻身是事实。
皇帝待薛芙又很不一般,她不能不在意。
“妾给苏昭仪请安。”
苏昭仪视线落在不远处向她行礼的小娘子身上,冷宫日子苦,小娘子消瘦得厉害,的确有几分我见犹怜。
但仅仅因着与孙美人之间的冲突,陛下便忽然对她另眼相待吗?
只是这样,事情反倒简单。
苏昭仪掩下心思,与薛芙免礼,命宫人赐座。静默之中,微抿一口茶水,她搁下茶盏,徐徐对薛芙说:“往前你受苦了,往后更当小心谨慎,那孙美人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你不必畏惧她。而今你与她同为美人,她若仍有胆子欺负你,你只管来明心殿寻我,我自会为你做主。”
“多谢苏昭仪关心。”面对这番明晃晃拉拢的话,薛芙起身与苏昭仪一福身,嘴角微弯,“陛下已经惩戒过孙美人,想来她闭门思过之后不会再如从前那般。”
闻言,苏昭仪脸色微变又很快掩饰过去。
“也是,陛下惩戒过她,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那样蛮横了。”
之后薛芙奉上谢礼,两个人说得几句,苏昭仪道乏了,她识趣起身告退。
从明心殿出来,她也终于能回去绿绮轩休息。
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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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贤妃、苏昭仪打过照面,薛芙对她们二人各有计较,再看德妃,并无想象中难应付。相比贤妃与苏昭仪,德妃的心思要浅上一些。
不过在原本的“薛芙”记忆之中,德妃与魏顺容关系十分要好。
她未见过那位魏顺容,无法下任何判断,假使是个厉害的,有此助力的德妃便也不输任何人了。
后面几日,薛芙没有出绿绮轩,皇帝同样也未再来过。
而御衣局紧着为她裁制出几身新衣裙送过来。
薛芙一一看过,御衣局没有怠慢她,遂吩咐怜春一人赏了块银饼子。
当天,皇帝又一次翻了她的牌子。
沐浴过后,薛芙换上御衣局新送来的衣裙,从皇帝之前赏的头面首饰里选一支嵌红宝赤金发簪用来绾发,又在手腕与脖颈处稍稍擦了些桃花香露。
皇帝如上次那般,直至亥时附近才到绿绮轩。
薛芙平静迎上前行礼请安,她一靠近,从御辇上下来的贺祁便嗅见一点若有似无的幽幽桃花香。
这亦使得他多看薛芙几眼。
与上一回来绿绮轩不同,今日的薛芙穿一袭烟粉色春衫,又比那时多出两分明媚,以金簪绾发也不再那么素净。好似枯木逢春,枝头生出一点新绿嫩芽,无声无息流转出朝气与生机。
“几日不见,爱妃似乎又美了些。”贺祁语气带点儿轻挑夸赞一句。
薛芙便笑说:“大抵今日穿着陛下赏赐的锦缎裁制出的衣裙,方叫陛下生出这样的感觉。”
“那朕不多赏赐你几匹好料子反是朕亏了。”贺祁隔着衣袖轻握薛芙手腕,带她入得绿绮轩,顺便吩咐福顺喜,“明日再去挑上几匹好料子送来绿绮轩。”
“谢陛下恩典!”
不动声色看一眼贺祁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薛芙面上美滋滋谢过恩,随他步入里间。
在贺祁松开她手腕的刹那,仿若不经意,薛芙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微痒的触感让贺祁又一次望向薛芙,薛芙无辜回望,像什么也不知。
看得薛芙数息,贺祁收回视线:“这几日太医可曾来请过平安脉?”
一句话叫薛芙心下某个猜测落了地。
从贺祁握住她手腕那一刻起,她隐隐感觉今日皇帝也要如上一次那般不要她侍寝。是以她才有意无意挠了下他掌心,如何恰到好处地撩拨男人她有经验,贺祁不上钩,不会是她的法子不灵验,只会是这个人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
短短几日的时间,再努力将养身子亦难免有体虚之症。
太医来了,诊过脉后会说什么话不难猜。
不准备让她侍寝却翻她牌子,想来只因明日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日子。
届时,六宫妃嫔皆会去永寿宫。
呵,狗皇帝。
薛芙在心里骂过贺祁几句,才略带迟疑回话:“近来却不曾命人去请太医。”
而贺祁没有任何意外示意福顺喜吩咐人去请太医过来。
后面的事情均如薛芙所料。太医诊脉后,道她身体仍须细细将养,不宜受凉,太医走后,贺祁再一次以她身子虚弱为由,要她安心休息。
却也不是薛芙非要侍寝不可。
但一个年轻皇帝面对身边的美娇娘无动于衷,这不能不让薛芙心生怀疑。
罢了。左右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她也不愿随便怀上子嗣,不承宠才能真正避开这样的事情发生。侍寝不侍寝,皇帝不会因此而亏待她便可,她还懒得伺候呢。
薛芙不纠结。
是以,她如上一次兀自沉沉睡去。
贺祁瞧得半晌薛芙的恬静睡颜,无声笑一笑。
不纠缠,不胡闹,拿得起也放得下……他得承认这性子十分合胃口。
要去永寿宫请安的薛芙翌日几乎与贺祁同一时辰醒来。服侍皇帝起身梳洗、送他去上早朝后,她回到里间,也在怜春的服侍下洗漱梳妆。
云溪宫同永寿宫有一些距离,身为美人,没有轿辇,薛芙只能步行过去。今日是她第一次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去得太迟白白叫人挑毛病,因而她早早从绿绮轩出来,未想远远瞧见姜嫔和花宝林也已出门准备去请安。薛芙走上前去与姜嫔行过礼,花宝林也与她行了个礼。
“花宝林方才说江采女已先行去永寿宫了。”
“薛美人,我们也走吧。”
薛芙点一点头,一路往永寿宫去难免遇见后宫其他妃嫔,因而她没有拒绝与姜嫔、花宝林同行。
三个人便一道去请安。
路上,花宝林主动与薛芙攀谈:“昨夜绿绮轩当真是热闹得紧,我原本歇下了,听见外头的动静都忍不住起来瞧一瞧。薛美人真真有福气,叫人羡慕得紧,别看我同江采女同住望春楼,却远没有绿绮轩的热闹。江采女也是,近来不知在忙些什么,三天两头寻不见人。”
薛芙望过去,好奇发问:“江采女怎么了?”
“谁晓得她怎么了。”花宝林轻哼道,“不过昨日,我瞧见她同杜采女走在一处,也不知两个人几时关系那样亲近了。我与她同住望春楼,也不见她亲近我。”
姜嫔几不可见皱眉,抬眼瞧见苏昭仪的轿辇,她提醒薛芙和花宝林一句,也截断她们的话。
三人随即相继让到一旁,待轿辇走近,纷纷福身行礼:“见过苏昭仪。”
7.请安
苏昭仪的轿辇行进速度慢下来。
她目光在花宝林身上略作停留后又静静落在薛芙身上。
云溪宫这几个妃嫔去永寿宫向太后娘娘请安时一贯喜欢一道走,这并不稀奇。但这会儿瞧见薛芙与姜嫔、花宝林走在一处,想起她不愿投靠自己,再看她今日打扮得艳丽,苏昭仪拢了下衣袖。
“免礼吧。”
“虽说这会儿时辰尚早,但永寿宫还远,你们也抓紧些为好。”
苏昭仪提点过一句便乘轿辇先走了。
三人目送她背影远去,薛芙思索的却是苏昭仪刚刚看向花宝林的那一眼。
苏昭仪不在意姜嫔却在意分位更低的花宝林?
有趣。
“阖宫上下都晓得,请安的日子,苏昭仪向来是到得最早的。”花宝林带点儿钦佩说,“难怪苏昭仪做什么都做得好。”有这样的一份毅力,什么事做不好呢?
“我们也快些过去吧。”姜嫔淡淡说得句,径自走了。
薛芙跟上姜嫔的步伐,花宝林这才闭嘴,也跟上她们的脚步去往永寿宫。
她们到的时候,苏昭仪已坐在殿内喝茶。除去苏昭仪,殿内另有三位妃嫔,一位是袁贵嫔,一位是何美人,还有一位是周才人。反而花宝林说先一步过来永寿宫的江采女这会儿不在。
众人互相见过礼后,经由小宫人指引,薛芙在何美人身旁落座。
皇帝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六宫妃嫔大多年轻娇嫩,这位何美人也不例外。她穿得一袭丁香色撒花百迭裙,发鬓间几支珍珠发簪,小娘子正是爱娇的年纪,又是六宫妃嫔同来请安的日子,少有不争艳的,她却将自己打扮得很素净。
薛芙坐在她身边,她只看一看,半个字也无。
何美人不搭话,薛芙便兀自喝起茶,没有主动去攀谈。
但总有别的妃嫔在意薛芙。
“薛美人这些时日在绿绮轩应当住得习惯罢。”袁贵嫔关切朝薛芙看过来,半是打趣说着,“你从前便住在绿绮轩,陛下让你住回去,想来便是怕你不习惯,陛下这样贴心,真真叫人眼热。”
“满后宫能让陛下这样上心的人也没几个。”
“苏昭仪,你说是不是?”
挑拨之言太浅显。
苏昭仪淡淡一笑说:“陛下向来是个贴心的,难为袁贵嫔今日才晓得。”
被讽刺不得宠,袁贵嫔也不恼,拿帕子捂着嘴笑:“话不是这样说,陛下对德妃娘娘、贤妃娘娘体贴,对苏昭仪体贴,我们自然见怪不怪,难得的是陛下对薛美人也这般体贴。我是替薛美人高兴呢,苏昭仪又何必嘲讽起我来。”
这个袁贵嫔一张嘴真真看热闹不嫌事大。
薛芙搁下手中茶盏,带点儿笑意说:“嫔妾总归在冷宫待得太久了,原来如今是可以这样妄议陛下的。”
“薛美人可千万不要学。”
在袁贵嫔出声之前,苏昭仪先轻飘飘道,“小心哪一日祸从口出。”
袁贵嫔脸上终究生出点难堪之色。
年节前,因为说错话,她被德妃当众罚掌嘴十下,那一日的耻辱是她心底永远抹不去的痛。
被戳中痛处,袁贵嫔静默数息。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她笑笑:“今日是我滥言多口,苏昭仪不爱听陛下体贴其他人,我不说便是了。”
苏昭仪没有接袁贵嫔的话。
只是唇枪舌剑过后,殿内也陷入更深的寂静。
这股尴尬气氛延续至殿外小宫人的高声禀报传进殿内才被打破。
“德妃娘娘到——”
“贤妃娘娘到——”
“魏顺容到——”
“孟婕妤到——”
德妃与贤妃到了,薛芙随众人起身,在德妃与贤妃踏入殿内时,规矩行礼请安。二人在上首处各自落座后才与她们免礼,德妃没有在意薛芙,贤妃眉眼不动,视线却在薛芙身上停留几息时间。
薛芙今日穿一身银红折枝桃花春衫。
衣裙明丽,发鬓间那支赤金嵌红宝双蝶步摇同样惹眼,无不是陛下赏赐。
贤妃也觉得今日的薛芙比起上次去谢恩时要鲜活动人。
但后宫女子由来如此,得宠时,哪一个不是水灵灵、俏生生的?
薛芙这会儿更在意另外一个人:魏顺容。
今日亲眼得见,薛芙才发现魏顺容眉眼清丽,身材却十分高挑,更衬出通身的清冷气质。她犹如天幕之上一轮皎皎明月,自有熠熠清辉。
一个照面,薛芙便觉得这个人是不容轻视的。
然而看德妃后来对她的态度,并不似召她去昭熙殿那一次满脸不耐。
其中变化兴许是得过魏顺容的开解。
倘若是这么一回事,要么她没有入魏顺容的眼,要么魏顺容也有其他的心思故而将她轻轻放过。
无论哪种于她都不坏。
可一时放过,也不等于会一直放过……掉以轻心倒霉的人只会是她自己。
“听闻昨日绿绮轩传太医了?”说话之人是在袁贵嫔身侧落座的孟婕妤,“你大病初愈,是要多顾惜些身子为好,日后总还有机会服侍陛下的。”
说话之间又有好几位妃嫔陆陆续续步入殿内。
而孟婕妤暗藏羞辱之意的话几乎引得所有人视线落在薛芙身上。
大病初愈,皇帝两次翻她牌子,当然不会是皇帝不知怜惜,只会是她狐媚子勾得皇帝一趟一趟去绿绮轩。至于传太医,怎么不能是她博帝王怜惜的把戏呢?
寻常小娘子听明白孟婕妤话中之意,羞也要羞个半死。
好在薛芙不寻常。
且不说她压根没有对皇帝施展什么手段。
真有这样的手段又如何?后宫里头想争宠的妃嫔哪个不使上些手段?
已经被贺祁推到风口浪尖,薛芙不准备装青涩羞赧,她今日特地把自己打扮得明艳正是为了这一刻。她知道会有人在意绿绮轩发生的事,知道会有人故意在妃嫔们面前提起,这个提起来的人是孟婕妤还是其他人,并无什么差别。
“多谢孟婕妤关心。”
薛芙一福身,抬头冲孟婕妤弯一弯眉眼。
“能服侍陛下是妾的福气,方才袁贵嫔也说陛下待妾体贴、对妾上心,妾亦无可辩驳。昨天夜里的确是陛下忧心妾的身子方才命人去传太医的。”
孟婕妤没想到薛芙会这样对她回话,竟一点儿不害臊。
不仅不害羞,更当着德妃、贤妃的面炫耀自己得陛下看重,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蠢笨如猪。
这样往自己身上招恨,恐怕是在冷宫呆傻了。
孟婕妤心下嫌弃,面上笑笑:“薛美人的确不是一般有福气。”
袁贵嫔更没有想到薛芙会提起自己。
发觉贤妃扫了自己一眼,她垂眸,攥紧帕子暗自轻叹,但什么话都没有。
薛芙的话殿内所有人都听见了。
苏昭仪看着她坦然的模样,一时不知她是没有听懂孟婕妤话里的机锋,抑或是听懂了却不在意。不愿投靠自己,又在永寿宫里大放厥词……她有什么手段挡得住明里暗里的嫉妒?本以为薛芙能从冷宫翻身,不能太轻视她,今日再看,总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
是她太过紧绷罢。
陛下这些时日甚少过来明心殿,她是有些忧心的,不过再忧心也不该小心眼介怀起一个薛美人。
算了。
苏昭仪转一转腕间莹润的紫玉手镯,她该将心思放在陛下身上。
“哪来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样不知廉耻?”
沧桑而威仪的声音传来,殿内坐着的妃嫔们立时起身,凭着原本“薛芙”的记忆,薛芙一下认出来这便是那位太后娘娘的声音,被太后训斥的则无疑是她本人。
“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在妃嫔们整齐的请安声里,郑太后扶着大宫女的手出现在殿内。
纵然皇帝陛下不是郑太后所出,但六宫皆知郑太后与郑家在后宫与朝堂的地位,向来无人敢触其逆鳞。当初薛芙被打入冷宫,其实大家都默认她倒霉——可后宫一贯如此,倒霉的不是别人便可能是自己,自然是别人倒霉来得好。
太后娘娘一句话叫所有妃嫔立时晓得她对薛芙的态度。
不少人暗暗看起好戏。
孟婕妤觉得舒服了,薛芙敢在自己面前放肆,难道也敢在太后娘娘面前放肆吗?才从冷宫出来几天,不想回去,她就得在太后娘娘面前夹起尾巴。
郑太后被大宫女扶着落座,而后才与众人免礼:“都起来吧。”
但她并没有放过薛芙。
“薛美人,哀家看你如今是忘记了身为妃嫔的本分,该罚抄宫规的人是你。但教养这种东西,也不是抄几遍宫规便能有的,你说是不是?”郑太后不留情面道。
“哪个不长眼的又惹母后不快了?”
郑太后话音落,属于贺祁的声音便在众人耳边响起,令妃嫔们眼前一亮。
除去郑太后之外,殿内一众妃嫔再次起身,垂首与迈步进来的年轻皇帝行礼:“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妃嫔请安的日子,皇帝极少来永寿宫,对于许久未见皇帝的妃嫔来说,这无异于意外之喜。
“儿子给母后请安。”
贺祁大步上前,与郑太后行了个礼,便一撩衣摆落座。
郑太后同样没有想到皇帝会来。
她眉心微蹙:“陛下这会儿怎么得空来永寿宫?”
“母后怎么只关心这个?”贺祁笑着转过脸去看郑太后,“朕只觉得来得很是时候,今日若是晚来一步,不知母后要如何被那些不长眼的惹得大发雷霆。”
郑太后扯了下嘴角,保养得宜的脸上蕴着不掩饰的怒。
“陛下也觉得是有些个人不长眼便好。”
“哀家不想插手陛下后宫之事,只是思来想去,终究觉得须提醒陛下一句,罪臣之女岂登得上大雅之堂?有些人,合该待在冷宫,否则不说哀家怎么想,六宫上下也是难以信服的。”
贺祁颔首:“母后说得在理。”
“上一回母后同朕提起,朕便认真思虑过,故而今日来永寿宫,朕也是来给母后报喜的。”
郑太后拧眉若不解:“哀家何喜之有?”
“薛大人的那一桩案子大理寺查明白了,大理寺卿在早朝上与朕回禀,薛大人乃遭人构陷,虽然历经波折,但总归沉冤昭雪,从此还了薛大人清白。薛大人清白了,六宫之中便也没有什么罪臣之女,母后再不必为此动怒,伤及自身,岂非一件喜事?”
贺祁信誓旦旦,郑太后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只手却是青筋暴起。
她面上不露痕迹:“以陛下所言确为喜事。”
“薛美人当初冲撞母后是她之过,她已经吃过教训,母后向来雅量,何必同个小妃嫔计较?”贺祁往郑太后的方向凑过去,意有所指,“或是朕误会母后了,母后真是那样的性子?”
“陛下怎可将玩笑开到哀家头上?”
郑太后与贺祁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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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片刻,忽地一笑,“连陛下也为她求情,哀家还能说什么?罢了,往后不提了便是。”
“还不谢过恩典?”
