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嫁给前任他小叔》
1. 第一章
车马驶出凉州城,一路疾行,朝长安的方向。
如来时一般,褚青仪只匆匆掀开车帘扫过几眼,根本无暇领略沿途风光,雄浑或壮美,从来与她无关。大约行了一日,至乌鞘岭,从一望无垠的苍茫草原过渡到素雪皑皑的峭峻雪峰,温度陡降,寒气砭骨。
褚青仪捞起软榻上的狐皮大氅,给韦颂披上。
“夫君,天寒露重,披上吧。”
韦颂轻声咳嗽,不置一词,只心无旁骛地伏在小案上,来回翻看那一卷卷民情军务的各州呈文。
半年前,韦颂充领陇右道巡察使,替圣人巡视陇右道下辖诸州,一日前终于自凉州折返,回京述职。
丈夫身体弱,有哮疾,却是个尽职尽责的工作狂。婆母怕他忙起来顾不上身体,诱发哮喘,无奈之下央求褚青仪一路随行,贴身照料。
褚青仪一口应下,缘是以为能透一口气。却不曾想来去匆匆,各州短暂停留,连日舟车劳顿,几乎都在路上。
出了长安,她好似还是困在一方牢笼里,不过从一个稍大一些的梁国公府,换到小小的一个车厢内罢了。
韦颂握拳抵唇,呼吸微滞,咳嗽渐重,褚青仪回神,收起诸般纷杂心绪,抚拍上他的背,轻声提醒他。
“吃药吧。”
褚青仪时时嘱咐他随身带药,药丸装在便于携带的药囊里,药囊挂于蹀躞带右侧,随用随取。
韦颂淡淡“嗯”一声。
褚青仪闻言,一如既往地倾身,伸手探向他腰间的蹀躞带,却忽然嗅到几缕若有若无的苏合香。
右侧挂药囊的位置换了一枚新的香囊,褚青仪手指微蜷,怔忡。
“不在这里。”韦颂拂开她的手,掀开车帘,唤车外的侍从送进来旧药囊。
他头也不抬,取出药丸用了药。
“夫君,无论如何,药囊还是贴身带着的好。”褚青仪不厌其烦地温声叮嘱。
韦颂抬眼,面无表情地反问:“你不问我,香囊是谁的?”
“左右不都是夫君的么。”褚青仪淡淡一笑。
“褚青仪,”韦颂瞧她挑不出破绽的笑与回答,皮笑肉不笑地说,“果然是我贤惠大度的好妻子。”
褚青仪笑笑,面不改色地拿起案几上的药囊,伏身,亲手系到香囊旁侧。
“夫君既喜欢,不如一同挂着。药囊总归要带着的。”
韦颂一把捉住她的手。
到底男人力大,捏得女人的皓腕一圈泛红,他将她拽至怀里,居高临下地睨她何时何地都无动于衷的脸。
“我记得,这是新婚不久,夫人亲手绣的药囊——夫人说,唯盼往后夫君身体康健,不再需要这枚药囊。但在这之前,望君时时携带身侧,记挂于心。”
“如果我说,我不需要这药囊了呢?”
褚青仪垂首敛目,眼睫轻颤。
良久,她说:“那便,恭喜夫君了。”
“好,好!”韦颂怒极反笑,笑得连声咳嗽,他松开手,倏地心烦意乱至极,命令她,“你出去吧。”
“是。”褚青仪转身就走,刚掀起半边门帘,“铮”地一声,一只冷箭猝不及防地疾啸而来,划过颊畔,钉上车厢内壁。
车外旋即响起刀戈交向之声。
褚青仪听到自己的贴身婢女灵婵惊恐大喊:“娘子,小心!”
一把浸血的刀挑开门帘——
女人纤白的五指自布帘上无力滑落,褚青仪几分惊惶和茫然,她滞缓地低下眼,冰寒的刃,没入胸口,直捅至她的心窝。
“阿黛!!”
耳畔轰鸣,血液凝固,乌鞘岭间的寒风彻骨,满口的铁锈味淤在喉头,巨痛袭卷四肢百骸,她似乎听到身后丈夫慌乱的喊声。
目光所及的不远处,随行的仆从侍卫与护送官兵围在车旁,与一群蒙面黑衣人缠斗作一团。
向后倒下时,丈夫将她抱在了怀里,拼命捂住她自胸口汩汩淌下的血,男人双目红透,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过如此惊惧又悲伤的复杂眼神。
*
人死在异乡,灵魂也会归家吗?
褚青仪只记得死前最后一刻丈夫的脸,余下的事再无从知晓了。
他逃生了吗?哪来的贼寇?为什么要杀了她?
视线模糊,褚青仪只觉周身渐轻,疼痛不再,她仿若置身一片混沌虚空,她感觉她在飘,飘啊飘,摇摇坠坠,双目恢复清明的那一刹,她自高空瞧见四四方方、规整有序的街道与绵延巍峨的城墙,那是偌大又繁华的长安城。
她朝安仁坊的方向遥眺,人便迅疾飘了过去,掠过纵横交错的街市,穿过川流不息的车马人群,飘入褚家宅邸,不刻抵达褚家前堂。
褚青仪听到母亲无法自抑的恸哭声,一旁,父亲依旧面无表情,极其冷静地安抚自己妻子。
孙惜若一把搡开褚正望,肝胆俱裂地哭骂:“你还我女儿,你还我阿黛!!都是你逼死了我的女儿,都是你逼她嫁去韦家,嫁一个不爱她甚至嫌她憎她的丈夫!她枉死雪岭,他韦颂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乌鞘岭那么冷,我女儿就稀里糊涂死在那么冷的地方……我最乖顺最懂事的女儿,最懂我体恤我偏帮我的女儿,最辛苦却得到最少的女儿……”
说到最后,她自喃自语,近乎失声。
她头一次看到她那素来软弱温顺不敢言的母亲,鬓发松乱地伏在地上,第一次出口忤逆她的丈夫,她的顶梁柱,她的天。
她那从来说一不二的父亲,竟然也没斥责母亲堂前失仪,背手立在堂中,一言不发。
弟弟妹妹在角落里暗自垂泪,泣声隐抑。
褚青仪的幽幽一抹魂灵晃晃荡荡,她忍不住蹲下来替母亲拂去眼泪,淡到透明的手兀自穿过母亲的面庞,她叹了口气。
阿娘,女儿以后再也不能同你说体己话了,你要坚强。
她转身离去。
胜业坊的梁国公府,韦家门前两柱阀阅气派高耸,恨不得昭告天下——京兆韦氏,关中的门阀豪族,有着累世公卿的荣耀。
褚青仪头一次以旁观者的姿态踏足,这个围城一般的府邸。
她很快看到了丈夫,他没死,成功脱险。
他闭着眼,形销骨立,咳嗽不止,直直跪坐在祠堂里的蒲团上,替她焚香诵经。旁边搁置一口棺材,大概是她的。
婆母唉声叹气,推门来劝,“子愈,别自责了,把药吃了……再不济吃点东西吧。她死了不是你的错!你自己身体都不好,如何保护得了她?说到底是那些侍卫,那些废物东西护主不力,才酿此横祸!”
提及此处便来了气,“他们死的伤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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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却连群山贼都拦不住,还能让他们全须全尾地跑了!阿弥陀佛好在你没事、幸好你没事……”
“母亲!”
韦颂呼吸陡急,他捂住疼得发胀的胸口,缓缓睁开了眼。
男人眼底布满红丝,眼下一片灰青。褚青仪这才看清他眸中的愧怍,和一丝令她不解的眷恋。
他这般自苦的神情给谁看?褚青仪有些微茫然,可他这个人刚直过头,嫉恶如仇,并不会作伪。
褚青仪淡淡一笑,懒得琢磨。
她头也不回地离了祠堂,往她的住处去,去见这世间她在意的最后一人。
她的贴身婢女灵婵,忍泪给她收拾卧房,一点一点,把她的所有物件,所有嫁妆,所有生活过的痕迹都清理干净。小丫头边收拾边鼓着腮,一脸愤愤然的模样,褚青仪了然,她一定是在心里将姑爷痛骂了个够。
幸之,小丫头也无事。
她可以放心地走了。
“娘子,你总在替别人着想,这个人也记挂着,那个人也照顾着,却总忘了替自己考虑一回。连我这个位卑言轻的婢女,你也惦记着你不在了的时候我的归处——可您自己呢?”
灵婵嘀嘀咕咕,从怀里摸出一张身契,那是送娘子尸身回长安,她去褚家报丧时,夫人亲手交给她的。
身契展开时,抖落一张不知何时夹在其间的小像。
灵婵倏地蹲下来,下巴抵膝,指尖缓缓摩挲上小像,委屈巴巴地低唤,“娘子……”
……
“娘子……”
“娘子!”
灵婵的喊声似蒙着一层纱,由远及近,由模糊逐渐明晰,又似从另一时空喊来,两个时空的声音融汇,重叠在耳畔。
“娘子,醒醒!娘子!”
褚青仪猛地挣开眼。
日光明媚,微风和畅,细碎光影透过窗棂落于床榻锦被间,如波粼粼。
并不刺眼,褚青仪却下意识抬起手背遮住眼眸。
“娘子,你可算醒啦!时候不早了,你不是打算去市集上逛逛吗?可要起身洗簌?”
清脆的女声朝气满满,站在纱幔床帐外,一边叉手见礼,一边快言快语地问。
她在何处?
褚青仪掀动沉坠的眼皮,打量四周。
陌生的青纱帐和房梁,褚青仪的意识回笼,艰慢回想,又生出几分熟悉,这里不是梁国公府的自己卧房,而是凉州城里的馆驿?
褚青仪撑着床榻欲起身,床帐外的灵婵忙不迭掀纱挂起,捞起一旁的引枕垫在她腰后,扶她坐好。
“这里是哪里?”出声,才发觉嗓子干涩嘶哑,疼得不行。
灵婵忙去端了热茶奉上,“娘子睡糊涂了吗?我们前日抵达的凉州,申时入城,便直接下榻馆驿了呀。”
果然是凉州城的馆驿……
褚青仪灌了一口茶,嗓子清润许多,又问:“如今是何年?”
灵婵觉得今天的娘子好生奇怪,但还是依言答:“永朔十三年呀娘子。”
“几月?”
“七月。”
永朔十三年,七月……离韦颂回京述职还有十天。
褚青仪怔怔地想,她不在阴曹地府,竟是重返人间。
女人枯坐在如水波般轻漾的光影里,神情恍如隔世。
2. 第二章
褚青仪漱口净面,换上轻便的翻领胡服,用过朝食,准备出门。
韦家仆从早已从马厩里领了两匹马,在馆驿大门前等候,两匹马旁侧,静静停了一辆低调奢华的双辕辎车。褚青仪和灵婵刚出来,牵了马,便瞧见一边的辎车,褚青仪微微一怔。
这车褚青仪不要太熟悉,那是梁国公府韦二郎、她丈夫的专用车马,马车大而宽,车内铺陈舒适精细,马亦是马市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宛马,脾性最为稳重忠诚的两匹,行车又稳又快。
梁国公夫人王氏怜惜次子体弱,禁不起车马颠簸,方方面面置办到极致。韦颂不是个喜欢奢靡之人,但他一贯孝顺,唯此方面领受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韦颂掀起一半车帘,坐在车里淡声问她:“去哪里?”
“回郎君,娘子打算去市集里四处逛逛。”灵婵叉手问礼,一五一十回话。
韦颂不言,征询的目光落到褚青仪的身上,意思很明显,要她亲口回话。
他极少见她如此扮相,执马鞭,着胡服,青丝素挽,不施粉黛,竟有几分英气,他细细回想一番,似乎也没见过她骑马。
褚青仪不远不近地瞧着他,同他无声对视,片刻,她自恍惚里回神。
她方才思绪偏飞,想的都是死过一回,重生不久,这么快又见韦颂,似乎今世她起晚了,和他正好撞上了,前一世,他们并未碰上……她的神思认知浑冗,一会子是上一世他抱着自己时的通红眼眸,一会子又重归现实,此时他坐在车里,一贯不苟言笑的脸。
十七岁嫁给他,六年夫妻生活,尽管貌合神离,然她时时贴身照料,她也不大愿意承认,她轻易便能读懂他的神情。
“凉州不比长安,民风自由,不拘小节,我为出行方便,不想惹人注目。”褚青仪敛目垂首,谦顺作礼,主动出声解释。
言外之意,身在边城,没必要拿出什么贵女做派。况且此等小事她本也没打算告知对方,二人分寝而居已久,不必事事报备彼此,只不过是她乐得自在的穿法而已。
然而褚青仪只读懂了一半,另一半,大概连韦颂本人都不太明晰。
“谁管你这些了。”韦颂稍稍皱了下眉,矢口否认,“暮鼓敲响前尽早回,城中近来混入了无籍浮浪子,四处作乱,别到处乱跑。”
抛下这句话,韦颂拉上车帘,辎车驰动,前往凉州刺史的公廨。
人一走,灵婵鼓腮,小声腹诽:“姑爷总是这幅死样子,明明有几分好心关怀的意思,偏要讲得这般直硬,让人生气!”
褚青仪不以为意地笑笑,“灵婵,上马。”
*
酉时,暮鼓声声,绯霞漫天,一轮赤浓斜阳坠在凉州城头,别有一番说不出的苍凉疏阔。
宵禁时刻,坊门将闭,坊里各街巷不论是走卒贩夫、胡商驼队,还是平头百姓或下值的官员小吏纷纷归家,街道不刻便变得分外拥堵。大抵凉州不如长安的宵禁管制得严,路上行人大多散漫悠闲,不急不躁地往回赶。
褚青仪和灵婵被堵在人群当中,慢吞吞往前挪腾。
左前方的牛车上坐着四个抱着乐器的龟兹乐人,几人挤坐在简陋的木板上,用家乡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褚青仪细细辩听一会儿,大抵在说,混入城的浮浪子好像是几个胡人;此言得到四人一致认同,不刻他们却又面红耳赤地激烈争论起,到底是吐蕃人还是突厥人。
“娘子,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灵婵策马靠近褚青仪,好奇地附耳小声问。
灵婵在褚家时,经常听孙夫人身旁的老仆妇闲说起,褚家没发迹前,只是一介平头百姓,来长安窘迫得很,娘子年少时随父进京赶考,还要借住在鸿胪寺当译语人的表哥家……这个灵婵知道一些,她自幼在长安百戏杂耍班学艺,机缘巧合之下,与娘子有过几次交集。
老仆妇又说,娘子表哥是粟特人和汉人的杂胡混血,因此些渊源,耳濡目染之下,娘子似乎懂些异邦藩语。
灵婵不确定这后半句是不是真的。
褚家家主褚正望登科及第,一朝入仕,从一介寒门一跃跨龙门,宦海沉浮多年,最终带着家人定居长安,做了京官,到如今做到官拜从三品的太仆寺卿,在一众寒门举子里好不励志,好不风光!
她到褚家做婢子的那年,彼时娘子的言行举止已满是贵女风姿,与儿时印象里的俏皮阿姐的形象大相径庭。灵婵见过娘子年少时作为平头百姓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说藩语,她也不曾提及。
褚青仪没有应声,她大脑在不停思索,人早已神游天外。
她迫切想知道是谁杀了她。
自早晨醒来后,她在用朝食的时间,绞尽脑汁,抽丝剥茧,拼凑出一个猜测,乌鞘岭的那一伙匪寇,或许是冲着她来的。
倘若山匪为劫财,不至于害命,多劫掠过往商队,鲜少对朝廷命官下手,毕竟牵扯太深,后续麻烦太大;
韦颂事职为御史台台院的侍御史,他作为言官,弹劾参纠百官,得罪的人颇多,他此行全然无事,或可排除他在朝堂上的政敌买凶杀人;
灵婵也没事,她人在车外,尽管会些拳脚功夫,但在护卫官兵拼死保护依旧死伤大半的情况下,对方目标明确,杀了自己就退,干脆利落,游刃有余,可见对方这群人训练有素,身手极佳——灵婵能全身而退,便存在一个可能,贼寇不以赶尽杀绝为目的,他们并不恋战,目标只有一个,只针对自己而来。
可为什么要杀了她?
她褚青仪自认几乎不与人结怨,是谁痛下杀手,要她的命?
听着龟兹乐手们的一番对话,褚青仪脑中灵光一闪,模模糊糊就要捕捉到些什么,后头猝不及防响起的几道撕心裂肺的大吼声,倏地打断她——
“避让!避让!行人避让!”
褚青仪刚回神,后方直楞楞冲进来四人,闹市纵马,横冲直撞,沿路撞翻摊位与酒旗,又故意不管不顾地往人堆里钻,惹得人群里此起彼伏一阵惊惶尖叫,四下逃窜,还好后方及时预警,外侧散开及时,没造成踩踏。
那四人纵马撞下一个骑驴的小童,又带翻两个挑担果农的满筐瓜果,踩裂的果汁迸裂,极其嚣张地扬长而去。
很快,迅疾如一阵风地又来一行人,策马扬鞭紧追而去,嘴里一路喊着“避让”,队形紧凑严整,训练有素,各个腰挂横刀,虽着便服,但护臂依旧紧束,一看便知是军营里的官兵。
褚青仪就在旁侧,见掉下驴背的小童咕噜噜滚下去,匆匆又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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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队,人群接二连三又避,小童差点就要被踩到——电光石火之间,她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一下路旁的摊位,几个慌乱路人这才注意到,险险避让。
“爬起来!躲廊檐下,先不急走动。”有人朝小童高声命令,言简意赅,清晰明了。
褚青仪注意力都在小童身上,身下的马大约是被杂乱场面惹得烦郁不安,蓦地扬蹄嘶鸣,她身形一晃,连忙伸手去扯缰绳,有人先她一步一把拽住,往回拉了一把。
“当心。”
二人的手指无意间相触一瞬,褚青仪如触电般瑟缩了下,她垂眼看去,一只男人的手,指腹薄茧、细小伤痕满布但骨柴分明、修长匀称,分外漂亮好看,但似乎有些熟悉……再往下细瞧,虎口处,有一圈未消退的齿痕。
褚青仪呼吸一屏,猛地抬眼,来人笔挺地骑在马上,神态却是散漫的,四目相对,他好整以暇地睨他。
褚青仪才发现二人的马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以及明目张胆的打量目光。
对方生了一张极惹人注目的脸,落拓、张扬、英俊,唇畔含笑,若有若无,像一只不动声色的笑面虎;他身上有着沙场淬炼出来的帅将气度,峻挺孤拔,杀伐决断,又有世家郎君的矜贵自持,轻狂傲然。
诸般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奇妙揉杂。
河西节度使,韦无咎……
褚青仪收回视线,心道,看不太透,真无法形容这个人。
“女郎机敏,救人于水火。”韦无咎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句。
“……多谢小叔。”褚青仪遣马稍退一步,礼貌喊人。
韦无咎轻轻“啧”了声,自我揶揄地弯眼笑道:“年纪轻轻我就一把年纪了,倒许久没给这么大的人当长辈了,也挺好。”
时而似乎有些风趣。
褚青仪不懂装懂,一板一眼地回应,“小叔的确年轻,只是辈份在那里。”
“胡说什么呢,我们节帅才刚过而立呢!”韦无咎旁边还有一随行的魁梧武将,白眼一翻地说道,“你这女郎开口闭口就是叔,我们节帅哪来那么大的侄女!攀亲带故套近乎也不知道编个好点儿的身份!”
大七岁的小叔不也很正常么。
“……”褚青仪哭笑不得,在思索要从哪里解释起。
“你吼什么呀!”方才被人群冲散的灵婵骑马找过来了,气冲冲地回呛。
尉迟韫眼一瞪,“我哪里吼了?小爷我天生嗓门大!”
灵婵捂住耳朵,“吵死了!”
褚青仪看向始作俑者,韦无咎看戏一般,好整以暇地旁观,唇畔始终噙笑,也不出言解释。
此人事职凉州大都督,充任河西节度使,授予左武卫大将军,统领河西十二州,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赫赫威名在外。
按辈分论,他是前任老梁国公幼弟的独子,现今梁国公的堂弟,她丈夫的小叔。
他驻守河西多年,鲜少回长安韦家,只知道他与韦家亲缘淡薄,来往几无。
遂褚青仪对他的了解实在不深,除了……
她扫过一眼男人的手,陷入几分怔忡。
他虎口的那圈齿痕,是她咬的。按前一世推断,就在昨日,阴雨绵延的鸠摩罗什寺。
3. 第三章
褚青仪不求菩萨,不拜三清,长安一百零八坊,大小寺宇林立,甚至还有袄教景教等异邦教祠,她一概兴致缺缺。她是一个不信神佛的人,神佛倘若渡人,救苦解厄、普渡众生,何以这世间有那么多求不得怨憎会,和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苦命人?
母亲礼佛,婆母尊道,遇事便求神拜佛,焚香诵经,斋戒净口,可谓心虔志诚。可她的女儿婚姻磕磕绊绊,从不顺遂;她的儿子身体积弱,子嗣艰难,儿孙求不得……
寄托神佛,何不自渡。
当然,她自己想得神气,她也没能渡得了自己。褚青仪自嘲笑笑。
鸠摩罗什寺……
褚青仪忆起了她到凉州第一日,特意踏足这座佛寺的理由。
倒不是因为鸠摩罗什佛名远扬,是将佛法传入中原,并发扬光大的第一位得道高僧,而是他作为天竺和龟兹混血的西域僧人,精通汉文,潜心翻译佛法,同样是一位伟大的翻译大家。
褚青仪对这一天印象深刻。
前一世的昨日,初入凉州,细雨朦胧,空气闷潮,落脚馆驿后,侍从说韦颂有公事要办,她便一个人去了佛寺。
罗什塔旁,不停有信众驻足,双手合十,虔诚瞻仰佛塔,据说,塔内高阁供奉着鸠摩罗什的舌舍利。
褚青仪原本没打算停留——
但她在瞻仰的人群当中,遥遥瞧见了她的丈夫,以及他身旁戴着帷帽,风姿绰约的佳人。
韦颂和佳人步履匆匆,很快便自人群中消失不见。
褚青仪已记不清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没什么愤怒,也不怎么嫉妒,心绪古井无波,生不出多余情绪,她只有些好奇佳人是谁。
成婚六年,始终无孕无子,梁国公对此颇有不满,于是婆母王氏多有责难,王氏提过纳妾,韦颂以韦门清要家风为由,二十五无子再议,义正言辞地拒绝。
王氏便叫褚青仪去做工作,说服自己丈夫,褚青仪照做,惹来韦颂的讥讽,“你褚青仪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母亲要我娶回来的好贤妻,现在母亲又要我去纳哪家的妾?左右你们商量好了,不用假惺惺来问我。”
褚青仪嫁进来后才知道,韦颂心里住着一个忘不了的白月光。
他固执地怀念着少时那一段纯粹青涩的感情,许下山盟海誓要相守一生的意中人,于是他对他的新婚妻子冷淡疏离,他好似用这种方式来无声抗议当年强迫自己放弃心上人,娶了旁人的母亲。
这人孝顺又刚直,总想抗争,又总在妥协。
他们这么一对冷淡夫妻,只有夫妻的表面情分,再无更深的交流。褚青仪早不奢求丈夫的爱护,只把做好妻子当一份本职工作。
褚青仪没想到她的好奇心这么快得到满足。
她在寺庙里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乌云凝坠,雨势陡急,连忙找了一方廊檐躲雨,正埋首拂着身上的雨珠,凉风送来絮絮低语声。
右斜方一片幽僻园林,月洞门旁,韦颂执伞,撑在佳人头顶,佳人的帷帽垂纱被风拂起,昏朦雨雾间,露出一张褚青仪熟悉的脸——工部侍郎柴公的三娘子柴筠,韦颂的白月光心上人。
大雨如注,人声模糊在风里,柴筠拢着肩上披帛,仰头脉脉地瞧他。
“子愈,别来无恙。”
“……”韦颂偏开了头,看洞门旁水缸里的被雨水浇淋的碧色睡莲,“三娘,你如何在凉州?”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柴三娘柔声笑讲。
廊下骤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一个小沙弥引着一个紧抱琵琶的龟兹乐女和三个戴幞头、着圆领袍的胡人,匆匆经过。
韦颂和柴筠的目光不约而同朝回廊看过来的时候,褚青仪鬼使神差地往身后虚掩的空禅房里躲了去。
空气潮闷,室内更甚。
“唔——救——”
身后响起细小异动,一瞬又无,褚青仪呼吸一屏,惊疑不定地欲转头,嘴巴蓦地被一只宽瘦干燥的大手捂住,后腰处,冰凉的匕首刀刃悄无声息地抵住。
“噤声。”男人淡淡的警告声自背后传来。
彻骨寒意直冲脊背,褚青仪身形僵滞。
“不要转头,不准出声。”
男人言简意赅地出声,褚青仪很快推断出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外面。他挟持住乱闯的自己,静立门口,隔着一扇门扉,如一只蛰伏暗处的豹,不动声色地打量外头。
男人的温热匀称的呼吸掠过头顶与后颈,若有若无地痒,褚青仪不敢出声,头脑急剧运作,思索如何脱险。
他在盯梢,盯着谁?
韦颂?柴筠?
透过一线门缝,褚青仪依稀瞥见雨雾外的朦胧景象,原本洞门旁的二人,此刻正沿着廊庑并肩而行,徐徐踱来。
离禅房最近的时刻,只隔一扇门扉,韦颂和柴筠穿过回廊,低柔的几近于诉衷肠的交谈声清晰可闻。
“……子愈,亡夫逝去三年,守丧期满,我已回了柴家……阿耶阿娘替我在寻再醮的夫婿。”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一个责任心太重的人——往日我不怨你,现今我更理解你,我喜欢的便是如此的你。你我既各自婚娶,缘分已散,不必觉得对不起我,也不必放不下我。”
“……他对你好吗?”
“倘若我说好,我是自己骗自己,倘若我说不好,我惹你怜惜,你如何自处?我只是想看看你,子愈,我怕再看不到你了。再醮一回,我大抵也是心仪于你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数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一对痴情男女在廊下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终顿足,女人难掩落寞情态地垂了头,男人拼命克制的情绪终是难以自抑,暗自攒拳的手松展,抬起了女人泪涟涟的脸,他忍不住替她拭去泪水。
“我也是,三娘。”韦颂红着眼哑声说。
褚青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眼睫翕颤,眼窝是干的,鼻腔内没出息地泛起鼻酸,胸腔起伏,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诸般委屈与针砭般细碎的刺痛感,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她刻意忽视太久的情绪,喷涌而出,将她吞噬。
原来,她还是有一点点难过的。
*
韦颂与柴筠穿过回廊,相携离去,背影最终消失在雨幕。
方才几个戴幞头着圆领袍的胡人们又回来了。他们衣摆撩腰上,穿过园林,冒雨折返,踏起一泊水洼涟涟。
“方才得到消息,就是这一间。”
“见机行事。尽量别动武,救王子为先。”
风啸雨打林,胡人悄声交谈,说的突厥语。一般人听不真切,但褚青仪耳力极佳。
她思忖再三,眼一闭,深呼吸,一口咬上男人捂住她嘴的那只手——对方似有一瞬的诧然,没反应过来褚青仪突入其来的举动,让她得了逞,死死咬在了虎口。
他终于松了手,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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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的齿痕,极轻地笑了下,须臾,淡声警告:“这位女郎,我没打算杀你,也莫坏我好事,识相点,莫出声,躲后面。马上有人要来了。”
褚青仪之所以咬开他的手,便是察觉出他没有杀意。一开始或许是有的,大概他一开始以为她是试探内情的合谋者,而后很快发现她只是个偶然间的擅闯误入者。
她一边转头瞧他,一边开门见山,用可以称之为情报的东西迅速表明身份,“抱歉我不知道里面有人,门没关,是空的……来的人有三,或许是突厥人,来救哪部的王子——”
由着昏朦的光线,褚青仪终于看清对方的脸,迟疑又惊诧地出声:“韦……无咎?”
韦无咎,她丈夫的小叔。
此人极少回韦家,褚青仪只在偶然间,和他寥寥几次打过照面。
“女郎认识我?”韦无咎笑了笑,不置可否。
褚青仪不说话了,她不再应声。
作为她丈夫的小叔,他不识得自己更好,就在不久前,离这间禅房如此近的距离,她丈夫和心上人的互诉衷肠,他一定也听到了。
褚青仪很有些骨气与尊严,不想让任何人瞧见她的脆弱丑态。
她在这一刻庆幸,她早丧失了悲伤的能力,才没有叫眼泪落下来。
无多时,门被叩响。
胡人操着一口生涩汉话,为首的向里低声喊话:“在下康祁风,跟随粟特商队东往西来,行商多年,你一定在河西听过我的名头——我那个阿弟鲁莽愚钝,不懂道上规矩,得罪了沙金帮的诸位,我将赎金带来了,凡事好说,万请放人。”
“赎金丢进来。”
褚青仪听到一旁的韦无咎不紧不徐地出了声。
“……”那三个人高马大的胡人几分犹疑。
咬咬牙,“咯吱”一声,为首的胡商捏紧袖中匕首,小心翼翼地走近。
门推开半扇,暗聩的光透进来,他借机往里扫一眼,黑黝黝的禅房,看不清室内状况,安静得落针可闻。
角落里,五花大绑、口塞布条的突厥王子疯狂扭动,含糊呜咽,拼命想弄出点动静。
他也的确弄出了点动静。
三个胡人成功发现了他,还有藏在门后的一男一女,见对方人少势单,他们的头儿迅速做出决断,猛地踢开大门,抽出匕首,端起箭弩,一个直奔王子欲解绑救人,余下二人直逼门后的那双男女而来。
箭弩“唰、唰”冲着褚青仪的方向便射出两箭,韦无咎迅疾挟她灵巧躲开。
二人继续缠上来,韦无咎将褚青仪一边掩在身后,一边侧面退闪,他游刃有余,但并不去正面迎战——没过两招,一阵甲胄与刀戈的撞击声整齐划一的传来,禅房的门大破,披甲持刀的一队军卒鱼贯而入,将禅房里里外外,围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的将士上前抱拳行礼,“节帅!”
韦无咎下巴一努,随口笑问:“喏,看看是不是人齐了?”
三个胡人和地上绑住的那人皆被团团围住,负隅顽抗一会儿,便被兵戈死死按头于地。几人后知后觉他们已中计,为首的那个目眦欲裂,“韦无咎!”
恨恨喊罢,牙一紧,准备咬破舌下毒丸,饮毒自尽,却被韦无咎一把钳住了下巴——他随手抽出近旁将士腰上的马鞭,漫不经心地将鞭柄整个塞入了他口中。
“看来还没齐?”韦无咎又笑,笑意不达眼底,颇是遗憾地讲,“哎,那你暂时还死不得呢。”
4. 第四章
突厥人都被军士们带走,人去室空,韦无咎从逆光里走出来,在回廊下闲闲抱臂,倚柱听雨。
他不发一言,候在一旁唯一留下的将士也不敢作声。
褚青仪也从禅房出来了,想客气寒暄两句,再默默告退,可该说些什么,喊什么,他又不认得她,于他而言自己是陌生人,何必自讨没趣……思及此,她也不好打破气氛,便不尴不尬地僵在了这里。
一场雨没完没了,将她困在了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左思右想,她准备走远些,等雨小些便悄声离去。
“女郎且慢。”韦无咎头也没回,懒声唤住她。
褚青仪便转了身,索性上前,叉手作礼,“此行误打误撞,差点坏了节帅大事,我向节帅请罪。”
“你也是没办法的事嘛,”男人忽然换了一副“我颇为理解你”的语气,一字一顿,“褚娘子。”
褚青仪身形一滞。
对方大剌剌点出来,又轻飘飘揭过。
韦无咎话锋一转,又含笑轻问,“韦颂既来了凉州,怎地闷不作声地住馆驿里,这么不待见我?”
“外人不了解的,还以为我韦无咎不懂礼数、冷心冷肺,连族亲家人来了都不闻不问——你不如回去劝劝,一同住我府上来吧?我早已安排好宴席与食宿,替你们接风洗尘。”
你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没办法的什么事?情急之下躲禅房?褚青仪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小人度君子之腹,听出几分看戏一般的戏谑味道。
看来他清楚得很,晓得自己是谁,默不作声地围观着躲在角落里的自己偷窥丈夫与佳人的郎情妾意,她的难堪与龃龉,他全部看在眼里——当时他既装不知情,现在又何必故意当面点破!
一口气淤在喉头,不上不下,褚青仪掀了掀唇,“您误会了,夫君只是不想叨扰……小叔。”
听到这声久违的称谓,韦无咎似是而非地笑了下,手指摩挲虎口的咬痕,片刻,只道:“那便好。我一个人住,院子空得很,多你们两个不多,替我回去问问韦颂。”
“……是,小叔。”褚青仪依言应下。
韦无咎淡淡颔首,偏头,若无其事地问不远处侯了许久的将士,“都押下去了?”
将士连忙上前回话:“回节帅,都关进了大狱里,尉迟都将会亲自审讯。”
韦无咎说了声:“好。”
转眸睇向褚青仪,继续问:“你怎么敢笃言是突厥人的?”
褚青仪顿了顿,简略解释:“我有个在鸿胪寺做译语人的表哥,少时在其耳濡目染下,懂些异邦藩语。方才他们一伙人涉雨穿林,潜步悄言,说了两句突厥语。”
韦无咎闻言道:“原话复述一遍。”
褚青仪便将翻译过来的两句汉话,一五一十复述。
韦无咎听罢笑了,他笑眸里的几分欣赏不掩,赞道:“褚娘子厉害得紧,我都没想到,沙金帮稀里糊涂绑了个突厥王子呢。”
从沙金帮那一伙亡命徒手中捞过来此人,很费了他一番功夫,连沙金帮也只猜测他或是个西突厥残部的重要人物。
一旁的将士亦惊喜点头,忍不住道:“倘若娘子所言非虚,帮大忙了。”
“谬赞了。”褚青仪没什么表情,垂首低眉,只借机说道,“我还有一事,容我细细澄明。”
“那个为首的突厥人自称康祁风——然康祁风实则另有其人,他是我表哥。他是汉人与粟特人的杂胡混血,表哥父亲是粟特人,领着一支粟特商队,他也随父跑过一阵商,但后来长安定居置业,娶妻生子,本本分分做着译语人。倘若小叔存疑,自可去查验。突厥人冒领他的身份,不知意欲何为,我不能让表哥无缘无故背了黑锅。”
“放心。”韦无咎点点头。
彼此要说的想问的都言尽于此,一时无话,褚青仪转头,瞧着檐下雨帘,心绪空空。
“袁都头。”韦无咎低喊一旁的将士,“去找把伞,再叫辆马车来,送褚娘子回馆驿。”
“是。”姓袁的都头领命离去。
很快袁都头便送来了伞,递呈给褚青仪,褚青仪道谢接过,又向韦无咎谢道:“多谢小叔,我自己撑回去就好。”
言罢,女人撑起伞,孤淡的一抹纤影隐入雨幕,直至一点点消失不见。
韦无咎望着她,只觉那道身影始终静默冷寂。
不久前的禅室里,她在廊下顿足不前,默默看着月洞门的一双男女,他依着稀薄的记忆,辨认出她是韦颂的妻。
等她躲了进来,听到韦颂和柴家三娘经过回廊时的浓情絮语那一刻,他不由悄然打量起她的神态,女人无喜无悲,无怒无憎,如一桩入定的佛子。
*
街市的骚乱平复,褚青仪终于在暮鼓敲尽之际折返。
回到馆驿,褚青仪将重生后的前后两日,细细回忆。
上一世的今天,原本只是普通的一天,她早出早归,既没碰见出门办事的韦颂,也未撞上骚乱,遇见韦无咎。
上一世的昨天,才是纷繁复杂的一天。
她蜷卧在榻上,想着想着,眼皮子坠坠,浓乏睡意慢慢袭来。
不知几时,半醒半寐间,她听到灵蝉的轻唤。
“娘子……”
“娘子!”
褚青仪从假寐之间倏地清醒,大口喘气,浑身冷汗直冒。
她又做了噩梦……
冰冷白茫的雪峰,喉间铁锈味的血,胸口被寒刀刺穿的剧痛……
她频频被这个噩梦所扰,只是在榻上小憩一会儿,便又重赴那一日凄景。
褚青仪神思混沌,灵蝉把布菜的食单放上榻上小案,拿一边的薄毯盖上她的肩,“娘子这两日到底怎么了,思虑犹甚,人都瞧着清减了不少。”
“灵蝉。”褚青仪拢紧身上薄毯,低唤。
灵蝉柔声应:“娘子,怎么了?”
褚青仪稍稍回神,“明日夕食的食材都采买好了?”
灵蝉:“嗯!食单放在案几上了,您过目!”
褚青仪点点头,“好。”
明日,褚青仪打算等韦颂下值,当面问他一些事情。
晚上她要去他那里,一同用夕食,还有……
翌日,城中张贴告示,安抚凉州民众,作乱的无籍浮浪子皆擒,连同突厥人其他同伙,一网打尽。
褚青仪一开始在猜,刺杀她的凶手是否与鸠摩罗什寺的那几个突厥人有关,很快被她否认,他们及其同伙全被抓进了大狱里,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她继而琢磨,他们这一伙人混入城中的目的是什么?她总觉得这其中种种,应该有丝丝缕缕的关联——知道了他们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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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能寻得一些方向。
褚青仪便下意识想到了韦颂,他应该知道一些内情,不然昨日不会特意提醒她。
重活一世,竟是危机重重,杀机四伏。
一定可以改变,一定可以活下去——褚青仪始终提着一口气,她笃信,命都是自己挣出来的。
尽管她不知用何种神情去面对韦颂,尽管她现今也一点不想亲近韦颂。
*
韦颂跑了一趟河西军的扎营地。
来的时候途经凉州,未多做停留。再入凉州,并不清闲,凉州是河西治所,更是整个河西的核心枢纽,河西节度使——他的小叔韦无咎掌河西的军政、民生,势大权重,他要巡察的地方有很多。
今日去巡营,韦无咎的下属黄判官和尉迟都将全程作陪,引着他去了凉州城外几个主要军营驻地,一路看下来,边防军务,无可挑剔。
韦颂在军营里瞧见韦无咎。
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的缺骻袍,护臂紧束,肩上停着一只身姿灵巧矫健的鹞子,信步闲庭地朝他走来。
韦颂多年未见他,来人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他这个只大他五岁的小叔自小就吊儿郎当地,如今一方将帅,除了身上平添了几分军人的冷峻,依是有几分纨绔子弟的痞气。
“子愈来了?”他手指逗弄鹞子,随口笑问。
韦颂上前问礼,“小叔。”
韦无咎微微颔首,又问:“褚娘子可有向你提起,来我府上住?”
“说过。”韦颂稍顿,直言推拒,“多谢小叔记挂,馆驿有小叔打点,衣食住行都好,舒适如归,巨细靡遗,不好再麻烦小叔。我此行受命圣人巡视陇右道,小叔贵为河西一方大帅,我们同为京兆韦氏子弟,更不好过于亲近。”
韦无咎半开玩笑道:“就知道你守原则得很,直接跟你提你不会同意,我让你家娘子去当说客,她也没说得动你?”
韦颂顿了顿,只说:“她听我的。”
“褚娘子在凉州过得惯吗?心情如何?”韦无咎状似不经意地问。
韦颂语遏,他倏然发现,他回答不上来。
因为无从得知。
“子愈啊,平日里要多关注关注身边人啊。”韦无咎忽然端了服长辈架子,拿腔拿调地叮嘱。
韦颂:“……是。”
“我得走了。你自己四处看看,随便看。”韦无咎笑说,“有任何不明了的,尽管问黄判官。”
韦无咎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韦颂心道,褚青仪跟他说了什么?
回去后,他要问问她。
酉初,从军营返回城内,韦颂径自回了馆驿。
还未走近自己住处,闻到可口的饭菜香味。进门,便看到了褚青仪在他的房内,布菜设宴,忙碌的身影。
他有个温柔谦顺的妻子,时时照料身侧,做事从来无可挑剔。
“郎君回来了?”内有仆从通传,他听到女人的轻问,便阔步走了进去。
褚青仪迎了过来,欠身,“夫君。”
“褚青仪,”他喊,本想好好问些什么,出口便成了,“既在河西过不惯,不习惯边城的苦寒,何必非跟我同来?你不必勉强,明日我给母亲去信一封,你便自行回长安吧。”
褚青仪微愣,须臾,她几分无奈地说:“我没有过不惯。”
5. 第五章
听他讲话时,褚青仪时不时就会露出这样的无奈表情。
韦颂觉得自己始终看不明白她,仿若隔着一笼掀不开的轻纱,感知不到对方更多的情绪。
夫妻多年,他们只有这般浅层次的交流,堪如御史台三院里他点头之交的同僚,共商议事,公事公办,更多的时候,话不投机半句多。
“夫君,用膳吧。”褚青仪请他入座。
韦颂坐下,她方落座,盛一碗雪梨羹,轻轻递到他面前。
“尝尝。”
韦颂拿着调羹,舀起羹汤尝了一口,“你亲手做的?”
褚青仪:“是。”
韦颂眸光稍动,直言,“味道不错。”
“那就好。”褚青仪微微地笑。
雪梨羹炖煮得清透滑稠,最是润肺清心,诸如此类,褚青仪准备了满满一桌,又要合乎韦颂胃口,又可调养他身体,皆为食疗药膳。
在照顾韦颂身体的这方面,褚青仪从来尽心尽力,尽善尽美。
毕竟当初梁国公夫人王氏挑中褚青仪做儿媳的最大原因,便是她照料人细致入微的脾性。褚青仪的贤名显扬,始于十二岁的她侍母至孝,侍疾床前,寸步不离,直至母亲病愈。
用罢夕食,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韦颂去了内室,坐在案前处理一些公文。无多时,回了一趟自己卧房的褚青仪遣仆从去打热水,待浴桶里的热水备好了,她方才走进内室,低声提醒他该沐浴了。
今日褚青仪要在韦颂房中留宿。心照不宣,例行公事,点卯一般的行房日。
女人已经沐浴更衣,换了身轻薄的七破间裙,松松挽着素髻,发梢有些湿漉漉的,身上氤氲水汽轻笼。
韦颂无声收回目光,起身。
走到浴桶一侧屏风后,褚青仪默默跟随,垂首敛目,帮他宽衣。
韦颂自然而然地将双臂张开,头稍低,鼻间便能嗅到她发顶和身上,沐浴后的澡豆香气。
男人大抵没有捕捉到自己那一瞬的心旌摇曳,神色柔缓许多,褚青仪专注解着他的蹀躞带,男人衣袍渐阔,不言不语地垂目瞧她。
“夫君。”蹀躞带上那葱白的手指微顿,韦颂忽而听到褚青仪柔声唤他。
“说。”他惜字如金。
褚青仪状似不经意地问:“今日灵婵外出采买,回来后我听她说,官府张贴告示,那群无籍浮浪子都被擒住了?”
“嗯,”韦颂随口问,“问这个做什么?”
“他们是……什么来头?”褚青仪试探轻问。
韦颂眉头微皱,面色冷下来。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褚青仪的眸瞬即亮起来,抬眼瞧他。
她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满脑子只想着韦颂他果然知道内情,没分辨出此刻他语气里的些微不满与警告,兀自继续问:“夫君同我讲讲,好不好?”
“女子不问政事,你不是一向很守分寸的么?”韦颂轻捉了腰上女人的细腕,低斥。
褚青仪身形猛地一滞。
下意识是想解释,“我——”
“做自己该做的事,闲不住去抄抄经,弹弹琴,逛逛街,想做什么都好,别生出那多余的好奇心。”她听到韦颂说。
如一桶冷水兜头泼下来,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褚青仪眸光暗下来,掀了掀唇,“如果……如果事关我生死呢?”
韦颂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胡说什么。”
褚青仪抿了唇,执拗地问:“倘若,我是说倘若,事涉我的生死之危——韦子愈,你也依旧坚守自己信奉的那一套礼教分寸,不能变通吗?”
“你今日实在奇怪。”她何时这般尖锐,这般钻牛角尖了,韦颂不解。
“你在我的羽翼下,你父亲的庇佑下,梁国公府的威名下,韦氏一族的巨荫遮蔽下,你有何生死之危?”
“你自顾自设置险境,作为一个女人,有的没的不该思虑的事情,你想太多了。”
褚青仪闭眼颤睫,捂住胸口,只觉呼吸不紊,快要透不过气来。
她尝试向韦颂求助,始料未及被他泼了冷水,不听详情,粗暴拒绝,将她硬生生打回现实。
褚青仪心灰意冷。
对方一句话要将她生路堵死,她更懊恼自己下意识竟然想去依靠她的丈夫,她还留有那么些幻想,好歹相伴着那么多年的夫妻了,没有爱,多少也有些情分。
见褚青仪这般情态,韦颂亦有几分懊恼。
他一把扯住了褚青仪在怀里,她的身体在抖,固执地偏着脸,唇线微抿——他心头猝不及防被刺了下,俯身去吻褚青仪的耳廓,用自以为放软了的语调,放下的身段,低声说:“你一向听话懂事明事理的,青仪。”
绵密的吻到了脖颈和下巴,但从不吻她唇。他对床事克制,鲜少温存,今日已是例外。
褚青仪一把推开了他,深吸一口气,颤声:“夫君,我今日身体不适,抱歉。”
她逃也一般地跑开了。
听话,懂事,明事理。
是啊,她从前就是太听话了。
之于妻子之于女人的盛誉评价,母亲言传身教的女则女德,她如今为何感觉到了恶心呢。
*
褚青仪几乎一夜未眠。
直至凉州城的晨钟敲响,天际露白。
馆驿在繁闹里坊,钟鼓声里,坊门大开,街外市井人声渐起,熙熙攘攘,褚青仪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馆驿亦开始了频繁走动,马厩里的马役喂马,传信送信的信使进出,往来的官员入住,开始了普通一天的轮转与工作。
“宝嘉县主今日午时入城?何以如此突然,那可得我一阵忙活了!”驿丞开始焦头烂额。
凉州许久没有身份如此尊崇的贵主落脚馆驿,消息突然,操办未及,生怕落个接待不周的罪名。
信使话说了一半,驿丞就自顾自心焦起来,他只好大声打断,“您放心!听我把话说完!县主入城,不住馆驿,贵主指定了韦节使和郭刺史接迎,入了城,直接下榻节帅府!”
驿丞大松一口气,少顷,眼一瞪,心道果般是崇乐长公主捧在手心的独女,圣人特封的县主,架子摆得真大,要节帅和刺史亲自迎接不说,更大剌剌就往节帅府上住?
他摆摆手,左右不用熬心费力、战战兢兢去伺候长安来的贵主了,他乐得清闲。
褚青仪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将将睡醒,她浅睡了两个时辰,门外候着韦颂来前来传话的仆从,灵婵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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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不情不愿地禀明,“娘子,郎君他问,您身子是否好了些,宝嘉县主今日入城,晚上在节帅府接风洗尘,娘子可愿一同赴宴?”
褚青仪没什么表情,“去。”
灵婵鼓鼓腮,“娘子不要勉强,不想去便不去,那人昨夜那般过分,将娘子赶出来!谁还要陪他去做戏!”
昨夜娘子从姑爷房里失魂落魄跑出来,她快心疼死了,这世上怎有如此冥顽不灵又臭又硬的男人,一丁点儿看不到娘子的好!
总是这般轻贱于她!
“好灵婵,别瞎想,没有赶我,”褚青仪笑笑,掀被起身,“我也不是为他。”
“把我那日从鸠摩罗什寺拿回的伞取来吧,”褚青仪戳了戳少女鼓鼓的颊,放柔语调逗哄她,“好啦,别气了。”
昨晚想了一夜,她想到了宝嘉县主入凉州,前一世,今晚会在节帅府摆宴席,她与韦颂要一同赴宴——既然韦颂这里求问无门,那不如直接去找韦无咎。
*
晌午,烈日当空,燥热无风,日光晒得路面发烫。
应是人困狗乏、行人寥寥的时刻,街道两旁却比肩接踵,站满了人,都雀跃等待着贵主的到来,期待能一睹贵主芳容。
宝嘉县主的车马仪仗浩浩荡荡地入城,卫兵开道,仆婢成群,城门口,韦无咎百无聊赖把玩着手里的马鞭,问:“郭鹤淮还没到?”
“回节帅,方才郭刺史遣下属来报,已在路上。”其身后的判官黄丛阅答。
一旁的尉迟韫披甲持戈严阵以待,忍不住吐槽:“这还只是个县主呢,派头就那么大!那要是个公主、长公主,岂不是要上天!”
