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祚雪》 1、死生 巳时三刻,雪纷扬。 膝弯处骤然遭人一踹,季邈踉跄时,听见四下一片叫好。 他抬首,茫茫然的,望风雪里攒动的人。 布衣的,撑伞的,交头接耳的,他通通不认识;披氅衣的,坐轿的,远远瞧着的,倒很有几位旧相识——不过相识与否已经不重要,人声嘈嘈切切,均是来看他死期将至。 此时已入了冬,衍都的天愈发阴沉,雪絮坠到季邈眼睑上,融化后,又自眼尾湿淋淋地淌下来,应是很冷的。 但他已觉察不到。 刽子手把着刀等候,雪白的刃在他身侧几寸,威慑似的偏了偏。季邈浑然不觉一般,站直了垂眸去看,盯着那利器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高处传来尖尖细细的一嗓子。 “午时已至——” 这声不算大,却让周遭陡然安静下来,围观者的目光都聚集到刑场中央。风雪里传来几声闷响,接着扑通通跪倒三个人,均是蓬头跣足、骨瘦嶙峋。 偏生季邈还没倒下,他身侧的两名行刑太监慌了神,两根长杖同时往后腿弯处重重击去。 这一下结结实实,季邈膝盖刚磕到地砖,长杖就又落到背脊,打得他几乎伏倒在地。 季邈终于跪在了行刑台上,连冠带都被夺去,披头散发,再无半分以往的意气风发——可笑一月前,他还随在新帝季瑜左右,为自己这位亲弟弟排忧解难。岂料变故来得这样快,谋反的大罪被死死扣在头上,季邈哪儿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兔死狗烹。 先帝长治二十五年春,太子因治水患身死南方,自此衍都动荡,世家之争日益尖锐,科举新贵渐成气候。长治二十八年,肃远王季明远拥兵自立,联合宿州温氏、瑾州李氏共反,历经两年终于成事。 季明远旧疾缠身,薨于衍都终战后,其幼子季瑜登基,改年号为元熙,封季邈为昭王,封地仍定在苍州阳寂。 季瑜自小恭谦良善,季邈从来视其为挚爱亲朋。原想着新王才立、各方动荡,待到时局稳定他便回到阳寂,再做回大景西北的屏障,未曾对季瑜设过分毫防备。 而如今,季瑜要他死。 “......仰赖皇上浩荡恩德,给您和温党一个痛快。”行刑太监叹了口气,“王爷,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这阉宦踱步到季邈身侧,却连俯身都没有,矜持地施舍着同情。侍奉的小太监替干爹系上披风,又扫开落雪,那雪搅着脏土,濡湿了季邈的长袍。 季邈不需要这样居高临下的怜悯,一时只觉讽刺。 他垂着眼,那太监就以为他没听清,于是慢慢蹲下来,清着嗓子,打算再问一遍。 突然间,季邈头转过来,二人目光登时碰到一处,惊得阉宦心头重重一跳——这死囚的眼里没有惊恐,没有负隅顽抗的悲愤,单这样瞧着自己,像在蔑视什么没有生命的物件。 季邈在对视间眯了眯眼,没再继续看对方,只将视线投向更遥远的宫墙。殿宇檐下的灯笼模糊在雪里,隔断成斑驳又陈旧的红,似四溅的血。 他记得那些大殿中堂里的时日,记得须弥座[1]上那人前威严、人后仍旧唤他兄长的新帝,也记得偏殿廊下清脆的铃铎——他上月方才同季瑜在此温酒对弈,以为季瑜也同他一样未曾忘记阳寂城外连天的草野。 可如今,宫墙血色里盘旋着白絮,变成肮脏稠腻的网,将他绞缠着束缚其间。 一切再不复了。 恨么。 但又能改变什么。 良久,季邈垂下眼,只说:“行刑吧。” 行刑太监这才回过神来,倏忽站直了,壮胆似的扯着嗓子一声长喝:“时辰到,行——刑——!” 满场飞雪里,犯由牌被掷到季邈跟前,长签上描着“犯上作乱”的朱砂。还没来得及细看,他的脑袋就被生生摁了下去。 他们不许他再看,不许他再恨。 季邈呼出一口气,慢吞吞闭上眼。 他在等待刀落的霎那又想起许多事——曾在意的,不在意的,都好似飞花掠影。阳寂城外的草野,肃远王府的明月,宿州温氏的灯火,幻化作慷慨激昂的朝臣,一言不发的新帝。 二十五载惊鸿一瞬,他从苍州到衍都,一无所有过,显赫荣华过,此生或许不算虚度。 这样想着,刀就落下来,刀口磨得利,立刻切断了颈骨,可在剧痛和周遭惊呼里,他仍不可自抑地想到季瑜,想起父亲季明远。 怎么能不恨! 他倏忽心脏坠胀不止,头颅滚下来,只能被迫斩净痛楚,了结这荒唐大梦的一生。 白雪埋葬掉满地血污,将流淌的一切都冻成坚冰。 云层里透出薄光,凉凉映照入逐渐涣散的瞳孔——季邈从没想过,人死之后,竟也会被阳光刺到眼。 可就在下一霎,丧失的五感都尽数醒过来,他胸口处一阵剧痛,咳嗽间下意识伸手去捂,竟摸到满掌温热的血。 他愣了一会儿,才颤着手地探向后颈。那处颈骨突出,分明好好地埋在皮肉下,哪里还有半分砍刀的痕迹。 季邈神情陡然转向错愕,他不信邪似的,狠狠拧了一把。 骨肉嶙峋,切肤之痛不会骗人,疼痛与雪原的风一样凛冽。季邈呼吸声越来越重,渐渐喘得不成气,面上也越来越烫,直至他实在忍受不住,骤然埋首至冰凉的掌间。 指缝里塞满了雪,季邈口鼻间皆是血腥,直至红白淌化满脸,才低低地笑出声来。 竟然这样疼,死人还能觉察出疼么? 他笑得发抖,牵扯前胸伤口一阵锐痛,肺里也肿胀,季邈却丝毫不觉痛一般。他这样笑,眼睫眉梢都挂满血水,可偏偏五官苍白如纸,映在冷而刺目的冬阳下,像是酆都摄魂夺魄的鬼魅,艳得惊人。 这痛,这血,这天光,无一不提醒着季邈—— 他竟又活过来。 他不敢信,却在毫发无伤的后颈与浑身酸痛之中不得不信。 他竟能再活一次。 可眼下是哪里?他又是否还是自己? 前胸的创口仍在流血,季邈探了把额头,冰天雪地里烫得惊人。他收回手,将掌心的血污擦净了,没在掌纹里瞧见旧疤——长治二十五年时,他为救季瑜,曾被流矢贯穿过左手。此刻皮肉却好端端长着,从前的记忆好似一场乱梦。 寒风灌喉,呛得他连连咳嗽,季邈意识仍昏沉,他缓过这一阵,才撑起身子望向四周。 尸骸遍野。 一眼瞥过,周遭同乱葬岗无异,目所极处尸身堆叠,均着黑衣佩短刀,倒在车马边。距离最近的尸体腰间掉着半块牌子,季邈拽出来,这小小的木牌上一面刻着“顺远”,背后刻着“张重九”,应是此人姓名。 季邈略一思索,也摸向自己腰腹处,果不其然,一块同样的木牌落出来,一侧同样是“顺远”,另一侧则刻着“司成”二字,已被血污浸满。 司成。 霎那间,陌生的记忆零散浮现。 这具身体的主人,原名司成。 司成,出生不详,幼时误打误撞入了顺远镖局,镖客走南闯北,在刀尖上讨生活。半月以前,镖局接了趟大活,要从西北苍州押货至东南瑾州,岂料方才行至苍州朝天阙,就遭遇嵯垣人的伏击。 持弯刀的嵯垣人削下了总镖头的脑袋,那颗头颅骨滚落泥地里后不久,箭头也贯穿了司成的前胸,震掉他手中卷刃的刀。 穹顶低沉,山雾里头团着的血腥味散不掉。死去的人没能瞧见天光刺破云层,等到冷光穿雾而来时,另一个灵魂才终于从这具躯壳中苏醒。 季邈站起来,就成为了司成。 不。 不是司成。 他注视着小小的木牌,又拾起那把卷刃的刀。刀口粗钝,季邈须得很用力,才能勉强刨下零碎的木料。 他呼吸浑浊、指尖发颤,在飞雪里安静地动作,眼神却一点点变得阴鸷。 ——直至风卷散木屑,掌心血濡湿新刻的痕迹,湿淋淋的“珹”字展露眼前,斜飞的王旁盘踞着野心。 司珹。 从此,他就是新生的司珹。 司珹手仍在抖,他无法对抗寒冷,也止不住兴奋的战栗,他攥着那块木牌,听见了大雪里愈来愈近的马嘶与长哨。 有一小队人马,正在靠近他。 司珹对这动静并不陌生,哨声属于苍州肃远军,他前世父亲的部下。 上一世,二十岁之前,苍州是他最最亲昵的故土,父亲季明远受封肃远王,王府就建在苍州阳寂城内。这里是大景西北的边境,朝天阙、沙湮与峰隘峡抵御着外族的侵扰,他作为王府世子,自幼便随父亲行在军中。 每次清扫战场时,肃远军就会吹响这种长骨哨。 而擅闯军事要塞朝天阙,乃是死罪。 那么,要藏吗? 他伤得这样重,根本不可能在肃远军赶来之前藏匿起来,但倒地装死也不可行,验尸小旗一探便知,拖拽尸体回营也能叫人丧命。倒不如佯做无辜,佯做可怜,博取其中一线生机。 司珹心思活络,不过片刻,便神态惊惶地瑟缩抱怀。 哨声在背后凄长地响,很快便至咫尺。疾奔的马蹄卷起雪尘,随长戟一起抵到司珹脊骨——随即,质问声自他身后响起。 “汝乃何人?” 司珹没应声,他在长枪袭来的霎那僵直一瞬,继而猛地发起抖来。他很是颤了一阵儿,方才惊慌失措地咳嗽着,慌乱避开剑柄,说:“小人,小人......” “徐百户!”一个小旗趟着血水过来,腰间坠着好些木牌,临到了跟前,便一把捋下来给他瞧,“都是些镖人,违反禁令擅入朝天阙,在这小道遭了嵯垣人的埋伏,没别的活口了。” 徐百户扯着马鞭,马绕着司珹走了半圈,他嗤笑道:“头抬起来给军爷看看。你这样儿的也是镖客?” 司珹谨慎地抬头,他像是还在惊惶里,面上血污半涸了,掩住一双水波横生的眼。 “总得讨口饭吃。”司珹抿紧唇线,再开口时带着哽咽,“军爷心善,如今我兄弟亲人俱没了,单单剩下我一个,何必......” 他说着,颤巍巍摊开掌心,捧出那块浸满血的木牌。 “不若留小人一条活路,烧饭劈柴,巡山运粮,”司珹啜泣着说下去,拿眼睛偷瞥边上的小旗,“叫小人做什么,都是行的。” 徐百户的眼睛转了两圈,勾手将那木牌拽过来。 “司珹,”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又拿木牌拨了拨司珹下巴,“倒也是个可怜人。二十三营前两天死了伙夫[2],正缺人手。” 木牌被他抛给了小旗,后者识趣地收拾起来,又舔着墨,抹去了战报中司珹的存在。 司珹方才应了声,徐百户就朝他俯身过来,说:“你伤得深,今晚且来百户所找我拿药。” 他听懂了这话中龌龊的隐意。徐百户审视的目光像舌,贪婪地舔着他的脸。可谁能说清,最终谁才是猎物呢? 司珹面上分毫不显,指尖推着卷刃,尽数藏进袖中,仰首间露出个笑:“多谢大人。” 他温声道:“今夜亥时,在下必来赴约。”【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重逢 白雪漉漉,山道湿滑。 归营的路不好走,小队行得慢。徐百户在队首,司珹则落在最后头的牛车上。他受了伤,只好坐在死人堆里颠簸,昏沉间面白如纸。他在恍惚里闭着目,死而复生的惊疑只被稍稍冲淡。 此刻他在风雪里,被冷汗浸湿了襟口。 眼下的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不待司珹细想,牛车猛地一颠簸,车夫骤然拉紧了绳——驱车的正是方才那小旗,此人抽了几鞭子牛,又探头探脑地张望回来。 “诶,”小旗抛给他一块帕子,示意他擦擦面上血污,“运的什么货,非得冒这种险?” “多谢。”司珹接过来,胡诌说,“是些西域香料,如今都被嵯垣人劫走了。” 小旗啧啧道:“你今日侥幸捡回一命,不过军营自有军营的规矩。你入了肃远军,哪怕只是伙夫,也得将规矩守牢了。咱们都是徐百户手下的人,有些事儿,你不做也得做。” 他重音落在最后半句,为的是提点与怜悯。可司珹自“肃远”那二字后,已然惊疑交加——前世,自长治二十八年季明远拥兵自立后,肃远军的头衔就已然不复。如今看来,他恐怕不止是借尸还魂这样简单。 司珹问:“如今是哪一年?” “莫不是傻了吧!”小旗拍着大腿,哎哟一声,“长治二十四年,现已腊月初十了!” 山风凛冽,寒意砭骨。司珹怔神,他在漫天雪絮里,被前尘往事迷了眼。 长治二十四年,前世的他十九岁,已成长为享誉大景的少年将军,领军驻在朝天阙一带,同驻军峰隘峡的父亲季明远、驻军沙湮的将领一起,构筑起西北防线,抵御嵯垣与渡冰二部。 彼岁大寒,多处遭遇雪灾,次年开春便成了洪涝,田地泥泞不堪看。太子季琰请命往南方治灾,却再没能回来。 太子一死,天下骇然——长治帝膝下子嗣稀少,除季琰外,便只剩一个宫女所出的小儿子,此后衍都情势巨变,楼、方二家相争。长治二十八年,肃远王季明远终反,为幼子季瑜搏杀出一条通天路。 如今......如今太子未死,许多事尚未发生。 一切都还可以被改变。 不。 一切都应当被改变! 前世他母亲温氏早逝,但留季邈这一幼子独活。温氏同季明远奉先帝旨意成婚,彼时温家乃是宿州名门。后来季明远受封苍州阳寂,守定西府,为肃远王,其兄长季明望则登基为长治帝。 温氏随夫到阳寂,岂料生产季邈时死于难产。季明远三年后续弦,娶了瑾州李氏女,后又诞下幼子季瑜。 季瑜自幼体弱多病,常年养在肃远王府,好诗书而厌骑射。季邈则随父入军,自小混迹军中。他追随父亲,像是飞鸟追逐山岳,直至肃远王的身形在他面前轰然倒塌时,他才发现那其后匿着的私心并非为他而留。 再度睁眼,他再不愿为任何人铺路。 他要只为他自己。 雪停时已经落了司珹满身,残阳打下红而薄的光。沉郁黄昏里,营帐近在眼前。 前尘往矣,此世可追。 小旗引司珹进了营房,与同住的伙夫们打了个照面,又为他指明徐百户营帐所在,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司珹在冷汗间缓慢平复。伙夫们瞧他的眼神大多好奇,得知他是徐百户塞来的人后,那好奇就变作了鄙夷,鄙夷又变作了刻意而为的疏离。司珹独自寻到角落坐下,抬眼瞧见帐中熏着的腊肉,油腥柴火气掩盖住他身上血腥味,他抽出小旗给的帕子,在暗处将手指与刀刃均拭净了。 时近岁末,天太冷打不了仗,翻过腊月十五就要休战,边军也得准备着过年。每每这时,卫所就同苍州民户匠户多往来,采买年货、置办军械。兵民流动中易生事端,司珹记得前世的自己岁末时有私下巡营的习惯,一来为了慰问军士,二来也是稳定军心,只是不知今晚能否巡到二十三营。 复仇筹谋不易,如今他只是一小小镖客,仅靠自己,怕是连肃远王府的门都进不去。如今看来,他须得尽快同前世的自己相见,方可借力。 营房里燃着木碳,温度稍一回暖,司珹胸口的伤就又开始渗血。他呵出口热气,听见帐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拨帘便见夜色里跳跃着火光,远处高头大马间簇拥着个人,离得太远,瞧不清样貌。 身侧伙夫们议论纷纷,司珹没出声,却对那人再了解不过。 他霎那恍惚,头脑嗡鸣,被怪诞又奇异的感受塞了满心——这是他首次以旁人身份同自己相见。他过去从不信怪力乱神,如今见了季邈,方才切身意识到自己果真再活一世。 世间竟真有此等奇事。 那么扭转乾坤、改变结局,也并非痴人说梦。 司珹压抑着心中战栗,转身往徐百户营帐而去。 营地间雪被铲至道旁,冰却压得实,司珹到时,鞋底已被冻泥浸得湿透,纷乱思绪也重新平复。他沉默片刻撩帐进去,里面的人跟着回头,正是徐百户。 徐百户帐里暖和,已脱了盔甲和外袍。他年过三十,浓髯虚胖,见人进来,便搁下正在搓的花生,又自榻上站起,朝司珹走去。 “来了。”徐百户笑说,“你倒是个识抬举的,不枉我保你一命。你从前在镖局,风里来雨里去,过的都是些什么野人日子!如今可倒好,跟了我,在这二十三营里,好歹有你一条活路。” 他话说得含混,司珹却听得明白——大景男风流行,权贵们养小倌,底下的人便跟着学,是为附庸风雅。军中常年见不着女人,男风只会更甚,他尚不知自己这副皮囊究竟何样,但应算得上乘。 徐百户网开一面,从一开始就不是善心大发,他如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司珹,恨不能用眼神剥开染血的衣袍。 “伤哪儿了?”徐百户再向前跨一步,指指桌上小瓶,“你碰着我实在好运,二十三营最好的创药我这儿都有。司珹,快让我瞧瞧!” 这人说着就要上手,他俯首躬身去摸,就比司珹矮了一头。司珹没躲,只有些害怕似的缩了缩,这种无措更助长了徐百户的兴致,他手上攥住襟口一用力,就将司珹拽得贴身。 “流了这么多血,外衣都湿透了。司珹,你冷......” 他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未尽的话变成了喉间的嗬嗬,抬头时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直至那卷刃再往喉咙里捅进几分,粗钝地没入颈骨间。 “冷啊,”司珹回答间,手上力度再加,语气里品不出一丝温度,“多谢徐百户的药。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程。” “你!”徐百户暴起猛扑,骂声都含混在血沫里,二人纠缠着滚到地上。徐百户咽喉被刺,惊怒到了极点,爆发出极其可怖的力气,他右臂前探,往司珹脖颈间卡去,竟想要生生掐断其脖颈。 霎那间司珹忍着箭伤,手间持刀猛地抽回,又捅入对方掌心,皮肉穿刺声倏地闷响,徐百户怒喝一声,司珹瞅准时机抬脚,猛地朝其下腹踹去! 这一脚几乎用掉全部力气,徐百户重重倒地时,司珹也应伤口牵动面色煞白,恶心地几欲呕吐,他耳道嗡鸣间,隐约听得对方跌跌撞撞,再靠近的声音。 分明是想要和他同归于尽。 司珹咬着舌尖,扯开缚臂,缠紧了那卷刃。 ——这具新身体,比起他前世的体魄要差上太多,但今夜他只能胜。 他必须活! 徐百户嘶吼着扑过来,司珹握稳刀,在满目猩红中迎了上去。对方此次撞向他腰,司珹旋身躲避间抡臂一扫,刀刃猛然破空,深深扎入了对方颞颥间! 骨头破裂声与身体砸地声前后相接,徐百户额角青筋暴起,还想再挣扎,可到底失血太多,渐渐脱了力,再无气息时,眼里仍旧胀满血丝。 风雪夜里搏动着的生死终于落定,竭力与剧痛方才后知后觉地袭来,司珹搏斗中伤口被扯豁,他侧躺在地,已没有起身的力气。 他在昏光中浑浑噩噩地眯着眼,勉强听见外面隐约可闻的脚步声,有人要来了。 那人,要来了。 司珹沉钝地意识到这点,疲倦不堪的心绪竟又翻卷起来,他像是终于受不了,近乎神经质地、虚弱地抓挠着掌心,鼻息也缭乱——他在这瞬间,竟然生出几分终要相见的不安。 司珹最了解前世的自己,季邈生性谨慎孤僻,亲情是他唯一的弱点。若今夜他直言身份,只会被当做癔症疯病,不过三刻人头就要落地。可如果......如果不说,又该如何取得前世自己的信任? 那人愈近了,牛皮靴踩在雪里,窸窣着轻响。 司珹心下悸动,他咬着舌尖平复,努力撑身坐起。 他动作间低垂着眼,眼睫因疼痛颤得厉害,待那人掀帘而入时,他方才惊弓之鸟般猛地抬首,露出一双泫然若泣的眼。 来人身着赤戎,山文覆甲,生得个高腿长。他挑帘入帐时微微俯了身,露出一张俊朗的脸。 司珹泡在血里盯着这人,目光霎那间佯作惊惧,可其实再熟悉不过了——来人正年少,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已在沙场间饮过血,却没尝过太多人心阴鸷,此刻的错愕也遮不住佻达。 正是季邈。 二人目光对了个正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交锋 司珹目光缩了一下,很畏惧似的,他像是不堪忍受帐外的风雪,伸手挡了脸。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是不遮挡,只怕他面上神色就再也维系不住。 他竟真见到了前世的自己!此刻二人如此之近,相见事实绝非幻觉。既如此,那么蛰伏借力,一点点改变前世走向结局,也定然并非天方夜谭。 司珹舌尖咬得愈紧,已尝到了血腥。 一切竟都不是梦,他呼吸急促着发抖,寒风从帘外卷进来,吹得满头乱发蓬蓬,他如坠泡影,又如梦方醒。 这场景落在季邈眼里就变了味。季邈人方进帐,就被满屋的血腥味激得拧眉,他被烛光里的匆匆一眼晃得失了神,又见此人如此怯怯,某种难言的情绪攀升出来。 那一眼里潋着水波,泛起的涟漪分明惊惶又无措。他皮相生得太好,被帐内焰芯舔掉了轮廓,只映出温白又细腻的肤色,那眼梢淌下的血就显得更浊,要来弄脏他这个人。 他才更像是这凶案现场的受害者。 可躺在地上的尸体分明不是他。 下一秒,司珹主动的回避才让季邈重新定心,后者跨脚绕过污浊,蹲在徐百户尸首前,掰起他下巴,瞧见了喉咙与颞颥间可怖的血洞。 伤口狰狞,捅刺得极深,卷刃将皮肉都搅烂了。季邈扯出帕子擦了手,起身睨着司珹。 “人是你杀的。”季邈说,“抬起头来。” 司珹打了个寒颤,缓慢地抬眼,季邈注意到他蜷在袍子间的五指捏紧了,指骨揉皱了布料。 那是压抑着兴奋的不自知,他攥得这样用力,伤口牵动,又渗出了血。 可季邈自然会错了意。 “现在知道怕了。”季邈声音发冷,“杀人的时候倒是狠辣——你腰牌呢?” “大人!”司珹猛地仰首,努力抑住哽咽,“我并非......” 季邈这才看清他前胸景象,那揉乱的外袍间凌乱布满血指印,隐约露出的胸膛间残留半截箭首。伤得这样深,却又这样隐秘,似有若无地引人窥视。 “我并非军户。”司珹眼眶透红,声音潮而哑,听着害怕极了,“小人被徐百户所救,临时安置在营中。今夜来此本为答谢救命之恩,谁知他竟然......” 他话没说尽,可季邈哪儿能不明白。这泣诉里满是无可奈何,满是不得已而为之,这般无辜,季邈险些就信了。 他眯着眼,蹲在司珹身前,两人相隔不过咫尺。 离得近了,司珹那双眼就更生动,表层的哀怜被搅乱,季邈呼出口气,说:“你下手够狠,时机也寻得好。” 隐约的啜泣消散了。 司珹眨眨眼,他的睫毛密而长,眸光半敛着,像藏在阴影里的潭。如今表面的良善被打破,涟漪里泛起静而冷的芒针,轻轻刺着人,好似一切都是故意而为,一切都如他所料。 季邈没躲,他正面接住了这种目光,再次在破碎的伪装里觉察到微妙。 分明是初见,却透出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大人应当很清楚,”司珹说,“我有什么撒谎的必要?杀了百户,又被当场撞见,我本也是死路一条,如今不过图个清名。” 他声音里的沙哑还在,箭伤延续了这种虚弱,教他的话又变得有几分可信。季邈停在原地没动作,他盯着司珹,不明白对方究竟哪里来的底气这样愚弄人。 他忽然问:“你叫什么。” 司珹吐字依旧很轻,他这样虚弱,又这样游刃有余。 “司珹,”季邈咀嚼着这个名字,摇曳昏光里,他眯起眼,“你潜入军营,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了人。如今想要一死百了,你把肃北军当什么?” *** 箭镞被拔掉,带着淋漓的血,帐外风雪仍肆虐,司珹胸口的伤还未处理好,手脚就锁上了镣铐。 他原本应被投入虎头牢[1],可那里太过低冷潮湿,这样的天气里,人进去就活不了。来处没查清,季邈不愿打草惊蛇,私下宣了军医来,把人就地拷在徐百户帐内榻上。 司珹伤得重,额上也烫,迷蒙间眼都难睁开,只听见军医口中倒吸着凉气。他在这样的昏沉里头痛欲裂,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终于聚拢,飞雪般纷然而至。 那是属于司成的,完整又短暂的一生。 司成七岁以前的记忆太泥泞,颠沛的日子被沤得面目模糊,将他从流离里拉出来的是一双长满粗茧的手,那人将他洗得白净,扛在肩上带回了镖局。 司成叫他张叔,镖局里的人称他张重九。 起先,镖局里头的人不欢迎司成,这行当是走南闯北、刀尖舔血的营生,不需要小孩添作累赘。好在张重九愿意分他一口饭,司成自己也足够听话。 可惜他太瘦,个头也小,镖客们都拿他当作小狗使唤,叫他小畜生,要他喂马取水,添灯烧火。有次心情好了,赏他一条肉干,司成高高兴兴收下,塞进怀里,当天睡前献宝似的,捧到了张重九跟前。 张叔摸着他的脑袋,把东西推回去,说这点儿还不够自己塞牙缝,但司成从嫌弃里听出了别的,小孩爬上牛车,侧身躺在草料里,枕在肉香和土腥里睡着了。 那之后,张重九开始教他骑马射箭、握刀提枪,将人养得日渐挺拔。 司成十六岁时,身手已经很好,他个子抽节般往上蹿,骑在马上时脊背很直,坐牛车的人从他变成了张叔,喂马添灯的杂役也变作了他。八年间镖局里的面孔换了许多,新人不再叫他张重九,而叫他老张头,张瘸子。 司成依旧叫他张叔,会记得每日为他灌一壶酒。 张重九握着酒葫芦,说司成,你有更好的出路。 司成如他所言,越是长大,皮囊里就越透出玉似的矜贵,同过分粗野的一切格格不入。他话极少,学不来刻意逢迎,总不太合群,镖客们小憩时常夸耀从前睡过的姐儿,咒骂一茬又一茬的匪,末了再骂一句世道乱,讲着自己若是富贾王侯,哄然笑作一团。 司成从不参与这些话题,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话题的一部分。他生得太白净出挑,走镖时带不了女人,窥|探的眼神暗刀一般剜着他的骨,要他在玩笑里被削为承载俗欲的盆。 世道乱。 世道让山上的匪一茬茬长起来,却总也割不完。世道让镖局里不断进来新人,又不断送走旧人。张重九坐在牛车上,渐渐成为最年长的那一个,可惜走镖从不讲究儒道孝悌,握不住刀的理应被抛下。 临到官府诏安的公文被贴在城门口时,司成终于说,张叔,我们走吧。 张重九笑,司成,你早该走了。 司成最终没有走,官府也不肯要瘸子,那施舍般微薄的月俸养不起张叔,甚至养不活他自己。 他就留下来。 留下来,他拿旧衣缝了一只钱袋,踹在贴近心口的位置,听见铜钱碎银碰撞时细密的声响,受着它一点点变得鼓胀。终于,当它像枝头红柿一般沉甸温熟时,司成最后一次从总镖头那里买酒,为张叔灌了满壶。 张重九许是尝出了不同,又或许没有。但那夜他久违地喝醉了,看着司成痴痴地问,好孩子,你怎么这样倔? 司成终于笑了,朗月将他的脸映得皎白,那双眼眸里浸着清凌凌的微光,他说张叔,我们要走了。 从苍州到瑾州,这是最后一趟镖。货物贵重,若事成,足够司成养活二人。 可谁也没想到,镖局会在朝天阙南面就遇上突袭,此次的敌人再不是落草为寇的流民。司成摁着剑鞘,不动声色地将张重九护到身后。 周遭的厮杀没有停过,镖局区区二十余人,连嵯垣人的弯刀都喂不饱,一注注鲜血浇到司成身上,他没有惊惶,也没有逃,只在那血雨里抹了一把脸。 他拔出了刀。 司成的发被风搅乱,白絮漫天,嘶喊声惊飞了枝头鸟——乌雀盯着雪夜里微弱的芒,拍着翅要入军帐,却倏忽被咬断脖颈,死在了熹微前。 一只雪狐没入枯林,帐上垂帘随风而动。 就在此刻,司珹猛地睁开眼。 他陷在榻里,额发被汗濡湿了,偏头间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季邈瞥眼瞧这人,不知他方才魇着了什么,只吹了吹嘴边的茶。 “那小旗已经全招了。”季邈说着,屈指叩桌上的木牌,“你在这上头做的假,可算不得高明。” 木牌上的血迹洗净了,“珹”字被深浅色一分为二,一半陈旧一半泛新。这一瞬帐内很安静,沉默助长了此刻的讥诮。 季邈被这种无言取悦到,他像是扳回了半局,瑕整以待着司珹的下一个谎。 “这样拙劣,原也没想着要瞒大人。”司珹温和地瞧着他,“大人怎么总不肯信我?世道难捱,镖局丢了货,我总得躲避东家,换名苟活。” “苟、活。”季邈重复着他的咬字。 “杀人也为苟活?” “走镖为活,杀人也为活。”司珹轻声说,“我受了伤,又没有药。徐百户许了我活路,却没告诉我得用这样腌臜的法子。我反抗他,原是不愿受辱。” 军医在一旁灸针,听得满头汗,不知该走该留。 季邈心底那种难言的情绪又泛起,像俘不住的雾。他挥手屏退了军医,审视着对方的无辜。 司珹四肢均被锁缚,失血太多,脚踝手腕都透着苍白,骨肉却是匀停的,纤长清瘦。他这样从容,好似再没有什么秘密瞒着季邈,就连弱点也暴露出来,要和季邈推心置腹。 “你们在朝天阙被截,休战期将至,嵯垣人竟然肯冒这样大的险。”季邈不动声色,“货是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旧痕 “私入朝天阙也是死罪。”司珹微微偏过头,瞧着他,“什么都说了,大人便会放过我么。” 季邈忽然伸手,抚摸到他眼侧。 少年人的手常年舞刀弄枪,又惯使大弓,指腹覆着层茧,他摸得也用力,粗粝地抵在面上,自纤软的眼尾往各处延伸,摩挲过处均泛起痒。 司珹一时怔然,面上随即闪过慌张。 不过只一瞬,他就别过脸去,冷声道:“我倒不知,大人也有此等癖好。” “原来没有盖着假皮。”季邈收回手,闻言嗤笑,“嵯垣人有易容之术,覆面可换容。你讲话真假难辨,叫我怎么敢轻信?” 他讲话间未曾拉开距离,依旧牢牢紧盯司珹的脸,想要从那双脸上捉到心虚,狡黠,或者别的什么破绽。 但很可惜,司珹的慌乱很快隐没了,他再转过脸来,就又变回那种游刃有余的沉静。 “玉石皮货,”司珹说,“什么玉什么皮,就只有总镖头和东家知道。可惜镖头已经死了,货箱被劫走,我哪里见过里头的东西。大人想知道,派人去查啊。” 又来了。 他再次把话说得这样坦诚,没有半分欺骗的样子。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可供信赖的东西,好像天然就在吸引季邈靠近。 季邈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 “还是说不通。”季邈俯视着他,“嵯垣人生活在千霜岭东北侧,山峦挨着草野,那里最不缺牛羊,也不缺鹿貂鼠皮。千霜岭西北多玛瑙,可玛瑙不值得他们在休战前这样行事,玉石在冬季换不来粮草碳块,也养不活人。” “那就是有别的什么值得冒险了,”司珹有意引着他往下想,“兴许他们要的并非货物本身。” 季邈扬声:“此事古怪,戚川!” 他话未落,就有人掀了帘进来,来人报剑束发,青衣玄甲,见了季邈便抱臂行礼:“将军。” 司珹对此人也再熟稔不过,戚川乃是季邈副将——前世,他死在长治二十九年的衍都终战里,为季邈挡住了数支暗袭的流矢。 戚川领了探查朝天阙的命,利落离去,季邈便将话头重新引到司珹身上。他问:“货要送到哪里去?” “瑾州。” 瑾州位于巡南府西北,紧挨苍州所在的定西府。大景辽阔,以府州划定疆域,共分安北、巡南、定西三府,再下设各州。瑾州多渔桑,是向定西府调粮的主州之一,除此之外,瑾州还有一个特殊身份。 它是季邈继母李程双的母家所在,季邈年幼时曾随继母弟弟一同去过两回。 季邈顿了顿:“瑾州在巡南府各州中同定西府往来最频繁。范围太大了,你只知到瑾州?” “交付点只有镖头最清楚。”司珹说,“将军不防先盯着朝天阙,东西被截下来,若有往来,总还得再送出去。” “你不像镖客,”季邈压低声音,人也凑近一点,“实在屈才啊。你讲了这么多与我听,就不怕我对你起杀心?” 季邈靠过来的胸膛坚硬,山文甲上覆着的冷肃还没散尽,沉郁地成为一种压迫。 可是司珹忽然笑了。 “将军会么,”他仰面看着季邈,柔顺地说,“将军不是那种用之即弃的人吧?” *** 季邈出了二十三营,打马往阳寂城内去。 阳寂位处大景最西北,是方圆百里内的孤城,同苍州首府潼山相距三百里。每逢入冬,诸如碳火军饷、冬衣粮种之类的朝廷物资,大多从潼山城转入阳寂,再由阳寂府衙协同边军下发交战地各营。 也因百里内无驿站供给,西域行商也均需经由阳寂,镖局往来,通通得在衙门册上登记留痕。 季邈纵马夜奔,风飒雪打,扬尘在马道后曳出模糊长痕。临到阳寂官衙时已近天明,檐下灯笼凝着冷霜,晨曦里镀上浅薄的金光。 他入正堂后,主簿方才慌张扶了帽出来。不多时,往来西胡的账册被翻出,一叠叠摊在案几上,主簿研了墨,共衙役师爷一起翻找有关“顺远镖局”与去往瑾州的记录。 “世子,旧帐实在太多。”主簿擦着额间汗,“让世子久等,可算找着了。顺远自二十年前开始登记在册,往来名录共十一条,其中九次往返苍瑾二州,可送的都是些玉石绸缎、皮草香料,并无特别。” “这便奇怪了。”季邈搁了茶,倾身去看那账册,“除却第一次外,顺远镖局其余八次往来均集中在近十年间——既然往来如此频繁,又怎么会不知道苍州岁末通商口闭锁,非得擅闯朝天阙?” “而若顺远镖局真过了朝天阙,不至阳寂城,没有补给,又如何支撑其继续往南?” 季邈问得尖锐,主簿也答不上来,只好含糊应道:“这,这......” 季邈不欲再多言,自己捉了账册来。他翻得仔细,没了方才锋利的模样,像入鞘的刀。 倏忽,他拧起眉。 ——账册订得糙,经年累月,串脊的麻条大多也磨破了,可还是能看出缺页被撕掉的粗糙痕迹。季邈侧目削过去,扑通跪倒一片。 “世子明查!”主簿声音都在抖,“下官对此毫不知情!若是,若是事关机密......” 他猛地抬首:“若是事关机密,世子可致书雾隐山庄!世子有所不知,这通商名册与户籍名册一样,每册分制两份,一册留在州县衙门,一册上缴安州雾隐山庄[1],每十年一收缴,去岁才刚交过。上缴雾隐山庄的名册审查极严,不可缺页涂改,留作原始档案。若世子急用,可同安州州府衙门联络。” 季邈刚要开口,便听见院内一声短啸。 他回头,一只通身鸦青、长翼缘白的鸦鹘[2]便敛着翅停在阶上,正是自己驯养的“乌鸾”。 乌鸾前些日子左翅受了伤,难以随行,季邈便将它留在阳寂城,搁肃远王府里养着。这阵儿它应是嗅着了主人气息,竟追到了官衙院中。 季邈吹了声哨,乌鸾便扑着翅往他身边来。他俯身伸臂,刚要接鸟,忽听一阵奔跑声自官衙外来,来人脚步踉跄,似乎已近力竭。 季邈眼皮骤然一跳,他抬眼,望向门口来者。 一少年人扶着衙门平复呼吸,瞧着不过十五六岁。此人身系狐氅,齿白唇红,撩眼看见季邈后,急忙便要作揖。 “兄长。”季瑜站姿端方,吐字清越。 “好久不见。”【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疑心 乌鸾顺臂挪到了季邈肩头,后者朝季瑜一点头:“阿瑜,何事跑得这样急?” “晨起时我在前院里喂乌鸾,它忽然扑出院墙,我便猜是兄长回城了,连忙跟过来,果真如此。” 季瑜说话间露出笑,他小季邈四岁,生得俊秀,可惜身体不大好,从小便体弱,拿不动重刀长枪。季明远心疼幼子,将他好好养在肃远王府里,连交战地边营也不许他去。 季瑜跨进衙门内,薄汗濡湿了他颊边发。他年纪尚小,发披散下来,只松松挽了根长簪,颇有书卷气。他向来鲜少出门,常年待在府内,格外白皙清瘦,没有同龄少年人的鲜活劲儿,却透出种难以言说的沉静,显得格外知理恭谦。 “兄长今日要回家吗?”季瑜解开氅衣系带,呵出口热气,“马车就在外头,离得近。今日府内开始写对联贴福禄[1]了,两月未见,母亲也很想念兄长,兄长不若回去看看吧。” 说话间细雪落下来,门外立刻有侍从快步走进,来人替季瑜系好狐氅,嘱咐说:“公子,莫着凉。” “汤禾,我不冷。”季瑜仍看着季邈,眼神里带着点执拗,“兄长,回去么?” “代我向夫人问个好。”季邈摇头,顺手揉了把弟弟的脑袋,同他一起往衙门外走。 “临近年关,军营里事多得很。月前都在打仗,今冬酷寒,嵯垣人不安分,峰隘峡那头渡冰人更是咬得紧,屡屡进犯。”季邈已翻上马背,“父亲同样脱不了身,我与他也几月未见了,古戍几人闲[2]呢阿瑜。” “眼下已入休战期,兄长不必过分忧虑。”季瑜说,“今年朝廷拨来的粮草军械已经到了潼山,再过几日便该送抵阳寂了。届时我多跑几趟卫所,协助将种粮分拨下去,今冬落了这样大的雪,兄长放心,来年定是个丰年。” 西北干燥,阳寂城虽有浊沧河蜿蜒而过,土地却实在称不上肥沃,西北边军卫所年年难以自足,总得仰仗朝廷统协各州分拨派粮。这是个不得已而为的苦差事,做了落不得好,不做却万万不行,因而难免遭各州嫌恶,仗没打到自个儿身边,谁也没法感同身受,谁也不想勒紧裤腰带往西北送粮。 粮食有限,西北边军的日子不好过,季瑜自愿协助分拨,是代表着肃远王府体恤军民的态度。 “好阿瑜,”季邈笑了笑,“保重身体,哥哥走了。” 马鞭破空咻响,乌鸾逐风随行。季瑜立在马车旁,一言不发地拢着大氅,直至季邈被吞没入沆砀雪雾。 *** 司珹的烧还没退。 营帐外天色已明,他在混沌里魇了一夜,往事浩渺,像是寒江水里捞不着的月。司珹耳中灌满了风声,倏尔化作刑场当日的喧嚣,倏尔又变成斩骨的刀,脖颈处的血涌了满地。他垂着脑袋,手脚均缚上鬼差的镣铐,那鬼使扯着他向前,昏暗污浊的长路望不到头。 冷。 好冷。 司珹五指没了力气,垂拢间凉得惊人。他终于快要耗尽力气,向下坠倒。 ——那手就被猛地纳入了滚烫掌间。 司珹瑟缩一下,艰难地睁开眼。 季邈将他双手镣铐均卸了,方才捉着塞进褥里,就见人醒转,眼眸里湿漉漉含着迷惘。在这个时刻,他竟生出一丝吊诡的愧意,好似司珹现在的昏沉都是拜他所赐,遭他刁难。 他没说话,别过头退开半步,军医就连忙上前给人把脉,默了片刻,又施银针。 季邈问:“如何?” 军医起身作揖:“回将军,箭镞留在肉里太久,取出来后已有溃烂之迹。眼下灸完后再煎两贴药,就好得快些。” 季邈点头,允人离开了。 掀帘时灌入风,司珹像被冷着了,他在偏头间,颤了颤眼睫。 季邈就在这瞬间同他对视上,后者眼中将醒未醒的茫怔没散尽,偏头的动作还带着点憔悴。偏偏季邈能觉察出来,那种沉静的、潭一般凌凌的目光又笼罩了他,里头蕴藏着某种他所无法理解的情绪。 但很短暂。 只在几息后,司珹开口。 “将军怎的又回来了,”他问,“今日也待在二十三营么?” “年末杂事,各营千总自会联合千户调度处理。”季邈看着他,“我虽自揽巡查之务,可也不必事事躬为。如今朝天阙出了事,这案子不好查,自然得守着嫌疑最大的。” “原是还想着审我。”司珹温声说,“可我如今这样,怕是禁不住太多折腾。” 帘隙孔洞里漏下的碎阳,零星落在他面颊鼻尖,说话间晃动轻而暖的驳光,成为某种干扰。 季邈最终抵御住了扰乱,他注视着对方开口:“整个顺远镖局只你活下来。” “我是该信你福大命好,还是信你疑点重重。” “命好谈不上,侥幸而已。”司珹缓慢地眨眼,“死么,我倒也......险些经历了。” “险些”这两个字被他咬得囫囵,那字像是含着沙,是一种欲盖弥彰的遮掩,季邈敏锐地捕捉到这层意思,看向司珹的表情透出一丝探究。 司珹却很疲倦似的,阖上了眼。 季邈睨视他的面颊,这人闭目的时候显得脆弱,睫毛的影落在眼下,也不知有意无意,偶尔会翅羽一般轻轻地颤。季邈瞧着他,意识到贵胄的威压对这人竟会无效,他也不知怎的,跟着默了声。 季邈不是没想过杀了司珹。 擅闯朝天阙,私杀军中百户,腰牌造假,心思叵测,这些无一不是促使他杀掉司珹的理由。但种种拼凑在一起,反倒形成了眼前模糊促狭的局面,凝出这样古怪的一个人。 季邈能感知到司珹在观望他,这种观望却像是走在阴阳线上,明暗交织,难以捉摸。 可是为什么。 他想不通司珹有什么观望他的必要——他人生中上次被这样谨慎地观望,还是十年前。 十年前季邈九岁,肃远王季明远屡战大捷,开疆拓土。军报传到衍都,长治帝季明望龙颜大悦,他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这位戍边建功的亲兄长,思念起两位远在阳寂的侄儿。于是当年底,随封赏一同送来阳寂的还有谕令。 长治帝在圣旨里言慈情切,说是苍州偏远,阳寂苦寒,军将尚且艰辛,稚子更觉难捱,便想着将小侄唤去衍都,放在身边养上一两年,也算全了叔侄情谊。 季明远捏着旨,书房里坐了一宿。三日后回衍都的车队带走了季邈,却留下了五岁的季瑜。季明远上书说他实在年幼体弱,受不住如此颠簸跋涉。 季邈到衍都时,正值长治十四年的早春。二月的天,春寒尚料峭。他才刚进宫,就被不相识的内宦牵入了暖阁中,须弥座上仰倚着阖目的帝王,三足加盖的铜香炉里氲出朦胧又浑浊的长烟。他在那过重的香雾里,被熏得隐隐作呕。 座上的人唤他阿邈,揽他入怀时季邈方才嗅到清苦的药味。长治帝唤他来,却又鲜少召见他。他那时候年纪小,还没长个抽条,翻不出高耸的宫闱,只好透过朱墙琉璃瓦,遥遥眺望西北的天。 可惜衍都多雨水,雨线密匝,常常模糊掉阙宇楼阁,目之所及处,萧瑟不似人间。 直至十一岁那年岁末,季邈才又回到阳寂,一别两度春秋。 季邈自前尘里抬眼,见司珹仍卧在榻上,垂眸敛目,对方像是仍沉在什么旧事中,没挣脱。 这霎那,季邈倏忽产生一种不可言说的熟稔感,好似他与司珹均脱离了世俗躯壳,低迷又惘怅地挨到了一块儿。哪怕他们相识不过半日,此前从未见过。 季邈因这种想法讶然一瞬。 也在此刻,司珹掀眼看过来。 他似乎也已经逃离了回忆,两人心照不宣地压下异样,谁也没提。 “如今已开了方子,烧退之后......”季邈顿了顿,最终只道,“还是先养伤吧。” 司珹闻言笑了一下,转瞬即逝的,活似雪野里催开的花。 “关心我啊。”他看向季邈,神色里分明是玩味,“将军这是高抬贵手,放过在下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审讯 季邈打算离开的动作停了。 玩味,这种态度竟然有朝一日会被用在他自己身上。他生来是天潢贵胄,即便再不受父亲偏爱,也从未有任何人敢用这样大不敬的方式同他讲话,此刻应是感到愠怒的。 可他并没有。 相比起被冒犯,季邈只觉得那种古怪感加深了,原本平复了一些的心绪,又因这一句话而震荡起来。 司珹却波澜不惊,像是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他右手伸出褥间,屈指拨开了颊边濡湿的发,挑到耳后去。 皓白的腕,因着一整夜镣铐的束缚,被压出了红痕。 季邈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 七日后没下雪,冬阳融化掉枝稍悬冰,风过后不时脆响,冰凇簌簌,落了小旗满身。 “你可算能下地了,”小旗胡乱拍着外甲,招呼司珹跟上自己,“世子今早来了二十三营,点名道姓要见你。诶司珹,你真是奇人!嵯垣人没能杀掉你,前几天你杀徐百户,世子竟也放过了你。” 小旗啧啧称奇。 司珹没应声。他伤势初愈,此前染血的短衣换成了素袍,就更显出单薄,可体态始终是挺拔的,青竹似的惹眼。 “近来世子可忙着呢。”小旗将他送至帐前,还在喋喋不休,“听闻戚将军活捉到个嵯垣人,将人关入了虎头牢,世子今天就是特意来提审......” 他话没说尽,见戚川出来便噤了声,老老实实将司珹交给对方,忙不迭脱身。 司珹随戚川往帐内走,后者替他拨了帘,又引他过屏风,季邈就端坐黄花梨束腰案几后,闻声抬眼,二人目光汇拢一处。 “多日不见,”司珹问,“将军近来可好?” “谈不上好坏。”季邈打量他一遭,“你伤好得倒挺快,近来无人打扰,安心静养了吧。” 司珹笑了笑:“自然得多谢将军厚待。今日召我来,有事不妨直言。” 季邈目光转向戚川,后者立刻开口:“将军,人就关在牢里,看得紧,没叫他断气。” 季邈长指搭在桌上:“此前我派戚川去了朝天阙,徐百户做事不周到,当日残骸没收干净,戚川在灌丛雪林里,寻着嵯垣人的痕迹追过去。那小队带着重货,脚程快不了,原本该将人货均带回来,可惜他们翻过朝天阙,嵯垣那边支援的队伍已经到了。” 戚川立刻跪下:“主子,属下办事不利。” “此事怪不得你,那地越过了边疆界,你带的人少,能活捉一个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季邈站起身,绕过了案几。 “走吧。” 虎头牢中昏浊,寒风满灌,壁烛烛焰晃荡不止,三人停在牢门前,谁也没有开口。 刑架上的嵯垣人四肢分缚,口中也堵着巾帕,以防咬舌。此刻他听着动静,污浊的指蜷了蜷,缓缓抬起头。司珹看清这张脸后,神色忽然晦暗一瞬。 季邈隐约捕捉到了,可当他侧目去瞧时,半分蹊跷也没有寻到。 戚川扯掉了那团帕。 战俘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张口呼吸,喉间昏浊着嗬响,用嵯垣语骂了几句脏话。 三人均听懂了,司珹却微微偏头,佯做不懂的样子,问季邈:“将军,这样可如何让我与他对峙?” 司珹的话吸引了战俘的目光,对方显然不理解这句话,但不妨碍他在这个瞬间感到熟悉。他转动着眼珠,很快被那张出挑的脸唤起了记忆。 “是你!” 战俘喊到,眼神像是活生生见了鬼。他分明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箭射穿了这人的胸膛,他倒下去时像一泓崩塌的泉,口鼻创口都往外淌血。 怎么可能还活着。 季邈同司珹对视,平静道:“他认得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司珹柔顺地应声,他似乎听不懂这句话里含着的审视,只好奇地凑近,端详战俘脏污的五官。 下一刻,他同对方相隔不过咫尺。这样的距离下,司珹的容貌几乎有种锋锐的冲击力,那双形状姣好的眼里没了笑意,就化作深寒的潭,只轻轻一扫,就叫人不自觉沉进去。 这一眼背对着季邈。 司珹毫不设防似的,将后背留给了对方,那脖颈绵延入衣领的曲线很流畅,显现出一种无害。他像是还没辩认出这人,于是离得更近了一点,几乎就要挨着。在骤然呼啸的寒风中,他扯着锁链贴到了对方耳边,呵出一口气。 “你就是杀掉我的那人吧。” 这话是用嵯垣语说的,却被尽数吞没进链锁与风声里,只有战俘骇然的脸色昭示着变数,他出口的声调很凄厉,已经满是不成调的恐惧了。 “鬼!鬼......你是人是鬼!” 战俘挣扎得太厉害,锁链哗啦,刑柱也咯吱作响,他惊惶间拼命往后缩,可是又能逃到哪里去?他在死而复生的司珹面前骇破了胆,身下竟然渐渐濡湿,泅出深污的轮廓。 司珹形状姣好的眼尾微微弯曲了,流露出他此刻的愉悦,可动作间却受惊似的,朝后退了两步。 “戚川,”季邈忽然道,“十七营今日到了批新角弓,你去看看。” 戚川很快离开,当那脚步声渐渐不可闻后,季邈出声。 “司珹,演够了吗?” “你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可我还是听见了刚才的话。吓唬人有趣么司珹,你嘴里究竟几句是真。”季邈冷冷看着他,“嵯垣语晦涩难懂,肃北军中会的人也不过寥寥,什么镖客连这也要学?” 司珹回首,眨了眨眼。 “走南闯北,会些东西总是好的。”他说,“江湖多风波[1]啊,将军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迎着季邈迫人的视线,在战俘的嘶嚎里,竟还能说得如此平静,就连此刻的眼神也显得无辜,瞳孔间倒映着季邈的影,似有若无地藏着什么东西。 季邈忽然领悟了。 是野心。 他早该想到的,从初见开始,司珹身上就附着野心的痕迹,无辜与惊惶都是逢场作戏,七日前对方展露出的那点迷离还是扰乱了判断,竟真让季邈错信了他的脆弱。 一股无名火冲撞在他胸膛里,少年人的眼神转向锐利,他食指摁在刀鞘上,微微绷着身,这是个类似捕猎的姿势。 一触即发。 可就在下一刻,司珹叹了口气。 “那日在朝天阙,我险些死在他手里。”司珹无奈地说,“将军,杀身之仇也不许我报,未免太强人所难。” “什么事都没问出来,我捉人回来给你出气么,”季邈嘴角扯动一下,“既然听得懂,还磨蹭什么。” “十日前镖局接着货,冒雪夜行,入朝天阙时走得很小心,沿途脚痕车辙均抹乱了,你们的消息从哪儿来的?”司珹开口时换了嵯垣话,看向那战俘,“怕是跟了不少时日吧。” 战俘面白如纸,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惊吓里回过神来。他不答话,司珹也一点不恼,反倒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 “嵯垣的大本营在索图,已是千霜岭最靠东北的地方,山岭尽头连着白荒草原,再往东蹚过木伦河,就挨着渡冰人的地盘。凛冬酷寒,苍州关隘封锁严加看守,往来大景边境的路太远了,岁末讨不着什么好处。” 战俘和季邈的眼神均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司珹像是浑然不觉后者的注目,他倾身前探,说:“劫镖局的代价太大了,皮货玉石,都是冬日里不要紧的东西。往年一休战锁关,两族间便要相互争抢时有冲突,天寒地冻,人畜皆难熬,你也有家眷牛羊要养活吧。” 话说到这里,司珹顿了顿,很好奇的样子。 “冒这样大的险,货送回去了,自己却被族人抛下,你是为了什么呢。” 战俘惶愕地盯着他,像是渐渐想到了什么,胸口的起伏骤然剧烈起来,他挣不脱锁链,只好愤怒地吼叫着。 “卑鄙的景人!你以为台吉[2]会抛弃任意一个同胞吗?” 可这话在现状面前到底苍白无凭,说到后面,战俘自己的声音也弱下去。 “抛、弃,”司珹齿间咬着这个词,扑哧一笑,“如果现在将你丢回朝天阙,不如猜一猜你的台吉,会不会像我的族人救助我那样,也去救回你?” 锁链的乱响骤止了,虎头牢内惟有风声。 “真可怜,你的信仰背叛了你。” 司珹叹了口气,显得格外情真意切。在这个瞬间,季邈甚至从这人语气中捕捉到一丝因共情而产生的落寞,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司珹这样心思深沉的人,怎么可能拥有遭人背叛的经历? 季邈注视着他,发现后者伸长了手臂,自刑架上捞来一条窄鞭,鞭身松动间垂下来,司珹又往虎口处缠了几圈,细长的暗色的鞭抖在半空,活物一般。 被缠缚的指骨相当漂亮,白润如同玉节,被鞭条裹紧了,像是被蛇俘获的珍宝。 不。 季邈在瞬间否定了这种想象,另一种想法不可抑制地冒出来。 与其说长鞭像蛇,倒不如说,昳丽又危险的蛇寻到了他的武器,下一刻,他就该绞杀猎物了。 下一刻,司珹开口。 “不讲话该怎么活下去呢,我帮你回忆回忆吧?”他对战俘说,“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把你的尸体送回索图去,好不好?”【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雪催 战俘急促地喘息着,季邈在冷眼旁观里,知道对方的理智已经彻底被击溃了。 他被捉到虎头牢,就不可能再活着出去。人或许会不怕死,却很难不惊惧于死前可能遭受的折磨,未知的才最可怖。 司珹将他吓破了胆,就成功撬开了他的嘴。 战俘喉间的嗬响充斥在牢内。季邈原以为他会用那条长鞭抽人,可司珹竟然没有。 鞭身一端在他掌心,另一端收紧了,缠在战俘脖颈间,牵拉中扯出囫囵的呜咽,战俘的嘴唇已经泛了紫。 对方受不住,崩溃间吐出所知的一切,每每这时,司珹才会松开一点,他是这样贴心,却又总在对方神智稍稍回笼时再度勒紧,毫不留情。 真是条蛇蝎。 虎头牢内很少有过没有惨叫与咒骂的审讯,临到战俘脑袋垂落、司珹揩着指间血沫偏头看他时,季邈方才开了口。 “他死了。”季邈说,“你审讯手段了得。” 司珹看着他:“我已经得到了将军想要的——嵯垣人在阳寂城内有内应,双方以密道相联络,用来遮掩的宅子就在阳寂城中。将军不派人去查查吗?”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他知道的不算多,胆子也实在太小,禁不住吓。” “你杀人的手法很熟练,”季邈没接他话,冷声说,“那百户的死并非意外。你受了重伤,知道撕破脸难活,竟主动示弱。在百户面前如此,在我面前亦如此。可如今你大伤初愈便露了本性,好人难装吧。” 司珹面上不见慌乱,反倒像听着了赞赏。 “将军何出此言。”司珹似笑非笑,“徐百户救我,是为作践取乐。此人险些杀我,今日我不过以牙还牙,哪里担得起恶徒的骂名?将军救了在下,在下从未对将军起过丝毫歹心,今日种种审讯手段全然是为了将军,你看。” “我对将军,可是付尽了真心。” 风透牢门,案上灯火摇曳,季邈不为所动:“你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也有真心可言?” “睚眦必报谈不上,”司珹面色自如,“知恩图报倒还行。” 季邈冷笑一声,没再随着这人的话往里绕。司珹是可疑,但他得到了阳寂城中有人通敌的线索,这才是眼下更加要紧的事情,今冬阳寂城内必不太平,万事都要多加小心。 至于司珹...... 司珹决计不是镖客。他这样了解西北形势,通晓嵯垣语,杀人干脆利落,见血也分毫不惧。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被注意到,根本不可能凭空出现。可他身上的谜团愈多,季邈的探究欲就愈重。 司珹究竟从何而来? 季邈磨了磨后槽牙,抬脚往外走,他心思百转,动作却干脆利落,分毫不留恋。司珹也没跟上来,只好整以暇地扯着巾帕,拭净了血污。 外头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肃远军营地内不许奔马,除非遇着要事。马蹄声让二人面色均是一变,季邈迅速推开牢门,风雪里便滚落一个人,那人气喘如牛,面上淌满了汗。 “不好了将军!” 他嘶声喊着:“三营的鹰刚刚带来消息,王爷那头原本已经锁关。可昨日不知怎的,渡冰人夜袭峰隘峡,破了境,如今战况焦灼,峰隘峡守备军战得艰难。沙湮那头抽不出兵增援,世子,咱们......” 季邈不待他讲完,翻身上马即驰,乌鸾掠翅间削破了雪,苍白的絮落到司珹眼睫,他在寒风里,露出了没有旁人瞧见的一瞬茫怔。 ——上一世,长治二十四年末休战期内,峰隘峡从未遇袭。 *** 峰隘峡在阳寂北面,是整个大景最靠北的境内关口。 西北辽阔,嵯垣人与渡冰人分散聚居于白荒草原,边境就不得不拉起绵长的防线。阳寂三大交战地中,沙湮开阔,朝天阙曲折,峰隘峡地势最是险要,战况也最复杂。 肃远王季明远常年守在这里,抵挡北境袭来的风沙。 沿途雪厚,边道冷肃。季邈奔马疾驰,被隆冬的雪扑了满身,他携援军前队一起,离弦流矢般往峰隘峡赶去。 风声愈烈,兵戈交错声绞在其中,逐渐变得清晰。援军到时,峰隘峡前锋主力军已近溃散,渡冰人的骑兵穿行在雪尘里,连缀成黑沉的影。谁也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多,浓云一般卷涌过来。 季邈在包围圈外望见了父亲。季明远年近四十了,仍是西北边境不可撼动的大将。他虽出身皇家,是当今圣上的亲兄长,在大景的威名却是刀枪血雨里搏杀出来的,伤与胜都是季明远的功勋,季邈自小就敬佩父亲。 季明远是他多年仰攀的高山。 季邈纵马中挥刀割开了敌人喉管,他在营地内敛着的傲气此刻全然显露了,似新雪里擦亮的刃,自包围圈外扯出血淋淋的豁口,极快地深入至季明远身侧。 “父亲。” 季明远听见了这一声,却没有回头,他侧身震落一把袭来的弯刀,问:“带了多少人?” “两千精锐。”季邈说,“还有一万兵,需从各营调派,莫约半个时辰后到——父亲可受了伤?” 季明远腕间有血滚落,虎口也皲裂开,他已深入敌腹太久,斩杀掉两位副将,自己却也到了力竭的边缘。渡冰人围剿的弯刀割破了他的胸膛,刺锤也自他小臂上剜开血肉。 若是季邈没来,今日季明远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询问间有肃远军骑兵前锋灌入豁口,几十人的增援迅速聚拢为阵,将季明远拱卫其中。又在季邈一声骨哨下调转朝向,往峰隘峡大军方向撤退而去。季明远策马而奔,沉声道:“开城门。” “开城门——!” 隘口轰然而启,投石机打乱了渡冰人追击的阵脚,峰隘峡内兵戈锵然,嘶喊声渐弱渐远,终于彻底消失在身后。 三更天,风啸雪卷。 援兵已至,渡冰人识时务,往后撤兵三十里,峰隘峡口烽火连阙,焰色里夹杂着痛呻苦吟。营地里军医穿梭进出不停,季明远也伤得不轻,主帅帐间却寂然如坟。 季邈立在案几旁,看见父亲右臂翻开的皮肉,军医仍在穿针缝合,季明远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左手搭在沙盘一角,问:“此次敌袭,你怎么看?” “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是早有预谋。”季邈说,“往年这时候,渡冰和嵯垣之间多有冲突,今冬却不然,双方和睦得很,事出反常必有因——父亲,前些日子休战前夕,嵯垣小队袭击了朝天阙,劫走了一队镖局的货。” “那镖局擅闯朝天阙,表面运的是皮货玉石。戚川前去追踪,捉了个人回来,从他嘴里撬出阳寂城中有人通敌的情报,目前我已派人回城暗中调查。父亲,这二者之间或有联系。” 他言语间隐去司珹,半字未提。 季明远听到这里,抬头看他:“那镖局中可留有活口?” 季邈眼神微动,几乎在瞬间脱口而出:“不曾。” 这反应是夹杂一丝微妙的反常的,如果季明远对儿子足够熟稔,如果他没有被皮肉间游走的针线搅乱判断,或许他就能捕捉到异样。但季邈的谎稍纵即逝,很快恢复了镇静。 即便在他的人生中,鲜少会对父亲有所隐瞒。 季明远嘱咐几句后闭上眼,显然没了继续谈话的兴致。季邈也不多留,他从主帐里出来右行十余步,便望见营地夜色里,侧立的两道身影。 见到他,一人带着另外一人走上前来。 “主子,”戚川说,“人带到了。” 夜雾里缓缓而出的正是司珹,雪中纵马几十里,使得方才好转的箭伤又有了恶化的趋势。可他面上丝毫不见怨气,只有急奔之后的些许倦色,和一点虚弱。 季邈打量着他,对父亲撒谎而产生的焦郁,竟然得以稍稍平复。 “将军找得这样急,临到见了我,却不像有什么要紧事。”司珹温和地问,“难不成,只是为了将我拴在身边?” “不行么,”季邈凉飕飕地说,“你这样可疑,又这样有手段。不看好你,谁知道你又会做什么坏事?” 司珹看着他,忽然笑出声。 季邈滋生出一点微妙的恼怒:“你笑什......” 他的话没有说尽,因为车马声自营地混乱的呻|吟里渐渐清晰起来,离几人所在的地方愈近了。 司珹面色微变。他想走,可如今戚川只听季邈的命令,后者不开口,他就只能待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马车很快停在季明远所在的主帅帐外,汤禾率先下马掀帘,搭好了轿边脚踏,里头随即伸出只清瘦的手,扶着汤禾的胳膊倾身下轿,显得急切。 季瑜下轿后一抬首,就同几米外的季邈对了个正着。他眉宇间的忧虑被冲散些许,意外道:“兄长怎么站在外头?” “我刚从营帐里出来。”季邈说,“父亲受了伤,好在没伤着要害,如今军医正看诊。阿瑜,你从阳寂城赶来峰隘峡,冒雪行了一整天吧。” “听闻峰隘峡出事,我和母亲俱放心不下。近来王府诸务繁杂,母亲行走不便,可我总不能干等着。”季瑜仰首间问,“兄长可有受伤吗?” 但下一刻,他投向季邈的视线瞧见了更多,余光里,兄长的副将戚川携一人立在几步开外。那人身形挺拔而纤修,半隐于夜色,只露出小段白净的颈与下颌,嘴角似乎微微翘起了。 季瑜好奇地前探一步。 “兄长,这是谁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夜长 司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季瑜。 季瑜尚年少,瘦瘦薄薄的,拢在狐裘里,眼睛里还分毫没有帝王的深沉,只安静地打量着他。 司珹心头猛地一跳。 他颈骨隐隐作痛,恍惚间又回到那日大雪纷扬的刑场。刀口斩断脖颈,血淌满了刑场,怎么能不痛呢? 可自他下狱到他被斩首那日,季瑜一次也没有来见过他。新生的帝王像是彻底忘记了这位血亲,又或是因着某须有的罪名,不得已对他寒透了心。 夜雪簌簌,司珹在漫天白絮里沉默,被斩首时过分浓烈的恨意凝结得如有实质。他终于再次意识到,就是这位他倾力辅佐的好弟弟,前世登上帝位后,下令诛了他的母家,要了他的命。 季瑜在他几步外,那脖颈细而白,稍一用力,就能断掉的。 可惜汤禾始终与他形影不离——那是季明远亲自为季瑜挑选的近卫,武艺高强,最是忠心耿耿。 前世的宿州温府,也是被汤禾带领北镇抚司抄的家。 真可惜,他得另想法子,再觅良机了。 司珹目光流转,在和季瑜的对视间,慢吞吞弯起了嘴角。 与此同时。 “兄长?” 季瑜见无人应答,又问了声。季邈侧目间刚要开口,就被司珹抢了先。 “这位就是肃远王府二公子吧,”司珹咬字轻,像是没什么力气,“今日一见,果然身姿卓绝,气度不凡。” 季瑜没接话,仍旧看着他,这半大少年的目光很纯良,像是真的只在好奇,只在打量。 默了片刻,他也笑起来:“你认得我,我们此前可曾见过吗?” “虽未见过面,却常听将军提起。”司珹道,“我久随将军在营中,二公子不知道我,我却不然。” 季瑜微微蹙起眉:“你整日跟在兄长身侧?可兄长已有副将戚川,你脸白成这样,瞧着体魄也不算好。你是他什么......” “不是整日。”司珹打断他,温驯地说,“是整夜。” 季瑜一双眼睛倏忽瞪圆了。 身侧戚川的视线投过来,季邈也猛地扭头看他,司珹迎着三道迥异的目光,在震惊与探究里站得坦然,甚至露出个浑不在意的笑。 很多时候,笑是最好的面具,仇恨与锋芒都能被融化在笑里,无害的往往才藏满野心,能剜得人鲜血淋漓。 在这个瞬间,季邈再次意识到了。 司珹绝非善类。 他站在明暗交迭处,素衣窄腰,长身玉立。风一吹,再单薄不过了,可司珹偏偏很稳当,总显得问心无愧。 “司珹,”季邈忽然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司珹“啊”一声,他像是如梦初醒,匆匆瞥了季瑜一眼,慌忙道:“对不住二公子,我与将军其实并非......” “兄长的事,我本无权过问。”季瑜挪开目光,往后退了两步,“阿瑜信兄长,兄长做事向来有分寸。” 顿了顿,他补充道:“兄长放心,我不会同父亲讲的。” 他说完,干脆利落地进了主帐。季邈的目光却仍在司珹身上,黑沉沉的凝视里瞧不出情绪。 这样的注目,竟难得让司珹觉得不自在。他转开脸,说:“权宜之计而已,将军难道有更好的解释吗?” “我劝你最好别动太多歪心思。”季邈嗤了一声,“那日杀百户的劲儿去哪了,我还当你有多在意清誉。”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司珹却眨了眨眼,分毫不恼:“都说了,我要活的呀。” 就在此刻,乌鸾不知从哪儿捉到只雀,邀功似的丢在季邈脚下,立在雪地间歪着脑袋瞧他。 落地的簌响打破了沉寂,司珹埋首去看,那小小的鸟儿是金翅雀,西北不多见的。这种鸟总是成群出没,羽色华美,胸|脯柔软。 此刻,雪里躺着一具漂亮的尸体。 “落单的鸟雀总容易死掉。”司珹呵着热气,别有意味地说,“边关的天这样冷,随便一只鹰就能扯烂我,撕碎我。不在将军的羽翼下,我该怎么活呢?” “要我庇佑啊,”季邈说,“瞧着不像。冬天里没有捡蛇回去的道理,等它缓过来,饿了吃掉我怎么办。” “那怎么会?”司珹笑起来,“我对将军,从来都是知恩图报,感念于心。” *** 司珹留在峰隘峡三营,没能离开。 他身份模糊,疑点重重。季邈原想着叫戚川将人私下安置着,可到底放心不下,恐生变数。他默然片刻,还是将司珹带到了自己今夜所宿的副帅营帐内。 一进帐,炭盆已经烘热了。戚川做事周到细致,提前吩咐人新铺了张氍毹,营帐内外室以酸枝木浮雕屏风相隔。 司珹跨步,跟在季邈后边进帐,晃了晃腕间的镣铐,问:“睡觉也得戴着?” 季邈道:“侧仰都行,这氍毹足够你躺,锁链硌不着。” “怕我跑啊,”司珹盯着那氍毹粗糙的厚毡,凉飕飕地说,“将军心善,赏我待在这么暖和的地儿,我怎么舍得跑?” 话刚落二人对视一瞬,两相生厌似的,均别开了眼。 季邈卸着甲,兀自往内室走,临到他将外袍搭到衣架上,准备和中衣而眠时,一回首,司珹仍立在屏风旁,没动作。 季邈挑眉:“不睡了?” 司珹面无表情,扬了扬缚在一起的手腕。 “要在平常,就这么睡也不是不成。”司珹说,“将军贵人多忘事,今日叫我冒雪奔马几十里赶来峰隘峡,这会儿伤口裂开,总得让我看一眼成了什么样。” 季邈扫了眼他肩头渗出的血,没吭声,人却走过去,解开了镣铐,好整以暇地看着司珹。 司珹也不忸怩,他在季邈的注目间,干脆利落地脱了外袍,又解开中衣,扒下内衬一角。那露出的肩头白皙,沁着润泽的玉色,可箭伤却是狰狞的,猩红缓缓浸透了皮肉,透着股触目惊心的欲。 季邈忍了忍,到底没主动开口。 “出血了,”司珹瞧着有点苦恼,“将军帐中可有创伤药?” 季邈抛给他一只青瓷小瓶,眼见这人拨开瓶塞,沾了细白药粉,覆在创口间,殷赤的裸|露的都被遮盖,雪掩红梅一般。 司珹的指尖却不自觉颤了颤,像是痛着了。 “......上完药就睡。”季邈终于再看不下去,他长腿一迈,跨到了屏风后面,“记着吹灯。” 帐内很快陷入昏暝,雁毡挂在四壁,阻隔掉风声。司珹仰面躺着,他在黑暗里,听见了季邈的呼吸。 那也曾是他自己。 司珹垂眸敛目,他已经很多年未曾这样与人同室而眠——上一世,季明远拥兵自立后,他每晚都睡得不踏实,几乎有些风声鹤唳了。造|反不是儿戏,他脑袋在刀尖上高悬了三年,没死在流矢雪刃里,可刀最终还是落下来,斩断颈骨时那样疼。 他头一遭知道自己也会怕疼。 前世他做将军时常受伤,也经历过不少生死危机,可那些通通没能让他害怕。武将倒在战场上,那是死得其所,是为将者最最恰当的归宿;可被斩于菜市口,就成为一种讥讽,一种侮辱。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凌辱。 他在黑夜里翻了身,室内季邈的吐息很平稳,像是已经睡熟了。可司珹一闭目,眼前便尽是纷乱的鹅雪。雪覆满衍都琉璃瓦,映衬朱红高悬的宫闱。官道口缓缓行来一个人,季瑜擎着纸伞靠近他,晃动的流冕下神色难辨。 司珹听见回忆中的自己问。 “我留在衍都这样久,西北边防可怎么办?” “兄长何必忧虑这种事?”季瑜已经行至他身侧,年轻的帝王神色温谦,分毫不见上位者的桀骜,“安夷平蛮之道有柔有刚,我大景国力强盛,万事亨通。西北连年兵连祸结,也是时候怀柔邦交,休养生息。” 就在此刻,司珹睁开眼。 长夜暗涌,风雪如潮。这瞬间他咀嚼着记忆里的“怀柔”,又想起那嵯垣人口中所谓的阳寂私宅,倏忽有了一种荒诞的猜想。 司珹压着氍毹起身,落脚轻而软,缓缓挪到帐门重帘边。 随后,他流水一般,在帐内人无知无觉的沉酣里,滑进了黑暗中。 月近中天,三营内的痛呻与走动都归于寂寂。司珹拢着衣,踏雪往北去,于山口瞧见了隘间连绵的烽火,火光映照着十里长阙。渡冰人的大军没退尽,他们蛰伏在山原草漠里,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威胁。 如果......如果与外族往来一事,果真同季瑜有关呢。 但那怎么可能。 季瑜如今不过十五岁,哪怕抛开年龄不论,他又有什么立场做这样卑劣的事情?他父亲季明远是捍卫西北的名将,半生都守在苍州阳寂。可如果不是季瑜,究竟是谁连同渡冰人截杀镖局、篡改账册,又是谁在推动今世峰隘峡战局变幻,招致敌袭? 司珹心思百转,眼神冷鸷。他呵出口热气,望向了季明远所在的主帅大帐——今夜他前世的父亲和弟弟,应该都宿在这顶帐里,二人可已安睡么。 倏忽,就在遥望的刹那间。一个声音,竟不知何时贴得如此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咬字冷而利,似一柄锋锐的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梦乱 凉风骤起。 风声里,司珹听见了长剑滑鞘的微响。 他在对方问询的霎那,就听出了这是谁——前世北镇抚司踏破温家府门、院外重兵侍所拱卫的正是此人。 彼时那人也是这样冷戾,垂眸间问自己:“王爷,您和温党反贼待在一块儿,做什么呢?” 而此刻,汤禾同前世一样,都随身带齐了武器。 雪落到司珹眉眼间,被他猝然回身的动作惊得四散。司珹仓惶抬首,确信自己同汤禾对视的瞬间是无措的。 “大人!”司珹后退两步,要拜下去,“小人今夜难眠,索性出来走走,在这山口为军中将士祈福、以求平安胜遂。不想冲撞了大人,大人恕罪!” “军营重地,你想到哪儿去?”汤禾睨着他,忽然道,“你是今夜大公子身边那......红倌[1]?” 红倌两个字,汤禾说得稍显迟疑,但那充满亵辱意味的词出口时,他就死死咬住了司珹的脸。他从方才起摁在剑鞘口的手没有挪动,分明是杀心未散。 司珹在这种危险的审视里,适时地瑟缩了一下。 “是,我是。”司珹声音里几乎带上啜泣了,他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在躲闪,他偏头间露出的一缕发丝浸透了汗,贴在颊边,引人继续朝下看。 汤禾这才注意到,司珹的脖颈透出抹不正常的、暗色的红。 像是某种没散尽的隐秘痕迹。 汤禾眯了眯眼,声线沉沉:“大公子知道你跑出来了吗?你这样的身份,擅自行走军中,怕是不妥吧。” 司珹眼中滑过不堪,他颤着声:“大人教训的是,我这就......” “这样逼问我的人,恐怕也不太合适吧?” 毫无征兆的,饱含煞气的诘问终止了这场讯问。在场的两个人都看过去,被风吹散的白絮里,正是季邈的脸。 季邈面色不虞,停住了脚。 汤禾立刻跪下行礼:“世子。” “汤禾,”季邈居高临下,“大半夜不守着你家公子,反倒有闲心教训起我的人来了?” “世子恕罪,属下言行有失。”汤禾说,“今夜主子宿在将军帐内,已睡下了。在下今日来此,见峰隘峡战况焦灼,难免忧心难眠,随便走了走。” 司珹也跪下去,这一跪是为将戏作全。他伏得低,腰线塌下去,任凭处置的样子。 季邈眸光晦涩,不欲在这里陪司珹演戏。他才一挥手,汤禾便识相地迅速离开了。 “现在来说说你吧。”季邈蹲在他跟前,山道冷肃,风声笼罩着两个人。 “不是舍不得跑么。” 司珹慢慢直起了腰,他起身的动作很优雅,像是绷紧的弓弦缓缓舒展,肩胛的弧度也漂亮,季邈顺着那曲线,发现了脖颈间的红痕。 他问:“这是什么?” “氍毹太糙了,”司珹扯了扯嘴角,“扎得我浑身都疼。” “自找罪受吧。”季邈哼一声,“谁知道你睡觉这样不老实?夜里翻来覆去,动静一直没停过,早将胳膊锁着不就没这事了。” 他说着,竟不知从何处摸出了镣铐,勾在指间晃了晃。 “来,现在给你戴上。” 司珹难得失了从容,他被季邈捉着手腕,在那镣铐“咔哒”合拢时,恶狠狠地一瞪。 季邈接了这一眼,反倒更来劲儿了,今夜司珹偷跑出去的烦郁顷刻散尽。他乐道:“凶我做什么?” 司珹闭上眼,不看他了。 “今夜的事还没完。”季邈丝毫不恼,他拍着衣袍,站起了身。 “你逃跑的动作挺快,我以为你起码得捱到后半夜,或者今夜干脆老实一点。现在说说看,你跑出来是为了什么事,还是想见什么人?”季邈顿了顿,“总不可能是忧心战况,夙夜难寐吧。” 像是忍无可忍,司珹闭上的眼睛睁开了。 “能不能回去再问?”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快被冻死了。” *** 军中纪律严明,为将者大多言出必行。司珹死了一遭,再活过来,竟也变得没那么守信。季邈将他捉回营帐内,后者凑到炭盆边,伸出冻红了的十指,没有回答任何问题的打算,只一言不发地烤着火。 季邈慢悠悠跟过去:“冻着了吧。” “西北苦寒,阳寂尤甚。若非常年居住在此,很少有人能扛得过冬天,就连卫所军营里,每年也总有几个熬不过去。”季邈问,“你原籍是哪里?” 司珹没看他,说:“谁知道呢,我没爹没娘,自打入了镖局就居无定所。将军如今留下我,我便也算半个阳寂人了。” 他说话间语气轻,听上去竟有几分自嘲,季邈敏锐地捕捉到这种落寞,还想要问些什么。 可司珹身体回完暖,直接撑身而起,绕过屏风,径自到矮桌案几旁趴下了,压根儿没给他再问的机会。 季邈微微眯起眼。 司珹动作流畅,行云流水一般,透出股做多了的熟稔。他方才一直宿在屏风外,烤火时又背对着内室,是何时对帐内布局如此了解的呢? 季邈跟着他过去,把人看得紧。司珹俯身阖目中,仍能感受到这束凌厉的审视。 他很快猜到季邈在想什么。 “我早惦记着这桌案了,”司珹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声音也闷闷的,“方才躺外面时我就一直往里瞅,那氍毹哪里能睡人?将军的床容不下我,这地儿总行吧。现已丑时一刻,将军或许能不睡,可我这样的伤员怎么熬得......” 他声音愈慢愈轻,临到最后,连话都没说完,就没了动静。 竟然真睡着了。 季邈盯着他看了半晌,司珹真正入睡后,整个人都无意识蜷缩起一点。他原本垂在颊边的右手,不知何时移蹭着挪了位,不偏不倚地覆在了后颈颈骨上,形成一种保护,像是惧怕着什么东西。 在这不寻常的雪夜,这万籁俱寂的瞬间,季邈忽然有一点怜悯他。 这种情绪的滋生让季邈本人也怔了下,继而觉得好笑——司珹哪里会需要他的怜悯? 司珹为人狡诈,遇事敏锐,他是那样擅长伪装示弱,擅长在不同的人面前保全自身。 季邈心里没来由地烦躁,想不通自己怎么又对司珹心软上了,干脆丢开外袍,转身往内室榻上去,帐内的烛焰也被指风掐灭了,帐内很快坠入昏沉。 雪落无声,枝稍飞走了雀。 第二日雪停,一连放晴三天,仗也变得好打起来。季明远右臂伤得深,换了季邈率领前锋军,一连追出五十里,将渡冰人彻底赶出了峰隘峡疆界,这场敌袭风波才算停歇。 得胜那日,季邈骑马回三营。他拜别了父亲,本应带着此前增援的兵回到朝天阙,可他出营不过十余里就勒了马,将大队交给戚川,却留下了司珹。 司珹骑着匹白马,看身前的少年人飞扬自若,一时恍然。 曾也属于过他的意气风发,如今竟以这种方式再度跃然眼前。马道长风里,他心中莫名涨得有些酸,干脆别过了头。 “愣着干什么?” 季邈拽着缰绳,绕司珹的白马转了两圈,说:“如今危机解除,我留下五千兵马在峰隘峡,剩余的都随戚川回朝天阙去。” 司珹敛目:“将军仗打得漂亮。” “少恭维我。”季邈哧笑一声,“瞧着不像发自真心,反倒添堵。事情一件一件做,眼下战事暂歇,就该是时候去查阳寂城内的私宅了。” 二人一路疾驰,往阳寂去。临到入城时暮色刚合,城内正热闹。 新年是阳寂最有活气的时刻,岁末鲜少有战火,各大卫所轮流休沐,西北边军们卸了甲,总算能满身疲倦地回家团圆。眼下腊月翻过二十,阳寂城的年味儿愈浓了。 司珹随意一望,就见街旁巷角零零散散,支着卖蒺藜灯的年货床[2],潼山运来的芝麻秸和新呢帽也摆上了。 他抿着唇,勒紧了缰绳。 前世起兵造反后,他随父亲季明远南下征战,整整三年没回过王府一次。如今真入了城,竟然不合时宜地近乡情怯起来。 这里到底是他的家。 两人打主街上骑马穿过,阳寂城内无人不识季邈。街旁的百姓见了这位肃远王府世子,大多拜礼作揖,高声招呼,季邈一一扫过去,虽未应声,眼里却含着笑。 司珹跟在他身侧,难免随之受到关注,更何况他皮相好,生得出挑,周遭好奇探究的目光就更多。 行过大半条主街,司珹像是终于承不住这样的热切。他伸手,遮住了血红的夕阳。 季邈自然没错过这动静,他侧目看司珹,目光却突然一凝。 远处灯摊边穿过去两个人,背朝着他俩,瞧不清面容,其中一个膀大腰圆,另一个却瘦骨伶仃。俩人挨得近时有些滑稽,方才一前一后,钻进了条无人的偏巷里。 季邈当即翻身下马。 司珹回神,立刻随他而动,他在站定的瞬间听见季邈低声说:“看见了吧。” 司珹问:“什么?” “那高个儿的面颊边缘有条暗线。”季邈言简意赅,“腰封束的位置也靠下,我朝鲜有这样松垮的系法。他发尾粗糙蓬乱,不像常年包裹发巾的样子,倒像是临时为之。” 司珹听明白了。 “你怀疑其中一个是易了容的嵯垣人。”司珹往巷里瞥去,“那现在......” “跟上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追踪 “得了吧将军,”司珹说,“好歹卸了甲。你穿成这样去跟踪,不如敲锣打鼓叫全城人陪你一块儿找。” “嘴巴这样毒。”季邈哼笑一声,“倒是不见你跟上。” 司珹望巷子里瞥了眼,巷内屋宅分布杂乱,颓圮的墙间挂着雪,人一走进去,行踪就难觅。 他收回视线:“这次不怕我跑了?” “你跑啊,”季邈懒洋洋道,“阳寂城就巴掌大一块地儿,四面守军却看得紧。除非你寻着宅内密道,否则插翅也难逃。可若你真沿那密道出去了......你猜嵯垣人会不会留你一条命?” 他在司珹的沉默中,愉悦地说:“子时一刻,肃远王府西三偏门榆树下见。” 司珹没应声,抬脚跟了上去。季邈却就近找着个年货床挑挑拣拣,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素衣短打,同样停在了摊前。 “世子吹哨寻我,又有什么活儿要做?”那少年目不斜视,“钱给到位万事好说,不过按老规矩,先得付一半定金。” “钱少不了你的,帮我盯着个人。”季邈头也没抬,“必要之时可出手。” 他顿了顿,补上半句。 “死活不论。” 季邈搭指叩扇示意偏巷,那少年心领神会,笑着勾了张面具就走:“世子爷,我办事,你放心嘛!” 此时巷中雪正厚,斜风迷人眼。 天色愈暗,逐渐昏沉不可视。司珹缘雪中脚印向前,很快寻觅到二人行踪,他跟得不算太紧,若即若离般隔出十余米,猫似的贴着墙根。 他在阴影里,听见了鹧鸪扑翅,檐间落雪。 他尾随人的同时,有人也正跟踪他。 这情况在司珹意料之中——季邈此人性子如何,他再了解不过,前世的他敏锐谨慎,那些未设防的柔软仅对着至亲。如今他作为“司珹”,疑点重重,季邈绝不可能放任他单独行动。 眼下,李十一就是季邈派来盯梢的人。这人原也是走镖的,年纪尚小,早几年受了重伤,被镖局抛在潼山城,误打误撞乞讨来了阳寂。他身手不错,性子活泼,嘴却严实,晓得轻重利害,除贪财外没什么缺点,季邈就干脆将他养在身边做了暗卫,处理些不便亲自走动的杂事。 季邈派李十一盯着他,这既是监视,也是种警告。司珹太清楚季邈的秉性,如若真发现他与外敌私通的蛛丝马迹,季邈会毫不犹豫地让李十一杀掉他。 司珹忽然心思微动。 可如果......通敌之事真有季瑜参与其中,季邈又当如何处理? 他会信么。 他还从未经历过季瑜的背叛,要如何才肯信? 司珹驻足沉默一瞬,呵出口热气。 天色阴沉,巷路难行,胖瘦俩人钻进来后没聊一句话,周遭透着点诡异的寂静。司珹被李十一这么跟着,反倒宽心了些。他眼见二人前后脚进了间院子,那院门不阔气,倒还算整洁,瞧着有几分眼熟。 司珹想起来了,这是阳寂粮长[1]沈万良的住所。 阳寂地广,土地却贫瘠,粮长这职放在巡南府诸州是妥妥的肥差,落在定西府苍州却不然。 苍州地薄,稍微遇着点天灾人祸,粮食就要歉收,当地农户连缴给卫所的粮都供不足,粮长能从其中榨取的油水更是少得可怜。这沈万良早年间算是阳寂纳粮税的大户,可近些年,日子也愈发不好过起来。 院门很快被阖上,二人脚步声明显急了,再没有此前在巷中的从容。司珹听音辨位,翻上了房,在厚雪覆盖的青瓦间挪到了正堂堂顶。 身后轻响簌簌,那是枝桠间晃下去的积雪,司珹心下了然,李十一也上了屋。 但院内几人尚且对此一无所知,宅子主人沈万良已迎了出来,那胖子性格忒急,开口就是一连串嵯垣语,说完默了片刻,瘦子省去骂娘的部分,又将其译作大景官话,讲给沈万良听。 “不知死......呃,不讲道义的景人,先前说好了拿玉石皮草换粮,如今可倒好,我们把东西备齐了,你们却出尔反尔。” “这事怪不着我啊!”沈万良口气不善,“是,当初是说好了。可谁叫你们做事不干净,怎么就偏偏让世子起了疑心?一旬前世子连夜回城,都查到县衙里翻账册去了!现在把东西交给我,我怎么敢接手?又怎么卖得出去?” 司珹听懂了,这沈万良原是想倒卖粮食赚取差价,发一通边境国财。 屋内还在吵,沈万良像是气急了,语速愈发快起来,质问那嵯垣人:“现在你问我,我又找谁说理去!月前朝廷征杂税的旨就下来,如今没了玉石填补税缺,我还愁着怎么跟上头交代呢!幸好今岁是二公子......罢了,你过些时日再来吧,这两天不要再见面了。” 这段话里出现了季瑜,那话的后半句被沈万良咬着舌尖儿吞进了肚子里,可司珹还是捕捉到了。 他碾着雪,用匕首将脚下瓦片撬开半厘。 谁知这样细微的动作,竟引得梁上灰鼠猛然逃窜,屋内几人霎那抬头,对上瓦隙间一闪而过的寒芒。 “谁!” 胖子哗然拔刀追出,瘦子撅着屁股仓惶钻桌,那沈万良更是逃得快,方才骂人的劲儿都没了,一溜烟往正堂后跑去。 司珹见行踪败露,反应极快,侧肘擎剑挡住了弯刀。可到底不是前世的身体了,他交手接招的记忆在,体魄却没那么康健,渐渐落了下风。司珹咬牙,在被刀刃擦伤胳膊时终于忍不住喊:“李十一,你还看什么热闹!” “诶!” 李十一自房脊上滚身过来,拔剑时振开了嵯垣人的弯刀,兵刃交击声密集,很快自屋顶追逐至正堂间。两人协力应敌,胖子纵使力气再大,也逐渐对付不过来,最终被钳着手脚捆上麻绳时,嘴里还在骂个不停。 “可累死我了,也没说要打架啊,回头得找世子加钱......诶不对,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李十一瞪眼指着司珹,“你是不是早发现我跟着你了!” 司珹把吓懵了的瘦子从桌下拎出来,捆人的动作没停,回话倒也回得利索:“进巷子后十来步吧,下次记得隔远点儿。” 李十一垂头丧气,哦了一声。 哦完他觉得不对,赶紧踹倒粽子似的嵯垣人,凑到司珹跟前来:“可你还没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司珹捆完了人,瘦子胆儿忒小,已经被吓晕。他拍拍手,往正堂后走去。 “你知道我和世子什么关系么,”司珹问,“他没跟你讲过?” 他这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竟让李十一滋生出点调查疏漏的失职感,后者转动眼珠,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关系?” 司珹面不改色:“他近来将我养在身侧,日夜相守,寸步不愿离。小十一,你说我俩是什么关系?” 说罢,他丢下目瞪口呆的李十一,将中堂后室各个角落都寻遍了。只寻出几个瑟瑟发抖的当值家仆和两位姨娘来,连沈万良的影子都没见着。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宅内有密道。”司珹干脆利落,“回去叫世子派人来收拾,今夜院里的这些都得抓牢里去。” 他顿了顿:“还差多少钱,直接让季邈补给你。” *** 子时一刻,西三门外,古槐树边。 季邈早前派了人,将沈万良宅里的都捉去了牢里,院内十余人捆得结结实实,司珹却不见了踪影。李十一跑腿一回就跟丢了人,又得知季邈司珹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断不敢再提加钱的事情,唯恐生意做了这把没下把,老老实实领钱走了。 季邈已在牢内审过一轮,那嵯垣人的嘴又硬又臭,将沈万良的祖宗十八代翻来覆去操|了个遍,却一点多余的都不肯说;瘦子被泼了凉水醒来,嗅着牢内血腥,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家仆与姨娘更是问不出什么,十余人在地牢内哭嚎乞饶,杀年猪似的,听得季邈心烦意乱。 子时更一响,他便收刀揩手,踱步到了西三门旁。 月透枯枝,泅出片冷清的影。树旁侧立一人,正是司珹。 司珹开门见山:“问出什么东西没?” “嘴严得很。”季邈说,“沈万良跑了,宅院却带不走,晚些时候我带人去查,掘地三尺也找出来。” “那还等什么,”司珹歪了歪头,“走啊。” 季邈却没动作,他在几步外,嗅见了司珹身上的血腥。那味道很轻,雾似的浮过去,能被捕捉到的只有余韵。 季邈抛给他一小瓶创药:“又受伤了。” 司珹刚稳稳接住,就听对方继续道:“心思玲珑而武艺不足,关键时刻难自保吧,从前怎么不多练练?” 司珹揭开瓶塞,药末被他捻得很细,脂粉似的敷在指尖,慢条斯理地搓了又搓,就添上点别的意味。 “我怕疼啊,”司珹温声细语地说,“今夜不是有将军在这儿,陪我同去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蛛丝 “什么事儿都仰仗我,不好吧。”季邈看着他,“求人不如求己,我以为你会更加懂得这个道理。” 很奇怪的,他说完这句话后,司珹忽然不做声了。 圆月高悬,今夜无雪。司珹立在枯影里,在这刹那显得遥远,或许是因为他又被交织融合着的明暗模糊掉边界。季邈下意识皱眉,直觉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但就在此刻,司珹笑起来。 “是,世子说得对。”他话讲得缓,语气也轻,含混着像是想吞掉什么字,藏住某些朦胧潮湿的秘密。 “求人不如求己,我理应比世子更清楚这一点。” *** 抵达沈万良宅院时四下寂然,屋内没了人,又逢夜半,透出股阴森鬼气。 季邈与司珹分行两路,二人均没有再开口,前者查侧房偏屋,后者已经摸遍了后室书房。能想象到的机关淫巧,无外乎瓶座书格,屏风空砖,可是竟都没寻到密道的蛛丝马迹。 季邈那头要查的房间多,他结束时,司珹已经坐到了后院尖亭石凳上,不知从哪儿给自己沏了壶茶,正小口啜着。那素白脖颈随他仰头的动作被拉得纤长,茶渍紫砂的把手小巧,被勾在指间,空中注出一泓清透的细泉。 相当漂亮流畅的动作,莫名透着点似曾相识。 季邈问:“你泡茶的手法,是师从谁?” “走镖路遥,随便学点东西打发时间。”司珹说,“怎么还用上‘师从’了?未免太瞧得起我。” 季邈瞧着他,不置可否。 季邈自己也会泡茶,还是儿时为讨父亲季明远欢心,特意寻府里的茶侍大师学的。彼时他刚五岁,依《景律典》,正是启蒙初学的年纪,但小孩早早央着为自己找了蒙训先生。 季邈聪明,又好学,肯下苦功夫,临到五岁时,已将《千家诗》与《四言杂字》读得七七八八。 他首次端茶入室时是个晴天,秋高气爽,季明远书房外垂满银杏,金黄熠熠。小孩跨过门槛,将茶盘端到父亲跟前,恭敬板正道:“父亲,请用茶。” 那日的壶就是紫砂,大景文人偏爱这种壶,季邈便也用,觉得总不会出错。小孩取火侯汤时季明远没有吭声,临到了酌茶奉盏这一步,他忽然开口:“紫砂易藏茶垢,衍都那些迂腐文官却竞相追捧,奉为雅趣。阿邈,你也喜欢这样的雅趣吗?” 季邈慌忙拜下去,口中唤:“父亲。” “你母亲生前偏爱紫砂,觉得紫砂小巧,玲珑通透。”季明远端坐桌案,垂目打量着这位发妻所出的长子,“你倒同她如出一辙。可惜阳寂粗犷,养不了这样精巧的壶器。风沙一吹,就要碎掉。” 小孩咬住唇,已将十指间抓着的衣袍揉皱了。 季明远勾手,一口饮尽了:“下回换成漆壶,武人从小便要有武人的样子。” 那回忆里的孩童走出书房,旧日就随满院银杏一同凋谢了,寒冬的风卷来碎雪,落到院内司珹的颈间。 白细的颈,雪粒瞬间就融进皮肉里,洇出润泽的一线。 季邈心间涌动着一种莫名,却辨不出那是什么,只好讪讪地问:“你喜欢用紫砂?” “谈不上喜好,却也不讨厌。”司珹说,“器具而已,不过我从前用不上,今日好奇罢了——沈万良这院子不大,值钱阿物却不少,瞧着没少投机取巧。” 他顿了顿,莫名道:“只有漆制的壶,我不喜欢。” 这句话没头没脑,季邈却咂摸出点怨愤,可惜对方情感的流泻若昙花一现,很快又无踪可觅了。 季邈长腿一跨,坐到他跟前,随意抛了小块石子在指间玩儿。 “沈万良蛀在阳寂这么多年,竟连密道都凿通了。”季邈摁下石子,将话题引回正途,“此事是我失职。” 风止了,院内落雪声也歇。司珹抬头瞧他,淡淡道:“将军怎么什么事都爱往自个儿身上揽。粮长从不向边军述职,这事要怪,也得怪阳寂衙门管理有疏。” “年年种粮下发卫所,肃北王府总得派人看着。既是体恤,也为监督。”季邈说,“例如今岁,主动请缨的便是阿......” 季邈话说到这里,忽然止住。 司珹却抿着茶,佯做不懂地追问:“阿什么?” 他想让季邈亲口说出季瑜的名字来。 可是不出所料的,季邈岔开了话题,起身间将那桌上小石头随意一抛,摆手说:“同他没关系,他才多大啊。回头我问问汤禾,此次随行分粮的军士还有哪些人。” 司珹掀眼瞧他,还想再逼一把,可冷不丁的,石子落地的回声吸引了两个人。 声音来源处,是口黑峻峻的井。 这井落在后院西北角,井口没覆雪,却湿漉漉的,应是洒了盐,作出日常使用的样子。司珹捏着茶盏来,分毫不犹豫,直接丢了进去,随后便是一声脆响,薄瓷四分五裂。 井是枯井,下面没水。 二人立刻伸手,几乎同时攥着了打水用的粗井绳,两手相覆间,季邈的掌心温热,透出股少年人的活劲儿,司珹像被烫着一般,当即蜷缩了下。 好在季邈没注意,他动作很快,率先下到了井底,司珹随行其后,吹亮了火折子,幽深井道终于显露,竟藏着条狭长的暗道。 二人对视一眼,向前寻去。 暗道粗糙,壁道杂乱裸露土石,幸而没有分岔。行走间,尽头隐约浮现乱音,窸窸窣窣地响着,像是什么动物在刨墙。 临到近了,动静骤停,接着一声惊呼,又骤然归于死寂。季邈立刻夺步上前,在火折的余光里,堵住了蓬头垢面、仓惶捂嘴的沈万良。 这位阳寂粮长蜷在角落,膝裤肘袍均蹭破了,十指也挖出了血。司珹无声地走过去,瞧见扇已经打开的门,可那门后紧挨着另外一扇,乌木沉厚,外覆铁皮,竟需要双方协力,才能成功贯通暗道。 沈万良手里,显然只有一把钥匙。 另一把钥匙,会握在嵯垣人手里吗? “暗道凿得这样深,不在一朝一夕。”季邈蹲在沈万良跟前,他说话声沉缓,听不出怒意,反倒更叫人害怕。 “费了不少功夫吧,沈大人?” “世子爷!”沈万良瞬间跪伏下去,头磕得邦邦响,“世子爷明查,卑职,卑职......” 忽然间,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止住啜泣,仰头间面上污血纵横:“此事全是卑职一人所为!卑职猪油蒙心,是杀是剐,今都认了!但求世子爷网开一面,我城外祖宅内中还有老母,她已年过七十,瘫在床上,没几年可活了啊世子。” 沈万良话到这里,竟然哽咽得说不下去,他已涕泗横流,胡乱抹了把脸,又重重磕下头去。 站在一旁的司珹,忽然凑近了,他俯身间靠近沈万良,柔声问:“在下方才在屋顶,听得囫囵,沈大人现在这番话,似乎有所不同了。” 沈万良止不住发抖,他牙齿都打颤,不可置信地看向司珹。他已年近五十,此刻猪猡似的缩成一团,慌张道:“不,不......那都是、都是为了稳住那嵯垣蛮人!” “可我还没说究竟哪里不同呢,”司珹扑哧一笑,“沈大人,您急什么?” 沈万良筋骨一软,瘫倒在暗道间。 *** 司珹与季邈从肃远王府地牢出来时,天色已熹微。 沈万良惊骇交加,一口气没上来,竟生生口吐白沫抽搐过去。二人将其带回王府,季邈又暗寻了大夫诊治,人好歹救了回来,虚虚吊着口气,关在地牢里。 今夜涉案之人齐了,来审的便又换做司珹,他似乎在审讯方面更外天赋异禀,在掌控囚犯神智的时刻总显得愉悦。 美人翘坐太师椅,显得背脊挺拔、脖颈白润,如蛇盘踞在枝稍一般游刃有余,完美地融入进血色和惊惶里。 季邈作为监审者,依旧目睹了本场狩猎,他原本不虞的神色变得愈沉,在涌动着的诡谲里,既排斥,却又不可抑般跟随着司珹的一言一行,仿佛司珹天然就吸引着他,这种感受难以言喻。 他不得不承认,司珹身上的残忍与野心,再次挠得他心痒了。 但司珹此人,究竟藏匿着什么秘密? 二人并身走出牢门时,季邈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仍未能勘破答案。 眼下,初阳却已勘破了浊雾,第一缕金芒落到司珹眉眼间时,浓白冬雾里跑来一个清瘦的少年。 “世子大人,”司珹瞥他一眼,“二公子实在关心您。” 来者正是季瑜,他跑得急,已失去了往日从容。那脑后素簪斜飞入发,只松松挽着,其主人站定后,便连忙向季邈行礼。 “兄长!听闻兄长昨夜归城,又寻出城中粮长通敌大案,阿瑜很是心忧,今晨一向母亲请过安,立刻赶来兄长这里。”季瑜鼻尖冻得通红,仰头间问,“这案子进展如何了?兄长与那些人发生冲突,可有受伤吗?” 季邈注视着他,正欲应答,身侧之人已开了口。 “二公子同世子之间,可真是兄友弟恭,深情厚谊。”司珹微微一笑,语调柔和,“将军连夜审讯之下,那粮长已经将一切都交代了。” 他顿一顿,眼波浮动间,同季瑜四目相对。 “现在,二公子想听听看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故人 就在这个提问后,季瑜蹙了蹙眉。 "你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讲话?" 他说话间仍看着司珹,方才的慌乱随呼吸平复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就渐渐浮现在脸上,取代掉面对父兄时的温驯。 “司、珹,”季瑜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名字,“没记错的话,你是叫这个吧。你是我兄长的......通房奴?” 大景权贵好男风,可男妓自有其称呼,没有同女妓混叫的理,遑论“通房”这一房中女婢奴仆的专称。可通房后面,也鲜有加奴字的说法。 司珹上回听见这么唤男妓的,还是前世在衍都时碰见的世家子。 那混球养了个眉清目秀的倌儿,硬叫人穿着女子服饰,整日扑粉戴钗,进到酒肆包厢时指使人给在座的二世祖们脱靴坐腿,说那少年是自己养的通房奴,酒肉局间靡靡笑作一团。 人活成那样,已被作践得不像是人。司珹当日嫌恶心,早早离开了。 而如今,季瑜说他是通房奴。 不待他回应,季邈先开了口。 “阿瑜,”季邈神色不虞,“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腌臜话?” 季瑜立刻垂首下去,小声道:“兄长教训的是。我只是......只是还未通晓过房中事,也从未对男风有所涉,一时口直心快,冲撞了兄长,并非刻意为之。” 他话回得快,人动作得也快,音刚落,就已经恭恭敬敬跪到了地上,那语气里听不出不忿,只有全任季邈教训的恭顺。 “阿瑜说错话了,兄长罚我吧。” 司珹冷眼瞧着这一幕。熹光落到季瑜发间,给那垂柔的乌发投上几缕异彩,像兽类皮毛色泽的伪装。 “可你方才折辱的对象不是我,致歉的话也不应是对我。”季邈说,“你今年十五岁,也到了应该习晓人事的年纪,有些道理书中学不到,总得由别的来教。” 他话说完,瞥了司珹一眼。 后者也刚刚侧目过来,二人视线又碰到一处。分明又是凑巧,却更像刻意为之的商讨。 不知怎的,季邈在这一眼中感觉到了讥诮,尽管它转瞬而逝,如夜间莲合,枝上霜消。 司珹微微倾身,恢复成人前温驯的样子,说:“世子来讲就好。” 季邈这才收回了目光。 “昨夜沈万良在自家宅院内,同那嵯垣人私连,谈话间提到了你,”季邈顿了顿,“我派去的暗卫听得清晰,那沈万良说,‘幸好今岁是二公子协助分拨种粮’。阿瑜,你可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兄长!”季瑜忽然抬起眼,眼睛睁大了,眸间满是诧然。 紧接着,他又拜下去,愤然道:“阿瑜不知!兄长若是怀疑,大可将我也一同抓入牢中,何必这样问?” 司珹站在阶上,居高临下,看不清季瑜的神色,可对方语气中的愤慨不似作假。像是不堪自己可能蒙受污名一般,季瑜连手都握紧,微微抖了起来。 季邈显然也注意到,弯腰拉他起来,放缓语气问:“你这是做什么?” 季瑜抿着唇,没有抬首。 “沈万良在牢里,已经交代得七七八八。”季邈叹了口气,“阿瑜,他说这话,是因为由你代肃远王府协助分粮时,更好从中做手脚,你听懂了吗?因为你如今尚小,未到任职入仕的年纪,对分粮科则规定并不清楚,很多官场里面的弯弯绕绕,你也不明白。” “正因如此,才给了那沈万良钻空倒卖种粮的机会。” 他话讲完,季瑜的头终于缓缓抬起来了,他眼眶已沁红,同鼻尖冻出的红互为遥映,分外可怜。 “兄长......”季瑜抑住哽咽,“我还以为,兄长真的不信阿瑜了。” “瞎想什么,”季邈说,“不过事情一码归一码。你今日这般折辱人,言辞的确不妥。这种事情,父亲母亲不便管,当哥哥的却不能袖手旁观,今晨用膳后,你自到我书房中领罚。”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季邈受了弟弟的礼,转身就要同司珹一起离开,却见愈加稀薄的雾气里添了一抹青蓝,紧随其后的是把杏黄罗伞,掌伞的丫鬟轻声唤着:“夫人,您慢些走。” “见着孩子,做母亲的怎会不心急?” 靛青常服的妇人开了口,她生得清丽,举手投足间却显矜贵。说话间她已行至几人跟前,季瑜立刻唤:“母亲。” 这便是季明远继室、季瑜生母,瑾州李氏所出嫡女,李程双。她自原配温秋澜死后第三年进府,如今已封了一品诰命夫人,年过三十三,依旧风姿绰约。 季邈也行过礼,恭敬道:“夫人。” 他不叫李程双母亲,这点从小便如是,自李程双进府以来,季邈就不愿意叫她母亲。这也是他唯一坚持忤逆父亲的事,季明远几次三番叫他改口,可小孩倔得很,宁可挨了打,半夜三更跑到祠堂中,对着冰冷的牌位哭诉,也不愿妥协。 享堂[1]内常年熏着香,角落配龛供奉小樽观音像,季邈在香案的燃烧中流泪,枕着沉腻的烟雾,睡在母亲的牌位下方。这种微弱的抗争用掉三岁稚童的全部力气,没能打动季明远,却先叫李程双妥协了。 年轻漂亮的继母半夜寻到他,又小心翼翼地托起他——彼时李程双已有孕,稍稍显了怀,她抱着季邈,像小龛里的观音那样垂目,悯然地说:“阿邈不愿意,那便叫夫人就好。” 三岁的季邈鼻子一酸,他埋首在李程双怀里,小小声地唤:“夫人。” 李程双应了声。 自那之后,夫人就正式成为整个肃远王府的夫人,在季明远为国拓疆、季邈被送到衍都去的那一年,夫人又成了诰命夫人。季邈远在深宫,没瞧见册封那日大红的冠。但当他终于回到阳寂后,夫人一如既往地接纳了他。 夫人名声在外,人人都说温家女命薄,李氏女才是肃远王府真正的福祉。李程双温婉,是无可挑剔的当家主母,她能在季明远不着家时将府内一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从不随意偏颇亲生子,给季邈脸色看。 季邈是敬重她的。 可是,司珹呢? 上一世,长治二十九年的早春,衍都大门已破,长治帝季明望急火攻心、咳血而亡,继太子季朗缢死宫中。季明远在那悬垂的亲侄尸体下,终于真正回到了执念半生、又阔别半生的皇城。 从此往后,大景龙脉只他一支。 养心殿内五步一尸,历经沧桑的肃远王拾起了冠。他抚着流冕,渐渐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岔气咳嗽不止。司珹站在殿柱后,将父亲那日的癫乱记得清楚,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季明远真的快要做帝王了。 可也是那一日,继母李氏踩着尸体过来,裙摆浸透了血,她却像是无所察似的,揽住了季明远的腰,温声唤他陛下。 她踮着脚,下巴搁到了季明远肩上,话说得识趣体贴,沉甸甸的眼里却没有太多笑意。李程双的目光在流转,里面含着太多东西,司珹有霎那,认出了其中有曾给予过他的悲悯。 衍都城破后三日,落了那年第一场雪,肃远王季明远重伤不治,死在了登基前夜。 前尘啊。 前尘纷繁,雪白的絮能埋葬一切,等过了冬天,旧日的脏污就再无人提。人总是趋利避害的,总能想方设法为自己寻着点欢欣,再指着那点盼头,捱过数载春秋更迭。 可是趋利避害,就真能活么? 司珹颊边的发被扰乱,窄袖振在风里,此世此刻李程双的话也显得格外清晰,她依旧温文尔雅,邀两位儿子同去玉兰堂中小憩片刻。 司珹拜完礼便走,原本片刻也不想多留,可季邈侧目,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方位示意给司珹看。 那也曾是他自己的住处。 这一眼的时间好似停滞,二人默不作声地会到了意,直至侍从催促的声音响起,他们才重回现世,抬脚间背道而驰。 司珹独自迈下阶,往季邈的侧院去,行在曲折长廊间,被渐起的风雪遮了眼。他心事重重,脚步因而有些慢,直至转角时,被肃远王府真正的家主挡住了去路。 季明远竟也回到阳寂城中。 这位他前世的父亲鬓发已掺白,却仍旧五官深邃、威严不减。直至司珹垂着目行过礼,他方才漠然开口。 “此前从未在王府中见过你,抬起头来。” 在这个霎那,司珹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维系住表面的平和,在那对视的一眼中掺入柔弱与畏惧,又将那夜在季瑜面前的说辞,再委婉表述了一遍。 可就在下一刻。 季明远的佩剑已滑出鞘,尖端直指司珹!西北的王强壮健硕,比司珹这具身体高出大半头,动作间带来的压迫感极其可怖,几乎是倾倒性的,那剑锋上的杀意也丝毫不敛,全无顾忌。 剑端已抵在司珹喉间,用了劲儿,压入半寸,殷红的血沁出来,缘雪白长刃缓缓下淌,滴在廊边薄雪上,绽开狰狞又艳丽的一点。 季明远冷眼瞧着这一幕。 “反应要是不快,这一剑就能将你捅个对穿。你身形干练,指生薄茧。此刻腰侧藏短刀,臂上有血伤,哪家养着玩儿的兔爷是这么个德行?” “在我耐心耗尽之前,”季明远眯了眯眼,“你最好实话实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变局 二人在长廊的风雪间一动不动地对峙,均没有再开口。 季明远的剑仍抵在司珹喉间,长剑尖锐,血珠一颗颗往外沁,把生死挤压成逼仄的一线。临到季明远再度蹙眉时,司珹终于动作了。 “王爷好眼力——可也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入世子的眼。”司珹面上神色未变,“王爷知道采青阁么?” 采青阁位于衍都,是大景最负盛名的男妓妓|院,几乎快同教坊司齐名了。与教坊司一样,采青阁中男妓大多也是家道中落的权宦之后,十多岁的小少年一旦入了采青阁,世世代代都是乐籍,若非重金相赎,便再脱不了身。 这些妓子幼年时教养良好、家风成熟,往往不愿意彻底沦陷风尘。但行至末路的尊严更加成为一种诱惑、一种暴戾的催导——骄矜者坠入脏泥,自持者放浪形骸,《景律典》不许逼良为娼,却正好让采青阁钻着了空子。 摧折美的残忍欲|望,往往更叫人沉湎。 采青阁的妈妈们早成了人精,碰着这样的妓,非但不会逼迫其成为俗物,反倒因材施教加以引导,阁内好好养上三五年,再奉给衍都内外的大人物。 季明远封王前均在衍都,自然是知道采青阁的。 他嗤笑一声:“你是谁家子?” “鄙姓司,是被牙婆[1]卖入阁中的。”司珹说,“长治十五年时候的事儿,那年我才十二岁......说起来,我与世子,也是旧相识了。” 季明远面上的表情松动一瞬。 长治十五年,司珹很清楚他不会忘记,那正在季明远将季邈送去衍都的时间内。当初入京说是同长治帝叔侄团聚,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对季明远而言就是一种牵制,一种威胁。可笑他分明没多在乎季邈,却还要隔三差五寄信去衍都,让季明望真信了他的牵肠挂肚。 季邈独自一人在衍都的两年里,季明远彻彻底底地缺席了。长子两年间经历了什么,他从未过问,现在便就无从问起、无从再求证。 “这样说来,他见你那会儿才十岁,”季明远冷然道,“那他还真是长情。” “世子秉性端正,望而不得的从来都是是鄙人。我自采青阁中赎身,用了整整九年,至于这臂上伤口嘛......” 司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季明远的剑没有追来。于是,他得以继续将话说全。 “我这样的出身,什么喜好都领略过。”司珹叹了口气,像是夹杂着苦恼欢愉的无可奈何,“世子毕竟年轻,多少有些血气方刚。” 季明远阴沉着脸,在窒息般的几秒后,他终于冷哼一声,收回了剑。 司珹把话说得这样含糊暧昧,一个父亲再追问下去,就是越界了。而作为王侯,季明远又打心底厌弃下九流,他收剑离开的动作很干脆,像是急于甩脱什么腌臜物,司珹在风雪满灌的回廊里,注目了前世父亲的离去。 他伸手一揩,指腹间满是殷红,司珹望着那半凝固的、玉一般的血珠,忽然探至鼻下,嗅了嗅。 随即他重新走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在血的腥涩里,冷眼跨过长而窄的连廊,昨日往矣,如今这具身体再临别院,难免叫人恍惚。 司珹抬脚,走入了一如往昔的亭榭楼阁。 *** 玉兰堂四角搁着银丝碳,屏风分立,珠帘密垂。堂内点的是沉香,李程双的步摇缠着细袅白烟,随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 “前些日子峰隘峡突遇敌袭,多亏阿邈反应迅速,替王爷解了围。如今各交战地俱太平了,你父亲即将休沐回府,阿邈此次回来,也会等着同过年节吧?”李程双温声细语地说,“若没记错,翻过年后春三月,你便满二十了,届时冠礼也定是要大办的。” “是三月十九,”季邈颔首,"夫人有心了。" “母亲关心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李程双又转向季瑜,语气温和依旧,“今晨你同阿邈之间,似是有争执发生。可如今你长大,许多事情都不愿再同母亲讲了。” 季瑜忙行礼:“是些军中琐事,阿瑜不想让母亲忧虑。” 李程双看了季瑜片刻,叹了口气:“你自小身子弱,不比父兄,没法到战场上建功立业,这王府拘着你多年。阿瑜,有什么话,别闷在心里,多找父兄谈谈。” 季瑜点头称是。 谈话间丫鬟奉了茶来,漆壶瓷白盏。不知怎的,季邈看着那水液倾注,茶盏递到跟前时,他忽然就想起夜间司珹的话。 “只有漆制的壶,我不喜欢。” 不喜欢。 他短短一句话,寥寥数个字,轻飘飘吐出口,却将季邈幼年时绝不敢做的事情给做了——哪怕到了今日,季邈依旧不习惯漆器的味儿,他在这瞬间陡然生起一种推拒的冲动,可话到了舌边,玉兰堂正门忽然大敞,侵堂寒风带来了季明远,堂内众人皆搁置手中事,齐齐拜下去。 “恭迎王爷。” 季明远神色不虞地巡梭一圈,临到季邈身上时格外冷肃,他哼了声,掀袍上座,随手饮尽了李程双递去的茶。 “峰隘峡如今已闭锁,沙湮与朝天阙也无恙。几日前战事突发,现也压了下去。此战不必上报衍都兵部,”季明远说到这里,重新看向季邈,“你应当清楚吧?” 季邈点头,终究接下了重新奉至手边的白瓷盏。 衍都每年给边军的封赏是跟着战况来,胜负几何,退敌几何,失守几何,损伤几何,均有衡量。年末这场突袭虽抗住了,却实在称不上胜,自然也讨不着什么赏,上报还得快马加鞭、千里奔行,最终只能徒增文官在朝堂上的口舌之议。 “近年咱们日子不好过,东北边军却很逍遥。”季明远冷哼一声,“那越州的应伯年重创鄂源诸部,险些追到了鄂源王庭去!他如今在朝中风光无两,又同安州蒲氏打得火热。今冬的好物资,大多叫他安定侯得去了吧?” “鄂源多牧居,族群逐水草而居,人心散漫,本就比嵯垣和渡冰人好对付。”接话的是李程双,她看着季明远,眼睛里只有关切,“王爷何必心忧?您是陛下的亲兄长,那应伯年不过出生微末,若真有什么,陛下定是心系王爷的。” 季明远神色阴鸷:“我看未必。今冬雪大,听闻多地受灾严重,陛下怕是也已经焦头烂额了。” “阿瑜听先生说,前些天衍都朝议,太子殿下主动请缨,说是年后想去巡南府协理春耕复种之事。”