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忆》 1、第 1 章 永泰四年,长安城中春日渐暖,风拂绿枝,女郎们脱下厚重的皮袄,换上新衣。正午将过,暖阳和煦,一辆牛车突然踏入宣阳坊内街,直往秦国夫人宅去。 宅中杏花盛放,可几人匆匆行过全无半点赏景之心。宁安郡主提着裙子,眼眶微红,疾步之中死死咬住唇瓣。这长久的隐忍直到到面对萧扶光时才如决堤般倾泻出来。 她伏在萧扶光怀中,哭道:“七姐姐,我该怎么办。曹姝说陛下要将我赐婚给幽州节度使,定不是真的对不对?我才十三岁,陛下怎么会将我赐婚给他。” 她嘤嘤哭泣,眼中的泪止也止不住。 昨夜多梦,萧扶光本来就不大舒服,如今被她这样哭闹,顿时觉得额头两边一阵针扎似的疼。 柳娘忧心极了见她敛眉忙要将宁安拉开,“郡主莫哭了,先喝口水歇一歇,也好仔细同七娘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安身边的嬷嬷同她一道,将人扶起来,萧扶光怀里一松下来便蓦地转过身咳了数声。她手指握紧桌角,细眉收紧,脸孔白的很,便衬得那颤抖的羽睫越发沉密。 “七娘。” “七姐姐。” 众人唤道,萧扶光被服侍着喝了一口水,气才顺了些。她眉眼微掀,落在宁安身上,十分平静冷淡。宁安瑟缩了下,小心翼翼地开口:“七姐姐,你身子不舒服,我还来叨扰你。实在是我不知还能找谁了,父王他...”她眼圈又红了,“他不会为我出头,他只知道寻仙问道,炼那些丹药。” 萧扶光问她:“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她眼角还挂着泪珠子,听到这话更觉得气恼。身边伺候的七巧替她答道:“夫人勿怪,今日荥阳侯府设宴,曹家娘子与郡主向来不对付,她从曹贵妃那儿听来的,便拿到郡主跟前讲。” “我倒不知此事。”萧扶光皱着眉道 宁安升出一丝希望来,“那或许当不得真对不对?陛下那样爱重姐姐,若有这样的打算总该同姐姐说的。” 萧扶光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她已经倚住半边手臂求道:“姐姐你定要帮我,我不想嫁给那个什么节度使。” 扶光看着她,“那你想嫁谁?” “我——”她呼吸一窒,眼中惧然,低下头嗫喏着说不出来。 她喜欢谢安,扶光是知道的,可她万不该避她,她自问这些年待她不薄,可如今不过遇上一个心仪的男子,便将她对她的好全然不顾,让她心凉。可她到底还是把她当孩子看,“七姐姐——”在她不安的神色下,终究应道:“我会去问陛下的。” 府门外,妙音目送宁安郡主的牛车离开,转头脸上的笑便收的一干二净。每每来见七娘便带上一大车好东西回去,蜀中的布料,渤海的珍珠,安西的玛瑙,哪一样不是价值千金——可都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谢家与七娘关系尴尬,她既知道却还是被那谢家的小郎君勾去了魂。如今倒好,遇到事了头一个想起的就是七娘,七娘身子不舒服也不见她多关心,要她说就该让她嫁到幽州去。 她白了一眼远走的车影回了府里,柳娘正在服侍七娘喝药,药有些烫,柳娘打着扇散热气,七娘靠在软枕上看书。她问道:“七娘怎么又看起书来?不是头疼么?看书费神。 扶光想了想,说:“她一走,我头也不疼了。” 妙音听了笑,“七娘说的郡主像耳边的蜜蜂,嗡嗡嗡的。” 柳娘斥道不许胡说,妙音嘀咕,“不就是这样么。”她叫柳娘瞪了,嬉笑着说去膳房看看许婆子做的点心好了没,好了就给拿来。 屋里,柳娘问道:“陛下真有这样的打算?“ 萧扶光说:“定是有风声露出来吧。” 柳娘摇着扇,眉心皱着仿佛想了许久,“要婢子讲别去管她的事了,左右原先也不走动了。” 萧扶光淡淡应了一声,却说:“幽州节度使是何人?你去打听一下回来报我。” 柳娘看了她一眼,“七娘心就是太软。” 扶光这才留意到她情绪,搁下书对她道:“婚姻是大事,如若那节度使是个老头子,或是嗜杀凶恶之人,我也不忍心叫她嫁过去。” 柳娘知道她说的对,汝阳王毕竟是公主胞弟,就是再糊涂,对着七娘这个侄女也是疼爱的,不然七娘何至于这样接济。 那厢宁安郡主回了王府,她虽对父亲失望,但也存了一丝期望,然而真见到人,就像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了,理智全无,只剩下恼恨。 她将里面炼丹的术士全都赶走,挥手将案上的药粉器具全扫到地上,“我让你炼这些丹药,我让你炼,还修仙,问道?府里宅子荒芜成这样都无人打理,我出去要看人脸色。商贾出身的曹家都不将我看在眼里,阿耶全都不顾。“ “这是百年的灵芝,你且停下,这是龙角,千金难得...你个小儿...”周暄拖着长长的袍子去拦 噼里啪啦,外头的下人就听见左一声右一声。 “我平日就是太纵着你,今日我非要教训教训你不可。” 周暄抓住袖子举起手,宁安仰头直视她,眼里都是泪。“打啊,父亲打死我好了,我倒不如当初就和阿娘阿兄们一道死在叛军刀下,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活着。” 七巧跪在地下抓着周暄袍子,急道:“王爷息怒,郡主心里苦,今日曹家四娘子说陛下有意要给郡主赐婚,要将郡主嫁个幽州节度使。” 宁安脸上落下两行泪,脱了力软在地上,趴着桌案放声大哭。 周暄眼中惊愕,却一时半刻想不到如今的幽州节度使是何人?是呀,他久不理朝事,但是当年叛乱便是幽州所起,那里胡人聚集,野蛮荒芜,远非长安繁华。 “我,我这就进宫。”他扶了扶发髻,上面小冠也掉了,方才服了太多五石散,如今面赤唇白,满脸汗渍,“青石,青石。”立刻有一小童进来,“快服侍我净面更衣。” 太极宫中,周暄抱着手缩在椅上,殿中安静,他不过悄悄瞥一眼小门,候着的宫人便看进来问:“王爷有事吩咐婢子。” “不,不,无事,无事。”他又坐回去,没过一阵又起来,“我明日再来吧,陛下既然繁忙,我总不好打搅。” 话将落地,殿里奏章扔下来,纸张哗啦一声,刺耳的很。他一哆嗦,等到探出身子去看,陛下跟前的内侍宋墨来请他了。 “王叔有何事要同朕讲?” 龙椅上年轻帝王支着额,凤眸微掀,落在他身上那点目光漫不经心,却叫人忍不住心慌。 ”倒,倒...“他本来已经偃旗息鼓,可泥人还有三分血性,他要给他女儿赐婚,他既知道了,怎么也该问上一问,也能问上一问。想他周元祐当年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也不曾慢待过他。 这样想了一遭,他生出一股勇气来,开口道:“陛下要为宁安赐婚?” 周元祐蹙眉这才正眼看他 “陛下知道,臣如今就这一个女儿,陛下若真要将她嫁去幽州,臣心中实在难受,还请陛下可怜可怜我,收回圣命吧。不光是臣舍不得,七娘也是不肯的,她从来就待宁安好,幽州苦寒遥远,她怎舍得宁安嫁这么远。“ 他小心去看周元祐的表情,他这个侄子待七娘一往情深,王叔的分量不够,加上七娘他总舍不得。 果然听见他问:“姐姐知道了?” “是,宁安同七娘亲近,乍一听这样的人事当下便去了宣阳坊。” 周元祐揉了揉额角,片刻撩了下手指,叫宋墨看座,“王叔爱女之心朕怎会不懂,朕为宁安选的夫婿并非庸碌无能之辈,反是深思熟虑,最与宁安匹配之人。” 周喧屁股挨着凳子又起来,“臣也想问,那幽州节度使是何人?“” “王叔没听过卫义叔吗?” “是...”他蹙眉答道:“武阳王义子,他麾下得力干将,去岁大破突厥的那个卫翕?陛下何时任他做的幽州节度使?” “也没多少时日,李秀病亡,卫翕又屡建军功,幽北之地一直是朕心腹大患,如今他取李秀代之,震慑北部突厥。” “可他和武阳王关系亲密,武阳王镇守朔北,如此一来岂不成掎角之势?” 后面的话周暄吞了回去,陛下如何不知,这正是要拉拢卫翕。 “王叔明白就好。此人是难得的将才,朕很赏识他。他今年二十六岁,虽说比起宁安年纪是大了些,但未曾娶妻,亦非荒淫好色之徒。” “王叔放心,届时成婚宁安是以宗室身份出嫁,朕自然要将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周暄耷拉着眉眼透着可怜劲,半晌讷讷道:“臣就这么一个女儿...” “是啊宗室单薄,朕如何不知。如今边境群狼环伺,国中未安,王叔要为朕分忧。” 一句话堵的周暄不敢再驳。 他告退出去,周元祐亦无心政事,手中笔拿起,蘸了墨落下半字又搁下。 宋墨熟知他,即问:“陛下多日未与夫人相见了,想必夫人也念着陛下,陛下不如出宫去散散?” 周元祐蹙眉道:“朕先前没同姐姐讲宁安的事,她如今怕是要恼了朕。” “夫人通情达理,陛下为郡主选的夫婿匹配,想是能体谅的。” “还有青雀。朕已打算赐婚给魏家。” 这...这,宋墨垂首,宁安郡主也就罢了,公主才六岁,先太子妃拼死生下她,夫人与先太子妃深情厚谊,将公主看的极重。公主幼时生病,还彻夜陪在身边。这样的情谊,那魏家六郎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儿郎,万一不妥,怕是不好。 周元祐浅叹一声,总归要给她个交代,“备车罢,朕也的确有些想她了。” 2、第 2 章 暮鼓敲了八百下,金乌坠落,已是入夜时分。秦国夫人宅原是扶光母亲定陶公主旧宅,当年叛乱时损毁大半,周元祐登基后命人修葺。扶光不肯在主屋起居,住的仍是当年自己的淡云斋。 屋中,柳娘同妙音正在侧间熨烫衣衫,二人系着襻膊,柳娘执着熨斗,妙音替她展着布。屋里安静,妙音凑近了低声问:“嬷嬷,那帖子收好了吗?” 柳娘嗯了一声,“你给我我便收起来了。” “也不知新城公主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柳娘眼中冷了几分,不过是到七娘跟前来耍威风罢了。下嫁谢珩,借着赏梅宴,想叫旁人都看七娘的笑话。仗着自己是陛下的亲阿姊,便舞弄到七娘跟前来。当初装的安静温柔,却是个绵里藏针的阴险性子。 她对妙音说:“这帖子不必要叫七娘知道,我回去就处置了。今夜里你陪着仔细些,她昨夜里便睡得不好,一会儿记得将香点上,要她夜里睡得安稳些。” 妙音哎了一声。 周元祐这时进来,毡子撩开,叫妙音柳娘吓了一跳。二人匆匆放下物什行礼,他已负手进去。 扶光倚坐在窗边,屋里炭火不断,她穿的简单,就寝的裙子外罩了一件靛蓝外袍,满头青丝松系着。 “姐姐晚膳用了吗?”他走近殷切道。 扶光说用了,他有些遗憾,“朕还没用,原想着陪姐姐一道吃。姐姐夜里吃了什么?” 扶光抿了下唇,唤道柳娘,“去膳房看看,将膳食端上来,别让陛下饿了。” 轻飘飘一句话,挑不出错来,可哪个瞧不出冷淡。不说宫里其他的美人,便是服侍陛下多年的曹贵妃在陛下跟前不也是殷勤小心。不说亲手做羹汤,但样子也要摆的十成十。偏偏眼前这位,装也不装。 可谁叫陛下喜欢。 宋墨看在眼底,低头随柳娘出去安排。 屋里周元祐净手后坐在扶光身边,见她掌下的书,柔声道:“前阵子姐姐惦记的孤本,朕命人去寻来了。” 扶光谢了恩,又是沉默。 周元祐目光落在她光洁的脸上,拉过她一只手道:“姐姐是不是惦记阿迦的信,朕已交代过,一旦山上雪化,便令人快马加鞭将阿迦的信送来。“ 扶光这才看向他,未施脂粉的脸极其干净,细眉疏淡,一双眸子瞳仁较寻常人大上几分,天然便显得有神,可若静望时,便有些幽冷。 “阿迦今年六岁了罢,朕记得她与青雀同年。姐姐若是想念,朕派人将她接过来,也省的姐姐惦念。“ “不必了。”扶光轻声道:“她有旧疾要张真人诊治。” “宫中御医何其多,姐姐不必担心。” “她自小便在观中长大,与我并不亲近,不必要让她到长安来。” 她声有些冷,一双乌瞳摄人心魄,周元祐面上僵了片刻,旋即解释道:“朕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见姐姐挂念才这样说。” “陛下觉得我是如何想的?” 风吹进来带着丝许凉意,周元祐揽在她肩头,软声道:“姐姐是恼朕了,因为宁安的事是不是?” “我不恼。” 他显然不信,解释道:“姐姐知道卫翕的,宁安嫁他,不算委屈了她。朕也是看着她长大的,绝不会将她随便许了人。” 真是稀奇,扶光下午也听柳娘说了一样的话。她指尖勾拢耳畔的发丝,轻声道:“陛下说的是,当年便是他将我从洛阳宫中救出来,是个厉害人物。” 她说的平静,可听在周元祐耳中却是刺耳至极。 当年叛将洛阳称王,她被元无虞掳至洛阳宫城。即便后来元无虞被枭首凌迟,也难解他心头之恨。那般鄙贱的胡贼,便是看她一眼都是亵渎,更何况拥有她,亲吻她,占有她。 他更不愿见她轻描淡写的提及 他看重她,她却不在意,让人觉得难堪。心中不愉,口气便冷了几分,“姐姐不恼就好。” 他指尖抚过她柔软的耳垂,扶光蹙眉避开,他手指微滞,唇却弯起一个弧度,手臂用力将她圈在怀中,俯身去亲她。 扶光仰头想避,唇便落在颈项上,令她看起来像只引颈待戮的鹄,却并未扰了他兴致。他不似武人强壮,可男人筋骨天生便比女人坚硬,一副阔肩敞怀将她牢牢箍住,鼻息间是一阵清冷芳香。 “姐姐。”炙热的呼吸喷在扶光颈项,她人似木呆住,睁着眼落在头顶那一方垂下的帐幔上。直到耳垂一阵疼痛,才支起手臂推拒。 案上的茶盏落地,连着乌木托盘一起,将候着的妙音吓得一哆嗦。 膳房里守着的仆妇坐在烧水的炉子边取暖,一个高颧骨的两片厚唇翻张吐几片瓜子皮道:“今夜里怕有的熬。” 被人撒了一把花生壳,逗道:“还有姑娘在呢,不见羞。” 年轻的婢女红着脸往灶里添了把柴装作不懂,陛下还未用膳,若是只要热水,也不必留这两个婆子在。 “夫人命好哩,往前是高门贵女,如今又有陛下宠爱,真是享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啧啧,她那样子生的也合该如此。”她们歇了不过半刻又讲起来,这夜里无趣也就聊些闲天。 “谁说不是呢,陛下撇下阖宫的美人不要,就要到这儿来,哪是一般的爱重。若日后诞下一儿半女,少不得便要入宫做娘娘去。” “宫里听说最受宠爱的是曹妃,听说以前不过是个在青门当垆卖酒的,你看她如今风光的,哥哥也做了侯爷,真是一朝富贵,这命是求也求不来的。” 过了一个时辰,淡云斋的婢女过来,几人急匆匆起身忙碌起来。 3、第 3 章 次日清晨懿安宫中,周元祐例行来给太后问安,这对母子并非血亲,当年先太子暴病而亡,陈氏未选平阳王,而择了周元祐。是以,无论如何,周元祐更当侍奉小心,以彰孝心。 二人一道用膳,陈氏问起他昨日出宫之事。 周元祐眉心轻皱,肩膀处的咬伤隐隐发痒。他吃一口汤,等她后话。 “那萧氏生的貌美我是知道的。可陛下莫要被她迷住了心神。后宫子息不丰,大皇子体弱,二皇子尚幼,陛下还是要多留宿后宫。容貌再盛也有衰败的一天,陛下何苦为了一人舍弃后宫这么多的美人。我也是女子,如今阖宫上下的美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就为等陛下看一眼。陛下也要多怜惜她们。” “母亲说的是。” 陈氏收声,搁下玉箸,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如今他羽翼渐丰,到底不比从前乖顺,若当初太子不死,又会是何光景。“罢了。”她道:“我年纪大了,难免啰嗦些,陛下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自不必理会我这老人。” “娘娘何至于这样说。”身旁曹妃急忙起身,提起裙子跪下道:“是妾没用。没有将陛下照顾好,也没将宫中事务处理妥当。” “与你何干,快起来。” 周元祐扫了一眼,拿帕子擦干净嘴,缓缓道:“让母亲忧心是儿之过。母亲放心,儿已下旨选秀,充盈后宫,必定为皇家多诞子嗣。” 曹映秀僵了身子,叫人搀起来还有些发懵。 屋外宫人道:“长乐公主至。” 青雀踏进殿便小小瑟缩了一下,“给陛下,祖母请安,问贵妃安。” 她胖乎乎的身子,白里透红的脸 “又睡懒觉了是不是?” 陈氏一改低沉,伸手唤她过来。儿子就留下这一个血脉,她自然疼在骨里,看的如眼珠子一般。 青雀吃得多,陈氏也不拦她,玉箸夹个不停,见曹氏怔怔望着还不免提点她,“大郎体弱也是吃的不好,挑来拣去,吃的少自然身子弱,若像青雀一样,定是壮实康健,你也要多劝着些。” 曹映秀面上应是,一幅忧态,实则很不屑一顾,当年先太子便胖如豕豘,路也走不好,寻常出行便要四个力士抬着,青雀类父,若大郎真像这样那还是不必了。陛下修长挺拔,正是刚好。只是大郎确实体弱,当年她难产,之后多年未孕,如今选秀又不知有多少美人进来。 她心中一时喜,一时忧。喜的是陛下肯纳美,心思便不见的全在萧扶光身上。 周元祐问青雀想不想扶光,要不要出宫去看一看。 这于青雀真是意外之喜,她自然说要,陈氏皱眉,却也不拦她,只道:“要我说陛下不若将她召进宫来,也省的日日出宫去。” 她这话曹映秀不敢应,周元祐只做没听见,青雀四下看看低头吃粥。 天光晴好,外头街市上早是热闹非凡,淡云斋却很静谧。 扶光是被脸上的痒弄醒的,睁开眼,一张胖乎乎的圆脸正在跟前。 “你怎么出宫来了?” “今日陛下去懿安宫请安,许我出宫来看姨姨。”她憨笑着,“姨姨睡到日上三竿了。” “你还管我了。”扶光撑了下胳膊,喉咙干涩叫她皱眉。她不起来,伸手在她脸上刮了刮,边说道:“真舒服。” 青雀叫她弄的痒,笑着往后躲。 柳娘卷帘进来,“七娘该起了,吃些东西不然伤胃。” 扶光由她扶着起身,衾被半落,她颈上错落红痕,及至隐入隆起的衣衫处。 青雀不明白,指头点过去问:“姨姨是叫虫咬了么,起疹子了,柳嬷嬷你去拿些药膏来给她擦。” 秋水惊愕,忙上前来牵她:“公主我们在外面等吧,让柳嬷嬷服侍七娘梳洗。” “好。”她乖乖随她出去了。 浴室内婢女们提着热水进来,柳娘试了温度,唤道七娘。她转过头,见她仰头望着窗,日光透窗而入,一层层昏黄的光粒落在她面上。她闭着眼,倏忽睁开,静静望过来。 “七娘。” 柳娘嘴唇翕动,不知为何觉得她就在眼前,却好像隔着一层。这叫她想起幼时听的民间志怪,说有一种妖怪会藏于镜中,只待女子梳妆时便会在镜子里摄人心魂。 “外面天很好?” 她叫她惊醒,点头讷讷应是,“正是个大晴天呢......”转而又是忧心,“七娘是不是不舒服。”昨夜里妙音说她又吃酒,天将明才歇下,“要不要找大夫来看一看。”她走到她跟前,牵起她一只手摸温度。 扶光笑了笑,劝慰道:“无事,我就是有些饿了,没力气,突然想吃你做的透花糍了。” “哎?”她愣了下,随即雀跃道:“这简单,我就去做了来。” 她出去了,心里仍像揣着什么,叫妙音进去陪着。 青雀带了一只纸鸢,说是要扶光陪她一道放。 她道:“我让薛泮给我做的。” 扶光接过纸鸢,做的精美,想是花了不少功夫,她将她鬓角发丝理了理,告诫道:“他如今任北衙少监,想是事务繁忙,以后这些事不要去麻烦他了。” 青雀有些失落,但这话秋水也讲过——薛泮不是早年父亲宫里的内侍了。 扶光带着她院子里去放纸鸢,等到升上去了,她有些累便在阁楼里看她。 纸鸢飞的高,青雀欢呼起来,声都有些哑了。 扶光倚着栏杆,目光顺着线,望向空中纸鸢。天际碧蓝,它展着翅,舒张极了。 风扫过她耳畔的发丝,身上青绿的帔子翻展细小的波浪,“柳娘。”她唤道:“今岁早些去义庄吧。” “姨姨快看,快看。”青雀在下面喊着 扶光探出身子,懒洋洋地应和她,“见了,见了,飞的太高,线都快不够了。” 皇极殿中,今日早朝毕,退下来的文臣武将尚未来得及离宫,却见一队金吾卫往城外奔去。 众人异道:“这是要做什么?” “我今日自宣阳坊经过,见有三辆车马出来。那萧氏不是每年开春便要去城外庄子上住上一阵,想来是今早上出发的。陛下这是去送行了?” “我说今日朝上陛下为何心神不宁,平日奏事皆要细细查问,今日话却少的可怜。“ “到底是心系美人,陛下毕竟年轻啊。” 几人眼风瞥见行来之人,匆匆收声。来人绯衣革带,腰系鱼符,正是新城公主驸马,黄门侍郎,谢珩。 长安城中谁不知当年旧事——那萧氏曾是谢家宗妇,萧谢两家皆是一等一的世族,萧氏容貌极盛,谢珩亦是芝兰玉树,当初二人这桩婚事实为天作之合,然而之后种种谁又能想到。不过陛下如此彰显对萧氏的盛宠,这谢珩也是难熬。 扶光的车马刚行出城,周元祐便骑马追了来。他裹着一身玄色斗篷,到了车前自窗口探进去。 柳娘本是坐在扶光身侧,叫他目光厉扫过来,当即僵硬垂首。 他目光落在扶光冷淡的侧脸上,满头青丝松盘,她脖颈修长,即便这样随意坐着,亦别有气度。 “姐姐气还没消?” 扶光微敛眉,他这话问的讽刺,他以权势迫她,她不过是他掌下玩物,哪里来的气和恼。 半晌无言,柳娘如坐针毡,终于还是周元祐败下阵来,无奈道:“姐姐要去庄子上散心,朕不会拦的,只是突然知道想来送送姐姐......嬷嬷多看顾她身子,别让她病了。“ 柳娘忙道:“婢子明白。” 他再看她一眼,眼中复杂,攥紧缰绳又松开,终究不忍逼她太过。 他牵马避开,车马将行之际又被他唤停。 扶光看过去,他下马奔至杏树下折了一枝杏花。他在树下握着花枝浅笑,若非知晓他是帝王,真以为是哪家风流公子。 见她看来,他眼中亮了一瞬,跑过来将花枝给她。 “姐姐再归时,长安的杏花都谢了,姐姐留一枝路上看。” 车马复行,周元祐目送她们远去,直至宋墨上来相劝,他才调转马头离去。 4、第 4 章 车马行了数日抵达华阴县,庄子在县城外的洢水乡,乡民不晓得扶光身份,只知是长安来的贵人。家中长辈葬于此处,是以每年寒食前便会来此。乡间祠堂、农田水利、还有那唯一的学堂皆由这位贵人出资相助。他们不曾见过男主人,便以为是位守寡的夫人。 庄子里有位女管事,样貌秀丽,知书识礼,瞧着比县里士绅的夫人都有气度。不过她素来平易近人,今日在桥头等人,路过的乡民都要去问一问。 终于日头将落之时,远处的车马缓缓行进。 茯苓快步上前,车帘掀开露出柳娘熟悉的脸。 “我还以为今日等不来七娘了。”茯苓仰起头,见了她身后的扶光,眉眼松开,一只手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姑姑不必等的,又不是不认路。” “我只盼着能早日见到你。” 进了义庄,扶光被她揽在身边,她是母亲身边的贴身女官,如今就住在这儿替她打理庄上事务。 华阴县曾是她母亲的食邑,后来战祸起,华阴因距长安不远波及严重。乡间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也就这些年太平下来,百姓才得以喘息。朝廷颁布新政,头件要事便是要恢复耕种。母亲已逝,萧家势微,洢水乡大片田地都收还朝廷。如今不过剩下几十亩,茯苓都租出去叫附近的农人耕种,其余便是县里的铺面营生。 “七娘路上辛苦了,等用了膳,我再叫个丫头进来给你揉揉肩脚。”她一年到头才见她几日的时光,实在是想念的紧,如今见着人,看了一圈就是心疼,“七娘是不是瘦了些。” “姑姑每回见我都这样说。”扶光带笑,声音是难得的活泼,“我瞧着你才瘦了不少。我这次带了些好料子给姑姑做衣衫。” “我一把年纪了,哪里要什么料子做新衣。” “七娘是惦记您呢。”妙音打趣道:“我们可是求也求不到。” 茯苓看了她一眼,通身的衣裙精美,手上一对金钏,比小官家的女郎都气派,“这个简单,到时你拿去。“ “我不敢,我同姑姑说笑呢。”妙音说完便低头安静了。 扶光梳洗完换了身衣服,茯苓端了一碗甜浆在她手边。 “姑姑同我一道用些。” 茯苓不推辞,坐在她身边。 “前次姑姑来信,说刘司空有个外甥打洢水乡的主意。” “是,后来没动静了。我估摸着是知道七娘的厉害,不敢再提了。” 扶光颔首,“国中禁止并田蓄奴,刘家敢在京畿这样行事,倒是没想到的。“ “灯下黑,再说那长安令出身陈氏,太后与刘司空走的近,陛下就是知道了也不好发作。不过他们遇上七娘,算是踢到铁板了。” 这依仗的是什么,不过是周元祐对她那点宠爱,扶光没觉得有多畅快,搁下碗不再提。 乡间生活简单,扶光白日里会看书抄经,天好了便骑上马到外面走一走。夜里兴起叫柳娘她们一道玩双陆。 长安城中却是宴席不绝,这日是新城公主府办赏梅宴,长安的名门官眷几乎都到了。 新城公主府上雕栏玉砌,崇轩华室,院中建梅亭,除去梅林,更植茂密树木,珍奇花草。 周婉盛装出席,坐于正中上首,一袭织金蜀锦花鸟裙,绣以珍珠宝石,走动间波光潋滟,栩栩如生。仅这一幅裙子便可抵寻常百姓一年的花销,更别提她发上的金凤,颈上的琉璃项链,皆是难得的珍宝。 人们提起她,都叹一声好命。 当年她无母族依恃远嫁清河,却不想反避开战祸,后来陛下登基,次年便将她接回长安。如今除去太后,她便是这长安城中最尊贵的女子。相比之下,往昔萧家,无论是这避走锋芒的萧扶光,还是如今携女赴宴的瞿氏都叫人感叹唏嘘。 瞿氏带着十三娘上前见礼,萧玉容垂首,感觉一道锐利目光扫在她头上。 瞿氏说:“这是家中十三娘。” “抬起头来。“ 周婉见这少女容貌稚嫩却已现风华,晶莹饱满的肌肤就像岭南剥了壳的荔枝一般剔透。 “真是好颜色,我看了真是羡慕。” 她身边昭定侯夫人郭氏立时道:“公主保养的同这些小娘子一样年纪,只有我等才是真的羡慕,还想问问殿下是如何保养的,可有什么秘方,您可别藏私,教教我们的好。” “夫人又来打趣我。” “哪里是打趣,就是真心话。” “贵妃上次给我一盒香膏,我用的好,难道没给你这个嫂嫂一盒?我是不信的。” “好呀,她竟藏私。” 这郭氏正是如今曹贵妃的嫂嫂,曹殊的母亲。 这时素玉走到周婉身旁禀报:“驸马同孙侍郎在竹室弈棋。” 周婉吩咐道:“送件斗篷去,莫叫他受了寒。”前两日宿在书房不知怎的着了凉,那些伺候的叫她通通罚过了。 声音并不大,却也叫这些妇人们挑着眉眼掩唇笑开。 “公主如此体贴,驸马真是好福气。” 她们嬉笑一处,瞿氏带着玉容默默退下。她心中不无复杂,经过谢家桌案时,袖中手不自觉攥紧。 竹室内,棋盘上分庭抗礼,难分胜负。一只苍白青劲的手执黑子,主人咳嗽起来,颤抖间恰如窗外青竹。 “清臣,你这番样子还耗费心神同我弈棋,我若胜了反是胜之不武。” 谢珩将棋子落下,“你怎么不说若败了更显得技不如人。” “你我分明是均势...”话音刚落,他目光落向棋盘,已是丢了大半江山。“你啊你,我说你怎么今日棋风有变,原来是等着我,麻痹我让我大意,最后来个一击即中。好你个谢清臣。” “这叫兵不厌诈。”谢珩收拢棋子,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见到素玉进来,他面上笑倏然隐去。 素玉拿着斗篷,还携了一壶好酒,拜见后道:“竹林阴凉,公主惦念驸马叫婢子送斗篷来,还有这壶酒,正是梅花酿雪,口感清冽醇香,驸马与孙侍郎品鉴正好。” “多谢公主,在下正是贪这一口好酒。”