贺祁不接郑太后的话,反而点薛芙一句。
自他出现起便保持沉默的薛芙闻言配合他上前盈盈一福身,恭恭敬敬对郑太后说:“妾谢过太后娘娘恩典,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内妃嫔们看着这样一幕,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明了。
……
贺祁没有久留,他走后,郑太后让妃嫔散了,只德妃留下在永寿宫。
德妃扶着自己姑母回内殿休息。
郑太后一阵一阵头疼,半躺在小榻上,拉着德妃的手:“雅姐儿,你可知陛下才革了你二舅舅的职?我要你进宫,无他,便是盼着你早日诞下龙嗣,陛下待郑家才会更好一些。你要记得自己的使命,不可汲汲营营、浑浑噩噩。”
郑月雅张一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口未言。
“姑母,我知道……”她最终只反握住郑太后的手,“我不会忘记的。”
永寿宫正殿外,妃嫔们相继离开。
连皇帝陛下也亲自来永寿宫为薛芙撑腰,这会儿再无人与她搭话,安安静静各自回去。
但姜嫔没有先行离开。
她如晨早从云溪宫来永寿宫时那样等着薛芙一道回去。
薛芙能清晰感觉到姜嫔的那一份好意,她没有拒绝姜嫔的这份好意。两个人却没有多说什么,对望过一眼,便相继步出廊下。她们走出去十来步,花宝林追上来:“姜嫔,薛美人,等等我。”
最终她们三人一道回云溪宫。
来时不见踪影的江采女这会儿依旧不知去向。
“江采女又不知道去哪儿了。”离开永寿宫地界后,花宝林四下张望几眼,皱着眉说,“本以为能一道回去了,结果方才也未瞧见她。”
在永寿宫正殿内时,薛芙稍微留意了下,江采女坐在最末尾的位置。
之后她没有再留意这个人。
一个沉默寡言、分位低微的妃嫔确实容易被忽略,更准备说,在大部分妃嫔眼里,这样的一个采女是不值一提的。只是在花宝林这里,江采女很值得一提。
来永寿宫与回云溪宫的路上,花宝林反复提起不知江采女在做什么、不知江采女去了哪儿。
而花宝林有意无意提过不见江采女与她亲近。
薛芙以为,这些话如同某一种暗示。
字字句句仿佛有意想要听的人记住江采女的动向一般。
苏昭仪为何特地去看花宝林也值得在意。
无论如何,这个花宝林远远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天真。
她们回到云溪宫离午时只差一刻。
“也都累了,回去休息吧。”姜嫔语声温和与薛芙、花宝林说得一句才先一步回沉香小榭。
薛芙亦与花宝林道别,带着怜春回绿绮轩去。
初次请安,折腾几个时辰,确实疲累,然而在意花宝林今日那一点让她介怀的表现,即便回到绿绮轩,薛芙也没有立刻歇息。屏退小宫人后,她只与怜春一个人道:“你四处仔细检查检查,尤其是里间,瞧瞧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但切记不要声张。”
怜春微讶:“娘子,这是为何……”
“你便当我弓杯蛇影,总之记得不要声张。”薛芙又交待一遍。
这件事只能交给怜春去办。
除去她现在唯一信任的人是怜春外,在冷宫待得那么久,怜春也不是完全不经事。忍气吞声是无奈之举,而在原本的“薛芙”的记忆里,怜春对付人之外的活物是极擅长的——冷宫里鼠蚁蛇虫横行,每次都是怜春奋力为她驱赶。
许多手段对一个正五品的美人并用不上。
不过绿绮轩草木比别处多,时值春日,万物复苏,房间里溜进点儿活物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薛芙态度正经,怜春即便不解,但本着对自家娘子的信任,得到吩咐,她便认真严肃对待,一个人先进里间。房中的案几、桌椅、罗汉床、插瓶,她一一检查过,什么也没有发现,床榻之下空无一物,床榻之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怜春立在床榻旁,挪开软枕不见异样,又将软枕放回原位。
她最后才去掀开那床锦被。
一眼之下,她心中骇然,连连后退,若非自家娘子早有交代,她死死捂住嘴巴,早已尖叫出声。
半晌,怜春扭头跑出里间去找薛芙。见怜春神色慌张出来,薛芙心里便有数了,入得里间,见床榻之上两条细长的青蛇吐着蛇信子,最怕蛇鼠的她连忙别开脸。
薛芙隐隐猜出花宝林为何今日要反复提起江采女。
如若此事与花宝林有关,苏昭仪多看花宝林那一眼也有了解释。大约是自己拒绝她的好意,反而和这样的人走在一处,不知好歹了些。
眼下却不到追究是非的时候。
如何利用旁人的这一次算计为自己谋些利益才是更重要的事。
哪怕心里有所准备,薛芙一颗心仍怦怦直跳。
她深吸一气,稍微平复心情,恰巧听得外面有小宫人高声禀报道:“小主,福公公来了。”
昨天夜里,贺祁允诺要多赏她几匹锦缎。
薛芙记起这件事,知道自己走运了,她闭一闭眼,再睁开眼时,一双眸子再也没有恐惧,唯有坚定。
随后——
一声尖叫响起在绿绮轩内。
未及半个时辰,贺祁亲自从御书房赶了过来。
8.贪心
“奴才奉陛下口谕刚至绿绮轩,便听见薛美人受惊。薛美人的大宫女哭着跑出来说房中有蛇,两名小宫女随她进去里间将昏倒的薛美人扶到外间,两名小太监也跟进去将那两条青蛇抓进箱笼里。”
福顺喜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禀报贺祁。
而他来得这么巧,是因圣命如此,此事旁人不知,陛下却最为清楚。
贺祁确实特地吩咐过福顺喜赶在薛芙一回绿绮轩便将赏赐送到。
这件事薛芙不知道,其他妃嫔更不可能知道。
“奴才已经让人去传太医了。”
“这两条青蛇,奴才也细细查看确认过,不是毒蛇。”
福顺喜继续禀报薛芙受惊之后的事。
贺祁听罢,面上辨不出情绪,略一颔首:“朕去看看薛美人。”
薛芙起初被宫人扶到外间。
后来,小太监要抓蛇,怕底下的人做事不谨慎,她再受惊吓,福顺喜让人将她扶到花厅来歇着。
贺祁过来时,薛芙正双眼紧闭躺在美人榻上,微微泛白的一张脸,脸颊一抹不正常的红晕,额头也冒了一层薄毯。她身上盖着一床薄毯,一条手臂搭在外面,手指攥着薄毯,将毯子都弄皱了。
不必只言片语,光瞧她的模样,那种惊吓过后的心有余悸淋漓尽致。
贺祁在美人榻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来静静看她。
受惊时福顺喜恰巧在绿绮轩是意外。
但薛芙是个聪明的,贺祁不知她是否当真受了惊吓,却敢肯定,她在借机同自己讨要更多。
有些贪心了。
贺祁屈指轻轻摩挲薛芙脸颊,亲昵的动作下蕴着不满。
薛芙不是真被吓昏厥,此刻也不是真睡。
虽然闭着眼,但她清晰感知贺祁的一举一动,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品出皇帝的犹豫与迟疑。
连半个月时间也没有,冷宫翻身复位、晋封美人、两次“侍寝”、生父翻案……如是种种,不能不说一句帝王荣宠,但凭什么要她知足?
皇帝利用她的时候有过半分手软吗?
太后娘娘厌恶她是板上钉钉,后头有得是麻烦,眼下自然能够多过一天舒坦日子便是一日。
绿绮轩并谈不上不好。
但有机会换个更好的地方住一住,她也绝对不会错过。
“陛下……”
揣着一肚子小心思的薛芙浓密眼睫轻眨了眨,继而缓缓睁开眼,似从朦胧睡意中醒来。贺祁对上她一双乌润润的眸子,摩挲她脸颊的动作微顿,手指从她脸上移开,却挑起她一缕发随意把玩。
“爱妃受惊了。”贺祁体贴出声宽慰,只无多少真心。
薛芙懒怠起身行礼,便似因他一句关心的话忘记规矩,刹那红了眼怔怔看他,又飞快别开脸去。
“陛下,妾委屈。”她瓮声瓮气但字字清楚,“那两条蛇实在灵性得紧,哪里都不钻,偏往妾的床榻上钻。”抱怨、不满与赌气全在这两句话里。
委屈的又何止绿绮轩发生的这点儿事情?
尽在不言中。
贺祁将薛芙的意有所指听得分明。
那捋乌发在他指间缠绕又散开,他没有去接薛芙的话。
薛芙便继续说:“妾在冷宫时常受蛇鼠侵扰,纵然害怕亦别无他法,如今在绿绮轩,竟还要受这个气。妾真怕下一回什么样的毒物都要往妾的房间里钻。”
想换个地方住么?
果真贪心。
“不会了。”贺祁彻底松开她的发,心下有了计较,“无外乎是绿绮轩花木繁茂,易招来这些玩意儿,朕会命人将那些花草悉数拔了。”
薛芙:“?”
她似惊讶转过脸来:“陛下?”
贺祁一脸认真思索的表情,轻唔一声:“往后便改种木芙蓉,同爱妃名字十分相称。”说罢不忘补上一句,“这些时日爱妃便去朕的乾清宫暂且住下,想来定不会有任何毒物惊扰爱妃好梦。”
薛芙:“……”
改种木芙蓉、乾清宫小住无不是恩宠,也避开赐她新居这一茬。
狗皇帝,算你狠。
“就这么定了。”贺祁直接拍板,他心情愉悦起身,再看一眼美人榻上的薛芙,索性俯下身将她横抱起来,“也不必折腾,同朕一道回去便是。”
所有未出口的话悉数被堵回去。
薛芙:“……”
贺祁抱着薛芙从绿绮轩出来,直接将她抱上御辇,招招摇摇带她去乾清宫。躲在杏树后的花宝林远远看着这一幕幕,一张脸失去血色,甚至失手折下一枝杏花。
粉白的花朵纷纷扬扬落下。
花宝林咬唇,手中花枝重重掷地,犹不甘心,又用力碾上数脚。
她知道薛芙的身子弱。
她不过是想要吓唬她一下,叫她只能安心将养身体,没法服侍陛下而已,为何也不能如愿?
薛芙,会不会运气太好了一些?
“蠢货!”得知绿绮轩发生的事情与皇帝的吩咐,气恼中,贤妃将手边的茶盏砸在地上。青花瓷茶盏“啪”地碎裂一地,却难消她心头腾腾怒意。
好端端的,绿绮轩怎会跑出两条蛇来?必是云溪宫里的人做的。哪怕不对峙她也猜得出是谁做的,偏偏做得这样蠢,白白拱手为薛芙送上博陛下怜惜的机会……乾清宫小住,这与得陛下专宠有何不同?
“娘娘息怒。”贤妃的大宫女芳蕊遣退殿内的小宫人,柔声劝道,“一个美人,娘娘何苦与她置气?其中道理娘娘必是懂的,陛下如此,也与太后娘娘有些关系,不见得待她不同。有消息递进来道郑家的二爷被陛下革了职,难怪今日太后娘娘的脸色那样差。这薛芙本就碍太后娘娘的眼,今日过后太后娘娘定然更容不得她,奴婢愚见,娘娘想来只管看戏便是了。”
贤妃被哄得消气几分。
但她揉了揉额头,无奈道:“是这么回事,可瞧着底下的人如此不堪用,我焉能不发愁?”
“也不是娘娘授意,她堪用不堪用,娘娘何必在意?”大宫女芳蕊见状上前为贤妃一面按摩一面说,“只要娘娘交待的事情能做好于娘娘便堪用,今日她自作主张,吃个大亏,也是个教训。”
贤妃轻叹,微阖了眼:“只能如此了。”
……
被迫住进乾清宫,因着皇帝没有遂她的愿,薛芙原本有些不满。
但这些不满在宽敞的浴池、舒服的床榻、丰盛的饭食之中一一烟消云散。
住得两日,薛芙发现皇帝晨起上朝、下朝忙着批奏折,大多时候其实在御书房待着。乾清宫的小宫人不敢怠慢她,对她毕恭毕敬,她白日在乾清宫不用面对贺祁,自己不觉得别扭不自在便无太多拘束。
同样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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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来乾清宫打扰。
她在这里清闲自在得紧,乃至叫她生出无聊。
太医每日来乾清宫请平安脉,说出口的话大差不差,无外乎安心静养之流。皇帝日日与她盖同一床锦被纯粹睡觉——薛芙没有如愿,无心主动服侍,由着他去。
尽管自己心知肚明与皇帝一清二白,但薛芙同样十分清楚,妃嫔们眼里必定是另外一回事。她不刻意打听,外面的消息也根本传不进来,如此相安无事过得几日,这一天,见天气晴好,百无聊赖的薛芙带着怜春去御花园里闲逛。
她知道今日这样的好天气,来御花园多半会偶遇妃嫔。
只是,她没想到偶遇的妃嫔里有孙美人。
粗粗一算,那时陛下罚禁足半月,到今日孙美人是可以出来走动了。
“忽然有些想吃桃花糕。”
“怜春,你去御膳房说一声,叫他们做着。”
薛芙偏头吩咐,怜春迟疑:“奴婢一走,娘子岂不是一个人?”
“御花园离乾清宫那样近,谁敢生事?不必担心。”薛芙安抚她道,“陛下如何待我你知道,不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不长眼招惹我。”
怜春想一想,是这个理,这才放心离开。
她走后,薛芙朝孙绮瑶走过去。
发觉独自一人的孙绮瑶瞧见她后眼神躲闪,薛芙勾了下唇,主动问候:“孙美人,好久不见。”
孙绮瑶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倒霉。
被禁足芙蓉阁半月,她日日罚抄宫规不提,到最后,连芙蓉阁外栽种的木芙蓉也被挖了去。
那时红雀偷偷溜出去与小宫人打听怎么回事。
谁曾想,得到的回答竟是陛下有旨,命将这些木芙蓉移栽到绿绮轩。
绿绮轩不是薛芙的住处吗?
孙绮瑶又好气又好笑,她怀疑薛芙疯了,有这等心思,怎么不直接求陛下命她把芙蓉阁腾出来?
比起这些倒霉事,最倒霉无疑是好不容易能出门,偏在御花园遇到薛芙。
真真是阴魂不散!
“薛美人……”
面对薛芙,孙绮瑶笑不出来,只想快些离开。
哪怕她们同为正五品美人,孙绮瑶也清楚,她与薛芙差别甚大。薛芙风头正盛,想报复欺负她太过容易,唯有避开些自己才能平安无恙。
“好巧,孙美人也来赏花吗?”薛芙笑吟吟看着孙绮瑶,态度热切。
孙绮瑶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讪讪一笑:“是,今日天气不错,薛美人不妨多逛一逛,我有些乏,准备回了。”
“孙美人不会是见着我便着急要走吧?”
薛芙笑意不改,明知故问。
她的笑容、她的话落在孙绮瑶眼里、耳中皆无比诡异。
只是光天化日,自己不招惹她,她若欺辱自己,一样要遭陛下厌弃。
这么想着,孙绮瑶定一定心神。
压下那股心慌之感,她佯作平静问得一句:“薛美人有事吗?”
“有啊。”薛芙嘴角微弯,上前两步伸手抓住孙绮瑶的手臂,在孙绮瑶摸不着头脑之际,她往后一倒,扬声质问,“孙美人,你为何要推我?!”
该讨的债必须讨。
原本的“薛芙”在孙绮瑶手里吃过那么多亏,她可不会随随便便就算了。
懵然伸着手的孙绮瑶:“???”
9.真巧
一句清晰的“孙美人,你为何要推我?!”传来,在御花园赏花的何美人同她的大宫女皆一怔。
大宫女若晴看向自家小主,不确定道:“像是……薛美人的声音?”
“是薛美人。”
何美人几不可见点了下头,淡淡道。
若晴晓得自家娘子与其他妃嫔娘子一向不太亲近,许多事也往往不予置评,态度淡漠到可谓对旁人之事不闻不问。是以,她心下以为这一回自家娘子也不会在意御花园里发生的事情。尽管如此,身为大宫女的她依旧低声询问:“小主要过去瞧瞧吗?”
何美人垂眸不语,手指从一朵盛放的绯色山茶花上轻抚而过。便在大宫女若晴以为她无意沾染这些麻烦时,何美人忽地开口,只一个字:“去。”
她们离得不远,因而不多时寻至薛芙声音传出的地方。
绕过假山,何美人首先瞧见的是愣怔立在原地、维持推人动作的孙绮瑶。
她多看一眼孙绮瑶那副傻眼的样子,而后才去看正躺在地上的薛芙。
在发现薛芙的刹那,地上一小滩殷红鲜血也映入眼帘。
不意薛芙伤得这样重,何美人一颗心跳了跳,紧抿着唇,一气儿吩咐:“若晴,快去找人来帮忙,得先把薛美人送回乾清宫,薛美人的情况瞧着耽误不得,也要找人尽快去请太医。”
“是。”
她的大宫女若晴一福身,当即去办。
何美人一句又一句话让孙绮瑶逐渐从懵然中醒过神来。
但看着躺在地上、头破血流的薛芙,她仍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
薛芙竟然抓着她的手臂,伪装出她推人的假象,一边质问她为何推她一边自己往假山上撞。
为了污蔑她,薛芙对自己狠到不惜磕破脑袋。
孙绮瑶这辈子头一回见这种人。
她此刻很想问上一问,薛芙是不是真的在冷宫待疯了?
“何美人,我没有……”
回过神的孙绮瑶终于记起要为自己辩解。
然而她话才出口,被何美人冷淡截断:“争辩的话,孙美人一会儿留着在陛下面前说罢。”
孙绮瑶:“……”
不是,她当真是无辜的啊!
被何美人的话刺痛,孙绮瑶后知后觉不会有人相信她无辜,她的自辩一无是处。陛下怎么可能信她不信薛芙呢?哪怕一切皆是薛芙一个人做戏,旁人也会认定她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太恶毒了。
若早知薛芙本性恶毒至此,她绝对不招惹她!
孙绮瑶内心翻涌起一阵一阵的绝望。她欲哭无泪,后悔不迭,但遭嫌弃,插手不得,唯有眼睁睁看着何美人指挥宫人把薛芙送回乾清宫。
“孙美人不过去吗?”