“尉迟都将,小声!她可不一样!”黄判官敛容正色地呵斥一声,又解释道,“这位啊,县主身份可是从的她阿娘崇乐长公主,并非阿耶——崇乐长公主那可是圣人胞姐,食邑五千、仪同亲王……”
“是啊,可要小心伺候着的祖宗呢,”韦无咎忍着几分不耐烦,笑着再问,“郭鹤淮到底来不来?我们谁到不到都无所谓,郭刺史不到,大家怕是要遭殃。”
尉迟韫一脸不解,正要再问,迎面慢悠悠骑驴而来,穿深绯色官袍的玉面郎君,不是郭刺史是谁?
“郭刺史,您倒是不紧不慢呢。知道你公务繁忙,我可没打算打扰你——只是宝嘉县主金口玉言要你来迎驾,我可不敢忤逆。”韦无咎要笑不笑地说。
“你不敢?你敢的地方多了去了!”县主的车马已驶到近前,纱帘掀起,露出女人一张冷艳高傲的脸,宝嘉柳眉冷挑,“韦无咎,再胡言乱语多说一句,我叫阿娘治你!”
“恭迎县主。”郭鹤淮下驴,把牵绳递予身后仆丛,上前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礼。
宝嘉县主昂首,神色倨傲,目中无人地睨他,少顷,她冷哼一声,便车帘一拉,应也懒得应,车马径自从他面前穿过。
“不是,叫人来了,大中午的迎着大太阳好等,一个点名道姓劈头就骂,一个当空气一样晾一边儿,咱凉州的大帅和刺史,好歹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吧!!”人一走,尉迟韫忍不住打抱不平。
却见那二人——
韦无咎耸耸肩,漫不经心地上马,郭鹤淮不以为意,笑笑而过,亦重新骑了驴,紧跟车马仪仗而去。
6. 第六章
戌时三刻,蟾月泠泠,夜色正浓。
自节帅府飘出来的丝竹之乐缭缭,酒过三巡,人声喧杂,灯火通明。
节帅府鲜少有如此热闹的时候。
宝嘉县主高座主位,这场替其接风洗尘的宴席上,凉州城内大大小小官员及家眷都来了,于案前端坐,饮酒赏乐。
“明日郭刺史随我去马市,替我挑两匹好马。”宝嘉县主随口一句,不容置喙的语气,直接点名郭鹤淮。
凉州的马匹供应与交易不绝,各类悍马良驹数不胜数,自吐蕃、突厥及西域而来的马匹皆在此互市通商,形成了及其成熟和繁华的马市。
韦无咎散漫斜坐,手指摩挲酒盏,闲闲笑说:“县主可真会差遣人。”
郭鹤淮正襟危坐于食案前,闻言叉手一拱,平静回答:“明日臣有公务在身,县主倘若不急,后日如何?臣后日休沐,有一天的闲暇,一定陪县主寻得良驹。”
“你最好说到做到。”宝嘉县主淡漠点头,再不与之交谈。
宴席上除了韦无咎、郭鹤淮、韦颂夫妇,还有黄丛阅、尉迟韫等下属官员及亲眷,满满一厅子人。
宝嘉心烦不已,连带着对韦无咎的安排颇为不满,她本意只想清清静静吃个私宴,他倒好,大张旗鼓,大办特办,故意给她找不痛快!
一群人苍蝇一般“嗡嗡嗡”地朝她吹嘘拍马,无事献殷勤,宝嘉烦不胜烦。
褚青仪上前给宝嘉县主敬酒。
宝嘉对褚青仪有印象,但不多。
在长安的宴筵上宝嘉见过几次,她是最循规蹈矩的那一个,从夫出席,默默相伴左右,恭顺安静;女子单独吃宴,她端庄独坐,鲜少参与贵女和命妇们的话题,或许寒门出身,话不多,怕露怯。
“愿县主觅得良驹,心想事成。”
褚青仪不大会说漂亮话,去讨贵人们的欢心,只简单诚祝,让官方场面话不出错便好。
大抵是宴席上唯一认识的娘子,宝嘉留她身边作陪,其他女眷婉言摒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打发时间。
宝嘉问:“韦二此去河西,多久了?”
褚青仪答:“大约半年。”
“这是他第一回离京远行吧?说来也有趣,前不久我同阿舅提到了韦二。上回我问阿舅,明知韦二郎体弱多病,为何偏派他巡河西?阿舅便笑说,韦二郎刚正廉明,直言正谏,执法不阿,是最适合的人选。朝堂里鲜少有这般锐气方刚的直臣,他颇为看重。”
宝嘉阿舅即圣人。世人皆知,圣上颇为敬重一母同胞的长姐崇乐长公主,连同其女也爱护有加,特封县主,以示荣宠。
褚青仪听罢,端谨施礼:“圣人慧眼如炬,知人善任,臣妇铭感五内,叩谢皇恩。”
宝嘉对褚青仪实在不了解,她似乎没有什么鲜明的性格特点,也讲不出什么奇闻逸事,自己问一句,她就答一句——不张扬,不鲜活,说好听一点叫低调谦顺,娴静恬淡,不好听的话叫无趣木讷,寡淡如水。
很快她发现,聊来聊去竟都围绕着她褚青仪的丈夫。宝嘉瞬即索然无味,烦死了,聊什么臭男人!她就没有一点自己的生活吗?
“你先退下吧。”宝嘉意兴阑珊。
褚青仪依言称是,垂首告退。
终于应酬完了,褚青仪暗暗松了口气,目光悄然去找韦无咎。县主座下左侧,韦无咎的位置空着,褚青仪陪县主聊天时离他很近,竟也没发觉他何时离的席。
机会正好,方便她去找他。
回到自己的位置,韦颂和旁边的郭鹤淮正饮酒对酌,聊些政务上的事。褚青仪跪坐于韦颂身侧,替他斟了一盏酒,见缝插针轻声道:“夫君,我饮多了酒,有些头晕胸闷,想出去透透气。”
“天黑路滑,夜寒露重,披件披风,让灵蝉替你掌灯。”韦颂说。
昨夜闹了不快,二人还未重归于好。虽然同意陪他赴宴,她却不愿低头,上了车,一言不发,此刻见她搭话示好,暗忖她终是想通了,主动将这事儿翻了篇。
韦颂不由软声多叮嘱了一句,灵蝉拿来了披风,他接过,倾身亲手替她系上了。
褚青仪微微一笑,“多谢夫君。”
韦颂淡淡颔首,“去吧。”
*
褚青仪让灵婵去找随从取了伞,再顺道问问府中婢女,韦无咎的去处。
灵婵活泼嘴甜,轻易便同人打成一片,闲话间婢女笑吟吟告诉灵婵,节帅往东南水榭的方向躲清净去了,节帅不大喜欢这种应酬场合,一年到头极少置宴,不得不设宴款待贵客重臣,每逢宴请,都半途一个人溜出去,最后看心情回不回来。
聊罢,灵婵一手抱伞,一手提灯,快步行来,褚青仪在不远处的廊庑下等她。
“娘子,东西取来了,韦节帅大概在帅府东南的水榭里。”灵婵将方才打探出的消息一一禀明。
做东的主人中途离席,回不回来全看个人心情,当真是个恣意又随性的人。
褚青仪暗忖,难怪谏官依风闻奏事,喜欢拿他的为人处事做文章,时不时便纠参他目中无人,狂悖无端。韦颂就素来不喜欢他这个小叔,说他狂妄任性、礼法不尊。
“去看看罢。”褚青仪拿过她怀里的伞。
节帅府的园林修得雅致,山池错落,竹木丛萃,一步一景,仿若回到了长安。
韦无咎的品味倒不像一个习武的粗人——褚青仪似乎听韦家人提过,其人年少时在国子监读过两年书,文墨不俗。
很快行到水榭,一番蜿蜒迂曲,她在水波深处的凉亭里找到了韦无咎。
此人大剌剌躺在边栏临水一侧的长椅上,双目紧闭,一只腿屈起,一只手臂枕于脑后,脚下一坛酒,背光的凭栏上,悄无声息地立着一只目光机警的鹞子。他看起来喝了不少酒,睡梦正酣。
好一个随意疏狂的睡姿。
他身旁空无一人,竟没见一个仆从近前侍奉,褚青仪不近不远地站在水上曲廊上,看着几步之远的凉亭,犹疑不定,进退两难。
不如改日递拜帖,正式登门拜访,专门相问?现在上前,不合规矩。
她深吸一口气,折身返回,“算了。”
灵婵忙执灯跟上,但见娘子沿着水榭往回走了几步,脚步倏顿——又回了身。
褚青仪咬唇,死掐手心。
思来想去,她下意识考虑地全是合不合规矩,深夜私下独自见外男,不合礼数,若要人发现了,难免惹人非议。
她没由头一股怒气盈胸,气自己,气到心绪翻涌,胸脯不停起伏。
死到临头了,她还要管这些虚礼和训则吗?她现今如无头苍蝇一般,还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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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重活一次,还要被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桎梏,自束手脚吗?
褚青仪牙一咬,再不挣扎,径自往凉亭里走去。
她将那柄十六骨的紫竹伞靠在了他脚侧的凭栏上,而后抬手,去解披风。
“娘子!”灵婵压着嗓子惊呼。
褚青仪冲她摇头,她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不能无功而返,起码要他知道她来过。
女人解了披风,倾身,轻轻地覆盖在了男人的身上。
灯影映照水波,幽幽晃荡。
岸边的疏落树荫里,忽然响起窸窣脚步声,有几人沿池畔信步闲庭,徐徐走来,其后的仆从们执灯随行,灯影昏朦。
灵婵呼吸一屏,心惊肉跳之间,连忙灭了自己手中灯笼里的烛火。
凉亭内瞬即陷入黝暗,一丝光亮也无。
与此同时,褚青仪腕上剧烈一痛——
韦无咎不知何时睁了眼,目光还是混沌地,手上下意识的动作却极快,力道极大,死死擒握住来人。
褚青仪忍不住低“嘶”一声,男人的眸光逐渐清明,手劲渐松,他迎着稀薄月色,瞧清身前的人,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女人。
“做什么?”他嗓子如裹刀片,酒喝太多,疼的不行,出声,嘶哑喑沉得如修罗。
“松开。”褚青仪蹙眉低道。
那岸边闲逛的几人,踏上了水榭,似乎在往凉亭的方向,他们这里走来。
栏杆上的鹞子扑动双翅,死死盯她,低鸣几声。
褚青仪心慌意乱,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欲软声求饶,韦无咎紧捏着她的手腕不放,“嘘”了声。
褚青仪以为是叫她不要说话,却见鹞子旋即乖乖噤声,不叫了,接着灵巧地往下一跃,俯冲至褚青仪的肩背上,她一个趔趄,失力扑到了韦无咎身上。
灵婵几欲尖叫,急得直跺脚。
男人的胸膛坚.挺厚实,褚青仪撞得鼻子下巴生疼,她胸中弥起无名怒火,暗骂登徒子,这个人故意的吧!
鹞子扑过来的同时,她明显感觉到手腕上几分若有若无地运势借力,故意让她紧张,让她难堪,让她惊慌失措,让她跌撞到他怀中。
褚青仪头一次情绪如此外显,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烦请节帅高抬贵手,先放开我。”
墨浓的夜色里,水榭的脚步声渐无,那一行人回了池岸,到底没往凉亭这里来。
韦无咎眉梢一挑,轻笑了声,松开手,褚青仪忙不迭直起身,捋顺头发与衣衫,气冲冲转身就走,韦无咎看她似气极而去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解释:“唐突了,酒饮多了,见谅——军人警惕性重,下意识的动作。”
随口扯的理由张口就来,半真半假,似笑非笑。
褚青仪有几分相信,那一瞬间的手劲极大,手腕那一圈已然青红,她下意识拢紧袖口。
“扯平了,你咬我一口,我失手捏伤你手腕。”他简直不要太故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褚青仪此时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菱唇紧抿,头也不回地离去。
韦无咎揉着额角,撑着长椅亦借力坐起来,这才看见一旁放着的纸伞,上半身的披风滑落,他一顿。
眸光低敛,他探手往披风里侧摸去,绣着凹凸不平的两个簪花小字。
阿黛?
7. 第七章
“娘子,那件披风落在凉亭了……那可是娘子的私物啊。”灵蝉小心翼翼地问。
那件披风之于褚青仪,非比寻常,上面绣了她的小字。那小字是她出嫁前,她的阿娘亲手绣上去的。
月色清渺,夜风拂来,凉州七月的夜,仍有几分寒意侵人。
褚青仪搓了搓臂膀,垂眼淡声说:“无妨。”
要的就是她的私物,能识别她身份的披风,让他发现,加深对自己的印象。她在赌。
灵蝉似懂非懂,“哦”一声,不再多言,将手中的提灯离得褚青仪近些,希望给她几分暖意。
回了宴会前厅,灵蝉忙去斟热酒,递给褚青仪。
韦颂见状,随口问:“披风呢?”
褚青仪泰然自若地答:“厅暖酒热,气氛正酣,进来身子便暖了,已让灵蝉收了。”
“好。”韦颂点点头。
此后一直到筵席结束,韦无咎果然再没出现过。凉州众官员竟也习以为常,由府中的老管事替其赔笑送客,从节帅府出来,夜浓如墨,坊街皆已宵禁,街上一派静谧,只余打更人的梆子声阵阵,和军士巡逻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达官贵人们纷纷侵夜驰车,打道回府。
翌日,韦颂哮症发作,气短胸闷,咳嗽不断,病殃殃卧榻在床。
其实这些时日他病情很稳定,大抵是昨夜开怀,稍稍饮多了些酒,引发了宿疾。前脚问诊的医师刚走,褚青仪正准备给韦颂煎药的时候,后脚节帅府的老管事就来了。
老管事身后跟着随从,各自手里拎着或端着东西。驿丞领着一行人走到韦颂住的院落,见到正走出来的褚青仪,老管事恭敬行礼。
“褚娘子安好。请问郎君可在?”
褚青仪说:“他今日身体不适,有什么事?”
“节帅便是考虑到韦二郎君身体,让老奴带了些珍稀的药材补品来。节帅讲,二郎自小被哮疾所累,药石无医,只能好生照看着,他时时心里记挂。”老管事嘘寒问暖,将一番话讲得滴水不漏,又贴心相问,“老奴认识一些凉州名医,倘若娘子放心得过,我去请来给郎君看诊。”
褚青仪微微一笑,“那便多谢管事了。”
老管事拍拍手,其身后的仆从垂首敛目,将药材补品端过来,“请娘子亲自过目。”
灵蝉上前一一看了眼,其间有两个食盒,放些杏仁枸杞等可入药的果子,掀开第二个食盒里的二层,她看到一盒软膏,往里摸,似乎是一张纸。
她不动声色地提起这个食盒,说:“大家都跟我来,将东西放下。”
送走老管事,灵婵将那一个食盒单独拎过来,给褚青仪瞧。
褚青仪揭开盒盖,拿走第一层,第二层放着一盒活血化瘀、涂抹肌肤外伤的软膏,其下还垫着一张对折的纸笺。
褚青仪将对折的纸笺打开,上面陌生字迹,只简约一句:
“赔礼。外敷七日,淤痕可消。”
褚青仪不曾见过韦无咎的字迹,但谁人所书显而易见。令她意外地是,他的书法造诣很高,力透纸背,疏狂凛冽,可见其风骨。
褚青仪几分怔然,揉了纸笺拿烛火烧了,问:“老管事走了?”
灵蝉点头称是。
褚青仪思忖片刻,快步行到书案前,撕了小半块纸,匆匆写下一行字,卷起来后用绒线捆了,系紧后塞给灵蝉,吩咐道:“他带着众仆而返,走不快,你骑马赶上他们,见机交到老管事手上,只说,托为转交。”
*
褚青仪煎了药,端给床上的韦无咎服用,待药效起作用,他的咳嗽渐消,终于合眼入眠,褚青仪吩咐灵婵守在馆驿,有任何问题速速来报,便戴上帷帽,一个人骑马出了门。
到约定地点,东城门附近的茶棚下。
正值晌午,凉州连日几天大太阳,烈日炎炎,热浪灼人,晒得人头脑发昏。
几只野狗趴在茶棚背阴处昏昏欲睡,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惫懒乏困。
茶棚里只坐着一桌客人,那人肩宽腿长,脊背挺直,手指漫不经心地轻叩桌面。
不是韦无咎是谁?
他来了……
褚青仪瞬即松了口气。
看到软膏的时候,她生出一个念头,想试一试:约他出来,私下相见,当面问他。
理由多得很,披风,软膏,请当面偿还“不慎遗落”的女子私物,再当面道谢赠予的软膏。
于是她直接在纸条上写:“晌午东城门茶棚,可否请小叔当面一见?”
褚青仪没有收到韦无咎的答复。
她决心碰碰运气,他来不来,她都会来等一等。
褚青仪没摘帷帽,先同茶棚下卖茶的老汉要了壶凉茶,而后径自在韦无咎对面坐下了。
“小叔。”她低声喊人。
“今日褚娘子不约我,我正巧也要找你。”韦无咎笑说。
褚青仪不想再错失良机,开门见山地说:“是吗?可否先容我——”
她话没说完,韦无咎从长凳上抄起一个漆盘放上桌案,盘中整齐叠着她的披风,“那夜多谢娘子关怀,借我披风遮身。”
“……”褚青仪掀了掀唇,这人不按常理出牌,把她想好的借口、打好的腹稿全打乱,也只好硬着头皮顺着往下说,“小叔醉的不省人事,夜寒露重,又随意睡在见风口,怕小叔着凉,轻则引发头风,重则风寒侵体。”
尽管如此,褚青仪与此同时也确信了,他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小人,没有拿绣她小字的私物做文章,来拿捏她——此人表面上行止轻狂张扬,频频惹人非议,实则这个度把握得十分好,是个不动声色,心思缜密的人。
她赌对了。
啧,一口一个小叔。
韦无咎暗忖,他太懂这要求人办事的前奏了。
“诚谢女郎。”韦无咎心照不宣地说。
“是该我谢谢小叔。”将我不慎落下的私物归还,言外之意无需点破。
褚青仪顿了顿,悄然将转移话锋,“其实我还有一事,小叔还记得那日鸠摩罗什寺,抓到的一伙突厥人吗?我回去后思前想后,发现一个问题——”
韦无咎问:“有什么问题?”
“我能讲吗?”褚青仪以退为进,点到为止,微笑地表示为难。
“为何不能讲?”韦无咎不解挑眉。
褚青仪倏然怔住,呐呐,“不是……女人不该过问这些吗?”
韦无咎忽而放声大笑。
那笑声清朗如风,洒脱不羁,褚青仪却不觉得难堪。
“管他女人不女人,与我有用,那就行了。”韦无咎笑罢直问,“你有什么情报,不妨直言。”
一个懂蕃语的贵女,可不多见,韦无咎并不轻看眼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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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交流,竟那般容易……
褚青仪稍稍回神,不再绕弯子,趁机便问:“小叔可否先将那一伙突厥人的来历相告?”
韦无咎笑笑:“你先说。我得看看份量,我不管女子不女子,我只讲值不值得。”
“节帅,娘子,茶好了。”
适时,茶棚老汉端来凉茶,一一奉上后,恭敬退下。
褚青仪沉吟片刻,吐出几个字:“龟兹乐女。”
韦无咎眉梢微扬,几份意外,真是个细心如发,观察入微的女郎呢。
不过……
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至少表面上。
几日前,阴雨淅沥,在鸠摩罗什寺,小沙弥引着突厥人过回廊,其实还有一个怀抱琵琶、不起眼的龟兹乐女,突厥人行凶时,她不在场——韦无咎猜过她是同伙,但是她的身份并不作伪,那日行踪也有人佐证,并没什么破绽。
韦无咎说:“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审过小沙弥,她那一日只是碰巧与那几个突厥人同行一路,小沙弥顺路一起将他们带去大雄宝殿;她跟随一个龟兹乐班四处周游演出,过所公验皆俱,一路行踪记载得明明白白;那日她去大雄宝殿见家乡远亲,一起烧香拜佛,一直待在殿内,她的远亲和殿内和尚皆可作证。”
韦无咎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自然,她也被严加审问过,她声称与那三个突厥人素不相识。”
褚青仪缓缓抬眼,对面的男人搁下茶碗,起身,似欲离去,看来那龟兹乐女他早已摸查了个清清楚楚,自己提供的消息早就过时无效,他兴趣不大。
褚青仪说:“如果我说,她懂突厥语呢。”
“是啊,”韦无咎不以为意地说,“曾为西域诸国的龟兹,初降附突厥,现臣服我朝,唐廷设安西四镇,又立安西大都护,戍守边防。龟兹沉浮数载,几经易手,本就是个文化交融之地,会突厥语有什么奇怪?”
韦无咎弯了眼,撑桌倾身,笑眯眯地问褚青仪:“我反而比较好奇的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把那龟兹乐女的老底摸了个干净,此人是个东突厥与龟兹的杂胡,的确懂突厥语,而褚青仪她所掌握的信息有限,琵琶女当日在罗什寺的回廊连话都没讲一句,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小叔先告诉我突厥人的来历。”褚青仪面不改色地说。
她居然有样学样,也开始和他谈条件。
隔着一层帷帽罩纱,女人的表情看不真切,她端庄得体地坐着,但令韦无咎意外觉得几分有趣——传闻里温顺贤德的韦二妻,长安城里的贤妻典范,似乎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死板守礼。
于是,韦无咎痛快说了她能知道的几乎全部细节,这一伙人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卒子,并不算机密。
褚青仪拿回主动权,韦无咎几乎知无不言,褚青仪得到了她想知道的,末了,韦无咎笑问:“如何?"
“多谢小叔。”
褚青仪心领神会,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八个字:
甘州张掖,胡姬酒肆。
写罢,褚青仪拿着披风起身,告礼辞去。
她其实是在韦无咎方才的叙述里,即时现想清楚了一些事。她庆幸她能根据前世的信息差,很快摸出一些眉目。
余下的不再多说,一番交锋,褚青仪发现他讲究等价交易——她要给自己留筹码。
8. 第八章
凉州名医来看过后,韦颂的哮疾得到了良好控制,本就是得不到根治的慢性病,只能由人巨细靡遗地贴身照料。他今日的精神状态好很多,早早从病床上起来,穿戴整齐,褚青仪刚走进他的卧房,便听到他吩咐侍从去备车,待会儿要去鸠摩罗什寺祈福还愿。
听到最后半句话,褚青仪的脑海里闪过他与柴三娘的雨下诉情,仅此一瞬,她回神劝道:“夫君身子未愈,为何不多静养两天?”
韦颂低咳了声,表情恹恹地说:“沉疴旧疾,又不是不能动了。”
褚青仪不再多言,上前,替他往蹀躞带上挂好药囊,静静目送他离去。
灵蝉纳罕,“郎君近日为何频频往罗什寺跑?他也不是信佛之人啊?”
那日褚青仪一人冒雨独行,没有带她,灵蝉不知情各中缘由。
“随他去。”褚青仪没什么所谓,话锋一转,“灵蝉,今日可有消息递进来?”
出门正好,不用侍疾近前,她可以去做她的事。
褚青仪让灵蝉找城中小乞儿,每日递些钱财与吃食,替自己盯着那龟兹琵琶女。
小乞儿心思活泛,消息灵通,打听出不少信息:比如此女名叫白妙,与乐班常住于明达坊的波斯旅店,已有月余;白妙除了随乐班去各大酒肆、富豪商贾或达官贵人的府邸演奏,其余的时间鲜少出门;乐班最近常去一个回鹘马商的家宅奏乐,乐班班主与那商人往来过甚……
彼时在城东茶棚,褚青仪以指尖蘸茶水,在桌面写下那八个字的时候,隐约觉得,此龟兹琵琶女和突厥人之间,一定是有某种联系的。
那一伙突厥人为西突厥残部,一部分无籍浮浪子潜藏于城,一部分过所在身,伪装成正经商队,在凉州城内蠢蠢欲动,意图扰乱唐廷与吐蕃的绢马互市,让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双方边民,重陷猜忌与攻讦。
照那时韦无咎狂妄的说法,一群不成气候的小卒子——行事毫无章法,又带着一草包王子,未举事被匪帮所擒,还牵累有脑子的部下,费力营救,最后落得个一网打尽。
从结果来看,他们的行事目的与自己被刺杀之事毫无关联。
反而那个龟兹琵琶女,疑点重重。
那日在佛寺雨雾连绵,面目看不真切,后来细细回想才对上。褚青仪知道她懂突厥语,是因为听她亲口讲过——她在甘州酒肆见过白妙。
褚青仪随韦颂巡察河西,自沙洲重返凉州,途经甘州,于张掖县短暂停留了三日。
依照前世记忆,仔细算算,也是前不久的事,那一日韦颂带着褚青仪在胡姬酒肆见好友赵庆阳,其人科举入仕,是个寒门才子,仕途颇为不顺,本是韦颂御史台台院的同僚,出言得罪上听,如今被贬甘州,做了张掖县令。
酒肆喧杂热闹,大堂正中的高台上铺就波斯地毯,织纹繁丽,异域胡姬赤足踮立,胡旋悠转。丝竹缥缈,鼓乐欢扬,众乐手沉醉演奏。
褚青仪默默陪韦颂在二楼雅座,他与友人把酒言欢,她百无聊赖地看高台歌舞。
一舞终,一曲毕,舞姬翩然离去,乐手们亦抱持乐器悄然退场。
韦颂与友人兴之所至,开始饮酒作诗,褚青仪意兴阑珊,见隙与韦颂说出去透口气,短暂离席。
下楼,她和灵蝉在转角处的房间听到争执声。
这大概是乐班的休息室,窗户虚掩了大半,能依稀瞧见方才表演的乐人们都在里面。
那宽面曲髯的胡人班主面目狠戾,抬手一下一下掌掴白妙,动作利落,无声又狠。旁边的乐人们拿着乐器静默围观,神情淡漠,默不作声。
班头边打边低声恨骂:“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命比纸薄,心比天高的小娼妇!你一个贱籍乐女,我好吃好喝给你养着,你不愿意做,有的人去做!看来是我以前对你太好了!正好,最近也没演出,我叫你长长记性!”
白妙一边脸被掴得红肿,胀得老高,她双眸泪涟涟,嗫嚅,“我不想去长安,我想回家乡……”
“妙娘,你可知……城南韦杜,去天尽五……你不想你不愿,多少人却趋之若鹜,主子看上你,可是你天大的福气啊。”持笙的乐女几分歆羡地劝。
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忽而暴怒,用突厥语连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妙娘才不会去当高门的玩物,唐廷的走狗!你要敢带妙娘去长安,我跟你拼了——”
众乐人满脸惊恐,异口同声打断他那满口大逆不道的狂言,“你疯了!!闭嘴!!”
几人齐心协力捂了他嘴,抓住手脚四肢,把人拖进了内室。
一番动静,那乐班班头却反倒平静下来了,他冷笑了声,“天真又无知的蠢货。”
班头换了副蔼然嘴脸,循循善诱,温声说:“你看看他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妙娘,我早知道你和他有几分私情,可我未曾阻拦过你……都是风尘中人,大家都不易,情爱即时享乐,我不拦你们,他倒是有几分真心,可是,他有本事能让你脱贱籍入良籍吗?事到如今,妙娘,你还不清楚怎么选吗?”
“我……”白妙的眼泪淌下来,淌过伤口,火辣辣地疼。
班头绵里藏针,话却不假。世道如此艰难,谁都想一个更轻松的活法,气节与尊严,似乎从不是她该考虑的东西。
“……好。”白妙掩面拭泪。
“何人在外?!”
朝门窗走来的脚步声渐近,班主忽然发现窗户没关牢实,隐约又似乎瞧见两道人影,快步行来,要一瞧动静,褚青仪和灵蝉连忙走远。
再之后褚青仪便不清楚了。直到从酒肆出来,准备回馆驿的时候,她在门口碰巧又遇到白妙。
她头戴帷帽,双手搅动手帕,在门口举足不定,情态怯怯,似在犹疑什么。
韦颂和友人醉得东倒西歪,仆役们扶着搀着上马车,风骤起,吹起白妙帷帽上的罩纱,亦吹掉她指尖的帕子,落在褚青仪的脚边。
白妙快步走来,褚青仪已弯身捡起了手帕,递给她。
褚青仪明知故问:”你脸怎么了?”
白妙捏紧帕子,嗫嚅:“不小心、不小心跌落楼梯……”
褚青仪便笑笑:“那你且等等。”
无多时,褚青仪叫灵蝉从附近药堂买了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回来。
“见谅,方才风起,瞧见娘子面上有伤。”白妙听到眼前的贵女云淡风轻的一句,“女子容颜要紧,你拿去吧。”
哪家贵女一上来就给素不相识的贱籍女子一盒药膏,只有菩萨。方才她便是在犹豫,要不要去买药膏,只是手头紧巴,她要攒钱归乡,要寻找走散的家人,要花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白妙如是想着,愣在当场不敢接,褚青仪已把药膏塞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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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拿着。”
褚青仪这么做没任何目的,只是想微不足道地去帮一帮眼前的人。
候在一旁的韦家仆役与车夫们早已习以为常,他们的夫人悲悯良善,体恤下人,一贯的菩萨心肠。
从不苛责他们,做得好时有嘉赏,家中婆娘生孩子难产,会出钱叫稳婆去他们下人的家中助产;在街上见叫卖山花的稚童小儿,会一口气将他篮子里的花买光,好让他早些归家;会给路边饥肠辘辘的窘迫老人买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也会时不时给杂耍百戏班练苦功的孤儿们买些蜜饯果子、清凉饮子送去……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你真像我的阿姐。”白妙用乡音低喃。
褚青仪不由温柔问她,“想家了?”
白妙答:“嗯。”
“我也是家中的阿姐,想阿姐的话——”
褚青仪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见对方亦是面露诧色——她们后知后觉,一个乡音一个汉话,竟对答如流。
这位娘子居然懂她在说什么?白妙纳罕心想,她是龟兹与东.突厥的杂胡,家中两种语言混着说,她方才说的突厥语。
“妙娘!”一道粗粝喊声响起,那乐班班主不知何时冲出来,来人脸色微妙,一边冲褚青仪赔着笑脸,一边生拉硬拽白妙,将人硬生生拉走了。
……
“白妙今日一个人出了门,小乞儿悄然跟随,看她去了马市。”灵蝉答。
褚青仪眸光一动,马市?
那时白妙突然被拉走,她便心生怪异,当时只心道是班主瞧见自己赠妙娘药膏,嫌自己多管闲事,惹了他心中不爽,强行将她带走了。现如今细细想来,怕是当时白妙是被其监控的,她与白妙的对话,会不会都被听了去,所以才露出那般微妙的神情。
这般假设代表着,乐班班主发现了她懂藩语。
让小乞儿帮忙盯着白妙期间,他顺便把乐班几人摸了个清清楚楚。大抵褚青仪给的报酬大方,他干得很卖力,很是讨人喜欢。
譬如白妙那个情郎在乐班里击羯鼓,出生于云中都督府羁縻州的突厥部落,叫史六顺;乐班班主在河西是个颇具盛名的乐人,叫苏诘,时人尊称一声苏老。听闻此人心思重,生性多疑专制,对待乐班学徒严厉,动辄打骂,但由于其人技艺精湛,诸般乐器精通,其下乐班演出的活计不缺,薪资颇丰,所以众乐手们一个都忍着未走,甚有学徒们趋之若鹜。
苏老多疑,倘若那日发现了窗边有人,猜忌是她偷听了去。怕她泄露,从而杀人灭口?
要送白妙去长安,看上她的背后主人是谁?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长安城妇孺皆知的一句俚语。长安城南,韦杜二家世族高门,家蕴丰厚,杜曲韦曲作为韦杜二家在城南的别业,已发展成文人墨客、风流才子和世家门人的聚集地——这里各家高门大户,乃至十王院的皇亲贵胄都往来频繁,数不胜数,哪一个才是?
这个乐班一定不如表面简单,其背后的主子也不一般。
褚青仪隐隐觉得,便是这一句俚语惹来了杀生之祸。
结合最近小乞儿送来的消息,苏老和回鹘马商来往过甚,白妙平素鲜少出门,今日却孤身一人去了马市,其中种种,定有蹊跷。
“马市……”褚青仪低喃一番,吩咐灵婵道,“我们换身轻便衣服,也去瞧瞧。”
9. 第九章
辰时初,郭鹤淮便到节帅府的前厅等候,巳时两刻,宝嘉县主方才姗姗来迟,她上着青绫衫子、卷草包花纹锦褙子,下着红黄间裙,肩披绿罗帔子,崇乐长公主亲自教养长大的天之骄女,端的是秀骨玉肌,姿丰容艳。
郭鹤淮稍稍晃神间,宝嘉已至近前,冷声发问:“你别跟我说今天也是骑那头蠢驴来的?”
她一见自己便没有好脸色,郭鹤淮早已习惯,微叹一口气,恭敬笑答:“今日陪县主挑马,它便不去凑热闹了,让它在节帅府多吃些豆料吧。”
“既如此,”宝嘉使唤下人一般自然,要笑不笑地说,”你来替我驱车。前方带路,郭刺史。”
郭鹤淮云淡风轻,叉手领命,“臣定当不辱使命。”
宝嘉县主的贴身婢女芙蕖小心翼翼地看看自家县主,又看看郭鹤淮,在心里疯狂摇头叹气。
任县主如何针锋相对,冷嘲热讽,这位前姑爷都淡然应对,一笑而过。年少夫妻,一朝和离,时过境迁,原以为此生不复见,如今有缘得见,一个耿耿于怀,暗暗与之较劲,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一个云淡风轻,我自岿然不动,似乎早已放下前尘所有,简直是怨偶啊怨偶……
河西多牧场,优良战马供给军队,马匹的民间交易也极盛,大宛马、突厥马、契丹马等西域良驹在此交汇,在凉州形成了极其繁荣的马市。围绕着马市自发聚集而开设的其他行铺,比如骆驼行、鞍辔行……马市兼百货,一派欣欣向荣。
河西走廊是连通西域与中原的交通要冲、咽喉要道,凉州作为边防重镇,商旅往来,胡汉杂居,亦是商业繁荣的大都会。由此特殊性,遂马市的交易绕不开监管,韦无咎做了河西的节度使后,设市令,验马定价,向马商征税,规范市场秩序,大刀阔斧革除了马市弊病,不肯配合的地头蛇刺儿头马商被他一一拔出,留下的安分守己,诚信经营,乖乖交税,大家互利共赢。
到马市的这一路上,郭鹤淮坐在马车外一边悠闲驱车,一边尽心尽责给宝嘉介绍,像极了给上峰领导汇报公务的样子。
宝嘉忍了忍,忍无可忍,隔着门帘,冷笑吐槽:“今日你休沐,别聊公务,好么?郭鹤淮。”
郭鹤淮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倏然失笑。
于是解释道:“我只是忍不住感叹,韦宥之是个天纵之才,懂用兵之道,懂军政,懂经济,亦懂民生民情。宥之在,河西就稳。”
“河西少不了韦无咎。”
他调任凉州刺史二载有余,一切看在眼里,感慨颇多。
宝嘉直言快语,句句往他心窝子上捅,“河西的这根定海神针,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多的是人想取之代之,你只肯做个清高纯臣,你就没有他的魄力和手腕,不如潜心做你的学问去吧。”
“还是这么一针见血啊,阿皎。”郭鹤淮不恼不怒,坦然自若地笑说,“你说得对,我没有这般魄力。定海神针也没那么好,指不定哪日,便成了上面的眼中钉。”
宝嘉掀帘瞧他,车帘外的男人穿一身素白襕衫,单手持缰,袖口盈风,背影清癯,一贯端方清霁,豁然旷达。仿佛万事不从心里去,包括她。
思及此,宝嘉瞬间来了气,一把放下车帘,恨恨骂道:“放肆!谁准你这么喊的?”
“抱歉。”郭鹤淮懊恼于自己方才的失言,“臣逾矩了。”
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他屏息静气,提醒自己时刻铭刻于心。
*
如今凉州马市最大的马商叫拔野古,是一个颇会钻营的回鹘商人。郭鹤淮并未将此人引荐给宝嘉县主,他原本打算低调出行,陪宝嘉一家一家往下逛,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道路堵塞,也给行市百姓的贸易带来不便。
拔野古却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早早领着手下仆役在马市入口大张旗鼓地等候,恭迎县主前往自家马行,并殷勤随伴其后,亲自介绍。
拔野古身材圆润矮短,戴一顶宽而大的胡帽,走路三步便喘,时不时拿帕子擦汗,背影看着有些滑稽。
郭鹤淮微微皱了眉,宝嘉倒颇为受用,下巴一抬,叫人前面带路。
宝嘉说:“把你们家最好的马拿出来,莫藏着掖着。”
拔野古脸上的褶子挤作一团,瞬即笑开了花,“哎、哎!这自是一定的,一定的!”
于是,马市里一时间都知道来了位宝嘉县主,她入城那日,坐在马车里,几乎没人看清贵主模样,如今贵主当街漫步,如此近的距离瞻仰围观,遂今日比入城那日还有过之还不见,道路两旁百姓盈街,人满为患,人声喧杂,皆是好奇打探张望的模样。
风拂过宝嘉肩臂间的绿罗披帛,衣带弥香,旁若无人地穿街而过,她早习惯了众人的瞻仰目光,不以为然。
褚青仪到马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人头攒动的嚣闹情景。
她和灵蝉往里挤了半天,一心寻找白妙身影。乐女瘦削的身影匿在人群里,找到她,没费什么功夫,白妙仰着头,专心致志盯着宝嘉县主的方向,俄而,目光愤恨又悲伤。
褚青仪愣了愣,拉住灵蝉继续往前挤,往她的方位竭力靠近。
在一家饮子铺的摊位前停下,褚青仪方才发现,她身后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身形高瘦但背微驼的年轻胡人男子,他侧过脸的间隙,褚青仪又发觉原来是个熟人——白妙同一乐班的那个情郎史六顺。
“娘子,他、他!”灵蝉附耳低呼,显然她也发现了。
褚青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里暗忖,白妙独自一人出的门,他们同住波斯旅店,既聚于一处,何不一路来?
白妙目不转睛,一直关注着宝嘉县主那边的动向。
宝嘉随拔野古进了马行,看上一匹西域名种大宛马,她财大气粗,当场买下,又装好了鞍辔马镫,钱货两讫,宝嘉买了便欲试马。
马行的驭马人把马牵出来,宝嘉试探着摸了摸马鬃,见他乖觉稳重,又去轻抚它的脸,它亦不排斥。
宝嘉喜不自胜,傲然吩咐道:“我现在就要试马。”
拔野古兴奋得那两撇翘胡子直颤,奉承的话张口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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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马灵性,旁人靠近它都不会这般好脾气,定是县主天潢贵胄,折服于县主的天威之下,乖觉任县主驱使。”
“县主。”郭鹤淮出声低喊。
宝嘉充耳不闻,不理他,差遣贴身侍卫立即前去马市驱人清街,拔野古殷勤叫了手下仆役同去。
郭鹤淮:“县主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街上骑马也不爽快,不妨我陪县主去马球场,骑个尽兴——”
“闭嘴,郭鹤淮。”宝嘉冷睨他一眼,利落上了马,“过来替我牵马。”
郭鹤淮叹气,默默走到马前,牵好缰绳。
“起码不要驱人清道,马我牵着,你缓行出街,我陪你去打马球,如何?”郭鹤淮低道。
宝嘉不说话,然下巴微努,芙蕖随即心领神会,快步前去拦住侍卫——郭鹤淮见状,自知说动她了。
褚青仪见马行鱼贯而出一行腰挎横刀的县主近卫,在前方逐人清街,没多时,县主的贴身婢女小跑过来,在为首的侍卫身旁耳语几句,他们即刻不再赶人,只把百姓拦在道路两旁,警示路人避让。
宝嘉县主缓缓骑马而来,众人但见凉州刺史郭鹤淮牵在马前,俱是惊诧,有知情人小声道明二人曾缔姻缘,但因感情破裂而和离,人群里登时八卦心起,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这些对于褚青仪来说没什么新鲜,长安城里贵女和内外命妇们早聊过的闲闻,她只专心盯着混在人群里的白妙和史六顺二人。
宝嘉县主离这二人不到一丈时,褚青仪只见史六顺指尖翻飞,快到她肉眼未看清,似是一枚小石子抛击了出去,宝嘉县主的马陡然发狂,扬蹄嘶鸣几声,旋即横冲直撞,拔足狂奔而去。
宝嘉始料未及,从马背上颠下来。
“宝嘉!”郭鹤淮心脏一攥,脸色霎白,电光石火间扑过来一把接抱住,二人齐齐滚落于地。
人群骤起骚乱,惊叫闪躲。
拔野古惊慌失措,冷汗涔涔,抖着嗓子大喊驭马人速速去追马拦马。反应过来的侍卫们大惊失色,齐齐围向坠马的县主。
混乱间,褚青仪被人流推搡挤退,只眨了眨眼,白妙的身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史六顺!娘子,史六顺!”一直紧盯着此人的灵蝉倏地急喊。
此人逆着惊散的人群,大步走向街道正中,一只手摸向怀中,寒光一闪,他暴起扬匕,那马商拔野古的胡帽掉落,脸上惊恐不及的表情凝固,刀刃封喉,血溅当场。
史六顺面无表情地收了匕首,撩起袍角擦刀转身——
“啊——!!”附近瞧见惨状的百姓惶恐大叫,四下逃窜。
“小心!!快保护县主!!”
褚青仪手脚比脑子更快,扯起嗓子竭力大喊,话音未落,手已经抄起身侧饮子铺老汉挑担的扁担,囫囵便朝史六顺丢了过去。
灵蝉同样反应极快,征询的目光看向褚青仪,见对方冲她头一点,她便心领神会,疾步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高空之上俯冲而下一只鹞子,身姿矫健又灵巧,直逼史六顺而来。
10. 第十章
一丈远的前方县主坠马,侍卫上前围护,人群混乱起来的时候,史六顺趁机推了一把白妙,他低声催促,“趁现在,快走,妙娘!”
白妙仰头看他,眼角一片濡红,“六郎……”
那面容凶戾的胡儿瞬即眸光柔缓,脉脉含情,郑重承诺,“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雪恨。”
白妙磨磨蹭蹭,似有不舍,史六顺干脆将她狠狠往后一搡,看着她不得不顺着人流倒退,露出满足的微笑。
“妙娘,我们一起来生再见。”他用突厥语低喃一句,便狠绝转身。
当街砍死那狗贼拔野古,史六顺就陷入几分癫狂,目露凶光地直冲宝嘉县主而去。侍卫们远远听见有哪位娘子临危不乱的高声提醒,拔刀列阵,护在宝嘉县主周围。
褚青仪扔出去的扁担没击中人,落在史六顺的脚边,然而他恍若未闻,一脚生生踩断,挥着匕砍向宝嘉县主。
灵蝉疾奔过去拦截住他,二人缠斗起来。不知哪儿飞来的鹞子灵性十足,专去叮啄史六顺的眼睛。灵婵反应快,力气大,有些拳脚功夫,有灵鹞的襄助,没等侍卫出手,就夺走了他手里的匕首,踢开,钳住他的双腕反剪其背、双膝跪地,三下两除二将人降服。
史六顺一只眼被啄得鲜血直流,伏在地上放声大笑,褚青仪瞧他癫狂情状,心道他大概就没打算活。
“小娘子身手不错!”一道豪迈的男声伴着鼓掌声,阔步走近。
尉迟韫拍了拍灵蝉的肩,极为自来熟地问:“没想到啊,你不是那谁谁家的婢女吗?还会功夫啊?”
灵蝉偏头,来人今日穿着便服,是那个大嗓门将士,依旧咋咋呼呼的,吵得耳朵疼。
她悄悄躲远了些,昂首挺胸,“那当然!”
“哈哈,来,人交给小爷吧!”尉迟韫替其接了手,踢史六顺一脚,骂骂咧咧,“天杀的獠奴!我看你是活腻了,胆敢在节帅头上放肆,行刺县主!”
无多时,来了一伙子衙役和仵作,殓尸收尸,抬回衙署殓房,迅速清理干净现场;正逢休沐的尉迟韫喜提加班,亲自把史六顺逮回了大狱;被调遣来的两个弓兵张弓搭箭,当街射杀了那匹失控疾奔的大宛马;郭鹤淮把宝嘉抱上了马车,车夫扬鞭驱车,急急奔向最近的医馆;鹞子像个超然高人,无声而来,又悄然而去,功成身退。
褚青仪心有所感,循着鹞子的飞行轨迹,仰颈抬眼,猝不及防撞入男人的视线里。韦无咎不躲不避,唇畔噙笑,二人无声相望。
鹞子斜飞后入阁,灵巧地跃上凭栏,再跳到韦无咎的臂鞲之上。
韦无咎立在酒楼高处,不动声色地观察整个局势,将一切尽收眼底。
*
宝嘉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浑身都疼,尽管郭鹤淮保护的很好,怕是他自己受的伤更重,他浑然不觉。
县主身娇体贵,肩臂轻微擦伤,大腿撞伤,一片淤青,节帅府内,芙蕖小心翼翼替其上药,她疼得直抽气,人倒没空哭,凝眉蹙目,满面怒容。
马无缘无故失控,遭奸人暗算,当街行刺……简直奇耻大辱!
宝嘉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一定要那逆贼好看。
思及此,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叫随从去喊韦无咎过来问话,在他的地界上让她出此事,他难辞其咎。
仆从战战兢兢,一脸愁容地领命去了……叫河西一方大帅过来问罪?他、他算哪颗小虾米?
“郭鹤淮如何了?”宝嘉心焦地问。
芙蕖答:“县主放心,刺史无大碍,医师已去诊治了。”
宝嘉怔忡,长长松了口气。
他这个人,他这个人,既然一纸和离书说签就签,头也不回地离京回敦煌,毫不拖泥带水,好似对她,对长安,对他们的三载夫妻生活,一丁点儿眷恋与不舍也无。
从前年轻气盛,彼此棱角也锋,婚姻生活一开始便过得磕磕绊绊,青涩纯情地摸索一切,又各有各的骄傲与原则,将浑身尖刺刺向对方,快乐又刺痛着。
宝嘉自认她是个凡事向前看的人,绝不会拘泥于过去——他郭鹤淮明明是个被她抛之脑后的男人,如今何以忆起往昔,就心绪难平?
“县主,韦节帅和郭刺史一同到了。”
门外有仆妇通报,宝嘉回神,叫人进来。
二人闲聊着踏入室内。
韦无咎身上裹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郭鹤淮见状,了然地问:“去大狱里了?”
韦无咎淡淡颔首,打量他一眼,闲闲笑说:“老宁哪儿掏出来的衣服?还挺合身。”
老宁指韦无咎府上的老管事宁东海。
在就近的医馆做了简单处理,郭鹤淮送宝嘉回节帅府所住的院子,老管事请了凉州城中最好的医师来细诊,宝嘉留住郭鹤淮,示意他先去换一身干净衣服,也看看伤。
郭鹤淮的一身素白襕袍在地上滚得脏兮兮,又磨破多处,已然没法穿了。
郭鹤淮和韦无咎身量不合,府中又只有韦无咎这一个成年男子独住,老管事找了半天,把韦无咎未及冠时期的衣裳寻出来了,才勉强合适。
宁东海倒是颇为惭愧,捧着韦无咎旧衣说,不如去刺史府里去另取一套,郭鹤淮不甚介意,拿过来抖开就穿上了。
宝嘉却颇为嫌弃,“你堂堂一方河西节度使,府里连件像样的宾客衣服都没有?”
韦无咎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些琐碎小事,都是老宁打点,我没注意过。”
宝嘉不由说:“你也该成亲了——”
“裴皎,打住。”韦无咎睨向身旁的郭鹤淮,一副“少管闲事”的眼神,悠悠地说,“你自己的事儿都没琢磨明白呢。”
“韦无咎!”宝嘉总能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要不是阿娘惦念你,我才懒得管你个混不吝!”
“县主。”郭鹤淮出声打岔,将话锋转移到旁处,“今日之事,多亏了韦二夫人和她的婢女,褚娘子临危不乱,和其婢子侠义相助,当场擒贼,救下你我,臣想当面感谢。”
*
褚青仪离开马市前,赔了饮子铺砸坏的扁担的钱,当街死了人,那老汉吓得直哆嗦,又愁得不行,不停念叨:“哎哎出了这等晦气事,以后的生意怎么做哟?”