孙羡拔开酒坛上的红绸嗅了嗅,眉眼漾开,对着谢珩道:“真是好酒。” “好酒你就多喝些。” 谢珩复摆棋盘,孙羡睇一眼那搁在一旁的斗篷。他眉眼太过灵活,谢珩想作看不见也不成。 “公主一片好意,你不是着凉了,还不赶紧披上。” “屋里生了炭火,我这样正好。”他眼睛落在棋盘上,干净的鬓角下一张脸面如冠玉,当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也难怪新城公主一颗芳心落在他身上。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谢郎分明心硬如铁。 一杯饮尽,孙羡一手撑在膝盖,一手向后支住仰倒的身体,吟道:“一向年光有限慎,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两人是旧友,当初他如何待萧氏他亦是看在眼中。萧家许亲他欣喜若狂,平素那样自持镇定之人也会醉酒放歌。更别提婚后他如何温柔体贴,可事已至此,他与萧氏有缘无分,再无可能,若一味沉湎,只会害了自己。 二人对视,孙羡点到即止。再饮两杯,他坐起身,提及幽州献俘一事。礼部着手草拟章程,陛下要在勤政楼上观礼。因春季不宜杀生,要将俘将游街示众,看押至秋再行问斩。 “我听闻刘直与卫翕有仇怨,他那只眼睛就是卫翕射瞎的,此次陛下大加封赏,又将郡主下嫁,那刘直怕是恨的牙痒痒。” 刘直是国朝司空,身居高位却是个宦官,世族轻鄙他,可他因从龙之功很得陛下信任。去岁立北衙,他统龄北衙诸事,监察百官,一时间朝中风声鹤唳。反观世族,陛下恩威并施。萧家没落,谢家亦未有当年文官之首的威严。如今朝中势力混杂,除去原先世族,既有外戚新贵曹家,执掌军武的魏家,剩下的便是刘直。陛下多疑,倚重权宦,不过是将他们看作好摆布的家奴,可世族百官又怎甘心受一个宦官辖制。 “他再恨也得忍下,陛下明摆着要重用卫翕。” “是呀,说来说去,他也只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 “你近来与薛泮走的近。” 孙羡微愕,搁下酒杯,“他书画一绝,我不过是惜他才华......” 谢珩抬眸,眸光清冽似月下深井,“可他如今身份特殊,你与他走得近,落在旁人眼中会怎么想。” “他与那刘直还是不一样的.....”他扶额叹道:“我知道了,只是实在可惜啊。”他心中仍将他当世弟看,若非当年奸臣当道,他自有大好前程,何至于此。 家仆莲生膝行进来对谢珩道:“家主,曹家小郎君摔断了手,说是因七郎而起,如今人被抬到厢房里。” 曹家小郎君便是曹八郎,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此次随母亲郭氏一同来赴宴。 孙羡道:“七郎谨身持重,绝不会无缘无故惹出这样的事,定是那曹八郎起的头。” “事情未明,不知缘由,我要先去看看,孙兄自便。” 谢珩蹙眉,掸袖起身。 5、第 5 章 曹纯与谢安互不对付,二人都在国子监念书,但性情天差地别,外人道起来也是一个芝兰玉树,一个纨绔膏粱。宴上那些世家子多围在谢安身边,曹纯觉得颇扫兴,饮了几杯酒便听陈沐说苑中来了位萧家女郎,姿容绝美。 秦国夫人容貌冠绝长安,可称作长安第一美人,他幸而见过,那等风姿真是叫人难忘,都是萧家的女郎,不知能有几分夫人神采。 陈沐是太后侄孙,与他半斤八两,两人一合计便摸到梅苑外墙,很快便从妹妹曹姝口中知道她们一行未婚的女郎要往何处去。 银铃般的笑声从墙内飘来,曹纯踩着家仆的背就攀了上去。 “郎君,郎君,看见了么。”他体格胖,下面的仆人很是吃力 “别动,挺起来,再高些。” 仆人颤颤巍巍,努力挺腰,久久没有声音,又唤道:“郎君。” 曹纯已是看痴了,妹妹身边的女郎貌若芙蕖,玉容天生,不知说了什么,她笑起来恰似一池芙蕖随风而动,满池红粉叫他心口发热。 “你们在做什么?!谁许你们偷窥女眷的!” 一声呵斥,惊的里外变色,正是听下人通报寻来的谢安。 曹纯慌张跌下来正将右臂压在身下。 事情原委即是如此,郭氏原本心疼的不行,可听完之后瞪着曹纯,面上羞惭。 谢珩沉眸颔首,“眼下先将小郎君的手治好,我已请医士前来,还请夫人稍待。” 这谢驸马好颜色,瞧着也平和,可郭氏不知为何见着他不悲不喜的样子就发怵,推辞道:“是我儿莽撞,不敢再扰了府上宴席,我这就将他带回去,待宴席结束定带着他登门致歉。” “此事关乎女子清誉,还清夫人低调行事。” “是,我明白,分明是八郎顽皮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 谢珩颔首,避出外间问起院中女眷可有受惊。下人一一回复,提及萧家,谢珩瞳孔微缩,“萧家也来赴宴了?” “正是萧家夫人带着她家中十三娘前来。” “嗯,那女郎如何?可有被吓着?” “驸马放心,都处置妥当了。” 外间声音隐约传进来,曹纯见自家母亲耳朵支起恨不能贴过去,唤她:“阿娘想什么呢?” 郭氏转头来瞪了他一眼,没出息的,见了那萧家女郎将魂都看没了,还摔断了手。也难怪他,谁叫萧家的女郎厉害,皆是尤物,瞧着公主多风光,驸马的心却不知在不在她身上。 .... 庄子上这日清晨来了位不速之客,守门的仆人进去报信,牛车上帘子掀开,一个妇人半坐在外。 “也不晓得成不成。” 车外候着的婆子安抚道:“娘子别急,咱们是来送礼的,便是客人。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长安来的夫人总会给几分薄面的。” 卫氏稍稍宽心,却不想没多久那仆人便折返来。 “夫人身子不适不便见客,烦请娘子回吧。” “...身子不适?”卫氏僵了片刻,强笑着要把礼给他,“今日也是我考虑不周突然拜访,我这刚好带了有百年的老山参,最是滋补养身,嬷嬷替我送进去,也是我一番心意。” 婆子推道:“这不敢收。娘子莫要难为我,庄上规矩严,等夫人身子好些,娘子再来吧。” 她福身回去,庄子大门阖上,卫氏皱眉挥了下帕子。她带来的还有一匣金银,都没来得及打开,这长安来的夫人架子摆的倒大。 “回吧。” 她坐进车里,牛车调转,缓慢离去。 守门婆子掀开门缝看他们走远,掂了掂手里碎银。她还是给她留了几分颜面的,方才她拿了帖子进去,撞见夫人长安带来的婢女妙音,她扫了一眼帖子,就嗤了一声,“什么阿猫阿狗也来扰着夫人休息,夫人没工夫搭理他们,叫赶紧走了。” 妙音进了屋到茯苓跟前将这事说了,拿了帖子给她看。 华阴县李家米行的娘子 “你做的对,不必理会。”茯苓简短说了 “一个米行家的娘子也来见七娘,真当我们这儿是什么茶摊酒肆,什么人都能来。”妙音原就怵她,如今得了她夸,心里倒开心极了。 茯苓叫她进去伺候,扶光来月事这两日发虚汗,不舒服不全是托词。她拿了拜帖出去,这李家娘子的婆母正是刘司空的亲阿姊,她还当那事已经歇了,不晓得他们又打了什么主意。 卫氏回到家中,李荣便问她情况,她摆手道:“门也没进去,说是身子不适。” “这长安来的贵人想来都是如此。”他对妻子此行已有失败的打算,是以并没有太失落。 卫氏反宽慰道:“郎伯不要忧心,我过几日再去,咱们礼数尽到了想那边也不好太过推辞。” “劳烦你了。”他握住卫氏的手拍了拍。 卫氏道:“是为柏儿的前程。只要能让婆婆如愿,让柏儿能科考入仕,我做什么都愿意。” 提及家中长孙,两人面上又柔又叹。李荣并非刘氏亲生,刘氏进门时都跟他差不多大了,要多同这长子避嫌。李荣木讷寡言,两人殊为冷淡。谁承想刘氏的弟弟有了大前程,如今李荣几个弟弟皆得了官身,家中子孙可入仕,唯独他一支商贾出身,家中子弟无法科考。他几个儿子也就罢了,偏他长孙是个读书苗子,他实不愿拖累他。 听二弟说刘氏中意洢水乡田地,找了道士算命,墓地都想选在那儿,便有心想为她走动一二。待事情办成,他再提柏儿的事,她定会相助。 两夫妻又是一夜未睡。 过了三日,卫氏又来拜访。这次未阻她在门外,终于进去了。茶刚上来,便来了一个娘子,她迟疑起身拜她,叫茯苓拦住。 七娘什么身份,茯苓没想过叫她去见,叫她进来不过是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对华阴县的营生很熟悉,李家的米行虽不大,但是本本分分的生计,李荣也不像李家其他几个子弟一样跋扈。 卫氏得知她不是那位贵人,心里便一沉,可见她气度非凡,态度和雅,头先一句便赞她郎伯仁善,心头又渐渐松下来。 两人寒暄几句,卫氏问了下扶光的身子,茯苓客气回了,再饮两口茶,卫氏终于将来意说明。 她将手边的匣子推过去,铜锁是前面就开了的,如今只肖掀开就见上面盖了一块红绸,金灿灿的光漏出来。 “娘子这是何意?” 卫氏原觉得这礼已经够重了,可见了她这无波无澜的样子,心又沉下去。 “是我家郎伯孝敬夫人的。” “无功不受禄,娘子不妨直言。” 卫氏揪着帕子开了口,茯苓听到刘氏想要龙湖丘时面色骤变。 “放肆!”她喝了一声起身,屋里的人都叫她吓得一哆嗦。她是在宫里长大的,威仪深重,寻常不动怒,可如今实在是气极了。这刘氏什么身份,卑贱如泥,竟敢叫驸马给她腾位置。 这世道真是颠倒错乱,刘氏仰仗的是什么,不就是当了权宦的弟弟。 她心里又怒又哀,脸色发红,卫氏哆嗦着起来还要开口,“若,若是夫人嫌银钱不够,家中...” “闭嘴!”茯苓怒道:“你是什么身份?到这里来胡说八道。便是陛下来此,也不至说这样的话。你家婆母真是好大的威风,我要修书一封给司空,看他见此是何意。” “送客。”她拂袖而去。 卫氏叫婆子搀出去,抖着声音道:“怎么办?是不是惹祸了?”那人说要给传信给舅舅,若是怪罪下来,她和郎伯怎么受的住。 婆子道:“我原先就觉得二娘子没安好心,娘子不信,他们自己都办不成的事,怂恿你和家主去,这不是明摆着想咱们家当这个出头鸟。” 卫氏脚一软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 茯苓最是稳重,能叫她动怒成这样很是难得。这事很快便传到柳娘耳朵里,茯苓是不想让这事扰着扶光,便是叫她听了也污她耳朵,何况她身子近来不好。可柳娘忍不住,龙湖丘上葬着驸马,这刘氏狗胆包天,竟敢动这样的心思。 她情绪来的更直接,到扶光面前先是告状,随即越说越气,自己都抖起来。 “刘氏真是不要脸!痴心妄想!这等乡野村妇都敢动这样的心思。这是将七娘不放在眼里,直接欺负到你头上来。七娘,咱们直接跟陛下讲,定要给刘氏治罪,她喜欢找墓地是吧,想来是不想活了,那便早早去了,省的浪费粮食。一天到晚惦记不该惦记的,七娘你这次定要他们知道厉害。” “是,定要叫陛下知道,狠狠发落了他们。”妙音在边上帮腔,扶光看她一眼,她低头缩了下脖子不敢再讲。 扶光叫柳娘哭的头疼,揉额唤道嬷嬷,柳娘骂的起劲抬头慢半拍的应了一声。 “我前阵子不舒坦经还没抄完,你去研磨吧。” “啊...七娘身子还虚,再歇一阵吧。” “去吧。”她坚持着,她拿她没办法,恼的跺了下脚起身去了。 李荣家中胆战心惊了数日,卫氏去寻二弟妹吴氏,吴氏收了她银钱将她安抚好,转头拿着金钗子笑骂她蠢。 她身边婆子忧心道:“真是被骂了出来,现下惹怒了那位夫人,会不会牵连到家主。”前次京里就传了信来,叫家主少打那边的主意。 吴氏不屑道:“嬷嬷怕什么呢,咱们又不是抢,再说这是大嫂要孝敬婆母,与我们有何相干。那道士算得准,我瞧着舅舅未必没有心思,不过试上一试,若是不成也能转圜。再说那里葬着什么人,那是投递叛国叫先帝砍了头的罪人,凭什么占着这风水宝地。这样的人就是叫掘坟鞭尸都不为过...”婆子叫她说的心惊打断道娘子,她这才敛了声,“怕她做什么。” 6、第 6 章 转眼到了寒食,细雨纷纷,田垄间青青麦苗,戴斗笠的农人挽着裤脚,扛着锄头缓缓行过,好一幅春景图。龙湖丘是洢水乡附近的一处小山,因翘首似龙,下有深潭,便有了这个名字。山路湿滑,茯苓安排了一个婆子背扶光。几人到了抱朴观,萧驸马的墓就在观后的山林上。 观中凄凉衰败,仅住着一个守观的老仆,眼珠浑浊头发灰白,笑起来牙齿就剩了几颗。他见了礼就退到一边,柳娘悄悄说:“感觉他眼睛越来越不好,瘦的一把骨头,不知道还能活几时,这儿还是要人守着的。” 妙音说:“茯苓姑姑自然会安排的。” 坟墓四周都理的干净,枯枝碎叶都堆在旁处,显见这老仆办事还是利索的。 香烛点上,供品摆好,扶光跪下来磕了头,将抄好的经烧在铜盆里。火舌卷起,她面目平静,就是那跳动的影子一簇一簇映在她瞳仁中显出一点生机来。 柳娘抹着眼泪跪在侧边,殷切道:“驸马、如夫人、十娘,你们在那儿都要好好的。今日七娘来看你们了,你们要保佑她身体康佳,平安喜乐。婢子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们且放心。” 茯苓红着眼眶低头拭泪,驸马是罪身,无法与公主合葬,亦不能葬在萧家祖坟中。唯一庆幸的是此间还有如夫人与十娘陪着他。 她望向扶光,于那丛丛烈焰中寻见闪烁晶莹,像一块烧化了的冰。她心头绞着,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最是难熬。 经文烧完,扶光将匣中的书信取出来一张张放进火盆中。她望向十娘的坟茔,无声道:“阿迦都好,近来的信说要去江都。你我都不曾去过那儿,不过听说那边如今商贸繁华,远胜两京,待她再有书信来,我再告于你知晓。” 几人默哀间不察屋舍门扉后一人暗中窥探 祭拜结束,茯苓被老仆带都到一旁,“我前日在林中捡到一个从山上跌下来的男人,他脚折了,呆了两天还是肿着,我拿草药敷了也没用。若是方便姑姑带他下山去,寻个郎中来看看。” 茯苓蹙眉,顺着他撩开的帘子见里面土炕上侧躺着一人。 “知道了,我叫人抬到板车上。” 那板车原先是装了送上山的粮食,如今卸了车正好空出来。两个男仆将人抬上去费了好些力气。 “吃的什么?生的这么重。” 两人拍干净手上的尘土,扫过板车上的人——长发遮着脸,不知是哪里来的叫花子,也是姑姑心善,还给他找大夫。 雨仍在下,林叶间尽是水气,行过时不小心便落了一身水。耶律璟舔了舔唇上雨水,半撑起身子,乱发下的目光如隼巡视着周遭环境。 蓉儿与那魏贼虚与委蛇受尽屈辱才让他逃脱。可眼下危机四伏,他身上又有伤,城中各处定是在四处搜捕。 他攥紧拳,牙关紧咬,一定要逃出去!逃回草原,重聚族人,南下挥师剿灭梁军,将卫翕杀了祭旗! “呦,你醒着?”赶车的仆人听见动静扭头,“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呢,方才给你抬上来你动也不动。你呀也是命好,遇上我家主人。寻常谁会管你呀?” 沉默片刻,耶律璟沙哑问道:“敢问是哪位贵人?我日后也好报答。” 仆人呿了一声,“报答?我家主人乃秦国夫人,奴仆百千,轮得到你。” “...秦国夫人?” “正是。”他扬着脑袋,“那是长安的贵人,陛下亲封的夫人。”他没见他说到此处,身后之人眉心狠狠一跳,继续道:“跟你说你估计也不懂,反正是贵不可及。不过说来,你是哪里人?我听你口音也不是这儿的,怎么从山上摔下来的?家在何处?” 耶律璟说是北边逃难来的,仆人也不细究,北边常有战事,流民入关并不稀奇。 回到庄子,耶律璟被安置在仆人住的矮房中,茯苓叫了乡里的郎中给他治腿。 洢水乡仍如往常一般祥和,然而邻县驿站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押送入京的俘将逃跑了,这是天大的罪责,若找不见人,别说领赏,能不能活着还另说。 接连两场雨下来,天色阴沉寒凉,守备的士兵团着身子,口中哈出短促的白气,哎,这天入春了还这么冷。派出去的人找了数日都不见耶律璟踪迹,今日吴副将又是无功而返,司马大怒与他争吵起来。吴副将说了一句贪杯好色,他怒起拔剑险些将人给杀了。 吴副将作战英勇,为人豪爽,平日在军中很得人心,司马行事着实荒唐。本来这送俘之事便不是他的差事,人是使君捉的,仗也是使君打的,他倒好,偏要领功。使君大度,不与他争,可他糊涂起来竟在要入京的档口将人给丢了。害的他们也跟着受罪,本来现下已到京都,他还没去过长安,出行的时候家中亲友都很是艳羡,如今却不知还能不能平安回去。 罢了,天塌下来自有那些贵人顶着,睡一会儿吧。再过一个时辰轮换的人来,他估摸也要出去寻人。正闭上眼,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他猛地起身一手按刀一手举灯,“来者何人?”待照见那人样貌,立即拜倒。 是使军来了,魏司马丢了俘将,使君定是怒极。 夜雨下,河西良驹高大矫健,卫翕翻身下马,解开蓑衣脚步不停,“二叔在何处?” 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是他身边家仆名唤苍壁,一个是魏家六郎魏徵。 魏弢家仆章儿见了他暗道不好,躬身道:“司马刚睡下。” 魏徵冷嘲道:“二叔竟还睡得着?” “家主这几日也是忧心过度,贼人逃脱时受了重伤,昨日寻人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回来吃了药这才歇下的。” “你的奴仆说话真是有意思?他自己捅了这么大个篓子,不费尽心思把人找到,如今竟还有功了不成!” “六郎君...”章儿递着颜色给他,无论如何,家主才是他正儿八经的叔叔,自然要体谅一二,将这场面圆回来,怎么帮着个外人说话。 一行人在外面讲了这许多,里面的人也该醒了,就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章儿出什么事了?” “家主,使君来了。” “是三郎呀,快叫他进来,我这次对不起他,有负所托呀。”他声音悲怆起来。魏徵听见几声砸床板的声音,拧眉握拳,这二叔行事真是龌龊!父亲英明神武,有勇有谋,是一代英豪,为何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竟会全然不同。 卫翕进去后,床榻上魏弢额上罩着一块帕子,脸上虚浮臃肿,连起身都没有力气,要靠章儿去扶。 “三郎,我一时疏忽,不妨叫那贼人逃了去。都是下面一个姓吴的副将中了美人计,被他寻见机会逃了去啊,如今四周都寻遍了也不见他踪影,这可如何是好呀?” “这么多士兵,竟无一人发现?”跟随魏弢押送的军士便有百余人,都是他手下精兵。这耶律璟要真有这样的本事,他也抓不住他。 卫翕面目平静,可眼睛盯着魏弢不动,如今坐在床榻前的胡床上,两腿分开,身形宽阔肩背挺直,如横在眼前的山岳,气势迫人。 “他狡诈阴险你又不是不知,现下不是纠结他如何逃的,而是要将人找见。三郎,陛下派来的内侍已从京中出发,若不在他到之前将人找见,你我都不好交代呀。” “人是你丢的,与三哥有何相干?” 他脸上尴尬一闪即逝,“现下还分什么你我,我是怕三郎赶不及才提前押送他进京的,毕竟陛下极看重这事,若要等三郎处置好两州事宜,势必耽搁了。” 魏徵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人,气的胸膛起伏,“分明是二叔急着邀功,如今人丢了,却要叫三哥担一半责,真是好算计。” “你这小儿,胡说些什么?!我是你二叔,你平日念的书就是叫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的吗?” “我不过就事论事,若是父亲在,他治军严明,二叔这样的疏失不知依军法该如何处置?” 提及兄长,魏弢稍有惧意。他瞥过卫翕,他沉眸镇定不发一言。他自问对兄长这个义子还算了解,便是看在兄长的面上,他待他也有几分恭敬,“三郎先将人找到要紧。” 未免事情败露传至圣上耳中便不能大张旗鼓搜人,更不能调动官兵,再加上连日雨水,山林中的痕迹被冲刷干净。待寻见线索,已是三日后。 这日,抱朴观中冲进一队士兵,老仆惊惧不已,奔至后院见到正中一人似是首领,惶恐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观中避世多年,乃我家主人私产,军爷何以闯进来。” 卫翕目光在那三座坟茔上微微停顿,正要安抚,一个士兵拿着一卷染血的布条奔过来。 “使君,贼人定在此处呆过。” 其余军士没有找到人,如今都聚在院中。 “这...”老仆惊愕,卫翕即道:“老翁莫怕,我等是朝廷军士,有一贼人潜逃多日,我等追查至此,还望老翁告知,是否曾见过这样一个人。” 他将画像展开给他看,老仆贴近过去看的仔细,断眉、肉痣,他一觳觫,指着画像道:“他是罪犯?我,我前些日子在林中救了他,后来让我家主人带下山医治。” “你家主人是谁?” “秦...秦国夫人。” 7、第 7 章 庄子中尚不知藏了虎豹,眼见回京在即,茯苓陪扶光的时间便久了许多。有些事不假人手,柳娘特地将妙音叫到外边,不叫她打搅。 这日扶光沐浴完,茯苓替她绞干头发。她精通穴位,以前在公主身边伺候时就常给公主按揉解乏。扶光叫她揉的发困,本来看着书的,现下松开手闭上眼,快要睡过去了。 “七娘的头发像驸马,缎子一样又滑又亮。” 扶光听见了睁开眼正对上她俯身的一边鬓角,青丝间一线银白格外显眼。她抬手拨过去,越拨越多,都藏在下面。 “姑姑有白发了。” 茯苓不在意地笑笑,“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多了起来,我有一日也是梳头的时候突然发现的。不过我今年三十五岁了,生了不稀奇。” “医书上说中气不足才使发白,回头我叫人送些滋补的药材来。” “没什么事,七娘不必这样麻烦。” 她拒她的,扶光也不驳她。 “姑姑要不要同我去长安?” 茯苓梳子顿下,疑惑道:“七娘怎么突然这样说?” 扶光仰躺着正对着屋里的横梁,声音轻缓,“我原先还存着念想,万一有朝一日离开,总觉得姑姑还是不要同我一起陷在那笼子里的好。可如今我也不去想了。我将你留在这儿,一年就见了一次,你若病了我都不知道。今年见了不知明年,所以便想着问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她等了等不见她回应,转头去看,茯苓死死咬着唇瓣,一眨眼两颗泪珠直直落下来,反吓了自己一跳。她赶紧抬手去擦,却是越擦越多,偏过头去咬着唇,扶光只见她支起的肩胛骨一颤一颤,却是半点哭声也没有。 七娘说原先是存着念想,那如今便是一点念想也没了。可人要是没有念想,便像油灯,熬着熬着就烧尽,灭了。 她惊心她平静话语中的自弃,脑中一时又是数年前的冬夜。 佛寺中的马车已套好缰绳,要带的箱笼都收拾齐整,因为怕颠簸漏风冷着阿迦,车身用厚毡包裹,里面又浆了一层牛皮纸。不过这车也坐不了多久,等上了船走水路便会松快很多。 然而一切皆是无用功。 屋里的烛火灭了,台阶上细雪积的薄薄一层。陛下启门而出,内侍早已上前为他披上斗篷。 “下雪了。”他声音带着清晨方醒的喑哑,又有纵欲后的餍足。 她跪伏在地,听他金石一样的声音,“姑姑是要去南边还是留在这儿?” 茯苓牙齿发颤,知道南边经营的营生做了大半年的准备他全都知晓了。她在地上连磕几个响头,“此事皆是小人一人所为,请陛下降罪,放过其他无辜之人。” 宋墨急上前将她扶起,“姑姑快起来,可不敢叫娘子听见。” “姑姑是姐姐身边人,朕不会处置你。看样子是不去南边了,那就还和从前一样,好好呆在姐姐身边吧。” “阿迦,陛下...”这个十娘留下的孩子,七娘将她视作珍宝,昨夜起就不在身边了。她扑上前攥住明黄色的袍脚,却只得一句“自有内廷的嬷嬷照顾。”绣着五爪龙的靴子踩过浮雪,这之后数年便似那日苍灰的天幕,让人看不见希望。 “姑姑。”扶光坐起身握住她手。茯苓咽下喉咙里的涩意,轻声道:“我不同七娘走。我身子好着呢,只要七娘记得我在这儿等着你,你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替你守着驸马他们。”她重复着,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要这样才能坚持下去。 扶光恼自己惹她伤心,便无有不应的,身子贴上去抱住她,想叫她别哭的那么伤心了。 这时外间突然喧闹起来,茯苓擦了泪,正要去看,妙音冲进来道:“姑姑,走水了!马棚那儿起来的,现下人已经去救火了。” 话音刚落,院子里又跑过来一个仆人,“姑姑!”他喊道:“庄外头来了一队士兵,凶神恶煞的,你快去看看。” 8、第 8 章 灌耳的风将身后之人的腥臭一并带来,扶光被横置在马上,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绑的羊。坚硬的马鞍将她腹部膈的生疼,脑后钝痛提醒她方才是如何被这贼人敲晕掳了来。先是放火引了人去救火,再是直奔她来,想是早有筹谋。 “你是何人?”她声音被颠簸的破碎,“那些军士要捉的人是你。” “夫人放心,我不会杀你,只要夫人救我一命。” 扶光试图撑起身,被他一掌按了下去。腹部背心两相痛楚,蹙眉间突见他腿上纱布。 是当日抱朴观上抬下来的人。 耶律璟无心关注她,身后枝叶簌簌,双耳辨声,数骑马蹄声就在不远处。这卫翕实是难缠,他领教过他厉害,如今焦急之下,难言的恐慌又蔓延开来。 莫非真的逃不走?被押入长安砍了脑袋,身首异处。不,还有这个女子,他发起狠来,猛踹马腹。骤然加速,却不想扶光突然伸手过去,死死掐住他腿上伤口。 “贱人!”他以肘击她肩背。扶光吃痛,喉间涌起一阵血腥气。可她仍不肯松,指甲陷进去,很快崩裂的伤口便流出血来在她指上流淌。生或死于她而言都不重要,可此时不行,姑姑的哭声还在耳边。挣扎间,耶律璟没有注意到前方一根伸出的树枝,避闪不及被扫下马去。 扶光撑起上身握住缰绳,然而一时没有支点,一个颠簸从马背一侧滚落下来,直到撞上一棵树才停下来。 “你这贱人!”马已逃的不见踪影,耶律璟拖着伤腿,揪住她头发挡在身前。 卫翕赶至就见到这番场景——耶律璟狰狞如恶鬼,萧氏面色惨白,紧闭着眼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卫翕!你就跟嗅着味的狗一样厉害!”他环顾四周,士兵骑马围了过来,手中弓弩正对着他。 “将人放了!耶律璟,我说过,陛下未必会杀你。” “呵,卫翕,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不成。那魏弢早说与我知,此番入京,我定是有去无回,皇帝要拿我立威!”