走出去几步,见孙绮瑶垂头丧气却一动不动,何美人出声提醒。
孙绮瑶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何美人在同她说话。
她呆滞“哦、哦”两声,跟了上去。
……
下得早朝,贺祁在御书房召见礼部侍郎。
春耕祭祀在即,耕耤礼的一应事宜准备妥当,礼部侍郎应召与皇帝细细禀报祭祀时的安排。
贺祁坐在龙案后一面翻看奏折一面听礼部侍郎的禀报。当礼部侍郎说到耕田事宜时,他额头忽然传来一阵痛楚,那股疼痛来得毫无预兆,纵使不剧烈,亦惹得他脑袋嗡鸣、脸色骤变。
皇帝蓦地面色不豫,礼部侍郎以为自己不小心说错话。
即便不明缘由亦连忙诚惶诚恐告罪。
贺祁缓和过最初那阵刺痛,这些时日搁置一旁的、曾在御书房无端似挨下一巴掌的记忆被唤醒。他脸色阴沉命礼部侍郎退下,独自静坐许久,额头的疼痛之感渐渐消散,到得后来,只残留着一缕若有似无、难以捕捉的轻微感觉。
恰似那一巴掌,形如错觉幻象。
贺祁忍下心中烦躁,将福顺喜喊起来,命他去请御医。
那一巴掌之诡异毋庸置疑。
但,今日的头疼是怎么一回事不如先叫御医诊一诊,再下定论。
御医来得很快。
只是与御医一道来的还有薛芙在御花园被孙绮瑶推倒、摔破脑袋的消息。
又是薛芙?
贺祁眉心紧蹙,不耐烦问得一句:“人呢?”
“薛美人已经被扶回乾清宫,太医也正赶过去为薛美人诊治。孙美人与何美人都跟了过去,在乾清宫候着。”福顺喜一一回禀,又解释,“何美人那会也在御花园,据说亲眼瞧见孙美人推倒薛美人,她又关心薛美人情况,是以便跟着一道去乾清宫。”
贺祁颔首:“那便先让太医治着。”
也不再多言,抬了下眼,示意御医上前诊脉。
太过操劳、休息不足以致突发头疾……这是御医诊脉后的判断。他近日的确较以往忙碌一些,头疼之症由此而来确有可能。只是从方才至现在再无那种刺痛之感,他这头疾颇有些来无影、去无踪。
贺祁没有多提自己的状况。
御医诊过脉后,他便允其告退去开药方。
待御医离开御书房,贺祁才分出点儿心神去想薛芙和孙绮瑶的事情。
才几日功夫又生事端。
如此不安分,未必不是恃宠而骄,得意忘形。
“去乾清宫。”贺祁合上摊开的奏折,自龙案后面走出来,大步往外去。
福顺喜应一声“是”,紧跟上前。
御书房与乾清宫相距不远,不过一刻钟,贺祁已然回到乾清宫。尚未从御辇上下来已瞧见廊下的孙绮瑶,他懒怠理会,下得御辇径自步入正殿内。
“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守在床榻旁的何美人起身迎上去,垂首与贺祁行礼请安。
太医也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贺祁与他们免礼,行至床榻旁,去看昏迷未醒的薛芙。
太医从旁说明薛芙的情况:“薛美人伤在左侧额头,伤口不算深,已止住血,只待以伤药包扎,再养得一些时日应无大碍,大约一会儿便能醒。”
贺祁目光在薛芙额头那处伤口停留。
不知为何,他想起自己在御书房时那阵刺痛。
真是巧。
她今日伤到脑袋,他便犯头疾。
贺祁又记起那一巴掌。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次据福顺喜禀报,薛芙是先挨下一巴掌的。
太医迟迟没有等到皇帝只言片语,却发觉皇帝面色逐渐阴沉,一时冷汗涔涔,以为皇帝在为薛美人受伤不快:“陛下勿要太过忧心……薛美人会平安无事的。”
除去请安外始终沉默不言的何美人洞察殿内气氛变化。
薛芙受伤,陛下生怒,有人又要倒霉了,从薛芙受伤起注定如此,她垂着眼,一颗心无波无澜。
“先包扎。”
贺祁对太医说得一句转而离开侧间。
何美人被请过去。
坐在案几后的贺祁淡淡发问:“你亲眼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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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孙美人将薛美人推倒在地?”
何美人一福身,回答,“妾正巧在附近赏花,清楚听见薛美人质问孙美人为何要推她,赶过去时薛美人已经倒在地上,头破血流。”略一迟疑,她又轻声道,“妾记得,妾赶过去时,薛美人和孙美人的大宫女皆不在她们身边。”
贺祁觑向何美人:“所以你不曾亲眼得见。”
不等她开口,贺祁冷淡说,“朕晓得了,你先回吧。”
“是。”何美人福身行礼告退。
在她即将踏出乾清宫正殿时,她听见殿内响起皇帝陛下的声音。
何美人放慢脚步,将贺祁的旨意听得分明:“既证据确凿,福顺喜,传旨,孙氏品行不端,不堪美人之位,贬为宝林,禁足一月,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见也不见孙绮瑶便下了旨。
向来淡定的何美人忍不住皱了下眉。
可这本就是帝王。
不容忤逆,生杀予夺一念之间,今日生,明日死,半点不由己。
她便也无心求这帝王荣宠。
她只想在这吃人的深宫之中好好活下去。
薛芙算得到会有妃嫔听见动静之后去凑热闹,但算不到这个人是何美人。上一回在永寿宫何美人的冷淡她颇有印象,今日反而替她作证,若不是为了趁机卖她人情便是有其他的目的。
不过也不重要了。
她方才听见外面传来皇帝的声音,孙绮瑶被贬为宝林,兼之禁足罚俸……
啧,又要有些日子见不到孙宝林了。
目的已达成,薛芙身心放松躺在床榻上装睡。
一时暗自回想着御花园里的事。
孙绮瑶此人比她预想中更欺软怕硬,故而在她得宠之时,孙绮瑶不会敢再对她下毒手。堪破这一点,她才主动出手,用这样的方式让其再次受罚。
禁足、罚抄宫规伤不到孙绮瑶什么。
只有让孙绮瑶跌落,落得原本的薛芙那样的处境,这个人才会真正的痛。
她当然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孙绮瑶伤自己太狠。
撞向假山时,力道、角度,伤口大致位置,无不在她掌握之中。
伤及脑袋,又鲜血直流,瞧着确实可怖。
但,她感受不到疼痛。
自不是伤口不疼,而是如同之前那样的情况——她失去疼痛的能力。
这事儿诡异,于她倒谈不上坏。
思忖间,耳边捕捉到脚步声,知是贺祁进来侧间,当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时,薛芙缓缓睁开眼。偏过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贺祁身上那一袭明黄龙袍,目光上移,与贺祁的视线撞在一处,她听见贺祁说:“爱妃这身子继续折腾下去,几时才能痊愈?”
薛芙感觉出贺祁的试探。
她不认为今日自己在御花园这点儿把戏皇帝一定看不穿,只不过即便看穿,皇帝应当也无所谓。
六宫妃嫔,不拘是何分位,在帝王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但她不会主动承认的。
皇帝可以选择戳破或者不戳破,她却绝不会主动承认。
被洞察心思,那是皇帝明察秋毫、细致入微。
承认自己有心机,无异于承认自己有戏弄帝王之心,皇帝只会不喜。
“陛下……”掩起心思的薛芙脸颊一红,飞快别开眼低声说,“今日实乃意外,妾日后定会仔细将养身子,早日痊愈,以服侍陛下……”
贺祁:“……”
他是在说侍寝的事情吗?
10.钓鱼
“那便不可再受伤。”
贺祁顺着薛芙的话说得一句,又似随口一提,“朕已经罚过孙才人了。”
他视线停留在薛芙脸上,将她所有细微反应尽收眼底。
因而话音落下,便见她笑意微滞,撇撇嘴:“她确实挺坏的。”
如是一句略带抱怨的话却无太多的浓烈情绪。没有心虚,没有欣喜,也没有得意,同样谈不上控诉,好像只不过在某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同他埋怨一句天气很坏。
贺祁本觉得薛芙有些恃宠而骄。
但看着她此刻模样,记起之前福顺喜说孙绮瑶常去冷宫欺负她,忽地收起那点儿敲打之心。
“不必在意。”贺祁道,“你且安心歇着便是。”也没有多说孙绮瑶如何,只吩咐下去,叫底下的宫人仔细伺候,再命御膳房近日多准备些补身子的菜肴。
“你身边只那么一个大宫女服侍,瞧着也不甚得用。”
“朕回头再拨个懂事的给你。”
临到回御书房之前,贺祁知会薛芙一声。
薛芙便了然皇帝对怜春留下她独自在御花园是不满的,抑或该说其实多少不满她又生事端。
但终究没有深究今日之事。
大抵如她所想,皇帝对真相无所谓。
不过,另外拨给她一个大宫女差谴也挺好的。
虽说皇帝放人在她身边难免变成监视,但她对此不怎么介意——
绿绮轩那些小宫人里便没有皇帝的人吗?
若单单为着监视她,皇帝不必如此,更多还是想拨人给她用的。
一片赤诚心意,不可辜负。
“多谢陛下!”薛芙要起身谢恩,被贺祁摁住床榻上,她便只笑得眉眼弯弯,“陛下的人定是又有分寸又知礼数的,往后有这样的人在妾身边帮衬,妾也必定能将陛下服侍得更好。”
贺祁一笑,不置可否。
之后,他回御书房,薛芙安分待在乾清宫,而薛芙与孙绮瑶在御花园的这场事端也传开了。
消息传到昭熙殿的时候,德妃郑月雅正拉着魏琅看自己新绣的帕子。得知孙绮瑶被贬,她轻哼一声,对魏琅道:“她非要招惹,自作自受,我也懒怠管。”
若有所思的魏琅在听见德妃的话后眉眼不动点点头:“禁足才过,又这样不安分,也该叫她吃些苦头。”
“嗯。”德妃应一声,只继续让魏琅欣赏自己的女红。
反而贤妃不似德妃这般无所谓。
薛芙受伤、孙绮瑶被贬的消息传至无双殿时,袁贵嫔正陪贤妃赏花。
那是几盆由宫中暖房新献上的牡丹。
寻常情况下,须得等天气更暖和一些才能瞧见牡丹盛放,但宫里的暖房本便较外头天气暖和,如此方能早早得这两盆牡丹,送来无双殿。
眼前的殷红花朵雍容华贵、国色天香,贤妃却面色不豫:“才几日功夫,这个薛芙又搅得后宫不太平,未免猖狂了些。”最要紧的,自是陛下次次宠着她。
袁贵嫔劝道:“今日之事,无外乎是薛美人同孙才人的旧怨,左右碍不着娘娘什么。孙才人本便是……想来会有人见不得她这幅轻狂模样,过不了多久便会出手教训她的,娘娘不必太在意。”
“是吗?”
贤妃手中的金剪子“咔嚓”一声,剪下一截她看不顺眼的枝叶。
“若没人教她呢?”她将剪子递给大宫女,冷冷发问。
袁贵嫔垂下眼:“定会有的。”
贤妃不语,在宫人的服侍下净过手后,她回到罗汉床上坐下来:“过阵子便到耕耤礼的日子,陛下让我同德妃随行。”到那一日,她们不在宫里,皇帝也不在。
袁贵嫔听明白贤妃的暗示。
“是。”她勉强一笑,对贤妃说,“请娘娘放心,六宫上下定会安安分分等着娘娘回来。”
“那再好不过。”
贤妃轻扯嘴角,端起茶盏慢慢喝得一口热茶。
……
额头有伤的薛芙老实待在乾清宫。
不疼归不疼,该养伤得养,既然晓得皇帝有所不满却未发作,她不至于非要去挑战皇帝的耐心。
如此平静过得三日,绿绮轩修葺完毕,薛芙终于回去。
绿绮轩外的花木被木芙蓉替代,可谓大变样,乍然有若换得一个新居处。
她回来,花宝林也前来探望。
不过这一次,花宝林没有和江采女一起。
“本想同江采女一道过来,只今日也不知她去得何处,唯有一个人来了。”坐着喝茶吃点心时,花宝林如闲聊一般说着,“上回听说薛美人受惊便想探望的,但薛美人搬去乾清宫住,多有不便。”
上回受惊无疑指那两条蛇的事情。
皇帝没有深查,薛芙也没有深查下去的意思。
事情或许与花宝林有关。
不过,不着急确认,那两条蛇既没有毒,说明做这件事的人下不了狠手。
这样的一个人稍微搁置也不至于变成大隐患。反而放在眼皮子底下,寻得足够合适的时机再加以利用,方能借其为自己谋得更多的利益。
“陛下怜惜,才允我去乾清宫小住的。”
薛芙没有多提自己受惊之事,脸颊微红又羞赧又欢喜说起帝王恩宠。
花宝林掩嘴一笑,像为她高兴:“陛下如今待你如珠如宝,不知羡煞多少人。”之后闲谈过几句,道不便耽误薛芙休息,她起身告辞回望春楼了。
姜嫔没有来,但薛芙去了沉香小榭请安。
见到她,姜嫔是惊讶的,迎她落座后瞧着她额头结痂的伤口劝道:“薛美人身子尚未痊愈,不必拘礼。”
“多谢姜嫔关心,我会好生休养的。”道过谢,薛芙也不拐弯抹角,她开门见山,直接说,“今日来,实则是想问一问,这些时日绿绮轩可有什么异样?”
姜嫔知道薛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知道归知道,说得这样直白,多少叫她诧异。
不过姜嫔很快平静下来,想一想对薛芙说:“白天黑夜都有小宫人在做事,虽说人多手杂,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那些木芙蓉是从芙蓉阁移栽过来的……薛美人,你与孙才人……”她语气迟疑提及薛芙与孙绮瑶之间的事。
芙蓉阁?
那不是孙绮瑶的起居之所?
住在乾清宫这些日子,薛芙没有刻意打听六宫的事,怜春也忙着照顾她。而乾清宫的小宫人难得个个安分守己,无人故意往她跟前递话,是以即便绿绮轩和芙蓉阁动静很大,她却不太清楚这件事。
皇帝竟然特地命人去挖芙蓉阁的树。
薛芙不信他不是故意为之。
“从芙蓉阁移栽木芙蓉是陛下的吩咐。”
顿一顿,薛芙对姜嫔道,“旁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薛芙”和孙绮瑶那点儿事情,六宫有几个人不清楚?如今她得势,因着往日种种选择报复回去才是寻常事,根本不值得给任何的解释。
闻言,姜嫔沉默中轻叹一气:“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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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静而风不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薛芙但笑:“哪棵苍天大树不曾历经风雨?”
姜嫔微讶中看向薛芙,见她笑吟吟的,全然轻描淡写说出这样一句话,意识到自己多嘴,半晌也笑了下:“是这个理,因而薛美人将养好身子是第一位。”
“是。”薛芙点一点头说,“我会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许多事情两个人已是心照不宣。
薛芙小坐片刻便回绿绮轩。
当天傍晚,贺祁特地过来绿绮轩陪她用晚膳,少不得提起新栽的木芙蓉。
薛芙便将以为换了新居处的话说与他听,换来贺祁一句:“说起来,这些木芙蓉皆是从芙蓉阁移栽过来的,爱妃能这样想,朕心甚慰。”
“芙蓉阁?”仿若不知情的薛芙微讶中看向贺祁,几息时间,她又扑哧一笑,哼哼两声,“此事妾可从来不知情,但陛下如此行径,要叫旁人以为妾小心眼,甚至觉得妾小人得志。”
贺祁挑眉:“看来爱妃不满意?”
“才没有。”薛芙轻抬下巴,“那也是陛下待妾好,妾才能小人得志,旁人可没有这种机会。”
骄纵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不觉得刺耳。
贺祁眼底沁出点笑意:“爱妃满意,住得舒心便好。”
用过晚膳,皇帝让福顺喜将一个名叫“清音”的大宫女喊进来,对薛芙说:“往后她便留在你身边服侍。”那是一个长相端正的小娘子,与薛芙见礼时恭敬而谦卑。薛芙对她印象不坏,谢过恩典,贺祁便离开了。皇帝当天没有翻妃嫔的牌子,之后数日亦如此,而耕耤礼的日子随之到了。
春耕祭祀大典,只德妃与贤妃随行皇帝左右。
其余妃嫔皆留在宫中。
德妃与贤妃不在,皇帝陛下也不在。
这样的日子在薛芙看来十分适合出门闲逛,自上次去逛御花园之后,她已经闷在屋子里很久了。
怜春心思简单,薛芙说想出门逛一逛她便忙着做准备。贺祁留在她身边服侍的清音行事谨慎许多:“薛美人今日要出门么?陛下不在宫中,德妃娘娘同贤妃娘娘也不在,若出什么意外,恐多有不便。”
薛芙明白清音的意思。
皇帝不在,她又正得陛下偏宠,难保有人瞧她不顺眼趁机发作。
若要谨慎行事,这一天更该闭门不出,以避一避风头。
但,薛芙不想避这个风头。
正是这样的日子出门“钓鱼”才最合适了,她今日作一回姜太公,图的正是一个愿者上钩。
她偏想看一看谁会跳出来找事。
真待在绿绮轩哪儿也不去,还怎么钓鱼?
像不懂清音的意思,薛芙不以为意:“只是想去折几枝桃花,能有什么意外?”又笑笑,体贴说,“折了花即刻回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你若不愿意去便在绿绮轩等我,不妨事。”
她执意出门,态度又客气,清音作为大宫女,并不敢横加阻拦。
是以,最终薛芙带着怜春和清音一道出门了。
“这时节,宫里何处的桃花开得最好?”从云溪宫出来,薛芙问清音道。
清音说:“回薛美人,应当是桃园的桃花开得最好。”
听见“桃园”,反而是怜春脸上一白,欲言又止:“娘、娘子……”薛芙看怜春一眼,起初不知她为何反应这么大,待往昔记忆渐渐浮现脑海,她顿悟——
当初正是在桃园附近,“薛芙”不小心冲撞太后娘娘,被打入冷宫。
11.上钩
薛芙以前没有深究过原来的“薛芙”冲撞太后这件事。
因桃园回想起来,她在记忆里搜寻,却寻不得“薛芙”当时究竟有什么冲撞郑太后的言行。
原本的薛芙性子温和柔软。
否则也不至于一直让孙绮瑶那样欺负了。
太后娘娘若要责罚,不说当时身为宝林的薛芙,换作其他妃嫔一样无从反抗。只不过,在原本的“薛芙”记忆之中,她当时无非从桃园折了几枝桃花,往回走的时候,无意在拐角处撞上太后娘娘的轿辇,之后便是太后娘娘受惊生病,自己被打入冷宫。
那个时候,皇帝初登大宝,恐怕比现在更无法与太后娘娘对抗。
太后要处罚个小妃嫔,谁又能够说什么?