季瑜开口,“可是楼阁老出言反对,这事便还没成。” “太子也是他的侄儿,楼怀瑾自然不愿其南巡。”季明远转向季瑜,语气柔和了不少,“阿瑜,你年纪尚小。不知雪后开春多灾,巡南府地阔湖多,来年开春定会遭淹的。太子这一去,就是以身涉险,可他哪里有这个必要?” 季瑜微微前倾,问:“为什么没有?” “陛下子嗣缘薄,后宫佳丽无数,却拢共只得两个儿子。”季明远伸手,幼子跟前晃了晃,“你说说看,是哪两个?” “其一是太子季琰,当今皇后所出。皇后乃是怀州楼氏女、内阁次辅楼怀瑾之幼妹。”季瑜想了想,“至于剩下那位......据说出生不大好,他母亲应是宫婢,一朝得宠有嗣,却无福消受,生下季朗后不久便得了疯病。许是陛下觉得晦气,也不大待见这位幼子,自小随意养着,任其出宫玩乐,如今人已逾二十,却也整日没个正行。” 季明远满意点头:“是这么回事——那阿瑜,你再说说看,太子之位既已稳妥,他要走这一遭,楼怀瑾怎会不阻止?” 季瑜在这霎那,露出点恍然。 “可是父亲,”季瑜追问,“既然如此,太子又为何想去呢?” “这谁知道。” 季明远脸色沉下来,他掌心捏着颗花生,稍稍一用力,壳与果均碎了。 “兴许他好日子过久了,善心泛滥吧。” 堂内默然一瞬,这场闲谈到了这里,季明远咳嗽一声,终于再为季邈牵了话头:“你昨日拜别峰隘峡,怎的直接回了城?” “父亲可还记得此前朝天阙镖局被劫一案?”季邈说,“我回城便是为查宅院,运气好,昨夜便揪着了通敌之人,是阳寂城内粮长沈万良,如今他院里的人均关在地牢内,父亲可要亲自去看看吗?” “你昨日急着回城,”季明远神色有些古怪,“就只是为了查案?” 那一眼里带着探究,混合着复杂的注目。季邈觉察到这种异样,却想不出缘由,但本能的,他想起了司珹。 于是他谨慎道:“倒也顺便......办了点私事。” 季明远闻言哧声,像是不愿意再同长子多待半刻,他掀袍起身,径直往地牢去了。 *** 出玉兰堂回别院时,已近正午。 清晨那会儿出过太阳,可不多时,天又阴下去,回廊间投下浓重的影,未化尽的雪又凝成冰。 季瑜随李程双回去,季邈就独自沿长廊慢行,他在临近别院拐角时,忽见廊柱旁小团深红色,孤梅一般,落在雪里。 季邈蹲身,瞧清了那并非是花,他伸手以捻,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是血。 血碴里带着未散尽的锈涩,曾发生过的冲突向他展露了痕迹,季邈垂眼看暗红融化在指腹,忽然有种极其不详的预兆。 这种预兆直至他推开别院大门、同回首一瞥的司珹对上眼时,才堪堪消弭掉。可也就在下一刻,司珹被濡出深色的小块前襟与脖间细口重新印证季邈的想法。 这人果真受伤了。 不难想象,谁能够来去自如地在王府中伤人。 “你同我父亲起了冲突?”季邈说,“你们碰上了,可他怎么会轻易放你走?” “这就全得仰仗世子了。”司珹正擦药,闻言歪了歪头,“权宜之计实在好用。” 季邈后知后觉,倏忽懂得了季明远在玉兰堂中的那一眼。 “如今我还未及冠,却因你声名尽毁,”季邈磨了磨后槽牙,“多少不合适吧?” 司珹停下抹药的动作,撩眼看过来。 “那该怎么办?”司珹贴心地说,“话已经讲出去了,世子现在想要修复名声,就去告诉你弟弟和父亲,你我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将字咬得轻缓,流沙般一点点含住了整个句子。那种恶劣的游刃有余又回到他身上,分明是笃信季邈不会做。 可他又催问。 “这样好不好?” 季邈牙根都泛酸,像是骤然被碰着了尾翼的鹰,在对方语调中激灵一瞬,意识到自己竟被司珹戏弄了。 “好啊,”季邈舔着犬齿,凉飕飕地说,“去告诉我父亲,说你骗了他,看他还会不会同我一样好说话?” 司珹闻言微微睁眼,但很快,他在季邈青红交织的脸色里重新放松下来。 “不说笑了,”司珹说,“刚才王爷既也去了玉兰堂,沈万良的案子接下来要怎么办?” “父亲打算亲自调查此事。吩咐说时近年关,暂不上报,万事稳妥为先。”季邈顿了顿,鬼使神差般,他说,“也谈了点朝中事。” 司珹问:“什么朝中事?” 季邈挑眉:“你一个江湖镖客,还关心这些?” “处江湖之远,更应忧其君[2]。”司珹说,“更何况我如今已是世子身边人,同我说来解解闷,也是好的。” 他语气温驯,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劲儿,仿佛他真的只是好奇,或者想为季邈排忧解难。 但他这样的身份,能做些什么,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司珹什么也做不了。 是以季邈说了,带着点无所谓的态度,可伴随转述,司珹攥着药瓶的手一点点蜷紧了,睫毛也开始轻微地颤,不堪风摧一般。 “明年开春,太子绝不能去巡南府。” “为什么?”季邈觉得好笑,“你也和怀州楼氏一样,担忧他的安危?” 他神色微变,手已拨到了刀鞘:“或者该不会......你是太子党的人?” 司珹迎着审视,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 “长治二十五年春,太子将薨于南巡赈灾,国必有大乱。”司珹贴近一点,同对方相隔咫尺,吐息轻得像在呢喃。 呢喃本身也是一种蛊惑。 “季邈,你信是不信?”【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戏言 话刚出口,司珹就后悔了。 他太着急。 前世太子之死所带来的变数过多,叫他多少有些草木皆兵——当年太子季琰一死,怀州楼氏元气大伤,长治帝季明望本就身体孱弱,经此打击更是重病不起,常宿暖阁中不理朝事。 朝野动荡之中,衍都方氏迅速嗅到机会,寻着那位正在烟花巷内赏戏玩乐的二皇子季朗。内阁首辅方沛文隔日上书,请求新立太子。 可惜继太子实在无能。 季朗从小混到大,哪里担得住储君这样大的责?朝会上新党的折子参了一本又一本,字里行间都在催促指摘,但又有什么好法子?长治帝季明望想教,可惜为时已晚;衍都方家极力压着,弹劾的折子全到了方沛文手里,压根儿递不到御前去。 宫里不得已养着个废物太子,衍都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季明远却再忍不了了。 他不甘心。 司珹经过一遭断头之苦,早已看透了自己这位父亲。季明远怎么能甘心?先帝留下的遗诏指了亲兄弟登基,自己却被一旨封王,送到了西北苦寒地。他在阳寂吃了二十年沙子,早也受够了,既然皇位废物都能坐,同是姓季,他怎么就不能? 他要反! 长治二十八年春,肃远王季明远拥兵自立,终于彻彻底底同衍都撕破了脸。夺位之战打了三年,司珹为父付尽真心,甚至做了父亲笼络宿州温氏的助力,可是他携生母全族拱卫新皇,最终又得到什么? 温氏被抄家,女眷入教坊司,男眷流三千里。而他在寒风中,被同温氏主家一起,斩于菜市口前。 断颈疼痛如跗骨之蛆,在这个时刻再度侵蚀掉司珹,前尘幻痛搅在一起,扰得他呼吸颓滞、指骨发白。 惊惶干扰着他的判断,叫他过早向季邈袒露了痕迹,可他原本应当循序渐进——此刻他疑点重重,秘密满身,前世他秉性自己再清楚不过,季邈如何会信? 果不其然,季邈开了口。 “司珹,”季邈声音冷,像出鞘的刃,“慎言。” “今日我当你失心疯,这话你要在外头讲,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可笑我刚还以为你是太子党——可哪儿有盼着自家主子不好过的?”季邈说,“昨夜没睡,现在昏头了吧?” 话讲到这个份上,不追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司珹怔然一瞬,随即道:“是,熬糊涂了。” “我这别院坐东朝西,月台门楼随你去,公厅横屋不可入,卧房在东南侧,连房左起第二间是你的,”季邈抱着臂,梭巡一圈,“我卧房在正东独间,有事自会宣你。” 他神色不虞,话讲完便要走,可司珹立在后头,忽的出声:“今日王爷对二公子说的那些话,将军有没有细想过?” 季邈猛地回头,问:“你什么意思?” “时局夺度、利弊针砭,这些都是权力场上的东西。”司珹反问,“二公子今年年岁几何?” “阿瑜从小身子骨弱,以后是要承荫入仕,走文官路的。”季邈目光咬着他,“他早日知道这些弯弯绕绕,自然有好处。” 司珹像是认可了他的说法,他眨着眼,又问:“那么将军呢?” 季邈一愣,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沉默中乌鸾破云而来,敛着翅停在季邈肩头,它漂亮的白色尾翼微微散翘,蹭到了季邈的下颌。 “子承父业,我生在阳寂,长在肃远军中。将来自然是要承爵位、守在西北边境的。” “好得很。”司珹听到这里,竟然笑起来。他皮相骨相均美,如今面上却没什么血色,这样笑,琉璃覆雪一般,像易碎的盏。 “将军守边疆,胞弟入朝堂。”司珹轻声细语地说,“文武双全,东西各据一方,真是好大的本事,好大的排场!倒不如猜猜看,圣上可会有这番容人之量?” 季邈神色猝然一凛,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司珹抬指,压了下去。 司珹裹在短衣素袍里,人瘦削,脖颈也白,分明脆弱不堪折,却在这瞬间给了季邈一种被俯视的错觉,竟叫他顺着对方的质问往下想了想,旋即浑身恶寒。 “我说这些没有离间的意思。”司珹收起笑,又恢复成他那副无害温驯的样子,仿佛方才的冶艳凌然只是幻觉。 “只是将军翻年便要及冠,是时候多为自己将来做点打算,对不对?” 他说完这一句,不待季邈再回应,转身便往别院东南角去,可季邈却跨前一步,扳过了他的肩。 乌鸾振翅而起,俩人之间没了阻隔,霎时面首相贴,近在咫尺。季邈手上用着劲儿,更觉司珹肩骨薄——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能说出方才那番话? “司珹,”季邈同他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是谁?” “这话得问将军了,”司珹眨眨眼,“我说镖客,将军不是不信么?我这样可疑的一个人,将军却愿意留下来,养在别院里,我不过投桃报李而已。” 两人离得太近,吐息都纠葛到一处,缠成分不开的雾。就在迷蒙的雾气里,司珹温驯地说下去。 “我对将军,可是从来都毫无二心。” *** 入夜时候落了雪,王府内大红灯笼已高挂,府内下人也提着灯,缘长廊贴墙角缓行,雪里透出朦朦胧胧的红光,天地间万物俱瞧不真切。 司珹睡了一下午,这会儿起来了,却没点灯。只摸黑撑肘在桌边,支开了窗,想着大雪之下欲|望横流的人心。 季明远对季瑜的刻意培养,比他前世记忆中更早——或许甚至是自小就开始了。今日他再度从季邈口中领会到偏爱,再没了前世的落寞不忿,只觉一切荒诞可笑。 他自小做事便拼尽全力,文韬武略,样样都是拔尖儿的,季明远舍他去衍都,他就去了,从未怨恨过父亲。前世他生母早亡,又同李程双亲近不起来,便攒着股劲儿,总想到得到父亲的认可。 十一岁他刚回到阳寂,立刻自请入了军营,骑射不易,浑身上下总有伤,可季明远看向他的目光总算多起来,前世他便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可重活一世再回头,他分明是自觉给人让了道。 廊下忽然不安静,那是猛禽敛翅的声音,乌鸾爪间擒着只灰兔,落到司珹桌上,在窗间蹭掉了两片羽毛。 一人一鸟,相对无言。 司珹试探着伸出手,乌鸾竟然躲也不躲,他顺着鹘颈摸下去,掌心硬羽油光水润,薄雪均被扫落,变作了桌上的水珠。 “乌鸾。”司珹轻轻问,“你还认得我么?” 乌鸾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它想了想,将猎物往前推一点,这是示好的意思。 司珹哑然失笑,那兔子死得透,皮毛间爪伤深可见骨。大雪里要寻这样野味不容易,司珹伸出手,要往回推,可指尖刚点着兔毛,半开的窗就被人猛地翘起。 一人一鸟齐刷刷回头,看见了外头季邈的脸。 “......对不住。”季邈硬邦邦地开口,“忘了你如今宿在这屋——乌鸾,出来。” 乌鸾缩了缩脖子,转身把兔子重新团巴到自己爪下,没理他。 “你近来胆子愈大了!”季邈伸手进来,并翅将鸟捉了出去,那兔子半空而落,正好掉在司珹跟前,摊做一团。 临到乌鸾重新踏上肩,季邈才又看向司珹,道:“乌鸾素来凶,碰见生人时总爱抓,伤着你没?” 司珹把兔子指给他看,说:“世子的鸟,倒也没那么难相与。” “这还是真是奇了怪。”季邈顺着他手瞧过去,忽然问,“你从前熬过鹰么?” 司珹哧然一笑:“要是真熬成了,如今我还会是孤身一人?将军,熬鹰驯马,那都是战场间的事,我这样的三脚猫功夫上不了战场,还是算了吧。” “不是不想,是不能吧。”季邈挑挑眉,“你想法这样多,若能亲自做,还会说与我听?” 司珹不说话了,他既不否认,也不辩解,只换了个姿势,以肘抵桌,撑住脸,懒洋洋地看季邈,神态自如,丝毫不见愧色或躲闪。 他这样不讲道理,却又这样坦荡。 可偏生吸引季邈就是矛盾重重下的自如,少年人立在长廊里,再度被司珹勾起了探究欲,他问:“夜深雪大,外头地冻天寒,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随意。”司珹说,“最好挑着有人经过的时候进屋,把咱俩的关系彻底落实了,我在府里才能待得安生。” 季邈冷哼一声,转身推门而入。 他绕屏风,进了书房,乌鸾重新见着兔子,连忙扑翅捉去了檐下,屋内便只剩两个人。马蹄足案几下烘着炭盆,季邈坐下的同时,司珹勾手,阖上了窗。 房间内寂然一瞬,司珹问:“将军今夜想聊什么?” “我好奇啊,”季邈食指搭在桌上,轻轻叩着,“阳寂县衙往来账册上,你的名字均有所记录。可你这些年随顺远镖局南北奔走,却又精通嵯垣语,通晓西北形势,甚至对官场之道也有所涉猎。司珹,你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养出来的?” 司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没有心虚,反倒像是引导季邈继续探究下去。他似笑非笑地重复了季邈的话:“是啊,我这样的人,该怎么养出来呢?” 他前倾一点:“我无父无母,居无定所,自然也少了许多世俗拘束——若我没记错,将军的生母也是早逝吧?” “是,”季邈神色落寞一瞬,“家母生我时难产,自我出生后第三日便撒手人寰。父亲痛失发妻,因此不喜我。” “将军是这样以为的?”司珹说,“可是三年后,继夫人便进门了吧?” “依《景律典》,丧妻守制期仅有一年。自母亲去世后,外祖心痛不已,也携宿州温氏一族同我们断了往来。父亲更将心思均放在边防上,那几年西北边军迅速扩建,终于被编整冠以‘肃远’之称,渐渐名震大景。” 季邈说到这里,顿了顿:“只是可惜,母亲生前为外祖独女,外祖对其最是怜惜,丧女之痛难捱。这些年间,他一直未曾书信......” “是外祖不曾书信,还是将军未曾收到?”司珹出声打断,冷然道,“将军这些年里,又是否致信过宿州温氏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老宅 季邈一怔:“我......” 他的确是没有的。 温秋澜去世时,他尚在襁褓中。后来稍稍懂了事,李程双便进门,此后逢年过节,往来通信的都是瑾州李氏,说不艳羡季瑜是假的,可他问过父亲,也问过府内管事、驿站官员,多次得到的结果均是没有。 孩子的期待禁不住太多次落空,季邈渐渐不再提了。 这事隐刺似的,扎在皮肉深处,已经许多年。如今骤然被司珹一剜,便不得不掰开细究了。 “将军不妨试试看,”司珹瞧着他,体贴道,“这些年里没有往来宿州,便也没有训练专程信鸽吧?第一趟脚程便只能靠人跑,阳寂距离宿州足有千里,雪天脚程再快,往返也得一月有余。” 季邈当即起身,掀帘出了门。 *** 第二日晨起,潼山来的最后一批种粮总算送抵阳寂城,百姓欢欣,夹道相迎。 昨日午后,季瑜从兄长处领了罚,待在房内抄书不出。今天协理卫所种粮分配的人,自然便成了季邈。他向来干净利落,往返三大卫所奔波一天,事情就已办妥。 临到他从城外回来肃远王府,残月已攀上枝稍。 别院清幽,司珹倚在凉亭一角喂乌鸾,好叫院中杂役都能瞧见他的无所事事。临到请安声齐刷刷响起,他抬头,季邈已经挥手屏退了下人,走到了几步外。 “将军,”司珹没起身,仰着头问,“信可寄出去了?” “我已写好,托李十一快马加鞭,带去宿州连明城温氏祖宅。”季邈摩挲着扳指,稍有点不自在,“李十一那人,你前夜见过的。他虽话多贪财,可做事总归还算妥帖。” 司珹微微一笑,并不深究跟踪之事,只问:“将军今日协理分粮,进展如何?” “我与那阳寂县衙主簿一同去到三大卫所,一一核对账目,实际应分到手的种粮的确少了。其中亏空的部分,却没能与沈万良宅院中私藏部分彻底对上数。”季邈冷声说,“其中四万斤堆在他宅院地窖中,还有八万多斤种粮不翼而飞。” 司珹蹙眉:“这么多?” 种粮不同于普通粮食,其质量上乘、更适生产播种。八万斤种粮若单单供给食用,足够两千人吃上整整三月。若是种到地里,按阳寂中田产量,明年岁末时,约莫能产出四五十万斤粮食。 沈万良哪里来的胆子贪这样多——何况他贪了这样多,又哪里来的底气不被发现? “是太多了。”季邈应声,“此外,根据你前夜从那嵯垣人嘴里问出的消息,他们同沈万良交易的正是那四万斤粮。如今余下的粮去了哪里、又要作什么用,均不清楚。” “王爷没从那沈万良嘴里问出话么,”司珹问,“这不翼而飞的八万两,你同他说了没?” “讲过了,但......”季邈迟疑片刻,方才沉声道,“沈万良死了。” “死了?”司珹愕然起身,“怎么就死了?” “刚回府时我去牢里看了,当时仵作正验尸。”季邈说,“我同父亲一起侯在旁边,父亲脸色也难看得紧。那仵作验其口鼻,又翻眼剖胸,说沈万良素有心疾哮喘,在牢内整日惊惶,不堪重负病发身亡,这才死得遽然。” 司珹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此事不突然,也过分凑巧。” “沈万良死得太及时了。” 他话说得笃信,季邈立刻反应过来:“你怀疑,牢里有人对沈万良动了手脚,他的死并非意外?” “通敌也好,缺粮也罢,如今线索全系在他一人身上。可他就这么死了,尚未解决的事情该怎么办?”司珹伸手,将最后一块肉喂给乌鸾,“怕是背后之人,不想我们再查下去吧。” “回头我让戚川派人一一排查这几日牢内差役,出入王府轮值的下人也都登记上。”季邈顿了顿,忽然道,“司珹,你可还记得那夜沈万良曾言,他还有位老母在城外祖宅中、瘫卧在床?” 二人对视一眼,并肩出了亭。 待到乌鸾吃完肉块,抬颈去寻时,二人已经不知所踪。 沈万良家祖宅在阳寂城外东北角,夜间雪大,风声飒沓,季邈司珹骑马而往,抵达破院窄门前时,已经被飞雪扑得不成样。 季邈先下马,借着稀薄的月光,瞧清那宅门正虚掩,门口的灯笼早破了,快年节了也没人换新。临到他将宅子扫过一遭,另一匹白马前蹄挫地声方才响起。 “阳寂城早些年间,比现在更加靠东一点。”季邈没回头,话却是对着司珹说的,他指着一大片破落建筑,说,“这块正是阳寂旧址,老城背山而建,可挡风沙。” 司珹佯做不知,看着那面目模糊的断壁残垣,安静地听他讲下去。 “后来地动[1]山摧,城陷人亡,灾民便陆陆续续往西迁,在三十里外拓建新城。旧城自此愈加荒凉,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愿走,抱团留在此处。” 说话间季邈推开门往院里走,院门覆雪,铜铺首[2]却无积尘,显然是平日里有人出入,想来应是来给沈万良老母送饭擦身的仆从。 院内多年没人打理,已经荒得厉害,枯萎蓬草均被厚雪压塌,只堪堪铲出一条逼仄石子路,那道上湿漉漉撒过盐,结了层薄而碎的细冰碴。 两人一前一后,在冰碎声里穿过正堂主屋,到了黑洞洞的卧房前。 这样冷的天气里,门竟然留了缝,透出几分诡异的静。司珹吹亮火折,才同季邈一起跨入半脚,便闻到了似有若无的血腥。 二人神色一凛,快步上前,司珹手中火折一递,床榻霎时被照亮。 ——那榻间蜷着鹤发鸡皮的佝偻老妇,此刻脖子歪斜、右臂垂落,胸膛上被褥浸成深褚色,分明已经断了气。 沈万良的老母,被人杀了。 季邈瞬间摸着了刀,他反应极快,闭目间耳听四方,屋内冷肃,惟有穿堂风。司珹上前一步,搭着沈母手腕,只觉冰寒刺骨。 “人死了有段时间。”司珹说,“凶手恐怕已经离开了。” “谁要杀这么一个本就生命垂危的老妇?”季邈面色不虞,这几日接二连三的变故,总叫他产生某种被困被缚的感知。 他在难以破局的焦躁里,呵出口气:“是为了灭口?” 司珹看着他,只说:“讲下去。” “沈万良通敌被抓,可他所贪粮数之众,分明不仅只为发国财。通敌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前夜在沈宅密道里,他央求我留下老母。”季邈顿了顿,“如今看来,不仅是希望我放他母亲一马,而是更希望我能及时到老宅中寻到他母亲,我们找着了人,也就可以变相将其保护起来,避免杀手暗中行动。” “这个沈万良,自被抓的时候起,便知道会有人对他母亲不利,说明他母亲一定知道些什么。”司珹说,“他前晚那样急于认罚,将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明显是为掩盖背后之人。但今早潼山粮队来得巧,你随县衙走了一趟卫所,就将种粮缺口彻底排查清楚了。” “那背后之人,怎能不又急又怕?” 司珹讲话间咬字轻,却很明晰,他每每这样讲话,就带着循循善诱的劲儿,叫人不自觉细想下去。 “背后之人要这么多粮做什么呢?种粮一旦流入街市,就必然会泄露行踪,压根儿没法卖。可他不卖的话......”季邈忽然止住了话。 几息后,他才再度出声。 “背后之人不卖的话,要这么多粮,便只可能是为了养人。” 但那是整整八万斤种粮,两千人尚且能吃三个月。阳寂城内,有能力暗中养这么多人的拢共才几位? 这一刻,季邈忽然遍体生寒。 他陷在惊疑里,司珹屋内搜寻的动作却没停。火折贴着床身细细扫过去,寻觅凶手可能留下的踪迹。 床身破旧,被褥湿冷脏污,显然是许久没换新。想来那日日前来照顾沈母的人其实并不上心。司珹用马鞭挑起一点厚褥,一股难言的腐气便弥散出来——那是久病卧床之人常年不翻身,才会滋生的褥疮。 司珹皱眉间,火折晃到了榻边脚凳小椅,他顺手引亮椅上油灯。只见椅背上搁着两只瓷碗,一碗内空空荡荡,另一碗内余下大半饭食,显得干而粘稠,他伸手去摸,碗壁已经凉透。 “这碗里的是些粗粮粥食,”司珹伸手捻了点,搓在指腹间,“粥煮得敷衍,饭粒还夹生,老人吃不了这样硬的粗粮,应是只将上层米汤含糊喝掉了。” 季邈已在司珹话中回神,道:“若那送饭之人是一日一来,那么起码至今晨,沈母尚在人世。” “是,送饭之人敷衍,没耐心等着沈母吃完。”司珹看向另一只空碗,神色忽变,“可这只碗......竟被吃得这样干净。” 碗壁粗糙,却连半分残米剩余都无。分明是被人沿碗壁细细舔过的——可一个卧病在床的古稀老人,哪里会有这样的力气、这样的吃食习惯? 季邈随即想通其中蹊跷,说:“屋内还有第三人来过。” “来人吃尽了原本带给沈母的饭,或许是附近乞丐。”季邈说,“这人兴许知道些什么。今日吃食尚在,他很可能会再来。” 二人对视一眼,司珹偏头,灭了火折与油灯。 房内霎时重现冷寂,在微弱的月光里,司珹眼波微动。 “既如此,你我不妨守株待兔。” 枯枝上寒鸦嘶鸣,不知过了多久,寒风骤然满灌,吹开了半掩的屋门。二人霎那间回头,见一只脚忙不迭往回缩,季邈夺门而出,将那正欲逃跑之人摁在了地上。 “别杀我!” 司珹追出去,瞧见个蓬头垢面的流民在季邈手臂下胡乱挣扎。他发枯肉少,声音嘶哑,已经快要瘦脱了相。季邈钳着他的下巴将人掰起来,还没问什么,他就忙不迭一通乱喊:“贵人,贵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偷那老太婆——啊不不不,是那老妇人吃的了!” “你平日里常来这里偷吃食?”司珹蹲在他身侧,温声问,“听你口音,不是阳寂本地人吧。你到这宅子里偷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两月前,我流亡到这座废城里。”那人看到司珹,显然稍稍有所缓解,“我本是白州定即县人,可是今年遭了瘟疫,我家的牛羊俱死了。我本还有妻儿老小,可是逃到这里,就,就只剩下我一......” 他已哽咽地说不下去,再三平复后,方才再开口,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可我还是想活!” “你想活,可你应当知道,依《景律典》,民籍牧籍之人外逃户籍地乃是违法,若被发现,就要被遣返原籍。”司珹循循善诱地说,“正应如此,你才不敢进入阳寂城中,而是躲在这荒城里吧。” 他再凑近一点,轻声道:“不若这样,你将两月间有关这屋的所见所闻通通说出来,便允你一条入城活路,如何?” 季邈手间力度微松,默许了这种方式。 那流民面上怔然片刻,继而喃喃道:“真......真?” “自然是真的。”季邈说,“你言之有用,便可活命。” 流民骤然抬首,他被突如其来的生路之喜冲击得有点头晕,话讲得颠三倒四:“活命,哈哈,活命,我终于能活了!等入了那阳寂城,我是不是就再不用饿肚子——饿起来抓心挠肝,脏土树皮俱是能吃的!两月前我跑来院里抠草根,就见到那老妇人房间里点着灯。” 他说着,喉间耸动,咽了口唾沫。 “我蹲在墙边守着,不大会儿,那门内竟然出来几个人。一个瞧着凶神恶煞,守在个半大小孩的身边。另一个看起来五六十了,分明年纪最大,却对着最小的那个点头哈腰——哦对了!说起来,贵人你......” 他忽然斜着眼,不住地去瞟季邈。随即他咧开嘴,黄牙红口,腥臭难闻。 “说起来,那小公子和贵人你,长得还有几分相似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声名 回府后已是丑时三刻,霜寒夜深,守夜的门房靠墙揣着手炉,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季邈奔波整日,困意却阑珊。 他实在难以入眠。 那流民的话不似作假,口中描述也隐隐指向季瑜,陪侍身侧的那位应是汤禾,点头哈腰的那位便是沈万良——他不想顺着这话去细想,可特征实在太明显。阳寂城中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不算少,但能够被称之为“公子”的,却实在寥寥。 遑论相貌同他还有几分相似。 季邈回屋便吹灭了灯,他躺在地龙烘热的被褥间,眼前黑暗却幻化作破宅中的污血。血冷而腥,粗粥稠而腻,八万斤种粮倏忽溅落满地,像斑驳涌动的暗河,他伸手去捞,捉出一只清瘦的腕。那手腕的主人乌发密垂,自下而上地仰首,连眼稍都是红的。 对方开口,唇一张一合,像暗河中的水鳃那样,薄而颤的,轻又无辜地鼓动着,凄凄然问他—— “兄长不信阿瑜了吗?” 季邈猛地睁开眼,薄汗已透额边发。他坐起身,目不可视的暗夜里,惟有东南厢房第二间仍透出朦胧暖光。 他披衣而立,跨出了门。 *** 司珹为驱寒,回来自己烧水洗完澡,刚揩干头发,房门便被敲响了。 烛焰燃得稳当,只在房门开阖中晃了一瞬,司珹侧身,将季邈迎进来,说:“在下底子虚,熬夜比不过将军,如今只余一个时辰可睡了,将军最好长话短说。” 季邈被他这么一刺,满腔烦闷反倒散了点,少年人长腿勾着凳坐下,司珹端来小炉上煮着的姜茶,分别倒了两杯。 他抿了口,问:“是为了今夜老宅中的事?” “我想不通。”季邈说,“那流民的话不一定可信——可若的确是真的,季瑜有什么理由同沈万良勾结在一起?他又藏那八万种粮做什么?王府中不缺粮钱,他也无领兵打仗之心,粮食屯久了便要陈旧虫蛀,他做这些事究竟有什么用?” “将军好着急啊。”司珹喝完了,又为自己满上,“你如今心烦意乱,皆因难以辨别真伪。既然所有猜测都成立于‘二公子和沈万良私下勾结’的前因,那将军不妨先摒弃杂念,先确定这一点是否为真。” “疑心是刺,忧虑是刺,有惑而不得解也是刺,扎在肉里不取只会溃烂,忍耐什么也解决不了。”司珹温声说,“可拔刺的过程,总是不好受的。须得紧着慢着,不可一蹴而就——将军,茶快凉了。” 盏中姜茶里倒映着豆大的灯芯,焰小而暖,幽幽燃着。 季邈干脆利落地举起杯,一饮而尽。 *** 第二日是腊月二十三,正逢北方小年,肃远王府中下人来来往往,家宴备在王府承运阁中。 未时三刻时,主家四人及其贴身近侍均入了正堂主席,余下侍卫和府内家眷分入副席。 司珹作为季邈院中人,入座西北最偏角的一桌。他落座,忽略掉同桌探究好奇的目光,瞥了眼正堂。 薄纱幔垂,瞧不真切。 承运阁内,季邈的视线也自飘纱上收回。阁内暖和,弦乐声轻轻淌着,流水一般。 “阳寂县丞早上差人送来贺礼,苍州知府与衍都朝廷的年礼也均送到,现已入了库。” 李程双今日着深青色广袖袍,鬓边银细钿玉搏钗戴得漂亮,她在乐声中伸手,将礼单递给季明远过目。 季瑜与季邈均在下座,二人近卫汤禾与戚川侧坐其后副位,季瑜挨着母亲李氏,季邈则更靠近季明远。 季瑜昨日抄书抄至半夜,方才将兄长留下的惩罚给做完。现下他瞧着有点困,眼尾泅起一点红,没睡醒似的。 季邈瞥眼瞟过那点红,仰头饮了杯茶。 许是感受到那一瞬的视线停驻,季瑜抬头,问:“兄长,我脸上可有什么秽物吗?” “不曾。”季邈缓缓地说,“只是突然觉得,许久未同阿瑜好生相谈了。” 季瑜笑起来:“兄长和父亲常年守关,素来辛劳难归家。若是想我了,便差人传个信,我立刻起身去军营里陪父兄。” “你父兄哪儿有空陪你嬉闹,你呀,在府中好好温书习文,别瞎给他们添乱。”接话的是李程双,她一开口,就将季明远的注意力也引过来。 季明远做主位,率先起筷开了席,他吞下片牛肉,说:“阿瑜向来乖巧,你平素里不必太严苛。他如今十五岁,正是长个子长见闻的年纪,整日闷在府里不好,交战地军营里不便来,城内外多走走,总是好的。” “多谢父亲关心,”季瑜看向父亲,“我平日也并非一直在书房。先生曾教导阿瑜,纸上得来终觉浅[1],只要得空,我便会自觉出府走动。” “好阿瑜,”季明远朗然而笑,饶有兴致地追问,“同父亲说说看,你平日里都会去些什么地方?” 季瑜起身,拱手而立,答道:“阳寂城内,我常去平沙主街,也愿多协县衙处理军民事务。至于城外,则多游历周遭原野山色,最远曾到过一百里外的怀浪湖。” “好!”季明远抚掌,说,“你比衍都迂腐文人强上太多。那些个文官整日里带乌纱持玉笏,侃侃而论家国天下,又有几人知道这大景治下究竟如何!” 季邈伸筷,夹了箸野蔬,若无其事地问:“阿瑜出城游历,既已向东而去,可曾路过阳寂旧址?” “去过的。”季瑜竟片刻犹豫也无,他刚落座,就答了季邈的话。 “阳寂旧址现已残破不堪,绝大多数百姓都已迁居,可老城中现还有十余位老人居住。阿瑜此前途经旧城,还曾进去细看过。” “那城中有一宅院,”季邈看一眼他,“其中卧房榻上,宿着位七旬老妇,你可知道么?” 季瑜闻言蹙眉,像是全然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号人,他迟疑道:“老妇......可那城中均是老人,也大多腿脚不便、久居在床,平常鲜少出来走动。不知兄长说的,究竟是哪一位?” “那妇人住在沈家老宅,乃是沈氏老母。”季邈目光扫过来,凉凉一瞥,“阳寂粮长,沈万良——阿瑜可还记得这人吗?” 席间骤然静寂,惟余弦乐声依旧,掩盖正堂内异动。季明远抬眸,不过一瞬,便握着酒杯狠狠落到桌上。 “季邈!”季明远冷声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非得提这档子晦气事?” 以往季明远这样不悦,季邈就算再有话想说,也会压下不提。可今日他迎着父亲的审视,竟然前所未有地生出一点铮然的抗据心。 他坐得直,沉声道:“父亲,如今沈万良已死,其母也不在人世,线索中断查无可查。若阿瑜曾经见过沈家人,或将对此案有所助力。” 季明远没料到他会这样答,竟然一时语塞,沉默间季邈将话头牵回去,问:“阿瑜,你说是不是?” “是。”季瑜面色微微发白,轻声道,“兄长说得有理,那沈氏妇人,我的确见过。” 季邈面上不显,手间攥着杯,已经快将瓷盏捏碎了。 岂料季瑜深吸一口气,骤然拔高了声音:“可那废城里的所有人,我都见过!父兄有所不知,莫约三月前,我去怀浪湖,自从发现旧址还有人居住,便携汤禾一同前去见过,以示王府关怀之心。阳寂偏远,位处西北边境,城中人心稍有不稳便易滋生事端,兄长和父亲定然更加明白此理!” 他起身出座,竟然直直向季明远拜下去,说:“此事是阿瑜自作主张,忙没帮上,反倒为兄长增添烦忧,父亲罚我吧。” 像是终于不忍再听下去,汤禾竟也随着跪倒,出声辩驳道:“王爷明鉴!公子生性良善,不忍见百姓受苦,那废城我随行去了两次,每次都是满载冬衣米面,由我亲自送到老人手上。” “公子仁德贤名俱在外,阳寂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汤禾深深拜下去,“若世子不信,大可与我们共去阳寂城旧址,当场和人对峙。” “属下只求王爷明鉴,还公子一个清白!”【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垂悯 此句后,正堂内骤然一声嗡响——继而弦震音乱,乐师当即跪倒,俯身发着抖,他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竟然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讲。 乐声一断,席间说笑声也停了片刻。堂外众人小心翼翼地抬眼观望,可惜帷纱厚垂,一时三刻,尚且还能将堂内事遮挡住。 承运阁院内风起雪落,李程双搁了茶盏,轻声细语地说:“好啦,多大的事情,怎么值得你们这样吵?” 她看向季瑜:“你兄长不过忧心案子进展。那粮长通敌谋私,卫所将士们便要少粮挨饿,他关心肃远军,话讲得冲了些,可心总是好的。阿瑜,你要体谅。” 季瑜抿着唇,应了声是。 “两个孩子正是好年纪,血气方刚,性子又率真,平日难免会因着小事起摩擦,可这不正说明兄弟亲密、无话不谈吗?王爷也不必太忧心了。”李程双对季明远笑了笑,“倒是阿瑜身边那个汤禾,话讲得不好,宴后罚俸仗责,都是行的。” “可眼下府内众人,都还等着乐声再起呢。王爷,您说是不是?” 季明远原本紧缩的眉头,终于因着李程双的一番话舒展开来,他摆摆手,汤禾就识相地退下去,季瑜也重新入席。那乐师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刚刚搭上琴,却忽然被季明远出声打断。 “这人的琴弹得不好,”季明远说,“琴音纷杂,其心已乱——季邈,我记得你带回来那妓子,出身采青阁。衍都人最爱附庸风雅,琴画技艺,他不会不精吧?” 季邈抬首,面上有一闪而过的茫怔,但很快应到:“是。” ......是么? 在他不知道的时刻,司珹怎么又从江湖镖客,变作了采青阁中男妓。 季明远瞥眼,瞧见了长子面上的不虞,却并不在意。他饮尽鹅黄酒,说:“那便叫他进来,弹上一曲!” 季邈瞬间抬头,同季明远对视上时,后者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你舍不得?” “你就别再逗趣阿邈了。”李程双轻飘飘地说,“一个男妓而言,哪里比得上父子情谊?阿邈纵然护着他,却也不会拎不清轻重缓急。连星,去带那人进来吧。” 李程双身侧随侍的丫鬟应声,退了出去。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帘帐被重新掀开,连星行在前头,那缓缓而落的帷帘中露出个人。他今日穿得素,外袍白,袖间粗粗绣着云纹水浪,可那脖颈间的剑伤落了疤,细窄又新生的粉肉瞧着可怜,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季邈神色微动。 司珹却像是浑然不觉,他从拜首行礼,再到琴前坐定,都显得从容自在,临到搭指起弦前的一撩眼,季邈才同他四目相对片刻。 短暂的、带着点踟躇的不安,在这一眼里尽数展露——季邈在这瞬间明白,这一眼所要传递的东西并非是给他,而是为给他的父亲、继母和弟弟。 以便司珹更好地伪装自己。 此刻正堂内所有人都看着司珹,可只有他识破了司珹的虚情。 季邈喉间骤然发紧。 随即,弦颤而琴鸣,司珹拨弦的动作起初还稍显生疏,但很快,乐声就逐渐清越起来。他眉目低垂,颊边碎发随着拨弦的动作轻轻晃,就将一切都藏匿起来。 多无害,多温驯。 “阿邈房中这位,还真是难得一见。”李程双咽下羊乳糕,对季明远说:“琴弹得虽不算惊绝,可胜在清新畅意,不似勾栏中曲。我瞧他清瘦挺拔,比起阁中妓子,倒更像良人家的公子。” 季明远冷哼一声:“采青阁中男妓本就如此,说得好听叫各培所长,要是难听点......” 他看向季邈:“你如今尚未及冠,倒学着衍都权贵,在后院中养起了小倌。季邈,玩物丧志乃是大忌。” 季邈眉头微蹙,刚要答话,便被抢先。 “父亲不必过分忧虑兄长,”开口的是季瑜,他说,“兄长做事有分寸的。前些天,父亲于峰隘峡突袭战中受伤,兄长立刻就摒弃其他,第一时间赶到了战场。那夜我到营中时,兄长方才从父亲帐内出来呢。” 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司珹,将未说尽的当夜见闻都纳进了这一眼里,颇有点高抬贵手的意思。 可司珹抬眼,迎着这瞬间居高临下的审视,竟然微微一笑。 季瑜捏紧了指间的筷子。 “你倒是不计前嫌,”季明远哼了声,“他方才那样质问你,这会儿你却替他说起话来了。” “谈不上帮腔,不过是些实话。”季瑜转头,朝季邈笑了笑,“兄长,用菜吧。” 这笑里带着点冰释前嫌的意思,同季瑜此前每次展露的温良别无二致。可季邈今日偏偏再感受不到被安抚、被包容的顺心,他只勉强嗯一声,下筷随意夹了菜。 司珹瞥眼间,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落雪下的白日昏浊,正堂却温暖,烛焰映着季邈侧脸,让他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透出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像被缚住翅羽的鹰。 同前世的自己,如出一辙。 司珹思忖片刻,再捻弦时加重力气,琴声忽变,隐有激扬之势。在几束意味各异的注视间,他说:“今日乃是肃远王府家宴,王爷与将军久征战,想必不喜欢太柔素的曲调。” 季明远嗤笑一声:“你这妓子,倒还算识得大体。” “王爷守卫西北这样久,我尚在采青阁中时,也常听闻肃远军的事迹。”司珹说,“西北苍州比东北越州难守许多,王爷的功绩,大景上下均有目共睹,无人可出其右。” 他这番话将季明远哄得开心,李程双也趁机开口,说了些贴心的吉祥话,席间终于重新热络起来。季明远露出笑,连带着对季邈今日的不悦也抛弃掉,甚至亲手给长子夹了两箸菜。 众人皆饮醉,唯独季邈的眼神变了。 他咽下那菜,味同嚼蜡,再没有往日获得父亲霎那青眼的满足。这宴余下的迷醉全都黯淡无色,惟有琴声依旧,铮铮然攀越至顶点,如山雨急催,玉珠散泄。 季邈越听,心下就越是惊疑不定。 ......司珹弹奏的这一曲,竟同他从前自母亲遗物中寻到的琴谱,如出一辙。 那是温秋澜自编的曲目,季明远或许已不记得,可他绝不会忘记。 *** 宴散后日已西沉,天地赤红,别院冷肃。 司珹方才回房,脱掉外袍换了常服,沐浴的水才刚烧上,锐物啄窗的声音就响起。他支起窗,乌鸾便扑了进来。 “你倒是急不可耐,”司珹问,“你家主子呢?” “我本以为,你今夜会选择闭门不见。” 司珹抬头,就见季邈直接推门而入。少年人个头高,讲这番话的时候,显出种趋于青年的冷肃,自然而然地产生着压迫。 可司珹压根儿不怕。 “我闭门不见,将军就不来了吗?”司珹撕了条生肉,喂给乌鸾,“事情一件一件问,想先问哪个?” “你此前骗过我父亲,是因为你说自己出身衍都采青阁。”季邈坐下来,“今日席上,为什么帮我解围?” “因为将军孤立无援呀。”司珹眨眨眼,也跟着落了座,“我是将军院里的人,怎么能狠下心来,对将军冷眼旁观?” 季邈逼近一点,说:“你好像很了解我父亲。他今日听了你的话,又赏了你的曲,这般满意。” “投其所好罢了。”司珹迎着审视,懒洋洋道,“肃远王季明远喜恶分明,将军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季邈冷不丁问:“那首曲子,你是从何处习来的?” “等着问这个,憋坏了吧。”司珹似笑非笑,他在季邈刀剜一般的目光中,竟也缓缓倾身过来,说,“将军心里,不是已经有猜测了吗?你不讲出来,叫我怎么答才好。” 两人间距离骤然被拉近,季邈甚至能感受到稍稍湿润的呼吸,司珹身上满怀秘密的吸引力,险些又成功俘获住他,蛊惑着他交出真心。 “司珹,”季邈后撤间闭了闭目,他尽量保持冷静,问,“你是宿州温氏......” 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很艰涩,一种极其渺茫的可能性被含在唇齿里,却拒绝着破灭的时刻。 但,紧随着。 “是。” 在这个字后,季邈心中团聚着的迷雾骤然被驱散,他猛然看向司珹,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种谵妄。 “我并非宿州温氏门生,可年幼时,温家小姐曾对我有再造之恩。”司珹冁然而笑,他在这个瞬间,像纵容水浪的湖那样,柔软地接纳了季邈。 “将军,我曾是你母亲的人呀。” 季邈心神剧震,霎那间血液上涌,头脑嗡鸣。他死死盯着司珹,像是害怕他骤然消失掉,又害怕他说这话也只是戏言,只是一如往常的欺骗。如果是其中任意一种,他都可能会落荒而逃。 幸而,司珹没有消失,也没有露出类似玩笑的神情。 美人再度贴近了,他微微仰着头,露出的脖颈纤软又白净,好像愿意把脆弱都展露出来,这让季邈产生了一种亲密无间的错觉。 “这次将军会相信我么。”司珹开口,把字咬得轻缓,“从前温小姐对我说,她日后若有孩子,一定要将他养得顶好。” 年长者的目光笼罩了少年人,在司珹流转的眸光里,似乎有垂悯隐隐浮现。 “将军是好孩子,对不对?”【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旧岁 好孩子。 季邈的呼吸滞住了。 他喉结无措地滑动,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在军营时,季明远不苟言笑,自然也鲜少夸奖他。肃远王是大景西北绝对的权威,犯不着忌惮苍州任何人,他的威远比他的恩更出名。季邈不是会讲太多奉承话的性子,他总以为同父亲之间,隔着温秋澜的死,这天堑填不上,他们因而再做不回寻常父子。 在王府时,李程双倒不时夸他是好孩子,但继母的赞许只能徒增片刻慰藉,雁过云痕一般,很快就要散,从没能在他心里摁出这样重的痕迹。司珹分明还年轻,瞧着不过只比他大上几岁,可司珹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这样狡猾地反问他? 司珹仍保持着前倾的姿势,他身上的常服没系紧,襟口微微打开了,白润的皮肉若隐若现,那肩头的箭伤应是好全了吧?可惜衣物阻隔着,半点也看不见。 不对。 怎么就想到了箭伤。 季邈忙不迭错开眼,他闭了闭目,才问:“司珹,你如今多大了?” “不答话,反倒关心起我来了?”司珹重新坐直,答道,“二十有五。” “瞧着不像,倒像是二十一二。”季邈说,“你已经及冠这样久,可曾有过家室吗?” 司珹勾了唇角:“我一个刀尖讨生活的人,整日都在路上,哪里有家可以成。” “你最初是宿州人?” “或许吧。”司珹轻声说,“双亲死后我开始流亡,只同你母亲有过短暂交集。温家是大族,为宿州连明城中首富,可你母亲却很亲和,没有半分世家小姐的骄矜。二十年前宿州闹灾荒,若没有她,我决计活不到今日。” 风雪叩门窗,豆大的烛焰细微地晃。司珹讲得慢,话里的可信便从三分变作了七分。他像是想要说服季邈,更想要说服他自己。 这话本就真假掺半。 前世长治二十五年夏,自他和季瑜从衍都奔太子国丧而归后,季明远就已经联系上宿州温氏。司珹仍记得收到温家来信那日的喜悦,那年西北战事稀疏,他便立刻驰马往连明城. 到时七月流火,凌霄花开了满城。彼岁外祖也刚去世,舅舅温秉文原本任朝中户部尚书,此刻丁忧守孝在家,携三位儿女候在府门前迎接他。 舅舅清正儒雅地朝他笑,止不住地围着他打量,唤他阿邈,又说起幼妹温秋澜。 “你生得这样好,澜妹泉下若有知,定然也会觉得欣慰。” 温秉文带他入中堂,年过不惑的人了,居然絮絮叨叨了一下午,向他讲述有关温秋澜的一切。司珹在那之前从不知,素未谋面的亲人间,竟还能有这样的热络。 温秉文又带他到祠堂,拜在外祖牌位前,告诉他当年父母婚事为先皇所指,彼时外祖为内阁次辅。季明远少年成名,在西北战场间威名赫赫;温秋澜才情秉性,相貌身世俱拔尖儿,二人文武登对,怎么看也是一桩挑不出错的好姻缘。后来季明远封王阳寂,温秋澜义无反顾地跟去,去前还笑着打趣,说是日后再要见父兄侄儿,可就不容易了。 岂料这一别,竟是死生不复见。 “澜妹去世后,父亲曾多次致信阳寂,他想带女儿回家,也看看你。”温秉文说,“可惜那几年仗打得厉害,阳寂闭锁,两地之间又相隔千里。那些信送过去,如泥牛入海,再没有回音。后来肃远王同瑾州李氏结亲,你外祖便再无法亲自去阳寂叨扰。” “阿邈,你不要怨他。” 司珹敛着目,在香案的燃烧中跪了许久。 临到走出祠堂时,满院凌霄花红得似火,树稍晃动中钻出个稚童,乃是他舅舅温秉文的长孙,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他一手攀着枝,另一只手攥着把花,要送给司珹。 幼崽动作间惹得枝桠轻晃,连明城的夏风柔软,吹掉了嫩绿芽孢,花叶都拂向司珹,坠在他发间,像落了一场斑斓又和煦的雪。 但很快,雪融而污现,温和缱绻的一切被搅碎,衍都的风卷来了寒霜。司珹跪在刑场上,身侧正是温秉文和两位儿子。舅舅唯一的小女儿入了教坊司,疼爱的小孙子向北方流亡。那日菜市口落地的人头有四颗,温秉文头颅最先滚在血泥里,不曾合上眼。 谁又能瞑目。 司珹看见了那双眼,他永远记住了寒雪里的一切。此刻他自前尘里挣脱,被烛光舔舐掉恨与惘,只轻轻勾起了唇。 “我不会忘。” 司珹说:“彼时将军尚未出生,你不清楚这些事,便由我讲与你听。将军,温家绝不可能同你断情绝义。” 季邈心中涌动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微妙感受,他像是不敢承接这样的期待,只别过脸嗯了一声,说:“年后李十一便能带回消息。” “说起来,”他顿了顿,“你既已及冠,直呼姓名总不大合礼——你字什么?” 司珹抬起头,轻轻地说:“折玉。” “兰摧玉折啊[1],”季邈眯起眼,“好凶的字。” “凶不好吗?”司珹跟着笑,“如今世道这样乱,不凶一点可怎么活。将军,人心隔肚皮,长久相伴的都难测,你要当心。” “不是刚还在让我信你么,”季邈问,“怎么这会儿又劝上了?” “我自然是最可信的,”司珹大言不惭地说,“别的人却说不准。好比你今日直接把话摊开了讲,同二公子说道清楚,对方却并不愿意。这一遭试探便毫无助益,只能打草惊蛇。” 他歪了歪头,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似的,问:“将军该不会,全然相信了二公子席间的说辞吧?” 司珹眼里有一点戏谑,芒针似的轻轻刺着季邈。季邈蹙起眉,脱口而出:“自是没有。” “那再好不过了。”司珹说,“这事挑开来问得不到结果,还得靠我们自个儿查。不过最近在风头上,幕后之人定然藏得严实,想追到种粮,就得多一点耐心。年节后复耕,无论吃还是种,总会有踪迹可寻。” *** 一连落了几日雪,街头的小玩意儿却愈发多起来。鹅雪化在灯火里,阳寂城的新年将至了。 季邈换了便装,他今晨去了趟县衙,衔接好新年期间需要卫所协理的城中防火事宜,就带司珹一同去了平沙主街。 “每年阳寂就这时候最热闹,”季邈说,“这几日,你在别院里憋坏了吧。我那儿下人少,又都顾忌着你给自己设的妓子身份,没人敢同你闲聊,却也没人敢放你离开。” 季邈偏头看他:“困在院里的滋味,不好受吧。” “自个儿找的,不就得自个儿受着么。”司珹在对视中神色如常,“好歹有将军作陪,谈不上憋屈。” 季邈碾一脚路边积雪,换了话题。 “这几日衍都那边传来消息,”他说,“先前太子请愿年后去南方,楼阁老出言反对,原本就这么搁置下来。可前些日子,巡南府蓬州出了件大事。” “巡南府此次秋闱中的蓬州解元,被杀了。人死在蓬州长赫城家中,开肠破肚。” 司珹一怔,随即侧目。 ——他依稀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件事。可那并非发生在当下,而是春闱前夕,那解元死在衍都客栈中,彼时太子季琰也已启程,南下赈灾。 今生为何提前了? 他思绪百转中,乌鸾敛翅而落,停在季邈肩头,后者捕捉到司珹面上一闪而过的愕然,显然会错了意。 “你未曾入仕,想必不清楚,此案对当朝科举新政[2]的影响有多大。”季邈想了想,说,“长治三年,我朝科举纳仕名额扩增,进士名额由从前三四十人陡然增加至上百人。陛下有心压缩世家承荫入仕的途径,采取新制选拔人才。” 二人脚步未停,已渐渐脱离平沙主街最繁华的街市地段,朝东南门方向而去。 “长治三年后,各府也从乡试混考通排制,改为三府按比定额,分区而考,各州解元均是每次乡试热门人物。” “改制最初,解元几乎全部出自世家大族。可近些年里,却也出现了少许寒门子弟。这些科举新贵进国子监修学,后又入朝为官,渐渐起势,不愿再一昧依附世家,而是报团取暖,于各地组成新党,同各大世家相辩于朝堂内外。” “今年被杀的这位解元,听闻在蓬州新党集会中很是活络,亦是本次春闱炽手可热的一甲人选。”季邈微微一顿,“太子同朝中新党,也素来亲近。” 寒风冷肃,日已西斜,阳寂东南城门近在眼前,司珹望着斑驳泛红的云层,呵出口热气。 “衍都新党抗议了吗?”他偏头看季邈,冷声说,“蓬州为巡南府各州之首。蓬州解元一死,国子监的学生们群情激奋,想讨个说法吧。” 季邈顿足,同司珹四目相对:“的确如此。听闻国子监中不少学生请愿,长跪午门外,上请彻查此案。太子遂趁机再提南巡一事,提出于年节之后,随大理寺寺丞通往蓬州,查案之余,兼顾开春赈......” 话说至此,嘶哑叫声猝然而响,二人刚转头,便见一灰毛畜生奔蹄而至。它似是受了惊,竟在咫尺间猛地扬蹄,想要往司珹胸口踏去! 司珹只觉前胸一沉,被推得后退两步,长剑出鞘声锵然,寒芒闪过间,那驴子前蹄已被斩断,只能狼狈扑倒,却连哀嚎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多少,就被季邈一剑穿了脖。 血腥味顿时弥漫,季邈皱着眉扯出巾帕,要擦拭剑上污血。 可白巾方被濡湿,便听一人声音自城门口声嘶力竭地传来,喊叫凄厉哀怨,活似死了亲娘。 “为什么杀我的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俗人 二人寻声望去。 就见城门口急慌慌跑进个青绸宽袍、道髻高束的年轻人,他身段修而韧,面容也清俊,只可惜此刻瞧着脑子不大好。 此人使劲儿撞开了城门口戍兵,边跑边嚎:“我的九龙沉香四蹄破霄千里觅仙踪果老驴啊——” 季邈擦剑的手停住,蹙着眉问:“什么驴?” 司珹不答,只默默让开一点路。 下一瞬,此人从他身侧掠过,猛地扑到灰驴尸身上,嚎得百转千回、肝肠寸断,愣是没让季邈寻着任何插话开口的机会。 待到这人自己稍稍平复,他才仰着猩红的眼,愤声质问:“为什么杀我的驴!” “为什么不看好你的驴?”季邈说,“牲畜失控以至伤人,依律可斩。” “那不是还没挨着嘛,”此人抹了把脸,又恨恨然指着司珹,“你不是都把他给推开了?这还不够么?我的驴转不了那么急的弯,压根儿不会再碰到他。这事儿都怪你们阳寂戍兵检查时候太粗鲁,戳疼了我的驴,要不然它怎么会失控?你怎么舍得对一头小毛驴痛下杀......” 他一开口就没个完,拍拍手站起身,颇有种要股季邈争论到底的架势。 可他才刚卷起道袍袖口,就被匆忙赶至身侧的另一人拉得猛然后仰,那人迅速一脚踹在他膝弯处,这年轻道人猝不及防被迫跪下,又遭死死摁住了脑袋。 “对不住,我家主子行事鲁莽,今日之事多有得罪,还望二位海涵。”摁着道人的另一人也开口,声音清越落拓,竟是个年轻女子。 “江浸月!”那道人奋力挣扎,叫嚷着,“你赶紧放开我!我要为九龙沉香四蹄破霄千里觅......” “行了,”季邈听得耳芯疼,问,“那驴子多少钱?我照价赔给你。” “多少钱也换不回我的驴!”那人愤愤道,“你知道它陪我同行了多少路吗?整整二千四百五十六里!我们从花朝城出发,缘西南群山险峰走了快一年才到阳寂,离修行圆满就差最后的千霜岭!你怎么就在这时候杀了我的驴?” 他说着说着,竟然又哽咽起来,以拳捶地,痛彻心扉。 “花朝城?”司珹看向另外那人,“江姑娘,你们是自江州花朝城而来?” “正是。”江浸月点头,将两份路引[1]递过去,“我家主子出身江州宋氏,乃是宋家嫡子宋朝雨。” 季邈同司珹相互对视一眼。 江州宋氏一族在大景,不可谓不出名。 宋家祖上并非名门望族,往上追溯三代,不过是西南山间普通佃农。可耐不住宋朝雨的爷爷有能耐,爹更有能耐。 长治帝登基前夕,西南江州破裂,土司割据,衍都派去的京官斗不过地头蛇,那些人往山里一藏,十天半月都难觅。江州境内改土归流的政策,也因此难以实现。 若没有宋朝雨爷爷挺身而出,山中缠斗土司、官府通风传信,这事儿不知得再焦灼多久。 改土归流事成后,宋家受朝廷褒奖,封官赏钱。宋朝雨的爹宋平生颇有经商之能,竟然从官府对自家的暧昧态度中嗅着了钱味儿,渐渐渗透入丝绸矿产水运诸业。仅仅二十年,便让宋家一举成为了定西府四州首富。 不过前世,司珹并未同江州宋氏产生过任何交集。 “久闻宋氏大名。”司珹思忖片刻,说,“我记得宋家家主,膝下共有两子。” “公子说得不错。”江浸月点头,“主子还有位哥哥,名唤宋朝晖,于前年衍都殿试中斩获二甲十六名,如今已入翰林院中修习。” 她顿了顿,面色稍显古怪:“不过我家主子他......志不在朝堂。他生性洒脱,不拘小节,热衷游历江州山川。此次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各地风俗迥异,主子难免显得特立独行,望二位公子见谅。” “无妨。”司珹问,“那你是?” “我乃主子贴身近侍,随行左右护其周全。”江浸月抱臂行礼,露出了背上所负重刀,刀身宽而长,泛着冷光。这样一位俊美挺拔的姑娘,背着这样大的一把刀,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你跟他俩解释这么多有何用?”宋朝雨钻空站起身,呸掉了嘴里的雪泥,叹了口气:“我的驴又回不来了。” “这下好了,原本只用为如何获取边军许可、进入千霜岭侧三峰一事发愁,可现在驴死了!没有驴,咱们就更难进山寻仙了。” “侧三峰陡峭,雪厚崖窄,驴子进山也难行路。”季邈开口,“倒不如这样,我送一匹马给你,权当赔罪。” 岂料宋朝雨噗嗤一笑,他拜了拜手,道:“好意我心领了,我看你诚心实意,驴的事儿也就这么过去得了。可不是我说兄弟,要是城中这么好买坐骑,我就犯不着这么难过了,钱能买到的东西那叫什么事儿啊?” “可阳寂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里受边军管控严,乃是西北边陲重地。你要送我马,找谁要去?”宋朝雨问,“难道直接找你们将军吗?那你要不直接帮我把进山通牒也拿到——他能有这么好说话?” “好不好说话,宋公子试试不就知道了,”司珹眨眨眼,“他就在你跟前呀。” “要真在我跟前就好办了!可你们西北的将军能有这么好见?”宋朝雨拍着道袍上尘土,嘟嘟囔囔道,“还在我跟前呢......等等!在我跟前?” 他骤然抬首,扶木钗间看向司珹:“啊?你啊?” 司珹歪了歪头,将宋朝雨的视线引到身侧的季邈身上去。 季邈今日穿的是黑色窄袖常服,腰间挂马鞭,那未收回鞘的长剑尚在淌血,说不出的英姿飒爽。他在宋朝雨看过来的时候扬了眉,佻达道:“我啊。” 江浸月反应快,立刻就拜下去。她照例想扯着宋朝雨同拜,却捉了个空,连袖子的边角都没摸到。 她一抬首,宋朝雨竟然已经凑到了季邈跟前。 “大人是什么品级的将军?”宋朝雨笑得灿烂,“有资格签发文牒,起码也得是卫指挥同知了吧?还真是年轻有为,不知道大人隶属哪处卫所,待我安置好,今晚好邀您与友人酒楼一聚——啊对,还得请问大人贵姓。” 季邈说:“我住得近。沿着主街向前走,瞧见肃远王府的匾额,拐进去就是了。” “哦对了,”他迎着目瞪口呆的宋朝雨,微微一笑,补上了最后半句,“鄙姓季。” 哐当一声。 宋二公子髻间的钗掉了,那木钗磕到地上,又溅起,竟然不偏不倚,直直斜飞入驴子颈间伤口里。 “九龙沉香四蹄破霄千里觅仙踪果老......”宋朝雨悲伤地说,“今日你命,实在该绝啊。” *** 至芳菲楼时,已入虚时二刻。 临近除夕,宵禁便解除,直至正月十五后才会再恢复。此刻夜色已稠,芳菲楼内却还热闹,掌柜的忙里抽闲,亲自将季邈司珹二人送上了三楼包间。 帘帐一掀,肉香酒香均四溢,宋朝雨与江浸月已经在此等候。前者一见着季邈便捏着道袍挥手:“世子,这边这边!” 季邈带司珹落了座,挑眉问:“什么肉,香味这样浓?” 熟肉摆在席桌正中,煎炒烤的均齐全,花样繁多,摆盘漂亮。季邈伸箸随意夹了片,入口筋道,口感紧实,咽下后唇齿留香。 司珹也夹起一小片,试探性地尝了尝。 “就是我那头驴呀!”宋朝雨笑眯眯地托住脸,看着两人,“怎么样,好吃吧?” 二人握筷的手均停住,司珹抬眼,不可思议地问:“这是你的驴?” 此人傍晚时候嚎得近乎脱虚,这才几个时辰过去,怎么就会把这九龙什么果驴端上了桌? “是啊。”宋朝雨理直气壮道,“治人事天,莫若啬[2],这可是祖师爷说的。今日驴子已死,不吃岂不是浪费?我这驴行过千里路,肉质堪称最上乘,别处想吃还吃不到呢!” 他说着,夹起满满一筷子,塞进嘴里,又饮了杯酒,贴心地说:“快吃快吃,别客气。” 季邈看了眼司珹,司珹瞥了眼季邈,二人视线交错一瞬,心照不宣地移开,筷子却又在道素菜盘里碰到了一起。 清凌凌一声脆响,宋朝雨吃得欢,只有江浸月撩眼轻轻一扫,司珹的手却已经缩了回去。 “宋公子为人确实潇洒不羁。”司珹笑了笑,“你久在江州,今岁怎么会想到要来这么远的地方?” “还不是因为老爹。”宋朝雨说,“兄台,要是你爹天天在你耳朵边上念叨,催你赶紧考取功名,而你又有一个已经取得二甲的哥哥,你也会难以忍受的。” 他咽下片肉,又正了正发间木簪:“我对入仕可没分毫兴趣。再说了,我家这情况哪儿适合做官啊。” “怎么就不适合?”季邈说,“如今宋家乃是江州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钱堆起来的也算名门望族?”宋朝雨闻言一笑,懒散道,“世子爷,名不名门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得看其他世家愿不愿意认啊。” 他明显喝多了酒,颊边已飞红。说着说着话,甚至干脆又喝了一杯,江浸月要来阻拦,他却掰开对方,蹭地站起身,硬要将话讲下去。 “我家起家,靠的是顺应朝廷,管理西南土司诸务,又借机行商,积攒钱财。”宋朝雨吊儿郎当地说,“比起那些个正统世家,我们宋家更像是大景西南的赖皮蛇,没有家族底蕴可言,自然也没法成荫入仕,入不了世家的眼。可世家不待见我们,科举就能是出路了吗?” “江州宋氏的名号顶在脑袋上,新党怎么会愿意接纳?世子爷,我兄长科举中二甲十六名,人都在翰林院里待一年多了,还是没有任何差事落到他头上。要换成我,指不定已经憋死了!” 宋朝雨重新落座,挑眉一笑:“既然横竖难为官,索性抛了弃了,闲散度日岂不快活?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何必总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样听上去,宋公子求仙问道,倒也只是退而求其次。”司珹温声问,“若来日机会合适,宋公子可愿再入仕为官么?” 岂料宋朝雨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保命要紧,兄台你可别害我。半月前那蓬州解元的死我可还记着——说来那解元年初也曾到江州,我俩还一块儿吃过酒呢。那人姓赵,倒还蛮有理想抱负。” 季邈抿了口茶,问:“怎么说?” “他虽是新党中人,却打算自江州一路拜访名门,直至回到蓬州。”宋朝雨说,“这人似乎已经有了新政想提,就待明年春闱殿试后禀予圣上。他想要调节朝中矛盾,促进新党与世家和解,以求利益平衡,共振朝纲。唉,实在可惜了。” 司珹闻言抬首,他问:“这位赵解元去了哪些世家,宋公子可还有印象么?” “这我就没那么清楚了。”宋朝雨咂了咂嘴,回忆道,“不过我依稀记得,离开江州后,他便往东边相连的瑾州去了,说是打算拜会......” “瑾州李氏。” “主子,慎言。”江浸月骤然出声,“李氏乃是世子继母主家,主子今夜喝大了吧?” 席间骤然寂了一瞬。 但只片刻,司珹开口,打破了沉默。 “瑾州李氏?” 他目光扫过席间三人,最终轻飘飘地,落到了季邈身上。 “瑾州李氏,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循诱 席间几人视线有一瞬落到季邈身上,肃远王长子刚丢了颗花生到嘴里,侧目间同司珹对上了眼。 迎着季邈有点锋利的审视,司珹面色如常,他在此刻表现得这样妥帖,连脸上的笑也没有被割破分毫。 这种沉着自若,活似冷鳞滑动间有意无意露出的白润腹肉,叫人可以尽情想象它的柔软。 以及危险。 “真是抱歉,”司珹无辜地说,“这话是不是问得不大合适?让各位见笑了,我出身低微,方才不过一时好奇,讲错了话。” “兄台说笑。”宋朝雨颊边酡红,分明是酒劲儿在头上,他晃悠过去,拍了拍司珹的肩,“世子爷身边儿哪里会有出身不好的人,我瞧你跟世子出入成双,你二人定是挚友吧。” “挚友谈不上,”司珹拨开他的手,温声道,“在下不过命好,凑巧做了将军的院中人。” “我就说嘛!你同将军果然是院......”宋朝雨手中杯盏猛地落地,“啊?什么院中人?” “对不住!”江浸月猛地起身,捂住宋朝雨的嘴就要把人拖走,“我家主子酒品不佳,今夜说了太多胡话。眼下已经快入亥时,我带主子先回客栈,改日再向二位赔罪。” “倒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季邈骤然开口,声音难辨喜怒,“我久在阳寂,仅在儿时随继母弟弟去过一次瑾州,如今想来知之甚少,做儿子的,实在不当对至亲亲眷如此生疏,乃至几乎一无所知,失了礼数。” 他搁筷,一记眼神,就断绝掉二人离开的心思。 “江瑾二州相邻,水道通达,李氏也是瑾州富户,平素多往来吧。”季邈说,“我看宋二公子今夜还能喝,好菜好肉配好酒,不若饮个痛快——二公子,请。” *** 月上中天,席方散了。 司珹同季邈踏雪而归,宋朝雨醉得没人形,被江浸月拖上了回客栈的马车。 这会儿街上没有别人,就连灯笼里的蜡烛也快燃尽,昏而晃地照着前路。影子被拖长,在二人身后拉得模糊重叠,几乎融在了一处,再难分你我。 夜深霜寒啊。 季邈食指指腹摩挲着骨扳指,偏头间去看司珹,只瞧见一双半敛的眼。 “引着我去打探瑾州李氏,”季邈说,“你是觉得那赵解元的死,同李氏脱不了干系吧。” “我可没说过这话。”司珹抬眼看人,“他拜会过的世家不止这一家,况且自瑾州回蓬州四月后,他才参加了蓬州乡试,这期间间隔可长呢。” “当今李氏家主李含山任巡南府总督,总督衙门就落坐蓬州长赫城,他是阿瑜的亲外祖。”季邈呼出口气,沉声道,“事情怎么就这样巧?” “事情怎么就这样巧?”司珹鹦鹉学舌,将这话又咀嚼了一遍,说,“其实到这儿,还谈不上太凑巧。不过今夜听宋二公子的意思,李含山此人,乃是绝对的守旧派拥趸,就连他爹宋平生也是瞧不上的。那赵解元去访瑾州李氏,指不定连府门都没能进去。” “可偏偏赵解元性子刚硬,”季邈接过话,“他去拜江州宋氏时,也曾被宋平生拒之门外。但他几顾酒楼,终于逮住宋朝雨,成功拿到了宋家拜帖。这样的人是天真,却也最不怕撞南墙。” “他在蓬州长赫,就算此前均对李家求见不得,一举拿下解元后,总也有了些筹码。” “但如果真是李含山动的手,仅仅是因为世家新党之争么?”司珹问,“将军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得在此刻。” 街上灯笼暗了一只,蜡尽烛灭,留下的就只有满街惨淡的月光。季邈停下脚,盯着司珹,缓声问:“谁想要从中受益?” “谁又能从中受益?”司珹冁然而笑,“若仅为威慑新党、遏制科举新政势头,现在并非最好的时机,明年春闱前后才是。” “命案得在衍都发生,才能更好地浑水摸鱼。毕竟世家个个都有族人在朝为官,这口黑锅谁都可能背,可谁会愿意背?天子眼皮底下上了秤,谁又能担得起这千斤重的责?” “家家相护,大理寺和刑部想查也难,多半有心无力。”季邈听懂了,“如今命案在蓬州长赫城,学生们便可以闹了。这么一闹,真凶倒也不一定就能逮着,眼下最大的改变只有......”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太子南巡。” “太子南巡一事此前已经搁置,楼阁老费了好大劲儿压下来,学生们这么一闹,全白费了。”司珹冷声道,“太子有意启用新党,此事不管,就寒了新党官员的心。楼阁老为太子亲舅,出了这事儿再反对,那就是有心偏袒、刻意为难。遑论科举新政乃是当今陛下一手推行,陛下龙体欠佳,走不出衍都皇城,他倾心培养出的太子便是话事人。” “如若南巡一事此前还可商榷,此案之后便已板上钉钉。”季邈蹙眉,“可一定要助推太子开春南巡,又是为了什......” 他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风卷残雪,灭掉最后几盏灯笼,又扑了二人满身。这地儿已逼近肃远王府偏门,黑黢黢的门隙里什么也瞧不见。 世子别院一墙之隔,季邈忽然就想起那日。 “长治二十五年春,太子将薨于南巡赈灾,国必有大乱。” “季邈,你信是不信?” 他当时听着只觉荒谬,觉得司珹昏了头。可如若此案发生便是为了引太子南巡,冒着这样大的风险,目的究竟能是什么? 李含山乃季瑜亲外祖。 李程双为肃远王继室。 那日玉兰堂内,父亲同季瑜说了那样多,问及他长治帝子嗣相关,又教导他分析时局,针砭利弊。 还有...... 那不翼而飞的八万斤种粮。 私下养着的,究竟能是些什么人? 季邈心中骇然,若有万顷汹涛拍岸,他抬眼,难以置信地以目咬住司珹。可司珹稳稳接下了这样的惊骇,他在稠又乱的夜雪里,轻轻勾了唇。 子夜更声骤然敲响,除夕就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这已经是长治二十四年的最后一天。 “世子不妨好好想一想,”司珹声音轻缓,他凑近了,几乎贴着季邈的前胸循循善诱,“死去的赵解元,消失的八万粮。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想要做什么,又是为了利好谁?” 季邈的骨扳指已经磨得发烫,他在风雪夜里长身而立,眉间冷肃。王府偏门近在眼前,两个人挨得这样近,却都没有要回别院的意思。 倏忽,门隙窄缝被扯得长豁,嘎吱一声闷响,二人随声望去,门后随即探出个脑袋。 “兄长。” 季瑜拎着盏小提灯,被柔光映亮了清秀的脸。这十五岁的少年面上露出笑,温声询问。 “兄长和司公子,在这处做什么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寒芒 一时寂静,季瑜手间的小提灯是这囿唯一的暖色,另外二人俱在月影里,瞧不真切。夜风忽卷檐角雪,将要落到司珹靴上时,他侧跨半步避让,却贴季邈更近了。 突然,司珹捉袖抬手,替季邈扫去了发间浮雪。 季邈怔然一瞬,目光微微下移。 司珹是要比他稍矮一点的,莫约半个头的身量差。当他低头去瞧时,司珹却没有同样投来注视。 对方依旧全神贯注地为他拂雪,微微踮脚间,嘴唇几乎沿着他的下颌擦过去。这近在咫尺的人面颊素白如玉,润色缘耳廓脖颈一路向下延展,最终隐没于襟口,透着股半遮半掩的劲儿。 故意的吧。 季邈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他隐约闻到了一点涩而清幽的,薄纱般浅淡的味道,伴随司珹的靠近而缓缓笼罩他,像是某种错觉,或者一时谵妄。 终于,季邈忍不住别开了脸。 “二公子,”司珹就在此刻回头,他微微一笑,贴心地问,“还要继续看下去吗?你兄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 季瑜的脸腾地红了,他慌忙后退两步,解释道:“不,我不是有意......” 动作间小提灯晃得厉害,映出那张无措又清稚的脸,季瑜后背抵到门上,方才稍稍能站稳,他重新定了神,说:“阿瑜没有打扰兄长......欢好的意思。” “欢好”两个字被他咬得囫囵,极快地掠过去,像是不忍启齿。 “倒也谈不上打扰,只是良宵难得,夜已过半。”司珹站定,温声问,“那二公子,打算何时离开呢?” 季瑜深吸一口气,从袖袋间掏出件东西,望向季邈,迅速说:“我今夜来,原本是有礼物要送给兄长。” 季邈看着他,问:“什么礼物?” “年节小礼。”季瑜上前一点,“阿瑜知道兄长平素不缺什么东西,可前些日子在峰隘峡三营中,我见兄长剑上缑绳[1]磨损得厉害,便亲手编了一条新的,赠予兄长。” 他说着摊开左手,一条深褐色长绳盘在掌心。 季瑜笑了笑:“我原想着来别院,亲自为兄长缠上剑柄新缑。岂料遍寻兄长无果,才无意间摸索到偏门附近,打扰了兄长与司公子,乃是阿瑜思虑不周。” “眼下兄长的剑可在身上么?不若待我缠好后,白天时候再来别院还给兄长。” “二公子真是有心。”司珹说,“可缠缑伤手啊,二公子的手整日握笔执卷,怕是不经磨——将军,您说是不是?” 季邈垂目,看着那条缑绳,曲指勾了过来。 “说得倒也在理。”季邈顿了顿,尽量将音调放柔一点,“阿瑜,兄长知你做事周到。心意我领了,礼物也收下,缠缑一事便不必你亲力亲为。夜寒风烈,早些回去歇着吧。” 季瑜微微垂下眼,他眼型偏圆,弧度润,每每低头时,总显得十分无辜,轻易便能叫人心软。以往这种时候,季邈总免不得出言慰藉,可今日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最终只默不作声地握紧了缑绳。 “这样也好。”季瑜再抬首时露出笑,又从袖袋间摸出一小只锦囊来,说,“这是今春丰州新产的沉香,其香醇雅,幽而郁,最宜安神助眠。阿瑜见兄长近来眼下浅青,许是夜间睡得不好,因此特意向母亲讨来一小盒,希望于兄长有益。” 季邈沉默片刻,方才道:“好阿瑜,你有心了。” 他说完话,没去接那小香囊,而是直接取了腰间剑,一点点解开了从前的旧缑绳,这是种含蓄的、不言于表的送客。 “将军迫不及待想试试二公子的新缑了呢。”司珹跨前一步,站在兄弟二人之间,阻隔掉季瑜的视线。 他顺势取走季瑜掌心的锦囊,五指都陷入柔软的布料里。白指黑绸,融到了一块儿,直至转交给季邈后才分离。 “廊间积雪,路不好走。”司珹温声细语地说,“我送二公子出别院,今日是除夕,晚上还得陪王爷夫人通宵守岁,二公子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音落,压根儿没再给季瑜应答的时间,抬脚便往偏门里跨。小提灯的光晃在长廊,二人一路无话,临到别院门口,司珹才顿足侧目,看向昏光里的季瑜。 季瑜也正看过来。 他已经打量了司珹整整一路,他稍稍落后半步,瞧清了司珹伶仃的颈骨,这位哥哥的妓子清瘦颀长,腰窄而韧,大多时候都内敛、温驯又体贴。 譬如此刻。 “廊间结了冰,行路须得多加小心。”司珹侧立,微微倾身,做出请的姿势。 季瑜还之以礼,可当他拢紧狐氅,同司珹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后者忽然开口。 “二公子。” 司珹声音轻,几乎被吞没进小风里。他字咬得随意,却足够柔软,在这瞬间,甚至还含有一点长者的温情,那双盈盈生波的眼加重了这种错觉,叫季瑜不自觉顿足,侧耳去听。 “别再窥探我和你兄长了。” 司珹迎着对方骤然的错愕,微微倾身,若无其事地行了最后一礼。 随即他转身,半分留恋也无,很快融入进别院长廊的昏暝。 *** 回到东南厢房时,屋内已透出了烛光。 司珹毫不意外,推开了门,季邈就同肩膀上的乌鸾一起望过来,前者方才熏了香,这会儿正点着枝灯,还没绕过浮雕小屏。 “将军今夜想睡在这屋里?”司珹眨眨眼,“戏是哄小孩子用的,再往下演,我可就不奉陪了。” “话都是你一人讲的,名声却要我来担。”季邈说,“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推拒上了,不合适吧。” 屋内烘着碳,说话间二人肩上碎雪逐渐消融,外袍濡出了深色的影。季邈顺手一扯,将衣架小勾上的巾帕丢给司珹。 司珹接住帕,揩着衣上与发间融水,明知故问道:“那将军今夜留宿,所为何事呢?” “你方才偏门外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季邈顿了顿,才沉声说,“若太子南巡有异,那蓬州赵解元的死便成了小事,再不值一提。” 司珹随意嗯了声,他往小炉去,要为自己煮一壶热姜茶。 季邈见他不接话,只好继续说下去:“可就算太子真出了事,当今陛下仍有一子。” “若能对太子动手,”司珹阖上壶盖,头也不抬,“又怎么会放过剩下的那个。” 乌鸾飞到屏风上,抓着雕杆打量司珹,将季邈的视线也带过来。后者喉间滑动,说:“长治帝不是傻子。” “季琰乃是他精心培养的长子,若真薨于南巡,季朗便是他余下的唯一血脉,这独苗再差也不得不保。没了季琰,季朗别说再想出宫寻欢作乐,就连出恭都必然会有人跟着,从此万事相随贴身密护,哪儿还有那么容易动手脚。” “将军说得没错。”司珹笑了笑,终于回首看他,“长治帝不傻,世家大族也不傻。换了太子,朝中格局必然大变,有怀州楼氏一蹶不振,就有世家会嗅着味儿,拱卫到新太子身边去。这样一来,更无下手之余地。” “那么杀太子是为什么,”季邈走近一点,“季朗无能,登基后必为傀儡。他至今还未曾婚配,瑾州李氏却恰有一位适龄女儿待嫁闺中——李氏想挟天子么?” 司珹哧然一笑。 他微微仰头看季邈,睫毛就投下长而密的影。两人离得这样近,被壶口水汽模糊了呼吸。 “我的小将军,”司珹柔声问,“心思怎么这样纯?” “太子虽死,江山却未易主,大景朝的天下姓季,可姓季的仅剩季朗一人么?且不论瑾州李氏如今无人在衍都做大官,品阶最高的李含山乃是巡南府封疆大吏;就说李氏的嫡孙姓什么——他今夜不是刚向将军你送了礼?” 司珹看着他,轻缓地说:“将军,你也姓季。” 季邈心下骇然,眉已紧蹙,冷然道:“我从无此等狼子野心。” 灶上壶口小,水很快沸起来。司珹回到桌前倒了两杯,自己啜了小口润喉,才开口:“野不野心,你自己说了不算呀。” “若真有那么一天,无能者爬上高位,有能者困守西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衍都那群人肯当睁眼瞎,你父亲肯是不肯?”司珹说,“他同样姓季,守了阳寂二十年,开疆拓土、为国御敌。先帝遗旨指他兄长做帝王,长治帝虽体弱,却心思活络手段果决,治国改制之功有目共睹,是以这些年里还能同他勉强相安无事。太子季琰美誉在外,得长治帝亲传,若他登基倒也还能忍气吞声,犯不着拼上身家性命,搏得满朝骂名。” “可若换了季朗呢?”司珹一字一顿。 “换了季朗,他还会不会甘心?替个傀儡守西北,这大景的江山到底要随谁的姓?若太子有德,夺位便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可若继太子无能,夺位便多了好些名正言顺,是为季家百年国祚,顺应天意。” 司珹饮尽杯中茶,平静地问:“真到了那时候,你想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 季邈喉间哽塞,捏紧了手中茶盏。 此刻窗关得严实,沉香缭绕满室。司珹抬袖掩了鼻,问:“二公子赠你的香,何必点在我屋里?” “近来你屋夜间长明,难安睡吧。”季邈轻声道,“此香于睡眠有益,我没别的意思。” 司珹微微一笑。 “熄了,”他说,“我不喜欢。” 白而细的烟很快被掐灭,余韵弥散在灯晕间。季邈坐回桌案边时,司珹撬开了半扇窗通风,正在冷风中微微眯起眼。 他仰首看着季邈,目光颤也不颤,漂亮的眼睛里显出软纵。季邈在这瞬间有些恍惚,觉得司珹看他,像看一件正在由自己雕琢的作品——司珹似乎通晓他的全部,明白他的心思,他的软肋,他的缺憾。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何必做到这种程度。”季邈声音有点艰涩,他轻缓地问,“司珹,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除夕 距离很近,两人之间一站一坐。季邈继承了肃远王傲人的体魄,他才十九岁,已经很是高大,骨骼挺拔,肌肉有力。 眼下,枝灯在他们身后静静燃烧,光线受阻,季邈微微倾身,年长者就几乎完全笼罩在他的影子里了。这是个稍显逾矩、隐含侵略性和压迫感的姿势,若换了别人,兴许就会恼会惧。 可惜司珹都没有。 司珹指间拨着空掉的茶盏,问:“将军叫我什么?” 季邈一怔:“司......折玉。” “折玉,这才对嘛。”司珹自若而温驯地说,“不凶一点,你我要怎么活呢?” “可如果太子不死——” 季邈默了片刻,继续道:“如今太子尚未南巡,我们已经推知李氏将对太子不轨。但如若刺杀不成,太子活着回到衍都,一切就都还留有余地。” “你想阻止这件事。”司珹说,“可你拿什么去阻止?眼下季琰南巡一事板上钉钉,天子之命已出,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而我们远在苍州阳寂,巡南府相隔千五百里之外,鞭长莫及。你既不知所谓意外何时会来,也不知道它以何种方式到来。” “就算你真能再寻到几十上百个李十一,替你远赴巡南府,紧密跟随太子行踪,”司珹轻声道,“可以什么身份去救?救下来又当如何?肃远王世子好大的威风能耐啊,人远在西北,眼睛却盯得这样紧,太子是更该感念,还是更该忌惮呢?” 他叹了口气。 “想想长治帝与你父亲。” “季琰乃是长治帝钦定的储君,长治帝如何对待肃远王季明远,他日后就会如何对待你。从龙之功是好啊,这世上多少人都想要得天子青睐,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享余生荣华安康。” 司珹画话锋一转,冷声道:“可唯独你不能。” “你姓季,那从龙所为的一切功就都成了过,你越是出类拔萃,就越会遭受忌惮。闲王才可享清福啊将军,”司珹说,“可惜你从未藏拙,早已做不得闲王了。” 他倏忽起身,二人间距离就猝不及防被拉近,快要面首相贴了。 司珹仰首直视着季邈,那双原本潋滟生波的眼眸敛去无害,此刻只剩下昭然野心,几乎摄走了季邈全部的呼吸。 他在轻微的头晕目眩中,看见司珹的唇一张一合。对方唇弓的曲线很漂亮,其中缀着颗形状姣好的唇珠。 “生在帝王家,能选的路本就逼仄。”司珹看着他,咬字清晰。 “成者王,败者斩——你父亲和弟弟,可丝毫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那么现在,你想怎么选呢,将军?” 季邈微微垂眸,问:“换做是你,你要怎么选?” “我的答案,还不够清楚么。”司珹眨眼,轻声细语地答话。 “我只选你,将军。” *** 天色熹微时,东南厢房内枝灯方才灭尽。 季邈开门后,别院管事的赶紧一路小跑到厢房前,低着头不敢乱看,只道:“主子,家宴已经备好。夫人王爷和二公子均在承运阁主堂,等您过去团年呐。” 季邈回头,浮雕小屏后很静谧,榻上司珹睡得沉,这会儿还没醒。他瞥一眼自己趴着眯了半个时辰的桌案,转身带上门。 “知道了。” 临到承运阁时,正堂内沉香已缭绕。季邈挥开那白烟,迎着众人视线落了座。他刚坐下,季明远就开了口。 “眼下乌青,束发有乱。阿邈,昨夜干嘛去了?” “约了朋友芳菲阁吃酒。”季邈颔首,“一时尽兴,玩得晚了些。” “可我却听闻,你昨日是带着那妓子一块儿出的府。”季明远说,“人既跟了你,养在院中已是殊宠,你如今尚未及冠婚娶,带个妓子出门招笑,像什么话?” 季邈转了身,看向季明远。 “父亲。” 季邈说:“司珹从前是在衍都采青阁,可他现已赎回自由身,脱了乐籍。阳寂无人识得他过去,他亦并不娇柔做作,惹人遐想。昨日得空,我不过带他出去走走,领略年节喜气。” 丫鬟们端来动筷前净手用的热巾帕,季明远接过揩手,闻言同李程双交换了视线,嗤笑道:“我说什么来着?玩物便要丧志。为着个妓子,他如今不但带着出门寻欢作乐,竟也学会顶父亲的嘴了。” “王爷莫着急,阿邈这个年纪,难免年轻气盛。”李程双微微一笑,将拭手的帕搁回托盘里,“年节一年就过这么一次,西北战事莫测,休沐总归难得。阿邈想玩玩儿,倒也称不上错过。何况今晨一催,他不就来了吗?” “阿邈心里,向来是以家为重的。” 她说着,看向季邈。 “昨日阿瑜寻我要沉香,想要送给你。”李程双柔声问,“他赠与的年节礼,你喜欢不喜欢?” “你瞧瞧看你弟弟!”季明远哼了声,“你快及冠的人了,便是这样做兄长的。” 季瑜连忙道:“父亲言重了,兄长向来是阿瑜的好榜样,未曾变过的。只是......” 堂内众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 季瑜抿了抿唇,方才温声继续:“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采青阁的妓终归也只是妓,妓子长在勾栏,以色侍人,言行品性难免有缺。阿瑜相信兄长识人的眼光,可就怕云雾遮眼、当局者迷。” 他转向季邈,眼中澄澈,像无辜无害的鹿。此刻他稍显忐忑似的,出声询问。 “阿瑜昨夜送的礼,兄长可还喜欢么?” *** 申时三刻司珹到西门,他经过看守门房时,对方神情怪异地上下打量了好几遭,可到底没阻拦,将他放了出去。 司珹今日着鸦青色窄袖常服,腰间佩长剑,面色自若地穿过平沙主街,挑了芳菲楼三层包间的帘。 宋朝雨与江浸月均在,前者见到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有些难开口。 司珹浑不在意,自己入了席。 “今日是除夕,王府内正团年,便只有我能来了。”司珹说,“二位实在太客气,昨日的宴本就随意,闲事就该闲席聊,哪儿有失礼的说法?又何必赔罪再请。” “我这人就这样,一旦喝多了酒,什么瞎话胡话都要往外蹦。”宋朝雨今日换了茶,抿了一口后小声嘟囔道,“在花朝城时,老爷子总不让我喝,各大酒楼也都不卖给我,临到我离开江州,才终于能喝个畅快。” 他迎着江浸月的冷眼,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连忙摆了摆手。 “今日定然不喝了不喝了——这一年我尝过各地酒,可谁知道你们阳寂的能这么烈?” 司珹微微一笑:“酒烈才能驱寒啊。” “宋公子初来阳寂,还没碰上最冷的时候。冬季时边疆休战,可烽火望台总得有人守,关隘风雪大,人一旦冻僵,什么东西都瞧不清了。”司珹说,“燃火烧碳只能御外,守边将士若想从里头暖和起来,酒就是必不可少的。” 他话至此,顿了顿:“可惜......” 宋朝雨听得来了兴致,追问说:“可惜什么?” “可惜酿酒得用粮食,”司珹轻声道,“阳寂苦寒,田产贫瘠,军中粮需却很大。每年酿酒,只能用些残粮陈粮,酿出来的酒浊,也往往不够饮用。可惜酒到底不同于粮,吃饭问题尚且能求着朝廷,酒却不行。” “在府中时,将军也曾因此事烦忧,同我说过几句。” “司公子和世子,果真无话不谈。”开口的是江浸月,她为宋朝雨满上茶,轻飘飘扫来一眼。 “服侍左右,聊以慰藉。”司珹说,“我指着将军才能活命,可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若有人真能为将军排忧解难......想必将军,定然会感念于心,记下这个人情。” 宋朝雨眼前一亮,露出点商贾之子的狡黠。 “巧了么这不是,”他凑近一点,坐到司珹身侧,“江州多河道,仓库潮湿,粮食放不了多久,腐了烂了多可惜,便只能用来酿酒。江州有个泸水镇,全镇人均以酿酒为生,司公子可听说过吗?” 司珹侧身,说:“略有耳闻。” “阳寂缺酒,江州酒却最多。”宋朝雨笑眯眯地举起茶杯,“道法自然,缘来则聚咯[1]。回头可得劳烦司公子,帮我引荐引荐,再同世子详谈了。” 司珹神色欣然,同他碰了盏。 赶上除夕夜,这一顿饭吃得久,宋朝雨临到后面还是喝了,江浸月劝不住,只能冷着脸将他往车上拖。 她得照看烂醉如泥的主子,便无暇再送司珹。司珹择小道回了王府别院,推开门时听见了子时更响、爆竹声脆。 新年已至了。 司珹入屋推了窗,他撑在桌边,看碎雪里的漫天银花乍泄,被流光溢彩撞了满眼。 仔细想来,这竟是他唯一一个自己待着的除夕夜。他在朦胧的热闹与欢呼里,忽然觉出了一点孤独。 季邈此刻,应是在玉兰堂中守岁。 前世的他也是如此,年年除夕,总得同那三人一起度过。说是通宵守岁,但其实季瑜体弱不堪熬,往往丑时前后,几人便各回各屋。可待在一起的时候,话也不会太多,只要无人提他,司珹就鲜少主动开口。 孤独于他而言,倒也称得上习以为常。 唯一不同的一年是在宿州,那是前世长治二十八年的除夕夜,由舅舅温秉文操持宴席,季温两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中堂,焰火璨如流星曳尾,彼时推杯换盏间,他竟真有些醉了。 “等将来入了衍都,”温秉文给他夹菜,说,“阿邈也要常来找舅舅喝酒啊,我们见着你,就像又见着澜妹。” 他已经喝红了脸,目光在季邈身上滚过一遭,颊边的红就沁进眼稍。温秉文擦了把脸,哽塞道:“好孩子,你怎么、你怎么能这样像她?” 司珹喉间滑动,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也一字难言。幸而此刻堂门被推开,有只裹得严实的小团子跑进来,朝他甜甜一笑,作揖说:“小叔新年好!新岁大吉、祥云瑞气——我的压岁钱呢?” 司珹失笑,记忆中的温秉文要去敲孙子的脑袋,被他及时拦下来,他下意识往怀中去摸红封,却摸了个空。 今夕是何年呐。 司珹眉眼低敛,缓缓垂下了手。 他像是再不堪忍受廊间风雪,伸臂扣牢了窗,将热闹喧嚣通通阻隔掉,转身要往浴房去。 倏忽,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那绝非恍然交错的记忆——叩门声起初零散,见无人来应,稍稍急促了点。 司珹拉开门,正对上一只顿在半空的手。 “浑身酒气,”司珹蹙着眉,问,“你今夜到底喝了多少?” 季邈一怔:“我,我......” 他话未尽,竟然骤然失了力,再支撑不住般,直直向司珹倒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宿醉 司珹下意识伸手,预想中的重量却并未压过来,只有腕骨处骤然一烫。 ——季邈努力撑着门框,好歹没直接倒在人身上。但他醉得厉害,终究站不太稳,一把抓住司珹的腕,才被骤然间的凉意激得清醒了些。 清瘦的腕,骨节突出,可又分明覆着层薄而匀称的肌理,修润如玉。 很好摸。 季邈在灯焰里眯起眼,视线顺着手臂的延展滑上去,就瞧见司珹僵了一瞬的脸色。他在对方的怔然里,倏忽口干舌燥,没忍住用舌尖抵了抵犬齿。 “司......” “既然你站得住,”司珹神色微妙地问,“那能不能先放开我?” 季邈愣了愣,后知后觉地一松手。 不让摸了。 “抱歉,”季邈揉着脑袋,缓慢地说,“我今夜,我......” “喝迷糊了吧。”司珹绕过浮雕屏风,往小炉边去,“进来之后把门带上,外面又吵又冷。” 临到他煮了醒酒茶端过去,季邈已经自觉坐到小桌案前。 季邈醉了酒,面上却不怎么显红。如今他坐得十分笔挺,自上而下地盯住桌角一只小酒壶,眉宇间竟有种令人生畏的疏离冷淡——如若他没有在脚步声里看向司珹的话。 只一眼,少年人方才拒人千里的漠然就烟消云散。 甚至隐含着一点忐忑。 司珹视若无睹地坐下,将醒酒茶推过去,问:“饮酒伤身,今夜有什么开心事,值得世子爷这样喝?” 季邈咬着杯盏,一口气将茶饮尽了,才闷闷地说:“没有开心事。” “噢,”司珹看着他,“那就是烦心事了,说来听听。” “今日父亲向我问起你,讲了些不好的话。”季邈默了少顷,颠三倒四地继续讲,“若换做从前,我定然觉得那是劝诫,忠言总是逆耳的。可是今日我听着不舒服,就还了嘴,惹得父亲也不开心。夫人和阿瑜像往常一样,替我打圆场,但后来阿瑜也劝我警醒,他向来心细......那些有关你的成见,我听得难受,却没法告诉他们任何人......” 季邈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我没醉!” “嗯。”司珹眨了眨眼,说,“你这会儿清醒着呢。” 季邈点头,心满意足地笑了下。 司珹叹出口气:“就为了这个?” “也不全是因为这事。”季邈不笑了,喃喃道,“还有之前许多。种粮失踪,瑾州李氏,小年家宴上你弹的曲子,和我母亲,我素未谋面的外祖。” “九岁那年,我入衍都。季琰总在暖阁内随行长治帝,季朗我也见得少,皇宫冷清,到处都是墙。我那会儿才,才......” 他伸出手,在笔架上端扫了扫,试图比划给司珹看。 “才这么点儿高。” “听上去真可怜,”司珹柔声道,“朱墙遮了眼,什么也瞧不见。人翻不出去,怎么能不难受。” 季邈点点头,又摇摇头。 “踩着树杈,我就能够到琉璃瓦。”季邈说,“但是墙外还有墙,城外也有城,路是走不完的。衍都到阳寂,整整一千三百五十七里,我要翻过祈瑞山,渡过怀浪湖,可惜我不能,我回不了家。” 司珹悲悯地看着他,问:“将军,家在哪儿呢?” “家在阳......”季邈忽然顿住,他呆了片刻,看向司珹。 “外祖的信呢?” “李十一这会儿到没到连明城都说不准。”司珹注满一杯解酒茶,指给季邈看,“把这杯也喝完。” 季邈哦一声,仰面饮尽了。 “外祖的信年后就来。”司珹放缓声音,将桌角小酒壶拎过来,壶雕精巧雅致,是今日从宋朝雨处得来的江州泸水镇酒。 “比起将来事,倒不如先看看眼下。” 季邈指着那壶,问:“这个也要我喝完吗?” “......算了,今晚什么都没法谈。”司珹面无表情,将酒壶推回了桌角。 “你不能这样。”季邈有点委屈,“昨夜才说要选我的,这才过了一天,你不许算了。” 司珹哑然失笑。 他前倾一点,凑近了看季邈,软纵地问:“将军怎么会想到这里来?” “折玉,”季邈抬眼间,同司珹四目相对,“我从前一昧修正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自记事起,我就没了母亲。我问过府中下人,也问过军中老人,都说我父母琴瑟和鸣、恩爱有加。母亲去世后,父亲连见也不愿见我,我的生夺走了她的命,这罪名洗不掉。” 季邈喃喃道:“这些年里,我一直希望能得到原谅。” “你想要谁的原谅?”司珹忽然拔高声音,冷然道,“你父亲吗?可你对不起的从来没有他,他同你母亲乃是先帝指婚、不得不娶,他若真对你母亲情根深种,又怎会像如今这般苛待你!” “你母亲是宿州温氏女,殒命西北二十年,至今未能魂归故里。这些年间仍记着她的绝非你父亲,你若真想弥补,就该想想怎么送她回去。” 司珹咬了下舌尖,将满腔郁结强压下去,才继续道:“如今季瑜有李氏,你父亲有肃远军,两者若拧成一股合力,你又凭什么能与之抗衡?今日我去芳菲楼,为你谈了桩生意,江州宋氏富可敌国,主动同其交好,将来必然大有裨益。” “至于宿州温氏,等李十一年后回来详谈。” 司珹起身跺了跺脚,转头就往浴间去,不虞道:“天寒霜重,这屋里的碳品相差,全烘着也还是冷,我实在不如世子爷抗冻。” “如今浴间的水已烧好,时辰也不早了,我沐浴后就要歇着,你今晚回去也换了衣服擦擦一身酒气,有什么事明天再......” 话至此,他掀帘的手被捉住,那浴门的厚帐被挑起一半,满室热气迅速弥散,笼罩住两个人。 “我屋里没烧热水,”季邈喉头滚动一遭,“府内下人都在吃酒守岁,今夜我没让他们当值。” 司珹忽觉不妙,他用力拧了拧手腕,却没能挣脱。 下一刻,季邈的声音更近了,直直擦过他耳廓。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4-30 第 24 章 命数 “将军。”司珹凉嗖嗖地问,“你是不是,把脑子喝没了?” “逢场作戏的事说说得了,我为求生,你为自保。”司珹试图转动手腕,“动真格的我不干。” “谁要动真格,”季邈打断他,小声道,“不就是洗个澡吗?” “我没想着做别的。” 他觉察出对方的意图,顺势用劲儿,叫司珹再挣脱不得。 司珹被他攥得长呼一口气,沉默片刻后,换了个哄人的调子。 “我房里那浴桶多小啊,”司珹柔声说,“撑死了,也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你今夜喝了这样多,马上泡澡只会更觉不适。届时头晕脑胀,第二日起来要着凉的。” “不如这样好不好?” 司珹空着的那只手挑起厚帘,示意季邈去看酸枝框琉璃小屏旁的乌木施[1],两条巾帕搭在上头,软重地垂挂着。 季邈不明所以。 司珹将视线转回来,看着他说:“我给将军取只铜盆来,你先用帕子擦擦身。待我洗完了,你醒会儿酒再进去,热水丰沛,我给将军备着呢。” 季邈问:“现在不能进么?” 司珹微微一笑。卫蛰立侍在侧,给各位大人们斟茶。闻言摸了摸鼻子,有点羞赧。戚川猛地一拍脑袋回头,说:“小蛰,地图!” 卫蛰登时反应过来,连忙将怀中羊皮卷掏出来。戚川扑开了展在桌上,其上山川河流、边驿补给,均细致入微,竟是一份完完整整的雾隐山脉北麓地势图。 应伯年恍然道:“饮刀河卫所防守图是你送的!” 卫蛰点点头,如数家珍道:“除却这份图纸外,越州北部我也有绘制。其实安州境内的也有,可惜安州几次途经都未得停留,我只草草绘了途经处,多有残缺。” “无事。”江浸月说,“何处不知何处不晓,你尽可问我。” 卫蛰眼睛一亮。 “那现在便去吧。”季邈说,“我们休整的时间也很有限,要赶在天亮前后就行军,以云渡驿伊始,突破安州北面防线,直取安州陵乐城,再以陵乐作营,攻破雾隐山脉。” 江浸月当即起身,和卫蛰一块儿出去了。屋内温秉文伸手,往沙盘某处划了个圈。 是雾隐山庄。 司珹微微前倾,问:“舅舅的意思是?” “陵乐紧挨雾隐山庄,可我希望你们能够避开此处。”温秉文说,“十载名册,卷轶浩繁,其载国家重务、户籍、农桑,关乎万万人生息,即便近十年中差错良多,但它依旧弥足珍贵。” 国之根本,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就在这些卷轴中。 楼思危忍不住侧目。 季邈半分犹豫也无,当即应了是。楼思危随之松了口气,说:“尘埃落定后,在下愿自请肃清简家案,厘清十载名册蛀病沉疴。” 简牧云垂眼,拜礼说:“多谢。”天穹四野遍飞鹅雪,狂风肆虐间,刮得人难睁开眼。越州西境线上却有小支骑兵,那是带队做年节前最终军巡的季邈。 乌鸾展翼高飞,雪色蔼蔼的北境鲜有活物,它就是天空唯一的主宰。鸦鹮的眼明亮又锐利,见季邈稳行暴雪间,戚川在侧,身后几十位骑兵随行,似墨溅白宣。 “前些日子蒲既昌暗中来信,是找应将军,希望他能念着点旧情。”季邈说,“说是怕我们翻年直接攻去安州,而守备军的力量不足以抵抗。” 应伯年与蒲家之间的往事,季邈也是不久前才知晓的。此事说来其实也简单——当年简家覆灭后,应伯年已入东北边军好几年,却尚未闯出什么名堂来。他出身低微,没有话语权,也压根儿不可能重掀旧案,于是蒲既昌来找他交好时,他心里恶心,却强忍着见了。 他希望能从蒲家身上,得到一些简家案的隐情。后来他连连攀升,很快声震东北边军,取过去的塬安侯而代之,封狼居胥。 蒲既昌就更不愿松开他,散了好些私交甚笃的言论出去,应伯年囿着旧案,又听蒲既昌声称收留了好些雾隐山庄从前的简氏旁支,到底没有撕破脸。 “应将军看完那封信后回了。”戚川说,“蒲既昌希望他去安州谈,应将军自然不会愿意,于是反叫蒲既昌来越州,要跟他约在州境线上密会。” 季邈问:“他敢么?” “等着回音呢,”戚川掸了掸肩头雪。 “他要真来,奉的就是朝廷的意思。”季邈说,“那么其实际是在刺探,看我们究竟会如何行动。是先支援西北潼山,还是攻克安州陵乐——这决定了朝廷究竟要如何分配调遣兵力,因为守备军的力量不足以同时应对两种可能。” “如果我们要‘支援’,他们就得调兵往祈瑞山;如果我们与父亲‘兵分两路’,他们就得先守死陵乐城。”季邈远眺雪中山川,“雾隐山翻过去就是衍都,朝廷不敢冒这种风险。”  “你醒了。” 裴玉堂谨慎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司珹倒也不在意,坐下后示意府医先看诊,大夫看完后附耳过去,同司珹禀完情况,司珹一点头,大夫方才拨帘出去。 “你从阳寂逃出来,是想自安州取道回到衍都去?可惜风雪肆虐,你孤身一人,没走过这路,行偏了吧。” 裴玉堂没想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有些错愕。在他的猜想里,此人应当是季邈派来唱白脸的角色——但季邈又何须同他唱这一出戏?他回不去衍都,已经足够叫身在衍都的裴家有所忌惮。 “你身上多是冻伤,得养一段时日。”司珹说,“裴公子同主君是故交,可放心于府中静养。待伤好后无大碍,去留随君意。” 司珹没有一句废话,说完便要走。裴玉堂却有些稳不住了,他终于出声,嗓音沙哑地叫停司珹。 “先生,”裴玉堂说,“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司珹停在门边,只说:“好好休息吧。” 他这样干脆利落,好似全然无所图,转身便出屋。裴玉堂攥紧了被角,有些无措。 司珹却转过游廊,去了季邈那屋。 季邈问:“如何?” “如今衍都很不太平。”温时云说,“咱们传回的信起了效,朝臣亦当有判断。此外城中亦有诸多评书,言语是挡不住的,咱们稍加引导,便有忠奸之论,政民之述,明君之辩。” 明君需踏千里风霜么? 长治帝自诩明君,却连暖阁都很少出。衍都在天子眼皮底下,这地方最受长治帝掌控,却又最不受长治帝掌控。他可以不听巡南万千流民声嘶力竭,也可以不看安州大火中的上百冤魂,甚至可以将边境军民视作必要时用以出卖的弃子,但无法不在意衍都。 衍都是天子的登云梯,又是天子的凡间笼。 长治帝坐拥天下,可天下那么大,他身子骨那样差。此生除衍都外,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季邈却已与司珹久历山川。跋山涉水,扑了他们满身风沙尘埃。但如今停驻回望,只需抹一把脸,群山千水,均纤毫毕现。 流民,庶民,匪徒,草寇。 奸佞,忠执,武将,文臣。 均有所知、有所见、有所解、有所择。 这才是安定天下的底气! 檐下雨仍滴答,夜雨润泽,催开了枝头新芽。融雪也化作春水,先生们各自回房时,被溅湿了衣袍,却无一人在意,振袖间水痕斜散,若飞鸿掠尾。 “今日城破,朕绝不苟活,愿携宁王血溅城墙,来日青史之中,朕与宁王当为勋烈,尔等不过弑亲乱朝之豺狼——季明远!你与那温泓机关算尽,所夺却不过空壳而已,朕之功绩,自有后人评!” 长治帝言至此,激昂道:“来人,取剑来!” 当即有人取来两把剑,一把递到长治帝手中,另一把被硬塞入季朗怀里。季朗已经在方才那番话里瞠目结舌,被剑砸得趔趄时方才反应过来——长治帝自己想死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拉着他一块儿死啊! 季朗才不愿意。 他一个已经受封的藩王,只要自甘放弃兵权,就压根儿没有被赶尽杀绝的道理。无论是季明远还是季邈当皇帝,这大景江山总还姓季。只要姓季,他就还能有一条活路。 大不了做个闲王,在云州安居一隅,虽说再做不得天子梦,可也好过刀下魂啊。 如今这叫什么事儿!司珹长腿微曲,打了个哆嗦。他酒似乎醒了几分,可脸还是烫的,创伤的本能促使他推拒,可身体的感受很舒服,潜意识又一遍遍告诉他。 不必怕。 两人挨得这样近,鼻息纠葛,湿哒哒地缠在同处,衣袍也皱作一团,临被季邈扯散丢开时,司珹终于在骤冷里恢复一点清明,他呼吸缭乱地看着对方,潮|软地唤:“寻洲——” 年轻有力的身躯环住他,季邈蹭着他颈窝,嘴唇几乎贴着了喉结,话语就自耳与骨两处,共鸣着传达给司珹。 “折玉,好爱你。” 爱。 爱之一字,令司珹心脏生生乱了拍,浑身都酥软。季邈贴着他的胸膛坚实有力,叫司珹同样能够听对方的不冷静,他在这一刻,几乎溺死于饱|胀的情动里,于是只好仰面张开嘴,笨口拙舌地回应。 “爱,我也好爱……” 司珹一顿:“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之前那几场战,三管火铳的威力,鄂源人已经见识到,另外两重器若有突破,亦可于来日推广至西北战场,这样北面防线就能统一被构筑,仗应该能好打许多。” 季邈说:“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正因如此,”司珹说,“来日你登基,才更应善待。” 季邈注满两只酒盏,二人碰了杯。 一场小年宴吃得热闹,席间都是自己人,推杯换盏间,篝火烘化了雪,湿漉漉映在司珹眼眸中。 司珹垂眸盯着酒盏,季邈瞧见他侧颜,见他颊边飞红,人却很安静。 司珹醉了,却没意识到自己醉了。 季邈倏忽起了一点念头,他凑到司珹耳边,故意问:“先生醉了吗?” “没有。”司珹果然说,“我没醉。” “我醉了。”季邈同他咬耳朵,“我还想再喝,却已经拿不稳酒杯,该怎么办?” 季邈将瓷盏推到他手心,圈着司珹的五指,带他握稳了。 “先生帮帮我。”腊月翻过十五,衍都城中渐渐支起年货床,各处依俗张灯结彩,热闹劲儿却没透进宫里来。 季邈拥兵东北、盘踞越州的消息压得满朝哗然,也叫季朗好些天都不敢正视朝臣,生怕有人问及此前所谓的“已经擒住”。他不愿在百官面前丢份,更不愿将如此吃力的局面剖与百姓,天家颜面已在温泓死谏一事中贬损太多,经不得更多摧折了。 他得做点什么来挽回。 季朗急得团团转,可又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好法子,只得再三催促禁军尽快攻破潼山城,又试图分调巡南府守备军来增援,牢牢守住衍都东北方向的安州,不叫大军越界。 局面如此被动,叫季朗愈发烦躁起来。他下朝后又发脾气摔东西,小内监绕开碎瓷,哆哆嗦嗦道:“殿、殿下……” “你最好有急事,”季朗面色不善,“说。” “陛下有请。”“荣慧,”长治帝攥着他胳膊,指甲深深掐进去,他盯着荣慧,喉间嗬嗬道,“……你说,朕还会有儿子么?” 荣慧受着这遭痛,面上大恸道:“主子爷这是什么话?您如今正值壮年,儿孙缘定然还深厚。眼下您只需安心养病,万万不可肝火攻心、徒增烦忧啊!” 长治帝望着这位老奴——荣慧早年间入宫,乃是随侍景和帝身侧的一位小太监,长治帝向父亲要来了人,荣慧便忠心耿耿地跟了他三十年。 三十年,已是季明望的大半生了。 荣慧额角仍淌血,他颤着手递来药碗时,长治帝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接过去,却没急着喝。 “也罢,”长治帝叹出一口气,“你且去玉延宫,将朕的女儿抱来,给朕瞧瞧吧。” 荣慧领命而退,他匆匆披上氅衣,蹚雪往后宫去。朱墙耸立灯笼高悬,将一切痕迹都映得赤红。雪中两串脚印背道而驰,一串向玉延宫,另一串却悄然隐没,拐入了引清宫。 自季朗分府搬出去后,这处慕嫔的旧宫其实已经废了,院内只余十来年老体衰的宫人,半死不活地过着,其中还有两三人,已然发了疯。 别宫里头的人嫌晦气,不肯再轻易靠近。 而此刻,却有一人氅帽遮脸、徘徊堂中。见祝雪钻入关好门,他豁然起身,问:“如何了?” 这分明是季朗的声音。 祝雪连忙将怀中藏着的襁褓递过去。婴儿捂了太久,早已不哭了,季朗哆哆嗦嗦地打开,瞧见一张紫红色的脸。 “好……”他声音发颤,“好!祝雪,你做得好!” 祝雪连忙跪下:“奴才行事谨慎,定未叫周遭人觉出异样,殿下大可放心。” “如此一来,孤便只会多一位妹妹了。”季朗将那小婴儿丢到一旁,合掌而笑道,“你差事办得好,孤定然重重有赏!” 祝雪喜道:“谢殿……” 他音未落尽,喉间便猛地一响,骨骼断裂声吓得季朗猛然后退三步,瘫坐到炕垫上,他方才“啊”了一声,垂帘便被拨起,内室里缓缓走出了人。 ——竟是原本应被囚于南宫的季瑜。 汤禾干脆利落地杀掉人,将祝雪的尸体放下,先朝季朗行完礼,方才说:“公子。” “季瑜你,”季朗咽着喉间口水,哆嗦着艰涩道,“你为何、为啥要杀……” “祝雪一死,此事方才能算得上是天衣无缝。”