旁边卖蒸饼的妇人白眼一翻,“你只管卖你的饮子,凉州乃至整个河西最大的马市,还能落没不成!大变动的怕是凉州马商,那群商贾的事,影响不了我们这小本买卖!”
“对嘛,要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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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有谁遭殃……”一旁买蒸饼的游方道士捋着羊胡子,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是苏老的乐班,听说那胡儿是他乐班里敲羯鼓的,现如今整个乐班都被带走,拘在了衙署里挨个审问呢!”
褚青仪一听,打算去衙署一探究竟。
衙署与节帅府同在一坊,离得不远,她和灵蝉骑马途经节帅府,倏而听见一叠声的“娘子留步。”
褚青仪一回头,瞧见宝嘉县主身旁的贴身婢女芙蕖正从大门出来。
芙蕖快步朝她们走来,叉手问礼后,表明来意,原来是县主特来请她入府,想当面言谢。
那岂不是更好,本来她还在琢磨如何在衙署套些消息,节帅府里韦无咎要是在,她就不用这么麻烦了。褚青仪闻言点头,随她同去。
她到时,韦无咎正在和宝嘉县主讲羯鼓手安六顺,声音欠欠的不着调,似在拱火。
“没费什么功夫,他全招了。依照史六顺的计划,他说县主坠马后再遭马蹄践踏,必定重伤,他找机会突破侍卫包围,解决县主。然而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郭刺史,反应敏捷,有些身手,一把接住了县主,死死护在了怀里。”
宝嘉县主和郭鹤淮听罢,齐齐讥讽回去。
宝嘉县主扯唇冷笑:“少在那儿添油加醋阴阳怪气。”
郭鹤淮淡淡笑说:“一个獠贼身陷囹圄、死到临头,还有这般绘声绘色讲故事的能力。”
韦无咎作无辜状笑笑,“褚娘子来了。”
褚青仪略感尴尬,垂首作礼。
宝嘉注意力成功转移,“听说是你提醒的我的近卫,又是你的婢女生擒了那獠贼?”
褚青仪让灵婵上前,答:“对,灵婵会些拳脚功夫。”
宝嘉言简意赅:“赏。”
芙蕖便拍拍手,婢子们手捧漆盘,鱼贯而入,呈上一批崭新的绢料。
丝绢在坊市间可充货币流通,自己裁衣也好,拿去置换想要的物什,随她们便。
宝嘉恩怨分明,出手向来大方。
褚青仪敛衽作礼:“谢县主。”
“马市出这么大的乱子,你如何收场?”宝嘉问韦无咎,“行刺我的理由是什么?”
褚青仪屏息以待,她也想知道。
韦无咎瞥了眼褚青仪,“正是,我想问问褚娘子,想必她知道不少内情。”
褚青仪心道想从他那里得第一手消息可真不容易,随口一句,便反客为主,试探起自己了。
“行刺者是苏诘乐班里的羯鼓手史六顺,我曾在胡姬酒肆见过一回。”褚青仪谨慎地说,“我只知道这个。”
韦无咎:“你今日为何在马市?”
褚青仪:“听闻马市有家香料行,近日兜售波斯国的珍品馝齐香,我想去逛逛。”
韦无咎:“可有看到史六顺的同伙?”
褚青仪稍有一顿,想到马市里恰到时候出现的鹞子和尉迟韫,在酒楼里默观一切的韦无咎,此人运筹帷幄,人不现身,仿若也将一切掌控手中。
这人不好糊弄,斟酌一二,决定如实以告:“有同行者,不知道算不算同伙。事发前,史六顺曾与同乐班的琵琶胡女一道出现。人群拥挤,我一个没留意,此女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11. 第十一章
下午,天色陡然暗沉,乌云凝垂,狂风大作。褚青仪刚走出节帅府,雨兜头落下来,不稍片刻,暴雨如注。
空气闷潮,似要将今日的血腥与阴谋全部洗刷干净。
韦无咎一同出的门,他要再回大狱一趟。
见这反复无常的天气,吩咐守门的仆从把马车叫来,对褚青仪随口提议道:“送你一程?”
褚青仪几分犹疑,孤男寡女同乘一车,馆驿里小吏如云,她怕惹非议。传到韦颂耳朵里,都是不必要的麻烦——她太了解她的丈夫,和他身后的这个世家豪族韦氏,尊卑礼数从来是金规铁律。
思忖再三,褚青仪婉言拒绝,“劳烦派了个人去给馆驿传个话,让我家侍从遣车来接。”
“不传。这么麻烦做什么,要么上车,要么你等雨停吧。”韦无咎似笑非笑,一眼看穿她的思虑,撩袍便上了马车。
褚青仪就没见过这么不讲表面客气的人,“……”
守门的仆从正左右为难,马车内,韦无咎散漫的声音裹着雨声传来,“叫你婢女上来伺候。”
褚青仪心口一松,这便不算独处了,知道对方递台阶下,不再推辞。
车内还有一只鹞子,褚青仪掀帘登车,就看见韦无咎旁若无人地歪在坐榻上,如逗鸟的二世祖一般逗弄飞禽,压根没管她,褚青仪找角落的位置径自坐了,灵蝉跪坐榻边,各自一言不发。
马车行过同坊的衙署,褚青仪下意识掀开车帘看了眼。
韦无咎在此时出声,”你在哪里的胡姬酒肆见过苏诘的乐班?”
他没有在县主面前细问这些。
褚青仪想了想,答:“甘州。”
韦无咎面露“果然如此”的神情,“甘州刺史杜霖佑,你或者你丈夫可熟悉?”
褚青仪:“不熟。”
韦无咎:“甘州刺史的下官张掖县令赵庆阳,韦二相熟。”
她那日在茶棚既已递出消息,便猜到他会查出来些东西。
褚青仪觉得他明知故问,不由反问:“你知道还问什么?”
“没什么,”韦无咎笑笑,话头一转,“你猜对了,白妙不简单。”
褚青仪忙问:“那么这一次你审出什么了?”
“想知道?”韦无咎一派气定神闲,盘询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缓缓发问,“你先告诉我,你在私下查什么东西?”
“节帅!节帅!车马停一停!”
雨幕外俄而传来声若洪钟的大喊,尉迟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冒雨纵马而来。
马车陡停,褚青仪的身体猝不及防往前一倾,她坐于韦无咎左侧方,男人左肩上的鹞子登时惊飞,褚青仪几分后怕,见过这只禽鸟的啄眼的狠戾,她撑了撑榻,让开稍许,却因身体的惯性,侧脸便直挺挺撞上男人的肩臂——韦无咎没多想,就势揽住她胳膊,往上兜了一把,女人的发顶便触过他的下巴与侧颈,滑过喉结——双方在那一刹,明显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陡急,交错着,几分隐抑的混乱。
韦无咎敛眼,女人微湿的青丝裹着潮润雨气,丝缕若空谷幽兰般的清香,沁入鼻息。
他喉结微滚,不动声色地将视线错开。
“节帅!我有要事相禀!”尉迟韫已然纵马行到了车窗外。
灵婵的心脏几欲要跳出来,不敢多看娘子那边,又紧张盯着车窗,生怕那大嗓门自顾自掀了帘。
褚青仪稳住心神撑榻直起身,默默远离,坐回原位。
“讲。”尉迟韫终于听到韦无咎应了声。
鹞子重新飞回韦无咎的肩上,它警锐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褚青仪,敛翅抖动,雄赳赳气昂昂,似十分不满她方才霸占主人的肩膀——它的宝座的行为。
尉迟韫凑近车窗,一五一十低声禀报:“我在苏诘的住处搜出了两封书信,突厥文写就,需得找个译语人翻译。除此之外,还发现一对价值不菲的金臂钏,苏诘和拔野古屋里各搜出一只,款式一模一样。”
褚青仪怔然少顷,若有所思。
韦无咎问:“书信在哪?”
尉迟韫从怀里掏出厚厚裹布,从车窗抛进来,喜滋滋地说:“我搜出来就捂怀里了呢,目前谁都没看过!”
“做得好。”韦无咎解开包裹布,大雨天里面纸张无损,没有打湿,“雨这么大,快回去吧。”
尉迟韫领命而去。
韦无咎粗览几行便放下了,似乎看不太懂,褚青仪暗暗思忖,要不叫他给自己看看——可方才的事让她如坐针毡,多说一句都难。
就这般天人交战间,无知无觉,到了馆驿。褚青仪下车,韦无咎这才出声喊住她,递给她一把伞。
“打上。”
先一步下来的灵婵连忙接过,撑开,一手扶褚青仪下车。
“大雨天,快闭坊,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里了?”官驿门前的廊檐下,韦颂质问声裹风刺来,冷飕飕如箭。
隔着廊下一片雨帘,韦颂的面容看不真切,他似乎特来等待,隐约焦急,又似乎透出几分怒恼,看见自己的妻子从小叔的车马里出来,小叔未婚,与侄妻同车而处——然而等褚青仪踏上门阶,丈夫的脸上不苟言笑,面无表情,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褚青仪时常分辨不清楚他的心思,却懂这是他生气了的前兆。
她敛眉垂眼,耐声解释:“我被县主叫去节帅府叙话,出来时,暴雨突降,节帅正好要去大狱,便顺带捎了我和灵婵一程。”
韦颂冷声道:“你大可以让我的仆从驱车前去节帅府接你。”
“……”褚青仪掀了掀唇,无话可说。
“子愈啊。”韦无咎不知何时下了车,笑眯眯喊他,旁若无人地插话。
“多谢小叔送吾妻归家,”韦颂面无表情地叉手作礼,“青仪不懂礼数,不敬长辈,这般劳烦小叔,实在不该。”
韦无咎挑眉,“说说,哪儿不敬长辈了?”
韦颂:“于规矩不合,作为侄妻不懂避嫌——”
韦无咎啧了声,“你是拐着弯骂我不避嫌吧?韦子愈。”
韦无咎哪里听不出来他明着申斥自己妻子,暗讽他轻浮无礼?
韦颂愣了一瞬,微微皱眉,他这小叔从来这般直言不讳,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自己声名狼藉,更不屑于维护韦氏家门名誉,现如今这般行事随便,举止轻浮,连自己侄妻的清誉也要糟蹋吗?
索性也把话摊开,肃容正色地说:“小叔,褚青仪是我的妻子,您的侄媳,她原本家风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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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分守礼——您不怕惹人非议,可哪日言官依风闻奏事,拿这个做文章参你一本,您天高皇帝远,届时身处长安的我、和我的妻子该如何自处?”
“叫他们参。”
果然是规矩比山高的京兆韦氏一门,韦无咎觉得没劲儿。懒得啰嗦,甩下一句正欲转身就走,听到女人温顺到近乎软弱的认错声。
“夫君,是我的错,”褚青仪闭眼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手心肉里,几欲哀求,“别说了,是我不懂规矩,我认罚。”
她神思恍惚,嗅到韦颂身上若有若无的苏合香,刚踏入廊下时,她便已瞥到他腰间药囊不见,另挂香囊。
罗什佛寺礼佛,如今身在凉州的柴三娘,前一世身死乌鞘岭前的马车内……她不愿去做最龌龊的猜测,她告诫自己这些事不值得她去分神,做个糊涂的妇人,母亲教导说,糊涂是妇人在后宅间安身立命的最大生存智慧——她刻不容缓,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她的尊严摇摇欲坠,觉得自己在韦无咎面前被自己的丈夫撕碎扯碎,快要无处遁形。
那一根连日紧绷的神经绷到极限,终于崩塌,褚青仪浑身脱力,心力交瘁,诸般负面情绪如黑潮,淤涌而出,将她淹没。
褚青仪想起新婚不久,初做人妇,仍保持着少女关于爱的浪漫幻想,期冀得到丈夫的爱重。
她旁观数十年如一日恩爱如初的表哥表嫂,那是她羡慕的一对夫妻模板。
鸿胪寺任职的表哥位卑言轻,薪薄事繁,比他跟随商队跑商的时候赚得少多了,然能安家立业,稳当生活,他知足常乐;表嫂莳花弄草,开一家花铺,给贵人们卖花送花,二人扶持着过日子,将生活经营得有滋有味。
勤靡余劳,心有常闲,是二人最真实的夫妻生活写照。
表嫂送花来的一日,褚青仪倾诉丈夫冷淡,表嫂嘿嘿一笑,附耳过来,好心支招,“投其所好,不要害羞,新妇讨好丈夫的那些小心思使一使嘛!你们新婚夫妻,还需磨合,这很正常啦!你莫要太烦恼,时间久了,他一定能看到我家阿黛的好!”
新妇听罢,心跳惴惴,羞容赧面,还是鼓起勇气去主动一回。韦颂是将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她不愿一直冷淡下去。
如何讨好丈夫呢?
褚青仪思前想后,偶然得知他喜欢苏合香,便以香熏衣,隔日,陪韦颂赴宴前,褚青仪精心打扮,换上染香的新衣。她心跳如擂,耳根染绯,渴望丈夫窥见她的小心思,又赧然羞涩,不敢教他发现。
谁料想,她得到的是丈夫眉头拧成死结,一张鄙厌的冷脸,“谁准你在我面前用此香的?”
当夜,她听到韦颂院子里的老仆妇们窃窃私语,背后嘲笑她钻营心计,东施效颦,弄巧成拙;她侵夜犯禁从酒肆里迎回了喝得酩酊大醉、第一次夜不归宿的韦颂,她的丈夫一脸失魂落魄,嘴里轻喃三娘;她也头一次得知,今日是柴侍郎家三娘柴筠的订婚下聘之日。
暴雨倾盆,凛风猎猎。
褚青仪的削瘦身影融在廊下阴影处,渺淡近无。
“求你了,韦颂。”褚青仪神色郁郁。
她到底不是无喜无悲的佛子,韦无咎忽觉她面容哀寂,给人伶仃的破碎感。
12. 第十二章
韦无咎自恃洞悉人心,将人性看得通透,也善于捕捉人的情绪。
可他看不太懂褚青仪,他眼里——至少这几日接触下来,她是生机勃勃的,不知私底下在查些什么东西,三番五次在他这里打机锋,试探消息,一股莫名其妙的执拗劲儿。可现在,在她丈夫身边,他只觉得她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他少时曾猎过一只瘦弱的山兔,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眸,望向他时倔犟又易碎,不鸣不泣,面对他手上一箭就可射穿它身体的弓矢,一副从容就死的模样。他觉得有趣,将它包扎好伤口,抱了回去,精心饲养,它又展现出温驯熨帖的一面,灵动可人,叫他铭记如今。
他看不得本该蓬勃生长的花凋敝,他又想多管闲事救下一只山兔了,韦无咎心道。
对方既拿长辈身份做文章,韦无咎便以长辈身份压他,他弯眼笑道:“小叔我啊,府中无女眷,宝嘉县主如今暂住,受了惊生了病,没人近身照顾,侄儿不如替我分担分担?”
“这样吧,我瞧侄媳和县主今日相谈甚欢,也听闻侄媳素来会照顾病人,可否劳烦她替我解一解燃眉之急?”
韦无咎从来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泼皮无赖也耍得,天生反骨,今日偏就跟看不大顺眼的韦颂唱个反调。
褚青仪讶然少顷,韦无咎也不等她和韦颂回答,下巴一努,吩咐候在一旁的灵蝉,“去把你家娘子东西收拾收拾,搬进马车,对,就这一辆,择日不如撞日。侄儿想必也能理解我苦衷吧,我可不敢怠慢县主。”
话都给他说完了,褚青仪懵懵怔怔地想,却是求之不得,于是缄然不语,此时此刻她只想逃离。
韦颂深吸一口气,“小叔——”
“嗯?”韦无咎眉梢一挑。
“至多三四日,”韦颂从牙缝里不情不愿蹦出几个字,“届时青仪要随我回京述职,不好久留。”
韦无咎笑说:“这是自然。”
如此一番闹腾,褚青仪和韦颂没有出声,气氛晾在那里,一片沉寂,谁也不愿多说一句。灵蝉叫了几个干活爽利的随从,先把褚青仪的日常用的紧要东西搬上车,无多时,褚青仪再入韦无咎的马车,折返节帅府。
韦无咎已撑了伞,挺拔如松的身影逆着风雨而行,径自往大狱的方向去了。
*
韦无咎收了十六骨紫竹伞,倒垂伞柄反捏在手里,伞尖向下,水珠汩汩滑落。
关押重死刑犯的大狱里,腥臊,闷湿,气味并不好闻。
“节帅。”刑吏们冲韦无咎叉手见礼。
韦无咎微微颔首,“招了么?”
为首的刑吏摇摇头,“这獠奴嘴巴硬得很。”
受刑室的正中,史六顺被铁链死死绑在邢架上,上半身赤裸,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浑身浴血。胡人垂着头,曲卷的头发杂乱蓬散,看来晕死过去了。
韦无咎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吩咐说:“泼醒。然后传书吏进来。”
刑吏行礼称是,一人准备好纸笔,唤来狱中书吏,记录供状。一人拎起一旁的水桶,兜头泼下,史六顺呛咳转醒。
“醒了?”韦无咎噙笑轻问。
披头散发的史六顺咳嗽不止,罔若未闻,一言不发。
韦无咎不以为意,继续说:“我从苏诘的卧房里,搜出了两封信。”
男人信步闲庭,以伞尖点地,围绕着史六顺转了一圈,“他一个龟兹人,奇了怪了,往来书信用的都是突厥文。说起突厥——苏诘的乐班里,你来自云中都督府的突厥部落,只有你是突厥人。”
史六顺冷呵一声,啐出一口血,“那又如何?”
“前些时日,几个混入凉州城的浮浪子,闹市纵马,在城内兴风作浪,被悉数擒获,然而就在这前一天,一伙伪装商队的西突厥残部就被一网打尽——苏诘房里搜出来的信,是与这残部的往来书信。”
“结论:苏诘是与这群人接触的秘密接应人。”
史六顺仿若这才听到一些令他满意的东西,悄然勾起唇,干脆答:“是,他就是幕后主使。”
韦无咎问:“为什么要行刺宝嘉县主?”
史六顺答:“苏诘拿我软肋威胁我。”
韦无咎又问:“杀拔野古又是为何?”
史六顺沉默良久,答:“狗贼该死,欺辱妙娘。”
韦无咎长长“哦”了声,弯眼笑道:“倒教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懂突厥文的琵琶乐女,软肋就是她?”
“跟她没关系!”史六顺猛地抬起头来,一只被啄瞎了的眼浑浊充血,面容阴戾如修罗。
“谁?”韦无咎明知故问。
为首的刑吏心领神会地出声:“回节帅,此琵琶乐女名叫白妙,是龟兹与突厥的杂胡。乐班所有人都被暂时羁押在衙署审问,要将她押过来受刑吗?”
“放了白妙,她是无辜的!从头到尾与她无关!”史六顺急喊,“想知道什么,我悉数相告。”
韦无咎眉梢轻扬,作洗耳恭听状。
“苏诘不满唐廷,积怨已久,于是和西突厥的残部都钵蓝搭上线,帮助他们一部分先一步潜入凉州城,等候听令,伺机而动,余下的一部分六王子及其王子亲随,假扮粟特商队入城。”说到这里,史六顺几欲咬牙切齿,语气十足恨铁不成钢,“然六王子昏聩无能,好色烂赌,不成大器,在青楼夜赌时输尽家财,索性赖账不付款,惹怒了青楼背后的真正老板沙金帮,沙金帮是整个河西最大的沙匪黑.帮,并不怵他,当夜直接绑了他,去信其亲随,拿钱赎人……亲随为赎回六王子绞尽脑汁,不得不推迟计划。”
“让我猜猜计划是什么。”
伞尖划动地面,发出细微又刺耳的响动,韦无咎微微一笑,“破坏凉州与吐蕃的绢马互市,让两方边民互相猜忌;引起摩擦,让作为河西节度使的我引咎辞职;最好能挑起战事,令吐蕃与我朝反目,再度起兵征伐,对么?”
史六顺的眼神意味深长,阴阳怪气地说:“对,事成,最好的结果是一举三得,再不济也能一举两得,韦大节帅您被扳倒,很多事情就好做多了——眼红您的位置,看不惯您的人太多了。”
韦无咎轻“啧”一声,偏头睨他,“谁这么看不惯我?”
史六顺卖关子不回答,自顾自地说:“所以,苏诘逼迫妙娘前去鸠摩罗什寺,去给六王子亲随传递消息,解救回六王子,可不知为何所有人消失无踪,再也联系不上。翌日浮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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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作乱,其实是他们出门打探消息发现上首不见,又被你的部下勘破行迹,紧逼之下,慌不择路在马行抢马,欲硬闯出城。几天后,浮浪子及其突厥人同伙一网打尽的这一则含糊不明的告示,出现在了城中布告栏里。现在看来这群不中用的东西都被你抓了,到底斗不过手眼通天的韦大节帅呢。”
“我已经将前因后果悉数招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史六顺轻蔑一笑,不再多言。
“都一五一十地记上了吗?”韦无咎偏头问。
“回节帅,全部录毕。”书吏奋笔疾书,落墨如飞,勾出最后一笔,小跑出桌,恭敬地将供状双手奉上来。
韦无咎一手接过,不紧不慢地阅览完毕,递还书吏手中。
男人将手中的那柄紫竹伞抬起,伞尖戳刺在他肩胛的伤口处,一线血迹喷薄而出,史六顺咬牙痛吟出声。韦无咎俯身,笑吟吟低道:“好,好,严丝合缝,有始有终,逻辑严密,很完美的供状呢。”
再直起身的时候,韦无咎吩咐邢吏说:“让他签字画押。人证物证俱在,结案吧。”
众人皆知,河西节度使韦无咎是一只笑面狐狸,平素爱笑,待人如沐春风,亲和随性,但无人真的敢在他头上造次——年纪轻轻能在河西这复杂又特殊的边陲重镇摸爬滚打起来的将帅,必然心思深沉,绝不简单。
如今被重重锁链捆在邢架上的胡人,终于见识到他狠绝冷戾的一面。
史六顺听罢大笑,笑得伤口抽痛,龇牙咧嘴。
大仇得报,夙愿得偿!
终于把那老不死的狗东西拉下水,痛快!
史六顺闭上眼,神思混沌间,脑海里浮现出妙娘泪涟涟的面庞,痛苦的眼眸,和轻柔絮语。她拿着一根簪子,戳划着自己的手腕薄薄的脉搏处。
“六郎,我胆小懦弱,人微命贱,总在身不由己,身在凉州苏老逼我伺候拔野古,不久之后又要去侍奉主子……我不敢忤逆班主,我不想去长安,我也不愿负你,我只想与你长相厮守……有时候我想同你说,我们一起共赴来生吧,我想一了百了,可我还有、还有……”
史六顺握拳低问:“还有什么?你只管说。”
白妙期期艾艾,犹疑再三,终于不能自己,掩面长泣道:“我还有大仇未报。就此自戕,我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姐弟……”
史六顺俯身抱住她,她开始敞开心扉,讲述她今日方才得知的真相:她苦苦寻觅的父母,经年前就已被人劫杀。凶手有二,一是被她一度视作恩师的苏老,二为肆意玩弄她的拔野古。
他有他的一举三得,目的达成有二,自此死而无憾。
韦无咎再一次离开了大狱。
刑吏们解了史六顺身上的锁链,架起他,准备扔进牢房。经过某一间牢房时,他随眼一瞥,那稻草堆上奄奄一息的几人,似乎就是都钵蓝的六王子及其亲随。
为首的刑吏循着他目光看了眼,不屑嗤笑道:“那群软骨头啊,甚至不如你,受不住刑,早早就全招了。”
史六顺不由暗忖,韦无咎此人,果然城府极深,手段狠绝,令人胆寒。
这些或那些在其背后虎视眈眈的人呐,或许还是太小瞧他了。
13. 第十三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在即,凉州坊市间摆出花果、冥器、彩幡的节物,百姓争相购置,亦见四处焚纸钱、设供桌摆贡品的人家,节日气氛渐浓。
褚青仪刚踏进县主的院落,听见洒扫的婢子们在聊中元节当天去道观看大法会,还是佛寺的盂兰盆会,又道中元夜解除宵禁,凉州本地有祭厉夜巡的传统,杂耍戏人会游街表演驱邪傩戏——众婢子很快达成一致,大法会抑或盂兰盆会在长安她们早已屡见不鲜,决定去瞧新鲜的夜巡。
昨日自馆驿搬来节帅府,褚青仪前去向宝嘉县主请安,见其状态健稳,压根没怎么受到马市行刺案的影响,便知韦无咎随便拿了个由头,专和韦颂对着干唱反调。
他们二人仅相差五岁,褚青仪嫁进韦家后,听过不少韦无咎在梁国公府的“丰功伟绩”——其中少不了这看不顺眼的二人的针锋相对。
府中上下皆道韦无咎行事荒唐,肆意妄为,视韦家家训与礼法于无物,谁也管不住这二世祖。韦颂少时便耿直刚正,对这位年纪不大的小叔表面上始终礼貌克制,但桩桩件件看不过眼的都要直言不讳,劝谏批判,搞得韦无咎烦得很。
韦无咎已至而立,却还有些和人斗气的幼稚心性,每思及此,褚青仪便不由莞尔。
到宝嘉县主的卧房,仆妇入内通传回来,引褚青仪进去的时候,听到她和芙蕖在聊雍王的嫡长子李容川惹怒圣人,令自己阿翁生厌,被褫夺嗣王封号,驱离十王院,贬为庶人,流放巴州的事。
“大快人心!这草包只会给自己阿耶拖后腿!”
“眼见圣上年迈病重,每况愈下,又仗着雍王有了我阿娘的支持,觉得储位赢面大,哪日他阿耶即了位,他自己就是未来的太子……才十六岁就这般纵情肆欲,骄奢淫逸,不知收敛——尚胡风,着胡服,用胡食,豢胡姬,甚至连俊美胡儿都不放过的恶心东西……”
宝嘉县主柳眉倒竖,满脸嫌弃,喝了一口茶,方才强压下胸口泛起的恶心。
“连带杜屹何也遭贬谪,贬去秦州做了司马,他作为雍王特请来给李容川授课的老师,没有严加管束就罢了,似还有纵容之意,那坊间据传将杜曲自己的一方别院专借与李容川安置胡姬,一起……”
宝嘉县主见褚青仪入了内,稍有一钝,转而问她:“你过几日就要随韦二返京了?”
褚青仪点头称是。
宝嘉县主说:“日后等我也回了京,来长公主府找我,我向诗社引荐你。”
虽是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却已显亲昵。
褚青仪呼吸一轻,微诧,还未出声,宝嘉笑道:“这长安的贵女们呐,我只找合得来的。”
褚青仪先是受宠若惊,而后便悄悄自惭形秽起来,栖云诗社由宝嘉县主创建,日常活动但不限于诗,据说诗社里都是些眼界极广、在各自领域大放异彩的才女。
褚青仪嗫嚅:“我……才疏学浅……”
宝嘉坦言:“这不重要,你让我觉得没那么无趣。”
在马市有当机立断救她一命的魄力,宝嘉不相信她只是一个眼界短浅的内宅妇人。
*
与县主的交流收获颇丰,最直接的,褚青仪获得许多长安城近来的第一手动向。她去京已久,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身在河西,错过许多信息。
嗣王李容川和其老师杜屹何连遭贬谪,让褚青仪若有所思。
杜屹何曾官拜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掌官员的任免与稽核,圣人将如此重要的位置交给他,可见对他的荣宠。宠幸的不止是他,还是他身后的京兆杜氏一门,杜家一直是御前炙手可热的世家望族。
杜屹何其父杜冶官拜左仆射,时人称一声杜左相,年逾古稀,还未致仕。
杜相公曾是太子太师,是圣人做太子时的恩师,圣人尊敬有加。雍王请杜屹何做自己长子老师,可见其期许。只可惜被其母溺爱放纵,不堪成器。
同为关中郡望的门阀世家,京兆两门之韦氏杜氏,一直是互相较量的死对头。
现如今,早已不是世家之间的简单较量,皇帝病重年迈,仍不立太子,褚位之争愈演愈烈,杜家拥立皇长子雍王,韦家则支持皇三子代王。
苏诘乐班背后的主子,难道是杜屹何?
她作为韦家妇……惹来的杀生之祸,从此便有迹可循了。
由此管中窥豹,褚青仪发现这些端倪。心有猜测,只待确认——这却是最难的事。
褚青仪回了住处没多久,灵婵领了宁老管事过来拜见。
“褚娘子安好,”宁东海施礼说道,“代节帅前来相问,府中住得还算习惯?有任何需要吩咐老奴即可。”
褚青仪:“多谢节帅关怀。”
宁东海:“这是应当的。”
褚青仪顿了顿,试探问道:“节帅今日可在府中?”
宁东海点头,不由叹道:“本是休沐,此刻却依旧不得闲,正在前厅与尉迟都将议事呢。”
老父亲一般,对工作狂魔儿子的担忧语气。
褚青仪忽然想起,韦无咎的确家父早亡。宁东海忠心老仆一个,此前服侍韦父,现今替韦无咎操持家业,韦无咎对其敬重有加,指不定整个韦家都不如眼前这个老仆来得感情深厚。
“节帅管理整个河西,日理万机,着实辛苦。”褚青仪宽慰道,“宁老不必太过挂怀,我想节帅自有分寸的。”
宁东海:“老奴也只能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不叫节帅被内宅琐事分心了。”
宁东海走后,褚青仪叫灵婵去前厅与大门打听一圈,缘是尉迟都将带了两个译语人过来,正厅没待多久,便回了节帅书房。
褚青仪不由思村,难道是要翻译昨日自苏诘房中搜出来,以突厥文写就的信?
思及此,她蹭地站起来,试图替其翻译的那颗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娘子?”灵婵疑惑。
“灵婵,你替我想想,”褚青仪来回踱步,“咱们能寻个什么理由去找韦无咎。”
灵婵小心翼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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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最近和节帅……走得很近。”
褚青仪猛然一怔。
“不过,”灵婵嘀咕道,“也是奇了怪了,只要不在姑爷跟前,娘子在谁跟前都开怀多了……”
灵婵迅即心道,这就足够!
*
“节帅,这边已译毕!”
尉迟都将拿着一张纸,阔步踏进韦无咎书房。
书房内,韦无咎懒散坐卧于榻,肩披薄毯,撑额支在小几上,眼皮子坠坠,半寐半醒。
另一个译语人冷汗涔涔,不知是不是译得平铺直叙太无趣,把节帅说困了……可翻译也无须有趣吧?客观公正不掺杂情感才是译语人的专业态度啊!
苏诘房间搜出来的两封书信,各留一封,由尉迟韫带进来的两个译语人分开翻译。一个留在偏厅笔译,一个带去韦无咎的书房,让他一五一十口译出来。一封翻译完毕,再交换。
韦无咎打了个哈欠,半睁着眼睛接了笔译完的那张纸,一目十行看完,淡淡颔首,便放两个译语人去了。
尉迟韫亲自送他们出门,送到门口接送他们的牛车前,指了指车厢。
“去车里拿,每人二十贯钱,你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哪日我听到不该听到的消息,我便只认定都是从你们嘴里漏出来的,到时候——”
二人连忙点头哈腰,齐声讪笑附和,“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韦无咎听得懂简单的突厥语,看不懂文字。信件内容和他猜的差不多,和史六顺招供的一模一样,没有出入。
信上细叙破坏换绢马互市的计划,只是计划生变,没来得及实施,便被韦无咎一锅端了。
信封藏在衣箧的层层衣物下的暗格里,位置隐秘,尉迟韫摸查了出来后,和大狱里的那一伙突厥人对比了字迹,的确是六王子其下一亲随所写。
凉州的异邦往来信件管控很严,逼问之下,才知他们打着所假扮商队的名义寄送的。
信件上没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只有一处引起韦无咎的注意——书信者浅浅提及了他们做的商队假身份,背后有大人物襄助,让他们扮作粟特商队入城后,又授意他们与苏诘的乐班接头。
“节帅,苏诘已被擒进了大狱,他一直嗷嗷喊冤,史六顺既已认罪伏法,那乐班其他人如何处置?”
尉迟韫大剌剌的嗓音乍然传来,扯回韦无咎的思绪。
尉迟韫进了书房便自顾自狠狠灌了口茶,韦无咎淡声道:“余下的交给郭刺史,他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不用管了,这案子差不多结了。”
尉迟韫随口说:“我记得还搜出一对臂钏。”
韦无咎:“与此案毫无关联,也只能代表苏老和拔野古二人从前是旧相识。”
尉迟韫点点头,“也是。”
不刻,他又嘀咕道:“难得如此利落办了个大案,怎么如此不得劲呢?”
韦无咎要笑不笑,“你这是骨头贱,闲不下来。”
尉迟韫:“得!您大郎别笑二郎!”
14. 第十四章
褚青仪最终什么借口都没想,带着灵蝉,直接莽了过去。
韦无咎的院子里没什么仆从,相比县主,少得可怜。直到书房,才瞧见人。
书房外的仆从通报褚娘子门外求见,韦无咎稍愣,片刻眉梢一扬,“叫她进来。”
尉迟韫头头是道地点评:“这韦家二郎总绷着一张死脸,一板一眼的,时常对节帅不客气,他婆娘倒是殷勤,反正比他会做人。”
韦无咎凉凉睨他一眼,尉迟韫嘿嘿一笑,旋即噤声。
褚青仪入内,敛衽施礼,“小叔。”
韦无咎:“有什么事?”
“我听闻小叔在找译语人,遂来自荐。”褚青仪开门见山。
尉迟韫满脸疑惑,“早译完了!再说了,你一深宅妇人,还能懂藩语?”
褚青仪抬了眼,直视韦无咎,意简言赅,“懂。”
尉迟韫恍然大悟,“等会儿!之前袁都头跟我说,节帅在鸠摩罗什寺碰见个懂藩语的贵女,不会就是你吧?”
褚青仪面不改色地认领,“是。”
“那也不能随便给你看啊,”尉迟韫双手一摊,“事涉机密,娘子莫来蹚浑水!”
褚青仪径自走向韦无咎,在他的榻边又叉手一礼,低声道:“想必小叔多多少少不放心吧。”
很容易推断出的结论。
昨日雨天同乘一车,尉迟韫冒雨也要将信件第一时间亲手送到韦无咎手里,可见他信不过很多人,要防的人也很多,只有尉迟韫这样的亲信才能让他放心。
韦无咎歪在塌上,支着额,好整以暇地瞧她。
“译语人中极少纯汉人,多为汉胡混血、回鹘人、粟特人,我即为韦家人,绝不会藏私,小叔可看看我这一版本,两相对照。”
尉迟韫险些被这一番言辞唬住了,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不由看向韦无咎,只见自家节帅敛眼瞧那女郎,蕴着几分欣赏,目光静遂且专注——他自跟随节帅,从未看到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半晌,韦无咎淡淡出声:“把信给她。”
尉迟韫自怀里掏出信递给她,韦无咎下榻,对褚青仪说:“过来。”
褚青仪忙跟上,韦无咎引她到自己书案前,示意褚青仪跪坐下来。韦无咎俯身,轻撑案沿,递去纸和笔,“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低喑的嗓音拂过耳膜,褚青仪呼吸一屏,旋即正襟危坐,她目不斜视接了笔,摊开信,压下莫名鼓噪的心跳,专注去看信。
韦无咎直起身,复又回了榻上,旁若无人地阖眼休憩。
*
日光透过院外老槐树的枝隙洒进来,一地驳影,晃荡如波。
灵婵在门外静候,尉迟韫也晃荡出了书房,节帅这几日几乎没合眼,睡眠极少,他怕打扰到韦无咎这短暂的歇息。然他嘴巴又完全受不住闲,遂压低嗓子跟灵蝉扯白:“喂,你叫啥来着?”
“……”灵婵莫名其妙瞥他一眼,悄悄退远一步。
尉迟韫眼一瞪,“你那什么眼神!小爷我是看你筋骨不错,准备给你提点两句!但我不知道你名字,我总不能天天跟你喂喂喂吧?”
灵婵更莫名其妙了,嘀咕:“谁要你提点了?”
“不行!那可不行!太浪费了!”尉迟韫很是坚持,“你力气大,下盘稳,身段灵活,是个练功夫的好苗子!”
“那是当然!”灵婵扬起骄傲的下巴,“我自小在百戏班练杂耍的,基本功当然扎实!”
尉迟韫颇为捧场地“嚯——”一声,“你家娘子连杂耍的小丫头都收来当婢女啊?挺亲民呐。”
“你闭嘴!不准说娘子坏话!”灵婵瞬即抿了嘴,老不高兴了。
尉迟韫丈二和尚的摸不着头脑,他哪儿骂她家娘子了,“我这不是夸么?”
寒门女褚氏嫁入梁国公的韦家,一跃枝头成凤凰,一朝跻身贵女行列。
明里光鲜亮丽,暗里讥贬寒酸,拿灵婵的出身暗讽褚青仪的出身,褚青仪见得多了,但她从未换下灵婵。
灵婵从一开始的泫然欲泣、愤愤不平到自责内疚,决心远离,不愿叫娘子被人瞧不起,是娘子替她仗义执言,待她一如往常的亲厚,将她拉回来,撑起她的自尊。
灵婵便暗自发誓,她不允许任何人欺辱娘子!
她就仗着娘子的偏爱,她来当蛮横无知的刁婢,将那些拜高踩低的人狠狠怼回去!
褚青仪伏在案前,一目十行,奋笔疾书,脑子紧绷如弦飞速运转,一边心里默译成汉文,一边手里墨写出来,一盏茶的时间并不充裕,她知道这已是韦无咎“格外开恩”给她的机会,她得把握住。
门外的人絮絮低语,树间鸟雀啁啾,韦无咎缓缓睁了眼,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到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的女人身上。
看她忘我的状态,他略感意外,他并不指望她真的能一盏茶的时间翻译出来,这要求太苛刻,只是想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好了!”褚青仪欣喜喊出声,意识到韦无咎在小憩,连忙压低了嗓音。
下意识抬眼望去,猝不及防撞入男人墨如点漆的眼眸——见她发现他肆无忌惮的打量,他不躲不闪,同她对视,那是一双喜怒不辨,却极具侵略性的眼睛,褚青仪心头猛地一跳,垂首起身,错开视线。
“好了?这么快?”书房外听到动静的尉迟韫大步走进来。
褚青仪将译文呈上,放到韦无咎手肘旁的小几上。
韦无咎垂眼细细阅览一遍,递给尉迟韫。
尉迟韫看罢惊呼,“我还费那功夫请译语人作甚,节帅府上有如此妙人!又快又好,如出一辙,节帅您早不拿出来!”
韦无咎唇畔噙了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也是头一次知道,褚娘子有这般才能。”
“小叔谬赞。儿时兴趣所致,上不台面的小爱好,”褚青仪简单地稍作解释,“青仪庆幸能帮到小叔。”
韦无咎好整以暇地笑问:“所以,你可有什么发现?”
褚青仪顿了顿,说:“信中提及的背后帮忙做身份,冒充粟特商队的大人物,我有一猜想。”
尉迟韫不由问:“什么猜想?”
褚青仪先问道:“伪装成的商队的一伙突厥人,他们所出具的过所公验,上一站可是甘州?”
尉迟韫:“是。”
褚青仪的猜测极为简单明了,“我在甘州见过苏诘的乐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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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他们亦是从甘州来的凉州。甘州现如今最势大的人物,是甘州刺史杜霖佑。”
尉迟韫张了张口:“还以为有什么高论呢!你这……没有证据的事,莫要随便下定论!”
然他心里暗忖,这女郎对局势如此敏锐么?能看出杜霖佑和节帅私底下的暗流汹涌,针锋相对。
“杜霖佑出自京兆杜氏,其伯父为杜左相杜冶,堂兄是吏部尚书杜屹何。关中韦杜二门,明争暗斗已久,”褚青仪暗捏了把沁出薄汗的手心,“小叔贵为河西节度使,手握实兵,位高权重,您作为韦家人,想必……不管他是不是幕后主谋,给您添乱,他都乐见其成。”
想必,这就是她被杀人灭口的原因了。
译完信,千丝万缕,草蛇灰线,褚青仪终于一点点捋清楚了——买凶杀人的背后买主,就是杜家人,至于具体实施的是谁?最大可能便是放了突厥人入城的甘州刺史杜霖佑。
苏诘谨慎多疑,倘若发现她懂藩语,怀疑她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会猜到他背后长安的主子就是杜屹何。
杜屹何惹出祸事,圣人对杜相已有疏远之意,杜家现如今是敏感时期,倘若被她发现杜霖佑是突厥人扰乱互市计划的幕后推手,一顶与异邦反贼沆瀣一气、勾连外敌的叛国罪名扣下去,杜家就完了。
这一世的史六顺马市行刺县主案,是一个变量,前一世并未发生。
前一世,西突厥残部同样被韦无咎一网打尽,计划中断,一切无事发生,褚青仪并未把甘州酒肆偷听的话放在心上,但对方怕是焦急难耐。
她的存在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隐患。
哪天她想起来了其中关联,韦家手里就捏了杜家一个巨大把柄。倘若她告知自己的丈夫韦颂,依韦颂的性格,他一定会上报圣听,朝堂上一定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于是先下手为强,除掉自己以绝后患。
大抵在韦无咎地盘上不敢施手,等她出了凉州,才买了杀手除掉她,将一切做得干干净净。
褚青仪思绪万千,便想到何不利用韦无咎,彻底将杜霖佑拔除。
回京之路,她应该就安全了。
她也大仇得报。
韦无咎语气里没什么温度,弯眸笑说:“其实我和京兆韦氏,不怎么亲呢。”
褚青仪稍有一怔,“可是……关键在于旁人怎么看,他们认为小叔是韦家人,那么……”
韦无咎眸里裹了几分凉意,“想给我添乱,作乱凉州,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命活。”
听到这一句话,褚青仪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悄悄松了口气。
韦无咎缓缓起身,一道阴影便罩下来,身姿颀长的男人走到褚青仪的跟前,稍稍倾身,在她耳畔似笑非笑地低问:“想让我除掉杜霖佑么?”
“……”褚青仪呼吸一滞,手心冷汗一片。
她循规蹈矩二十三年,头一次起了私心,试图去利用一个人。
她第一个反应是心虚局促,惴惴不安,内心有愧。
褚青仪掀了掀唇:“我……”
韦无咎散漫唤她:“褚青仪。”
“……小叔,”褚青仪低眉垂目,“小叔心中自有决断。”
15. 第十五章
黄昏,高耸的佛塔刺破酽红落日,暮色霭霭,晚霞如酌。
两日后的中元节,褚青仪陪宝嘉县主前往鸠摩罗什寺。
佛寺内摩肩接踵,游人如织,杂耍百戏轮番上场,盂兰盆会人山人海,如火如荼,放焰口、济孤魂,演《目连救母》的杂剧,听德高望重的大方丈讲经。
历经马市一劫,宝嘉学会低调了些,头戴遮全身的幕篱,尽量往少人处去。侍卫们也不敢懈怠,手按腰间横刀,亦步亦趋护着宝嘉县主。
褚青仪随着她在寺宇间闲逛一通,见她很快意兴阑珊,又折返回了讲经的台场,不由问:“县主是倦了吗?”
宝嘉稍稍颔首,说:“这节日仪俗,和长安没什么两样,无聊得很。”
褚青仪一板一眼地说:“这样未必不好,海晏河清,祥和安宁,百姓求的便是这份‘无聊’。”
宝嘉偏头睨她一眼,笑道:“你这个人就挺无聊的,闷得很,漂亮话都不会说。”
眼前傲然贵气的女人并无不满斥责之意,甚有几分揶揄,分明笑她不会奉承,顺她的话往下讲。
褚青仪顿了顿,歉声道:“臣妇嘴拙。”
她一番肺腑之言,发自内心,并未多想。
宝嘉短促笑了声:“罢了,漂亮话我听得太多了,所以,听无聊的人讲话,反倒新鲜。”
她转回头,幕篱轻纱随风轻拂,冷呵轻嘲道:“再说了,又不是没和无聊的人相处过。”
话音未落,只见不远处的郭鹤淮携人走来。
“别来无恙,县主。”郭鹤淮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儒雅中年男人近前恭恭敬敬施礼。
来人浑身士大夫文人气,说话也文绉绉,嘘寒问暖一番,似是宝嘉县主和郭鹤淮的旧相识。
从他们的对话里,褚青仪得知此人名叫孟楠之,是郭鹤淮的父亲郭敏的得意门生。敦煌当地望族郭氏一族,以学识渊博的大儒郭敏最为显达。郭敏后半生不曾入仕,潜心研究五凉文化,著书立作,教书育人,不论在民间还是庙堂上都声望颇高,桃李成蹊,名满天下。
宝嘉随口问:“你何时赴任?”
孟楠之:“回县主,就在下周。”
宝嘉:“那我便在此处,提前恭喜秦州刺史了。”
孟楠之:“诚谢县主。”
宝嘉又问郭鹤淮,“杜屹何还有多久到秦州?”
郭鹤淮:“至少一个多月。”
宝嘉忽而笑了下,“圣上还是留了情,尚且信赖杜相公。相比一怒之下贬做了庶人的自己孙儿,杜相他儿子的处罚简直不痛不痒。”
闲话几句,孟楠之告辞,宝嘉眼风一斜,瞥向郭鹤淮,“你还不走?”
郭鹤淮微微一笑,光风霁月的模样,“县主可是要去听方丈俗讲?不如顺路一道?”
宝嘉扯了扯唇:“谁要跟你一路了?”
郭鹤淮:“请县主恩准臣,护随县主一程。”
不久前的马市行刺案历历在目,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反唇相讥,一个照单全收,情态轻松,旁若无人。
褚青仪见状,找了个契机同县主告退,识趣离场。
*
褚青仪从鸠摩罗什寺出来的时候,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天黑了下来。
因没宵禁,街上依旧喧闹熙攘,四处可闻焚香烧纸的气味,坊街上设了供桌,夜巡游街的祭厉仪式要开始了,凉州七月十五的中元夜,没有所谓鬼节的阴森恐怖,反而热闹明亮如白昼。
“柴三娘走了?”
“是。”
不远处猝不及防传来熟悉的男声,令褚青仪倏地一滞。
长长的夜巡队伍,从东南方的交叉口缓慢行来,技人走走停停,表演傩戏,行人守在道路两旁,鼓掌喝彩。
韦颂和一人端坐在茶摊里,茶棚遮一半,只瞧得清半边后背,人们都去看戏了,除却守摊的老翁,和他们这一桌,茶摊上空无一人。
“你……没有别的想法吗?她一个女子孤身前来凉州,又悄然离开,她此次出现,绝不是偶然……我不相信你没看懂她的用意。”
“……我不能,你知道的。”
褚青仪这才听出,韦颂对面的人,是张掖县令,韦颂在甘州的好友赵庆阳。
“没有能不能,只有你想不想。她这一次既已恢复单身,你还打算错过一次?”赵庆阳劝好友。
“我有妻子,媒妁之言,明媒正娶,”韦颂沉默半晌,并未正面回应,“她没有过错,我不能休她。”
赵庆阳真心为好友提建议,“想找理由多的是:无后无子即为过。只是子愈你思虑太多,责任心太重,两头都想顾好,才会如此自苦。我也不是要你休了她,你们既无感情,也无子牵绊,何不和离?大大方方放过彼此,不也挺好——反倒我觉得她把自己调子起得高高的,长安城的无人不知的贤妻,真是个聪明人。”
“没道理全怪在她身上,我身体羸弱,孩子大抵只能看缘分的。”韦颂摩挲着茶盏,苦笑一声。
在这一点上,韦颂颇有自知之明,他并不避讳。
褚青仪一直知道,他是一个恪守礼节,一板一眼的人,过分刚正,以至显得不近人情,对外,也对自己。婆母责难自己怀不上孩子,他也时常会维护她,韦颂或许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从不是一个坏人。
“你如此想,很难得了。”赵庆阳不由叹息,“褚家大娘何其有幸,高攀上你梁国公府、京兆韦氏的家门。你只不过身体差了一些,论品行才学,胜过多少世家子弟——她该知足,丈夫是你这样的君子。”
赵庆阳看出韦颂内心的矛盾挣扎之处,不再多劝,于感情之事上,他展现出和他性格截然相反的断面,优柔寡断,犹疑不定。
世上难有两全法,两边都不愿放下,他怕是迟早要栽跟头。
一盏茶囫囵喝罢,二人起身,临走前,赵庆阳还是忍不住,问韦颂:“你实话告诉我,这一回机会放在你面前,你真的不想娶心爱之人过门?”