薛芙不能确定郑太后当初非要将“薛芙”打入冷宫,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但,现在有一个问题摆在她的面前——要不要去桃园?
倘若其中另有隐情,再去桃园,她无从猜测太后会有什么反应。一旦太后有所举动,寻个由头发作,皇帝不在宫中,于她无疑十分不利。
只是假使她去桃园折桃花又遭太后惩处,即便妃嫔们乐见其成,落在皇帝眼中必定是另一回事。
皇帝陛下起疑心,这是太后娘娘想看到的吗?
这般情况下,若太后娘娘根本不在乎,便不会直接将“薛芙”打入冷宫。而,倘若不存在其他任何隐情,那件事单纯是一个意外、单纯是薛芙倒霉,那么今日她再去桃园也无关紧要。
薛芙飞快在脑海中捋顺几种可能性。
几息时间,她脸上的笑意散了,眉心微蹙低低道:“那时终究是我自己行事太过不小心。”
“也不过一次意外罢了。”
“怜春,我们不能自己吓唬自己。”
听起来是对怜春说的几句话又像在自我安抚,清音望向薛芙,想一想说:“御花园也有几株桃花,或许薛美人可以先去御花园瞧一瞧。”
薛芙笑:“想来是桃园的桃花比别处开得更美一些。”
“不妨事,只不过想去折几枝花罢了。”
她没有改变去桃园的主意,怜春和清音唯有跟着她一道去桃园。
正如薛芙所说,折几枝花罢了,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
怜春和清音不知薛芙心思。
她们也不知,今日去桃园对于薛芙而言,不单单是折几枝桃花这么简单。
不过,薛芙猜太后娘娘知晓她再去桃园也不会有太大反应,至少在今日是不会什么反应的。但今日过后,便要看在这桃园深处是否当真有秘密了。
她承认自己在赌。
毕竟以她如今在皇帝心里的份量、在宫中的地位,皆远远没有与太后抗衡的能力,是有风险的。
可想要走得更远迟早得赌这一把。
何况,一旦赌赢了,能叫郑太后如此在意的必定是个大把柄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哪怕有风险存在,总归也值得去赌一赌。
桃园在皇宫的西南角,从绿绮轩过去费得好一番功夫。当桃园终于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薛芙甚至想问一问原本的“薛芙”,明明连个轿辇都没有,全靠走路,没事跑这么远做什么?
踏入桃园,望见桃花盛放如粉色云雾缭绕枝头,薛芙心气稍顺。
她索性在园中的凉亭里坐下来休息。
怜春觉得自家娘子早膳用得不多,特地带几块糕点在身上,趁着休息时拿出来让薛芙享用。走了太远的路,走得累了,也有些饿,薛芙便不客气吃得两块。
第二块糕点吃罢,怜春劝她多用一块,她摇摇头拒绝。
正说着话,凉亭外不远处忽然传来点动静,清音注意到后说得一声便立刻步出凉亭去查看情况。
“谁在那里?!”
清音觉得对方行迹鬼祟,厉声质问。
不想从桃树后走出来的是两位后宫的小主——江采女与杜采女。“奴婢见过江采女,杜采女。”清音连忙行礼请安,告罪道,“不知是两位小主在此,冒犯之处,请两位小主见谅。”
凉亭内的薛芙把清音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江采女和杜采女在六宫身份低微,有些分位高的妃嫔身边的大宫女对她们都难免瞧不上眼。清音是皇帝拨来绿绮轩当差的,可以说她多少也得皇帝倚重,但她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江采女和杜采女皆态度恭敬,薛芙不由得对她的印象又更好一些,且可见贺祁是花了点心思才挑了这么个人来服侍。
皇帝陛下如此上道,薛芙欣慰得紧。
但江采女和杜采女出现在桃园让她有些在意,起码花宝林有句话没有说错,这两个人确实亲近。
“见过薛美人。”
薛芙慢慢从凉亭内走出来,江采女和杜采女齐齐行礼。
“不必多礼。”薛芙视线从她们二人面上扫过,注意到杜采女觉察她视线后将头埋得更低,又问,“好巧,你们也是来桃园赏花的吗?”
杜采女没有说话,在云溪宫与别处沉默寡言的江采女,这会儿把话揽过去说:“回薛美人,的确是听小宫人说桃园的桃花开得正好,我才来的,未曾想会在这里遇到江采女,又遇到薛美人。”
薛芙一笑,望向满园的桃树说:“是开得很好,不来赏花可惜了。”
随即邀请她们,“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去逛一逛?”
杜采女闻言身形一僵。
江采女却没有犹豫,恭顺应下:“是。”
三人同逛桃园,薛芙走在前面,江采女和杜采女缀在她身后,并不多话。这却不妨碍她的判断:连个宫女都没有带,江采女和杜采女不会是来桃园赏花的。她们二人为何在这里无处深究,只是看起来杜采女身上有什么事的可能性比江采女要更大一些。
这个杜采女……
原本的“薛芙”同她没来往,薛芙更没有,今天才算是第一次正经见面。
她只能勉强记起来,杜采女住在碧霄宫。
似乎是与袁贵嫔同住一处。
袁贵嫔么?
请安那日在永寿宫见过,瞧着实在不是好相与的性子。
薛芙一面暗自思量一面在怜春和清音的帮助下折了几枝漂亮的桃花,江采女和杜采女也跟着折得几枝。折腾下来时辰便不早了,她们也准备离开桃园回去。然而尚未出桃园,又有妃嫔出现了。
“见过袁贵嫔。”
薛芙福身与袁贵嫔行礼请安,仍缀在她身后的江采女和杜采女跟着行礼。
袁贵嫔看一看她们,这才去看薛芙:“薛美人好雅兴,竟与江采女、杜采女同逛桃园,想来身子是大好了。”而后才对杜采女笑说,“杜采女,我本想邀你一道来赏花,偏你不在,我只得一个人来,不想最后在这桃园遇上了。”
这话让薛芙确认自己没有记错。
杜采女应当是与袁贵嫔同住在一处的,是以,她特地留心杜采女的反应。
薛芙没有在杜采女的脸上瞧见任何欣喜之色。不但不见欢喜,而且能感觉出来,她态度愈发恭敬,恭敬之外还有些慌张与惶恐,似承受不住袁贵嫔这番话。
“多谢袁贵嫔。”
“妾不知袁贵嫔想来赏花,故而……故而自己来了。”
杜采女略有些磕绊说着,也未抬头看袁贵嫔。
薛芙又不动声色看一眼江采女,恰巧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怒。
袁贵嫔显然并不是那么在意杜采女。她没有接杜采女的话,而是与薛芙道:“薛美人手里这几枝桃花真美,我却是个不会折花的,薛美人不如将它们让给我,自己回去再上折几枝便也是了。”
太过明显的没事找事让薛芙瞬间明白这是冲着她来的。
和江采女、杜采女是偶遇,和袁贵嫔多半不是——今日特地出门来“钓鱼”,鱼儿果真上钩了。
袁贵嫔故意找茬,便不会轻易罢手。
这么多人在,即使没有江采女和杜采女,也有一个清音,这事儿很好办。
袁贵嫔分位比她更高,她先前与孙绮瑶的事情又多少叫皇帝不耐烦,那么今日来一出“委曲求全”最合适。袁贵嫔有意刁难,不叫她吃苦头则谈不上目的达成,手段不过那些,她如今也感知不到疼,吃苦头的架势做足了,回头自有人将“真相”禀明皇帝,怎么都不亏。
打定主意,薛芙莞尔一笑,好脾气说:“袁贵嫔若喜欢,我这便去与袁贵嫔折几枝新的。”
袁贵嫔也笑:“我瞧你手里这几枝便很好,薛美人是不愿吗?”
薛芙脸上的笑十分配合淡下去,脸上浮现些许的为难。袁贵嫔等着她开口,沉默过半晌的薛芙终于把手里那几枝桃花递过去:“袁贵嫔说笑了,自是情愿的。”
然而在薛芙松开手时,袁贵嫔没有将这几枝桃花接住。
花枝散落一地,又被一脚踩上去,不复鲜活。
“哎呀,可惜了……”
袁贵嫔移开踩在花枝上的绣鞋,退开两步,皱着眉质问道,“薛美人是在故意戏弄我吗?”
“呵,陛下如今是宠爱你,但薛美人,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你也不过是一个正五品的美人罢了,你这样不敬上位,旁人会谦让你,我可不会!”
没有给薛芙开口的机会,袁贵嫔直接下了令。
“薛美人,今日你便在此处罚跪一个时辰好生反省。”
“麦冬,你在此处看着,待薛美人跪足一个时辰再允她起身。”袁贵嫔吩咐过大宫女,转而语言之中暗暗带着警告对江采女和杜采女说,“你们二人也要引以为戒,万万不可如薛美人一般。”
她话音落下,那个叫“麦冬”的大宫女也强行摁着薛芙跪下去。
桃园处处是泥地,同样碎石子遍地。
寻常情况下,单是这样被迫跪下去便要吃痛不已,尽管感知不到疼,但薛芙配合面露痛苦之色。
眼见自家娘子无端受罚罚跪,怜春心急想要出声辩驳,被清音扯住胳膊。
袁贵嫔扫她们一眼:“怎么?嫌我罚得轻?”
“奴婢不敢。”清音低头回答。
袁贵嫔冷笑:“那样最好。”又交待麦冬看好薛芙,这才扬长而去。
江采女和杜采女身份低微插不上话。
此时看着薛芙受罚,两个人皆有些不知所措。
“快到晌午了,江采女和杜采女先回罢。”跪在地上的薛芙垂首,像觉得难堪而不看她们。
两个人也无意留下来看薛芙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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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福身行礼告退。
怜春和清音自然没走。
要是可以,怜春恨不能代自家娘子受过,可惜不能,她唯一发泄的法子便是瞪袁贵嫔的大宫女麦冬一眼。
“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事事听主子吩咐,瞪我有什么用呢?”麦冬笑了笑,对怜春说,“既然同是当奴婢的,何必互相为难?”
怜春咬咬牙,知道自己做不得什么,干脆陪薛芙一起跪:“娘子,奴婢陪你,奴婢绝不会让你一个人。”清音不赞同皱眉,但什么都没有说,她去看过分安静的薛芙,忍不住好奇,薛芙此刻在想什么。
……
晨光熹微之际,贺祁便乘御辇从宫中出发去往先农坛。
春耕祭祀大典的礼仪繁琐,待到亲耕仪式结束,他回到观耕台观看大臣们耕作才得以稍作休息。
大臣们在耕田里来回往返耕作直至晌午。
之后则是播种、覆土。
礼成后,贺祁起身,欲移步斋宫,却在起身的刹那,双膝骤然传来一阵疼痛之感。这痛楚如同之前的头疾来得毫无征兆,没有防备,也险些叫他脚下一个踉跄,在一众大臣面前失了颜面。幸而他眼疾手快扶住案几,也稳住身形。
但贺祁心底酝酿出腾腾的怒火。
他向来身子骨十分康健,今日不过稍作耕作,难道膝盖便受不住了?
倘若是因耕作劳累,为何方才没有任何不适?
贺祁根本不信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正如那日的头疾再未发作。
纵使他有疾,亦绝不该是这样今日忽然头疼、明日忽然膝盖疼这般莫名其妙。可不是他自己身子出问题,又会是什么问题?难不成同那一巴掌一样,真见鬼了?
“陛下?”
福顺喜见贺祁面色铁青,上前一步。
贺祁沉着脸斜睨他,福顺喜当即退了回去,缓和片刻的贺祁却发现,双膝的疼痛之感没有消失。他忍下膝盖无法忽视的疼,按照礼制去往了斋宫。只是这之后一直到回宫,那股疼痛之感始终存在。
不仅存在,且期间多有变化——
一会儿疼得厉害,一会儿有所缓和,又会在某个时刻骤然刺痛。
饱受折磨的贺祁心底那团怒火同样从未消失。
连带着对今日随行的德妃与贤妃也懒怠分出心思应付,只冷脸相对。
她们不知皇帝陛下为何不快,但既感知得到便不去触霉头,左右对方也没有得好脸色。因是这般,德妃与贤妃两个人今日反倒相安无事。
回到乾清宫,宫人已经备下热水。
贺祁自去浴间沐浴,褪去衣裳,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有何异样。
故意用力摁一摁膝盖也并未有刺痛之感。
分明那种痛楚依旧存在,偏偏不因他的举动明显加重。
这实在诡异至极。
贺祁泡在蓄满热水的浴池里,思及诡异之事,少不得又要记起那一巴掌。
如今已分不清是否巧合与偶然。
似乎从那一巴掌开始,几次三番在他身上有些反常的状况出现。
贺祁黑着脸进浴间,半个时辰后黑着脸出来。
候在外面的福顺喜迎上前,听得皇帝冷声问:“今日宫里又有事?”
福顺喜为自己捏一把汗:“是……”
话出口,果然见贺祁满脸不耐,似下一刻便要发作:“这些人是一日功夫也不得消停吗?”
“陛下息怒。”福顺喜连忙躬身道,“是薛美人今日去桃园赏花折花,却不知怎么惹得袁贵嫔不快,被袁贵嫔在桃园里罚跪一个时辰。”
薛芙,罚跪?
贺祁微怔之下眉头紧拧:“什么时辰?”
“应是晌午附近。”福顺喜回答,又问,“陛下……”可要将清音传来问话?大半句话未能出口,先见皇帝霍然起身,他把话咽回肚子里,眼瞧着皇帝大步往外走,“摆驾绿绮轩!”
福顺喜诧异。
陛下竟已将薛美人看得这样重?得知她被罚跪,即刻便要去绿绮轩探望。
幸而,把此事禀报陛下了。
福顺喜暗暗松一口气,一面吩咐准备御辇,一面疾走几步追上贺祁。
薛芙知道桃园发生的事情定会传到贺祁的耳朵里,尽管如此,她却想不到贺祁会来绿绮轩。早早歇下的她被迫起身,然而来不及梳妆,贺祁已大步走进来。
“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身穿月白色宽松寝衣、如瀑乌发披散在身后的薛芙与贺祁行礼。
贺祁不语,只一把拽住胳膊带她回里间。
怜春当即领着小宫女退下,而很快,薛芙也被贺祁摁到床沿坐下来。
薛芙觉得皇帝今天夜里颇为奇怪。
尤其他一声不吭要去撩她裙摆,令她觉察出危险气息,下意识伸手挡了下,阻止他的动作。
“让朕瞧瞧。”
贺祁移开薛芙的手,裙摆撩起的同一刻看清楚她双膝已被青紫痕迹覆盖。
这显然是因罚跪而留下的。
贺祁抿唇,手指稍微用点儿力气首先摁了下薛芙左膝。
左膝传来的刺痛之感如此清晰。
贺祁:“……”
真见鬼了。
12.帝心
薛芙弄不懂贺祁在做什么。
但在他手指摁上她左膝的下一瞬,尽管感觉不出疼,她依然配合轻嘶一声,佯作倒吸一口凉气。
贺祁撩起眼皮看薛芙。
薛芙抿了下嘴角,表情看得出委屈。
她也疼?
贺祁思忖间没有放开薛芙,而是也去摁了下她的右膝。
“陛下,妾疼。”可怜巴巴的控诉响在他的耳畔,贺祁听得分明,亦又一次清晰感知自右膝传来的刺痛之感。从那一巴掌开始,到后来无端冒出来的头疾,以及今日摆在眼前的双膝疼痛……再不甘心,也已没有继续确认的必要。
事实摆在面前,不容不信。
至少从那一巴掌起,薛芙身体承受的痛楚,他会悉数感同身受。
真真是荒谬。
心底的无名火无处宣泄,贺祁深觉憋闷,偏束手无策。
是薛芙做出来的?
她有这种好本事,何必在宫里当个小小妃嫔。何况她自己瞧着也是疼的,多半对此不知情。
但若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今后,他须得重新慎重考虑怎么对待薛芙了。
贺祁长久的沉默却让薛芙更加迷惑。
皇帝这到底是在做什么?祭祀累得一天不休息跑来绿绮轩替她看伤来了?
她怎么不知道皇帝看重她至此。
做戏吗?给谁看?总归不能是特地做给袁贵嫔看的吧。
便在薛芙揣测贺祁心思时,贺祁终究放过她一双青紫的膝盖,将她被撩起的裙摆重新放下。他没有起身,半张脸隐没在有些黯淡烛光里,辨不清神色,语声淡淡:“这些日子你安心待在绿绮轩养伤。”
薛芙愣了下。
她事先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因皇帝忽然的一句话而失去用武之地。
贺祁不按常理出牌,薛芙隔着距离去看行至罗汉床落座的年轻皇帝:“陛下……是担心妾再被刁难吗?”
皇帝的话带点儿禁足之意。
可若挑明便太过不识趣,说得好听些自然可以是担心她又出事。
在贺祁看来,这两者如今于他没有太大差别。
薛芙出事折腾的是他,他当然不希望她有事,而老老实实待在绿绮轩,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事的。
“不是说会仔细将养身子,早日痊愈?”震动心绪逐渐恢复平静的贺祁转了下玉扳指,似笑非笑问,“这膝盖的伤,又要几时才能好?”
薛芙:“……”
“妾知错了,妾定会好好休养,早日痊愈。”她垂下眼,无可反驳般说。
薛芙觉得贺祁今日很古怪。
这份古怪寻不见由头,且在翌日上午,在宫人奉命送来许多活血化瘀的膏药时,薛芙对贺祁前一晚种种行径的怪异感觉达到顶峰。她实在揣测不出贺祁的用意。
变相禁足,看起来像对她的警告。
命人送来这许许多多膏药,又像当真十分关心她身体。
但即便命她待在绿绮轩养伤带着警告之意,这份用意却异常的浅淡。
因为皇帝出现后第一在意的是她双膝的伤势。
命怜春把膏药收好,薛芙背靠一个宝蓝绣海棠花大引枕懒懒斜倚在罗汉床上,她反复细细回想贺祁昨天夜里出现在绿绮轩时的表情、神态与反应。
皇帝一定有问题。
要是能知道皇帝昨夜为什么是那样反应,于她也一定大有益处。
可惜无论薛芙怎么琢磨,始终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她唯有暂且搁置这份对贺祁的怪异感觉。
有怜春和清音管束着,绿绮轩尚算风平浪静,六宫不少妃嫔却已看起薛芙的笑话。被袁贵嫔罚跪,又被陛下变相禁足,可见陛下待薛芙不过如此。前些时日的诸般恩宠,说不得陛下一时新鲜。
“你做得很好。”贤妃对袁贵嫔的表现很满意,“先前陛下赏赐的香粉还有两罐子,你待会儿且拿回去用。”
袁贵嫔忙福身行礼:“嫔妾谢过贤妃娘娘!”