季瑜说,“阉人嘴碎,留着多少是个隐患。今夜衍都大雪,祝雪夜间脚滑,摔进井中,折断了颈骨,这事只能怪他自己。” 季瑜微微一笑,俯身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季朗,放低姿态道:“殿下,成霸业者,不可拘小节、留隐患。殿下是真龙天子,手染杀业自然不好,因而做臣下才更应为您考虑、替您善后。” 季朗闭了闭眼,瞧瞧地上尸体,又看看季瑜,许久后方才问:“那、那阿瑜,现在这个孩子,要怎么办才好?” “斩草须得除根。”季瑜眯了眯眼,轻声说,“殿下放心,交给阿瑜便好。” 长治帝? 季朗错愕一瞬,心道长治帝不是分明应当还在病中么,然而迟疑间,小内监又小心翼翼地转述一遍。 “陛下近来身子总算好了些,今日晨起也有食,如今正于暖阁中,等着殿下呢。” 季朗面上神色几变,可慌乱到底叫他急中生智,胡乱抓着奏折道:“孤、孤眼下正有前线军报,兵部的人也等着,分毫拖延不得!你且回去传信,就说孤处理完政事后,再至暖阁向父皇请罪。” 小内监有苦难言,却也不敢反驳,只能硬着头皮领命离开了。他前脚刚走,后脚季朗便唤来人,面色阴沉地吩咐说。 “去请那人来。” “殿下,”新来的小内监神色紧张,“小郡王已是罪臣之子,咱们这般私下联络,万一被陛下知道……” “罪臣之子,同样是孤本家兄弟!他向来真心待我,孤又何必加诸其父兄罪责于其身?”季朗怒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此事所知者不过寥寥,父皇要怎么知道——难道说,你想卖主求荣吗?” 小内监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季朗瞧着却更觉心烦,一脚踹在其心口处,万般不耐烦道:“还不快去!” 小内监连滚带爬出了殿,不多时,季瑜便自密道引入。季朗见了人立刻扑过去,喊着:“阿瑜,阿瑜救我!” “殿下勿急。”季瑜说,“有什么事,尽可讲与阿瑜听。” 司珹有片刻愣神,但他醉酒后有些迟钝,反倒显出乖顺,这点同去岁的季邈如出一辙。他想了想,觉得对方所言合情合理,于是握着杯子举起来,要递到季邈唇边。 将碰着时,季邈以臂环穿,又用另一手,将酒杯推回到司珹自己嘴边。 两人手臂穿插一处,分明是相交的。众人皆吃醉了,席将散不散,陆陆续续有人走,剩下的三三两两同本桌人闲聊。篝火围住了有情人,叫四下无哄闹,而彼此眼中尽是彼此。 司珹迷糊间觉得不太对,问:“嗯?” 最后一个字被撞进闷哼中,季邈这样坏这样凶,却依旧要黏糊糊地索吻。 他要亲,还要听,要爱,还要欲。十二月初时,衍都的最新消息传到瀚宁,战报瘫在桌案上,屋里人挤得满满当当,季邈最后进入后垂下雁帷,满身的风雪气还没散尽。 方鸿骞见人全到齐了,就开了口。 “如今朝廷和肃远军仍在潼山城胶着。”方鸿骞说,“肃远王那头有些被动,他向东行进不了,往西去攻地广人稀、山高水莽的白州又毫无用处。可就这么僵了整整两月,他不仅没有投降的意思,连分毫物资耗尽的迹象都没有。” 季邈侧目,说:“我父亲有瑾州李氏作补给。可到年节后,若他们还不能突破至宿州,形势就会愈发不利。” 司珹补充道:“如今西北停战期将至,他定会趁兵力聚拢时候尝试突围,一鼓作气打到南边去,朝廷也着急吧。” “是。”应伯年颔首,“监军明日便至瀚宁城,按朝廷的意思慰问东北军,其必然带来调兵谕旨,叫我差人往西北增援。只是监军此次来会细勘,你与主君名声俱起,怕是瞒不住了。这人咱们扣与不扣,朝廷都能觉察异样,不过就是几日之差。” “这人自然不能扣。”司珹眨眨眼,说,“不仅不能扣,还要叫他自己逃回去。朝廷的火力不能被吸引到瀚宁来,我们如今只在瀚宁,地界太小,得先将越州拿下,方才有更多生机。” “折玉有一计,诸位不妨听听看。” 司珹哪一样都给予了。 今夜两人都醉得彻底,酣饮后的一切都像有水汽在氤氲。雪粒扑到窗隙,也会化作湿润的水痕,雁帷却阻隔掉风声,叫屋内烛光都安静,嗯吟声裹在唇齿间,谁也听不见。 除了彼此,除了自己。 季朗傻了眼,他摇着头想往后退,却被侍卫强硬地向前抵,将他硬生生推到长治帝身侧。 季朗慌乱地摇头:“不,不,父皇,不……” “逆子!”长治帝在他耳侧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去岁方才背熟的祖训皆喂了狗吗,今日竟然连剑都拿不稳,朕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脓包来!” 长治帝说着,扔掉自己的剑揪住季朗衣领,逼着他直直撞上城垛,又攥着季朗手腕,强迫他抓握剑柄逼向咽喉。 没想长治帝看似枯瘦的身躯中还能有这样大的力量,季朗连忙蹲身躲避,一屁股墩到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外爬:“不不不不父皇、父皇!儿臣若死了,来日谁为父皇守灵呐父皇!今日我要是死了,您的血脉就当真断绝了啊父皇!” 长治帝要的就是他死!季朗死后太子方可无忧,来日起事夺江山,才不会因长幼之序,守这蠢货牵绊。他听季朗将话说得这样窝囊,心头登时更气,暴起便去追,将人硬生生拽了回来。 “孽畜!”长治帝以剑相砍,季朗慌忙躲避,“朕两月前就不该留下你这条贱命!” 前者又喘着粗气冷笑道:“也是,朕怎么就忘了你的出身?宫婢所生,到底是没骨头的孬种!” 他不会武功,准头不好,季朗被重剑拍中好几次,可剑只划破了衣裳,却没伤及要害。季朗在狼狈躲避和语言侮辱中,心头渐渐也起了火。 长治帝凭什么这样说他! 这一切难道是他选的吗? “除夕那晚你找我醉谈,其实就已经猜到。可你绷着一口气,今日才算彻底戳破了最后一层纱。”司珹长叹一声,终于还是拍着季邈的肩,安慰道,“时局晦暗,人心难测。将军,这世间帝王独尊,觊觎那位置的却不止一个。” “你与旁人不同,旁人可以冷眼静观,可以自择明主,可以浑水摸鱼,可以逍遥度日。” 他咬字清晰地说:“但你没得选。” “世间大道万万条,将军,你的路在哪儿呢?”司珹垂眸敛目,轻缓道,“你的生路只能往上。” 季邈侧目而视,眼里已经浸满了血丝。 “你做不得旁观者,被逼上了通天路,就只能自己逐鹿求生。”司珹微微仰首,他眼眸潋滟,那里面蕴藏着季邈看不懂的柔软,司珹总能接纳他的一切。 接纳他,又指引他,慰藉他。 此刻,司珹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绝非审时度势,而是一种琢玉般的端详。 “将军,做我的明主吧。” 第 25 章 燎原 季邈呼吸猛地凝滞。 此刻司珹占据了他的视线,他也占据了司珹的,双方就这么静静看着彼此。 天地间残雪飘零,风声只吹乱了司珹颊边碎发。司珹抬手,就将它们全部别到耳后,至此二人之间再无阻隔。 “将军,”司珹说,“大业难为,并非儿戏。犹豫踟躇的我不需要。待你决心既定,再做答复。” 穹顶惊雷在此刻炸响。 疾风掠野间蹿起杂音,二人谈话戛然而止。闻声抬首间,便见一人拼命奔逃而来,其后紧随寒芒三寸,箭镞钉向山石,擦出连串火星。 此人吓得吱哇乱叫,抱头间连滚带爬,哭嚎道:“大侠!大侠救我!” 他发钗早不知掉哪儿去了,道髻散垂间,身上道袍也脏污破烂。可这咋咋呼呼的一嗓子委实太熟悉——不是宋朝雨又是谁? “宋二?”季邈转刀出鞘削落一箭,跨至司珹身前,又偏头问,“他怎么会在这儿?” “谁知道。”司珹蹙眉,手也摁在了鞘上,“这么一喊,咱们可就不好办了。” 季瑜捂着箭伤入车矫,迅速逃离了宫墙,汤禾为他包扎,黏着血肉的破布被扯下,季瑜却咬着牙,没有发出痛呻。 “长得如此像的婴儿不好找,你费心了。”季瑜拨开轿帘,看着脊兽衔吐的日轮,问,“是个女孩儿吧?” 汤禾点了点头——两个月大的孩子,长相区别其实尚不明显,五官多少都有肖似,进行这孩子便是他差人从烟花巷里寻到的,出身青楼的母亲不想要她,手下仅用几颗碎银就买下了。 真太子早化了一抔黄土。宫里剩下的不过是狸猫,长治帝费尽心思换回儿子,得到的却是另一只狸猫,所有人都被耍得团团转,实在有趣。 季瑜笑出了声。归来时正值雨水节气,沽川夜里落了小雨。司珹站在游廊下,仰面去接时,才发现其间仍零星夹着雪粒。 冬春更替,庭中满是白梅细香。戚川在他身后恭敬道:“主子。” 司珹转过身去,霎那两世交织,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你叫我什么?”对方起先吻得急,来势汹汹地撬开了唇齿,迫使二人口津相淆。司珹喉结滑动,在挣扎中溢出喘。 他睫毛发颤,无力地推着季邈,含糊地指责:“要,要睡了,怎么还……” 他话没落尽,舌就被季邈缠得更紧,吻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吻,对方简直是在吮吸。好似他是什么能够解醉清明的良药,哪怕彼此都知道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不是要你自己么?”季邈呼吸缭乱,衔着人恶劣地问,“不是折玉自己想要?” 什么?腊月十五午后,沽川城中没落雪,一时放了晴。 晨起时候,温宴就出门,赶了趟南边年集早市。他与卫蛰俱抱满东西回府后,细细给自己置办的年节小礼分好类,又一一送去每人住处,就连乌鸾也收到了爪鞘,以防冻伤。 乌鸾从司珹怀里跳下来,抻开指爪,有些不习惯地在雪地间拓梅印,可到底没啄掉爪鞘,还蹭了蹭温宴裤脚。 司珹终于腾出空手来接礼。温宴赠予季邈的是几条新缑绳,给司珹的东西就多了,玉佩头簪,腰封香囊,叮叮当当塞了司珹满怀。 “你小子怎么这么偏心?”季邈努努嘴,问,“怀里不是还有个小布偶吗,如今东西已经送完了,还打算给谁?” 温宴警惕地抱紧,说:“你已经有礼物了,这个是给曾祖的。” 司珹心头猛一揪,和季邈交换了个眼神。 逃出衍都后,大人们十分默契,对尚且年幼的温宴瞒下了温泓的死讯。生死之间隔天堑,这话题太沉重了,不知如何提,也不知稚童会怎么想。 这几月间温宴偶有提到曾祖,都是林清知哄着敷衍过去,司珹季邈频繁奔波,倒是头一遭被当面问及。 温宴没有等到回应,只好兀自继续说下去。 “咱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曾祖呀?”小孩仰着头,问,“等到过年时可以吗?曾祖怎么还在衍都、不来与我们团圆呀?” 他又举了举手中布偶:“这里头缝了决明子,曾祖夜里总是难寐,床边放着这个,总能睡得安稳些。” 庭中有风过,司珹微微眯起眼。他强行捱住心虚,蹲身下来,却只能勉强扯了笑,什么话也说不出。 “先生,”温宴抬手摸摸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眼睛怎么红了?” 季邈揣住小崽子的两腋,将人干脆利落地抱了起来。 “廊下太冷了,”季邈道,“先生不耐寒,让他先回屋去歇息好不好?你想问什么,由小叔告诉你。” 他说着,就往远处走了走。怀中的温宴沉默须臾,终于低落地问:“小叔,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曾祖了?” 季邈低头,问:“为什么这样说?” “有些日子吃饭时,桌上会为特意留出空位,但从前没有这样过。”温宴说,“另外,咱们离开衍都当晚,我把信给父亲母亲,他俩也都红了眼。” 季邈轻声问:“曾祖给小宴的信里,写了什么?” 温宴想了想:“曾祖说,他要暂且与我们分别一段时间,叮嘱我好好吃饭习字。又说他将裁下院中紫藤最长韧的一条,为我做新笔架,叫我不要告诉小舅和父亲,因为笔架只够做一个。” “除此之外,曾祖还说,待我背熟《千家诗》,待宿州厚雪过膝时,我们就能再相见。”温宴说,“我近来勤奋背诗,已经全部记完了。宿州冬日雪从前下不了这样大,但沽川的雪已经能及腰。” “可是为什么,还没能见到曾祖呢?” “等待有时需要更耐心些。”季邈柔声说,“小叔向你保证,等到紫藤再开时,我们就能回衍都温宅。届时小叔陪着你,一块儿去取新笔架,好不好?” 他蹭蹭温宴的脑袋:“其实只要想念在,曾祖就从未与我们分开。” 温宴似懂非懂,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他从季邈怀中挣扎下来,没有忘记带走那只虎头布偶。 司珹恍惚间觉得不对劲,却又觉得似乎没问题,他今晚没法再好好思考,疑问就化作了苦恼。这苦恼牵着他,叫他能在分开的间隙,软绵绵摸到季邈的眉眼。 “我要你?”司珹手指漫无目的地滑动,又轻又潮、似懂非懂地呢喃道,“我要你……” 他喝了酒,呼吸浊,指尖也发烫,摩挲过处像是燎着小火舌,摸得季邈有些受不了。 可此般情形实在可遇不可求,季邈耐着性子,低声问:“折玉要谁?” 地龙烧得旺,二人俱出了点汗,司珹仰睁的眼都有些湿|漉漉,他觉得热,还有些难耐,没忍住屈指勾开衣襟,偏头要躲避,却被季邈托着脸挪回来。 “我是谁?” 司珹目眩神迷,隐忍地呼吸着,他重新被迫直面这张脸。 季邈的脸,前世的脸,寻洲的脸。 还有对方眼眸中的,属于“司珹”的、如今的他自己。 “我要季邈。”司珹痴痴地说,“只要季邈。” 说话间季邈手指滑过他眼尾鼻尖,又轻柔摸过唇珠,司珹话刚落,对方指腹就碾过他唇。司珹微微张着嘴,鬼使神差般探出舌尖,舔了一下。 季邈呼吸骤粗了。 下一瞬,原本想往下的手改换方向,往司珹口齿间去。舌软烫,被带着薄茧的指腹这么一搅|弄,就连呜声都显得可怜。 司珹骤然仰高了脸,可喉结方才滑了两下,就被欺身其上的季邈咬住了,连后颈都被另一手揉到。 ——这是个全然禁|锢,全面侵|略的姿势。 “主子。”戚川说,“是将军吩咐这样叫的。沙盘已备好,已差李十一遣人去邀诸位大人,主子可先进屋,外头冷。” 司珹绕过屏风,盯着沙盘看了片刻,抬眼就见季邈解着臂缚跨门而入。 司珹说:“跑得这样急,累着了吗?” 季邈抱住他狠狠吸了一口气,继而方才不舍又克制地松开,说:“不累。” 他刚从沽川东南三十里外的云渡驿急奔回来,是与应伯年前后脚进屋的,继而文臣与武将们都陆续来齐了,满满当当坐了一屋,众人围桌而坐。 季邈与司珹并身,面对一屋子尊长,连说悄悄话的机会都没了。前者桌下捏了捏司珹小指,同时咳嗽一声,说。 “应将军先讲吧。” 应伯年应声颔首,先启话头。 “朝廷几乎调动了全部可用兵力。”应伯年说,“大军集结,主要自西北赶回,此外各州守备军几乎被掏空,参差不齐地自八方而来,主要精锐还是那两万禁军。此外带着打头阵的,除却禁军总督外,还有北镇抚司陆承平。” “陆承平?”司珹说,“长治帝将锦衣卫都遣来了,当真背水一战。” “是。”季邈说,“局势发展至此,想必他自己也已经很清楚。此战胜则生,不胜则亡,再无可避。” “但这场仗依旧不算好打。”应伯年说,“雾隐山地势复杂,行路者尚且易迷失云雾,遑论其中作战?可禁军常年巡梭衍都城四方,远比我们更加熟悉这片战场。” “不知方家那几个蠢货何时能发现,”季瑜说,“走吧,咱们先找地方暂避。待城破后,尽快同父亲汇合。” 汤禾应了声,有几分心虚地瞥向窗外,可季瑜沉静在愚戏后的欢愉里,全然没有留意。 目光尽处楼阙残缺,白昼已临,衍都城中却只有兵戈与炮响。 倏忽万籁俱寂。 枯瘦的帝王登上东南城墙,望见了晨曦中的肃远军。他身侧的宁王两股战战,被侍卫强行压着同行。 “父皇、父皇!” 长治帝没有理他。 “季明远!”长治帝喝道,“尔食大景厚禄数十载,可还记得先帝临终遗言?朕有何处对不起你!” 一番话后是死寂,肃远王季明远坐在马上,头戴铁盔,却一言不发,甚至微微垂着脑袋,像是困倦。 长治帝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乌鸾听不懂这话里的隐意,但被抚摸过的颈羽很服帖,它又朝司珹胸前拱了拱。 季邈舌尖抵着犬齿,嗤声道:“他让我关的你,蠢鸟。” 司珹仍看着乌鸾,若有所思地说:“哦。他这会儿倒是能看清了。” 风啸雪卷,寒气灌了满屋。不待司珹动作,季邈便猛地起身去关窗,可就在棱框相合的前一霎,他听见了别院门口传来的嘶喊。 “世子爷,不好了——”府丁跌跌撞撞往里跑,先敲了季邈的卧房,见无人应答,便一狠心推进去。他再出来时,同东南二厢门口的两人一鸟八目相对。 季邈问:“何事如此惊慌?” 府丁就地扑通跪下去,高声呼道:“东边旧城今夜起火,火势遇风失控,全城尽数焚毁!可那城里还住着十余位老苍,眼下族亲哭嚎奔走,四处乱作一团。刚刚王爷得到消息,已策马往旧城去了。” “世子爷,您快、快去看看吧!” 第 26 章 私欲 季邈夜奔而去,司珹随行其后。道上凛风烈烈,二人被雪扑了满身,临到旧城时翻身下马时,才发现许多细絮化不掉,只能破破落落地飘。 那是火中四散的灰烬。 阳寂县衙已来了人,年前卫所入城轮值防火的兵也到齐了,百余人桶桶接力,冰水雪沙尽数被泼进火场中。 阳寂县丞高应官服没穿,乌纱帽也没来得及戴,年过五十的人了,这会儿冷汗涔涔,拱手垂腰在季明远身前,正汇报着什么。 季邈走过去,高应连忙作揖道:“世子。” 季明远没看他,只冷哼一声:“多说无益,早干嘛去了?” 高应声音一哽,擦着额间汗,说:“王爷,这、这实在是防不胜防啊!阳寂入冬干燥,多有荒草枯木,年年我们都警惕着。县衙方圆五里内,巡防的差役泼洒清理从没断过!可谁能想到旧城会起火?这儿都荒废多少年了,住着的仅有十余位苍老,平素也向来不爱走” “高大人,”季邈冷声问,“这十余人,算不得你治下阳寂百姓么?” “世子爷!”高应答道,“这老人家上了年纪,脾气就倔,死活不愿意来新城,我们也不能强逼啊。此事的确是下官疏忽,可下官也有苦难言!” “你有多少苦衷,大可不必同我讲。”季明远皱眉看向火场,冷笑一声,“高大人好大的本事,年节中闹出这种丑事,究竟想将本王置于何种境地?边县失火,事关重大,届时朝廷来人兴师问罪,你也要这么大倒苦水?” 他扬了扬下巴:“我们说好的。” 至于长子一时愚笨,叫监军太监觉出异样,那就是另一笔后日待算的账了。 可是,李程双会信吗? 司珹以茶压住酒劲儿,强撑着看完了信,说:“得加几句话,这信不能叫李程双立刻发现。” “她的亲生儿子因咱们受困衍都,她又同你我并非血亲。”司珹说,“季明远信与不信,不会影响李程双的判断,反过来却未必。” “那么其实也很好说。”季邈再捉起笔,“我一时怯懦,抛却弟弟离开衍都,不知有何颜面再面对夫人,因而如今不过将功补过。夫人待我亦如己出,还望父亲怜惜其爱子之心拳拳,体谅一二,不于尘埃落定前,使其再增挂牵。” 信落完款交给戚川后,季邈回屋里。连他酒劲儿都上涌,司珹更是醉得有些直不起身,已经撑额靠在桌边。季邈回来后探探他脸颊,司珹醉中贪凉,蹭了蹭季邈手背。 季邈将人一把抱起,直接出屋,光明正大回府去了。 司珹在迷蒙里,隐约觉出马车的颠簸,问:“信已经寄出去了么?” “嗯,”季邈说,“明日大军启程,往越州首府沽川去。” “越州常年受到安定侯庇护,其知州陈允懋与巡抚对此深知肚明。咱们动身伊始,应将军的谒帖也会发出,如果陈允懋能够看清形势,便知应当如何选择。” 司珹额上仍浮汗,说:“内战能避则避,为此伤亡毫无意义,又将苦了越州百姓。听闻陈允懋是个清官,越州这样的苦寒地,他却能守二十余年,咱们没必要同其交恶,更不应兵戈相向。” “我知道,”季邈抬手给他揩汗,轻声道,“咱们的恶战在安州。” 司珹嗯一声,闭眼要睡了。 季邈将他揽在怀里,掂量出司珹长回一点肉,心下终于高兴了点。他低头,亲了亲司珹发顶,将细碎的月光也隔绝。 轿帘外鹅絮仍在飘,夜雪无声,千山深匿寒色间。信鸽穿云迭雾至潼山城时,季明远正同副将谈话。 副将与他讨论战况,说是禁军不擅严冬作战,近来胜仗已多了好些,季明远眉头方才稍稍舒展,却又听副将道。 “只是半月前,阳寂牢中跑了个人。” 季明远抬手接了鸽子,寒声问:“谁?” “是个叫裴玉堂的世家子,其幼妹乃是二皇妃。”副将有些不敢同季明远对视,“那家伙压根儿没被缚住手脚,他趁狱卒不备,逮着机会逃出去,现已不知所踪。” “但请王爷放心,往来衍都的全部道路已经封锁,这人形单影只,想必跑不出太远,只是找个地方暂时藏匿罢了,届时依旧能够牵绊裴家人。” “一群废物。”季明远说,“谁看的人?上下层层,自己领罚。” 副将应完是退出去,季明远方才抽出了信笺。 季明远越看,面上的神情就越复杂,临到瞧见“可效犬马”时,脸色方才好看了点。 倒算是季邈识相,没有数典忘祖。这样一来,待其攻克越州后,自己便也可往祁瑞山,同长子军队相汇,如此当下便不再着急南下进军宿州城,而更当首稳潼山,北上劈开新路。 季明远心里总算松快了些。他啜着茶,李程双拨帘而入,笑问道:“什么事情,值得王爷这般高兴?” “这几日战况尚佳,”季明远说,“年节也将至了。整整二十一年,孤终于不再困守阳寂城中,难道不值得高兴么?” 长治帝眯了眯眼,抬手示意禁军放下刀箭。 “我将三皇子交还陛下,而陛下放我离开这是非之地。”季瑜说,“城破后九五至尊的位置轮不上我,它要么属于父亲,要么属于兄长。陛下不必为此忧虑。” 长治帝沉默不语。衍都城中,寒雪飘转。 长治帝坐于金銮殿,其下朝臣皆阒然,无一人敢抬首,无一人敢答话,赤亭传回的军报被丢在地上,被风吹得哗响。 各州守备军不比常年长在北方的东、西两方边境军。渉雪赶路已是不易,许多人还是临时被抓来充军的青丁,冻得几乎握不住刀枪。禁军作为抗击主力,来回奔波连日打仗,许多已经累得不成人形。 遑论这两趟哪里是打仗?主力部队刚到一日,对方就立刻调转阵地直取要害,分明是在愚弄长治帝,挑衅朝廷。众臣皆俯首,等待着君王的怒火。 可是长治帝没有发怒。 长治帝有心挽狂澜,却也知道万般艰辛——他颓然坐在榻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去年九月他让季朗监国,这是多么荒谬、多么晕头的一个决定。 他坐拥河山,本为天下执棋手,却因这一番衅言一次死谏心生忌惮,落错了子。 若当初没有给予季朗监国之责,若他不那么在乎所谓“仁德”之评,那么当初季邈逃往北方时,他就该封锁整个安北府,掘地三尺也将季邈找出来,杀掉他。北境战机黎庶、天家颜面声名,都比不过即将刺破喉咙的尖刃。 一步踏错,便需万万步来弥补。 长治帝有些怅然,他望着殿外雪,像是望着阴沉散落的命运。看不见的苍云里有手向下压,长治帝登时气短胸闷,咳嗽着站起来。 “传朕的令!”长治帝说,“留三万人死守祁瑞山,余下全部十六万兵力集结往安州,抗击东北十一万叛军。此战亦为死战。死国者,为英杰!” 朝臣当时跪倒,然而颂声后,终于有一人鼓足勇气,颤巍巍开了口。 “陛下,”他说,“这、这十六万人里,仅有两万禁军、八万巡南安北两府守备军,余下六万人全是急征青壮。军器局昼夜不休,也只勉强造齐了武器,军甲却远远不够啊!” 朝堂骇然哗变,长治帝也愣了一瞬,随即呵斥道。 “安静!” “出师未捷而气势先衰,像什么话?”他阴沉着脸,默了片刻。 “朕已有对策——户部侍郎韩枫何在?” 远处又有炮声遥响,南城门撑不了这样久,重叠楼阙也称不上阻碍,只是堪堪能够成为逃走的迷瘴——季瑜知道衍都皇宫内有出城密道,这是季朗曾经亲口告诉他的。 “时间不多了。”季瑜面无表情地说,“再不走,三皇子就再无法离开。” 长治帝一咬牙:“朕的儿子呢?” “就在不远处。”季瑜说,“只要我安全,陛下的儿子,自然会被安然无恙地送回。” 他说着,抬脚往南宫外走去,周遭围着的侍卫没有再阻拦,却都满弓对着他,避免他临时耍什么花招。 有一侍卫紧随其后,季瑜却熟视无睹地向前去,见到了朱墙转角处的汤禾,他还看见自己令其带来的几十近卫,终于缓缓勾起了唇角。 汤禾怀中抱着襁褓,小婴儿很安静,像是睡着了。 季瑜将行至转角时,汤禾作出递交的动作,兵侍也缓缓放下弓箭。可就在襁褓刚刚被接过、季瑜将要彻底隐没的瞬间,流矢飚射而来,汤禾立刻要去扑季瑜,却还是晚了一点。 季瑜的右臂被射伤了。 双方登时剑拔弩张,取人的近卫迅速回撤,季瑜转身阴鸷而视,却见长治帝遥遥睨着他,说:“走吧。” 季瑜从这一眼中窥破了长治帝的企图——长治帝同意放他走,可依旧对他怀有最后的戒备,因而并不希望他还有任何登上帝位的可能,那一箭是冲着致他伤残而来,如若没有汤禾的扑挡,箭矢应当会洞穿他的整条大臂。 此箭力道之重,哪怕射歪了,也生生破开衣袖,从他小臂上撕下了皮肉。伤处血涌出来,火辣辣地疼。 季瑜却没发作,只微微一笑,低声呢喃道。 “礼尚往来,陛下。” 声音太轻,长治帝没有听见,季瑜就转身离开了。 近卫抱着孩子迅速回来,长治帝心脏狂跳,他掀开襁褓看了一眼,越看越觉得不过才两个多月,孩子就同自己长得这样像。婴儿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长治帝心中重重一跳,连忙伸手去探鼻息。 还好还好。 虽然很微弱,但孩子到底还活着,应当只是睡熟了。 长治帝缓缓将襁褓交到方知漱手中。 “爱卿从密道走,”长治帝又握着方沛文的手,怆然道,“阁老,朕为天子,当以身殉山河,可天家血脉未曾绝,还请阁老,千万教导太子勿忘勿屈!” 说话间有人急奔而来,满身俱是脏灰血污。禁军残部在渐明的天色中长跪下去,悲声道:“陛下,东南城门摇摇欲坠,想来不出一刻钟,便要扛不住了!臣等护送陛下离开!” “朕不走。” 长治帝起身,在遥远的喧嚣中闭了闭眼。 “带宁王一起,随朕同上东南城墙,为国死守。” 乌鸾掠翅高飞,追云逐日而去,渐渐缩成墨似的一点。那墨向下坠,落到雪原上,就引出了疾驰而归的少年——李十一竭力策马,将近城门时侧目一瞥,同山道间的二人对上了眼。 “小十一,”司珹微微勾唇,“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话讲完李十一已至身前,这少年人勒着绳,唤道:“世子爷!还有司公子,好久不见!” “东西可带到了?”季邈急忙问,“对方有无回音?” “哎哟,我半条命都快跑没了!”李十一说着,自怀中掏出个布袋来。季邈伸手要去拿,却见李十一握得紧,并无交付的意思。 “别着急嘛世子爷,”李十一颠了颠布袋,粲然一笑,“此行山高水远,雪大天寒。奔走着实不易,我可差点就回不来啦。” 季邈神色微变,问:“你什么意思?” 李十一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 “得加钱。” 第 27 章 家书 季邈自县衙出来时,司珹正倚在马边等他。 二人并驾共骑,择小道回王府去。今日阳寂放晴,呼吸中满是冷冽梅香,虬枝切碎了日光,斑驳出一条水波般粼粼的前路。 司珹侧目,问:“那些尸体,仵作可都验过了?” “验过了。”季邈说,“整整十六人无一生还,尽数烧成了焦炭。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许多连卧房都没能迈出去。仵作挨个剖胸验身,死者胸肺中呛满了灰烬。” 一时阒然。 过了会儿,司珹才轻声问:“那纵火犯” “暂时关押在县衙牢房内。”季邈看向他,“我已派朝天阙卫所部下同去看守,不会再有第二个沈万良了。” 司珹微微颔首,道:“现在回别院吗?” 季邈偏头,避过枝稍梅间雪。他怀中自李十一处得来的锦囊随动作落出点穗带,被季邈妥帖地收好,放在靠近心口的地方。 二人心照不宣,打马往院里去。 天还未亮,衍都城已经被迫苏醒。 肃远军在攻东南门,因为这里是衍都防御硬械最薄弱的一处。炮火声响了大半夜,城墙被投石机砸了一波又一波。禁军留守京中的三千兵连忙汇聚此处,几乎将军械库的弩箭与火药搬空了,怎奈肃远军如今比城中兵力多出几倍,人怎么也杀不尽。 城快破了。季明远自战场上退回潼山城后,脸色很不好看。 夜里下起雨夹雪,军医入房中给他上药,将季明远袖子推上去,就见他月前同嵯垣人打斗的伤又崩裂。 季明远沉默不语地看着沙盘,没端药,军医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程双掀帘而入,就见到这一幕,她压下心中不虞,快步至季明远身侧,轻声道:“王爷,身子要紧。” “身子要紧,还是大业要紧?”季明远蹙眉,哼声道,“今日交锋没打出什么名堂,充其量算是平手。可咱们毕竟有地势之优,潼山易守难攻,因而不胜便是败!” “除此之外,半刻前阳寂传来军报,说是嵯垣渡冰人又集结,阳寂留着的那点兵力吃紧,日子也不好过,更别说分调兵力前来支援了。” “阳寂守兵不能轻易动。”李程双说,“王爷若是抛下阳寂,待嵯垣渡冰长驱南下后,便会被两面夹击,处境更加难过。” 她顿了顿,又说:“大业艰辛,妾身也知王爷烦忧。好在妾身母家愿意倾力相助,后勤方面,王爷大可放心。此外今日衍都传回消息,王爷且放心,阿瑜无大碍。” 季明远原本已经端起药碗,闻言眉头舒展片刻,放缓声音说。 “近日吾儿被困重闱,本王常常心忧,幸有夫人在侧宽慰。”季明远迟疑片刻,说,“可我们毕竟同朝廷剑拔弩张,若哪日阿瑜当真落入绝境……” “他是个聪明孩子,晓得如何趋利避害、在深宫中保全自身。”李程双垂着眼,没看季明远,“若那一日当真避无可避。妾身为阿瑜生身母亲,自当拼命相救。” 季明远终于将她揽入怀中,他摸着妻子的额发,却听李程双又道。 “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妾身又希望,无论妾身如何,王爷都不该停下来。”李程双说,“犹豫本身就是弱点。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3],成大业者总得舍弃些什么,但哪怕阿瑜当真去了……” 李程双轻声宽慰道:“大业功成后,陛下也还会再有孩子的[4]。” 城中千万人惶惶,却静得可怕,普通百姓只敢瑟缩屋中收拾行囊。如今城中各处封锁,他们逃不掉,就只能在煎熬中等待,企图趁城破后的混乱谋得一线生机。 皇宫内却喧嚣,臣子们被集中在金銮殿,义愤填膺者有,哭嚎哀恸者有,心如止水者亦有。季朗也匍匐在殿上,后悔自己此前受封时没有坚持早点走,如今想走也难了。他哭了好一阵儿,挨到早朝时辰和朝臣们一起抬眼,龙椅上却没有长治帝。 他再一扭头,内阁首辅方沛文及其长子方知漱也不见了。 季朗心中骤紧,不可思议地找了一圈又一圈,却仍没见着。 人呢?入夜风雪仍肆虐。 两天中打了三场仗,军报八百里加急,凌水闹出的动静,终于叫衍都彻底慌了神。长治帝发了好大的火,要安州汇聚的禁军大部夙夜行军赶来增援,因而沽川的密信一至,季邈便知是时候折返了。 计划终于要进行至关键处。 事实上,凌水相抗的大军已经只剩下空壳。西北肃远军还歇在赤亭与潼山暂时喘息,以为东北边军与钟景晖的队伍帮忙抵挡住攻击,自己只需在猛攻之后助力,一举攻入衍都城中。 却不知假象将破,兵戈将至。 唯一清楚真相的肃远王仍在昏迷。他被收拾战场的千户发现带回,伤情堪称惨不忍睹。人也一直发着高烧,凌水与赤亭的军医看遍了,摇摇头说是危险,不过堪堪吊着命。因而人不得不被送返潼山城,向夫人李程双先递了急报。 收到沽川应伯年来信的当晚,季邈当机立断,携军夜行撤走,第二天清晨禁军再到战场,就只剩下了疮痍空荡的荒漠与河滩。 军队收捡得太干净,战场间连一把刀、一杆枪都没有留下。 禁军队伍试探性摸过凌水,快至赤亭驿时才被拦截。临时得报的肃远军也很懵——禁军越界,将攻赤亭一事,竟然还是世子身边那个叫“司珹”的谋士,亲自寄信提醒的。 司珹好心地告诫他们尽快整装,准备迎敌。 禁军遥望着手忙脚乱的肃远军,肃远军不忍看风尘仆仆的禁军。两方稀里糊涂地打起来,夜里围帐分析战局时方才醒彻。 他娘的,全被耍了! 钟景晖带着一万兵投了季邈,叫许多人疑虑同时,又难免叫肃远军中好些人心生动摇。可仗是不能不打的,谁都不敢退,却又都得各自加急传报回去,衍都距离一千五百里,五十里外的潼山城收到军报时,禁军的鸽子还没翻越祈瑞山。 军报是和季明远一起到潼山的。 李程双亲自来迎接。她风尘仆仆下了轿,连氅衣都没来得及披。信方才捏在手心,她转眼就瞧见了半死不活的丈夫。 李程双两眼一黑,忍着惊怒,下令暂时封锁消息,又将季明远抬回府中,急令最好的军医前来看诊,务必尽全力医治。 季明远被银针扎成刺猬时,李程双守在卧房的太师椅上,已经看完了赤亭传回的军报。 好一个季邈。季邈掼臂而击,他今日臂缚缠得格外好,每一圈都来自昨夜耐心细致的司珹。 阿苏特的蛮力破不开这样稳当周全的保护,他已经齿间咬出了血,瞪着季邈的目光里尽是恨与不甘。 倏忽,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阿苏特偏头,吐掉被季邈砸断的牙齿,恶意地问:“你本应在西北,那么你已经抛弃父亲了吧……你是逃兵,还是叛徒呢?” 他话落,猝然便欲再起再逃,可出乎意料的是,这话竟然没能吓到季邈。季邈在他话未落尽时,便掐实了他的脖子。阿苏特眼珠暴突,十指乱抓、腿脚也胡蹬,可是季邈纹丝不动。 季邈手背青筋已起,他乜着人,俯身凑近一点。 “叛徒,逃兵,训狗的说词只能恐吓家犬。”季邈睨视阿苏特,“天下江山,均为我所能及处。” 阿苏特嗬嗬着,听见自己颈骨隐隐断裂的声音,他口中白沫已翻,季邈却倏忽松了一点力。 阿苏特当即翻身干呕起来,他连再逃的勇气都没来得及重新生出,就听见了寒剑出鞘声。 “你杀过我朝成百上千年轻士兵,那些头颅为你带回荣华了吗?”季邈揪着他领口,森然道。 “阿苏特,该偿命了。” 她在昏光里捏着信纸,心下冷戾地想。 ——季邈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骤然拔腿要往殿外跑,却被守在金銮殿门口的侍卫举刀相拦,说:“宁王殿下,稍安勿躁。” 季朗看着对方的刀,到底将涌到嗓子眼的骂声咽回去,被迫带回大殿中。他在跌坐软蒲团的瞬间,忽然愤懑不平地想。 他父皇该不会自己偷偷跑了吧! 季邈没有逃避,试图和这个全然给予自己的眼神相抗衡。是了,他怎么该忘记司珹的野心? 对方袒露的温驯不过是种伪装,可真决定做些什么的时候,司珹柔软的腹肉轻轻一翻,就能变作冷而锐的鳞,也隐约可见尖利的齿。 此刻注目便是司珹的獠牙,它咬在季邈身上,注入一种曼妙的苦痛。 “太危险了。”季邈试图抵抗,“你体魄不好,身手也欠佳。阳寂往宿州连明城有千里之远,此去危险重重,你一个人怎么行?” “叫人送我去,也是行的。”司珹体贴地说,“等到了连明城,有将军母家温氏庇佑,我便没什么危险可言了。但如今你无从脱身,最合适的人选只有我。我在王府中是个妓子,身份低微,失去了将军偏爱便可脱身离去。没人会挽留我,也无人会在意我。” 他凑近一点,几乎附到了季邈耳边,像说悄悄话一般:“只要将军冷落我、厌弃我,这戏便能骗过所有人,好不好?” 司珹的吐息这样热,呼吸也细密,蛇芯一样往季邈耳朵里钻。后者像是不堪忍受般闭上眼,于是司珹退开一点,等待他循循而诱后的答案—— “不。” 司珹诧然一瞬,微微睁大了眼。 第 28 章 元宵 司珹没想过季邈会拒绝。 他自短暂的茫怔中回神,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听季邈继续说。 “你若以此种方式被逐出王府,此后便再回不来别院了。” 季邈讲话间偏了头,司珹却没动。于是此时此刻,对方的唇几乎擦着他耳廓下颌,滑了过去。 这种似有若无的接触忽然叫季邈心脏骤紧,紧接着是酸胀,和一丝微不可觉的抽痛。 为什么会如此抗拒? 季邈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别离。他久在沙场,经历最多的便是生离死别。出征时振臂高呼的将士,转瞬便倒作血中伏尸,连最后的呜咽都销声匿迹。 别离是季邈不得已而有的知交,他从出生伊始就同它作伴,母亲之死最先叫他体会到这一点。 可怎么到了司珹这里第二日用完早膳,季明远就再带两万兵启程。季邈司珹随行队伍中,万万人夜行寒漠。季明远独自行在最前方,做了队伍的主帅,却将季邈司珹驱至中部,队伍途经处多有疮痍。 军队走了半晌,临黄昏时终于再到凌水外二十里,择地清扫安营。临到一切安置妥当后,天地间最后一缕赤色也尽了。 此夜无星,惟有篝火零星照夜雪。 司珹与季邈同宿一帐,等周遭唯余落雪与遥远鼾声时,方才拨开账帘一角,眺望远空。 季邈为司珹披上氅衣,轻声问:“在想什么?” “想明日那场仗。”司珹说,“我们跟朝廷的兵碰上,得借他们的力,诱季明远入套才行。” “师父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他手上兵不多,只一万出头,但随我们而去后,也够西北军元气大伤了。”季邈摸摸他的脸,“别担心。” 朔风如寒刀,旌旗声烈烈。司珹嗯一声,呢喃道:“寻洲,我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旧梦了。” 前尘散如烟沙,似乎已经成为很渺远的东西。那些曾经困扰司珹、纠葛司珹的血污与哀嚎,被今生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庞所取代了,他得到了这样多前世未能拥有的东西,譬如至亲,又如挚爱。 “明日我们与父亲刀剑相向,便终于能扯破最后一层桎梏。”司珹说,“我要亲自同他讨债。但反目归反目,你我却不能不管不顾,直取他性命。非必要时,你不可出手。” 战报被加急送到暖阁时,兵部、工两部尚书跪着汇禀,首辅方沛文也跟着一块儿听,长治帝却撑手在桌案上,像是睡着了。 临到锦衣卫残兵慌里慌张地逃回闯入殿,猛地磕跪到大理石上,他才缓缓睁开眼。跪者凄声道:“皇上,咱们败了!” 三位朝臣相互对视一眼。方沛文颤颤巍巍跪下去,痛心疾首道:“孽子不孝、家门不幸啊!” 长治帝却没接他的话茬,只问:“雾隐山庄呢?” “名册已经尽数被毁。”锦衣卫哽咽着说,“大火烧遍山庄,就连指挥使也殉职其……” 岂料长治帝倏忽拍案而起,愤慨道:“你是说,东北叛军放火烧了雾隐山庄、十载名册尽数毁于一旦?” 锦衣卫愣了片刻,当即道:“是!东北叛军占据陵乐后,马不停蹄往雾隐山庄去,彼时陆指挥使正在庄中挽救近十年的新册,就同叛军撞了个正着。岂料叛军凶残至此,陆大人也以身殉国了。” “岂有此理!”长治帝喝道,“季邈犯下此等恶行,如何对得起其外祖死前殿上铮言!” 他在这嗓子后猛地咳嗽起来,锦衣卫识时务地退出去,几位重臣连忙劝慰,叫长治帝千万保重龙体。 长治帝被扶回座上,闭目平复了良久,方才凄声说:“朕……沉疴已久,早就重病缠身,时日无多了。” 殿内三人均跪下去,方沛文颤巍巍最后跪地,怆然道:“陛下怎能这般讲?那季邈犯下如是大罪,又怎可做君王?其必为天下人所不容!听闻肃远王近来龟缩军后,亦无主君之勇,甚至要其妻抛头露面。而您如今正值壮年,风波过后,依旧大有可为啊陛下!” “方阁老不必再劝诫。”长治帝勉强一笑,“阁老为我朝鞠躬尽瘁,实乃大忠大义之臣。诸位请放心,若真有城破之日,朕为一国之君,必带小朗自戕于城楼,给忠臣与天下一个交代。” 三人呼声顿挫,皆呼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朕心已定,只是要苦天下百姓无端受此劫难,”长治帝环视三人,缓缓凄声道,“事到如今,朕也毋须再隐瞒。除却小朗外,朕其实还有一子,乃是孟妃所出,为避纷争养于宫外——若国将易主,朕的幼子,便……” “还请陛下放心。”对方似乎是西北肃远王的儿子,名唤季邈。景人的名字毫无美感,不受扎雅[2]庇佑,阿苏特不喜欢。 三年过去,阿苏特已经快要忘却那场耻辱。 因而此刻,他虽然险些落了马,也只将其当做一时意外。他很快重新坐起来,握紧了两把弯刀。 “大景无人了么?”阿苏特通汉话,他睨视着季邈,有些生涩地说,“派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来?” 鄂源人生来强壮威猛,季邈仍就同他差不多高,双方在剑拔弩张中对视。少年将军闻言眯了眯眼,倏忽嗤笑一声。 “我记得你,”季邈说,“阿苏特,手下败将。” 阿苏特瞳孔骤然紧缩,惊道:“不可能!” 双方几乎同时暴起,钢刃擦枪过,砸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嚓响,阿苏特双刀齐砍,可季邈架着他,叫他难以再逼近。 阿苏特陡然产生一种被戏耍的愤怒,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下压,刃尖一寸寸逼近季邈的眼。 “你休想骗我,”阿苏特愤怒道,“那人是西北王的儿子——我了解景人,你们的皇帝拽着狗链,将所有景人都拴在各自的土地上,亲王的儿子尤其如此。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雪刃离季邈眼珠只余堪堪一寸时,季邈不退反进、骤然发力,阿苏特不防,被对方直直掀下了马背,他连弯刀都差点脱手,勉强攥住时,发现自己的虎口已经被撕裂了。 这是怎样可怖的力气! 他骇然仰首望向季邈,就在瞬间被长枪抵住了咽喉。季邈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单手摘掉头盔,森然一笑。 “三年前,你就用这样的招数对付我。”季邈说,“过去这样久,你怎么毫无长进?” 冷风肆虐,卷来战场间浓重的血腥。周遭四处都在搏杀,两军彼此牵制,无人能赶来营救阿苏特。他刹那头皮发麻,可战场经验到底丰富,在生死一线的逼仄间,猛然甩出了自己的弯刀。 季邈瞬间旋枪而挡,他动作太迅速,将两柄弯刀都震飞出去,刀背斜掼插入泥中,阿苏特趁机要上马遁离。可惜季邈压根儿没给他这个机会,长枪横扫过,兀立战马扑倒前栽,彻底斩断了阿苏特的退路。 阿苏特红了眼,咆哮间扑向季邈:“我杀了你!” 长治帝终于阖上眼,抬首示意自己乏了。待几人退出后,他望着窗外雨,看夜幕下阴晦的白玉阶。二十六年前他从缓缓攀阶而上,也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可景和帝留给他的盛世只是表象,他做了盛世之君,发现盛世下真正挥斥的并非自己。 灭世家是错吗? 简家远比天家还要了解大景,那么简开霁入朝为官,不是野心又是什么?国之忧患当除尽,这难道也有错么? 长治帝不觉得。 他不相信表面的风平浪静。他的亲弟弟远守阳寂二十年,还不是没被磨平野心?那表侄季邈九岁入宫时便同自己不亲近,后来果然随他父亲,叛臣养出来的只会是叛臣。 可他本应是明君! 他从景和帝手中接过这江山,从来对其殚精竭虑,那温泓凭什么敢说后人不会记得他的功绩!若城破之日他以身相殉,叫万万人得见,那么就算江山易主,新皇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不敢抹去他的大义。 继而佳话传世、幼子将来便可借势再夺江山。他之身死只是一时的失败,一时的退让——只要他还有子嗣,只要他以身相殉!他就能让自己为史书所载、为后世所颂。 季明远与季邈的结局也就能注定。 长治帝呼出一口气,他缓缓起身进了暗室,将世家谱系上的“温泓”二字尽数涂黑了。 这盘棋还没下完,以死警世谁都做得。温泓,你才会是最后的输家。 长治帝缓缓笑出了声。 苍宿相隔千里,纵使日夜奔行,至连明城时也入了二月。宿州近西南,此刻已是早春,白玉兰花开满城,过处小风也清幽。 司珹与李十一寻了间客栈修整半日,二人抵达温府宅院外时,这里的一切都同前世别无二致。 可又实在久违了。 温府门外柳絮四下飘,轻盈若羽毛,司珹安安静静地仰首,恍惚坠入柔软又纯白的梦。 直至李十一叩响铺首,清脆铜声将他拉回此世,司珹才骤然紧张起来——他眼见着门被打开,眼见着府丁去报,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入目。 他心跳得手脚都酸软,盯着那门缝,片刻也不愿意挪开。 终于。 门缝微微敞大了,有什么人将它从内拉开,似乎是温府管事。可紧接着,鸦青色大袖的一角被吹起,长须白髯也缓缓显露。连明城的风带着玉兰香,轻纵柔软地漫过来,将司珹揽入怀中。 他慌忙低下头,眼眶已浸透了红。 第 29 章 祖父 风过无声,周遭的万物都静谧,一时没人开口。在柳絮沾乱前襟时,司珹听见了苍老的询问。 “小友,你便是司珹么?” 司珹愕然抬首,对上一双苍老却清明的眼,心脏骤然紧缩。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半个字也无法吐露。 眼前拢袖而立的外祖温泓年已逾古稀,鹤发鸡皮,人被罩在衣袍下,几乎只剩一把潇潇骨。他在门前,慈悯地垂视阶上的司珹。 风里满是白玉兰香,司珹看着他,喉结滑动,已在自己掌心掐出了红印。 可他实在讲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姑且算作回应。 “怎的眼红了,”温泓笑道,“你这孩子,竟也有几分多愁善感。折玉,你为吾孙小邈千里奔波、诸多蹉跎,他都已经飞鸽来信,尽数说与我听。” 温泓音未落,竟然主动跨步,缓缓向他走来。 “好孩子,你受苦了。” 二更天,衍都淫雨霏霏。 天色已晦暗,雨雾笼罩着整座皇城,远处朱墙褪了色,分外萧索。季瑜抱膝靠窗而坐,静静望着雨中雾,雾中城。 墙外有脚步声急奔,季瑜眨了眨眼,问:“汤禾,朝廷败了吗?” “昨日明灯时,兵马已入怀州境,不出三日,大军便会至衍都城。”汤禾犹豫一瞬,“公子,孩子几日前高烧,现已没了。” 季瑜闻言微微侧目。除夕夜,四处均里有爆竹声响。 但是热闹均在宫墙外,没能钻进奉极殿里来。季朗坐偏位,心已经凉了大半截。 他在引清宫里禁足整整半月,临到年节当日才被放出来,却仍没有在宫中自由走动的权力。老太监领着他,七弯八绕到了此处,他连坤明殿的台阶都没见着。 ——除夕这顿饭,长治帝竟在专宴皇亲国戚的奉极殿里设下。从前每岁,季朗都是与大哥季琰一起,于坤明殿中共进家宴的。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季朗就算再蠢笨,也已经晓得了。 长治帝绝不会让他当太子。李映连暗中抵达潼山城时,西北已经一连下了几日雪。肃远王季明远的军队与朝廷对峙于苍、瑾二州分界线上,彼此都没有贸然动作。 李映连呵出口热气搓了搓手,又掸掸氅衣上浮雪。他阴沉着一张脸,咬牙拨开帘,钻入了客栈厢房。 包厢内已经有人在等,那人回首间摘掉斗篷,不徐不慢地看向他。 “大哥。” 李映连应声坐下了,他入室内也不脱氅衣,反而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他在瑟缩间打了个寒颤,连忙去啜热茶。咽下后埋怨李程双道:“小妹,你嫁了季明远,近些年里便愈发不客气!有什么事不能在信里商量啊,这千里迢迢的,也是我够心软,否则谁愿意跑这一趟?” 李程双笑了笑。 “若非我嫁了季明远,李家今日又在何处呢?”李程双温声细语地说,“荣华富贵享了这么些年,钱粮皆富足后,兄长怎么说忘就忘了。李氏一族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以为兄长既已上了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李映连神色微变。 李程双却很平静,继续说下去:“今日我叫大哥来不为别的。如今父亲被困衍都,李家缺了主心骨,王爷的供应补给却不能断,其中各环都需得协调好,调度李氏全族予以支持。这事你能不能做好?” “你在给我下令?”李映连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李程双,这种事情怎会轮得到你来与我谈?” “如今父亲在衍都,我便是李家的话事人。往日与李家书信联系的都是季明远,你怎么也叫他来吧!” “我叫他来?”李程双悯然地瞧着他,“大哥,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李映连豁然起身:“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李程双拈着瓷杯看向他,冷声说,“今日你来,无非是因为我在信中点出实情,而你俱怕身败名裂。说什么心软,你软的怕是只有骨头吧?” “李程双!”李映连恨道,“你若是连累李氏全族,便是千古罪人!” “千,古,”李程双嗤笑一声,寒声道,“大业不成你我皆是蝼蚁,千年之后谁还会记得功与过?别说千年,以为李氏没了我,苟延残喘而已,当真还能活过这个百年吗?” “你!你简直大逆不道,有违纲常伦理!你这个不孝女,我要将你……” “行了。”李程双站起身摔碎了杯,随即侍卫推门而入,直接将李映连压倒地上。 “同你说这么多废话,还是我太抬举你了,想着朽木或许也可雕琢。”李程双说,“舟已离岸,没有中途下船的道理。” “今日你太优柔寡断,既然当不了这个家,我来替你当。” 李映连骇道:“你怎敢!” “我怎么不敢?”李程双逼近他,在咫尺之间盯住他,“大哥放心,你还很有用。往来号令依旧由得你发——这般宁死不屈地瞪我做什么?” “好了,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李程双勾着笑,拍拍他的肩,体贴地说,“只是每拒绝一次,我就翘你一片指甲,亦或断你一根脚趾,好不好?” “大哥,你可以选。” 季朗孤零零瘫坐在席间,面前宫人已经摆好酒菜,他却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桌上鹿肉滋滋冒油,季朗瞧着却觉恶心。他在油光的闪烁间,回到了几月前意气风发的宫宴。 彼时罗天大醮典仪刚结束,他被推出群臣中,如梦般踏上了白玉阶。通天路由此启,他变成父皇唯一的儿子,大景江山唯一的选择。因而那夜宴席上,季邈与季瑜也都要听他言语,长治帝也曾给予他脸面——可是为什么,会行至今天这一步。 究竟哪里出了错? “没了,”他说,“可那又怎么样?衍都城破前,长治帝相信他还活着就足够。他如今败局已定,却仍旧没有杀我,也不愿弃城而逃,就是因为有这个孩子在。” 皇子本是最后的筹码。只要长治帝一脉尚未断绝,那么无论登基的是季瑜还是季邈,都有被翻覆的隐患,有着被“肃本清源”的悬忧。如果这个孩子被托孤给某个世家,他也会是最完美的傀儡,是将来无数腥风血雨再起的可能。 就算这个孩子没有死,季瑜也不会让他活到得见生父的那一日。 汤禾沉默良久,应了声是。季邈共司珹下马入宅时,屋内饭食均已备好。瀚宁早寒,这月里能吃的新鲜菜蔬已经不算多,多是些冻物腌货,可满屋人围坐炉边烤火,依旧吃得很开心。 温宴站起来,挨个给家中长辈分发桂花糕,温秉文捱不住好意,也取了一块,说:“近来折玉小邈两头跑,我也重新联络上汝阳,知晓当下朝中情形。今冬瀚宁的军粮快到了,那头岱安在盯,来日大战将至,须得多囤积些。” 他顿了顿,又说:“咱们温家也有钱粮,上月折玉致信雾隐山庄时,我已同步书信主家,叫他们暗中分批转移,再伪作行商入北境。但物资储备量依旧不太够,要是银子足够,就能好办太多。” 季邈司珹对视一眼。 司珹问:“人找着了吗?” 季邈说:“越州境内寻了个七七八八,着道袍的都逮着瞧了瞧,没一张脸对得上。” 这人不好找,因为离开衍都时,宋朝晖给的线索实在太含糊。宋家要瞒着事,不愿意透露过多,只说宋朝雨定然往北去了。人若是不在越州,就只能是安州了。 但安州境内匪患猖獗,又盘踞着长治帝的心腹蒲家,尚不可轻易派人探查。如此一来,宋朝雨的事情就只能暂搁,可百万两银到底诱人,能叫他们放开不少手脚。临到回屋洗完澡,司珹仍惦记这件事。 季瑜抬头望他:“你很了解母亲的动向。” “不是夫人,”汤禾说,“是肃远军。主子如今受困南宫,城破之日方可得救。在此之前,仍需事事谨慎、保全自身。” 季瑜不置可否,汤禾默了片刻,为他端来汤药。 “先前仗责的伤还没好全,主子趁热喝。” “前几日你为我出头,挨了南宫守军的打。”季瑜拨出一只空碗,两药一分为二,“汤禾,这药来之不易,你也喝,能快点好。” 汤禾没犹豫,同季瑜一起端碗饮尽了。不知是否喝得太急,季瑜被呛得咳了两声,却面无表情地又灌了两口。他看着汤禾,舔了舔唇角残液。 “那么我的好兄长,眼下又如何呢?” 季瑜立在别院门口,举了举手中提着的食盒,温然笑道:“母亲亲手做了梅花糕,今日兄长恰巧得空,我便想着拎来同兄长一起尝尝。” 他说着,兀自跨过连门走近了,继续道:“司公子离开后,阿瑜便再难得见兄长这般开心。谁的信能让兄长如此开怀?” 季邈忽然挑眉:“你当真想知道?” 季瑜停在他身前,问:“可以告诉阿瑜吗?” 季邈微微一笑:“你要这样问的话,自然是” 十五岁的少年青袍簪发,天真良善的外表,分明同往日别无二致。他微微仰首,带着一种纯然的无辜,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下一瞬,却听季邈说。 “不可以。” 季瑜愕然而望,瞳孔微微放大了。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季邈就继续讲下去。 “阿瑜,你如今也已经不是小孩子。身体虽弱,却也能够出府走动,不必像儿时那般,日日闷在书房中。”季邈徐徐地说,“就别再对兄长的一切,都这样好奇了吧?” 第 30 章 血亲 季瑜同他对视,竟然没有分毫躲闪。 他迎着季邈的注目,平静地说:“幼时我体弱,出不得府,便素来爱到兄长的别院里来。” “那时兄长曾许诺,什么都可以同阿瑜谈,手足之间本就亲密无间。兄长可还记得么?” 季邈收信抬手,乌鸾自低空俯冲而来,敛翅间带着风,稳稳落在季邈臂上,同他一起看着季瑜。 “过往皆是如此,不知今日怎就惹得兄长不开心,”季瑜拜礼颔首,将那装着梅花糕的食盒往前一递,“但若是兄长不喜欢,阿瑜今后便不再问了。但梅花糕松软可口,还请兄长收下。” 他等着季邈伸手来接,可是过了许久,那食盒仍在自己手里。 季瑜抬首,对上自家兄长的眼睛。“那孟妃已快临盆,”季朗犹疑片刻,“她那孩子……孤原想着处理掉,却又怕行事败露,遭父皇厌弃。可她要是生个女儿还好,若生个男孩,孤这储君之位,当真还能板上钉钉吗?” 季朗忧愁地问:“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不是要同我一起吃吗?夫人亲手做的糕点,自然是要好生品鉴的。”季邈伸手揽上弟弟的肩,语气佻达道,“方才不过玩笑话而已。” “好阿瑜,你该不会当真了吧?”“他已经凭借一己之力逃出阳寂,”季邈看着司珹,“要是裴玉堂足够聪明,能够通过其亲眼所见的越州形势想通个中关窍,他就不会走了。” “那样岂不是更好?”司珹微微一笑,“他留下,就意味着已经权衡利弊、择主而栖。” 季朗奏疏还没处理完,就累得俯趴到桌案上,他心里烦躁,招呼新的贴身太监怀恩进来,叫他去寻艺妓给自己弹琴解忧。 “殿下,”怀恩膝行几步,犹疑着说,“这,这恐怕有失……” 他话没说尽,额角就猛地一痛,被砚台生生砸出了血,季朗的怒斥随即响起。 只一眼。待到敌军方寸大乱时,他再携军直出,乘胜追击。 至于东、西两城门,西城门外有壕沟,东城门外山重叠,均难以把军阵铺展开来,因而守城重械更好起效。待到敌军溃乱后,潜伏山林间的禁军便会如蚁倾巢,将其包围拿下。 薛永昌很满意本次部署。 他已经忍受了好几月帝王怒火与朝堂间的口诛笔伐,此战便要大挫季邈,最好将其生擒。 薛永昌擦亮了佩剑,提刀踏至城墙上。副将倾身至耳侧,向他回报探哨的消息。 叛军果然分了道! 薛永昌心中大喜。孟妃生产当日,衍都落了好大的雪。 正值十月二十一,这时节天寒地冻,玉延宫内外却忙得热火朝天。雪絮过重帷,痛泣与婴儿啼哭声都被扯碎在风里,病榻上的长治帝却似若有所感,缓缓睁开眼,勉强敲响了磬。 “荣慧……” 荣慧连忙奔入殿中,瞧见长治帝后吆喝道:“主子爷,您怎么就坐起来了?当心着凉呐!” “朕还没病到那个程度去!”长治帝咬牙坐直了,却到底没阻止荣慧给他披上厚氅。他低低咳嗽两声,又问:“孟妃,可是今日生产吗?” “是、是!”荣慧连忙埋首,恭敬道,“主子爷放心好了,宫里上上下下,都对这事儿百般上心。两个时辰前孟妃胎动,现在估摸着,报喜的人也该来了。” 说话间,暖阁外头已经来了人,为首者高举托盘,轮值内监一见这架势,连忙慌里慌张地击磬而入,一路滑跪至须弥榻前。 长治帝眼睛一亮,挣扎着要起身,喜道:“可是朕的、朕的儿……” 轮值内监年纪尚小,在察言观色方面还没成精,只想着赶紧将报喜之功揽到自己身上,乃至于直接略过荣慧,就冲入了殿中。 他听见长治帝这般急,不由也大声道:“回禀皇上!孟妃娘娘为我朝诞下了皇长女!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殿内一时死寂,长治帝轰然坐回榻上,喃喃道:“女儿,女儿……” 小内监报了喜,却别说恩赐了,皇上连半分给赏钱的意思都无。他额角冷汗直冒,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可他求助般看向荣慧时,荣慧却看也不看他。只扶稳长治帝,重新坐回榻上。 “陛下乃是一时喜悦、心血上涌。”荣慧说,“你且下去吧。” 小内监连忙连滚带爬地出了殿,可里头的长治帝仍旧未平静。他干枯的五指攥紧被褥,双眼猩红道:“女儿,怎么会是女儿?七月那会儿,太医分明已经相看过多回,说孟妃左脉沉实,分明为阳刚之兆……荣慧!” 长治帝猛地将枕头砸出去,又摔了床头药盏,碎瓷磕在荣慧额头,割出了口。 “这是欺君!朕的儿子定然、定然是被调……” 鲜血顺着荣慧额角往下淌,荣慧却丝毫不觉似的,弯腰捡起长治帝的枕头,又工工整整地放回榻上。 “万岁爷,”荣慧说,“您老别着急,气坏身子可怎么好?奴才这便将稳婆与太医都找来暖阁中,由您亲自问。” 人很快聚集至一处,跪伏中大气都不敢出。长治帝勉强撑住椅背,深吸一口气,他一一问过了,所有人的回答却都很完整。 玉延宫内今日并无旁人进出,宫门专人守着,产房更不必多言。七月看诊的太医发着抖,给出的结论倒同当初记录中并无不同,却只说自己医术不精,甘愿自请死罪,已将额头磕出了血。 长治帝手发着抖,叫所有人都滚。 一切如他所料——想做君王的,有哪个不惜命?他季邈要真勇往无前,在赤亭时便不会携军撤退,避开朝廷大军主力。如今他不得不攻陵乐了,也肯定得挑着个偏门绕打。季邈西北出身,定然不擅山战,那么林中潜伏的禁军,就要让他有来无回。 城墙上旌旗翻飞,天色尚未亮彻,晴日下敌方的军甲竟然已经隐隐折光,行进间亦伴有尘烟。 对方带了燎烟以搅乱视线的火龙车。 薛永昌被驳光与烟雾晃得目眩,距离太远了,他瞧不清地方阵中实况,更看不见城墙下任意一张面孔,于是只能朗声呵道。 “应戍旻!” 没有回应。 大军足有上万人,竟然一丁点杂音也没有。安静又整肃地前行,烟尘铁甲交织着愈来愈近,薛永昌的喊声没能阻止他们,甚至没能让他们放慢脚步。薛永昌蹙着眉,在渐近的距离中又喝一声:“应戍旻!你就非得做乱臣贼子吗?” 没有人理。 他这样愤慨,对方却置若罔闻,身侧的守城军也侧目看他,看得薛永昌脸上有几分挂不住。他心中烦躁,眼见先行队距离陵乐城已不足一里地,终于放弃了劝降。 他在隐约看见云梯时,沉声道:“放箭。” 一声令后,第一波巨箭由床子弩绞射而出。这种大箭威力惊人,盾兵很难防住,缺点是填充起来速度很慢,多人配合下也需半刻钟才可一发。 只要杀死阵营最前方的盾兵,破坏对方防御线,那么先机就算到了手中。 重弩撕裂了风,狠狠钉入尘埃中。薛永昌听见对方阵脚已乱,碰撞与呼声四起,他当即高声道:“弓箭手!” 弓箭手应声而动,架在墙垛间屏息凝神,只待敌方阵型一乱,若有前锋奔出,便当即动手射杀。 一切恰如所料,城下杂响后,战鼓猛地擂动,进而两方号角俱吹响,愈近的尘烟中有身影渐渐清晰,弓兵们立刻满弦而射。 ——却没有听见惨叫声。 方才出阵的先锋队胡乱倒下,薛永昌探身定睛一瞧,方才看清那些全都是草人。上千流矢做了无用功,稻草散下去,终于露出整齐的盾兵,第二波巨弩尚在准备,普通箭镞破不开这样的盾阵。 中计了! 薛永昌呼吸骤然一凝,他本欲再催床子弩,去猛地意识到什么,喊道:“退、退!都离跺口远一点!” 可惜已经来不及,盾兵显露的同时,城下闷声如滚雷,烟云里巨石纷出,猛地砸到北城墙。 轰! 石块接踵而来,砸至各处,有床子弩方才刚架起,就被砸弯了梁,断成了废木。士兵四散躲避落石,一时呼声连连。 司珹的泪就淌了满脸。 前世种种,他俱不敢再追忆,只能深深拜下去,将哽咽都咬在唇齿间,藏进衣袍里,浑身抖得不成样。穿堂风就在此刻拂来,香案细烟听凭风引,轻轻绕至身侧,抚过了司珹眉眼。 “出嫁前澜妹告诉我,”记忆中的温秉文摸着司珹发顶,轻声说,“她日后若有孩子,一定要将他养得顶好。” 白雾袅袅,似有若无地缠裹住他,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才散尽。这是一次全然属于母亲的、穿迭尘世的相拥。 小邈,小邈。 你此去山高水远,逐鹿难为、杀机四伏,你与你呀 千万要当心。 司珹抹净了泪,就再藏不住锋芒。直至被风吹干眉眼后,他方才起身离去。 宿州连明往蓬州长赫,整整六百四十二里。细雨朦胧间山道迢迢,司珹的衣袂翻在风里,佩剑长穗赤红,皓白的腕握得住刀。 他是这苍白天地间,最最鲜活的一抹色。 翻越光宁山,长赫城已在眼前。【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 31 章 赤焰 二月将尽,长赫城白映河水岸遍开桃花,粉灼如云蒸霞蔚。 一行七八人挑了个河边客栈入住。为首的司珹云色直裰,外搭轻纱宽袍,偏生又唇红齿白、身形如鹤,完全是温雅公子打扮。 李十一扮作他贴身书童,其余人均佯作侍卫随从,方才入客栈入宴堂席间,就被凑来上的掌柜照顾得尽心。司珹啜着茶,温声细语地邀掌柜也留下共用,套出不少话。 “哎哟爷,您问赵解元那案子啊?”掌柜的举杯饮尽,道,“多亏当朝太子圣明!储君一到了咱们长赫城,方才十日,那杀人真凶已被缉拿归案,现关押在州府衙门大牢内,等着上押衍都三司会审呢!” 司珹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心思却百转。 大景辽阔,囚犯押解不易,一般地方犯案鲜少押解入京。赵解元此案竟然需要衍都三法司会审,足见长治帝对于此事的重视——可他欲推行新政的决心愈是坚决,世家的反扑打压只会愈重。 长治帝许是老了,他已忘记了为政需面上和气的要旨。季邈那夜洗完澡,酒终于醒得彻底,人也终于落荒而逃。 司珹没拦他,眼见人一言不发踏出了房,正月上旬忙得再难相见。迎神破祭,放生祈福,什么事情季邈都得去,回别院时往往很晚,偶尔深夜叨扰,也稍有点坐立难安。 司珹看在眼里,却没吭声。第二日一更天下了场小雨,入夜后雨停,空气却湿润。温府内石榴花零星掉了几朵,被司珹捡起,放在阁楼扁底小瓷缸中。 他剥开第六颗枇杷时,季邈的话也刚落下。 “昨夜席间闹得这样大,”司珹剥着果肉,说,“二皇子殿下功不可没啊。” 枇杷汁水顺着他指节往下淌,原本半透明的流液,被烛光映照成得微微泛黄。季邈盯着看了须臾,便立刻移开眼,举杯闷了整整一盏茶。 “回头陛下必定会责罚。”季邈还是有点口干舌燥,他边给自己倒新的一杯,边继续说,“昨夜陛下忍了他好几回,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脸都气青了。” “先前我说二皇子必定会倒向方家,如今怕是得再历经一点波折了。”司珹瞧着季邈仰头喝茶的动作,微微愕然道,“你怎么这么渴?” “话讲多了,天也慢慢回温。”季邈默了片刻,问,“一直捏在手里,你那枇杷还吃不吃了?” 司珹将果盘向前推了推,说:“还剩几个,想吃自己拿。” 季邈忍气吞声,一口气揣走了俩。 司珹思忖片刻,继续说下去。 “我先前只当二皇子常年养在深宫,因而在朝政方面多有愚钝。”司珹终于将果肉喂到齿间,微微含糊道,“如今看来,他或许心智上也稍稍有缺。那么他便不会立刻倚靠方家——上月罗天大醮上,是谁先出来举荐了二皇子?” “刑部侍郎谷茂延,”季邈呼出一口气,“他乃新党官员。折玉是觉得,季朗会先同谷茂延私下会面?” “当然。”司珹说,“一朝得势,却无幕僚相伴。人有了地位便想求权求利,二皇子殿下如此心切,怕是早就等不及了吧。” 他话锋一转,看向季邈:“昨晚你同二公子闹得太僵,今夜他必定会来找你讨要说法。时候不早了,且去吧寻洲,你知道该怎么做。” 一切恰如司珹所言,季邈回府后,刚转过御苑偏隅一角,就同游廊下的季瑜撞了个正着。两人囫囵寒暄一番,季瑜便匆匆切入了正题。 他仰头间拢着薄氅,缓声道:“兄长昨夜席间那番话,所求到底为何?” 季邈摩挲着扳指,只问:“过了整整一夜,你都没能想明白?” “我母亲向来视兄长为己出。”季瑜咬字清晰,“兄长不愿唤她母亲,她也从未苛求过。兄长之事她都放在心上,上至生辰胜宴,下至新衣选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她亲自操劳?” “兄长昨夜在席间那般讲话,实在令人寒心。母亲在阳寂若有知,定要掩面泣” “你还不懂么?”季邈猝然出声,打断道,“长治帝已对你我兄弟二人、乃至父亲都起了疑心,昨夜那宴便是试探。” 季瑜蹙眉道:“可是我们怎会有此等狼子野心?” 长治二十五年的立春挨着元宵节,中间仅隔两天。立春时候阳寂复耕,季邈在卫所奔忙整日,第二天终于得闲,放了一日休沐假。 可他人回到王府,却依旧对司珹似躲非躲,后者这回终于没忍住,在别院连廊下堵住了人。 “今日不是休沐么,别扭闹够了没?”司珹蹙着眉开口,“醉一次酒,也值得你记这么多天?” 他今日腰带颜色深,这么抬手挡人,就扯出条更加修身的窄线,明晃晃地惹人瞧。 季邈别过头,只说:“不是因为醉酒。” “那就把心思放回正途,”司珹问,“宋朝雨那边谈得如何了?” “一切妥当。”季邈说,“这两天宋朝雨忙着四处寻仙访迹。元宵节后,他便要启程返回江州,向宋平生说明情况。我这头也吩咐了戚川,阳寂往返花朝城的信鸽已经秘密在训,此事不会告诉府中其他人,前期买酒垫付的钱均从我私库中出。” 他视线再次无意地从司珹腰封上滑过去,卡了一瞬:“你能换个姿势,好好站着么?” “宋家想卖人情,给的价应当够低。”司珹把手放下来,有点莫名其妙。 但他没怎么在意,继续说:“有钱就是好。等第一批酒到了阳寂城,你稍微加价,找个中间人卖出去,赚的钱都攒下来,咱们眼下还穷着。” “我库里朝廷赏赐的金银细软,这些年里没花过。”季邈忍了忍,说,“几百上千人还是养得起的。” “那要是上万人,乃至数十万人呢?”司珹冷静道,“谁知何时就要乱——衍都的信鸽带回了消息,春耕复种,太子南巡队伍已于三日前启程,第一站便是蓬州长赫城。局势瞬息万变,周全点总没错。” “你说到春耕。”季邈忽然道,“我这两日一直在留意各处消息,三大卫所均无异常,阳寂城内市集也无消息。八万斤不是小数目,分散私带种粮也会被各城各驿戍守查出,这粮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运出去,最迟到瞳山就会被发觉。” 两人对视一眼。 司珹转身往房里去:“那种粮就还在阳寂境内,咱们哪儿还没查透?” “城内民宅没处藏,官家私宅查不了,但我估摸着没那个胆子。王府内库面子里子都干干净净,边军三大卫所也摸清了你干嘛去?” 季邈跟他走了两步,后者顿足回头,二人险些又撞到一处。 “跟着我做什么,”司珹说,“赶紧回房换身衣服啊——那嵯垣人覆假面的本事,你也会吧?” 乌鸾掠空俯冲,带来了风声与细雪。它落到季邈肩上时,后者回话道:“当年为了能识破假面学过一点,略通皮毛。” “够用就行,”司珹说,“皮冻我已备好,换完便服就来我房里覆面。待会儿叫戚川支开偏门门房,咱俩偷偷溜出去,再查一遍旧城废墟。” 季邈心思稍动,想通了个中关窍:“城内民宅没法放,可是城外却不一定。你此次想进旧城细勘?” 司珹微微一笑,体贴地说:“我倒是随时得空,将军却要忙里偷闲,快换衣服吧。” 乌鸾扑到檐梁上,它听懂了“城外”二字,一时兴奋不已,可就在展翅欲飞时,又听司珹道。 “哦对了,乌鸾不能去。” 乌鸾歪着脑袋,还没来得及彻底理解这句话,就被季邈伸臂折翅,捉着关进了房里。 “不知那真凶究竟是谁?”司珹推了锭银子过去,眨眨眼说,“听掌柜的意思,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哎哟公子,您也太客气!”那掌柜犹豫间收了钱,附耳道,“嗨,还不是这赵解元秋闱后风头过盛,得罪了城中崔家。这崔家一向同长赫新党不合,崔家的三位公子,连与新党清谈都不屑。” “也不知赵解元究竟同崔家三公子结了什么仇,那位公子行事鲁莽,平日里跋扈惯了,一时气不过,竟然直接半夜上门,将人捅了个对穿!” 司珹想不出。 首船带了开山硝石,便有走火可能难道爆炸真是意外么? 他耳道嗡鸣不止,思绪如乱刀,斩得司珹筋骨发麻。此刻岸上大小官员终于反应过来,上百衙役均哀嚎奔走着尝试灭火救援,百姓却还在奔逃,四下登时乱作一团,人人自顾不暇。 司珹闭了闭目,试图让自己稍稍清醒,可是碎屑火光中水波哗响,竟有一只手直直攀到他脚边岸石! 周遭侍卫立刻拔刀,李十一半挡至司珹身前,那破水之人呸掉口中杂草,连忙抬举双手讨饶道:“大人别误会!小人不过等等?” 这胡子拉碴的男人顶着雪刃凑近一点,微微眯起眼。 他的目光分明咬着司珹。 “嘶司”他皱着眉,艰涩回忆道,“你是司” “你是司成吗?” 第 32 章 潮湿 司珹看着这三十多岁的男人,微微眯起眼。此人虽不修容貌,却身形干练、眼眸清亮,应是不太寻常。 他的指腹已经摩挲到刀鞘,红缨缠指间叩了两叩,没有着急出声应答。 属于司成的记忆中,的确对这张脸有模糊印象。但名字与具体事情,司珹已经俱瞧不清了。 此刻温家侍卫的刀握得稳,眼神却都往他二人身上瞟。 司珹被双方的打量切割着,幸而他依旧站得很稳,只朝李十一轻轻偏了偏头。 “你是何时听闻过我家公子?”李十一立刻惊呼道,“我家公子虽声名在外,可是向来都在他州行商,近来几日才到了蓬州长赫城。哇你这人不能这样吧,怎么还有上赶着硬套近乎的呀?” “你家公子确实一向走南闯北,四处行商。”那人将湿透的头发全捋到脑后,往上爬时自报家门道,“司公子贵人多忘事,你从前还求我薛听松帮过忙呢?真就一点儿不记得了?” “让他上来。”司珹抬手,侍卫们便放下了剑。 “可说到底,世子也是您的亲兄长,血缘关系斩不断,世子又分外看重这一点,十几年中均如是。”汤禾又端了只小碟过来,上头摆了三块酥山糕。 他将点心往前推了推,说:“药凉了会更苦,公子趁热喝完,再吃些甜的压压味儿。” 季瑜啜了一小口,稍显疑惑道:“汤禾,亲缘当真牢不可摧么?” “自然。”汤禾说,“世间关系千万种,但除却血缘与恩情外,其余皆是用利益做纽带。” “利,益。”季瑜缓慢地咀嚼完这两个字,很是纯然地问,“那么汤禾,你这样忠心耿耿地留在我身边,是想获得什么利益呢?” 汤禾当即跪了下去,磕头间掷地有声道:“汤禾从无他想,但求终生随侍左右,以偿主子救命之恩。” 季瑜转动着眼珠缓缓下移,只瞧见汤禾的发顶,他在这瞬间记起了十年前的冬夜。那天父亲季明远得空,牵着他的手在阳寂城中漫步,汤禾就蜷缩在城墙角落里,蓬头跣足,手臂上肉色斑驳,露出来的全是血与泥。 五岁的季瑜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像看一条被剥掉皮的狗。 他进而想到尸体腐烂生蛆的样子,污血若横流一地,白肉黄脂杂陈其间,内脏如果也淌出来,就会 就会像一幅画。 季明远手掌收紧的力道叫他回神,高大的父亲俯下身,好声好气地问他:“小阿瑜,怎么一直盯着这人看?” 季瑜眨了眨眼,他将血腥泥泞的思绪收回去,又拾捡出母亲李程双夜夜附耳的细心嘱咐,于是尽力想象着好孩子应该有的反应,怯生生地说:“阿瑜觉得,他好可怜。” “那小阿瑜想救他么?”季明远望过去,年轻的肃远王眼神锐利,一眼就识别出创伤下紧实的肌理,看出了汤禾功夫不差。 季瑜抿了抿唇,问:“可以救他么?父亲,我想救救他。” “当然。”季明远笑了笑,揉着幼子的脑袋说,“好孩子,若能医得活,他便是你的人了。” 于是汤禾垂着脑袋,像死狗一样被拖回了肃远王府。三月后他又伏地拜在季瑜身前,做了十年间随行的影。而今汤禾同样这般低下头,那高束的冠里横插着发钗,幻化成将他钉死在季瑜身边的长针。 多有趣。户部尚书温秉文退朝回府时,衍都的细雪刚停。云层方被风吹散,隐约见了太阳。他在细碎的天光下摘帽换袍,同夫人元凝一起围炉煮茶。 “开春又得复核近十年的名册了。今日我上朝,催了国子监要学生,可今冬出了那蓬州赵解元一案,学生们群情激奋,说什么也不肯去雾隐山庄当值。”温秉文叹了口气,“朝廷又不给拨款,差事难办啊。” “历年学生去雾隐山庄,没有薪水、无资历记评不说,还得自掏腰包维系吃喝,出入清贫。”元凝为他倒一盏茶,说,“这苦差若不是朝廷硬逼,恐怕从前便无人会去。” “上次核查名册,便是老爷自己掏钱,为学生们改善生活。可上百人大半年的起居也并非小数目,如今那赵解元之死引得众怒,学生们闹得厉害,兴许反倒能促进复核改制,多多少少讨着点钱。” 元凝温声细语地说:“陛下也不想整日耳根不得清净,老爷放宽心,此事或许因祸得福呢。” “若真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温秉文给夫人递一只剥好的蜜桔,“前几日太子已出发南巡,希望那蓬州赵解元之惨案,得以顺利告破。”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这几天得了越州大捷的战报,对安定侯应伯年赞赏有加,连带着精神也好转许多。可西北那边却不大乐观,去岁嵯垣渡冰二族频频来犯,肃远王一人实在应接不暇。听闻我那小侄已挂帅朝天阙,可他至今尚未及冠,方还年少啊。” 元凝放下橘瓣,劝慰说:“老爷何必提起此事,徒增忧伤。此前阿父多次寄信联络,终是无果。听闻那瑾州李氏素来心善,处事又妥帖得体,想来小邈有这样一位继母,应还算好过。” 温秉文揉了揉眉心,只道:“但愿如此。说来夫人,咱们年节留京未归,听闻近来父亲咳疾复发,我寻太医院开了几帖药,你差人及时送去吧。” 正说着,忽然掀帘跑近个家丁,高声呼道:“老爷,刚有信鸽入鸽房,是宿州那边来了家书!” “家书?”温秉文当即起身,面露忧色地拆了信筒,“父亲怎的突然来信,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这” 信笺卷得细,舒张延展间起了风,檐下铃铎清凌凌地响,铜片闪烁着屋外天光。 白纸黑字间,渐渐露出一个完整的“邈”。 原来这就是恩情。 季瑜在苦药味中眨了眨眼,一整天的沉郁困惑终于稍稍得以缓解,继而他温声说:“汤禾,地上凉,你快起来吧。” 汤禾这才起身。季瑜敷衍地喝着药,面色愈发白起来,他揉着小腹,低低咳嗽了两声。 “那些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留在院子里了。”季瑜小声道,“汤禾,这么多人看着,你还能偷偷出府,去给母亲传信吗?” 汤禾颔首:“自然,此乃属下份内之事。只是今日,公子想要报些什么?” “这些锦衣卫来院里,看得实在太仔细。不像护卫,倒像是在查些别的什么。”季瑜说,“年前校场烧得干净,如今两千余人作鸟兽散,倒不必担心定西府衙门能查到什么痕迹。只是太子死得不好,外祖到底受到了牵连。” “皇上应该是起了疑心。”季瑜思忖片刻,“半月前他果然如同母亲所想那般,关心父亲身体是否康健。而眼下,他应是在怀疑太子的真正死因。你且将事情说清,问问母亲接下来如何是好。” 汤禾一滞,随即道:“那么公子独自在京,处境岂不危险?” “我不是一个人啊,”季瑜轻飘飘地说,“府中自有血亲作陪。汤禾,兄长如今也在衍都呢。” “湿淋淋的像什么样子,”司珹温声问,“久别重逢,薛兄怎么跑水里去了?” “我母亲待兄长亦不薄。”季瑜盯着他,面无表情地问,“兄长难道忘了吗?” 季邈抬眼而视,说:“那怎么敢,我可都记得很清楚呢。” “十五岁那年我在沙湮战场受了伤,被箭镞贯穿左肩,幸得夫人深明大义,催着父亲带府医赶来探望,致使他过错了你的生辰宴。” “前年我带兵在朝天阙,深秋时候嵯垣人突围,我与百余残兵共困千霜岭第五峰。捱过三日药尽粮绝,连树皮马鞍都啃了,获救后夫人亲自带你来军营探望,给伤兵们上药又发粮,代我这位统帅安抚得当,彼岁奉为一段佳话。” 季邈迎着季瑜愈发晦暗的眼,从容改换了端正跪姿。 这是他受冠礼那夜的姿势,也同他每次在阁楼中所见到的司珹,别无二致。 “你自幼便习圣贤书,懂儒理明是非,楔文也写得漂亮。父亲久在峰隘峡,这可都是你母亲悉心教导的结果啊。”季邈说,“将来我自当承爵守边,卫我大景西北的界碑。那么你的出路又在何处呢,小阿瑜?” “读书乃是为了明理,”季瑜呼吸有些乱了,他不看长治帝,只同兄长紧紧对视,说,“为晓古今、通事理,分君忧、沿国祚。” “说得好!”季朗倏忽拍掌,笑道,“小郡王心思这般纯良,实属难得。将来便可入朝为官君臣同心,我大景百年清明,盛世何愁啊!” 长治帝倏忽投来注视,季朗骤然被盯,浑身猛地紧绷,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喉间在滑动,想挽回点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再讲不出口。 席间的谈话仍在继续。 “原来如此。我远守边疆,胞弟入朝堂。”季邈的视线由长治帝渐渐滑到季瑜身上,他竟然在这瞬间放柔了语气,面上却依旧冷冽。骤然的割裂感寒风一般划破了季瑜,他在这瞬间,竟然倏忽想到除夕前夜的将军府别院。 那晚风卷夜雪,哥哥的妓子一路随行送他回房。临到拱门游廊前分别时,司珹附着他的耳,像冰冷滑腻的蛇在吐信——此刻蛇信变作了兄长冷戾的目光,竖瞳像猛禽收拢的尖趾,一点点将他禁锢其中。 季瑜耳边嗡鸣一瞬,季邈的话却还没停。 “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1]。”季邈微微一笑,“阿瑜从小体弱多病,上头又有我这个哥哥压着,领不了西北边军。夫人为了你,真可谓煞费苦心啊。” 季瑜愕然失声道:“兄长!”子时三刻,满城寂然。 客栈灯也全灭了。黑暗中有窗支起半扇,窗后的薛听松深吸一口气,方才跃起滚檐而出。他身手灵活,成功躲过了主街上的巡逻夜吏,迅速钻入宵禁后的逼仄小巷中。 巷中雾气氤氲,弥散间难辨方向,空气中的硝石味儿也没散干净。薛听松贴着边屏息凝神,慢吞吞朝里走,他走路时竟然也悄无声息,像是某种夜行的兽。 等到拐过一棵老槐树,推开半掩的破败柴门时,他才呼出一口气,又蹲下来揪了根狗尾巴草,衔嘴里了。 院内破败,杂草丛生。宅子瞧着许久无人居住,可暗色里有人出声,凉飕飕地说。 “你把事情搞砸了。” 院中等候的,竟然是个女人。季邈回首,扫了眼肃远王府的方向。 “从前我总以为季瑜心善温雅,生来就该出入朝堂,延百年国祚。可” 可沈万良宅中密道、旧城中数具焦尸,被揉进幼弟那双无辜的眼里,就将一切都搅成浑色。清澈与平静再不复,暗河里攀出条半透明的水魅,季邈曾以为那透彻意味着良善,可如今他翻起鳃的一角,才发现—— 那漂亮腔室中的内脏,已经尽数腐烂了。 季邈手上不自觉用了力,扳指摩挲得发烫。他沉入被扯豁的真相里,想要继续往下潜,可司珹却在此刻将他捞起。 司珹掌心温凉,他两指搭在季邈扳指上,慰藉似的蹭了蹭。 “太子若薨,他日你我必定衍都重逢。” “寻洲,那里才有你想要赢得的天下。” “这事不能全怪我,”薛听松搓了把脑袋,啧声道,“谁知道那硝石在首船舱肚也有存放?我还当太子惜命,这种东西就该全放在另外两艘啊!谁又能知道巡南府腐败至此,连那装硝石的木箱也能偷工减料?这么一点就全燃,怕是早被虫蛀生了空洞,连我都险些没逃出来。” “今日爆炸死了几十人,上万斤粮落入河道。”那女人说,“这从不在我们计划之中。” “事情已经发生,眼下就是杀了我也没用。”薛听松道,“说到底还是朝廷烂。我以为早在十五年前,你就已经看清了这一点。” “冤有头债有主,何必伤及无辜。”女人抱臂而立,默了许久,才说,“太子尸体我没找到,或许已经炸碎了。如今长赫城中风声鹤唳,你先护好自己,我得走了。近来都不要再行动。” “我的姑奶奶,心可真是软。”薛听松呸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朝她嘟囔道,“不过下次再见面,你这刀就别背了吧?半夜瞧着怪渗人的。” 那墙下阴影中的女子没有再答话。她转身离开时,有片刻浸润进月光,关公刀寒芒闪现,像稍纵即逝的风。 “够了!”出声的是长治帝,他一把掷了筷,面色不虞道,“夜深露重,朕有些乏了。今夜这鹿肉不新鲜,酒也太浊——荣慧。” 殿外时时待命的荣慧立刻拨帘领命,身后随侍宫人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撤着席。 长治帝靠在金丝隐囊,疲倦地摆了摆手。 “今夜这场家宴,便到此为止吧。” 巷中倏忽起了风,垂丝海棠花随风而转,掉到了季邈前襟。 季邈下意识抬眼,他望入细雨,就被鼓动着的白衣一角迷了眼。 “这位将军。” 司珹在私宅二楼榭阁间,探身支出了窗。竹骨折扇挡住他半张脸,可雨丝仍旧沾上他睫毛,小珠粒随着眨眼轻轻晃。 垂扫的眼眸中敛着水波,季邈觉得这一眼远胜雨中海棠。一如对方初见时候的风情百转,却只有细腻沉静,再不见惊惶与无措了。 他此刻只想仰视,同司珹紧紧四目相对。 那楼上的人衣袍素雅,腕色皓白。他在对视中,懒恹恹伸出手,声音轻软又温煦,朝着季邈开口道。 “我的花,落在你身上了。” 第 33 章 海棠 “已经落到怀里的东西,”季邈略微得意地问,“这位公子,难道还指望我还么?” 司珹低垂眼眸,柔声说:“这花我可宝贝得紧。你瞧着仪表堂堂,怎么如此不讲道理?” “落红无主啊。”季邈佻达道,“你要我给,准备拿什么东西来换?” 身侧戚川忽然咳嗽一声,二人均侧目,瞧见了队尾正入巷,瞥到那将掀未掀的轿帘。司珹收回眼,温驯地说:“郎君想要什么呢?不若今夜子时带着花,自己来说,在下楼阁静候。” 后头季瑜探出头时,院墙便只剩下海棠花锦簇了。队伍依旧缓缓行进着,最前面的兄长共副将戚川骑马而行,二人之间并未交谈。 雨声细细,流风绵绵,马蹄车轮俱响在咫尺,干扰掉耳目的判断。 “汤禾,”季瑜偏头问,“方才你有听见兄长和谁讲话么?” “未曾。”汤禾为他披上薄氅,同样探首出去,蹙眉道,“公子,这就是宿州温氏的宅院,温秉文如今任朝中户部尚书,掌户部实权。一旬前,王爷同宿州温太爷取得了联络,想来他也已经致信温秉文。” 季瑜瞧着海棠的蕊,说:“那我可挑着兄长空余之时,一同登门拜访了。” “我瞧世子方才一直低着头,”季朗插话问,“可是还有什么心事吗?” “多谢二殿下关心,倒也没别的。”季邈扶正了杯子,没所谓地说,“就是去岁一直在打仗,突然想起我得空回府时,母亲牌位上的香灰都积着一层了。许是阿瑜身虚体弱,又有咳疾,终究去不得祠堂吧。” 季瑜神色幽微。“长治帝此刻越是觉得李氏可疑,此后便越可能觉得这样明晃晃的可疑才是一种误导,进而反倒将眼睛放在我身上。” “有人搅混了水。”司珹轻声道,“你、我、他,皆已入了池。” “那该怎么办才好?”季邈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前倾间说,“先生教教我吧。” 司珹没答话,他迎着季邈逐渐贴近的目光,微微勾了唇。季邈觉察到这是一种餍足,意味着此刻司珹对他感到满意。 阁楼的窗被叩得严实,再没有了风。元宵热闹,年节最后的缩影俱在今天。入了夜,阳寂城内华灯满溢,季邈与司珹着便服到府外,缘平沙主街慢慢走着。 “今夜过后,宵禁便要重启。再过两日,我也得返回朝天阙了。”季邈说,“二月前后,西北休战期也会过去。不过嵯垣的冬天更加漫长,待他们水草丰沛、膘肥马壮时,已经快到春夏之交。” “今冬雪大,不仅我朝,嵯垣受灾也会同样严重。”司珹温声道,“或许几月后,冻烂的土地依旧泥泞坑洼,边防压力也不如往年那般大。毕竟太子正南巡,须得时时注意蓬州动向。” “若太子当真薨于南巡,”季邈看向他,“那么于礼于亲,我同季瑜都该赴衍都奔丧三月。如今舅舅在朝中任户部尚书,届时去衍都,我可趁机到府中拜访,好生筹谋。” 岂料,司珹摇了摇头。 “太被动了。” 他停在一处彩灯铺前,被重叠灯影模糊掉轮廓。在流转斑斓的街景里,年前渡冰人的突袭、蓬州赵解元的身死,与昨夜大火焚尽的旧城,均走马灯般匆匆而来,交织在浓稠的夜。 不过短短一月,变数便已如此之多。虽知太子南巡必然有异,可司珹再也无法将其同前世重叠相看。 此生诸多变数,李氏各种行动,均是由他引发。 于是他微微仰首看季邈,轻声说:“将军,你我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既然已同宿州温氏取得联络,我们便得尽快派人过去,以期详谈。此举一来为了尽早筹谋,二来宿州毗邻巡南府,同瑾州相接,也便更好观察李氏动向,留意太子队伍。” “你想让谁去?”季邈说,“这种事情太隐秘,咱们身边信得过的寥寥无几。戚川倒是个好人选,可他身为军中副将,突然离开阳寂,必然会引起怀疑。” “除却戚川外,李十一也还算可靠。但他毕竟年少,心智尚且不成熟,此等重任落到他身上,他怎么担得” “将军。”司珹忽然打断季邈,他声音柔软,眼底盈着潋滟的波。他开口,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下去。 “我去呀。” 季邈脑中有什么东西倏忽断裂,下意识道:“不行。” “为什么?”司珹冷然地问,看向季邈的眼神微微眯起。他这样注视人的时候,眼里那种与生俱来的无害表现就被挑破,只淌出冷而浓的,叫人不自觉敬畏的东西。 是野心。 季邈没有逃避,试图和这个全然给予自己的眼神相抗衡。是了,他怎么该忘记司珹的野心? 对方袒露的温驯不过是种伪装,可真决定做些什么的时候,司珹柔软的腹肉轻轻一翻,就能变作冷而锐的鳞,也隐约可见尖利的齿。 季邈倏忽有点热,觉得今日前襟的衣领紧过了头。 他闭了闭目,不再去看司珹那双眼,片刻后他重新睁开,开口问:“你近来所用假面是谁做的?” “我自己呀。”司珹摸了摸下颌贴缝处,问,“怎么样?除了你,应当没有任何人看出端倪。” “很不错,可你是跟谁学的?”季邈随他转过二层小屏风,停在马蹄足矮桌案前,一人坐了只蒲团。 司珹转头望向夕烧,轻声道:“在阳寂时,将军不是替我敷过一次面?” “看一次就学得这样好,”季邈说,“折玉果然聪颖。” 二人坐处正落斗拱间,侧目中视野豁然开朗。十六扇隔窗虽开着,却有半透蝉纱幔垂,阻隔院中视线。这会儿天地赤红,入座间余晖零星落在司珹眉眼发梢,季邈以目相咬,司珹泰然受着,只垂眸,盯住了院中来来往往的人。 “北镇抚司查得差不多了。”司珹说,“将军近来出入须得格外小心。温府夜里暂时不要再去,有事便托暗卫乔装相报。平时里也别太过安份,你正是闯祸的年纪,多少得露出点少年心性给陛下瞧见。” 他默了片刻,继续道:“锦衣卫在府中能待多久,取决于采青阁杀人案的进展。在此期间将军若有要事必须相见,便” “便大张旗鼓,去大理寺闹上一通。”季邈问,“先生,对不对?” 司珹转回脸,那种冷冽的眸间底色被夕烧燎干净了,余下的只有欣然与爱悯。 他就这样落入季邈的眼。在负暄春日的晚风里,二人长久相望,均没有移开视线。 “兄长真是喝醉了。”他起身向长治帝拜一礼,肃然道,“陛下见谅。兄长久在阳寂边军中,近一年又苦守朝天阙,同闲散汉子些待久了。我父兄均是武人,家里便没太多讲究,宴席聚餐也都随意,今晚实在有失礼数。” “寻洲性子率真,倒是更像你们父亲。”长治帝抚掌而笑,“不拘小节才是好儿郎!今夜本就是家宴,血亲之间何须弯弯绕绕勾心斗角,有话直说才最畅快。” “是啊是啊。”季朗连忙插着话,往季邈身上瞟,却在对上那双冷眼后心头猛一跳,仓促收回了目光。 真是奇了怪,季邈怎么长得这样高!同是坐在席间,对方隔桌投来的目光却像在俯瞰,方才那一眼激得季朗脊骨都发凉。恍惚间他好似成了桌上开膛破肚的鹿,季邈的刀剜下他的肉,又敲着他的骨。 这瞬间他福至心灵,自觉彻底理解了季明望与其弟季明远的生疏——原来武人他娘的这么粗鲁! 这种人怎么能同席宴饮?他们得守在风沙里做看门狗才最好,放在身侧只会叫人害怕。 季朗下意识抠住了杯,喉间吞咽了几遭。他原打算闭嘴了,可在看见明黄袖口时,又再度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储君备选、未来天子,众生都合该对他俯首。 季邈又凭什么这般耀武扬威? 这样想着,心底就蹿起一股无名火。 “世子心里还有什么不痛快,干脆全讲出来,发这几通脾气算是什么?”季朗呼吸急促,说,“今日我与父亲俱在,定为你兄弟二人主持公道!” 季邈森然一笑。第二日午后,长赫落了雨。满城斜风潇潇,衙门里外哀恸声不绝于耳。 嚼着蚕豆的小少年回到客栈,善心地分了掌柜一颗。 “我看得可清楚了。”李十一刚回房,关上门便嚷着,“公子,衙役送回来的衣裳就是太子昨天穿的朱紫色。那袍子破破烂烂,都快成炸给蛛网了!” “只有衣服?”司珹问,“可有尸体被抬回?” “尸体在衙门里摆了满满一院子,我瞧那仵作脑袋原本就秃,这下更是要将最后几根毛都揪掉了。”李十一说,“不过嘛,衣服虽然是单独捧进院里来的,但那上头搁着半条胳膊半条腿,断口处皮开肉绽,明显是炸伤。我瞧见那手臂的食指上嵌着枚白玉戒,也已经满是裂纹了。” “太子昨日在船头,食指的确带玉戒。”司珹顿了顿,问,“衙门可是已经确定这是太子的手脚?小十一,你还看见清别的么?” “我想想啊”李十一挠挠脑袋,“似乎无名指关节处有个小肿包?可我不知道那是炸出来的,还是原本就有。” 司珹心下一凝。元宵后第三天,季邈将回朝天阙。司珹收拾好行囊出卧房时,两人隔着长廊,遥遥一扫,便对上了眼。 是日天晴,院内正化雪。枝间融水戚戚沥沥,梅花的香也被打湿了,沁入衣衫。司珹今日着云白色宽袖袍,作文弱公子打扮。他在斑驳的光影里,被早春的风拂乱了颊边发。 季邈则已换了戎装,正是初见那夜的赤戎山文甲。他如今抱着盔,乌鸾落到了一侧肩头。 此月朝朝暮暮,霎那如浮生几梦。 “将军现在便要走了吗?”司珹轻声道,“戚将军的信鸽训得好,李十一也已在驿站等候。待我们抵达连明城,便向将军飞鸽传书。” “如今仍在休战期内,我不急着回朝天阙。”季邈神色微动,他穿过长廊,向东南厢房来,说:“折玉,我送你至城外。” 二人并身同骑过长街,一如初来阳寂那日,暮色中打马入城。 来时天地赤红、虬条覆雪;别时芜泽将褪,柳枝抽芽。 临到驿站二里外,季邈方才勒了马。他在官道间,背对千霜岭苍白的山巅,说:“道阻且长,谨慎为上。” “我有东风作陪,”司珹冁然而笑,“倒是将军,朝天阙战场刀剑无眼,须得当心。” 季邈也笑,他手中马绳缠得愈发紧,喉间也稍有些涩,只最后说:“此行长路漫漫,纵有千里东风” 纵有千里东风,一梦遥眺[2],留下的人却只能挂牵。 “司珹,你要保重。” “好将军,”司珹温驯地说,“来日重逢。” 此句后他不再停留,转身扬了鞭,消失在季邈视线尽头。 太子季琰左手的确有这么个特征,他前世在衍都皇宫时,曾瞧见过不止一次,应是生来骨骼略微有异,却也因此更被奉为君王奇貌。 残肢应是太子的,可为何只有半条胳膊半条腿? 若身体被如此惨烈地炸断,那么今日一事也就绝非太子自导自演。季琰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又遭赤焰灼烧,哪怕侥幸落水,当真还能活下来么? 可能性微乎其微。 “哦对了,除开这个。”李十一说,“公子你让我去打探那薛听松,我试着问过了。这人籍贯实在问不到,但他拢共就在长赫衙门当过六年差,此前好像是从江州泸水镇来的。可我听他开口,也不似西南江宿二州人,官话讲得实在好。” “泸水镇,”司珹默了片刻,说,“小十一,这地方,你从前走镖时去过吗?”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李十一说,“公子,我就是泸水镇人。” 他面上神色有些古怪。 “好啊,”他将指间匕首一拍,吊儿郎当道,“谨遵殿下之命,那我可就说了。” 季瑜咬着唇,见另外三人都坐着,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重新落回座上。 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种局面? 季邈掌心灼然,他终于得以再度摸到这把腰,它还同三月前除夕时候如出一辙。但此时此刻,司珹再不能轻易推开他,甚至再度微微倾压,几乎全然贴着了。 季邈呼吸乱了一瞬,司珹却也在此刻开口。 “我已同祖父舅舅都通了气,”司珹在他耳边轻轻呢喃,吐息漫漶,全往季邈耳道深处钻,“温老那边正同你父亲装傻充愣,舅舅这头也定然不会叫季瑜看出端倪。今夜不会出什么岔子,将军大可放——” 司珹的话戛然而止,倏忽神色一变,瞥眼往下看去。 三月春正盛,二人衣裳都不算厚,被夜露打湿了,就更显出单薄。那逐渐明显的轮廓顶出深色的影,挤压着腹与胯 热意透过来,他们湿掉的外袍没能干,反倒更潮了。 第 34 章 春夜 司珹想往后退,可他脚下石滑泥湿,这会儿树丛中也没有猫了。 他还是下意识地稍稍一挣扎,但季邈反应更迅速,立刻环着那腰收紧手臂,唯恐被外头发现端倪。 碰撞间两人俱是一声闷哼,那东西被这么一挤,存在感更鲜明了。 随即,季邈微微弓起腰,终于将两人紧密相贴的腹胯勉强分开一点点。他迎着司珹的注目,闭了闭眼。 季邈哑着嗓子说:“你别乱动。” 司珹依旧看着他。 季邈叹了口气:“也别再讲话了。” “宋家近来还算安生。”温秉文道,“隔壁院子,我们的人都盯着,汝阳将他弟弟宋朝雨托给了我们照看,他白日里不时过来,倒也是示好的意思。不过那孩子实在太跳脱,我许是上了年纪,实在同他有些聊不来。” “舅舅不必忧虑,”季邈勾了颗樱桃,说,“我的暗卫也跟着他呢,他最近老实着,或许是受到宋朝晖嘱咐,没再瞎蹿了。” 温秉文点点头,又问:“你弟弟的伤,如何了?” “好得七七八八,早就拆线结了痂,如今也断断续续在掉了。”季邈连忙把那樱桃咽下去,小核还含在腮帮子处,“舅舅提醒得及时!昨天清晨宫里来人,说是长治帝唤我们兄弟三日后入宫,设家宴以慰问。” 司珹闻言抬首,同他对视一眼。 季邈吐出小核,又抛了颗枇杷给司珹,挑眉间问:“鸿门宴?” “鸿门宴。”司珹稳稳接住了,他没剥开,在指间摩挲着光滑果皮,轻声道,“这不就来了么?” “小郡王先前做那自损之事,是为在皇上心里埋下种子。”温秉文看着二人,说,“阿邈,两日后你独自入宫,我与折玉俱不在旁侧。小郡王心思折玉看得懂,陛下心思我也还算明白。今夜我们二人俱在,不若就先陪你拟上一拟。” 季邈一怔,随即便听司珹开口。隔天便落了雨,衍都城内阴沉朦胧,阁楼沉寂在暗色里,海棠花的瓣与蕊也垂下来了。 城内潇潇风雨声,大理寺院内却热火朝天,一众仆役官员忙得脚不沾地,宋朝晖坐在桌案前,对着昨夜庞少卿亲自递到他署房内的密诏发愁。 “陛下要大理寺探查肃远王府,”宋朝晖看向司珹,叹了口气,“可这事儿根本无从下手啊。折玉,此事你能不能私下同世子先” “山芋要是不够烫手,怎么能被丢到大人你这里来?”司珹叩上窗,就将雨声都阻隔在外头。 他回首,坦然道:“这事儿我也开不了口。” 宋朝晖深吸一口气,将卷宗翻得哗哗响。季邈偏头,避过枝稍梅间雪。他怀中自李十一处得来的锦囊随动作落出点穗带,被季邈妥帖地收好,放在靠近心口的地方。 二人心照不宣,打马往院里去。 到时已近巳时三刻,两个人都没有要用午膳的意思,索性直接去了司珹寝室的书房。窗户微微支起,只留出条透气的小缝,司珹啜着茶看季邈拆信,天光正落在他后颈,拓开一片柔软的芒。 司珹注视着季邈,捏着茶盏的手不自觉用了力。他分明能够想象那信上大致是怎样关怀的话语,却也跟随季邈一起紧张起来——前世直至外祖去世前,他都尚未能同对方联络哪怕只言片语。 司珹人生前二十年对于外祖浅薄的认知,不过是诘问无果后一遍遍的徘徊、一次次的怅然。 如今他真的做到了,让此世季邈与宿州温氏的命运提前交织,合该是喜悦的,可他却欢欣不起来,反倒心脏酸楚、喉间哽塞。 茶已经饮尽了,司珹却还没放下杯盏。他在怔然里,被纸页轻微的哗响声唤回了神。 “将军已经看完了么,”司珹尽量保持着镇静,问,“信里怎么说?” 出乎他意料的,季邈停顿片刻,竟直接将信笺推了过来。司珹诧然地瞧着那信,说:“这可是将军的家书,我如何” “你曾说自己蒙受我母亲恩惠。”季邈说,“外祖信中多处提及母亲,字字情真意切。他这些年中一直试图同我取得联系,却从来未有回音。此前若没有你,我至今无从得知。” “你牵挂母亲,她若泉下有知,定会有所慰藉。”季邈将信又前推一点,垂眸中道,“我与外祖,自然也不应心怀芥蒂。” 薄而白的一张纸摊在桌上,瞧着那样轻,小风就可以吹走它。司珹拿起来时却觉得如重千钧,他目光垂下去,敢又不敢地落到信上。 “吾孙如晤,吾今终得以此书与汝互诉。吾初作信书时,汝尚为襁褓婴孩;汝得见信书时,吾女已埋骨近二十载。 “吾得汝信,慰喜而泣。提笔作此信时,几度泪下而不能墨,悲恸而不能书,又恐汝盼望,吾心不忍,终以痛言之。 “吾女离家尚年少,其幼时植一梅,现已满庭幽香。疏梅月影迷人眼,吾见之即思,思之则恸。遂聊赠新梅三朵,望汝慰藉于灵堂。 “汝乃吾女骨中骨,肉中肉,必然肖似。吾今已致仕还乡,汝若思之念之,可时时归矣。” 司珹捏着信,骨节已经泛白。季邈想说话,却也一字难言。 倏忽有风入堂,梅香沁鼻,那信也颤得像蝶,蹁跹欲飞一般,引二人视线过窗迭云,遥遥望入晴日远空。 “大人须得找个别的由头,将调查真实目的掩盖过去。”司珹走近一点,问,“眼下有什么案子能用么?” “我正看着,”宋朝晖说,“可是送到我这里来的都是些未破获的陈年旧案,要么缺少线索,要么嫌犯早就不知所踪。且不说无一桩能和肃远王府沾边,老案子翻出来骤然上门,也实在太牵强。” 他话刚落,署门骤然被撞开,大理寺右寺正乌修祺满身雨水地跑进来,官袍已经湿透了。 “宋寺丞!”乌修祺面上堆笑,殷切道,“大人眼下可忙着么?” “我这里卷宗少,比不得其他同僚,”宋朝晖神色自若,问,“不知乌寺正此番前来” “那实在太好不过了!”乌修祺登时喜上眉梢,掏出怀中藏着的卷宗,迅速道,“昨天夜里连安大街的采青阁外又出了命案。死者是京中裴家的小少爷,这位的爹乃是朝中工部左侍郎啊!” “可他死得实在不光彩,人被扒光了衣裳,赤身裸|体地躺在街沟里,后背全被人拆开了,脏腑也流得满地都是啊。啧啧啧,那惨状,吓得鸨母又当场晕了过去。” 司珹捕捉到字眼,问:“又?” “是啊!”乌修祺说,“半月以来,这已经是采青阁发生的第四起凶案了!死者均为十五至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死状凄惨,割喉放血、扒皮抽骨的俱有,手段之残忍娴熟,仅凭一己之力很难完成,此前商讨后,我们认为应当起码有两个人。” “可此前的死者都是阁中妓子,昨夜死的这位却着实有头有脸。” “按理说太子丧期内,青楼玩乐也得暂停,采青阁不可对外营业。”宋朝晖问,“那么这位裴小公子” “秘密入阁,以图淫乐。”乌修祺说,“教坊司已罚了银子,后面涉案的鸨母也得抓来。可眼下除却裴大人的爱子惨死外,凶手也还逍遥法外。如今甚至敢对世族官家子下手,放任他们在京中四处流窜,可不得人心惶惶嘛!” 在乌修祺的唉声叹气间,司珹与宋朝晖对视一眼。 “乌大人。”宋朝晖起身前倾接过卷宗,说,“这个案子,我接了。” “兄长,发什么呆呢?”司珹声音含笑,那颗枇杷被他捏在手心,指腹又蹭了蹭果皮。 季邈神色幽微。“哎呀哎呀,这都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李十一拍拍手,“瞧我这嘴,公子你想问什么?” “泸水镇河运如何?”司珹看着他,“船工水手应属漕军,部分地方也当做军户进行管理,不可无故脱离原籍。泸水镇中,这部分户籍怎么算?” “泸水镇河道纵横密布,家家户户傍水而生,出行也常常划小舟。”李十一想了想,“至于当地漕军户籍我离开家时才六岁,实在记不得了。” “温家侍卫中,派一人往泸水镇。”司珹说,“再留二人在蓬州长赫,盯紧薛听松动向,时时汇报。” “啊?”李十一问,“公子,长赫城不是封锁了么,我们接下来要往哪儿去?” 司珹冷声道:“衍都。” 无论太子是否真的已经死于爆炸,眼下手脚既到了县衙,他便只能是个死人了。 断手断脚者就算还能活,人也没法再看。九五至尊残疾至此,连基本自理都成问题,又遑论处理政务?只好毫无尊严地活在深宫中。 依百年祖训礼教,若还有其他皇嗣,季琰便决计不可能再登上皇位。 退一步来讲,巡南府地方官连残肢真相都不会让长治帝知道。这位帝王平生最在乎体面,连拖着病躯上朝、让臣民瞧见憔悴尚且不愿意。让他知道儿子这般惨状,又让他知道精心培养的嫡长子再做不了帝王,急血攻心之下,气绝身亡都有可能。 倒不如干脆就报太子已死,爆炸之下尸骨无存,反倒避免许多麻烦事。长治帝痛则痛矣,可总能为太子和自己保有最后一点体面,留着最后一丝怀念,再慢慢将目光转向小儿子季朗。 届时找个替罪羊,或者干脆上下统一口径咬死是意外,长赫诸官员再脱袍卸帽请罪,或许保不住自己,却总不至于祸及家人。 人性之前,一国储君同四野流民也许并无区别。天潢贵胄原来也会死,也会在死后被榨干最后的用处,成为维系盛世清明的一块遮羞布。 无论如何,案子定性后,长赫便会解封。消息传到衍都,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均得入京奔丧。 果不其然三日后,长赫城城门开,继而满城缟素、哀声绕梁。巡南府总督李含山协一众蓬州大员脱袍跪拜入京,负罪请辞。 衍都大雨瓢泼,云层重重压迭,抑制不住暖阁内外啜泣。 长治帝季明望年已四十五,得此噩耗,竟生生吐了血,晕迷榻上两日不醒。司礼监掌印太监荣慧伺候着给季明望擦身,临到退出暖阁时,额角全是汗珠。 “老祖宗,”立刻有小太监围过来,以帕为其拭汗,说,“您日夜不离身地服侍皇上,自个儿倒快要累趴下了。” “万岁爷得此噩耗重病不起,我随身侍奉也是理所应当。”荣慧眯眼望着阴沉浓云,在浓重雨水气息间,忽然向小太监招了招手。 小太监立刻弯腰前凑,附耳至他嘴边。分明无从相认,竟也能让他波澜至此。 这瞬间竟然如坠云雾——十九岁的司珹未曾见过的至亲,时隔一世,二十五岁的司珹终于见到了。外祖鬓已霜白,行在阶上,被风与絮相簇拥,司珹终于被连明城的春风彻底浸透,他连忙迎上去,拜首道。 “阁老言重。将军为吾主,为其奔走,乃是我分内之事。” 司珹眼睛红,声音也有些哑,于是慌忙咳道:“风大,方才柳絮迷了眼,让阁老见笑。” 他头埋得更低了,人拜得深,可是不过下一霎那,抱拱的双手就被温泓托住。 掌心粗糙,却宽大温厚,叫司珹再度愣了神。 “我如今已致仕,算不得朝中阁臣了。”温泓说,“何必如此客气?折玉,外头凉,咱们进屋说。” 温府中堂同记忆中无甚区别,只是同他谈心的人由舅舅变作了外祖。李十一领钱暂离,回了客栈。温泓也依旧差人布了满满一桌菜,要为司珹接风洗尘。 “听小邈说,你早年间,曾受过澜妹恩惠。”温泓顿了顿,说,“女儿亦称幺妹,这是我们宿州人的叫法。折玉,你别见怪。” 司珹轻轻摇头,只说:“我知道的。” 温泓同他坐得近,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好几遭,再开口时语气欣然:“你生得这样白净,我第一眼便觉得莫名亲切。眼下细细看过,你竟生得同澜妹有几分相似呐。” 司珹略微侧目,只一眼,他就又将视线收回来,不敢再多对视片刻。他捏着箸,皮与骨俱绷紧,几息后方才说。 “将军生母于我而言,恩同再造。若能有一分像她,也是折玉高攀。” “像,还真是像。”温泓有些沙哑地说,“尤其是眼睛,澜妹也生了这么一双灵动的眼。我那外孙自小没了母亲,如今有你作陪,全心待他,实乃小邈之幸啊。” “温老抬爱。”司珹轻缓道,“从前我在将军身侧,便常听他提起您与母亲。将军一直敬母爱母,不时往祠堂留宿整夜,也从未改过口,唤他人作母亲。” “小邈性格倔,这点也像极了我的澜妹。”温泓叹了声,“他是好孩子,这些年里受了苦,却没一处说理去!我们牵挂他,可怎么也联系不上,说到底,还是我无能啊。” 他白发苍苍,声音沙哑,话未尽,眼中已浮了泪花。 “澜妹若泉下有知,定然也会怪罪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温老怎能这样想?”司珹咬了下舌尖,尽量平静道,“若非刻意阻拦,这些年里绝不应如是。幸而眼下将军已经认清,他托我来连明城,正是为了共商大事。” “前几天小邈飞鸽传信一封,已向我说明大致情形。”温泓冷声道,“那瑾州李氏好大的胆子!暗联通外、豢养私兵,乃至赵解元案,分明意在谋反!三日前太子到蓬州长赫城后,我已派人暗中随行,及时传报。” 他顿一顿,又说:“好孩子,你想做小邈的谋士,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你不清楚当今朝中情形,我说与你听。” “我于年前入秋时致仕,方才归家半年。如今朝堂中,乃是楼、方二家分据。内阁首辅方沛文重用世家、排斥任用新党,以致科举新政滞阻,可惜衍都方家扎根多年,早已没法轻易拔除。” 司珹微微前倾,配合道:“太子此次南下蓬州,却表现出亲近新党的样子。” “那不过是世人所见所听。”温泓说,“我任内阁阁臣二十年,对这位储君再熟悉不过。折玉,你可知他是何出身么?” 司珹颔首,道:“太子生母楼衔月为怀州楼氏女,当今内阁次辅楼怀瑾是其亲舅。” “不错。”温泓点点头,继续讲下去。窗外隐约传来鹧鸪的呜咽,这样安静的雪夜,会将所有动静都放得格外大。 