褚青仪看着韦颂的身影离开茶棚,即要转身的时候,她慌不择路,躲到卖傩面面具的摊位前,取下一只青面獠牙的傩面,匆忙戴上。
褚青仪心绪空空,只剩自嘲,她是多么胆小,有什么好怕的褚青仪,直面他,同他对峙啊,委屈还是愤怒,要哭泣还是要大骂,你发泄出来啊!
你在害怕什么,你不是——
那端,韦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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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融入茫茫人流里,他滞足半晌,沉默了许久许久的嗓音传来,“嗯,想的。”
早知道答案了吗。
褚青仪倏然觉得自己可笑,韦颂也可笑,他们这一桩婚姻,哪儿哪儿都透着可笑。
“娘子……”灵婵小心翼翼地唤她。
褚青仪回神,付钱买下那只傩面,懒得摘下来,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而走。
或许为了追赶节日气氛,街上戴傩面的人不少,傩戏戏人,幼童小儿,少年少女,没谁觉得突兀。
走了一路,到人烟稀少的街巷,灵婵忍无可忍,义愤填膺道:“郎君如果真的……真的决定娶旁人,休了娘子,做那个薄情寡义之人,我们回娘家找阿郎和夫人去,一起大闹梁国公府,他们一定会替娘子撑腰的!”
“阿耶和阿娘……”褚青仪顿了顿,将脸上的獠牙面具推于发侧,下意识低喃,“灵婵,我是家中长姐,不能任性。”
灵蝉郁闷嘀咕:“娘子身上有任性二字吗?娘子要是学会任性一次,我可得烧高香、拜大佛去!再点一串炮竹,大加庆贺!”
褚青仪稍有一怔,片刻,“噗呲”笑出声,她弯着眸,“好,我会考虑的。”
她淌过一次忘川河,穿过一回生死之隙,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这一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扪心自问,褚青仪本该是什么样子?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正视自己了。
无知无觉,走到了河渠。
许多人在放河灯,一盏盏承载着悼思亡亲的河灯,烛火幢幢,缀映在黑绸般的河面。
褚青仪在旁边的河灯摊位上买了两盏河灯,灵蝉一盏,她一盏,准备一起去祭奠一下亡亲。
刚下河堤,褚青仪一眼瞧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河堤旁的柳树倒垂,随风轻曳。
树下的男人一身联珠狩猎纹的翻领窄袖胡服,窄腰长腿,孤拔清挺,一只腿曲起,懒散倚树,垂眸把玩着一把戒刀,神色恹淡,情绪不高,无端给人几分萧索的意味。
韦无咎……
褚青仪想了想,慢步走了过去。
“小叔怎么在这里?可是来放河灯的?”褚青仪笑问。
韦无咎把戒刀插回了蹀躞带上,抬眼望向她,“你呢?”
褚青仪:“自然是来给亡亲点一盏河灯,慈航普度,往生向乐。”
韦无咎缄默不言,只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褚青仪不明就里,少顷,她忽而明白过来,抬手摸了摸头上斜别的傩面面具。
韦无咎说:“我没灯。”
褚青仪听罢,不假思索便将手里的那盏河灯递了过去,“给你?我再去买一盏。”
那男人恢复散漫语调,半开玩笑道:“接下女郎这一盏灯,是不是后面又有什么‘好买卖’等着我。”
他这人,这笑面狐狸,以为谁都像他一样把什么都当做交易,费尽心力计算得明明白白?她只是觉得站在那里的人情绪有些低迷,想稍作安慰罢了。
搞得就像她做什么都别有目的,在蓄意接近他一样——好吧,她的确多数时候目的不纯。
于是,褚青仪听见自己说:“是,一盏河灯,买节帅一个好心情,如何?”
16. 第十六章
初秋的夜,暑气未消,凉州的晚风是干燥的,有着独属大西北的疏狂。
烛火荧荧,河灯映点,波影如幻,就好似指引人通往冥界的忘川河,河堤沿岸,蹒跚踱步走来一个拎着酒囊,醉醺醺的跛脚僧人,僧人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反复咏唱《金刚经》的四句偈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于褚青仪而言,这是她所崇仰的的翻译大家鸠摩罗什翻译出来兼具禅意与汉文之美的佛经偈语。
于韦无咎而言,这大抵是他的处事原则,以观自身,以此观世。
此时此刻,褚青仪正从挂在腰间的算袋,掏出了一只笔,递向韦无咎。
韦无咎捧着褚青仪给他的那盏河灯,方才她提出的一桩“买卖”,似乎并未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这是强买强卖。”韦无咎挑眉笑说。
褚青仪把笔塞到了韦无咎手里,“你也没拒绝,小叔若不愿,大可以还给我。”
“不还。”韦无咎哼道,接了笔,在灯面开始题字。
凛冽疏狂的字迹飞舞,他信手写了句悼词: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愿,往生向乐。
他并没有刻意避讳褚青仪,家父早亡,他来此地,本就意欲放盏灯以作缅怀。只是临了心绪空茫,忽觉徒然,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罪人向生性高洁的父亲稍去思念,未免折损他的业报,生者无颜面对亡人,于是索性作了罢。
还是别扰他安宁好了。
这么想着,那人就捧着一盏灯,自顾自和他搭起话,将一盏河灯直直递到了眼前。
她斜别着一只傩面面具,挂着清浅的笑,脸上的关怀不掩。明明生了一双灵动的眼眸,望向人的时候静定而温柔,却在多数时候,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寂灭无神。
一个毫无功利性,不自觉向别人释放善意的女人,她此刻的神情不作伪——和之前同他的试探打机锋比起来,他知道她此刻没有其他目的。
一盏河灯,换一个好心情?
韦无咎后知后觉地在心里笑了声,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有心情不好?
他习惯将所有情绪藏在那张带笑的伪面上,自知情绪管理能力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久而久之,他似乎并不关注自己真正的心绪如何了。
“谢了。”
洋洋洒洒写罢,韦无咎将笔递还给褚青仪。
褚青仪走远了些,背着他,也开始在灯面上题字。
韦无咎忽然好奇,她想写些什么,要特意避开他。思及此,便装作放河灯,往她的方向稍稍走近了几步,他的眼力极佳,潦草一眼,就很快辨清了那一行字:
我生我死,我死我生。
韦无咎稍有怔愣。
褚青仪为自己写下了悼词。
为上一世死去的褚青仪,亦为这一世重生的褚青仪。
她这一世,死即新生。
*
褚青仪回节帅府不久,韦颂遣人来通报,明日晌午启程回长安,清理好东西,届时他会派车来接。时间如白驹过隙,实在是过得太快了,明日就是自她重生后的第十日,韦颂回京述职的日子。
甘州刺史何霖佑此人,背靠京兆杜氏,并不会轻易被扳倒,褚青仪猜测韦无咎已在布局。凡事需要时间。
褚青仪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牵扯进这些暗流汹涌的势力交锋的这一天,明白其中千头万缕,弯弯绕绕,如今她迫在眉睫,只能另想办法,比如从源头杜绝被刺杀呢?
郭鹤淮给马市行刺案盖棺定论,苏诘为背后主谋,史六顺为从犯杀手,皆已在供状上签字画押,认罪伏法。宝嘉县主亲自发话,要除之后快,苏诘和史六顺二人已被关押在凉州大狱最深处,只待秋后问斩。
乐班其他人亦皆羁扣在衙署,还不知会如何处置。
何霖佑的内应苏诘既已被关押,计划已然败露,苏诘有没有把她懂藩语和偷听的消息告知何霖佑?她这一回会不会被刺杀?
褚青仪思绪万千,一切都不甚明晰,她不敢赌。
要么找借口待在凉州暂不回去,拖过被杀的时间节点,要么重金找一群的身手高超的镖师,一路护送回长安。
这个问题褚青仪思考了多日,最为稳妥的办法,还是派人护送——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
前者实施的可能性不大,她实在找不出合理的理由一个人留在凉州,韦颂也不会同意。即便留下了,躲过被杀那日,谁又能保证她单独再回去的时候,她不会换了个时间点被杀,韦颂不在,没了让人忌惮的朝廷命官这层身份,她愈加势单力孤。
褚青仪在选镖局的这段日子里,也听说黑白两道通吃的沙金帮,即能花钱买命,亦能花钱保命。言外之意,买地头蛇相护,雇佣作镖师护卫,以防贼匪,以黑吃黑,是个不错的办法。
褚青仪一开始怀疑过背后凶手,会不会是凉州最大的地下帮派沙金帮,但偶然间得知,沙金帮自从韦无咎上任以来,老实收敛许多,在韦无咎的几番弹压下,不会轻易去接麻烦买卖。
譬如刺杀朝廷命官,还是与韦无咎有关联的韦家人,他们应当不敢太岁爷头上动土,主动去触韦无咎霉头。
让地下匪帮护送回京,这个想法在脑海里盘桓多日,实在太胆大包天,褚青仪惴惴不安,犹疑不定……如何联系上他们,和他们搭上关系,也是难题,褚青仪没有门路。
“娘子!娘子!你知道我、我我方才看到什么了吗?”灵蝉甫一进门,快步走到褚青仪身侧,压低嗓音惊道。
褚青仪回过神,问:“怎么了?”
“我看到……”灵蝉又将嗓音压低了许多,“节帅把那个龟兹琵琶女白妙,带进了府中。”
“什么?”
褚青仪诧然,她不是还被关押在衙署里的吗?韦无咎带她回府中有何用意?
灵蝉替褚青仪收拾好东西后,去了一趟厨房,褚青仪吩咐她熬煮一些清热解渴的饮子,装进盅里,明日给韦颂在路上用。上一世的记忆犹在眼前,韦颂自出凉州城便会身体不爽利,焦渴干咳——照顾丈夫的身体,做好妻子的本分,早已是褚青仪刻入骨血的本能反应。
褚青仪问:“她现在在何处?”
“就在前厅呢!”灵蝉亦是疑惑不解。
褚青仪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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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想,“走,去看看。”
机会难得,就算有空隙当面聊几句,也是好的。
褚青仪没想到的是,见到白妙比想象的还要容易,前厅并未有人看守,她刚踏入厅内,与来回踱步的白妙撞个正着。
白妙一眼认出她,不由轻喃:“……娘子?”
在甘州的胡姬酒肆,送给素不相识的她一盒软膏的菩萨娘子。
褚青仪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笑问:“你为何在此处?”
白妙悄悄环视四周一番,摇了摇头,说:“衙署的衙役只称节帅要将我单独带走,结果便被带到了这里……我也不清楚为什么……”
“你们乐班的事我听说了。”褚青仪状似不经意地说。
白妙垂眼,手指绞在一起,自嘲苦笑,“班主和……六郎已经定罪了,其他人也都关着,还不知道该如何论罪。”
褚青仪说:“郭刺史秉公执法,宽厚仁慈,不会冤枉好人的,毕竟……”
白妙点点头,“毕竟乐班牵扯如此凶案,刺史要是个法情不容的,我们早已下了大狱。原本、原本凉州是我们在河西的最后一站,班主说,我们要去长安游艺了。”
褚青仪见她主动提及长安,不由问:“长安?”
只见白妙在此刻抬了眼,望向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们乐班,在长安是有个主子的。”
褚青仪一时语遏,暗忖,她是故意点出来的?她知道那时候,是自己在窗外偷听了?
“……是谁?”褚青仪顺势就问。
白妙笑得有几分诡异,“娘子很好奇这个?”
褚青仪索性承认,“是。”
“其实乐班余下的乐人还算清白,大抵不会落罪,可我……”白妙掩面饮泣,恳求道,“鸠摩罗什寺的一个雨天,六郎——史六顺让我帮忙传递消息,我是被胁迫的,娘子倘若可以帮我脱罪,我便告诉娘子我背后的主子,好不好?”
“好。”褚青仪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她打算先应下再说。
一番简单交谈,不超过半盏茶的功夫,褚青仪悄无声息地来,准备也悄无声息地走,她刚出前厅大门,在廊庑下迎面碰上韦无咎。男人需倚廊柱,好整以暇地抱臂,似乎在专门等她出来。
他似笑非笑地睇她,“和我的犯人,聊什么呢。”
褚青仪顿了顿,说:“她不是犯人。”
韦无咎眉梢轻扬,“哦?如何见得?”
褚青仪说:“她说她是被史六顺胁迫,牵扯进了史六顺苏诘的案子。”
韦无咎:“证据呢?如果只靠她的一面之词,如何信服于人?”
褚青仪平静地将白妙的话转述:“她还有用,她们乐班背后的主子,在长安。”
韦无咎弯了眼,明知笑问:“是谁,问出来了么?”
看来方才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褚青仪沉默须臾,继续说,“节帅问到点子上了,白妙不肯说,要我帮其脱罪才肯告知真相。”
韦无咎低笑起来,探询的目光落到褚青仪身上,笑意不达眼底,“你将这个案子打听得一清二楚,到底有什么目的?”
17. 第十七章
男人面上犹带笑意,质询的目光望向自己时,褚青仪感到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她垂眸,轻掐手心,深吸一口气。
良久,褚青仪掀了眼,将无助脆弱、惊惧不安的诸般情绪展露于前,柔声问:“小叔可相信算命?”
韦无咎没什么反应,始终充满威压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示意她往下说。
“我前不久遇见一个神神叨叨的游方道人,他拦下我替我算了一卦,说我命有一劫,祸起长安,倘若不设法解明,将魂断乌鞘岭。我原本并为放在心上,直到无意间卷入苏诘与史六顺案,恍然发现自己牵扯其间,可能被其背后推手盯上了。再回想起老道士的话,暗自心惊,怕是半仙真人显迹,特来提点我小心……我怕出了凉州,恐有杀身之祸。”
褚青仪真真假假,半虚半实,同他认真解释。
倘若她不给出满意的答案,眼前的男人这一次怕不会有多余的耐心,让屡次越界探听的她全身而退。
知道他不好糊弄,神神鬼鬼的言论他未必会信,却只能借神鬼之说,将真相道明。谁敢相信她重生了?谁又敢信她经历过一次死亡?这种话说出来,更无人敢信。
韦无咎问:“你牵扯进什么了?”
褚青仪说:“小叔可记得我曾说过,我在甘州的胡姬酒肆听到白妙说突厥语,因她和苏诘几句对话,被我无意间听到了——她们说,他们背后有个长安的主子,提到一句俚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所以小叔明白我为什么执着于打听这件事了吗?”
韦无咎的脸上迅即敛了笑意,他招了招手,隐在暗处的侍从躬身近前,他低声道:“去把尉迟韫叫来。”
而后转身,阔步走出廊庑,头也不回地命令道:“你过来。”
褚青仪不明所以,依言快步跟上。
尉迟韫本已沐浴更衣,打算去睡觉,侵夜被叫来节帅府,一脸懵懵然。
“大半夜的,节帅不睡觉的?”
节帅府上的侍从夏小义苦笑,他是跟随韦无咎的老兵,曾与韦无咎一同驰骋疆场,浴血奋战,从吐蕃和西突厥的手中将沦陷的安西四镇夺回。后来身上落了伤,无法继续参军,他无父无母,领了抚恤金,便执意要来韦无咎府上做事。他只认韦无咎,也只想为节帅尽忠,幸好节帅重情重义,愿意收留。
“节帅一向睡得极少,他看起来浪荡不羁,玩世不恭,实则每日汲汲营营,殚精竭虑,还比不上从前在沙场上砍几个敌寇的人头爽快!”
尉迟韫点头,颇为认同,“就是!”
二人赶到韦无咎的住处,刚走近院落里,听到絮絮交谈声,男声女声交叠,尉迟韫定睛一看,又是褚家女郎。
他不由啧舌,怎么老是她!
韦无咎:“回了长安,不要把这句俚语挂嘴上。”
褚青仪:“谢小叔提点,青仪明白。”
韦无咎:“明日回京?”
褚青仪:“是。”
韦无咎抬眼看向朝这边走来的尉迟韫,微微颔首,“正好,接下来你听好,照我说的做。”
褚青仪微微愣然。
“我不信鬼神,却信人心。”韦无咎似笑非笑,“想活命的话,求助于我,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褚青仪掀了掀唇,他是不是暗讽她心思都花在他这里了。
见尉迟韫近了前,韦无咎吩咐说:“戒嗔,你将行程提前,明日同韦颂夫妇一道走。”
尉迟韫满脸不解,“啊,为什么?”
韦无咎如沐春风地笑说:“你左右也是晚两日出发,我提前给你批假,你不开心?”
尉迟韫白眼一翻,切一声,“事出反常必有妖!”
“……小叔,是打算让尉迟都将护送我回京吗?”褚青仪有些不可置信,忍不住出声相问。
她从未想过她烦扰的诸般冗事,在韦无咎这里,如此好解决,利落爽快,雷厉风行。褚青仪内心震颤,这十日来的心力憔悴,糅杂成团的万般思绪,所有焦虑、惊惧、迷茫被一瞬抚顺……
在面对韦颂时,在偌大的梁国公府,她时常觉得自己仿佛面对一堵厚厚高墙,她在墙内打转,求助无门,她总在失望,于是渐渐将内心封闭,她不再叫自己向往墙外的世界,去渴望为妻为妇的自己本不该得到的东西。
但眼前的男人,从不给她内耗的时间,他肯倾听她的肺腑之言,他从未轻视自己,他没有条条框框,他从不设限——他身后是广袤的草原、沙漠与雪岭,她感到呼吸顺畅,自由无拘。
褚青仪内心深处渴望的东西在故态复萌,蠢蠢欲动,在脑海里久久盘踞不去。
在这一刹,她妄想踏足他的领地,去领略他身后的风景,她意识到那些狂悖的念头在疯长,自己竟想翻过高墙,去不管不顾地靠近韦无咎。
寥黑夜穹之上,一轮皎月如银盘,月光溶溶如水。
韦无咎稍稍怔忡,女人的侧脸浸润在雾胧月色里,此刻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眸,幽谧而灼亮,在漆如点墨的瞳孔里,他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淡淡出声:“是,也不是。”
褚青仪压下澎湃暗涌的思绪,紧掐手心,冷静下来。
她识时务不再多问,见韦无咎和尉迟韫有要事相商,作礼告辞。
*
这一夜意外好眠,褚青仪一觉醒来,已是巳时初。
梳洗穿衣,用过朝食,褚青仪吩咐仆从继续收拾东西。她搬来节帅府的东西本就不多,昨夜已清整大半,留在馆驿那端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杂物,褚青仪让昨夜带话的韦家仆妇自行收拢。褚青仪翻出藏在箱笼底,她前几日自市集买的一把匕首。犹疑一二,她塞入了怀中。
“娘子会使匕首吗?”灵蝉在一旁问。
褚青仪摇了摇头。
灵蝉便说:“武器要选趁手的,娘子不妨试试?”
褚青仪不解问:“……这要怎么试?”
灵蝉笑吟吟道:“其实也不要紧啦,我会保护好娘子的!”
褚青仪顿了顿,认真请教道:“你教教我。”
于是褚青仪索性换了一身胡服,去了院外,打算跟灵蝉学习一下如何使匕首。
大抵因为自己是初学者,灵蝉似教习稚童般,一招一式地细细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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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耐心比划,褚青仪学得磕磕绊绊,她体力并不算差,但从未舞刀弄枪,基本的动作全然领悟无能,手忙脚乱,实在有些滑稽。
然她并未气馁,就这么手也忙脚也乱地学着。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褚青仪忍俊不禁,自我揶揄像只呆笨鹌鹑,实在没天赋,灵蝉也再憋不住,“噗呲”笑出声。
灵蝉虽笑,却不断替她加油鼓气,“没什么的!不是娘子教我的嘛,人贵在各有所长,不能自卑自惭!我都不知道娘子原来精通藩语,多么厉害的本事啊!”
褚青仪的唇畔稍稍扬起,“是啊。”
“真想速学一手保命技,学这些花架子没用。”伴随两道踏入院子的脚步声,散漫的声音不期而至。
褚青仪循声转身,往身后看去,韦无咎和尉迟韫前后脚进来。尉迟韫身后背了一把裹布大刀,褐衣短打,倒几分像个行走江湖的魁梧侠客。
也不知方才的滑稽情态他们有没有看到,褚青仪面色微赧,有些尴尬。
“接着。”
韦无咎径自走到褚青仪跟前,从自己腰间的蹀躞带上拔了戒刀,抛向褚青仪。
褚青仪忙不迭伸出手接住。
韦无咎自顾自从她的另一只手里夺走匕首,拔出刀鞘,敛眼瞧了瞧锋锐的刀刃,便说:“这把匕首不适合你。”
“为什么?”褚青仪特意在市集精挑细选出的,买刀的老翁自吹自擂,拍着胸脯保证这是一把最好的匕首。
韦无咎漫不经心地笑说:“刀是好刀,你却不是好的主人。”
褚青仪无法反驳:“……”
韦无咎:“刀刃太锋,心思太软,使用不当,伤不了人,反倒先伤己。”
男人的上半身稍稍俯低,反手握住了褚青仪手中的戒刀刀背,戒刀刀鞘已除,薄薄的刀刃捏在他手心,男人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运气借力,褚青仪便不由往前倾了一步,双臂迫势陡然拉高,刀尖“唰”地一下点到男人的脖颈咽喉处。
褚青仪猝然呼吸一屏,心惊肉跳,“你——”
韦无咎问:“这个速度和力道,明白没?”
“韦无咎!”褚青仪吓得面色惨白,直呼其名。
刀尖再稍稍往前一毫,便能直直割破他的喉咙血管。
褚青仪手心登时冷汗直冒,几欲拿不稳。她眼睫轻抬,便瞧见男人棱线流畅的下颔,彼此的呼吸交裹,韦无咎唇畔噙笑,缓声教导她:“手拿稳,出手时不要犹豫,才能一击毙命。”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韦无咎握着匕首自脖子往下,到胸口、腰腹,最后划到大腿。
他教她看懂人体构造,哪里可以重创对方,哪里可以一击毙命。又教她简单粗暴的技法,招招凌厉。
褚青仪心潮伏涌,暗忖眼前的男人有时候,真是个疯子。
“专心。”韦无咎低声道,虚虚捏住她皓白的手腕,纠正她的手势。
褚青仪回神,下意识微挣一下,韦无咎面不改色地淡声笑问:“要继续,还是要我松手?”
褚青仪顿了片刻,眼睫翕颤不止,“继续。”
18. 第十八章
今日碧空如洗,天朗气清,正是晌午,日头相较前几日和煦许多。
节帅府不起眼的角门一侧,韦无咎把玩着一双金臂钏,目送一辆马车疾驰远去。
马车朴素无华,窗前挂厚厚布帘,显得几分沉闷。车夫头戴斗笠,冷峻寡言,只顾扬鞭赶车,车内的胡女垂眉敛目,怀抱琵琶,素手按弦,欲拨未拨。
几乎在与此同时,节帅府的大门前,几辆奢华马车停靠,为首的双辕辎车上,左右仆从搀扶着一个穿灰兰色圆领袍的病弱青年下了车。
“节帅,韦巡使来了。”
角门一闭,韦无咎折身回了府内,侍从夏小义来报。
“他讲‘离开凉州在即,特来辞别小叔和县主’,宁管事引他去了前厅。”
韦无咎问:“宝嘉人呢?”
夏小义答:“在褚娘子的院子里同娘子寒暄叙话。”
韦无咎微微颔首,转步,往前厅的方向去。
前厅内,宁东海奉茶敬客,请韦颂稍坐片刻,道已遣人去通禀节帅和县主了。
宝嘉和褚青仪一道而来,半途碰见韦无咎,来人笑着驻足,先同褚青仪道:“子愈来接你了。”
转头又问宝嘉:“你什么时候走?”
宝嘉一副“你管得着”的表情,“韦大节帅这就开始赶客了?”
“不敢,不敢。”韦无咎耸了耸肩,“我可不敢。”
宝嘉冷剜他一眼,不搭理他,拉着褚青仪径自往前去了。
擦身而过时,褚青仪微转眸,手臂间的披帛扫过韦无咎的手背,质地柔滑的纱帔撩得心尖无端发痒,韦无咎忽地产生一种想不管不顾一把抓握住的冲动,最好将人也留下来。
荒唐而隐秘的念头一经起,韦无咎怔住,少顷,他漫不经心同她笑了笑,嘴唇无声张合,问她,学得如何?
褚青仪假装没看懂他的唇语,慌忙转过了头,那一瞬间心跳如擂,鼓噪不歇。
三人前后脚到前厅,韦颂率先瞧向褚青仪,几日未见,心悬在半空,如今看到她的那一瞬,心脏落了实地。他没去细究过为何萌生了这些类似于依赖的情绪,总在付出的那个人,她的付出都会逐渐被当做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东西,自然无需细究。
也不知道她想通没有,凉州这十日她极其反常,三番两次同他置气,韦颂心道。
韦颂收回视线,起身,同县主和韦无咎叉手见礼。
“我方才跟褚娘子讲了,往后回了长安,也要多走动。”宝嘉县主扬眉打趣道,“韦二不会舍不得吧?”
“怎么会?”韦颂说,“县主看重家妻,是她的荣幸。”
宝嘉拍了拍褚青仪的手,“那怎么尽藏着掖着,让我今日才发现这个宝!”
韦颂谦逊说:“青仪愚钝,是县主抬举了。”
宝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最讨厌这些平素端得一副谦虚面孔,嘴上处处贬低女人的臭男人了!
此时此刻,褚青仪是透明的,是任人点评的客体。
她垂目敛眉,一言不发。
她没打算发表任何意见,没什么配得感的人,对此如呼吸一般习以为常,并未觉得任何不妥——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愚钝嘴拙,毫不讨喜,她并不明白哪里讨了县主欢心。
“别聊有的没的了。”韦无咎懒得搭理这些虚头巴脑的打官腔,兀自插话道,“我说正事。尉迟韫的祖父七十大寿,他恰好也要回长安贺寿,你们一道走,有个照应。”
韦无咎此前派人知会过韦颂,韦颂没什么意见,点头说好。
“人在门外等着你们了,一起出发。”韦无咎话罢看向褚青仪,淡声问,“你也觉得宝嘉抬举你了?”
褚青仪猛地一怔,抬眼,呐呐,“……青仪的确,不值一提。”
“闭嘴!”宝嘉县主气不打一处来,“少给我瞧不起自己。”
她一把拽走褚青仪,气冲冲离开了前厅。
韦颂不解,一番自谦之词,客气得当,为何会忽然惹得县主不快。
如是想着,随口便问:“县主何以火气这么大?”
“她一贯火气大。”韦无咎似笑非笑,“你也一贯眼力不好。”
怀揣宝藏视作敝履,叫明珠蒙尘无光黯淡。
*
再次原路返程,褚青仪认真欣赏了一番沿途风景,大抵越接近被刺杀的时间节点,心里反倒越平静了。苍茫无垠的草原,一路渐白,寒气逼来的时候,遥遥可窥远方天际连绵不绝的峰峦,褚青仪意识到,快到乌鞘岭了。
尉迟韫孤身一匹马,一身褐衣短打,头上添了蓑笠,身上系着行囊包裹,又背一把裹布大刀,马侧挂一个水囊,轻衣简行,跟随在韦颂的车马队伍里。
褚青仪不停掀帘观察窗外的日头,推算时间,马车驶向乌鞘岭驿道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一日车程,又至乌鞘岭。
两旁是孤崖峭壁,雪岭间寒风猎猎,寂冷阒静,一片肃杀之气。
褚青仪眼睫轻颤,悄然抬手,按住了胸口的位置,那里藏着一把戒刀。她的神经开始紧绷,做好随时拔刀的警戒姿态。
昨日晨间,韦无咎教他使匕首的技法,后来在私底下将随身携带的那把戒刀送给了她。或许应该叫做换,以她的新买的匕首换了他的这把老戒刀。
褚青仪不清楚他为什么随身带一把戒刀,他说这把刀早已见血开刃——戒刀明明是僧人所佩戴的刀,只作割衣用,不可杀生。
他手中的戒刀却早已破了戒。
褚青仪让车夫缓行,把车帘大开,按住怀中戒刀,守在车门前。再请尉迟韫策马近前,任其调遣侍从护卫,严阵以待。许是这份肃杀之意,让韦颂也感到了不对劲,并未阻拦。
所有人的神经都感到一丝紧绷,听凭褚青仪安排。
尉迟韫自身后卸了大刀,屏气凝神,警惕四周,俄而抬头望天。
苍碧的天穹之上,传来孤鹞低鸣,它展翅盘旋在车马队伍附近,好似在放哨。
少顷,前方马踏烟尘,疾驰而来一只轻骑,尉迟韫很清楚,是河西军的斥候,还未出河西地界,这附近就有扎营驻军的军营。
灵蝉以为是匪寇来了,已然拔出了刀,就要上前。尉迟韫一把拉住她的缰绳,摇了摇头,难得没有大嗓门说话,竟是敛色肃容,一言不发。
“报!都将,那一伙子匪贼训练有素,蛰伏在雪峰狭谷间,他们昨夜抹黑自凉州和会州的交界过渡带混进来的。”斥候只认尉迟韫,近前气声禀报。
“好。”尉迟韫抬眼望了望那只盘旋不停的鹞子。
而后尉迟韫催马行到褚青仪马车一侧,低声说:“褚娘子,照旧疾行。别慌,末将来护阵。”
于是褚青仪让车夫恢复了行车速度,继续往前,到一处狭窄山谷间,几只冷箭“嗖”地袭来,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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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雨掩护下,顷刻间烟尘滚滚,驱马疾冲而来的持刀握枪的一伙匪寇。
马车陡停,尉迟韫旋即列阵护在车前,褚青仪心速狂飙,却不肯躲退,死死守在车门前,冷冽的寒风倒灌入喉,呛得肺腔间生疼。
对方人人身着黑衣,面罩敷鼻,不算后方射箭埋伏者,正面冲来的杀手有五人,褚青仪这回终于看清了具体情形。果不其然,其中身手最为艰猾狠绝的一个黑衣人,直奔她而来。
大概这次尉迟韫护守在前,提前警惕,指挥得当,将人拦在马前刀下,那个黑衣人屡不得逞,过手间逐显急躁,刀法愈发狠戾,尉迟韫不慌不乱,见招拆招。
“狗日的!放箭啊!”
那黑衣人倏地朝谷间大吼,不明白为何潜藏其间的同伙为何不替自己掩护,拿钱办事,快速快绝,又不是要赶尽杀绝,杀了那婆娘就可退场——然而竟无一人理会,再无一支冷箭放出。
狭谷东南侧,覆白的雪松林掩映的隐秘高坡上,七人隔着距离藏匿其间,骤然一支又一支裹风的箭矢自背后射来,便陆续自高坡上滚落而下,无一不被一箭穿喉。
韦无咎勒马停在陡坡最高处,一身玄青色的利落劲装,护臂紧束,蹀躞带上垂挂箭囊,长弓挽于臂侧。
英挺孤拔的男人自上而下睨了眼坡下战况,他身后,一队披甲持戈的河西兵抱拳跪地,等待军令。
韦无咎淡声吩咐:“下面几个,抓活的。”
“是!”众士兵领命而去。
乌鞘岭的狭谷间,那黑衣贼首倏然攻向灵蝉,灵蝉不敌,似是找到漏洞,一鼓作气紧逼灵蝉而来,将其手臂砍伤后,乘机自马背上一跃攀到马车车顶上,褚青仪双目登时充红,扯开嗓子大吼,“灵蝉!!”
待那贼首跳下来踢下车夫,钻进车厢,一个翻滚几乎是扑在了褚青仪身上,死死掐住她脖子——褚青仪大喝一声,拔了怀中的戒刀,双目似乎在一瞬间弥漫上一层血雾,凭着动物般的生存本能,直直刺戳向来人的腰,深深入腹,而后扭转一圈,那人的黑色衣袍浸染一淤深赤,血迹喷溅了褚青仪满脸,贼首惨叫一声,褚青仪连忙一把推开他,贼首跌落下马车。
“褚青仪,你……”韦颂瞪大双眼,忽而连声猛咳,似是惊吓过度,病急攻心,一下子呼吸不过来,晕了过去。
褚青仪赤红的双眸恢复清明,心绪空茫地趴在车门外的木板上,大口大口呼吸。
“娘子,娘子!”灵蝉遥遥大喊,她的手臂汩汩流血不停,还不忘急匆匆赶来保护她。
听到熟悉的喊声,褚青仪猝然抬眼,看到安然无恙出现在眼前的灵蝉,长长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小丫头福大命大,她依旧没事。
在偌大的梁国公府,真心待她的人只有灵蝉了,她不希望小丫头有一丁点儿事。
神经松懈下来的时候,褚青仪只觉累极,趴在车上一动不动,耳畔乍起一阵又一阵嗡鸣,她打起精神费力辨听车外动向,打打杀杀的动静似乎变少了,于是她索性将脸贴在冰冷的车板上,试图清醒一些——就在这半恍惚半清醒间,褚青仪听到窸窣的振翅响动,余光间便瞧见一只鹞子翩然飞了过来,灵巧地落到了她脸侧的木板上。
褚青仪侧目瞧它一眼,怔怔心道,韦无咎是不是来了?
整颗跃跃躁动的心脏,终于安定下来。
她发现她原来是如此渴望他的到来。
19. 第十九章
“都给我捆咯!统统押回凉州大狱!”
兵戈交加的打斗声偃旗息鼓,乌鞘岭终归寂静,尉迟韫的大嗓门响彻狭谷。
一队披甲持戈的河西轻骑增援而至,不消多时,五个黑衣贼匪便当场被生擒,藏匿岭间的弓手俱灭,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可谓是大获全胜。
说到底要感谢褚青仪的一番神鬼之说的预警,尉迟韫只觉惊奇,这世上果然有如此神机妙算、勘破天机的半仙真人不成?
在她向节帅坦言苦衷后,节帅连夜命斥候在乌鞘岭周围彻夜打探,才能赶在今日把握了这一伙贼匪的动向,成功化解这场伏击。
尉迟韫不由偏头去找韦无咎。
方才他就和轻骑一道来了,一抹玄青色如点在雪岭间的一滴墨汁,不近不远地尾随其后,腰挂箭囊,搭箭张弓,替他们在一旁掠阵。
此时他正收弓下马,解了蹀躞带上的箭囊,全部归置在马背上,又拿了件狐裘氅衣折挂臂上,阔步朝马车的方向而去。
尉迟韫屁颠屁颠准备跟过去,“节——”
“大嗓门!”身后忽有女声高喊。
尉迟韫眼一瞪,转身,“嘶!小爷我到底哪里大嗓门了?!”
灵蝉受伤的手臂她自己拿帕子囫囵包扎了,又从马上跌了下去,似乎腿脚也受了点伤,一瘸一拐往他走来。
灵蝉问:“是要去最近的医馆吗?能找到医术精湛的医师吗?”
尉迟韫瞧瞧她手臂,又瞧瞧她腿脚,兀自点了点头,“你这是得找个医师看看。”
“不是,不是,”灵蝉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方才我见老仆们将郎君抬下了车,跟随一队兵士走了,他们这是要去哪里?郎君病急攻心,晕过去了,得赶紧就医!他倘若有事,娘子、娘子会不好过……”
尉迟韫“啧”了声,“最近的医馆没有,最近的精湛医师倒是有,本就是要带你们去疗伤整顿一番。”
灵蝉喜出望外,“真的吗?那多谢啦!”
得此好消息,灵蝉本欲第一时间告知褚青仪,却见韦节帅不知何时出现在马车旁,娘子脱力地倚靠在车壁上,韦节帅倾身侧耳,似乎在和娘子说些什么。
她脚步一顿,顺便拉了一把尉迟韫,故意支走了他。
神思混沌地趴在车板上的褚青仪,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方才撑着地板,靠上车壁缓缓坐起来。
那只鹞子停在车上须臾,便振翅飞走了。
褚青仪心里空落了一瞬,一道阴影罩下来,熟悉的颀长身影便出现在眼前。她急不可耐地转眸望去,韦无咎正好整以暇地虚倚马车,笑盈盈地瞧她。
“做得不错。”褚青仪漫长的耳鸣渐息,她听到男人清沉的嗓音落到耳畔。
一方干净的青帕递到了眼前,裹着若有若无的林间松香。
韦无咎说:“脸擦擦。”
褚青仪旋即明白过来,接过青帕,微微垂颈,一点一点擦拭干净脸上的血迹。
“还有力气下车么?”韦无咎平声问。
“嗯。”褚青仪撑了一把车壁,欲起身,双腿却虚弱无力,惯性滑坐到了车板上。
“……”褚青仪微赧咬唇,不信邪又尝试起身。
韦无咎轻笑了声,“跟自己较什么劲儿。”
说着,人便伏身过来,伸手搀了一把她的手臂,褚青仪借势下了车,却因使不上力,几乎半边身子的重量倚在韦无咎肩臂间,他身上沾了雪岭间的冷冽松香,幽幽香气将她笼罩,她几似依在他的怀里,褚青仪睫羽轻颤,几欲呼吸不顺。
双脚沾了地,人才慢慢有了实感,韦无咎不动声色地扶褚青仪站稳,这才松了手。
她成功了,她躲过伏击刺杀了。
褚青仪怔忡地想,她这回算真正的向死而生了吧?
思绪翻飞间,一件狐裘大氅兜头抛了过来,褚青仪接住,稍有一愣。
韦无咎一贯懒得多说一句废话,“没听说过乌鞘岭‘盛夏飞雪,山寒彻骨’的厉害?披上。”
褚青仪依言默默披上氅衣。
无多时,韦无咎又牵来了马,“来,上马。”
马车在打斗间已经坏了,车辕损毁,亟待修缮,暂时是动不了了。
韦无咎说:“随我去驿站,看看身上有没有伤。”
褚青仪摇头,“没有。”
韦无咎笑笑,“那更好。”
韦无咎也明白,相比外伤,想必第一次动刀杀人,心理上造成的创伤,更需要疗愈。
虽然她只是刺伤了贼首,即便对方是恶贯满盈的杀人凶手,她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和立场,可当手上不见血腥的女郎手上沾血,此事的冲击也是极大的。
思及此,他单手将褚青仪拦腰往上一托,顷刻间放上了马背。
褚青仪登时心惊肉跳,连忙抓紧马缰,垂眸瞧去,便看到男人意气风发的眼眸,微扬的下巴,凌厉的下颔线,和性感喉结。
韦无咎仰头笑问她:“回神了?”
这场伏击,情况较前世乐观许多,侍从和护卫们死者甚少,大多轻伤,所有人都惊魂未定,早被韦无咎带来的兵士领着往附近安远驿的方向去了,几个老仆们也急不可耐地关心着他们的主子韦颂身体,照顾左右,不敢怠慢,竟无一人看顾在马车周旁。
褚青仪悄然挪开眼,轻应,“嗯。”
韦无咎利落地翻身上马,与她并行,“那走吧。”
*
褚青仪随韦无咎往安远驿的方向去,在他的引领下,褚青仪才发现沿乌鞘岭的山脊有烽燧分布,似乎是汉长城旧址的一段,烽火台遗迹犹存,只是年久失修,几近废弃。
安远驿是入凉州城前休整补给的必经之地,褚青仪随韦颂巡河西的第一站便入住此驿,如今韦颂着急回京述职,本是不打算在此停留的。再入驿站,褚青仪才发现驿道周围一直有巡兵巡逻,看来附近是有驻军营地所在的。
韦无咎早早叫了附近军营里的军医们过来候命,褚青仪甫一踏入驿站大门,便见前院两侧空地上被韦无咎征用,搭了简易毡棚,韦家一众受伤的仆从护卫或坐或躺,两个军医忙活其间,挨个挨个诊询包扎。
是多心细如发的男人,才会考虑到这一地步,这样一个手握兵器、位高权重之河西节度使,对底层平民从未仰视,一视同仁。难怪近些年,他愈发成了整个河西民心之所向。
褚青仪发觉此人将所有的温柔细腻掩藏在他的玩世不恭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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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青仪会向下共情,是因为她的成长轨迹,和出生便已跻身官宦子女的阿弟阿妹全然不同——她随父母度过了从无到有的整个寒门时光,她曾也是市井人堆里长大的,要为一天生计和一口饭食发愁的,一个普通平头百姓。
可韦无咎出生便是锦衣玉食,肥马轻裘,作为累世公卿的门阀士族子弟,他如何淬炼出的这样一颗“见众生”的悲悯之心?
褚青仪竟想一探究竟。
相比寒气砭骨的雪岭,驿站暖和许多,堂外日薄风轻,落日熔金,折腾到现在,太阳快下山了。韦无咎走在前头,长长的影子斜映地面。
有人说,一个人的影子是他本人最幽微的灵魂。
褚青仪垂眼滞步,她再往前一步,大胆往迈一步,悄悄踩上他的影子,是否就能踏足他的领地,触及他的本我与灵魂?
女人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大氅,几分失神地想。
“娘子!”服侍韦颂多年的老仆欣喜喊道,“太好了,娘子!终于找着您了!”
现实叫褚青仪回神,她敛眸静默半晌,看着那条影子逐渐与廊柱落下的阴影混为一体,稍纵即逝,看来她错失往前迈进那一步的机会了。
她终是找回了自己的定位,出声问:“夫君如何了?”
老仆边作礼边答:“还昏迷着呢,不过军医刚刚看过了,说没有大碍。”
褚青仪淡淡“嗯”了声,“那就好。”
老仆见状迅速表明来意,引她去驿站住宿的客房。
“军医道等郎君醒来,若犯咳疾,照旧用药便好。可……可是,哎哟!老奴该死!老奴找不到郎君的药囊了!许是将郎君从车里抬出来的时候,不慎遗落了。我问过所有的仆子婢女,无人记得落在了何处……这会子要天黑了,夜深岭寒,前不久又遭遇刺杀那等事,没人愿意折返回去找……我记得那药囊由娘子日常看管着,注意郎君用药情况,好添药补药……”
褚青仪顿了稍倾,没什么表情地说:“我知道了。我去寻一寻,实在找不到,我记得药方。”
她记得前一世……韦颂换上了那个苏合香的新香囊,药囊压根没佩戴在侧,还是找哪个仆从要的。
可既然都没人记得这事,或许这东西那个仆从在遇伏间丢了,如今乱糟糟的,能去哪里找。
老仆如蒙大赦,满面感激,几欲老泪纵横,“哎哎哎,老奴便是这个意思!多亏娘子了,郎君的病真是一点儿都少不娘子呢!”
“我先写给你罢,你去找军医问问,看能不能配。”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韦颂用的几味珍稀药材,并不常有。熬成药丸,也需要时间,彻夜不休,最快也需到明日了。
话音刚落,褚青仪很快又想到此处是行商们入凉州前的集中落脚之地,补充道:“如若有缺的,你找寄宿此驿的行商或商队问问,是否有药商,他们是否有所缺的药材卖,多少钱尽管买来就是。”
韦无咎倚在廊柱旁,身影缄默地匿在暗处,心不在焉地把玩挂在蹀躞带上的崭新匕首。方才身后的脚步倏停,他驻足在廊下,耐心等她过来,却听到此番对话。
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褚青仪,是韦颂的妻子。
20. 第二十章
褚青仪给老仆写了药方,让他先去找军医,她则去了韦颂病卧的客房,打算尝试性去找一找药囊。
因入住临时,家仆与护卫也皆有负伤,诊疗在外,箱笼都堆在角落,褚青仪翻找一圈,一无所获。又秉持着韦颂或许随身带着的可能性,在挂衣服的木施上检查了外衣、蹀躞带,没有,她轻手轻脚走向床榻,掀开帷帐,小心翼翼地在韦颂身上摸寻一番。
韦颂只着雪白中衣,双眼紧闭,昏睡彻底。
少顷,褚青仪的手一顿,她在他的中衣衣襟处摸到一封信笺。拿出来展开一瞧,一支桃色小笺,是男女传情、唱酬交往的浣花笺。纸笺上裹杂着若有若无的苏合香,上作一首情诗,隐幽诉情,落款柴三娘。
褚青仪捏着信笺,枯坐榻前,怔茫良久。
回过神,她没什么表情地合上信笺,塞回韦颂中衣。
自胸口泛上来的恶心,彻底识清此人装圣贤的虚伪,心里只剩一声冷笑。
“娘子,娘子!”门外响起灵蝉的低喊。
褚青仪起身,拉下帷帐,走了出去。
她仔仔细细将灵蝉检查一番,小丫头受伤的手臂让军医好好包扎了,胀青红肿的腿脚也上了药,褚青仪放下心,阖上门,示意她跟上。
“娘子你没事就好!”
灵蝉自乌鞘岭遇刺之后和褚青仪一直没有正面说上几句,褚青仪勒令她留在前堂诊断疗伤,不必侍奉在侧,她放不下心,包扎上完药就立马来找褚青仪了。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褚青仪弯唇笑笑,温声问,“身上的伤要紧吗?”
“不打紧!”灵蝉将胸脯狠狠一拍,依旧是一派生龙活虎,“我自小练杂耍受的伤比这多多了,不算什么!”
拍完,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几声,她尴尬地傻笑挠头,“嘿嘿,一天没吃东西了,五脏庙不听我话,非要打架!”
“我去给你煮碗馎饦吧。”
褚青仪忍俊不禁,找安远驿的门吏问清后厨所在,寻去了驿站的厨房。
衣袖系上襻膊,褚青仪正煮着馎饦汤,尉迟韫闻着味就来了。
“谁在做饭?好香的面汤啊!”人未至,声先到,“哟,是你们啊!”
尉迟韫阔步跨进厨房,一见是褚青仪和灵蝉,贵女衣袖挽束起,在大灶前手脚利落地揉着面团,当婢子的小丫头却是忍着口水馋兮兮地蹲在大灶前,只偶尔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添把柴火,一时觉得很稀奇。
他肚子里没多少文墨,稀奇来稀奇去,只感叹出一句,“堂堂褚寺卿家的大娘子,梁国公的韦二夫人,还会做饭啊?!”
贵女们替夫君洗手作羹汤,也只不过叫厨子下人们做好,添一撮盐巴就算亲手做饭了。
“我家娘子会做的多着呢!”灵蝉骄傲说道。
尉迟韫就笑,“你咋就不会?”
“我会啊……”灵蝉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这不是没娘子做的好吃嘛。”
褚青仪不以为意地问:“尉迟都将要吃吗?”
“要的,要的!”尉迟韫搓搓手,快步窜进来,跟灵婵蹲一块儿,“说起这馎饦啊,节帅就很喜欢吃馎饦。之前我和节帅戍守沙洲的时候,有一家自于阗来的流民,做的馎饦特别好吃!那一对夫妻中年丧子,三个孩子皆亡于安西四镇沦陷之时,后来节帅将安西四镇夺回来了,那一对卖馎饦的夫妻却再也没见到了。节帅和我本还想去同他们说一句,于阗收复了,你们可以好好归乡了……”
尉迟韫絮絮叨叨地说着,褚青仪默默地听,将面团切成面剂子,再拉成面片儿,一片片下锅。
馎饦做好的时候,褚青仪盛了两碗,灵婵和尉迟韫也不怎么讲究,坐在厨房里的窄矮胡床上,捧着碗就大快朵颐起来。
“节帅……吃过了么?”褚青仪试探地问道。
“应当没有吧,”尉迟韫吃着馎饦,含糊着声儿说,“褚娘子不若留一碗,我吃完了待会儿给节帅送去!他一定很开心!”
“我去送吧,你慢慢吃。”褚青仪一边解襻膊,一边说,“不够锅里还有。”
尉迟韫:“好嘞!”
天色已擦黑,乌鞘岭夜路难行,韦无咎决定在驿站住一晚,明日一早再重返城内。褚青仪将馎饦盛了一盅,用漆盘端着便去了他的下塌处。
他的房间门扉大开,一直有人出入,听说他昨晚就彻夜布排,现今人在城外,依旧一刻不得闲。褚青仪在门口站定,往里望了望,瞧见他眼下隐隐灰青,只叮嘱守门将士把东西送进去,没多做打扰。
再回后厨,灵蝉已将碗筷洗收妥当,单独留了一碗,在小炉里文火温着,说是给她的。
“娘子也一天一夜没怎么吃东西了吧!别只顾别人忘了自己啊!”灵蝉笑吟吟地说。
褚青仪没什么胃口,但不想叫灵蝉扫兴,笑笑说:“好。我想先沐浴了再吃。”
灵蝉:“那就在小炉里温着!娘子快快去洗罢,我去叫人一起给娘子打热水!”