他一手作爪掐住扶光脖颈,拖着她向后退了数步。 卫翕见她面色痛苦,眉心越皱越紧。“既能拿你立威,亦能拿你示恩,你为何要鱼死网破,逼得陛下不得不杀你。” 听他此言,他果然有瞬间犹豫。“不,不,我叛逃出城,劫掠府库,陛下定不会留我性命。” “陛下宽仁,国中正是用人之际。” “你胡说!你想让我将这妇人放了。呵,卫翕,这妇人身份不凡,想必你也知道。”他手指突然用力,掐的扶光面色涨红。 “便是挟制她你也逃不掉。” “是,是。只恨你不是魏弢那酒囊饭袋。我那爱妾如何了?”卫翕不妨他骤然问起此人稍有迟疑。“她任魏弢取乐,事发后,魏弢可有留她一命?” 他面色瞬变,拿过弓弩便射。箭矢没入他右肩,他惨叫一声跌在地上。扶光委顿在地,像一片飘落的竹叶,颈上红肿,斑斑手印可见方才用了多大力。 士兵上前将耶律璟制伏,他趴在地上喊叫:“卫翕,我是必死无疑,可你们也别想好过。我与梁朝低了一辈子的头,皇帝仍是要赶尽杀绝。我不过携族人归家,何错之有。今日我之下场未必不会轮到你,还有武阳王。我倒要看看,你们最后会如何。”他张狂大笑,及至被麻绳栓了嘴仍不肯停歇。 卫翕奔至扶光身旁将她扶起,牵动间她便疼的发抖。“夫人,夫人?”他唤了两声皆没有回应。 “使君,这位夫人...” 卫翕脱下外袍罩在她身上,“回去!将人抓好,别再松懈了。”他抱着人翻身上马,可即便再小心也叫她疼的厉害,煞白的脸上浮上一层冷汗。 还没到庄子就与赶来的茯苓遇上,见到他怀中的扶光,到抽一口冷气。 “七娘。”她上前握住她手,声音颤抖,那颈上伤痕触目惊心。 卫翕说:“赶紧去寻个医士来。她如今不好移动,伤口要紧,先去府上吧。” “是,是。”她眼中慌乱,说完便朝身后仆人喊道:“还不快去!” 庄子里柳娘见了他将人抱进来,见了血,人一软半扶着门框倒下去。 扶光被送至屋中,人群围着,卫翕站了片刻退出来。他有意与茯苓告知,可现下急着要押送耶律璟离开,耽搁不得。 擒到耶律璟终是让军士们松了口气,一路回程时尚算轻松。苍壁将水囊打开给卫翕洗手,卫翕搓了搓掌心血迹,不免就想到方才萧氏忍痛的样子。 苍壁说:“那是当年谢刺史的夫人吧。” 卫翕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嗯了一声。 “怎么成了秦国夫人?” 卫翕摇头说不知,当年她被元贼所掳,谢家名门世家也许容不下她吧。 驿站中,魏徵翘首以盼,待听得使君捉叛将归,心口一松笑着迎出去要替他牵马,可见到卫翕当即变色:“三哥受伤了?” “不。”卫翕低头这才注意到腹上血迹,“不是我的伤。” 魏徵自以为是耶律璟的放下心来,同他道:“三哥,陛下谴的内侍来了,叫薛泮,是北衙少监。二叔见他已有一时辰了。”卫翕听闻薛泮眉心微收,魏徵又告诉他:“吴副将死了,今早发现的,死在屋里...” 卫翕脚步一顿,横看向他 “二叔说他是畏罪自尽,对薛少监也是这样说...三哥?” 魏徵知道他定是恼怒了,二叔措辞错漏百出,只要稍加辨认便知道真假,再凭他为人,那副将定是做了替罪羊。三哥先前不拆穿他,因为将人捉到才是最紧要的,可眼下二叔已将事情陈至薛泮面前,来了个先斩后奏。薛泮是皇帝派来的,若戳穿他便是说他欺军。这是逼着三哥认下这桩事,也叫他不敢再和他计较。这样行事,三哥如何会不恼。 9、第 9 章 魏弢与薛泮各坐在长榻两端。 这内侍来的猝不及防,他心存恐怕京中有了一二消息。所幸他提前做了准备,那吴肃的尸体薛泮见了,至于那姬妾也早被他处死。只要再施以钱帛,想这宫人不会为难他。 他示意章儿将准备的金银都呈上来,自己对着薛泮道:“毕竟是我等御下不力,还请少监替我美言几句。” 他心中对这容貌秀美的内侍实则很是不屑,往年宫中多有怪癖,这人也不知是不是攀上了刘直方得富贵。无论如何,只要他肯收下,这桩事就算平安过了。卫翕那里,为顾全大局他自然也不会再提。 这时屋外士兵禀报使君归了,“叛将一并捉了回来。” 薛泮立刻搁下茶盏,几人走出去,正与进来的卫翕对上。他面目肃着,不展笑颜,叫魏弢迎上去的笑脸有些尴尬。 “三郎,这位是薛少监。他不辞辛劳从京都赶来,传陛下口谕,要我等立刻进京。” 薛泮行礼道:“使君安。陛下久候,已经在京都准备盛大祭礼,到时还要赏赐使君。” 卫翕解下佩刀,跪地道:“卫翕有负陛下所托,叛将脱逃险酿大祸,伏请陛下赐罪。” “你!”魏弢猝不及防,“三郎,你...” 他两相看,立马也跪了下来。“臣亦有疏失,御下不力,不敢领赏。” 卫翕身后,苍壁已将耶律璟带了上来,魏弢当即面色大变。 若言耶律璟对卫翕又恨又怕,却也认可他实力,而对魏弢便纯粹的多,小人猖狂,他心中恨恶,恨不能啖其肉吃起血。 卫翕道:“叛将在此,少监若有要问的尽可问来,也好同陛下细细说明。” 魏弢怒惧起身,“前因后果我俱向少监说明,此人心怀不轨,口吐恶言,少监又何必牢费心神。” 薛泮扫过卫翕身上血迹尘土,心中不免感叹此人依旧是当年模样。他道:“魏司马言是手下副将贪图美色一时失察让叛将逃脱...那副将因为惧怕畏罪自尽,莫非另有隐情。” 耶律璟口中绳索被松开,他恨意滔天,笑道原来是一出狗咬狗的戏码。卫翕,我且帮你一把。他对魏弢说:“什么副将,魏老儿,我那美姬的滋味可好?” 魏弢面上血色当即退尽,哆嗦着起身怒指他道:“污蔑,此为污蔑!少监不可信他胡言!” 耶律璟放声狂笑被带了下去,魏弢指着卫翕道:“三郎为何害我!莫非是担忧我抢你军功,你为我兄义子,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亦与你父交游,你怎能做出此等事来!” 卫翕依旧平静,“此事由少监决断,卫翕不敢隐瞒,若有降罪,卫翕欣然受之。” 薛泮讶异他竟会做到如此地步,那魏弢行贿于他,原是算准了他不会于他撕破脸皮。可这于陛下是桩好事,他本就忌惮卫翕与武阳王走的太近,若知晓他竟大义灭亲,即便是魏弢有罪在先,但武阳王真的能对卫翕不生嫌隙么。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摩挲,不知他真是大义如此,还是算准了圣心。 魏徵在门外将这一切尽数看在眼中。 这日夜里他独坐在台阶上,苍壁对卫翕说六郎君一人坐在台阶上饮酒。想是白日之事叫他心生忧虑。 卫翕坐到他身边,他抬眼见了他唤三哥,面上潮红已生醉意。 卫翕拿过他身旁空了的酒坛闻了闻,“你觉得我今日行事太无情了。” “不不...”他嗫喏着,再也说不出其他来,无力低头其实自己心里就是这样觉得的。 “二叔行事先做错了事,可他姓魏,终究是魏家人。”又急急解释,“三哥,我不是说你不是魏...不不不,你是...”他越说越乱,懊恼抱着头,“你是我三哥,就算不姓魏我也和你最亲近。” 卫翕有些疼惜地在他脑袋上拍了拍 他抬起头,满是酒气的脸上一双眼神格外亮,“三哥,不论是你做什么我都信你。” 卫翕心间柔软,他亲眼见他出生,琴夫人生下他不久就亡故了,义父惧内,后宅之中只有他不是正夫人所生。此次带他一起来,也是因为收到义父来信,陛下要下嫁公主。青雀公主只有六岁,还要数年才能成婚,这样一来,他便要久居长安了。 魏徵抱着酒壶嘟囔,“我不想留在长安。”显然已经完全醉了。 卫翕亲自将他背了回去。 庄子上,扶光伤口被处理好,幸好只是些外伤,可即便如此放在女子身上已是十分可怖。她背上大片青紫,腰间颈上裹了纱布。柳娘伺候时眼泪珠子落不停。屋里的人该退了都退了出去,茯苓把外面的事都安排好,回来时与柳娘打了个眼色。 扶光没有睡着,听见声便睁开眼。 “处置妥当了?” 茯苓点头,上前小心坐在她身边,“那贼人就是进献的俘将,七娘真是受了无妄之灾。这些军士,人数众多,竟连个囚犯也看押不住,累的七娘受这样的苦。若非是...”她深吸口气,面色难看,扶光在她手上拍了拍。 “方才事情紧急顾不上,那卫将军留了话给仆人,说今日之事殊为歉疚,过些日子定登门致歉。” “还是不要来的好。” 茯苓一听便知她心意,若要追究,怕是罪名不轻。哎,毕竟是曾经救过七娘的,帮他一遭亦无妨,权当还了那恩情。 扶光合上眼无力地嗯了一声,茯苓见她是累了,将被子捻上来相叫她睡一阵。她突然睁开眼对角落里的人道:“这事不必要叫陛下知道。” 妙音捂着手看去,叫她眼里的警告吓得心里一紧。 10、第 10 章 这一夜茯苓守在扶光身边,为方便照顾她,将外面的美人榻搬到她床边。 扶光前半夜根本睡不着,后来睡过去又接连做起梦来。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她难得梦见了母亲定陶公主——她坐在公主府花园的长榻上,因为背光看不清面貌,但扶光觉得她应当是浅笑着的。杏黄色的裙子曳地,柔软的布料随风轻动,她系着白兰花串的手腕摇着团扇,样子悠闲。 “阿娘。”扶光轻轻唤道:“我摔了一跤背上好疼。” 榻上的人却没有回应,好像只是一幅会动的画。画里的人影风声草叶都是鲜活的,她好像能感受到温暖的日光洒在她身上,即便没有回应也不要紧了。直到耳边突然响起如夫人的声音,她转过头,像是在另一处空间,如夫人着丧服站在一扇门后。她说:“驸马自蜀中赶回还需数日,天寒地冻路途难行,怕是赶不及公主葬礼。” 扶光转回头,是在灵堂上,十娘与她一起跪坐在蒲团上。诵经的僧道跪在两旁,正中放着一副巨大的棺椁。 扶光蓦地醒过来,脸上湿滑,半边枕头也被泡湿,眼前漆黑叫她一时分辨不清梦境现实。呆怔片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悲伤,只是觉得好累,偏过头又合上眼,这一次反倒没受什么折磨,很快便睡着了。 太极宫中,武阳王魏弘一早便入宫求见。 周元佑并未让他久等,让宫人宣他进殿。来人长须肃面,身形高大,龙行虎步,威仪赫赫。周元祐唇上的笑未褪去,眼中却染上一线阴霾。此人平定胡乱、收复两京,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功臣。若无他,他如今做不到这位置上。可功劳太高,又叫他如何睡得安稳。 “魏公近来身体可好?”他状若关怀,又命宫人看座。 魏弘行礼谢恩,又道:“宫中御医医术精湛,臣之陈伤今岁雨季时纾解许多。”当初他被召至京中便是以修养身体为由,帝王多疑,他自亦是心知肚明。 宫人奉茶入殿,周元祐指着茶盏热切道:“这是今年临安送上来的新茶,魏公尝一尝,合不合口味。” 魏弘吃一口说:“臣在军中多年偏爱浓茶,这茶有些清淡,给臣喝有些牛嚼牡丹了。不过臣斗胆问陛下讨上一些,家中宴客以此招待,面上有光。” 周元祐听了大笑,他心中佩服魏弘情智,绝非寻常武夫,是知道如何取悦他,又不至让他觉得虚伪。若他二人不是君臣,他定更欢喜他如此八面玲珑。 一时君臣相宜,周元祐终于问道:“魏公今日进宫求见所为何事?” 魏弘这才拜倒在地,高声道:“臣今日是来请罪的。臣之二弟押送叛将耶律璟入京,可途中因耽于美色,被叛将姬妾所惑,致使叛将潜逃,铸成大错。” 周元祐眉梢轻挑,声音平直不见怒气,“竟有此事?朕派薛泮前去,他尚未有奏报,魏公消息倒是灵通。” “不敢欺瞒陛下,二弟东窗事发便来信让臣替他求情。叛将已由义叔追回,然此事本可避免,他失职在先,臣不敢包庇,特来向陛下请罪。” 他伏下身去 殿中安静,宫人们也屏息而立,周元祐看着手边薛泮递上来的折子,搁在龙首上的手拨动着指头上的戒指。 “依大梁律法,此事该当何罪?” 魏弘道:“当斩。” 宋墨暗暗惊心觑向他,周元祐却倏地一笑,起身一掸袖快步下了阶梯将他扶起。 “魏公舍得,朕却不忍如此行事。朕还要将青雀嫁给你家六郎,你我将成姻亲,怎好在这档口行这砍杀之事。再说律法之外亦有人情,他多年戍边有功,若因这一件事就杀了他,外人恐怕要觉得朕太过无情。不过死罪可免,但终要服众。朕想着便褫夺爵位,贬为庶人,以示惩戒。魏公觉得如何?” 魏弘跪下道:“陛下宽仁,臣替二弟叩谢陛下隆恩。” 这一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却是连番变化,两人如今又带上笑颜,将算计尽数掩在心中。 周元祐道:“若依魏公所言,卫翕此次又立大功。” “不过亡羊补牢,陛下不责怪已是宽仁。” “你这义子是大才...”他赞了一句,像是有些感叹,突然画风一转问道:“他拒婚一事你可知晓?” 魏弘摇头,惊道:“陛下是指宁安郡主?” “正是。”周元祐斜倚在龙首上,一只手随意拨着御案上的奏折,口中道:“他上书拒婚,说不敢应下这桩婚事。他口中自是称自己配不上宁安,不过朕看他恐怕另有计较..…” 他话后半隐,留有后言,凤眸扫过,眼中试探不言而喻。 魏弘沉默片刻,叹气道:“陛下可还记得严贵妃案?” “自然。”当年先帝盛宠严氏,严贵妃难得有娠却没保住,龙颜震怒,最后查明是一宫人投毒所致。严相奏请此事定有幕后主使,要求彻查。那宫人随即被关入昭狱,可任她受尽酷刑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心中已想到这桩故事,耳边魏弘缓缓道来:“那牵涉进去的宫人杨氏正是当年义叔的未婚妻。陛下也知严家奸佞,贵妃一案疑点颇多...”这便是魏弘为先帝留的面子,自胡乱爆发严妃身死,便多有传闻当年元无虞受尽恩宠能自由进出宫闱,他年轻俊美,严妃或与她有染,她腹中孩子是他的也不一定。这样一来,堕胎之事便有了动机,若是严妃自己动的手,嫁祸给杨氏,而杨氏又因与卫翕的亲事,牵涉到魏家。严相借此事发作便是想铲除异己,搬倒魏家,不过因杨氏韧性终不能成型罢了。 “总之那杨氏死的凄惨,他心中一直愧疚,不曾忘记,这也是他多年未娶的缘由。” 周元祐不知信了还是未信,默了片刻道:“不曾想他竟是如此重情之人。” 目送宫人将魏弘送出去,周元祐松懈下来靠在椅背上。他合上眼,宋墨小心道:“陛下乏了?要不要去榻上歇一歇?” 周元祐睁开眼望着屋顶上盘踞的龙纹不言语,接着勾起案上薛泮的折子拿在手中敲打桌案,“这卫翕当真厉害。朕原先恼他拒婚,可他马上就给朕送一份大礼表忠心,朕倒不好责怪他。你说他厉不厉害?”他偏过头朝他笑 宋墨涎笑道:“厉害,可他再厉害也是陛下的臣子,要为陛下所用。” 显然周元祐听了这话很是开心,他按揉眉心将手里的折子挥到一边,“你说的对,再厉害的臣子也要乖乖为朕所用。” 他背手起身像是突然想到一般举起一根手指笑道:“啊,你一会儿出宫去刘直府上一趟,问问他龙湖丘上风景如何?” 庄子上,主屋里不要妙音伺候。一来她伤了手臂本就不方便,二来那日扶光当面撂下话,茯苓就算了,她本就不喜她,柳娘却大为震惊。 她原先同她一个屋,起居常在一处。这些年因为年纪大,有心将她作女儿看。她家里人都死绝了,百年之后也不知谁来供奉她,自己当初生的也是个女儿,便有意想认个干亲。这事盘桓在她心口一直也没说出来,现下更是恼的不行。 她怨怪茯苓道:“你既知她是陛下派来的人怎么不同我讲,我还傻乎乎地待她好。” 茯苓道:“你没见七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没了她还有旁人,陛下将七娘看的紧。你性子简单,我若是同你讲了,你是不是要将她看作敌人,百般刁难。” “我,我...”柳娘试图辩驳,“可你也不能什么都不同我讲呀。我真心信她,要是一不小心将七娘的什么事说给她,她转头就告密,那不是要出事...”她一想到这个,就皱着眉头转来转去,想去回忆自己有没有说过不该说的话。 她突然想到,“我有一日同她抱怨过陛下来了七娘都不欢心,她,她会不会把这话告诉陛下啊。” 真是急昏了头了,茯苓也对她没多指望,无奈安抚道:“这还用你说,那上面的人自然知道。七娘自被他禁着,又何曾真的展颜过。” 柳娘叫她说的心伤又心惊,捂着胸口去看她。 “他左右是觉得七娘翻不出他的手掌心的。至于七娘是否愿意,是否开心都不重要,他手里有阿迦在...”她唇瓣抖了抖,才将话说下去,“嬷嬷,这事你就当不知道,原来如何还是如何。她待七娘还算尽心,你也不要多为难她,毕竟是圣意,七娘都莫可奈何,她又能如何?” 柳娘眼眶转红,强忍着泪意,茯苓叹了口气,在她手上轻拍了拍。这下她反而忍不住了,靠过去趴在她肩头埋头痛哭,“天上的神灵都看着,为何要叫七娘受这样的苦。” 这日柳娘回到屋里,妙音自己在换药,她轻轻唤了声嬷嬷。 柳娘说:“可不敢当。” 妙音低下头眼眶发红,咬着唇瓣半晌道:“我是孤儿,从来没有人比嬷嬷待我好,我都记在心里。” “不必要。我是蠢人,不敢跟你这聪明人呆在一起。你也别记着我,指定没好事。” 妙音无声垂泪,眼泪珠子不停,鼻子时不时抽一下,叫柳娘听得心烦。她看着篮子里她给她做了一半的鞋子,心里郁气横生,正要开口,仆人敲门道:“嬷嬷,姑姑叫我来唤你,宫里来了人,说是要请夫人回京呢。” 她猛地转头瞪妙音,妙音抬头,眼中无措亦是不解。 扶光屋中,那内侍站在屏风外躬身禀道:“张真人带着两个徒弟如今正到了清风渡,想是再过旬日便到长安。陛下的意思是,夫人思念故人,正好一见,便让小人来接夫人回去。” 11、第 11 章 这日,被关押多日的魏弢终于获准归家,连日惊惧睡不着觉使得他脸色发黑,眼珠通红,看人时像是要去寻仇。 长子魏玉给送他出来的内侍塞了银子,那人藏进袖里客气颔首。 “郎君忠心耿耿,戍边多年劳苦功高,等这阵过去指不定哪日陛下便要起复您。” “多谢内侍。”魏弢眼皮一抖,拱手行礼 魏玉说:“自知道阿耶出事后,母亲便晕了过去,大伯母同表嫂都来家中看过。后来大伯进宫,陛下才肯宽赦。我今早出门时,她精神好多了,还吩咐仆人备下事宜,请了相国寺的僧人来,要给阿耶去去晦气。” 魏弢黑沉着脸,面上一颤,命令道:“先去王府。” 武阳王府中魏弘正在用早膳,他胃口大,早膳便要用一碗面盆大小的汤饼。不过御医说吃的太多太快会伤脾胃,他原话是王爷龙精虎猛,但毕竟不是少年时,还是要适当为好。 魏弘有些感叹,但多年的习惯不好改,穆氏便命人把给他盛饭的碗变小。如今他大马金刀坐着吃饭,穆氏在旁拨着蒜。 “六郎的院子都收拾好了吗?” 江氏睇了眼婆婆起身道:“都收拾好了,父亲放心。”她顿了顿道:“虽然离父亲院里远了些,不过那儿通透宽敞,其他的反倒没那么好。” 魏弘搁下箸叫江氏心都拎了拎。 穆氏拿帕子擦着手幽幽道:“王府里子女众多,儿郎们住的好好的,总不能为了他腾出来。再说也不过几年功夫,等成了婚自然不会在府里住了。” 她看他不动,“郎伯这是吃饱了,蕊儿...”她叫一声仆人,要她们将桌上的碗碟都撤下去。 魏弘气的郁结,顾念儿媳在旁不愿发作。 江氏忙打圆场道:“母亲等等,不急。我记得父亲爱吃麻饼,您再用些,都是今早现做的。” 正当这时,魏弢来了。他冲进来,前面通报的仆人就比他快了一只脚。 “家主,二,二郎君...”话还没说完,魏弢已经跪在魏弘腿边哭起来。 江氏立马起身站到一旁 “大兄,大嫂,我被那卫翕害的好惨啊!他丝毫不顾与我魏家情谊,定要致我于死地!我这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险些就没了命。大兄!他这般待我,便是将你也不放在眼里!他如今做了幽州总管,被陛下器重,便有了二心,要谄媚迎上。他分明是担心我在幽州分他权力,借此机会剪除我,好叫他一人做大再无掣肘。阿兄,你要为我做主啊!” 他抱着魏弘小腿哭的涕泪横流,魏弘被他牵着下身摇晃,一只手搁在桌上默默攥紧。 “阿玉。”他唤道:“将你父亲扶起来,回家去吧。” “父亲...”魏玉害怕他父亲,但更不敢忤逆大伯, 魏弢挥开他,“我受了如此大的委屈,险些命都没了,阿兄就这样不管不顾么?莫非阿兄也怕了卫翕不成?!” 穆氏暗道不好,正要相劝,魏弘已骤然起身一脚将魏弢踹倒。 “是他叫你睡了那叛将的姬妾,将人放走的?后来三郎赶到,你将此事栽赃给手下副将,处死姬妾,贿赂来使。” 魏弢缩着脖子冷汗从后颈处滑落。 “这一桩桩,一件件单拎出来,你今日怎么还能在这里同我告状?你真以为你在军中这些年做的事上面一概不知?弹劾你的折子有多少?陛下不动你,是真的看在我的面子,因为你姓魏?” 魏弢停下哭,喊了声大兄 “你那日向我求救,你可知稍有差池便要将我一并害进去。若我真为你隐瞒,他朝事发陛下会如何处置我。三郎早已来信与我说明,他之行事光明磊落,我只恨他非我亲儿,不然我也不会这把年纪了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 魏弢伏在地上,抖着身子道:“我是不中用,可卫翕大兄也不可尽信。陛下分明有意抬举他打压你,你不可不防啊!” “滚下去。”魏弘怒吼一声,魏玉急忙将他扶了下去。 屋中静下来,魏弘突然重锤了一下桌案骂道蠢材。 桌案上的金杯弹起来,咕噜滚到地上去,江氏捂着胸口大气也不敢出。 穆氏弯腰将杯子捡起来,缓缓道:“二叔是荒唐了些,不过他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郎伯不要轻信了三郎,他如今翅膀硬了,与家中到底隔着一层。” 魏弘知道他这妻子惯来如此,平素就罢了,他不与她计较,但今日着实恼火,怒道:“当初原本可做一家人,我说要他娶了大娘,你不愿意,如今倒要我小心提防他。你看不上他,我还以为你为大娘选了位多好的夫婿,结果呢?挑来拣去,挑了个短命的。” 这是专往穆氏的心窝肺管子戳,她起身拂袖,桌案上的杯碟瞬间砸落在地。 “那也是你的女儿,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就为了一个外人!” 魏弘说完便后悔了,但叫他服软绝无可能,“我是叫你不要太过算计,反误了自己。”他一拂袖冷脸离开。 这一个早晨江氏过得真是胆战心惊。 她上前安抚,抚着穆氏有些发抖的背脊劝慰道:“父亲吃软不吃硬,你最知道他脾气,他方才是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 穆氏红着眼眶,当真以为她不知道他心里对崔氏是何等钦慕,那素琴生的有五分像她就叫他迷了心神,生下六郎来。那卫翕在他眼中虽不是亲子,但胜似亲子。他还要挑这样的人来给大娘做夫婿,这是要往她眼睛里揉沙子,她如何肯应。 另一边,刘直自那日得了周元祐那句话便一直坐卧不宁。数日后,派去华阴的仆人将李家兄弟带回,他明白原委后当即大怒,一脚将李荣踹翻在地,“你若不想活了直接找条河跳进去,或是解了腰带挂树上去,为何要害我?” “舅舅,我绝无这样的心思,只是想讨母亲欢心。” “那是我阿姊,是你生母吗?!你生母葬在何处?得了你这大孝子几分孝心啊?” 李荣面庞涨红死死盯着地砖上的花纹。 李苍觑了他一眼咳嗽道:“舅舅,这事是大兄做的不对。不过事已至此,你骂他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如何挽救。” “挽救?陛下亲自派人来提点我,这消息已传到陛下耳中,显然夫人记恨在心。”他突然想到,“你们可有去赔罪?” 李荣抹了把脸上涕泪,回道:“自然!只是后来...后来庄上说夫人不见,不让我妻进去。” 刘直听了火又冲上去,抬脚又去揣他。 “舅舅听我讲...”李荣缩着身子躲避,抱头喊道:“庄上的仆人拿了银子告诉说前几日遭了贼人,夫人受了伤。这些日子庄子里都门户紧闭,要我们过阵子再去。” “贼人?” “是,是。”李荣急忙应道 刘直细问贼人身份,李荣答不上来。他以为又要挨打,却只见他细眼微眯,另一只眼珠是死的,恐怖极了,不知在做什么盘算。等他们一走,刘直立即召来心腹家仆让他即刻动身去打听这贼人身份。 秦国夫人府,主人归来,沉寂的屋舍再度焕发生机。许多仆人没见过茯苓,可见她服侍夫人近前暗暗猜测她身份,与之相比原先夫人身边的妙音倒是颇受冷落。 那日妙音寻了个无人伺候的档口,在扶光面前跪下。她进来便跪在地上,扶光愣了下,叫她起来。 “我对不住七娘。” 扶光轻声道:“那我要叫你不和陛下禀报我的一举一动,你能做到吗?” 妙音抿着唇,眼睛发红,显然是两难。 “七娘在长安时,宋内侍每次会寻机问我,其余时候不多。只有七娘出京了,他要我旬日便送消息去,好让陛下知道七娘境况。” “知道了。” “七娘?” “我不欲为难你。今日你既同我这样说,那我便再问你一次,今后我不愿你事无巨细将我之事报于陛下,你可能做到?若你愿意,我就当从前的事都没有发生过。若你惧怕,还是如从前行事,我也不会苛责你。你不必现在就答复我,仔细想想吧。” 扶光不过等了片刻,她便伏身向她磕了头。 “那日七娘不叫我将你的伤报给陛下,我便知道七娘容了我许多年,我是感激的,再不会辜负七娘。” 夜里茯苓给扶光换药,她背上淤青都好了只有那处流血的伤口还未好全。刚缠上纱布,周元祐就进来了。 “姐姐背上怎么了?” “不小心扭了,敷些膏药。” 她简单讲了,起身的时候茯苓将衣衫披在她身上,手不自觉有些发抖。扶光牵住她手指握了握,道:“姑姑去把香点上。” “姑姑竟一道来了。” “小人多年未见阿迦,自然也想见一见。”茯苓颔首行礼退出去 烛火摇曳正打在扶光细白的脸上,她身上一点淡香,如今伸手将长发从衣服中掏出,臻首微垂,模样静好。多日未见,他这才觉得他是如此思念她。 他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大郎身子一直不好,御医束手无策,张厚医术奇绝,朕便想让他来给他调理一二,这才召他入京。姐姐与阿迦多年未见,也是个机会。” 扶光嗯一声,拿过牙梳轻轻理着发尾。 周元祐心下微松,当初他建议让阿迦到她身边来陪伴她是如此抗拒,原以为此次她定是要恼的。 “我不想引起太多流言,届时不必让她到我府中来,直接在外面见一见就好。” “姐姐想的周到,依姐姐的。” “谢陛下。” “姐姐在庄子上有没有什么趣事?心情好些了吗?” “都好。” 扶光半倚着,睫毛垂下,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他一时情动,挨过来嗅到她发尾湿润的香气。 扶光偏过头,他唇落在她发间,稍稍一顿就顺势亲吻她发丝下的耳朵。 “姐姐。” 扶光挡在他身前,“旅途劳顿,陛下容我歇两日。” 12、第 12 章 街市上人潮如织,叛乱平息数年后,往来胡商又渐渐多了起来。过几日便是献俘的大日子,届时游行的车队要自春明门入,一路舞乐。长安上下欢腾一片,高大的阙楼经过重建,繁华的景象几乎让人忘记当年那场可怕的战事。 在灵山上长大的阿迦最多见过山脚下的镇子,这威武的城墙,高大的门楼,拥挤的人潮,看都看不过来。她见一个人头戴毡帽,有金色卷曲的毛发、碧绿的眼睛,吓得缩在崔道恒身后。 