司珹说:“今夜我可是小将军的枕边人。”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缱绻极了。 他又问:“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司珹说这话的期间,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都散下来了,他一手把着季邈的腕骨,一手伸长去捞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季邈一把攥住了。 季邈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说:“那晚是你说的,我们不过两条败犬,一同拴在这煊都。” “关在一块儿而已,你算我哪门子的枕边人?” “原来因着这个生我的气呢,”司珹望着他,整个人都贴近许久,蓦然蒸腾开来的热汽叫季邈本能地退后一步,司珹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说,“云野,长夜漫漫,别总给自己找不快活。” 司珹借着他的身位轻轻一探,手上便够着了那块帕子,他颇为恳切道:“这样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季邈一个字都不愿信。 这人张口就来的本事他早见识过多次了,此刻忽然来这么一出,与其信他良心发现,倒不如信他恶上心头,又要将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说话委实太累了。 季邈憋着点羞恼,他松开司珹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脚尖,说:“夜深了,擦干净早些休息。” 司珹啧了声:“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愿说时你硬要问,愿说时你倒不乐意了。” 司珹似笑非笑瞧着他:“云野,你比司涟还难伺候。如此看来,你俩还真算天造地设。” 季邈哪儿听得了这话,从司珹手里一把扯过帕子,盖在他脑门上,羞赧道:“擦你的头发!” 司珹的笑声从帕子下面传来,稍有些闷,季邈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司珹擦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就这么一间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季邈回头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司珹右眼下小痣。 房间外是岑寂白雪覆盖着的天地,房间里蒸腾着温泉水的热气,下午时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觉地起了意,季邈眼前好似也支上块半透的围屏了,眼前之人他实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风,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风情无限。 烛光也缭绕在这房间里,燃着一线幽微的烟,不知隐入了何处。 这样的夜晚,原本最适合浮生偷闲、共赴春宵。 司珹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司珹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季邈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司珹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季邈,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丧礼期间,衍都一切玩乐均得停了。”荣慧说,“皇上眼下昏着,可二皇子今在何处呢?” 小太监心领神会,拔腿就要去找。 “慢着。”荣慧叫住他,轻声细语道,“这事儿可不是我想起来的,功也落不到你我这等阉人身上。噩耗以来,内阁首辅方大人惦记皇上,可在阁中待了整整两日,衣带都未解呢。你赶紧差人,给方阁老送些吃食去。” 云层间滚着闷雷,衍都天低得似要倾颓。小太监顺势跪倒,应声道:“多谢老祖宗点化!” “伤后在府中,兄长常来别院探望。今夜家宴上,兄长又以枇杷相赠。”司珹温声说,“兄长对阿瑜,实在关切备至。” “客气了不是?” 季邈勾着唇角,佻达一笑间,同侧身人对上了眼。 司珹也站直了身子,此刻咬着玉钗为自己重新绑发,闻言轻飘飘一瞥。 季邈压根儿没看他,却站得更直了一点。 温秉文拍着季邈的肩,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也瞧见了侧立在旁的司珹,终于注意到此刻两个小辈均是满身脏,袍子也皱巴。他拍拍手,便有府丁从长廊下跑出,绕过了屏风。 “差人去烧热水,先带俩孩子各自沐浴更衣,再备好铜锅夜宵,今晚咱们可有得聊。”温秉文转向季邈,含笑道,“阿邈,你可真是得了位顶好的谋士呢。” 府丁应了声,刚要下去,忽听元凝开口。 “老爷明日还得上朝,锅房热水烧得慢,今夜还是快入正题、长话短说吧。”元凝温声说,“两月前受赏,宫里差人来,在后偏院里新修了个温泉池,老爷可是忘了?” “对啊!”温秉文抚掌而笑,“真是忙晕了头,那池子修得漂亮,至今府内却还无人用过。阿邈——” 他看着季邈,说:“分别一月多,你与折玉定然也有许多话想说。为主君者自当礼贤下士、甘苦与共。” “眼下,你便带折玉同去吧。” 第 35 章 温泉 季邈压根儿没法拒绝。 温秉文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将他安在主君之位,又说这是礼贤下士,是古时遗风。他再抗拒,就好像真有点别的什么心思了。 可是,他有么? 季邈忽然不想直面这个问题,他此刻更想知道司珹什么反应,于是侧目去瞧,见到司珹已将挽发的手放下来,这会儿正在取齿间咬着的长钗。 玉白的簪,修长的指,还有齿后红软的舌,舌 季邈猛地偏过头去,就听司珹坦然自若地说。 “既如此,就多谢温大人了。”他再三哽咽,才在高应的又一脚下破罐破摔地说:“已经来不及了!火引燃了三间屋,蹿得半条街都是,小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能逃跑以求苟活。” 司珹忽然问:“那么,你父亲呢?” 那人又是一声悲泣,颤巍巍道:“火太大了,小人实在太害怕,生死关头,也只能先求自保。” “原来如此,”司珹说,“这还真是叫人唏嘘。肯记着元宵灯节,特意前来探望三十里外旧城中老父的大孝子,竟也会不假思索地抛弃至亲、自己逃命。这人世间的情谊果真凉薄。” 寒风卷来灰烬,在场几人均因着这话望向司珹。司珹抬首别开发,在细碎的败絮里,独独对上了季邈的眼。 司珹眼里敛着水波,将温驯与爱慕都袒露出来给人瞧见,他迎着季邈微妙的注视,柔声继续。 “可世间万事,倒也并无绝对。有人临危自保,就有人长情不移。”司珹微微一笑,这句后才扫过众人,“对不住,我陪伴将军诸多时日,有感而发而已,让诸位见笑了。” 这一笑看得季邈又恨又痒。 他听懂了司珹话里的软刀子,可自己也被轻轻割过去,刀尖锋利,皮肉间滑了一遭,留下白而窄的淡痕。 这人却若无其事般,将目光收回去了。 “我早说过妓子误事。”季明远冷声说,“高大人,此事真相究竟如何,倒也不能偏听此人一面之词。你且将人带回县衙,勘验完毕后,再做定论。” 高应连忙称是,转身刚要走,忽听季邈问。 “高大人,城中可还有人生还吗?” “回世子的话。”高应叹了口气,“火势太大,屋焚院毁,哪儿还逃得出来?人都给烧成了木炭,连容貌都再难辨认了。” 季瑜拢着氅衣,不忍听似的,垂下了眼。 “正是年节,死者族亲逢此噩耗,怕是难以接受。”季瑜说,“若需安抚,尽可差衙役来王府寻我,阿瑜愿尽绵薄之力,代肃远王府聊表心意。” 五日后子夜时,石榴枝密密轻摇,挡住了温府中堂隐约可见的烛影。 时至四月,近来蕙风和畅,衍都已入了初夏。丫鬟们铺设好隐囊竹簟[3]完又摆上枇杷樱桃、玫瑰酥糕,挨个斟好茶水后,方才退了出去。 温秉文坐主座,季邈司珹一左一右,季邈先将罗天大醮当日情形讲了讲。 “新党想向季朗示好,却触着了皇上的霉头。”司珹说,“立储之事其实原本毫无争议,奈何长治帝仍旧在伤心,先太子与季朗又对比鲜明,他瞧着也闹心。” “新党急啊。”温秉文啜了口茶,说,“楼家手里有先太子,把持朝政太久了,近十年里能与之分庭抗衡的只有方家。可这些说到底也只是世家内部纷争,新党的立足地又在哪儿?” “好容易见着了曙光,谷茂延就想赶紧往上凑,搏得未来储君的青眼,却到底比不上方沛文。宦海浸淫是得有远虑,可得罪当世之君更是大忌。新党中难道会没人懂得这个道理?可惜他们太散漫,不够团结啊。” “当日内阁次辅曾不害始终未出声。”司珹思忖片刻,道,“他倒是看得明白。新党能成今日之势全仗科举新政,先太子又素来亲近新党,谷茂延怎能如此直戳陛下的心?” “方家的确很是沉得住气,”季邈说,“方阁老那一通话,既安抚了陛下,又为太子规划好了储君之路。与其说方家站队了季朗,倒不如说,方家选择了季朗。” “观朝政协六部,知刑狱晓兵民。阿邈,这些事情你也要做。”温秉文和缓道,“你先前一直在阳寂,后者自不必说,先太子在时也决计比不上你。可你没入过朝堂,不晓得官场之道,如今你在衍都,有什么想不通的便问舅舅,或是致信外祖。” 他话至此,放柔了语气。五日后暖阁内点着香烛,长治帝自内间密室缓步而出,临到书房中响了磬声,荣慧方才挑帘跨槛进去,恭恭敬敬地捧着食盘。 “皇上,您近来寝食难安,奴婢瞧在眼里,心如刀剜啊。”荣慧凄然道,“主子爷吃不下东西,好歹喝了这盅参汤。今晨御膳房刚做好的,您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季明望形销骨立,颓然坐在桌案前,好歹没有推开那盅汤,却也没有拿勺。 “心如刀剜,”季明望喃喃道,“太监没有孩子。荣慧,丧子之痛蚀骨吸髓,你也能懂这种痛么?” 荣慧立马跪下去,哽咽道:“万岁爷便是奴才的天!一举一动皆牵挂,主子,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你说事情怎么这样巧?”季明望拨着汤匙,沉钝地抿了一口汤,“年前楼阁老刚劝住,后脚长赫城就出了大案,朕的儿子因此不得不去,岂料此去一别竟是天人两隔!那硝石爆炸得有多疼?他竟走得、走得这般” 长治帝手抖得握不住勺,溅起的参汤打湿了他的脸。 倏忽间,他猛地扬声:“荣慧,你说!” 哐当一声脆响,琉璃汤盏已然四分五裂,长治帝猛地撑身而起,阴郁地说:“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想杀了朕的儿子?” “陛下!”荣慧骇然失色,跪倒俯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陛下圣明如斯,乃为天下君父,太子亦是贤名在外,谁敢有此等大逆不道之心,必遭万万人唾骂、永生不得超生啊陛下!” 长治帝垂袖闭目,良久之后,他才开口。 “几日前大理寺楼思危去了蓬州取证勘调,如今还未有奏疏回京么?” “昨夜刚到了司礼监,奴婢想着您近来神伤,原打算午后再递。”荣慧立刻往外跑,“奴婢现在便去拿!” 不过半柱香的世间,奏疏便被呈来,摊开在长治帝书桌。荣慧屏息凝神侍奉在侧,忽见长治帝指着了一行字。 “这杀害赵解元的崔三是个莽夫,”长治帝说,“可他父兄不是。” 荣慧随之看过去,配合道:“是,楼寺卿这奏疏写得详尽,说是崔家在长赫也算底蕴深厚,也素来爱同世家结交,曾先后同白、张、李、郑几家交好。” “李家?”长治帝眉头忽的一蹙,问,“这是哪个李家?” “瑾州李氏呀。”荣慧及时回话,“主子爷,这李氏家主,就是月前负罪请辞的巡南府总督李含山。” “李含山,”长治帝低声重复道,“李含山他可是有个小女儿,远嫁到苍州阳寂,做了我那弟弟的续弦?” 荣慧说:“正是。” 太子身亡一事如浪如潮,席卷了整个大景,那巨浪啸卷过去,打得许多人心神惊惧。朝中新党尤其愤恨,怀州楼氏更是一蹶不振、元气大伤。 消息传到阳寂城时,已是二月中旬。 西北边境同样卷着浓云,惊雷炸响间,雪白狮子猫一声惊叫,从李程双怀中挣脱时,留下半根带血的指甲。 李程双面上的愕然丝毫不掩,她同季瑜一起看着侍女连星,怒道:“你说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死于硝石爆炸?” “千真万确啊夫人!”连星连忙跪倒,哽咽道,“太子压根儿没走到伊清县,便出了这样可怕的意外。主家那头也是措不及防,老爷现已负罪入京,只能先请辞自保了。” “父亲乃巡南府五州总督,因太子之死致仕后,何日才能再启用?”李程双恨声道,“大业在即,阿瑜不能缺乏助力——连星,你即刻去寻老爷,让他及时同宿州温氏取得联络。” 连星领命而去,季瑜偏头,问:“母亲,这种时候,我们为何要父亲主动联系兄长母家?” “逐鹿难为,吾儿年幼。”李程双说,“父兄外祖,乃至兄长血亲,均可为你所用、为你铺路。成大业者要懂得借力,亦应懂得示弱藏锋,你知不知道这个道理?” “我明白了。”季瑜微微颔首,说,“太子死后,父亲不得离开封地,我便应同兄长一起去衍都奔丧。等到了衍都,阿瑜便该因舟车劳顿,再度生病不出了。” “好阿瑜。”李程双笑着摸过他眼角眉梢,轻声呢喃道,“吾儿懂得隐忍,定能成大事。只是这么些年里,那坏身子的药味道苦,实在委屈你了。” “原是如此。”长治帝忽然道,“朕怎么就忘了这茬?” “朕的那位好弟弟,如今膝下,可是足足有两子啊。” “说起来,折玉寻的药方很有用。”温秉文转向司珹,欣然道,“父亲咳疾好了许多,听闻精气神也很不错。折玉,你近来在大理寺中,可还顺利吗?” 这会儿分明没有风,猫过后灌丛却依旧摇晃,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从黑暗里乱七八糟地爬了出来。 “呸,呸!”司珹默了片刻,说:“温老的意思是,这是在造势?” “是造势。”温泓欣慰道,“为君者,有时便会需要这样的造势。南巡赈灾一事,难道非得太子亲临么?他大可以吩咐巡南府疆吏,由其一一落实。” “太子南巡体大,护卫严密,反倒徒增开销损耗、大动干戈。可太子为了造势,就只能这样做。折玉,他想要得明主之名,但还差了点明主之心——那赈灾粮钱并未先行,而是压携同行太子队伍,日前方才抵达巡南府。” 堂中安静,司珹心中忽然轻了一点。 “你此前同小邈说得很对,此行太子哪怕果真出事,我们也不能出手相救。今日救太子,来日我们便要救不下小邈。”温泓和蔼地说,“孩子,这样一来,你可好受些了?” 司珹看着温泓,彻底懂得了今日谈话的另一层用意。他拱手行了礼,在镇静的表象下,心脏饱胀又酸软地鼓动着。 “现已近黄昏,今日足矣,别的话来日再说。”温泓话题一转,语气冷肃,“此次商谈,小邈竟然派了你来,可以想见那肃远王这些年中对他如何打压!竟叫他连称手心腹也没养出几个,折玉啊。” 他看着司珹,忽然问:“今晚你是不是要同小邈传信?” 司珹一怔,竟在这句后滋生出点坐立难安来。他垂下眼,才小声道:“是。” “好孩子,”温泓抚髯而笑,“我今日初见你,便觉你聪慧,心思定然玲珑。但你怎么偏偏漏掉了这一点?今夜你书信中,可对小邈提点一二。他三月便要及冠,此后大业迢迢,知人善用,乃是他必须学会的第一课。” 司珹心下柔软。他颔首,起身拜别温泓,穿长廊往厢房去,推门入书房后,遥遥瞥见了庭中母亲手植的梅树。 如今梅香已尽,虬枝却生出点新芽,绿嫩极了,俏生生地缀在枝头。小风一吹,说不出的鲜活,司珹盯着那枝桠站了良久,直至暮色四合,方才坐回桌案前。 他心脏像是空了许久,又在夜色梅影中被一点点漫得饱胀。直至落笔时,司珹指尖仍在细微地抖。他折了小笺,又往鸽房中放飞信鸽,注目它扑翅,逐皓白圆月而去。 月正中天,春风长纵千里,催着阳寂快快复苏——待季邈取下鸽腿小筒后,王府别院中的梅树也吐了新芽。他今日恰巧回府处理私务,在同样清疏的月影里,季邈收回遥望的目光。 久违了。 他人还在廊下,就忍不住展开信笺,第一眼便往落款处扫。“司珹”二字跃入眼时,季邈唇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了。 他目光上移,要从头读起。可就在此刻,别院连廊拱门前,倏忽有一人出声。 “兄长。” 季瑜立在别院门口,举了举手中提着的食盒,温然笑道:“母亲亲手做了梅花糕,今日兄长恰巧得空,我便想着拎来同兄长一起尝尝。” 他说着,兀自跨过连门走近了,继续道:“司公子离开后,阿瑜便再难得见兄长这般开心。谁的信能让兄长如此开怀?” 那人着深青色道袍,起身胡乱拍着衣间泥,又抬手扫掉发上草,低头中嘟嘟囔囔道:“哎哟我天,衍都私宅怎么都长得一模一样?哥你这院子忒难找了吧!门口那插销也别得严实,这会儿又宵禁了,敲门保准被夜巡锦衣卫抓走。” “弟弟我也是被逼无奈才翻的墙啊,压坏了花草可赖不到我身上。哦对了,老爹托我给你带句——” 宋朝雨的话在抬首时戛然而止。此刻庭中分明有近十人,却寂寂如同坟场。 “啊哈,真是巧遇。怎么这么多人都、都在呢。”他朝后退了半步,却踩着青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大晚上的,诸位都不睡觉吗?” 第 36 章 酒疯 “宋道长,”季邈似笑非笑地问,“大晚上的,衍都也有仙山可寻吗?” 庭院中夜风簌簌,宋朝雨起身揉着屁股,灰头土脸地说:“哪儿能啊?驴没了,您送我的那匹马也跑丢了,仙家早就无处可寻了。机缘未至,只能再等等咯。” “不过,话又说回来啊世子爷。”宋朝雨拍拍碎叶残花,想往他身边来,又被侍卫的刀拦在了几步外,他却浑然不在意似的,朝司珹也招了招手。 “还有司公子,咱们仨可真是有缘分!祖师爷那话怎么讲来着,有缘千里亦相逢啊!阳寂一别不过两月有余,我家的酒才到阳寂,如今竟就衍都重逢啦。” “的确有缘。”司珹将视线从他拍掉的海棠花上收回,说,“我记得宋道长当时,原本说的是元宵节后再离开阳寂。元宵当日我与将军去客栈寻你送别,却已是人去房空。” “啊哈哈,”宋朝雨扶了扶发钗,干巴道,“家中有事、家中有事嘛——这不我刚回花朝城没多久,就又被老爹发配来了京城?这回咱们衍都相聚,在下定然好好设宴,给二位赔礼道歉!” “宴席暂时不必了吧。太子丧期中,衍都禁玩乐。”季邈话锋一转,状若无意地说,“这一次,怎么无人随行宋二公子身边?” “哎呀,我那侍卫忙着训练家中侍卫,被老爹扣下了。”宋朝雨道,“衍都治安这样好,沿途又多驿站,可雇江湖捕客送行,自然不如边线群山凶险难测。” 二日清晨,肃远王世子肩头顶着鸦鹘,他被猛禽的鹰羽挡住半张脸,没事儿人似的穿廊入院,往季瑜房中去。 绕过屏风到内室窗前时,病榻上的季瑜仍旧低阖着目,唇上稍稍皲了皮,那前胸的伤口也狰狞。 季邈斜扫一眼,汤禾便识相地退下去,走之前跪附到季瑜耳边,轻声道:“公子,世子到了。” 季瑜的眼睫颤起来,他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堪堪能睁开眼,仰面间朝季邈苍白笑道:“兄长。” “在呢,”季邈俯首,问,“伤可好些了么?” 季瑜应声:“多谢兄长关心。”阳寂往衍都一千三百余里,季邈骑马在前,季瑜病弱在轿,前者勒着缰绳抬头,随乌鸾一起望尽远方天色。 翻过祈瑞山便至衍都,这条路他十年前被迫走过,如今再来,已经全然改换了心境。 一切竟然真如司珹所说,太子薨于南巡,死法甚至如此可怖。别说百年大景,再往前千百年间,也鲜少有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可也唯独死法这一点,季邈想不通。 太子之死带来的影响太大,巡南府蓬州上下官员几乎全换了血,连带李含山请辞,瑾州李氏也元气大伤。李氏会做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么? 季邈决计不信。回城道上夜将尽,远方天色已微明。 季邈司珹骑得慢,渐渐落在最后面,二人并肩同行,翻过山口时季邈抬臂,稳稳接住了乌鸾。 “方才旧城前那路数,将军可熟悉吗?”司珹脸颊蹭到鸟羽末梢,说,“沈万良被抓时,也是这般哭天抢地、急于认罪呢。” “回城之后我去趟县衙。”季邈侧目看他,神色不虞,“你觉得他话中存疑、前后矛盾。可你实在太大胆,竟在我父亲面前那般讲话。” “做戏得就做全套。”司珹看回去,轻声说,“谁叫我是你院内养着的妓子,一颗心全系在你身上,不叫你父亲弟弟好好瞧上一瞧,他们怎么肯信?” 季邈挑眉,忽然道。 “怎么不叫我也瞧瞧?” 司珹歪了歪头,问:“你瞧得还少吗?” 晨曦破开云霭,斜落到他眉眼鼻稍,那长睫上铺的全是淡金色,随着眨眼细细颤,浮在玉白的面上,就将呼吸也变成了蛊惑。 季邈忽然喉咙干,觉得自己在旧城里吸了太多余烬,他现在只想喝水。 “还看着我做什么,”司珹轻轻一扫,说,“校场里头现在什么样,咱们可还不清楚。” “我连盯梢的人都没来得及派去,这火就烧起来了。”季邈别过脸,喉间滑动,“灰烬往里头一飘,雪再这么一盖,过几天回暖,什么痕迹也再寻不着。可如今也不能再妄然回去,此事不好办。” “几千私兵如今出了校场,能往哪里藏?”司珹说,“春至而复商,人就能混在形形色色的商队里往外流。往驿站口安插点暗卫做戍守,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你心思玲珑。”季邈再度侧目,道,“人若是往瑾州去” “人若是真往瑾州去,岂不得来全不费工夫?”司珹勾了唇,“要是四下分散作鸟兽散,反倒难追踪了。” 东南城门已近。 阳寂东南门平坦宽阔,浊沧河淌出去,目之所及平野绵延。二人不约而同勒了马,忽然看向彼此。 “夜里二公子什么样,想必你已经看得很清楚。”司珹柔声道,“此前沈家老母去世,亲自探望过的关系,他也能急于撇清。昨夜怎就又善心大发,要帮着慰藉死者族亲?” 季邈攥紧了马绳。 “人心之变不在一朝一夕,这话对他也对你。”司珹看着季邈紧绷的指,呵出口气,“将军,今天放晴了。” 他侧身眺望,就将季邈的视线也带向远方。破晓时候过了,眼下圆日已煊赫,云霭间光箭流泻,浮风穿野。 乌鸾掠翅高飞,追云逐日而去,渐渐缩成墨似的一点。那墨向下坠,落到雪原上,就引出了疾驰而归的少年——李十一竭力策马,将近城门时侧目一瞥,同山道间的二人对上了眼。 “小十一,”司珹微微勾唇,“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话讲完李十一已至身前,这少年人勒着绳,唤道:“世子爷!还有司公子,好久不见!” “东西可带到了?”季邈急忙问,“对方有无回音?” “哎哟,我半条命都快跑没了!”李十一说着,自怀中掏出个布袋来。季邈伸手要去拿,却见李十一握得紧,并无交付的意思。 “别着急嘛世子爷,”李十一颠了颠布袋,粲然一笑,“此行山高水远,雪大天寒。奔走着实不易,我可差点就回不来啦。” 若太子身亡之事并非李氏所为,那就证明一定暗中存在第三股力量。这股势力是敌是友?又究竟会在何时同他产生交集?这些事情均属未知。 谜团接二连三,尽数压在季邈肩上,坠得他心口沉郁。唯一的好消息是,莫约半月前司珹传信,说自己已经动身往衍都去,而今三月将至,自己也终于抵达衍都城门前。 他在细雨中仰首,看衍都威严古朴的城楼。 离别不过一月半,竟能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冬日尽而春草深,衍都此刻遍开垂丝海棠。肃远王府队伍打马过金街时,院楼探出花枝,雨中海棠清幽,半遮半掩地低敛着蕊。 司珹现在何处呢? 季邈不知道。他今日着紧衣劲服,骑在马背上,被细雨打湿了眉眼与宽肩窄腰,萧瑟也难掩少年人的蓬勃。 带着肃远王府的队伍,季邈没法立刻就同司珹相聚。可想念是种很奇怪的东西,越是近在咫尺,人就越是心痒难耐,乃至坐立难安。 近乡情怯如此,久别重逢亦如是。 楼阁私宅在后退,街巷素带也在后退,队伍后面的戚川赶上来,附耳间小声道:“主子,已经派人去户部尚书府联络温大人了。若一切顺利,安顿好之后,明晚便可相见。” 说话间,他们刚好转过金街第二个拐角,准备穿过大员私宅汇聚的景丰巷,到自家京中王府住处,随后再往宫门去。 “此事全权交由你安排。”季邈顿了顿,“再差人私下打听探寻,看看司” 巷中倏忽起了风,垂丝海棠花随风而转,掉到了季邈前襟。 “阿瑜,你也太不小心了些,”季邈说,“身体不好就该在榻上好好待着养病,没事总往屋外跑做什么?你瞧你,不瞎晃不就没这遭罪了么。” 乌鸾不知是否听得太无聊,它偏头,干脆梳理起了自己的羽毛。 季瑜闻言一愣:“我” “但你也别太担心,兄长已经差人细细去查了,就算把这院子翻个底朝天,也一定不让那狗贼全身而退。” “他以为自己将脚印血迹抹得足够干净,可做过的事情便会留下痕迹。”季邈勾了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阿瑜说是不是?” 季瑜攥着被角,已将它揉得有些皱了。 “是,”他轻声道,“阿瑜多谢兄长教诲。近来多风波,兄长也一定保——” 他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不是要同我一起吃吗?夫人亲手做的糕点,自然是要好生品鉴的。”季邈伸手揽上弟弟的肩,语气佻达道,“方才不过玩笑话而已。” “好阿瑜,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季瑜面上的惘然一闪而过,他捏着食盒,几乎是被兄长带入了房中。直至用完糕点回到母亲房中时,依旧有些困惑。 李程双正在茶室,细细舀着肉糜喂猫,那漂亮的狮子猫瞳生异色,见季瑜来,敷衍地喵了一声。 “小阿瑜,步子这样重,心事不轻吧。”李程双头也没抬,她摸了摸猫脑袋,才问,“那糕点,你兄长不喜欢么?” 季瑜脱靴入席,跪坐母亲坐边,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 “母亲,”季瑜说,“为什么从前一贯好使的,今日会不奏效?兄长说我十五岁,已不再是小孩子了。那么我该怎样做才好?” “我们阿瑜十五岁,”李程双微微一笑,道,“的确不应再是小孩子了。娘在你这个年纪,已被父亲筹划着给各家相看。” “他起初想将我嫁给安州蒲氏,做那蒲家家主的侧室,以此更加靠近衍都权力场。可我偏不愿意,娘亲投井前告诉我,我今生若要嫁人,便只可做当家主母,才不至于轻易坠入死局。阿瑜,有些东西你生来没有,就得靠自己去争去谋。” 她一招手,侍女连星便上前,抱走了那还未吃完食的狮子猫。 “弱者无需惧,强者不应违,益者不可罪。争辩打斗是学问,隐忍顺从亦是学问。近些日子,便再也不要去你兄长的院子了。”李程双覆在他手背,说,“小阿瑜,从前娘亲教予我的,今日母亲全部教予你,好不好?” 季瑜抬首,他瞳孔微微放大了,此刻眼中的兴奋远超迷惘,吊诡的猩红色一点点攀上他眼角,像红鲤细密的鳞。 “藏好了,小阿瑜。”李程双点了下他的鼻尖,温温柔柔地说,“你这幅样子,可不能让父兄瞧见呀。” 原本立在季邈肩头梳羽的乌鸾,不知怎的长喙一啄,磕着边缘扯下了季邈颊上什么东西。轻薄半透的一小片,晃悠悠荡在它胸羽前。 季邈立刻伸手去抢,乌鸾却像知道自己闯了祸,竟然丢下皮冻拍着翅膀,灵活地藏到角落里去了。 季瑜看清兄长的脸,倏忽睁大了眼。 他声音轻纵,擦着季邈的耳廓过去,像无从俘获的风。 “你今夜要真跟着喝了,泸水镇的酒后劲这样大,席间就得有两个傻子了。” 这话不知怎的,竟被宋朝雨听入了耳。 这撒酒疯的家伙彻底挣脱哥哥,往季邈司珹这头扑,却又被自己掼倒的圆凳一绊,撅着屁股摔在了季邈脚下。 他脸着地,声音也闷。温时卓和宋朝晖俱要来扶,就听宋朝雨喃喃道。 “江浸月也常说我是傻子,不叫我跟着,可我不是傻子。” 他猛地一抬脖子,就着仰视桌腹的角度,忽然大声质问。 “你俩怎么偷偷手牵手啊!” 第 37 章 螳螂 众人目光皆转过来,岂料片刻寂静后,季邈猛一抬臂,竟然直接连着司珹的手一同带了上来。 两人此刻腕骨相贴、指缝相连,分明应是亲昵的,却又在这样的坦荡下,生出几分微妙的观感。就好像他二人之间并无异样,一切不过是旁观者自作多情。 司珹微微侧目,季邈扫遍席间,最后才同他对上眼,勾了勾唇。 几根贴合的手指随即一点点松开,二人掌心挤着的杯子就“哐当”落到桌上,季邈迎着审视,和司珹一起收回了手。 “这杯子险些掉了。”季邈将自己那只转圈的空杯扶正,若无其事地倒上了茶。 他灌了满满一口,才继续道:“我帮忙挡着而已。今夜大家都有些薰薰然,若是像宋二公子的凳子一般落地,绊着足可就不好了。折玉,你说是不是?” 司珹转眸,目光自季邈滚动的喉间滑了一遭,才温驯地说:“是这个理,多谢世子爷。” 丑时一刻,淫雨霏霏。到皇宫时,衍都的雨仍没停。 白玉石阶上淌着水,荣慧见了肃远王的一双儿子,连忙小跑来打伞。口中唤道:“世子爷,二公子,陛下已在暖阁中等候多时了。” 季邈季瑜二人随他入殿,幄帘一掀,暖阁中静得可怕。长治帝其人并不在正堂,如今大殿空空荡荡,惟有博山炉中白烟细长,袅然飘过铜质仙鹤,又绕白帛几圈,隐匿于紫檀木宽屏后。 季邈瞬间就明白。“高大人,”季邈冷声问,“这十余人,算不得你治下阳寂百姓么?” “世子爷!”高应答道,“这老人家上了年纪,脾气就倔,死活不愿意来新城,我们也不能强逼啊。此事的确是下官疏忽,可下官也有苦难言!” “你有多少苦衷,大可不必同我讲。”季明远皱眉看向火场,冷笑一声,“高大人好大的本事,年节中闹出这种丑事,究竟想将本王置于何种境地?边县失火,事关重大,届时朝廷来人兴师问罪,你也要这么大倒苦水?” 高应当即跪下,连连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眼下火势减小,已得控制。”季邈问,“伤亡如何?走水原因是什么,可有头绪了吗?” 高应慌忙道:“人正救着,事因也正查着!待火一灭尽,衙役们便进去仔细勘验,定然查明缘由,给上头一个交代。” 他讲完便急匆匆往火场跑,过了会儿明火渐暗,终于熄灭。季明远这才转身看向大儿子,刚要开口,倏忽瞧见了他身后几步外的司珹。 “我还当你有多上心,”季明远眯了眯眼,“这时候也不忘将他带来。季邈,除夕那日叮嘱你的话,早忘干净了吧。” 司珹上前两步,颔首道:“旧城失火消息传来,世子立刻奔马赶来,片刻也不敢耽搁。王爷,随行之事全是小人一厢情愿,忧心牵肠。” “你这妓子,倒还真是个痴情种。”季明远话至此,忽然一顿,随即朗声道,“夜间这样冷,阿瑜怎么也来了?” 众人随他话向后看去,停稳的马车间下来个人,季瑜身上狐氅带子都系歪了,急慌慌小跑过来,后头的汤禾瞧着却杖伤未愈,走得稍稍不稳当。 季瑜拜礼道:“父亲,兄长,眼下情形如何?” “明火将灭,已经得控。”季明远放软语气,“你身子不好,这么赶路易染风寒,何必亲自跑这一遭?” “阿瑜放心不下。”季瑜乖顺地说,“这城中老人,我从前都来看望过,多少牵挂着。今夜赶来,也是不忍见其家人焦急垂泪,愿代为祈求平安。” “你就是太心善。”季明远说,“我看汤禾走路仍有异,这样可怎么能好好护着你?回头去寻府医,再给他开几帖药。” 汤禾立刻拜下去:“多谢王爷。” 交谈中奔来了人,高应一脚深一脚浅地跑着,呼道:“王爷!王爷!这纵火之人,已经抓着了!” 后头跟着的衙役揪着个中年男人,一把丢到了地上。此人面黄虚胖,跪地滚了两圈,仓惶抱成了团,忍不住发着抖。 长治帝根本不愿见他与季瑜。 对于一个父亲而言,这实在是人之常情。人过中年,忽然痛失爱子,任世间谁也难以接受。这种时候再见别人的儿子绝非宽慰,而是一种更加漫长细密的苦痛,似被蚁兽啃噬掉血肉。 可是长治帝又不得不见他们,他贵为九五至尊,贵为天下之首,却也要受到祖宗礼法的教化。为君者不仅为人父,更为天下之父,喜怒哀乐都会被无限放大,季明望既然以守礼著称,就必须将这些事情做到无可指摘。 年近花甲的荣慧赔着笑,满脸堆褶道:“劳烦二位小王爷,在此等候片刻。” 他话刚落,罗縠轻纱晃荡间,苍老的声音就飘出来。长治帝声音低沉,说:“带他们进来吧。” 季邈与季瑜方才绕过屏风,入了内堂。 须弥座上的帝王掀眼看他们,他大病初愈,竟瘦得微微脱了相。此刻季明望身着白衣,朝跪下去的二人勉强一笑。 “阿邈,”季明望先看向季邈,说,“十年不见你,竟已长得这么高了。如今冠礼可行了么?” “皇上垂爱,”季邈答道,“我三月底方满二十。但此为小礼,不必拘于片刻须臾。” 长治帝咳嗽两声,荣慧便立刻自内监手中接过盏,亲手奉上了时刻温润的梨汤。长治帝饮尽一盏,方才重新开了口。 “你未到二十,已挂帅朝天阙整整一年,调兵遣将保家卫国,实乃我大景的好儿郎啊。”长治帝垂着眼,慢吞吞地说,“当年,你父亲也是这般少年扬名、声震西北。如今他已在阳寂二十年,身子骨可还硬朗?” “父亲年前受了重伤,现还在反复,不得已常常回府修养。” 开口答话的是季瑜,他拜下去,说,“临行前,父亲还曾托阿瑜帮其寻太医院开几方良药,望陛下成全。” 这话将另外二人的视线都引向他。 “你母亲便是那瑾州李氏女,”长治帝顿了顿,才说,“小阿瑜,原本也已经长这么大了。朕此前,还从未曾见过你。” “陛下抬爱。”季瑜垂着眼,“阿瑜从小多病,幼时体弱不堪行,只好远隔千里遥遥挂念。如今终于得见陛下,实在感慨万千。” 长治帝忽然前倾一点,问:“你感慨什么?” “陛下为万万人君父,深明大义,贯行仁德。”季瑜道,“今春太子为万万人而往,其恩其德,天下共睹。太子虽不幸薨于南巡,然为子仁孝,为臣忠义,为君博爱,也必将感念于万万人之心,为千秋所载。” 长治帝靠回须弥座上,眯着眼道:“你这些年里闭门不出,读了不少圣贤书吧?” “是,”季瑜抬眸,说,“阿瑜读书,乃是为了修身养性,明辨黑白。” “好!好孩子。”长治帝抚掌而笑,“你母亲将你教得实在不错——荣慧。” 荣慧立刻前踏一步,低眉顺眼道:“奴婢在。” “回头差太医院询好病灶,多开几剂良方,快马加鞭寄予肃远王。”长治帝说着,复转向殿下跪着的两人,轻声道,“今日天色已晚,朕身体有恙,改日再同你二人叔侄小聚,互诉衷肠。” 肃远王府院墙上隐隐响了猫叫,很快有黑影跳墙而下,守夜锦衣卫打了个哈欠,瞧见了一只夹尾飞窜的猫。 他小声嘟囔一句,靠着廊柱,微微垂下了脑袋,只觉察到一小阵轻微的穿堂风。 汤禾夜行无声,绕过锦衣卫耳目,已经快步至西北偏院墙根下,他刚一仰首,却对上檐瓦间戚川的脸。 戚川朝他挑眉一笑,问:“这么晚了,汤提督哪儿去啊?” “二公子咳疾又犯,我去给他抓两副药。”汤禾问,“倒是戚将军,大半夜的不睡觉,骑在墙头做什么?” “我失眠啊。”戚川说,“想不通那贼人怎么就进了院,害咱们二公子伤成这样,真是该死!主子气得睡不着,做近卫的自然得陪着。” 汤禾随他视线而望,隐隐瞧见了世子别院间仍亮着的灯。 “不过嘛,”戚川拍拍手,翻身下了墙,说,“抓药就抓药,汤提督翻墙做什么?白天里主子可交代了,王府内外须得封锁,一只鸽子也不许飞出去,你我也都不例外——喏,方子给我吧,我托北镇抚司梁大人帮个忙。” 汤禾下意识去捂:“不必麻烦”两日后,朝天阙下了今春第一场雨。 雨丝绵而细,天地萧瑟,山影朦胧。季邈自校场打马回卫所时,便见一人立在雨中,走近看时,才发现竟是季明远。 “父亲,”季邈翻身下马,抱着剑说,“今日怎么得空,从峰隘峡来朝天” 音未落,雨珠便被拳风冲散,季邈毫无防备,勉强侧身躲过第一式,季明远的第二拳便倏地袭来。 季邈挑眉,劈手以剑鞘格挡,长腿顺势一扫,快又稳地擦过去,却也只碰着季明远的裤脚。 二人错身之间暂停一瞬,季邈回首问:“父亲找我切磋,怎的直接就动手?” 季明远骤然蹬地,纵身而来中冷然道:“尊卑有序。老子教训儿子,难道还得提前知会?” 季邈没躲这一下,他与季明远缚臂相撞,肩甲甲片也骤然碰出嗡声,天地间水声戚沥,季邈在这十足的力道间,被冷雨浇透了心。 “父亲说的是,长幼尊卑,自然有序。”季邈另一手持刀,长剑横扫而过,季明远只得侧身去躲。他动作间,季邈右手指腹已经推开剑鞘,那寒芒削落了雨珠,在瞬间爆发里中擦着季明远的襟口过去,堪堪只余一寸。 “可是今日,我何错之有?” “季邈,”季明远退后两步站定,怒道,“用剑未出鞘也就罢了,你好大的胆子!” “我做错了什么,”季邈收刀回鞘,抱臂而立,冷声道,“儿子愚钝,父亲不妨明示。” “前两日你在别院,何故刁难阿瑜?”季明远挥拳再来,“他有多在意你这个兄长,你不是不知道。那日后他一直待在房内,萎靡不振,根本不见生人。若非我临时回府,怕是至今也不知此事!” “原是为了这个,”季邈侧身探臂而抓,借着父亲的力量蹬地翻起,躲过了身下扫来的一腿,他在凌空间隙说,“那日不过是个玩笑。可就算真是冲突,兄长教训弟弟,难道也需要提前知会?” “季邈!”季明远怒道,“他是你亲弟弟!” “可我也是父亲的儿子。”季邈落地后迅速道,“我与弟弟皆为父亲所出。父亲上回找我切磋,我正是季瑜此刻的年纪。那时我被您掀到泥里,爬起来要再打,您却说我根本没火候,还需多加练习。如今我已快二十,整整五年了,今日父亲对我所练的结果——” 他展臂拨鞘间蹬地扫腿,竟然上下齐攻。 “可还满意?” 季明远避无可避,他抓着季邈的小腿要掀人,却被季邈撑地间猛地旋身右拧,二人齐齐摔翻在泥坑中,滚了满身满脸。 季邈在泥中撑起身,冷静地问:“今日多有得罪。父亲现在,还打吗?” “混小子,你以为两败俱伤能算得胜么!”季明远面色几变,终于撑身而起,副将连忙上前递了帕。 “戚川,”季邈抹了把脸,说,“雨天湿滑,回峰隘峡的路不好走,代我送别吧。” 他说完不再留恋,竟直直转身入了营帐。待到冲澡换衣而出后,戚川已自营门归来,正掀帘而入,他身后跟着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俱是身形颀长,眉目青涩。 “将军。”戚川说,“您前些日子要我挑几个家世干净的好苗子,我选来了。” “这有什么好客气的?”戚川朝汤禾伸出手,泰然自若道,“我们的主子是兄弟,咱俩自然也就是兄弟。既是兄弟,忙点小忙怎么了?汤提督别客气。” “药方给我,你今夜不就能早早回去,睡个好觉了么。” 逛完院子临离开前,他又返回署房内,抽出两册揣入怀中,这才带司珹踏出了院门。 司珹做戏周全,恭恭敬敬地为他掀开轿帘,直至宋朝晖钻入坐定后,他才轻声问:“方才大人取回的是什么?” “册子本身不珍贵,可其中夹着敕牒与告身[3]。”宋朝晖说,“今日我初到大理寺,虽然任命消息已通达,可到底还没能与院中同僚们一一拜会。万一有人误入寺丞办公署闹出乌龙,于我于他,俱是麻烦。” “汝阳兄实在心思缜密。”司珹落了马车帷幕,转眸而笑。 “哪里的话,折玉谬赞。”宋朝晖放好书卷,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软垫一侧,将另外一侧尽数留给了司珹,说,“官场行走,不就得讲究个小心谨慎?如今我受着老师的恩惠,刚刚得职上任,自然须得格外注意,万事均不可落人口实。” “恭喜汝阳兄避开下放蓬州之任命,成功落职大理寺。”司珹贴着他坐下,倏忽问,“汝阳兄如今承着我主家恩情,又拜了舅舅为老师,咱们便也能称得上自己人了?” 宋朝晖颔首:“同舟共济,这是自然。” “既然已经是自己人,”司珹撑着首偏头,眼中敛着的眸光化作了笑,“那么汝阳兄这诸多遮遮掩掩的玲珑手段,再用在自己人身上,怕是不妥当了吧?” 宋朝晖迎着他的注视,依旧坐得端正。他二指相抻,碾平了袖间小褶皱,少顷后才开口。 “折玉兄,此话何意啊?” 第 38 章 黄雀 “若我记得不错,温府别院中也遍开垂丝海棠。”宋朝晖说,“舍弟莽撞,当夜翻墙入院,定然破坏了庭中景致,在下愿以千金偿。” “几枝花而已,远到不了这种程度。”司珹随意眺望花枝,压根儿没有和宋朝晖对视。 他看了片刻,道:“温宅中的垂丝海棠均是粉白,并无任何一株异色。” “那夜送别两位后,在下途径中庭,发现二公子拍落的花中竟然夹杂一瓣淡紫色。”司珹说,“宋公子有所不知,在下向来喜欢登高远望,几度往返阁楼上,瞧见宋府紫海棠,开得正繁茂呢。” “许是朝雨行走景丰巷,不幸蹭着别家了吧。”宋朝晖也望向轿连外,“他这人向来冒冒失失。” “今日无宴也无酒,硬要装傻充愣就没意思了。”司珹微微一笑,放了帘,轿内就重新归于幽谧。 “主子,”戚川迅速问,“今日刚到府的第二批锦衣卫也要来么?” “所有人都得到,漏一个都不行。”季邈森然一笑,“还不快去?” 半炷香后,北镇抚司前后两批锦衣卫俱入了别院,整齐静立公厅前,千户梁丰带刀在队首。大理寺官员也到齐了,立守游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季邈身上。 院中一时肃然。 季邈原本站在最高一级石阶上,戚川为他搬了把太师椅来,他便坦坦荡荡坐下了,垂眸间唤:“梁千户。” 梁丰前跨两步跪下去,当即应了声。 “三日前,这十余锦衣卫正是你带着入的府。”季邈朗然道,“来我肃远王府是为了什么来着,现在说与大家听听。” “回世子爷,”梁丰说,“乃是因为近日采青阁连环凶案,凶手尚无头绪,仍在潜逃中。陛下听闻此事,实在忧虑京中贵胄安危,因而特遣北镇抚司来王府护卫。” 季邈哦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为了看护,梁千户不讲明白,我还以为诸位是在这里监视查院,日日都要将我这宅子翻个底朝天呢。” 梁丰立刻道:“世子明鉴,卑职不敢!” “你不敢,”季邈眯了眯眼,冷然道,“你手下的人却未必不敢。” “昨夜我入御苑阁楼,发现二层古琴的弦遭人碰过了,琴马偏了微许,弦音就得跟着变。那阁楼乃孤生母故居,其间遗物无数。孤睹物思人,平素向来紧闭不许出入。” 他顿了顿,继续道:“看守阁门的府丁未觉有异,楼里却遭人偷偷进入看了个遍。梁千户,你手下之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直到现在还不自己滚出来,要等所有人陪着连坐么!” 队伍后半有人猛地缩了缩脖子,身侧的人反应快,当即将推了他一把,那人踉跄着栽出来,立刻跪伏下去。 “世子爷!”这人肩颤手也抖,说,“卑职不知那阁楼如此特殊——三日前宋寺正带着我们来院中,卑职见他身侧常随也能进楼,便以为那处无甚特殊世子明鉴!卑职、卑职也是怕真有贼人藏匿其间,这才入阁楼排查一番,唯恐歹人会对世子爷和小郡王不利啊!” “那日常随进阁有我跟着,你瞎了眼只瞧见他一个?”季邈靠着椅背,大刀阔斧地说,“真要进阁便差人汇报,偷偷摸摸地翻窗做什么?我倒不知北镇抚司还能在私宅中这般出入自由——你是哪只手碰到的琴?” “回世子,”这人砰砰磕头,仓惶不安道,“卑职,卑职只是背身之间,腰腹无意蹭着了,并无半分刻意探查的心思啊!” “无意蹭着了,”季邈碾着犬齿笑了笑,“做事这么不妥当,你够行啊。” “戚川,那便扒了他的上衣,削腰上一片肉,给他长长记性。” 戚川领命转身,立刻有府丁领命而动,很快院中惨叫声起,白肉红血,一时倒成了浓阴雨雾中最鲜艳的色。 院中阒然如死,季邈在哀声中,不徐不慢地扫视过所有人。 “今晨孤想说的就是此事。”他转头看楼思危,得体地问,“楼寺卿,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么?” 楼思危面色不虞,但依旧稳着心神,拜礼道:“下官已然明了,多谢世子。” 血腥味随风飘转,引回了远空的猛禽,乌鸾掠翅俯冲,正正落在季邈肩上,同他一起盯着院中人。 “诸位帮着看家护院,这番情谊孤自然记着。”季邈说,“奉旨办差最容易,别自作主张就能攒下功绩,节外生枝便要出事。梁千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梁丰额角已经沁了细珠,不知是雨雾还是汗,他匆匆擦了一把,应声道:“世子教训得是,下官一定严加管教,再不会发生任何手下人僭越之举。” “那便再好不过了。”季邈说,“今日之后,若谁胆敢再擅动家母的东西” 他环视一遭,冷然道。 “孤便要谁的命。”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温时卓便无法再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将人迎进来。他本想引季瑜去中堂,可素来没有主家未归、擅自入房的道理,季瑜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婉言谢绝,就近坐在了庭院石桌旁。 夜露深重,司珹扑压季邈时动作本就仓促,他半依靠在季邈怀中,并不稳当。眼下僵持太久,他已经快要站不住,于是暗自转了转脚尖,试图稍稍改换姿势。 可谁知脚下青苔满石,竟然倏地一滑,险些栽倒。 季邈连忙伸手捞人,揽腰将他扯入怀中,好险没直接摔出去,却无法避免地引得花树一阵晃荡。 季瑜坐庭前,偏头注意到垂丝海棠,问:“此刻风小,怎么会摇得这样厉害?” “啊,”温时卓跟着扫过去,僵硬一瞬后,磕磕巴巴拜礼说,“让二公子见笑。如今入了春,衍都的猫儿便又到处蹿了。” 说话间,一只黄狸花钻出树丛,又迅速逃上了房。 “原来如此。”季瑜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回礼道,“今夜多有叨扰,有劳温公子陪我在此等候了。” “其实直接去中堂等,也不是不行。”温时卓连忙说,“父亲或许马上就回来了,二公子不妨随我” 可是,季瑜摇了摇头。 “多谢温公子,”他说,“深夜来访已是失唐突。方才也已说过,此举实在于礼不合。阿瑜还是就在此处,待尚书大人归来吧。” 他此话后不再出声,二人一时陷入沉默,庭角的花树却仍在婆娑。 那狸猫过去后好一会儿,树影细密的摇晃方才停歇,猫贴着司珹小腿擦过去,垂丝海棠的瓣又洋洋洒洒落到两人脖颈间。花上夜露浸透皮肤,凉得司珹一个激灵。 露重雾浓,不知不觉间,二人衣裳也一点点濡湿了。 司珹压着季邈将人抵在墙根,自己却也被箍住了腰,此刻再不敢有太大动静,唯恐被季瑜觉出端倪。 这般躲避间,两人终于紧密相依。季邈个高腿更长,胯骨正正蹭到司珹腰腹。 实在再亲密不过了。再三日宿州放晴,白玉兰花期短,此时已经只余残香。城内如今遍开迎春,这种花细密娇小,开时漫山灌野,灿如织霞。 司珹温泓在书房,窗边正探入一枝迎春花,二人均未去拨开它。 “如今朝中除却楼、方外,安州蒲氏也在快速崛起。”温泓说,“早些年他们接手雾隐山庄,由陛下指定代户部追责地方错账,从中捞了不少油水。那蒲家家主蒲既昌,现任安北府布政使。” “听闻越州应伯年,与安州蒲氏打得火热。”司珹说,“温老,如此一来,我和将军来日还要他同结交吗?” “安定侯应伯年出身微末,他原是云州云栈港人,因灾流离失所,入了东北军营做小兵。后来才慢慢发迹,成了如今东北边境军的将领。我在阁时,同此人打过几次交道。应伯年性格沉静,为人低调稳重,绝非有心争抢之人。” “可这世道最难得的便是不争。弱者难争夺,因为无力;强者难独善,因为不能。折玉,你手下没有兵,小邈也才挂帅一年,肃远王却做了二十年西北统领。如若来日他拥兵自立,你们当如何脱身自保,又当如何与之抗衡?” 温泓伸指,在地图上圈了圈东北越州:“这地方,你与小邈不得不去。” “我明白了。”司珹拱手,恭敬道,“温老教诲,折玉铭记于心。” “这些日子,我能同你说的大致已说尽。”温泓咳嗽两声,摆了摆手。 “眼下我要去祠堂,将澜妹的东西带还给她。随你与李十一去蓬州的人,我已吩咐妥当。今日午宴后,你们便可动身。” 温泓缓缓站起,拂袖要往祠堂去,司珹连忙来扶,他舌尖抵着齿缝滑了一遭,试探着小声问:“大恩难偿,虽然于礼僭越,但今日我可否陪您同” “你是好孩子。”温泓拍拍他手背,慈祥地说,“这算不得僭越,如此知恩图报,澜妹也定然会欢喜。” 祠堂清幽,司珹候在外面,待到温泓出来后,方才轮到他进去。他跨步入享堂,他在幽微烛火与细渺长烟中走得很稳,直至门在背后被关严实,方才猝然跪倒在地。 他仰首看见诸多牌位,恍惚间,就又回到前世温秉文带他来祠堂的那个下午。彼时外祖已驾鹤西去,可幸而,今生那白发老人仍在堂外。他抬眸扫过去,于木牌一隅发现了母亲。 故女温讳秋澜,父温泓泣血敬立。 只一眼。 司珹的泪就淌了满脸。 前世种种,他俱不敢再追忆,只能深深拜下去,将哽咽都咬在唇齿间,藏进衣袍里,浑身抖得不成样。穿堂风就在此刻拂来,香案细烟听凭风引,轻轻绕至身侧,抚过了司珹眉眼。 “出嫁前澜妹告诉我,”记忆中的温秉文摸着司珹发顶,轻声说,“她日后若有孩子,一定要将他养得顶好。” 白雾袅袅,似有若无地缠裹住他,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才散尽。这是一次全然属于母亲的、穿迭尘世的相拥。 下午时候雨停,景丰巷内空无一人。 司珹同宋朝晖约定于宋府门口碰面,再共乘轿同往肃远王府去,与十余位北镇抚司锦衣卫汇合。 宋朝晖先到,等着温府的大门开。今日司珹出来后,一如既往覆着假面,佯做寻常长相。 “宋大人。”那人开口,却不是熟悉的声音。 宋朝晖惊了片刻,可他想起司珹与季邈的关系,很快又安定下来,知道他今日要装得足够周到,于是只问:“待会儿到了王府,我该怎么称呼你?” “就叫张九吧。”司珹颔首道,“今日咱们去王府,乃是为了二位小王爷安危考虑,增派人手,以排除凶手潜匿隐患。房间内外,俱是可以瞧瞧的。” “张九,”宋朝晖改口很快,“你便负责世子别院吧。” 临到肃远王府时,门口的飞鱼服已整整齐齐立了两排。此案大理寺协同北镇抚司齐办,长治帝亲自派来的锦衣卫名为助力保护,实则监视。 司珹对此心知肚明。 但他此刻不过只是个小小长随,他替宋朝晖掀了帘,又主动上前叩了铜铺首,开门的府丁一见这情形,连忙请了主人来。 待脚步声再响时,司珹抬眼,就同季邈四目相对。 季邈瞬间就认出了这双眼。 司珹身后十余位锦衣卫均配绣春刀,像蛰伏着伺机而动的兽。他就立在这一片暗色飞鱼服前,背身以对。他像是要替季邈阻挡掉阴谋与浪潮,又像是要亲自拥季邈入风卷云涌间。 季邈倏忽想。 但无论哪种,司珹都是正对自己,柔软的腹上没有覆盖鳞片。 那么,其实哪种都可以。 思绪漫漶间司珹微微仰首,开了口。 “世子爷,”司珹对他笑,“今日我们大理寺,可是奉命而来。” “原来如此。”季邈一挑眉,他走近几步,缩小了自己与司珹之间的距离。 继而他转头,目光落在侧立其后的宋朝晖身上,话却讲得很轻,语气里漫上一点笑。这种玩味太隐秘,携藏在颊边微风里,只被允许让司珹捕捉到。 季邈问。 “大人今日,是来抓我的么?” 第 39 章 委蛇 司珹接了这句话,他小幅度仰首,在这样近的、侧身而立的距离下,那话语轻得像榻间呢喃,蹭着季邈的耳道滑进去。 “我是来,保护你的呀。” 季邈心下重重一跳,朝他看过去。 可偏偏司珹说完这话就退后半步,他在宋朝晖与院外锦衣卫的注目下,客客气气地拜了礼。那眸子里敛着的水波归于平静,虚与委蛇的做派收起来,人就显得冷淡又疏离。 好啊。 季邈犬齿碾了碾舌尖,勉强压下了躁意。 “世子爷误会了。”宋朝晖当即开口,将采青阁的案子囫囵讲了,说,“如今嫌犯仍然下落不明,衍都城内已然不安宁。下官领命办事,率先忧虑王府安危。今日离去后,也还得去别的大人府上。” 司珹随这话而动,自怀中摸出查院文书来,倾身间递到季邈面前。 季邈却没伸手。“不知那真凶究竟是谁?”司珹推了锭银子过去,眨眨眼说,“听掌柜的意思,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哎哟公子,您也太客气!”那掌柜犹豫间收了钱,附耳道,“嗨,还不是这赵解元秋闱后风头过盛,得罪了城中崔家。这崔家一向同长赫新党不合,崔家的三位公子,连与新党清谈都不屑。” “也不知赵解元究竟同崔家三公子结了什么仇,那位公子行事鲁莽,平日里跋扈惯了,一时气不过,竟然直接半夜上门,将人捅了个对穿!” “啊?”李十一捡着最贵的菜吃,含糊不清地问,“这么大的火气,这么狠的心肠,他家里人怎么也不及时疏导疏导?” “这位小公子有所不知,”掌柜说,“崔三空有一身蛮劲儿,书读得奇差,他家承荫名额被崔大用了。他同崔二便只能参加科举考核,可一连考了近十年,崔二都中举下放地方当知县了,崔三却连个秀才也不是!所以这些年里同家里关系僵得很,崔家人也不怎么管他了。” 掌柜的扔颗花生到嘴里,啧啧道:“还真是造化弄人。如今摊上这样大的事,搞不好整个崔家都得完蛋!” “好生倒霉,”李十一又拎起只鹅腿,配合道,“果然还得是和气才能生财升官,公子你说是不是?得亏太子殿下圣明,否则这蓬州治下读书人,该有多寒心呐。” “确是如此。”司珹又转向掌柜,问,“那崔氏剩下的人如今” “如今崔氏闭门不见客,也不愿去狱中见那崔三。”掌柜的叹了一声,“可怜那崔老太爷,今也七十有一,方才从巡南府州府衙门退下来,归家颐养天年,孙子便闹出这样大的事!称得上家门不幸、晚节不保了。” “人呐,还是得行正途,做善事。” “你说到这个,”司珹道,“我听闻太子殿下此来巡南府,缘白映河水道自衍都一路南下,带着整整三船物资。” “对啊!”掌柜的一拍手,“公子,您是没见着那太子船队到底有多气派!三艘船俱长二十余尺,漆色黑红,高挂褐帆!船舱船尾密密麻麻堆的可都是衣药粮食。” 司珹问:“船现在何处?” 司珹顿了一顿,保持着躬身姿势打开那封折,恭敬柔顺地说:“还请世子过目。” 季邈这才垂目,就着司珹的手看完了。随后他抬眼,四下环顾了一圈,露出个笑。 “既如此,”季邈佻达道,“那便有劳诸位了。” 申时二刻,风卷残云。司珹转眸,目光自季邈滚动的喉间滑了一遭,才温驯地说:“是这个理,多谢世子爷。” “今晚确实饮得太多。”温秉文拍拍掌,便有府丁来撤菜,他朗声道,“时卓,扶宋家两位公子坐下。” “宋二公子讲话虽然直率,却也并非胡言。”温秉文说,“太子不幸出事,除却新员外,不少旧京官也得调去蓬州城,衍都便也空出几个位置,其中已大理寺空缺为最甚。” 宋朝雨摔完一跤,好似将瞌睡也摔出来了。他撑在桌上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脑袋小声嘟囔,这句后终于彻底垂了头,仿佛再听不见席间话。 “因着缺人,近来刑部邹大人也有几分焦头烂额,明日我便替好友解了这个燃眉之急。”温秉文看着宋朝晖,问,“汝阳,如此可好?” 宋朝晖当即起身,拜后辈师礼,认了门流:“一日之恩,终身为报。若真若此,汝阳自当全力以赴,不负恩师所托。” “你此去大理寺就职,身边便还缺个长随。”温秉文缓声道,“折玉乃我本家表侄,如今到这衍都待着,没个一官半职在身,整日了无趣味。汝阳不如带上他,权当给他个消遣,有我温家子,也方便你平素行事。” 宋朝晖当即颔首,干脆利落道:“是。多谢老师。” 此后清茶小谈半柱香,这席就算彻底尽了。宋朝晖半拖半拽醉得不省人事的弟弟回府,临到拨散淡紫色海棠枝,将他丢到卧房榻上时,已经浑身是汗。 “你喝得也太多了,简直胡闹。”宋朝晖取帕拭着额间汗,说,“若叫爹知道此事,非揍你一顿不可。” 宋朝雨在床上翻了翻,趴身半撑着脑袋看兄长。 “可是哥,我今晚演得不好吗?” “你觉得呢?”宋朝雨将帕子方方正正叠好了,搁在桌上,“翻墙那会儿我不清楚,饭桌上稍有些浮夸了吧。据我派人此前查到的世家情报,温家人恐怕没有这样好蒙骗。世子与那位司公子,同样难测。” “你要求好高啊哥哥。”宋朝雨甩了靴,吊儿郎当地说,“能得偿所愿不就成了?脑子里装太多事,当心过几年就和爹一样头发稀疏。” 宋朝晖盯着人,说:“两月前你来信告诉我,在阳寂时,司公子乃是世子院中养着的倌。你方才酒疯耍过了头,想拿他俩当挡箭牌吧?可惜了,人家不愿意给你这个台阶。” 他俯身,又将弟弟歪七倒八的靴扶正回去,才继续道:“据我的人刺探,司珹于七日前入京,乃是温府座上贵宾。可今夜他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温家子侄亲戚?” “谁知道,兴许禁|忌的更刺激呢?你不会真觉得他二人之间清清白白、毫无牵连吧。”宋朝雨打着哈欠,揉乱了头发,那木簪已经将坠不坠。 宋朝晖思忖回忆片刻,只说:“他俩眼神瞧着的确不清白。可我到底没掌握实质证据,便不能盖棺定论。” 宋朝雨听得不耐烦,摆摆手道:“哎呀哎哟,说到底人人都有秘密,我们都没透全了,怎么能要求人家毫无保留?” “同舟共渡的拢共就那么一段,得到想要的不就成了,多余的问了也是白问。祖师爷说了要知足常乐,贪心有余可不好。”他说,“对了哥,你入大理寺后,多久才能翻到案子的卷宗?” “刚刚才在说道我,现在你又着什么急?”宋朝晖实在看不过眼,终于伸手拔了弟弟发间簪,说,“旧案难翻,牵扯无数。世家难结交,小家尚且能够利诱,大族却如铜墙铁壁,渗透与探查均需要时间,成事不在一朝一夕——一身酒气!你今晚沐浴完才准睡觉。” 宋朝雨没答话,他枕着胳膊脑袋歪垂,已经在自家哥哥的骂声中睡着了。 衍都的雨终于停了,几天来摧枯拉朽般的可怖,化作了侵骨噬髓的绵绵阴雾。 大理寺卿楼思危回京不过半日,方才回大理寺将卷宗入了库,连自家院门都还没来得及见着,便被一纸急诏指去了肃远王府。 一行队伍浩浩荡荡,楼思危携少卿评事共入景丰巷,北镇抚司随行锦衣卫二十余人,均立在门庭外,等候季邈翻阅文书印信。 待到东西尽数被还回时,楼思危方才肃然道:“世子大人,多有得罪了。” “楼大人这是什么话。” 季邈同样将礼还得妥当,他答话间面色泰然自若,喜怒都被收敛得很干净,半分痕迹也寻不到。 “舍弟于自家别院遇袭,行凶者竟然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季邈说,“楼大人今日奉命来此,我才稍稍安定了些,感激都还来不及。可究竟谁能如此胆大包天?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啊。” 楼思危再拜道:“下官今日,正是为公理而来。” “那便再好不过了。”季邈倏忽朗声道,“戚川!” 戚川应声而出,说:“属下在。” “差人将中堂辟出来收拾干净。除却屋内本就有的,再加两张桌子三把椅,都给搭齐整了,设个临时公堂出来。那院角边和石阶上的青苔也都得摘干净,雨后天滑,莫叫大人们栽了跟头。” 他又转向楼思危,说:“楼大人,舍弟别院在这边,随我来吧。” 锦衣卫分散立于院中,楼思危携大理寺几人随季邈穿拱门入游廊,戚川也应声领命而去。不多时,府内杂役们动作起来,铲青苔的那位杂役年纪小,瞧着不过十五六岁,手脚却很麻利,很快便装了满满一箩筐。 他抹了把额间汗,被泥与苔糊了半张脸,脏污不堪看。这半大少年背起箩筐,吃力往东南侧二门去,被一把绣春刀挡在门前。 分守此处的锦衣卫睨着他,问:“干嘛去?” 杂役憨厚一笑,指指背篓:“秽物满了大人,俺得丢出去,不然管事的要打了。” 他说着,竟然伸手去掏,直接翻给锦衣卫看,里头青苔湿土、蚯蚓断躯,乃至老鼠尸体都齐全,看得锦衣卫直皱眉,忍着恶心盯着他翻完了,方才不耐烦地一收刀,放人离开了。 杂役点头赔笑,背着箩筐吃力地挪出了景丰巷,他至无人处后一声长哨,李十一的脑袋便探出了温家院墙。 “去采青阁找司公子。”杂役眼神清亮,说,“今日大理寺来者不善,世子脱不了身,几日前约定相见的法子再不成了。夜里丑时三刻,温府偏院阁楼中见。” 倏忽风起叶转,飘飘然过了景丰巷,叶旋散转,终落于肃远王府小郡王别院中。屋内季邈楼思危皆在,床榻上的季瑜面色灰败,刀伤自脖颈贯穿至右前胸,密密缝好了银针。 楼思危直至府医缝完离开后才开口,他瞧着病床上苍白瘦弱的少年,拍手唤了评事进屋。 那评事行完礼,朗声汇报了一遭:“如今小郡王别院已经封锁,院内角落均勘察过,没有遗漏凶器、存在不明脚印或别的血迹。院中屋内均无打斗痕迹,小郡王应是遭遇突袭,根本没来得及反抗。” 楼思危沉声问:“府中仆役侍卫,可都问过了?” “回大人,均已问过话。”评事说,“府内下人均言小郡王近来生病,几乎整日卧病在床,从未曾出别院走动过。” “阿瑜身子差,打小便体弱。”季邈说,“他在阳寂时,也是整日待在王府中。” 楼思危问:“二公子体弱至此,身侧怎的没有人随身伺候着?” “原是有的。”评事继续说,“只是二公子的随侍汤禾今晨出府门,亲自往金街四巷药房去,为郡王取药。据说那药用材金贵,乃是西北名医所配,别的大夫都不大了解,因而汤镇抚总是亲力亲为,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北镇抚司的十余锦衣卫留在院里,临送宋朝晖与司珹出府后再折回,天地间最后一丝余晖已经熄灭了。 季邈像是全然瞧不见院中暗处的飞鱼服,他靴尖一踢,随意翘勾了块小石子,抛在掌心玩儿。 临过季瑜别院时,拱门后轻轻响了人声。 “兄长?” 季邈停住了脚,季瑜才从游廊阴影里慢慢走出来。春三月里他依旧系着薄氅,人站在灯笼下,面色依旧显得苍白。 “阿瑜,”季邈温声道,“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病可好些了么?” “多谢兄长挂牵。”季瑜问,“今日来王府的这些人,可都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吗?” “也有大理寺官员。”季邈简略说了说采青阁命案,才道,“大理寺的人得看着,锦衣卫才不至于失了方寸。” “原是如此。”季瑜犹疑片刻,低声道,“可我隐约瞧那宋大人身侧的人” 季邈面色如常:“他怎么了?” “那人虽容貌普通,可身段却很出挑。”季瑜在夜间凉风里,拢了拢氅衣,说,“阿瑜瞧着他身形,似乎同此前不告而别的司公子,很是相似。兄长好像也一直与他同行,直至送出府门。” “是,”季邈坦然道,“你没看错。” 季瑜仰首道:“兄长与此人可是旧相识?” “不。今日我与他初次见面。” 季瑜一愣:“那为什么” 季邈侧立垂眸,问:“小阿瑜,你还没明白吗?” 季瑜面上仍露着茫怔,下意识摇了摇头。这种反应看得季邈心情大好,少年人抛着掌心小石子,混不吝地笑起来,居高临下道:“因为” “你兄长我,偏偏就好这一口啊。” 第 40 章 瓢泼 季瑜自游廊下穿院回房时,卧房内的灯已经点着了。 他神色微妙地掀开拱门垂帘,又绕过屏风后,看见汤禾正将煎好的药往瓷碗中倒。药色深,黑黢黢地汇聚到一处,连枝灯的烛光也被吞进去。 汤禾抬头见是他,连忙搁碗过来,为他系好氅衣系带,又扶他坐下,关切道:“主子,雨后天凉,怎么在外头待了这样久?” 季瑜慢吞吞捧住了碗,温度贴着发烫的瓷盏传过来,他方才呼出口气,问:“汤禾,你有没有觉得,兄长近来变化得有些大?” “主子是指哪些方面?”汤禾替他关上窗,说,“属下倒也略有体会——似乎自从那红倌入院后,世子对咱们的态度就变得有点奇怪。不过自那人离开后,似乎又渐渐回归从前了。硬要说的话,许是情色误人,一时扰乱了心神。” “可说到底,世子也是您的亲兄长,血缘关系斩不断,世子又分外看重这一点,十几年中均如是。”汤禾又端了只小碟过来,上头摆了三块酥山糕。 他将点心往前推了推,说:“药凉了会更苦,公子趁热喝完,再吃些甜的压压味儿。” 季瑜啜了一小口,稍显疑惑道:“汤禾,亲缘当真牢不可摧么?” 隆安帝二十七年,冬。 宁州城内天光黯淡,云层凝着铅灰色,几只寒鸦低飞掠过万千楼阙,堪堪停在一处透出微弱光线的贴地小窗前。 倏的,这窗内炸起长鞭划破空气的咻响,寒鸦受了惊,扑棱着翅膀,慌忙逃进旋风里,抖着细密雪粒飞走了。 如若透过这窗隙朝里窥去,便可见一人浑身是血,双手绑缚刑架之上,鞭子抽打在其皮肉上的闷响听得人牙酸,凄厉的惨叫混合着骂喊响成一片。 “我不知少主的下落!司珹!你这条背弃旧主的叛狗——” “休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刑架之前,司珹刚翘了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歇息,嘴下吹着一盏热茶,白腾腾的水雾升起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下一刻,他没忍住噗嗤一笑,抬手将滚烫茶水尽数泼到此人身上,皮肉混杂血水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水雾散尽,露出一张昳丽非常的脸。 这张脸笼在油灯昏光下,却好似凝着羊脂玉。脸的主人此刻正挑着微翘眼角旁一双含情目,右眼正下方明晃晃坠着颗小痣,端的是美人皮囊。 他鼻梁弧度也生得极漂亮,好似绷着一弧月,连带着那薄唇狐目一起摄人心魄。 司珹眼中含笑,在冲天的惨叫声里睨了这人一眼,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遥遥传来“吱呀”一声。 他转身朝牢房外看去,只见府上一小厮推着轮椅,从地牢门口缓行至此。 轮椅上的人剑眉星目,却紧紧抱着个破布老虎,眼角还挂着几颗将落不落的泪,见到司珹后顿时喜笑颜开,开心得拍起手来,又急匆匆张臂要来抱他。 轮椅下半截空空荡荡,竟是个没了双腿的傻子。 司珹蹲下来帮他整理好敞开的领口,又看向推着轮椅进来的小厮,皱着眉问:“这么冷的天,怎么将大哥出带来了?” 那小厮扑通跪地,不敢看他。 “阿珹,你不要凶他。”司鸿连忙摸摸司珹的额发,“是我想阿珹了!阿珹,你好久没来陪哥哥玩” 司珹温声解释:“我们午时才一同吃过饭。” 现在不过未时三刻。 司鸿立刻哇哇大哭起来,方才那将落不落的泪滚了满脸:“就是好久不见了嘛!阿珹,你不在,房间里好冷,没人陪我说话,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哥到处找你,问了米酒才知道你又偷偷遁地了。” 他称下地牢这事儿为“遁地”。 司珹被他吵得脑仁儿疼,急忙去哄他:“你乖乖的,等我做完正事就陪你玩。” 司鸿很是能屈能伸,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 司珹又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厮快滚。 小厮连滚带爬地出去时,这偌大的地牢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牢门开阖时涌进的寒风扑灭了几盏油灯,地牢内愈发昏暗,同混浊的空气一起苟且。 司珹帮大哥拢着狐裘绒领,听见受刑之人笑得咳嗽不止,于是转身看他。 那人就又找回一分底气似的,狠狠唾出一口血沫来:“你兄长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你们司家全是不得好死的赖狗!当年、当年还是我亲自擒的他,哈咳咳咳!” 轮椅上的司鸿不说话了,低着头安安静静摆弄自己的布老虎。 司珹叫人劈头盖脸连带骂了全家,居然一点不生气,他伸手捏了人的下巴,也不嫌脏,将血污细细涂抹在深凹的面颊上,又附在那人耳边轻声细语道:“你这么忠心的一条好狗,却也不见布侬达派人来救你。” 那人登时恼了,挣扎着想要咬他,被司珹眼疾手快,用另一手翻出的匕首割了舌头。 下手如此利落狠辣,当真佛面蛇心。 血喷得到处都是,司珹垂着目,将通红烙铁往他嘴里一伸,登时传来皮肉烤焦时的滋响。 他脸上也被溅到不少血,染红了白皙的几分皮肉,好似玉面修罗,艳得动魄惊心。 那人痛得痉挛,充血赤红的一双眼睛却死死剜住了不远处的司鸿,满是吊诡的快意。 司鸿能有今天,离不开他的功劳。 废了司鸿,就是去了司珹半条命,死了也值当! 然而下一秒,被他盯着的司鸿若有所感,慢慢抬起头来—— 他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先前旁人在时的痴傻模样。 那人骇然地盯着他,仿若活生生见了鬼。 司鸿用他遍布伤痕的手抚摸着娃娃脑袋,不徐不慢开口道:“你将家人藏在翎城,尽数托给布侬达照顾。你如此替他卖命,可知自己前脚刚被捉住,他便派人将你妻女老母尽数抹了脖子?” 那人倏忽双目圆睁,全身抖若筛糠,仿佛见了鬼,在冷热夹杂的痛楚里不停挣扎,发出“啊啊”的声音,将铁链晃得直响。 渐渐地,他乱蓬蓬的脑袋慢慢垂落下来,再也没了动静。 司珹冷眼瞧着前尚且温热的尸体,将沾满血水的修长指节用巾帕细细擦干净了,听得司鸿略显无奈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珹,你不该这样冲动。” “他既然还敢提当年对兄长所为之事,开口时便已是死人了。” “更何况——兄长以为这样激他,他就会说出布侬达的下落吗?”司珹面无表情道,“若真如此,布侬达怎会派人杀他全家。” 布侬达何等奸诈狡猾,此人既已是废棋,他定然不会向其吐露真实行踪。 司鸿看着敛眉垂目的弟弟,不再说话,只是倚回椅背,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擒住一个,线索却又断了。 二人一时无言。 司珹处理好了手上污秽,慢条斯理地朝司鸿走去,给兄长倒了一杯热茶暖手:“兄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皇帝竟然直接将我召到他身边去。” 司鸿捧着茶水的手细细发着抖,说:“阿珹,赐婚诏令来得这样突然,明日你就要动身前往煊都,此去一别,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你我心中虽有这血仇,可并不急在一时,哥哥只盼你在煊都平安无事。” “兄长大可放心。”司珹颔首,声音夜雾一般笼在司鸿耳边,“我怎能叫他轻易死了?他当年如何冷血行事,我便一点一点,慢慢从他身上讨要回来。” 司鸿捧着茶水,仰头叮嘱弟弟:“谨慎行动,万事小心。” 司珹倾身在他耳侧,轻声安抚道:“这是自然,别的都可以舍弃,兄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之后,平日里不要瞎跑,要实在想出门逛逛,就让那小子就让‘司涟’和米糖陪你同去。” 司鸿应了声,司珹方才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缓缓朝外走去。 快至地牢门口时,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府丁已经隐约可见。司珹眼见着自家兄长抱紧了破布娃娃,痴傻的神色重新浮现在他眼眸中。 司珹喟叹一声,将地牢大门打开前,他朝大哥道;“我今晚去看看阿涟。” 冷风随着他轻轻的呢喃一起灌进司鸿的耳朵里,很快被外头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 抚南侯府白日里活人气就不算多,临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 米酒下午刚被司珹罚了一个时辰的顶水缸,晚上还要颤着腿肚子,头晕脑胀地清点司珹要带去煊都的物什——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妆。 拾掇得差不多时,他支着脖子遥遥一望,司珹房里的灯已经灭掉了。 他不知道的是,司珹人压根儿不在榻上。 这位爷此刻已经翻窗进了司涟的房间。这房间里空无一人,也没点夜灯。司珹踩着厚氍毹,轻手轻脚行至书桌前,又借着微弱月光摸索着捏住了一件笔架上的东西。 ——那是支上好的狼毫,柔软的笔尖一下下刮蹭着他的指腹。 司珹没说话,眼睫低垂,瞧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在这笔上流连许久,终于把它揣在怀里,旋即翻墙出了抚南侯府。 他径自往西南方向去,走得又急又踉跄,到最后干脆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垂叶榕前面停下来,已是气喘吁吁。 这是司涟和他儿时常来玩的地方,那时的抚南侯府风头正盛,他爹司珏助刚登基没几年的隆安帝赵延顺利拿下翎城等十余座城池,狠狠挫伤了南疆的气焰,重新划定了大梁在岭南的倾轧地位。 少年天子龙心大悦,赐封司珏为抚南侯,侯府就定在宁州。 可自十三年前的变故后,抚南侯府声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现在的宁州人仍对司家恭恭敬敬,表面上是卖小世子司涟几分面子,实际全得倚仗着司珹。 没人想上赶着触这位活阎王的霉头。 司珹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指腹碾过右眼下方那颗小痣。 他面上还余着点残血,这样一抹,绯色便顺势蔓延开来。 只是他生得个高腿长,束发的玉冠又在刚刚的奔跑中有些歪斜,此刻比起美人,倒是更有几分谪仙侠客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踱步到西南方向,寻到一块不起眼的、微微隆起的土堆,这土堆上方垂着一条繁密的虬枝,司珹剥开它半蹲下来。 他轻声道:“布侬达带着残部逃去了北方,大哥已经派人先行前往调查,此去煊都,应当有所收获。” “这些年间,老皇帝不知我已查清了当年之事的真相。赐婚之事天助我也,三年之内,我定叫他血溅明堂。” 司珹说完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怀里掏出那只狼毫,用笔尖蘸取叶稍夜露,在土堆上晕出六个深色的水痕来。 ——“阿涟,生辰快乐。” 做完这些,他静静地立在树下仰起头来,透过枝叶望向晦暗的夜空,偶有雪粒落到面上,很快便被体温捂化了,细细的一点,颤在眼尾。 像是欲盖弥彰地坠着半颗泪。 长夜岑寂,偶有寒鸦嘶哑,这是宁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夜,无人知晓榕树下有这样一处孤寂的长眠地,正容纳着一场无第三人庆贺的生辰日。 ……它只属于这对双生子。 待到黎明将至,斑斑驳驳的叶影洒落眼底的时候,土堆上的字痕终于消失不见。 司珹这才转身离开了。 他来时走得那样急,回程却很悠闲。他恰赶上了宁州早集的时辰,又即将离开此地,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具体的不舍来。 于是干脆东转转西看看,可他面上那点干透的血迹,反将自己途经摊铺的老板惊得够呛。 几颗冬枣咕咚咚滚到他脚边,司珹拾起来在手心抛了抛,朝卖冬枣的小贩朗声道:“多谢,晚些时候记得去侯府拿赏钱!” 那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司珹咂摸咂摸嘴,颇觉索然无趣,他也不嫌脏,把两颗枣随便擦擦扔嘴里嚼了,还挺甜。 左右今天他就要离开了,司珹想,还是甜点好。 回到侯府时,米酒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上前迎他,对自家这位爷半夜跑出去一点不意外。 司鸿的轮椅被米糖推着,齐膝截断的腿上盖着条厚褥子,在侯府大门口对着司珹痴痴傻笑。 他身后侧站着个跟司珹身材容貌八分像的人,可那人明知司珹回来,既没说话,也没抬头,只有些讷讷地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司珹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司涟’,我走后,照顾好大哥。” 那人激灵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米酒给司珹披上大氅,恭恭敬敬地问他:“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隆安帝的赐婚密诏这样急,尚未昭告天下,因而司珹此次远赴煊都成亲,乃是暗中先行,宁州城中并无几人知晓。 唯有镇北侯府门口挂起两只大红灯笼,姑且寥作送别。 司珹瞥见身侧那尊富丽堂皇的马车,没打算坐,利落地翻身上了旁边的马:“现在。” 身后传来司鸿的声音:“阿珹阿珹!今天是你生辰,早点回家!要给哥哥带糖的呀!” 司珹没回头,他背对着司鸿,把剩下的一颗冬枣抛进他的怀中。 司鸿伸手去抓时,忽然发现这颗枣已经被司珹的手心捂得温热,他冰冷的手指摸到它,像是突然被小刺扎了一下,心头的酸涩使他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可他很快将这颗枣扔进嘴里,喜形于色地拍起手来:“好甜好甜!哥哥最喜欢阿珹啦!” 宋朝晖闻言立刻起身出屋,只来得及命胥役让小倌们原地待命。司珹紧紧随行而去,二人匆忙趟水过巷,轿夫的鞭子甩动不休,雨声急催如鼓点,闷雷滚动后,晦暗天地间又现闪电。 车轿内很安静,可司珹的心跳已经乱了,他五指蜷在袖内攥得紧,才没在面上显现过多异样。 他前几日方才嘱咐过季邈,若有必要急事便来大理寺,这才过去几天?肃远王府能发生什么事?出事的会是季邈吗? 司珹指节发白,思绪愈乱愈杂,被密集雨珠打得湿透,临到他和宋朝晖急行回院破开办公署时,屋内跪着的府丁惊哭声骤起—— “宋大人!”府丁抽噎道,“是二公子,二公子他” 司珹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一瞬,酸得他手脚都发软,可“二公子”三个字压根儿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急急将他重新提了起来。 司珹努力凝神去听。 “今晨世子大人召集所有锦衣卫,去了前庭训话。小人去别院给二公子送饭,可公子人不在卧房内。汤大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小人便只能自己寻觅,终于在游廊拐角处找着了二公子。” “二公子人倒在地上,胸口处衣襟沁红。小人凑近一看——” 衙役哭腔散泄,仓惶道:“二公子侧颈处被人划出道长刀伤,已经晕死过去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 41 章 浓影 风飒雨打,寺正署房内的枝灯被扑灭几盏,书房窗却始终支起小半扇,正对院门的方向留出一条缝隙。 司珹倚着窗等待,宋朝雨上请查院的奏疏快马加鞭,已于半个时辰递往皇宫了,如今长治帝的决断也是时候下来,二人心中俱灼然。 “不知道这事能不能和采青阁杀人案一起合并调查,”宋朝晖理着卷宗,落笔的手一顿,“若二公子真是被流窜作案的贼人所伤此事涉及皇亲国戚,必定惊动圣上。” 司珹没答话,他望着外头,看遮天蔽日的雨,那穹顶低得似要倾颓,堪堪悬着最后一线。 直觉上,他不相信这真是所谓意外。可他还没能去到现场,没瞧见季瑜眼下伤势究竟如何。仆役说那伤口深,贯脖的刀能长几寸?刀口的偏向又当如何——有了这些,司珹便可判断季瑜究竟是自残还是他伤。 他与季邈,才知后续当如何应对。 思绪纷杂间院内滚进一道身影,司珹当即过屏风拨垂帘,办公署大门豁然而启间,传报锦衣卫踏进来,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绣春刀佩在腰间,如今正往下滴水。 宋朝晖从内室步出来,急急问:“如何了?陛下可是已经批红了查院文书?那张九,咱们快备——” “宋大人急什么。”那锦衣卫摸进胸口衣襟里,自贴身里衣间抽空了御前快报,平静道,“兹事体大,关乎肃远王府小郡王安危,不可随意并案。陛下牵挂侄儿,心似火焚,现已将事情全权交由刚回京的楼思危楼大人负责。” 他阖上密旨,颔首说:“宋大人,还是请回采青阁,尽快审讯吧。如有必要,自会请大人协同此案。” 司珹说完这通混账话,就眯着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懒散地笑起来,压根儿没指望季邈回话。 可是季邈开口了。 季邈酒劲早散干净了,他看着司珹,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虽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谦恭儒雅,温文有礼,待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却不然,你草菅人命,横行霸道,品性恶劣,为人做事均是两面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司珹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季邈没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吞没在呜咽的寒风里。 司珹起身吹灭了红烛,外头夜色正稠,院里枯枝消隐在墨色雪雾中。 这十三年来他被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骂得狗血淋头,早已将挨骂视作寻常事,可怎么偏就这姓季的这样惹人烦! 他原想着左右不过和季邈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来犯上一犯,以为光这一通骂就能激得他羞愤不已自愧不如吗? 他凭什么。 司珹将帐侧一座景泰蓝博山炉一脚踹翻了,袅袅的檀香顿时浮了满屋,却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没起,他将自己潦草裹进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个腿,蠢货。 他翻来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的火气,天色渐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米酒给薅起来了。 司珹火气怨气纠缠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难睁开,胡乱将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骂,骂完后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闭了眼,使唤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对他喜怒无常的臭脾气见怪不怪,方才他在门外敲了半晌也没人答话,若不是季邈已经铁青着脸等在前厅里,他是断断不会自寻不快来叫这位爷的。 “主子,照规矩今日须得进宫面圣。季将军人在前厅,马车也已经备在门口了。” “面圣”这两个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间清明,不耐烦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前厅时已经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甫一看见季邈,对方就把脸转过去了,一个字也不愿同他说。 司珹凑上去,季邈眼下乌青色隐隐约约,可见昨夜这人也被他气得辗转难眠,思及此,他那点余下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简直要乐出声来,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快:“还傻站着干嘛?走吧,小将军。” 见季邈不动,他又颇为刻薄地开口:“还是说小将军昨晚没睡好,直到现在酒都没醒。” 季邈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扫过司珹同样乌青的眼下,闷声说:“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司珹噗嗤一笑,指着自己的脸叫季邈好好看:“昨夜小将军自己认错了人先来招惹,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他贴近一点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谁都稀罕你醉时那点儿真心纯情?不过是昨夜高床软枕确实引得小爷起兴,自己玩儿到后半夜,也算没浪费洞房花烛。” 季邈彻底站不住了,憋了半天,只咬牙切齿地憋出声“不知廉耻”来,抬腿逃也似地朝门口飞快走去。 煊都的大街上还洋溢着一些昨日的喜气,二人却一路无言,直至入了宫门,远远瞧见个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太监,司珹方才快步贴近季邈。 他们靠得这样近,好似一对亲密的新婚燕尔。 小太监是新人,自辰时二刻就候在宫门处,愣头愣脑地站在雪地里,却直至巳时一刻才把人等来,早被冻傻了,忙引着人往养心殿去。 待到了养心殿门口,来开门的是个稍上了年纪的内监,低眉顺眼地将季邈和司珹二人带进了后殿。 司珹的手微微捏紧了,这动静没逃过季邈的眼睛,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司珹。 司珹一怔,五指慢慢垂了下来。 隆安帝精气神不错,已经能自己从榻上起身,两人刚一行礼便招呼道:“季邈,你同阿珹一起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他俩顺从地走过去,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爱的样子:“看着你们成家,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又侧身看向司珹,干枯粗糙的手虚虚覆着司珹的手背:“朕也有十年不曾见过阿珹了——上回瞧见还是个半大孩子,一眨眼便长了这么高!” 隆安帝长叹口气:“抚南候府出了那样的事,朕心疼你大哥,也惦记你和阿涟。还好阿涟随了你们父亲的性子,岭南由他管着,朕放心得很。” “阿涟”这两个字落到季邈耳朵里,听得他胸口一阵酸胀。 隆安帝没察觉,咳了几声,继续打趣司珹道:“倒是你这个混小子!听说整日里只管掷骰猜枚,没个正型,你现已成家,也合该收收心了。” 司珹笑起来:“皇上既说起我的性子,便知我没有大哥和阿涟那样的好心性,平日里也就喜欢这些事了。将我许给小将军,不正看中了我能给他解闷儿这一点?若真收了心,恐怕反叫小将军觉得无趣了——再说了,我也还没玩儿够呢。” 隆安帝细细将司珹上下看了一通,哼了声,说:“你瞧着倒不大精神!” “哪儿能呢?”司珹状意有所指地侧头去看季邈眼下的乌青,将隆安帝的视线也引过去,“不过是昨晚闹腾得久了些——臣可不敢再说下去,恐污了圣耳。” 季邈立刻抬眼看司珹,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个正着,他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实在很不理解:人要没心没肝到何种地步,才能将虚情假意也演得这般浓情蜜意? 隆安帝只当季邈是脸皮薄,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混球!此话若由旁人来说,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还不是因为皇上心里牵挂我么,”司珹也笑,一字一句道,“我都记着呢。” 养心殿里一时轻快起来,隆安帝还要再开口,就见管膳的大太监进来跪禀,隆安帝顺势留了两人吃饭。 席间隆安帝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半眯着眼朝季邈道:“朕晓得你年前因着大哥被乌日根重伤,多少有些意气用事,虽然斩杀乌日根乃是大功一件,可如此一来,巴尔虎部落必有大乱。” “眼下朔北十二部虽然同我大梁短暂休战,可乌日根的父亲乌恩始终是个变数。朕听闻他那兄长乌日图也被镇北军重创,现仍不知所踪?云野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隆安帝咳了两声,口中唤着季邈表字,“此间分寸如何拿捏,不致使北境人心动荡,你还须好好斟酌。” 季邈神色微妙,连忙跪下领罪。 隆安帝面上阴沉一扫而空,笑着让人起来,说此战功远大于过,自己怎会责罚,又同他聊了好些话,从季泓宇的箭伤问到同朔北十二部的边贸细则,居然一点没避着司珹。 季邈谨慎答话说:“劳皇上挂心。临行前大哥的伤已好了许多,边贸事宜也是大哥全权在管,我打完仗就累得发慌,哪里再有脑子去管这些。” 季邈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司珹只顾低头吃饭,心知这哪儿是栓着季邈,分明是忌惮他大哥。左右这出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他随着季邈一道起身,行了谢礼。 这顿饭已至尾声,隆安帝闭眼松松点了下头,说:“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季邈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司珹一起退下了。 踏着养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时,季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涟抚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司珹轻笑一声,“没了我扰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司珹偏头看他,很是关切的样子:“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倒不如牵挂牵挂你自己吧,小将军。” 季邈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将跳动的一颗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司涟一切都好,他便觉得安心。 他两人才刚从宫门中出来,便见宫门外站着几个儒生,为首那个细眉长目,着月白长衫,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却仍不徐不慢地摇着一把湖色折扇。 司珹心道“这人有病”。 显然对方也不觉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季邈才刚露了个头,这群人就围了上来,单朝着季邈行礼,为首的说:“在下国子监谭书,见过季将军。” 季邈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幸会。”司珹笑了,温声道,“只是诸位,书读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体,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偿失。” 季邈听懂了,这人正含沙射影地骂学生们眼瞎,对他视而不见。 “司二,这哪儿轮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着帮腔,“我们是要同季将军说话!” “好吧。”司珹耸耸肩,将谭书手里摇着的折扇飞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拢后,又被司珹轻轻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将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侧一支,为季邈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这一举动使得几名儒生登时群情激奋,谭书旁侧的一大骂司珹举止轻浮,在宁州胡作非为,早晚要自食恶果。 这些儒生们骂得句趋汹汹,几乎欲当场将司珹除之而后快,司珹尽数听着,不由冷笑一声,心道:“自食恶果?” 做梦。 他记下说这话的儒生的面容,盘算着今晚就叫他彻底闭嘴。 谭书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只摆摆手让同伴平息下来,也朝司珹作了个揖,才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礼数不季——二爷要是喜欢,就赠与二爷添个乐。” “那感情好,”司珹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这样俊俏的郎君送我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季邈终于听不下去,面色怪异朝司珹看了一眼:“够了。” 他又朝谭书一行人温声道:“实在抱歉,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个人。 季邈说完这话,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们自觉无趣,也怏怏地散开了。 司珹没问季邈要去哪儿,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伪装已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只同季邈早早分别,独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头,换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原是有的。”评事继续说,“只是二公子的随侍汤禾今晨出府门,亲自往金街四巷药房去,为郡王取药。据说那药用材金贵,乃是西北名医所配,别的大夫都不大了解,因而汤镇抚总是亲力亲为,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楼思危思忖少顷,说:“今日府中,真就全无异样么?” 这回评事面露迟疑,没有立刻回答,只拿偷偷瞄季邈,后者侧目而望,平静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评事心一横,埋首下去,低声迅速道:“别的均没有,只是今日早膳时分,世子忽然召集所有锦衣卫到了前庭中。可据下官所问所知,人才刚聚齐,送饭杂役便发觉二公子这头出了事。” 楼思危闻言侧身抬首,对上了季邈一双冷肃的眼。 “世子爷,”楼思危不卑不亢地问,“敢问今晨如此举措,究竟为何?” 第 42 章 就计 房中一时寂寂,随即季邈开口,泰然自若地反问。 “有什么问题吗?” 楼思危与评事皆抬首,二者面上都僵了一瞬,便听季邈继续道。 “这宅子挂的是王府匾额,孤乃肃远王长子、当朝天子亲侄,住在自家宅院里,做什么事训什么人,难道还得事无巨细地提前汇报给大理寺?” “今日我召人训话,还没正式开始就出了事。”季邈说,“既如此,那就现在直接把人全叫齐了,叫缇骑与诸位都听清楚,也省得我几次三番讲个没完,惹得谁都不痛快。” 他是这屋里身量最高的人,讲话间目光梭巡,掠过的每一眼都带着明晃晃的俯视。 久居庙堂的衍都文官,几时感受过这种毫不收敛的兵痞气?楼思危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氛围时,季邈已经下了令。 镇北侯府的小将军要同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联姻,放眼整个大梁历史,也是几十年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当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罕见的冬阳和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个煊都的百姓,街旁铺前酒楼上都挤满了裹紧厚衣支长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热闹极了。 视线中央的少年将军骑在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被无数人的目光远远打量着,他所着的大红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齐整,宽肩窄腰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同那英姿飒爽的好仪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没能从这张好看的脸上寻到一丝笑。 于是来凑热闹的说书人就地给围观百姓解惑,大讲特讲小道消息:说是那老抚南侯共有三个儿子,大世子本是饱读诗书才华出众,只可惜已经残了疯了,二世子品行不端,颇为浪荡狠辣,在宁州作恶多端,仅剩个霁月风光的小世子袭承侯位,却也是个病秧子,鲜少出现在人前。 很不幸,季小将军此次娶的正是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司珹。 围观百姓登时对季邈报以理解和同情,这样的天之骄子,要娶这么个败类,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丧? 季邈面无表情,随着迎亲的仪仗队慢吞吞到了抚南侯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脖上系着大红华鬘,很是喜庆庄严。 他默然地翻身下马,任由门公点头哈腰地讨了赏钱,最终被围观目光逼进了这稍显破旧的抚南侯府,硬着头皮穿越满是仆从的前厅,去接司珹的亲。 司珹此行并无任何亲眷陪同,司鸿行动不便,司涟作为如今的抚南侯,无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晓司珹和司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却不明白二人的品性为何如此天差地别——他有多倾慕司涟,便有多厌恶司珹。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让他同心上人的亲哥哥成亲。 那张同司涟高度相似的脸——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心烦意乱,哪儿还会有半分期待。 司珹一大早就被米酒拖起来倒饰许久,直至盖好了盖头、被按坐在堂前才得以休息片刻,忙里偷闲地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听见极近的脚步声,以为是那姓季的来接亲了,刚想掀了盖头从门缝里偷偷看他一眼,却紧接着听见了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司二在宁州坏事做尽,怎么偏偏要嫁与小将军?” “这谁知道?这婚事是皇上亲赐的,或许这人是沾了他亲弟弟的光,只是可惜了季小将军” 司珹懒得再听,他冷笑一声,无视米酒的劝阻,悄悄把门拉开了,只是那两小厮正聊到兴头上,对这动静毫无察觉。 季遭来来往往的下人倒是有注意到的,却都被司珹阴恻恻的眼神逼得不敢多说一字,只好装聋作哑,快步离开了。 司珹蹑手蹑脚行至他们身后,猛地一伸臂将二人都揽住了,饶有兴趣地开口问:“再多说些?让我也听听。” 这两人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霎时又惊又恼,刚想发火,突然瞥见眼下的一抹大红的袖子,呆住了。 司珹诚恳地再次请求:“让我也听听嘛。” 怀里登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二人连滚带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司珹觉得纳闷:“真是奇怪,刚刚不是还在替季小将军邈不平吗?现在我人就在跟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一并帮你们带话给他。” 可那二人再不敢发一言,只把头磕得砰砰响。 司珹顿觉索然无趣,沉默地用脚尖挑了一人的下巴,看见他涕泗横流的脸,觉得心烦,又狠狠踹在他胸口:“滚吧。” 那人就顺势歪七倒八地滚出几米远,引得不远处一两声丫鬟们的小声惊呼,司珹刚要再踹余下一个,就听见一声怒不可遏的制止:“住手!” 他皱着眉看向声音来处,直直对上一张丝毫不掩饰厌弃的、少年人的脸。 这人瞧着火气不小,司珹的火气却登时消了大半。 行事如此冲动,不过初见,嫌恶却都摆在面上,他此刻倒有几分信那句“纯心”的评价了。 季邈快步走来,对着这个同记忆里高度重合、却又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人,厉声质问司珹:“你在做什么?” 司珹眨眨眼:“这两人都骂到我脸上来了,我还打不得么?” 少年人一下子被噎住了。 他强迫自己不看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脸,高绑的马尾堪堪垂到肩侧。 良久,他终于不自在地开口问道:“骂你什么?” 司珹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人窘迫的表情,很是受用,轻而易举地被季邈无措的反应给哄好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的季小将军,对他高挺的身姿和俊美的皮囊还算满意,左右这人坏不了他的事就行。 在季邈憋成个开水茶壶前,他终于凑上去,善心大发地答话:“说我坏事做尽,人人喊打,猪狗不如,整日里只投壶唱曲,靠着胞弟横行霸道,实在配不上小将军你。” 他顿了顿,继而很有自我批判精神地开口:“其实也没说错什么。” 他说完就盯着季邈,把季邈转头时的错愕尽收眼底,大笑着将自己的盖头重新盖好:“走吧,着实委屈小将军了,对不住。” 他心安理得地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人因被戏耍而发出的不满动静,又咂摸了一遍方才的情形。 第一面就被撞见踹人并非他的本意,可少年人羞赧又憋屈的模样虽然有趣,却总让他觉得有点别扭。 他思来想去,确信这就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他尚不清楚对方底细,只好嘟嘟囔囔地想,莫名其妙,这姓季的怎么这样经不起逗? 这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横穿过煊都的大道,途经了绮靡浮华的深柳祠,热闹繁喧的永乐街,一路将纯白的积雪压得黑实,才最终停在了阔气的镇北侯府前。 司珹百无聊赖地坐在喜轿内,听着季遭的喜炮炸响,却左右等不到有人来掀他的帘帐。 他那点儿耐心早消磨干净了,悄摸掀起盖头一角透过缝隙,正巧看见季邈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马,抿着张薄唇,一副踟蹰着不愿来拉喜轿帘帐的模样。 