*
褚青仪沐浴完,去隔壁房看了一眼韦颂,他此刻半昏半醒,在昏沉间还时常咳嗽,睡得极不安稳。
老仆守在床榻前,见褚青仪便禀,“娘子,药方依照您说的找药商采买完毕,也找军医去配制了,郎君现在的情状……”
“不打紧,你守着罢。”床榻上的男人诸般病情,褚青仪了如指掌,她淡声道,“我去煮碗安神汤。”
再去后厨,灵蝉蹲坐在小炉前,看着馎饦汤。褚青仪顾不上吃,要去煮安神汤,被灵蝉凶巴巴地按坐于胡床上,盯着用了半碗馎饦。
“娘子总这样,一忙就顾不上自己了。”灵蝉嘀咕说。
褚青仪弯眸笑说:“不是还有你顾着我吗?”
灵蝉倏地鼻子一酸,想到白日里的凶险伏击,还心有余悸,“那不是应该的吗?我是娘子的贴身婢子!可娘子本该有郎君疼的啊!娘子为郎君忙前忙后,一刻不得闲,可是娘子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只有他天天冷言冷语一张臭脸!他身为一个男人,连娘子都保护不了,反倒两眼一晕自己歇菜了,还靠娘子守在马车前头!”
小丫头幽愤抱怨,市井气的用语又有几分好笑,褚青仪扯了扯唇,轻笑出声,“你说得对。”
灵蝉猛地愣住,平素她这样说,娘子早就笑笑而过,说一句别管他,不再多言,偶尔提醒一句私下同我说说便好,在外切莫心直口快。
此时此刻,娘子都已懒得去粉饰太平。
褚青仪面不改色地起了身,去准备煮安神汤要用的材料。
她多煮了一份。
一份让灵蝉送去韦颂那里,另一份装进食盒,再次去了韦无咎的房前。
大敞的门这回掩上了,守门的将士也不在了,门口空无一人。
褚青仪敲了敲门,房内旋即传来韦无咎的应声,“进来。”
门是虚掩的,褚青仪得到首肯,拎着食盒推门而入。
她环视一圈,更衣的屏风后,依稀有人影晃动。
坐塌上的矮案上,那一盅馎饦汤已见底,褚青仪径自走去塌前,膝行于塌,将食盒放上小几,然后再把馎饦汤的碗筷收拢进空食盒,她轻手轻脚,动作慢慢吞吞。
“有事就报,哑巴了?”
韦无咎刚松了蹀躞带,以为是有事要禀的将士进来了,半晌却不见声响,一边解着护臂一边走出屏风,一眼便瞧见影影绰绰的灯烛下,女人跪坐于塌的纤瘦背影。
他囫囵拉紧了些蹀躞带,也不上前,驻步半明半昧的灯影后。
看着她默不作声地收拾案几。
“不出声跟猫儿似的,霸占我的坐塌做什么?”
韦无咎半开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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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嗓调冷淡,不如往常的散漫,甚有几分逐客令的意味。
褚青仪收拾东西的动作微滞,她稍稍偏眸,微微一笑,说:“给小叔煮了碗安神汤,我见小叔这两日几乎没怎么阖眼……小叔喝了安神汤,好好睡一会儿吧。”
韦无咎情绪不辩,问:“你怎么就知道我没阖过眼?”
“尉迟都将告诉我的。”褚青仪弯眼笑问,“馎饦可合小叔胃口?”
“你做的?”韦无咎慢步朝她走近。
“是。”褚青仪看着缓缓走过来的男人,轻声说,“本是做给灵蝉的,尉迟都将也分得一碗,无意间听他讲,小叔也喜欢吃馎饦——”
“侄媳好手艺。”韦无咎在离她不远不近的灯前站定,拿起一旁的烛剪,敛眼剪着烛芯。
烛火摇晃,室内陡然聩暗一瞬,又恢复明亮。
褚青仪掀了掀唇,除了故意针对韦颂那回,他从未这般讲过话,此时刻意划清距离的淡沉嗓音,叫她难以分辨他的意图。
她在他房间里的故意磨蹭着不走,是对眼前的人,有了诸般不舍的情绪。
对,不舍,因为不舍,所以鬼使神差地逗留于此。她想就此郑重道个谢,并道别。
不合时宜也好,不守规矩也罢,她统统抛却脑后不想再管——她只想循心所向,任性一回。
天一亮,他回凉州城,她返长安,就各自分道扬镳了,自此天高地远,山水难逢。
“此行回京,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见,青仪特来拜谢小叔,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叔大抵不缺什么,只好做一盅馎饦,一碗安神汤,让小叔不被凡欲所扰,饱腹安睡。”
褚青仪伏跪塌上,行了一个大礼。
女人伏低身子时,韦无咎无意间瞥见她领口依稀起伏的弧线。烛火幢幢,光影错落,茸映在她的侧颈与肩胛,她大抵沐过浴,衣衫轻薄,身上犹裹氤氲水汽。
韦无咎呼吸轻滞一瞬,倏地自顾自低笑出声。
他两步做一步走到了褚青仪面前,倾身,一只手撑住塌沿,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胛。
瘀伤处被摁得生疼,褚青仪下意识往后躲,咬住唇不出声,男人不准她躲,似故意试探她的一般,力道渐大,褚青仪终是忍不住,生理性的眼泪盈在了眼眶,口中溢出一声低“嘶”。
韦无咎适时收了手。
“褚青仪,这叫没受伤?”他似笑非笑地问。
褚青仪低声应:“没注意。”
这女人一贯会打落牙齿和血吞,管天管地管旁人管自己丈夫的病情管自己婢女和他部上的一口饭,又管到他头上,管他的饱腹和安睡……唯独忘了管自己。
那弧领黄衫子遮掩的侧颈,韦无咎方才瞧见了隐隐一抹淤青,没入肩胛。像掐痕。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气笑了,凉凉问道:“那行刺的匪贼弄的?”
“是。”褚青仪垂眼说。
韦无咎又问:“之前给你的软膏,还有没有?”
之前擦手腕淤青的药膏么?褚青仪本欲点头,顿了顿,她说没有。
“现在,出门,去找军医要一盒。”
军中常备跌打损伤之类的药,韦无咎如此示意道。
他欲直起身,袖口骤然被人轻轻拉住。
褚青仪的眼睫上还盈着点点泪雾,她忽然低唤:“韦无咎。”
韦无咎身形一顿,喑声问:“怎么?”
到底没起身,任由那葱白的手指勾扯着。
“长安的信,能寄到凉州吗?”褚青仪的嗓音微颤,她稍仰着头,不动声色地笑问。
韦无咎居高临下地睨她。
女人的呼吸很近,蛰洒颈间,融融烛火晃过她皙白的脸、秀挺的鼻尖,和嫣润的菱唇。
他只要稍稍再低一点头,就能撷取她的唇。
21. 第二十一章
自七月中旬出凉州,路上紧赶一个多月,终于在八月下旬抵京。
大抵是受到乌鞘岭遇伏一事的影响,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敢松懈,返程一路匆匆,中秋节当日都不曾歇脚。
还好脚程极快,回京后能赶上九月初九重阳节。
长安南隅,曲江池畔。
入秋后天高气爽,别苑里的枫林红遍,层林尽染,庆宣帝在此大办赏菊宴。
圣人给群臣赐了重阳糕、茱萸酒,到下午,又宴请诸臣子携家眷齐聚曲江池畔,庆宣帝在大明宫久病卧榻,深入简出,好久不曾操办如此盛会,世族大家也好,风流才子也罢,全部拟邀在列,一时曲江池畔人头攒动,节日气氛分外浓厚。
帽簪茱萸的寒门才子们同世家儿郎们宴饮赋诗,觥筹交错,贵女们或于案几前银瓶插菊,手持花剪与折枝菊,漫漫而谈,或漫步菊丛,全长安最珍稀的菊花都尽植园中,方便众人纵情观赏。
褚青仪无暇赏菊,自入宴始,就未闲下来。
婆母王氏惧热,总觉余暑未消,褚青仪持扇跪坐其侧,替婆母扇风。
阿嫂柳氏携长女去了菊园赏菊,刚学会举步的幼子趴在祖母怀里,谈笑膝下,褚青仪便时不时要照顾小孩儿。
阿兄韦咏拉着韦颂饮酒,他是个豪饮不知节制的,韦颂没旁的什么特别爱好,也素爱喝些酒,褚青仪还要抽空提醒韦颂莫要贪杯。
婆母听罢点头,不由念叨一句,“她说的是。二郎,你少喝点。”
韦咏熏熏然,大手一摆,不以为然地说:“母亲不要总管着子愈,什么都要管,这般拘着他,拘得他性子愈发沉闷。”
王氏笑骂道:“你就惯着他!他那身子,是能多喝酒的吗?”
“菊花酒而已,菊花酒而已,延年益寿,辟除恶气,可是好东西!多喝些,指不定来年子愈身体大好了呢!”
醉鬼话说得颠三倒四,王氏懒得同他掰扯,叫仆妇撤了韦大韦二案上酒壶酒盏,搀起二人,勒令他们起身去醒酒换衣。
菊园离梁国公府毡庐不远的地方,褚青仪母亲孙惜若携次女幺子路经于此,遇见丈夫下属的女眷。
女眷们见了上峰的夫人,悄悄往梁国公府的毡庐方向指上一指,打趣着奉承道:“也不知道哪家有福气的,丈夫勤勉做京官,女儿出息嫁高门,哎呀,原来是咱们春风得意的孙夫人啊!”
孙惜若温歉笑笑。
“梁国公府多好的世家门第,兄友弟恭,婆媳和睦,咱们伸手都够不到!还得是你家大娘优秀,贤惠恭顺,入了梁国公夫人的眼!”
孙惜若面上不显,心下骄傲得不行,与有荣焉。
待女眷们走远,孙惜若不舍离去,站在原地朝褚青仪那处默默看过去,看了又看,她面露欣慰,便乘机教育次女幺子,要把阿姐当榜样。
尤其是对着次女褚攸宁,她不厌其烦地教导:“你要多学学你阿姐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你看看她嫁的这般好,多好啊!阿娘不要什么福气,只望你以后也有阿姐这般天大的福气!”
方方面面都很好,心下依是有几分怅然,她悄悄叹气,哎,能添一个孩子就好了,一切完美了。
十三岁的褚攸宁半大孩子,懵懵懂懂,躲在弟弟身后,悄悄努了努嘴。
心道福气是这样的吗?自从阿姐嫁作人妇,她就没见阿姐真真切切地笑过了,那这福气她不要也罢。
*
韦咏的幼子哭闹不止,吵着要世子妃,王氏褚青仪、一众仆妇乳娘抱着哄了一圈,都哄不好,褚青仪见状,同王氏说自己去找阿嫂回来。
“你去吧,”王氏稍稍颔首,“叫她赶紧回来,之后你去瞧瞧子愈。”
褚青仪点头称是。
在菊园找到世子妃柳汐的时候,她正在同一群贵女命妇们闲聊。似乎在说着各地的方言区别,河东的豪爽,江南的婉约,关中的地道……
柳汐说到什么,她们蓦地掩嘴而笑。笑着笑着,余光瞥见褚青仪,旋即噤声,若无其事地偏过了头去,佯装赏菊看花。
褚青仪上前,向各位贵女叉手问礼,方才对柳汐低声道:“阿裕哭着闹着要阿嫂,母亲请阿嫂回去一趟。”
柳汐瞥她一眼,淡淡说了声知道了,牵着长女折身出了菊园。
等人走远,灵蝉方才愤愤不平地嘀咕:“世子妃怎么背后编排人呢!”
褚青仪耳力颇佳,自然也听到了,她方才在嘲讽她的洛下雅言。褚青仪的官话并非不地道,而是太地道,润州小城出生的她,一口官话地道如此——只有一种可能,是她特意学的。
河东柳氏出身的柳汐说话带河东口音,但家族底蕴带来的天生自信,她并不在意这些。五姓七望各大门阀望族,口音各是各的,并不以洛下雅言为尊,她褚青仪如此,便显得鹦鹉学舌,刻意讲究。
“她当面也会如此说。”褚青仪神色淡淡,因为柳汐不止一次如此嘲讽过她。
她少时也曾不解,可父母要她学,父亲一个一个字的教她,费尽心力指正她的口音,阿耶说:“相信阿耶,你以后一定会是长安人,你不能带着一口小地方口音,叫人看扁。”
或许她语言天赋极佳,她很快学会了洛下雅言,一丝家乡口音也无,后来说得甚至比父亲还好。
褚青仪往回走,正欲去换衣的地方找韦颂,半途上碰见阿妹褚攸宁。
“阿姐,阿姐!”褚攸宁喜出望外地唤她。
小丫头三步做两步小跑过来,将褚青仪扑了满怀,“阿姐我好想你呀!自你去了河西半载,这回了长安,我还没机会见你一面呢!”
“现下不是见着了吗?”褚青仪温柔笑笑,摸了摸她头,“家里可还好?”
“都好,都好!”褚攸宁脆生生地答,“就……哼,就阿耶老让我学有的没的,好烦呀!”
褚青仪顿了顿,“学什么?”
“什么都学,诗书琴棋,刺绣女工,《女诫》《女则》,哎呀我头都大了!”褚攸宁唉声叹气,一股脑苦恼倾诉道,“阿娘说,阿姐学过的,我都得学,阿姐学得会,那我肯定也学得会……可我为什么要学这么多东西呀,我感兴趣的也不是这些……阿耶也总说,我要向阿姐学习。”
褚青仪几分恍惚,脱口而出,“不要学我!”
须臾,她又笃然地重复一遍:“不要学我。”
前一世她悉听父母之言,双亲的苦口婆心,谆谆教诲,哪能有错?她从未去思考对错与否。
从前觉得对的东西,现在模模糊糊地觉得,不对,是不对的。
模模糊糊的念头一经起,逐渐变得清晰,她不能让自己的妹妹也变成另一个褚青仪。
“攸宁,阿姐从来不是好榜样。”褚青仪轻按住了褚攸宁的肩,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同她道,“尊重自己的感受,爱护自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这很重要,你还小,可以慢慢去思考。”
对阿妹说,也对自己说。
褚攸宁似懂非懂,褚青仪笑笑,话锋一转问:“叫你帮我送的信,可有送到尉迟都将手上?”
“有的,有的!”褚攸宁拍拍胸脯,“灵蝉昨日给了我,我就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了。”
“好。”褚青仪点点头,“攸宁的十三岁生辰快到了吧?生辰礼想要什么?”
褚攸宁将长姐的话再脑子里过了一遭,那些想要的,隐藏在内心的、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她试探地小声说了出来。
末了,她惴惴不安地偷瞄阿姐,生怕阿姐斥责,她的爱好奇特,“……阿姐有办法弄到吗?”
“我来想办法。”褚青仪弯眸一笑。
*
褚青仪思来想去,决定问问尉迟韫,他尚在长安,作为武人军士,他应该有些门道。
她回京后往凉州去了几次信,信件直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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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褚攸宁,再托攸宁转交尉迟都尉。尉迟韫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来往信件寄收都特别快。
那日在安远驿,韦无咎只回复了她一句:“把信给尉迟韫,在长安期间,他会递送。”
翌日,长安东市的赵家茶肆,二楼雅间。
褚青仪约尉迟韫在此见面,这事三言两语叫人转达不清楚,她决定当面聊聊。
“灵蝉,现在什么时辰了?”
褚青仪推开屏风后内室的窗户,指节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窗沿,心不在焉地看楼下的车水马龙。
门扉处传来“咯吱”轻响,是门被推开的动静,灵蝉瞥见来人,正欲出声,褚青仪“噌”地直起身,快步走出屏风后,那人一身海青色翻领圆领袍,腰间别一把崭新匕首,马鞭漫不经心握于手心,风尘仆仆,盈盈而笑。
“你……”褚青仪心下诧然,居然回长安了?
“什么待客之道,千里迢迢赶回来,都没我一口茶喝?”他佯怒抱怨。
褚青仪整颗心脏变得轻飘飘地,无法描摹的喜悦,在看到真正的人出现在眼前,控制不住地开怀。
为什么见到他,她会如此开心呢?
诸般情绪,最终只克制地化作唇畔浅浅弯起的弧线。
“客人……来得太突然,始料未及,我没准备。”褚青仪说,“客人不嫌麻烦,坐下小憩片刻,现下我亲手烹煮一壶热茶给客人。”
“我性子急,喝不来慢茶。”韦无咎阔步走向茶案,倾身,马鞭置案上,捞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这是——”褚青仪喉头的话戛然而止,抑住这一刹过速的心跳,“……算了,没事。”
是她喝过的茶,只剩半盏茶水,照理说他一眼看得分明,却……算了,到底是她招待不周。
褚青仪请他在案前坐下,自己亦跪坐案后,将错就错,提壶替他斟满茶水。
褚青仪问:“何时回京的?”
韦无咎:“没多久。”
褚青仪讶然,“什么?”
“这整个长安城啊,你怕是第一个知道我回来的人。”韦无咎扬眉笑道,“我就见了你一个人。”
褚青仪敛眼,睫羽轻颤,“你回长安有何事?”
她稍顿,很多时候,有些事不是她能过问的,她便换了问题问:“……你几时走?”
“不清楚。”韦无咎握着茶盏,指腹摩挲茶盏沿壁,沾染的若有若无的口脂。
“最近的一封信,送到马嵬驿,我人正在那里。”韦无咎说,“你阿妹想要的东西,我怕是来不及准备,不过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手里有。”
“多谢。”褚青仪愣了愣,“什么时候呢?”
韦无咎说:“你要没什么事,就现在。”
话罢,拿起案上的马鞭,起身便要走。
“稍等。”褚青仪喊住他。
“既又遇见了你,”褚青仪顿了少顷,“既还能见上面,索性把这个还给你。”
韦无咎正几分不解,一方青帕递到眼前。彼时在乌鞘岭,韦无咎借与她擦脸上血迹的帕子。
“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什,你还留着作甚。”韦无咎漫不经心地笑笑,随手收进怀中,“走了。”
韦无咎骑马来的,马背一侧挂着水囊和包袱,轻衣简行,逆旅方归,好似进了城便直奔此处而来,都还未回府休整。
褚青仪几分怔忡间,韦无咎牵着马走到跟前,吩咐说:“叫你家车夫跟紧我,记住路,下次你可自行带你阿妹去。”
褚攸宁颇为想要一支趁手短弩,最好附带图解。妹妹私下痴心箭弩工图,她的生辰快到了,褚青仪想尽力满足她的生辰愿望。
箭弩此等特殊的武备在市面上很少流通,没有门道买不到,她亦不敢大张旗鼓去找。东西市打听了一圈无门,在寄送到凉州节帅府的信件中随口提了一嘴,褚青仪没想到,他竟记住了。
22. 第二十二章
韦无咎褚青仪去了西市一家卖巨胜奴的小店。
店面平平无奇,经营品类只此一种,时不时有熟客来买巨胜奴,散个单买或进货称重皆有,生意不错。
店老板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独眼男人,看起来年过半百,瞎掉的那只眼睛浑浊,面容骇人。还好招呼客人是一个爽利小娘子,约莫十五六岁,肩臂系襻膊,干活与讲话都干脆利落。
韦无咎似乎与他家很是熟稔,没打招呼,径自进了门面,店内狭仄,并无待客的案桌,只通风处一口炸锅,锅内热油滚烫,店老板正专注地炸着巨胜奴。
韦无咎自顾自拿了油纸包了个巨胜奴递给褚青仪,惹得摊后的小娘子一叠声的“哎哎哎”,“什么人呐,你先付钱!!”
褚青仪讪讪,不好意思去吃,她脸皮薄,连忙掏出腰间的钱袋子便要付钱。
韦无咎就笑,半开玩笑地逗她,“小气,吃你一个巨胜奴还要付钱,你阿耶都没说什么。”
小娘子牙尖嘴利,叉腰便骂:“堂堂河西一方大帅,这点民脂民膏也要搜刮!果然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韦无咎又按住连忙要付钱的褚青仪,几分揶揄,“你这人脸皮怎地这般薄,我要是个做生意的,最喜欢坑你这种人的钱。”
褚青仪瞬即双颊染绯,人家小买卖不容易,忽觉小娘子骂得好,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韦无咎愣了愣,少顷,朗声大笑。
褚青仪脸更红了。
一番动静终于惹得店老板抬了头,他只看了韦无咎一眼,冲人稍稍颔首,复又埋头顾他那一锅巨胜奴去了,“来了。”
“嗯。”韦无咎开门见山,“有事找你,老金。”
老金手中的长筷翻动巨胜奴,头也未抬道:“说。”
“制一把趁手短弩,需几日?”
“快则三日,慢则一周。”
“尽快。”
老金抬眼望他,又看了眼他身侧的褚青仪。
“和你家韶娘差不多大的孩子用,”韦无咎补充说,“最好绘一张图解的图纸出来。”
“哎哎哎,那我家生意怎么办?”韶娘不满嘀咕,“他停工这几日怎么算?”
韦无咎眉梢一扬,“小财迷,钻钱眼里去了是吧?”
褚青仪忙说:“我付。”
她思忖一二,“你若不愿歇业,我叫人来帮忙。”
“没人有我阿耶这般的手艺,炸得如阿耶这般酥脆好吃!不行不行!”韶娘不依。
大人不理小孩的抗议,韦无咎径自同老金附耳说了些什么,老金听罢便同韶娘说:“歇业几日罢,你也休息休息,四处逛逛,别总待在店里。”
“阿耶!”韶娘气呼呼跺脚喊道。
老金摆摆手,此事一锤定音。
待老金炸完眼前这一锅巨胜奴,终于停下来,码放摊案上,便领着他们去了后面的院子。店后面的院子倒宽敞,二进的院子,住得很舒惬,他让韶娘去买酒,要同韦无咎叙旧。
闲话间,褚青仪方才得知,老金是曾于安西服役的老兵,与韦无咎是军中旧识。老金是一名技艺精湛的弩兵,善骑射,更善箭弩的制造。
韶娘不情不愿地去了,大抵为了找回场子,走之前不忘腹诽一句韦无咎和褚青仪。
“讨好娘子也不是这般讨好的,借花献佛,抠门死了!”
连老金都插话多说了一句:“从未见节帅带女人过来,这还是头一回。”
韦无咎唇畔噙笑,不作任何解释。
褚青仪手指轻蜷,摩挲掌纹,偏头去看隔壁院子探进来的一枝金灿灿的银杏叶。
*
尉迟在晚些时候才知道韦无咎回来了。
连褚青仪约他茶肆一见的事,他都蒙在鼓里,原是通报消息的人到尉迟府前,韦无咎正在大门口,将一手消息拦截,而后连行礼都未放下,骑着马就替他去了。
他知道韦无咎今日抵京,还知道是和宝嘉县主一道回来的。
韦无咎提前打过招呼,还要暂且在尉迟家住上几日,尉迟韫特特待在府中等他回来,结果这人跑外边儿浪了一圈才回来,叫他好等。
韦无咎赶在暮鼓敲响前入了尉迟府,洗漱沐浴一番,天便黑了下来。
月华如练,秋夜如水。
尉迟家的门被叩响,长公主府上的老仆妇携几个仆从乘着夜色入内,直奔韦无咎落脚的院落。
尉迟韫瞧那老仆妇似是长公主身边人,端庄沉稳,不卑不亢,但对韦无咎颇为客气。
“长公主从县主那里知道节帅回了长安,命老奴送来了几套换洗衣物,长公主还特意吩咐老奴把节帅的绛紫官袍熨好,早晚要用。”老仆妇转述道。
消息倒是灵通,韦无咎心道一声,笑着婉拒,“不习惯穿这身,怪不自在的。”
韦无咎自顾自取了案桌上的金鱼袋,挂上腰间蹀躞带,似乎如此便足矣。
老仆妇面露犹疑,“可……郎君是要去面圣啊。”
“是啊,”韦无咎若有若无地笑道,“有何不妥?”
面见圣上,幞头不戴,官袍不穿,这哪里有一丝妥当之处……
老仆妇轻瞟一眼他一身暮云灰的常服袍衫,却不敢言。韦无咎一贯主意大,二世祖的做派从不曾收敛,连韦家的梁国公都不敢多管他。
一旁的尉迟韫出声提醒:“节帅该走了,别耽误了时辰。”
韦无咎点点头,朝老仆妇意简言赅说了句:“改日我登门拜访长公主,回吧。”
韦无咎得圣令亲召,侵夜入宫,如他低调回京一般,基本没几个人知晓。长公主府竟是一清二楚,可见其手眼与耳目,早已深入宫闱。
尉迟韫暗自心惊,嘀咕道:“幸好长公主她老人家……不防着您,这要是……长公主虽明面不参与争储,也不见得多喜欢雍王,却是个坚定的立长派……雍王这般急了?”
韦无咎面上波澜不惊,半开玩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想拉拢我?”
尉迟韫虎躯一震,恍然大悟。
“别,别,可别。”片刻,尉迟韫摇头如捣蒜。
他虽不大爱读书,也是长安有头有脸的尉迟一族长大的,尉迟家世代簪缨,在沙场驰骋杀敌所向披靡,可一旦武将身居朝堂,在长安这群醉心弄权的世家文人窝里,不见刀光剑影的斗争里,不知吃过多少暗亏。
“您千万别掺和进去,节帅!咱们好好守着河西就好。”
韦无咎笑道:“瞧瞧,你都明白的道理。”
尉迟韫无语凝噎,“……”
*
韦无咎在含光门前递上金鱼袋,值守的金吾卫捧着金鱼袋看了又看,年轻的少将不识韦无咎,心道眼前的郎君约莫而立,如此年轻官拜三品,是何方神圣?
放行后,又继续悄悄瞧其背影,见其器宇轩昂,峻挺孤拔,有凛然的帅将气度。倏而恍然大悟,莫不是河西节度使韦无咎!
戍守皇城的南北衙禁军左右十六卫,都不是没有背景的凡夫俗子,非世家子弟不可入。他们渴盼达到的仕途顶点,瞻仰的终极目标与榜样,便是同为世家子出身,年纪轻轻就手握雄兵实权、官至三品大将军的的韦无咎。
可他又为何忽然半夜出现在长安?值守的金吾卫纳罕不已,不敢多猜。
韦无咎入了皇城,便有内侍引路,一直行至大明宫,庆宣帝的寝殿内。
殿内香灰袅袅,浓郁扑鼻,庆宣帝衣袍松阔,束带不竖,正盘腿大剌剌坐在大塌上,跟老内侍高延樗蒲掷彩,听到韦无咎近前的脚步声,头也未抬,招招手,示意他坐于他对面一侧的塌上。
老内侍高延旋即起身,识趣让座,韦无咎不客气地掀袍落座,一句话未讲,便同庆宣帝下起樗蒲来。
一局棋玩得如纨绔对弈,呼卢喝雉,风雅即无,老顽童与纨绔匪气尽显。一局毕,庆宣帝不敌韦无咎,摔了樗蒲子摆脸子,堂而皇之地耍赖作弊。
“就该叫你待河西别滚回来了,一回京就气煞朕!”
庆宣帝年轻时曾是个不受宠的藩王,在十王院里做个闲散王爷,一身的纨绔气没改掉过一天——只是一招登基称帝,浸润朝堂经年淬炼出的帝王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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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得好罢了。
韦无咎合他脾性,他喜欢同他一起摆弄这些不入流的纨绔乐子。
韦无咎见状便下榻,跪伏行了个大礼,“险胜圣人一子,侥幸,侥幸。”
庆宣帝气得下巴的一撮胡须直抖,怨气冲天地骂道:“旁人同朕对弈只会不留痕迹地侥幸输,你倒好,偏要侥幸赢朕?”
韦无咎:“臣不敢。”
语气里倒没听出半点不敢的意思。
“得了。”庆宣帝烦躁地摆摆手,叫他起来别碍眼。
高延笑呵呵地搀起韦无咎,“还是韦节帅有办法,总能让主子鲜活松快许多,主子近来缠绵病榻,连骂都懒得骂我们呢。我瞧着主子面色都好上许多,韦节帅可要多进宫陪陪咱们主子呐。”
说着说着,一副兀自替庆宣帝委屈难过的模样,竟又泫然欲泣起来。
庆宣帝白他一眼,把樗蒲子抛到他身上,“丢人!一把年纪了,动不动就落泪,也不怕人笑话。”
高延难掩泪腔,“奴婢只是心疼主子。”
庆宣帝揉了揉额,“你要是心疼我,就让朕那群不成器的儿子别犯蠢!”
韦无咎劝道:“圣上还是思虑过多,心情郁结,势必伤身伤心。”
坊间只道庆宣帝沉迷修道,又病得愈发糊涂,政事不问,连番旷朝,命不久矣。
可看书案上案牍堆垒,韦颂呈上来的巡河西的各州册子,已阅至最新。
韦无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庆宣帝揉着额幽幽叹道:“我不操心能行么?朕的大郎啊,有些沉不住气了呢。三郎也不中用,总被那群世家子牵着鼻子走。”
前段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雍王长子被贬庶人案,想必就是庆宣帝的对雍王的“隔山敲虎”。杜尚书贬去秦州做司马,亦是对蠢蠢欲动的世家一次敲打与警示。
韦无咎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笑说:“我只盼圣人身康体健,国祚永延,圣人长命百岁,便是我朝最大的福祉。”
庆宣帝骂道:“臭小子!”
庆宣帝长长叹了口气,不愿继续多谈,转而问:“去看阿姐了吗?”
韦无咎答:“未曾。”
“前几日她入了宫,还同朕抱怨,你已至而立,至今没个着落。此番回京,她势必要叫你留下相看贵女,你也该成家了。”
“不是臣不愿,只是河西事繁,无暇自顾,脱不开身。此行臣也不宜久留长安,河西的情况圣上都清楚,凉州七月忽然冒出的一堆麻烦事——”
“怎么?着急回你的河西去?”庆宣帝旋即沉了脸,冷声打断他,“三个月都待不住?河西少了你韦无咎就不能转了?”
韦无咎不紧不徐地笑道:“陛下的河西,是陛下要臣守着的。臣倒真不想守在那儿了,边州苦寒,哪有长安来得快活?臣这性子就此般散漫不成形,拘不得,成婚是,替陛下戍守边塞亦是,唯盼做个斗鸡遛鸟的闲散纨绔,乐得自在,余下的走一步看一步,懒得多想。”
庆宣帝力排众议扶持上来的年轻将帅,不站队,不结党,不涉党争,野心不大,权欲不重,他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这么一个能力出众的聪明人——只效命于自己,只属于他的耳目。
庆宣帝可不舍得弃用不顾,扬眉笑骂:“你撂挑子不干了,我的河西乱套了谁管得住?”
韦无咎:“臣知错。”
“你要真知错,”庆宣帝故意将话题又绕回他的私事,“其实阿姐相中了崔家五娘,清河崔氏,她崇乐长公主如今夫家的侄女,面容姣好,生得姿丰容艳,又知书达礼,蕙质兰心——才貌双全,方方面面都挺衬你。”
庆宣帝见韦无咎无动于衷,神情寡淡,忽地笑了,“怎地,有旁的看上的了?”
韦无咎望向庆宣帝,欲言又止。
庆宣帝来了兴味,问他:“但说无妨。”
韦无咎顿了顿,云淡风轻地笑说:“看上也无用,有夫之妇。”
庆宣帝愈发觉得有趣,挑眉反问:“那又如何?”
韦无咎唇畔噙笑:“是,那又如何。”
23. 第二十三章
褚青仪想和离。
她不想再继续这段婚姻了。
这个念头自凉州开始发酵,愈演愈烈,到如今已完全没法忽视。
一直以来,她磋磨脾性,压抑本心,约束自我,从而忽视所有感受,她瞻前顾后,她不愿打破现状,甚至不敢去撕破脸,上前质问韦颂一句,你是不是在与柴筠暗通款曲?
他似乎没打算休了自己,做那个薄情寡义的丈夫,又不忍寡居的心上人孤苦,暗地里书信传情。他难道贪心若此,既想要贤妻在侧,又想和心上人长相厮守?
她愤怒,恶心,难过,悲戚,麻木,茫惘,诸般情绪都按捺下去,装作若无其事,最终将自己内化成一个五感尽失的女人。
她觉得自己像一口枯井,一座孤岛,她被困在一潭死水的婚姻里打转,五脏六腑都在慢慢腐烂,一如荒谷里的一具被秃鹫啄食的腐尸。
这便是褚青仪头一次明确自己的“想要”与“不想要。”
有些人与生俱来,无师自通,拥有“我”的主体意识,而她竟花费了前世与今生的生死波折,才慢慢领悟。
无论如何,她想要和离。
“青仪,你刚刚说什么?”
褚青仪看着母亲孙惜若,那张不可置信的脸,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一遍,“我想和离。”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难道发烧了?”孙惜若忙倾身过来,摸了摸女儿的额头。
褚青仪:“阿娘,我是认真的。”
孙惜若的手滞在半空,她干笑了声,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和你夫君吵架了?”
褚青仪:“没有。”
孙惜若那只温柔抚摸额头的手,瞬即急急锤了几下她的肩膀,“那你在这里发什么颠!”
“我今日回娘家,便是想郑而重之地同母亲父亲坦白这件事。”褚青仪波澜不惊地说,“阿娘,我不开心。”
“褚青仪!”一贯温和的母亲一改柔色,连名带姓地喊她,“你考虑过你阿耶没有?考虑过你弟弟妹妹没有?!”
褚青仪头一次看见母亲面露如此失望的表情,她捂住胸口,几欲垂泪,“你阿耶日夜苦读,高中入仕,让你不再混迹乡野,从平头百姓一跃飞升至官家的女儿,为你博下家底与未来;他精挑细选,左右逢源,为你择得的好夫婿,让你风风光光嫁入高门;他汲汲营营为这个家,为了我们,你没有感激之心便罢,你要把你阿耶、你弟弟妹妹的前程全部拖累吗?!”
“……”褚青仪掀了掀唇,沉默不言。
她便是太知道了,才瞻前顾后,忍耐至今。
“你告诉阿娘,你是不是和韦二有什么矛盾?阿娘替你分析分析。”孙惜若软了声音,循循善诱道,“青仪,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糊涂一点,退让一步,万事就过去了,谁还不是这么过的。”
“我试过了,阿娘,”纷繁的话淤在喉头,褚青仪闭了闭眼,“我试过了。”
“青仪,韦颂其人,除了身体差了些,已经比旁的世家子好上太多,他上进清高,刚正克己,不纳妾,不养外室,不在孩子的事上多苛责你。便是这样的人,你做好妻子的本分,他不会无故休你……是,他曾经有个心上人,他起初对你冷淡,你因此受了很多委屈,但相信阿娘,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一定对你有情意的。”孙惜若抓住褚青仪的手,拍了又拍,“你记得吧?你阿弟之前在学堂里受到赵侍郎幼子的排挤,是你夫君愤慨不已,参了一把赵侍郎育儿无方,跋扈欺人,替你阿弟出了头。没了这个丈夫,谁能替你阿弟出头?你又该仰仗谁?”
是,这也是褚青仪在母亲的多次劝解下,认为自己嫁得不差:相比宠妻灭妾、妻妾成群的薄情丈夫,韦颂好太多了,她该知足。
心口皲裂出一道汩汩流血的口子,裂隙越来越大,她还是全部归咎于自己身上,是自己的问题——自己想太多,自己不满足。
可是这一次……
她将那一个旁人口中找不出很大错漏的丈夫,这一场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婚姻,带给她的所有细碎的痛苦的感受与情绪,一点点嚼碎,一点点捕捉。
“这段婚姻里,我从来没有开心过,”褚青仪扯了扯唇,低声喃喃,“我以为母亲能懂我的处境。”
“母亲说这么多,可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我的困境,我的具体处境,你当下关心的开解的是你的女儿,还是韦颂的妻子?”
孙惜若一时语遏,抖着嘴唇,惊诧愕然。
虚掩的卧房被猛地推开,父亲褚正望背着手站在暗处阴影里,那张脸一贯肃正专制,不苟言笑。
“你伤你母亲心了,你不该同她说这些任性之言。”
褚青仪抿了抿唇。
“你过来,我们谈谈。”褚正望抛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褚青仪一言不发地起身跟上。
一直走到了褚正望的书房,他自抽屉里拿出一方官印,甩上书案,冷静而直白地说:“你阿耶我官拜太仆寺卿,已是我这种寒门才子能爬到的极限,我仕途不算顺遂,宦海沉浮数载,终于扎根长安,安稳下来。你天真地以为,没有京兆韦氏的扶持,我们褚家能够如此安稳吗?从高门自请和离,旁人会怎么想?只会揣测你褚青仪看似和离,实则妇德有亏被休弃,只是不愿撕破脸的高门给予你的体面——有这样一个的长姐,你阿妹以后该如何嫁个好人家?得罪京兆韦氏,你阿弟长大以后的仕途会不会受影响?”
“你母亲的一番肺腑之言,并没错。我点醒你,也是为你好,”褚正望严苛地训导完她,说,“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思过。”
仅此一番话,他不问缘由,不再多言。
只吩咐侯在门外的老管事,“送大娘回梁国公府。”
褚青仪望向父亲,倏地哂笑一声,“阿耶果真是为了我好么?阿耶不过是拿女儿充作向上攀高门的工具罢了!”
“啪!”地一声脆响,被父亲掌掴的女儿,死死咬住唇,泪光点点。
褚正望怒火中烧地瞪着一贯乖顺,今日却屡屡顶撞父母的女儿,“韦家你今日也别回了,去祠堂罚跪吧!”
褚青仪“砰——”地一声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跑出书房。
“青仪,青仪!”门外偷听的孙惜若一路追喊,面露疚色,心急如焚。
*
褚青仪出奇的冷静。
父母的反应与说辞,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明白和离一事,轻飘飘地说出来容易,实施起来却很难——她不可能全然不顾,不给自己留后路。
褚青仪捂住红肿的半边脸,心绪空茫地在路旁蹲下来,灵婵抄着帷帽追上来,心疼不已地给她戴上。
如赤血般浓郁的晚霞漫天,暮鼓声阵阵,快要宵禁闭坊了。
灵婵手足无措,“娘子难过就哭出来吧,我、我陪着您。”
“不难——是有那么些难过……没事,我早有心理预期。”
只是没料到父亲会掴她而已。
这一掴,终是将褚青仪牵绊褚家的那根心弦断掉了。
“灵婵,”褚青仪问,“我要和离,无论用什么方法,你会支持我吗?”
灵婵:“我永远站在娘子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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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褚青仪微微一笑,“好。”
“走,回梁国公府。”她平声道。
这一次,她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妥协了。
褚青仪回到自己卧房的时候,暮鼓声终于敲尽。在梁国公府内,她与韦颂依旧分房而居,这不是什么秘密。
灵蝉找出一盒药膏,给褚青仪敷脸,褚青仪垂眼看到那盒药膏,怔了怔,韦无咎在凉州私下赠与她的那一盒。
“还别说,节帅送的这盒药膏极好,见效很快,娘子这两日便别出去见人了,待脸上红肿消了些再出门。”
“娘子做什么都自有她的道理,真正想去做什么的时候,娘子总是很聪明的。”
“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娘子的!”
灵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生怕空气凝滞,生怕褚青仪情绪低落。
“老金那里,箭弩就该做好了吧?”褚青仪垂眼轻轻摩挲药膏的盒面。
灵蝉:“是呢,娘子。”
褚青仪唇线轻扬,“到时候去买巨胜奴吧?灵蝉。”
*
东西市的书肆忽然流传一些唱酬往来的情诗,那诗含蓄婉约,文采不错,很有些旖旎风韵。平康坊的青楼妓子们觉得诗好,便引用其文,改成逗趣儿的小曲儿,在坊内大肆传唱。
又传到在青楼里留宿的风流才子、世家公子哥们的耳朵里,跟着笑闹唱和几句,竟都记住了。回去在世家门阀之间传了一圈,一刹间竟越传越广。
那几句诗词传到御史台台院的时候,韦颂差点将手中的笔杆子捏碎。
“这诗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甩了手中的笔,绕出书案,大步走向剥着海松子,稍作午憩的同僚们,咬牙切齿地问。
同僚们吓了一大跳,手心里的一捧海松子落了一地。
一人说:“谁知道呢,好似是书肆?”
一人反驳:“不对吧,是平康坊吧?”
只听到平康坊三字,便仿若什么沾染了腌臜,韦颂怒急攻心,气得猛咳起来。
同僚们多少了解他的宿疾,可不敢让他在公廨里当场出事。
众人手忙脚乱起来,一人去拿他腰间的药囊,一人轻拍其背,一人端了一盏水来,取出一颗药丸,喂他吞服而下。
见他咳嗽渐消,同僚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韦郎这是怎了?那诗……有何不妥吗?”
韦颂眉心紧蹙,抿唇不言。
韦颂一下午心不在焉,频频出错,终于捱到下值,他心急如焚地离开御史台。刚走出皇城,他在含光门外瞧见褚青仪。
韦颂的病得特殊关照,如有发作迹象,便可遣人回梁国公府通知家人。同僚们不放心他独自归家,恐又发病,路上出差池,早早遣宫人前去梁国公府提前知会——大多时候,都是褚青仪来此等他下值,接其归家。
“这便是褚夫人?”
同僚们前后脚出含光门,其间新来的下属悄声问上峰。
“娶妻当娶贤,譬如韦二妻,温婉贤惠,淑慎恭顺。”
长安城内的完美贤妻,贤内助模板,婆母训诫儿媳,丈夫规束妻子,都要拿来当典范夸赞一句的存在。
同僚见怪不怪,点点头。
韦颂走向梁国公府的马车,不发一言,就要掀帘上车。
“夫君。”褚青仪柔柔唤他。
韦颂身体微滞,侧着脸,“怎么?”
褚青仪凑到他眼前,男人却偏不正眼看她,目光似有躲闪。
褚青仪盈盈而笑,“夫君近来爱用那枚苏合香的香囊——幸好,今日有将药囊带上了呢。”
24. 二十四章
朱雀大街车马盈街,梁国公府的车马磨磨蹭蹭缓行其间,褚青仪坐在车内,帘挽一半,见路上有花贩叫卖茱萸,街上好些年轻的郎君娘子簪花戴翠,兴致勃勃围在花铺面前,似乎在看什么小把戏——褚青仪定睛一看,是表嫂的铺子,异域混血面孔的表兄康祁风在铺前表演戏法引客,她心思一动,想下去打个招呼。
世子妃柳汐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冷不丁讥了一句:“你少跟你那些穷亲戚走动,一介妇人,居然还抛头露面做买卖,尽做些不入流的铜臭商贩的勾当,你即嫁入了韦家,怎地还总一副穷酸劲儿。”
眼前这位河东柳氏出身的贵女,一直一副心直口快的性子,霸道跋扈惯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自食其力,不仰人鼻息过活,有什么不对。”褚青仪掀了掀唇,淡声说。
柳汐微讶,这老实巴交的受气包,竟敢出声反驳她?怎地自从从河西回来后,似乎变成了个刺儿头。
世家门阀的贵女哪能理解平民百姓认认真真经营生活的不易?
柳汐嫌弃不掩,嗤笑一声:“所以才说啊,你眼界见识也就到这儿了。”
褚青仪笑笑,“青仪见识短浅,阿嫂有何高见?”
“女人做女人该做的事,男人做男人该做的事,当妻子的就该本本分分在家相夫教子,背后默默扶持丈夫,在内操持家庭便好,哪能出来开花铺当老板?!”
“像我这样么?”褚青仪微微一笑,“阿嫂教导的是。”
柳汐忽而理解过来她的暗讽,一时语塞,瞬即气结,“你、你……”
做贤妻这方面,哪轮得到她柳汐来教导她?
世人推崇《女诫》《女则》,女人当如何,妇人当如何,褚青仪可以说是完美模板。
韦家上下无话指摘,长安城内待嫁的女儿或者初入婚姻的新妇,向父母或公婆求教,都会听到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
“如何做一个好妻子?”
“看看褚家大娘就知道了。”
眼前这位贤妻典范,贤名远扬的褚家长女,柳汐无法反驳。
即便柳汐她本人与她口中推崇的“完美妻子”相差甚远,她是个无法忍气吞声的人,却也认同这一套价值体系,潜移默化地被打上了“女人如此做为贤”的思想钢印。
她推崇的完美妻子就在眼前,可她对却褚青仪嗤之以鼻,瞧,事情总是这么吊诡。
柳汐对褚青仪的不待见是天生的,出身低微即为卑贱,出身高贵即为良善。她没有思考为什么,无意识贯彻这套理念,家族如是教导,她便这么认为。
自认高尚的高门贵女,她没有刻意针对过褚青仪,但瞧不起是打心底的。
寒门褚氏嫁女入高门便是千方百计的攀附与算计,她的偏见在褚青仪亲近共情卑贱的下仆与平民时,愈发加深。
她带着与生俱来的特权感,耻于与她成为妯娌,肯和她和平共处,已是她的向下兼容。
譬如此时与其同乘一车,随婆母去赴宴。
尉迟家的老将军七十大寿,寿宴过半,柳汐从河东同族的贵女那里听得几首酸诗,回府后便迫不及待和刚下值的丈夫说了,嘲谑像哪个官家子写给情人的,韵脚规整,风采颇佳,但含蓄收敛,不似风流才子的轻浮放荡,本是偷偷摸摸的一首私作,结果传得到处都是,都被平康坊的妓子们唱成□□小曲儿。
韦咏听罢眉头紧皱,“怎么你也……”
暮食正一道道摆上桌,韦咏连饭也顾不上吃了,若有所思地去找了王氏。
自此以后,柳汐发觉韦颂与婆母都变得有些古怪,韦二古怪里带着一丝烦躁,婆母古怪里裹着一丝欣喜?她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去找丈夫求证:“那诗……是韦二作的?”
韦咏无奈叹了口气,“连你都瞧出来了?”
柳汐啧舌,“谁叫你们一个赛一个古怪!”
她思忖一二,一个荒唐的念头福至心灵,“……不会是写给……他和柴家三娘旧情复燃了?”
韦咏没吭声,点头默认。
柳汐:“我的天老爷!”
柳汐瞬间又颇为好奇,“这是怎么传出去的?”
韦咏摇摇头,只说:“韦二的手稿丢失了。”
柳汐又问:“母亲是什么态度?”
韦咏说:“说不上是气愤还是高兴——如你所说的,奇怪得很。”
柳汐道:“我看她高兴得很!”
高兴什么,柳汐心里有几分眉目。
翌日一早,柳汐去给王氏请安,旁敲侧击地问王氏。
王氏了然道:“遮遮掩掩做什么?我晓得你想问什么。她又不能生,至今没个一儿半女,也不懂得讨丈夫欢心,我都嫌无趣。其他方面是做得好,我无从指摘,但无子即无过,六年了,给她时间够多了……二郎又是个清高自持的愣头青、实心眼,不肯纳妾,外面的女人也一概碰都不碰,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他都无动于衷……如今,有何不好?”
柳汐心里冷笑一声,心道当初不是你极力反对人家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她心知肚明,她比褚青仪都清楚得很,王氏宁愿选择寒门褚氏也不愿意让平阳柴氏沾染上的理由。
平阳柴氏好歹是个落魄世家,毫无背景与根基的寒门褚氏同其相比,照理说毫无胜算——但京兆韦氏已是累世公卿,落魄的世家与寒门同样都不够格,不如选一个家底更清白一点的。
韦二的身体需要一个能悉心照料、好拿捏的贤妻,此为其一,其二便是他这般脆弱身体,大多高门贵女也不愿终日照料病弱夫君,还可能冒着守寡的风险嫁过来,其三,当然可以找如平阳柴氏一门的落魄世族——
坏就坏在柴筠那一双典妻卖女的父兄,拿女儿当家资当筹码的嘴脸昭然若揭,太过难看,王氏嫌恶心晦气。
听说此番柴筠守丧期刚过,就忙不迭又张罗起她二嫁的婚事。
果然,王氏有几分的解释的意味,同柳汐说道:“我对柴三娘没什么意见,她只要有本事……她只要肚子能有动静,我不是不可以重新考虑她入门。之前只是嫌其父兄吃相难看,守着平阳柴氏一族的空名,坐吃山空,男人们一个赛一个的无用,基本上无功无名,还要趴在女儿身上吸血!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好事?褚青仪他父亲好歹是有真本事的,名声清白,是个做实事的好官,于子愈的官声也有裨益。”
柳汐不以为然,曾经沧海难为水,即已缘尽,就不该继续纠缠。
不管怎样,她只觉得勾引有妇之夫的柴三可恨,又觉得被蒙在鼓里的褚青仪可怜。
柳汐问:“那……这些传得到处都是的诗作,是不是该压一压?”