贤妃笑:“你同我客气什么?”
袁贵嫔从无双殿出来,一颗心沉甸甸的。
陛下真的厌弃薛美人了吗?她总觉得这件事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
那日她跟着薛芙去桃园,彼时之所以无所顾忌让薛芙罚跪,除去她分位更高这一原因,也因薛芙近来太多事端,陛下难免不喜。薛芙若去陛下面前哭诉喊冤,只会惹陛下厌烦,这种厌烦与桃园里发生的事真相如何没有太大关系。
可,陛下主动去绿绮轩了。
尽管薛芙被变相禁足,但陛下同样命人送去许多膏药。
不是在乎薛芙为何昨天夜里会去绿绮轩?
只这之外又添禁足这一桩,大抵终究是要看陛下之后对薛芙什么态度了。
贤妃不介怀这些。
毕竟,无论如何薛芙是真的吃了苦头,达到这一目的于贤妃已足够。
她却没有办法不在意。
倘若陛下没有厌烦薛芙……迟早有一日薛芙会讨回来,毕竟,薛芙对孙才人便是这样做的。
袁贵嫔惴惴不安的心随着皇帝陛下未再去绿绮轩逐渐变得安定。
这般态度,如何也谈不上多么在意薛芙。
宫中暗地里关于薛芙的流言渐起。
连带绿绮轩的小宫人在外面难免要受点儿气,小宫人们怨言多了,哪怕是怜春和清音也压不住。
“外头都说陛下厌弃了薛美人,这才几日功夫……当初被分来绿绮轩,以为这一回总算有了个好去处,现在看来,过不了多久又要被安排去别处做事了。”
“那又能有什么法子?只能说咱们倒霉呗!”
两个做洒扫活计的小宫人一面懒散干活一面闲聊,没有发觉身后的薛芙。
薛芙不出声,也不让怜春和清音出声。直至听够他们的抱怨,她带着点儿笑意附和说:“是这个理,当奴才的谁不想跟个有前程的主子,在宫里过点好日子?”
一句话惊得两个小宫人手里的扫帚都握不住。
他们连忙转过身跪在地上磕头告罪:“奴才失言,请薛美人恕罪!”
“都是真心话,有什么失言不失言的?”薛芙笑着问。
小宫人顿时磕头磕得更厉害,连连求饶。
捧高踩低的戏码薛芙在宫里看惯了。
她知道这事儿不稀奇,但踩到她身上也别想她会理解体谅。一次不惩戒,这些小宫人不会感恩,只会变本加厉。何况,她不喜欢用小心思多的人。
“罢了,念在你们是初犯,我只罚你们半个月俸禄。”薛芙声音冷下去,“若有下次,便不止半个月的俸禄这么简单了,我定让福公公将你们领回去。你们在宫里辛辛苦苦,不就是图这点儿吗?”
真叫福公公领回去往后便再不必想被分配去哪宫哪殿的美事了。
他们哪敢有怨念?
谢过恩典,两个人当即灰溜溜退下。
怜春陪薛芙回到里间:“这些个人惯会见风使舵,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又安抚薛芙,“娘子不要往心里去,陛下得空会来看娘子的。”
薛芙本想去绿绮轩外的芙蓉林溜达两圈却被败了兴致。
听怜春这么笃定,她不免好笑:“你怎么知道陛下会来看我?”
“陛下当然会来看娘子呀!”怜春一本正经说,“上回桃园的事情又不是娘子的错,陛下向来圣明,只会心疼娘子被罚跪那样久,绝不会因此厌弃娘子。”
薛芙便被怜春逗笑了。
一个心思简单又忠心的奴婢用得确实也顺手。
薛芙不能确定贺祁会不会来绿绮轩。
不过,她敢肯定,贺祁绝不会因为桃园那桩事情从此将她扔在一边。
这事儿倒不复杂。
真要厌弃她,那天夜里皇帝便不会出现,更不必赏赐什么膏药。
只明日又到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皇帝让她待在绿绮轩养伤,可没说过让她不必去请安。
一时的得意与失意不至于牵动她太多的情绪,她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感到难堪、不敢见人。
但要叫人看自己的笑话难免不痛快。
多想无益。
薛芙一夜安睡,第二日早早起身,洗漱梳妆妥当便去往永寿宫。
姜嫔如上一回去请安时那样特地等着她。
“花宝林和江采女先走了。”在薛芙开口之前,姜嫔先一步对她解释说。
听言,薛芙不问姜嫔为何要等她,只道:“那我们也快些过去罢。”随即两个人一道从云溪宫出来,一路也没有什么话,像单纯为着路上有个伴。
云溪宫离永寿宫不近。
薛芙说不上来,或许她身体尚未痊愈,走得这些路,渐生疲惫。
后面连姜嫔也瞧出来她的不舒服:“薛美人若身体不适,不如告个假。”
薛芙摇摇头:“不碍事,左右马上要到了。”
皇帝态度正暧昧,她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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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候被太后捉错处。
况且也没到去不了的地步。
只是薛芙后来走不快,耽误了时间,她和姜嫔到得便谈不上早。
踏入永寿宫时,正殿内许多妃嫔已经在了,颇为热闹。
而薛芙一出现轻易吸引众人的目光。
哪怕她近来没有出绿绮轩,六宫上下对她的关注却半点儿都没有少。
“哟,这不是薛美人吗?”薛芙依旧在何美人旁边的位置落座,在她坐下的同一刻,孟婕妤搁下手中茶盏,捏着帕子掩着嘴笑,“正想着薛美人呢,薛美人便到了,膝盖的伤如今可好些了?”
殿内想看戏的太多,哪怕不出声也在留意她们的对话。
薛芙站起身与孟婕妤行了个礼。
“多谢孟婕妤关心,用了陛下赏赐的药膏,妾如今已好多了。”
哪怕是事实,落在妃嫔们耳中也像逞强。孟婕妤亦是这般想法,故而她笑得一声又说:“那再好不过,只是薛美人的脸色怎么不太好?”
薛芙眉眼弯弯:“孟婕妤总是这样关心妾的身体,上一回孟婕妤也同妾说要多顾惜些身子为好,又鼓励妾日后总还有机会服侍陛下。妾记得那时孟婕妤还说妾是个有福气的,妾如今觉得也是,因为不仅陛下关心妾的身子,孟婕妤也这样关心。只春日天气乍暖还寒,易染风寒,孟婕妤也要多注意,免得生病白白难受。”
袁贵嫔罚跪薛芙那日,陛下忙完春耕祭典回宫后去过一趟绿绮轩是事实。
哪怕之后没有去,那天夜里去过亦无可更改。
但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庭兰轩了。
比没去绿绮轩的日子要久得多。
孟婕妤听懂薛芙的嘲讽,嗓子倏然似被什么东西堵住。
“薛美人担心自己即可。”
过得半晌,孟婕妤干巴巴回得薛芙一句,收敛话匣不再同她说这些。
孟婕妤噤声后,薛芙才留意到袁贵嫔今日似乎没有来请安。在她收回视线的时候,不期然蓦地同苏昭仪的视线撞在一处,对方没有开口,淡定移开眼,她也只当作方才那一瞬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一会儿郑太后被大宫女扶着出现。
殿内刹那安静,众人齐齐起身,与太后娘娘行礼请安。
“过些时日便是花朝节了,德妃、贤妃你们二人要好好准备,切勿出现纰漏。”近来后宫无其他大事,郑太后只与德妃和贤妃叮嘱一番花朝节的筹备事宜。
德妃与贤妃相继福身应是。
交待过要紧事的郑太后这才话锋一转:“听说最近又有妃嫔以下犯上。”
“无规矩不成方圆,下回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定要重重惩戒。”
“单是罚跪恐怕不足以叫这种人记住规矩。”
郑太后语气严厉,薛芙听她提起桃园之事反而来了精神——不怕太后提起,只怕太后不提,半个字不提,岂不是说根本不在意?借请安的日子,当着所有妃嫔的面用“以下犯上”敲打,恰恰说明在意。
薛芙低着头,随妃嫔们再一次福身应是。
郑太后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而后起身,在妃嫔们的恭送之下,又被大宫女扶着回去休息了。
“薛美人往后还是少去桃园吧。”经过薛芙身边时,苏昭仪看得她一眼。
薛芙明白她什么意思。
去桃园一次冲撞太后娘娘被打入冷宫,又去桃园一次,被袁贵嫔借以下犯上的名义罚跪又被陛下变相禁足,怎么看那都是一个对她不吉利的地方。
说不得连其他一些妃嫔私下也要觉得那个地方晦气了。
这是郑太后想要的吗?
薛芙猜不出来。
她只能慢慢摸索,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再一点点接近那个真相。
想着与太后有关的事,薛芙从殿内出来。
行至廊下,见不少妃嫔没有离开,她来不及奇怪,抬眼又望见不远处正坐在御辇上的贺祁。
“上来。”
在薛芙生出更多想法之前,贺祁目光静静落在她的身上,且朝她伸出手。
她几乎听见周遭有妃嫔因骇然而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事情来得突然,薛芙却并没有犹豫,她走上前冲御辇上的人行一礼,随即扶着贺祁的手,上得御辇。
贺祁怎么想的薛芙不知道。
妃嫔们会是什么想法,她也不在乎。
这一刻薛芙只知道,她觉得自己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反正她爽了。
13.收获
“陛下怎么过来了?”
御辇离开永寿宫的地界,薛芙大胆往贺祁的方向略凑一凑,她压低声音也似压抑着欢喜问。
贺祁斜睨她:“脸色怎么这么差?”
一被关心,薛芙立时打蛇随棍上,难为情说:“妾本以为膝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谁知来永寿宫请安,渐渐有些不舒服,又开始疼了。”
薛芙自然不疼,只是不耽误她在贺祁面前装一回可怜。
反正皇帝也不会知道她疼不疼。
但贺祁知道。
正因为一早膝盖无端作疼,他勉强记起今天是妃嫔请安的日子。
上回他让薛芙待在绿绮轩养伤却不曾令她不必去请安。偏偏云溪宫与永寿宫相距甚远,她这一路过去恐怕便闹得膝盖又疼起来了,而这份疼痛他被迫承受。
这让他很不痛快。
前朝后宫,想要辖制左右他的人从来没有少过,如今连个小妃嫔也不让他好过,变着法子折腾。
呵。
结果薛芙根本就是个不知情的。
一个不知情的人,他又能够拿她怎么办?
真办了她,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指不定更荒谬荒唐的事全要冒出来。
诚然,他也可以将她囚禁起来、让她永远见不到外人,那样她永远不会受伤,不会牵累他。可惜他没这个兴趣,远不如让她在后宫直面狂风暴雨来得有趣。
何况不就是她疼他也跟着疼吗?
往后不让她疼便是了。
“膏药都用了?”
贺祁懒懒发问,没有多理会薛芙装可怜的话。
薛芙无所谓也不气馁,依然带点儿欢喜说:“陛下之前命人送来的膏药妾都好好用了,否则定不能好得这样快。”说罢沉默一瞬,她眉心微拧,轻叹一气,似有些苦恼,“只是今日来请安,妾才发觉每次妾去桃园都没好事。下次若不是陛下与妾同去,妾再也不去了。”
贺祁笑得一声:“你倒是会替朕安排差事。”
“妾不敢。”薛芙面上不见惊惶,反而理直气壮,“妾只是觉得,陛下是天子,福气绵绵,陛下若与妾同去桃园,妾绝不会再遇上不好的事情。”
贺祁向来不认为薛芙天真单纯。
是以他略一思索问:“母后今日说什么了?”
“太后娘娘不曾说什么。”薛芙摇摇头,“除去嘱咐德妃娘娘与贤妃娘娘花朝节事宜,太后娘娘只说了下一回宫里若再有以下犯上之事,定要重重惩戒。”
贺祁笑:“以下犯上的还有别人?”
薛芙像噎了下,无语凝噎一瞬,哼哼两声:“陛下不也罚过了吗?”
似嗔似怨的话轻巧说出口,贺祁不觉得刺耳。
他笑意不减,闲闲道:“是罚得太轻了,叫你还能喋喋不休。”
薛芙彻底闭了嘴。
至此,贺祁耳边终于变得清净。
贺祁在这份清净里把薛芙送回绿绮轩,自己却根本没有下御辇。目送帝王仪仗远去,待皇帝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薛芙才转身进去绿绮轩。
小宫人送来热水,薛芙在怜春的服侍下梳洗过,又在罗汉床坐下来歇息。
怜春上前替她倒一杯茶,压不住嘴角的笑:“恭喜娘子,贺喜娘子,陛下果然是在意娘子的。”
薛芙想起昨日怜春信誓旦旦皇帝绝不会厌弃她那番话。她故意问:“可陛下今日这是何意?忽然出现在永寿宫外,邀我同乘御辇,只将我送回绿绮轩便离开。”
“陛下定是怜惜娘子去请安辛苦又不得闲才这样的。”
怜春认真回答薛芙的问题。
薛芙笑问:“安排个轿辇给我,岂不方便?”
怜春面露纠结之色,思索片刻才迟疑道:“会不会是陛下听说那些风言风语,心疼娘子?”
这也称得上实话。
无论皇帝抱着何种心思,他今日让薛芙同乘御辇,之前那些关于薛芙失宠、被皇帝厌弃的流言统统变成笑话。孟婕妤在永寿宫对薛芙的冷嘲热讽更是如此。毕竟,与皇帝陛下同乘御辇,这是六宫妃嫔从未有过的、独一份的恩宠。
“大抵是吧。”薛芙对怜春说,“总归今日有好事。”
怜春不住点头:“对!我看往后哪个不长眼的还敢说娘子被陛下厌弃!”
薛芙笑笑,端起茶盏。
她看不明白贺祁今日的举动又抱着何种心思。
但比起这个,她更觉得看不明白的是贺祁出现在永寿宫的时机。
上一回在太后刁难她时皇帝出现了。
这一回却是妃嫔们请过安、各自回去的时候姗姗来迟。
诚然,这不妨碍她同乘御辇的消息会很快传到所有该知道的人耳中。但皇帝今日举动为她撑腰的意味不浓,难不成当真如怜春所说,是不得闲,赶巧而已?
不过皇帝今日的表现她很满意。
那么究竟是什么心思就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喜欢这独一份的恩宠。
薛芙是喜欢了,得知此事的贤妃却心下恨恨。
与太后娘娘请过安后,她与德妃是最早离开永寿宫的,走得太早,根本没有见到陛下的面。
若她在,陛下会让薛芙同乘御辇吗?
贤妃不知道,便也分辨不清自己当时不在是不是好事。
但总归便宜薛芙。
“去把袁贵嫔喊来。”贤妃揉一揉额角,吩咐大宫女。
不多时,袁贵嫔赶过来了。
永寿宫发生的事,袁贵嫔已经知晓,她只觉得自己今日不去请安很明智。
否则,当时便要叫所有人看她笑话。
事情却又没那么简单。
薛芙没有失宠,自己得罪她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薛芙未必不会报复。
“见过贤妃娘娘。”袁贵嫔冲贤妃福身行礼。
贤妃扶着额:“永寿宫的事可听说了?陛下竟允她同乘御辇,甚至亲自将她送回绿绮轩。”
袁贵嫔默一默道:“娘娘近来忙着筹备花朝节事宜,本便劳累不已,何必再为一个小小美人费心神。陛下总归是最爱重娘娘的,便是德妃娘娘也比不上。”
“这样的话不必拿来糊弄我。”
贤妃冷笑,“她若不这样招摇,我自然不会在意她。”
袁贵嫔没有接话。
贤妃抬了眼,眼底一片冰冷:“若陛下不厌弃她,那只剩下一个法子。怡景宫和云溪宫的一宫主位如今皆空缺,你知道怎么做,对吗?”
没办法让陛下不厌弃,亦可让陛下无法宠爱。
袁贵嫔知道贤妃所谓的法子是什么。
正是做过这样的脏事才叫贤妃将她看进眼,她才能一步步被晋封为贵嫔。
上了贼船,她再没有选择。
“是,嫔妾省得。”
袁贵嫔应声,见贤妃无其他吩咐,这才福身行礼告退。
德妃得知消息后也变得坐不住。
她之前没有太在意薛芙,可眼瞧着一不留神陛下已对薛芙如此上心,这叫她如何无动于衷?
“娘娘,魏顺容过来了。”
郑月雅正闹心,听底下的人说魏琅来了当即起身去迎,“琅姐姐!”
魏琅示意殿内宫人退下,这才同郑月雅坐下来,抬眼见她垮着脸,笑道:“我便知道你得知永寿宫的事定要闹心,这才赶来。要听我说一说么?”
郑月雅嘟囔:“琅姐姐定又让我不必在意。往前我是没有在意,但今日……陛下从未允妃嫔同乘御辇,偏薛芙有此殊荣,她凭什么呀!我是不想在意,可瞧着也由不得我不在意了。”
“我不劝你便是。”魏琅说,“只不希望你犯糊涂。”
郑月雅沉默不置可否。
魏琅道:“今日之事追根溯源,与袁贵嫔桃园罚跪薛美人脱不了关系。”
“那又如何?”郑月雅问。
魏琅耐心提醒:“你又不是不知袁贵嫔是贤妃的人。你在意此事,难道贤妃和袁贵嫔不在意?有她们去在意,她们若做不到无动于衷,你少在意几分又何妨?”
“难道你不想陛下少去贤妃那吗?”
见郑月雅迟迟不说话,魏琅索性直接问一句。
郑月雅泄气趴在罗汉床榻桌上:“便是陛下少去贤妃那儿,假使不来昭熙殿,有何分别?”