崔道恒被她抱住,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无奈看她。 她小声道:“师兄,那个人的眼睛是绿色的。”眼睛还看着那边。 崔道恒说那是胡人,长安多的是,别大惊小怪的。 他将人揪出来。师父进宫给大皇子诊脉去了,他们呆在观里着实无聊,便跑出来玩。可一转眼的功夫,她又躲到他腿后,崔道恒见了过去的骆驼,翻了个白眼。 终于好点了,路上过来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她立刻走不动道了,“师兄。”声音软乎乎,牵着他的手摇了摇。她也不说要,崔道恒看她,她认真看着稻草垛上插的糖葫芦,又抬头看他。呵呵,她朝他笑,崔道恒被她逗笑,“给你买!” “好呀。”她牵着他过去 “要哪个?” 阿迦认真挑选,看来看去,指着一个说要这个,她看过了这个果子是最大的。 小贩见这两个孩子穿着简单却很干净,况且都养的白嫩,尤其是那女孩儿,软乎乎的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像画里的小仙童一样。他没想过他们会付不起钱来,取了阿迦心仪的那串就给了她。 可崔道恒找来找去都找不见自己的钱袋。他摸着袖口,探进去,胸前都没有。 小贩面上笑也不见了,偏偏阿迦已经舔了一口。 “小郎君...”他皱着眉 “实在抱歉,我钱袋掉了,我..”他拿出一只青绿色的瓷瓶倒出一枚药丸来给他,“我拿这个静心丸跟你换行吗,这是我师父亲手制的,外面难求,一颗便要五十文,我今日就拿这个换,行不行?” 小贩看着鼻子前这个颗老鼠屎大小的药丸,怒火上涌,“什么静心丸?你想吃白食是吧?” 你可以说你没钱,但你不能当我是傻子啊 “不不不,我师父是圣上都要请召的张真人,灵山你知道吗,我们就是刚从灵山到长安来。” “刚出山的野人也要懂规矩。你拿了我的糖葫芦,就要付钱。五文钱出不起?我看你这小道长长得人模狗样的,骗钱的?还说你手上这药值五十文,真当大爷我是傻子么。” 他一挥手崔道恒手上的药丸也被他击落了。 “这真值五十文!” “我不管,你将钱付了,不然我就要找武侯拿你。”他这自然是唬人的,武侯哪管这几文钱的事。 阿迦有些怕,却也只是缩在崔道恒腿后边,举着糖葫芦眨巴着眼睛看他。 “多少钱?”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崔道恒看过去,帷帽至膝看不清样貌,可一见便知是个气质极佳的女郎。 小贩有些犹豫,茯苓解开钱袋,拿了一枚碎银给他,“这些够不够?” “够,够!”他接过来,忍不住放到衣衫上擦了擦。 扶光转头对崔道恒说:“你也拿一根吧。” 崔道恒不动,阿迦推了他一把,“师兄。”她声音小小的,显然对扶光她们这些生人还是怕,但让崔道恒也能吃上糖葫芦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多谢女郎君。” 崔道恒行了一礼,想了想赶紧将药瓶奉上,“这是我师父自己制的静心丸,能平心静气,滋补身体,女郎君方才你替我们解围,不好白白领受,请收下这药。” 扶光接过来,说:“你师父姓张,我方才听你说你们从灵山上来?” “是,我师父姓张,名厚。” “那我约莫是听说过的,寻常人家千金都请不到的张真人。” 方才被那小贩奚落是山里野人,如今遇上这么个温柔高贵的女郎,还识得师父,崔道恒顿时觉得有种惺惺相惜的激动感觉。 谁知下一刻这女郎君便要请他们去吃茶 “相逢即是有缘,去旁边的茶楼坐一坐吧,那儿的点心不错。” 她说完便走到前面去了,崔道恒有些犹豫,看了一眼拉着他袍子的阿迦,去不去?他用眼神问她。 阿迦有点想去。 她那意思他一瞧就明白,约法三章道:“进去里面不能要东要西,要听话,不能失礼?明不明白?” 阿迦立刻点头 茶楼有三层高,他们选了二楼临着天井的雅座,天井下有人在说书。 龙须糖、糖翠梅、如意卷、豌豆黄..… 每一只碟子里仅装了五块点心,瓷碟摆满一整张桌案,还有精致的高银瓶装着紫红色的桑葚汁。 崔道恒和阿迦眼睛都花了,不知道该先拿哪一个。 茯苓调了一碗乳酪给阿迦,上面撒了碎碎的山楂、杏干还有一勺琥珀色的蜂蜜。 阿迦小声说谢谢娘子,叫茯苓听的心都化了。 因为有遮挡的纱帐,扶光将帷帽取下来,高髻上簪一对琥珀双蝶钗,极为简单的装饰,然而她生的实在好看,容貌秾丽,气质却疏冷,叫崔道恒想起灵山上的雪,又好像冬日潭水中飘起的雾。 这样的女郎天生就叫人心折,他从没见过比她还要好看的女郎(虽然他见的不多)。 青女素娥若为真,便也就这样了吧。 不想让她觉得他们太过没见识,也怕冒昧了,他拿了一块花生酥默默低头。 他想给阿迦也拿一块,但是晚了... 她睁着一双圆眼睛,羡慕极了地看着扶光,“夫人,你好美呀。” 扶光愣了愣,唇角弯起,顿时若冰湖消融,释出淡淡的温柔,“你喜欢吗?” 她点了好几下头,软绵绵地说:“喜欢呀。”她目光落在她头上精致的发钗、额心的花钿,红润的唇瓣、还有涂了花汁的指甲上,看的极为认真。 扶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阿迦叫她笑的害羞了不看了。扶光眼中更加柔软,像风中拂动的丝缎,“多吃些点心,如果不合胃口,还可以换。” 这时楼下的说书人一敲锣鼓,要开始表演了。 两个孩子立刻被吸引了注意,撩开帘子趴到栏杆边。 “上回书说到,禁军过了普阳渡,人疲马乏,可粮食早已耗尽。严尽忠嚣张跋扈,不满士卒寻粮太慢,又疑士卒私藏,当众鞭笞喝骂。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此时正在逃亡途中,士兵腹中饥饿,又要忍耐辱骂,时日一久,早是愤恨在心。” “诸位想想,若你是那士卒,日夜不得安眠,腹中空空,还要看那奸臣吃的肚圆肠肥朝你甩鞭子,你当如何?” 台下的人便配合的扬拳道:“当杀!当杀!” “是日夜里,眼见禁军士卒愤怒难平,左近卫大将军胡执礼对士卒高声道,‘若非陛下身边有奸诡之臣,使陛下耳不闻政事,目不辨奸佞,听信胡贼,致使直臣寒心,又怎会让叛贼一路南下攻陷两京。此一事皆由严尽忠而起,不杀此人,天理难容!诸位英雄皆是忠勇之人,可愿随我杀尽严贼,匡扶社稷!’士卒立刻举刀相和,‘愿誓死追随将军!’顷刻间,胡执礼率士卒拔刀赶至严贼屋舍,严贼听闻喧哗骑马奔逃,在马上变被乱刀砍死。随后,将士们冲入将他家中儿郎尽数砍杀。一时间血流成河,尸骸蔽野。” 崔道恒问阿迦听得懂么 阿迦瞟他一眼,点头,短短的手指支着下巴小声道:“我在镇上时听过..”还忍不住给他剧透,“后来就是他们把皇帝的贵妃娘娘也杀了,贵妃娘娘死了皇帝伤心的不得了。” “这你都知道?那你还看的这么起劲” 她哼一声,眼睛直勾勾的眨呀不眨。 可长安的版本又不大一样,只见那说书人压低声音,身子前探,像说什么秘密似的,“不过独有一人不一样,严家十郎严昉,他并非被禁军所杀。军士哗变之时,他正带着妻子在外放马。他妻子是谁,诸位可知?” 众人争相猜测,突见一人高声道:“萧氏,萧驸马的女儿!当年长安城中有名的才女,生的也很是貌美。萧驸马自命清高,当年肯将女儿嫁给严家跌破多人少人的眼睛。” 说书人:“郎君说的正是。当年严昉不过一纨绔子弟,劣迹斑斑,不学无术。可偏偏驸马就将掌上明珠下嫁..” “那有何稀奇?他还替胡贼做了一篇举世好赋呢,卖女求荣有何不可?” 众人嘻嘻笑起来 说书人道:“可驸马愿意,萧氏却是被逼的。可怜这倾城美人就如一朵鲜花插在那牛粪上。她心中对严昉显是恨极,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将严昉杀了。听闻士卒们找到她时,那萧氏跪在地上浑身是血,如地狱罗刹,正在割那严昉的头颅。” 说书人抬手计划,“就这样,夜里林间都是那撒撒的磨刀声,直到她将那头颅割下扔在士卒跟前,冷声道,‘此为严贼之子严昉,我耻于为妻,尔等拿回去领赏吧!’” 众人许是被他那形容吓到,一时怔了证,少顷才有人道:“这女子倒是有气节,比她父亲好上太多。” “可也太凶残了些。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若想到我家娘子有朝一日将我头砍断...”他摸了摸脖子觉得有些发凉。 “那萧氏定是恨极了他!” 一时讨论声沸沸,茯苓握住扶光发颤的手唤道:“七娘。” 崔道恒听见转头立刻惊道:“娘子怎么了?哪里不适吗?怎么脸这样白。” 13、第 13 章 扶光不想吓着两个孩子,说人太多不透气。 茯苓赶紧扶着她出去,崔道恒牵着阿迦跟出来。他们出了茶楼找了处背阴的墙角,崔道恒说:“我虽然医术只学得皮毛,但也能看看,若娘子不介意,我给她搭个脉。” 茯苓自然不会推辞,他手搁在扶光腕上,脉象有些虚浮,如今有些急促。他心下稍定,说他方才给的静心丸,娘子吃一颗会好上许多。 茯苓照做,拿了温水给七娘服下。崔道恒个子同她差不多,小幅摆着两只手给她扇风。 “七娘好些了么?”茯苓问她 扶光点头,脸也不那么白了。她见阿迦看着她,朝她弯了弯唇角。阿迦没说话,就是牵着崔道恒袍子的手悄悄松了松。 崔道恒想着她们定要归家去了,他和阿迦也要回正清观。没了钱袋,人生地不熟,总不好再在外面闲逛,是以乖巧告辞。 扶光舍不得阿迦,细细看了她一眼对茯苓说:“姑姑送他们回去,我自己坐车回府。” 崔道恒要推拒,他认得路,况且娘子身子不大舒服,怎好再麻烦人家,可扶光坚持,说你也是个孩子,还是小心些的好。他方才在她面前没了钱袋,那窘迫的样子就在眼前,便不好再推辞。 扶光坐车离去,驾车的马是两匹雪白的三花马,金灿灿的马饰贵不可言,崔道恒知道定不是寻常人家。 茯苓目送扶光车马离去,转身叫两个孩子等等,她进了茶楼打包了些点心。 崔道恒牵着阿迦在外面等着,阿迦这才问他:“那个娘子生病了吗?” 崔道恒赶紧说没有,“不过是一时不适,你这样说反倒是咒人家了。” 阿迦哦了一声说:“我不说了,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她家中富贵,定有奴仆操持照顾,你不用担心。” “好。”她点了点头 茯苓出来后,叫了一辆骡车,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正清观。 正清观在长安西侧,在城中并不显眼,如今佛教更盛,城中兴盛的多是佛寺。正清观门前清静,观门外植了两颗年代久远的松柏。天色也不早了,夕照将树影斜拉在地上。 骡车在外面停下,崔道恒先下车将茯苓扶出来,又去抱阿迦。 茯苓将点心给他,他毕竟比阿迦大些,不免去想这娘子为何对他们这样好。莫不是因为师父?他想到初识时扶光的几句话,愈发笃定。是以离别时,他便道:“多谢姑姑送我们回来。我刚给娘子诊脉时她气血虚窒,想是有体寒的毛病。” 茯苓颔首,“小郎君看得不错。” 他说:“这不是什么大病症,姑姑不要太担心。寻常女郎多见这样的症状,只要悉心调养日子久了会好上不少。我医术浅薄,不过我师父在这上面很有些心得,若娘子需要,我和师父说一说,也是答谢娘子今日为我二人解围。” 茯苓说:“小郎君有心了。我回去会同七娘讲的。” 她目光落在阿迦身上,温柔地摸了摸她脑袋,嘱咐道:“今日吃了许多糖,别忘了刷牙。” “嬷嬷放心,我看着她。” “嗯,改日得空了我再带娘子来。” 天转阴,雨点落下来,由疏至密,茯苓叫两个孩子赶紧进去,自己遮着头顶上了骡车。 ...... 门下省值房,因为皇帝有意北巡,消息一释出立刻便如投石入湖,激起不小的波澜。 周元祐是想借此次献俘的声势北巡边境,既彰显国威,稳定北境,又能影响其他地方。 此事有利有弊,争论不休。 中书令李临安带头反对,一则边境不定,二来靡费颇多,国家休养生息不过几年时间,国库不丰,去岁关中又有旱情,实不该在此时大动,就差说一句劳民伤财了。而司空刘直站在皇帝一边,他以皇帝喜好为准,并不稀奇。 李临安向来看不惯刘直,这独眼宦官,并无实才,只会谄媚奉上,却能占据高位,尸位素餐莫不如是。他素来耿直,争论起来只差指着他鼻子骂他蠹虫。 争吵下来乱糟糟一片,还是屋外一声闷雷叫人停下,窗外雨势瞬间变大。 有人问:“那献俘的军队已在城外候着了吧?” “是,后日就是献俘仪式,自然是整装待发。” “希望是个好天。” “钦天监若连这都算不准,陛下势必要砍了他。” “听说那卫翕推拒了婚事。”赐婚还是李临安的主意,陛下欣然受之,如今卫翕拒婚,胆子真是不小。 “他年纪不小了,身边无妻妾,无子嗣,真叫人稀奇,莫非是有那等...”说话之人挤眉弄眼,言谈间尽是调笑。 刘直吃下半盏茶,咪成缝的眼闪过一道诡谲之光。 这雨给局面降了温,毕竟这北巡之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待雨势稍退,大臣们便往宫外去。 莲生见了谢珩急忙过来给他撑伞,孙羡追上来,谢珩接过伞对莲生道:“你牵着马,我同侍郎走一走。” 雨声淅沥,砸在油纸伞上很响,孙羡声音也大了些,“陛下看着温和实则独断,他既有此心,想必早有打算。李临安反对也改变不了什么。” “此次李公有些势单力薄。” “他出身江都,朝中勋贵早有不满,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中书令还是北巡?” “自然是北巡之事,不,两样你且都答来。” 谢珩望着伞外雨势,不过一场阵雨已渐平息,方才值房内的味道并不好闻,如今舒服许多,他负手含笑,缓缓道:“北巡之事尚不成熟,陛下心中又真是为了威震四方吗?恐怕是忌惮藩镇。” 孙羡看他,“确实如此。” “武阳王虽在京中荣养,但在朔方军中威仪甚重,更有魏军之称,如今他家大郎在外领兵,很有其父风范。可武阳王尚算忠心,若论河南、河北,又何止于此。如今将帅任命皆由地方自决,朝中无法插手,更有隐匿户籍不报,朝中召请不应。” “那依你看,破口在何处?” “不正在那献俘的幽州节度使身上。他在幽州时日未久,根基不稳,李秀病亡之时,其子李满欲直接接任幽州节帅,可陛下颁布诏令以卫翕军功任卫翕为节度使。幽州虽有不服,但也不敢不从,卫翕当时手中持军,叛乱很快便被平息。卫翕是朝廷亲封,意义非凡,他对陛下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可依你所说,哪个节帅当初不是朝廷册封,山高路远,终生叛心。” “所以我说陛下所图非一时之事,要从长计议。” “那中书令呢?” “陛下此次选秀多择江南世家女,想必要重用江南世族,今日为何众臣站在刘直身后,定是心中不满。陛下还是要重用李公的。” 孙羡听了点头,赞道:“清臣,朝政之事你总是洞若观火,在国子监时就是如此。” “看的懂,不一定行的对,知行本就是两件事。”他自嘲般笑了笑。 这时,前面道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行来,摇摆的车帘间露出一女子侧颜。谢珩执伞的手倏地捏紧,视线不由自主便追寻过去。 他脑中无法思考,觉得这雨若停,万籁俱寂。 “清臣。” 直到孙羡唤他,他才若初醒,缓缓转过头,眸中干涩,怅然若失。 茯苓回到府里时雨已经停了,她先问扶光身子,妙音说没见七娘怎样呀,回来就让人去了库房,说要找些首饰。她手里拿着药,茯苓让她赶紧给柳娘送去,她才是病了有些伤寒,不然今日怎么说也定要跟去。 她到了屋里,扶光正拣着仆人送来的首饰看,金银珠花树的头钗、金镶玉簪、镶宝石的金钏,一幅的金项链,还有一组的琉璃钗环。 她说:“姑姑觉得哪个好看?我见阿迦喜欢。” “太贵重了,七娘送过去她也不会收。” “是呀。”扶光搁下手,随便拨了拨琉璃珠子,方才那股兴冲冲的劲散了不少,“可以打些简单的去,不急。” 茯苓道:“她身边那个崔小郎君是稳重的,我看他们感情极好,他方才显是要问七娘身份又怕打搅,便说要是七娘想调养身子可以去寻他师父。七娘过几日便可直接去正清观,一方面是见阿迦,一方面也叫张真人给你看看。” 扶光点头,“这倒是个好理由。” “方才忘记问她读书识字了吗?” 茯苓将窗阖上一扇,回头说:“我瞧着她是个贪玩的。” 扶光说:“首饰贵重,倒是可以送些书去,我记得有些绘本是父亲亲手画的,就是找的话要费些功夫。” “这些都不急,到时让仆人翻出来,刚好晒晒书。” 她走回来,在她手上探了探温度,认真道:“七娘身子有些弱,晚上那些冷酒不要吃了。” “姑姑将酒都藏起来了。” “柳娘不敢做,也只有我来了。” 这日夜里茯苓守夜,妙音想她来守,昨夜里就是茯苓在,可茯苓让她去照顾柳娘。 扶光躺下的时候,茯苓要吹灯被她喊住,她说:“姑姑给我留一盏。” 茯苓应下,帐子已经落下,她只能透过朦胧的光线见着一点起伏。白日那戏文到底是惊着她了。 夜色降临,张厚从宫里回了正清观,赶车的内侍刚跳下车要去扶他,他已经自己一股脑钻了出来。 “贵妃本想叫您住在侯府,住这观里到底还是委屈了你。”内侍还想多说两句,张厚赶紧拦住他谢了恩,又从兜里随便拿了银子给他。 内侍见他进去,还觉得他真是大方,随手一给足有五两。 张厚一进观便提着袍跑起来,崔道恒与他打了个照面,还没打招呼,他就先跑净房去了。 崔道恒在门口问他:“师父你在宫里用过膳了?” “用过了。” “那大皇子怎么样了?” “没那么容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他说的简单,叫崔道恒皱了皱眉,“那咱们就在长安一直呆着?” “暂时回不去。”他想了想道:“你表叔不是也要入城了,正好见一见。” 崔道恒点头,这事他记在心上,姨婆来信的时候还特意提过。 “那日他要领着军士献俘呢,街上肯定很热闹,师父带我和阿迦一起去看看。”她爱听那些说书故事,对上阵杀敌的将军比他还崇拜。 回应他的是几声放屁的声音,他不想再呆了,叉腰问道:“要不要煎服药来?” “不用,不用,忙你自己的去吧。” 张厚解决完人生大事,回到屋里见阿迦坐在榻上伸着脚,自己两只手翘着,崔道恒掰着她那只脚在给她涂指甲。 旁边的药杵里捣的新鲜的花汁,崔道恒就是拿着小刷子从里面蘸点给她涂上。但她指甲太小了,随便一涂就到外面去,弄得他手上都是颜色。 张厚疑惑:“怎么突然折腾这些?” “今日遇见一个好看的夫人,她的指甲特别好看。好看么师父?” 她把两只手摊到他跟前,动了几下小手指。 张厚顿了下说还行。“别弄到衣服上,洗不干净。” 崔道恒说:“那位娘子今日帮了我们,我允了她若要调理身体可以来寻你,师父到时要给精心些。” “我心里有数。”他目光落在阿迦稚嫩的脸上,手上干了,她托着下巴,半长的头发散开,红扑扑的脸,开心极了。 14、第 14 章 献俘当日,长安城朱雀大街被挤得水泄不通,百姓倾城而出都要看一看这幽州胜军的风采。 这日清晨,游行的车队自春明门入,一字排开,足有数百米长。硕大的花车扎满彩色的丝带,上载乐伎舞姬,乐伎奏《破阵曲》,琵琶声伴随雄浑鼓声,铿锵有力,让人恍如置身沙场随军出征,斩下敌将大获全胜。 兵部尚书独立于一架马车上,手执象征伐的斧钺,目光威严,代表天子领军入城。 百姓一路相送,他们抛洒着手中鲜花,等见到那凯旋的幽州兵马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卫翕居于正中,两侧副将各执一杆硕大的旌旗,一杆上书幽州总领骁骑营,另一杆则上书一个大大的梁字,玄底红字,绘虎凤龙纹,旗帜招展。 卫翕单手执辔,穿着甲胄,身侧悬剑,英姿勃发,沙场气质一眼便将他与众人区别开来。不过他生的并不像寻常武夫,反是颇为俊朗,一时间多有鲜花落在他马前。 百姓道:“这便是那收复两州、大破契丹的将军,瞧着很是年轻啊。” “听闻是武阳王义子,曾随王爷征战,收复东京。” “难怪如此,颇有王爷当年风姿。”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之师。” 百姓欢呼起来,“梁军威武,梁军威武。气氛沸腾,不仅叫队伍中的士兵听得激动与有荣焉,连那长安城中守备的卫军亦热血沸腾。出塞击敌,建功立业,大丈夫当如此,若有一日定是要去那边关立下一番功业。 终于到了勤政楼下,众将官下马,皇帝带着一干大臣已立于楼上观礼。 一道道喻令由内侍传出,声音洪亮,响彻天际。 百姓挤在一处仰颈去看,即便距离太远看不清陛下样貌,但日光下照在陛下冕旒上,闪耀夺目,叫人心生敬畏。 关押着耶律璟的囚车被推至中央,礼部侍郎立于阶上,展开圣旨,痛斥罪状。 “叛贼耶律璟毒逾蛇虺,贪胜豺狼,深受皇恩,不思报效,勾连逆贼,叛逃北走...今由幽州总管卫翕捉拿,于朱雀街问斩。” 一声声斩传达出去,军士以手中陌刀抢地,尘土飞扬,金戈声混着隆隆鼓声,百姓挥舞手臂,群情激昂。 此时立于勤政楼上的还有诸国使节,他们见此情景不觉后颈发凉。当年大梁何其强盛,万邦来朝,莫不称臣。如今数年,恍若一只沉睡的猛虎,一朝醒来便要扑杀当年所有欺辱进犯之辈。 礼部侍郎宣道:“幽州总管卫翕上前听旨。” 众人看向那中间受封的年轻将官,他单脚后撤直直跪下,两手交握于胸前,置于眉眼下。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幽州总管卫翕道备文武、衷怀忠亮,蕴权谋而制敌,励诚节以匡时。拜上柱国、御史中丞、蓟州刺史兼检校营州都督,钦此。” 勤政楼上,即便百官都知陛下要重赏此人,但听闻这道旨意仍不免暗暗心惊。这卫翕不过而立,却得封上柱国,要知那武阳王也是因夺回东都得此勋授。陛下待此人之厚爱可见一般。 给事中赵熙立于刘直身后,低声道:“下官听闻陛下欲赐宅,他竟不受,说家资不丰,宅院太大便要寻奴仆悉心打理,他常年在外领兵不用这桩赏赐,求陛下将这赏赐分于将士。陛下赞他不贪富贵,反甚优待。” 刘直团着手,望向在台阶前跪着的卫翕,鼻腔里哼出一声。瞎眼之仇他日夜难忘,又岂能甘心让他做大。什么道备文武的忠臣良将,他要叫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远处数辆华贵的马车缓缓绕道西门,刘直眯了眯独眼,那是女眷们前往的后殿。今日陛下在前殿设宴,等仪式结束,太后便领后宫妃嫔在后殿宴饮。前次华阴之事已有回信,不想竟有意外之喜——他原先还苦恼如何要让陛下厌恶他,若卫翕与这萧氏有染,以陛下脾性,即便再器重,也定容不下他。 西门外,妙音敲了敲车窗说:“姑姑,前面是新城公主的车架。” 扶光下车,周婉也被侍女扶下来。她目光稍顿,扶光屈膝行礼,她略一点头道:“许久未见你,前次的赏梅宴不巧你去了庄子上,我还以为你喜静,今天也不会来,没成想装扮的这样好看,阿弟见了定会欢喜。” 扶光当年与她没有深交,这敌意自然因谢珩而起,她意懒情疏,道谢殿下,对于不在意的人她向来不愿意浪费口舌。 周婉最恨便是她这高傲的样子,怎么,如今还当自己是当年尊贵的萧家女郎么,不过是个委身胡贼的妖妇,若不是魅惑了阿弟,哪里还会轮得到她今日站在此处与她言语。 她二人一同进去到底引来几分注意。青雀跑到扶光身边,曹映秀和善同她问候一声,目光流转,却不多言。 殿中许多生面孔,座次偏下都是颜色姣好年轻的女郎,见礼之后,周婉道:“这都是新进宫的美人吧,江南确实养人,一个个花容月貌,别有风情。” 她们穿的衣裙俱是南边样式,衣料轻薄柔软,宽袖大裙,不似关中,发髻亦是繁复,将花钗围绕一圈插于髻上,状若花树。妆容上眉头散开似含轻愁,口脂色乌,小巧丰润。 “这是南边时兴的啼妆。”曹映秀介绍道。 她目光掠过扶光,她浑不在意,正给青雀叉一小块香瓜。可这殿里的人谁不注意她,那几位美人虽对她陌生,但或多或少都听过陛下爱重这位秦国夫人,如今一见,她容貌果然出色,满屋的人竟都叫她比了下去。 不多时,太后便坐着步辇驾临。一并来的,还有皇帝赐婚的旨意。青雀下嫁魏家六郎的事早就定了下来,如今不过是趁着这大好的日子宣布出来。武阳王在前殿受了封赏,穆氏则由太后赏赐。 太后原先对魏徵并不喜欢,他生母卑微,自小养在军中,学识文采皆不出众。可她也知道陛下用意,皇室是一定要与魏家联姻的。所幸方才在前面见那少年,挺拔修长,样貌俊秀,倒勉强配的上青雀。 穆氏如今已可视作青雀的婆母,她同民间结亲一样要给儿媳准备礼物。然而就是这里出了偏差——她准备的玉环太小了,青雀带不上。 场面一时凝滞,曹映秀急忙解围道:“这是给将来公主出降时备的,等那时公主定是窈窕淑女,要这玉环压袖呢。” 可太后却不见欢喜。她板着脸,一挥手让宫人将装了玉环的木匣收起。 穆氏躬身道:“是臣妇考虑不周。” 太后牵起唇道:“哪里,小事罢了,快回去坐着吧,宴席要开始了。今天是好日子,断不能因此扰了情致。” 众人纷纷附和,将话题引到别处。 舞乐间,扶光听见身侧的昭定侯夫人郭氏与荥阳侯夫人交谈。 荥阳侯夫人问道:“宁安郡主今日怎么没来?” 郭氏用扇子掩着嘴,声音却不轻,“听说她身子不适,前两日染了风寒。不过啊,怕是羞愤的不敢来。” “什么意思?” “我听娘娘说那幽州节度使拒婚了。” 荥阳侯夫人当即睁大的眼,“那可是陛下赐婚,他竟也敢拒吗?” “谁能想到呀,你想便是要冒着忤逆圣上的罪名都不肯娶她。你今日也见了,那郎君得封上柱国,样貌也是不差的,好笑郡主前些日子还闹腾着不肯嫁。要我说这样的郎君,虽出身寒门,但便是世家贵女也配得。” “莫不是她闹起来叫幽州知晓了。” “兴许吧,她还想着要嫁谢家,我看那是痴人说梦,成不了的。” 扶光听了稍怔,她回来这些时日心思都在阿迦身上,今日来也是想见一见那魏六郎。宁安没有动静,她还以为她是认命了,却不想竟是这样的事。 宴过半巡,有个内侍膝行着进来,说那魏家六郎君吃醉了酒,被扶至临风阁歇息去了。 太后听了当即皱眉,“如此场合还这么不知轻重。” 曹映秀劝道:“许是因为心里高兴,阿娘勿要责怪。” 穆氏身边的儿媳江氏急忙起身行礼道:“六郎青涩不知事,娘娘息怒,容臣妇去看一看。” 青雀听了便道:“我也能去吗?” 她放下金杯,舔了一圈嘴巴上的羊乳,眨巴着眼睛望向江氏。 她自是问的坦荡,可叫别人听了不免发笑。 “公主这是关心驸马呀~” 太后刮了刮她的鼻头,佯怒道:“不知羞的小丫头。” 她招手叫她身边秋水给她擦干净嘴,允了她跟去。江氏带着她行至扶光案前,她便上来牵扶光,道:“姨姨同我一起去。” 15、第 15 章 皇家御苑占地颇大,临风阁偏僻,要走上好一段路。 廊外的日光极好,这春日的太阳不会像夏日那样爆烈,温暖和煦照的人心也明媚,可江氏显然不在此列。若非不识得路,她定是早早便派人去寻了魏徵,如今带着公主和萧氏,只盼着莫要出岔子。 