王氏未做多想,说:“又未点名道姓,你去对号入座,岂非弄巧成拙?长安城那些坊间杂闻,都是爱凑热闹的人瞎起哄,来得快去得也快,过段时日就消停了。”
*
事态未按照王氏所预想的方向发展,不愿把流言扩大化,反而事与愿违,愈演愈烈,直到让韦家成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韦颂遗失的几首手稿被找到了,男女互诉情意的往来诗作,出现在平康坊的妓子手里,有各自相熟的人看出端倪,好似是韦二与柴三娘的字迹。
此番猜测的小道消息一经起,立即传到沸沸扬扬。
传到梁国公府内,王氏大怒,第一时间压下消息,让府内严令禁止讨论此事,又忙派老仆从速去平康坊把那些手稿悉数弄回来。她一方面替韦二遮掩,一方面不让褚青仪知晓内情。
褚青仪这段时日称病在家,除却去尉迟家吃了回寿宴,不见任何人。
听闻了风声的褚家,孙惜若和褚攸宁前后都各自来了一回,孙惜若欲来探看女儿的状况,也欲问韦家要个说法,可褚青仪与王氏统统避而不见,孙惜若为女儿的疏远而哀伤,褚攸宁则替阿姐愤愤不平,生怕她受委屈。
褚攸宁急不可耐要替阿姐出头,嘟囔道:“我去含光门堵姐夫!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狡辩什么!”
孙惜若忙拦住她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攸宁,别瞎捣乱!”
她们只在梁国公府的前厅喝了一盏茶,就被王氏的贴身老仆妇客气请回,褚攸宁郁闷得不行,搀着母亲不情不愿得离去时,恰与回府的韦无咎擦身而过。
韦无咎自尉迟家老将军的寿辰一过,便搬回了梁国公府。
“且慢,”韦无咎喊住她们,“可是孙夫人和褚小娘子?”
褚攸宁驻足,讶然道:“你是谁,你认识我们?”
孙惜若悄悄掐了把她的臂膀,笑道:“正是。攸宁年纪小不懂事,言语无状,莫要怪罪。听闻河西节度使近日回了京,想必郎君就是韦节帅吧?”
韦无咎噙笑颔首,“找褚青仪还是韦二?”
“是啊,都是,”褚攸宁瘪了瘪嘴,“可阿姐不愿见我们。”
韦无咎随口笑道:“啧,巧了,我路上见着子愈的马车了,约摸着快回来了?你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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妨再等上一等。”
褚攸宁不满地瞪了眼老仆妇,刚刚她还说不确定韦颂几时下值,近日都晚归,劝她们改日再来。
老仆妇欲言又止,她拿这二世祖没辙。简直不按常理出招,拆台专业户,思及此,退下去忙找王氏将此事通禀。
*
“娘子,夫人和小攸宁没走——似是与韦节帅撞上了,把人劝住还是拦住了还是怎地……郎君也下值回来了。”灵蝉说道。
她悄悄去前厅打探一圈消息回来,没细看清楚,只瞧见几波人扎堆凑一块儿,也是有意思得很。
“真的不见见夫人她们吗?”灵蝉嘀咕又问。
褚青仪垂眼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杯壁,波澜不惊地说:“放心,待会儿就能见着了。他也应当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韦颂回梁国公府没多久,被母亲身边的老仆妇拦截住,悄声道褚家人在前厅专等着你,绕路前厅回后院吧。
韦颂燥郁皱眉,依言抄近路回了自己院落。
起初诗作流传出去的时候,他的手稿并未丢失,他一直随身带着。韦颂怀疑过柴筠那边的下人管束不严,泄露了出去。几日后却忽然丢失了,得知手稿出现在平康坊的时候,他一夜未合眼,思忖了一宿,排除尽了该排除的人,最后怀疑到他从未怀疑到的人身上——他的妻子褚青仪。
二人虽分房而眠,但他的每日三餐、用药情况,褚青仪都会过来亲手操持。她是再容易不过接触到他的贴身衣物的。
一股无名的恼火自胸口升腾而起,韦颂换了官袍,裹着重重憋闷与猜忌,便径自踏入褚青仪的卧房,找她对峙。
“夫君怎么来了?”
听到气势汹汹的脚步声,褚青仪便知道谁来了。
“你,”韦颂强压对她的不满,冷声问,“我问你,是不是偷拿我的东西?”
褚青仪面露不解,“夫君在说什么?”
“你也不用这么报复我吧?你可以在家使小性子,但你这般善妒行径,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韦颂沉着脸说。
褚青仪淡声道:“夫君一回来就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装什么!”韦颂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我问你,手稿是不是你拿的?”
褚青仪反问:“什么手稿?”
“啊——”恍然大悟的长长一声,熟悉的散漫嗓音传来,“原来真是子愈的诗作啊。”
一行人不知何时鱼贯而入,齐聚在褚青仪小小的院落。
韦无咎打前,随后紧跟着王氏、孙惜若和褚攸宁。
“胡说什么!”王氏拔高嗓子冲韦无咎喝道,“是策论的手稿!你怎么满口浑话张嘴就来,你也听信外头那些人的没头没尾的谣言?”
韦无咎点点头,故作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子愈和柴家三娘私通情诗是谣言啊。”
“……什么?”褚青仪惊愕喃喃。
“对,这事传得到处都是!姐夫最好能给一个合理解释!”褚攸宁气冲冲道。
“闭嘴!”韦颂咬牙倏喊,“都闭嘴!”
“啊,我多嘴了,”韦无咎偏要添油加醋,假惺惺地歉声笑道,“早在凉州的时候,我在鸠摩罗什寺便瞧见过子愈和柴三娘幽会,我以为这在长安城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呢。”
褚青仪脸色倏地煞白,哀哀地看向韦颂,“夫君,这是真的吗?”
韦颂躲开妻子悲戚的目光,梗着脖子,抿唇不言。
不解释,不安慰,不认错,丈夫粗暴地竖起沟通的避障——好似事情直杵杵晾在那里,大家都会当它不存在,沉默代表着默认还是逃避?总之沉默就好。
王氏还在“次子在凉州便与柴筠勾搭上”的震惊里,惊讶得说不出话;
褚青仪掩面,折身回了内室,趴在案上委屈低泣;
孙惜若急不可耐地追着褚青仪而去,母亲抱住女儿恸哭,“我苦命的女儿,她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遭此对待!”
褚攸宁忍无可忍,亦冲进去,一边去扶阿娘,又去搀长姐,“我们才不要受这窝囊气!阿娘,阿姐,走!我们回家!”
一场对妻子的兴师问罪,在韦无咎的搅局之下,变成了对丈夫的兴师问罪。
搅局者目的达成,功成身退。
韦无咎的目光静静落在内室的方向上,他本想同她揶揄一声,女郎演技真好,可那委屈还是悲戚的神情与隐泣,哪似作伪,大抵是她迟来的宣泄。
25. 第二十五章
褚攸宁要带褚青仪走,孙惜若却让她留下。
褚攸宁一直陪着褚青仪,孙惜若找上韦颂和王氏,分别聊了聊。
她想起自己是女儿的母亲,强撑气势去质问,王氏却气定神闲四两拨千斤,要笑不笑道:“韦家从未亏待褚青仪,子愈不娶妾室,也不在青楼流连,他洁身自好,何错之有?子愈与我,也从未苛责过她无子无孕。现如今一点点风言风语,亲家母就猪油蒙了心,上门来撒泼,怎地,是想撕破脸吗?”
可惜她是一个软弱的母亲,洽谈本就以妥协为本意,反而被拿捏。被王氏倒打一耙,轻飘飘地打发后,她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再去找韦颂,其人本欲避而不见,但到底顾念几分颜面,这位从来站在高位俯视妻子的丈夫,又拉不下面子去和褚青仪低头认错,解释和谈……有借岳母之口给自己台阶下,再转达给褚青仪的心思在,欲盖弥彰地与孙惜若解释了几句。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我也不想怎样……褚青仪是我的妻子,这一点不会变。”
“即便我同柴三娘私下见过几面,传过几封私信,我也没做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岳母。”
孙惜若回褚青仪的住处后,得知褚攸宁非要褚青仪回娘家,便开始了思想工作。
她解释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走,走了就是自乱阵脚,让那个不知廉耻的狐媚子得逞!让你们夫妻真正离了心!”
又语重心长地劝道:“我去找韦二聊了聊,这事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他主动和我坦明了,什么都没发生……应是知错了的,他还说你是他的妻子,这一点不会变,想必没想给那狐媚子什么名分……瞧瞧,我就说相处多年,感情也相处出来了,他对你是有情意的对不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一点,凡事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你现在占据情感和道德的双重优势,我看韦二大抵很有些愧疚在,有让我来当个说客意味在,只是怕眼下你见他心伤……阿黛,这不妨是个好机会,你更要乘机拿捏住他的感情,稍微怄一怄气便罢了,过几日服个软,给他递个台阶下,要个保证,这个事就翻篇了。”
她竟又开始天真的幻想,“待感情浓密时,如果能再要个孩子……你的位置就更稳了,是不是?”
孙惜若是真心实意在为女儿谋划盘算的,用她那一套逻辑自洽的理念,鬼打墙一般地话术,替犯错的男人找补,再劝褚青仪“忍一忍”、“糊涂一点”、“后退一步”。
褚青仪低眉垂目,神色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
褚攸宁对母亲的一番话满是不理解不认同,皱着鼻子反驳道:“阿娘说的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为什么阿姐在婆家遭了委屈,你却总要她忍呀!还算计来算计去的,眼下不应该让阿姐开心起来吗?……难怪阿姐从未真心实意地笑过一回了。”
孙惜若几分恼然,轻轻掐了一把她的的耳朵,“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褚攸宁捂住耳朵嘀咕道:“是,我不懂!但我懂‘做错事就要认错道歉’的道理!”
眼见母女二人要吵起来,褚青仪淡淡出了声,“母亲的意思我明白,要女儿懂得分寸,在合适的时候怄气,在合适的时候服软,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原谅,轻拿轻放,是么。”
孙惜若没听出褚青仪话语中淡淡的嘲谑,点头夸赞道:“就是这般,就是这般,我就知道阿黛聪明,一点就通。”
褚青仪只淡淡笑了笑,不愿多言。
此事轻飘飘揭过,孙惜若自以为褚青仪想明白了,安慰几句,一同用了些点心与茶。
临走前,孙惜若不忘再嘱咐褚青仪一番,“别再七想八想和离的事了,你瞧瞧,你此时和离,不是正顺了那个觊觎你婚姻的人的意!你和离之后倘若韦二真迎娶柴三过了门——旁的不说,你六年的付出岂不是付之一炬,沦为乌有,被千万人背后耻笑沦为弃妇下堂妻,你以后如何在长安立足!崇乐长公主与宝嘉县主这对母女闹得声势浩大的和离,她们尚且是宗室女,都被人背后指责强势霸道,不甘心安于男人之后呢。”
*
入了夜,韦颂左思右想,估摸着孙惜若和褚青仪聊得差不多了,她心绪也该平静许多,径自去了褚青仪的寝房。
他让侍从侵夜去东市的昌隆大酒楼买了褚青仪爱吃的蟹黄毕罗,那可是让酒楼已睡下的大厨从床上爬起来返回厨房,拆蟹黄,擀面皮,上蒸笼蒸煮,道道工序,不可谓繁杂……只因褚青仪喜欢这一口,他动用银钱与特权去订来的,自认他求和的诚意颇佳,便胸有成竹地来了。
韦颂虽和褚青仪分房,却到底住同一院落里,很近,没几步路就到了。
外面无婢女值夜,竟只有一个褚青仪的贴身婢子灵蝉守在外头,窸窣的脚步声让她惊了一惊,她扯着嗓子,几分结巴地喊了声:“……郎、郎郎君?”
“一惊一乍做什么?”韦颂皱了眉,“她睡下了么?”
灵蝉转了转眸,高声喊道:“睡下了!郎君。”
“我见灯还亮着。”韦颂望了眼内室昏朦的光影,怀疑的目光落到灵蝉身上,怕不是不愿见他,还怄着气,特意让自己贴身婢子守外头拦他?
思及此,他旁若无人地大步踏进室内,“睡下也无妨,我进去瞧瞧她。”
灵蝉一边紧跟进寝房,一边大声道:“我见郎君带了消夜,我还是去通传一声,把娘、娘子叫起来!”
“……灵蝉,外面怎么了?”床上的帷幔已垂落,只一角勾起,褚青仪坐在床沿穿鞋。
“吵醒你了?”韦颂不远不近地顿足,出声说。
褚青仪顿了顿,简单施礼,问:“夫君有何事?”
韦颂说:“暮食没用过吧,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蟹黄毕罗,我特意从昌隆大酒楼买来的。”
褚青仪起了身,不动声色地拉下帷幔,慢步走近韦颂,“新鲜的蟹黄毕罗做起来,要费好一番功夫。”
韦颂见状让侍从把蟹黄毕罗从食盒里拿出来,摆食案上,他还带了一些玉勒浆,喝酒能拉近关系,消弭隔阂,小酌怡情,他决定与她饮上一些。
“我还带了一壶酒,已叫人温好,晚上可以小酌一番。”
褚青仪举步不前,静静看着韦颂落座。
“青仪,过来。”韦颂几分亲昵地喊道。
褚青仪扯了扯唇。
她的丈夫最擅长装作若无其事来求和,她太了解他了,嘴上一句抱歉不肯说,用亲昵的态度,回避真正的核心矛盾——她从前被骗过很多回,不是被他骗,是她自己骗自己。也不是她心软,而是母亲的言传身教,不要斤斤计较,糊涂一点。
褚青仪轻声说:“不是我爱吃的。”
韦颂愣了愣,“什么?”
褚青仪笑笑:“是夫君爱吃,我便附和夫君,我也喜欢。夫君没有过问过我的喜好。”
“……”韦颂沉默须臾,问,“那你爱吃什么?”
褚青仪一时恍然,她似乎也不太清楚她爱吃什么,或者说,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她有什么喜好了。
她从小充当的角色似乎都是照顾者,自己的需求不重要,她从未正视。比她小十岁有余的弟弟妹妹,软弱没有话语权的母亲,出嫁后的丈夫,她都习惯去照顾。
褚青仪却忽然想到了近来让自己味蕾感觉到美味、快乐的东西,纯粹而简单,她说:“巨胜奴吧。”
床帷那端,四角垂落下来的鎏金银香囊忽而细微作响。
褚青仪和韦颂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韦颂几分纳罕,褚青仪捋了捋颊畔碎发,平静吩咐道:“灵蝉,去关窗。”
灵蝉心惊肉跳地称是,忙不迭小跑过去去关窗。
“什么玩意?”韦颂收回视线,如此不值当的平民之物,他脱口而出的嫌隙。
褚青仪笑问:“夫君嫌弃我的品味?”
韦颂:“我没有这个意思。”
褚青仪淡淡“哦”一声。
韦颂掀了掀唇,一时无言。
他觉得褚青仪愈发看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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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用过消夜,便请回吧。”褚青仪始终没往食案旁再走近一步。
韦颂“噌”地起身,他几分恼怒,恼怒褚青仪的扫兴,不给他台阶下,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外走,拂袖而去。
床帏四角悬挂的鎏金银香囊响个不停。
床帐被人掀开,韦无咎好整以暇地撑膝靠坐在床沿,挑眉问道:“为什么我要躲在这里?”
褚青仪心道他明知故问,“那你为什么要偷翻进我的院子?”
灵蝉长吁一口气,瞥了一眼二人,悄声离开,自去前门又守门去了。
韦无咎回韦家住了没多久,就翻了两回褚青仪的院子。他胆大包天,又不走寻常路,正门不走,偏要仗着一身好功夫,悄无声息地潜进来。
就在不久前,韦无咎带着从老金那里做好的箭弩和图纸,还有一包尚有余温的巨胜奴,自顾自地跑来了。没说上几句话,陡然听到灵蝉故意拉高的嗓音,提醒二人韦颂来了。
褚青仪没做多想,干脆利落地一把将韦无咎推至床榻上,拉下床帏,自己亦脱履跪坐于床沿,背对着他,屏息静听外头的动静。
他气定神闲地盘腿坐在了人家的床上,温软馨香的床褥,温软馨香的女人。
他不合时宜地困在一方独属于她密闭而隐秘的空间里。
室外人声窸窣,脚步声渐近,灵蝉似乎在说褚青仪睡下了,褚青仪咬了咬唇,一边去解外裳,还未放下的发,头上的发簪,耳垂上的耳坠……面上波澜不惊,手上动作却频频出错。
瞧她心慌意乱成这样,却偏要故作镇定。
韦无咎倏地轻笑了声。
褚青仪身形微滞,似乎方才记起他的存在,耳廓陡热。
不刻,她感觉到身后灰淡的影子罩过来,男人的体温近在咫尺,韦无咎的手臂抬起,略带薄茧的手轻轻一拨,拆了她的发簪,再往下,掠过她的耳垂,动作轻缓地取下她的耳坠。
他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呼吸灼在后颈,褚青仪垂首低眼,身体微不可察地轻颤。
“好了?”韦无咎喑声问。
“嗯,”她耳廓绯透,还在故作镇定,侧过脸细声吩咐,“你躲好,别出来。”
韦无咎喉结微动,下颌紧绷,想掰过来那张侧脸,攫取她的唇齿与呼吸。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不行?最好别管外面那人了。
他感觉有什么在逐渐失控,他却不讨厌这种失控感。
这些混沌的见不得光的念头,大抵从安远驿就开始了,从她扯住他的袖口,隐晦地试探问他能不能同他写信起——他第一次肖想一个女人,是有夫之妇,是他的侄妻。
韦无咎听着床帏外的动静,褚青仪终于把她的丈夫打发走了,他迫不及待地掀开了床帐,昭示自己的存在。
床榻一侧的落地烛灯,灯影幢幢。
褚青仪一派从容自若的模样走过来,将床幔挂上帐钩。
褚青仪将将把床幔挂好,韦无咎一把拉下,褚青仪低呼出声,“你……”
韦无咎箍住了她的手腕,又一把拉下了她。
褚青仪撑着床沿险险稳住,几乎是倾伏在床沿,韦无咎上方的姿势。她的一只膝盖,正抵在韦无咎的腿侧,衣料若有若无地摩挲。
男人的目光幽晦不明,伸手钳住了她的下巴,问了一个风马不相及的问题,“为什么喜欢吃巨胜奴?”
褚青仪敛睫反问:“节帅喜欢吗?”
韦无咎实话实说:“我不重口腹之欲,谈不上多喜欢。”
“我今日才明白了我不喜欢蟹黄毕罗,而是巨胜奴。”褚青仪稍稍扬了唇,静定瞧他,眸光里映照着幽微烛火,“大抵,是送来的人不同吧。”
韦无咎食指轻抵女人的侧颔,褚青仪就势偏过了头。
他沉遂的目光细细落在她的脸上,回韦府后第一回悄来见她,她的一边脸被掴得红肿,她毫不在意,仰头望着窗外的溶溶月色出神。她似乎总在受伤,却总不在意。
“看来脸好得差不多了。”
26. 第二十六章
韦颂的诗作手稿,褚青仪自回长安后,并未见过。买通他的身边人专门去偷寻出来并非难事,送到鱼龙混杂的平康坊内,并大肆传播,让局面更混乱的,是韦颂的手笔。
当褚青仪开始算计,她的做法也太温和,太正经,太纯良。
由于她记忆力惊人,那些传情诗作在安远驿无意间阅览后一字不落倒背如流,她用左手誊抄在纸笺上,让灵蝉拿去书肆“售卖”,一并打点书肆小工,力荐兜售,让诗作能做到迅速传播。
大约在第一次事成时,韦颂钻进了褚青仪的院子里,用一枝金桂,叩响轩窗。
夜浓如墨,蟾月泠泠。
彼时褚青仪正伏在窗前,托腮望着月色出神。被父亲掌掴的一边脸,还红痕未消。
最先唤醒她五感的,是嗅觉。
桂花的清甜香气将褚青仪漫无边际的思绪拉回,她定睛一看,窗台上多了一折犹沾夜露的金桂。
男人气定神闲地倚靠在墙边,悄声笑问:“发什么呆?”
简直胆大包天。
褚青仪的院子,就是韦颂的院子。那一颗桂花树,更是长在韦颂的卧房外的。
“我可以进来吗?”他又问。
褚青仪静静看了他半晌,默无声息地去开了门。
“怎么每次看见你,都要带点伤?”韦无咎半开玩笑道。
却见褚青仪情绪恹淡,不作回应,他便又说:“生气了?抱歉。”
“没有。”褚青仪摇头。
顿了顿,简约解释说:“父亲之怒,唯有受之。”
“他为什么要打你?”韦无咎问。
褚青仪答:“女儿违背父母之意,我让他失望了。”
韦无咎反问:“即便你事事都顺从父母,他们就不会失望?”
褚青仪轻轻“啊”了声,“是啊。”
韦无咎挑眉笑问:“原来你还真事事都只考虑旁人啊,自己呢?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愿。”
自己……
她的想法,她的意愿。
褚青仪敛目将窗棂上的一支金桂捧起,寻了把花剪,慢慢去剪多余的枝杈。
“即要彻底离开凉州的那日,在安远驿,我以为不会再见,不想断了联系,希望和一个人保持书信往来。”
淡淡的月光将褚青仪的半边侧脸氤氲,她不动声色地探出触角去试探,那条边界在哪里。
“你回来的事,为什么没在信上提?”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冷月自轩窗洒进来的一地银辉。昏晦月色里,男人清挺峻瘦的身影无声欺近,“你想见到我?”
桂枝终于剪好了,褚青仪将其插进案几上的素白花瓶,没有应声。
“我倒想问问你,”韦无咎食指曲起,托起了她的脸,“知道我是谁么?”
“韦节帅。”褚青仪说。
韦无咎笑容和煦,仿若逗弄一只小猫儿,指节勾勒摩挲她的下巴,“不叫我小叔了?”
褚青仪面色平静地说:“小叔翻人院墙,知道这是谁的院子吗?”
之前怎么没发现她这般伶牙俐齿?韦无咎低笑了声。
韦无咎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手,褚青仪若无其事地退开稍许,去将花剪归于原位。
韦无咎问:“知道最近长安坊间在流传些什么吗?”
褚青仪顿了顿,“节帅也对坊间杂闻感兴趣?”
“有趣的很呢。”韦无咎散漫说道,“我新学来一首诗,想不想听听?”
褚青仪当然知道,是她的手笔,只是不知晓他的来意。
“不用了,我知道,”褚青仪说,“何必提醒我,丈夫心有所属,与人互通有无。”
韦无咎:“你当然知道——早在鸠摩罗什寺你不就知道了吗?”
褚青仪:“让节帅看笑话了。”
韦无咎:“所以我啊,没忍住添了把火。”
褚青仪怔了怔。
歪打正着,正合她意,他应当不知道背后的舆论是她在操弄。
韦无咎重复一遍,面容带笑,唯恐天下不乱一般地笑说:“接下会更有趣呢。”
她在安远驿从韦颂身上摸出信笺的时候,一瞬间明白了韦颂的伪君子本质——对于以刚直包装软弱的人,最好的对抗,就是撕开他的软弱的底色;对于想要塑造自己清要之名的虚伪之人,最好的报复,就是让其身败名裂。
她本就在筹谋一个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和离之计,有人襄助,有何不可呢?
褚青仪眼睫微不可察地翕颤,轻问:“节帅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侄妻又如何,夺来便是。
只是这些,韦无咎自然不可能宣之于口。
*
韦颂这两日觉得不堪烦扰,事事不顺,熬心挠肝。
于内,褚青仪冷淡置气,没按照他预想的那样顺着台阶下,他狠狠吃瘪,于外,风言风语四处传来,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什么叫唾沫星子淹死人。
他自诩恪守礼节的礼教卫道士,他要一身清名,苦心经营至此,却就要就此微末小事毁于一旦么?他开始后悔,一时心软,鬼迷心窍,与柴三私信往来,留下把柄。
又开始埋怨耶娘,方方面面总是操控自己,爱情,妻子,婚姻……他夹在其间,妥协,放弃,到被动接受,什么选择都做不了的不甘与颓然。
犟着不去处理,风言风语传进耳朵里,他郁结于心,暗生闷气。
最后还是梁国公看不下去,找他谈了一回,将他痛骂一顿后,出手替儿子收拾烂摊子,压下了舆情。
梁国公把弹劾他的数道折子劈头盖脸地扔他脸上,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我不管你这些唱酬往来的情爱把戏,我不满你竟能留下如此大的把柄隐患!我也不关心你现在心情如何烦郁,事态发酵了两天,你可有出手去补救去控制?真当自己直臣纯臣,连个解释都不屑?我看你仕途还是太过顺遂了,官场之道一点不懂,做官做得脑子都锈掉了!你拿‘风闻奏事’参别人的时候,可有想到自己有被人参、被当成笑话的一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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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这些人恨不得生啖你肉!”
韦颂深深呼吸,吐气,再呼吸,偏要生生忍住喉头的咳喘,一声不吭。
王氏推开书房门,忙不迭高声说:“你冲孩子撒什么气?好好说不行?二郎本就身子不好——”
“阿耶阿娘当初不逼着我娶褚青仪,让我和三娘如愿以偿,不就不会发生此事了吗咳、咳咳咳咳……”韦颂讥笑着抛下这一句,捂住胸口,咳嗽不止。
王氏连忙让老仆妇去端茶,又去拿药囊,喂其服下药,哄小孩儿般说:“好了,好了,你也别还耿耿于怀这些陈年旧事了,咱们以后再聊……你阿耶也说得没错,事情总要处理的,不能干晾在那里,当做没看见。子愈,你阿耶刀子嘴豆腐心,他疼你的,让他骂一骂,骂完自会帮你处理干净的,你多学着点。”
梁国公冷哼一声,背手甩袖离去,“也罢,希望这事能给你长长记性!”
发现信件被窃,又在排除不知情的褚青仪后,韦颂便在内部清贼,然贼是院外洒扫的仆从,早已逃之夭夭。
他不知其人得以韦无咎的承诺,偷了原稿便早早拿钱跑路了。
梁国公的处理非常简单。
遣人分别找市监和坊正施压书肆与平康坊,不准再传播;让柴三娘出面回应,是以前的诗作,二人早已再无往来;再让褚青仪和韦颂一同赴一回宴,扮演恩爱如常的夫妻。
就此三点,很快堵住悠悠众口,让风波平息。
梁国公鲜少管内宅事,这一回直接找褚青仪,作为京兆韦氏一族的大家长,最高的父,一开口便威压十足。
他居高临下地训斥儿媳,再下达命令,“听说因为一些小事你在同子愈置气?善妒可不是贤妻的美德,你近来疏忽对丈夫的照料了。你明日陪随子愈出席马球会,做好自己的本分事。”
褚青仪领命照做,柳汐替其感到憋屈。
在马球场上同贵女们打完马球,中场休息的间隙,某贵女悄问韦二与柴三娘、褚青仪三人的纠葛,柳汐冷笑了声,少见地替她说了句话,“正妻不得不‘宽容大度,毫不在意’,与夫君表演琴瑟和鸣。既如此,所有风言风语便都是臆测,轮得到外人说三道四,当面戳破她的美满假象?”
柳汐擦着手中月杖,遥遥瞥了眼尾随韦二身后的褚青仪,心道这家伙也真是能忍,要自己早闹八百回了。
即便再认同圣贤书里规陈出的种种贤妻美德,唯独一条无论如何她也无法认可,忍耐是美德。
褚青仪大抵也猜到了此举伤不及根本,在京兆韦氏如此庞然大物前,她的小小算计不值一提,到底掀不起水花。
但并非没有达成她的目的——让众人对韦颂“刚正守礼”形象大打折扣,她已播下怀疑的种子。
褚青仪看向马球场上策马扬杖,纵情打球的女郎们,不再压抑心中的歆羡,她也是想酣畅淋漓打一场的。
继而转眸去瞧前面丈夫的背影,但她时至今日没有机会,她要侍奉婆母,照拂夫君,时时随身在侧,听候发令。
27. 第二十七章
“那我走了,节帅。河西你我长久不在,恐生大乱子。”
尉迟韫同韦无咎一道出了崇仁坊的进奏院,进奏官钱悉之牵了马过来,缰绳递给尉迟韫,便恭恭敬敬朝韦无咎叉手行礼。
“节帅近日留在长安了?”钱悉之问。
各大节度使皆于长安置进奏院,做呈递承转文书相关的事务,更是一支秘密关切长安朝堂动向,向自家节度使传递重要情报,驻留京都的心腹机构。
钱悉之是韦无咎一手擢拔上来的心腹,留在长安的一只眼。
“哎,节帅走不得!”尉迟韫无奈又不满地说道。
他归心似箭,恨不得韦无咎当场跟他一道回去,“我倒是想节帅赶紧回河西呢!也不知那郭刺史镇不镇得住,清风朗月的玉面郎君一个唷,毫无手腕,太过仁慈正派了。”
韦无咎说:“你小看他了。”
尉迟韫一直把凉州刺史郭鹤淮当个吉祥物,他不以为然,撇撇嘴,“但愿吧!至少先给我们把甘州盯住咯。”
“说到甘州,我正要禀报节帅。凉州的暗探呈了密报,”钱悉之向韦无咎汇报道,“山丹军马场爆发了小规模马疫,莫名其妙折损了不少马,就在节帅离开河西后。”
“这里面一定有鬼!”尉迟韫急得嘴巴撩泡,急吼吼翻身上马,“不行不行,那我赶紧走了!”
韦无咎气定神闲地拦了他一把,散漫笑道:“不急,你路上慢慢走,戒嗔。”
韦无咎特意喊他的字,提醒他戒骄戒躁,戒嗔戒怒。
“偶尔让河西乱上一乱……嗯,也好。”韦无咎敛了笑意,淡声道。
“……明白了。”尉迟韫愣了片刻,便冷静下来了。他虽急躁,却也不傻。
韦无咎多年未归京,又滞留这般久,时下这个一个松懈的关口,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蠢蠢欲动的那些人,必然按捺不住,小动作不断。
堵不如疏,不如让他们自露马脚。
尉迟韫一时间又不着急赶路了,听见钱悉之正事说完了,难得和节帅又聊起旁的事。
“节帅交待属下办的,属下都办好了。”钱悉之说,“韦二郎院子里我们买通的那个下仆已送走了……探子今晨来报,瞧见柴筠天色未亮便悄悄出了府,等晨钟一响坊门一开,便径自去了西市的地下市场,买了一味香料、见了江湖游医,都是咱们事先安排好的……”
尉迟纳罕插话:“盯着柴筠做什么?”
钱悉之表示也很好奇,默默瞥了眼韦无咎。
上峰交待的事情,他只管照做,哪知道那么详细?
不过节帅近来确实和往日有些不同,先不说用进奏院内特殊且私密的传信渠道,在长安与凉州之间,频频有私信往来,这是此前从未有过之事——长安这边的信件都是尉迟都将拿来的,起初他以为是尉迟都将与节帅的信件,后来有一回无意间瞧见信封上秀婉的簪头小字,像极了女子字迹。
虽在韦无咎手下做事,然他已年逾四十,早已成家立业,比韦无咎年长许多,总有一种长兄的操心心态在。
他不敢妄加揣测此女是谁,但暗地里总会欣慰地想,节帅孑然一身多年,这是终于心湖漪动,有了心上人?
韦无咎面色如常,淡笑说道:“就此一回,替我办好这事。”
“是。”钱悉之作礼称是。
韦无咎转身离去,尉迟韫忙下马,一把抓过钱悉之的衣领,揪到身前,一头雾水地连声低问:“你没听说过最近那柴家三娘和韦二的丑事吗?这两人关节帅什么事?节帅这是要干嘛?”
钱悉之微微一笑,拂开他的手,老神在在地捋着须,“上峰的私事,莫要打听。”
尉迟韫恍然大悟,“果然是私事!”
“……”钱悉之默了顷刻,无语乜他,“你个榆木脑袋,真是有够迟钝的。”
*
未时三刻,靖善坊内,大兴善寺。
寺宇间香火鼎盛,香客如织,褚青仪踏入大雄宝殿,缓缓扫视一圈,殿内从左到右的伽叶、释迦牟尼、弥勒三尊佛像宝像庄悯,在左侧迦叶佛座下,瞧见了约好相见的人。她双手合十,闭眼祈祷,周身空无一人,右侧的蒲团空着,褚青仪默不作声地坐过去,亦合拢手掌,跪坐于蒲团之上。
柴筠出声问:“褚娘子可知迦叶佛是什么佛?”
褚青仪答:“过去佛。”
柴筠说:“我不要过去,我只想谋个未来。”
褚青仪没什么表情地“嗯”了声,”那你该拜弥勒佛。”
柴筠轻嗤一笑,求佛不如靠己。
她求过太多次佛陀了,她焚香斋戒,心诚意坚,可哪次回应过她呢?
许下山盟海誓的情郎,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她,另娶他人的时候,佛陀没有回应她;高攀不上京兆韦氏,父兄便将她视作没用的累赘,匆忙外嫁的时候,佛陀没有回应她;夫君早亡,她寡居守丧,清枯寂寞的时候,佛陀没有回应她……她总在失去,失去了太多,也总在被放弃,她只能被动接受。
所以,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不愿把命运交到任何人手上,即便,要牺牲抛却一些东西,即便,要用抢的,即便,用上任何手段。
“时间,地点。”褚青仪好似虔诚的信徒,仰头看着迦叶佛,目不斜视地问。
柴筠稍稍回神,说:“三日后,寅时初,本坊内的康家酒肆。”
“记得你说的话。”褚青仪听罢起身,折身离去。
从头到尾,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废话。
柴筠侧眸瞧了瞧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心道,她在不满些什么呢?她又有多不知足。
明明得到了所有,霸占了本该属于自己东西的人,是她啊。
褚青仪出了大兴善寺,灵蝉欲言又止,“娘子,她、她可是在觊觎娘子的夫君啊!虽然娘子本就想和离,这般做岂不是便宜了她……为什么要同这种人……共谋……”
“我为什么非得和她彼此仇视呢?”褚青仪懂灵蝉的忧虑,微微一笑,“始作俑者又不是她,不是吗?”
灵蝉慢吞吞思索一番,似有所悟,“嗯!”
这世间的妇人,人人唾弃勾搭自家夫君的狐媚子,正妻拥有天然的道德制高点、正义的立场,理所当然,同仇敌忾,去唾弃,去批斗,仿若消灭了狐媚子,夫君就能回心转意。
褚青仪不愿如此,她不愿把屠刀挥向更弱者,即便柴筠不完全无辜。
何至于此,她既不爱韦颂,也不恨柴筠,不想同她你死我活。
*
“你说柴筠今日私下见了谁?”韦无咎问。
“韦二郎的夫人,褚青仪。”钱悉之应。
韦无咎思忖一二,倏地弯了眸,低笑出声。
这女郎啊,总能给他意料之外的惊喜。
真是个妙人。
钱悉之汗流浃背,心思千回百转,暗暗得出一个惊骇的结论,却屏息不敢问。
他上峰看上的人……不会便是褚青仪?那么他这是要……夺人之妻?
“悉之啊,”韦无咎笑眯眯地唤他,“怎地出这么多汗啊?”
“……有、有吗?”钱悉之抬袖擦脸。
韦无咎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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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有话就说。”
纲常人伦在肚子里滚了一遭,他抖了抖嘴唇,眼一闭,拿出死谏的气势,脱了幞头往地上一放,伏大礼劝道:“节帅,不妥,不妥啊!”
韦无咎好整以暇地反问:“哪里不妥?”
钱悉之喊道:“她可是节帅的侄媳啊……”
韦无咎那一弯眸里笑意更盛,“所以,第一步,让她‘不是了’不就好了?”
瞧此情状,知他心意已决,钱悉之闭嘴噤声。
他早明白韦无咎总能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虽然他还是无法消化。只在心中暗自纳罕,这个有夫之妇到底有什么魅力,让节帅起了这样的心思?
褚青仪选择与柴筠共谋,说到底也是为自己谋划,只要事态能一步一步按照她的计划进行,合作的对象是谁,她并无所谓。
与柴筠匆匆打了照面,她去见褚攸宁。前几日攸宁生辰日,褚青仪将韦无咎深夜拿来的箭弩与图纸带给她后,她欢喜雀跃,废寝忘食研究多日,想在今日见见造出它的工匠——她有许多问题要问。
褚青仪与褚攸宁在靖善坊外碰头,领着她去了巨胜奴店。
老金还是老样子,在店内沉默寡言地炸着巨胜奴,韶娘守在摊位前吆喝、收讫、擦洗位台。
“哟,这不是上次姓韦的带来的女郎吗?”韶娘见人近前,朗声问。
褚攸宁微诧,暗忖姐夫还会带人来这种地方,此念头转瞬即逝,拿出弩箭与图纸便问道:“哇,这原来是你做的吗?”
韶娘瞥一眼弩箭,心道她居然对这些感兴趣,嘀咕道:“我阿耶做的,我略懂一二,帮着打下手。喏,图纸就是我绘的。”
褚攸宁旋即目露崇拜,抓住她的手,“那也好厉害!”
韶娘悄悄往后退了退:“……”
于是韶娘莫名其妙便被褚攸宁缠上了,问东问西,二人兴趣相投,很快聊作一团,老金偶尔插话,见机指导两句。
褚青仪买了好一些巨胜奴,澄明缘由,介绍其妹,又郑重同老金道谢。
“我收了娘子制弩的钱,拿钱办事,钱货两讫,无需言谢。”老金可怖的脸上迸出一丝笑意,他看向和褚攸宁聊得眉飞色舞的韶娘,真切说道:“我倒要感谢娘子,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多年,她总固执守在店里,每日只想多赚一些钱,再赚一些钱,给我治病养老——她看似牙尖嘴利,市侩拜金,其实早熟得我心疼,此刻才鲜活得像个孩子。”
褚青仪便道:“往后我叫攸宁多来往。”
老金:“娘子与娘子的阿妹一看便身份尊贵……却不嫌弃与我家韶娘相交,老朽感激不尽。”
褚青仪:“没有什么身份,我也希望攸宁能交上一个好朋友。”
老金不由细细打量她一眼,节帅看上的女郎,其内里与灵魂,与节帅何其相似。
待到暮鼓敲响,西市坊门将闭,褚青仪提醒褚攸宁该走了。褚攸宁同韶娘约定好下次自己来找她玩云云,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伴着一阵又一阵的暮鼓声,西侧的屋舍传来隐约的琵琶声,褚青仪感到几分熟悉,脚步一驻,韶娘瞧了眼那家紧闭的铺面,嗤了声:“那家养骆驼的老胡商,最近养了个妓子在家,声色犬马,乐不思蜀,店都不开了!”
那乐声越来越熟悉了,褚青仪细细辨听,泠泠淙淙的沙陀调,是名曲《凉州》。
她听过很多回,梨园的乐师大家,民间的游散乐人,上一次听,还是在甘州的胡姬酒肆。
褚青仪心头生出窦疑,“韶娘,能否替我注意一下这家的乐女,是何许人也?”
28. 第二十八章
陈家酒肆只是普普通通一家酒肆,不大不小,做靖善坊内的熟客生意。
它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噱头,没有胡姬起舞,没有丝乐助兴,店家老板纯汉人,卖的也不是葡萄酒、三勒浆这般的异域美浆,只靠店内招牌,一味桑落酒经营揽客。
因其临近闻名遐迩的大兴善寺附近,给闭坊前赶不回去的香客旅人提供夜间落脚的地方,算作半个客栈。
丑时三刻,一辆马车驶入靖善坊,停在离酒肆不远不近的偏僻曲巷。
韦颂悄无声息地下车,步行寻到此处,低调入店,他身着朴素常服,处处小心翼翼,掩人耳目。
他连日郁结烦闷,身体抱恙,除了上值点卯,索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也不去。
今日休沐,本也不欲出门,枯坐书案前,心浮气躁地临着帖,贴身的亲信近仆送来一只香囊,一脸犹豫地问该如何处置。
这段时日韦颂与柴筠的私下往来,消息传递,一直都是由他递送。
他眼见自家郎君因此遭遇风波,与柴三娘那边冷了下来,再无通信,今日柴家的婢女又送了香囊来,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韦颂看了那香囊半晌,还是接过。
不刻,自香囊里摸出一张纸条,只有直截了当的一段话:“子愈,可愿最后见一次我?有些话我想当面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下附时间地址,丑时,陈家酒肆。
韦颂犹豫不决,在房内来回踱步,磨蹭了大半晌,终是让近仆去牵马备车。
在丑时三刻之际,赶到了陈家酒肆。
店内空无一客,只有店小二百无聊赖地擦着桌案,店老板在柜台后打着盹儿,楼梯拐角处,还有一个频频张望的柴筠婢女。
韦颂甫一踏入酒肆,那婢女下楼问礼,匆匆低道:“娘子等郎君许久了,万请放心,店已被包场,不会有客人来……郎君请随我来。”
上了楼,婢女将韦颂引到所在的房间外,他在廊道顿足。
韦颂无端被院子里的仆从暗算一回,警惕心正重,那香囊与纸条一阅便当即烧了,这会儿又沉声吩咐说:“你们守在门外,不准任何人接近。”
室内燃着香,似有似无,说不上来的气味。
柴筠听到推门进来的动静,猛地抬头,眼眶盈着隐泪,“你还是来了。”
韦颂站在几步开外,偏开头,冷硬地问:“有什么要说的?”
柴筠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抓了他的蹀躞带一角,泣不成声地不停道歉:“对不起,我,对不起,是我连累子愈了!”
韦颂沉默良久,自哂一声,“……也不怪你。”
柴筠似要决别的语气,抚住心口,一副痛彻心扉的情态,“我原本只想成全自己一点小小私心,重回与我的少年郎赋诗作对的日子而已……我没想会闹出这样,我最好的子愈,却遭人如此中伤构陷,我很不好受……我今天便是就此事向子愈请罪的,往后山水不逢,再不想扰。”
她如此情不由己,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如此卑微,又是如此无辜。
韦颂便又心软了。
男人转过了脸,默不作声地抬袖去擦拭她的泪,柴筠一点点扑偎到他的怀中,她身上的苏合香气裹染了室内的香气,异香混杂,他呼吸渐促,气血无端躁动翻涌。
“我从前配不上子愈,现已嫁过一回,更是配不上的,所以我从未痴心妄想过什么。知道给子愈惹了麻烦,梁国公派人找上我,我当即便出面回应作了证,划清界限,子愈——”
“不用多说,我一向知你善解人意。”韦颂打断她说。
他盯着女人一张一合的唇,血脉奔张,神思混沌,女人轻柔的哭诉声朦幻似呓语,他已分不清是柴筠踮脚贴了上来,封住了他的唇齿,还是自己情难自禁地握住了她细软的腰肢,死死箍在怀里,发簪坠地,衣衫渐褪……
*
大约丑时一刻,观察到韦颂低调出了门,褚青仪便也戴上帷帽,骑马离去。
遥遥瞧着他的马车驶入了靖善坊,人下车,又走进了陈家酒肆,褚青仪方才松一口气,缰绳一扯,掉头驱马直奔大兴善寺。
如果她没预估错的话,此时应该能在大兴善寺遇上柳汐、宝嘉县主和齐王妃柳婧芜一行人。
这位齐王妃身份有些特殊,是齐王的遗孀。齐王逝去后,她独自抚养和齐王唯一的孩子,现如今的汝南郡王长大。
如今的皇长子雍王与皇三子代王的储位之争愈演愈烈,然而在很多年前,许多人都心知肚明,齐王才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齐王在庆宣帝的一众儿子里行二,是皇后嫡出的长子,德才兼备,贤达宽仁,庆宣帝宠爱有加,悉心栽培,显然当太子培养——却一朝遭奸人诽谤,庆宣帝一怒之下,将其贬为庶人,齐王就此贬谪途中郁郁寡欢,客死他乡,英年早逝。
齐王妃柳婧芜亦一同被贬为庶人,在流放途中生下的孩子。十年前,年岁渐老的庆宣帝怀念起老二,平反旧事,恢复齐王名号,才将流落民间的齐王妃与其子寻回接回,并封了齐王独子作郡王。
此后她携子长居东都洛阳,深入简出,平静地生活着。
柳婧芜是柳汐的族亲,同出河东柳氏,亦是宝嘉县主曾经的闺中密友,未出阁时二人关系颇好。柳婧芜此番和小郡王抵京,便是暂住在长公主府上,与宝嘉县主抵足相谈,朝夕相对。
褚青仪早早打探到,柳汐与宝嘉县主今日会作陪柳婧芜,于丑时至寅时之间游观大兴善寺,上香祈愿。她无法把握再详细的时间,具体情形,要见机行事。
大兴善寺寺殿崇广,褚青仪本以为寻找她们要费上好一番功夫,还好运气不错,在天王殿与东西配殿之间“偶遇”上她们。
褚青仪摘下帷帽,交给灵婵拿走。而后整理好仪容,缓步上前打招呼。
“县主,王妃,阿嫂。”她一一施礼过去。
柳汐微讶地问:“你怎地在这?”
“夫君近来身体与心情都不爽利,我来替夫君祈福。”褚青仪答。
柳汐心道真是好贤妻的做派,稍稍撇了下嘴。
宝嘉听闻了近日韦二和柴筠的破事,便很好奇隐形在事件之后,作为正妻的褚青仪的想法,此番见她对丈夫依旧维护,一番岁月静好的样子,竟有些失望。
长居洛阳的柳婧芜不知其间诸事,为人温婉友善,笑问道:“这位是?”
“褚青仪,韦子愈的夫人。”柳汐简单介绍一番。
“那同汐儿不是一家人么。”柳婧芜点点头,亲切问道,“大兴善寺附近有家酒肆,卖的桑落酒很是地道,我们准备去买上一壶,喝上一喝,不妨一起?”
果然,她一定会去陈家酒肆。
多年前,柳婧芜初嫁齐王,新婚燕尔,夫妇二人来大兴善寺祈愿求子,路经陈家酒肆喝了盅桑落酒,回去后顺利有孕,遂常派仆从前来采买,只是很快被贬庶人,再无机会喝到——褚青仪便想,此酒是柳婧芜怀念的味道,八成会去买酒。
退一万步,倘若她不去,褚青仪也会设法引导她前去。
褚青仪忙应声称是。
*
“我真的不能再多喝一口吗?”小郡王李暇渊可怜巴巴地抓着杯盏问。
“不可以,你还小,浅尝辄止便好。”韦无咎冷酷无情地答。
“嗯,好哦。”李瑕渊倒是很乖,不再强求。
约莫十三四岁的小郡王依依不舍地推开杯盏,任由韦无咎拿走。
韦无咎付钱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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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老板堆着讨好的笑脸,急不可耐地送客,“客人慢走,欸,客人慢走——”
“李瑕渊,你怎么在这里?”柳婧芜略带威压的喊声传来的时候,正一只脚踏出门槛的李瑕渊一个折身,一溜烟躲到了韦无咎身后,怯生生地冒头偷看。
“哦,来陪我买壶酒,”韦无咎面不改色地扯谎,“走了,臭小子。”
宝嘉冷笑拆台,“陪你?还是给人半大小子灌酒?他身上酒味都没消呢。”
柳婧芜柳眉微蹙,一字一顿喊道:“李瑕渊?”
陈家酒肆的店老板冷汗涔涔,不明白今日是什么稀奇日子,接二连三有贵客到访。
酒肆今日本是被一个贵人包了场,说要等人,终于等到该来的人到了店,上了楼,他们按照吩咐将要关门闭店前,这位带了个少年过来的一身贵气的爷,自顾自进店来买酒。虽面上带笑,却一看就不大好惹,店老板大气不敢喘,勉力招呼,只希望他买了酒尽快离去,他却心血来潮坐下,竟和那半大孩儿一同喝了起来。
柳婧芜眼风一扫,身侧的仆妇便心领神会,准备不动声色去把小郡王逮过来,机敏的李瑕渊眼见母亲面色不好,仆妇默默上挽袖口,心道一声不妙,他害怕责罚,乘仆从扑过来的一刹那,灵巧躲开,头也不回地就往楼上蹿了。
店老板旋即扯开嗓子嚎叫,“哎哎哎,小祖宗喂,别、别别别往楼上跑啊!”
“哪来的小混账,到处乱蹿!!”
与此同时,楼上传来高声喝骂,将人拦在了楼梯口。
宝嘉县主听到那声喝骂便脸色一变,气势汹汹地阔步上楼。
“我倒要看看,谁才是不识抬举的混账!”
柳汐与柳婧芜同样心有不满,后脚跟上,一同上去一探究竟。
褚青仪默默紧随其后,臂间的披帛微动,拂过男人的手背——韦无咎就在她后侧,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
“我嗅着有好戏的味道。”韦无咎用低不可闻的嗓音闲闲说了一句。
褚青仪面上波澜不惊,“节帅何出此言?”