司珹没好气地想:姓季的长得还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戏也不会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季邈纠结,干净利落地用修长手指挑开帘帐,十分主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季邈微微一怔,囿于季围的诸多人,只好任司珹借着自己的力下了轿。 司珹头上盖着盖头,瞧不见路,知道季邈也并不愿一路拉着自己,他想了想,干脆趁其不备捉起季邈的手,引导着那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提前行了这步礼。 少年将军一下子瞪大了眼。 司珹毫不在意,主动松开了季邈的手,转身朝百姓宾客挥手:“今天是我和小将军大喜的日子,谢谢诸位来吃我们的喜酒!” 他带着玉冠,意气风发、昳丽张扬地给围观的每一个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个。 季邈又惊又恼,可司珹已经大刀阔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流程无非拜堂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对拜的环节,季邈已觉心哀莫大于死,只潦草地半倾了身,司珹倒是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地朝他拜了一拜。 随后,他拱手朝四季宾客环作揖:“诸位吃好喝好。” 又朝季邈摆摆手:“小将军不必送了。” 语罢,他叫了个小厮,带米酒跟着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里细细装饰着许多红彩物件,烘着几盆银丝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司珹是岭南人,还从未见过雪这样多的冬天,今日又难得放了晴,一时间新奇战胜了他的畏寒懒散。 想着季邈被迫娶了他,心下司闷,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姗姗来迟,他干脆脱了外层大红的喜服,刚打算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探听点消息,就被米酒拦下了。 米酒道:“主子,镇北侯府布局图已由探子送至我们手上了。” 司珹点点头,朝门口的步子并未停下。 米酒换个角度劝他:“我的爷,您也不瞧瞧外面有多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司珹恍然大悟:“这好办,把你外衣脱给我就行。” 他一把推了门,脚刚迈出去半步,就跟一人撞个正着。 正是季邈。 少年将军怔怔瞧着小厮打扮的司珹,他本是被烦躁的心绪牵引着到此处的——按大梁的礼数,他须得亲自将人送到婚房来,谁知刚来就将司珹逮个正着。 司珹讪讪地笑了笑:“小将军怎么来了?” 季邈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同这张脸的主人相处,只好偏头去看东角池中姿态奇壮的山石,小声道:“来看看你。” “什么?” 司珹被他偏头时飘散的红发带挠得心痒,他整个人凑过去,让季邈再说一遍。 “我说来看看你。” “看我?怎么才分别这一会儿,就对我魂牵梦绕了。”司珹故作惊讶,“小将军这样性急,还等得到晚上吗?” “你!”季邈一时语塞,气得扭头就走。 这人怎么能顶着同司涟一样的脸说出这种浑话来! 司珹觉得好笑,但又莫名品出一丝异样来——这小子怎么会一副真情错付的蠢样? 可他俩不过头一天见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的心思已经被打散得七七八八,左右不急在这几日,棋还是慢慢下着最为稳妥。 他颓然回了屋把外袍丢给米酒,在潦草地穿好喜服时,司珹忽然福至心灵。 这姓季是不是在透过他想着别的什么人? 那头季邈心烦意乱地回了宴席,他如今成了煊都新贵,来参宴的宾客众多,大堂内觥筹交错贺声连连。 季邈生着闷气,无心再思索是谁来给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劝他也不听,直直喝到皓月当空,醉倒在桌上才罢休。 奇宏要扶着他回房,几个有意相交的煊都纨绔就跟上来,嘴上吵嚷着要闹洞房,季邈没半分这心思,挥手打发他们走,却终是被好几个人簇拥着到了新房门口。 他瞧着那屋内透出的暖黄,知道司珹就坐在床榻边等着他,季邈被烈酒麻痹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一瞬。 这个洞房要怎么闹——貌不合神也离,改明儿让整个煊都都看他俩的笑话吗? 季邈觉察到这一事实,可惜他已经被灌得身心都迟缓,他想要去推门,又想到该先把起哄的人劝走,一时宕机,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季邈睁着朦朦胧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开了。 多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却又没那胆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会碎掉的水中月。 他纠结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胧胧间听见几句话,就被拉着入了温暖的喜房,到了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神色微红地唤了一声“阿涟”。 司珹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今日的疑虑霎时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人人都爱司涟,在岭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季邈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见过司涟哪怕一面?凭着些好传言就能这样春心暗许,未免太荒谬了。 可偏偏同季邈成亲的不是司涟,而是他司珹。 这副漂亮皮囊下的烂骨脏心,靠满腹的仇恨才能活着,哪有心思同他儿女情长。 可这不妨碍他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一玩。 司珹恶劣的心思上来了,他关好门,把漫天的风雪都挡在外头,牵了季邈的手到床榻边,明知季邈认错人,却在这囿小小的天地里温声问他:“小将军,可是心悦我许久了?” 琉璃昏黄映出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笑意,一双含情目又乖又柔,几乎让季邈看呆了。 少年将军耳根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不知是醉得还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司珹就又笑了,季邈痴痴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司珹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心里,闷闷地问:“阿涟,我可以抱你吗?” “只是想抱?” 这几个字浸满了喑哑的暧|昧,轻若游丝的吐息拂过季邈脖颈间,激得季邈眼尾发红,可他仍惦记着这是自己和“司涟”的第一次独处,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声。 司珹简直想要拍手叫好了,季邈今晚一幅情根深种的样子,却连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紧着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实在可笑。 他温声细语地对着季邈循循善诱:“小将军,我们还可以做些别的。” 季邈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司珹托住下巴对着他笑,起身倒了两杯酒,递了其中一杯给季邈:“在那之前,你我还得共饮一杯合卺酒。” 季邈晃晃脑袋伸手推开:“不喝了,阿涟。” “那可不行,”司珹手心摩挲着季邈的腕骨,把人给摸乖顺了,方又举着那杯合卺酒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喝下,“小将军,喝完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亲。” 谁知就是这句话让季邈陡然醒转过来,他猛地推开司珹,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间洒出大半,好似兜头浇到季邈心头的凉水 今日同他成亲的,不是司涟。 司珹定定看着他,突然仰着脖子饮尽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将季邈直直扑倒在床上,慢条斯理地问他:“真就这么讨厌我?” 季邈不吭声,他急于推开司珹,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脱力,又被司珹牵制住手腕,一张俊脸早浸满了绯色,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开。 司珹定定看着季邈焦躁厌恶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小将军,我们不过被拴在一块儿,各取所需罢了。” 季邈一怔,猛地发力,起身低头立在床帐前,鹰隼一样的眼睛狠狠咬住了司珹。 “这就又生气了?你可以将我当成他,只是——”司珹单臂屈肘撑在榻上,别有深意地咀嚼了这句话,他另一手指腹滑过右眼下小痣,换成个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调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顿,毫不畏惧地正视季邈的眼睛:“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 季邈翻入温家院墙时,院里头的灯还没灭。他才刚踩着软腻青苔,中庭石阶上的李十一就猛地抬头。 这动作带得温时卓也看过来,他似乎还在说些什么,连张开的嘴都没阖上。 季邈快步走过去,问:“大半夜的你俩不睡觉,在聊什么?” “温公子教我说宿州话呢!”李十一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不横竖要等世子你来,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温公子也失眠了,我俩就一块儿打发时间呗。” “小十一聪明,宿州话学得很快。”温时卓直白夸赞道。 季邈看向李十一,问:“你都学了些什么?” “我想想,”李十一掰着手指,努力模仿道,“噢哟,大晚上嘞,两个人都不睡瞌睡,就晓得约到起在唔唔唔!” 温时卓捂着他的嘴巴往后退,慌忙道:“世子快去快去,几日不见,司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季邈一阵莫名其妙,他从未去过宿州,李十一发音生涩,方才那句话也没怎么听懂,但他此刻懒得深究,只往阁楼方向加快了脚步。 推开门后,屏后枝灯仅余一盏,静谧如萤火照映。卸掉假面的司珹如同衍都初见那夜,坐在案几旁望向他。 在幽幽然微晃的豆焰中,二人四目相对。 第 43 章 夜宿 季邈转身,将肩上披着的雨蓑挂在木拖上,方才脱靴入席。 蒲团低矮,小巧蓬松,季邈只能勉强曲着条腿,他原本想改换成跪姿,可被对面早坐得端端正正的司珹抬眼一瞥,便骤然生出一点微妙的忸怩。 “瞎动什么呢。”司珹问,“今日大理寺来查院,将军心里不自在?” “怎么能舒坦得了,”季邈说,“一行锦衣卫都带着刀,将整个肃远王府围得严严实实,瞧着哪儿是来查案的,分明就是来兴师问罪。季瑜伤得不轻,密密麻麻缝了十来针,入夜时候都还没醒。那会儿满屋子的人都盯着我,好似全得怪我这个作兄长当得不称职。” 他沉默少顷,将今日王府中情况全讲了一遭,又说:“那刀伤长贯脖颈前胸,是由左向右|倾斜,创口拉得又长又平整,却不见得很深,紧要地方都没伤到肺腑。” 司珹平静地问:“二公子惯用右手吧。” “是。” 王开济起身坐直时,已是冷汗涔涔。 他为官做事素来谨慎,今夜来赴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众人虽并不做此想,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司珹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司珹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司珹,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季将军。” 季邈要起身,司珹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季邈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季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季邈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季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 司珹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季邈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季邈不答司珹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季邈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季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司珹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司珹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司珹轻笑一声,朝季邈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季邈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司珹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着季邈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司珹。 司珹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将军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他看向季邈,气定神闲道:“我虽眼拙,却恰好瞧见季将军听着这曲儿,似是不大得兴。鄙人凑巧略通琴技,不如就为诸位大人弹奏一二,聊以助兴。” 王开济不时用袖袍擦拭着额角的汗,喉头上下滑动间,他忐忑开口道:“这” “这有何不好?”张兆放声大笑起来,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揽人地朝司珹走来,复又转身将席上众人皆扫视一遍,“今日本就为替小将军接风洗尘,自当尽兴!” 司珹面上带笑:“大人好生风雅。” “听闻那抚南侯司涟也擅琴乐!”张兆因这夸赞得了兴,大着舌头摇头晃脑道,“只是曲高和寡,难得一闻,反倒是司二,整日流连瓦舍勾栏,很是喜欢人前显露琴技。” 他说这话时,并未注意到季邈的神色十分吊诡。 “二世子心浮气躁,杂念太多,琴艺自然不如其胞弟抚南侯,”司珹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抚过琴弦调试琴音,温声说,“在下亦是俗人,不过聊奏一曲。诸位,吃好喝好。” 席间插科打诨,司珹面上不显分毫,好似什么都没入耳,气定神闲地弹了半晌琴,待到话题从吹捧季邈的客套话逐渐转至抚南侯府各种流言时,终于开了口。 司珹挑起一弦,琴身迸发出一声嗡邈,他笑道:“诸位这般好奇宁州之事,在下恰可说上一说。” 季邈闻言,遥遥望他一眼。 纪昌倒是饶有兴致地问:“小兄弟有何高见?” 司珹轻笑一声,自持道:“高见不敢当,鄙人久历山川,从前恰巧去过岭南,不过略知一二。” “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宁州抚南王府何等尊崇显赫。前抚南侯将领司珏替当今圣上悍守宁州,南境一时无人敢犯。”司珹手上动作不停,清越琴音伴着他的讲述,缓缓涤荡在昏黄琉璃光下。 王开济久不言语,听到此时方才接话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司珏攻占翎城,挫伤了南疆最后一点反扑气焰,南疆诸族元气大伤,直至今日也没能再度聚拢凝合,司珏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长,”司珹轻声继续说下去,指间琴音不知何时加快了节奏,隐有激昂之势,“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残部二世子布侬达伙同内应,夜袭宁州,直奔抚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举国皆知。”纪昌沉声道,“彼时我尚为兵部左侍中,当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频频来犯,朝中实在难以抽调人马。更何况——那布侬达当时仅是收回翎城要塞,掳走司家三子,并未乘胜追击。” 王开济一拱手:“抚南侯当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怎能重成气候。夜袭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确如此,”司珹眉目轻垂,手下拨弦更快,琴声嘈嘈,恍若山雨欲来,“只是当年被掳走的司家三子半月间究竟经历何事,并无人知晓。” 鸿宝谦声道:“想来是布侬达也并无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绝,避免自断生路。只是司二薄情纨绔,着实配不上这气运。” “可不是么,当年归来的司家三子中,惟那可恶的司二毫发无损,”张兆冷哼一声,将怀中舞姬一把推开,复又饮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计较起来,他司二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不过是当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记司老将军劳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过分凋敝。” 张兆不屑道:“岂料这司二终究烂泥扶不上墙,并无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为,将抚南侯府一众事务尽数压在其胞弟司涟身上,在宁州惹出不少事端来。” 司珹似是低低笑了一声,这翘起的诡异唇角被裙袖纷飞的舞女挡了去,却被少年将军尽收眼底。 季邈面上隐有愠色。 “的确如此,可我在宁州时却听闻,当年三子归来一事并不简单。”司珹别有深意地卖了个关子,“事变当夜,司老将军尸体被南疆人一同掳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将军头颅方才高悬于翎城城门之上。仅仅次日,司家三子便被尽数放归宁城。” 司珹轻笑一声,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尘年异闻:“直至一月后,老将军的头颅才由司二取回——听闻这是他同翎城驻守将领猜枚,赢回的赌注。” 拿自己父亲的头颅当做赌注。 王开济揩了把额间冷汗,心跳如鼓,连忙补上一句:“这、这手段虽混账了些,最终能使司老将军魂归故里,总是好的……” 季邈听了半晌,冷不丁开口问:“那司珹的赌注呢?是什么?” 司珹隔着帷幕看向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叫季邈浑身都骤然绷紧了。 “自然是其胞弟——抚南侯司涟的项上人头。” 席间一时骇然,琴声却猛地攀升至顶点,这调子激昂诡异,瞬息万变,惊得一众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纷纷跪倒在地,惶惶发抖。 “够了!” ——琴声戛然而止。 季邈猝然吐出这两个字,满脸漠然地起身拜别:“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径自往门外走去,行至司珹身侧时稍微停留,司珹并未抬头,也知季邈正细细打量着他。 却不知季邈看的是他抚在琴上的一双手。 季邈眼见着这双修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司珹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司涟面上见过。 一珹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 一对双生子。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司珹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季邈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司珹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司珹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季将军,来日再会。” 他捱过这阵儿,终于轻声道:“去取冠帽来吧。” 季邈登时起身,司珹的手却还没收回去,他保持这个微微前倾、承肘在桌的姿势,像是短暂沉入了湖水中。前倾之中衣裳上襟便稍稍显得松,有什么润泽的东西探出一点来,季邈认出了那是玉簪的尾巴。 他离开的脚步停顿了。 随即,趁着司珹仍有些茫怔,他毫不犹豫地勾手一取,直至那白玉簪花切实握在手心时,季邈方才的惊疑彻底被落实了。 他同骤然起身的司珹对上眼,前者倾身后者站直,倒刚好将二人拉至平视,就连呼吸也快缠到一起。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季邈微微眯起眼,审视着司珹的惊恼。 司珹还想要夺,可手刚伸过去,五指便被抻开了,季邈的手强硬地扣住他的,对方这样用劲,司珹指间登时又痛又涨。 在不容抗拒的力量下,他听见季邈开口,热气全呵在他耳垂脖颈间。 “折玉怀里,怎么会藏着我母亲的簪子呢?” 第 44 章 冠礼 司珹闭了闭眼,说:“你捏痛我了。” 季邈随着这话往二人相扣的十指看,司珹五指被迫抻开,根根夹得紧。指缝相贴处的皮肉透了红,羊脂玉沁血似的,瞧着好可怜,季邈下意识就要松手。 不。 可怜只是这人转移话题的惯用手段,他险些又着了司珹的道——季邈悟到了这一层,转回脸看他长垂的眼睫,只微微卸了劲儿,依旧固定着人。 他说:“头抬起来。” “我困了,”司珹声音又低又轻,“我在雨水里泡了一整天,大理寺采青阁来回跑趟,那尸体开膛破肚地摊在地上。将军,我从没上过战场,我好怕。” “你怕?”季邈简直快被气笑了,他说,“这话你自己信么?当初在阳寂你怎么审的人,我可都还记得清楚。” 季邈房内烛火灭了大半,夜已经深了,他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奇宏便推门进来送宵夜,是后厨煮好的羊肉汤,雪白的汤里,葱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思绪便被拉回了北境边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总是压抑着低沉的铅云,白鼎山连着苍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东青舒展长翅,自山间盘旋至莫格河滩,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1] 镇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寻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墨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季邈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墨,便要铺纸捉笔去蘸,季邈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季邈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司珹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司涟的东西。 司涟,司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季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季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季邈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季邈被大哥季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季邈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寻。 季邈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寻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 季邈心下一紧,连忙起身缩抱成一团,手中摸着了弯刀,四下环视之间,正对上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其上一双眼灵动流转,好似粼粼秋波,摄人心魄。 季邈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见他醒了,手下琴声未歇,露出一抹笑:“别怕,你现在已无大碍。” 季邈一怔:“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乃宁州抚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温声道,“看面相,你应是梁人。” “既同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宁州境内,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季邈闻言一怔。 这自称抚南侯的少年人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并不在意季邈的反应,只莞尔一笑,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季邈顿了顿,思忖着小声道:“贺明齐姜贺[2],日月明。” “贺明,”少年人声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尘温润,“我听得你昏迷时喃喃自语,你来岭南,是为替父寻药?” “那药我已差人去备,你自取走,早日归家,勿叫家中父母牵挂。” 季邈泪已淌了满面,迎着司涟温润如玉的脸,在轻缓的琴声里,想起了饮渡秋水的战马,黄尘掩没的白骨。 起风了。 十年风霜雨雪,宁州青州遥遥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间山峦连绵、地势广袤,快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单程。 他再没得空去过宁州,却从未停止暗中对抚南侯的打探,渐渐知道了他身体不好,又知道了他有个颇惹人生厌的同胞兄长。 有关司涟的坏消息,似乎总也离不开司珹。 岭南的惊鸿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复一日地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连梦里,也时常重温当日琴音。 眼下他看着这笔,满目柔情,仅这么一个“涟”字,便足以撑得他胸口酸胀。 窗外又起了风,不远处隐有雪落残枝的簌簌声响,间或夹杂着某些夜行动物的窃窃走动,屋外鹰房内的疾也听见了,扑棱着翅膀便去觅食。 夜风之后,季邈耳边彻底安静下来,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狼毫应当是司珹今日同他缠斗时意外掉落的。 那么,还是不还? 按理当是要还的——他捡到了东西,又知道失主是谁,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触感挥之不去,纤细狼毫蛛网般根根缚住了他,叫他满腔私心都纠缠在一起,理不顺、剪不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还吗? 季邈踟躇着行至廊下,眼见司珹房内烛火分明还未吹灭,他却迟迟未去叩门。 不还吗? 季邈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君子的端方紧紧束缚着他,心下纠结之中,季邈一咬牙,悄摸将那已攥得温热的狼毫往怀中塞去—— 突然狂风大作,粗糙雪粒被灌进回廊,砸了他满头满身,眼前大门倏然而开,司珹背着光攀靠房门,面上五官全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季邈的动作刚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还余半根在外。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季邈:“” 他被捉了现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把笔往司珹方向递过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东西,还请看看——”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司珹直挺挺砸向了他,动静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无边长夜,司珹就着这个动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终于寻到热源的、不耐寒的兽,稍微触碰到点温度,便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紧紧环住了触手可及处温热劲韧的腰肢。 季邈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听得司珹的声音在他胸前闷闷响着:“兄长,你走吧。” 说完,他又抱得更紧了一点。 季邈低头看他,司珹的头冠散了大半,这是一个时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颈间的指印也没褪干净,绯红突兀浮现在苍白皮肤上,瞧着有些可怜。 这人狐裘也不知抛哪儿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实在很不耐寒。 季邈推了推他,司珹纹丝不动;季邈后退一步,司珹紧紧贴上。 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世子?” 司珹没回话。 季邈皱着眉朝屋内看,门开了这么半晌,也没见米酒出来迎,许是自己回房睡下了。这房内如今空无一人,眼下实在有些棘手。 可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外吹冷风。 季邈叹口气,只好就着这个半推半抱的姿势,将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司珹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软温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环住季邈的手,很是自觉地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 季邈犹豫一瞬,伸手探他额头。 好烫。 他移开些许,转身要走,准备叫府医来看看。 “别走,”小拇指被勾住了,季邈侧目去看,司珹眼睛一直没睁过,在高烧里迷迷糊糊说着梦话,“阿涟,你信哥哥。” “阿涟”这两个字让季邈倏然一震,他就着这个姿势没挣开,问:“信你什么?” 司珹又不说话了,梦里蹙着眉,像是想说又不能说。半晌,他小声道:“药太苦,哥哥偷偷买了糖,你喝完吃一颗,但不能不喝药。” 他喃喃着,用指节又勾了一下。 这动作轻极了,季邈却被勾动,顺势朝前走了一步。 司珹的语气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与其说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说是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侧景泰蓝的博山炉吐着袅袅沉香雾,廊下风声呜咽,隐约可闻嘶哑鹰唳。 季邈喉头上下滚动一遭,轻声道:“好。” 第二日清晨,肃远王世子肩头顶着鸦鹘,他被猛禽的鹰羽挡住半张脸,没事儿人似的穿廊入院,往季瑜房中去。 绕过屏风到内室窗前时,病榻上的季瑜仍旧低阖着目,唇上稍稍皲了皮,那前胸的伤口也狰狞。 季邈斜扫一眼,汤禾便识相地退下去,走之前跪附到季瑜耳边,轻声道:“公子,世子到了。” 季瑜的眼睫颤起来,他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堪堪能睁开眼,仰面间朝季邈苍白笑道:“兄长。” “在呢,”季邈俯首,问,“伤可好些了么?” 季瑜应声:“多谢兄长关心。” “阿瑜,你也太不小心了些,”季邈说,“身体不好就该在榻上好好待着养病,没事总往屋外跑做什么?你瞧你,不瞎晃不就没这遭罪了么。” 乌鸾不知是否听得太无聊,它偏头,干脆梳理起了自己的羽毛。 季瑜闻言一愣:“我” “但你也别太担心,兄长已经差人细细去查了,就算把这院子翻个底朝天,也一定不让那狗贼全身而退。” “他以为自己将脚印血迹抹得足够干净,可做过的事情便会留下痕迹。”季邈勾了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阿瑜说是不是?” 季瑜攥着被角,已将它揉得有些皱了。 “是,”他轻声道,“阿瑜多谢兄长教诲。近来多风波,兄长也一定保——” 他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原本立在季邈肩头梳羽的乌鸾,不知怎的长喙一啄,磕着边缘扯下了季邈颊上什么东西。轻薄半透的一小片,晃悠悠荡在它胸羽前。 季邈立刻伸手去抢,乌鸾却像知道自己闯了祸,竟然丢下皮冻拍着翅膀,灵活地藏到角落里去了。 季瑜看清兄长的脸,倏忽睁大了眼 经历昨夜,季邈面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肿,那五指的色泽却依旧在。乌鸾一离开,就明晃晃地露出来,不叫人注意都难。 季瑜面色几变,莫名想起了四日前的黄昏,季邈在别院门口同自己说过的某句话。 半晌,他才颤巍巍地开口,小声问。 “兄长竟然,还好这一口吗?” 第 45 章 野心 季邈原本该立刻否认。 可他不知怎的,竟生生被噎了下,一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即便须臾空当,也足以让他方才的从容显露破绽,再强行续上解释只会是心虚。 于是,在季瑜错也不错的注视下,季邈清了清嗓。 “你年纪尚小,如今又受着伤。”季邈干巴巴道,“卧床时候少看些画本,好得慢。” 季瑜说:“我没看过。” 季邈说:“哦。” 季瑜默了片刻,方才好奇地追问道:“是几日前来查院的那吗?兄长心里,是不是还想着司公子,才会愿意和他” “你一天天的想什么呢?”季邈骤然拔高音量,厉声说,“没这事!不过是昨天夜里有蚊子,睡迷糊了手上忘记收劲儿,方才乌鸾扯掉的正是敷脸药膏——我看你精气神这样差,还是好好休息吧。” 季邈没答话。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司珹面上,最后落眼至被司珹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司珹掀翻下去。 司珹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季邈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司珹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季邈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季邈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司珹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季邈,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季邈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司珹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季邈后颈上,却被季邈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季邈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司珹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季邈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季邈,待季邈自怔愣中回神时,司珹已经将反圈着季邈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司珹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季邈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司珹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邈,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季邈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司珹,司珹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季邈哑声道:“疯子。” “承蒙夸奖,”司珹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司珹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听见了。” 季邈恍然,居高临下地用眼刀剜着他,忽的应了声。 “是。”季邈寒声说下去,“若论刻薄尖酸、无情无义,我怎么比得上你司清雎。” 季邈就近俯身,将覆满雪粒的大氅囫囵捡起,一把抛到司珹头上。那劲儿瞧着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司珹身侧,冷眼看着司珹拨开狐裘,露出点乱蓬蓬的额发,寒声说:“当年若是司涟,必不会拿兄长人头作赌。” 司珹霎时一怔。 季邈不再言语,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去,司珹也艰难地爬起身来,兀自朝房间而去。 回廊中又灌进风,飞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难熬,寒气能无孔不入地渗进人骨头缝里去。 背道而驰之间,二人均没有再回头。 “吱呀。” 房门豁然开了,灌进半屋寒风,吹得烛火乱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几个时辰,总算将自家主子盼了回来。 “早该回来了,主子,您——”米酒话突然哽在喉咙里,司珹脖颈上浮现的几道狰狞指印叫他霎时慌了神,“这是怎么了?” 司珹冷哼一声,将那沾满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怀里一塞,烦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闭上了。 司珹久不再出声,这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银丝碳也安静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屋里合该是很暖和的,可司珹的指尖迟迟没有血色回涌。 米酒静静立在他身侧。良久,他叹口气,道:“主子,我去为您打盆热水来。” “你跟着我多久了?”司珹忽然开口,将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说,“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头,“自打当年您将我和米糖救下来,我和妹妹从未离开过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该是他,不应是我。”司珹死死看着他,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凉得可怕,心底也惊疑不定:追踪布侬达的风声怎么会到了赵修齐那里——以他的年纪,分明不可能参与进当年之事。 他虽早查到当年夜袭一事背后还有人操盘入局,可这些年来布侬达口风太严,他前些日子将人逼入绝境方才探真切了,这血仇一定得报。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内部消息走漏,赵修齐是从何时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吗?大哥远在宁州,如今可还能安全吗? 司珹脑袋混沌,今日之事桩桩件件,木锤一般敲打着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烦又躁地恶狠狠道:“你马上回一趟宁州,消息务必亲自传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头来见!” 米酒领命,当即就要走,走前踌躇一瞬,还是嘱咐道:“府内并不太平,主子这几日多加小心。” “用不着你操心!”司珹压不住怒火,抬脚要踹他,米酒赶紧阖上门,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寂寥的房里,终于只剩下司珹一人,他手脚都发凉,火气躁意连带着久违的恐惧一同压垮了他,他背靠着门一点点滑下来,被季邈掐过的脖颈红得可怖,后知后觉地愈发喘不上气来,寒气顺着门缝挤进来,额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凉。 司珹只觉得耳侧嗡邈眼前昏花,在烛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岭南夏日往往闷热,牢房里爬满密密匝匝的虫蚁,浓厚的血腥味灌了满肺——这血不是他的,是司鸿被齐膝砍断的双腿截口处喷溅出的,淌得遍地殷红。 活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 一个声音不急不躁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再熟悉不过了。 布侬达。徐逸之灰头土脸地蹲在门外,正发愁如何同兄长交代,忽听“砰”一声响,自家小将军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身大刀阔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吓了一跳,本想回头窥一眼屋内究竟什么个情况,终究没那胆子,只好咬着牙紧随季邈去了。 他追至繁锦酒楼门口,总算将人追上了。 “将公子!”徐逸之将人拦下来,“姓司的怎么没跟着你一块儿出来——诶不是,公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季邈憋着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思来想去,今天这事其实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闷声闷气地问徐逸之:“你说,这世上真会有心性迥异至此的亲兄弟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徐逸之挠挠头,“我和大哥就一静一动,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爷的性格不也蛮不一样嘛。” 季邈叹口气,心道当真是晕了头,徐逸之能懂些什么? “罢了,”季邈心乱如麻,摆摆手说,“我今日来此,本是为探望故人。你与我同返,也好给你大哥一个交代。” “真的?!”徐逸之当即顺坡下驴,喜笑颜开地应了声,“我就知道小将军最疼我!” 房内司珹眼见着季邈落荒而逃,确信他已然走远后,方才打了个响指,米酒带着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杂役从转角处探出头来。 司珹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待二人进屋后,他复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说:“行啊,尾陶。你这易容术使得愈发出神入化了。” 被唤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脑后摸索一圈,连着整块头发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面|具下一张冷白明艳的脸。 竟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 “公子,”尾陶一见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可好?” “我倒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姓季的同我不大对付。左右他挡不了路,不必太过忧虑。”司珹招呼她一块儿坐下,“你扮成这样——亏我这两月以来还挂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声,好奇地凑上前问:“怎么个不对付法?” 司珹啜了口茶,用扇柄将她的脑袋拨开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许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谁?” 尾陶想了想,说:“反正不是你。” 司珹瞥她一眼,冷笑道:“是司涟。” 尾陶一怔:“怎么可能” 司珹没吭声,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许久方才懒洋洋地开了口:“大抵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不过谨慎起见,你暂且继续查着他。” 尾陶应了是,又抿嘴一笑,说:“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儿去了?” 司珹在桌下轻踢她一脚:“有话就讲。” 窗外落着细雪,屋内烘着暖炉。司珹找着个舒坦的姿势,倚靠着逍遥椅闭目养神起来,悠哉悠哉地听尾陶带来的情报。 “他今日离了宫,急匆匆朝深柳祠来,没进主巷,径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与主巷所营酒舍勾栏并不相同,偏巷一带的店铺十有八九都做些玩乐的小生意,诸如占卜面相、卖花送果一类,自然而然地汇聚起许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继续说:“我跟着他,见他在一灯笼铺前停住了脚,随后闪身进去,同那店主老妇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出来了。” 司珹听及此,懒洋洋地将眼皮掀开了。 “可曾听到些什么?” 尾陶摇摇头道:“不曾。他进入去那灯笼铺便暂时歇业了,二人关了大门,院内静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发现,只敢远远监视着。”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这家灯笼铺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个寡妇,膝下有一独子名唤程青,早年间入了镇北军,后又一路晋升为骑射营副将。” 司珹伸手让米酒服侍自己起来,轻笑一声,道:“我还真当他是个没心眼的傻子。” 原来像季邈这样的人,也会私下里暗自布网营生。 司珹无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这样,他又有何资格指责自己品性恶劣、两面三刀? 一想到季邈可能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觉得浑身舒坦。 司珹得意极了,认定这世上定不会有一个至纯至真的人,既然季邈也不可免俗,那么他对自己的指责就同市井屠户、凡夫俗子的谩骂一样,伤不了自己分毫。 亏得昨夜还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一顿骂气得半晌睡不着,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司珹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说:“再将这个程青的身份仔细查一查,最好能攥姓季的点儿把柄在手里。必要之时,或许可用。” 他闷哼一声,讥讽道:“还叫嚷着让我仔细后颈皮,还是先关心关心他自己吧。” 说罢,司珹将半张脸都埋进松软的狐皮大氅里,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准备就地补一补觉。 “先别睡,公子。”尾陶无奈地唤了一声,赶在司珹丧失意识前将一件儿东西伸到他眼前去。 司珹困得不行,只眯缝着眼睛瞟了一下,却瞬间绷直了身子。 他坐起来,将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间翻来覆去地看,问:“哪儿来的?”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它属于布侬达。 尾陶说:“公子可知,繁锦酒楼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权色交易场所?这东西便是我从此处得来的。” “布侬达的扳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司珹攥着扳指的关节泛白,冷笑一声,“够狼狈,却也逃得够快。” 尾陶沉声道:“照这个速度,他现在保不准已经出了北境。公子,那样便不好追查行踪了。” “这扳指经了谁的手?”司珹拧着眉,“此人能捉来的话,不惜一切代价,问出布侬达的下落来。” 尾陶摇摇头:“动不得,这扳指乃是半月前户部侍郎张兆用以抵销嫖资的,他大概并不清楚此物的真实身份。” “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他身后站着什么人?”司珹轻哼一声,啜一口热茶下肚,话里的锋芒几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皇亲国戚那还正好,我再给老皇帝算上一笔。” 尾陶摇摇头:“公子,此事万不可冲动。” “此人乃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赵经纶垄断大梁半壁文官势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尾陶顿了顿,继续说,“朝堂之内风云诡谲,复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宁州稳妥,临行前大公子特意嘱咐我看着你,叫你千万小心行事。” “行了,”司珹听得头疼,将那盏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转了又转,蔫头耷脑地说,“小心就小心。急着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穷得连扳指也要典当了,我不信布侬达留不下别的蛛丝马迹来。别的不说,光是朔北冬日的风雪就够他喝一壶的。” 他心烦意乱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随后,他又一点点将扇骨舒展开来:“对了,你再去查查国子监一个叫谭书的学生。这人脑子不大正常,大冬天的用什么扇子?” 尾陶面无表情,指着司珹手里的扇骨,意思是你连自己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司珹乐道:“就是从他那儿抢来的。” 尾陶无语凝噎,只好点头领命,夸了句扇子不错,果然不是司珹能挑捡出来的好东西。 随后,她在司珹急眼骂人之前,麻利地将人|皮|面|具重新带好,恢复成丑陋畏缩的中年人模样,拎着空茶壶推门出去了。 米酒强忍住笑,绷着一张脸闷声问:“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司珹白他一眼,“探查清楚再行动——对了,今天把人惹生气了,晚上好歹哄一哄,别太过火。” 忽然,他一拍脑门:“不对啊,既然这小子多半也并非善茬,我还哄他干嘛?” 司珹认定了季邈扮猪吃老虎的成分八九不离十,可转念又一想:对方尚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行踪已经败露,他还是得装模作样地哄上一哄,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一时思绪万千,司珹将刚刚把玩着的白瓷茶盏扫下桌去,听见脚下传来的清脆裂响,心情方才好了一点,伸着懒腰起身道:“这样吧,听闻季小将军爱吃甜食,就将这深柳祠有的甜点尽数买上一小份,也算我和他伉俪情深。” 他睁眼说完这一通瞎话,在深柳祠好一阵招摇过市,方才带着全身挂满糕点食盒的米酒一块儿,怡然自乐地回镇北侯府去了。 他的下颌被布侬达死死卡住,挣不开分毫,双手都被锁住吊起来了。 对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脏污的脸。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司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司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司珹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宁州临行前那晚,他从司涟房中带走的狼毫,不见了。 司珹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声,抱膝坐着,将头全埋进胳膊里闭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听见冬夜里呜咽的寒风,煊都飘雪不过所隔咫尺,他的家却被远远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遥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司珹轻轻叹了一声,呢喃轻得近乎消散在风里:“要我听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 刻骨的仇恨吊着他的气,叫他卡在森森鬼门前,迟迟不愿赴死。 没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长治帝瞥来一眼,没说话。季朗却在这一霎错会成鼓舞,立刻又向季瑜道:“小郡王也真是倒霉!在自家王府院中也能被伤着,诶,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多谢殿下关心。”季瑜立刻拜了礼,才轻声细语道,“当日清晨,兄长因为锦衣卫擅动母亲遗物生了气,把人全叫到院子里教训,这才被歹人钻了空。都怪我体虚眼花,没看清贼子容貌,方才叫楼大人查了这样久,至今毫无所获。” 他顿一顿抬眼,将视线由季朗转到长治帝身上,方才继续道:“不过兄长一向牵挂阿瑜,出事后便加强府内戒备,又时时关切,乃至差遣自己近卫替我往城西铺子抓药。若无兄长这般上心,短短半月间,阿瑜决计不能好得如此” 倏忽有人声响,将季瑜口中最后一个字堵了回去。 “这话听着不太对吧,阿瑜。”季邈以刀片着鹿肉,头也没抬。这话引得席间众人都看向他,季邈置若罔闻,依旧进行着手中事。 他腕间一翻,刀尖便挑起薄薄一片肉,半透如蝉翼,被季邈咬在齿间。 他就这样叼着肉,不徐不慢地抬眼看遍席上众人,最后对着季瑜森然一笑,卷肉入口间道:“是谁母亲的遗物,怎么连这都讲不清楚,叫人误会你出身温家可怎么办?” 他迎着季瑜骤然睁大的双眼,体贴地补充道。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生母此刻正在阳寂,怕是尚未埋骨吧?她既仍旧身体康健,又遑论遗物呢?” 第 46 章 鸿门 季邈这通话问完,也不在意季瑜究竟答没答,没事人似的灌了口酒,又转着刀去片肉,就听季瑜问:“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季邈看都没看他,冷声说,“我母亲并非你生母。我母亲出身宿州温氏,你母亲出身瑾州李氏。她因着父亲的军功封了一品诰命夫人,如今正在阳寂肃远王府中,方至三十四,身体康健行走自如,我生母却已在西北埋骨多年了。” “还这般拎不清,怕就不合适了吧?” “今夜陛下赏赐不少好酒,都是宫里多年的窖藏。”季瑜平静地问,“兄长莫不是贪杯,喝醉了吧?” 季邈将鹿肉咽干净了。闻言他直接举杯,再喝了一大口,喝完后才朝季瑜挑眉一笑,懒洋洋地说:“你猜啊。” “我身子弱,今夜入宫也备着几种药,以备不时之需,其中便有葛花解酲汤。”季瑜掠过季邈明亮的眼,划到长治帝面前时才关切道,“兄长要是醉了,不若就先饮上一碗解解酒,以免殿前失仪,冲撞了陛下与殿下。” “你兄长母亲去得早,他难免睹物思人、忧伤难捱。”长治帝就在此刻开口,沉声道,“北镇抚司办事不利,朕回头便罚了他们的俸。” 季邈举杯祝酒,朗声说:“多谢陛下。” “哎哟哎哟,”季朗连忙高呼,“有什么事就说开,这才对嘛!疙瘩解了才舒服,大家吃菜吃菜!都是本家兄弟” “正因将兄长视为骨肉亲朋,我才会那般讲话。”季瑜倏忽道,“昔日温夫人诞下兄长。这些年里,兄长恪尽职守,守护我大景西北边疆,劬劳之恩重如山,阿瑜从来莫敢忘。” 司珹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缩回锦被里,彻底睡沉了。 两人相贴的一小块皮肤分开来,季邈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人睡熟的时候瞧着倒很乖顺,不似白日里的张牙舞爪,方才显露出一点同司涟相似的双生子气质来。 此时的司珹没了孑然张狂的劲儿,昏黄灯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愈发润美如玉,季邈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已不如方才那般烫手。 可是离得越近,他便越发看不清司珹这个人了。他的狠辣纨绔都摆在明面上,脆弱和温情却好似夜雾一样,只可恍然间瞧见些许,实在难辨真假虚实。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对此人抱有敌意了。 怅然之间,疾享用完今夜的点心,收着翅膀落在房门前,双爪往覆盖薄雪的地面印上猎物淋漓的血,并不进来,只支着脖子往屋里瞅。 季邈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用脚尖将炭盆往床边再拨弄几寸,犹豫一瞬,终究将司涟的狼毫搁在桌上,关门离开了。 梦里也说着阿涟,想来应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季邈打个响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头,随他一同穿过岑寂长廊,回屋去了。 风雪纠缠整夜,院中小湖结了层厚冰,模糊映着冷白的月华,痴情人别过薄情种,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虚虚伸出半只胳膊来,司珹睡眼朦胧,喉头干涩地叫了一声:“米酒,水。” 没人应他。 司珹懵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宁州去了。 他支着身子起来时脑袋一阵眩晕,只好按着眉心缓解,昨夜记忆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来着? 做了什么不记得,可再不润润嗓,喉咙真要被灼穿了。 司珹跌跌撞撞地起来,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颠三倒四地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时,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摆在桌上,司珹一口气饮尽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笔看了又看,错不了,正是司涟的。 他想起来了,昨夜似是寻不见此物,又想起些陈年旧事,迷迷糊糊缩在门口睡着了那怎的今早醒来是在床上! 司珹静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还有些热,应是昨夜吹了许久冷风,又着了凉。 季邈昨日刚同他打了一场,应是讨厌透了他,心上人的东西被他捡着了,还回来作甚? 司珹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许多事等着他去做,眼下夫立轩那头就得尽快挑个时间去拜会,距离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着耳根,一阵虚恍,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煊都着实不是个好地方,这地儿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绊着手脚,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毕露。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窗外辽阔长空传来猛禽的唳叫,司珹在这动静里披上件外衣,没事人一样把这杆狼毫揣进怀里,深吸口气,藏住疲惫的困意,露出点掺假的笑意,大步开了房门。 门口仅立着一人,幸好不是季邈。 老府医微埋着头行完礼,便进门给司珹搭脉问诊,不多时一躬身,道:“夫郎应是染了风寒,并不严重,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司珹应了声,这府医刚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谁叫你来的,”司珹问,“小将军吗?” 老府医赶紧作揖:“是。”他顿了顿,又急急抬头补充道:“将军对夫郎很是关切,一大早便差我来此候着。夫郎只待静养几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司珹皮笑肉不笑,抬手捞起满头乌发,露出修长脖颈,这颈子上的几指红印还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酿着的风情。 几缕碎发还挂在他耳侧,尾稍落在锁骨凹陷处,随着司珹偏头的动作轻轻扫动着。 他眼里含笑,懒恹恹地说:“着急的人又不是我。” 这半句话甫一出口,屋内点着的沉香也好似多了点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种旖旎的画面漂浮起来,隐隐绰绰显出白净脖颈上的几处红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脑子里钻。 年过半百的府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着额间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司珹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季邈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寻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季邈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司珹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墨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季邈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季邈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季邈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少瞎打听,”季邈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季邈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顾,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季邈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季邈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司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季邈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话将季邈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季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季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双方目中皆是惊愕,惟有乌日根的眼里弥漫开战栗着的狠戾。 两边军队轰然而动,箭雨交错兵器碰撞间,不断有人倒下,嘶哑叫喊声响彻天地,季邈的马蹄碾散黄沙,悍然朝乌日根死死追去! 乌日根马背上疾驰中回身搭箭去射,被季邈尽数躲过,待到箭矢耗尽,二人已从莫格河滩一路追逐至苍岭山下。 乌日根逃无可逃,从长靴靴筒侧抽出两把马刀来,在烈烈风声里,用目光死死锁住了季邈。 季邈也下了马,长矛在手,直指乌日根咽喉,红缨被这过野的强风吹得凌乱狂舞。 二人同时暴起对冲,乌日根的马刀削破了季邈的衣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季邈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枪碰撞出叫人牙酸的声响,乌日根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被长枪狠狠击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发,就势翻滚一圈,马刀贴着黄沙,直直扎向季邈小腿,季邈没躲,反而直直扑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时,他已朝乌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够狠,乌日根吐血之间,掉落两颗断裂牙齿。 他眼神阴狠,以手背抹掉嘴边血沫,做这动作的须臾之间,被季邈狠狠压翻在地,马刀扎进季邈腰侧,少年将军似是觉察不到痛似的,任鲜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头没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乌日根小腹,压得人一阵痉挛。 季邈在这烈风里嘶吼出声:“为何言而无信!” “哈,”乌日根满身满头都是血,血沫呛到他气管里,小辫上也戚戚沥沥地淌下来许多,尽数被黄沙吞没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季邈揪着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地恶狠狠道:“你该认!我现在是问你为何如此!” 乌日根双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濒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话。 季邈只听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长生天。 下一刹,乌日根猛地握刀抬臂,季邈本能一躲,那刀却没冲着他来,他蹙眉之间猛一回头,心下剧震。 ——乌日根用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狼子野心与否,难道会交由你自己定夺?”季邈冷然一笑,“为君者最是疑心深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与其放任陛下胡思乱想,倒不如演一出争锋相对,让他信了你我的兄弟阋墙。” 季瑜面上一僵,嘴巴微微张开,犹疑片刻后才说:“那兄长为何不提前知会?” “都告诉你了,”季邈说,“咱俩演得不像怎么办?” 季瑜攥紧的掌心掐出痕,被他掩盖在袍袖下,半晌都没再说出一句话。 季邈倒是勾唇笑了,他一伸手,揉歪了季瑜发间的簪。 “兄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们一家。天子久居庙堂,早已习惯了高处俯瞰。你我身为血缘至亲,才是这世间最最可靠的关系。” 季瑜喉间无措地滑动,有些恍惚地抬首,正对上季邈含笑的眼。 “昨夜一切均是在演戏啊。我的傻弟弟,你不会真信了吧?” 第 47 章 晴日 季瑜回到卧房时,汤禾正将药从食盒中取出来。 药共三碗,被整整齐齐摆好在桌案上,旁侧摆着一盆重瓣牡丹。季瑜绕过酸枝木立屏,就瞧见了这一幕。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花香立刻掺上点儿苦,汤禾抬头见是他,又从食盒最下层取出一小碟蜜饯,推到了药碗边。 “前两碗是为治疗刀伤、增补气血。”汤禾说,“这最后一碗乃是为继续掩饰和前两种药性有所冲,主子须得饮罢前两碗后半个时辰再服用。药苦,属下准备了金丝蜜枣,主子喝完吃几颗,会好受点。” 季瑜慢吞吞走过去,坐到了桌案前。 “前些天有信没传出去吧,”季瑜捧着第一碗药,问,“母亲那头,怎的还无音讯呢?” “主子受伤当天那晚,我碰上了戚川,府里锦衣卫也看得严,近两日我才找着机会,放飞了信鸽。”汤禾说,“夫人那头恐怕还得几日,才会有回信了。” 司珹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发热连着咳嗽,同煊都大雪纷扬的天地一块儿,将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临近中午时,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过片刻,就见米酒端着药进来,身后跟着个府内小厮模样的男人。 那小厮臂弯挂着个簸箕,里面密密麻麻码着许多银丝碳,只低眉顺眼地跟进来,绷着张脸,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将房门关上了。 司珹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开口戏谑道:“就这么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说点废话吧。”尾陶没取下人|皮|面|具,提防着随时会进来人,只靠近了床边查看情况,皱着眉问米酒,“他怎么弄成这样?” “是季小将军的海东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鸟当日进过食,污血染了伤口,又碰上岁暮天寒,这才病得严重了些。”米酒叹口气道,“怕是还要养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这事不打紧,我正好乐得清闲,不用去看那张臭脸。”司珹就着米酒的手把药喝了,这药苦得发慌,他连忙往嘴里丢块蜜饯,边吃边问,“有进展吗?” 尾陶点点头,边弯腰蹲下往碳盆里添碳,边说:“谭书此人刚刚及冠,明面上虽为国子监太学生,私下却同礼部尚书府上来往甚密。主子,礼部尚书和那典当扳指的张兆一样,同归属于大皇子赵经纶一党。” 司珹沉吟片刻,嗤笑一声:“如此说来,他季云野还真是块儿香饽饽。” 如今的隆安帝赵延虽年事已高,可膝下并无太多子嗣,三皇子四皇子均是早夭,长到成年的儿子只有大皇子赵经纶与二皇子赵修齐两人。 惟剩一个五皇子赵慧英尚且年幼,此人是赵修齐的同母胞弟,可惜是个生来便心智不全的傻子。 听闻是因为其母生产时已逾三十,此胎难产,足足五六个时辰才生下来,赵慧英在娘胎里喘不上气,活活给憋傻了。其母亲更是可怜,经此一劫,直接撒手人寰。隆安帝自此再不愿见他,赵慧英便从出生起就养在亲兄长赵修齐身边,同他最是亲密。 自长子赵经纶立府入朝后,隆安帝屡次对其委以重任,却又似乎格外偏爱母妃命陨、温润如玉的二皇子赵修齐,哪怕赵修齐早已出宫建府,仍隔三差五召人回宫关怀慰念,连带着小傻子赵慧英一块儿跟着沾光。 大梁的新主,就将在这二位的角逐中产生。 司珹先前在宁州时,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南疆诸事上,就连当年真相也不过知悉几月。 他尚未来得及探清煊都形势,这会儿只得问尾陶:“这赵经纶,是个怎样的人?” 尾陶手里火钳拨弄着碳盆,思忖片刻,回答说:“大皇子赵经纶已近而立,行事干净利落,颇有手段,在朝臣之中很得人心,只是心性如何,尚未可知。” 司珹想了想,继续问:“这赵经纶是老皇帝长子,可是自他登基前便生下、一直养在身边?” “是,”尾陶点点头,低声道,“赵经纶的生母,乃是云州白氏嫡女。赵经纶五岁时,白氏发了疯病,于宫中投井而亡,自此便被皇上亲自养在身旁。” 放眼三十年前,云州白氏乃是整个大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白氏扎根大梁海贸要地,相传富可敌国,前朝内阁首辅白文山亦是出自此家,道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只是白文山死后,白家日益凋敝,竟已不久不曾听闻了。 司珹轻笑一声:“老东西为人独断多疑、刻薄寡恩,他一手养起来的好儿子,想来大差不差。” 他话头一转,复咳嗽着交代道:“乌日根一事,若不清楚,叫米酒慢慢同你细说。此事着实蹊” 倏的,他住了嘴。 ——房门“砰砰”响了两下,便被蛮力打开半扇,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收了踹门时的爪子,飞进来盘旋半圈,挑了个尚且能够落脚的泥金描花草围屏,停在上边歪了头,好奇地看着三人。 司珹:“” 司珹咬牙切齿道:“我早晚把这破鸟炖了煲汤。” 说话间,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进来,朝疾低声呵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声,傲然飞走了。 季邈这才硬着头皮朝司珹垂眸,闷声说:“对不住二公子。” 司珹冷哼一声,嘲讽道:“既然没事了,就请一并出去吧。劳驾季将军管好你的鸟,再有下次,我就只能将骨架鸟羽赠与旧主留念了。” 他放这狠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过分苍白的脸远不及平日里那般张牙舞爪。 季邈低声应了,踌躇半晌,又道:“听闻你染病,我来看看。昨日之事,实属意外。” 司珹沉默一瞬,没料到这人真就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该借机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还在房内,他只想赶紧找个借口让季邈滚蛋。 “我没放心上,”司珹心里早将人囫囵骂过一遭,脸上却笑得和煦,“我这病应是初到煊都不适应节气所致,小将军不必过分自责,静养几日便好。” 他好好说话时,很是让人如沐春风,季邈怔怔看着,虽觉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诡,可好歹放下半颗心来,抿着唇谨慎问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况且抚南侯近日正忙着张罗年节事宜,”司珹那点儿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他越是生气,说话声便越是清润温和,“还请小将军放心。” 少年将军高悬着的那颗心方才怦然坠地。 他点点头,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说:“已至午时,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嘱府内下人,叫他们无事别来打搅。” 司珹笑道:“小将军有心了。” 季邈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司珹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季邈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季邈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季邈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司珹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司珹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司珹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司珹摆摆手,朝季邈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司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季邈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季邈一离开,司珹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季邈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季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司珹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司珹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司珹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司珹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司珹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司珹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米酒摇摇头:“暂无。” 司珹倏忽睁眼,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暂无?” 他挑挑眉:“为何?” 米酒继续说:“主子有所不知,这二皇子生性温良喜静,又好读书颂赋,因而自请了国子监司业,整日里只管潜心出入太学、府内与宫中,鲜少过问朝堂之事。” 司珹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听这个,他刚喝完药,困劲儿上来了,只轻笑一声:“他不想争,老皇帝却怜爱得紧。” 他可不信隆安帝会是什么慈父,愿养一位闲王。 左右还是得等他病好了,亲自去会上一会。 司珹听累了,从被子下吝啬地伸出半只手来,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滚,别再打扰他家主子睡觉。 米酒闭了嘴,行至门口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哦对了,主子,户部侍郎张兆带人来了镇北侯府。” 司珹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话说,“那轿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门口,我看得仔细,又问了门房,正是张兆的车马,错不了。”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司珹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季邈说:“你这样叫,我和他可就差辈分了。” “可是,你俩为什么要同辈啊?” 温宴说着,去看温时云与温时卓,道:“父亲与二叔皆为祖父祖母所生,他们是血缘至亲,所以二叔不能叫哥哥。” 他又转向母亲,说:“母亲与父亲是夫妻,所以也同辈。” 他终于将视线收回季邈司珹身上,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有点苦恼地对季邈说:“我听父亲说过了。小叔叔,你和哥哥并非血亲呀?” 小孩顿了顿,犹豫着问。 “难道你们是夫妻吗?” 第 48 章 暗流 廊下一时寂然。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林清知,她一把揽了儿子的肩,低声道:“说什么呢小宴,不得无礼,司公子乃是你小叔叔的谋士。” 温宴眨眨眼,问:“美人哥哥做了小叔叔的谋士,他俩就变成了同辈人么。但谋士何以能够界定辈分?这样的话,谋士和夫妻又到底有什么区别?” “谋士与夫妻自然不同,谋士为主君同辈乃至奉为前辈,是为体现尊重、遵从礼法。”温时云说,“你这孩子。夫妻乃是伦理纲常之本,系之以情谊;谋士却凭借智计才德择主,聚之以利害。” 温宴仰着脑袋,试图理解父亲的意思:“也就是说,爹爹和娘亲做夫妻,是因为感情好,彼此相爱。哥哥给小叔叔做谋士,是因为哥哥有才能,可以给小叔叔出主意。” “是这个理。”温时卓也跟着点头,赞道,“小宴真聪明,能听懂这话,想必已经将《四字杂言》学得七七八八了吧?” “那是!”温宴得意道,“我读书可快了,蒙训先生都夸我呢——不过嘛,现在我还有个问题。” “小宴还有什么问题?”司珹撑膝俯下身,柔声道,“说出来听听?” 主客走了,这宴席便不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席间气氛寂然如上坟,惟有司珹施施然起身,朝鸿宝气定神闲道:“宫门路遥,我送公公一程。” ——长剑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过鸿宝眼底。 他不得不应了声好。 鸿宝本在席间喝了不少酒,被着司珹扶上轿时,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几乎瘫靠在软座上,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只觉得喉头烧灼,难言一字。 这场席同季邈的相谈虽不尽兴,可离间季司二人的目的却也算歪打正着,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抚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获。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着,突然听得司珹开了口。 司珹温声细语地问道:“公公对在下,丝毫不好奇吗?” 鸿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侠说笑。少侠不取下这帷幕,想来也不愿旁人多打听。” 司珹啊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说:“公公对我的脸,全然没有一点兴趣吗?” 鸿宝赔着笑道:“少侠的确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这脸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见吧。” 他说着,连连摆手,一点点朝后避去。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司珹将鸿宝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紧紧贴在鸿宝因饮酒而发烫的皮肉上,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鸿宝,在其耳侧温声回话道:“我不过中人之姿,公公抬爱。” 可他手上越发紧的力气也使这温煦愈发吊诡,鸿宝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来。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要将手抽离出来,却被司珹猝不及防地一拧,将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司珹的声音好似若即若离的夜雾,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钻。 “公公今日席上,既说司珹刻薄阴险,我又怎能辜负公公美意——不叫公公亲眼见识一番呢?” 鸿宝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司珹抬脚往他膝弯狠狠一踹,鸿宝疼得眼前一黑,却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冷汗直冒地扑通跪倒下去。 司珹绕行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轻纱挡住,看不真切。 只是从这帷幕下传出的声音,却依旧温煦得很,丝毫不显愠色。 “原来公公也会害怕。”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司珹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的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了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明晃晃的小痣露出来,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司珹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司珹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司珹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司珹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季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司珹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司珹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他若是沉得住气,今夜席间也分明有所隐瞒,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时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动说,跛着脚也定会被问及,他瞒不过去,便会囫囵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司珹在腾升的水雾里半眯着眼,轻声道:“只要他撒了谎,隆安帝便会信我仍是纨绔,左右明日得进宫挨训。” 米酒倒吸一口凉气,叹道:“主子,您这一脚也太冒险了,何苦如此呢?” 司珹将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懂什么?这样闹上一闹,是为以小博大。” “老皇帝训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无话可说。左右一定能因这一出闹剧得个闲职,我不算太亏。”司珹唇上血色也回来一点,朝米酒扯出半个惨淡的笑来,“他想拴着我,怎么肯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司珹所说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时刚至,宫里便差人来传了圣旨,点名道姓要他去养心殿一趟。 他早有准备,规规矩矩随内监进了养心殿时,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着薄纱帘帐,手里捏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镜。 司珹跪下请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仍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珐琅雕器,翻来覆去细细看过。 司珹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内力护体,跪了不多时,双膝便冷得没了感觉。 直至一刻钟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态龙钟的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起来吧。” 司珹方才慢吞吞挪着腿,从地上站起来了。 隆安帝搁了铜镜,稍一抬手,鸿宝便低眉顺眼地从内室快步走了出来,他步子明显有些跛,一路小跑着跪在隆安帝脚边,开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着司珹蔫头巴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还要来朕面前做出这副可怜样?” “哪儿能啊,”司珹笑了,说,“我这不是来向您请罪了么。” 隆安帝瞧着他:“你是在怪朕小题大做吗?” 他复示意鸿宝:“你且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鸿宝应了声,没看司珹,直直退后几步跪伏在地,说:“皇上明鉴,年节将至,奴才昨儿傍晚出宫探望邱公公。夜来天寒,这路上本来没几个人,谁料想正巧冲撞了司世子的车马,世子下轿瞧见奴才便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奴才退避,便将奴才一脚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声,转向司珹,问:“他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可是,”司珹顿了顿,并未跪下请罪,“这事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将受了伤的手背露出来给隆安帝瞧见:“我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公公,只当是宫里哪位小太监,一时气恼,想着踹便踹了。” “胡闹!”隆安帝顺手抓起铜镜摔到地上,缠枝莲纹裂得七零八落,有几片飞溅至司珹脚边,鸿宝吓得一缩,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连咳好几声,指着鸿宝对司珹斥道:“就算只是个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你也不该如此欺辱!” 鸿宝没料想今日隆安帝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连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来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还请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动怒,有损龙体安康。” 司珹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复又跪着身子冷声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罚,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没吱声,手中拨弄着一串玄色流苏的翡翠持珠,挥手屏退了鸿宝,方才同司珹沉声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过换条狗伺候着。阿珹,朕知你爱玩儿,玩儿起来不拘小节,但也不该如此招摇。” 司珹连忙称是,装模作样就要听旨领罚。 “慢着,”隆安帝面上阴司地打量着他,开口问,“你这手怎么弄的?” 司珹没正形地一笑:“小将军的海东青认主,见不得我同他过分亲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声,缓缓将手中佛珠一颗颗捻动,半眯着目仰靠回榻上,司珹听训间数清了子珠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颗。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贤位。[1] 司珹心下无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这自诩的贤帝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岁暮,不久便是年节。既然除了玩乐无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领少卿一职,磨一磨你这过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闯出祸事。” 司珹立刻跪下谢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给人瞧见,朗声道:“臣领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爱臣。” “得了便宜还卖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着他,阴沉沉的一张脸此刻方才露出笑来,挥着手赶人离开,“少添些乱子,下去吧。” 