到了临风阁,外面没有留守的宫人,这也不稀奇,今日宫人大都聚集在宴会处忙碌。她们一进去就听见侧间有男人的声音,一听就是吃醉了酒,定是魏徵无疑,可还伴着一个女声唤着郎君。 江氏微微变色,急忙绕过屏风,那床榻上六郎外袍已褪,胸前正趴着一个女子。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女子立刻起身,胸前衣裙松垂露出大片白腻。她跪下道:“小人是这儿伺候的宫人,方才郎君被扶进来吐脏了衣物,我适才是在帮他清理,好叫他舒服些。” 江氏冷着脸,问她:“他跟前的仆人呢?” “他去拿替换的衣衫了。” 她这话挑不出错来,可若只是换衣,哪需要趴在六郎身上,分明是别有用心。 这宫宴上自有给男人解闷的女人,可今日陛下赐婚,六郎若生出这样的事,传出去,那些谏官要将他骂死,陛下和太后又会如何看他,势必是要牵连到家里的。 这宫婢心思不论,她却不好点破,要将这事遮掩过去。六郎醉着,没做出什么不规矩的来,想萧氏和公主身边的嬷嬷也说不出什么来。 “让夫人见笑了。”她心下思定,转头对扶光道:“里面气味难闻,我让身边嬷嬷照顾着,夫人与公主随我去外间吧。” 却不想扶光突然发作 “你说你是这儿伺候的,名字叫什么?上面管事的是谁?”她看着地上的宫婢——她低头缩肩,身子丰润,胸臀尤其突出,一见就是生育过的妇人。 胆子也大的很。 “夫人问话,为何不答?”妙音斥她 宫婢瑟缩道:“小人名唤芝兰,原本是宫中伺候的,今年才到这东苑来。” “管事呢?”见她支吾,妙音拧眉道:“还不快答?!” “是...是,夫人,小人真的只是来照顾郎君的。”她朝向江氏拜道 妙音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懂规矩?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又没给你治罪,你怕什么?” 这时,魏徵突然翻了个身,江氏还以为他醒了,上前一步,他扶着床沿埋头吐起来。可方才已吐过一回,再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只是干呕着。没多久,他便脱了力气,翻转回来,扯着领口说难受,声音可怜巴巴的。 茯苓心细,见他脖子被抓出一片红,问道:“郎君是不是起疹子了?我见他有些痒。” “是啊夫人,身上也有。”嬷嬷把魏徵衣领再扯下来些,就见了许多一块一块刚起来的红痕。 江氏这下急道:“快去请个御医来,也不知是不是吃了什么发物。” 这时一个容长脸的内侍进来,行礼道:“小人是东苑副管事张如意,问公主安,给两位夫人请安。驸马这是...” 他伸长脖子看魏徵,江氏道:“烦请管事快去请御医来。” “是,是,小人这便去安排!” 他利落起身,瞟向地上的宫婢,脸色一翻,骂道:“你个蠢货,叫你来伺候驸马,这也做不好!还不赶紧滚出去!”又对江氏道:“夫人,这婢子不懂规矩,我回去定好好惩治她。” 他带着哭泣的宫婢下去。扶光提出带青雀离开,江氏送她出去,正遇上前面来的苍壁。 江氏问道:“三郎叫你来的?” “是,家主不放心,让我来看一看。” “也好,你赶紧进去,六郎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身上起红疹,我也不甚知道他。” 苍壁一听面露忧色,躬了躬身立即进去了。 江氏歉意道:“事发突然,扰着公主了。” 青雀摇头说没事的,反让她不要忧心。 “谢公主宽慰。”江氏目光移向扶光,扶光客气颔首并未多言。 回去路上行至廊桥,对面就有一个内侍急急走来,到了近前,气都没喘匀,行礼道:“夫人,陛下召请,如今已在金鳞阁等了许久。”他方才已去后殿寻过,才知夫人带着公主去了临风阁,已耽搁了不少时间。 宴会尚未结束,周元祐不过是中程歇上半刻,他酒量一般,如今已有醉意,思绪飘然,动作也有些迟滞。 扶光到时他正靠在榻上,半支额头,闭目养神。 “姐姐去了哪里?朕等了许久。” “魏家六郎吃醉了酒,青雀想去看一看他。” 窗未阖,微风将纱帘吹得轻轻拂动,暗金的流纹徐徐展开,像日光铺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宋墨于这光亮的缝隙里悄悄看进去,陛下正枕着夫人的膝盖,痴望着她。 “那魏徵生的不错吧,姐姐看重青雀,朕又怎会随意给她找个驸马。”因着醉意,他眸中湿润含情,唇瓣嫣红。 “皮相并不重要,倒是方才去正撞见一个宫婢趴在他身上。” 周元祐听了眉心微蹙,“他不过一个少年郎,竟是如此浮浪之人吗?” “不,他醉的厉害,身上还起了红疹,那宫婢像是有心勾引他。” 他眸中深思,扶光只需点到即止,太后那儿自有青雀身边的嬷嬷禀报,都是宫里摸爬滚打的人,那点伎俩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只是看有没有心罢了。今日的事说来还是冲着魏家去的,若真在赐婚当日闹出来,魏家定要被安个不敬皇室的罪名。 “陛下该去宴上了。” 她推推他,周元祐起身瞬间又似不胜酒力将她压在身下。 “姐姐今日甚美。”他指尖捋过她散落的鬓发,视线落在她额间的花钿。呼吸间她身上浅香与他酒香混杂,让他有些发热。 “陛下宫里那么多新的美人,我还以为陛下看花了眼。” 她轻淡的声音搔过耳朵,他乍闻有些焦急,随即眼中一亮,贴近她,“姐姐醋了?” 他鼻尖蹭了蹭她的,心中欢喜,“那不过是为了平衡朝堂,朕要重用江南世族。若可以,朕心中想的,也只想立姐姐作皇后...”他眼中缱绻,抚过她眉眼,深情道:“朕当年第一次见姐姐便在心中想,若我的王妃是姐姐就好了。你不知我当时有多羡慕谢珩...” 他亲吻在她唇角,手指勾缠住她腰间丝带,轻轻一扯。 里面的动静渐大,宋墨看茯苓一眼,朝外面点了点下巴道:“姑姑请吧。” 陛下醒酒的功夫召秦国夫人伴驾之事很快便传开,这酒一下便醒了近一个时辰。陛下亲自派金吾卫送夫人回府,夫人想是累着了,听说是陛下亲自抱着她上的马车。原以为宫里新进了这么多美人,萧氏怎么也该被冷落一二,没成想还是盛宠依旧。陛下待她之心,可见一般啊。 男人们将这事当作酒后调笑,言语间也多有放肆。 卫翕听了蹙眉,萧氏当年何等尊贵,如今却沦为男人酒后谈资。他也不知是不习惯还是不忍,吃下一盏酒,目光不觉落在对面谢珩身上。他酒饮得不多,有人来敬时才客气对饮,动静间仍是当年世家子弟之首的好风姿。可这风姿有何用,他心中不免鄙夷——当年谢珩与萧氏感情甚笃,是京中佳话,都说谢珩爱重她,可到头来便是如此么,可细想这也不是他该置喙的事。 宴席结束,魏弘喝的多了被人扶着上了车,如今正靠在车厢内,脸色发红,眼睛发直。 家仆道:“家主,三郎在外面。” 他反应了半天才道:“让他上来。” 卫翕坐进去,“义父。” 他摆摆手笑道:“我如今年纪大了,到底不比从前,酒量也不行了。”家仆倒了一杯浓茶给他,他吃下后吐出一口气道:“你是有事要与我说?” “我想叫义父回家去不要苛责六郎。” 魏弘唔一声,搁下茶杯,六郎早早便被妻子带回去了,听说太后赐了药,也没怪罪,倒是多有关心。他道:“我知道了。他与家中不亲近,你等空些常来家里,一是陪陪他,二来我与你许久未见了。” “我明白。” 魏弘见他英挺侧颜,比早年稳重许多,话也少了。他抬手拍在他肩头,“你的亲事,你难道想一辈子不成婚吗?陛下当日说你拒婚,我真是吓了一跳。如今连六郎都定下了亲事,你不可再耽搁下去了。你母亲去岁曾来信于我,若无陛下赐婚,我原本已为你向萧家提亲。” “萧家?” 他点头,“正是当年的萧相,他家中十三娘,花容月貌德才兼备,与你相配。” “十三娘年纪尚幼吧。” “你这小子!人家没嫌弃你年纪大,你竟嫌人家小。谁让你耽搁至今,如今人家才是婚嫁之年,你呀早成了老菜帮子了。” 卫翕弯了弯唇角,“义父为我操心我十分感激,只是我无意娶世家女,往后若有机缘,寻一寻常人家女子便可。” “我真是不明白你,世人最重出身,你却全然不顾,你母亲断不会应。” 他笑笑不驳,魏弘无奈,“不论如何,你到底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早些娶妻生子是正经事。即便不娶妻,纳个姬妾生下孩子也是好的。过几日曲江池边有马球会,你若有心相看一番,哎,还是罢了,你刚拒婚,还是先放一放吧。” 他酒醒了大半,突然提醒道:“长安并非幽州,我今日宴上见那刘直多次看你,此人阴险记仇,睚眦必报,他如今身居高位,你要小心。” “儿明白。” 卫翕下了马车,苍壁牵着马上前,“家主要我扶你吗?” “我又没吃醉。”他翻身上马,很是利落,可拿着缰绳又问他:“你赁的院子在哪儿?” 苍壁失笑,“家主随我来。” 苍壁的赁的院子在承平坊,附近住的都是些寻常百姓,宅院破旧,原先租给衙门里一个小吏。 苍壁打了井水,又煮了一炉茶水,拧了帕子递给卫翕道:“家主要有人来拜访,真是不像样的。今日灶房还是叫旁边的邻居婆子打扫的,她为了挣这几个钱没去看游行,回来时还在说吃亏了,有领米粮的,要我多给些。若她知道你就在这边,不知会不会惊掉了下巴,陛下亲封的上柱国竟住这样的宅子。” 卫翕擦一把脸,低声道:“也住不了多久,费这些银钱做什么。”折腾了一天,比练兵打仗还累。 “家主乏了?” 卫翕嗯一声,将帕子给他。 苍壁收拾的功夫,突然道:“方才王爷讲的,家主也上点心吧。” 卫翕挑眉,他走近些说:“夫人早就松口了,你不想娶世家女也无碍,总归身边要有个人陪着,你这个年纪别人家早就儿女绕膝了。你说要找寻常女子,夫人身边不就有一个。” 卫翕蹙眉,“母亲派你来试探我的吗?” “夫人的心思还需要试探吗?那杨二娘子在夫人身边伺候了这么久,夫人原先是不肯的,可如今说了,只要您愿意,她马上就操办起来。” 卫翕抬手打断他,“我今日是喝了些酒,但还没醉,此事断无可能。” “你不是惦记杨姑娘,那杨二娘子在夫人跟前伺候,夫人也松口了,你也不娶。那女郎等着你呢,如今都不肯嫁。” “胡说些什么?”卫翕怒道:“她是杨萦妹妹,我于杨萦有愧,若能相助自然要照拂她。我将她当妹妹看,况且我若娶了她这算什么,我念她姐姐恩情,她不该如此糟蹋,也不当有这样的幻想。母亲那儿我会去说,让她妥善处置了。今日我乏了,你也早些睡吧。” “那明日去王府看六郎吗?” “去正清观。” 苍壁不敢再言,默默退了出去。 16、第 16 章 卫翕早起练了一套拳,院子里没见苍壁,他想他约莫是出去买早膳了。灶房里没有食物,他也不善烹饪。 在井边冲凉的时候,院子外面传来苍壁的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等我与家主出门了,你便进来收拾。工钱每日结你,若需你做膳食,采买的事交于你,剩下的食材你可以拿回去,银钱我就不另付了。” 他开门进来,见他赤着上身,急忙关门。那婆子探头探脑,叫他斥了回去。 “家主。” 卫翕嗯一声,边擦干身上水珠边往屋里去。 “你下次还是进屋去沐浴吧。” 卫翕披上衣衫出来,矮桌上已放了胡辣汤和胡饼,苍壁说:“我早上出去买的,家主凑活着用些。我与那婆子已说好了院里的浆洗、打扫都交给她,要用膳了也叫她来做。咱们这儿活计清闲,她乐得做,就是精明的很,还要同我讲价。我方才没应她,她还拿起架子来。京都的人不比幽州,心眼活的很。” 他把他换下的衣衫放到木盆里,洗干净手回来。卫翕说:“你再吃一些。”他拿了一张饼坐到边上,卫翕给他倒了杯茶。 苍壁见他眼下黑沉,“家主昨夜里睡的不好?” 卫翕点头说有蚊子。 “蚊子?那怎么没咬我呀。” 他想了想说:“估计是蚊子也知道家主的血香,定比我的好。等下出去了买幅帐子回来给你挂上,再叫那个婆子熏些艾草,这天热了,蚊虫就多了。” 两人骑马到了正清观,时辰还早,观里的道众聚在前殿做早课。引路的仆人听他们说来拜见张真人的,便说真人正在讲课,直接将他们带到后院。 后院槐树下,崔道恒爬在枝丫上,阿迦拿着一只小竹匾在下面接槐花。 “小道君,这位郎君来拜访张真人。”仆人朝树上喊 崔道恒弯下头透过枝叶见到卫翕,眼睛瞬间一亮唤道:“表叔。”他要往下跳,苍壁急道:“郎君小心些。” 这枝丫离地有些高度,果然他跳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脚震的发麻,屁股也疼,龇牙咧嘴的叫苍壁扶起来。卫翕无奈道:“急什么?” 苍壁给他拍了两下衣衫,他道了谢,叫苍壁连说不敢。 “昨日城里游行我去看了,表叔真是威风。” 他俊秀脸上带着纯然笑意,多年未见,卫翕惊觉他如今愈发像表兄了。 “这是阿迦,你昨日不是激动的很,怎么又不说话。”卫翕低头,见方才那个矮小的女孩儿正躲在阿恒身后。 “表叔,这是我师妹。她昨日见你欢喜的很,还说想骑马。” 小姑娘扒着阿恒袍子看他,卫翕见了失笑,俯身道:“你想骑马?我今日是骑着马来了,等我见了你师父,带你们去骑。” 她一下就笑起来,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说:“好。”等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谢谢郎君。 崔道恒说:“师父去早课了。一会儿你与他聊完事留下用午膳吧。我摘了槐花,到时炒鸡蛋。” 他把阿迦手里的竹匾接过来,牵着她领到屋檐下。 “我去煮茶来。” 可没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拿了块干净的帕子给阿迦擦脸。 阿迦出了汗,脸颊额头的碎发沾湿了,一绺绺贴在脸上。她仰着头闭着眼,什么也不管就任阿恒给她擦,擦完脸又给她擦手。 苍壁觉得有趣,小郎君也才十二岁,竟像是养了个孩子一样。 煮茶的功夫,张厚就回来了,卫翕随他入屋内,两个孩子留在外面。 卫翕行礼,张厚道:“将军如今乃是上柱国,该我拜见你才是。” “世叔莫要取笑我了。” 张厚将佛尘放下,坐在卫翕身前倒了茶水给他。 “你母亲身子如何?夜里多梦少眠的症状好些了吗?” “好些了,不过她人在灵武,我许久不得亲见了。” 张厚吹了吹茶上热气,缓缓道:“你常年在外征战顾及不上也是常事。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孝心至诚,还问我要制香的方子。” “世叔的方子很有效,我母亲常用。不过如今军中事多,我很久没有制过了。” 张厚感叹道:“战事不休,边境不宁。”他摇了摇扇子,说:“我收到你母亲的信,说有意让道恒入国子监,这事你知晓吗?” 卫翕点头,“她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我觉得此事不急...阿恒年纪尚幼。” “他不是小孩子了,十三岁便可入国子监。你母亲的考虑也有道理,崔氏人丁凋零,他是崔家嫡子,又是唯一的男丁,若他不入仕,崔家怕是要从世家除名了。” 卫翕握着茶杯的手有些收紧,“我不会久留长安,他要入国子监,唯一能托付的便是我义父,可到底不好叨扰太过,我也不甚放心。再则他幼时便随你一道,心思单纯,更依赖你,我怕分开了他会难过。” “可他是男儿,若为他日后前程着想,当有决断。” “京城水深,当年表兄亦是胸怀丘壑,壮志凌云,但最终仍是卷入纷争之中。” 张厚叹气抚须,“你心中忧虑不无道理。不过你表兄是大丈夫,守城殉国,不堕你外祖英名。如今他有此功在,朝廷恩荣,你母亲定是想让道恒承接下去,延续崔氏一门荣华。” 卫翕沉默片刻道:“也许该问他自己是何想法,若他想要闲云野鹤,悠游自在,一世太平也未必不好。” 寒门、世族又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这时外面叩门,崔道恒探进一个脑袋来问:“师父,你们聊完了吗,上次我说的那个娘子来了。” 卫翕起身走出去,正见到扶光摘下帷帽,从婢女手中接过琴袋——莲花冠下发髻如云,容貌清艳,质若冰雪。看见他,她眼睛微微睁大,眉心收敛。 卫翕不知该与她见礼,还是装作不识,正是迟疑间,她已进去了,崔道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柳娘不会掩饰,她今日一道过来,没随扶光进去而是在阿迦身边。她见了卫翕,当即惊道:“卫将军。” 卫翕颔首,她欠身行礼,喜道:“未曾想在这儿遇见您。” “你们认识?”崔道恒奇怪 柳娘说认识,“嗯..…就是早年卫将军到长安来,与七娘,这...” “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算熟识。” “是,是。” 崔道恒哦了一声,趁着阿迦与柳娘一道洗槐花的功夫,偷偷问他:“表叔与这娘子不止一面之缘吧。” “何意?” “那嬷嬷见你欣喜的很,若是一面之缘何至于此。这娘子生的这么好看,表叔与她...” “休要胡言。”卫翕打断道 崔道恒不敢放肆,“那就算你与她就是一面之缘,那她是谁啊?她绝非寻常人家吧。” “你知道又有何用,况且她是女眷,总有不便宜的地方,少去打听。” 崔道恒叫他说的没话了,道法自然,该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并不纠结,转而问及崔氏近况。 屋中,扶光却知道他竟是卫翕侄儿,问道:“他父亲便是崔嘉?” “是。” 她当然认识崔嘉,宁州围城之战,他有勇有谋,献计献策,与刺史王景力保城池阻击敌军。若非如此,江淮重镇早已失矣,又何谈之后反攻,或许江山业已易主。 然而更早,她却是经由父亲之口听说过他。 “青州崔氏,山东旧族,虽荣光不复当年,但到底家学渊博。此子必定榜上有名。” 当时她父亲指着崔嘉诗文十分赞赏,之后确如他所想,崔嘉是当年二甲头名。然而不久科举舞弊一案爆发,薛相举家问罪,崔嘉事涉其中,名次被黜落,并终身不得再参试。 世人提及他便会说他赤胆忠心,朝廷负他,他却仍以身报国。 她按下思绪,张厚已打开琴袋,将琴置于膝上。 “这是古琴焦尾,此琴珍贵,夫人这礼实在太大了。“ “它是我父亲珍爱之物,只是我非爱琴之人,也不善弹琴,若在我那儿便只有继续藏在库房中,给懂琴之人才不算埋没。况且真人照拂阿迦多年,她的身子若无你悉心调理,没法这么康健,这也是我一点私心,还请收下。” 张厚善观面相,多年前她眼中不忿却有生机,如今观她心思深重,非长久之相。 当年有幸曾至公主府与萧驸马谈玄见过这位女郎,音容笑貌尤在眼前,何等肆意明媚的女郎。如今沉郁压眉,如覆霜雪,再寻不见。 他道:“道恒曾为你诊脉,言夫人身子抱恙。既来此,不妨让我为你诊一诊。” “有劳了。” 张厚指尖搭在她腕上,不过须臾便眉心收紧。茯苓在旁见了揪心,等他收手不免追问。 “早年沉伤未愈,经年又服用寒凉药物,气血淤堵已成大患。” “可有解决之法?” 张厚抬眼看去,“这要问夫人,当务之急便是停药。” “停不得。” “七娘。” 扶光握住茯苓的手,茯苓咬紧唇瓣不再说。 张厚目光扫过她二人,沉声道:“我在长安还要呆上许久,可为夫人扎针缓解一二。若夫人愿意,近来可常至观中。” “好,便如此,我也好多见见阿迦。” “但我也要提醒夫人,若不从源头落手,其余的法子终究是杯水车薪。夫人还年轻,若及时停药,为时未晚。” 17、第 17 章 卫翕的河西马很高大,阿迦在上面根本踩不到马镫。两只脚悬空让她害怕,她手抓着卫翕不放,卫翕本想去前面给她牵马,被她弄得发笑。 卫翕翻身上马,将她抱在身前,叫她两只手牵着缰绳。有他在她胆子大起来,过一阵就嫌慢,还会抖动缰绳叫它快走。 卫翕平素身边都是半大小子,要么便是军士,从没带过这样小的女孩儿,也觉得新奇。见她不怕了,夹了下马腹轻喝一声叫马跑起来。 这样的感觉立刻就不同了,阿迦笑起来,声音清脆响亮,扶光还未走近便听见了。她立定在屋檐下,看着她被卫翕护在身前,红扑扑的脸上笑的牙床都能看见。她不自觉跟着笑起来,十娘幼时好像要娴静的多,阿迦更活泼些。她没将她留在身边是对的,她自己已如一潭死水,不该将她牵扯进来。 崔道恒看见她问道:“师父给娘子脉诊好了?如何?” “没什么大碍。” 她轻声回他,卫翕看过来,手拍了拍马颈,叫它安静停下。 扶光道:“我带了些点心,你们玩累了正好歇一歇吧。” 崔道恒道谢,卫翕有些疑惑,她已同他道:“将军一道用些吧。” 卫翕将阿迦抱下来,她出了不少汗,崔道恒说带她回屋去换身衣服梳洗一番。她有些意犹未尽,不过后面还有好吃的点心等着,牵着崔道恒的手欢欢喜喜地跟去了。 柳娘想要帮忙,崔道恒只以为她热心,推辞道:“我都弄习惯了,嬷嬷放心,我一人能行。” 屋里崔道恒打了水,他去拿衣服,阿迦蹲在盆边上拧了帕子给自己擦脸擦脖子。 “师兄,我有点渴了。” 她糯糯地说,道恒说:“你就是笑的太响了。衣服在这儿,你自己换好,我去给你倒水。” 他走出去,经了窗子往外看了一眼——屋檐下,表叔正与那娘子跪坐在垫上。他二人绝对是熟识,一面之缘,他才不信呢。 屋檐下卫翕与扶光对坐着,茯苓在边上煮茶。 卫翕心中疑惑是萧扶光对两个孩子的亲近,在他看来萧氏并非热心之人,若只是向世叔求医,不必要花心思在两个孩子身上。可他着实想不出其他缘由,也许是顺便为之。 卫翕想了想拱手对扶光道:“耶律璟之事当日未来得及向夫人赔罪,多谢夫人不追究。” 萧扶光夹起一块蜜渍橘皮放入茶中,“将军救过我,若没有你,这世上已经没有萧扶光了。” 她唇角噙着浅笑,卫翕眉心微动,有些试探地看向她,她眸中冷淡,果然全无她口中半点感激之意。卫翕不自觉蹙眉,垂首拿起茶盏吃了一口,再抬眸望向屋中,不知阿恒他们何时出来。 “听说将军拒婚了。” 卫翕有些意外,他不觉得萧氏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况且她向来矜傲,他二人又无交集,为何要问及他私事。他想不明却也不愿多谈,只点了下头。 “陛下说你不好女色,至今也没有姬妾子嗣,是因为还挂念杨家女郎?” “夫人想说什么?” “我只是有些惋惜,杨氏若在,将军定待她如珍似宝吧。” 卫翕感觉脸上微灼,沉眸迎向她,扶光缓缓弯唇收回目光,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不紧不慢道:“我感念将军深情,有情人无法相守,何其可惜...这一切都怪严家。我记得你当年还与严昉交好,不过后来应是割袍断义,恨极了他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若此时他还不觉得她别有用意,那便是傻子了。只是他实在不明,往事皆去,她为何要提。 “不过前阵子在茶楼里听了一段戏文,提到了他,今日见着将军便当乐子说一说罢了。将军知道他最后是何下场吗?” 她眸中微凉,话中戏谑让卫翕不适,他垂眸不语。扶光笑了一声,缓缓道:“十娘亲手杀了他,砍了他的脑袋献给禁军。” “萧氏!”卫翕将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怒视着她。 “怎么,将军竟还不忍?他本就是罪有应得。十娘为何嫁他,你我心知肚明。当年杨氏死的那么凄惨,你不恨他么。此等小人,我还以为你会快意...” “够了!”卫翕低喝道。他猛地起身,手攥成拳,眉心揪紧,极力忍耐。 “表叔。”崔道恒牵着阿迦出来,讶异道:“怎么了?” “我还有些事,你帮我同世叔说一声,先告辞了,过几日再来拜访。” 崔道恒追过去,“不一起用膳吗?” “不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他在他肩上拍了拍,目光掠过萧氏,眼中复杂,余怒未消难有好颜色。 崔道恒回来,阿迦已经在吃点心了。扶光拿象牙箸夹了一块放在他面前的青瓷碟上,温柔道:“这是柳娘自己做的透花糍,外面尝不到,里面包了新鲜的花蜜和果酱,你试试。” 崔道恒敏感,直接问道:“方才娘子同我表叔说什么了吗?” 扶光却不答反问:“你表叔还未成亲么?” “..….没有。他年纪确实不小了,姨婆也很着急。娘子呢?”他试探道 扶光摇头,“所以见了你们就很欢喜。”她看着阿迦,阿迦掰过她放在桌案上的手细细看。 “怎么了?” “娘子的指甲好看。”透粉的颜色,和桃花瓣一样。 崔道恒道:“上次见了娘子,便回来捣花汁,折腾了半天,颜色不好看还弄得衣服上都是。” 扶光听了发笑,“这个简单,回头我拿些来,妙音手巧,还会做花样,到时让她给你涂,好不好?” 阿迦高兴地直点头。 崔道恒到底也没得到答案,也不好再问。 回程途中扶光让车马慢行,外面的街道很热闹,隔着车帘听见人声嘈杂,有种久违的鲜活感。她没有将帘子撩起来,只是靠着车壁,透过不时起伏的车帘看着外面。 茯苓看了她一阵,低声问:“七娘今日为何提及严家惹怒卫将军。” 扶光低声道;“我想试探他。今日见他和阿迦一起骑马,阿迦很开心。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她顿了顿,起身坐直了些看着茯苓郑重道:“我虽不喜他,但信他人品。” 茯苓心中震动,眼中明灭不定,半晌道:“你要将阿迦托付给他?”她张了张唇才将话说下去,“七娘是听了张真人诊治,觉得自己时日...所以在做打算?” 扶光避开自己,只道:“他位高权重,我今日见他对严昉分明还有情谊,若他知道阿迦是严昉遗子,必定会有所照拂。” “七娘将阿迦安排的很好,却不能想想自己吗?” 她要如何说她听那张厚的话竟觉得高兴,像在黑暗中走了经年终于见到前方有光。母亲、父亲、十娘,她们都在那儿等着她。 扶光松开她的手又靠回去,闭上眼道:“姑姑我累了。” 另一边,卫翕自正清观出来,苍壁很奇怪,说好了在观里用午膳的,怎么又走了。看他面色不对,不知同那秦国夫人说了什么。 他见他停下马,看了眼面前的酒楼问道:“家主是要在这儿用膳吗?” 这登高楼竟还在。卫翕眼中复杂,忆起当年春闱结束,与严昉在此处吃酒。 登高楼上当时挂了一幅《入春帖》,是当年圣上钦点的探花郎薛泮所作。当年世人提及薛泮无不艳羡,出身高贵、文采斐然、貌比潘安,又将迎娶佳人。 那日酒吃的烂醉,严昉拔刀将这幅贴子砍的稀碎,大闹了一场。 登高楼不敢拿他如何,赔了银子后卫翕将他扶上马车,他顶着一张驼红的脸,抓着他不放,执意问道:“他薛泮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有什么好的。我,我难道比他差吗?” 萧氏问他知不知道严昉下场,他当然知道。