“你怎知陛下不来?”魏琅无奈拿手指点一点她额头。
郑月雅微怔,半信半疑:“陛下会来?”
魏琅问:“不信我?”
“信!琅姐姐说的我自然是信,只不过……”郑月雅坐直身子。
她的犹疑被魏琅截断:“你信我便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贤妃针对薛芙,陛下不会不清楚,而贤妃最在意的人势必是郑月雅,对此陛下也十分清楚。
“哦……好!”魏琅的笃定让郑月雅点了头,继续追问,魏琅却不解释。
她懵懵懂懂,想不出个中因由,可琅姐姐怎会骗她呢?
……
薛芙午憩醒来后,整个人精神好转许多。
人有精神便有心力关注更多的事,譬如袁贵嫔的事情。
袁贵嫔今日没有去永寿宫请安。
身体不适,故而不能前往是有可能的,但也存在另外一种可能:袁贵嫔今日是有意不去的。
若赶巧不能去也罢了。若袁贵嫔有意不去,那么这件事变得有意思起来。在桃园时,袁贵嫔责罚她的姿态那样趾高气昂,今日请安正是看她笑话的好时候。有意不去,等于没那么想要看她的笑话,这多少与其在桃园的言行相悖。
除非桃园的事非袁贵嫔本意与本心。
比如,她实则是受人指使,这些事不得不做。
身为贵嫔,已是正三品的分位,在六宫妃嫔之中这分位并不低。
往上能压她的不过那几个。
薛芙对袁贵嫔了解不多,但记得第一次去永寿宫请安的时候,苏昭仪与袁贵嫔打机锋曾说过一句“小心哪一日祸从口出”。苏昭仪能说出这话意味着袁贵嫔吃过说错话的苦,且不是一般的苦。
原本的“薛芙”被打入冷宫后,宫里发生的事便不怎么知情了。
怜春对这些一样知之甚少。
“清音呢?”
薛芙从罗汉床榻桌上的白瓷碟子里取过一块芸豆卷,随口问怜春道。
怜春说:“娘子有事寻她么?奴婢去喊她。”
话音落下,人已经往外走,不多时带着清音折回里间。
“薛美人寻奴婢?”清音一福身问。
慢慢吃罢那块芸豆卷,薛芙接过怜春递来的帕子擦着手,口吻随意说:“你来绿绮轩也有些时日,是我疏忽,竟不曾问过你住得如何。”
清音垂首回答:“薛美人宽厚,奴婢自是一切都好。”
“你是陛下拨的,我也不敢亏待你。”薛芙笑,转而道,“说起来你应当在宫里做事很久了。”
清音说:“回薛美人,奴婢入宫已有五载。”
薛芙轻轻颔首:“如此宫里许多事,你应当也比我更清楚些。”
“你知道我在冷宫待得很久,因而宫里后来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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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我无从得知,旁人说的我也未必敢信,索性问一问你。清音,你往日可曾听闻袁贵嫔因说错话被责罚?”
提起冷宫那段经历,薛芙说得颇为坦然,有些出乎清音的意料。
不过,对于清音而言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她被陛下拨来绿绮轩服侍薛芙,她自当听从薛芙吩咐,也不会惦记要回哪里当差。来绿绮轩那日起她便清楚,薛芙往后是她唯一的主子。
“回薛美人,奴婢曾有所耳闻。”清音细细回想,“虽然未能了解仔细,但奴婢记得袁贵嫔那时惹怒了德妃,德妃当着许多妃嫔的面罚袁贵嫔掌嘴十下。应当……应是年节前的事。”
当众掌嘴,可不是一般的折损颜面。
又是德妃罚的,德妃背后有郑太后和郑家撑腰,连皇帝都不能亏待她,袁贵嫔又能做什么?
这口气袁贵嫔咽不下去,与德妃是不大能好好相处了。
而后宫之中能与德妃抗衡的……
薛芙了然:“原是如此。”
顿一顿,她又问了句,“袁贵嫔可是也曾在后宫里风头无两?”
薛芙的这个问题让清音明显怔一怔。
清音没有直言,只摇摇头。
薛芙不追问,让清音退下之后,她在记忆里搜寻一番,记起原本的“薛芙”初初入宫时,袁贵嫔还不是贵嫔,而是袁美人。如若不曾得宠,后来能被晋封为贵嫔,只会是一个原因了。
合着那日去桃园,钓上来的是一条大鱼。
真是,收获颇丰。
夜幕降临之际,绿绮轩侍寝的消息也传到了。
怜春欢欢喜喜领着小宫人忙前忙后准备,薛芙一贯懒怠靠在罗汉床上,心底没有什么波澜。
贺祁与以往那样夜深才至。
也同以往那样和薛芙纯盖被睡大觉。
尽管薛芙不甚介意,但年轻力壮的皇帝次次如此,她不免有些怀疑,其他妃嫔又真的侍寝了吗?这事儿隐秘,也不会有谁愿意声张,只无处论证。但六宫妃嫔至今无人有孕亦是实情。
这是贺祁自己的事情。
旁人插手不得,薛芙亦无心插手,随意想一想便揭过。
她睡得一个好觉。
睁眼醒来时天光大亮,贺祁早已去上朝。
来过绿绮轩,皇帝又连续两日宿在贤妃的无双殿,再之后直至花朝节,皇帝未再踏足后宫。妃嫔们对贤妃得宠无计可施,再看薛芙也得陛下宠爱,颇不是滋味。
那日永寿宫外,皇帝邀薛芙同乘御辇的一幕太过震撼。
令不少目睹那一幕的妃嫔迟迟无法释怀。
“姜嫔当真无所谓吗?”
今日乃是花朝节。
德妃与贤妃命宫人在御花园设下香案,领着六宫妃嫔前来庆祝。
姜嫔是和薛芙一道过来的,不过她们分位不同,她已经先去祭拜过花神了,寻了个少人处独自赏花扑蝶。但未曾想高婕妤会来同她搭话。
“见过姜嫔。”待姜知蕙转过身,高婕妤才与她行礼。
姜知蕙一颔首,没理高婕妤之前的话,而是扯开话题:“高婕妤今日很漂亮,这身衣裳衬你。”
高婕妤以手中绣山茶花团扇掩面:“有何用?陛下瞧得见薛美人,又瞧不见咱们。幸而你是个大度的,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得宠也不介怀,反倒同她亲近。”
姜知蕙微微而笑:“高婕妤何苦说这丧气话,只要陛下高兴,又何妨?”
“冷暖自知。”高婕妤觉得无趣,略说得几句走开了。
姜嫔抿唇,看一眼远处的薛芙。
有人想做那棵大树,也有人只想做在树下乘凉的,在她看来各有所求、各取所需,不分高低。
不拘是哪一种,能笑到最后才称得上好。
何必执着路是怎么走的呢?
薛芙近来风头正盛,难免碍人眼。
但她清楚薛芙是个有心气的,能从冷宫出来不仅薛芙自己下功夫,更要紧的是陛下的态度。
会在薛芙身上下赌注正因如此。
是输是赢,无论何种结果,她都会接受。
薛芙与何美人一起走到香案前去祭拜的花神。何美人面对她的时候和以往态度没有变化,一如既往冷冰冰的,不因她得宠或不得宠而表现出差别。上过香,何美人安静走开,薛芙也离开香案。
她对花朝节这些庆贺活动热情不大。
但花宝林来邀请她去赏红扑蝶,她也没有拒绝,同花宝林去了。
起初两个人在一块,可是彩蝶往哪处飞不受她们控制,是以渐渐的她们散开了。扑蝶的时候,薛芙总觉得暗处有人在盯着自己,因而见那只蝴蝶往人少处飞,她没有犹豫追上去,仿佛不过被蝴蝶吸引,太过入迷而一时忘记其他。
薛芙一直追着那只蝴蝶到湖边。
妃嫔与宫人聚集在远处,这儿格外安静。
蝴蝶停留在岸边柳树垂落的柳枝上。
她放慢脚步走上前,又一次扑蝶失败后终于假作放弃。
扑蝶许久,到这会儿,发鬓也有些散乱。湖水澄澈,平静的湖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薛芙蹲下身,伸手扶一扶发簪,似专心致志借湖面倒影整理自己的仪容。
有人悄悄靠近,薛芙只作不知。
直至对方伸手推她下水,身形不稳的薛芙动作敏捷反手抓住对方衣裳,没有一丝迟疑,带对方一起跌入水中。
薛芙清楚看见对方惊慌失措的面容。
她嘴角扬起,在入水之际慢悠悠同这人说:“我等你很久了,袁书玉。”
14.承诺
德妃和贤妃提前命宫人采集百花,以鲜花蒸制出花糕,在花朝节这一日供妃嫔们品尝。小宫人来禀报薛美人和袁贵嫔双双落水的消息时,她们正与魏顺容、苏昭仪、孟婕妤、高婕妤几人一起尝着花糕。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了?”
在场妃嫔齐齐愣住,贤妃头一个反应过来,厉声质问。
魏顺容看一眼面色不豫的贤妃,心下自有计较,她只轻声对德妃道:“薛美人和袁贵嫔无故落水,定备受惊吓,得快些过去看看才好。”
德妃回过神,一点头道:“是,我们快些过去瞧瞧。”
一行人随即被小宫人引着往湖边水榭去。
薛芙和袁贵嫔已经被救上来了。两个人衣裳都湿透了,又仪容不整,一时不便四处走动,有小宫人已经被吩咐去取薄毯过来,她们也留在水榭里稍事休息。
今日是怜春跟着薛芙过来的御花园赴花朝节。
吸取之前的教训,起初怜春寸步不离自家娘子身侧,只后来自家娘子嫌扑蝶时有人在碍手碍脚,她被甩开了。
急急忙忙追到湖边时,却发现自家娘子连同另一人一道在水里浮浮沉沉。
她吓没半条命,赶紧呼救,让识水性的宫人下水救人。
更让怜春意外的是,自家娘子好不容易被救上来,身上却有伤。伤口在左肩,鲜血混着湖水染透衣裙,洇出一片血色,一眼望去,实在触目惊心。
不是袁贵嫔做的又还能是谁?!
上一回在桃园强行罚跪,今日变本加厉,竟谋害她家娘子性命!
气愤不已的怜春深深为自家娘子抱不平。
这会儿她站在薛芙的身侧,无所畏惧地瞪着同样在水榭里的袁贵嫔。
春日宫中的湖水依旧冰冷刺骨。
在水里奋力挣扎过一场的袁贵嫔此刻面色惨白,身体打着寒颤,但埋着头,没有看过薛芙一眼。
无人知她心中惊惧。
从薛芙蓦地反手拖她入水起,当薛芙清楚喊出她的名字,说出那一句“我等你很久了”,那种渗人的、头皮发麻的感觉便紧紧缠绕着她。她甚至感觉自己不是跌入湖中,而是跌进了一场噩梦。
她从来没有见过薛芙这样的人。
如同毒蛇般,冷不丁扑上来时只咬她一口便足以令她万劫不复。
被薛芙拖入湖中时她方寸大乱,怎有余力再费心伤人?
可是薛芙有。
她在水里看着薛芙从她发鬓间拔走一根赤金簪子,看着薛芙将金簪刺入自己的左肩,她看着薛芙冲她笑。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看见的是索命厉鬼。
今日亲眼目睹过方知薛芙此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在桃园的那一次,她不知那时薛芙抱着何种心思,但决计不是碍着分位被迫低头这么简单。
薛芙才是那个不要命的人。
她怎么斗得过?连狡辩的余地也没有,谁会相信薛芙水中自伤?
袁贵嫔身体不停在打颤,一颗心也颤巍巍的。
却再没有力气去想自己要面对什么。
薛芙更非喜欢自伤,尽管她不介意用受点儿伤换取更多利益,但今日多少掺杂着意外。她哪儿能想到,袁贵嫔敢对她下手,却被吓唬一下便不敢动弹。对方不出手,她只能自己来了。
这也谈不上栽赃嫁祸。
推她入水,难道不是想要她性命吗?她不过将这件事摆到明面上,容不得袁贵嫔狡辩罢了。
“见过德妃娘娘,见过贤妃娘娘,见过魏顺容。”德妃与贤妃一行人赶来水榭,将水榭里僵硬的气氛打破,袁贵嫔木然起身与她们行礼。
仗着身上有伤的薛芙动作迟缓。
德妃瞧见了,讶然道:“怎么受伤了?快别多礼了。”
“见过德妃娘娘,见过贤妃娘娘,见过魏顺容,见过孟婕妤,见过高婕妤……”薛芙依旧起身行礼,比起袁贵嫔,声音虚弱许多,像明显体力不支,正在强撑。
她们过来水榭之前不知薛芙身上有伤,这会儿瞧见,难免心思各异。
而贤妃本便难看的脸色愈发绷不住。
看一眼呆若木鸡的袁贵嫔,贤妃暗暗攥紧手中的帕子。
显而易见袁贵嫔失手了,甚至被逮个正着,今日这事当真办得一塌糊涂。
好在不至于牵连到她。
贤妃松一松手指,望向薛芙,只作万事不知道:“不是落水了吗?薛美人为何还受伤了?”
不等薛芙开口,怜春已朝德妃和贤妃跪下去:“德妃娘娘、贤妃娘娘明鉴,我家娘子是被袁贵嫔所伤!请德妃娘娘与贤妃娘娘为我家娘子做主!”
德妃悄悄去看魏琅,而后才开口说:“是与不是,本宫自会查明真相。”
听言,贤妃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德妃要查,她想查的当真只是袁贵嫔而已吗?
“今日之事自然是要查清楚的。”稳住心神,贤妃冷声道,“既然此事牵扯到袁贵嫔,那在事情真相查明之前,袁贵嫔便不得离开绛云殿半步。薛美人放心,只要今日你是无辜的,事情查清楚后,我同德妃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饶是一向迟钝的怜春也听出贤妃一番话分明意有所指。
她心中愤懑,顾忌身份,不敢顶嘴。
偏在此时水榭外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怜春双眼一亮,看得自家娘子一眼后忙跟着诸位娘娘行礼请安。
薛芙只觉得贺祁来得比预想中快。
不过今日是花朝节,妃嫔们皆在御花园庆祝,于情于理,他都会抽空过来看一看、露个脸。
“朕的后宫当真是热闹得紧。”
贺祁勾一勾嘴角,大步走进水榭,视线扫过众人,而后落在薛芙身上。见她浑身湿漉漉的,乌黑的发贴在惨白的脸上,左肩衣裳上一片血渍,颇为楚楚可怜,心底那股因被迫承受疼痛而生、从未消失过的无名火又一次熊熊燃烧。
“薛美人似乎很碍你们这些人的眼……”
“怎么?朕宠幸不得她?”
贺祁语气懒洋洋的,然而字字句句叫贤妃提着一颗心。
她感觉得出这些话不是说与袁贵嫔听的。
“袁贵嫔,又是你。”贺祁笑又不笑的,目光在袁贵嫔脸上停留数息,“上回罚跪没让你尽兴是么?还是朕没有罚你,你便沾沾自喜,又在这儿给朕找麻烦。”
“嫔妾不敢!”
袁贵嫔跪了下去,那一颗被薛芙疯狂行径震颤而倏然麻木的心苏醒过来。
陛下震怒,她若半个字不辩驳,岂不是任由薛芙宰割?
终究她没有伤到薛芙分毫。
“陛下明鉴,嫔妾并不曾……”
袁贵嫔下了决心,一磕头正欲陈明真相,却听见皇帝冷冷开口截断她的话:“贤妃说得对,事情查明之前,你便待在绛云殿。福顺喜,你派几个人去守着,除了不许她离开半步,也不许任何人探望。”
贤妃心头一紧,明明袁贵嫔不会有任何证据指认她,她却还是深觉不妙。
陛下的反应无端让她觉得自己要被牵扯其中。
不,不会的。
六宫之中,陛下宠爱她尤甚,陛下绝不会那样看待她。
贺祁的话更让袁贵嫔心凉下去半截。
但薛芙沉默不语,她越辩驳越显得心虚可笑,她忽而记起来孙绮瑶,难道当初孙绮瑶也是这样?
苏昭仪同几位妃嫔来迟了。
入得水榭,她们与皇帝行礼请安,悄声退至一旁,谁都不胡乱开口。
起初得知薛芙和袁贵嫔落水的消息时,苏昭仪不甚在意,可是陛下一来御花园直奔水榭,她便晓得自己不能假装万事不知。哪怕假装也要装出对这件事的关心。
“苏昭仪,你便同德妃、贤妃一起查明今日薛美人受伤之事。”
皇帝的话钻入耳中,苏昭仪微怔之下忙福身道:“是,臣妾定尽心尽力,还薛美人一个公道。”
这对苏昭仪而言可谓意外之喜。
陛下竟会特地命她一起审理……陛下终究是看重她的。
只是,不是落水之事,而是薛美人受伤之事。苏昭仪几不可见拧了下眉,因为薛美人今日受伤了,所以这一桩不能轻轻揭过,是这样吗?
“爱妃几时才能不受伤?”
贺祁的声音将苏昭仪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她抬一抬眼,见陛下俯下身,手指捏着薛芙的下巴,动作亲昵而暧昧,她收回视线,无意再看。
薛芙却被迫抬起头与贺祁对视。
跌入贺祁的双眸,薛芙此刻没有在他眼底看到太多的怜惜之色。
帝王凉薄,本便如此。她心下对贺祁态度不以为意,但除去请安外一言不发的她,于此一刻手掌攀上贺祁的手臂,最后掌心覆上贺祁捏着她下巴那只手的手背。
薛芙一双眼睛也只看着他。
“陛下,我想回去。”一句话语气低微、带着几分乞求敲打在贺祁心上。
她的手掌很凉,带着潮湿之意。
覆在他手背的那只手,还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便是在这个瞬间,他忽然看见她的脆弱。对视几息时间,贺祁心底那股无名火骤然熄灭大半,他松开手,转而将薛芙横抱起来,抱着她离开水榭。
靠在贺祁身前的薛芙垂下眼没有去看其他妃嫔的反应。
不必看也知必定十分精彩。
她只万分依恋与信赖般拿手臂环住贺祁的腰。
她知道,所有人都不会错过这一幕。
……
贺祁将薛芙送回绿绮轩,怜春和清音一道替薛芙擦过身子、洗过头再换得身干净衣裙,医女也已经到了。薛芙肩上的伤口不深,小医女为她检查过伤口,再上过伤药、包扎好,便与贺祁回禀。
“薛美人肩上的伤应是簪子之类的尖细物件留下的。”
“幸而伤得不重,换得几日药,待伤口结痂之后便无大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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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祁一路抱薛芙回来,衣袍也被蹭湿了。这会儿他也已换得一身福顺喜命人取来的干净衣袍,听过小医女的禀报,示意其退下,进去里间看薛芙。
怜春正拿着干巾替靠坐在床头的薛芙擦拭湿漉漉的发。
贺祁走上前,接过干巾,示意怜春退下,里间转瞬余下他们两个人。
他也无意替薛芙擦拭未干的头发,只将干巾拿在手中,另一只手则挑起一缕湿发又用指腹一点点捻开:“爱妃希望朕怎么处置袁贵嫔?”