韦无咎静遂的目光落在女人身上,缓缓扫视她的神情,凉凉道:“谁知道呢。”
廊道最里的房间那端,韦颂的近仆与柴家婢女瞧见上楼来冷艳高傲的贵女,“县、县县主?”
无多时,又上来了一伙子人,定睛一瞧,差点没背过气去。
宝嘉县主冷笑道:“谁家的狗奴才,胆敢对着汝南郡王狺狺狂吠?”
韦无咎抬眉讶声道:“这不是一直跟着子愈的近仆?”
柳汐看清是韦颂近仆与柴筠婢女在拦路喝止的时候,心中便已暗觉不妙。
下意识回头看褚青仪,显然她也察觉到了,女人面上登时煞白,她快步上前,韦颂的近仆心虚不已地一路劝拦,她不管不顾地直往里走,只到她推开了房间的门,而后便如双腿生根一般,堵在门口一动不动了。
待众人也行到了门扉处,浓郁的异香扑鼻,一眼瞥见满地交叠的凌乱衣衫,床榻间的帷帐上,隐隐勾勒出两道交缠的人影轮廓。
“天!”柳婧芜低呼出声,及时拦住好奇张望的小郡王,一把扯走他,嫌恶地走远。
褚青仪胸脯剧烈起伏,心绪振荡。
有些恶心,又几分哀哀。
她设计了一场“抓奸当场”,此举势必要牺牲柴筠的一部分名节,这是她觊觎旁人丈夫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她们达成的共识。
褚青仪料想的只是抓一抓私通幽会的程度,怎会变成捉奸在床?
这与设想的太多不同,万千思绪在脑中轮转,她诧然于柴筠对自己的心狠,需要做到这地步么。
她不怕从此往后,她余生伴随的名声,会是彻头彻尾的荡.妇二字?
29. 第二十九章
外面这般大的动静,床榻上二人却毫不在意,一声不出,大抵事后酣眠,人早睡死过去了。
柳汐强忍着怒气,对那两个守门的仆子婢女命令说:“把你们家主子叫起来!立刻!马上!”
东窗事发,还被这么多外人围观到,他们两股战战,只差瘫软得跪下去,哆哆嗦嗦硬着头皮往里去叫人。
柳汐在一楼前厅等着,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那一双男女磨磨蹭蹭地下了楼来。
韦颂脸色煞白,竟还有些茫惘,率先去看褚青仪一眼,却见她偏开头,躲开他的视线,面上辨不清情绪所在,他心底塌了一瞬,有些无措。柴筠垂首敛目,直没入脖颈的吻痕醒目,睫凝泪雾,倒显得我见犹怜。
“送二郎回府。”柳汐冷声吩咐韦颂的近仆,而后又叫柴筠近前,“你过来。”
柴筠自始至终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啪——”地一声,清脆又凌厉,柳汐怒不可遏地扇了她一巴掌。
“你个鲜廉寡耻、不守妇道的贱妇!三番两次,费尽心机纠缠上韦二,想高攀京兆韦氏?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为了那点龌龊心思,私相授受便罢了,还行此等腌臜事,你让梁国公府颜面尽失,让京兆韦氏出丑,不顾韦颂的清名,让全长安知道了你们俩的奸情,就能如愿以偿了?”
柳汐为的倒不是韦二,而是天然站在梁国公府的立场上,觉得此女钻营心计,卑劣下贱。她嫌恶鄙夷,作为梁国公府的世子妃,却又不得不出面处理事宜,不让事情闹大。
柴筠硬生生扛下,咬唇捂脸,毫不申辩,只悄悄看向门外还未走远的韦颂,暗自啜泣。
韦颂欲言又止,失魂落魄,他此刻脑子乱得很,想同褚青仪解释几句,又想维护柴筠,什么都想,两边都不想抛却,却发现无计可施,于是又开始索性逃避,依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褚青仪静静地看着柴筠,看她被掌掴,被痛骂,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看她惺惺作态地哭泣,心中也没有什么愤怒,只有几分哀然。
她尚不明白,柴筠到底所图为何。
图她的丈夫韦颂的心?那早便是她的了;
图他的身体?那般羸弱,这有什么好图的;
图韦颂夫人的位置,这是褚青仪早看穿的——可需要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如此心急么?
柳汐教训完满心钻营的荡.妇,又一一朝在场的所有人施礼致歉,讲些家丑不可外扬之类的话,恳求保守秘密,不要说出去。
她也知人多口杂,这么多下人与外人在,谁也不能保证能瞒多久。她只管将自己该做的做到位,能瞒多久就多久罢。
最后,她才跟褚青仪说:“这事我会一五一十地禀告婆母。”
褚青仪垂眼称是,“全凭阿嫂处置。”
走出陈家酒肆,各自散场。
出了此等事,大家都默契地缄默不语,内里心思各异,但皆保持表面功夫的平静。
只有韦无咎忽然喊住褚青仪,叫到一边,好似宽慰开解,试探笑问:“褚娘子莫要神伤,今日我在场,便是个人证。但只要你想保密,我便保密,倘若……”
宝嘉县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插话进来,不吐不快地问:“保密,保什么密?都这样了,你还要视而不见,在外装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替丈夫遮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吗?”
她语气间克制着一种愤怒,隐而不发,她对褚青仪,可惜,可怜,无奈,怒其不争。
韦无咎目光静遂,无声地瞧向了褚青仪。
“阿皎。”柳婧芜轻轻拍她一下,止住她继续往下说。
褚青仪掀了掀唇,心下震诧。
宝嘉县主的愤怒源于好心,源于她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她的质问很明显,如此糟糕的婚姻,为何不和离?——只是倨傲高贵的宗室女,不懂没背景的寒门女的谨小慎微,行差踏错一步,将万劫不复。
褚青仪思绪百转,突然萌生出一种想冲她吐露一些真心的念头,柳汐派人来催,该回府了。
褚青仪冷静下来,冲宝嘉县主与齐王妃福礼,就和柳汐一道上了马车,回梁国公府去。
“我做不了主,悉数告诉婆母后,由她定夺……”马车行至半途,柳汐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忽道,“机灵点,别以为告诉了婆母,她会替你主持公道。”
褚青仪讶然,她没有意会错的话,柳汐在提醒她,王氏有旁的心思,不一定会向着她?让她留心眼,多为自己做打算?
是,当然了,她早心知肚明,无论对错,王氏只会向着自己的儿子。
思及此,褚青仪愈发坚笃了要和离的决心。
*
回了梁国公府,柳汐带着褚青仪去见王氏,一五一十将今日陈家酒肆之事全盘托出,王氏听罢,拉过褚青仪的手,宛若一个慈善的婆母,语重心长地宽慰她道:“孩子,苦了你了,子愈最近确实有些昏了头,我会好好教训他一番的。说到底是那柴筠轻浮,勾缠不休。你和汐儿做得都很好,此等丑事,绝不可宣扬出去……放心,我会处理好的,她柴筠什么都不是,你永远是韦二明媒正娶的夫人。”
褚青仪只觉假惺惺,怕不只是为了稳住她的说辞。
毕竟她现在有绝对正义的立场将事情闹大,有那么多目击者,她大可回娘家去,以示心伤,向所有人哭诉,自己丈夫的荒唐行径……但傲慢的王氏自认对她褚青仪手拿把掐——认为她要脸面,要贤妻的头衔,她不会善妒做派;认为她一朝入韦氏门,身为韦家妇,会如柳汐一般,事事为着韦家考虑。
褚青仪的确要脸面,只不过仅因为她要退路而已。
可她王氏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柴家人不要脸,她压根来不及处理。
柴家压根不在乎自家女儿的清名,继母跑梁国公府来哭天抢地,大吵大闹,兄长“义愤填膺”为妹主持公道,在官场大肆宣扬韦颂纠缠阿妹,侵占阿妹……不消几天时间,便闹得人尽皆知。
褚青仪本只想一点一点透支韦颂苦心经营的清名,一步一步让韦颂”社会性死亡“,却不料提前达成。
她终于明白了柴筠如此急功近利的原因,她等不及了。
柴筠的继母胡氏,早私下给柴筠相看好了再醮的婚事,男方是自家二婚带娃的表侄,因彩礼颇丰,柴筠父兄均没有意见,任凭胡氏一手操持。
柴筠与韦颂私通事发那日,柴筠自陈家酒肆回家后,胡氏正与自江州远道而来的富商表侄一家商量下聘之事,她路过前厅,被眼尖的胡氏叫住,瞧见她脖子上的吻痕,当即觉得面上无光,勃然大怒,将她关进柴房,逼问之下,柴筠无奈道出实情。就此婚事告吹,表侄在柴家门口大骂柴三娘贱货荡.妇,与人通奸,又大嚷柴家背信弃义,要收回彩礼。
翌日,柴家人发现柴筠在柴房自戕,幸好抢救及时,没有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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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命。
失身,毁婚,自戕未遂……势大滔天的韦家二郎不做人,欺辱平民未过门的人妇,舆论迅疾发酵,一石掀起惊涛骇浪。
表侄一家找柴家讨说法,柴家继母便大剌剌去同梁国公府讨说法。
她无父无母,小妾扶正,膝下无子,毫无背景,这一生都是这般凭着不算聪明的蛮横劲儿,一路算计过来的,光脚不怕穿鞋的,她也明白柴氏这一家表面还算光鲜的货色,背后的男人们支持她闹。
韦颂气急攻心,病倒在床;王氏精疲力尽地应对,才勉力安抚住胡氏,扬言一定会对柴筠有个交代,胡氏方才消停下来;甚至连一向稳如泰山的梁国公都坐不住,连日下朝回来都面色难看,冲着王氏暗骂柴家人太不体面,完全搞不懂他们求什么。
王氏试探发问:“图把他家三娘抬进门?毕竟京兆韦氏望族高门,他们有心攀扯……”
“你这逻辑不对,”梁国公眉头蹙得老高,若有所思,“照理说有所图,就不会彻底撕破脸面。”
“即便你我有那个心替子愈收了柴筠,如今闹这么僵,如此难看,如何再和和气气迎进门来?非得把咱家儿子与她女儿的名声一起搞臭,迎进门再臭一开去?莫不是蠢的,脑子坏了?”
王氏听罢一口气不上不下,连日被胡氏磋磨,那口恶气始终出不来,骂道:“非蠢既坏!本还想着索性成全了子愈的心思,迎他家二婚的女儿做个贵妾不是不可,胡氏这天杀的刁妇!鼠目寸光,见识短浅!我梁国公府是她想进就进的,我还偏不遂她愿了!”
“你不遂她愿?”梁国公额际突突,头痛不已,“现在全长安城都知道你儿子睡了人家订下婚约的女儿,还不想负责!你想坐实他玩弄感情、侵占未过门的人妇,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
王氏不由崩溃,掩面长泣,“那、那到底该如何是好啊!我可怜见的二郎哟!”
梁国公疲惫不堪地揉着额角,烦躁呵斥,“还不都是你宠的惯的!”
他披起外衣,径自起身去了书房,忍着剧烈头痛,试图思索出一个周全的解决之法。
流言风语,搅得梁国公府不得安宁。
此场风波已完全出乎了褚青仪的意料之外。
她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说不上来,似乎不只是针对韦颂而来,推至风口浪尖的,还有整个京兆韦氏。
又过两日,风波又起,风向却变了——
不知是谁添油加醋地把褚青仪攀扯了进来。
街头巷尾、坊间茶肆的说书人给韦二、柴筠和褚青仪化名,先是绘声绘色讲起柴韦二人的私情往事,道他们年少相爱,许下海誓山盟,是一双天造地设的璧人,巧舌如簧地将私相授受讲成了反抗无常命运的捉弄,坚定追求真爱……
是褚青仪横插一脚进来,拆散苦命鸳鸯,她假装贤妻,恭顺谨慧,实则爱而不得,私底下十足嫉恨柴筠,于是偏不让柴筠进门,成全二人的爱情,这般才害得韦二缠绵病榻,柴三含泪自戕……
得知这兜头泼下脏水的时候,褚青仪正在梳发点妆,做去王氏那里晨昏定省的准备。
她神色平静地端坐在铜镜前,素面朝天,一点一点亲手拆掉了方才刚挽好的发、簪好的发钗,和身上所有饰物。
天蒙蒙亮,寒意侵人的清晨。
褚青仪素衣脱簪,来到梁国公夫妇院落门前,长跪不起,责己不贤,以此谢罪,自请和离。
30. 第三十章
天际昏朦,如旧纸上褪色的墨,漏一线即将拂晓的灰光,鸟雀振开沉甸的翅羽,抖落晨露,啁啾低鸣。
晨钟都未敲响,长安城各坊依旧沉寂,梁国公夫妇的卧房里,透着荧氤烛火的亮。
外头廊下静侯着厨房的婢子们,她们正端着做好的朝食,无不悄悄打量跪于庭前的这位二房夫人。
梁国公起床没多久,洗漱净面,将将换上官袍。王氏替其戴好幞头,仆妇进屋来报门外情况,王氏听罢愣了愣,以为听错了,讶声问:“自请和离?她真说的和离?”
梁国公摊开双手,抖了抖紫袍宽袖,不以为意道:“我瞧着,不过是些以退为进的小伎俩罢了。当初挤破脑袋也要攀上这京兆韦氏的门楣,她阿耶费尽心力把她嫁进来,她真的舍得?即便她真想和离,她阿耶也不会容许。”
王氏明白过来,嗤笑一声,“我道她忽然这么有骨气呢?真想和离,那我便遂她愿去!”
“又开始讲些遂不遂愿的气话了,”梁国公要笑不笑地问,“坊间忽然间齐齐冒出的关于褚青仪的谣言,是你散播出去的?”
“是啊,那又如何。”王氏颇为沾沾自喜,“能把事情解决不就好了。”
“夫君瞧,能打败谣言的,只会是另一个谣言。真爱无悔,命运捉弄,只是妒妇从中作梗,拆散有情人,费尽心力夺人姻缘。人人都爱这俗套的,棒打第三者,歌颂真爱的故事——子愈清名暂且保住了,官声保住了,头上的帽子也就保住了。毕竟他这御史台的位置,行纠察百官之职,自身便要做好表率,最忌讳私德有亏,没有法度与公允。”
“影响已降低许多,最多我做个‘识人不清’、非要选褚青仪做儿媳的恶婆婆,这无所谓,子愈他能振作起来就好。要我说,柴家都得感谢我呢,柴筠的风评都跟着变好了许多。”
“这次多亏了你。”
王氏夸赞的眼神落到跟随她多年的老仆妇身上,是她给自己提供的思路。
老仆妇福了福身,“能替主子解忧,是老奴的荣幸。”
“你真想好好解决事情,就不会献祭她的名声,故意泼那么一大盆脏水在她身上,我看你巴不得她下堂。“
“你上哪找这般听话懂事的,愿意如此细致照顾子愈身体的?是,她无所出,那真的是她问题么……当初你选她不选柴筠做子愈的妻子,盘算不就是这些,现在变了,就想把人一脚蹬了?”梁国公睨自己妻子一眼,看戏般的口吻,无可无不可地说,“你那些小心思,我最清楚不过。”
他像个居高临下的审判者,看王氏在背后算计儿媳,却未多加阻止。
“那夫君可有拿出更好的法子?”王氏理直气壮,急急辩道,“我一片苦心,巴不得子愈子嗣绵延,我有什么错?她褚青仪肚子不争气——”
“行了,我又没责怪你。”梁国公摆摆手,“你看着办就成。只一点,正妻可以不是褚青仪,但断断不可以是柴筠。做妾,可以。”
王氏本就存了这个心思,也不是非就休了褚青仪娶柴筠进门,能两全岂不更好?
柴家的继母胡氏粗鄙,见识短浅,虽然行事恼人,王氏气消冷静下来请进家门一番诱哄,倒也好谈,她话里话外,钱帛彩礼给足,爽快应下了可做妾。
达成共识后,脸皮厚如她,立马如变色龙一般改变嘴脸,转头回去到处说一切都是误会,韦颂与柴筠清清白白,虽两情相悦,但发乎情,止乎礼——她张口就来,说韦颂睡自家女儿不负责的是她,说二人清白的还是她,不知内情的人总是多数,风向便慢慢变了。
褚青仪要的就是这风向变化,摘得干净反倒不好发挥了。
因为把她置于风口浪尖的,是她褚青仪本人。王氏院子里的老仆妇献上此计,本就是褚青仪故意引导的。
王氏急得焦头烂额之际,褚青仪特意私下找老仆妇哭诉,道出夫君对情人的维护,对情人的爱意,与情人你侬我侬,自己不敢妒不敢怒,发觉自己才像个局外人第三者……
老仆妇听罢一番话,顺着思路想下去,便洋洋自得,琢磨出这一条妙计来。她跟随王氏多年,焉能不知王氏的几分心思,不知其对褚青仪的轻视态度?此计一出,不过正中下怀。
倘若王氏是个爱护儿媳的人,道出此条贬损二房夫人名声的计谋,便是逆主犯上,胆大滔天。
褚青仪长跪于公婆门前,无人搭理,只至用过朝食的梁国公出门上朝。
梁国公径自穿过她,目不斜视,连一个眼风都未给她。王氏跟着出来了,她高高在上地瞥一眼地上跪着的褚青仪,送走梁国公出大门,再回来的时候,方才不痛不痒地问褚青仪:“这是在赌什么气?子愈尚在病中,你不在榻前照顾,莫名其妙跑到我们这里吵着嚷着要和离?”
褚青仪面上一副黯然神伤的悲怆模样,伏大礼磕头道:“夫君心中有人,夫君苦闷,我不是夫君的白月光,也做不了夫君的解语花,在他榻前也是碍眼,也只怕惹夫君嫌隙,愈发加重病情。我服侍不周,不解夫心,惟愿自请和离,成全有情人!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她语气间全然的心灰意冷,再无往日的贤明大度,深明大义。
是啊,再贤惠的妻子,也有悲喜,丈夫心有所属,丈夫与外人厮混纠缠,做妻子的如何能不恼不妒?还不够,还不够,如今外头还被恶意诋毁成这般,将她塑造成夺人姻缘的钻营心计的恶女妒妇——真一点情绪都不能表现出来,做那个无怨无悔、无憎无怒的完美贤妻,那才真叫神仙菩萨了。
在场不少仆妇与婢子们,心里这般想着,为她们这位素来贤惠恭谨,待下人温和良善的二房夫人默默鸣不平。
褚青仪在赌,她赌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总有人分辨得清。
她赌她的风评,赌她的人品,赌她在梁国公府内、乃至整个长安城积攒多年的口碑——既然她都是有口皆碑的贤妻模范了,何不反利用她这贤妻之名,替自己博一个在不作践自己名声、不影响阿妹往后的婚嫁、阿弟的仕途下,一个体面的和离结局?
她有目睹现场的知内情者,岂非柴家继母胡氏一张嘴颠倒黑白,就能把悠悠之口堵住的?
“你起来!起来!褚青仪!”乍然响起的急促吼声,断断续续,带着粗重喘息。
褚青仪侧眸看去,韦颂焦急又无措,听闻了这里的风声,他拖着病体从床上爬起,踉踉跄跄地一路赶过来,身后一群仆子都拦之不及,紧跟着一路追来,又搀又扶。
褚青仪身形微滞一瞬,侧转过来,微微一笑,又朝韦颂郑而重之地伏身作礼。
她不紧不慢地再道:“我愿成全有情人,请夫君同意我和离!”
“褚青仪!”韦颂咬牙切齿,快步走过去拽她起来。
褚青仪犟着脖颈,纹丝不动。
韦颂身体没多少气力,拽不动她,只觉浓浓颓然,和束手无策。
“你别管她了!”王氏生怕他引起咳疾,忙也走过来劝阻韦颂,“你这是作甚?快回屋上床歇着,你尚在病中——”
“母亲!外头关于青仪的风言风语,是不是你的手笔!”韦颂煞白着脸质问。
王氏掀了掀唇,“你这孩子——”
“母亲从来都是这样,事事打着为我好的幌子,事事越过我做决定!我想同三娘在一起时,你偏要我娶褚青仪!现如今起了迎三娘进门的心思,又打算把褚青仪弃若敝履?”
“木已成舟,事已即此,外头如何骂我就算了,我认了!大不了这御史台的官我不做了!咳、咳咳咳咳——”
“子愈,子愈,别说了,快别说了,快、快快服了药囊里的药丸,快叫医正来!”
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一地鸡毛。
韦颂自暴自弃地想,他孝顺父母,恪守礼法,克己复礼,他不沉溺女色,不妻妾成群,为何会在这些事上接连栽跟头?
他当然不明白,他扮演刚直纯臣,他苦心经营自己的人设,实则优柔寡断、软弱摇摆,在父母、兄长、梁国公府乃至整个京兆韦氏的庇佑下,除了婚姻,他的人生可以说顺风顺水,他从未真正成长起来过。
褚青仪不过看穿了他的底色,利用这个性格弱点行事,为了能顺利和离,算计于他。
褚青仪面无波澜地跪在原地,看这鸡飞狗跳的滑稽一幕,无动于衷。
*
韦颂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人再理会褚青仪,她跪到晨钟敲响,新阳初升,再到大晌午的烈日高照,偏偏天公不作美,丑时,陡然落下倾盆大雨,猝不及防将她浑身淋了个透心凉。
灵婵急忙拿着伞和披风来,一边撑住伞,一边替褚青仪批上干燥的披风,十分委屈道:“夫人一直守在郎君房内,寸步不离,也不让下面的人递个答复过来,便不说同不同意和离,起码让娘子起来嘛,夫人她分明是故意晾着你!”
“不必担心我,放心,我有分寸的。”大雨将她本就单薄的衣衫淋透,湿冷地贴在身上,褚青仪恍然不觉,她反而宽慰灵蝉,试图让她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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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婵呐呐:“娘子……”
“灵蝉呀,”褚青仪微微仰了头,闭眼迎向润而密的雨丝,唇畔噙着笑,“在梁国公府这么多年,我从未比现在更心绪澄亮、心情畅快过,你知道为何?”
灵蝉:“为何?”
“因为我无比清楚我在做什么,我无比清晰地明白了,我不想要什么。这驱使着我卯足了劲儿往前迈进,不再麻木而空洞地活着。为此我付诸一些代价,很公平,也很值得。”
雨声潺潺不休,不知过了多久。
雨水砸得眼睫沉甸甸地掀不开,褚青仪眼皮子坠坠,她感到呼吸渐浊,脑袋昏沉,浑身脱力——“扑通”一声,女人骤然栽倒在一汪雨泊里,激起涟漪一圈圈荡扩。
灵婵仓惶大喊,“娘子!”
细密如织如雾的雨幕里,有人焦急地阔步踏雨而来。
韦无咎听闻褚青仪一大早在梁国公门前长跪不起,立马赶回梁国公府,他忙于公事,两天没在那儿住着,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节帅?节帅,你来得正好——”灵婵看清来人,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刚想问如何是好,话语未落,陡然噤声。
韦无咎撩袍蹲下,手臂绕过晕厥过去的褚青仪的腿弯,打横抱了起来,便冒着雨径自朝外走去。
灵婵一路高举手臂,撑伞紧跟其后,心脏七上八下,时不时慌忙环顾四周。因着外头暴雨如注,也因着王氏故意支走奴仆,所有人将褚青仪遗忘在这里,四下空无一人。
但不代表整个偌大的梁国公府都没人,灵婵硬着头皮提醒,“节、节帅这样不妥吧……”
韦无咎唇线紧绷,沉声命令身后跟随而来的钱悉之,“去太医署叫医正,直接往褚家去。”
他又吩咐灵婵,“你随他一道出门,去通知褚家派一辆马车过来,尽快。”
灵婵欲言又止,瞄向男人怀中紧抱的褚青仪,“可、可……”
韦无咎要笑不笑,“左右我是个离经叛道、不懂礼法的混不吝,但我偏偏又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一个活人晕在暴雨天里,做不到见死不救,懂了吗?”
言外之意,惹了非议,罪名他担。
“懂、懂了……”灵婵不再多言,随钱悉之先一步离去。
*
幸好褚家所在的常乐坊,离胜业坊的梁国公府不算远,大雨天,街上亦无行人摊贩,一路畅通无阻,驱车赶来很快。
韦无咎将将把褚青仪抱着走出大门,车就停在了门边,他掀帘钻进了马车,车内备了暖炉、热茶、还有干净帕子,灵蝉本以为韦无咎将人放下便会下车,谁料想他面不改色地支走她,“你回去知会王氏一声,人我带走了,送回了她娘家。什么情形都如实说,放心,怪不到你家娘子头上的。”
他的语气少见的无法置喙,灵蝉别无他法,只好照做。
褚青仪意识混沌,感觉周身黏腻,一会子冷,一会子热,然似乎有一方干燥而温暖的热源,心神瞬间静定下来,她下意识靠近,甚至想睁开眼瞧一瞧,那方热源所在。
如是昏沉地想着,褚青仪便挣开了沉重的眼皮,半睁开了眼。她眸子懵懵怔怔,直直撞入男人漆黑如墨的眸里。
韦无咎低问:“醒了?”
男人微凉的、略带薄茧的指腹,拨开她湿透的额发,缓缓摩挲在额前、颊畔、唇畔。
她发烧了,额头发烫,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也苍白干涸。
“喝点水吧。”
他托高了褚青仪的后颈,拿了软枕过来垫着,端起热茶,用瓷勺舀起递到了她的唇边,褚青仪脑子里空空茫茫地,小口小口被人喂了小半碗热茶,热流涌入四肢百骸,一点点熨帖全身,大脑重新转动起来,意识亦慢慢回笼,她方才发觉自己侧躺于男人的双膝上,车辕轱辘声裹着沙沙雨声,正身置一方稳步行进的马车内。
韦无咎又拿起了一方干净帕子,给她细细擦净了唇畔的水渍。
“你……”褚青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韦无咎倏地俯身,伸手掰过她的脸,皮笑肉不笑地低道:“以后别用这种自伤的法子,总有人心疼。”
褚青仪依旧拿那懵懵怔怔的眸子,静静凝着他。
她半张脸几乎拢在他宽大的掌心,大抵是心神脆弱,在褪下厚厚心防,忘却所有伦常之下,她无意间展露的一丝依眷,女人的脸颊主动往手心里蹭了蹭,她喃喃呆问:“节帅会心疼么?”
韦无咎的心跳猝然漏掉一拍,呼吸凝滞。
31. 第三十一章
韦无咎又想起了年少时养的那只山兔。
他将受伤的兔子关进软绸铺就、食料汤水皆全的笼子,好生将养着。然而兔子稍微恢复生气了些,便在背后坚持不懈地悄悄扒动笼门,用兔牙咬拉,试图钻出笼子跑出去——在某一日的夜里,它竟真的成功逃脱了牢笼,躲在草丛间屏息而待。
韦无咎在草丛找到它的时候,将它捞抱起来,起初本有几分后怕的怒气,怕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山兔跑出府外,被哪个不长眼的混球逮回去剥皮炖了,然它竟在他怀中卖乖,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净会装无辜,韦无咎揪住兔子耳朵,气笑了说:“明明你撒个娇,我就能替你把笼子打开,你那时候不仰仗我,现在却冲我撒娇?”
思及此,韦无咎揪揉了把褚青仪的耳垂,佯怒恼问:“那我倒要问问你,想要我心疼么?”
这女人,怪会同他拉扯。
他无意间窥见她想和离的想法,汲汲营营,暗自谋算,她却从未想过要他帮忙,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对抗,他一直等着她向他更走近一步,求助于他,和离,他乐见其成,他也早在盘算之中,但瞧瞧,她一个人把要做的做完了,然后在这种时候卖起乖了。
“唔。”褚青仪眼睫轻颤,拿静谧而空茫的眸子悄看他,鼻腔里溢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回应。
韦无咎将她颊畔的碎发拨到耳后,敛眼认真轻问:“想同我一道回凉州吗?”
褚青仪身形微怔。
韦无咎继续问:“想,或者不想?”
“回凉州,做什么?”褚青仪一字一顿,似乎不能理解字面意思。
她仰躺在男人的膝上,男人英俊落拓的脸近在咫尺,避不开他眸子里的侵略性,那目光将她死死盯在原地,褚青仪有几分呼吸不过来。
半晌,韦无咎的脸稍稍离开寸许,给予了她呼吸的空间,“在我回凉州前,给你时间考虑清楚。”
*
含光门外,将将下值的褚正望出了宫门,走向停在大门外的马车,家中老仆快步上前,附耳低声道:“大娘回来了,发着烧,被雨淋得透湿……”
他顿了顿,继续说:“听说大娘跪于公婆门外,自请和离,闹得好似挺不愉快。大娘子长跪不起,后来落了大雨,所以这才发烧了……又听说,还是被韦节帅一路抱……,嗯,送上马车的。”
褚正望当即皱了眉,“简直荒谬。”
近来关于她的谣言漫天飞,还嫌不够丢人,本来好好的名声还不够烂?
褚正望正欲上车,急着往家赶,一辆奢豪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一旁。梁国公韦渠掀开了帘,不紧不慢地喊住他:“褚寺卿,且留步。”
褚正望闻之走近他,叉手问礼,应道:“韦公有何事?”
“有二事想同褚寺卿聊聊。”梁国公自怀中摸出一封密信,递向褚正望,微微叹一口气,“这封信,你看看罢。”
褚正望拆开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完,眉头拧得更高了,一封暗道河西山丹马场的种种异象,更像是一道直指韦无咎,意图分外明显的密信告发。
褚正望道:“是在下疏漏了,管理失察。山丹监远在甘州,许多事我尚不知情。胡监副信中所言,我尚需问问典牧署和监牧使。”
梁国公笑说:“这是自然,太仆寺又不是只有一处山丹监要管,不可能时时去盯着。只是袁监正,似乎是杜相门生?”
山丹监,即山丹军马场,牧监监正、监副各一人。
太仆寺掌马政,河西草原丰饶,马场众多,隶于各大马场深度参与基层管理的监正监副们,位虽卑,却格外重要,哪家世家的门生,又是哪家望族的心腹,看破不说破。许多事不是他褚正望能获悉全局,掌控得了的,他也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搞得太清楚,无异于自寻烦恼,引火烧身。
褚正望不动声色地回道:“河西种种异象,又是山丹监出了场疫病,报损一批,又是官马走私,暗中流入马市,报损的马多少匹,那几匹在市场流通的官马,我需核对一番,看和马籍是否对得上……一切尚无定论,待我明日上了值,亲自去查看看。”
“也罢,也罢,”梁国公暗道真是个滑不溜秋的老油子,他揉揉额,“我将此信拦截下来,说到底韦无咎出自我京兆韦氏,是我堂弟,咱们同气连枝,可不能容人胡乱攀扯。”
褚正望稍稍颔首:“这是自然。”
梁国公话锋一转,又甚是平静地道:“还有另一事,亲家公可知,青仪今晨在我门前长跪不起,要自请和离?方才我听人来报,她回娘家去了?”
褚正望将官袍的双袖一甩,叉手长鞠,连连叹气,“小女不懂事,让韦公受累了,还望韦公海涵。我多少了解她的脾性,小女心性尚高,多少有些置气,但她的为人,想必您最清楚不过。她自始至终,满心满眼只为她的丈夫,悉心照拂,从不逾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可惜韦二郎在外连起风波,后还将小女牵扯上了……流言伤人,我家小女近来被传成什么样了,想必韦公也清楚,哎,她大抵自觉颜面无存,给梁国公府丢脸了,一时钻了牛角尖,才起了这心思。小女回府时已发了烧,便让小女小住娘家几天,养养病,冷静冷静罢。”
他话里话外,看似批驳自家女儿,又似有对梁国公府的不满,令人摸不清他的态度,总之体面克己,哪哪不得罪人。
梁国公顺着话茬,客套笑说:“也好。”
褚正望拱手告辞:“我回去自会训导一番。”
*
赶马车的是韦无咎的人,快到褚府时,韦无咎下了车。
大抵是灵蝉回府后说了情况,褚府门前已有人等候,雨丝绵延,孙惜若撑着伞,还未出声吩咐,褚攸宁高喊一声“阿姐!”,自顾自冲上马车,冒着雨将褚青仪搀了下来。
周围仆从拥簇左右,忙在后边儿举伞挡雨。
不久前在马车里的交谈,仿若是一场不真实的梦,褚青仪神思恍惚,一路被搀着回了卧房,躺上床榻,直至医正进屋来诊脉,她方才回过神来。
“娘子风寒侵体,尚无大碍,我开一副退热的方子,拿去煎煮着喝了,静养几日便好了。”医正看诊后同孙惜若讲。
孙惜若感激不尽,送人出门,“多谢医正了。”
医正走后,仆妇们鱼贯而入,拎着木桶进进出出,往屏风后的浴桶里倒热水。
褚攸宁趴在榻沿,气呼呼地问:“阿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韦颂那厮又欺负你了!”
梁国公府里韦颂同柴筠的连日风闻,都传到褚攸宁耳朵里,她连一声“姐夫”都不屑于去喊一喊了。
褚青仪笑笑,“来,扶我起来,我想去沐浴更衣。”
“阿姐,你又这样,”褚攸宁扶着褚青仪起身,皱着鼻子嘀咕说,“从来报喜不报忧,什么事情都自己闷着藏着,自己扛着,总拿我当小孩子,什么事情都不愿与我说。”
“对不起,攸宁。”褚青仪掀了掀唇,顿了半晌。
她后知后觉,她的确习惯了万事藏于心,自己消化,不肯与人交付心迹。她又想起不久前马车里,韦无咎的一番话,和他认真的神情,她几分若有所思。
褚青仪认真回复褚攸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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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道:“这一次,只是我不想自欺欺人了而已。”
她自请和离的事,想必早传到了褚家,大抵母亲觉得攸宁年纪尚小,并未对她讲其间内情。
褚青仪戳了戳她气鼓鼓的腮,哄说:“下次阿姐有心事,找攸宁倾诉,攸宁来替我解忧如何?”
褚攸宁小鸡啄米般忙点头,“嗯,那一言为定哦!”
褚青仪抚了抚她的发顶,温柔一笑。
聊过两句,褚攸宁离去,褚青仪安安静静地泡了一个澡,细密的暖意包裹住她,身上舒惬许多。她自己换好一身干燥的衣服出来,从梁国公府赶回来了的灵蝉端着煎好的药汤,推门进来。
“那边怎么说?”褚青仪开门见山地问。
“娘子,你先把药喝了。”灵蝉将药放上案几,忙把褚青仪扶上床榻。
褚青仪点点头,乖乖喝着药,见缝插针又问自己如何回来的。
灵蝉顿了顿,一五一十地说了,褚青仪微怔,灵蝉见状竟主动替韦无咎解释说:“节帅还真没说错,大概他少时在梁国公府时,便常常不按常理出牌,特立独行惯了,很是不受王夫人待见,我照他说的,一五一十老老实实禀告夫人了,抱您出府,送您上马车,除了他在马车里的事没说……夫人直骂节帅简直礼节不遵,无法无天,便只顾生节帅的气去了。”
褚青仪捧着碗,敛眼轻道:“知道了。”
灵婵瞥她一眼,欲言又止,适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灵蝉自榻前起身去开门,见门外是褚正望,忙叉手行礼,“阿郎。”
“你去门外侯着。”褚正望吩咐道,灵蝉依言退下。
“父亲找我有何事?”褚青仪靠在床头问。
“你能耐了,褚青仪。”褚正望一脸不悦,沉声道,“学会先斩后奏了。”
“父亲是指自请和离的事吗?”褚青仪平静反问道,“女儿亲眼见到自己的丈夫与旁的女人颠鸾倒凤,父亲也明白,韦颂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夫妻离心,我膝下亦没个一儿半女,婆母觉得我不能生,颇有不满,轻待于我。难道事到如今,如此种种,父亲也不同意女儿和离吗?”
“好,好,你翅膀硬了,我是管不了你了,”褚正望咬了咬牙,反问她道,“你可有想过,和离之后,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该如何过活?”
“倘若父亲接纳不了一个和离的女儿,我惟愿常伴青灯古佛——”
“了却残生?”褚正望摇了摇头,叹息说,“我千辛万苦把你教养长大,是叫你去庵里观里当姑子的吗?”
褚青仪脱口而出,“有何不可呢?那嫁人生子,当旁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困在一方后宅里,就是女子的正道吗?我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吗?”
“褚青仪,你在说什么浑话!”
孙惜若手间拎着食盒,本是特意给她熬好的汤粥,她气得猛地掼门而入,着急忙慌,手间的食盒脱落,汤碗摔落,汤水洒了一地。
她顾不上满地狼藉,跨步上前,“你放着大好日子不过,那狐媚子觊觎的心思不掩,算盘珠子都打你脸上了,你还偏要拱手让人?你非要孤身一人,浮萍一介,无亲无故,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要惹人非议,让人指指点点,在背后戳脊梁骨,受尽耻笑吗?你这般一意孤行,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我不悔!”褚青仪低喊道,“请耶娘同意我和离。”
孙惜若没辙了,抚住胸口,低低念叨:“魔怔了,你魔怔了……”
褚正望冷哼一声,甩袖离开,说:“我怎地才发现你这女儿,是个天生反骨呢。”
32. 第三十二章
回娘家后,褚青仪闭门不出,低调养病。她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实则暗自留意梁国公府里的动向。起初父母没多说什么,此后过了近大半月,她依旧一直称病不归,耶娘对此颇有些不满,却也未强硬赶她回去。
孙惜若时常来嘀咕一通,坚持不懈地念叨,毕竟出了嫁的人,哪能长住娘家不回的?外面那些流言蜚语,都快传疯了都!有什么矛盾不能化解的?女人不可做那犟骨头,温柔小意才会让丈夫回心转意。
但她又对梁国公府颇有微词,胸中憋着一股闷气,明明韦颂犯下大错,却一点不肯低不下高贵的头颅,亲自接褚青仪归家。那一家世家豪族,打心底瞧不起她的女儿,他们梁国公府的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
褚正望忙于太仆寺的公事,忙到抽不出时间管褚青仪。也大抵是心寒,不愿管她。
于是事情便这么不进不退地晾着。
褚青仪长跪不起闹和离,又不管不顾跑回娘家后,久久不归的事,自然引起诸多猜测,让满天飞的流言再添一笔:她心胸狭隘不容人,自己生不了孩子,多年无所出,也不肯让丈夫纳妾,以和离大闹特闹,于是赌气转头就跑回了娘家,岂不是要让自己丈夫断子绝孙?
污名化一个女人不要太容易,尤其是在外表现得越完美的,人们热衷造神,也热衷于把亲手造的神推下神坛——当褚青仪不再符合他们心目中那个贤妻模范时,人们便要找蛛丝马迹去证明她的不完美,去审判她的道德,一拥而上将标杆推倒,大肆批驳,即便逻辑站不住脚,也大有人信。
九月末,天气渐寒,入冬之际,十月初一的寒衣节亦在即,褚青仪忽然拉着孙惜若出门,言说去东市的布帛行看下新的冬衣料子,一并让下仆们去凶肆采买寒衣节所需的纸质冥衣。
孙惜若纳闷,但觉得同她散散心也好,趁机叫她别钻牛角尖,别魔怔,便随她去了。
可惜来得不凑巧,布帛行进了一批新料子,褚青仪和孙惜刚到店门口,店面开着,却被拦在了门外,店工陪着笑脸委婉表示,店内有贵人包场,夫人和娘子改日再来。
褚青仪状似不经意地往里瞥了眼,好几家命妇贵女,其中便有她的婆婆王氏。她面上带笑,与身侧的雍容华贵的妇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在门口停驻了一会儿,辨认出那华贵妇人是代王妃。
代王妃问:“是有什么喜事?今日你心情分外不错?”
王氏无奈一笑,向那妇人倾诉苦恼:“哪有什么喜事,天天糟心的事倒一大堆,只是让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再管咯!我那二房儿媳,我真后悔做主娶了她,到如今儿子怨我,儿媳也就仗着二郎清正守礼,克己守身,所以恃宠而骄,犹不知足,以和离相迫,弄得儿子又怪我,我又里外不是人!王妃你清楚的,我家二郎若真是那轻浮之人,真如外界传得那般不堪,他会六年来无所出,会不曾纳过妾养过外室,他待褚青仪如初,便是尊重她为正妻!”
有贵女们附和:
“费尽心力博了个贤妻之名,怕不是装得贤惠,现在原形毕露了?”
“……我就知道是装的。”
“啧,小门小户就是上不了台面……”
王氏叹息一声:“算了,不多说,不多说了……”
里头的对话声清晰可闻。
孙惜若显然也瞧见听见了,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她觉得那笑刺眼,怎地可以跟没事人一般,怎地跟没事人一般!对褚青仪不闻不问便罢了,竟在背后这般恶意诋毁,简直颠倒黑白,简直欺人太甚!
“阿娘,走了。”褚青仪出声唤母亲,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够让里间听见的程度。
果般里间的人听到了她的声音,空气凝滞了一瞬,然而不刻便恢复如常。
王氏掩唇轻咳一声,眼风扫向身侧的仆妇钟嬷嬷,钟嬷嬷心领神会,拿起一绢绣着青色鸟雀的新料子,假装和布帛行的老板说话,出声破了沉寂。
“店家,这匹布上绣的青雀儿叫什么?”
“回嬷嬷,是桑扈。”
“我看着不大像,这绣工很粗拙,倒像只母鸡。”
“店家可知,这不能下蛋的母鸡啊,不识时务,也不知好歹,更没有自知之明。不能下蛋,不事生产,愿意养着是主人家心善,是天大的情分,却反倒养坏了性子,有恃无恐,你说可恶不可恶?”
店老板冷汗涔涔,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谁听不出来她是其主子的口舌,替主子在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孙惜若气得胸脯剧烈起伏,欲要上前争辩,褚青仪伸手拦住了她,而后自己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店内。
贵女与命妇们的异样眼光落在她身上,有鄙夷,有不屑,也有幸灾乐祸。
代王妃看也未看走进来的褚青仪,像驱逐一只讨人嫌的虫豸般,借斥问店主,下逐客令。
“店家眼睛长哪儿去了?我们即是包场,怎地能让闲杂人等进来?”
店主一脸无奈,左右为难,拦住还欲往里进的褚青仪,低声请她离开。
心道在东市做生意可真不容易,这代王妃、这梁国公夫人、这在场的命妇贵女们谁都得罪不起,简直在故意刁难人!
门外的孙惜若眼底蓄了泪,她徒生一股屈辱感,她才意识到,这六年来有多少日月,她女儿都面对着这种屈辱。
她为何忘记了呢?她明明也深切体会过,她从一个绣娘摇身一变官夫人,她人微言轻,总怕露怯。于是跟随丈夫身侧,谨言慎行,谨小慎微,惟恐给飞黄腾达的丈夫拖后腿,给他丢脸,又唯恐飞黄腾达的丈夫抛弃糟糠发妻,所以尽心尽力侍奉婆母,执掌中馈,养育女儿,照拂丈夫……
她以自己为鉴,所以天真地以为女儿嫁入高门,安分守己,做到最好,就自会有人识得她的好,就再不会有人看不起她了,然而她哪知道高门世家里内部阶层分明,唯出身论更甚,小门小户的褚青仪,在婆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做得再好,一忍再忍,退无可退,到最后也只会遭人冷眼相待,随意欺负。
褚青仪内心毫无波动,僵持在原地,只侧耳聆听着门边的动静。离衣帛行不远处,有一家鞍辔行,宝嘉县主与柳婧芜今日约好了去鞍辔行给汝南郡王的新购的小马驹配置马具。
“回县主,寒衣节在即,我家娘子在布帛行……”
灵蝉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似乎在和谁说话。孙惜若侧眸瞧去,不远不近的地方,宝嘉县主与齐王妃朝布帛行的方向走来,灵蝉跟在其后,答复县主。
褚青仪听罢,方才往后退了半步,挨着门框,稍稍低下了头,啜泣起来。
她神态委屈,含泪解释:“我在婆母门前长跪不起,自请和离,并非不让柴三娘进门,相反,我惟愿成全有情人。钟嬷嬷为何不把我的话原原本本讲清楚,前因后果也一并说明白。”
钟嬷嬷:“二夫人当是这般讲的,然嘴上说的便等于心里想的?若非如此,夫人长住娘家不回,是怎么回事?如若铁了心要和离,也须拿到郎君的放妻书吧?”
有人凉声奚落:“躲着装装样子罢了,摆谱等人接她回去,到时候外头一瞧,不就是韦二郎犯了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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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虚低头,又成全了她贤妻之名么。”
褚青仪咬唇泣道:“钟嬷嬷当真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心里怎么想的,比我自己都清楚。既如此,我便在这里侯着,嬷嬷亲去找夫君拿了和离书来,当着大家的面递交于我,便看我是不是真心要和离?”
王氏忍不住出声:“你!”
“呵。”伴随着一声冷哼,宝嘉县主缓步踏入店内。
“远远儿地就听见疯狗冲着主子叫唤,胡乱攀咬人,也是奇景了。我道是哪家的?原是仗着一个仗着梁国公府作威作福的刁奴啊。”
宝嘉县主踱步一圈,看了眼掩面低泣的褚青仪,又看了对面一大伙子人,心道也是好笑,一大伙子世家贵女和宗师命妇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妇人,臆测苛责,合伙围剿,是什么破毛病?
宝嘉县主在褚青仪跟前站定,颇有些欣慰地说道:“我便说了,你早该下定决心和离了,瞧瞧这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阵势,你一心一意为你口中的夫君,他得着你的好了吗?”
“县主,”王氏脸上微变,心觉几分不妙,笑着将局势往回拉,“钟嬷嬷心直口快,也是我身边看着二郎长大的老人了,绝对是忠心护主的。”
“一个狗奴才也能跳到主子头上狺狺狂吠,她是主子还是褚青仪是主子?逆主犯上的东西,合该拖下去就地发卖了!”宝嘉轻蔑道。
钟嬷嬷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下,“县主!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代王妃柳眉倒竖,不以为意,轻飘飘地说:“今个儿什么风,把宝嘉县主和齐王妃都吹来了。这般向着一个其心险恶的妒妇说话?按我说,允她和离都是便宜她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褚青仪犯七出之首,无子,又犯七出之善妒,无德,合该休妻。”
宝嘉嗤笑一声,睨褚青仪一眼,“瞧瞧,一言不合便要休妻,再过几日,你便只有拿根绳子自缢堂前咯!”
孙惜若后知后觉,捂住胸口站都站不稳,终是忍不住嚎哭出声:“苍天有眼,我女儿一心为她的丈夫,为梁国公府,一心一意服侍病弱的丈夫,日复一日,巨细靡遗,从不懈怠,她何错之有,何罪之有啊?我命苦的女儿哟!要怪便怪我教女无方,教得她无德无才,遭婆家唾弃如此,不若让我一头撞死门前!”
褚青仪连忙回身扶住孙惜若,咬唇唤道:“阿娘!”
“孙夫人何至于此?”齐王妃柳婧芜及时拦了一把孙惜若,不疾不徐地出声,“我承汐儿之诺,本对陈家酒肆一事守口如瓶,可照这般事态发展下去,怕不是真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一个无辜妇人,和伤心失意的母亲了。”
柳婧芜说:“我与宝嘉县主那日亲眼所见——”
王氏低喊:“王妃!”
宝嘉县主讥笑着接过话茬,她讲话不客气,直白露骨,“柴家胡氏上梁国公府闹了几日,又忽然反了水,二人奸情传言满天飞,却陡然哑火,烧到了褚青仪身上,这是为何?”
“韦二与那柴三娘在陈家酒肆颠鸾倒凤,缠绵床榻,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她褚青仪捉奸在床,可她依旧选择了隐忍退让,嘴巴严实得跟什么似的,从未主动说过半点不好,一个人唾泪自干,苦水往肚子里咽。然而现今一个刁奴都敢跑出来颠倒黑白,在这里倒打一耙,也是闻所未闻呢。”
一室骤然阒静沉寂,落针可闻。
王氏脸色惨白,抖着唇怒喝,竭力否认:“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她亲手点燃的一把火,然当她想熄火的时候,局势已然不受控制。
恶果自食,反嗜自身。
33. 第三十三章
王氏过于傲慢,也过于得意忘形。她试图挽回自家儿子的名声,急于求成,又贪心不足,只管一股脑甩在褚青仪头上,希望把韦颂洗得干干净净,第一次尝试尝到甜头,于是变本加厉,竭力把褚青仪塑造成一个恶妇,自家儿子如何能有错呢,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她头上就好了。
褚青仪于布帛行公开表明和离之意,又有宝嘉县主和齐王妃救场,仗义执言,王氏所作的一切登时化为泡影,沦为无用功。此事自东市传出,一时在长安城内掀起惊涛骇浪,舆论再次反转,反噬于王氏、韦颂、柴家、甚至梁国公府身上。这一次,褚青仪成为了受婆母磋磨,受丈夫冷待的最完美的受害者。
个中艰辛不易,个中心酸苦楚,大抵是物伤其类,不少京中妇人们为其触动,小到哪家的仆妇,大到嫁做人妇的贵女,经历过其中相似困境的女人们,或明里或暗里,纷纷出来鸣不平。
“看,一个妻子做到这样好,做到这份上了,丈夫依旧朝秦暮楚,在外流连,婆母犹看不惯她,在外使劲儿贬损她,抹黑她……”
“真的是褚青仪不能生吗……?”