禁军哗变之事他一有听闻便派人打探,回来的消息说严昉已死,正是被他妻子萧氏所杀,而萧氏不知所踪,她杀了丈夫后便疯疯癫癫,有一日离开队伍走到林中再没了消息,生死不知。 他想到他最后一次见严昉——那时杨萦已被处死,因她至死都没有诬告他,严尽忠无计可施,无奈将他从刑部大牢释放。 严昉竟还敢来见他。 出城时天色已晚,卫翕记得那处抛尸的坑扑了一层薄土,若是平时他应当是找不到杨萦的。可幸亏那是夏天,傍晚常有雷雨。 雨水将泥土冲刷,露出一只系着红绳的手腕。 女郎憨稚拘谨的样子犹在眼前,“这是我从相国寺求来的,一人一根,僧人说可以辟邪。” “卫翕。”严昉见他刨尸想去拦他,他将他挥倒在地,狠狠打在他脸上。若那时有刀,卫翕想他真的会杀了他。 “严昉!你严家作恶多端,必遭天谴,我等着那一天,看你全家皆不得好死,身首异处!” 他揪着他衣领,目眦欲裂。 雨水冲刷在他二人脸上,卫翕记得他握住他手,雨点打的眼睛都睁不开,他自然无可辩驳,只能说:“我对不住你。” 卫翕闭目深深吸气,想要将这些事都压下去,然而心口沉重,并未缓解半分。 萧氏为何要旧事重提,他不信她无故为之。 18、第 18 章 转眼便是马球会 曲江池边,曹纯正缩在帐下一手葡萄一手美酒,十分惬意,家仆跑过来唤道:“郎君。” “怎么,有萧家女郎的消息了?”今日马球会,长安世家皆要来。他自公主府上一面便心心念念,奈何一直不得见,今日想是能见到的。 “不是。是那裴二郎和魏驸马打起来了。” “嗯?”他坐起身,“他们不是在打球么。”他身子胖,这等事向来不参与。看他们在马上驰骋,他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着,心烦,还不如躺在席上逍遥自在。 “魏驸马赢了,那裴二郎不服气,这才打起来的。” “我且去看看。”他放下酒杯,要家仆赶紧来搀他。打球比不过,热闹还是可以凑一凑的。 他幸灾乐祸地跑过去,场地中正围起来,两方人马聚成一个圈,他垫着脚也看不见,就听见里面裴武的声音传出来,气急败坏,“魏徵!你不过一贱妾所出竟敢打我!我杀了你!” 两个人打的太激烈,外围的人想去劝阻也被挥舞来的拳头吓得躲开。 魏徵与裴武抱在一起冲出来,二人身上皆是尘土,魏徵脚步分开膝盖下沉,一个用力将裴武从肩上翻过去,随后迅速转身坐在他身上,挥手就是数拳。 拳拳到肉,声音听得人牙酸。 “还说不说!”魏徵吼道,揪着裴武衣领将他拎起,裴武鼻子上的血汇聚到下巴上,眼睛青肿,仍是骂道:“你就是贱妾所出,你以为为什么让你尚公主,不过是武阳王要你这个儿子做质子罢了,谁让你是天生的贱种!” 魏徵听了暴怒,攥起拳头还要再打,内侍跑过来叫道:“还不赶紧将两位郎君拉开!” 斗殴之事很快便传到周元祐耳中。 彼时周元祐刚驾临不久,众臣工见礼。进来报信的内侍稍有迟疑,周元祐便道:“何事?” “回陛下,裴家二郎君与魏驸马打起来了。” 众人眉梢一挑表情玩味,皆看向皇帝下首左右二人——左边是晋国公裴拒,右边是武阳王,二人皆是当朝武将,凭军功晋升高位。然而二人素来不和,都说文人相轻,武人也不遑多让。 如今武阳王又压裴拒一头——裴拒刚从蜀地折返,朝廷派他去镇压蜀地叛乱,未有寸功,反是损兵折将。兼有去岁,他家大郎在威州任上因任人唯亲,贪墨军饷,被魏商斩杀。此一来,二人可以说是水火不容,已结仇怨。 周元祐问及缘由,那内侍只道因比赛输赢起了碰撞。 周元祐一挥袖笑道:“朕还当时什么事,少年意气,不算什么。他二人皆是将门虎子,热血男儿,摔摔打打都是常事。不过,谁赢了呀?” 那内侍左右一觑,低头道:“还是驸马更胜一筹。” 周元祐听了对裴拒道:“你家二郎我见过,是个厉害的,没成想六郎竟还能赢他。魏公,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裴拒道:“陛下说的是,臣惭愧。我家那皮猴到底也只是在京中耍耍威风,听闻魏驸马从小便在边关长大,想是战场上真刀真枪见识的多了,二郎实在是比不得。魏公教子有方啊。” 魏弘摆手道:“裴公谬赞了。” 众人暗道两只老狐狸。 周元祐弯着唇,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六郎不错,朕有赏。宋墨,你去,将朕的佩剑赐给他。” 魏弘起身拜道:“陛下厚赐,臣替犬子谢陛下隆恩。” 刘直接道:“驸马英武,陛下慧眼如炬,实为我大梁之福。” 众人立刻附和,裴拒面色铁青再难遮掩。 刘直提议道:“臣记得当年陛下的马球也很厉害,今日机会难得,殿下不如亲自下场一试。正好叫那些少年郎作伴,殿下领一队,让他们也看看陛下风姿。” 有人附议道:“司空的提议甚好,只是还有一队呢?要由谁来领?” “这还需问,自然是卫将军了。”他独眼望向卫翕,满是赞赏,激昂道:“将军擒获叛将,收复两州,乃我朝英雄,谁人不想见将军风采。何况若是其他人,我怕不是陛下对手,三两下便输了,陛下定会觉得无趣,所以仔细想来,只有卫将军能担此重任。陛下觉得如何?” 周元祐将他模样看在眼底,失笑道:“司空真是高看朕了。不过能与义叔一同上场朕也觉得有趣。”他看向卫翕道:“义叔可愿同我下场一试?” 卫翕起身行礼道:“臣自然愿意,是臣之幸。” 陛下要与幽州节度使下场打马球,此消息一出,立刻便引起轰动——原先同曹纯一样对马球不感兴趣的郎君都拥至两边看台,人潮立刻拥挤起来。 内侍将消息禀报太后,“各家愿参赛的郎君都报了名,由陛下与卫将军亲自挑选。陛下执黄队,卫将军执红队。听说魏驸马、裴家二郎裴武、谢家七郎谢安皆去了。” 太后道:“六郎与裴武还要下场?他二人方才不是打起来了。” 周婉道:“母亲,男儿家不服气是常事。如今陛下亲自下场了,他们势必还要再比一比,在陛下面前争个高低来。” “也是。”太后点头,随即问道:“驸马今日没来吗?” “阿弟任他作将作大臣,今日曲江池中楼船制作的差不多了,少监来报,他定要去监阅一番。这也是阿弟的孝心,想将这楼船制好,便宜您夏天能避暑,不必远去行宫。” 太后听了果然如意,“嗯,倒是辛苦他了,你务必要多关切,也不必太过劳累。我还盼着你们早日诞下外孙,这才是最让我欢心之事。” 周婉羞赧点头,目光掠过众人,提议道:“陛下下场,我们干看着也没意思,不如我们来赌一赌,看看谁会赢?” 曹映秀道:“这有意思,公主说说怎么个赌法?” “不必弄得太复杂,只压输赢。咱们各拿一件自己的首饰做赌注,赢了的人可任意从输家那儿选一件就是了。” “那若是都压陛下赢呢。” 众人掩唇笑,周婉道:“那就各自将自己的拿回去。你们若真如此,那我反倒要压那幽州节度使了,到时若他赢了,我将你们的全赢过来。” 胆子大些的便道:“可不能让公主如意,我也压那位使君。” 过得一阵,宫婢便承上来两个托盘,分别铺了一红绸,一黄绸。她们自上而下缓缓行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好看,到后来竟是平分秋色。 扶光拔下发上的一枚金镶玉簪,放在红绸上,样子波澜不兴,却叫那宫婢悄悄望了她一眼。 鼓声雷动,比赛开始。 裴武与周元祐在一队,魏徵与卫翕在一队,各自身后又有其他世家子弟。几人袖间或系黄绸或系红绸,交错飞舞。马匹风驰电掣,一时间尘土飞扬,马蹄阵阵。 双方打的有来有回,卫翕骑术高超,胯-下良驹通晓人性,又与他上过战场,身姿矫健,不惧碰撞。两马相撞时,往往是对方不敌,它仍镇定自若,屹立不倒。 周元祐骑的是一匹白马,头系红缨,正如诗中所写,“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潇洒飘逸,灵活自如。 周元祐是个中好手,挥杆时身姿舒展极富巧劲,往往能找到刁钻的角度将球打出去。而卫翕个子高,挥杆时腰背弓起,宛若一把张开的弓,力量十足,近身时常与人压迫感。裴武几次面对他都有些瑟缩,引得周元祐很是不满。 几番下来,局势持平 战鼓擂擂,时间紧迫,胶着之时红队取得优势,周元祐一收缰绳撞上谢安马匹。谢安不敌,冲势太大,眼看就要摔下马去,卫翕急弛跃过,长鞭出手绕在他腰间将他拖出一段距离。 不过瞬间,谢安马匹收势不稳,轰然倒地。 谢安怔怔看着,若非方才卫将军,他定要被压断几根肋骨。 两员主力不在,局势瞬变。红队防御不力,门户大开,周元祐寻见机会俯身挥杆将球打入。结束的锣鼓一敲,此一战黄队胜。 宋墨即刻便冲至场中贺道:“陛下勇武,果真是无人能敌。” 周元祐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了把汗,眸中含笑,志得意满,口中却道:“不过是义叔让着朕罢了。” 他下马到谢安那儿,关切道:“没伤着吧?” 谢安收起惊慌,跪地拜道:“小人无事,谢陛下关心。” “你是谢安?起来吧,方才是朕求胜心切,若非义叔在,怕是要伤到你。” 他拍了拍卫翕肩膀道:“不过今日朕也算厚颜赢了你一回,朕回去要吃杯好酒庆祝一番。宋墨,传朕口谕,今日上场之人各赏黄金百两,良弓一把以示嘉奖。” 他翻身上马,高声道:“我朝以勇武立国,太祖太宗皆是从马上取得天下。如今余乱未消,边境不宁,愿尔等效法先祖,勤于弓马,不畏强敌,坚毅自身。成为未来一朝肱骨,不负家国天下。” 众人随即跪地,山呼万岁。 周元祐一人独立于场中,睥睨众生,心中顿生豪情万千,觉得天下尽在掌中。 19、第 19 章 宋墨提醒道:“陛下,太后娘娘领着众位夫人也在观赛。” 周元祐看去,远处看台上发髻如峦,层层叠叠,女眷们的衣裙如彩云霞光,点缀着一方天地。他扬起笑,一夹马腹便朝那儿奔去。他给太后行礼,太后脸上尽是慈祥笑意,如今还多了几分骄傲,赞道:“我竟不知你马球打的这样好。” 周婉在一边道:“阿弟的马球一直打得好,只是国中事多,朝政繁杂,阿弟想是很久没有这样的闲心了。” “是啊,陛下肩负百姓社稷,自然在这些事情上要舍弃些,这才是明君该做的事。”太后教诲一番,周元祐垂首听训,气氛和谐。 许多新进宫的美人连周元祐面也没见过,如今近看——青年帝王俊逸潇洒,谦逊温和又难掩帝王霸气,心有所动,多面色绯红,眼中炙热。 周元祐目光逡巡,最终落点却是一个生面孔。 众人看去,那女郎容貌姣好,气质清冷,今日一身青色襦裙,银白帔子,妆容清淡,颈上一条琉璃项链,衬着瓷白的肌肤叫人想到芙蕖莲花,皎洁清丽——这正是江南来的美人,如今获封昭仪的李氏。 这些目光如若火烤,李氏面颊生红,稍显局促。所幸周元祐并未久留,前面还有百官在等着,他同太后告退便骑马离开了。 他一走,太后牵起李氏的手道:“好孩子,听说你弹的一手好琴,今日能否叫我见一见?” 众人回到帐中,即刻便有宫人去备琴来。 不肖一会儿,帐中便暗暗探问起李氏身份——江都李氏,父亲为中书令李临安族兄,家学渊博,祖上曾为南朝史官。此次进宫的美人共计一十八人,陛下招幸的不过四人,唯有她在太极宫连着侍奉了两日。 李氏焚香净手,一举一动皆如画儿一般,素手轻抬,指下流出的琴声并非绮丽柔婉之音,反是极为悠扬大气。这书香世家出来的女儿到底不同,太后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 周婉觑了眼曹映秀——她手摇着扇子,面上含笑,像是极喜欢的样子,听的也认真。 她了解阿弟,他那性子并非花心好色之徒,若能得他喜欢,总是叫他记挂在心里的。萧氏是一个,曹映秀也是一个。至于这李氏...中宫空悬日久总是不好的。 曹映秀性子柔婉,待她恭敬,伺候阿弟的时日也久,而且育有皇子,但独一点,身份太低了些。当垆卖酒的女子,怎能当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呢。她心里若明白,对她自己也是件好事。 另一边,谢安郑重向卫翕致谢:“方才多谢使君出手相助。若没有您,我怕是要受重伤。” 卫翕简单道:“不必如此大礼,没受伤就好。”他心思都在六郎身上,方才没来得及说话,如今比赛结束了,他站到他身边,出奇的安静,脸上没有表情,鼻子嘴角都挂着伤。 那裴武趾高气昂地走过,魏徵拧眉看他,这才一脸凶相。 仆人这时才敢从场外奔过来,谢家家仆急道:“七郎,你没事吧。” “没,多亏了使君。” “是,是,多谢使君相救。”他对卫翕行礼,不放心绕着谢安又转了一圈,“七郎有没有哪里摔着?有没有哪里疼?要不要找个大夫来?” 谢安摇头说没事他才放下心,“那七郎快随我去夫人那儿,方才你那样子叫夫人吓的心慌,如今都没缓过来,您赶紧去叫她看一看,好让她放心。” 谢安一听不敢耽搁,同卫翕再一见礼便离开了。 青席对魏徵道:“六郎同我回去上些药吧,大夫人方才还问过。” 魏徵却牵着马绕过他一声不吭地走了,青席唤道六郎,苍壁看了眼卫翕,“家主。”卫翕说:“我去看看,你回去禀报一声,让王妃不要忧心。苍壁你去同王爷说一声。” 卫翕跟着魏徵到一处无人的水边,魏徵脱下一边袖子,摘了幞头,蹲在地上擦洗,力气太大,鼻子又开始出血。 卫翕在他身边蹲下,将帕子递过去,他接过来仍是不发一语,顾自擦了几遍伤口。 卫翕唤道:“六郎。” 魏徵低着头,许久才开口。 “裴武说父亲让我尚公主是要让我为质,因为我身份低微,所以选的我。” “你信了?” “难道不是吗?”他扬头看他,眼中倔强,“我生下来,他不管不问,那王府里的人都与我陌生,他们不是我的家人,那些奴仆也不当我是什么主人。若尚公主真是什么好差事,怎么也轮不到我。” 鼻子里的血还在流,他心头火起,猛地起身将帕子扔进水里,叉着腰憋着股劲,像一头愤怒的小牛。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将我生下来不管不问,凭什么这时候让我去接这个烂摊子。那公主谁爱娶谁娶,我不娶!我要跟你一起回幽州!” 他气的抬脚乱踢数下,眼眶通红喘着粗气,鬓角湿淋淋的碎发挂在外面,可怜又狼狈。 卫翕没有开口,魏徵转头看他,久了像是卸了力气一屁股坐下来往后躺倒,看着天怔怔道:“三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都是事实,连安慰都没有话了。我知道我还是要娶公主的,婚是陛下赐的,父亲也应了,我如何能拒。我没有权势,便只能听他们的。我不是你,你能做得,我做不得,我知道的。我只是本来还尚存一丝期望,或许父亲还是记挂我的,如今看来...” 卫翕转头道:“自然是记挂的。” “可他要让我做质子。”他眼泪终于落下来,抬手将眼睛遮住。 “是陛下选你做驸马。六郎,不要钻了牛角尖。义父如今久居长安,他年事已高,轻易不会再出征。与其说是质子,不如说这桩婚事是陛下想要拉拢魏家的手段。” “可他也绝不爱我,关心我,爱护我。”王府冰冷,王妃冷淡,他能感觉到她的厌恶,而父亲待他板正,他也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原先远在幽州时的孺慕期待全都成了笑话。 “我想和你一起回幽州。” 他话里的委屈叫卫翕心疼,转身在他膝头拍了拍,“义父是爱护你的,只是你们相隔太久还有些陌生,不知该如何亲近。别怕六郎,他会护着你的。” 魏徵没有回应,只有短暂的吸气声。 卫翕默默坐在他身边,池水粼粼闪烁,寻来的婢女见此情形怔了怔,有些迟疑。 卫翕问道:“何事?” 她这才敢开口,“王妃叫我唤六郎过去,青雀公主来了。” 魏徵坐起来,脸上潮湿,发髻散乱。他吐出一口气到水边洗了把脸,戴上幞头,对卫翕道:“三哥我先过去了。” 卫翕看他离开,心里发沉,一时半刻也不愿回去。 他同魏徵一般褪下一边袖子,坐在水边扔了几个石头,身边马儿像是察觉到他的情绪,俯下头来碰他。他轻笑一声,抬手抚了抚,脸靠过去蹭了蹭,“好孩子。”他轻念道。碧空如洗,微风徐徐,他手指轻轻梳过它头颈毛发,眼中温柔,望向远处苍苍群山,心绪渐渐安静下来。 背后马蹄踩过枝叶的声音让他蹙眉,他起身看去,萧扶光骑在马上,戴着帷帽,看见他并不惊讶。 上次正清观不欢而散困扰他多时,却也毫无思绪。短暂静默间,他倏然眼睛微眯,迅速转身取马上弓箭。 扶光见他突然挽弓指向她,收紧缰绳,心也一紧。他挽弓如满月,眸中坚毅,松开手箭矢便如流星般射过来。她垂在脸侧的纱帘如遇疾风被瞬间扬起,露出一张有些发白的脸。 他跑过来,她这才转头——原来是一条绕在树上带花纹的蛇。这样的蛇多半有毒,他的箭很准,正中蛇头。 卫翕拔箭将蛇取下,经过扶光时察觉她的僵硬。他手一抬,扶光骤然一缩,嘴唇紧抿。 “是蛇。”他对她道 茯苓捂着胸口也是吓得不轻,“多谢卫将军。” “没什么。”卫翕收回手,仿佛刚才不过是随意为之,走到水边将染血的箭簇洗干净,擦干后放回去,随后解下袖上的红绸将蛇绑起来。 一番动作后,扶光已下马离他数步远站定。 “马球赛卫将军赢了吗?” “输了。” 他稍稍牵动右肩有些酸疼,想是方才救谢安时就有些拉伤,如今又挽弓,疼痛加剧了。 “你让的陛下?” “没有。” 他转过头看她,她挽着秋香色的帔子面对池水,帷帽两侧的轻纱遮掩着脸,只能偶尔看见透白的肌肤。察觉到他的目光,她转头看过来,一如往昔,有些矜傲的冷淡。 卫翕直言道:“那日夫人为何要同我说那些话?卫翕想不明白,还请夫人直言。”她今日在此多半是刻意为之,绝非偶然遇见,他不想与她绕弯子。 扶光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她该信他的,她也只能信他。她眼神落定,抬步向他走近,将要开口,却有人行来。 20、第 20 章 楼船停留在曲江池西岸,周遭亭台楼榭,花树繁茂。早年景象蔚为壮观,只是胡乱时遭遇叛军劫掠,损毁大半。周元祐登基时国库不丰,这些皇家园林少有修葺。也许是为彰显国家已从叛乱中恢复过来,自去岁始,周元祐命将作监规划修葺数座楼宇,这艘楼船便是其中之一。 楼船取南边工艺,特从江都等地召集匠人。近来南风大盛,从穿衣吃食至歌舞娱乐,下自民间上自皇室,无人不崇。 将作少监王润引着谢珩登船察看,如今船身皆已修建完成,只余内部装饰需要商榷一二。太后千秋在即,这艘船也是陛下给太后祝寿的孝心。 二层有一处极为宽阔的平台,王润指道:“此处可容舞姬二十人,太后若登船游玩,可于此处排演歌舞,乐工分列两侧,驸马以为如何?” 谢珩颔首道可。 他撩过纱帐走上台阶,高处望下,临湖风景甚好。 王润心情不错,插着袖子道:“今日陛下亲临,前面的马球赛定是颇为热闹,驸马却被我带到这儿来,在下殊为歉意呀。” 谢珩轻笑道:“少监这话叫我不知如何回了,自然是公务要紧。” 王润望着平静的湖面突然感叹道:“早年这曲江池也是热闹非凡,那时先帝最爱与严贵妃游湖,曲江池上多闻乐声。先帝善羯鼓,我记得那时常有舞姬在船上跳胡旋舞。如今南风渐起,倒许久不曾见过了。” “是啊,一曲胡璇动长安,真是许久未见过了...”谢珩眼前划过一个灵动的身影,她身姿妩媚,旋转间腰间悬挂的金铃便会跟着韵律响起来,一转头露出一张清艳狡黠的脸。 “谢珩我跳的好看吗?” 她一个旋身落入他怀中,指间挂纱拢住面颊,眼眸灿灿若池上波光。 素玉寻来,在岸边便见他二人立于甲板上,“驸马。”她唤道 “何事?”谢珩走到栏杆边。 素玉行礼道:“方才七郎下场打马球险些受伤,大夫人受了惊吓身子不大舒服,公主已请了御医过去,叫我来同您说一声公务结束了去看一看大夫人。” 谢珩道:“我现在便去。”他母亲近年来一直孱弱,久居家中,今日也是想趁着天暖气畅让她出来散散心。他同王润吩咐几句,转身便下了楼船。 他特地超了近路,却不想会撞见扶光和卫翕。他目光犹疑在他二人之间,拱手与卫翕见礼。 “使君...” 卫翕指着捆好的蛇道:“碰巧遇见夫人,她险些被蛇惊了。” 谢珩当即变色,担忧道:“被咬了吗?有没有受伤?”他走近两步,被扶光冷漠的眼神惊醒,停下。 “无事。”扶光知道今天是说不成话了,看了眼卫翕上马离开。 她毫无留恋走的干脆,谢珩看着她离开的身影久久未动。 卫翕觉得他来得太不是时候,见他痴望有些无奈,解开绳索也要离开。声音惊动了谢珩,他急忙收拢失态,又向他致谢。 卫翕一顿,蹙眉看向他,“驸马不必谢我,夫人已经谢过了。” 谢珩面上微滞,卫翕并无他意,既已和离谢珩又是驸马,方才的举动并不合适。若叫有心人看见,兴许会传出不好的话来。 那边魏徴见到穆氏,是在给贵人更衣歇息的偏殿。穆氏见了他,搁下茶盏,果然斥道:“公主等了多时,怎么来的这样晚?” 青雀坐在穆氏旁边,说不晚的,可魏徴已低头道:“劳公主等我。” “没事,我也刚来。”她有些慌乱地摆手,觉得是自己害他被骂了。 穆氏没再发作,只是皱眉道:“身上都是尘土,下去换身干净衣衫再来回话。” 魏徴点头就走,青雀起身道:“我同六哥一起去吧。” 魏徴收着眉,青雀已走到他身边,二人对视一眼,他撩开帐子先走了出去。 隔着一扇屏风,魏徴不耐烦地看了眼青雀的身影。他系着护臂出来,她从塌上跳下来,软声道:“六哥擦药。” 魏徴蹙眉,看见桌上摆了一只瓷白药瓶。秋水道:“这药对皮肉伤好,公主特地问御医拿的,驸马赶紧擦上吧。” 青雀见他不动,走近了些,仰头道:“六哥是不是看不见?要不我给你涂?” “我自己来。”他对上她目光,纯真的眼睛黑白分明,他压下去心里火气,沉声道。 青雀看他看得紧,魏徴不自在,拿着铜镜转了个身背对她。 青雀坐在月牙凳上,身子往他那儿倾,胖乎乎的手指托着脸说:“六哥听说你打赢了裴家二郎,陛下夸你,还赏赐你佩剑,你真厉害。” “你为什么叫我六哥?” “嗯?你不是行六吗?” “那也...”他对上她圆圆的脸,“算了,没什么。” “六哥你不开心吗?不是赢了吗?还是方才马球赛输了不开心的?” “我没有不开心。” “可你一直皱着眉也不笑。” “小孩子看得懂什么?”他看她一眼 她软胖的手指点着脸,嘴巴嘟起,“你没有不开心就好。我拿了好吃的点心给你,这山药膏、干炸的小麻花是我最喜欢的,你尝尝吧。” 她摆着两条腿,有点想走了。 魏徴说谢公主。 青雀嗯了一声说:“你吃吧,我要回去了。” 魏徴看过去,就见她依着她那个宫婢往外走。他有些懊恼,她还是个孩子,他迁怒她做什么。 那厢扶光带着茯苓走远了些,茯苓道:“幸好卫将军机敏。”方才那样真是叫人心慌。 扶光点了下头,“还是正清观见吧,阿迦的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晚上的宫宴摆在万和殿,扶光坐下不久,外面内侍唱道:“新城公主至。” 周婉换了一身更雍容的装扮,发髻簪一朵盛放牡丹,这时节牡丹还多未开,这多半是公主府暖房内培植,价值不菲。 周婉路过扶光,裙摆堆叠,止步道:“听说七娘被蛇惊到了?可还好?” 扶光视线扫过,她身边素玉垂首弯颈,小心恭敬。 “阿弟知道吗?他这般关切你定是要紧张。” 周元祐走上阶梯,目光落在她两人身上,唤道:“阿姊。” 周婉温柔一笑,“阿弟来了。”她款步上前走到自己的位子,周元祐眼中思量,又看向扶光——她端坐着,神态平静,未有异样。 只是...阿姊能与她说什么 周婉掩唇饮酒,见周元祐看来,无奈轻瞪他一眼。 “阿姊方才与姐姐在说什么?” “瞧你急的。我这婢子路上撞见,说七娘险些叫蛇给咬了,还好卫将军及时出手将毒蛇射杀,不然要出大事。我方才见了她问一问罢了。” 她声音不轻,坐的近些的都听了一耳朵。 周元祐面色不变,沉吟一声道:“没事就好。” 宫宴结束,扶光正要离开,宋墨已候着了:“陛下今夜宿在春泉宫,夫人随我来。” 春泉宫便是近来重新休憩的一座行宫,最值得称赞的是引温泉水灌注的桃花池。硕大的浴池用白玉铺满,热气蒸腾飘散出一股浓郁花香。 迎面而来一对主仆,宋墨行礼道问李昭仪安。扶光看去,被称作李昭仪的女郎脸色有些苍白,唇瓣动了动,屈膝道:“拜见夫人。” 宫婢跪地为扶光撩开纱帐,因为湿热,她们穿着单薄,面若敷粉泛着桃红。 扶光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清冽酒香,掺在花香之中更加醉人。 周元佑靠在池壁,指间翻转着一枚金镶玉簪——正是扶光作赌的首饰。 “姐姐不信朕会赢吗?” 他眼神精铄,像池水洗过的石头一般透亮。 “不过随意选的。” “那以后姐姐都选朕吧,朕不想要你选别人。” 扶光垂下的眸子难掩厌烦 屋中像有一张网,水汽织在其中,越来越沉,越来越密,叫人挣脱不开。 扶光鼻尖凝了汗珠,颈后散落的发丝粘在肌肤上,她道:“陛下沐浴吧,我告退了。” 身后水声淅沥,她刚抬步便落入一个湿淋淋的怀抱中。 “姐姐。” 他手臂锢着她,长发上的水珠顺着她领口的缝隙滑进去,有些凉,有些痒。 “朕只是想让你看见朕。” 21、第 21 章 “陛下心中,萧氏便如云中月,他只能仰头看,却怎么也摘不到。” 曹映秀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平静说道,身后为她梳头的晴雪却听的发骇——即便夫人再高贵,又能越过陛下去吗?如今陛下又如何算没有得到夫人呢。 她小心伺候,外面内侍进来隔帘行礼。曹映秀轻抬下巴,她搁下玉梳撩帘出去。 细微的语声断续传来,曹映秀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生的甜美,即便年岁已非少女,若梳双上环髻也同少女一般。但她不喜欢这样,这样的样貌不够大气,不能得旁人一声雍容华贵的赞叹。她低头看着自己关节粗大的手指,同样,这样的手也抚不出好听的琴声。 晴雪很快回来,“果如娘娘所料,陛下召了夫人去,未留李氏侍寝。那内侍说李氏出来时失魂落魄的,正与夫人撞见。” 曹映秀勾起一边唇角,指腹刮了一抹香膏在手上搓开,慢慢抹匀。 近来陛下宠爱李氏,他们都说李氏出身江南士族,颇有文采,听说手不释卷,家中长辈曾言若是男儿,定能科举入仕,金榜题名。 便是这样的女子,陛下接连宠幸她两日。旁人或许以为是陛下看重李家,但曹映秀知道,他就是喜欢她身上那股劲。当年陛下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萧氏比公主还尊贵,那是累世的富贵堆砌起来的,她看一切都是矜傲的,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尊贵,看其他男子便如凡泥,陛下也不例外。 他亲口说尽他心中思慕,这话恐怕都不曾对萧氏说过,却能尽数说给她听。 她想到萧氏淡然的模样,又想到他今日寻人不见时的怅然若失,喟叹一声,旁人还以为他寻的是新宠李氏——真是可笑。即便是如今,陛下仍对萧氏患得患失。这李氏不过是得了其表象,未得其神,便惹得陛下多看了两眼。 可李氏到底不是萧氏——她见了她眼中期待羞怯的光,分明对陛下已有情谊,后来竟还有胆子去拿萧氏的簪子。