薛芙似才发觉身后的人换了。
想转身反被贺祁摁住,她便没有更多的动作。
“陛下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薛芙默一默才开口。
贺祁问:“假话是什么?”
“假话便是,陛下想怎么处置都可以,妾不会有任何不满。”薛芙回答。
贺祁又问:“那真话呢?”
薛芙说:“无论袁贵嫔出于何种心思、何种目的伤害妾,她想要谋害妾的性命都是事实。”
贺祁松开薛芙的发:“爱妃像是在埋怨朕上一回没有替爱妃撑腰。”
薛芙沉默了下,带着沮丧说:“没有。”
“妾不是埋怨陛下,妾只是觉得……”贺祁半晌不语,薛芙便慢慢道,“妾的亲人已经不在人世,除去陛下,妾再无依靠。可妾却一次次惹来麻烦,给陛下添乱,故而有时候,妾也会想,若依旧待在冷宫,或许反而简单一些。”
不要帝王恩宠,情愿待在冷宫这样的话可谓胆大包天。
但薛芙知道贺祁不会生怒。
没有亲人、没有依靠、日日如履薄冰的滋味不会有人比贺祁更懂了。
她正是要让皇帝明白,她眼下处境,一如他登基之前的处境,而她的处境恰恰是他带来的。
他凭什么嫌她麻烦呢?
从让她离开冷宫、给她恩宠的那一日起,他合该晓得会有今日。
贺祁听懂了。
他垂眼去看她消瘦的身影,沉吟中拿起干巾开始替她擦拭起湿漉漉的发。
“朕不会再让你回去了。”
良久,贺祁懒懒出声,“往后爱妃尽管添乱,朕自会庇护你。”
帝王一诺,重如千金。薛芙没有想过会得到贺祁的承诺,她一脸惊讶转过身,目瞪口呆看他,似慢一拍回过神,直接扑进他怀里,连伤口也顾不上:“陛下非要惹妾哭吗?妾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
左肩连续刺痛的贺祁:“……”
他忍着疼,抬手拍一拍薛芙的背才将她从自己身前拉开:“仔细伤口。”
“遵命!”薛芙笑吟吟应下,重新转过身去。
如花笑靥近在咫尺,贺祁不觉勾了下嘴角,继续帮她擦拭头发。
贺祁在绿绮轩待得许久才离开。
他走后,德妃、贤妃派大宫女前来探望,姜嫔也过来探望她,怕耽误她休息,小坐片刻便走了。
而正当薛芙困意渐起,准备睡上一觉的时候,江采女独自过来了绿绮轩。薛芙让怜春把她请进来,不曾想,江采女入得里间,直接在她床榻前跪下磕头说:“薛美人,求求你,救救杜采女!”
杜采女?
薛芙挑了下眉,记起桃园偶遇江采女和杜采女在一起,也记起那时杜采女对袁贵嫔躲闪的态度。
“江采女的话叫我听不懂,何谓让我救救杜采女?”薛芙发问。
江采女便又磕了下头:“此事说来话长……”
薛芙耐着性子听罢江采女口中关于杜采女的遭遇,并不对她口中所说之事真假下定论。不过,江采女说的这些事情她想起另外一个人——花宝林。
她便是从花宝林口中听说的江采女和杜采女关系亲近。
那个时候,她认为花宝林有故意用话引导她在意江采女的嫌疑。
之前绿绮轩冒出来两条蛇的事情她也没深究。
或许,正好借此机会试探。
“我知道了,江采女,你先回罢。”薛芙语声淡淡道。
江采女咬咬牙不肯放弃:“妾知此事让薛美人插手多少为难,可除去薛美人妾不知还能求谁。”
“谁会肯在意一个小小采女的死活呢?”
“薛美人,求你……”
碧霄宫里发生的事,贤妃怎会不知情?却从未插手、从未管过。
德妃若肯管,便不会只能来求薛芙。
如今陛下对薛芙甚是宠爱。
她只能赌一把,求得薛美人愿意插手这件事。
“江采女,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厉害。”薛芙没有做好决定,不想随便应允,只道,“此事若如你想得这么容易,又怎会没人愿意管呢?”
“是妾失言了。”
江采女抿唇,知道多说更惹厌烦,识趣起身行礼告退。
薛芙没有太在意江采女的想法。
她兀自安然睡得一觉,醒来之后细细思索许久,又听得怜春禀报:“娘子,花宝林来了。”
15.审问
“妾见过薛美人。”
花宝林跟在怜春的身后入得里间,与半坐半躺在床榻上的薛芙福身行礼。
“知薛美人今日在御花园受惊,担忧薛美人身子,故而前来探望。”薛芙与她免礼后,花宝林在床榻旁的一个绣墩上落座,关心道,“这会儿见着薛美人,看薛美人精神尚可,才算放下心。”
薛芙领情说:“难为花宝林有这份心。”
但提及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她眉眼隐隐可见的不快,“只今日之事我决计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花宝林便想起袁贵嫔。
上回桃园之事,今日御花园之事……总归袁贵嫔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妾听闻陛下已经让德妃娘娘、贤妃娘娘和苏昭仪审理此事,想来很快能给薛美人一个公道。”花宝林体贴安慰。“薛美人也勿忧思忧虑,多顾念身子才是。”
薛芙却惨淡一笑:“真能给个公道便好了。”
花宝林讶然,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怔看着薛芙不敢接话。
“之前绿绮轩无故冒出两条蛇,不是也不了了之吗?上一回在桃园,谁又曾过问实情?”薛芙仿佛忘记花宝林在一旁,喃喃自语般说,“我一直在盼着公道,可惜……”未说尽的话戛然而止,她兀自垂眼,若因沮丧而陷入沉默。
花宝林却在听薛芙提起那两条蛇时心中大骇。
那件事,原来没有过去么?
这些时日她始终未曾听薛芙提起,本以为已经过去了。
但现下听这话,薛芙分明耿耿于怀。
花宝林一颗心怦怦直跳,忽地感觉坐立难安。
她想起尚被禁足、被贬为才人的孙绮瑶,想起被审问的袁贵嫔,似也看见自己将来的下场。
会查到她身上吗?
不,没有任何证据怎能说是她所为……但有时也未必非要证据。
只消哪日薛芙觉察出蹊跷,一旦认定她便不会放过她。
孙才人、袁贵嫔不都是这样吗?
欺负过薛芙之后,或迟或早,她们似注定栽在薛芙手里,轮番摊上事儿。
花宝林不由手心冷汗直冒,连薛芙说了什么也未听清。直到薛芙连声唤她,她回过神来,勉强一笑:“陛下这样宠爱薛美人,定会给薛美人一个公道的。”
“罢了。”薛芙轻叹一气,“是我不该同你说这些。”
花宝林只道“无妨”,又关心过两句薛芙身体,起身告辞而去。
薛芙将花宝林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
自然是故意在花宝林面前提起之前绿绮轩闹蛇的事情,她想看一看,花宝林会有什么反应。
没有证据的事翻旧账意义不大。
更不提,后宫根本谈不上是个讲证据、讲公道的地方。
却不妨碍她诈一诈花宝林。倘若花宝林心虚,与那两条蛇有干系,那么花宝林一旦想要摘干净自己便会有所动作,而花宝林怎么做也决定她下一步怎么走。
皇帝说过了,她尽管添乱。
那她便不客气了。
……
当天夜里,贺祁没有来绿绮轩,也未入后宫。
但命福顺喜送来许多补身子的药材。
薛芙歇息之前,怜春动作小心替她擦药。看着自家娘子肩上的伤口,想到膝盖的伤才刚好又添新伤,怜春皱起眉:“娘子近来频频受伤,奴婢心疼得紧。”
她家娘子不过略得陛下宠爱,便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
陛下在水榭里说得极对,难道陛下宠幸不得她家娘子吗?离开冷宫至今,月余而已,偏偏她家娘子遭遇这许多事,无非觉得她家娘子好欺负罢了!
“好在陛下也是心疼娘子的。”
擦好药,怜春又帮薛芙小心穿好衣裳,“陛下不会舍得让娘子受委屈。”
薛芙散开松松挽起的发,漫不经心笑一笑:“一桩接着一桩的麻烦,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怜春轻哼:“无非是嫉妒娘子得陛下宠爱。”
这话倒也没有错。
根源无疑是这些时日皇帝对她所表现出的偏爱与看重。
但亦如她白天对皇帝那番话的深意。正因没有家世背景做倚仗,正因她没有更多依靠,在那些人眼里她才如此好欺负,才轻易对她下手。
故而她不能不让她们付出代价。
只有让所有人明明白白看见如今的她不好欺负,她们才不会轻视她,不会随随便便招惹她。
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便不存在低调行事。
与其扮猪吃老虎不如肆行无忌,变成被人忌惮的存在。
薛芙又一夜好眠。
翌日,她正用早膳之际,将将下得早朝的贺祁过来绿绮轩看她。
“朕来得巧了。”贺祁伸手虚扶一把福身行礼的薛芙,随即握住她的手腕,带她在桌边坐下来。薛芙一笑,偏头吩咐在一旁服侍的怜春和清音取来干净碗筷,而后同贺祁一起用早膳。
用过早膳,两个人移步罗汉床坐下喝茶。
花宝林便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皇帝也不是偷偷摸摸出现,云溪宫上下不会不知皇帝在绿绮轩。
这会儿过来,必是晓得皇帝陛下在才来。
薛芙扯了下贺祁的衣袖:“花宝林向来关心妾,陛下让她进来说话罢。”
贺祁挑眉,不置可否。
薛芙见他没有拒绝,直接示意怜春去将花宝林请进来。而花宝林没有让薛芙失望,甫一入内,花宝林一如之前江采女那样,径自跪伏在地一磕头泣声道:“妾有罪,请陛下、请薛美人责罚。”
“花宝林此话何意?”薛芙状似惊讶,“无缘无故为何要责罚你?”
贺祁没看花宝林,但看了眼薛芙。
花宝林道:“妾知情不举,是为有罪。”
薛芙沉默了下,也似求助般偏头去看贺祁,贺祁这才用一贯懒散的口吻出声道:“仔细说说。”
“是。”花宝林又磕了个头,带着点儿哭腔鼓起勇气说,“先时薛美人房中有蛇出没,恐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欲谋害薛美人。”
贺祁“哦”一声:“可有证据?”
花宝林抬头,泪眼朦胧看着贺祁:“妾、妾没有证据,但妾曾在江采女屋里瞧见过蛇蜕。”
“好端端的屋子里怎么会有蛇蜕呢?且前些时候,江采女同住在绛云殿偏殿的杜采女走得极近,杜采女可谓是袁贵嫔房中的人,无缘无故,两个人走得这样近,袁贵嫔又对薛美人做出那样的事……妾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不已。”
薛芙眉心微蹙,听得贺祁发问:“江采女?”
花宝林便道:“是,正是与妾同住望春楼的江采女。”
“哦。”贺祁一颔首,“她人呢?”
花宝林一怔,薛芙低声说:“这会儿,江采女想来是在望春楼的。”
“福顺喜,派个人去把江采女喊来绿绮轩回话。”手指轻敲罗汉床榻桌,贺祁直接吩咐道。他没有追问花宝林更多,薛芙同样没有问,这让花宝林犯懵却又对此无可奈何,只得等着江采女来。
花宝林知道自己是在赌,她不得不赌这一把。
正是没有证据才把江采女推出来。
她想知道薛芙的态度。
否则,她将日日寝食难安,时时提心吊胆,害怕哪天薛芙突然找她算账。
今日若江采女能平安无碍、洗清嫌疑,说不得此事将揭过不提。
假使不能,扣到江采女的头上,她也平安了。
幸而当初那两条蛇是没有毒的。
哪怕运气极差,落得最糟糕的东窗事发、被惩处的那种情况……应不至于落得孙绮瑶那般凄惨。
花宝林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许久,终于等到江采女的出现。她默然低垂着脑袋,听江采女与皇帝与薛芙行礼请安,又听福顺喜恭敬禀报说在江采女的房间里寻得蛇蜕,最后听得皇帝道:“花宝林方才指认你欲放蛇伤人,江采女,你有什么想说的?”
“回陛下,妾从不曾放蛇伤人,妾不知花宝林为何有此揣测。”
江采女跪伏在地,懵然之余满心的不解。
花宝林道:“若非是你所为,为何你屋中会有蛇蜕?再则,你与杜采女往前几无来往,偏偏前些时日关系变得十分亲近,又当如何解释?”说罢一面小心翼翼觑着贺祁与薛芙,一面放柔声音劝她,“江采女,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今日若能认罪受罚,想来陛下和薛美人皆会念在你诚心悔过,高抬贵手。”
“上一回在桃园我亲眼所见你与杜采女走在一处,关系颇为亲近。那时你说你们只是碰巧在桃园遇到,当真是碰巧吗?”花宝林话音刚落,薛芙立刻道,“江采女,杜采女住在袁贵嫔的绛云殿,袁贵嫔谋害我性命,你却与她杜采女亲近,如此巧合,你解释得清楚吗?”
薛芙的诘问令江采女愣住。
过得半晌,她反应过来,知晓薛芙用意,不禁红了眼。
“陛下,薛美人,妾……妾只是怜惜杜采女故而与她亲近了些,决计不是图谋不轨方才如此。”思及杜采女遭遇,江采女顷刻落下泪来,“杜采女住在绛云殿,遭受袁贵嫔打骂不计其数,纵使受伤也不得太医医治,妾无意中知晓此事,心中不平,然而妾只是小小采女,位卑言轻,无处伸冤,因而与她亲近,给她些许照顾,请陛下明察!亦求陛下为杜采女做主!”
这便是前一日江采女同薛芙所说之事了。
江采女求她插手此事,但她既无协理六宫之权也非四妃之一,如何插手?
在贤妃宫里发生的事情,且不是一日两日,贤妃不知情吗?贤妃却视而不见。德妃又当真不清楚杜采女的遭遇?德妃一样没有插手。若非她们不闻不问,江采女何必趁着她与袁贵嫔结仇前来求她?
不过花宝林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好。
挑在皇帝在绿绮轩指认江采女,一个无辜之人正好用来试探她态度。
但花宝林发现江采女与杜采女亲近之后,满脑子想的栽赃陷害,从未深究过江采女为何与杜采女亲近,反在今日成全江采女为杜采女喊冤的心思。
只要江采女所言句句属实,这倒是皆大欢喜。
有她这一桩事情加上杜采女的事,袁贵嫔日后必会被重重惩罚,她当然满意。杜采女之事又是在贤妃眼皮子底下发生的,皇帝若有心也可借此敲打贤妃一番,而杜采女往后日子总不会那么艰难了。
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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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看皇帝是何种打算。
“陛下……”薛芙只作今日才知江采女所言之事,诧异中望向贺祁。
花宝林听过江采女一番话却彻底懵了。
袁贵嫔虐待杜采女?不是在说蛇的事情吗?好端端怎么又牵扯到袁贵嫔?
但她插不进嘴。
花宝林转过脸看江采女,忽然想,江采女不会是故意算计她吧?
此时贺祁也正看着江采女:“蛇蜕作何用?”
江采女道:“陛下恕罪,妾逾矩,但杜采女伤痕累累,妾略懂医术,故而自作主张为其制药。”
“去把杜采女喊过来,再请个医女来。”
贺祁干脆利落下令,听候吩咐的福顺喜应声即刻去办。
薛芙便想起在花朝节之前,贺祁曾接连两日宿在贤妃的无双殿。
皇帝今日态度,或多少可以佐证她之前猜测。
贺祁,会迁怒贤妃吗?薛芙又看一看贺祁,她没有说话,但悄悄伸出手,指尖轻轻扯住贺祁随意搭在罗汉床榻桌上那条手臂的一片衣袖。
……
“娘娘,陛下不知为何,突然传了杜采女去绿绮轩。”贤妃的大宫女芳蕊匆匆入得里间,压低声音,对又站在牡丹盆栽前修剪花枝的贤妃禀报道。
贤妃动作一顿,偏头问:“陛下传的?”
大宫女芳蕊凑近些,声音更低一点:“是福公公的一个小徒弟传的人。”
贤妃皱眉,搁下手里的金剪子,一面思索一面离开花几前:“陛下平日里记不记起来杜采女,定不会无缘无故传她过去,偏又是传去绿绮轩,难不成……”她记起绛云殿里那点儿事情,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平日里无事,有她在,谁也不刻意追究,如今袁书玉惹祸上身便是另一回事。
“蠢货!”