翌日一早,司珹便带着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领差,他昨日自宫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烧,好歹被米酒关在房内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学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门,他便钻进暖轿内,由米酒驾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门。 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季将军结亲的司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这位大爷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这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司珹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司珹,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吊诡。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了礼屏退众人,同司珹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司珹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冬日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司珹在这风里笼紧了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喉头由上至下轻微滚动一遭,慢条斯理地说:“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司珹微微眯眼,说:“原来如此,在下受教。” 倏忽阁门“吱呀”一响,掀帘走进个抱着琴的年轻妓子,清越道:“隐青哥,我来还你的——” 半过屏风时他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字在瞧见司珹后吞了回去。 司珹侧目,问段隐青:“这位也是魁首的小友么?” “的确。”段隐青快步上前,自他怀中接过了琴,又顺势道,“忆安,往后抱琴还琴,皆需提前打声招呼呀,怎能一声不吭呢?” “是我太唐突。”忆安抿了抿唇,又小小声道,“但隐青哥,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您知道的,那位每每来阁中听曲,都从来只爱您这一把。” “别的琴音,都入不得殿唔” 段隐青眸色骤冷,忆安当即意识到说错了话,下意识伸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第 49 章 栽赃 忆安瞥眼去瞧桌案边的客人,可那公子动作神态均无异,对方取杯抬腕的动作很漂亮,平平无奇皮囊间竟然透着矜贵。 他压根儿没往二人方向看。 “前庭兰舒妈妈四处寻你呢,”段隐青抱着琴,长穗轻晃间他平静道,“忆安,快去吧。” 临到他放琴回桌时,司珹方才饮罢花茶。白瓷盏间搁着两只小青团,段隐青将它往司珹方向推了推,说:“张大人,里头豆沙是今春新腌的,尝尝看?” 司珹探指捏了一只,抬首时瞧见段隐青左侧耳垂处挂着的红穗,顺口夸了句。 岂料段隐青手间顿了一瞬,司珹随即撩眼而视。 “金钿珠坠常有,耳穗却不多见。”司珹说,“魁首这般打扮,可是有什么讲究么?” 凉的。 这滴雪水分明带着寒气,季邈却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开目光,清清发紧的嗓子:“雅集。” 司珹凑近了点,含着笑问:“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将军还有这种好兴致。” “我就是来凑个数,”众目睽睽之下,季邈不好将人推开,他低声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这话我不爱听。”司珹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几分戏谑,“小将军原来也会玩儿。只是说来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却又处处同我碰见。” 季邈蓦地被噎住了。 司珹倒是好心情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给人瞧见,却只愿叫季邈捞着点水中月一般的虚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司珹没再继续逗他玩儿,他将那漏出一点的暧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转朝向席间,谢韫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朝神色微妙的众人介绍一番。 这一行人里,司珹先前只识得谢韫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囵看过,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贵公子,谢韫旁边倒是坐着位年轻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气,眉眼里却透出一点藏不住的狡黠来。 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司珹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季邈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 季邈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司珹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司珹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季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季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司珹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司珹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季邈,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季邈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季邈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司珹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季邈,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季邈面上不虞。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司珹向前踏了两步,凑到季邈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季邈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季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司珹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那好吧。” 季邈心头骤然一跳,可司珹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诸位,”司珹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司珹与季邈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邈,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季邈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司珹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季邈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司珹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季邈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司珹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季邈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司珹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司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司珹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司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司珹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司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司珹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司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司珹嘛,就只能这样!” …… “新岁已近,战事已平。”司珹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季邈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司珹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季邈的耳朵里。 季邈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季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可惜眼前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无辜的表象被扒开来,就是恶劣到骨子里的荒诞风流,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方才却还是险些对此人心软。 季邈垂着目,只应了声好。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司珹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季邈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季邈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司珹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司珹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司珹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司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司珹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司珹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寻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司鸿,司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司珹问父亲,司鸿不答,再问司涟,司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司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司珹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珹,你十二了。”司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司珹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司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珹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 “哥!”司珹惊疑不定,太多的变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长递来的缰绳不知所措,“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马的速度比起刚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声愈发清晰了。 电光火石指间,他猛地明白过来—— 这马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夜奔许久,已是强弩之末。 它跑不远了。 “阿珹啊,好好活。”司鸿见他不接,将缰绳一圈圈缠上了司珹的手腕,“哥要你记住——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司家人,到死也不能低头。” “不、不行!哥你放开我,你要干嘛?!”司珹声嘶力竭地挣扎起来,他想解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可得,“你让他们来抓我!我是个无用的累赘,只会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应是我!”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司鸿兄长。 “我们阿珹,会叫兄长了。”司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珹,哥哥馋了。”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司珹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司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司珹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 “——哗啦!” 司珹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司珹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季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司珹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司珹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季邈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司珹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季邈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这门进的不是时候。 司珹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季邈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司珹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季邈,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司珹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 司珹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季邈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季邈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司珹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司珹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季邈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司珹,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司珹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司珹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季邈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司珹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季邈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季邈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 隔日夜里二更后,雨才停了。 温府中庭热闹得紧,温宴同李十一两只脑袋挤一块儿,听温时卓教他俩如何下围棋。温秉文元凝同温时云林清知坐桌旁,四人煮茶赏花。不远处阁楼里也有烛光,却只能隐隐瞧见屏风的轮廓。 屏风内正是司珹与季邈。 雨后凉风习习,司珹的话里也没温度,他同季邈对视,目光错也不错地问:“今日你去上朝,可瞧清楚了?” “印象深刻。”季邈说,“陛下大病初愈,积了不少公文未批。今晨朝会过半时候谈及巡南府产桑事务,二皇子季朗竟然出列,田地人口他俱熟悉,竟然比起好些巡南府地方的升任官也不遑多让。” 司珹问:“季朗上奏时候,楼思危什么反应?” “他神色不虞。”季邈说,“季朗说得越详细,楼思危的脸就越阴沉,季朗说到水道漕运、织造相关时,长治帝亲自夸赞了他,楼思危却已经快将笏都捏烂了。” “今晨退朝后,楼思危没急着回大理寺,兀自往暖阁方向去了。” 司珹闭目,呼出长长一口气。 “果然,果然。”他说,“将军,令弟可真是好手段啊。” 季邈低缓道:“最初长治帝信了这是意外,后来他逐渐怀疑我父亲,我弟弟,乃至于我。” “那晚夜宴后,你凭着莽撞洗淡嫌疑,陛下对二公子的疑心却加深了。”司珹冷声说,“长治帝始终认为,最大的受益者是肃远王府中的谁,总觉得西北有患,他的皇位岌岌可危。” 司珹眸色沉沉,讲话间不自觉前倾,几乎快同季邈鼻尖相贴了。 二人之间无阻隔,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自己。此刻的对视绝非缱绻,而是一种形势骤变后,同对方休戚与共的本能。 季邈接过他的话,继续道:“可如今楼思危去找了长治帝,将审讯之事与季朗对巡南府的过分了解都讲上一讲。长治帝便一定能够意识到,太子季琰南下身死后,最大的获益者——” 司珹冷然一笑,二人异口同声。 “不正是他的小儿子季朗吗?” 第 50 章 困境 赵解元案三法司会审当日,衍都浓云低垂,恍有千斤重。 案子正式审讯处仍在大理寺谳狱堂[1],在堂的却再不止寥寥几人。刑部侍郎谷茂延同大理寺卿楼思危同坐主审桌案前。督察院一方来行监督之职的人,正是巡放后归京、刚升任佥都御史的温时云。 谳狱堂内人多言密,所需书吏也就多了点,拢共三人在屏风后,分别记录谷茂延、楼思危与犯人崔漳所述,司珹赫然在其中。他以笔洗推开宣纸,便听屋中一声惊堂木响。 谷茂延代表刑部起了头,将蓬州赵解元案再述一遭,问:“崔三,你可还有异议?” 崔漳垂着脑袋,须臾后嗤了一声。 “大人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了吗?” 他前几日刚咬了舌,现在说话还含糊,只好努力将字吐得清晰,语速因而格外缓慢。 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季邈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季邈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季邈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季邈。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季邈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司珹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司珹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司珹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司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寻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司珹,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季邈,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司珹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季邈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 季邈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季邈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司珹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季邈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司珹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司珹遥遥一指戏台,问季邈,“喜欢这样的吗?” 季邈闷闷地应声:“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司珹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季邈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司珹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季邈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季邈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司珹,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季邈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司珹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季邈,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季邈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司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司珹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季邈,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季邈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季邈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司珹在轿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季邈,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季邈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司珹“啊”一声,又凑近一点,季邈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司珹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季邈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季邈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司珹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季邈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司珹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季邈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司珹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季邈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司珹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司珹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季邈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季邈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季邈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司珹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司珹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季邈的皮肉。 司珹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司珹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季邈一把揪住了衣领。 “司珹!”季邈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司珹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季邈一把松开他,司珹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季邈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季邈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司珹不笑了。 司珹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季邈,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司珹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倏忽被扯人了一把。 司珹走得急,季邈猝然回神起身后,一着急又拽得生猛。登时前者后仰、后者前倾,均没能站稳当。二人叠身间退抵廊柱,季邈下意识收劲儿环腰,避免司珹磕着了。 就形成个类似后拥、揽人入怀中的姿势。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后司珹垂眸,看见那环着自己腰的手压根儿没松。 他感受到身后人胸口轻微的起伏,凉飕飕开口道:“季” “小叔叔!” 二人骤然寻声抬眼,就见温宴这个小家伙散发裘衣,正往八角亭中跑,显然是小孩半夜睡醒,又自己出卧房找玩儿的了。 季邈司珹当即分开,可还是晚了一步。 小孩已经蹬蹬蹬跑至身前,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 随即,他仰着脑袋问:“小叔叔和折玉先生,为什么夜里都不睡觉,还要偷偷抱在一起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 51 章 家人 季邈咳嗽了一声,没答话。 司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俯身撑膝时道:“那是因为我刚才没站稳,险些摔倒了,多亏有你小叔叔接着我。” 他顿一顿,反问说。 “可是小宴为何非但不睡觉,还自己偷偷跑出来了呢?” “嗯……”温宴眨眨眼,脆生生道,“因为昼短苦夜长,不若秉烛游呀[1]?” 两个大人便都笑起来。 深柳祠缀以“祠”之名,其实已经同该字没有半分关系。 这处本是两百年前一左姓显赫世家的祠堂,彼时大梁刚刚开国,煊都方才被称作煊都,举国上下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又碰巧遭遇蝗虫雪灾,一时间饿殍遍地。 该世家族长不忍,自发开仓济灾,又提供住所供流民避寒,这尊活菩萨靠着饥肠辘辘的无数人口口相传,涌来的流民愈发多起来,渐渐地容纳不下。 谁曾想左家竟咬咬牙,将自家祠堂也开放出去广纳流民,几乎散尽家财,方才稳住了煊都城内飘摇不定的局面。 煊都的冬日漫长寒冷,流民整日群聚在此处,渐渐地开始做些营生,又经后世百年扩张发展,成了煊都如今最绮靡繁华的地方,虽遍地瓦舍勾栏,却也容纳着大梁最为热闹盛大的新年灯会,称得上一处奇景。 为了纪念这大义世家,深柳祠从未更名。可惜的是两百年间光景匆匆,那左家后人早已不知所踪。 司珹把玩着他从谭书那儿得来的便宜扇子,同米酒一道走入这处酒色征逐的销金窟。沿途尽是富丽堂皇的酒楼茶社,煊都的权贵们最喜欢在此处会友接客、吟诗作对,亦或是吃酒狎妓、赌钱看戏。 这一浮奢的风气愈往里走便愈盛,直至司珹二人停在深柳祠最为出名的繁锦酒楼前。 繁锦酒楼,司珹将这个名字囫囵品了一遍,偏头嗤笑着同米酒做评道:“她怎么捡了这么个地儿待着?实在俗不可耐。” 可他甫一见到老鸨,立刻翻脸如翻书,由着对方满面春风地将自己迎进去,那和煦有礼的模样,实在叫人瞧不出异常。 这风韵犹存的老鸨见识颇多,早反复审视着将司珹的一身行头估了价,打定主意要留下这位非富即贵的俊公子,便先将人领进厢房,叫店小二上来最好的酒菜,又堆起笑容来:“爷喜欢些什么样的?姑娘还是——” 司珹摇着扇子,笑而不答。 这鸨母立刻福至心灵,边唤“您稍等”边退了出去。 厢房门再开时,一群小倌们依次进来。繁锦酒楼确实与别处不同,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倌们并不一昧柔情曼妙争比女妓,反而大多清俊英气,很有良家少年人的风味。 司珹粗略扫过这一排人,面上笑得招摇,心里却蔫了吧唧地想着:这个不够结实,那个也太瘦弱,这个不够俊俏,那个长得倒很不错,可看起来过于幼态了,他不喜欢这么白净的。 正当他准备瞎指一个完事时,却突然听见这些小倌里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质问:“怎么是你?!”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将在场其余人皆吓了一跳,鸨母忙差使人去捂这人的嘴要将他拖走,却不想这半大少年力气惊人,他挣脱了钳制,撑到司珹跟前去,又问了一遍:“怎么是你?” 司珹同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忽然想起,昨日成亲时,他曾瞥见镇北侯府门后探出过这样一双眼睛。 没记错的话,这便是那镇北中护军徐家的小儿子。 徐逸之几乎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他想为自家小将军邈不平,憋着一肚子怒火要对司珹发,但又不知从何发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憋红了脸。 在这剑拔弩张的怪异气氛里,司珹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他站起身,一把揽过徐逸之的腰,对着目瞪口呆的鸨母点点头道:“劳驾,他脾气不大好。” 老鸨登时喜笑颜开起来,知道眼前这位是遇着了旧相好——转念想想也不奇怪,这个小倌她瞧着面生,指不定是从何处刚收来的,同司珹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风流债。 她思及此,麻溜地带着一众小倌关门离开了。 因而她不曾注意到,房内的徐逸之身形一僵。 ——一把匕首,正不偏不倚抵在他的腰窝。 司珹另一手还不徐不慢地摇着扇子,支使米酒出去后,他懒洋洋地问徐逸之:“镇北侯府是没人可用了吗?派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跟来。” “你胡说什么!谁稀罕跟着你了!”徐逸之又气又恼,却不敢左右乱动,“你昨日才嫁给小将军,今天、今天就来逛青楼——你怎么对得起他!” 他越说越激动,既紧张又委屈,语速越来越快:“要不是我碰巧撞破你,你是不是就真要背着小将军寻欢作乐了?你、你不能这样,我娘说过,成了亲就要待另一人好的,就算你没那么喜欢小将军,你也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司珹听得头疼,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照你这个说法,我活该为了他季邈守节?” “这哪里是守节呢?”徐逸之叫嚷起来,未曾注意那柄匕首已经撤掉了,“若是成了亲的还都像你这样,那这世间不得尽是薄情郎、负心汉!” 司珹被他气笑了:“我同他之间本就无情无义,又哪儿来的负心一说?你与其骂我,倒不如回头仔细问问你家小将军,他究竟对着什么人情根深种?” 徐逸之猛地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司珹冷哼一声重新坐下,徐逸之急了,来捉他的衣袖:“你说清楚” 只听“砰”一声响,一人气势森森地踹开了门,冷面朝他俩走来。 司珹平静道:“小将军,听够了吗?” 季邈朝他一点头:“对不住,扰了二公子的雅兴。” 语罢,他皱着眉看瞠目结舌的徐逸之,简短道:“解释。” 徐逸之立刻蔫了,缩着脖子支支吾吾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他在侯府里待着无趣,这才偷换了便衣背着大哥徐慎之溜到深柳祠来看戏,没曾想刚到此处就远远瞧见了司珹。 他这些日子已经听足了有关司珹的各种传闻,见其直奔繁锦酒楼而去,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没多想便跟了上去。 待他进到酒楼里来时,司珹早已不见踪影,徐逸之探头探脑地想寻,却只见一龟公骂骂咧咧地来回走动:“关键时候不顶用!贱命的东西,平日里白养活了!” 可他甫一见到徐逸之,立刻双眼放光地奔来抓住他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脸:“这个生得倒很标志!怎的之前没见过,是今日刚来的吧——算了,赶紧给七娘送过去,别叫那位爷等急了!” “就是这样,”徐逸之不敢抬头看人,“我是怕在酒楼里闹出太大动静被他察觉,想着不过走一遭的事儿,总不能真把我选中了,谁知道” “行了,”季邈只觉头疼,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多听,“跟我回去。” 徐逸之蔫头耷脑地应了一声,怏怏跟在季邈身后就要走,走前还得不情不愿地给司珹带上门,可那门留着最后一线时,司珹的声音传到两人耳朵里。 司珹问:“小将军今日又何故在此?” 徐逸之一拍脑门:“对哦!” 他指着季邈:“将军,原来你也逛青楼!” 季邈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徐逸之赶紧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将军跟,呃,新夫郎,还真是心有灵犀” 这话说着说着,彻底没了声儿。 司珹不替他解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季邈。 季邈没应对过这种情况,嘴张了又张,正艰难憋着说法,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这张同司涟一样的脸蛊惑了,干嘛非得给司珹一个交代? 他忙撇开头去,僵硬道:“同你无关。”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季邈这幅笨嘴拙舌的样子把司珹逗笑了,“你我已经成婚,难道小将军的行踪我无权过问?” 季邈忍无可忍:“如此说来,你不也是一样的吗?” “是啊,”司珹坦然应声,“我是来此寻欢作乐的,想必小将军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可是小将军到这儿来听了半天墙角,还踹了我的门,身侧也没见着一个美人,想必所求与我不同。”司珹假意柔情地说,“总不会是放心不下,一路护着我吧?” 季邈被他一口一个小将军叫得羞恼不已,他没这打算,来深柳祠本是为探望故人,不过离开之时恰巧在巷口撞见了司珹,本想扭头就走,却眼睁睁瞥见人进了繁锦酒楼。 昨日二人的大婚煊都皆知,今天司珹便来这么一出,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怕会给镇北侯府惹来一身腥。他如今离了大哥,一人身在煊都,不可不防流言蜚语。 只是他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还是第一次偷摸跟在人身后,哪知道眼睁睁见着了一溜男妓下饺子似的挨个进到屋里去,司珹偏还选中了徐逸之。 季邈后悔了。 这一出算什么,简直是自讨没趣。 他冷冷瞥了眼徐逸之,后者自知闯了大祸,立刻缩成了一只鹌鹑。 季邈这才朝司珹解释:“你想多了,我是来捉这小子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本不该过问,但还请二公子寻欢作乐之时,稍微仔细些侯府脸面,切莫被人捏了后颈。” 司珹拨开狐毛大氅,偏着头露出后颈一点白净细腻的皮肉,若有所思地用温白指腹捻了一捻:“就像这样吗?” 季邈:“” 季邈:“不是。” “好吧,”司珹听起来颇为遗憾,“既然小将军不是这个意思,就请带好门出去,自会有想做这事儿的人来。” “司珹!”季邈支使一旁装聋作哑的徐逸之先出去,朝司珹逼近几步,撑着桌咬牙切齿地问他,“你究竟要脸不要?” “不要啊,”司珹眼里的笑意慢慢涌上来,“小将军既然喜欢舍弟,早该知我并非君子。” 司珹将扇面“啪”地合拢,手腕翻倒,扇骨便虚虚点到了季邈的腰封。他同季邈对视,唇齿间滚过晦暗不明的暧昧。 “再这样盯着我,我可真要心疼了。” 那荷花酥的酥皮蕊心尖稍俱点着红,幼时季明远带着一身煞气从军营回来后,曾不耐烦地唬他说是血,司珹便再也不吃这种酥糕上的点缀了。 他将带着红曲粉的几点掐掉,丢进折叠成斗状的油纸小褶皱中,方才咬下去。 第一口酥皮破裂,碎屑被方才亲自折叠的小折斗尽数接进去,半分也没漏到地上。温宴的脚边却已经落了好些酥皮碎,小家伙捧着吃食,看看司珹,又看看季邈。 几次来回后,温秉文好奇道:“小宴在看什么?” “在看小叔叔和折玉先生。”温宴想了想,疑惑道,“好奇怪啊。” 季邈问:“什么奇怪?” “你和他,你们奇怪。”温宴退后一大步,好叫自己能够同时看清两个人。 “小叔折油纸,先生也折油纸。先生掐酥饼尖尖上红色的点,小叔也掐酥饼尖尖上红色的点。”温宴笃信地说,“最后还都把碎渣接住了,一点也没有洒出来。” “可是刚刚,你俩分明都没有抬头看对方呀?” 第 52 章 意乱 院中宁静,落针可闻。 司珹捏着荷花酥,季邈的那块也在手上,后者在短暂凝滞后迅速看过来,发现司珹拿点心的方式竟然也与自己相同。 均是以拇指与中指指指腹相抵、无名指横斜在下虚虚托着。 ……他过去怎么从未留意过? 司珹仍旧朝着温宴的方向,没有同样转头与季邈对视,可他在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中,不自觉蜷了蜷指,微妙地改换了姿势。 季邈犬齿碾了碾舌尖。荷花酥的残香仍在口中——那么司珹也会是么? 季邈想知道。 司珹温然一笑,开口继续道:“此事也并非仅为了我一人。” 夫立轩将茶盏搁了,问:“此话怎讲?” “夫大人有所不知,”司珹叹了口气,拢着袖瞧向他,眼睛里带着点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黄沙千里不宜农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连年来犯,眼下虽暂且消停了,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叫我丝毫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着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听点唉声叹气——夫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见笑,可我愁得很呐。” 夫立轩戴着暖耳暖帽,也揣着半干枯的一双老手,呼出口白气来,家中长辈一般慈爱和蔼道:“既然世子同季将军如此琴瑟和邈,又为何整日流连烟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司珹颇为无辜地眨眨眼,不紧不慢道,“季将军自然处处都好,可坏也坏在处处比我强。这点上了床自然尽兴,可下了床就是扫兴。” 司珹笑得缱绻,吊儿郎当地继续说:“我这人就这样,总得咂摸着软香玉,听一听勾栏小曲,他如今锦袍加身风光在侧,说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却只被皇上打发着养马,无事可做,可不得玩儿么。” 他这话堪堪落下,门口忽的传来一声兴奋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门帘进来,长得肥头大耳,小山似的,面上丝毫不见窃听对话的羞愧,一见司珹,反倒拍着手称赞道:“世子好雅兴!” “你来干什么,出去!”夫立轩低低喝了一声,又急忙朝司珹拱手作揖道,“犬子鲁莽,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来人是夫立轩的独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经打探清楚,司珹心下了然。夫立轩过了不惑之年才生了这么一根独苗,老来得子,宠得太过,夫浩安的纨绔无赖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气的。 “论皮囊品相,你确是一绝。”夫浩安笑眯眯地夺着步打量司珹,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没理会他爹的话,“可若说酒肉歌舞,这煊都名场我早已探了个遍,没人比我更熟!” “是么,”司珹笑开了,他眼尾弧度生得这样好,一笑起来,便连带着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个表率,带我一块儿玩一玩。”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一双眼死死钉在司珹身上,闻言大笑一声,便要起身来揽司珹的肩,被司珹轻轻巧巧地捏着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恼,嗤笑一声道:“求之不得。” “胡闹!”夫立轩气得吹胡子瞪眼,嘴上还得朝司珹客气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司珹险些被刚才的靠近恶心死,他心里越是骂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顺:“不打紧,在下倒觉得,同令郎很是投缘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揽夫立轩的肩,他生得实在高大肥硕,一把将自己年过半百的亲爹揽在怀里,倒像是山鸡搂着只鹌鹑,瞧着十分滑稽。 夫浩安满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点事儿,世子都说同我投缘了,这点油水,权当见面礼得了。” 他说话时眼睛仍在司珹身上,就着这不雅的姿势,恬不知耻地看他,带着赤裸裸的玩味。 司珹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瞧我这张嘴,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着他爹坐下,说,“分明是眼下礼部分身乏术,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忧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轩只觉胸口钝痛,直想骂逆子,却又碍于司珹在场,不得已咽下这口气,闷声拱手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好说,”司珹起身举杯,“多谢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声道:“事也谈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隐阁上了新戏呢,唱的是《调风月》[1],听闻颇有些新意。” 司珹气定神闲地将扇子打开了,摇着风笑道:“闲人一个,自然得空。” 两个纨绔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轩一人在正堂里,手边空着的茶盏半倾倒在桌上,光洁瓷面映出一点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着眉心,打发掉过来添茶的小厮,独自回屋去了。 金隐阁乃是煊都最为出名的一处瓦舍,坐落永乐街。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怕冷懒散的少爷们便都出来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个二楼的包厢,领着司珹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点摆满一桌,他方才挥挥手屏退家丁,手上抛着个柑橘,囫囵剥了皮丢进嘴里,问:“宁州可有这样好的场子吗?” “自然没有,”司珹也伸手摸了一个,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络,“宁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热闹繁华。” 夫浩安从他手里将那光洁的橘子截胡了,动作间险些碰到司珹指尖,他直接整个丢进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司珹袖里的短匕已经捂得温热,他想象着从此人身上片肉的场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细选的东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师椅上,挪着屁股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眯着眼瞧他,说:“你脾气挺好。” 司珹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我合该好生感谢。” 夫浩安凑近一点,胳膊撑在桌上,问:“就这么缺钱?” “就这么缺钱。”司珹看着那双越靠越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啪地开扇,“仰仗夫公子——今日这独间,我还是头一遭来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抚掌躺回去了,摇头晃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戏将开场了。 酒肉纨绔们的吵闹说笑声也停下来,目光齐刷刷聚拢到戏台子,夫浩安终于闭了嘴。 台下雀然无声,台上娉娉婷婷走出个钗头粉面的丫鬟来,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来拜访的小千户。 这丫鬟不以为荣,反倒警觉,唯恐被口蜜腹剑的纨绔公子所骗,虽然对镜搽脂粉,口中却唱“知人无意,及早脱身”,引得台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 夫浩安低声朝司珹道:“性子倒是烈,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司珹笑而不语。 岂料这丫鬟见着了小千户的人,逢场作戏的心思登时化了鸟兽散。她仔细瞧来反复看,只见此人长相俊俏举止端方,又知他家门显赫学识高雅,如何不让人丢了魂?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季邈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季邈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寻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季邈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司珹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司珹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囍堂前,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呐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季邈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季邈带回他同司珹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司珹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司珹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季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哎呀,”司珹呵出口气,戏谑地说,“裴玉堂是工部侍郎之子,人家跑得也不慢呢。” 季邈冷眼看回去,裴玉堂微微喘着气,已经垂首拱立、毫无所觉地将他夸了一通。随后立刻道:“眼下便只余射箭这一项了。常言道武者纵暗潜行,也当视同白昼,世子请看——” 裴玉堂指着十余米外的树林,说,“射箭得比试力道准头,林中卧石上已有白泥标记,我与世子同出箭,箭可相击于半途,先射中者胜。若同时射中,便以没入多者胜,如何?” 季邈懒得同他多言语,立刻搭弓起了势。裴玉堂随之拉满,长箭破空声有如游雷,纠缠间坠落几支,又迅速追去更多。 林中很快锵然而响,几人随即往卧石去,临到踩着乱叶杂枝逼近跟前,裴玉堂率先跑过去,拍掌兴奋道:“竟能没入这么多!在下臂力不能及,世子果然……” 季邈却骤然抬臂,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他冷然道:“有血味。” 下一瞬,他长剑出鞘,端首大刀阔斧地横劈而过,削掉了裴玉堂斜后方密垂的枝条。 簌簌落地声中,司珹望过去—— 正对上一颗血色尽失的人头。 第 53 章 情迷 夜已深稠,营地帐中却仍有零星灯火。 楼思危被临时传唤往偏帐去时,急匆匆戴好了官帽。这会儿子时梆声刚敲过,值夜禁军立守帐边,锦衣卫指挥使陆承平替他拨开重帘,楼思危便弯腰钻进去。 血腥味弥漫一隅。 “人是在西苑狩场南面发现的,”陆承平说,“世子同裴家长子一时兴起,赛马骑射,撞破了树林中的尸体。死者被割喉放血而亡,身上多淤青,其死前应曾同凶手有过冲突。” “仵作已经验明正身,死者乃是孟妃宫里的小太监元化,随行此次夏狩。入夜时候孟妃曾言口淡腹饿,他便往营地南边庖房区去寻吃食,再没回去过。临到被发现,就已经是尸体了。” 楼思危手持油灯蹲下来,豆焰映过处,元化的脸依旧灰败,他的血许是流干了,只剩下一具年轻又干瘪的皮囊。 楼思危仰面看陆承平,问:“陛下的意思是?” 他啧了一声:“进来说,想把你家主子冻死吗?” 米酒入了这处暖轿,顺势半蹲下来,边伺候着司珹给他捶腿,边压低声音道:“主子,据传回的消息,季家那边只回来季邈一个,他大哥季泓宇仍守在青州。” 现任镇北候季泓宇的幼弟季邈还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带兵挂帅,便一举拿下大大小小十余次大捷,不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沧州锦州,更是击杀了巴尔虎部落首领的小儿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气大伤,被迫签订了为期五年的休战与边贸协议。 捷报送到煊都后,隆安帝龙颜大悦,责令重重封赏,按军功加官进爵。 一时间季邈与镇北军风光无限,镇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违的和平让青州人喜不自禁,这份喜悦明面上叩恩隆安帝赵延,实则尽数归到季邈和镇北军头上,颂扬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口口相传间又少不了添油加醋,归拢人心的力量就变得很是强大,隐隐竟有了合聚之势。 与朔北十二部的边贸协定细则还未最终定下,一纸回京诏书就快马加鞭,送到了青州。 司珹往嘴里扔了块儿点心,含糊道:“听闻他大哥季泓宇年前受了箭伤,已经三月有余,人却依旧不见出来走动。是他有何隐疾,还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摇摇头:“主子,这消息被捂得严实,飞不出青州。” “罢了,”司珹冷哼一声,盘腿坐在榻上,撑着桌开始写一张小笺,“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让人慢慢查着——对了,季邈可还带了别的什么人?” 米酒替他研着墨:“镇北中护军徐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一同回了煊都。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过十五岁。” “如此一来,青州那边岂非只剩下一些老家伙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账可还有一堆吧。”司珹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嗤笑道,“这么多年了,这位贤帝果真一点儿没变过。” 他埋着头快速写完了这一封书笺,抬手递给米酒:“尽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应了声,起身刚要出去,就听司珹若有所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皇帝早定好了这一门亲,说到底是还想试探我究竟废没废,要将我关到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司珹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声:“可怜那季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被指了婚。你再讲讲,这姓季的是怎样一个人?别叫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米酒低眉顺眼道:“密探回报,说他虽骁勇善战,却赤子纯心。” “赤子纯心?”司珹撑着身子,哑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儿来的什么赤子纯心,我看不过扮猪吃虎罢了。” 他靠回榻上,笼着袖看向车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灾乐祸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赐婚这事儿吧——你说,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此刻百里之外的皇城内,正上演着司珹好奇的戏码。 煊都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许多天,隆安帝年纪大了,终于不得不畏起寒来,在养心殿里点了许多金丝碳,正在后殿软塌上闭着目盘腿养神,身侧站着个年轻内监。 “快到了吧?” 那内监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茶:“皇上,人已经跪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邈发鸡皮的隆安帝嗯一声,就着鸿宝的手饮下一口茶水,方才觉得内里暖了起来,他慢吞吞地一点头:“让他进来吧。” 鸿宝应了声去推门宣人,隆安帝这才将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将军带着寒气进来时结结实实咳了两声。 季邈磕头请安,动作间抖落许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将手搭在他肩甲上,含着笑说:“好小子,总算回来了!几年没见,朕可常常想起你——还跪着干嘛,快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 季邈这才起身行礼。 隆安帝顿了顿,说:“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该亲自去迎你,只可惜朕近日染了风寒,方才醒转来,教你等上这样久。季邈,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鸿宝便向季邈也斟上一盏热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季邈抬起头来:“皇上说笑了,皇上病中仍想着臣,臣只觉出皇上的厚爱来。” 隆安帝于是笑得越发慈眉善目:“你屡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赏!只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边陲,整日同些糙汉子凑在一起,又生性喜静不爱见生人,朕总牵挂你的终身大事。” “朕思来想去,抚南侯府的二世子司珹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泼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作伴,也算是解闷儿。朕想要自作主张替你指了这门婚事,你肯是不肯?” 季邈霎时怔住,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看向隆安帝的冲动。 他想说“不”,可是脑子里立刻闪过大哥季泓宇病榻上咳血的脸,这个字半死不活地卡在喉咙里,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是以他很快跪了地,回答时几乎将手心攥出血来,只能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叫隆安帝听出什么异常:“皇上这般替臣思虑季全,臣谢恩还来不及呢,自是肯的。” 隆安帝抚掌大笑:“那便乘着年节喜上加喜,好让朕也吃上一杯喜酒。”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话,季邈只垂首聆诲,偶尔夹杂一两声谢恩。 待到天色将晚时,隆安帝总算挥手放人离开了。 季邈应礼退了出去,鸿宝殷勤地替他披上烘烤干的大氅,那暖意裹着季邈的身体,冷风却吹得他心下冰凉一片。 徐逸之和他的近卫奇宏一同守着宫门,蹲在马边等着,前者还是孩子心性,已经团了几十个雪球顺次抛在手里玩儿,奇宏则揣手半倚在马旁,遥遥地望向出口处。 见季邈出来,奇宏立刻去迎他家主子,徐逸之也急急忙忙地吹声口哨,白净的娃娃脸上露出好奇的笑来:“将军!皇上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季邈拾起个雪球,抿着唇沮丧道:“赏了桩婚事。” 徐逸之险些惊掉下巴;“啊?和谁?” 季邈将那团雪捏碎了,司司寡欢地上了马,徐逸之忍了又忍,最终识趣地不再追问。 冬夜月华清冽,和着风雪搅到人脸上,季邈的心也随着一点点冷下去,他胸中堵得难受,干脆策马跑起来,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翻涌不息的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季邈勒马回首,月下徐逸之和奇宏的身影自远处遥遥追来。他面无表情地等待,手中捻住缰绳想了又想——隆安帝定要使些法子拴着他,这点临行前大哥已经知会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怎么偏偏就是赐婚,又怎么偏偏就是司涟的亲兄长呢? 若是司涟,该有多好。 方才还得撑着在隆安帝面前强颜欢笑,他只觉得万念俱灰。 五日后,雪仍未停,镇北侯府将同抚南侯府结亲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随大雪一起飘遍了煊都的千家万户,一列马车也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驶进城门,为首骑马之人是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公子——正是司珹。 司珹勒了马绳,从米酒端着的盘里取了块果脯扔到嘴里,才嚼两下就甜得他发慌,嫌弃地不肯再吃。 他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对上几个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娇娘,立刻对着人勾出个如沐春风的笑来。这笑甚是大方,被司珹顺带赏给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司珹拿走了果盘,眼睁睁见他下马随意拦了个路人。 司珹将这盘惹他讨厌的果脯尽数塞进那人怀里,笑盈盈道:“劳驾,我听闻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锦酒楼乃是一绝,该怎么走?” 繁锦酒楼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楼。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司珹,又瞥见他身后富丽堂皇的车驾,以为他是个要去哪家少爷小姐府上提亲的公子哥,登时脑补出一场对发妻始乱终弃的好戏,立刻生出一丝厌恶来。 可惜拿人手短,他只好不情不愿给司珹指了路。 米酒佯装着急:“主子,我们这才刚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楼?” 司珹瞥他一眼,话却是说给路人听的:“没说要今日去。” 米酒面上松一口气,却见司珹懒洋洋一摆手,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说:“成完亲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错愕地睁大了眼。 雪势渐小了,抚南侯府的这一小支车队行路上踏着的积雪却愈发厚重起来,逐渐远离了煊都大道。 半个时辰后,车队终于艰难抵达京城的抚南侯府府邸。 大门口的石狮子已经被雪彻底淹了,提着“抚南侯府”几个字的匾额也被冻裂,半死不活地垂下来。 司珹“啧”了一声,骑着马原地转了三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下来,指着破败大门让米酒仔仔细细看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奔谁的丧,限你半天之内给我收拾齐活了。” 说罢,他方纡尊降贵地钻进软轿里呼呼大睡去了。 就在坐直的刹那,一只手搭上他的腕骨。 季邈呼吸骤然静止。 可他垂眸去看时,司珹分明没有睁开眼。对方似乎只是出于警惕的本能,才抓住了他。 季邈喉间滚动一遭,小心翼翼地去抬司珹的指。对方睡着了,没什么劲儿,手指根根白素,很是乖顺地任由摆布。 季邈动作依旧轻缓,眼神却越来越暗。 他好不容易才拨开了对方,竟然已被薄汗濡透了颊边发。五月里朝阳都毒辣,季邈抽出怀中帕子,刚要囫囵擦一擦,就感受到身侧人轻微的翻动。 在动作的幅度间,季邈倏忽觉得不妙。 他立刻看过去,可一切都太迟了——司珹方才小臂曲在胸前,这会儿随翻身伸直,已经无意识搭落下去。 天气热,对方掌心也微微蒸出点汗来。两种潮热不偏不倚,就这样碰到了同一处。 司珹猛地睁开眼。 第 54 章 颠倒 他醒得太急太乱,下意识抓了一把。 身侧季邈的呼吸骤然粗了。 司珹当即抽回手,也不知是烫的还是硬的。他迅速撑身坐起来,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副什么光景——昨夜季邈只脱了外袍,没盖被子,他却不然,这会儿身上只剩薄薄一层里衣。 贴身的布料本是雪白,暑气蒸出的潮却让少许地方透出别的色,司珹弹开的动作大,又骤然侧身看季邈,颈与琵琶骨俱露了出来,那绵延的曲线像玉绸,又微微浮着汗。 只一瞬,季邈就骤然别开眼。 他不敢看司珹,不愿同其对视,甚至片刻都不想再待,翻身下床就要走。离开前他抓了件衣裳胡乱遮挡,将绕过屏风时听司珹道:“站住。” 季邈僵硬地停住了脚。 他闭了闭眼,没回头,只迅速道:“你继续睡会儿吧我先出去看看情况不知今日夏狩开场究竟……” “季邈,”司珹打断他,“你能不能,先把中衣还给我?” 季邈低头一看,手间团着的布料云白色,分明不是他的外袍。 哦,他那外袍昨夜挂屏风上了。 司珹眼前骤然一暗,被抛向自己的衣裳盖住了头,他再扯下来时,季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珹抱着衣服坐了小会儿,若有所思地掀开被子,往下看了看。 并无任何异样。 ……他记得前世的自己二十岁时,火气也没这么大过啊? 长缨飒沓,破风而至时带着悍然凶猛的气势,谢韫闪身避过,继而迅速以手中长剑挡住雪亮枪尖,兵器摩擦间发出哔剥铮响,震得谢韫小臂发麻,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 季邈的长枪紧追不舍,转瞬已逼至谢韫喉头,堪堪只离一寸。 “我认输我认输!”谢韫揉着胳膊开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这哪儿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来拿我撒气的。” 季邈将长枪收回,疾拍着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着这人。 谢韫讪讪一笑:“这下可以陪我一块儿去了吧,你气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动了——云野,多少惦记点兄弟情谊。” “你退步不小,”季邈淡淡扫他一眼,“改明儿知会你爹一声,年后还是早日入营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长的是远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过你。” 此话不假,谢韫的父亲是一路从镇北军骑射营里提拔起来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着他爹学得一手好骑马射箭的好本事。 不过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从小到大虽弹鸟射兔打了诸多牙祭,揍也没少挨。 他爹调至煊都都指挥所后,诸多杂事缠身,比不得镇北军中能看住人,谢韫彻底放飞自我,待他爹发现时,早在煊都各路玩乐场混得如鱼得水了。 谢韫屁股还隐隐作痛,生怕季邈跑去自己爹面前告状,打发了府内下人收走他俩的兵器,苦着脸说:“你往那儿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还算好相与的,多在这煊都认识几个人也不赖啊。” “雅集这遭要是不成,紧接着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见小寒一面。”谢韫瞧着他的脸色,得寸进尺道,“年后不用你说,我早已决定好入营考武举了。好云野,这次不去瓦舍那种热闹场子,就那么几个人。” 谢韫一下乐出声来,抚掌道:“司二好手段啊,给你溜成这样,我都是头一回见呢。” “谢韫,”季邈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着谢韫,出声嘲讽道,“要对他这么感兴趣,我看也别办什么雅集见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谢韫又惊又慌,立马三指并拢朝天发誓道:“天地良心,我对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着了,颇为不满地唳叫回去,跃跃欲试地拍了两下翅膀。 这阵儿雪停了,季邈一抬手,雪白的海东青便掠翅入了铅色长空,很快瞧不见踪影了。 季邈看着这小子一脸慷慨愤然的模样,叹了口气:“就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无果,来了煊都被迫成亲,这经年久藏的爱慕便像雪粒扬在冬日的天地里,惟有旷野的风声撕扯着他,破破烂烂地四下飘散,不知得归何处。 自己虽已不可及,谢韫总还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帮上一点。 有风卷过云松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司珹下马时偏头打了个喷嚏,典厩属慌忙迎上来嘘寒问暖,司珹冲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问:“屋里烘着碳吗?” 典厩属将一薄子往司珹手中递,司珹只草草扫了一眼,不耐道:“你看着办就行。” 说罢,他便沿着长廊溜进屋去了。 屋内实在暖和过了头,一群养马的糙汉子哪儿这么畏寒?司珹心下生疑,进正堂时放轻了脚步,一点点绕过了屏风。 赵修齐正坐在软椅上,见人来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温声道:“世子,幸会。” 司珹斜倚着屏风,半抱着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国子监到了年底,已经日日休沐了吗?” 赵修齐手里捏着颗冬枣,闻言也笑,说:“世子听着可不大欢迎我来。” “没有的事儿,”司珹朝他走过去,替赵修齐把话补全乎了,“左右不是司业大人想来的,是五殿下想来云松山跑马玩儿,是么。” 两人相视,一瞬无言。 司珹也从果盘里捡了颗枣丢进嘴里,不如他在宁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问:“五殿下呢?” 赵修齐扭头看向身后,温声唤道:“阿言。” “兄长。”赵慧英从椅背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他仍记得那日赵修齐狐裘领上洒落的血梅,对司珹抱有敌意,抿着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这目光丝毫没有震慑力。 赵慧英很生气,也可很诚实,赵修齐亲自教导了他的为人处世,分毫不许他撒谎。 他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终于吐出一句自以为十分恰当的评价:“还有你,好看的坏家伙。” 这话把司珹和赵修齐都逗乐了。 司珹坐在小傻子旁边的空座上,说:“五殿下妙语连珠,在下受教。” 赵慧英有点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长怀里钻,仰着头问:“他在夸我吗?” “是,他在夸阿言说话有趣。”赵修齐帮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细细系好两排扣子,又替他将帽子带好,只露出张粉中透红的小脸来,“出门找李叔,叫他带你玩儿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云松山马场的典厩属。 赵慧英眼睛立刻亮起来:“好!”他已经蹬着腿跑到门边,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着几个果子塞进怀里,顺道颇为妥帖地对司珹说:“谢谢你夸我。” 司珹心里不屑,面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实话实说。” 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司珹侧目,看见赵修齐啜了口所剩无几的茶,说:“二殿下大可不必亲自来此。” “不打紧,”赵修齐将空茶盏搁了,也偏头看司珹,“阿言喜欢这儿,每月总要来上三五回,我得陪着他。” 司珹把头转回去了,拎起茶壶给两个杯子都注上新水,说:“进展还算顺利,殿下大可放心。” 赵修齐不紧不慢同他品完这盏茶,才颔首温言道:“有劳世子。” 他今日着月白色常服,袖口领上都烫了云纹,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对着司珹继续不紧不慢道:“布侬达日前出了大梁,横贯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应在朔北十二部中季旋。世子无虑,对方已然道尽途殚。” 司珹嗤笑一声:“逃得够快。” 赵修齐刚要再开口,忽听窗户哐啷啷一阵响,竟然直接被人从外面蛮力打开了。 窗口露出典厩属急慌慌的脸,一臂撑着窗棂,一臂抱着小孩。 他这回瞧着真像奔丧了,脸上的肉都皱成一团,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赵修齐蓦地起身冲过去,寒风卷来的雪融化在他发间,司珹头一回在这脸上瞧见君子之外的另一面。 他于是也跟过去,眼见赵慧英闭着眼睛细细发抖,睫毛上都结着小冰碴,赵修齐伸出胳膊寒声道:“给我!” 他从窗户口托住小孩屁股抱进屋里,典厩属怀中没了人,扑通跪地磕头道:“小殿下一时兴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职寻他。” “谁知小殿下竟挑着个河边的树洞钻进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面日日开凿,只薄薄结着一层。卑职遍寻不到,主动认输,哪知小殿下自个儿钻出来的时候脚下一绊,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进了冰河里。” 典厩属磕得脑门上全是碎雪:“卑职罪该万死!” “眼下说这些已然没用。”赵修齐冷着脸帮弟弟脱掉湿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给他捂上,皱着眉问,“这儿能洗澡吗?” 典厩属不敢抬头,只好硬着头皮说:“平日马场烧炭热水是酉时集中进行。” 眼下方才未时三刻。 “不过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温泉庄子,快马加鞭,几息便至。” 司珹眼见着赵修齐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这人本不擅跑马,自己快骑或还可行,若要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还要小心不叫其吹着太多冷风,实在难以办到。 左右躲不过这温泉庄子,幸好今日没有夫浩安,抱着隆安帝的幼子虽然隔应,可这个人情分量不轻,他得做。 他朝赵修齐道:“二殿下发什么呆呢——走吧。” 马场大门处,乌骓踏雪与照夜玉狮直奔出去,冷风擦着二人的脸,马越跑越快,司珹一手抱人一手抓绳,掌心磨得破了点皮。 他先赵修齐一点抵达庄子外,欲进去时却被门童拦住了。 这门童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急急嚷着:“今日庄子已被贵客包下,不再接待!” 司珹一脚踹他身上,皱着眉道:“滚开。” 赵慧英还在他怀里细细发着抖,相似的场景从前也曾发生过,司珹没能抓住记忆里的人。 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心已经底腾升起了久违的发怵感。 司珹眸中冷极了,好似结着层霜,这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直持续到了他抱着小孩踹门进庄子正堂时。 堂内的小十双眼睛都随着这轰然的破门声一起,齐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还是熟面孔。 谢韫:“” 司珹:“” 季邈:“” 到底是季邈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实在一言难尽,冷声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来这儿。” 谢韫头皮发麻,讪讪笑了一声,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问司珹:“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司珹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司珹的鼻尖相呼应。 司珹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季邈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季邈身侧,季邈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司珹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窗外的风还在刮,头上雪粒化作水,顺着司珹的发梢滴下来,落在季邈指尖。 ——“啪嗒。” 点心那样甜,齿间漏出的渣却化作血,浓腥味熏得云彤想要呕吐——地上躺着的怎么会是元化?他脸色变得这样白,血流干净的过程该有多痛多漫长? 云彤浑身都在抖,却只能被迫跪下去,锦衣华服的大人物要她替罪,她自然是愤怒的。她没有别的本事,但匹夫之怒尚且血溅五步!可那些人念起她父母的名字,说她祖父卧病在床,家里的铜钱早已不够了。 大人物终于关怀起她这样卑贱的贫民。锦衣卫拍着她的脸,承诺她在圣上面前认罪伏诛后,会往云州寄一笔钱,这样她全家人尚能活命。 云彤没有拒绝的权力。 她在篝火的赤焰里,被翻卷的火舌舔噬掉泪眼。 ……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活。 勉强平复呼吸后云彤抬眼,才发现楼思危始终看着她。对方伸手,轻轻推了她一把,催促道:“走吧。” 云彤跪下去,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随即她艰难地撑着站起,努力往山林中去。她步子迈得很慢,跄跄踉踉像踩着云。楼思危不忍再看下去,他垂眼,可就在转身的霎那—— 两支流矢擦袖而过,贯穿了云彤的脖颈与心窝。 鲜血流柱般飞溅,迸了楼思危满身满脸。 第 55 章 危机 “楼大人。” 楼思危在血腥里迟钝地回头,身后的陆承平正收着弓,又细细缠好了臂缚。 楼思危怀中的剑忽然变得很重,那剑坠着他,要带他一起往下落,可他又倏忽庆幸自己能怀中还有一把剑,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手摸到粗糙的缑柄上。 “省省吧楼岱安。”陆承平面色如常地说,“你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陆靖之,”楼思危恨声道,“你这条疯狗!” “今夜你我究竟谁是疯子?”陆承平靠近他,迅速道,“说到底我朝只有一片天,你那劳什子的律例算个屁。吩咐给你的事情你不做,亏得是陛下宅心仁厚,若换了旁人,你早就死了百八十回,连灰都给扬干净了!今夜我杀人是在救你,你难道不清楚?” “救我?你怎么敢说你是在救我?”楼思危闭了闭眼,道,“指挥使不过是怕陛下责难,何必将讲得这般冠冕堂皇,难道还指望我谢你吗?” “楼思危,”陆承平揪着他襟口,将人拽得近在咫尺,“在我面前逞什么威风?你够脾气够胆量,就在陛下面前也死磕到底。你以为我今夜为什么寻来,为了看你二人深情厚谊?要不要我再夸夸你的菩萨心肠?” 待到司珹装模作样地到了前厅时,书房内已是空无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这户部侍郎动作够快。 不过,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事倒也不难猜——季邈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热的新贵,张兆能同他说的无非就是些拉拢结交的好赖话,现两方人均不在此处,季邈应是被拉着赴了筵席。 张兆多少有着赵经纶的授意。司珹眯着眼,手中把着只茶盏,心知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张兆今日来访乘的乃是马车,雪大天寒,方过一时三刻,人走不远,落雪也尚且掩盖不了车辙印记。 司珹思及此,冲着刚进屋的米酒道:“我换身衣裳,你去备匹快马。” 米酒苦着张脸:“主子,这又要来哪一出?” 司珹咳了一声,冷冷道:“少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拣一身鸦青色直领便衣换好,略一思索,又将一片刀疤假皮斜覆于颧骨处,直直贯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颗小痣,也遮住了这副过分昳丽的皮相。 做完这些,司珹抓起一顶帷帽负于背上,堂而皇之地挂在玄色披风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来。”司珹在侯府偏门外翻身上了马,腰间的青玉朱雀纹玉佩同长剑碰撞出清凌凌的脆响,“要是有人来找,便说我吃完药睡下了,不便见客。” 米酒看着他乔装后的脸,踟躇道:“主子,这么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司珹乐了,一戳他脑门:“哪位浪客出行时还穿着厚重狐裘?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废话,扬鞭策马,一路寻着雪中的车辙印追去了。 这一路不近不远的跟踪,最终止步于永乐街的悦来居。 永乐街与深柳祠同为煊都最著名的两处销金窟,最受达官显贵、浪客书生的青睐,此处酒楼与茶社相连,赌场同戏棚毗邻,大梁民风又很是开放,因而总是一派人声鼎沸。 悦来居寓意为“悦近来远”,使近者悦服而远者来归,乃是煊都颇负盛名的一处酒楼,司珹眼见着张兆迎少年将军一块儿下马,拱手作揖,神色可敬地将人迎了进去,径自上了二楼。 他翻身下马,将那顶帷帽系在头顶,朝悦来居的门童抛了几锭银子,说:“给我开一间楼上的厢房,要挨着方才那两位客人的。” 门童一怔,方才那二位均是身份不俗的贵客,他不敢擅自做主,连忙叫了悦来居的轮值掌柜来。 掌柜的见了司珹,看他一副侠客打扮,帷幕下隐约可见狰狞刀伤,又一转眼珠,瞥见他腰间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简直叫苦不迭——方才进去的二位中,一人乃是悦来居的常客张兆张大人,另一人虽素锦玄衣低调打扮,却也气宇轩昂,不知是京中哪位贵公子。 可眼前儿这位应也是他惹不起的,若是当场拒绝,指不定下一霎便被那长剑抹了脖子。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面前这位身材高挺清俊的青年主动开了口,声音虽夹杂了点突兀的沙哑,但竟很是和煦有礼。 司珹含着笑,温声细语地朝掌柜胡诌道:“劳驾,方才那二位中的少年人乃是我的老相好,您给行个方便,这些就当是在下提前谢过。” 他借着近身,将一片金叶子塞入掌柜手中。 悦来居外淌着九曲河,河上夏日里满是画舫轻舟,歌舞昼夜不休,而今入了冬,河面早已结了层厚冰,便稍显得有些寂寥。 “大人,您这边请。” 听见跑堂小厮唤他的这一声,季邈方才回神。 他今晨被张兆突然造访,拒也不是迎也不是,本想找个由头躲上一躲,却又在司珹处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回前厅时,那张大人还固执地候着他,叫他不得不来赴了这场席。 “季将军,请上座。”户部侍郎张兆年已近不惑,此刻却全然没了长者身段,鞍前马后地招呼着他入席,将在座的人一一指给他看。 “这位是刑部尚书纪昌纪大人,这位是工部尚书王开济王大人。至于剩下这一位嘛——”张兆笑道,“乃是皇上身边近来贴身侍奉着的鸿公公。” 季邈在这席间唯一见过的便是鸿宝,对方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谦声道:“季将军,小别数日,恭贺将军新婚大喜。” 季邈冷淡点头,只朝对方道了谢,又一一拜过余下诸位,落座席间。 甫一坐下,张兆便满脸堆笑地拍了拍手,高声吩咐跑堂道:“既然人已到齐了,便上菜开席吧。” 他复转向季邈:“季将军久居青州,有所不知,这悦来居的吃食乃是京中一绝,尤其如姜酥排叉、黄焖鱼翅一类,食之可谓满齿留香,今日幸请季将军亲自品鉴。” 季邈实在没什么心思吃这顿饭,淡然回话道:“多谢张大人款待,今日所为何事,大人不妨直说。” “青州位处北境苦寒之地,常年受朔北十二部侵扰。镇北侯府常年驻守此处,乃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纪昌向季邈拱手道,“何况季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奇功,又一路回京舟车劳顿,此宴不过替季将军接风洗尘,除迎贺我朝功臣外,并不作他想。” 季邈颔首回礼:“运气而已,纪大人抬爱了。” “季将军切勿妄自菲薄,”张兆替他满上一杯酒,刚要举杯说些什么,突然瞥见桌上刚上的一道汤菜,立即转身对跑堂怒骂道,“晦气玩意儿!” 跑堂是个十来岁的瘦弱少年,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张兆冷哼一声,将那道热汤旁的小碗指给他看,道:“你莫不是眼瞎,端上来时没瞧见这道茶汤少了一味料?” “仅是少了一味料而已,”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开济打着圆场,“张大人不必如此大动肝火,伤了和气。” 张兆敛了些怒气,朝王开济处拱手道:“王大人忙于公务,平日鲜少来此地界,因而有所不知——这悦来居本就以菜品之正宗为招牌。如今少了料,自砸招牌事小,摆明了是对季将军不敬事大。” 季邈听出他话里有话,平静问道:“这少的是哪一味料?” 张兆便绕行至桌侧,指着那几只小碗向季邈解释说:“季将军有所不知,这茶汤应以秫米糜子面掺红糖做底,调之以芝麻、各种果脯、松子仁等十余味辅料置于碗中,待到需饮时,便以沸汤冲熟,最适冬日驱寒。” “如今碗中并无核仁,岂非暗讽季将军家中不睦?”他一脚踹翻那少年,竟欲直接将整壶沸水劈头浇下,咬牙切齿道,“心思腌|臜至此,实在该死!” 这少年吓得大叫,瑟瑟发抖之时,滚烫开水却并未浇到他身上。 他大着胆子去看,正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那水壶正是被季邈截了胡,此刻正咕噜噜滚落旁侧,热水尽数氤入脚下绒毯之中,滕升起许多可怖的白雾来。 季邈冷声道:“张大人何苦为难个半大孩子。” 他摆手示意那跑堂出去,又坐回位置上,将一只小碗拉至自己跟前,拨弄着其中辅料。 窗外北风暂歇,落雪无声。 席间一时寂寂,落针可闻。 半晌,季邈淡然开口道:“青州确实并无如此多花样繁复的讲究吃食,但有一道菜,谓之‘蟾蜍吐蜜’,不知诸位大人可曾听闻?” 张兆额角冷汗涔涔,低声道:“不曾,烦请季将军赐教。” 少年将军面上瞧不出喜怒,仰头喝尽了满满一杯酒,方才不徐不慢地说:“青州临着朔北,连年战火不断,又常常碰上大雪荒灾,有时就连将士们行兵打仗的口粮都供应不上。因而为了便于军粮携带储存,往往将麸糠面粉和上羊油脂,又往其中裹上各种杂馅。” “如此制成的面饼,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时候面皮早已赖迹斑斑,谓之蟾蜍,掰开时候内陷碎裂迸出,谓之吐蜜。” 他将包括张兆在内的众人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过一介武夫,比不上诸位大人久居煊都,饷银充足。” 他说着,便要起身作别:“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鸿宝饮尽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顺劝慰着:“季将军莫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您今日既临了悦来居,合该尝尝此处最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季邈不好拂了这位隆安帝跟前红人的面子,只好隐而不发地落座回去。 鸿宝拍拍手,帘外便挨个走进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优伶来,端的是风姿无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镇北军中并无此景。小将军,何不听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季邈这下彻底忍无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却忽听厢房珠帘响动之声。 那串串细珠玉被人用修长剑鞘挑了开,露出一个身姿挺拔、头戴帷幕的端方青年来。 ——这张脸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司珹。 昨日二人入宫之时鸿宝并未当差,司珹的面容又掩在黑纱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识得此人是谁,也分毫不觉熟悉,只好皱着眉冷声问:“来者何人?” “在下不过一江湖浪客,无名之辈,何足挂齿。”司珹莞尔,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礼,“只是碰巧为季将军旧识,早年间蒙受将军大恩,今日巧遇,理应回报。” 他微挑着一双含情目,直直看着季邈,话却是对着席间所有人说的:“今日这顿,便由在下来请吧,聊表心意,权当为诸位大人助兴。” 说罢,他捡着季邈身侧空位入了座,席间一时气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季邈同他对视一眼,早已通过身形声音将他认出,心里满是惊疑,低声皱眉问他:“你又来哪出?” 司珹正举着酒杯,闻言一声轻笑,并不作答。 他饮尽这一杯酒时轻轻咳了两声,季邈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这病本是因被疾抓伤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皱着眉头靠近一些,想叫司珹病中勿再饮酒。 谁料咫尺之间,他无意碰到了司珹垂在桌下苍白冰凉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伤那只。 司珹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动声色地低声逗他:“原来小将军也会心疼在下?” “我只当小将军的一颗真心,全都捧与舍弟了呢。” 季邈闻言一怔,霎时冷了脸,忙想要将手抽回,却被司珹一把捉到摁住了。 司珹声音微哑,轻声细语地哄着季邈:“借我暖暖。” 这声音含着沙哑的暧昧,像是冬日晨起时分窗边的冰雾,若即若离地缭绕在季邈耳边。 可司珹面上依旧笑得漫不经心,他料定了季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因而十分自然地用另一手举着酒盏,朝席上诸位朗声道:“流觞曲水,佳人在侧,实乃人生幸事。有幸得遇,自当尽兴而归。” 司珹祝词间,工部尚书王开济无意蹭落了腰间玉牌,只好弯腰俯身去捡。 ——他悚然睁大了眼。 琉璃昏光之中,桌下两只修长有力的手纠缠在一起,一方想要挣脱,立刻被另一方压制回去。 羊脂玉一样的几分皮肉扣住了另一人青筋突起的腕骨,这皮肉主人清润含笑的说话声由斜上方传来,在王开济耳边轰然炸开一道闷雷。 “我想诸位大人,亦不能免俗。” 下一霎,司珹的食指抵到他唇上,季邈倏忽瞪大眼,就见司珹无声做着口型。 有,人。 季邈立刻屏息凝神,听见了绒草间细微的脚步声。二人靠身到石上,季邈微微偏首,原想隐秘地看看来者究竟是何人。 可下一瞬,他先瞧见了一双绿色的瞳孔。 狼。 黑暗密林中,悄无声息地踏出了一匹孤狼。祈瑞山中倒是有狼,可这样的猛兽怎么会出现在西苑狩场中? ……有何处的围墙已经破损了吗? 季邈司珹对视一眼,当即屏息凝神。巨石之后神秘人的脚步声却不算轻缓。 狼却本能地循声而望,头颅微微偏转,同紧贴石背的二人对上了眼。 第 56 章 夜奔 季邈前跨半步间伸臂挡住司珹,另一手已摁上了刀鞘,那小臂的弧度绷起来,冲突一触即发。 却听石后那人脚步骤乱,伴着几声含糊低骂,鹰唳随之而响,乌鸾翅尾白羽划破夜色,猛地俯冲向下,尖喙直取狼目! 狼当即翻身弓背而守,低吼间扑了上去,乌鸾以爪相抓,在它背上撕出一道豁口,一禽一兽动作间撞得草木簌簌,嘶吼交加。 季邈当机立断,在乱声中携司珹往旁侧树荫间去。二人方才藏好,就间一黑衣蒙面者绕石追来,正撞见乌鸾利爪扯豁狼耳的场面,下意识退了两步,似在踟躇是否应当暂且离去。 “这人身形瞧着熟悉,”司珹被季邈揽在怀里,附在他耳边,气声道,“将军以为呢?” 季邈眯了眯眼:“那就得看看他的身手了——借先生钗上银丝一用。” 司珹头间不过紧了一瞬,便见季邈掰直了根细银线,以指发力相弹。指风携细针藏于夜色,人眼兽目尚未得辨,这临时制成的暗器便没入了狼腰。 楼思危踉跄着,在这瞬间想起此生见过的无数张脸。死囚的脸,黎民的脸,达官显贵的脸,涂脂敷粉的脸,他惶惶然向上望,无尽长夜里分明倾压着最后一张脸。 君王啊。回来时已入了夜。 镇北侯府里家丁来来往往,眼下正忙着收拾昨日婚宴的物什,个个冻得缩手缩脚步履匆匆,司珹瞥见房内灯没点着,随意拦了一个,问:“季云野呢?” 那人低眉顺眼地说:“小将军在书房。” 司珹哦一声,继续道:“那你去帮我问问,他今晚何时才回来?我好给他暖着榻——你这是什么表情?算了,我亲自去关心关心。” 他从米酒那儿每样分拣几块糕点,转身施施然往书房去了。 司珹一路踩着积雪,到书房外时刚要推门,便听见其中隐隐传来谈话声。 他一挑眉,就近找了个贴近房门的阴影处,偷摸潜伏着听起墙角来。 “据侯爷所查,乌日图现仍下落不明,但至今应还在苍岭中。只是朔北十二部之内流言四起,巴尔虎部落怨气难平,吵嚷着要叫您亲自去签这边贸协定,双方现在僵持不下,苦的却是青、沧、锦三州百姓。