这样的人,倒是不值一提。 周婉乘车归府,得知谢珩已归了,如今正在书房中。素玉扶着她下了马车后,二人径直往书房去。 书房中的烛火照的木质地板油亮,她踩进去,里面安静,独外面候着两个仆人,见她来跪在一旁无声行礼。 繁复的裙摆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划过,她很快便看见谢珩单手支额靠在矮桌上闭目养神,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鼻尖嗅到浅淡酒气,他手旁放了一只酒壶,她提着裙子越发放轻步子,直到走到他面前。 这玉一样的郎君安静垂目,姿态闲适潇洒,如今面颊薄红,区别于清醒时的清冷。 她自少年时便钦慕于他,原以为此生无望,却不想峰回路转,能与他结为夫妻。 她心尖酸软,为自己一片痴心,伸手过去触到他面颊,动作小心好像在接春柳上的露珠。 谢珩有所感觉,却未清醒,眉头敛了敛,突然捉住她那只手无奈道:“七娘,别闹。” 他声音藏着温柔无奈,是周婉从不曾见过的。后来她嫁去清河,只听说谢家二郎与萧家七娘是如何琴瑟和鸣,鹣鲽情深,想来就是他现在的样子。周婉如梦初醒,被他握住手也觉察不到欢喜。 谢珩睁开眼,眼中迷蒙带雾,醉酒让他迟钝许多,终于在看清周婉妆容精致的样貌时清醒过来。 他松开手,坐直些行礼道:“公主。” 周婉似与从前一般并无异样,坐下来,贴近他问:“郎伯饮酒了?” 谢珩说是,“浅酌了几杯。” “婆母身子还好吧。” “无碍,劳公主惦念。” 周婉靠过去,身上的温度和香气一并传过去,“郎伯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她白嫩的手指搭在他修长的手上,涂着朱红花汁的指甲一点点渗入他指缝,谢珩却突然收手,低声道:“我今夜吃醉了酒,恐扰了殿下休息,殿下...” “你我多久同房一次,你当年对萧氏也是这般冷淡吗?” 谢珩如遭雷击,无法掩饰面上的难堪。周婉仰头看他,唇瓣颤抖,精致的妆容变的扭曲。 “你心心念念之人如今正在春泉宫伴驾!” 谢珩起身跪下道:“珩酒后失态,请公主降罪。” “降罪?谢珩,你今日见到她差点被蛇咬,心疼了?所以躲回来吃闷酒。” 她气的身子发抖,起身走了两步,怨恨地看着他,“她如今是我阿弟的女人,你竟还不死心?当初你要随她南下,若不是我求情,阿弟早杀了你,你竟还不死心。” “谢珩!你究竟有没有心?” 周婉恨道:“我自与你成亲便一心一意待你,对你谢家长辈从无半点不敬,我不求你也能如此待我,可你呢,你连与我恩爱都不肯!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笑话。那萧氏就这么好?即便沦落至此,你心中还念着。” “公主慎言。” “我难道说的不对吗?她难道不是在那胡人帐中侍奉了千百遍,你还当她是以前那个纯洁高贵的萧七娘么!” 谢珩猛地起身,眼中震怒如含星火。对峙间,他眼中激动褪去,就像烧尽了的枯枝再无半点温度,只余寒凉。周婉觉得他像是在看一个极为厌恶之人,这叫她心中一恸,有些害怕的伸手想拉住他,哪怕只是一片衣摆。 “当年之事,我若死了兴许对你我都好。” “你说什么?”周婉的声音很轻,尾音轻飘飘的,像是怕惊着什么一样。 “更深露重,公主早些回去歇息吧。” 须臾只得他如此话语,她久久不动,他再无言,坐下倒了一杯酒吃起来。 这夜,周婉伏在榻上哭的惨烈。晴雪安抚,“公主这样要伤身子的,驸马不过一时气急说错了话,您别往心里去了。” “不,他分明是恨我。恨我让阿弟下旨下嫁于他,宁死也不愿做我的驸马。” 她抬起头,眼中赤红含着泪水,发髻歪斜,簪着的牡丹坠落在旁。她怔怔看着牡丹,盛放鲜艳,高贵无比,却依旧换不得他一眼。 次日,卫翕去正清观给崔道恒留了一张字条,他不敢冒然让崔道恒去秦国夫人府,从他口中知道萧扶光一般几日会来扎针。崔道恒异样目光自不用说,只是接连几日都无回信。他再去时便问缘由。 崔道恒说:“娘子病了,她身边姑姑说受了风寒,你那信我叫她拿去了,应该马上就有回音吧。表叔弄的这么神秘,就不能告诉我么。” “只是有些事要问清楚,与我当年一位故友有关。” “无关风月?” “自然没有。”卫翕不免瞪他,“你小小年纪,又修道学,整日在那灵山上不学的清心寡欲,竟对这男女之事这么好奇。” 崔道恒直喊冤枉,“我不过是跟师父学的,耳濡目染。再说谁说的道学不研男女之事,正所谓阴阳交融是为大善,羞于启齿才有古怪。这些日子来多少达官贵人求师父赐药赐香,大多与那...相关。”他含糊道,突然挑了下眉兴奋道:“我领你去看个东西。” 他转头见阿迦还没醒,将被子给她掖了掖,轻手轻脚带卫翕去了一间单独的屋舍。 “什么东西?” 屋中一阵奇香,绕于鼻间久久不散。卫翕擦了擦鼻尖,崔道恒叉腰站于中间,摊手指向那桌案上摆的一堆瓶瓶罐罐。 “这些价值千金,乃是我师父发家致富之良方。” 他一一介绍来,“耳珠丹,入于耳者;助情香,入于鼻者;沉香合,入于口者;保真膏,奉于脐者。这个就...”他咳了咳,“先天一粒丹,可于那处使用。” “什么?” 崔道恒看向他腹下三寸,卫翕沉眉,额角微跳。 崔道恒不觉,继续道:“那处用的最有效,最贵却也最受欢迎,就我知道的,许多京里有名望的郎君都差人来买过。师父近来日进斗金,连那下面没了的内侍都想要。还有蜈蚣袋,顺风旗,这个要更麻烦些,不是寻常人用的了的。就这些都供不应求,师父说要么制些便宜的先应付一下,总不好都推了得罪人。” “你在世叔身边就学这些?” “当然不是,师父难得下山一趟,他自然要赚些银钱了...” 崔道恒这时已有些清醒,后悔起来,“阿迦快醒了,表叔别看了,随我出去吧。” “我看母亲说要你入国子监一事确有必要。” “啊?”崔道恒惊呼一声,“国子监?这与国子监有何关?” 22、第 22 章 国子监乃大梁官学,其中多为世家宗亲子弟,自然也有寒门学子。只是他们由地方举荐,行举荐便必有藏私,时日一久,名额仍由地方豪族霸占。 不过前朝时朝廷重视科考,许多寒门之士得以入朝堂,后来百姓生活安定富足,民间学风日盛,尤以江南一带最为出众。如今朝中科举出身官员并不少,与国子监授官各成一派,两派多有龃龉。 科举官员看不起国子监,觉得里面尽是些受父祖蒙荫的蠹虫;而国子监中便以出身为傲,常常讥讽科举官员不过无名寒门。 不过其中也有另类,谢家就是其一。当年谢家儿郎如今的驸马谢珩便是当年科举魁首,还有早年薛相之子薛泮,都入国子监求学,却于科举一途榜上有名,当时颇为世家骄傲。 “如今科举多考教诗文,于实务上甚少涉及,有些华而不实。而国子监中有名师教导,又于京中,所学之事皆是治国为臣之道。” 卫翕将所了解的情况大致说予崔道恒听,不想他并未排斥,只是问道:“那要学多久?” “两年为一期,二十岁时若考绩优良便会授官。不过京中官职紧缺,若要留京一看出身二看才学。即便不留京,也可外放做一州县刺史。你想去吗?” “想去。”他点头道:“我没见过有些好奇。可时日太久了,我习惯与师父和阿迦在一起,要离开他们那么久还是算了吧。” “母亲的意思是想要让你入国子监,日后出仕做官有个好前程。” 崔道恒为难地皱了下眉,“姨婆是这样想的么。”他抱着屋檐下的柱子转了半圈道:“姨婆是关心我,我知道。可我没那么大的志向,做官是像你一样保家卫国,还是像我父亲一样,我知道他那时便是为了振兴崔家,苦读诗文参加科考,辛苦的很。可我就想一辈子游山玩水,衣食无忧,至多学门医术多救几个人罢了,不想那么辛苦。” 他探头道:“表叔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没志气?” 卫翕见了他有些羞惭的样子,摇头道:“不会。这样也很好。” 崔道恒眼中立刻亮起来,一个纵身从台阶上跳下来轻快道:“那我不去国子监,表叔帮我同姨婆解释,我不敢直接修书去讲。” 卫翕失笑,“你是故意让我去做吧。”明知道母亲固执,定不肯轻易允下。 “这就要劳表叔多费神了。” 卫翕想了想道:“一直未问你那小姑娘是哪家的孩子?你如此在意她?” 崔道恒抱臂道:“阿迦是孤儿,那时战事频繁,师父将她带回来时她还在襁褓中,身子很弱常会惊悸。师父费了很大心血调养,让我也要小心照顾她。你别看她如今生龙活虎的,那时真同纸作的人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出事。时日一久,我也习惯了。” 卫翕颔首,战乱时百姓流离,收养一个孩子再正常不过。他急切萧氏欲言之事,心中猜测再多却也没有定数,只能与崔道恒再三叮嘱。 新城公主府上,宁安郡主突然来访。 周婉听闻是她,诧异道:“她来做什么?”她自从被卫翕拒婚便久避家中,春日来许多聚会都不见她身影。她对素玉道:“不必带她去正堂,直接去花厅等我。” 宁安被素玉带到花厅,她心神不宁,对这府上慢待便无心留意。等上茶的婢女下去,身边七巧低声道:“郡主真要这样做?” “都已经到这儿了还犹豫做什么。从前是我蠢,七姐姐与谢家有仇,自然不会乐见我与谢安亲近,我若想嫁谢安,便只有公主才能帮我。” 她是陛下唯一的亲阿姊,当年怎么嫁的谢二郎,不也是因着陛下。父亲是靠不住的,如今幽州的婚事未成,殊不知什么时候陛下又要将她赐婚给其他人。长安城中近来有许多使节,若提和亲,她那时该怎么办。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为自己谋划。 过得一刻钟,周婉才姗姗来迟。她由素玉扶着坐下,缓缓道:“身子好些了吗,听说你病了,确实瘦了不少。” “也只有婉姐姐你关心我。京里那些闲话你肯定也听到了,我如今是羞的门都不敢出。”宁安低落垂眸。 周婉安抚地叹了口气,“可怜你了。” 宁安抬头道:“我这些事算不得什么,不扰着婉姐姐了。我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她适时停顿,为难道:“是我听到些事,左思右想还是要同婉姐姐说一声。” 周婉搁下茶盏,眼睛微挑,哦了一声,“什么事,与我有关?” 宁安抿唇,像是不知怎么讲,“你知道的,我阿耶他痴迷道术,前两日听说正清观来了位张真人,他说是早年故交兴奋的不行,便将人请了回来。” 周婉说:“这我倒是知道的,此人入宫为大皇子调养身子,医术高明。” “嗯,确实如此,不过...他与七姐姐也有些关系。” 周婉眼皮一掀,“怎么说?” “他身边有两个徒弟,其中一个女孩儿七姐姐特别关照,我阿耶说兴许是七姐姐的孩子。” 周婉一听果然一怔,“王叔是如何知道的?” “这我也是听阿耶讲的,当年七姐姐从洛阳回来本想南下,当时身边好像就有个孩子。” “七娘的孩子?” “嗯,早年不是传闻七姐姐给那胡人生下孩子,不过怕是当不得真,阿耶说那孩子生的玉雪可爱,半点胡人的样子也没有。我在想兴许...” 周婉茶盏放在桌案上,重重一声,宁安面上一敛,拿扇的手悄悄攥紧。 “你是说那孩子是驸马的?” “我是觉得此事紧要,便想着还是要来一趟。” “你唤她七姐姐,倒同我来说这些。” 宁安有些难堪地顿了顿,“婉姐姐与我同是宗亲,自然更亲近,不怕姐姐笑话,当初我险些被赐婚嫁去幽州,我曾像七姐姐求助,可她一点不愿帮我,竟是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嫁去那荒凉之地。我心里悲苦,如今听到这消息,便不愿意姐姐被瞒。” “瞒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孩子身份不明,王叔近来爱服药,我瞧着是有些糊涂的。即便这事是真的也没什么,不过一个孩子罢了。” 宁安叫她冷淡样子看的心慌,不该呀,她痴恋驸马,若知道驸马与七姐姐有孩子,怎会如此淡定。她眼睫微颤,稳住心神道:“姐姐知道就好,我也是担心你。” 周婉沉吟一声,眉心不自觉抽搐,强自闭了闭眼,浅笑道:“你记挂我是好事,天色不早了,我让仆人送你出去。” 宁安遗憾离开,路上还在叫素玉多关切。 素玉面上恭敬应下,心里着急。秦国夫人有子嗣的事是有传言,但几乎没人见过那孩子。今日郡主这一遭当真是太过突然,公主心中不知要掀起多少波澜。 她赶回时便见地上摔落一地杯盏,下人跪在门旁埋首噤声,而公主撑着桌案,呼吸急促。她迅速将下人全部屏退,上前扶起她小声唤道。 “我早该想到他不顾性命,不顾家族也要随萧氏南下,必定有所牵挂。那孩子多半是他的,可怜我竟被瞒了许多年,阿弟知道吗?不,若阿弟知道他不会留这个孩子。那或许这个孩子不是驸马的。” 她思绪混乱,手指颤抖,握住素玉道:“明日,你明日一早便去正清观,将那孩子和道人一并带来。” 次日清晨秦国夫人府,日光洒落在府院中,婢女们跪在院中洒扫,井然有序又很安静。屋内窗明几净,窗扇打开,将屋里久弥的药气散去不少。 扶光披着大氅坐在矮桌前,蘸墨迅速落笔,将写好的字条放入信封中交给茯苓,“告诉他我两日后去。” 茯苓接过迟疑道:“七娘就没想过同卫将军求助?当初他也救过你,你既如此信他,为何不能...” 扶光靠在凭几上,病了多日的肌肤苍白,显得瞳孔更加乌黑,像沉在井中的玄石,“姑姑,我是信他,可他与我并无旧情,救我于他而言没有半点好处,他为何要为我得罪陛下。” “是啊。”茯苓知道自己是说的傻话,不过是不甘心罢了。陛下将七娘看作私有,早已是昭告天下,即便没有入宫,她也是陛下的女人,谁人敢插手。她真是糊涂了。 “我这就去。”她屈膝一礼便离开。 正清观中,崔道恒带着阿迦在晾晒药草,张厚昨日宴饮归来吃的酩酊大醉,醒来时头脑胀痛,唤道阿恒,徒儿。 崔道恒洗净手将煮好的汤拿进去,“一把年纪还吃酒吃的这么厉害,师父你懂医理,可知吃多了酒于身体无益啊?” “盛情难却,我也没法呀。” 他饮完汤,后脑发胀一时缓不过来,倚着凭几闭目养神。 “昨日使君来过?” “是呀,表叔...”崔道恒乍然想说他来问那娘子消息,幸好止住了。张厚没有察觉,撑开一只眼道:“他有没有问你入国子监之事?” “问了,不过我也同他说了不愿去,他并未生气。” 张厚嗯一声,这本就和他心意,高兴还来不及。 “阿迦呢?” “我给她捉了一只王八,放在碗里,她正稀罕呢。” “叫她过来,我许久没给她诊脉了。” 崔道恒出去,正遇见观中仆人寻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精致的女郎。 素玉一进院子视线便落在阿迦身上,见她样貌微一蹙眉,不动声色道:“我是新城公主侍女,公主久闻张真人大名,特请他入府一见。” 23、第 23 章 叛乱前,张厚在这长安富贵圈子里头打转,见识不凡,后来全身而退,也全赖自己望风的本事。他眼睛利的很——这事怕有些蹊跷。 他推辞道:“我昨日吃醉了酒头脑昏沉,恐误了公主的事,能否明日,我收拾一下再去拜见。” 那婢子果然不肯,执意道:“公主心切不会怪罪,再说公主召唤,哪有你挑日子的道理,这便随我去吧。” 这一番话软硬兼施,张厚只恨自己人微言轻,又免不了去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公主。 张厚无奈道:“那容我收拾一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还担着给大皇子调养的职责,料也不会将他如何。 他转头叮嘱崔道恒带着阿迦,莫忘了他那一炉药,却不想素玉道:“两个孩子一并去吧。” 他古怪看她,“不用,我这两个徒儿随我在山上多年,不懂礼数,骤然登府怕要犯了忌讳,冒犯到公主就不好了。” “真人莫要忧心,公主宽厚,况且两个孩子可爱聪慧,公主见了定会欢喜。” 张厚心中震惊,无缘无故为何执意要两个小儿去。阿恒的身份与公主毫不相干,难道是冲着阿迦去的?他心微沉,一边应下,一边急思。 他借口收拾些东西避到屋中,崔道恒牵着阿迦一起进来,他扯着脖子对外喊道:“我针囊呢,阿恒你快给我找一找?” “师父..…”崔道恒小声喊他 张厚眨眨眼,附耳道:“一会儿我带着阿迦去公主府,你拿着这个令牌去宫城求见宋内侍。” “师父,究竟是什么事?公主要为难你吗?” “我现下没时间同你解释,你不要担心,没有大事,我是陛下召入京的,公主不会拿我如何。”他看向阿迦,安抚道:“别担心,照我说的做。” 随即发出一声暴喝:“混帐东西,我将针囊交给你,你放到哪里去都不知道!这可是我传家之宝,若丢了我拿你是问。” 素玉走近了些,提高声音道:“时辰不早了,真人先随我去吧。” “是,是。”张厚应着那头,骂道:“给我滚去跪着,抄十遍道经!” 阿迦不太明白,见他样子又不凶,上去抱着他腿求情,“师父。” 张厚摸摸她脑袋道:“没事,你随我去,让他一个人在这儿思过。” 他们一走,崔道恒立刻骑马去宫城。他走后不久,观门口便来了一辆马车,正是来送信的茯苓。 茯苓一入观道明来意,便听仆人道:“姑姑来的不巧,方才新城公主府上遣了人来,将真人同两个徒弟一并接去了。哦,那小道君没去,不知怎的些慌张,骑上马就走了。” 茯苓听完当即变色,对车夫道:“快,回府!” 崔道恒到了顺义门,值守的禁卫见他令牌便没有为难,只是久不见回音。他牵着马等在外,越发心焦,再上前问,那禁卫不耐烦道:“今日陛下在政德殿与诸大臣议事,哪是你说见就见的,左右消息已传进去了,且等着里面回信吧。” 他知道这禁卫多半欺他年纪小,却也不敢与他争执。他仰头看了看天,抿紧唇,翻身上马往承平坊方向去。 承平坊中卫翕正在给母亲崔氏的回信,前次母亲来信提及要他带阿恒回一趟青州祭祖,若有此行,那离开长安的日子便要提前一些。他想着措辞如何同她讲阿恒不入国子监一事,思索间屋外响起马蹄声,他眉心一敛,苍壁已推门出去。 崔道恒学会骑马不过这两日的事,如今收势不稳见了苍壁便如看见救星,急喊他名字。 苍壁奔过去一把拉住马辔,也是惊慌,“郎君这是怎么了?” 卫翕出来,崔道恒已跳下马,要不是苍壁眼疾手快,非得摔跤不可。 “什么事?” “表叔,你快去新城公主府,他们把师父和阿迦带走了,师父要我去找宋内侍,可我在宫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我怕出什么岔子,你快去看看吧。” 崔道恒抹了一把脸上汗水,神色仓皇。 “世叔与新城公主有何关系?” “我也不清楚,今晨突然来的人,师父本想借口改日再去,她也不肯,奇怪的是叫我和阿迦一同去,师父想了法子让我去报信。如今已经有一些时候了...表叔,会不会有事?” “别怕。”世叔机敏,定是察觉到什么,卫翕立即对苍壁吩咐道:“你在家中,我同阿恒去一趟公主府。” 苍壁跟上来,“我带着小郎君骑马,家主没见他腿都在抖么。” 卫翕一看果然如此,翻身上马道:“好,你带着他,我先行一步。” 公主府上,人已带到,素玉躬身退到一旁,让其他人的都退避出去。 周婉一夜未睡,脂粉也难掩憔悴。她目光落在阿迦身上,眉心收紧,眼中审视夹杂着厌恶。 “真人明白我不会无缘无故请你来,这个孩子,”她抬了抬下巴,“是不是萧氏所出?” 张厚有些惊愕,略顿了顿才道:“阿迦是陛下托付于我,至于她身世,我也不知。” 他并未说谎,周元祐将阿迦送到给他身边时并未严明她身份,他不敢过多猜测,至于是不是萧扶光的孩子他其实并不确定。 可经过一夜,周婉早已想过,阿弟钟情萧七娘,当年为将萧七娘留在身边,定是用尽了手段。若她真有一个孩子,他未尝不会容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送出去。 可阿弟不该瞒她,谢珩的冷漠锥心刺骨,他不想娶她,不想碰她,却与萧扶光有一个孩子。可怜她与他成婚多年未有孕,谢家长辈虽当面不敢说什么,但未尝没有埋怨,而这长安城中的闲言碎语又会少么。 她指甲嵌入掌心,“我再问你一遍,她是不是萧氏所出?” 张厚跪下道:“我当真不知,公主若想求证不知直接去问陛下。” “陛下?你拿阿弟来压我!”她猛地一拍桌案,吓得阿迦身子一抖。 “好,好。你既不肯说,素玉,取她的血,等驸马回来我一验便知。” 仆人推门进来,张厚变色道:“不可,不可!”想去护住阿迦,可立刻被两个男仆制住,另一个粗壮婆子则将阿迦钳住。 张厚道:“公主,这孩子毕竟是陛下亲自托付于我的,她身子孱弱不能受惊吓,你与陛下再亲厚不过,有什么疑问陛下定会解答,何苦要为难一个孩子。” 周婉冷眼道:“你若说实话,便用不着这些。” “我对天发誓,并无半句虚言,若有一句假话便叫我肠穿肚烂而死。”他见她略有迟疑,急切道:“陛下待您最是珍重,您若如此行事反是让陛下难做,公主不要因为一时冲动伤了您与陛下多年的感情。” 却不想这句话正触她痛处——她身边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俱是被这萧氏迷住,他们将她放在心里,哪里还有她的位置。 “我又没要她性命,她若与驸马无关,我自不会为难她。还不动手!” 素玉叫她叱的一哆嗦,攥紧匕首,婆子已将阿迦一只手臂拖出来。这孩子力气小,她制的轻松,跟个小猫崽儿一样,她在她手臂里挣扎,喉咙已经哑了,一张脸上又是汗又是泪。 张厚心痛万分,两只手臂被架住,急的跺脚不停,“这是陛下托付给我的孩子!公主你怎可如此妄为?!” 眼看那匕首要划下去,门轰的一声被踢开,素玉神色慌张抬头去看,柳娘已冲进来将她撞倒在地。 阿迦晕厥过去,柳娘抱住她急唤,张厚没了钳制扑过来道:“快让我看看。”他取随身带的药给她嗅,又去拿针,面目严肃,早没了往日诊治的淡定。 “萧氏,你怎敢擅闯我公主府? 周婉惊怒,“府里的侍卫呢,都是死人不成!” 赶来的公主府侍卫与扶光带来的侍卫拔刀对峙,气氛阴沉肃杀。 扶光走近素玉,素玉害怕地往后躲,她近一步,她便退一步,直到撞到桌案,匕首掉落,她才惊觉自己竟一直将它握在手中。 扶光蹲下身捡起匕首,素玉被她看的发寒,缩着身子颤抖。 “萧氏!你想做什么?你还想在我府上杀人不成!” 扶光苍白的肤色下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如今拿着匕首,神色冰冷。她眼中泛着冷光看向周婉,像是经她提醒想到她才是始作俑者,转身向她走去。 “你...你要做的什么?!” 周婉害怕地后退,两只手无措地向后张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扶光看着她惊惧的样子,心中像烧着一团火,那火灼的她眼睛胀痛,在听见阿迦被带入公主府时烧起,在见到这把匕首时烧的她理智全无。 “你也知道害怕,你对着一个孩子做这些事的时候可有过一丝不忍。” 她觉得她无比恶心,对她的鄙夷,暗处的窥探,自以为的高高在上她都可以容忍,却唯独不该对阿迦下手。 她猛地抬手,周婉惊呼躲避,四下皆是惊喊。正是恐惧之时,一人大步上前,握住扶光手腕。 匕首落地发出一声沉响 周婉坐在地上,蠕动着唇半晌喃喃道:“你...你好大的胆子。” 卫翕眉心收紧看着扶光——她未挽发,一头青丝尽数披下,青白的脸真若入了魔障。 若无他阻拦,她难道真要杀了公主不成。 “你以为她是谢珩的孩子,我告诉你她与谢珩无关。” “凭你一面之词...” “我绝不会生下谢珩的孩子。他当年将我献给元无虞,我是疯了还会为他生下孩子。” 周婉怔了片刻才道:“你胡说些什么?” 分明是她自己被元贼掳去,与驸马何干。 卫翕听了亦是一怔 当年谢珩任博陵刺史,因萧驸马叛国,招致城中非议,军民质疑,他为全忠义与萧氏和离,只是不知后来为何萧氏会出现在元贼帐中。外人都道是她出城后被元贼所掳,难道另有隐情。 不过若是一场交易便能解释为何元军在势如破竹时并未夺取博陵,反是绕行南下。 周婉胸口急速起伏,高声道:“你是污蔑!驸马守城有功,抵御贼人,岂是你能攀诬的?凭你一张嘴就想污他清誉,这长安城中谁人不知你萧氏德性,不过一水性杨花,以色侍人的女子,哄骗了阿弟才有如今的尊贵,却不知天高地厚,嚣张跋扈!”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可以去向他求证,你珍爱之人于我而言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和他有任何牵扯都让我觉得恶心。” 周婉颤眸看向她身后,扶光转身看去——谢珩匆匆赶来,一袭红袍,仍是霞姿月韵,只因走的疾,呼吸急促,少了些往日的镇定。他怔怔看着扶光,眸中颤动,恍若失魂。 24、第 24 章 谢珩今日在国子监授课,宫里内侍急来寻他,说公主将张真人和一个孩子带入府中,此事恐与秦国夫人有关,陛下如今正在召见重臣不便前来,是以还要驸马赶紧回去府莫生了事端。然而半路上他便遇见来报信的家仆,说秦国夫人带了侍卫闯府。 擅闯公主府,现下还要加上一桩刺杀公主的罪名,众目睽睽,若传扬出去,即便陛下也不好保她。 他将自己心魂拾起,走近将周婉扶起。周婉落泪,趴在他怀中啜泣。他沉声道:“此事定是有什么误会,现下这孩子性命攸关,先带去诊治吧。” 周婉不肯,“不,他们闯入府中喊打喊杀,怎能放他们离去。” 谢珩道:“公主受惊了,素玉,你先扶公主下去歇息,这里有我在。” 他脸色肃穆,周婉原本就心虚,如今虽觉他会偏倚萧氏,但也不敢反驳。她确实后怕,两脚发软,由素玉扶着出去,呼吸一畅,才怔恨道:“这萧氏真是疯了。” 堂上阿迦由张厚施针幽幽转醒,她额上都是汗,一张开眼愣了片刻,发现仍在公主府当即大哭。柳娘上前安抚,她挣扎的厉害。张厚勉力将她抱起,幸好苍壁带着崔道恒赶来。崔道恒将她背起,她两条手臂揽住他脖子,闭着眼睛一抽一抽的吸气。 众人不敢耽搁赶紧离去,卫翕与谢珩拱手道:“今日之事冒昧,多谢驸马解围。” 谢珩容色冷沉,不见怒意,问道:“使君为何会在此?” 卫翕将他与阿恒的关系言明,他点头道原是如此。 卫翕见他神色异样不便过问,再行一礼便转头离开。 一入观中,张厚便叫崔道恒去煎药,柳娘本想接来做,可张厚道这事阿恒做惯了,是以前阿迦吃的药方。今日受了惊吓,将阿迦许久没有发作的惊症都引了出来。好在虽然忧切,但阿迦毕竟调养多年,底子好上许多。 喝了药后,阿迦睡过去,张厚年事已高,折腾半日也是身心俱疲。 扶光同卫翕道:“卫将军,借一步说话。” 卫翕随她一同到了外间,她转身直接道:“阿迦是严昉和十娘的孩子。” 卫翕唇微张,尚不及反应,她便接道:“我想将她托付给你,将军能答应吗?” 卫翕眼中几番变化,道:“你当日试探我便是要看我对严昉是否心存恨意?” “是。” “所以严昉真的是被萧十娘所杀?” 扶光眼皮微颤,“我并未亲眼所见,但听僧人所言,十娘生前常有噩梦。