想起前一天袁书玉在御花园的表现,贤妃忍不住骂道。
不牵扯到她也罢。
眼下将那点儿事情扯出来,陛下迁怒不迁怒,德妃也不会放过她的。
“娘娘……”
芳蕊见自家娘娘动怒,谨慎开口说,“奴婢愚钝,只觉得此事也未必会牵扯娘娘,终究不是娘娘所为。”
贤妃冷笑:“陛下不见得舍得斥责我,但其他人会肯放过我吗?怕只怕陛下有所顾忌,没办法太过偏袒于我,而我亦无可辩驳,只得生生受了。”
“那可如何是好?”芳蕊有些着急。
贤妃在罗汉床上坐下来:“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惊慌,但袁书玉是无须保了,我也保不得她。”
“静观其变罢,眼下是多做多错。”
“总而言之,这脏水的确泼不到我身上来。”
芳蕊看一看自家娘娘淡定的模样,点一点头:“是。”
少顷,她又福一福身,“小厨房的燕窝快炖好了,奴婢去给娘娘端来。”
贤妃的淡定却被皇帝传令要在碧霄宫审问袁贵嫔打破。
一盅燕窝将将吃罢,消息传来,她心慌数息,努力稳住心神,命大宫女芳蕊为她重新梳妆。
“德妃娘娘到——”
“苏昭仪到——”
“魏顺容到——”
“宋嫔到——姜嫔到——”
“孟婕妤到——”
六宫妃嫔分位高一些的陆陆续续赶至碧霄宫。
德妃已然听闻皇帝陛下命人传杜采女去绿绮轩一事,此时见到贤妃,她微微一笑:“今日方知碧霄宫事务繁多,贤妃平日着实辛苦了。”
贤妃也笑:“毓秀宫事务很少么?孙才人还在禁着足呢。德妃有此闲心不如先管好毓秀宫的事情,也不至于叫孙才人一错再错,碧霄宫的事务不劳德妃操心。”
“孙才人犯错,难道还要本宫替她担着?”德妃看傻子一样看贤妃,笑了声,“若如此,那袁贵嫔犯错贤妃也一起担着罢,正好今日细细审问。”
被看笑话很难受。
被自己讨厌的人看笑话便更难受了。
贤妃气恼,正欲反击,殿外又响起两声禀报。
“陛下驾到——”
“薛美人到——”
殿内一众妃嫔纷纷与皇帝行礼请安。
被免礼时,抬眼见贺祁携薛芙踏入殿内,贤妃心底那股气恼又化作痛恨,她别开眼不去看。
德妃视线也落在贺祁与薛芙身上,见薛芙挽着贺祁手臂,回想起昨日水榭之中,皇帝陛下将薛芙横抱起来,甚至抱回绿绮轩……几乎顷刻之间,心下那点儿看贤妃热闹的快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待薛芙,是不是太好了些?便因为薛芙瞧着可怜?
哼,不就是装柔弱吗?谁还不会了。
德妃颇为不屑。
她移开眼,待贺祁携着薛芙在上首处坐下,也与贤妃先后落座。
“陛下,这便是袁贵嫔的大宫女。”袁贵嫔的大宫女麦冬被带上来后,贤妃率先开口,“昨日宫人们在湖里捞得一整日也未能寻得刺杀薛美人的那支金簪,但审问时,据她交待,袁贵嫔昨日被从水里救上来后确实丢了支簪子。”
贺祁淡淡“嗯”一声,却没有问这一桩。
他看一眼贤妃,话锋一转道:“袁贵嫔往日苛待杜采女,贤妃可知情?”
16.婕妤
贺祁问得太过直接,令贤妃刹那间呆愣。
回过神来,她连忙起身告罪:“陛下息怒!竟有这样的事,臣妾从未发觉,是臣妾失职,请陛下责罚!”
“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你不知情,确实失职。”贺祁哂笑。
贤妃心跳如鼓,咬了下唇:“请陛下责罚!”
她想过陛下或许会迁怒她。
却实在想不到像这样一上来便当着一众妃嫔的面质问。
被当众下了脸,贤妃倍觉难堪,也感觉到贺祁对此事的不满与怒意。几乎下意识的,她看了眼薛芙,若非有人煽风点火,陛下何至于此?
薛芙觉察到贤妃的视线,平静与她对望。
便是贤妃这一眼让薛芙明白一件事:贤妃也不明白杜采女何种处境。
不明白,不见得是被蒙在鼓里。
也可能是不在意。
恰如江采女在绿绮轩所言,一个小小采女,卑微言轻,谁在乎?
当初那个在冷宫的“薛芙”一样无人在意她生死,一样无人在意她被孙绮瑶日复一日欺辱。
贺祁一定在意一个采女吗?薛芙不觉得。
但被袁贵嫔肆意凌辱的杜采女,他却永远不会不在意。
德妃与贤妃皆家世显赫,根本无从体会皇帝心思。那个曾十数年在父兄夹缝里艰难长大的少年郎君,如今得登大宝,势必最是看不得这样的事情,亦会厌恶因为这样的事情回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
罪魁祸首从来不单单是一个人。
作恶的,视而不见的,在皇帝眼里谁会无辜?
而皇帝对贤妃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的质问,薛芙体悟到自己当初的推测大抵大差不差。他借机敲打,真正更为不满的无疑是贤妃身后的倚仗。
“贤妃何必如此?”贺祁单手虚扶贤妃,“朕自然晓得你是无心之失。”
贤妃满脸羞愧起身,安静坐了回去。
视线扫过德妃与苏昭仪,贺祁面无表情又道:“不是审问袁贵嫔谋害薛美人一事?你们继续,朕姑且听一听。”德妃与苏昭仪起身应是,随后苏昭仪命人去将昨日在御花园服侍的几个宫人带过来。
“陛下,这几人昨天皆在御花园服侍。”
“他们有人瞧见薛美人扑蝶,有人瞧见袁贵嫔独自往湖边去。”
苏昭仪与贺祁一福身:“启禀陛下,以他们所言,的确是在薛美人因扑蝶往湖边去后不久袁贵嫔便也往湖边去了。”这话说得委婉,但言下之意,袁贵嫔是跟在薛芙后面去往湖边的。
无缘无故为何跟踪薛美人?
偏偏发生那样的事,自然是袁贵嫔蓄意为之。
直到这时,德妃开了口:“臣妾也审问过绛云殿的宫人,据说上一回袁贵嫔在桃园罚跪过薛美人之后,贤妃赏赐过袁贵嫔两罐子香粉。”
“德妃此话何意?难道是想说袁贵嫔是受我指使吗?”
贤妃脸色难看,语气有些激动。
德妃但笑:“我不过将审问的结果呈禀陛下,贤妃何必这样激动,反而显得心虚。我从不曾说过袁贵嫔是受你指使,但这会儿被贤妃一提醒,忽然觉得袁贵嫔受人指使也不无可能。”
“陛下!”
贤妃不与德妃多言,望向贺祁,“德妃这般血口喷人,臣妾绝不答应。”
贺祁面上辨不出太多情绪,亦没有理会德妃与贤妃这番话,只说:“把袁贵嫔带过来。”贤妃更多替自己辩驳的话堵在嗓子眼,她一脸冤枉,眼底有盈盈泪光。
薛芙无辜看着殿内的这一出戏。
这么点儿事情,无论袁贵嫔是否受贤妃指使,皇帝都不至于动贤妃,她也不会有这方面的期待。但贤妃被皇帝敲打过,又会被德妃盯着一举一动,想来之后贤妃要过一阵子谨言慎行的日子了。
薛芙想着,视线不动声色扫过殿内妃嫔。
她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毕竟负责审问此事的是德妃、贤妃和苏昭仪,牵扯的是袁贵嫔。
其他人只须看戏即可。
念头转动之际,袁贵嫔被带过来了。
薛芙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仿佛一夜之间她便憔悴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三魂七魄,神情麻木而呆滞。
殿内其他妃嫔同样在看袁贵嫔。
纵然御花园里发生的事情心思各异,但此时无人眼中有对袁贵嫔的同情。
德妃看过几眼袁贵嫔,转而又去看贺祁。迟迟不见贺祁开口,她便对跪在殿内的袁贵嫔道:“袁贵嫔,我们已经审问清楚,昨日的确是你跟在薛美人身后去往湖边,你可还有话说?”
“妾……无话可说。”
袁贵嫔张一张嘴,艰难挤出这么几个字。
德妃又沉声问:“那杜采女之事呢?你可还有话说?”
袁贵嫔彻底说不出话。
德妃再看一眼贺祁,暗自斟酌中吩咐道:“来人,传杜采女。”不一会儿,杜采女也来了,不过她是被江采女扶着进来的。绛云殿内发生的事,六宫妃嫔大多不知情,只是对袁贵嫔多少有所了解,苛待采女的事袁贵嫔做得出来。
在杜采女出现时,薛芙面有不忍别开眼。
半个时辰前,贺祁把杜采女喊去绿绮轩也命人传医女。
亲眼见过才知江采女口中的那句“伤痕累累”究竟有多么触目惊心。
她并非没有见识过喜欢拿小妃嫔撒气的。
可做到袁贵嫔这种程度,叫杜采女身上没有几块好皮的,这是唯一一个。
新伤叠旧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甚至不允杜采女医治……不少伤口因为没有及时处理而渐渐溃烂。若非江采女偶然知晓此事,又为其寻药治疗,哪一日杜采女死在绛云殿也不稀奇。
薛芙向来认为自己心够硬。
但果真天外有天,若和袁贵嫔比起来她一点儿不够看。
“袁贵嫔,杜采女身上的伤是不是你做的?”
余光瞥见薛芙偏过头,贺祁伸手拍了拍她手背稍作安慰,冷眼看袁贵嫔。
贺祁话音落下,红着眼的江采女撩起杜采女的衣袖,那些伤口暴露于殿内妃嫔们眼前。众人相继看过去,在看清楚那些伤口的模样时无不骇然,不少人以帕掩唇,掩饰自己的震惊,最后几乎都如薛芙那般别开眼去,不忍心多看。
贤妃也看清楚杜采女身上的伤。
她第一次晓得这样不堪,震惊中霍然起身,不禁怒骂:“袁贵嫔,你怎可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来?杜采女哪里得罪过你要被你如此虐待?!”
难怪陛下迁怒……
若从前知晓袁书玉下手这么狠,她必不会不闻不问、置之不理。
贤妃更不意一直垂着头的袁贵嫔会忽而抬起头来。对上袁贵嫔幽怨的目光,贤妃心下犯憷,总觉得此人即刻就要发疯,做出些疯癫事情。但很快袁贵嫔移开视线,冲皇帝磕了个头:“一切皆是嫔妾之过。”说罢,她吐出一口黑血,人便软绵绵倒下去。
事情来得突然,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福顺喜上前试探袁贵嫔鼻息,低声禀报说:“陛下,人没了。”
一句话使得满殿妃嫔哗然。
贤妃心口也猛然一跳,今日之事不至于影响到她地位,她没有想过要料理了袁贵嫔,可现下……
是谁做的?
回想前一刻袁书玉幽怨的目光,贤妃心口又跳了两下。
袁书玉死了便死无对证,不会是有人想要害她而故意假借她名义做这件事,那么唯有一种可能。贤妃暗暗深吸一气,闭一闭眼,不得不接受袁书玉没了的事实。
福顺喜抬手之间,几个小太监涌上前把袁贵嫔的尸首抬了下去。
地上的那口黑血也被迅速清理干净。
若不是杜采女依然跪在那里,便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一时间,妃嫔们愈发沉默。
袁书玉的死同样在薛芙的预料之外,她与袁书玉的纠葛牵扯不到其他人,哪怕有杜采女的事情在,亦不至于损害到贤妃多少利益。尤其方才看贤妃的表情变化,不似作伪,难道贤妃事先也不知情?
但临死之前的袁贵嫔只望得数息贤妃的方向。
哪怕不是贤妃亲口命人做的,背后真相多半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薛芙又去看贺祁。
年轻皇帝俊朗的面庞此刻似有乌云密布,而殿内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发话。
“罢了。”静默半晌,贺祁的声音终于响起,“袁氏谋害薛美人、苛待杜采女,其心险恶,其行不正,撤其贵嫔封号,降为采女,以采女之仪下葬。薛美人无辜被害,为表安慰,由正五品美人晋为从四品婕妤。杜采女为袁氏所害,为表安慰,由从七品采女晋为正六品宝林,着太医院尽力医治。江采女一片赤诚,挺身而出,为表嘉奖,由从七品采女晋为正六品宝林。”
“朕瞧着后宫事务繁多,既然德妃、贤妃两个人管不过来,那往后苏昭仪也同你们一起管理后宫的一应事务。朕不希望后宫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贺祁说至最后,德妃与贤妃俱笑不出来。
他却没有在意她们是何种反应,径自起身对薛芙说:“你身体尚未痊愈,早些回去休息。”
薛芙跟着起身福一福:“是。”
殿内妃嫔也站起身来,贺祁又道:“天色已晚,朕也该去处理朝务了。”
“恭送陛下!”
德妃与贤妃领着一众妃嫔福身行礼,直至皇帝步出正殿才起身。
纵然今日最后苏昭仪得管理后宫事务之权,薛芙晋封婕妤,但有袁书玉之死与帝王震怒在前,无论真心假意,谁也说不出恭喜的话。在德妃、贤妃等高位妃嫔离开后,众人各自散去。
薛芙步出殿内时,依旧看见姜嫔在等她。
“回去吧。”薛芙走上对姜嫔道,但同一刻有位小太监走过来,与她们行礼后对薛芙恭敬说,“薛婕妤,陛下命备下轿辇,送薛婕妤回绿绮轩。”
薛芙看一看不远处停着的轿辇。
她耳边听见姜嫔说:“薛婕妤身体未愈,的确不宜走动,但得陛下体贴,定能早日痊愈。”
“多谢姜嫔关心,我会好好养身子的。”薛芙自然不会拒绝皇帝的一番心意,她冲姜嫔点点头,复被小太监引着上得轿辇,先一步离开。
姜嫔目送轿辇之上薛芙的背影远去,而后才步出廊下,身后忽地响起高婕妤的声音:“姜嫔真真是宽容大度。”她想起之前在御花园高婕妤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冷暖自知。”
姜嫔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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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高婕妤,把之前高婕妤在御花园说过的话送还回去。
只这么四个字,姜嫔径自抬脚离开。
高婕妤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绞着手中帕子,终是惨淡一笑。
真好命啊,薛芙。
有姜知蕙这样的人帮她,有什么事会不成呢?
“奴婢知错,娘娘息怒!”无双殿内,一应宫人被屏退,唯有大宫女芳蕊跪在地上向贤妃告罪。
贤妃看着自己这个大宫女,心里说不出滋味。
回到无双殿后,她问得一声,芳蕊便和盘托出——正如她所想,是芳蕊做的,芳蕊以袁书玉的母亲和妹妹性命做威胁,强迫袁书玉吃下毒药。是以,袁书玉死前看她的眼神充满幽怨。
“何必做到这一步。”
过得好半晌,贤妃才拧眉说出这么一句。
芳蕊抬头,往前膝行两步:“娘娘不是说过不必保她吗?既然如此,不如料理得干净些。”
贤妃愕然无言,她说过这话不假,可何曾要求过取袁书玉性命?
何况……
“不是福公公安排的人看着她吗?你如何有机会接近?”贤妃拧着眉问。
芳蕊垂下眼回答:“奴婢做得隐蔽,娘娘不必担心。”
贤妃抿唇,不满她自作主张,想责罚却下不去手。到底芳蕊跟在她身边近十年,是真心为她好,否则谁愿意做这些脏事呢?身在后宫,有一个一心为自己、十分得用的大宫女尤为重要。她不能让芳蕊寒心也不能让芳蕊同她离心。
“罢了,你既这样说,我自是信你的。”
伸手扶芳蕊起身,贤妃语气软下来,“但往后无论什么事,千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欺瞒于我。”
“奴婢记下了。”
芳蕊冲贤妃深深一福,“只要娘娘得偿所愿,奴婢万死不辞。”
贤妃一叹,勉强笑了。
她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
昭熙殿。
德妃气闷在罗汉床上坐下来,同魏琅抱怨:“忙来忙去,谁知道今日最后是便宜了苏昭仪,叫她得了协理六宫之权。陛下对贤妃不满,怎得我也被牵连?”
魏琅笑,替她倒一杯茶:“往日你不是嫌这些事情头疼,现下有人帮你,你又不高兴了。”
郑月雅哼哼两声:“谁让她占我便宜。”
“旨意既下,再难更改。”
魏琅将茶杯塞到郑月雅手里,“左右更应该头疼的人是贤妃。”
或许从苏昭仪一起审理这桩案子开始便注定今日结果。
只是没有真正下旨之前都做不得数。
听言,郑月雅茶杯递至唇边的动作一顿,压低声音:“那事……难道是贤妃做的?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这样迫不及待灭口?”
魏琅摇摇头:“人没了,也无处求证,此事唯有暂且揭过了。”
顿一顿她补上一句,“陛下会有数的。”
郑月雅深以为然,陛下心中有数比什么都强,如此一来往后自然不会待贤妃像从前那样好。思及此,她心情好转,慢慢喝得半杯茶,松下一口气,疲惫感涌上来:“琅姐姐,我有些犯困了。”
“困就睡吧。”
魏琅说罢,郑月雅起身绕到她这一侧,直接不客气枕着她大腿躺下来,笑嘻嘻说:“琅姐姐借我靠靠。”
魏琅低头正对上郑月雅含笑的眸子。
她伸手覆上她的眼睛,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睡吧。”
待在望春楼的花宝林焦急不安半日,终于知晓今日审问的结果。袁贵嫔没了,薛婕妤、江宝林、杜宝林以及苏昭仪往后与德妃、贤妃一起管理六宫事务……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平安无恙。
花宝林惊喜不已。
没有人追究那两条蛇的事情,今日过后想来也不会再被翻旧账。
她不用日夜提心吊胆。
只要往后不招惹薛芙、安分守已,便不会被抓到把柄。
花宝林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她心情愉悦,甚至在江宝林搬出望春楼、搬去清竹阁住时高高兴兴携着贺礼去道贺,没有半点儿往后两个人要平起平坐的不满。
薛芙确实有意放过花宝林一马。
一来花宝林做的事没有那么让她恼火,二来正因花宝林,诸事有了更好的结果,也称得上“将功抵过”。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心思和花宝林计较这么点儿事情。
正如她对姜嫔说的,她得好好休养。
六宫经过这么几桩事情,势必能消停一阵子。
正是养身子的好时候。
诚如薛芙所想,被晋封为婕妤后,六宫妃嫔将皇帝陛下对她的偏爱看在眼中,又有孙绮瑶、袁书玉的前车之鉴,再如何看她不顺眼的人也歇了招惹的心思。
与此同时,送来贺礼祝贺她晋封的妃嫔比往日多了些。
不仅孟婕妤让大宫女送来贺礼,连向来看她不顺眼的郑太后也让身边的大宫女送赏赐来绿绮轩。
郑太后赏给了薛芙一支百年老参并一支赤金累丝并蒂芙蓉步摇。送走郑太后的大宫女,薛芙将步摇拿在手里端详过片刻,淡淡一笑。太后娘娘自无须对她一个小妃嫔示好,不过是借此机会提醒她,她一直被盯着呢,别太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