“柴家卖女求荣,真是脸都不要了。出言反复,看来一句话都信不得。”
“褚青仪么?我反而信她。”
“她要和离?她竟想从累世公卿的京兆韦氏出走?真有勇气呐……”
当东市布帛行一事传到梁国公府内时,王氏受到家里男人们的齐齐指责。
“难怪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梁国公沉着脸色斥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母亲也不知见好就收。”大郎韦咏痛心疾首,暗暗叹道,女人实在是眼界短浅,只会弄巧成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母亲,你闹够了没有?”韦颂心神俱疲地说。
王氏崩溃泣道:“我这都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韦颂冷笑一声,讥道,“阿娘当真是为了我?还是满足你那无处施放的控制欲?”
王氏拍桌怒道:“韦颂,你便是这般同你母亲说话的!”
韦颂拂袖转身,摔门而出。
王氏掩面,瘫软榻上,委屈自喃道她总是做的越多错的越多,她吃力不讨好为了谁……
韦颂回了院子,在书房里提笔再三,沉默不语地写下两封书信,一道请辞官职的信,和离书的一式两份。
写罢,他拿起那封和离书,目光如定,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终是盖了印。
他枯坐于书案前,缄默黯然,良久,他唤近仆去准备车马,起身,折了和离书,装进信封,决心去褚家找褚青仪。
褚青仪听到侯门的家仆来报,韦颂在褚家门外求见的时候,很是诧然。
她没料到韦颂会亲自来找她,要知道,在这种时候见她,彼此不得不直面一些忽视不了的问题,比如和离。她已深知他遇到问题就躲人后等待家中替其解决的鸵鸟心态。
她已表现出了铁了心要和离的态度,他现在应该明白得很。
灵蝉说:“娘子还是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褚青仪静默半晌,说:“让他进来吧,去前厅,我想开诚布公地和他摊开聊聊。”
褚青仪甫一踏入前厅,便瞧见韦颂神色郁郁,苍白疲惫的那张脸。他偶有咳嗽,抬袖掩唇,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下布陈。
“你来了。”听到脚步声,韦颂回神,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
褚青仪淡淡应道:“嗯。”
韦颂说:“我方才一路走进来,发现褚府的一切陌生得很。”
褚青仪回:“因为你鲜少踏足我家,六年里,只来了不到五回。”
韦颂陷入沉默。
半晌,他出声说:“倘若我说,那日在陈家酒肆,我也不知道为何就……我是没有任何想法的,真的!那日和她相见,是她约我作别,以后再不来往,我出于不忍……”
褚青仪微微一笑,“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夫君真以为,陈家酒肆发生的种种,是一切的根源吗?”
那些日积月累的失望、委屈、苦闷、痛苦,那些只有自己一并咀嚼并消化的情绪,那些被诸般情绪侵吞的自己,那个逐渐消失了自我,徒留一具空壳,麻木而空心的自己。
褚青仪仿若一介看客,在描述一件微末小事,没了任何的多的情绪,平静地叙说:“六年来,许多时候,我想要我的夫君同我有一句解释,和我坦诚相待、正面交谈的时候,你从来避而不谈;我想做好你的妻子,我想经营好我的婚姻,你却对我冷淡、排斥、厌恶,我才得知你情根深种,心有所属,怨我霸占了本该属于你心上人的位置。韦颂,如今你得偿所愿了,不是吗?你摆脱了一个被迫娶回来的女人,你也有机会再迎回你的心上人,为何同我和离这个决断迟迟下不了呢?”
韦颂的心脏仿若被重锤一击,张了张口,说:“青仪,我……”
“你现在,便是此时此刻,可有想清楚此行的目的,是想要做什么?还是说你总是很矛盾,自己都摸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难不成是想挽回我,保持现状,继续做你的妻子?做那个装聋作哑、当做任何事没发生的糊涂妻子,如旧悉心照顾你、操持一切的贤惠妻子。”
“……”韦颂默然。
“但我,我不愿意,韦颂。”褚青仪直言,“你我夫妻一场,我愿你日后过得好,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韦颂自嘲一叹,勉力笑了笑。
韦颂第一次尝试挽回,也成了最后一次。
他深知应该没有什么希望,却还是来了,大抵求一个死心的机会,他不明白萦绕胸口的细密疼痛是为何,他在想,或许从前有很多机会,但他没把握住。他敛目从衣襟处探入,摸出一封信,囫囵塞到了褚青仪手前,便踉跄着转身离去。
褚青仪呼吸一屏,心脏几欲跳出来,诧然地捧着那封信。
*
褚青仪拆了信,置于前厅的案几,一式两份的和离书静静躺在那里,她恍若隔世。
落款处,韦颂全部签了字盖了印,褚青仪迫不及待回到自己闺房,在书案前,提笔签了名字,盖了印,而后一刻也不愿耽搁,遣灵蝉将其中一份,亲手送到韦颂手上。
大抵不想亲眼面对这个情景,韦颂走得太快,连待她签下和离书带走一份的时间都没给她。
她自由了……
她自由了!
她终于可以为了自己而活。
韦颂来褚府找褚青仪的消息,很快传到孙惜若那里,孙惜若急匆匆来找褚青仪,褚青仪将和离书摆到她眼前。
“阿娘,他是来送和离书的。”褚青仪平声说。
孙惜若已经了然,在东市公开闹成这般,两家已无回寰的余地,这个结果已是算好,平稳落了地。她近日茶饭不思,坐立难安,彻夜难眠,生怕韦家直接一点情面不再讲,真借褚青仪无孕无子犯七出之名,干脆休妻,那阿黛往后的处境该多难啊。
人都是折中的,威胁掀屋顶后再主张开窗,她便很快容易接受,她早有了女儿离异归家的心理预期。
和离一事终是落幕,孙惜若依然满脸忧心忡忡,呐呐道:“没有了男人依靠,你该如何过活?”
褚青仪脱口而出,“我为何就非得依靠男人?”
孙惜若瞪向最近主意大得不行的女儿,“没有谁能只靠自己!”
褚青仪说:“那我可以依靠您,依靠褚家,依靠一个愿意给予我依靠的人,而非只有一个被称作丈夫的男人……还是说,离异后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耶阿娘嫌弃我,再不认我了?”
孙惜若猛地一拍大腿,气哭骂道:“你!谁说不认你了!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不认你还有谁认你!”
褚青仪便笑了笑,放缓了语气,“阿娘,相信我吧。”
褚青仪知道,母亲是爱自己的。她一直知道,尽管她爱得软弱,胆怯,又谨小慎微。
*
大明宫,宣政殿外。将将下朝,百官如流水散去,慢慢往各自当值的衙署去。
今日河西的官马走私案被上禀圣听,朝会一毕,韦无咎与褚正望被单独叫去紫宸殿问话。
一入内殿,庆宣帝歪在高榻,不紧不徐地擦着手中的一根月杖,老内侍高延侍奉一侧,捧着茶盏,服侍圣人服用丹药。
庆宣帝先找褚正望问其中详情,褚正望犹处宣政殿,拘谨地捏着笏板,如实以禀:“回圣人,凉州马市私下流通的官马,郭刺史早遣人截回,微臣已一一比对过马籍,确认皆是山丹监的官马无异。”
他鲜少入紫宸殿,内朝议政,那些受圣人信赖的公卿大夫是常客,他一介寒门,爬到从三品的太仆寺卿,也只是边缘角色,难以接触真正的权利核心层。
韦无咎倒显得气定神闲,他慢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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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地补充道:“郭刺史找人扮作异域胡商,暗下从私贩的牙子手中买了回去,并未打草惊蛇。”
庆宣帝不咸不淡地问:“那些牙子可有抓获?”
韦无咎却不再言语,褚正望悄睇他一眼,须臾,只好硬着头皮替其回:“事发后韦节帅便快马加鞭去信于河西凉、甘二州,让他们通力协助郭刺史办案,郭刺史不负众望,已一举擒获。”
“哦?”庆宣帝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月杖,笑问,“我怎听说,官马走私案发后,韦渠第一时间拦下密信,按下不表;郭刺史只是抓获一些小小牙贩,却左右掣肘,调不动一兵一卒,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抓获归案?”
“京兆韦氏可真是兄友弟恭,亲家和睦,同气连枝啊!亲家公是掌马政的太仆寺卿,哪有道理不帮忙遮掩?河西军忠心不二,只听令于威名赫赫的韦节帅,区区刺史,何须放在眼里?”
君王最忌讳结党营私,欺上瞒下,蒙蔽圣听了,庆宣帝只差没指着鼻子骂京兆韦氏,手眼通天了。
话音未落,褚正望冷汗涔涔,旋即伏身跪下,搁下笏板,高喊,“圣上息怒!”
“阿兄真替我着想呢。”韦无咎笑喃一句,笑意不达眼底,掀袍跪下,腰背却挺得笔直。
庆宣帝大怒,冷睨他一眼,将手中的月杖朝韦无咎的方向狠狠抛掷过去。韦无咎不躲不闪,月杖划过他的右颈,瞬即一线血痕显现,冒出细密血珠。
“圣人息怒,圣人恕罪!微臣斗胆恳请圣人,暂听微臣一一禀明原委!”
“其中大有蹊跷!虽是登记在册的官马,但却是不久前因疫病报损,病死的那一批!既然是以病死处理的官马,微臣猜测,便不单单只有马市流通出的那几匹——那疫病来得突然又蹊跷,或许那一批官完好无损,皆未病死,只是被人动了手脚,悄悄转移了出去,私自畜养。”褚正望慢慢冷静下来,眼观鼻鼻观心,谨慎说道,“微臣有罪,梁国公身的确携密信找过微臣,但并非要隐而不报,而是其中实在疑点重重,梁国公来征询微臣意见,微臣便与其商量,容微臣暗地查探清楚,至少辨明真伪,再详呈圣上。”
私下蓄养倘若是真的,谁转移的?转移去了哪里?私自蓄养做什么?
报损的马匹不是小数目,这般大费周章还转移成功,没有透漏出一丝风声,可窥必是自上而下,串通一气,多方瞒报……如此种种,细想不得,越往深想越让人心惊,这可比官马走私案严重多了。
褚正望有理有据,庆宣帝显然逐渐气消,又察觉到事态可能的严重性,抬手让起来。
“好,好,褚寺卿起身罢。”
“谢圣上。”褚正望抓起地上笏板,缓缓站起身。
“你有什么要说的?”庆宣帝冷冷瞥向韦无咎。
韦无咎从容不迫地直言:“臣远在长安,许多事我爱莫能助,许多事我也蒙在鼓里。如褚寺卿所言,其中内情,疑点重重,抓几个牙贩而已,照理说不必兴师动众到要出动军士,州府的衙役差吏便足以。再者,还是那句话,不过抓几个牙子而已,军士们何至于百般刁难?圣上,河西各方一贯蠢蠢欲动,臣此番只觉,臣即要防外敌,又要捉内贼,圣上英明,不难发现这些事皆在我临时回京之后发生的。然臣愚钝,是外敌还是内贼?臣暂时分辨不出,下不了论断。”
“臣已急命将那几个牙贩、山丹监的牧马人等一路押解回京,明日过午便到了。”他补充道,“臣有失察之罪,请容臣亲自审问,查探清楚,圣上再治罪于臣不迟。”
庆宣帝缓缓起身,踱到韦无咎面前,俯身捡起了地上的月杖,起身时,拍了拍他的肩,他换了副和颜悦色的亲昵语气,“朕气糊涂了,宥之。你亲自去查也好,莫要打草惊蛇。”
庆宣帝侧眸又唤:“褚寺卿。”
褚正望:“微臣在。”
庆宣帝道:“韦节帅有何要求,需要调凭的文籍书册,官员衙吏,你尽力配合安排——今日之事,也尽量不要四处宣扬,明白吗?”
褚正望:“微臣明白了。”
“臣需一个人帮忙我,请圣上容许。”韦无咎忽然出声。
庆宣帝拎起了月杖,复又没骨头似的瘫回了榻上,摆摆手,“你尽管找褚寺卿便是。”
韦无咎看向褚正望,笑道:“可否借您女儿一用?”
褚正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谁?”
“您的女儿,褚青仪。”韦无咎说。
34. 第三十四章
韦无咎与褚正望出了紫宸殿,老内侍高延快步追来,他看了眼韦无咎一线血痕的侧颈,递上一盒药膏,关切笑说:“圣上特意嘱咐奴婢去尚药局找林奉御取了止血药,这是老奉御亲手调制的,可要奴婢替节帅上药?”
韦无咎接药谢过,婉拒高延的一番盛情,道自己回去上。
高延又揽拉住他在一旁低言,以后常来陪圣上下樗蒲云云,语气随和得仿若话家常。
圣上对这个青年的荣宠,褚正望无声看在眼里。
年纪轻轻,兵权在握,圣人力排众议,让他掌握整个河西。
如今看来,他绝非那些有勇无谋,只会打战不懂朝堂,心性简单冲动的武夫,方才在帝王的威压之下,他都冷汗涔涔,至今心绪未定,韦无咎却气定神闲,不卑不亢,一番唇舌交锋之下,慢慢打消帝王的疑虑——可见此人城府极深,与这种人,今后万万不可交恶。
褚正望正暗忖着,那端韦无咎与高延辞别,面上噙着淡淡笑意,朝他走了过来。
“褚寺卿可是要去上值?”
褚正望颔首称是,韦无咎笑问:“事态紧急,我可否今日拜访褚府,找令嫒商量商量相关事宜?”
褚正望不由想起一盏茶前,他在圣人面前忽然提及了褚青仪,那时,圣人颇为好奇地问:“为何是她?有何特殊?”
韦无咎便将褚青仪精通藩语,在凉州协助其破了行刺县主案的事说与了圣上听。
他继而向圣上阐明了理由,山丹监的几个牧马人多为胡人,他要找一个知根知底、不引起警惕的人,迂回试探。
韦无咎在圣人面前,对褚青仪不吝夸赞,褚正望暗自心惊,他何以从不知晓?细想之下,又摸出端倪。
曾几何时他进京赶考,借住妻子外甥孙祁风家中,孙祁风在鸿胪寺做译语人,那段时日他无暇管教褚青仪,也正是她最叛逆的时候,每每早出晚归,跟着孙祁风在长安城内乱窜,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心野得不像个女孩儿。她阿娘没少操心,压不住她,便找他做主,他费了不少精力去教训她。待他入仕为官后,他才抽得出大量时间去管教女儿,训导她去学女则女诫,绣工女红,四书五经,一点一点掰正了她的性子。
褚正望犹疑地说:“小女能帮上节帅的忙,我自然欣喜。只是……让一个女子掺和其中,是否合适?”
他有诸多忧虑,怕自己女儿不堪所托,将事办砸,坏了大事,又唯恐褚青仪深入朝堂机密之事,蹚入浑水,再难脱身,也参不透韦无咎在圣上面前特意点名褚青仪帮忙,意欲何为。
韦无咎散漫笑道:“能将她的才能发挥,多合适不过的事。”
*
和离一事,多亏了宝嘉县主和齐王妃的襄助,褚青仪打算向长公主府递拜帖,登门郑重拜谢二人。
褚青仪正在写着拜帖,有老奴来报,韦无咎来找他。那老奴是阿耶跟前伺候的,上朝下值接送都是他,褚青仪微诧,随其又往前厅的方向去,途中,老奴将前因后果简单复述了一遍。
并替褚正望一五一十地转达:“阿郎说,兹事体大,涉及复杂,节帅在圣人面前亲口要你,他推辞不得。娘子要量力而行,莫要逞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韦节帅此人心思深沉,摸不透他存了什么心思,娘子切记自己不过一介内宅妇人,保持分寸,尽早找借口脱身。”
褚青仪垂眼,应了声:“知道了。”
走到了前厅,韦无咎背身立在堂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袖箭。
褚青仪走近,叉手问礼,“节帅找我有何事?”
袖箭在掌心一转,韦无咎收在袖中,说:“找你帮我一个忙,可愿意?”
褚青仪便笑了,唇角稍扬,“都在圣人亲点我的名了,我哪能说一个不愿意。”
韦无咎眉梢一挑,半开玩笑道:“你若不愿意,我不强求。现在就可以退,我保证不在圣人那儿揭你短。”
“不退。”褚青仪摇摇头,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她的语气太过坚笃,韦无咎稍顿一瞬。
女人静谧的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到他的脖颈一侧,一道血痕惹眼,血迹干涸在那里,稍有动作时,便又有新的血丝沁出来。然韦无咎似乎毫无所觉,不管不顾。
“节帅的脖子怎么了?”褚青仪出声轻问。
韦无咎表情淡淡地笑说:“帝王之怒,唯有受之。”
曾几何时,何其相似一句话,褚青仪倏地笑了。
韦无咎凉凉睨她一眼,没好气地问:“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褚青仪抿了抿唇,将笑意敛去,问:“节帅可上药了?”
“没有。”韦无咎说。
褚青仪抬步往外走,“请随我来。”
褚青仪将韦无咎领去了自己的住处,庭内栽满了时令花草,并非名贵之物,名不见传,蓬杂却旺盛,颇有野趣。褚青仪让灵蝉去拿药膏,又示意韦无咎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坐下。
见男人的目光流连于院落里的那些花草,褚青仪解释道:“我表嫂在西市开了一家花铺,褚家未发迹前,承蒙表哥照料,表哥于我家有恩,遂我一直有照顾表嫂家的花铺生意。出嫁后……我托母亲如旧采买,悉心装点着我的小院子。”
韦无咎若有所思地说:“他人给予你的恩惠,你似乎一直记着。”
褚青仪不假思索,“自然要记着。”
“都是些野花野草?”
“是。”
她走进一丛花圃,提裙蹲下身,采了一些刺棘枝叶,折返回来后,给韦无咎瞧了瞧,便直接在手心揉烂,“虽是野花野草,却不要小瞧它们的作用。这个名叫小蓟,捣烂涂之,便可凉血止血。”
说话间,女人趁韦无咎不备,“啪叽”一下拍上了他受伤渗血的脖颈。
“你——”韦无咎低“嘶”出声,少顷,敛眼屏息,无声瞧着那一截近在咫尺的雪白皓腕晃在眼前,“……轻点。”
褚青仪忍不住问:“节帅似乎对脖子上的伤不怎么在意?是受过的伤太多,习以为常了?”
韦无咎的手肘撑住石桌,微微伏低脖颈,任由温热的掌心熨帖他的脉搏,不以为意地笑道:“小伤,不值一提。”
“娘子,东西拿来了。”
灵蝉拿了药膏、装温水的铜盆,和一方干净帕子,悄声放上石桌,人便走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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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在远处。
褚青仪按压了一会儿他的脖子,待药效进去了,方才拿开,她在铜盆里洗净了手,灵婵便又来换了盆水,褚青仪把帕子丢进温水里浸透,细细擦拭掉韦无咎脖子上的草汁。而后擦净,以指尖润开药膏,开始上药。
微凉的药膏,湿润的指腹摩挲在颈侧,她全程自顾自地做着,倾身在他一侧,专注而耐心。
韦无咎出声说:“明日,随我去城外接人。”
褚青仪想也未想,“好。”
韦无咎顿了顿,“不问问我要你做何事?可有危险?”
褚青仪:“不问。”
女人的腕子终是被男人轻轻捏住,他稍稍拨远了些,擒握在掌心,一带,人便跌倒了他的怀里。褚青仪始料未及,坐上他的双腿,压住差点破喉而出的惊呼,挣扎要起身,后颈遭人按拖住,直送到男人的眼前。
鼻尖相抵,呼吸交错。
韦无咎笑得漫不经心,“褚青仪,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褚青仪不明所以,嗓音发颤,压住几分恼意,咬牙低道:“说什么?节帅,这是我家——”
韦无咎垂眼观察她的神情,一字一顿道:“你和离了。”
褚青仪顿了顿:“……节帅消息真灵通。”
“多聪明一女郎啊,这般沉得住气。”韦无咎懒洋洋笑道。
褚青仪微怔,抬眸。
韦无咎竟看懂了她。
她以自己的名声作赌,自己把握舆论风向,隐忍不发,以退为进,不断地退,退无可退之日,就是她的舆论触底反弹之日。
她把一切打上提前量,在和离前让韦家把该说的诋毁都说尽了,让和离后说无可说,清清白白地退场。
“阿姐,阿姐!”兴高采烈的清脆嗓音传来,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娘,哎,二娘,先等等呀!”灵婵在其后追喊。
“我听说阿姐拿到和离书啦!那是不是代表着阿姐以后可以一直住在家里,陪着我了!”
褚青仪忙不迭挣开他,气声道:“你快松开!”
男人卸了桎梏的力道,褚青仪撑着石桌慌忙起身,整理额发,气息虚浮。她故作镇定拿了石桌底下的花壶,准备装作去浇花。
褚攸宁已自顾自跑了过来,见坐于石桌后的男人,又见立在一旁的阿姐,拿着花壶,双颊染泛不自然的赧红,心里一丝异样划过,便已脱口而出,“你们在干什么?”
褚青仪浑身僵滞一瞬,手心一个不稳,花壶“哐当”掉落在地。
一时无言,庭前陷入一片阒寂。
少顷,韦无咎起身,索性旁若无人地拉起了褚青仪的腕子,将袖箭塞到褚青仪袖中,细致耐心地绑着,并示意她细细看好过程。
绑好,方才不紧不慢地笑说:“我听你阿姐说,你对弩箭颇感兴趣,袖箭会使吗?”
褚攸宁呆呆“哦”了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慢半拍地点点头,应道:“……不会。”
“那好,待我教会你阿姐,让你阿姐教你。”韦无咎屈指敲了敲褚青仪的额,弯眼笑道,“改日我让老金再做,赠你一只研究着玩玩儿。”
35. 第三十五章
褚青仪一大早跟着韦无咎出了城。
他们要去迎护自凉州来的罪犯、证人等一行人安全抵京,具体案情,韦无咎在出发前同褚青仪说了一个大概。
穿过朱雀大道,西出金光门,天色将亮,骑马沿着官道走了没多久,韦无咎领着她开始马行偏径,穿绕小道,前方来自进奏院的扈从亲信探路回来,来报已近咸阳的陶化驿。
韦无咎问:“他们住驿站没?”
“未曾。”扈从摇摇头,“我同驿丞问过,私下也悄悄打探了一圈,这几日并无自河西来的官员。”
“我记得西出长安后,第一驿是临皋驿,不查查吗?”褚青仪出声问。
她有些好奇,为何偏跳过第一站,而不是一个一个排查下去。说不定脚程快,已到临皋驿宿下了呢。
韦无咎淡淡摇头,“不会在那里。”
褚青仪问:“为何?”
韦无咎耐心解释:“临皋驿是仕人才子们迎送辞别,题诗宴饯之地,日日热闹得很。斥候密信中报,自出了凉州城,他们一路行踪低调,断不会住这般人多口杂的地方。”
褚青仪瞬即了然,这一行人有私贩官马的罪犯,有充当陈词证人的牧马人,还有押解他们回京的士兵与官员,他们一行人鱼龙混杂,身份复杂,再低调也不免惹眼。
“随我来。”韦无咎说。
褚青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一行人行事低调是不得已,不然何以韦无咎要出城亲迎他们。越逼近长安,他们越焦灼,前昨日未曾歇脚,连夜赶路,不走官道,专绕偏僻小路——行进路线与韦无咎的推测十分相近,两拨人在咸阳县的某个人迹罕至的乡野小道撞个正着。
对方的人比想象的要多。
遇到韦无咎,他们齐齐大松了一口气,几句寒暄间,褚青仪听出其间有一个是山丹马场的监副,牧马人拖家带口,妇孺一路随行。
韦无咎递来水囊,褚青仪勉强喝了口水,马都未下,便又随他们往长安的方向赶回去。
韦无咎并未将他们押去大理寺,而是来了西市,在一个寻常院落安置了他们。院落前门的门脸是卖肉的铺子,有人活动,两个肌肉壮汉盘虬的壮汉,在铺前正常做着买卖,似是韦无咎在西市的暗桩。
钱悉之已在后院中,布置妥当,只等人来。
褚青仪从隐蔽的后门进,悄悄观察四周时,无意间竟发现,离老金的卖巨胜奴的铺子很近。
“节帅!你可要替我们做主啊!我们也不想欺上瞒下,上有令,又以家人老小相迫,我们不得不从!都是迫不得已啊!”
“在马场值宿的毡棚被放火,这一路又遭伏击与追杀,阿力和康叔没能躲过,一个在值宿时被烧了,一个路上被射杀了!我们拖家带口,赶过来一路属实艰辛,他们根本不打算放过我们!”
“袁监正,狗杂种!马都被偷走了!不知道藏去了哪里!他就是个胆大包天、通敌叛国的叛贼!”
“小小一个监正,就他能有几个胆子?应当说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
军马场的三个牧马人迫不及待找上韦无咎,心有余悸,七嘴八舌。
褚青仪默默观察他们的样貌,曲发高鼻,异域面孔,是三个胡人。汉话说得还算流利,但裹着浓厚的口音。说急了,用汉话表述不出来的,混杂母语词汇,一通比划,让人连蒙带猜。
从他们各自母语判断,大约是突厥人、吐蕃人、吐谷浑人。
他们追着韦无咎大吐苦水,十足天然的信任韦无咎,似乎认为眼前的男人能够替他们主持公道。
河西诸州胡汉杂居,归化的胡民不少,可见他们对唐廷的归属感认同,民心之向,皆在韦无咎。
韦无咎眸一弯,温和笑了声,安抚说:“诸位别急,一个一个说。”
话罢,冲褚青仪招招手,“过来。”
褚青仪依言走过去。
韦无咎:“去内屋,钱悉之问,你辩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记下笔录。”
褚青仪:“好。”
话音未落,偏院柴房传来惨叫声。
马贩子正是关在这里面,押送的兵士正在里面审他们。惨叫声断断续续,“笃笃笃——”,铺面前的壮汉老板的剁肉声也断断续续,恰到好处地遮掩。
钱悉之近前见礼,展袖做出请的手势,“褚娘子请随我来。”
抬步往内屋走了两步,褚青仪顿了顿,看向韦无咎,“你呢?”
“去审审牙贩。”韦无咎敛眼松着护臂,抬眸时,黑瞳如不见底的漩涡,眼底的笑意更盛。
褚青仪呼吸一轻,觉得眼前的男人,给人微妙的危险感。
钱悉之礼貌低唤:“褚娘子?”
褚青仪回神,“抱歉,来了。”
*
韶娘近来很是烦扰。
一个看着金尊玉贵的闲散小郎君总是跑来买巨胜奴,买完不走,频频与她搭话。
搭话技巧很拙劣,韶娘觉得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纯属闲得没事,找她消遣,很是耽误她做生意——她薅起长木筷像赶苍蝇一般将他赶走,赶了不下三次,隔日他便又屁颠屁颠来了。
这一日,有一家波斯邸的打杂来取一批巨胜奴,他家是常客,预付了一个月的订金,以前都是一个波斯女过午来拿,拿到午食再付剩下的钱。这回换了一个贼眉鼠眼的打杂,硬找茬说她备的货有问题,不焦不脆,指着她的鼻子大闹大骂,不肯付余款。
韶娘气得面红耳赤地跟他理论,一开始还和他讲道理,据理力争,但对方跟无赖似的,你说这他扯那,阿耶不想闹大,出店来低声下气地道了歉,只好道今日的余款不用付了——韶娘忍无可忍,她受不了一点窝囊气,袖子一捋把腰一叉,当街同他激情互骂起来。
那清脆骂声响彻西市,荡气回肠,引得周围的商家和行人都驻足围观,在一旁嗑着海松子,窃笑看戏。
“老金家的女儿又开始骂街咯!”
“气性这么大,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哟!”
李瑕渊又一次在西市甩下仆从,悄悄逃到巨胜奴店的时候,人未走近,少女清脆的骂声就清晰袭入耳廓。他兴致勃勃地匿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将前因后果捋明白后,拦在二人中间,挺身而出。
“你边儿上去!”韶娘瞥他一眼,瘦胳膊瘦腿儿的,没好气往身后一拉,撵他退后。
李瑕渊原地不退,弯眼笑眯眯地,不疾不徐地帮腔:“韶娘阿姐,他怕是想私自昧下余款,进自己腰包,阿姐不若去波斯邸找个人来当面对质,一个做金银古董、质抵生意的波斯商人,怎会在意这些小钱?他这般闹倒显得小气,真叫给波斯邸抹黑呢。”
韶娘张了张口,诧然呆愣住,她怎地没想明白这一茬!心下旋即懊恼自己真笨,竟不如这小子脑瓜子灵光。
她就势将头一点,朗声道:“阿耶,你守着店!西市的坊邻们做个见证,也把这人给我盯好咯!我现在就去波斯邸找人问个清楚!”
那气势汹汹的打杂瞬即哑火,不情不愿地把钱一掏,一眨眼便灰溜溜地跑了。
韶娘气得恨不得啐他一口,要不是阿耶拦着,她非回后院里拎把长弓出来,把这个贼鼠射成刺猬不可!
闹剧作罢,人群散去,远远儿地,一叠声的“小郎君”、“小郎君”唤喊传来,李瑕渊往韶娘身后一躲,央求道:“阿姐,借个地方给我躲躲罢?家中随从要来抓我回去做功课,我只想出来透透气。”
得他襄助,韶娘对他另眼相待几分,下巴努了努,示意他赶紧进店去。
无多时,那几个随从寻到了韶娘跟前,问是否见过他家小郎君,韶娘点头称是,面不改色给他们胡乱指了个地方,便回了店。
前铺逼仄,韶娘把人带去了后院。
“你要躲到几时?”
“暮鼓敲响前,我会回去的。”
李瑕渊叉手作礼,一板一眼道谢,净面圆脸,十足乖顺的模样。
好吧,他礼貌得很,其实是个乖小子。真是的,倒显得她蛮横不讲理。
韶娘急着回前店顾铺子,人扔后边儿就不管了,不以为意道:“那你自个儿待着吧,回去不必告诉我,自己从后门走。”
李瑕渊静静瞧她风风火火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后院,唇畔微弯。
她还是从未变过啊,对凡事都这般充满干劲呢。
只是,她好像不认得自己了。
*
酡红的夕阳就要一点点沉下去了,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日落前七刻,鼓楼的暮鼓敲响,西市即要闭市闭坊,韶娘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清理干净店面,回到后院,发现李瑕渊还没走。
她瞬即来了气,“你怎地还未走?还想赖在我家吃白食不成?”
李瑕渊慢吞吞地解释:“不是,阿姐,走之前总要同你说一声,我看你忙——”
“好,那现在说完了?”韶娘毛毛躁躁地解下襻膊,一把拽住他后颈衣领,将人撵出院门,“快走快走,趁现在坊门还未关!”
“……真凶。”李瑕渊嘟囔一句,转身离去。
一条偏巷,没有行人。没走几步,却被庞然大物堵住了去路。
两只人高马大的骆驼挤于长巷,悠闲又缓慢地嚼着左屋斜冒出的一条枝叶,将狭窄长巷堵得严严实实。李瑕渊欲哭无泪地转头,韶娘抱臂倚在院门旁未走,看清情形,心道西屋那家骆驼行新来的伙计真是粗心大意,又忘了把骆驼牵回去!
韶娘索性大步走过去,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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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头,死死盯着骆驼,那高她一个头的驼峰遮蔽视线,对面什么情形全然看不到。
她气沉丹田,正欲朝骆驼行喊人,叫他们赶快把骆驼牵走,清路让行,却听见对面忽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不刻,又传来了隐约对话声。
“今晚……有几成把握……?”
“别废话,告诉我详细地址。”
一道幽柔女声问道:“皇都长安,天子脚下,你们是要谁的人头?”
韶娘旋即屏息敛声,声音很熟悉,发问的那人是骆驼行的胡商,那女声,她依稀听过几回,似乎便是他家中私养的乐伎,心下一沉,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偏头,见李瑕渊若有所思地听着。
不耐烦的乖戾男声低骂:“臭婆娘,这里有你插话的份儿?”
暮鼓声阵阵,天际连夕阳的最后一点亮色渐消,这偏僻的暗巷愈发视线昏暝。
韶娘他们瞧不见骆驼另一侧,穿兜帽斗篷的男人,帽子严实遮住脸,他的身后恭谨地立着两道身着黑色劲装的男人。他不耐地对着骆驼商发号施令:“管好你的女人!快说,我没时间跟你在这里耗!”
“是、是是,就就就、就在西市,很近……”
李瑕渊身形微滞,几分失魂落魄,转身踉跄欲走,惊动骆驼微微垂下头来,朝他们的方向哼鸣一声。
“谁在那里?”
警惕的脚步声逼近,似乎在骆驼附近环视打量。
韶娘眼疾手快地拉拽了李瑕渊一把,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按着他蹲下去,往视角盲区的死角躲了躲。
那人尝试去拉骆驼的牵引绳,还好他不是专业驭驼人,不懂如何拉走骆驼,骆驼原地纹丝不动,不满地甩开那人,哼哼得更厉害了。
“没人的,您放心,”方才的女声适时柔柔唤住他,“郎君在催您,正事要紧。”
这一次他们彻底走远了。
韶娘长松一口气,却见李瑕渊神色微凛,眉头高高蹙起。
*
褚青仪抱着厚厚一沓笔录,从内屋出来,方才发现天已黑透。内屋暗,没有窗,白日进去也点了灯,褚青仪未曾察觉外头的天色变换,她不由发愁,坊门已闭,她该如何回去?不回去的话,又该在哪里落脚?
一个儒生扮相的男人走近,冲她施礼,“褚娘子。”
褚青仪辨认出来,是白日里一同过来的姓胡的监副,她讶然问道:“你认识我?”
胡监副解释说:“娘子随韦巡使巡河西那时,途经甘州,巡视过山丹监。在下小小的一个监副,娘子自当不认得在下。”
不料还能在这里提及韦颂……褚青仪默然。
适时,韦无咎从柴房出来了,他身上裹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褚青仪愣了愣。
韦无咎站在几步开外,止步不前,笑说:“抱歉,天色已晚,今晚大抵要在坊内暂时找个落脚处了。”
褚青仪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嗯。”
韦无咎又说:“卖巨胜奴的老金家,他有一个女儿,记得吗?”
褚青仪:“记得,我来时观察过,他家离此处不远。”
韦无咎正欲揶揄几句她心细如发,忽觉偶有鸟鸣的屋舍瓦顶,鸟不叫很久了,抬头一望,房舍上鸟雀皆无,除却他们的说话声,四下俱寂。
他不动声色地眼风一扫,值守的扈从悄无声息地拱拳表示领命,悄无声息地匿了身形,暗处待命。
“胡监副也一起罢,这里已然住不下。”韦无咎一派如常地笑说。
胡监副应道:“但凭节帅安排。”
韦无咎走到褚青仪跟前,他屏息凝神,环视四周,悄声道:“到我左侧来,并肩同行,跟紧我。”
“好。”褚青仪也嗅出一丝不对劲。
三人推开院门,快步疾行,直至踏入一处偏巷,一阵短促箭雨射下。少顷,两道黑色身影如鬼魅般袭来,褚青仪还未看清,韦无咎已拦在她腰后,往怀中一带,跃到一旁,电光石火间,白刃闪过寒光,黑影杀手掠过他们,携刀径自往胡监副身上砍去。
“救、救救救命!”胡监副仓皇大叫。
韦无咎的几个扈从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现了身,抽刀同杀手在逼仄巷落里缠斗起来。
“不要怕,来。”韦无咎掌住褚青仪的腰,紧紧将褚青仪护在怀中,边往前突围边宽慰说。
“不怕。”褚青仪按住了今晨在袖口处绑好的袖箭,怀里还揣着一把戒刀,不怕,她不怕。
褚青仪异常冷静,在刀光剑影的打斗声中,正街上打更人巡街的梆子声中,耳力极佳的她捕捉到巷口一声极轻地咒骂,一句吐蕃语,阴戾无比。
“韦无咎!小心,还有人!”褚青仪不由急切地攒住男人胸口的衣襟,仰头悄声提醒。
36. 第三十六章
韶娘撑着弓,匿身蛰伏在屋顶。稀薄月色下,向下俯瞰,巷子里情形一览无余。
长年练习箭术的人眼力自然不会差,李瑕渊就睁眼一摸瞎,黑黜黜的巷子,无光无火,只看得清几团人影在拼死搏斗。他在韶娘背着弓利落蹿上屋顶的时候,还要忍着恐高的心理,颤颤巍巍地攀着木梯,爬上房顶,蹲伏在瓦第间一动不敢动了。
韶娘嫌弃他胆小,还非要逞能跟上来。她步伐稳健,几欲是飞檐走壁,在房顶上来去如风。
李瑕渊眼眶里尤包着一泡泪,几乎快碎了,依旧默不作声地紧跟在她后面,咬着牙不下去。
半晌,终是寻得一处隐蔽处,韶娘吩咐他躲好。
他小声嗫嚅:“我就想确定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猜测的……”
韶娘不以为意地冷哼道:“有什么好确认的!总之是个坏蛋,你看我不生擒了他们,统统送大狱里去!”
两刻钟前,李瑕渊最终没来得及在闭市前出去。
最后一声暮鼓声落定,坊门关闭,二人有惊无险地回了韶娘家的后院。
韶娘问:“那些人,坏蛋是不是?”
李瑕渊答:“嗯。”
韶娘又问:“他们今夜会在西市作乱对不对?”
李瑕渊说:“应当是。”
韶娘自顾自回了闺房换了身轻便胡服,背了把弓出来,又同李瑕渊嘀咕:“我同你讲,安西四镇可是我阿耶随韦节帅夺回来的!我阿耶戎马一生,精忠报国——”
正走回后院的老金听到二人的对话,那张可怖的脸沉下来,低喝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娘子,懂什么精忠报国。”
韶娘把箭囊挂上腰间的蹀躞带,不假思索地反问:“小娘子为什么就不懂精忠报国?”
话语间,她已经往屋顶上爬。
老金语遏一瞬,叹气,无奈低骂:“你这兔崽子!”
这样一个单纯良善的小娘子,有着近乎朴素的正义感。她想守护长安西市一方天地的安稳,她与阿耶在长安的小小一家巨胜奴店,于是抄上长弓便爬上了房顶。
李瑕渊后悔他的和盘托出,使她做出了这般轻率决断,他劝阻无果,不放心她这般的鲁莽,于是硬着头皮跟了上来。
此时此刻,韶娘悄无声息地藏在房屋上头纵观全局,长巷里的情形尽收眼底。在褚青仪同韦无咎低道“小心,还有人”的同时,她臂间贲张的弓,已经对着巷口戴着斗篷、隐匿在暗处的人。
她屏气凝神,须臾,一只箭“蹭”地离弦而去。
巷口突兀地传来一声惨叫。
戴斗篷的人捂腿跌倒,一箭正中大腿。
褚青仪与韦无咎闻声一惊,心下正疑惑,与韦无咎的亲随扈从缠斗的两个黑影杀手忽而抽身,向巷口撤退,看似格外顾及巷口那人安危。
房顶暗处的李瑕渊目露惊讶,惊艳于她的箭术,又暗自歆羡。
一度风光无限的阿耶被贬做庶人,从天堂坠至地狱,郁郁而亡,他自幼与阿娘相依为命,饥一顿饱一顿,汲汲营营讨生活——他如今虽是郡王,看似光鲜亮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他八岁之前,他的童年却是一直生活在流亡颠簸里,与现在有着巨大割裂。与十王院里的那些王子王孙比起来,他自惭形秽,他身体孱弱,不会骑射,也不能去学会骑射。
韶娘再一箭射去,这一次有黑影杀手挥刀挡掉,掩护着那人匆匆离去。
巷口连接正街,巡街的金吾卫听到动静,兵戈衣甲摩擦声整齐划一,朝这里阔步跑来。
院里静听风向的老金忙低喊:“金吾卫来了,别管了,快下来!”
适时,后院偏门被踹开,韦无咎携褚青仪、胡监副急匆匆躲进来,“是我,老金。”
他说话间,褚青仪顺手关上了后院门。
*
夜浓如墨,长安城的西市内万籁俱寂,仿若一切未曾发生过。金吾卫穿巷而过,见老金家的店面灯火隐隐,“啪啪啪”敲响了老金家的门。
老金捧着一盏油灯拉开了店门,一队金吾卫兀自进了店,从前店到后院探看一圈。
一金吾卫问:“三更了,怎还燃着烛?”
老金解释:“夜里小解,听见家里米缸有响动,我以为有老鼠,遂点了根烛看看。”
另一金吾卫又问:“可曾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
老金摇摇头。
巡察完长巷的金吾卫街使也过来禀告,没发现任何异常。金吾卫又例行询问了几句后离去。
待老金回了后院,偏房内,胡监副肩臂受伤,正被韦无咎的扈从包扎,历经此劫,他似乎还未缓过来,脸色惨白。他以为到了长安,与韦无咎碰上头就安全了,谁能想到在天子脚下,也有人要冒险杀了他,以绝后患。
“他们目标是你,要置你于死地。”韦无咎意简言赅地对他说。
“是,是了……”胡监副虚脱地应,“自我偷偷写下密信,冒死把信送出去的那一刻,我想过有这一天。”
自从健壮的马匹用疫病报损,袁监正悄悄转移,从一开始的几匹,到最后一大批,他也逐渐不再遮掩,威胁牧场的所有下属及牧马人们,自上而下地瞒报。
“放心吧,”韦无咎云淡风轻地笑笑,“你命不该绝。”
韶娘不解地问:“为何要杀你?”
褚青仪道:“因为他有良心。”
“褚娘子说笑了。”胡监副勉力笑笑。
“放心,他们应当有个头头,头头被我射伤了。”韶娘得意满满地说,“正中大腿,躲过了金吾卫,也走不远,指不定就藏在西市哪儿呢。”
“这次多亏了你。”韦无咎颔首,偏头便吩咐扈从趁着夜色暗暗去摸寻西市各处。
褚青仪弯了眼,不由赞道:“韶娘真厉害。”
“那当然!”韶娘骄傲的下巴扬得老高,“阿耶可是征战安西的老弓兵,我技承阿耶!”
韦无咎拉了老金到一边,问:“今夜可否在此借住一晚?”
“节帅请便。”老金点点头。
韦无咎歉声道:“你已在长安安家立业,带着韶娘终于好好过上了平静安生的日子,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
“节帅这就见外了。”老金旋即敛容,“只是躲一晚,就牵连上了?”
二人正说着话,李瑕渊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他神思郁沉,一言不发,在韦无咎跟前,少见地透出了与年纪不相称的早熟。
见他如此神情,韦无咎问:“怎么了?”
“节帅,今夜是否能将那三人搜出来?”李瑕渊欲言又止。
韦无咎看着他,平声道:“别怕,有话直说。”
“节帅,我觉得被韶娘射伤的、为首的那个男子,很像一个人……”他小声嗫嚅。
韦无咎问:“像谁?”
李瑕渊将黄昏时在长巷意外偷听到的事一五一十讲与韦无咎听,“我也不清楚,或许是我弄错了……但他的声音,很像李容川。”
韦无咎神色渐凝。
李容川?雍王那个两个多月前被贬为了庶人的嫡长子。
与此同时,褚青仪那一边,韶娘与她说了同一件事。但彼此的关注点不同。
褚青仪问:“你是说,他们与骆驼商交谈密切,骆驼商家养的那个乐伎,便是我之前让你留意的乐女?”
“是呀,不会有错。”韶娘说,“那乐女深入简出,我特意观察过几回,总会有豪华马车来接,翌日再送回来。有一次她远远下了车,来我店里买一根巨胜奴,她是个胡女,一番交流下,我晓得了她来自龟兹。”
褚青仪稍有一顿,“可有问她姓甚名谁?”
韶娘思索一番,“我只记得,好似……姓白?”
褚青仪旋即转身,去找韦无咎。
还未走近,隐隐约约听见他与李瑕渊在聊那个被韶娘射伤的男子,恰好又提到自己。
韦无咎在向李瑕渊再三确认些什么,“褚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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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我说,那人在巷口说的是吐蕃语。”
李瑕渊回:“可我和韶娘听到的,他讲一口流利自然的汉话,没有异邦口音。”
韦无咎提醒他,“他如今应当流放于巴州了。”
李瑕渊弱弱道:“是啊,所以我……应当是我听错了罢……”
零星几句话,褚青仪的大脑不自觉运转起来,将消息整合汇总到一起,轻而易举推测出一个名字,嗣王李容川。
被贬巴州的人,两个多月前她身处凉州时,偶然在宝嘉县主口中得知的,就有这么一位。
当时县主还提到他被贬谪的原因:此人喜好着胡服,豢胡姬,尚胡风,纵情肆欲,骄奢淫逸,遭他的祖父,即当今的圣人厌弃。
如此崇尚胡风胡俗的人,会一些异邦胡语,岂不是也很符合逻辑。
于是褚青仪上前,直问:“二位可是在讨论,雍王的嫡长子李容川?”
李瑕渊惊讶回头,韦无咎没什么意外地笑了笑,反问她,“怎么,有什么发现?”
“当时情急,没有深究。如今细细回想,他虽讲的吐蕃语,但吐字的方式抑扬顿挫,是汉人的发音习惯。”褚青仪问李瑕渊,“他说汉话可有什么地方口音?”
“没有,”李瑕渊认真回忆一番后,恍然大悟,遂笃定回复,“纯正的洛下雅言。”
褚青仪淡淡一笑,“这就对了,不要怀疑自己。”
“我明白了,”李瑕渊不由向褚青仪乖乖施了一礼,诚挚道谢,“褚娘子一番话,让我心里有底了。”
疑惑已解,要说的也说完了,李瑕渊再次作礼告退。
韶娘在一旁听得一脸懵,她好奇心重,得不到解答,追着李瑕渊问。
李瑕渊一一作答:“自小在长安长大的宗室子,这些十王院的皇子王孙们,都是一口标准的长安官话。”
“你怎地如此了解?”
“我……我在十王院待过,嗯,短暂待过半载。”
韶娘撇撇嘴,“你还认识那些皇亲国戚呢?”
李瑕渊含糊不清地应:“嗯……唔,算是吧。”
待二人彻底走远,褚青仪看向韦无咎,平声问:“我有一事想请教韦节帅。”
韦无咎稍稍挑眉,“说。”
褚青仪语气里几分试探,“那个刺杀宝嘉县主的史六顺,他的相好——龟兹琵琶女白妙,节帅是如何处置的?”
*
这一夜的西市注定不平静。
韦无咎的扈从打探回来,一无所获。韦无咎敛眼擦着匕首,问道:“骆驼行探过了吗?”
一扈从答:“探过了,没有异常。”
韦无咎平静地点点头,“随我再去探一遍。”
方才的惊险犹心有余悸,几个扈从忙劝阻道:
“节帅您这是要亲自去捉人吗?”
“不妥!不可啊!”
“节帅身份尊贵,此等微末小事让我们去干就好。”
老金不由皱眉道:“上战场躲后面,能打赢胜仗吗?将领畏畏缩缩,节帅能有如今的成就吗?都是血海人肉堆里拼杀出来的,你们把节帅当成什么人了?”
韦无咎短促笑了声,不置一词,匕首擦拭好,插上蹀躞带,又开始紧护臂。他今日穿着云灰色的翻领胡服,普通,低调,简素,依旧身姿英挺,与众不同的气质难掩。
韦无咎的威名、样貌在河西无人不知,所以很容易得出一个推测,那群杀手并不自河西来,就没认出他来。
出了偏室,冷月溶溶,旷寂暗聩的院子里,褚青仪静静侯在那里。
她没有上前,不近不远地问:“会有危险吗?”
“或许会。”三字在舌尖走一圈,韦无咎又迅疾改了口,只说,“放心。”
“好,”褚青仪轻轻一笑,“那我就在这里,等着节帅回来。”
起风了,拂起她额发,露出的眉眼温柔。
“好。”韦无咎兀自看了她一会儿,笑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