且若当时她不杀严昉,禁军未必会留她性命,所以我猜测多半如此。” 卫翕心头沉重,垂眸良久叹出一口气。 扶光细细观察他,言语轻柔,较之寻常温和许多。 “你不恨严昉,我却恨他,然而阿迦是十娘拼死生下的,我对她便只剩下心疼。她从小身子不好,幸得张真人调养。我亦不想让她知道我,牵扯进来,可到底没能如愿。张真人年岁渐大我不便将她留在身边,那日试探也是临时起意,若将军能照拂她,我愿献上我母亲在华阴的田地,我在南边也经营了一些铺面田产,都可以交于将军代管,直至阿迦成年可为她添妆。” 卫翕眉心微收,半晌道:“你...如此信我?” “你是重情之人,只从严昉便可窥见。况且我除了将军,又能托付何人?”她自嘲一笑,道:“将军能否答应我?” 她目光清泠似水,未施脂粉的脸白净瘦削,叫他想起母亲爱的一支白玉笛,美则美矣,却很脆弱。 她有此念他能理解,今日已生出这么多事来,若将孩子带在身边,定会生出无穷的事端。 且那是严昉的孩子 他思索一二道:“过些日子我要带阿恒去青州祭祖,我便将阿迦一同带上,正好避开这桩事。” 扶光颔首,“这是极好的。”她唇微弯,惯来清冷的面上挂上一抹柔和的笑颜,真心道谢道:“阿迦便拜托将军了。” 卫翕说:“不必谢我。只是你今日太过冲动,我怕此事不会善了。” 扶光勾唇道:“我名声本来就差,不过多一桩事,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阿迦无事就好。。” 这时竹帘被风吹起,二人望去,天际阴沉,屋内也霎时昏暗起来。 “要下雨了。”扶光喃喃道。 风雨欲来,卫翕忍不住去看她,不知会不会如她所想真的没什么紧要。 太极宫中,周元祐面色不虞,随意打开一本奏疏,前头内侍弯腰进来,宋墨正要去接,周元祐便问道:“何事?” 那内侍和宋墨打着眼色,周元祐重重合上奏疏质问道:“朕就在上面坐着,还要你们互相传话吗?” 内侍跪地伏身道:“回禀陛下,秦国夫人带着家仆闯入新城公主府,两方起了争执,不过幸而驸马及时赶回主持局面,未酿成大祸。” 周元祐勃然变色,目光转向宋墨,他已噗通一声跪倒请罪:“今日陛下与诸位大臣议事,小人实不敢打扰。那张真人谴了人来报信说公主传召,将他和两个徒儿一并带入府中,小人一听便知不好,急忙派人去寻驸马回府。” 周元祐上前一脚踹翻了他,“姐姐将阿迦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若真出了什么事,朕活寡了你!” 内侍立即道:“秦国夫人一行从公主府离开后便去了正清观,那孩子有真人在应是无恙。不过小人听闻夫人怒极甚至拔刀要杀公主,幸而有卫将军阻拦才没有出事。” “卫翕也在?” “他与张真人的徒弟是表亲,小人听见那孩子唤他表叔。” 周元祐单手叉腰,面色沉沉。宋墨低声道:“陛下,小人以为如今这事陛下不宜过问,若您涉入其中反会引起关注,招人诽议。既然未有大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它过去就是。” 周元祐沉思——一头是阿姊,一头是姐姐。阿姊那性子她知道,她待谢珩一往情深,对姐姐定有隔阂。若两厢不见也就罢了,偏偏他又放不下姐姐。 今日这事若真的较起真来,姐姐定是大错,要先安抚住阿姊才是紧要。 “罢了,你去公主府上,送些阿姊喜欢的布料首饰,朕记得前些日子南边运来的纱缎,天热时裁衣穿正好,挑一车颜色鲜妍的送去。记住,多加宽慰,勿要提及夫人。” 这一夜雨不止,直至第二日清晨方歇。天空仍是阴云密布,朝会上,却有官员突然发难直指昨日之事。 发难之人不过御史台台院一侍御史,鲜闻其人,却在散朝之际突然拜道:“微臣有事启奏。昨日秦国夫人带家仆闯入新城公主府,甚至持刀要杀公主,此事性质恶劣,还请陛下彻查。” 周元祐面色倏地一沉,摆手道:“此事是个误会,且与朝事无关,退朝吧。” “非也,陛下!”官员跪道:“新城公主身份高贵、然而秦国夫人却不顾法度尊卑,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事后潇洒离去,无有责罚。如此嚣张跋扈,陛下缘何包庇她。此事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陛下若不秉公处置,势必要叫百姓以为陛下被美色所惑,有辱陛下圣明。” “昨日之事,朕不想昨日之事今日就能传的满城风雨,是却有传闻,还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别有用心。” 周元祐一番话让殿中沉默 中书令李临安道:“陛下,眼下是这萧氏,她如此胆大妄为,嚣张跋扈,臣以为不能纵之任之。” 周元祐掀眸睨他,转向刘直问道他有何想法。 刘直道:“臣对此事也是有所耳闻,不过到底未曾亲眼见到。不过臣倒是听说昨日卫将军也在,不如让他讲一讲吧。” 卫翕出列道:“陛下,此事的确是个误会,夫人并未要杀公主。” 那上奏的官员驳道:“误会?哪个误会会让人拿刀刺人,众目睽睽,可有数双眼睛看着。使君缘何要包庇萧氏,莫不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你放肆!” 他叫周元祐斥责收敛低头,只是仍道:“微臣既为侍御史,便有监察之职,忠言逆耳,陛下不可不听。倒是使君,听闻你曾于马球会上杀蛇救过秦国夫人,昨日之事,你又在场,怎会如此巧,莫非常行英雄救美之事。” 众臣闻言暗自垂首探看,眼中或揶揄,或鄙夷。这节度使前脚拒婚,后脚却与这妇人牵扯不清。 “无论是何缘由,秦国夫人闯入公主府,要杀公主都是确实之事,怎能轻飘飘揭过去?” “你要如何?” “微臣以为,此女虽出身高贵,但品行不端,颇类其父,侍奉胡贼,妖媚惑君,似褒姒妲己之流,乃祸国之患。陛下应当严惩此女,为国表率。” “你要朕杀了她?” “陛下,若肯诛杀此女,臣愿以死告天,为我大梁社稷。”他摘下官帽,跪地叩首。 众人惊愕之余不免惴惴,这是要逼着陛下杀了萧氏。这萧氏再受宠也不过一介女子,翻不起多少风浪来。况且她向来不涉朝堂,何至于此。 卫翕正欲开口言明阿迦之事,却被魏弘拉住臂膀。 此时礼部尚书出列道:“臣以为此番还是中宫空悬的缘故,皇后乃天下女子表率,然中宫空悬日久,陛下若早立皇后,便不会有此事。” 周元祐挑眉哦了一声,换了姿势撑膝道:“那卿以为何人合适?” “李昭仪出身清贵,饱学诗书,德行俱佳,可登凤驾。” 周元祐沉默,殿内一时萦绕着一种紧张的气氛,许久他松开手一掸袖笑道:“好,好,好,李氏确实德行出色,千秋在即,等千秋之后朕便册封她为皇后。至于萧氏,即是误会,到底言行有失,便让她去相国寺为太后抄经祈福,也算将功折罪。” 由礼部侍郎牵头,众人齐呼圣上英明。 刘直觑向李临安,这老狐狸,那微末谏官出身寒门,走科举一途,自然是他下面的人。近来李氏失宠,想来他着急了,竟能想到这一出。可陛下最不喜欢被人要挟,还拿他看重的萧氏作筏子,别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散朝后,魏弘问卫翕,“昨日究竟是何事?” 卫翕将阿迦之事简单说明,“不敢瞒义父,那孩子是严昉遗子,陛下应当知情。” 魏弘面色微沉,提醒道:“你与那萧氏不宜牵扯过深。” 卫翕颔首,“义父放心,我过些日子便去青州,此间事了便返幽州,应当不会再有交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5、第 25 章 懿安宫中 太后倚在榻上,与陈侯夫人闲话。 方才送了后宫嫔妃走,那李氏已是钦定的皇后,却也没有越过曹映秀,倒是个守礼的。 葛氏剥着荔枝道:“曹妃心里定是不舒服的。” “不舒服又如何?她那出身,到底是差了些。如今已是贵妃,该知足了。” “是,只是人心不足,怕会有怨愤。” “她如今已有一个皇子傍身,虽身体弱了些,但毕竟是陛下长子。如今后位已定,她若聪明些便该趁着陛下恩宠未断,再生下一两个孩子。眼睛盯着那后位才是愚蠢,自来一身荣辱皆系于陛下,当了皇后又有几个善终的。” 这话是她肺腑之言,毕竟她当年也不过是普通妃子。葛氏擦净手道姑母说的是。 “新城公主近来未入宫来?” “没有。”提到这事,太后有了些精神,坐直些道:“她是个忍的住的。那萧氏又是闯府又是拔刀的,也是委屈她了。不过这对姐弟真是有意思,一个爱那有妇之夫,一个爱那有夫之妇,当真是滑稽,比那唱戏的都好看。” 葛氏听了微惊,四下看了看道:“已经是和离了,姑母可不要这样说。” 太后撩了下眼皮道:“怕什么?这是我宫里,我倒还要小心说话了。”她觑向捶腿的宫婢,宫婢缩颈低头,眼睛里只有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葛氏点了点头不多劝,对她这性子了解,向来是阴一阵晴一阵,怒起来容易消气也快。不过陛下不论心里如何,面上一直恭谨,如今羽翼渐丰,实则不好再随意处之。侯爷的话仍在耳畔,要她劝着她谨慎行事,可她如何敢,别是火上浇油,反惹恼了她。 她转头提及千秋宴的事 “家中收到青州来的贺仪,正是郦公进献给姑母的,他直接送入宫来太过招眼。”太后一听果是点头。 “侯爷誊了一本册子,都给您保管好了。郦公信中提及届时宴上还会遣人送上一株渤海所采的红珊瑚,渤海自来便有仙岛传闻,这株珊瑚生的茂盛恐有千年,寓意极好,您见了肯定喜欢。到时...”她指道:“正好放于堂中。” 太后听了果然合不拢嘴,嘴上道他倒是一贯恭谨的。 葛氏道:“他屡次不肯入朝,若无您在旁劝诫早惹圣怒,自然要记您的恩情。还有刘司空新得了几块京畿的田地,侯爷一并给您记上了。” 太后嗯了一声,与她对视一眼颇为满意。 葛氏问起青雀 太后道:“说要给我祝寿特意去同薛泮学画,不知道画成什么样的。” “公主孝心至诚,莫怪人家说女儿贴心,我家小子要有公主一半乖巧就好了。” “沐儿的亲事如何了?可有中意的人家?” “正在为他相看。不过他啊不是个出息的,整日同曹家八郎一道,读书上一点也不用功。” “倒也不必忧心,咱们家又哪需要他科举入仕奔前程,等年纪一到,领个官做着就是。” 葛氏暗道正是有你这姑婆在前面,他才肯这样偷懒。 “我听说曹家去同萧家结亲,被拒了。” “哦?还有这事。” “也是沐儿同我讲的,说那曹八郎心心念念想娶萧家十三娘,不过人家看不上他。” “那萧家到底是名门,早些年曹家还在青门卖酒呢,如何肯将女儿将给这样的人家。” “是呀,曹八郎撒泼打滚就是要娶,这事有的闹呢。” 青雀和薛泮学画的时候就讲起扶光的事——祖母不许她去看,前些日子姨姨还生了病,现下又被罚,不知她如何了。 她叹气说完,不想薛泮说:“我替公主去看一看夫人。” “这样那就最好了。” 薛泮到了相国寺,茯苓正送瞿氏身边的嬷嬷出去,见了他稍愣了愣。 薛泮道明来意,她轻点下巴,叫他随她过来。 扶光一身素衣跪坐在垫子上,他行礼后将青雀的手书送过去。 扶光说你坐吧。茯苓随即拿了一只垫子来,他跪坐在下方。 “公主担忧你身体,便托小人走一趟。” 扶光说辛苦你了,“你回去告诉她一声,我在这儿都好,叫她不必忧心。” “是。”薛泮应下,一时沉默。 茯苓端了一只桌案在他面前,上面盛了茶和一叠干果。 薛泮见了杏干,稍有凝滞,扶光搁下笔道:“我记得你爱吃杏干,那时蹀躞带上总会挂着一个小囊。” 薛泮心中复杂,不知该如何回话,顿了许久才道:“是,小人爱吃。” 杏干酸甜,就着茶吃,便是涩后慢慢沁出一点甜。 他容貌较多年前成熟许多,那时还是个青涩少年,骨架还未长开,如今已是男人样子。扶光还记得他那时抱着几卷画从父亲书房中出来的样子,鲜嫩的绿袍,容貌白净,整个人便像春日的柳枝。 扶光道:“十三郎,当年之事我一直未有问过你。现下只有你我二人,当年禁军哗变,你在队伍中,应当是看见了全貌吧,亦或许其中也有你的手笔。” 薛泮握杯的手指轻颤,不敢抬头。 “你知道十娘留下了一个孩子吗?” “看样子你知道。”扶光轻声道:“那个孩子如今也在长安城中。” “当年陛下说是他救下了十娘,将她安置于普渡寺中,一直到她难产而亡。今日你来,我便想问你,当年你是否知情,是否有救过她?” 薛泮终于抬头,扶光看见他瞳孔颤动,嘴唇微动,却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良久,扶光叹道:“十娘能生下阿迦,或许我该谢你。” 薛泮再受不住,起身走至一旁,跪下叩头,“薛泮羞愧,当不得夫人一声谢。” “新城公主以为阿迦是我的孩子,才会有这桩事。现下我已将她托付给了卫翕,她是谁的孩子都不重要了,离开这里逍遥一生,做个不知身世的孤女就好。” “夫人。” “你与我都是可怜人,严昉已死,严氏已亡,你大仇得报,活的自在些吧。这些杏干我让茯苓给你包着,你带回去吃,我便不留你了。” 薛泮走出数步,转身拜道:“日后若夫人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薛泮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茯苓给他的除了杏干却还有一封木质函书,“这是夫人晒书时寻见的,少监自己处置吧。” 他展开后怔在原地,是当年十娘与他定亲时萧家的答婚书。亲事已废,他以为萧驸马绝不会留。他眼中潮热,顿觉人世大梦一场,荒唐至极。 十娘执刀的样子就在眼前,她眼中惊惧,摇头让他不要过去。 他却一步步上前,“十娘,你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我便能保你无虞。” 是夜,司空府设宴 晋国公裴拒不想竟还有魏家人在,他面色不愉,鄙夷道:“司空若提前言明有这魏氏小儿,我自不会赴宴。” 魏弢闻言大怒,摔杯而起,骂道:“裴拒你这老儿,打仗打不过我大兄在这里耍什么威风,有本事出去你我比划比划。” “你一介白身,我乃陛下亲封的国公,你算什么东西。” 此番话戳中魏痛处,他道:“我是叫卫翕陷害,不然怎会如此?” 刘直面上含笑下场劝道:“好了,二位,今日是我家中私宴,不论官爵,只是你二人看的起我,给我个面子,勿要相争了。” 席上上了数道珍馐,东海鲻条、西山凤脯、熊掌鳌蟹,应有尽有。胡姬穿着风情,端着西域美酒装入夜光杯中,服侍在侧。 魏弢与这刘直本不相熟,再说当年他监军时害的大兄精兵损失数千,四郎也折在里面,那只眼睛就是这样瞎的。他与他称不上有仇,但也不是可以相交的关系。却不想他近来在他家赌坊赢钱颇丰,得他相请倒不好意思拒绝。他如今闲人一个,无所谓那许多。他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还有对大兄的怨气。 刘直道:“我冒昧一问,那卫翕真与萧氏有瓜葛吗?” 他见他这阉人夹眯着眼,不免嘲讽他无力却爱打听这样的风月,嘴上说:“定是没有的。他不日便要去青州,与那萧氏扯不上半分关系。” “哦?是了,他母家姓崔,是青州旧族,那岂非要错过太后的千秋宴。” “那倒不一定,没见他即刻要走,好像是被些事耽搁了。”他无趣摆手道:“这等良辰美景,提这晦气小人做甚,吃酒吃酒。” 刘直与裴据对视一眼道:“不提他,不提他。” 他一抬手,仆人端着托盘上来,正是那价值百金的蜈蚣袋。 这日周元祐召周婉入宫,一入宫门,宋墨便候着,身旁便是华丽的步辇。 “陛下说这时候日头晒,特命小人在此恭候殿下。” 周婉面上没做什么,一派平静。入了太极宫见到周元祐,行礼后,面色冷淡。 周元祐道:“阿姊还在生朕的气?” “我怎敢生陛下的气,还盼着陛下莫要因为萧氏迁怒我的好。” “阿姊。”周元祐牵着她袖子道:“朕就你这一个亲阿姊,幼时我们两人在这宫里相依为命,你远嫁时朕哭了一宿,你这话真是叫朕伤心。” 周婉哼了一声,转头去不免心软,“谁叫陛下瞒着我,那孩子突然出现,我如何能不气愤。” “都是朕的不是,朕给阿姊赔不是。” “那陛下且告诉我那孩子究竟是谁?” 周元祐沉思片刻道:“同阿姊说也没什么,那是萧十娘的孩子。” 周婉吃惊捂嘴,“陛下竟是将这孩子保下,难怪...”她轻怒道:“定又是为了萧氏吧。” “朕原先并没有想那么多,是薛泮将那萧十娘藏在一处破庙中,后来朕发现了,便顺手帮了一把。” “薛泮?他倒是个痴情人。” 周元祐勾唇道算是吧,那孩子若是知道这人既是护她的恩人,又是杀她父亲的仇人,该当如何。 “此事不宜多宣扬。姐姐当日也是心切,冒犯了阿姊,行事是有些过了。朕责罚了她,阿姊便不要动怒了。” 周婉嗤道:“你是没见当日她那样子,若无人拦着,真是要杀了我的。” “阿姊,她一个弱女子怎敢行这等事,不过是气头上。要朕说,此事源头上起,还要怪那宁安搬弄口舌。” “你怎会知?”周婉惊愕看他,有心护道:“她年纪小,不稳重,心还是不坏的。” “阿姊心软却也不必护她。朕原先想将她许给卫翕,她便哭闹不肯,卫翕拒婚想来定是听到了一些风声。裴公西征不顺,如今慕容氏遣使求亲,朕已允他,便将宁安嫁过去。” “会不会太远了些?”慕容氏盘踞西南,胡乱前尚朝贺大梁天子,这些年却屡有不恭,此时派去和亲真是前途未卜。 周元祐冷笑一声,“她搬弄口舌便当知道会有教训。朕已派了宫内嬷嬷去教导她,务必将她规矩教好,莫再惹是生非。” 周婉觑他,她忘了阿弟如今已是帝王,宁安正是戳到了他心尖上的人,若今日她不是他阿姊,怕也不会善了。 她心中微沉,面上不愉,拜见完太后出宫,却不想车马停下,素玉进来后附耳道:“公主,是司空府的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6、第 26 章 太极宫中,周元祐看见卫翕呈上来的奏章,说要去青州。他这等身份的官员出行不可随意,青州如今又属郦靖远治下,他眼微眯,叫内侍召他前来。 卫翕入殿行礼 周元祐提道:“朕听闻张厚身边的徒弟是你侄儿。” “是,母亲家中与张真人是旧识,表兄战死后,表嫂悲痛不久便随他一同去了,我那侄儿幼时多得张真人教导。” “是崔嘉的孩子,当年若无崔嘉,元贼已挥师南下,朕心中甚是敬佩他。朕封了崔嘉永宁侯,这孩子长大后可继承他父亲爵位。他年岁几何?怎么不入国子监?” 卫翕道:“如今十三岁了,但是性喜自由,不爱拘束,同表兄性格纯然不同。” 周元祐颔首笑道:“此事倒不必急着下定论,年轻儿郎多喜玩乐,年岁渐长又是不同。寻机朕要见见他。” 卫翕斟酌道:“他这几日忙于照顾师妹。那孩子本就孱弱,又受了惊吓,这些日子白日里没什么,到了夜里常会哭醒。阿恒从小看护她,如今就睡在她身边方便照顾。” 他顿了顿道:“臣此次去青州,有意将这两个孩子都带去。” 周元祐抬眸,搁下奏章道:“那孩子你可知道她身份?” 卫翕道:“世叔口中只说是陛下托付,又与秦国夫人有关,臣想兴许是夫人的孩子。” “非也,想来姐姐不会告诉你,那孩子是严昉之子,她妹妹十娘所生。” 卫翕惊愕,许久道:“竟是如此。” “朕知你对严家深恶痛绝,她定有所顾忌不敢相告。不过那孩子实在可怜,都是经年旧事,你莫要牵怪她。” 卫翕低头不语,许久拱手应下。 “不说这个了,我正想与你讲这青州之事。淄青节度使郦靖远,朕屡次召他入朝,他皆推脱。更甚,朕怀疑他与魏博节度使徐朝勾结。你此次去青州,朕想顺道叫你去看一看,他治下到底如何,是否真有不臣之心。” 徐朝乃元贼旧部,如今虽向朝廷称臣,但割据魏博常渡河劫掠濮州。早年更有他勾结汴宋官员夺取治权之事,朝廷忌惮已久。而郦靖远治下幅员辽阔,又有出海便利,如今不向朝廷交付人口户籍,不交赋税,亦是兵强马壮,不可不防。若他二人联手,周元祐如何坐的稳这龙椅。 卫翕离去后,宋墨上前道:“陛下放心让他带着那孩子走?” 当年因为拿着这个孩子才逼得夫人就范,如今就这么轻易放走了? 周元祐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绕着脖子道:“姐姐定也想要这孩子避开,不然当初朕想召她回来陪她,她缘何拒绝。如今事已至此,便遂了她的心意,也好叫她消气。她如今就在长安,朕握得住。” 卫翕从宫中出来,魏徵等了已有小半个时辰——若非苍壁雇的婆子见他衣着富贵,上前探问,他院子都进不去。 卫翕道:“你怎么突然来了?今日国子监没有课吗?” 魏徵叫他问的一怔,果断道:“三哥,我有急事要同你讲。” 他正要讲下去,见那婆子探头探脑急忙将他往屋中带,“我今日在酒肆吃酒的时候,那里都在传你与秦国夫人有风月之事,说你钦慕她已久,多年未娶便是一心为她。” “什么?” “他们说你早年便对她一见钟情,只是那时身份低微,配不上她。如今功成名就,再见她仍是旧情难忘,说你前些时候在马球会上英雄救美,还有甚者说你与夫人有过一个孩子,正是你护送她回长安时,你二人便生情愫。” 卫翕震惊,“胡说八道!” “你前些日子是不是救了夫人?” 卫翕看他,“是不是为她闯了公主府?” “我是因为阿恒。” “是不是有旧?曾护送她回长安。” 卫翕愕然,魏徵一拍手道:“不就是如此。即便是谣言,可桩桩件件三哥你都做过,那秦国夫人本就是城里茶余饭后的谈资。若我不认识你,定然是要信的,你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苍壁进来的正好,点头道:“确是如此。” 卫翕拧眉坐到胡床上问:“传的很广?” 魏徵道自然,“与我同行之人都向我求证,我自然说绝无此事,但他们那样子定是不信的。秦国夫人生的那么好看,又有陛下在,他们说流言不可尽信,不过你爱慕夫人多半是真。” 卫翕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骨,他近来是与萧氏多有牵连,“罢了,我不日就要离京,风言风语过些日子就淡了。” “是,不过这流言真是歹毒。谁叫你如今还不娶妻,他们都说你是个痴情人。” 苍壁道:“谁说不是呢,若早娶了妻室,哪有这许多事。” 卫翕让他出去将马喂了,他同魏徵挤眉弄眼退了出去。 卫翕道:“你今日是不是逃课去吃酒的?” 魏徵咽了口口水,卫翕说我就知道。 “我今日本来能赶回去的,可为了给你送信,我回去定要挨骂,三哥就留我一宿吧。” 卫翕见他样子比先前活泼许多,问道:“与你一同吃酒的是新交的朋友?” “是,一个是兵部吴尚书家的二郎,一个是许将军家的小儿子,同我意气相投。” “与那裴武没生事端?” “我懒得理他,再说不过是我手下败将,谁不知道他不敌我。” 卫翕失笑佯怒道:“收收你那嚣张气焰。” 夜里魏徵就睡在他这里,他睡相不好,卫翕叫他一只脚搭在胸口醒过来。 外面苍壁的鼾声如雷,他单手垫着后脑一时难以入睡。 或许是六郎今日逃课的事叫他想起早年时与四郎严昉也常如此。那时他没资格入国子监,他二人却在里面上课。是以每到溜出去玩的时候,他便要在一处院墙外等着,等他们二人攀出墙来,再一道走。或去酒肆吃酒,或去西市看斗鸡杂耍。有一次去赌坊,四郎憨直,严昉什么牌都叫他泄露完,输的一干二净,气的上去扑他,却也没能打过。 之后多年再没有过这样的日子,如今也只剩了他一人。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魏徵喊他三哥,他嗯了一声,以为他醒了,却只是在说梦话。他将他架上来的腿再放下去,翻了个身合上眼。 相国寺中,扶光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午后宫里的内侍送信来说陛下允了卫将军所请——他要带阿迦一同去青州。 内侍或许被交代过看她反应,见她冷淡多少有些惴惴,便又将宋墨交代过的话说了一遍,解释陛下的好意。 扶光哼一声,内侍问可有话要小人传个陛下,扶光挥手,他小心退了出去。 夜里烛火点起来,扶光难得抱起琵琶弹了一曲。她弹完后还觉得不畅快,将琵琶给了茯苓。她随着几个简单的音律跳起来,几个旋转后气都有些喘不过来。 妙音道:“七娘跳的真好,我还是头一次看你跳舞。” 柳娘却顾不得看她跳,急忙将她扶坐在榻上。 扶光捏了几个手势,有些失笑地动了动脚,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了,她身子很重,一点也不轻盈。 “姑姑,你继续弹,我想听。” 她挨靠着扶手托着下巴,烛火掩映下,她眸中跳动着勃勃生机,肌肤温暖,就那样靠着睡了过去。 柳娘将她服侍着躺下,她都没有醒过来。柳娘将帐子放下,对茯苓道:“今日真是稀奇,又是弹琵琶又是跳舞的,睡得还这样沉。” 茯苓打开香球锁扣,拨了拨炭,又将抄好的一纸经文送进去。经文被火吞噬,一点点化为灰烬,她静了许久,转身道:“许是府里遣了人来,七娘心里宽慰不少。” 柳娘道:“正是,大夫人与郎君一直是惦记七娘的。从前他们对七娘便好,平日少见,听说七娘被罚了便急来问。”她叹气道:“只是如今府中到底不比从前。” 茯苓安抚她快去歇息,夜里她守着。等屋里都静下来,她忍不住掀开帐子去看,七娘侧躺着,呼吸平稳,睡得很舒服。 转眼便是千秋宴 宫中的御驾这日清晨便列阵而出,浩浩荡荡往曲江池去。 宴席上,内侍唱道秦国夫人至,众人纷纷看向周婉。 周婉掩唇饮酒,轻笑道:“本就是个误会,今日是给母亲祝寿,自然要热闹些的好,再说她在寺中也是为母亲祈福,怎就来不得。” 太后颔首,显然是早知此事。 这两个女人都是陛下心里重要的人,公主这样做也是给陛下一个台阶下,好叫陛下不为难。陛下心里对这阿姊怕会更加敬重。在外面,她还能得个大度明理的好名声。这样的买卖如何不做。 果然众人赞她大度。 “不过你们近来可有听那传闻?” “什么?哦,是秦国夫人与幽州节度使。听了些的,夫人生的这样貌美,使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又如何。” 女眷们用扇掩唇窃窃私语,扶光感受到那些目光却也淡然处之。 陛下给她解了禁,又让她到这宴上来,不过是要做样子给世人看。她在此处,便是证明之前的事都已消弥,她与新城公主的事已经翻页了。她虽厌烦这样宴会,但只要阿迦能平安出京,什么都无所谓。她不愿多生事端。 这时一个婢女上前奉酒,屋中人都被淄青节度使所献的红珊瑚吸引去了目光,那婢女身子一歪,酒红色的液体尽数落在扶光裙上。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人一时分神没拿稳。” 众人看来,周婉道:“怎会如此不小心。赶紧扶着夫人下去换了衣裙,若非宴上,定要罚你。”【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