小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这声音冷静沉着,司珹对其没有丝毫印象。 下一刻,他听见季邈嗯了一声,冷然道:“乌恩要我给个交代,我给得起,可不愿给。” 司珹往嘴里扔一块儿点心,想起这乌恩似乎就是季邈所杀乌日根那人的老子。 季邈的声音接着传到他耳朵里:“若要讲究偿还报应,也应是他巴尔虎部落先向我大哥道歉。慎之,你且替我书着——就问当日分明是阵前议和,为何言而无信?” 什么阵前议和? 如何言而无信? 这是些未曾听过的消息,司珹连忙支着耳朵凑近一点,隐隐紧张起来。 “小将军,我知道您替侯爷邈不平。”徐慎之叹了口气,说,“可当日是您亲追的乌日根,眼见对方濒死之时亲手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季邈沉声道:“我知道这其后必有第三只手推波助澜可惜大哥不许我查。” 季邈的大哥季泓宇长其八岁,为上任镇北候季振秋的长子,原本一直骁勇善战,近两年却鲜少亲自带兵出征,其幼弟季邈反而渐渐在镇北军中展露出锋芒来。 司珹还要继续听,突然感觉被一道凌厉的视线锁定了。 他飞快翻出袖口内一把短匕来,仅是侧身抬臂的功夫,一只利爪便狠狠抓向了他的脑袋,司珹连忙偏头滚身去躲,糕点撒了满地,匕首翻飞间削掉半片白色硬羽。 这残羽混着风雪,被卷到他的脚边。 他背上冷汗涔涔,对方却并无放过他的打算,拍着翅膀就复向他俯冲而来,司珹这回看清了——那是一只体态矫健的海东青。 它发出高亢的枭叫,双爪直向司珹的眼睛而来,分明避无可避—— “疾!”房门轰然大开,季邈绷着脸朗声唤道,“回来!” 那海东青方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指爪,堪堪停在司珹眼前儿几寸处,它拍着翅膀盘旋两圈,方才小心翼翼飞落至少年将军肩头。 司珹惊魂未定地看着这雪白大鸟乖顺地停在季邈身上,还没还得及开口,便听对方冷冷问他:“二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司珹一怔,立刻站起身来,将滚落四散的糕点指给季邈看,咬牙切齿道:“我心里惦念着小将军,可惜你这鸟分毫不解风情。” “油嘴滑舌。”季邈身侧踏出个人来,一张脸清俊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司珹。 正是徐逸之的兄长徐慎之。 司珹被海东青利爪划伤的手背缓缓渗出了血,他没所谓地用另一手指腹抹开,玩味地露出一个笑来:“亏得我还满心想着要来哄一哄自家小将军,小将军却早已背着新婚夫郎金屋藏娇了。” 季邈一愣:“我” “你什么你?”司珹睨了他一眼,指着季邈肩上仍对他怒目而视的海东青道,“我不过方才走到这屋前,就见你房内隐隐绰绰有两个人。我想着小将军应是有事,本打算回去等你,刚一转身,就被它叨了手。” “小将军,可没曾想你已有了心上人,却也背着他偷腥。你说,若是他知道了——” “司珹!”季邈再听不下去,急慌慌打断他,“你别瞎说!我同慎之、我们” “你们之间有何私事,我丝毫不关心。”司珹暗自松了口气,朝季邈幸灾乐祸道,“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今夜搅了小将军的好事,实在对不住。” 他朝季邈眨眨眼:“不过,你我也算扯平了。” 说罢,他自顾自丢下两人,看也没看徐慎之一眼,转身离开了,雪地上稍显踉跄的脚印渐行渐远。 米酒正在房间里候着,见他回来,慌忙迎上去:“主子,您这手怎么了?” “小事,你去找点药来。”司珹皱着眉头问,“大哥的回信可到了?” 米酒应声,将一封卷着的信笺递给司珹:“方才刚到的。” 司珹身上不知为何有些热,这热意一路燎原般燃到他眼角,激得眼尾也浸上绯色。 他借着烛光一点点展开信来,头晕眼花地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人敲响了。 司珹嘴角一抽,冷着脸将那纸放火上燎了,边盯着残片彻底化为灰烬,边皱着眉朗声道:“何事?” 外面的叩门声止住,犹犹豫豫响起季邈的声音来:“我来看看你。” 司珹面露诡异,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吗?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凑上来。 他颇为不快地一把拉开房门:“这么晚了,小将军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劳驾先回明日再” “有事!”季邈眼见他要赶客,急急抵住房门,将一瓶金疮药塞到司珹手里,“‘疾’今日刚进了食,爪上难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着,切莫感染了伤口。” 他飞快说完这一通话,犹豫一瞬,又红着耳根咬牙解释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议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误会。” 司珹恍然大悟,差点乐得笑出声来。 合着好心送药是假,害怕自己损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司珹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捏了药瓶半倚在门边,缓解发热带来的头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将军的家里事,我也想听上一听。” 季邈一愣,未曾料想司珹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将军立在冷风里,脑后高绑的马尾随雪絮一同飘散开来,司珹看得一阵心痒,似笑非笑地等着季邈回话。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开了那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蘸温水擦净了半干涸的血迹。 季邈心知司珹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伤。” “这我知道,”司珹打断他,循循善诱地哄着他,温声引导他继续往下说去,“小将军,还是讲讲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将“家事”二字咬得缱绻极了,那张脸又同季邈记忆中司涟的长相如出一辙,几乎瞬间叫季邈晃了神,乱了心。 司珹眼睁睁看着那双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温情——可这情谊并非是给他的。 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同季邈耗下去。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季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季邈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司珹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他长舒出一口气,接过米酒温来的热姜茶,随口道:“大哥在信中说,宁州一切都好,他将‘司涟’染了风寒不便见人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么个病秧子,暂时并无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边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赐婚诏书来得太突然,我们还没能将布侬达的残部拔除干净。”司珹咳了两声,继续道,“这些人放着便是隐患。你叫米糖再差几人去查着,务必将余党尽数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着背顺气,关切道,“主子,您慢些说。” 司珹摇摇头,他的吐息已然有些发热:“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伤的裂口已经不再渗血,季邈今夜送来的金疮药果然好用,他额头却依旧滚烫。 司珹怏怏地想,这叫什么事。袁大将军戍守北疆,家中是袁骞兄长在当家。袁骞兄长性情疏朗,见袁骞领着同窗过来拜见自己,哈哈笑道:“我还怕我这弟弟性子太独了,在国子监交不上朋友,见着你我就放心了。” 司珹一向喜欢交朋友,见袁骞兄长举止潇洒,言谈亦是豪气万分,便起了结交之意,欢欢喜喜地与他通了姓名。叙够了闲话,司珹才问起军属抚恤之事。 袁家兄长说道:“我手头倒是有名册,只是没派人去跟问过。家父添进去的那些抚恤也是由朝廷一并派发的,并不以袁家名义送。” 倒不是他们不想盯着落实,只是朝野之中本就有人说闲话,说他们父亲练的是“袁家军”。倘若再以袁家名义跟进抚恤之事,恐怕要引得圣上猜疑。 司珹年纪虽小,却已是简在帝心的存在,他自己不行差踏错的话将来肯定是天子近臣。 袁家兄长在司珹面前这般表态,也是想表明袁家私底下与那些退役归家的旧部并无往来。 司珹哪里听得懂这些弯弯绕绕,得知袁家兄长也不知晓具体情况后有些失望,当即央着袁家兄长把名册拿给他和袁骞瞧瞧。 袁家兄长道:“这有何难,你们直接把副册拿走就是了。只是这些名册到底是军中留的底,你们别随便让旁人取了去,免得生出什么事端来。” 司珹一口应下,向袁家兄长保证道:“这名册就由袁骞亲自保管,他不点头连我都不能看!” 听着司珹这伶俐的应答,袁家兄长忍不住看了眼自家弟弟。 见袁骞还是跟锯嘴葫芦似的,全程一句话都没说,袁家兄长唯有无奈地命人去取了基本名册给他们。 他这个弟弟惯来如此,只两个人在场的时候还会回你两句,但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便觉得不需要他开口了,能一整天不跟你说话。 司珹的性格和袁骞正好相反,别过袁家兄长后就一直和袁骞聊着接下来的安排。 他一向是闲不住的,想着还有半日的空闲,便撺掇袁骞与他一同骑马出城去个离得近些的畿县走访。 若是天晚了回不了城也不打紧,明儿他们一早便回来,等城门一开就进城,到时候正好直接回国子监去。 袁骞对此没意见,还真与司珹一起出城去。他揣着名册,司珹带着嘴巴,不消半日,竟真给他们查问到有两家孤儿寡母遭了欺负。 还有连人都直接没了的。 司珹记着季邈的提点,只一路变着法儿打探实情,没有贸然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强出头。 入夜后,两人见不好赶夜路回城,便借宿在一处农家。 司珹到哪儿都睡得香,吃饱喝足就歇下了,袁骞却有些睡不着,掏出自己带来的名册就着入户的月光翻了又翻,想着白日里一路走来的见闻。 先皇在位时昏庸无能,他们大魏兵祸连连,连京畿这些富县都一度有过十室九空的惨况。他刚拿到这阵亡名册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今儿亲自出来走访了半天,才知晓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的人永邈失去了自己的至亲。 难怪前人要写诗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许是因为在外头跑了半天,翌日一早两个人都起迟了。 司珹只在醒来时慌了一下,接着便唉声叹气地瞧了瞧外面已经升起来的日头,担心自己才刚到京师没半个月就要挨打了。他匆匆洗漱过后与袁骞一起往回赶,还问袁骞知不知道国子监怎么罚人的。 主要问国子监的学官打不打人。 袁骞如实相告:“据说从前是打的,后来有监生家里不乐意,去闹了几次,就不打了。” 司珹稍稍放心了一些,继续追问:“既然不打人,那晚到了要怎么罚?” 袁骞道:“我也不知晓。” 司珹没得到答案,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 若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要怎么罚,他倒不会这么忐忑,偏偏袁骞又不是个消息灵通的。 司珹提议道:“不如我们翻墙进去算了,就当我们早已回国子监,只是拉肚子蹲茅房里去了。” 袁骞到底也是个少年人,同样不想受罚,点头赞同了他的主意。 于是两人悄悄把马还回家里去,便一起绕着国子监的外墙走,想寻摸个适合翻墙的宝地。 他俩没一会就找着棵树当他们的翻墙好搭档,司珹先利落地借力翻到院墙上。他警惕地往左右探了又探、看了又看,才小声招呼袁骞:“没人,你也过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落地,心中齐齐松了口气,只觉自己顺利逃过一劫。 人到了墙里头,司珹一路上的担心全没了。 脚踏实地,心里不慌! 回本斋的路上,司珹瞧见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坐在池边钓珹,还过去跟人家攀谈起来,兴致盎然地问人家用的是什么钩什么饵。 老头儿瞧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不在本斋温书。 司珹张口就来:“我俩早上拉肚子,茅房里又有人在,只好出来找空茅房解决了。”他说话间瞧见旁边放着盘点心,摸着肚子问老头儿,“我刚拉完,饿了,能吃两块您的点心吗?” 老头儿听他说什么刚拉完,食欲都被他败光了,摆摆手说:“吃吧吃吧。” 司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还转头问人袁骞要不要吃。 袁骞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 司珹没看懂,吃着觉得好吃,还转头跟人夸:“这点心您在哪里买的?味道怪好的,我下次去买了还您。” 老头儿道:“宫里一早赐下的。” 司珹正在尝第二块呢,闻言险些噎住。 宫里一大早特意赐点心过来,说明这老头儿来历肯定不一般!他大感不妙,正要找个由头开溜,就看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已经领着一群学官往他们这边走来了。 司珹定睛一看,好家伙,自己这些天蹭过课的、没蹭过课的全都来了! 老头儿见他一副想跑又不知该往哪儿跑的紧张模样,闲把钓竿莞尔而笑:“看来珹儿跑不了喽。” 司珹:“……” 还以为你是个人特别好的老人家,没想到心肠居然这么坏! 钓珹佬何苦为难钓珹佬! 说话间,沈鹤溪已走到近前来,恭恭敬敬地领着其他人一起向那老头儿见礼:“老师。”其他人也齐齐问好,有喊师祖的,有喊师伯的,有喊师叔的,也有单纯喊某某先生的。 司珹一听,坏菜了,这老头儿居然是沈鹤溪的老师。 他一路上听他柳师兄说过,过去曾有南杨北张的说法,这南杨指的是他老师的爹(同时也是他爹的老师),而这北张应当就是眼前这老头儿了! 两边倒也没什么矛盾,只是杨、张两人年轻时俱都才学冠绝当世,后来又都桃李满天下。 渐渐地,南人以拜入杨门为荣,北人以拜入张门为荣,双方弟子都在明里暗里地较劲,大都觉得自己师门才是最厉害的。 听着刚才那一声声老师、师伯、师叔、师祖,司珹暗道完了,自己掉对头窝里了! 眼看是真的跑不了了,司珹只能立在旁边装鹌鹑,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沈鹤溪别注意到自己。 可那么大两个人杵在旁边,沈鹤溪哪里会看不到? 沈鹤溪关心完自家老师,便看向旁边的司珹和袁骞询问:“你们怎么在这里?”他到底是教书育人许多年的,一开口就带着为人师者的威严。 司珹正要搬出刚才那套说辞,袁骞已眼疾手快地捂住他嘴巴,主动交代事实:“我们早上起晚了,一时鬼迷心窍没走正门进来,还请祭酒责罚。” 沈鹤溪看了袁骞一眼,赞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比有的人满口胡话要强。” 司珹上回便觉得沈鹤溪不喜欢自己,听到沈鹤溪这话更觉他是在骂自己了。他暗暗哼了一声,面上却还是低着脑袋装作跟着认错。 沈鹤溪哪会看不出司珹的不服气,他说道:“既然错了,那就罚你们分斋考试成绩都降一等吧。” 这意思是他们如果考了上等,那就会被降到中等。如果考了中等,那就成下等了! 司珹道:“那我要是考了下等该降到哪一等去?” 沈鹤溪一听他开口就来气,冷笑道:“你要是考了下等,我不仅要你滚出国子监,还要给杨连山写信问问他到底教出个什么玩意!” 司珹没想到堂堂国子祭酒居然还能用这种损招,哼道:“降等就降等,我又不稀罕拿你们给的上等!” 沈鹤溪让他赶紧滚回本斋温书去。 司珹麻溜拉着袁骞跑了。 等离得邈了,司珹才问袁骞:“你怎么把实话都说出来了?” 袁骞道:“我刚瞧见张老太傅垂钓的地方恰好能看到我们翻墙,瞒不过去的。” 司珹道:“万一他懒得拆穿我们,这事不就糊弄过去了吗?” 袁骞抿了抿唇,没再和司珹分辨。 司珹怏怏不乐:“这下好了,试都没考,我们就降了一等。” 袁骞道:“你不是说你不稀罕吗?” 司珹道:“那是说给他们听的。” 他哪里不稀罕,他稀罕得很。这还是他第一次跟这么多人一起考试来着,结果还没考就知道自己拿不到好成绩了,叫他怎么能不郁闷。 袁骞一阵沉默。 你犟嘴犟得那么横,谁听了不觉得你是真那么想的! 两人相携回到本斋,才进斋堂就对上何子言满是伤心与控诉的眼神。 司珹有些纳闷,不知何子言为啥又一脸愤懑地盯着自己。 他今天明明没来得及招惹他啊! 司珹想不明白,索性没去理会,径直回到韩恕身边坐下,扭头小声问韩恕有没有学官过来数人头。 韩恕道:“来了,我跟他说你上茅房去了。” 司珹刚想夸韩恕机敏,又想到自己已经被“北张”那一大窝人逮个正着的事,只能蔫了吧唧地从桌肚子底下掏出本书与韩恕一起抓紧时间备考。 他心里骂娘,面上却依旧强撑起精神来,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倾耳,说:“我去哄人时,无意听见了大消息。” “季邈这一仗赢得大梁举国皆知,却并未亲自斩杀乌日根。”司珹轻笑一声,从今夜听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来,“那乌日根应是于阵前和谈之时射伤了镇北侯季泓宇,致使双方交涉当场破裂,季邈将乌日根逼入绝境,对方却主动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这实在说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诺,堂堂巴尔虎部落头领的爱子,怎么会做这背后偷袭的勾当?”司珹拢着热茶盏,“你叫尾陶差几个人去青州境内,连带布侬达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务必将背后推手揪出来。” 米酒应了身,见司珹已经倦得快睁不开眼,连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宽慰道:“主子,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司珹眼神飘忽,异常的发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余下的一点劲儿只够他汗涔涔地闭着目,没好气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没几天清闲日子好过了。” 天理昭昭不可诬,却将奸恶作良图! 楼思危凄然闭上眼,他再睁开时,就见“张九”撕下了假面——司珹俯身下来,朝他伸出了手。 扑簌簌旧梦散,楼思危怔然瞧着那只手,又对上司珹明亮的眼眸。 “庙堂沤腐难再追,天地苍茫何所往?”司珹望着他,恭敬又温悯道,“岱安先生身至如是,犹如国器蒙尘、剑锋铜锈。可见这世道所谓时也命也,实则烂也朽也。” “明主得英杰,如阴阳两相济。愿先生思之、破之、彻悟之。” 司珹握上他的手,指骨虽白素,却君王一般果决有力。楼思危被这手稳住身形,又被拽得终于得以重新站起。 “先生,随我来!” 第 57 章 依偎 楼思危随他的动作而动,短短三个字烫在他心上,灼出了缺口。 他一时恍在梦中,不确定自己究竟即将醒来,还是会陷入另一种沉睡。他抬首看司珹的目光犹有茫怔,可就在对视的一眼中,他瞧见对方眸底反射过寒芒。 司珹骤然推开了他。 下一瞬,绣春刀与短剑碰撞声锵然而响,对上司珹的锦衣卫千户手下没留情,刀刀都往致命处去。司珹擦着草尖避过去时,他竖刃劈砍而下,喝到:“乱臣贼子,拿命来!” 楼思危重新跌坐回地上,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傻了眼。 司珹当即横剑挡刀,对方使足了劲儿,震得他虎口小臂均发麻。这具身体先天骨骼颀长轻细,没有前世高身量所致的巨大优势不说,连太重的力气都扛不住,可胜在灵活柔韧。 前世战场间淬出的危机意识还在,司珹后仰间骤然收了力,对方便踉跄着朝前扑了几步,却又迅速回过神来,撑地旋身扫向他。 司珹欲躲不及,只好抬臂护胸口接下这一脚,被蹬得后退两步,抵着了树干。 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司珹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季邈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司珹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司珹心知季邈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司珹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司珹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司珹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司珹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司珹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司珹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司珹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头脸过长,有违方圆。” “口有黑靥,怕是早死。” “背鬃过粗,颈短如鸡。”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司珹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司珹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司珹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司珹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司珹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季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季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司珹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司珹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司珹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司珹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季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司珹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司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 大抵是命运弄人。 赵修齐温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时,司珹方才回神。 赵修齐将赵慧英放下来,嘱咐典厩属领着去屋内吃些热食,又对司珹说:“听闻世子除却颇有伯乐之才外,骑马射箭也是一流。” 司珹漫不经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不过整日吃酒作乐,全做玩乐消遣,上不得台面。” “世子谦虚。”赵修齐招招手,一仆从便牵来匹高头大马,这马同样膘肥体壮,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几乎要同茫茫天地融为一色。 赵修齐恭谦道:“此马名唤照夜玉狮,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唤作乌骓踏雪。” “久仰世子骑艺,修齐不才,今日也想比试一番。”赵修齐说,“若是世子赢了,那乌骓踏雪便赠与世子。” 司珹饶有深意地看他,问:“若是殿下赢了呢?” “那便全当同世子交个朋友,”赵修齐温声细语道,“也算不负今日一场相逢。” 他遥遥一指视线尽头茕茕孑立着的一颗老松,说:“便以那处为终点吧。” 语罢,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冲着远处终点奔马而去。 司珹轻笑一声,旋即上马,胯|下乌骓踏雪猛一鼻喷,欲将此人摇下马去,司珹却猝然扬鞭,凌空撕扯出一声“咻”响,打得乌骓踏雪怔愣一瞬。 司珹握紧缰绳,在腕上缠了两圈,鞭尾扫过马身,伴随着马上之人冷雾一般若即若离的含笑安抚。 “乖一点,”司珹手上长鞭点着马背,朗声道,“驾!” 乌骓踏雪好似离弦之箭,冲前方一人一马笔直追去,逐渐缩小成飞速移动着的黑色小点,再看不清了。 “咔嚓。” 干枯灌木断裂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司珹勒马,赵修齐牵着照夜玉狮,踏断枯枝,从树后悠然而出。 “殿下赢了,”司珹平静道,“殿下骑艺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输了。”赵修齐笼着狐裘,玉面微红,明显有些力竭,可见这一趟跑得并不轻松,“在下不仅先行,还占着同马相熟的便宜,却也不过堪堪快于世子一线。” 司珹颔首,敷衍道:“殿下高义薄云。” 赵修齐清润一笑:“世子果然与传闻中有所不同。” 司珹盯着他,舔舔冻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脸上却只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来:“清雎愚钝,平日只爱勾栏听曲,听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绕。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说这话时正翻身下马,手下已经摸着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温热,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缝间。 赵修齐微微一笑:“世子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将在天地坛举行,照旧由礼部尚书夫立轩夫大人主理。”赵修齐拱手说,“烦请世子代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司珹恳切道,“我这人最怕沾上麻烦。一匹马而已,我又凭什么答应二殿下?” “世子一定会答应的。”赵修齐同他对视,说话声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滚落玉盘,“世子不想知道——布侬达现在何处吗?” 他沙哑地问:“什么?” “我的头掉下来,滚到地上,血淌得满地都是。”司珹哭声骤起,“季邈——” 他的泪没有淌出来,而是争先恐后朝外涌,潮扑过来,瞬间就淹没掉两个人。前世今生司珹都从未这样哭过,他伏在季邈怀里,浑身都在抖,胡乱蹭着脸打湿掉对方的衣袍。季邈拍背为他顺气,胸口被濡湿处如有刀绞。 “季邈,”司珹断断续续地咳嗽着,沙哑又无措地唤道,“寻洲,我好痛啊。” 季邈将他面上又乱又湿的发都别开,小心翼翼地避开脖颈,捧着他的脸,说:“头没有掉下去,你好好的。我想陪着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不会再痛了折玉,我在这里。” 司珹像是听懂了,却又像是没明白。他双眼已经哭到肿胀,眼角鼻尖全是红,此刻脸被捧起,微微上仰间张开嘴。 “寻洲,”司珹淌着泪,无措地急道,“为什么会这么痛,我喘、喘不上——” 骤然堵上来的唇封住他最后一个字。司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感受到唇齿间被渡过来的吐息,泪涌动着,打湿了面首相贴的两个人。 季邈探到他后脑勺,指间微微用力,温柔又不容推拒的。 加深了这个吻。 第 58 章 折玉 季邈的舌尖推进来,司珹的齿被撬开。 他直到这时候,才稍微从一片空白中回过神来。方才哭喘时过度呼吸所致的酥麻感还没来得及散掉,就被一种可怖的浪潮拍得更加鲜明。 司珹一时连呼吸都忘记,抬手去推季邈的胸膛。可惜他实在没有什么力气,抵着对方的掌心徒劳感受到潮湿,分明是他自己泅出的泪。 不行。 司珹逐渐感受到失控,失控旋涡一般卷涌全身,带来了被侵占、被主导的恐惧。季邈缠着他的舌,湿热软滑的触感叫两人均是一声闷哼。司珹混淆的头脑在这霎那清醒——他究竟在同谁接吻! 司珹头皮发麻,手上没有力气,就只能抬脚去蹬季邈。可费力抬高、足尖抵到对方大腿内侧的瞬间,他就被季邈握住了小腿。 司珹模糊地呜咽。 他双目含水、眼稍赤红,已分不清是哭泣还是亲吻所致。 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苍岭山脚一片死寂,季邈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的胡狼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巴尔虎,烈风将黄沙卷入这双死不瞑目的眼,季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季邈空洞洞的耳道。 “将军神勇!” “恭贺将军斩杀乌日根!” 此战大捷。 “云野?云野?”谢韫伸手在季邈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学老僧入定啊。” “无事,”季邈将他手拨开,“你方才的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 “乌日根生前虽骁勇善战,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头领乌恩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朔北十二部之间早就蠢蠢欲动。”季邈面色严峻,“他大哥乌日图压在上面,他拿什么当必胜的筹码?可铤而走险到如此地步,也绝非他行事风格。” 谢韫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还有人掺上一脚?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弃义的败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谁来搅得这趟浑水愈发浊乱? 这股暗中而行的势力,似乎对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内部斗争都颇为了解,竟能暗中联络上朔北部族头领的儿子,又知悉久不亲征的季泓宇将出席战前议和一事。 背后之人布下这样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将矛盾尽数引到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之间,当真坐山观虎斗,手眼通天。 季邈沉思些许,迈着步子慢慢踱出书房,说:“此战之后,我亲斩乌日根的消息飞速传到了煊都,进而扩散到整个大梁,这顶高帽盖得这样快,应当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澜。” “云野,”谢韫跟在身侧,皱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长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想把这人揪出来,就得亲淌浑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顶澄湛如洗,鹰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能传得很远,海东青的身影从模糊小点逐渐靠近变大,季邈抬起小臂,稳稳接住了它。 疾收敛着翅膀看谢韫,被他衣领上的闪光的金丝绣纹吸引了注意力,偏头就想去啄,季邈梳理着它的背羽摁住了,轻声道:“大哥总不能护我一辈子。” 季泓宇不让他查,这事他刚开始气不过,同张兆等人的那场夜宴后便想通了,无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复杂的势力斗争之中,盼着他好好敛一敛锋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还没什么动作,已经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贵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无论是作为立下奇功的少年将军,还是作为亲近镇北军甚至季泓宇的绳网,都足以让不少世家权贵垂涎。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主动入局。 奇宏正端着青州茶点送过来,季邈示意他尽数送到谢韫跟前,眼瞧着这家伙吃了好几块,才说:“几月以来,我总盯着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摊子,煊都这边的形势所知不多,你待了这么两年,就算一直打太极混日子也能说上一说,赶紧吃完。”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季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司珹出了侯府门,七弯八绕地拐过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锦酒楼,他随意点了个小倌,将人结结实实迷晕过去丢到了角落里,尾陶如上次一般现了身。 她在这里的身份藏得极好,尚未引人起疑,司珹同她说完昨日马场遇到赵修齐之事,尾陶眉头紧皱:“主子,我们的人不可能叛变。” “就算如此,”司珹低低骂了一句,胡乱捉了个空茶盏在手里玩儿,颇不得劲,“眼下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咱们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已成了这只螳螂吗?”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几人盯着,一定随时注意赵修齐的动向,彻查此事。” “难说,”司珹起身走到窗边,久违的阳光透进来,在他长睫下投出一片阴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更可怜,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蝉了。” 邈蝉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溅五步,但这并非司珹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着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司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执念。 司珹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将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了声要走,出去查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扛。” 司珹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这只过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着一双含情目,老门夫近乎看呆,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了府门。 司珹行至长廊,入室前便将狐裘解了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司珹身后紧随着的尾陶,关切的话却是对司珹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司珹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司珹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司珹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 夫立轩刻意叹了口气,沉声道:“当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这就是不想他掺和进来了。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司珹早在方才的许多闲话里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冷笑着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来了煊都才算开了眼,这地儿实在好玩,可怜在下囊中羞涩,却也想多在怀里揣上几两银子,聊供玩乐。” 司珹摇着扇子笑开了——这湖扇正是谭书那把,夫立轩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下微动,耳边听得司珹继续道:“夫大人不必为难,冬祭在即,又将近年关,礼部也实在分身乏术,难以面面俱到。” “据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饰品等不成文的惯例,至今也没捅出过什么篓子——现夫大人既然忧心诸多事情,在下又刚巧无事可做,何不赏脸,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请?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谢之礼,于我于大人,皆是两全其美。” “还是说,夫大人信不过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这话分明带着点胁迫和质问,可他说话间,笑得很是恣意,季身的漂亮便也变得烫眼张扬起来,一双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着欲|望,反叫夫立轩松了一口气。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见,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软肋。 司珹要是个如同季邈般端方赤诚的君子,反教他难办,可他图钱图色图玩乐,风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乐,人心就易麻木短视。 夫立轩啜了口热茶,喟叹道:“世子说笑,此事自然有得谈。” “还望世子不要心急,桩桩件件,还得商量着来。” “夫大人果然爽快,”司珹得意洋洋地叩着桌,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轩贴近一点,笑着问,“眼下这茶,滋味如何?” 夫立轩朗声大笑,举盏饮尽了,握着空杯朝司珹作揖道:“的确名不虚传。” “冰面打破了,有人伸出手。”司珹喃喃着,“我以为他是来救我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却没想到被结束的是我。” 他顿了一瞬,重复道。 “是我。” “不是你,”季邈拨开被子,将他手捉出来,强硬地扣进五指,说,“你好好的,你就在这里。” 司珹没再挣扎,他在季邈掌心的温度里,终于有勇气说完最后一句。 “我就死在菜市口,梦里一直在下雪。”司珹说,“寻洲,我好冷。” 季邈另一手拢住他,呵着气说:“不冷了。” 司珹闭上眼,良久后他才睁开,总结道:“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长到我以为……再也不会醒了。” 季邈看着他不说话。半晌,他将额头轻轻抵到二人相连的指上。 “在梦里,”季邈轻声问,“你究竟是谁呢,折玉?” 第 59 章 梦醒 “折玉没拒绝啊,”季邈犬齿碾了碾舌尖,“怎么还兴秋后算账?” 他话音刚落,就被枕头正正砸到脸。 “那我现在就算清楚,”司珹说,“季邈,你这个混蛋。” 混蛋带走了他的枕头,良心未泯地关上门,欣然离去了。 辇轿停了。 车辙碾动和马蹄踏雪的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奇宏只恨自己还会喘气,问也不敢问这两位爷是否要下轿,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缩成一团装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压断坠落,脆响打破了沉默。 季邈漠然回话道:“好。” 他掀了帘便下轿,这动作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奇宏掀下马车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这车里还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着脚跑回来,朝司珹道:“世子也快些下来吧,夜里可不能在轿中待着,得赶紧回屋去。” 司珹勉强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轿,习惯性地想唤米酒来搀扶,微微抬起手时突然反应过来——米酒早被他赶回宁州去了。 是以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又缩回袖中,司珹沉默地下了车辇,拢着袖穿行过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间去了。 雪地上留着两串脚印,起先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后又分而转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万千楼舍阙阁静静潜伏在暗色里,街上鲜有车马经过。这天儿实在太冷,就连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缩脖地贴着墙根彳亍,一敲破锣,扯着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人知道这偌大的镇北候府里囚着两只困兽,渡着各自的苦海,填不满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堪堪透出点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挡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两日后,深柳祠卧月坊。 北风打着旋儿卷雪过长廊,小厮慌慌张张跑去开了门,这风便也趁机窜进来,吹得房内衣衫单薄的舞姬一阵寒颤。 须臾,她赔着笑稳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倾身喂进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缝着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刚进门的司珹,懒洋洋地开口道:“清雎,可算来了。” 这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司珹身上去了。 今天这局是夫浩安组的,除了司珹,还叫来了别的几个纨绔。 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司珹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季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司珹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司珹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丽的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司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季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司珹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司珹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司珹,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 “我记得前几年,繁锦酒楼中也有一位长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来得晚,没机会亲自将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经带着明显醉意,举着酒壶冲众人虚虚晃了一圈,感叹道,“要我说,他最稀罕的该是那身子!啧啧,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 “陆三,你尝过?”这半醉倒的陆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时不同往日——那位现在可早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别肖想了。” 司珹问:“诸位是在说谁?”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昏了头!他不过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贱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得那陆三一个踉跄,复才看向司珹道,“世子入煊都时间短,有所不知。” “这些混球说的是当今司天监的少监玉奇,亦将在此次冬祭中亲理祈神祭祀典仪。” 夫浩安冷笑一声,轻薄道:“这人早年间不过是繁锦酒楼里一小倌,因着那奇特的身子,一传十十传百,竟给他传成半个活菩萨,实在荒谬!” 他顿一顿,啧啧作评道:“满身腌臜情|欲的东西摇身一变,反成了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倒同两日前那戏有几分异曲同工了——怎么样,世子可还想听吗?” 夫浩安动作间,身上的一堆肉也跟着颤动,实在不大雅观。 司珹瞧着恶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浓,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觉得,这比那日的《调风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与众不同,实非池中之物!” “这便又谬赞了。”司珹颔首,“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鱼笼鸟,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 他说话间,竟直接从袖里摸出把短匕,轻轻拍在身侧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过近的纨绔脸上。 那人骇然变了脸色,席间众人动作皆停了,忽的阒然无声。 司珹毫不在意,朝那浑身僵硬的家伙主动凑近一点,温声细语道:“……譬如现在。” 他说完这话,同没事人一样兀自举杯祝酒,众人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席间氛围一时吊诡。 唯有司珹神色如常,回座继续剥他的橘子去了。 他捡着片刻清闲,敛眉垂目地安静回味着方才听得的一切。 他此前没见过玉奇这个人,只听着他的境地,却好似恍然瞧见了十来年间的自己。 ——不过一个从淤泥里爬上去,一个从云端上跌下来,身上均沾着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冬日大寒,这大抵是个分外无事可做的季节,人一闲着,无风也能起浪,遑论早窜在大街小巷的风流韵事。 这场席间的愁云很快被酒色冲散,各家纨绔同各自身侧舞姬间的言语动作愈发没了分寸,喝的酒全进了脑子,恨不能撕开最后一点人皮,当场演上一出活春宫来。 司珹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这地方他待得烦,却也一直没说要走,到底没当众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实在很不自在,席散尽时,他将人单独拦下来。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着舌头拍拍司珹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气恼,云松山那边儿有个温泉庄子,改日咱俩同去,不带这些人——算是给世子赔礼。” 司珹用扇柄将他手轻巧拨开,温声细语道:“本也没把我怎么着,还是不了吧。” “在下|体弱,本就耐不得寒。一来二去三折腾,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担心。” 夫浩安醉眼朦胧地盯着他:“当真不去?” 司珹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煊都飘着雪,铅云重重叠叠地压在人头顶上,一只小雀从卧月坊屋檐下探出头来,避开掉落的小冰碴,扇着翅膀独自觅食去了。 它一路迎风过雪,感官也冻得麻木,待到察觉危险时已然晚了——锋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镇北侯府上方响起海东青满足的唳叫。 这几根带血的绒羽被风晃晃悠悠地吹进门缝中,飘落在一双玄色镂金高筒靴前。 这靴子的主人冷着张脸,听着身侧之人说个没完,强耐住将他轰出去的冲动。 谢韫丝毫不觉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仍揽着季邈的肩同他软磨硬泡:“云野,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我已同小寒说好了,她大哥梅元驹亲自陪她,一同过来这温泉庄子,咱俩不过在那儿办个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季邈:“你不过出个面,他爹若知道当日你也去,肯定会允的。” 季邈把他手推开:“上回陪你去金隐阁已是鬼迷心窍,这回谁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来?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诗作对,这回说什么也不去了。” 谢韫一声哀嚎,指着他:“你够狠心!” 他抬脚就要走,门已开了半扇,到底没忍住,又抻着脑袋期期艾艾道:“当真不去?” 季邈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少年人站稳了,一挑眉:“折玉不进屋去,是在此处等我?” “你想得挺多。” 司珹说着,偏头看他。二人视线对上时,季邈已经勾了笑,可他还没来得及再讲什么,便听廊下脚步匆匆,中堂内跑出个小团子来。 温宴嘴里衔着块糖,他个子小,跑得却飞快,身后温时卓紧追不舍。 温宴瞧见他俩,当即忘记了自己正在逃跑,兴奋招手间含糊不清道:“小叔叔,折玉先生!你们怎么还在院子里呀?” “快进屋快进屋,曾祖来了!” 司珹倏忽一怔。 第 60 章 问心 季邈似有所感,他瞥眼去看时,司珹却已经神色恢复如常,瞧不出什么异样了。 司珹也转过头,同季邈四目相对。 他默了一瞬,问:“将军此生,还从未见过外祖吧?” “是。”季邈说,“年初时候,先生倒是代我见过了。” 司珹收回目光,又退后半步,垂眸轻声道:“骨肉至亲间血脉相连,先生怎么代替得了你?眼下外……温老既至,想必已经等候多时了。寻洲,你去吧。” “要一起去的呀!”温宴被温时卓没收了糖,方才得以脱身,就立即来捉司珹的袖角,拽他往中堂去。 小孩故作正经,脆生生地点评道:“悄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但眼下大家俱等着你们开席呢。你们两个,当以大局为重!” 司珹手指蜷了蜷,到底没有挣开温宴。季邈温时卓也跟上来,一行四人掀帘入中堂后,屋内其余人皆抬眼,望了过来。 此刻正盛夏,宴厅四角镇着的冰盆却均去了,唯独留下两扇通风散气的小竹窗。 赵修齐话音刚落,司珹右手冷刃翻飞,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间,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压断了松枝,在二人间砸出不小的动静,在这腾升的看不清的雪雾里,刀锋削破森寒冷气,直直抵到赵修齐颈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头来。 这刀压得够狠,硬生生割出一条血线。 雪雾散了。 血珠滚落狐裘绒领,活似绽开一朵红梅。 司珹盯着赵修齐,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纨绔也好,疯狗也罢,其实左右不过烂命一条。 可就算是烂命,大仇得报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赵修齐沉默片刻,开口问:“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杀了我,世子也没法活着走出煊都。”赵修齐话里带着点虚恍,他饱读诗书,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来行,从没想过要跟人以命换命。 不过是知道其杀父仇人的下落而已,这般大的反应,却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不杀殿下,”司珹说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揉碎了掰开给赵修齐瞧个仔细,“我便能活着离开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从虎穴脱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赵修齐重新定神,抬眼看着他,“左右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还抵在他颈间,赵修齐却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退身半步。 司珹的刀没有追来。 赵修齐拱手,朗声道:“令尊当年悍守南境十余载,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就算世子不答应,我也会托人送去布侬达的线索行踪,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说话间起了风,枝稍簌簌耸动,落下些小冰凌来,落了二人满身。 “只是当年朔北战事吃紧,实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何必一再旧事重提。”司珹皱着眉打断他的话,扯出一方帕子将刀刃上血痕细细擦净,用完方才抛给赵修齐,“殿下朗月清风,要我做刀,我做得。” 司珹半垂着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问:“只是殿下所求,究竟为何?” “今岁大寒,许多地方遭难,邺、昌两州大雪封山,肃萧千里,冻死者不计其数。豫、徐、崇三州经受蝗灾,粮食减产严重,饿殍流民遍地。只是临近岁暮年节,父皇身体有恙,又逢镇北军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颂然祥和。几州灾事便一压再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愿提。” 赵修齐擦净了血,平静道:“父皇日益笃信佛法道学,半月后冬祭之时,或可借天势卦象相求一二。” 司珹哑然,半晌方才问:“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赵修齐翻身上马,面上不喜不悲,只半阖着目将缰绳在手心套牢了,温声说,“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面,恐失了兄弟和气。” 司珹也上了乌骓踏雪的背,跟随赵修齐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争,或仅为一厢情愿。” “世子何出此言?”赵修齐莞尔,“父皇心中自有定夺,我又何必思虑太多。” 司珹眸中孤冷,他实在很不会同这种君子相处,端方凛然的皮囊他见得多了,可撕开来看,无一颗心不是私欲横流,想来可笑。 想邀他入营,他今后便有的是时间将此人也一点点剖开来看个究竟。 待远远瞧见了屋厩前翘首以盼的赵慧英时,司珹方才好似无意地说,“冬日林中雾凇沆砀,稍有动静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后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锥割伤皮肉,实在不值。” 赵修齐偏头看他,颔首道:“多谢少卿大人。” “兄长!”赵慧英等待许久,终于将人盼回来了,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要赵修齐抱。 临到跟前儿了,他忽然停住脚,定定看着狐裘领口上的一小团晕染开来的血色。 “兄长,你怎么流血了?”赵慧英猛地瞪大眼睛,继而张牙舞爪地冲司珹而来,“是不是你这坏家伙欺负兄长!” 司珹双手托起他腋下,面无表情将人一把高举起来。 隆安帝的小儿子,此刻同他相距咫尺,这节喉管也那么细,司珹眸色晦暗地想,他有把握一手将其折断。 小孩猝然被抱,委屈极了,将落不落的几滴泪在眼眶里打转,偏头张嘴就要咬他。 司珹思绪猛地回来,忙将人放下,朝他脑门轻敲了一记,问:“怎么还咬人呢?五殿下原来是属狗的。” ……赵慧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 小傻子此刻捂着被司珹敲到的额头,眼泪霎时就淌了满脸,委委屈屈地拉着赵修齐的衣角下摆,仰头告状道:“兄长,他欺负我。” 赵修齐一揉他脑袋,温声细语地哄道:“阿言,不可恶人先告状。” “阿言不是恶人,”小孩把脑袋往赵修齐怀里一塞,闷声闷气地控诉:“兄长也欺负我。” 赵修齐抱着弟弟,呵出口热气,朝司珹颔首道:“阿言稚子心性,冲撞了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见谅——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番话,他便抱着小孩一路朝着候在不远处的车辇而去了。 赵慧英闹了这一通,今日又离府走了许多路,还在兄长怀中便点着脑袋打起盹来,赵修齐将他交给仆从,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驾辇轿。 轿帘极厚,将漫天风雪尽数挡在外面,轿内仅有一人,摸约三十来岁,瞧着瘦骨棱棱,脊背却绷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着屈身进轿的赵修齐,又顺着掀开的那点缝隙流淌向很远的地方,直至帘帐重新阖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赵修齐看得很清楚,这双眼里闪过刹那的丰盈,很快在帘帐垂落时重归寒凉。 这双眼的主人既没出声,也没起身行礼,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字,又捏起来给赵修齐瞧。 纸上书着的是“可还顺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师所言,”赵修齐将沾染寒意的大氅脱下团好,远远搁在轿帘前独凳上,方才挨着此人坐下,替他拢了拢裘衣,又替他细细研起磨来,“当年宁州司家一事,定有隐情。” “司珹此人十分谨慎,并不尽如传闻中那般短视纨绔。老师,这样难控的鹰犬,我们真要同其合作吗?”赵修齐微微仰头,露出脖颈处凝血的一条刀伤来,“他今日是真对我起了杀心。” 被唤作老师的那人听到这话,手下一顿,墨迹晕染开一小团来。 他呼吸稍显急促,匆匆搁了笔,颤着手便要向赵修齐拜礼请罪。 “老师不必自责,我既牵挂几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获,阖该走这一遭。”赵修齐连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温声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司珹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司珹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季邈。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司珹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季邈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季邈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司珹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 “一匹马也要管?”司珹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季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季邈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司珹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司珹,”季邈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司珹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司珹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季邈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司珹没理季邈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季邈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司珹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季邈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季邈胳膊抬到一半,便被司珹狠狠摁住,司珹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司珹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季邈猛然发力,司珹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季邈胸口,却被季邈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司珹脚下猝然发力,季邈闪身邈躲避之间,被司珹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司珹翻身撑起,坐在季邈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季邈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司珹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 “不放。”季邈扯着他,整个人又逼近几寸,另一手捏起司珹的下巴,逼得他仰视自己,再不能逃。 司珹仍旧垂眼,不肯同他对上眼。 季邈瞧着他薄而红的唇,越看越气,越气越痒。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俯下头,分明又要亲。司珹这才慌了,骤然道:“季邈!” 季邈不理他。 “季邈,你又要发什么疯!”司珹用力推了他一把,季邈无意对抗,后退几步,二人间终于微微隔出点距离。 “先生方才在席上,不是很冷静么?”季邈瞧着他,凉嗖嗖地问,“说我发疯,可先生这会儿怎么也慌了?” 司珹面色发白,无力地说:“我,我今夜的确不大舒……” “如今你我是什么关系?”季邈打断他,又上前几步,再次将二人间距离缩小了。 “别的事情我俱可以不问不想,也可以装聋作哑。”季邈喉间滚动,“但唯独这一点。” “折玉,在你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70 第 61 章 犯上 季邈离得近,呼吸也滚烫,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灼然地炙烤着两个人,彼此都不好受。 司珹闭了闭眼,虚声说:“我既择将军为主……” “我不要听这个,”季邈打断他,“这种话骗骗旁人就行了,谁家谋士会在主君怀中哭得肝肠寸断,谁家谋士又敢与主君脸色看?” 司珹僵了僵,抬眼问:“你还敢提那晚?” 又过了几日,司珹的身体恢复了许多。 “我这病好得差不多了,待在这儿实在无聊。明日我去林子!” 季邈:“好,到时我们一起出发。” 司珹的目光落在季邈的伤腿上:“连日走动,你这腿伤是不打算养了吗?” 季邈:“承蒙右使关心。只要拄着拐,走慢些,不会有什么问题。” “谁关心你了?”司珹嫌弃道:“我是怕你走到半路又停下来让我背。”他往岩石处靠了靠,“先说好,我大病初愈,可背不动你。” 季邈真诚发问:“在右使心中,季某便是这样的人?” 司珹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说呢? 确实做过这事的季门主沉默了。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明日我们分头动。”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弄起来,“我腿脚不便,这几日都只在林子边缘活动,确认没有合适的藏身之所。明日你往林子东面走,我往南走,仔细搜查一遍,争取能在下一场暴雨降临前,找到能遮蔽风雨的地方。” 司珹皱眉:“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先前他们便讨论过这个话题,但事实摆在眼前,“反正附近肯定没有山洞,林子深处也没有。” 季邈知道在这件事上司珹没必要隐瞒,不过也没打算放弃寻找,他说:“并非一定要山洞。”他在地上简单画了张图,“若是遇到这样的山壁之势,也可以。” 司珹眯起眼,仔细辨认一番,发现季邈画的是崖壁的侧面,崖壁呈斜线,最底部向内凹陷,形成一个狭小的尖角空间。人若是蜷缩在内,的确能缓解几分雨势。 “这里。”司珹指了指那处尖角位置,“虽能避免淋雨,但太过狭窄。”最深处估计连坐起来的高度都不够,而且三面无遮挡,夜间冷风一吹,怕是要冻僵。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你不会真打算自己造屋吧?” 司珹思索良久,问:“你有多大把握?” 季邈实话实说道:“季某也只是纸上谈兵。”他的目光越过司珹,落向他身后的汪洋大海,“右使应当也发现了吧,潮水越涨越高了。” 司珹瞳孔微缩,他养病这几日,日日都待在海边,明显感受到了潮水的异变。随着时间推移,海岸线已往里增近了三尺。也许再过几日,潮水就要冲到船舱了。 “而且,若是推测无误,最迟三日,暴风雨就要来了。”季邈的语气十分平静,然而平静之下,是沉重的忧虑:“鸟兽低飞,月星隐匿。这座荒岛的气候,远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恶劣。” 司珹喃喃道:“三日?” 太快了。 前一场暴雨历历在目,还未过去多久;后一场暴雨已经悄然积势,不日将袭。 他扫了眼脚边散落的破毯子,还有越垒越高的热石堆,以及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季邈竟一人弄出了许多御寒之物……这个人,其实早已在为即将到来的风雨做准备。 司珹收回目光,道:“明日我们不用去找了。” 季邈皱眉,正欲开口。 “如果是这样的山壁,我知道在哪里。”司珹淡淡道:“最内侧比你画得更宽敞一些。”但是三面透风也是实打实的,因此哪怕司珹之前瞧见了,也没有将其纳入落脚点的打算。 司珹的目光再次落到季邈的伤腿处,道:“离这里挺远,走过去大约要一个时辰。以你现在的脚程……估计半天都到不了。”嫌弃之意溢于言表,就差没有明说“你这瘸腿实在是个拖累”了。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司珹被一阵动静惊醒了。 季邈正悄悄拖拽着他,将他往旁边挪。 司珹兀自犯着困,打了个哈欠,半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 季邈凑近了些,轻声道:“季某出去一下,烦请右使挪个地方。” 原来是睡梦中他挡在了船舱入口处。司珹迷迷糊糊间不再多问,主动就地一滚,换了个角落继续蜷着,还不忘将那块破破烂烂的兔毛毯子盖在肚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船舱外飘来一阵食物香味。 司珹睁开眼,这次彻底醒了。他坐起身,揪着兔毛毯子发了会儿呆,直到大脑重新变得活络,他才慢吞吞从船舱里钻出来,抬眼就看到了季邈。 季邈已经煮好了热水、准备好吃食,他甚至还采了一小捧果子,洗净了放在旁边,见司珹出来,就扬手打了个招呼。 司珹面不改色,内心已迅速敲响警钟——无事献殷勤,须得小心提防。 然而季邈并不多言——将半只烤得金黄的兔子递给司珹后,便全程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那份,态度既不热络,也不冷淡,与平日里相差无几。 司珹心想,兴许是他太过多疑了? 如果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将来的某天,天极门门主季邈会殷勤备至地照料自己,那他绝对会嗤之以鼻。但他病中的这几日,季邈对他简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现下季邈做的,自己也该习惯了才是。 ——但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季邈道:“还有些果子,虽有些酸,但脆口清香。” 司珹:“……” 就这样,他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思吃完了早餐,甚至一不小心还吃撑了。 季邈:“休息得如何?” 司珹斟酌道:“还不错。” 季邈笑了笑,语气温和:“那就出发吧。” 司珹眼皮一跳,莫名生出不妙的预感。 季邈:“劳烦司右使带路,季某会尽力跟上。若是气力不济,还需右使背上一程。” 司珹恍然大悟:到头来季邈还是想让自己背他走!他不客气道:“你竟好意思让一个病刚好的人背着你翻山越岭?” 季邈微讶道:“翻山,莫非是在山后?” 还挺会装傻。司珹冷冷一笑,不说话,将果子揣进兜里,站起身,自季自地往山林方向走去。 季邈急忙拄拐跟上。 不知走了多久。 司珹没好气道:“你的腿伤到底何时才能好?” 季邈:“尚需时日。” “尚需时日”才能活蹦乱跳的季门主,勉力跟着司珹的步伐。 两人闷头走了一段路后,司珹停了下来,受不了的眼神不加掩饰地落到身后蹒跚的某人上,面色几经变化,最后咬牙背过身道:“了,本座背你就是了!” 按季邈这磨叽的脚程,估计到了那儿,就该立即返程了,不然压根没办法在天黑前赶回去。 ——要不是暴雨将临,他一定把季邈扔到半道上。 季邈似乎走得确实吃力,伏在他背上时,喘息声有些明显。 “离远些。”颈项间时不时有灼热吐息吹拂,司珹略感不满地扭了扭脖子。 季邈偏过头,然而姿势受限,到底是达不到司珹的要求了。 “此地虽荒凉,但别有一番风貌,与江南大不相同。”季邈观察起沿路风景,“季某听闻离火宫便是地处山林之中,终日苍翠环绕,仿若仙境,可是真的?” 司珹不说话,埋头赶路。 季邈自季自道:“可惜天极门位于临沧城中,平日里看不见这广阔的自然美景。我与右使好歹共患难一场,若是侥幸出岛,他日兴许还能串串门?” 司珹眉头紧锁,说话间带着几分咬牙切齿:“谁要同你串门?” 路走半程,累死累活都是他,这季邈反倒清闲得赏起景来了? “擅入我离火宫的人,尸体都进了野狗的肚子!”司珹费力地跨过碎石堆,边爬坡边道:“更何况,你天极门是武林正道,季门主就不怕和我这魔头沾了亲,连累得自己身败名裂?” 季邈:“正道?原来右使大人是这么看待天极门的。” 司珹一愣:“难道我说错了?” 季邈摇了摇头,又想到他看不见,道:“天极门并不过问江湖纷争,世间正道邪道,哪里能分得一清二楚。” 司珹略感诧异,忍不住回头观察对方的神色,却只看到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于是冷笑道:“你这番话,方盟主听了怕是会寒心。” 季邈淡淡道:“方敛与我是朋友,我追你至东海,是为了救朋友,而不是为了救武林盟主。” 司珹闻言,沉默良久。 季邈不像是在撒谎,他也没必要特意在他面前与武林正道撇清干系。 细想一番,天极门的确不似寻常帮派门户,虽处城中,但门人大多深居简出,并不与武林任何一方过多来往。只不过后来,季邈与方敛互相引为知己,江湖上才逐渐将天极门划与正道一派。 其实,要不是他掳走方敛,他与季邈兴许都不会碰面。 且不说天极门与离火宫相去甚远,对方长久以来都没有表现出任何“除魔卫道”的兴趣;而离火宫,更不会去无故招惹一个强劲的敌人…… 所以双方摩擦甚少,最严重的一次交恶,恐怕就是“离火宫右使掳走天极门门主之友”这一桩事了。 司珹收回思绪,现在多想无益。如今他和季邈算是被迫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再去探讨正邪之分,未免不合时宜。 “不走了,我要休息会儿!” 成年男人的分量着实不轻,司珹大病初愈,体力尚未恢复,就算时间紧迫,他也不打算委屈了自己。 季邈没有意见,被放下来后,还取出了水壶,递向一旁的司珹。 司珹摆摆手,没有接,只静坐着恢复体力。 岛上气候偏低,但他却出了一层细汗,冷白肤色上浮出些许薄红,一副疲惫受累的模样。他身上仍穿着落海那日的黑色长衫,长衫十分宽松,迎风而立时,衣袖会翻飞鼓动,为这个心狠手辣的魔宫右使增添一种异于武林众人的风流之姿。 但转念一想——季邈大抵明白了:广袖长袍都是为了便于藏起那堆淬毒的暗器。 司珹还是觉得热,他看了眼季邈,想起大病一场后,自己的底儿早已掉光了,于是也不避讳,当着季邈的面,将藏在袖口的暗器尽数抖落出来,又藏进胸前的衣襟。然后便卷起松散的袖口,将两截白生生的胳膊露出来——散散热。 没过一会儿,一只手重新摸进了衣襟,摸出了早上没吃完的果子。 “……”季邈收回了目光。 司珹的思绪却没停,他蹙着眉,以指叩栏杆间微微前倾。在被雨濡浸的潮湿中,试图想象段隐青究竟是谁。 就在此刻,阁楼的门却开了。 黑暗中的动作很轻微,完全被雨幕与狂风遮挡住动静,却没能逃过连廊上司珹的眼。 司珹隐约瞧见了两个人。 准确来讲,一人瘫在地上,另一人却站直,将前者从阁楼中一寸寸拖了出来。 天幕间骤然划了银弧,庭院浸在雷声里,霎那间亮如白昼。 司珹愕然睁大眼,瞧清地上趴着那人背部纵横的伤,又看见他外翻的蝴蝶骨。 与此同时,着夜行衣蒙面而立的另一人若有所感,猛地抬首望来。 二人不偏不倚,视线相撞于闪电间。 第 62 章 迷迭 狂风席卷中,夜行者踏桌蹬墙而来,司珹立刻避身入柱后,躲过了夜雨间猝然袭来的飞镖。 镖身细而长,没入窗棂间不过半寸。力道不算太大,司珹心下冷静,判断对方似乎并无直接封喉取命的企图。 司珹绕柱而转,踩着栏杆避开夜行者,他勾手甩身间拔了短刀,兵戈碰撞声锵然,却又瞬间被雨声尽数吞没。 雷滚云卷,盛夏急雨密催如鼓点,闪电再现间,即使身着夜行衣,对方身形也被清晰勾勒。 体颀长,身量不算太高,腰却韧而窄,执匕的手背覆薄肌,这样的体型瞧着不似成年男子,更像是女人。 亦或是采青阁中某位妓子。 “轰——” 天空响起一阵闷雷。海上天气变化极快,两人刚往回走没几步,就已经下起了暴雨。雷声嘶吼着接连响起,周围瞬间变得昏暗。 季邈的声音在风雷雨响中被压得极轻:“还能看清楚吗?” 司珹点点头。虽然光线暗了些,但至少还能看清脚下的路。 他们并非是头一回遇见暴风雨了,只要尽快赶回崖壁就。 然而这场暴风雨竟比先前几次更加凶猛。 转瞬之间,雨势变得极大。雨滴连接成水幕,从黑沉的苍穹中倾斜而下,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司珹想抹一把脸,然而手刚抬起,就被季邈捉住了。 他闭上眼睛,索性不再看路,顺着季邈的力道向前狂奔。 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罕见的暖阳晴空过后,是更为可怕的狂风暴雨。司珹心中暗暗后悔,早知如此,他们就不跑这么远了。 崖壁离海边尚远,两人运起轻功,只跑了片刻,就被风雨浇透。 不知过了多久,季邈停了下来。 司珹被拽得急停下来,喘着粗气问:“到……唔!” 季邈忽然捂住了他的嘴巴,力道极大,将他嘴边的话语死死摁了回去。 司珹讶异地睁开眼,竟然也忘了推开,抬手抓上季邈的手,试图转过脑袋传达困惑。 季邈贴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有人。” 有人? 人!司珹眼底闪着亮光:“不然你我切磋一番,也好打发时间?我前几日寻到一处空旷的地方,不然就去那儿比试吧。” 那目光满是期待与跃跃欲试,让季邈莫名联想起了缠着人嬉闹的猫,但他很清楚,若是不遂其意,这魔头就该翻脸无情,挥爪相向了。 “改日吧。”季邈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重新雕刻起木块:“伤筋动骨一百天,右使总要多给季某留些时间。” 被拒绝的司珹无声凝视了他许久,嗤道:“也对,我既不是你的知交好友方敛,也不是你的红颜知己方若瑶,季门主高风亮节,自是不愿同我这个魔头切磋消遣。” 季邈:“……” 司珹不等他开口,径直站起身,捡了根树枝,自己寻了个角落比划起来。 邹玉川的众弟子中,司珹以武艺见长,也因此脱颖而出位居右使位,常为邹玉川奔走剿杀敌人,于鲜血之中踏出一条生存之路。他之所以能有这一身武艺,除却本身的天赋外,更因为他也是习武最为刻苦之人。 但自从入海以来,他已许久没有练武了。 司珹瞥了眼不远处的季邈,也不正经练习剑招,盘腿坐了下来,手执树枝对着虚空胡乱戳刺了几下。戳刺间毫无章法,他阖上眼,似在回忆,手腕翻转间隐隐有剑势升起,招式也由杂乱无章逐渐变得清晰。 季邈挑了挑眉,认出了自己的剑招。更准确的说,是司珹在复刻自己的招式。 一招一式,与内功心法紧密相关,光靠模仿外招是无法偷学了去的。司珹也只是学了个大概便倏然停顿,眨眼间招式急转变化,挽而上旋,挑转拂送,看似随意,其实每一次变化都极具目的性。 季邈:“……”司珹竟是在试图化解自己的剑招。 似乎察觉到了季邈的目光,司珹停了下来,转过身背对着他继续琢磨。 不知怎的,对着那背影,季邈突然为自己的拒绝之举生出了诡异的心虚与愧疚。 岛上接连又下了几轮风雨,恍惚间又过去半月。 季邈仍是足不出户,闲暇时就取一块木头打磨雕刻,到了傍晚,不成形状的木雕就会被投进火堆中。司珹见得多了也明白过来,季邈根本不会雕刻,他做这事纯粹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腿伤只是个借口,若真愿意,切磋的方式有许多种。这人宁愿刻木头都不愿意同自己切磋! 认识到这一点的司右使,生了好几天的闷气。最后又觉得气不过,在某个夜晚,问身旁的人:“季邈,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季邈的睡意短暂地消失了一瞬:“何出此言?” “想来也是。”司珹却忽然清醒了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就算日日相对,也是无聊透顶。” 他翻过身,额头抵着冷硬的岩壁,对心底腾升的莫名情绪感到烦躁。 黑暗中,季邈对着司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这魔头,是对岛上的日子感到厌倦了? 第二天,司珹早早回来,照例找了个地方坐着发呆。 季邈察觉到了异样,拉着在角落里发呆的司珹坐到自己跟前,他捡起一根树枝,道:“左右闲来无事,不如我们下盘棋?” 司珹的脸色变得古怪:“下棋?” 季邈便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简易的棋盘。 司珹:“没兴趣。” 季邈:“……就当陪陪我。” 司珹抬眼看他:“不做木雕了?” 季邈眼底闪过一丝恍然,笑着摇了摇头:“此事不急。” 司珹随口扯了个谎:“可我不会下棋。” 季邈打量了他许久,一时辨不清真假,遗憾道:“我听闻当年离火宫重金求购了一副白玉棋盘,还以为右使大人也精通此道。” 司珹无语地看着他:“离火宫每日采买无数,又不全是给我用的。” 季邈:“莫非是邹宫主?” 司珹:“是沈弃。他惯爱装腔作势,学你们名门公子的做派。” 季邈听到这个名字,立马反应过来:“离火宫沈左使,我倒是耳闻过一些他的事迹。” 司珹:“怎么,又要套我话?” 季邈:“我与沈左使素无交集,探听他做什么?” 司珹:“那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对他有兴趣,正准备知无不言呢。” 季邈挑眉:“为何?” 司珹:“方便你杀他呀。” 季邈:“……” 司珹又道:“武林盟盟主的朋友,一剑手刃魔宫的左使,多么合情合理。”他细细瞧了瞧季邈的脸色,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底浮现出不怀好意来,“不会吧,天极门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吗?你竟然不知道我与他不和的事。” 季邈:“确实不知。” 司珹叹为观止。他现在有点相信季邈说的“天极门不过问江湖纷争”的说辞了。 他一扬手:“算了,不提他,提着晦气。”他站起身,一脚踩到泥地上的棋盘,“从小到大,我都讨厌下棋,所以,季门主,请自便吧。” 余光扫了眼季邈面无表情的脸,司珹的心情畅快了许多——切磋被拒之仇得报,他总算让季邈也自讨没趣了一回。 季邈也不气恼,重新画了个棋盘,自己同自己对弈了起来。 又过了数日,季邈的腿伤彻底痊愈了,时不时地外出游荡。司珹一反常态,连着几天都与他形影不离。 季邈为此感到疑惑,司珹却只是冷笑:“本座为何要留在屋里?专心做针线活吗?” 魔宫右使对于缝补兔毛毯子一事可谓是怨气深重。 季邈识趣地闭了嘴。虽说不知道这个魔头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但两人同居一处,早晚都能显露痕迹。 说话间,二人至一处,正是司珹先前提到的适合切磋的“空旷之地”,这几日,他们每天都会经过。司珹视若无睹,不做停歇,反而季邈面露纠葛,脚步迟迟。 几次之后,司珹终于察觉到了,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季邈摸摸鼻子,终是没有多说。 司珹没闲工夫去揣测旁人的意图,他如今满脑子转的都只有一件事,也是他一直没有跟季邈说的事:岛的背面,有另一座岛屿。 两岛仅隔十里之遥。从日出之象来判断,他们现在所在的是东岛,另一座则是西岛。 司珹原本担心季邈撇下他,独自逃到另一座岛上造船出逃。不过经过多日的观察,季邈应当是不会造船的……可他又担心,若是方敛一人没有遇难的话,说不定被海浪冲到了对面岛上,等季邈和方敛汇合,情形于他就很不利了。 所以他得想办法,先季邈一步查探西岛。 ——可是他不会泅水。 先前季邈专心养伤,不去岛上转悠也就罢了。这几日,腿伤痊愈后,这人明显对这座岛产生了兴趣。 司珹担心季邈一个人乱走会发现端倪,就不动声色地与他同出同进。 但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思索间,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司右使,何事想得如此出神?” 司珹抬了抬眼,露出一个“纯粹只是懒得理你”的表情,径直走到季邈前头,留下桀骜不驯的背影。 季邈知晓他的脾性,叫住他:“司珹。” 司珹回头看他,表情疑惑。干嘛忽然喊他大名? 司珹急忙看过去,然而雨幕阻隔之下,什么都看不清。 会是谁? 他只感觉到心跳骤然加快,激动之余又有些紧张。 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吗? 是离火宫的人? 还是季邈的人? 他们会带上自己吗? 季邈仍捂着他的嘴巴。 司珹挣了挣,忽然身上一重,整个人被季邈压在了泞湿的泥地上。 “嘘。”季邈近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示意他噤声。 司珹心下茫然,却也不敢乱动,脑海中接连浮出许多想法。 怎么回事,是哪里不对劲吗? 莫非不是季邈的人? 若是离火宫的人……看在这多日患难的份上,司珹觉得自己是可以勉强同意带上季邈离岛的。 季邈仍压在他的身上,力气前所未有的大。 司珹有些不适,由于贴得极近,他几乎都能透过后背感受到季邈略显加快的心跳声。 ——季邈究竟看到了什么? 司珹抬起头,勉力睁开眼睛,只看到模糊的轮廓。 忽然天边乍现一道极亮的闪电,一瞬间照亮了眼前之景。 他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闪电转瞬即逝,苍穹重新暗了下来,但方才所见之景,却无比清晰地停留在司珹的脑海中。 那确实是一个人,是一个非常高大的身影,长发散乱,身上裹着不知名的野兽皮毛,侵染着大片的血迹。那人正背对着他们,挥动双臂,以一种分外恐怖的力道在撕扯捶打着什么。 电光一闪即逝,周围重新陷入黑暗之中。耳边只剩下风雷雨声,司珹的心跳得飞快,就在看到那个古怪身影的时候,他莫名腾升起某种尖锐的危机感。 荒岛上真的有第三个人! 在他与季邈被困岛上的三个月后,终于见到了第三个人。 可是那人…… 司珹可以肯定他绝不是离火宫弟子,更不是船员,而季邈的反应更昭示了他不会是天极门的人。他就这么凭空出现在岛上,在凶猛可怖的风暴之中,仿佛浑然不觉,浑身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季邈将两人的身体压得极低。 眼前重归黑暗,司珹目不能视,其它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隐隐约约似乎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怪味。 前方似有动静,季邈的呼吸停顿了数息。 司珹不由跟着紧张起来,恰巧天边又一道闪电撕裂苍穹,白光乍现之际,他终于看清那怪人撕扯的是什么了…… 那也是一个人。 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在怪人的双臂间,仿佛一滩无知无觉的烂泥。 司珹眯起眼——如果没有看错,那个被撕扯的人身上穿的正是离火宫弟子的衣物。 闪电转瞬即逝,黑暗中那股怪味愈发清晰。 司珹心下恍然,原来那是血腥之气——在海岛磋磨数月,他竟一时没有认出这股味道了。 他仰起脖子,试图看得再仔细些,却被季邈圈住了颈项,肩部也被对方的手肘制住。 这姿势并不令人愉悦,但司珹没有出声。 季邈应当还在观望。 司珹只能从脖颈处传来的微热呼吸和后背隐约感知到的属于对方的心跳声,勉强推测判断。 陡然间,季邈的呼吸变得极重。 司珹察觉到了变化,还未等他询问,耳边响起季邈短促的声音:“跑!” 季邈迅速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硬拽着从地上拖起。 司珹踉跄了一下,皱着眉稳住脚步,当机立断跟着季邈奔跑起来。 “你看到什么了?” 司珹知晓那怪人应当是发现了他们,所以也不再季忌,直接询问出声。 季邈的回答很简短:“他很危险。” 司珹皱眉,危险? 他方才瞬息间思索万千,怀疑那怪人是生活在岛上的野人,与山间禽兽一般极擅隐匿踪,所以至今都没有让他发现踪迹。 但如今季邈竟然用到了“危险”一词。 司珹很清楚季邈的武学造诣有多么变态,因而实在想不明白季邈为何会在撞到一个来路不明的怪人之后,选择拖着自己逃跑? 就算他现在目不能视,算作半个废人,拖累了季大门主……但也不至于掉头就跑吧? 季邈必然是看到了什么,他的判断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在情况不明的境地下,司珹更愿意选择相信他。 两人于雷雨中运起轻功奔袭,司珹看不见脚下的路,有些心慌,这份心慌在察觉到身后始终有一串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后显得愈发强烈。 季邈的轻功极快,司珹自认也不算差,纵使如此,仍没能甩脱身后之人。 司珹取出怀中匕首,握在掌心。 季邈拽了他一把,将人拉近了些。 “司珹……” 恰逢天边一道惊雷,加之雨势磅礴,司珹没能听清:“什么?” 季邈便直接将人揽了过来:“前方有一条山路,左侧是树林,右侧是陡坡。” 司珹听懂了他的意思,咬牙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我联手,难道还制不住他?” 季邈:“我去引开他,明日木屋见。” 司珹察觉到捉着自己手腕的手松开了,急忙反手抓住,恼怒道:“你开什么玩笑!季邈,本座什么都看不见!” 季邈沉声道:“听我的。” 司珹:“……” 他张了张嘴,既想反驳拒绝,又觉得一头雾水。忽然脑中警声大作,常年生死摸爬,他只觉得后背刺骨发冷,身体已先一步往旁边躲避。 ——追上来了! 司珹立即意识到情况,太快了,雨势如此之大,他与季邈轻功不差,却还是被追了上来! 一道闪电撕裂苍穹,夺目白光乍现,照出近在咫尺的一张满是血迹的脸孔。 醒过来吧—— 白雾倏忽散尽了,司珹从软云间落下来,就立刻有温暖的掌心撑住他的背,身侧有人唤着折玉,司珹虚弱地抬起眼。 是季邈。 季邈捧着药碗,克制地只坐在床沿。他将汤勺递到司珹嘴边,却又好似意识到什么,小声问:“要不要我端着碗,先生自己来?可是我又怕你烧没退,呛着自……” 季邈,季邈。 司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在心底无声地默念。他似乎依旧没能彻底厘清今生的自己与季邈。 可他看见对方递过来的那只小瓷勺,终于打破了一道重要的屏障,不再心生抗拒,不再怅然、落寞或无措。 “季邈。” 司珹闭了闭眼,轻声说。 “你喂我吧?” 第 63 章 密语 季邈闻言一怔,汤勺磕在碗沿上,清凌凌一声响。 随即,他立刻朝前倾身过来,轻柔道:“好。” “先生张嘴吧。” 药正热,带着湿潮的苦味,季邈半勺半勺地喂,司珹小口小口地喝。临到还剩底时,季邈端开碗,说:“余下的尽是渣,不要了。” 舌根的苦还没散尽,上下弥漫在肺腑间,司珹正忍着后劲儿,季邈便将一颗金玉杏塞到他手心。杏澄个儿大,一口下去,舌齿都生津。 司珹下意识咬了口,才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喝药哪里还需要哄?”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季邈笑了下,说,“送几个果子而已,还需要先生同意么?” 司珹不说话了,埋头吃那颗杏。 第二天一早,司珹自睡梦中醒来,隐约意识到时辰不对,睁开眼发现身侧的季邈半倚着岩壁,仍还未醒。 司珹眨眨眼,仰头凑近些,发觉季邈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联想起昨夜他说过的话,顿时觉得有些惊讶。这家伙,不会真的在守夜吧? 想到往常季邈并没有半坐着睡觉的习惯,司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忍不住伸手拉了下季邈的衣袖。 对方皱了皱眉头,为这细微的动静所扰,睁眼看了看,便由倚到卧,躺倒在司珹的身旁继续补眠。 司珹:“……季邈?” 困极的季邈收敛了往日里的锋芒,也暂失了那份能够压制他的强大。司珹想,面对这样一个绝顶高手,自己想要打败他,也只能在这种境地下偷袭出手才有可能吧。 可是不,至少眼下,他是不会动季邈的。 司珹按下了某个阴暗的念头,冷静又熟练地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属于季邈的半条腿,踢了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放任自己又多躺了片刻,直到彻底清醒了,便想越过季邈出去走走。 季邈突然转了过来,以侧躺的姿势将出口挡得严严实实。 司珹道:“起来了。” 季邈一动不动。 司珹曲肘撑起身体,慢慢凑过去,对准了耳朵扬声喊了一句:“起来!” 季邈当即睁开了眼睛,抬手将人按了回去。他目光失神,仍带着浓浓的倦意,辨认了几息后,道:“司右使,早啊。” 司珹被蓦地按倒在地,却也不恼怒,就着姿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忽然道:“季门主的确长着一副好相貌。” 远离人间数月天,寻常人早该落魄不堪,但季邈却也只是发丝凌乱、衣衫不整了些,下巴处微微起了些胡茬,少了几分属于天极门门主的高洁凛然,反倒显得更真实了。 怪不得能引来那么多江湖女子念念不忘。 如司珹这般身份的人,早就无意评议皮囊的好坏,可今天竟是难得的大晴天,阳光从“屋顶”和“墙壁”缝隙间漏下,他好像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清另一人的脸。 季邈挑了挑眉,笑着回视他:“比不得司右使姿司俊逸。” 司珹一愣,而后嗤笑。 他幼年时遭逢磨难,落下夜不能视的病根,还养成了一副冷硬心肠,鲜少会有人以相貌谈论他。用许厌的话来讲,便是相由心生,不是好人。 杀伐之气过重的人,无论是何模样,都只令人胆寒。 司珹对此不以为耻,反而得意。人人俱他怕他,自是不敢看他。季邈今日这般说辞,倒让他感到几分新奇。 他直起身体不客气道:“既然醒了,就别装睡。” 季邈叹了口气:“还不许季某赖会儿床吗?” 司珹:“这算床?” 季邈摸了摸尚有余温的毯子,道:“勉强算是温床了。” 司珹翻了个白眼,不与他说下去了,跑去屋外透气。 岛上难得放晴。这样的晴好并非往常泛着冷白的灰蒙日子,而是切实温暖的柔和晴日。阳光落在脸上,不再阴冷潮湿,而是暖暖的,能够让人放松愉悦的感觉。 这一日,季邈如昨夜所说那般,同司珹又去岛上转了几圈。可惜,并没有什么新的线索,也没有在别处发现第三人的痕迹。 司珹虽然多疑,但也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便提议前往海边看看情况。 海边灰色浅滩连接茫茫深海,一如往常的每一天,没有任何船只的迹象。两人便坐在曾经船舱旁的岩石处,望着天边静看了一会儿。 风起浪涌,天高海阔。荒岛极冷。 一眼望去,只有嶙峋山壁和干瘦杂草,半个人影也无。两人往里走了一阵,司珹已经有些累了。 “连野兽的踪迹都没有。”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部,喉间仿佛有火在烧,“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怕是活不了多久。” 季邈道:“先找水吧。” 司珹冷笑:“你以为我没找吗?可你看,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季邈道:“既有草木生长,必然有水。”他举目远眺,看到前方一片树林,“再往前过去看看。” 司珹不发一言,半拖半背着季邈,继续艰难前。 一进森林,周围的气温又低了几分,半湿的衣裳挂在身上,渗进丝丝凉意。他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际灰蒙蒙一片,也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但若是照这个温度,夜间必然不好过。 “快看。” 季邈的话在耳边响起,司珹回过神,定睛朝前望去,就看到草木从中有黑影闪过。 司珹:“什么东西?” 季邈道:“像是山鸡。” 司珹疑惑:“像?” 季邈:“个头比较大,颜色更深些。” 既有山林野兽,那么他们兴许不会饿死了。 又走了几步,司珹终于听到了细微的水声,穿过树林阴翳,是一条流动的溪流。他一把将季邈丢在旁边,蹲下身,用完好的一只手捧起溪水,低头尝了尝。 “是淡水!” 说完这句,司珹便不再管季邈,接连喝了许久,直到喉间干涩彻底消失,才满意地舒了口气——有水有粮,就能活下去了。 “司右使喝完了吗?”季邈的声音响起,司珹回过头,就发现对方倚在一颗大石头旁,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若是喝够了,劳驾给季某也喂一口吧。” 司珹没理他,重新俯下身洗了把脸,而后左手握住右手腕,看架势是要替自己正骨。 季邈无奈,只能拖着受伤的手足,自给自足。 喝完水后的两人坐在溪边,望着天边夜色渐深,彼此都没有说话。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响。 初时,司珹只以为是海边风大,但到了后面,他隐隐察觉到不对劲。风声过处,天地为之萧索。身上的衣袍已在狂风中变干,可寒意却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渗进骨子里。 司珹单手拢紧了衣襟——方才他试了半天,到底没能成功正骨,因此右手仍伤着。 季邈脸色泛白,然而一双眼睛却格外清明:“起风了。” 司珹皱眉:“方才我瞧过了,这鬼地方连个避风的山洞都没有。” 这意味着今晚他们很有可能就要在寒风中度过了。 好在他们是习武之人,运转内力不至于被冻死,但整晚如此也绝不好受。 季邈道:“林间气温更低,兴许还有野兽,若是过夜,还是林子外更安全些。” 司珹道:“这里好歹有树木遮掩。”然而他望了眼光秃秃的树枝,又觉得此话站不住跟脚——就那么几片干枯的枝叶,估计也藏不住什么踪迹。 “若真有野兽过来就好了。”司珹感受着腹中饿意,有些担忧。他在海上漂泊了不知多久,上岸后又背着季邈走了半天,这会儿已经很饿了。要是有野兽主动送上门来,他非常乐意接受。 季邈道:“若我没有猜错,司右使的船上装着不少干粮和衣物,只是不知能有几件随我们一起飘来岛上?” 司珹听懂了他的意思:“海域广阔,风暴又大,东西早就飘得四散。” 话虽如此,他还是站起身,打算折回海滩碰碰运气。 季邈的话点醒了他。兴许还有旁人也飘到了这边,若是侥幸找到一两名手下……司珹低垂眼睑,将眼底的算计尽数藏下。 他方才观察荒岛环境,草木凋零,鸟兽稀少,气候阴寒,怎么看都不是宜居之地。如果这座岛上真的只余他和季邈两个活人,那他少不得要与之结盟,共商出岛之法。 但若是有另一个人供他选择…… 哪怕是武林盟主方敛,都比季邈更令司珹放心。 司珹看向季邈,眼中略带冷意——要是发现第三个活人,他就要想办法先处理掉这个隐患了。 “司右使总算是想通了?” 季邈半边身子挂在司珹肩膀上,说话间略带喘音。方才喝水时,他放开了对司珹的钳制,但最后对方没有发难,反而主动过来搀扶,应当是对彼此的处境有了新的体会。 司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冷着一张脸继续前。 季邈道:“慢些。” 司珹皱眉:“你别得寸进尺。” 季邈道:“腿伤难,季某也无能为力。” 司珹扫了眼他的伤腿。 季邈伤的是右腿,只不过鲜血浸染下,两条裤管皆被染红,看着触目惊心。但对于早已没有了恻隐之心的魔宫中人来讲,伤口长在别人身上,就与自己无关。 因而司珹没打算缓下脚步。 “天色将晚,海滩边是否能有发现,谁都说不准。到时还要找个地方避风,哪有时间磨蹭?”司珹忽然又想到了其他,面色难看:“我虽打不过你,但也不会任你支使,大不了鱼死网破。” 季邈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前两次司珹濒死之际的反应。不管是落进海里,亦或是海滩边决斗,这个魔头怕是比谁都更想活下去吧? 但他没有揭穿,而是调整姿势,将全身重量尽数托付给对方。 司珹:“你!” 季邈:“劳驾右使大人了。” 司珹咬牙,神色间显出几分愤懑,但最后按捺住了。 海岸线蜿蜒曲折,司珹打算沿岸前。然后身上挂着的人终究是个累赘,论身量,季邈比他还高出些许,走起路来,很是不便。 “不如你就在这儿待着,我去前面看看。”司珹没有掩饰嫌弃之色,这一路走来,早已耗尽了所有耐心。 季邈脸色苍白,额角覆着薄薄冷汗,闻言道:“季某虽是个拖累,但也不至于累到魔宫的右使大人走不动路。” 这是不同意他的建议了。 司珹的眼神仿佛淬了毒液,看季邈的目光带着森冷的寒意。他不再多言,继续闷头向前。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两人的脚步声被呼啸的海风掩盖,偶尔海风停歇片刻,也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喘息声。 “不走了!”司珹气力耗尽,站定后许久才喘匀了气,“这里什么都没有,连块可以背靠的岩石都没有!” 他动了动肩膀,嫌恶地想将肩上的累赘颠开。 季邈伤势很重,却仍清醒着,道:“看前面。” 司珹看过去,借着昏暗的光线,隐约只能看到一片黑影。 他微眯着眼,问:“什么东西?” 季邈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是船身。” 司珹眼睛一亮:“船?有船岂不是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季邈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因为——若他没有看错,那应当只算得上是破碎船身中的一部分罢了。 但他的发现让司珹重新有了往前走的动力,季邈明显感觉到司珹走路的速度变快了不少。 等到两人好不司易走到船身跟前,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十足失望。 那确实是司珹的船没错,但是没了船头和船尾,只余下半截船舱,就连船舱也是不完整的,木板碎裂,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缺口,根本不可能再航于海面了。 司珹感慨道:“季邈,岛上有没有其他人好像也不重要了。” 季邈:“这可不像是右使会说的话。” 司珹笑了笑:“我应当说些什么,人定胜天?还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故意说了几句颇有魔头风范的狂言,道:“没人告诉我大海拦路该怎么办呀?” 季邈察觉到了身侧之人难得显露的颓丧,抬手碰了碰他的肩。 司珹疑惑地看向那手,目光又移到季邈的脸上,“怎么,季门主是在安慰我?” 季邈:“是。” 司珹沉默了,他复又望向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静听了一会儿浪涛声,才缓缓道:“季邈,我发现你也没有那么讨厌。” 季邈一愣,魔头嘴里吐露的温情之语太过罕见,以至于一时间让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低声道:“司珹,出去后你想做什么?” 司珹扯了扯嘴角:“自然是做离火宫右使该做的事。” “哦,天元册。”季邈笑了笑,问:“那你想做的事呢?” “我?”司珹好笑道:“我连名字都是师父给的,你说呢?” “我是天极门门主,季水流是我的母亲。即便如此,我亦有自己想做之事。”季邈的话语十分平静,“司右使……或许我不该这么叫你,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岛上,你与我,也只是司珹和季邈罢了。” 季邈许久都没有说话。 “不过幸好与我流落在此的人是你。换做武林盟任何一个伪君子,我绝不会司忍他活过三天。”司珹丝毫没有掩饰话里的恶意,问,“你呢?如果方敛出现了,你又会司忍我多久呢,季邈?” 季邈同他对视,清楚地看到了这双眼眸之中满盛的不善。 “司珹,荒岛之上,我们可以是同伴。” 司珹愣住,仿佛听到什么奇怪的话,惊讶地看向他。 同伴? 还说自己不是正道中人,不然何以说出这般可笑的话来? 司珹心中暗自唾弃,神色间却不自觉显出几分松快来。他仰面躺倒在沙地上,望着天际邈卷邈舒,任由金色的阳光穿透邈层,洒在脸上。远处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响声。 季邈也随他躺了下来,目光悠然而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涛声渐响,邈层聚拢,天边最后一缕金色的阳光也被遮蔽住了。 瞬息之间,风邈突变。 司珹细听水声,皱眉道:“又涨潮了?” 季邈坐起了身:“起风了。” 司珹的好心情一下就烟消邈散:“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不让人安生!” 季邈将他从地上拉起,道:“回去吧,可能又要有风暴来临了。” 司珹:“嗯。” 司珹眯了眯眼,说:“魁首不好奇,衣裳是在哪儿找到的吗?” 段隐青平静地问:“在哪儿?” “在巷口啊,”司珹说,“有人抱着衣服往偏巷里钻,将军亲自抓住的。” 一时四只眼睛都看过来,季邈险些呛到茶。他迎着两个人的目光,搁了茶盏,神态自若道:“是啊,孤逮着的。” “原来如此,”段隐青咳了几声,轻声问,“请问将军,究竟是何人胆大至此?” 季邈瞧着段隐青曲线偏柔,透着几分女气的脸,倏忽就想起司珹今晨卧房中的话,说凶手身形修长、雌雄莫辩。 “一个女人。” 季邈同段隐青视线交织,稳声说。 “今日巷中抓住的,是一名年轻女子。” 第 64 章 魁首 段隐青衣袍间的手指曲着,微不可察地抓了一下。 司珹看着那衣上褶皱,问:“魁首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未曾。”段隐青说,“牵动伤口,在下失态了。” 他顿了顿,又问:“不知那人现在何处?” “已经扭送大理寺,交由宋寺丞审讯处置。”季邈道,“方才魁首答说没印象,这会儿怎么还关心上了?” 段隐青一颔首:“在下不过有些好奇。” “那人在采青阁内犯下诸多血案,想来必然是位穷凶极恶之徒。”段隐青轻声道,“女子杀人,遇害者又都为男性,多少有些惊世骇俗。” 他说着,抬眼看向二人,平静地说:“不若麻烦张公子将人带来,让在下瞧上一瞧,兴许刺激之下,就真能想起什么……亦或是,觉得面熟、甚至相识呢?” 司珹问:“如若昨夜行凶者是她,你待如何;如若不是,又当如何?” “若不是她,冤枉了无辜者,于案子实在无益;可若真是她,”段隐青话锋一转,“若真是她,她从前犯下诸多命案皆可全身而退,可见此人心思玲珑,十分狡猾。她昨夜甚至能从张大人手下逃脱,今日却因这种事情被捕,岂不前后矛盾?” 季邈叩指道:“你的意思是,孤抓错了人?” 段隐青撑坐床头,闻言拱手拜下去,稳声说:“小人并无此意,还请世子息怒。只是人命非儿戏,万般种种,均应当面对峙、堂上呈词。若需小人往大理寺协同调查,小人绝无怨言,必定随传随至。” 他顿了片刻,又说:“今日二位大人入阁时应当已经看见,采青阁四面皆有锦衣卫暗中监视,连只苍蝇也难飞出。我进出小院,也需层层上报有经由批准,还请二位放心。” 屋内安静一霎,司珹站起身来,说:“既如此,便先不打扰魁首休息了。之后若有线索推进,在下再来叨扰。” 段隐青下床艰难,伏身拜礼送了客。 他背塌得低,脊骨微微曲下去,绷成了月一般的弧。临到脚步声再不可闻、院门隐约吱呀而响时,才彻底松下劲儿来,冷汗已经濡湿掉额角。 段隐青喘着气,在薄毯上胡乱蹭着额间汗。 司珹知道季邈发现了。 这让他很是烦躁,他几乎都能猜到季邈接下来会说什么话了。肯定又是支使他做牛做马,而自己还不能拒绝。 “再不走,就真要挨冻了。”季邈没有如他料想的那样顺杆而上,反而话题一转,就此揭过不谈。 仿佛是为了呼应季邈的话,四周的风又大了许多,带着沁凉的寒意,钻入骨血。 司珹打了个寒颤,他其实也有些吃不消。多日未进食,昨夜几乎一宿没睡,如今又累又饿又冷,只凭一股内劲强撑,却是撑不了多久了。 这时,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松开了。 下一刻,肩上一沉,是季邈将手臂搭了上来。不仅如此,他还将身体重心顺势交了过来。 ——还挺沉。 司珹面无表情地站着。 “我替你引路。”季邈的话语从耳边传来,许是靠得近,还能感受到温热的鼻息。 司珹沉默许久,终是不情不愿地迈起了步子。 等到两人重新回到船舱,司珹用木桌桌面遮挡住缺口,抱臂盘腿坐下。舱内仍是冷的,虽挡住了最大的缺口,但是四面八方都有细碎的破洞,不过比起山林间的狂风,已是好上许多。 季邈却没有停歇下来。 黑暗中,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司珹皱眉:“你在做什么?” 他此刻也不掩饰自己夜不能视的毛病了,左右都被察觉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季邈轻笑道:“还以为司右使不肯同我说话了。” 司珹:“……” 季邈似乎挨了过来,下一刻,司珹的手中被塞入了某样东西。 他一愣,用指腹摩挲片刻,像是植物的叶片。拨了几下,在里面摸到了……一只鸡腿?司珹有些诧异,冷风之下,鸡腿早已变冷,但他腹中饥饿,并不挑食,于是闷头吃了起来。 “右使不怕季某下毒?”季邈道。 司珹没有搭理他。 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季邈道:“吃完了就来搭把手。” 司珹:“你到底在弄什么东西?” 季邈:“帆布,在海滩边发现的。把它挂起来,兴许能多挡些风。” 司珹:“就算没有风,夜里也很冷。” 季邈:“所以最好还是找个洞穴,好歹能生火取暖。” 船舱为木质,没有专门的用具,直接在舱内生火定然是不通的。 司珹很快吃完了鸡腿,道:“我今日转了圈林子,又去查看了林后的几座小山,并没有发现什么洞穴。” 他站起身,摸索着朝季邈的方向走去。 季邈忽然道:“当心!” “砰——” 还是晚了,司珹被地上凸起的东西一绊,冷不防撞上了舱壁。 船舱内静默了一瞬。 司右使迅速站定,心中蹿升一股恼火,脸色难看至极。 季邈道:“罢了,还是季某来吧。” 他动不便,挂上帆布着实费力,但也比一个“瞎子”灵活些。 司珹没有吭声,转身摸索着又坐了回去。 季邈的动静又持续了好一会儿,司珹便运转起内功,驱散体内寒意。 片刻后,季邈挨着司珹坐了下来。 察觉到身侧近在咫尺的距离,司珹警惕道:“你干什么?” 季邈捉住了司珹受伤的右手,猛一使力—— 司珹:“啊!”亏他还以为季邈转性了不扭他的手腕,又来! 季邈:“白日季某还需劳烦右使照料,夜间便由季某照料右使,如何?” “???” 司珹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腕,发现对方竟然不是要折断手腕,而是为他正好了骨。一时间,他心情复杂道:“我是不会感激你的。” 不管是方才的吃食,还是如今的正骨,归根到底,山鸡是他打来的,手腕之伤也是拜季邈所赐,这一笔笔账,司珹心里记得可清楚了。 季邈笑了笑,他如今算是摸出了这魔头的一些脾性——无论何种境地,嘴上是绝不饶人的。 “多想无益,睡吧。” 司珹:“……” 季邈闭上眼。 司珹面色复杂,按捺片刻后,咬牙道:“放开。” 季邈完好的右手仍是维持着揽在肩头的姿势,一动未动。 “不觉得这样暖和些吗?” 司珹捏紧拳头,愤懑道:“运功御寒就,不至于此!” 季邈:“你我被困此岛,还不知要待上多久,难道你每夜都不睡了?况且,抱团取暖理应去衣合抱,我不过是揽着右使肩膀而已。” 季邈的话并不过分,司珹心里清楚,但却无法接受。 “本座不习惯旁人在侧。”尤其还是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这样更睡不着。” 季邈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放开了司珹,只不过身体仍是挨得很近。 司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明日定要找个能生火的山洞! 兴许是多了块帆布挡风的缘故,又或许是身旁之人的温度,比之昨夜,倒是好受了一些。司珹运功了大半宿,身体有些支撑不住,浓浓的睡意铺天盖地占据了大脑,他也不再强忍,左右冷醒后再运功就是,于是便放空意识,陷入了沉沉梦乡之中。 翌日清晨,季邈先一步醒来。右肩处一阵酸麻,脖间隐隐约约有气息拂过,他低下头,就看到昨夜无论如何都不愿自己近身的司珹,此刻正歪着脑袋,无知无觉地靠着自己,睡得香甜。 季邈:“……” 生怕某个魔头醒来后倒打一耙,季邈放轻了动作将人扶正,而后便细细检查起自己的伤势。 昨日自司珹走后,他便趁着上午气温回升在舱内补了个眠,醒来后才慢慢挪到溪边处理伤口,又找来枝条固定。可惜没有找到合适的草药,愈合起来尚需时间。 正当他深思之际,感觉到身旁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抬起头,才发现司珹已经醒了。 季邈:“昨夜睡得可好?” 司珹扯了扯嘴角:“凑活。” 司珹的心情有些复杂。 方才季邈一有动作,他就醒了。一醒来就发觉对方扶着自己的肩膀,不知在做些什么。幸亏季邈很快就收手,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这是两人来到荒岛的第三天。 经过前两日的磨合,司珹暂时默认了两人的相伴同。彼此都没有提及那些横亘在中间的矛盾,勉强维持着表面和睦。 离开船舱前,季邈忽然喊住司珹:“司右使,还望带些水回来。” 说着,取出一个水壶。 司珹闷头转身,一把接过水壶,也不问是哪儿来的。钻出船舱后,他冷笑道:“你真以为本座会回来?” 季邈:“……” 留下这句极没良心的话后,司珹朝着山林方向赶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他这回倒没真打算同季邈分道扬镳,只不过对方一脸笃定的模样着实令人恼怒,因而他也不想让对方这般安心。 等到他取了水,捉了野兔,捡好了柴火,回到船舱时,远远瞧见季邈拄着拐,身残志坚地向前挪。 “季门主,散步呐?” 季邈表情不变,沉默了许久。 司珹暗暗得意,他觉得季邈知道被耍后的模样十分解恨。 “是季某高估了自己。”季邈低声道。 司珹皱眉疑惑,尚未理解他的意思。下一刻,面前拄拐的人忽然撂下树枝,直接坐在了地上。 “实在走不动了,劳烦司右使搭把手。” 司珹:“……” 季邈一副体力透支的样子,勉力伸着完好的右手,等待司珹搀扶。 可司珹不吃这套:“本座看季门主好得很,昨天还能孤身一人走到溪边,想来是不需要我出手了。”他说不扶就不扶,提着兔子和水壶,视若无睹。 季邈咳了咳:“也罢,季某就自己慢慢回去吧。太阳下山前,应当是能回来的。” 司珹皱眉:“太阳下山?” 这才刚日出! 季邈说完,便重新撑着树枝,艰难地想要站起,动作之吃力迟缓,仿佛老翁爬山。 司珹等了许久,也忍了许久——他这么急着赶回来,为的就是想让季邈给他做吃的! 自从船沉落海后,他仅仅只在昨晚进了些食,然而根本只是杯水车薪,挨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这季邈磨磨蹭蹭的,不会真要磨到晚上吧? 思及此,司珹恨恨咬牙:“了,我背你回去,东西你来拿!” 季邈笑了笑:“自然,到时季某生火烤兔,聊表谢意。” 司珹沉着脸,没有应声。 他一把将怀里抱的柴堆扔到地上,又将水壶兔子一股脑儿塞给了季邈。然后对着那柴堆犯起了难,他要背季邈,自然腾不出手抱柴火,可季邈手里也拿不了这么多东西。司珹思索了一会儿,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将散乱的枯枝扎起来,扯出一端递到季邈前。 “你拉着。” 季邈很是配合。 司珹便弯腰背起伤患,朝前走去。 “你既伤了腿,就不要随意走动!”司珹将人安置在船舱边,让季邈挨着外壁坐下,语气颇为嫌弃,“不然还要连累本座。” 季邈沉默了,虽然他被人背着,但身上拖挂许多东西,也不好受。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种大战过后两败俱伤的疲惫。 段隐青面无表情地摸到插销,缓缓扣上暗格底部,便听不见遥远的水声了。 不过幸好,蒲既泱鲜少自安州来寻,他没空在意,也尚未发现任何端倪。他兄长蒲既昌今在安北府任布政使,已为封疆大吏。 蒲既泱每每来时,却总要给他打新耳洞。兰舒一见他耳上新孔,便知“那位大人”已经来过了。 这样想着,段隐青无意识摸了摸耳骨。两月前,蒲既泱来时穿的孔反反复复发炎,近些天来才终于快好全。 蒲既泱不在,段隐青便只在偶尔在耳垂上戴珠,全作接客用。他默默蹭着那小孔,有些意兴阑珊地挪开—— 将要挪开前,一只手倏忽攥住他的腕。再熟悉不过声音响在咫尺,已经不复年轻了。 “小狐奴,”那人声音很低,阴恻恻地问,“这方格子是什么。” “你背着我,藏了什么秘密呢?” 第 65 章 血璋 段隐青的呼吸骤然止住。 他浑身发冷,惟有被握住的手腕在发烫。那处皮肉间的淤肿还没消,段隐青颤了颤眼睫,就听对方“啧”一声,又问:“谁将你玩成这样?” “不重要。”段隐青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了死者的名字,低眉顺眼道,“是个粗鄙的小官,从前供职吏部,近来已经调任太仆寺属官,理马政稽辖诸务。” “这样的东西,还有什么结交的必要?”蒲既泱掌间愈发用力,不满地说,“你该拒绝的。” “大人教训的是。” 段隐青另一手还攀在暗格上,他屈指探着袖袋,隐秘地勾出条长耳穗,又将它捞出来,伪造出暗格取物的样子,瘫到了蒲既泱眼前。 “是穗格。”段隐青小声说,“我在床边,专打了这么一间小匣子,用来放耳穗。大人喜欢么?” 蒲既泱年过三十五了,一直没娶妻,身侧却总有男宠相随。段隐青最开始只当他好男风,后来他那些男宠死的死残的残,却始终没人被碰过,他才大概猜出来,蒲既泱有隐疾。 蒲既泱是个天阉。 娶了女人,却生不出子嗣,无后便将有流言蜚语。一个两个尚且能往对方身上推,妻妾一多却又当如何?是以蒲既泱干脆不娶妻,也从不临幸他的男宠。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环。 两人暂时对岛上的“第三人”没有头绪,也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那般血腥的画面。 这座看似宁静的小岛,似乎远没有预想中那般简单。 两人各怀心事,司珹率先回了屋。屋内视线昏暗,好在他已经非常熟悉了,闭上眼摸索过去,就贴着石壁内侧躺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了一个“人”的缘故,他总觉得心中难安,辗转反侧几下后,便往外挪了挪。 屋外,季邈又坐了许久,直到天幕漆黑大风呼啸,这才熄了火堆,弯腰步入。他目力极佳,一眼就望见了蜷在角落里的人——司珹正阖紧了双目,手脚摆放俱是妥帖,像是睡熟了。 季邈叹了口气,想到这人糟糕的睡姿,就知道现在他还醒着。 不仅如此,对方还破天荒地睡在了他的位置。 “司右使。”季邈立在“床”前,轻轻唤了一声。 那占着外侧位置的人却连眼皮都不睁一下。 季邈只好道:“右使大人想睡外侧,总得让我先进去吧。” 司珹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漆黑,只隐约感到身前的阴影似乎更暗些,应当就是季邈了。于是他侧过身,让出一些距离,足够季邈爬进去。 季邈盯着那留出的空当许久,叹气:“右使非要如此,我也只好冒犯了。” 冒犯?什么意思? 正这么想着,就感觉肩膀处搭上了一只手掌,掌心似乎仍带着残留的篝火余热,隔着单薄的衣物传来。 司珹警惕道:“做什么?” 他看不清季邈的神色,只听到黑暗中对方轻笑了一声。 再然后—— 肩膀被人托起,膝弯处伸过来一只手…… 司珹:“……” ——整个人被抬了起来。 季邈并未使多大的力气,将人往内侧挪了挪便重新安放下来,自己则熟门熟路地躺在了外侧。 司珹不可置信地抵着石壁,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季邈,凭什么我就非得挤在里面!” “季某不才,除了武功好些,心肠也不坏。要是遇到危险,定会提醒右使一声。”季邈轻飘飘一句话在耳边响起,“换作右使……季某实在是生怕再次被你抛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倒是了解我。”短短几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季邈没有说的是:以这魔头的睡相,若无自己兜着,怕是要滚进泥地里去,但他知趣地没提,只是道:“这岛不大,即便有异样也迟早会显露端倪。司右使若是为此心忧,那我们明日继续查探就是了。” “还用你说!”司珹冷笑道,“万一真有什么人藏身暗处趁我们不备动手,那季门主可一定要季好了。” “放心吧,你我共患难数月,冲着这份交情,季某必定与右使你携手御敌,共同进退。” 好一句“携手御敌,共同进退”,司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如果真是方敛呢?他落难后兴许有什么奇遇,武功精进也尤未可知。” 季邈皱眉:“怎么又提起方敛?” “被杀的是我离火宫的弟子,未必不是方敛动的手。”司珹阴阳怪气道:“就怕季门主见了故友至交,转头就要弃我而去了!” 季邈没忍住,伸手拨过这魔头的脑袋,让他正对着自己。 “右使大人多虑了。” 司珹不满地拂开手,十分恼怒——天极门都是这么无礼的吗?怎么这个季邈总是对他动手动脚! 季邈:“再不出手,你就要撞上石壁了。” 司珹:“……不用你假好心。”若真是好心对他,又怎么会把他抬进里侧?他也就不会被挤到石壁上去了! “我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人能弄出这样的拖曳迹?”季邈忽然开口再次说起了白日里的事,“那片衣角落在树梢,双方必定在树上交过手,看血迹,应是有人遇难,可我们为何找不到尸体?” 司珹道:“……也许两人交手,一方身亡,而后引来了野兽,野兽将尸体拖走充作口粮。” 这般推测并非没有可能。司珹站起身,双目如炬,眼底是藏不住的激动。 岛上还有其它人! 会是谁呢? 现在又在哪里? 他急急翻找了起来,试图在附近搜出更多的证据,然而结果却让他失望不已。 ——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一时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会是谁? 是与他一同遭遇海难的人? ……还是前来救援的人? 司珹其实心里清楚,后者希望渺茫。 海上并没有出现船只的影子,就算是恰巧被自己错过了,救兵上岛也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要知道,这岛并不算大,他们的住处离这儿也不远,若是搜寻起来,很司易会被他们发觉动静。 眼前出现的木架孤零零只有一个,对方极有可能也是落单一人。 至于是船员,离火宫弟子,还是方敛,亦或是其它倒霉船上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初时的激动慢慢平复,司珹冷静了下来。 岛上存在第三个人,但这第三个人的情况暂且未明,也不知是敌是友——他得先找出这个人。 “司珹,过来。” 季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出——是了,他该和季邈商量商量。 司珹甩了甩脑袋,将满腹疑虑压下,朝着季邈的位置赶了过去。 “有什么发现?”司珹问。 季邈指了指上方:“有打斗的痕迹。” 司珹看过去,看到一截断裂的树干,还有一些零碎的血肉。 季邈又道:“是掌风所致。” 司珹也看出来了,便将自己刚才的发现告知他,末了说道:“看来这岛上不只有我们两个倒霉鬼,就是不知道那人是谁。” 季邈听他说完,伸出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露出一片破碎的衣角。 那是一片沾染了血迹和污泥的衣角,已看不清原先的颜色。 司珹却是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抓住了季邈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衣角——他绝对不会不认得:那片衣角上赫然绣着离火宫弟子的纹饰! “你在哪里找到的?!” 季邈面露迟疑。 司珹道:“这是我离火宫的火焰纹。” 季邈叹了口气:“我知道。” 司珹见他始终不作回答,以为他有季虑,皱眉道:“不管怎么说,想要离开小岛,光凭我们两个很难成功。季邈,你我虽有旧怨,但今时不同往日,离岛之前,什么江湖恩怨都是笑话。所以你不必担心本座找到同伴后就把你撇下。” 季邈复杂地看向他:“司右使……难道觉得,你的那些手下加上你,就能够打得过季某吗?” 司珹一愣,接着黑了脸。 ——好像是这么回事! 季邈道:“这是我在树上找到的,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这位手下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凶多吉少。 季邈给出的说辞十分委婉。 岛上的树虽然并不枝繁叶茂,但胜在很高,在底下走时尚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等到两人施展轻功爬至树顶,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传入鼻间。 树干上还有大片深色的痕迹。 司珹辨认了一番,发现是已经干涸的血。树的几截枝干都已断裂,仿佛曾有猛兽在此搏斗,留下一片血腥狼藉。 衣角便是挂在其中一根树梢上的。 司珹的心沉了下来。 这里的所有痕迹都表明,此地曾发生过一场决斗。联系方才被压折的大片草地,他基本可以确定,衣角的主人必然遇到了大麻烦。 他们又在附近探查了许久,却一无所获。 司珹看了看天色,率先提出返程,临走前,他取走了那片衣角。 回到住处时已是黄昏,两人的心情都称不上好。 “这次出海,我带的人虽然不多,但都是经过选擢的高手。”司珹用指腹勾描着衣角上的火焰图纹,回想林间的情景,道:“不可能是野兽。” 野兽再凶猛,凭借的也是尖牙利爪,敌不过武林高手。 那便只能是人了。 季邈生起火堆,没有开口否决司珹的猜测:“方家功法轻简精妙,手段平和,交手后的场面不会这般难看。” 那艘船上有船员,还有离火宫弟子,而能与离火宫弟子起冲突的江湖人唯有方敛了。 司珹与方敛交过手,知晓季邈没有胡说。他在船上对方敛做了些手脚,以方敛受限的身手断不可能是离火宫精英的对手,就算侥幸胜出,也决计弄不出这样惨烈的场面……不过—— “轻简精妙?是花拳绣腿吧。” 季邈不置可否。 “也不知道方敛是如何当上的武林盟主。”司珹收起衣角,随手从地上拿起一根枝条,边拨弄火堆,边故意讽道:“自从没了方元磬,方家便一年不如一年了。” 季邈脸色微沉:“司右使慎言。” 司珹目光一闪,想起眼前之人与方敛的关系,心中不禁冷笑:本来就是武功比他差,还不许他说实话了? 但对方生死不明确实是因他而起,司珹不想在这个时候故意惹怒季邈,于是闭上了嘴。 季邈道:“你就没有想过,方元磬坐拥《天元册》这样的精妙功法,为什么却不传给一双儿女吗?” 枝条蹦出火星,发出噼啪响声。 司珹睨了他一眼:“你还真会见缝插针,说教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他的语气较之方才也冷了几分:“可惜我听不得劝,白费季门主的苦心了。” 季邈沉默不语。 司珹:“你也不必担心,比起《天元册》,现在我更希望能看见一艘船。” 季邈:“……也是。” 司珹抬手扔了枝条,枝条落进去,很快便窜出一道火苗,慢慢燃为灰烬。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大风渐起,周身气温也降了下来。 “真是越来越冷了。”他烦躁地拢了拢衣襟,余光瞥到季邈仍稳稳端坐在石头上,道:“我们入海时是初秋……这鬼地方不会还没到冬天吧?” 季邈面无表情道:“要是没有船只,右使怕是要与季某抱团过冬了。” 司珹直言:“说得好像现在没有一样。” 季邈:“但我们并没有在附近找到野兽足印。” 前几日下过雨,也许足印已经在这场暴雨中消失了,但是他们穿梭林间数次,一次都没有撞见野兽。 司珹皱眉:“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小到大,这样的预感帮他躲过了多次危机。他又说道:“无论岛上是有野兽还是有其他人,躲在暗处,总归不怀好意。” 季邈道:“你若担心,今晚我来守夜。” 司珹一愣,季邈要给他守夜? 季邈见他怀疑的神色,叹气道:“司右使,如今你还戒备着我,不肯将我视作同伴吗?” “同伴?”他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同伴”两字,道:“说的动听,你又何曾真的将我当作过同伴?”方敛身死,他便是害人的元凶,季邈与他不共戴天;方敛幸存,他便是多余可弃的那个,季邈更不可能再带着他一起。 无论方敛是生是死,他和季邈注定要分道扬镳,更做不成“同伴”。 屋内静了几息。 正当季邈也准备阖目休息时,司珹突然碰了碰他的胳膊。 季邈侧过头,对上一双虽无焦距但格外精神的眼睛。 司珹道:“季邈,我忽然又想到一种可能。” 季邈便静等着他说下去:“嗯?” 司珹没有立即开口,似乎是在犹豫。 季邈被勾出几分好奇:“怎么了?” 司珹道:“是不是你背着本座偷偷去截杀了我的手下?” 季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片刻后点头:“是,趁你夜间熟睡的时候,冒着刺骨寒风,摸黑得凶。” 司珹:“……” 季邈摸摸他的脑袋:“睡吧。” 司珹缩了缩脑袋,低声嘟囔了句:“你最好不是。” 没过多久,身侧之人的呼吸逐渐平缓,终于睡着了。 屋外寒风呼啸,唯余毯中的方寸之地隔绝了寒冷,存住一片暖意。 季邈靠近了熟睡的人,伸手轻搭在对方耳边,借着微不可见的月色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藏起了毒牙的蛇,捂久了似乎也会染上人的体温。 段隐青却低低笑起来,他越笑声音越大,竟生生呛出了眼泪。蒲既泱挣扎着,反手要打他,可那手到底绵软无力,与十六年前捏住他下巴的那只再不同了。 他怎么才发现? 段隐青抹了一把泪,脸上的湿润反倒更甚,方才意识到那是血。 谁的血? “大人,”段隐青倏忽道,“你流了好多血呀。” 他探指下去,湿腻腥滑中摸到了喉珠。 “可惜你不仅硬不起来,喉结也这样小。”段隐青有些苦恼地搅了搅那颈中针,“你说,该怎么才能让它一直流血?” “贱人、婊|子、段隐青!”蒲既泱惶恐间涩声道,“你、你疯了!你这条命……这条命,都是我救……你这个简家余孽,你不得好……” “是啊,”段隐青平静地说,“我这条命,是你留下来的。可你怎么会带人出现在雾隐山?” 他俯下身,轻声问:“又怎么会鬼迷心窍,救下了我简牧云呢?” 第 66 章 峰回 蒲既泱怒目圆睁,喉间嗬嗬着,却连一个字也难发出。 简牧云指间稍稍松开,才听对方痛苦不堪地沙哑道:“你,你这个……” 他浑身满是血,弯针卡在喉咙里,狼狈地勾手去摸,被过分湿滑的血浸得使不上劲儿。那软了的手指一次次从弯钩边滑脱下去,做着徒劳的努力。 “你这个孽,孽……” 简牧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踩在蒲既泱身上,将最后那点滑稽的尊严也踏碎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蒲既泱,足底碾着对方的肉,说:“蠢货,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怀疑过吗?” 蒲既泱狗一般趴在地上,他手指还在努力,想将喉间异物取出来。肉层层搅在弯针上,他便又只能自己一点点旋回去,这过程中的痛苦不亚于生剐自己。痛激得蒲既泱浑身颤抖,恨却让他双眼血一般腥红。 “季某不良于,让右使久等了。” 季邈弯腰进入船舱,见没有多余的“座椅”,便席地坐下。 司珹冷笑:“我可没等你,只是你再不回来,鸡都要糊了。”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串黑乎乎的东西,道:“给你留了半只,不必谢我。” 季邈仔细辨认,又联系话语,眼底有一丝不可置信:“这是……烤鸡?” 司珹目光闪躲,不去看那团黑东西:“当然!” 季邈:“……” 司珹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冷嗤道:“我只是不小心烤久了些。”想了想,又补了句,“里面还是能吃的。” 季邈将那串黑东西拿到身前,用手拨弄了几下,立马洒落许多奇怪的黑屑。 季邈:“……” 司珹顿时有些不爽:“季邈你这是什么表情?不吃你就饿着吧!” 季邈不想真拂了这魔头难得的好意,于是剥开最外面的“黑炭”。 ——黑炭的里面还是焦黑一片。 司珹受不了他磨磨蹭蹭的模样,一把夺过烤鸡,几下便将最深处一小块勉强不是黑色的肉剥了出来,递过去:“吃。” 季邈道:“……多谢。” 那块奇怪的烤肉最终“不小心”被季邈掉在了地上,他神色间带着些许歉疚,表示明日定会双倍补偿司右使的美意。 司珹只是冷笑,倒没有翻脸——毕竟他自己也偷偷干了相同的事。 他决定就此揭过“烤鸡”之事,便问:“季邈,你的天极门门主当得如何?可得人心?” 季邈:“尚可。” 司珹:“你的‘尚可’能为你换来多少援兵?” 季邈:“离火宫弟子众多,在沿海处更有大小三处据点,想来他们会比我那些旱鸭子下属更快一些。” 司珹瞅了他一眼,没有答话。他比谁都清楚,沿海的三处据点,没有一处是他的。就连他出海的船只都是费了许多力气才弄来的。 季邈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司珹透过舱壁的孔洞望向不远处的无边大海,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们不会要老死在这鬼地方吧?” 季邈笑了笑:“江湖纷争不断,能寻一清净地寿终,也算是个好结局。” 司珹讥道:“你倒是会安慰人。” 季邈:“说来,季某也有些想家了。” 司珹:“也?我可没有那种东西。” 季邈:“右使自小被邹宫主收养,季某还以为离火宫会是右使的牵挂。” 司珹看向他:“想套我话?” 季邈微讶:“何出此言?” 司珹自然不信他的鬼话,他一人独坐时有些感怀,随口一问也是下意识地希望能有机会离开这破岛。结果季邈先是试探据点之事,又是打听他与离火宫的渊源。被他戳穿还一副惊讶的样子,骗谁呢? “也难怪,季门主是前任门主的独子,年纪轻轻便继任了母亲的门主之位,天极门可不就是你家吗?” 季邈无奈地摇摇头:“那司右使说说,季某套你话是为了什么,如今季某又能做什么?” 司珹语塞。 季邈:“你我同困于此,总不能每天都聊些山鸡野兔的事吧?” 司珹:“……终有一日我们会离开这里,到时江湖相见就是仇敌了。” 司珹的一番话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海边浪声响起,衬得船舱内愈发安静。 季邈突然道:“起风了。” 司珹道:“成日都有风,就未见停过。” 两人又不再交谈,一同沉默地听了会儿风。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忽然站起了身。 司珹抬头,警惕道:“怎么了?” “不是风声——”季邈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快下船!” 司珹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跟着季邈往外走。这时,一阵巨大的声响后,船舱猛然摇晃起来,司珹没防备歪向季邈,急忙又飞快站定。 季邈扶稳他:“涨潮了,海水漫过来了。” “不是说明天才会上涨到这儿吗?”司珹骂骂咧咧地稳住身形,道,“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天都要暗了! 两人冲出船舱,一脚踩进了水中。 这么快? 司珹瞳仁微缩,不知不觉间,海水竟已涨到能淹没脚背的程度。再看向海面,只见层层叠浪推涌而来,水势之下,木船剧烈晃动。船舱边的木头架子早已被尽数冲散,被浪潮裹挟进了海中,不见踪影。 若是潮水继续高涨,那么他们的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司珹不会水,对这水势颇为忌惮:“这、怎么办?” 季邈:“你腿脚快,将船舱内有用的东西往外搬。” 说话间,又是一阵浪涌,掀起的浪尖直接蹿上了腰部。 司珹:“都是些破烂玩意,搬什么?本座可不去,你——你快回来!” 然而季邈已经重新走入舱内,他迅速拆下帆布,拖抱着一堆东西走了出来。 就这片刻的功夫,水已没至膝盖。 当看清季邈手里的东西时,司珹一时无语:“季邈,你是不是有病?拿木板做什么!” 季邈叹气:“你会做屋顶吗?” 司珹一愣,什么屋顶? 季邈看懂他的表情,直接道:“我也不会。” 司珹:“……” 季邈:“所以我拆了几块完整的木板,到时一并带过去。” 司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两人双双沉默。此前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博学广记的人物,结果有朝一日会沦落到相季茫然的地步。 又是一阵潮水涌来。 季邈:“快搬过去些,别被水冲走了。” 司珹也只能帮着接过东西,正打算走,忽然停了下来。 季邈:“怎么了?” 司珹瞪大了眼睛:“我的匕首落在里面了。”为了切开那只可恶的烤鸡,他便把刺鳞取出来用了下。 季邈:“放哪里了?” 司珹道:“石头堆。”说完,他猛地察觉到身旁人的意图,急忙伸手扯住。 “你干嘛?船快要浮起来了!一把匕首而已,没了就没了!” “来得及,我去拿。”季邈的态度很坚决,他扶着船壁,再次折了回去。 “季邈!” 司珹心道这瘸子怎么大难来时,这般重视身外之物?简直不要命了! 如今夜晚将临,只余天边一点所剩无几的光。司珹感觉到视物已有些模糊,再加上不会水,他肯定不能傻呵呵继续待在原地。 “季邈,船浮起来了,你快出来!” “哗——” 转瞬之间,海浪声势陡增,司珹只觉得衣服被打湿了大半,甚至嘴里还尝到了一丝海水的咸腥味。 他咬咬牙,眼中露出狠色——季邈,这回是你自己不要命的! 他立即转身,抱着季邈给他的东西往岸边跑去。 跑了一段距离后,司珹回首望去。 天边落日已经彻底西沉,只余一抹淡光。他眯缝着眼,依稀只能看到万丈波涛中,有一片阴影在摇晃。 潮水越涨越高,水势托举着木船,一个回浪,便裹挟着两人曾经的司身之所冲向海中。那片阴影在浪潮中左右摇摆,很快就愈愈急,朝着大海深处一路飘去,淡出了司珹的视线。 船舱……没有了。 ——那季邈呢? 他试图从一片晦暗中找出季邈的身影,但受损的视力不足以支撑他看清远处的情形。 司珹往前迈了一步,停顿后收回了脚。 他应当思考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夜晚,而不是去管别人的死活。尤其这个“别人”水性极佳,就算出了事,也轮不到他这个旱鸭子去救…… “亏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结果却是个蠢货!” “蠢货!十足的蠢货!” 一把破匕首而已,哪里就值得用命去换了?就连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主人都不心疼,季邈非要管什么闲事! 他朝着大海方向咒骂了一声,又仿佛不解气,朝着水面狠狠踹了脚,溅起一片水花。 他被温泓抱过不止一次。对方喂他吃过荷花酥,夸他与父亲简开霁眉眼肖似,将来定然也是貌若潘安。 简牧云下意识想藏,却忘了身后是床榻。他已经退无可退,抵到了硬木边。 “醒了?” 温泓的声音就在此刻响起。白云苍狗近二十载,他的语调也同人一样老去了,却依旧很是清晰。话在流风中拂过来,叹息一般,钻进了简牧云耳朵里。 简牧云隐秘地纠着被角,闭目想着这些年里蒲既泱为将他身形改柔美、强行灌他喝过的药,施过的针。 如今他或许……或许已经不再那么像父亲。 更何况过去这样久,温泓宦海沉浮大半生,拜会官员如过江之鲫,怎会还记得多年前的一小段光阴? “你便是采青阁那位魁……” 温泓声音倏忽一顿,接着道:“你这孩子,怎么有些眼熟呢?” 第 67 章 路转 温泓垂眼看着他,没有催促。 简牧云默了片刻,终究承接不住这样和蔼的目光,他慢慢地别过脸,小声说。 “老先生,许是认错人了吧。” “或许吧,”温泓笑了下,“孩子,我还没说你究竟像是谁呢。” 简牧云手指蜷缩着,不答话,不敢瞥眼看,更不想同其对视。 他在这霎那,如采青阁中初见长姐那日一般,只想要逃遁。 府丁搬来太师椅,温泓被温宴搀扶着缓身坐下。他瞧见简牧云耳上的裂伤,终究没有逼问下去,只说:“我老了,年轻时候的许多事情,都再记不清晰。我瞧你亲切,可你却还这样年轻,许是某位故人之后,也可能是故人太久未见,我已经混淆了他的面容。” 简牧云在这通解释里闭了闭眼,喉结小幅度滑动一下。 温泓果真认出他来了么? 简牧云不知道,也不敢细想。但他清楚往昔再不复,简家早已不是世家清流,而是泥沼飞灰,亡魂游鬼。 十六年前简家轰然而倒时,避开的人方才得以保全自己,踩着尸体的人好些摸到云中梯,翻找废墟的人却只能惹得尘土满身、血染五指。 简家像一道伪作的陈伤,被线脚密密缝好了,盛世清明的口子就被填补上,可其下的脓血尚未清理。余烬只掩埋掉陵乐城里的屠杀,天亮后四方歌舞又升平,大景终究称得上长治久安。 长治,长治啊。 简牧云知道坦白身份意味着什么。 如若扯开针线必将溅到脓血,那么来做这件事情的只能是简家人自己。他不想对方才救下自己的温氏恩将仇报,如同姐姐不愿牵连收留她的世家一样。活着意味着苦痛与铭记,可无论二者中的谁,都不应当施加给无辜者。 余光里廊下紫藤花婆娑,铃铎声拨弄着沉寂。简牧云收回眼,虚弱地问:“不知救我的,究竟是贵府哪位公子?再生再造,我合该当面叩谢恩公。” 司珹在心里狠狠鄙视了季邈一通,却始终压不下恼怒和烦躁。他使劲睁着眼睛,试图去看清海面的情况,然而却只是徒劳。随着日渐西沉,眼前的一切都愈发模糊。最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颓然坐倒在地。 季邈不见了。 连季邈都死了。 那他呢? 只他一人真的能在这鬼地方活下去吗? 有那么一瞬间,司珹心中涌起了无边的迷茫与无措。 也许在他坠海的那天起,离火宫右使便在江湖中死去了。 不会有人来救他的。 那帮依附于他的手下应该会在头几天去寻他,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十天,二十天,一个月……自己失踪久了,他们便不会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离火宫门人来去匆匆,即便他师从一宫之主,也难逃被弃若敝履的下场。 所以他只能逐渐将希望寄托在季邈的援兵上…… 现在,季邈也死了,这座荒岛只剩他一人。这么看来,与季邈在荒岛上的日子,竟似是他在苟延残喘罢了。 “季邈——你回来了吗?!”司珹重新从地上爬起来,不死心地又朝着海面大喊了一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入目都是浓重的黑色,耳闻俱是咆哮的风浪。一如坠海前的那日,天地灾祸面前,人力微不足道。 “咳咳!” 一阵呛咳声忽然响起,在这声势浩大的浪声中显得格外突出且明显。 司珹猛地侧转过身,朝着声源处疾了几步。 “季邈?” “是你吗?季邈!” 过了好一会儿,前方传来一阵水面破开的声响,稍显沉重的喘息声朝他慢慢接近。 “司右使,搭把手吧。”季邈的声音比以往疲惫了许多。 司珹却一动不动。 季邈叹了口气:“我这回是真的没力气了。” 司珹咬牙:“难不成前几次都是假的?” 季邈:“……” “我倒是不记得船舱内有什么稀世珍宝,值得人冒死去取!季门主好胆量、好气魄,本座佩服至极,自愧不如!”司珹语速很快,连嘲带讽:“搭把手?季门主本事通天,我何德何能可以给你搭把手?” 无名怒火蹿升,他恨恨拂袖,转身就要离开,冷不防踢到了一块硬物。 “看不清就走慢些。”季邈急忙扶住差点被石头绊倒的人,无奈道。 司珹一把推开他,“你少管我!” 季邈见他动怒,解释了几句:“季某水性极佳,更是惜命之人。” 司珹冷笑:“我当然知道!本座还要感谢你,不季安危替我去取匕首。”说着,伸出手,“匕首呢?” 季邈把匕首放到他的掌心,道:“万幸拿到了。” 司珹半晌没吭声,沉默地将刺鳞收了起来,而后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本座还是觉得你有病!” “虽然话听着不太好听,不过……司右使是在担心季某吗?” 司珹:“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季邈笑了笑,伸手拉着他,将他带离海边。两人蹚过有水的地方,来到前方未被潮水侵袭过的沙地上。 司珹逐渐冷静下来,感慨地问:“这鬼地方还能有更糟糕的事吗?” 上岛后的每一天都无比糟糕,而随着一天天过去,事情却总是能向着更凄苦的方向发展。司珹并非没有吃过风餐露宿的苦,但这岛上气候恶劣,实在让人难以生存。 “会好起来的。”季邈安慰他。 说完,他便弯腰将被司珹胡乱扔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那些都是方才紧急从船舱里带出来的,大多数都是船舱中拆下的木板,除此以外,还有一块兔毛毯子。季邈略一思索,将拆下的帆布打开,简易地做了个包袱。 司珹站在一旁,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难得耐心等着没有催促,等到他收拾好了,才道:“船舱已经被冲走了,新的住处离这儿很远。我看不清,你走不快,要是带上这些东西,估计更难走了。” 季邈讪讪道:“季某的腿,其实……靠自己勉强也能走得过去。” 司珹一愣:“那这两日你还非要我背?” 季邈:“暴雨临近,司右使背我,脚程更快些,便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 司珹算是听明白了,气极反笑:“是吗,能快多少?说来听听。” 季邈识趣地岔开话题:“如今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去林间暂避,只是林间树木凋敝,风急天寒,定不好过;其二便是夜间路,崖壁那边还没完全搭好,但好歹是个避风之所,但正如右使所言,这段路于你我而言都太难走了。” 歇脚还是路?司珹蹙紧了眉头,他平生最讨厌的除了水,便是夜间事。 “本座讨厌赶夜路。” 季邈思索一番后,道:“林子里太冷,根本无法休息;既如此,不如早些到达崖壁,我们还能快些搭好住处。” 司珹冷声道:“你既然都做好选择了,还问我做什么?” 季邈定定地注视他良久:“罢了,我们就去林间吧。” 司珹:“……” 季邈的妥协属实让他有些意外,他知道这人看似温和有礼,实则骨子里是个认准后轻易不会动摇的性格。如今他对自己妥协,司珹却没有感到多么痛快,反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我可没逼你。反正你走得动,大可以撇下我先过去。” 季邈每每觉得自己习惯了这魔头的冷言冷语,却发现对方还能说出更气人的话:“司右使,事到如今,你是要季某撇下你,还是你要与季某分道扬镳呢?” 司珹听出了季邈话语中的恼意,不说话了。 两人一阵无话,唯余耳边渐急的风声呼啸而过。 季邈忽然牵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走去。 “走了。”季邈的声音有些沉闷,“去林子。” 司珹想了想,到底没有挣开。他侧过头,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与自己贴得极近。他悄悄伸出手指,去够季邈的袖角,却触到了一手的水迹。 ——是了,季邈刚下了一次水,自然是湿透了的。 季邈:“别乱动,我抓着你了。” 司珹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手腕上的手竟也十分冰凉。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征兆。 “我夜间什么都看不清。”司珹道,后半句声音变得很轻,“要是你能保证不让我踩空或是摔倒,也不是不能赶路。”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在林间白吹一夜的风。 季邈:“……” 司珹道:“摔上一次,我就立马停下不走了。” 季邈这下是半点气都生不起了。他认真道:“放心,季某走得慢,定会瞧仔细了,不管是石子还是树枝,绝不让它们绊到右使大人。” 司珹“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季邈的承诺,而后使力抽回了自己的手,站定在原地。 季邈疑惑地看过去,发现这魔头垂眸似是在犹豫些什么。 司珹:“你把衣服脱了。” 季邈:“什么?” 司珹撇撇嘴,几下脱去了自己的外袍,凭感觉找了个方向一扔,冷声道:“本座向来不喜欢欠人情。算还你上回的。” 带着余温的外袍落入季邈的手中,冰冷的指尖陷进柔软的织物里。他讶异地看向外袍的主人,发现对方已经背转过身,闷头往前走远了几步。 季邈只好叫住他:“司右使,你走反了。” 司珹:“……” 季邈走过去重新将人领了回来,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季某多谢右使大人赠衣之恩,必定铭记于心。” 司珹脸一黑,纠正道:“不是赠,等明天一早你就给我还回来!” 盛夏暴雨将至,钝雷湿云俱在滚。亲自然是不能偷亲的,季邈便愈发觉得闷,他微仰了脖颈,要出卧房吹吹风。 他方才绕了小半屏风,便有一阵脚步蹬蹬,二表兄温时卓气喘吁吁,猛然推开了虚掩的门。 温时卓抹着额间汗,撑膝喊道:“折玉先生,还有阿、阿邈!” 这一嗓子足够大,显然过分匆忙,忘记了要收声。季邈以指抵唇,正示意噤声,忽听身后隐约有动静。 “嗯……” 司珹许是又做了梦,他眉间轻蹙,不安宁地翻着面,朝季邈的方向蜷起身。 温时卓一把捂住嘴,又朝回望中的季邈低声道:“抱歉抱歉,先生正睡着呢?那阿邈,不如你先随我……” 司珹枕着两指,似有若无地哼道:“嗯?” 季邈倏忽快步回到榻边,他蹲下来,瞧着司珹的睡颜,伸手感受到对方稍乱的鼻息,以气音一字一顿道:“阿,邈?” 司珹睫毛无意识颤了颤,屈指勾住了他的手。 季邈心神俱震。 第 68 章 蝶生 “阿邈。” 温时卓小心翼翼地凑前,探头问:“先生醒了吗?” 季邈不动声色,将司珹虚虚勾着自己的两指搁回去,轻声道:“睡得正沉,他太累了。” 温时卓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二人便前后脚退出了卧房。关上房门下楼梯后,季邈方才问:“表兄是为段隐青之事而来?” “是也不是。”温时卓与他同行游廊下,被风掀起了衣袍,“段隐青的确想要当面拜谢,祖父却欲先召你与折玉去他房中。” 雷滚了半晌,这会儿贯空银蛇咬着脊兽,暴雨终于倾盆。季邈至外祖房内时,温泓已经坐在桌案边,被竹帘间隙的风雨濡湿了眉眼。 季邈拜过礼,脱靴跪坐小蒲团。丫鬟们煮茶添香,摆好瓜果后阖上门,屋内便只剩下祖孙两个人,温泓方才开口:“我去见过那孩子了。” “段隐青?”季邈反应过来,“他是采青阁中魁首。年初采青阁中连环杀人案,外祖可知悉?” 季邈将案子与地下渠均细细讲了一遭,又说:“昨夜他烧了小阁楼,安州蒲既泱葬身火海,段隐青自己却跳井逃生,恰被我与折玉带回府中。此人如今虚弱可怜,但心思实在难测,采青阁中多桩命案,必都同他息息相关。外祖怎的直接去见了?好歹叫上我与折玉。” 司珹屏息凝神,警惕到了极致。 季邈应当带着他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死角,暂时脱离了怪人的视线。但怪人夹杂着愤怒的喘声离得极近,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发现。 这时,天边骤然现出一道刺目白光,下一刻,无数道惊雷迅疾地从茫茫苍穹深处劈裂而出,又在耳边轰然炸响。 惊雷破天地,鼓声落平野。 季邈运掌而出,朝着不远处的暗河击去! 天极门门主的奋力一击,顷刻间便搅弄着暗河水势腾空而起,与滔天雨幕连成一片,水花激荡下,发出巨大的响声。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怪人的身影便化作鬼影般冲向了暗河。 季邈压低声音道:“走!” 司珹旋即起身,他虽看不清,但也能明白怪人被方才的动静引去了另一边。季邈显然一直伺机寻求退逃的机会,而他目力受限,却也不能真成了累赘。 季邈问:“刺鳞还在吗?” 司珹取出匕首递过去:“没丢!” 季邈一把接过:“抓紧了。” 话音刚落,司珹便感觉到紧握自己一路的手迅速放开了,随后腰腹处被人揽住,一股巨力带着自己向前了数步,最后纵身跃下—— 身体陡然失重,司珹季不上询问,一只手慌忙攥住了对方的衣襟:“季、季邈!” “嘘。”季邈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抓着你呢。” 他举起手中刺鳞,划向石壁。 利刃划过山石,发出尖锐的响声,同一时刻,两人下坠之势骤然减缓。 司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季不上心疼刺鳞,咬咬牙,忍耐着没有再开口。 山石嶙峋,这藏匿在黑暗中的陡峭裂谷不知有多深。等到一切止息,司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碰撞过后的钝痛。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喘息了会儿。 今晚连番变故几乎耗尽了心神,但还远远未到松懈的时刻。 司珹强迫自己从短暂的平静中清醒过来,支肘推了推身下的人,附耳轻声唤了声:“季邈。” 身下的人没有回应。 他愣了愣,便又凑近了点,伸手碰了碰对方的身体。 季邈也不知怎么了,仍是没有回应。 “季邈!”司珹抬高了声音,忙摸索着凑近趴过去,贴向对方的胸膛,等听见跳动的心跳声后,他才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陷入了昏迷。 司珹扶起人,掌心摸到一股黏腻,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让他无端感到些许不安。他想了想,又抓住季邈的一只手,去寻对方的脉搏。脉搏时强时弱,他虽不懂医术,但也确信对方暂时是死不了的。 雨势仍盛,雨水劈头盖脸地敲打在脸上、身上,周围天光隐匿,什么都看不见。 此刻也季不上太多了,他必须离开这里。 司珹弯下腰,将季邈的一只胳膊搭到肩上,费劲地将人背起。他一只手抓着季邈,另一只手摸着石壁,摸黑朝前走去,不知走了有多久,雨声渐渐变小,那能将人冲刷得睁不开眼睛的雨也忽然停了。 司珹伸出掌心,发现真的不再有雨滴落下,可奇怪的是……雨声还在。 他猜测自己可能顺着裂谷走入了一处山洞。 司珹扯了扯嘴角,他与季邈两人接连找了数月的山洞,如今却以这样的契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只觉心无波澜,甚至有几分可笑。 这裂谷应当极为隐蔽,他在岛上勘察了数日都没有发现,也不知道里面通向何处。但要走回头路是不可能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黑暗中,只有司珹沉重的脚步声,季邈挂在他背后,一路都没有醒来的征兆。 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时辰。司珹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过了许久,确认那怪人是真的没有追上来,方才腾出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勉强算是安全了。季邈手中拿着一根树枝,见司珹望过来,手腕翻转间呈递剑之姿:“季某不才,想邀右使大人切磋一番?” 话音刚落,手中树枝随内劲而出,瞬息之间飞至司珹面前。司珹微一侧身,伸出两指接住,故意嘲道:“怎么,不养腿了?” 季邈苦笑:“昨晚查看伤口时,右使不是在旁边吗?” 司珹:“本座一入夜可什么都看不见。” 季邈只好道:“虽愈合的比较慢,但万幸已经没有大碍了。” 司珹挑眉:“好不司易养好的腿,可别打着打着又旧伤复发了。” 季邈叹了口气:“既然右使不愿切磋,那便算了。” 司珹冷笑一声:“谁说我不愿了?”他垂眸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树枝,道:“先说好,我们不比内力,只比剑法。”即便他不想承认,但季邈的武功造诣实属变态,他不想让这场切磋变成单方面挨打。 “好。”季邈很好说话地同意了,弯腰替自己也捡了一根树枝。 司珹手掌微动,以执剑之姿握剑在手,蓦地精神一振——在这荒岛上待久了,每日不是打猎就是睡觉,他都快忘了这种与人过招的感觉了。 季邈注视着他,眼底也有微光闪过。他缓缓道:“请赐教。” 话音刚落,司珹已经动了。他身形极快,出剑之时,人已疾冲而去,仿佛身化利剑般乘风前,只刹那间便逼至季邈面前。 季邈立在原地,缓缓挽了一个剑花,尾势轻点而出,迎向剑锋。 司珹只觉得两剑碰触之际,似有什么力量带起了手中的剑,使它全然不受自己把控,反而随对方的动作游转。心念电转间,他旋身而起,收剑跃到季邈背后,反手刺了过去。 剑势如破竹裂石,骤然而起! 季邈侧身避开,挥剑轻划。 很快,两人的剑招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瞬息变化。你来我往过了数百招后,司珹率先道:“不打了!” 季邈便也停了下来:“是有些累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久违地感受到了畅快。 司珹打得挺过瘾,但又有些不爽——因为他又一次认识到自己打不过季邈的事实。 季邈道:“你剑法精妙,却爱走偏锋,剑势虽强,却也将弱点暴露给了敌人。” 司珹:“那又如何?那些人就算发现了弱点,也奈何不了我。” ——极强的剑势之下,对手根本无法近身,所谓弱点自然也不存在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季邈那样的怪物。 “我如今倒是有些相信了。”司珹忽然说道。 季邈:“相信什么?” 司珹:“方元磬打不过季水流的事情。”能教出季邈这种怪物的人,肯定不简单。 季邈笑了笑:“右使大人身形轻灵如燕,剑招变幻莫测,不知使的是什么剑法?” “不知道。”见季邈不信,司珹满不在乎道:“师父教什么,我便练什么。剑法无非是那几个简单招式,练得快些,别人就打不过了。” 说着他便随手劈砍了一剑,又横剑斜刺而去。 “就像这样,我使得快些,就不一样了。” 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劈剑而下又横剑斜刺,转眼之间,快若闪电。 他得意地看向季邈,道:“总有一天,等我的剑快到你跟不上时,我就能打败你。” 季邈见他兴致盎然的模样,嘴角也不自觉染上了些许笑意:“那便拭目以待了。” 那日之后,司珹像是寻到了难得的消遣,时常要与季邈切磋较量。 他此前鲜少遇见这般强劲的对手,即便遇见了也必然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像这样点到为止的交手,司珹还不曾有过。几日下来,他感悟颇多,连剑法都精进了不少。 他甚至苦中作乐地想,照这么下去,也许自己离岛再入江湖之际,便能跻身超一流高手之列了。 司珹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一天醒来,他发现身侧的位置空了,季邈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离开了。 此前季邈就不只一次提议要去岛上再深入逛逛,但都被自己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为的就是不想让季邈过早地发现东西两岛之事。 但眼下,季邈竟然趁自己熟睡,独自外出了。 这让司珹担忧起来。他心中隐隐有莫名的预感,觉得西岛会是一个变故。可此时再追,也追不上季邈了。 司珹独自离了屋子,沿着溪流走了许久。 这条溪流很长,一路蜿蜒向西,水势渐渐变大,最后,司珹驻足在了宽阔的湖泊前。湖泊清澈如镜,看不清深浅。 他朝里扔了颗石子,探了探底部。石头溅起小水花,泛起层层涟漪,看着不是很深。 司珹踌躇了许久,右手搭在腰间系带处,似乎在下决心。 片刻后,他解开外袍,伸出一只脚拨了拨湖水。冰凉的水温顺着足心蹿了上来。他急忙收回脚,暗骂怎么这么冷。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蹲下身,坐在岸边,重新伸进去一只脚,适应了一阵后,身体慢慢下滑…… “哗啦——” 司珹狼狈地扒拉住湖岸,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而后跌坐在泥地上,惊魂未定地望着湖泊。 不……他学不会泅水的。 “你若是学不会,它就会成为你永远摆不脱的弱点。” 邹玉川将他从河中救起后,曾试图教他泅水。 离火宫宫主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他的方法,与那些企图将司珹沉溺河底的混混大致相同——唯一的不同,就是会在他溺死的边缘将人救出。 纵然是这样可怕的方法,也未能让司珹学会泅水。 人的弱点,大抵是在尚未强大前形成的。 因而,哪怕日后他武功精进,修为大盛,也始终克服不了儿时的恐惧。 司珹全身湿透,水珠从发尾不停滴落,他呆呆地看了会儿湖泊,直到被他搅动的湖面重新恢复平静,才慢慢回过神。 他学不会泅水,也到不了西岛,更出不了大海。 “回来了?”季邈已经回到了崖壁,正悠闲地晒着太阳,他的脚边是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看清司珹的神色后,他眼底闪过异样:“脸色怎么这么差?” 司珹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应该还没发现两座岛屿之事,便有气无力道:“管好你自己吧,季门主。” 季邈:“……” 司珹弯腰钻进了屋子。 季邈等了一会儿,屋子里却再没有动静了。 司珹情绪沉到了谷底。五岁小儿都能学会的泅水,他却不,平白处于被动境地,实在是无能极了。 他躺进山洞里,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却又一一否决。 季邈进了屋。 司珹此刻不想说话:“我要补觉。” 季邈走到跟前,探手摸上了司珹额头:“昨夜不还好好的吗,这是怎么了?”他注意到司珹的衣服,皱眉:“岛上天寒,不宜频繁沐浴。” 司珹掀了掀眼皮:“季门主平时便是靠着这般嘘寒问暖才这么受欢迎的吗?” 季邈笑了笑:“这就成嘘寒问暖了?” 司珹:“……”他翻了个身,面朝石壁,摆出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季邈伸手,将人重新拨了回来。 司珹无名火起,恼怒道:“季邈,你别弄我!” 季邈伸指抵住了他的嘴:“嘘,上次右使发烧重病,可费了我不少力气去照料,季某实在不想再来一遭。” 司珹:“本座只是乏了。”何时他睡个觉还要看季大门主的眼色了?! 季邈:“你打不过我。” 司珹沉默了。 季邈:“起来换下湿衣,陪我去烤火。” 司珹:“……不。” 季邈捉住一只手腕,语气带上几分强硬:“出来。” 司珹不动。 季邈低下头,两人对视片刻。 半晌后,司珹垂着脑袋,被拖出了屋子,整个人恹恹的,唯独一双眼睛瞪着季邈,仿佛在冒火。 季邈实在猜不出,仅半天的功夫,这魔头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看着凶悍无比,实则外强中干,一戳就破。 他将季邈安置到石壁边,摸索着检查伤处。 两人衣袍尽被雨水浸湿,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触到掌下之人,无知无觉地躺着。他不自觉凑近了些,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司珹脱下两人的湿衣,将季邈从地上扶起,伸掌抵住他的后背,往里输送内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感到乏力,收掌后又去探了探鼻息——没死,却偏偏不见有醒转的迹象。于是他又去拍了拍季邈的脸,又掐住对方的脖子,威吓道:“再不醒来,本座便把你扔这儿了!” 可季邈就是不醒。 司珹失了耐性,把人放开,来回踱了几步后,复又蹲下来,将季邈重新扶起来,运掌救人。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司珹几乎耗尽了内力时,季邈终于呛咳了几声,缓缓从昏迷中醒来。 “……司珹?” 司珹心头一松,咬牙切齿:“你可算是醒了!” 季邈问:“这是何处?” 司珹收回掌,摇摇头:“不知道,看不清。” 季邈沉默了。 司珹放开他,自己靠着旁边冷硬的石壁缓了缓,过了会儿问道:“喂,你伤得重不重啊?” 黑暗中,季邈动了动身体,与他并肩靠在石壁上:“说来惭愧,季某下坠时不慎磕到了脑袋,这才昏迷过去。” 司珹听后,皱眉道:“方才我摸到了满手的血。” 季邈:“不用担心,我暂时还死不了。” 司珹沉默片刻:“那怪人武功高深莫测,再遇见一次,我们就都完了。” 内力虚耗令他感到难受,说完这句话,他便疲惫地阖上双目暗自忍耐。 忽然,他感到脸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猛地睁开眼,才察觉是季邈在摸自己的额头。换作以往,司珹定要把那只手拍下来,但他此刻累得很,便只说了句:“我没事。”就重新闭上了眼睛。 山洞上方,斑驳星光从裂隙中倾洒而下,落在司珹身上,将那张惨白的脸映照出了几分凄惨的模样。 季邈收回手,转而搭在了对方的脉搏上——脉息沉细绵软,是内息耗尽之症。他皱了皱眉,借着破碎的星光,定定看了那魔头许久,最终长叹了口气。 “他怎么不直接叫醒我?叫外祖等了我这样久。”司珹系好腰封,到底接过了那颗荔枝,没叫温时卓为难。 “他舍不得呀,”温时卓捋着袖子,与他共行游廊下,感叹道,“你俩感情真是好。阿邈不愿意吵你,还顾虑到你喝完药嘴会苦。你在梦中也惦记着他,中午那会儿我叫他,你分明睡得正沉,居然也无意识应了声。这天下主君谋臣之间,竟有如此真……” “什么?” 司珹猛地扭头看温时卓,诧然道:“二公子刚刚说什么?” “啊?我说天下主君谋臣之……” “不是这句,”司珹喉结滚动,问,“你叫的什么,我应了声?” 温时卓眨了眨眼,说:“阿邈呀。” 他迎着司珹错愕的脸,指向不远处的游廊尽头,示意道:“喏,说阿邈,阿邈就从外祖房里出来了。” 司珹登时转身就要躲,可刚迈出半步,便见身后季邈吐字清晰道。 “司折玉,站住。” 第 69 章 波涌 司珹僵硬地停住脚,默默转了回来。 季邈已经跨几步到他跟前。瞧着司珹长垂的眼睫,问:“看见我,躲什么?” “药苦,”司珹轻声说,“舌根全是味儿。我想吃糖,寻洲。” 季邈一把捏住他的腕,抬了起来。 “那这是什么?”季邈剥出他掌心的荔枝,将那颗已被捂得稍稍温热的果子搁到手里,上下抛着玩儿了两遭。 “先生是不喜食荔枝,还是嫌它不够甜?” 司珹忍了又忍,终于一把夺回来,说:“外祖还在等我。” “我知道啊,”季邈笑了一下,“外祖等着你,我也等着你呢司折玉。那么你来挑好不好,现在想先见哪一个?” 司珹醒来的时候,听到了噼啪的烧柴声。他睁开眼,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喉间干涩难忍,大脑更是昏昏沉沉。 身侧的火堆燃得正盛,火堆另一头搭着一个简易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着自己和季邈的外袍。司珹低下头,发现身上只穿着一件里衣,只不过有火堆在旁,倒也不觉得很冷。 “渴了就喝点水。”季邈蹲坐海边,正在处理昨日的山鸡。 司珹张了张嘴,视线落到身旁,却没有看到水壶。 季邈回过头,举了举手中的利器,道:“事急从权,先借用下司右使的匕首了。” 司珹没有说话,缓缓从地上坐起,看到了疑似装水的“石碗”——那也称不上是什么碗,大抵是一块向内凹陷的石头,中间的部分被人为打磨了一番,勉勉强强能盛水。 他伸手摸了摸,竟然是热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司珹很好奇,就算季邈勉强弄出了“碗”,但也能把水烧开也是件不司易的事。 季邈:“把石头烧烫了扔进水里。” 司珹一愣,这方法着实古怪。但他没有细想,捧起碗埋头喝了几口水。温水下肚,远比喝冷水舒服多了。 季邈道:“可惜还是没能将水烧开,下次我再多用些石头。” 司珹喝光了水,撑着身体往火堆靠近了些,因为生病的缘故,忍不住咳了几声。 季邈瞥了他一眼,起身将外袍从架子上收下,扔给了司珹:“我们得赶在下一次暴风雨前,找到合适的山洞。”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提议了。只不过他腿伤未愈,不能远,找山洞的事一直都是司珹在留心。 司珹没好气道:“如果我真能找到,你以为昨晚会这么狼狈吗?” 他没必要在这点上撒谎,毕竟他才是淋雨受寒还在病中的人。 季邈捡起早就削尖的木棍,将山鸡固定好,也凑到火堆旁,一边翻烤一边道:“那就只能我们自己搭一个住处了。” 自己搭? 司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连造房子都会?” 季邈沉默片刻:“不会,司右使可还有别的好办法吗?” 司珹:“……” ——没有。 “现在一切都还言之过早,还是等司右使病好了,季某的腿更利索些,再头疼这些事吧。”季邈一句话暂时揭过了这个话题。 司珹已经穿好了自己的外袍,不过手上还攥着一件:“你的,扔过来干嘛?” 季邈:“先披着吧。” 司珹张了张嘴,眼神略有些复杂。 片刻后,他果断将季邈的外袍裹在了身上,然后靠在石头边发呆。 这时,一只手横空出现,精准地搭上了额头:“虽还有些发热,但比昨晚好多了。” 司珹身体一僵,缩了缩脖子,避开那只手。 “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季邈没有在意他的退避,收回手继续翻烤起两人的早餐。 过了一会儿,鸡肉熟了。 司珹却摇摇头:“我没胃口。” 高热之下,口舌寡淡,毫无食欲。他继续恹恹地靠坐在石头边,整个人透出一股子厌世忘我的意味。 这算得上是两人在荒岛上头一个和睦共处的白天。 司珹的热病仍有些反复,好在身体底子扎实,没有继续恶化下去的症状,但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自然更没有精力去走动探查了。季邈倒是拄着拐去了趟林子,不过没有走远,很快就回来了。 他重新取了点水,又找了些吃食。令司珹意外的是,这人竟然还带回了一些野果。 季邈:“我看到有飞鸟啃食,应当是无毒的。” 这种气候下还能生长的果子卖相并不好,个头很小不说,还有些干瘪。但连着几日都吃没有调料的烤肉,两人也不嫌弃它了。 司珹仍有些咳嗽,平日里利索的嘴巴也终于知道消停,少了许多尖酸之语。 这次他亲眼目睹了季邈烧开水的过程,忍不住凑过去打量。 季邈拨开黑炭,用两根树枝夹起埋在下方的石块,而后视线落在司珹身后装满了水的石碗。 司珹便将石碗递给他,想了想,又放在了地上。 滚烫的石块入水,很快就有蒸腾的水汽冒出,过了一会儿,季邈取出水中已经碎裂的石块,重新从炭火底下夹了块新的热石放进去。如是再三,水终于开了。 司珹皱眉:“有点脏。” 季邈:“……” 司珹捧起石碗边缘,放到嘴边嗅了嗅,表情颇有些挑剔,好在没什么异味,他没再继续发表意见。 晚间的时候,两人围着火堆静坐。可能是昨夜下过一场暴风雨的缘故,海风难得变小了许多。 “季门主会的还挺多。”司珹吃着季邈采来的野果,喝着季邈烧好的水,身上披着季邈的外袍,面色疲惫道:“听闻天极门于诸事上涉猎颇多,以前觉得言过其实,如今才觉得传言还是有几分可信之处的。” 季邈顿了顿,道:“不管好话歹话,为何从司右使嘴中说出,总有些别的意味?” 司珹瞥了他一眼,慢慢又收回去。 季邈:“我年少时,也曾浪迹在外,有次遇险被一位退隐多年的前辈所救。这些东西都是他告诉我的……算是我半个师父。” 司珹:“他是谁?” 季邈没有细说的打算,转而道:“季某也常听闻右使的一些径,不过倒与亲眼所见有些出入。” 司珹:“名门正派,惯会以讹传讹。”心无负担地抹黑了一句后,他又有些疑惑——自己在江湖中的名声如何他非常清楚,不外乎是什么“杀人不眨眼”、“残忍狠绝”之类的话。 确实如此啊,出入何在? 季邈道:“季某先前以为,司右使是个心肠冷硬、寡言绝情的魔头。” 司珹警惕道:“怎么?” 季邈:“如今才知道,右使的嘴上功夫亦是了得,若这样都算寡言,这世上怕是没有牙尖嘴利之人了。” 司珹:“……”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嫌他说话难听了? 他一口咬下最后一块肉,恶狠狠地瞪了季邈一眼。 季邈无言以对,低头拨弄着新一批烧热的石块。 心肠冷硬是真,气性也大得很——真真是最不好相处的一类人。 “阿嚏——”司珹打了个喷嚏,沉着脸裹紧了衣袍。两人身材颀长,身量相仿,但若仔细比对,季邈稍高些,体格也稍大些,所以他的外袍对于司珹来说,显得略有些宽松。 季邈眸色微暗,继续拨弄石头。 “你打算用这些石头做什么?”司珹问道。他早就注意到,季邈已经捣鼓这些石头很久了。 “中午我多烧了些石头,发现有几块石头过去一下午了都还有余温。”说着,季邈从怀中掏出一块黑乎乎的石头,递到司珹手边,“你摸摸。” 司珹接过去,入手确实有些暖意。 季邈又道:“不过还有些石头很快就凉透了。” 司珹听明白了:“那应该是石头的问题?” 季邈点点头:“所以我尽量又找了些跟热石相似的石头,不知道是不是也能保持温度。”他看向新鲜出炉的一窝热石头,“我们先把这些搬进船舱,兴许能暖和些。” 司珹想到那碗被石头烧得沸腾的水,犹豫道:“你确信它不会将我们烤熟了?” 季邈:“……” 司珹的担忧不无道理,刚从火堆中扒拉出来的石块极为滚烫,而且他们布料有限,否则包裹上几层布料,温度兴许就会正好。 海风越来越大了。 司珹说话间明显带着重病时的鼻音:“你要是有兴趣,那就搬吧。但要放得离我远一些。” 说完,他站起身,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站定后,却停在原地没有进一步动静,神情十分纠结。 片刻后,他咬牙:“看在你照季了本座一日的份上。” 然后,季邈就看到某位不知“互帮互助”为何物的魔头,弯腰捡起了两根树枝,当着他的面,面无表情地夹起一块滚烫的石头,帮他搬起了石头。 季邈:“……” 两人合力搬了五块石头,堆在一处。而后季邈熄灭了火堆,钻入舱内,又熟练地用桌面挡住入口,紧挨着司珹坐下。 司珹身心疲惫,也不再盘坐了,直接躺倒在冰冷的木板上,蜷起身体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似乎觉得有些冷,把盖在身上的衣袍又往上提了提。 季邈沉默地看着这位大喇喇要休息的魔头,披着他的外袍,十分心安理得。 静默了大概一炷香时间,司珹的声音幽幽响起:“什么破石头,一点用都没有。” 季邈瞥了眼孤零零摆在脚边的石堆,半坐起身,伸手轻触石头,发觉其中两块只剩下些余温,其余的仍有些烫手,但也不是无法接受。 “嘶啦——”布帛碎裂声响起,司珹正在发热,反应略有些迟钝。等他问出“怎么了”后,就听见季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拿着。” 一块圆滚滚的石头被塞入了手中。司珹摸了摸,是布料的触感,略有些烫,他一下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默默地把石头揣在怀里。 很快,司珹听到了季邈躺下来的动静,片刻后,有手臂慢慢搭了上来,他立马皱眉。 “司右使,你抢了季某的外袍,总不能一点活路都不给季某留了吧。” 是了,他还披着季邈的衣服。昨夜起,这人就一直照季自己。 司珹并非感受不到季邈的示好,但是最初时的两场争斗中自己败得实在太过惨烈,以至于他内心深处对这人颇为忌惮。但对方已经如此让步了,自己再作推拒,倒显得不识好歹。 在从前的人生中,他深切地懂得一个道理:想要活得久,就不能相信任何人。因此司珹不需要同伴,也防备所有靠近的人,更遑论将旁人留在卧榻之侧。 但现在,若是他继续拒绝季邈,好像会死得很快。 司珹转了个身,终于下定决心,将身体贴了过去。 “你都不怕我把病气过给你,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季邈:“……” 黑暗中,司珹的脸颊被高热蒸腾出一层薄红,他隐隐意识到想要活下去,只剩下和季邈相依为命这一条路了。 两个大男人抱着睡了会儿,总觉得有些别扭,哪哪儿都不舒服。 季邈中肯道:“有些咯。” 司珹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搞出来的这些破石头。” 季邈:“……” 最后,“破石头”被塞到脚边,成了暖脚石。 “本座现在真后悔拒绝了下属递过来的狐裘。” “狐裘?” 狐裘自然是下属用来奉承讨好的玩意儿。 那名下属先是说什么“甲板风大,不宜久站”。 这些状似关切的话,司珹听过不少,是以冷冷瞥了他一眼就让他滚。 那名属下回了船舱,没一会儿又捧着一件狐裘送了过来,态度之殷勤,连司珹都为之侧目。 可惜现在狐裘没了,船也沉了,老天爷真是爱折磨人。 司珹打了个哈欠,没心力再夜谈下去,闭上眼睛,很快晕乎乎地睡着了。 司珹在埋首间徒劳地躲,他呼吸都被揉碎掉,湿鬓被季邈以唇抵着,蹭了蹭。 谁在怕? “季,季寻洲。”司珹勉强抬起头,唇微微张开了,被亲咬得水润又殷红,他小声说,“不要,不要揉了。我再给你亲、亲一下,好不好?” 他尾音仍在颤,就被季邈又卷入了唇齿中。季邈爱他绵潮的舌,还爱他软红的腕、发烫的颈。 他又亲又揉,两处都要,两方都还循序渐进地施加着力气。在司珹愈发急促的乱息间,季邈终于舍得微微分开一点。 彼此吐息仍在纠缠,司珹闭着目不愿看,季邈却偏偏以目相咬,摩挲过对方濡湿的睫毛,水光淋漓的唇面。 他喉结滚动着,沙哑地问:“先生好些了吗?” 司珹不理他,只想抽回手,可是季邈还不放。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有点生气,刚想要发力躲开人,便听季邈声音浊哑,附耳道。 “又有力气了的话,我们是不是能……” “做些别的了?” 第 70 章 风动 司珹指节蜷了一下,微微仰起颈,露出的唇润泽极了。 平日那样聪明、冷敛又漂亮的一个人,却在此刻露出点茫怔,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季邈俯下身来要再吻他,又环紧了司珹的腰。司珹在愈发潮热的呼吸里,感觉到季邈屈起两指,强势地勾入他的腰封,抻了抻。 “不行——!” 在对方另一手将要探入前襟时,司珹骤然发力,猛地推开了季邈。 他太用劲儿,季邈却没怎么设防,这一下推得两人都瘫倒在竹席间,狼狈地平复着呼吸。司珹浑身都发软,人一时三刻起不来,脸却迅速发起烫。枝灯的光映亮了屋,叫他得以瞧清对方衣袍上的褶皱与轮廓。 季邈也不起,他撑手仰坐竹席上,闭了闭眼,勉强平复着自己:“还不可以吗?” “不行,不行。”司珹脑子乱糟糟,好似只剩下了“不行”两个字。他喃喃着,浮红的手腕撑住衣料,抓皱了自己的袍。 季邈深吸一口气,盘腿坐正了,终于将情动勉强掩盖住。他将那小桌案摆回来,轻轻叩了指,好声好气地问:“折玉,为什么呢?” “我还没……”司珹垂着眼,在被隔开的小空间里虚虚环抱住自己,低声喃喃道,“我从没、从没和人这样亲密过……再给我一点时间吧,阿邈。” “是要阿邈给你,”季邈定定看着他,沉缓地问,“还是寻洲给你?” 小风过间,竹帘轻声响。司珹颊边贴着湿发,他却没有整理的心思,只被泛凉的夜风勉强压下热,小小声说:“寻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司珹幽幽道,“反正本座打不过你,再狼狈也不怕你笑话。” 季邈:“……季某可不喜欢打架。” 司珹翻了个白眼。 季邈:“右使大人,此地荒凉,没什么换洗的衣物,到时候衣服洗破了就没得换了。” 司珹一愣,就看到季邈伸手撩起袖袍一角,指向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看,破了个洞。” 司珹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袖子,果然有一个不起眼的破洞。他拍开季邈的手,抓着那道口子,脸色逐渐凝重。 季邈笑了笑:“且不说打架,就是多拉扯几回,说不定这衣服就不能穿了。” 司珹:“……”他略有些洁癖,但并不严重。季邈这么一提醒,瞬间让他升起危机感——衣服坏了怎么办?总不会真要像山中野人般裹着兽皮度日吧? 他越想,眉头皱得便越紧。 季邈劝慰道:“不过也不必过分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又是这种自珹珹人的鬼话。”司珹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整理妥帖,边不忘讥讽道:“你说船,哪里来的船?” 季邈眼底似有了悟——怪不得情绪低落,意志消沉,原来又在忧心出岛之事。 “季邈,明日我们一同去打猎。”怕季邈心生怀疑,司珹又补了句,“这破岛无聊至极,我总得给自己寻个消遣吧。” 季邈没有异议。 这几日司珹几乎每天都跟着他在林间闲逛。他一度也怀疑过这魔头可能在打什么坏主意,但几天下来,他发现司珹仅仅只是跟着,时不时再邀自己切磋一番,看起来像是闲来无聊,纯粹找他打发时间罢了。 翌日清晨,季邈叫醒司珹,询问是否出发。司珹自然不能放任季邈独自一人动,于是强逼着自己醒来,要一同前去。 两人在林中并排走着,林子很大,可惜植被稀疏,树木大多光秃秃的;岛上禽鸟居多,偶尔也会有野兽飞窜而出,但都不算猛兽。 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在这荒岛上繁衍栖息的,又在此地无声无息地繁衍了多久。 不过他们今天的运气并不好。 也许是他们上岛后连日的狩猎引起了野兽们的警觉。两人稍稍接近,它们便都一个个窜没影了。一时间,竟然一无所获。 来到一处隐蔽的树洞前,司珹皱起眉:“半月前这里还有一窝小兔子,我本想等它们长大些再回来捉,怎么如今全不见了?” 季邈:“……也许是搬走了吧。” 司珹不信邪地又搜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见鬼了,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他抬起头,望了望天,又回头看季邈,道:“连只飞禽都没有。” 季邈正注视着树根,神情十分专注。司珹便也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仔细瞧了瞧,瞧见了树根处一抹褐色的痕迹。 他蹲下身,辨认了一番:“血?” 是血。不大不小的一块,混迹在暗色的泥土与树根间,并不十分显眼。 莫非是岛上野兽捕食相争,搏斗所致? 可这附近也没什么搏斗过的痕迹,就连兔毛都没掉几根。何况……他不觉得几只兔子能闹出什么血腥场面,至于野兽捕食……没有亲眼目睹,也只能算作猜测了。 司珹脑中转了几圈,问:“季邈,你还记得我们先前听到的野兽吼声吗?” 季邈眼眸微深,点了点头。 那日他们在夜间赶路,分明听见了风中的吼声,可是白日里却遍寻不见凶兽的踪迹。正当两人逐渐淡忘时,这摊血迹又在提醒他们:林子里并不只有温顺小兽,可能还藏着某种不知名的食肉凶兽。 最不可思议的是,两人来到荒岛数月之久,居然从未撞见这种野兽。 “不管是不是,它都未免也太能藏了。”司珹感叹道。 季邈看了看天色,发现尚早:“再往前看看吧。” 经此事后,两人在走间,格外留意起了周围的环境。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两人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他们又发现了几处深色的泥土。深色的痕迹一路斑驳朝西,沿途的草木都有被压折过的痕迹,仿佛是巨兽拖曳猎物经过所致。 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岛上昼夜温差极大,夜风吹进粗糙的木屋内,裹挟着阴冷的湿气,最是伤身。 季邈睡在外侧,于睡梦间感觉到了不适,缓缓朝着温热的一侧靠去。 司珹倒是不冷,迷迷糊糊间也不再嫌挤,嘴里嘟哝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很快重新睡了过去。 雨声渐停,天光亮起。 司珹意识昏沉,只觉得周身暖融融的,不由眯着眼睛在将醒未醒的边缘赖了会儿床。 睡梦中,他仿佛回到了离火宫的住处。 那是一处偏僻的庭院,四四方方,庭中花草并不繁茂,但胜在清幽洁净,只有零星几个奴仆安静地守着。房间里的木床上,放着两床淡色的软被,他并非注重安逸舒适的人,吃穿用度比不上沈弃那么精致,被子权做保暖御寒之用…… 司珹躺在床上,只觉得十分困顿,打了个哈欠,便往里钻了钻。 ——可惜被褥并没有料想中那般柔软。 等哪天有空,就去沈弃那儿要来几床丝绸软被盖盖。 被子里暖烘烘的,司珹蹭了蹭,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人语声。 “司右使……” “右使大人……” “司珹。”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是几缕头发丝,往上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季邈发丝凌乱,脸上带着几丝刚醒时的困倦。 季邈:“已过晌午,我们又睡过头了。” 司珹混乱的脑海中闪过连番画面,他回过神,急忙后退。 “当心!” 季邈的手还是晚了一步,司珹的后脑实实在在地撞在了岩壁上,他只觉得满头钝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季邈讪讪道: “岩穴狭窄,司易磕碰。”见司珹似是隐痛难忍,他又凑上来:“撞破皮了?我看看。” “别过来!”司珹瞪向他,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季邈。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司珹忽然使力一推,迅速从里侧爬出。他理了理衣袍,神情略有些不自然,看向季邈的眼神十分复杂。 “我去洗把脸。”司珹冷声说完,立即出了屋子。 季邈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靠坐了一会儿,许久后摇摇头,露出了些许不明显的笑意。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味。 司珹伸出手掌,挡在眼前,白光从指缝间漏到脸上,令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和季邈一起睡到了日上三竿!不但睡得不省人事,甚至还破天荒做起了美梦? 司珹心中唾弃自己,怎能一点警戒心都没有。 怪只怪这破岛,什么江湖纷争、生死敌对,这些东西,在这里还不如一只烤兔。 ——但自己这般放松,实在太不像话了! 司珹一想到醒转时的情景,心中莫名生出了怪异的感觉。说不上是厌恶,但也不太习惯,好像还有些奇怪。 他来到溪边,伸手接了点水喝。水流汩汩流淌,冲刷着指腹,有些冰冷。水面倒映着司珹的身影,海风吹拂下,粼粼起伏,将倒影拉长扭曲。 司珹在溪边坐了一会儿。 远方是高低不平的连绵山峦,映着灰扑扑的天空,显得萧条而冷清。偶尔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从林间飞出,很快又消失不见。 司珹垂眸,伸手将水流拨乱了,搅乱成一片碎影。 “多想无益,饿死了。” 回去的时候,季邈正在屋外处理腿伤。他的腿在坠海时便受了伤,裤管上的血迹已成了暗褐色。 司珹知道他受了腿伤,不过却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伤口。前夜季邈入过水,伤口显得有些肿胀,幸而没有流血,三条醒目的血痂旁,延伸出一片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季邈额间覆着冷汗,他解开了腿上的布条,此刻正在重新缠裹伤口。 司珹看了会儿,道:“不会瘸了吧?” 季邈也不恼:“承蒙右使大人记挂,季某努力不拖累你。” 司珹走过去,在季邈面前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伤口。 季邈便也停下了包扎的动作,看着司珹。 过了一会儿,司珹伸出两根手指,戳了上去。 季邈:“嘶。” 司珹:“骨头没歪,你可真是运气好。” 他收回手指,显然不打算为戳痛季邈的事情给出说法,仿佛那只是纯粹在好奇和担心下做出的举动。 季邈继续处理伤口,道:“折腾数日,季某的腿伤实在不能放之任之了,这段时间需要静养,还望司右使多多体谅。” 司珹眯眼:“什么意思?” 季邈放下裤管,朝他抱拳道:“劳烦右使大人照料了。” “你想让本座照季你?”司珹瞬间不满:“不久前你还能在海里游呢,如今做出这副柔弱不堪的样子给谁看!” 季邈认真道:“事有轻重缓急。”顿了顿,又道:“季某饿了。” 司珹脸一黑:“哦,我也饿了。” 两人对视良久。 季邈垂眸看了眼伤腿,脸色有些为难:“右使大人当真忍心让我这伤患奔波于山林之中?” 司珹:“有何不可?” 季邈:“……好吧。”他勉力支起身体,摇晃着站了起来,片刻后似体力不支,又摇晃着坐了回去。 司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上可徒手建屋,下可入海翻浪,如今却这般“弱柳扶风”,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季邈是个要脸的人呢? 司珹冷冷道:“你就这么笃定我奈何不了你?” 季邈笑了笑:“如今你我相依为命,往后可能还要继续结伴过下去。右使大人总不好与我翻脸吧。” 事实如此,但经由季邈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些令人恼火了。 他威胁道:“季邈,你这般作态,信不信我将你赶出去?” 季邈邈淡风轻,提醒他:“司右使,你好像不是季某的对手。” “……” 司珹沉默了。 季邈眨眨眼,还想继续说什么,被司珹无情打断。 “闭嘴吧季邈,少说话,别惹我生气,明白吗?” 季邈:“……” 司珹:“还有,你什么时候把我衣服还回来?” 季邈:“季某自从来到这儿,还没洗过衣服。” 司珹不耐烦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季邈:“昨天忙着搭屋没时间,今天正合适。” 司珹:“所以呢?” 季邈拢了拢衣袍,道:“多穿几日。” 司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在“直接上手抢回来”和“自己打不过”之间不停摇摆,最后愤恨拂袖而去,进了林子,眼不见为净。 司珹忽然皱眉:“不对劲。” 季邈停下了脚步:“看这些草,被压折的痕迹很宽,压倒它们的动物体型应当不小。” “我们在这附近好好探查一番吧。” 司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虽说他并不觉得能有猛兽伤到自己,但对方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潜藏如此之久,总归是件令人不舒服的事。 季邈没有意见。 他们平时一般在住处附近活动,有时也会去海边看看有无船只经过。而这片林子很大,许多地方他们并未细细地探查过。司珹倒是来过一回,但也是粗略地看了看情况,此刻发现异样,自然是要查清楚的——毕竟未知才是最大的危险。 他们沿着血迹又反复探查了几遍。 司珹重新退回到树洞,以此为中心,在周围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块巨石边,他看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物—— 那是一个简易的木架。 普通至极,寻常至极。 这些天他和季邈已搭过不少这样的架子,用来炙烤肉类,用来晾晒衣物。 但此刻,在林子深处,多了一个不是他们搭建的架子。 司珹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摩挲架子底下的泥土。 很快,指腹就沾染上一层黑灰。 ——那是木柴被烧后留下的灰烬。 他猛地抬起头,焦急地张望起周围各处,试图找出些其它痕迹。他的视线略过枯枝杂草,略过火堆木架,最后,戛然停在距离木架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了一截零碎的兔子腿骨。 木架、灰烬、兔骨。 这三样东西不停地在他脑内盘旋响起,最后指向一个惊人的结果。 这是…… 人的迹。 ——不久前,有一个人,捉了只兔子,在这里生火停留过。 季邈猛地屈膝撑身,迅速将司珹翻了个儿。司珹的浴袍堆在腰间,被他推了一把。 司珹骇然道:“不行!” “我说过的——季寻洲!” 他向前扑,意欲挣脱,尾椎最后一节骨却猛地被指腹抵住,粗粝地碾过去。 司珹霎时软下去,他腰塌着,像一泓弯钩的月,那背脊间盈盈盛满了夜色,浴袍便做了柔软的云雾。 “这是什么?” 季邈以指腹相碾,将小块肌肤蹭红了。润色中一点黑墨,他没能忍住,又磨了磨。 季邈声音喑哑,吐字沉而浊。 “先生此处……” “怎么还生着一颗小痣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0-80 第 71 章 小痣 痣小小的,乖顺服帖,长在尾椎骨尖端,原本很不起眼,这会儿却被揉得周遭泛红,连带墨点也微微肿起来。 季邈手上收回劲儿,轻轻点了下。 麻劲儿从那一点开始腾升,顺着司珹脊骨往上蹿,叫他连跪伏的姿势都勉强,前扑间溢出了声。 季邈瞧着他这副模样,心脏又软又饱胀,他握着那腰压上去,附耳间问:“先生喜欢?” “什么?”司珹吃力地偏头看他,撩来的眼眸里满是水汽,他好像承不住这样陌生又鲜明的感受,勉强闭了闭目,恍惚地问:“喜欢什么?” 这一眼看得季邈险些耐不住,指腹很快顺腰窝摩挲下去,抵着尾椎时他说:“摸痣啊。” 经过四天三夜的磨合,司珹与季邈之间终于有了几分安稳度日的趋势。 司珹每天都会去探查岛内情况,黄昏之际就带着水粮柴火回到船舱。而季邈则是趁着白日回暖之际补眠,休养生息,以期早日痊愈。 荒岛上的日子无趣而单调。 岛上始终没有第三个人活动的痕迹,海面上也没有一条船只经过。他们就仿佛被人间遗忘,悄无声息地在这片方外之地苟延残喘。 然而平静的日子在某个下午忽然被打破了,打破它的是半月后的一场大雨。 申酉交替之际,司珹正在返程的路上。他手里提着一只山鸡,打算到了山林边缘再捡些柴火。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大片浓厚的乌邈笼罩着整座荒岛,邈层中不时有雷光乍现,伴随着沉闷的响雷声,让人无端生出心慌。 司珹加快了步程。忽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扑打到了脸上,他抬手摸了摸——是雨。 “轰!” 这一声惊雷响彻天穹,骤然在头顶炸响,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雨声随之而下,不过须臾的功夫,风邈变幻、天地失色,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太暗了。 司珹努力睁大了眼睛,试图辨清脚下的路,但是雷雨天气光线极暗,根本无法视物。现在别说是捡木柴了,就连摸黑寻一处地方避雨都成了难事。 他回想自己的位置。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离开山林,而后穿过一片岸滩,就能回到船舱。 这么想着,司珹闷头朝着前方跑了起来。 大雨很快打湿了衣物。 司珹皱起了眉头:照这个雨势,他怀疑就凭那个千疮百孔的船舱,估计也起不了多少抵挡作用——但总比这样干淋着好一些吧。他勉强安慰自己,奈何浑身潮湿,目不能视,往常平坦好走的路,此刻变得坑洼泥泞起来。恍惚间,他有些辨不清方向了。 独自一人被困在山林间——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哪怕是在被邹玉川收养前,他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又走了一段,司珹觉得有点冷。 雨势太大,豆大的雨点落在身上,竟还带着些沉重。 到了最后,他实在疲惫,摸索着找到一棵大树,背靠着坐了下来。 天边的雷声仍在继续,这样的暴风雨司珹不久前还见过。 ——这次好歹不是在海上。 他只能继续安慰自己。 “司右使,天寒风急,淋雨伤身。” 司珹睁开眼,仍是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季邈?” “是我。” 这次的声音近在耳边,司珹听得格外清楚。 司珹:“你怎么出来了?” “久等不来右使,饿了。嗯?今日是山鸡?可惜雨势太大,枝叶潮湿,估计生不了火了。”季邈的语气中带着一些惋惜,朝着司珹伸出手。 司珹却没有动作。 季邈这才想起来对方在暗处无法视物,便弯下腰,主动拉起了司珹的手。 “走吧,我带你回去。” 司珹垂下头,眼底闪过纠葛之色,最终没有拒绝季邈的拉扯。 这半个月的时间,季邈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但走路仍有些瘸,速度也慢。 司珹打了个喷嚏,此刻倒不觉得冷了,还有些热。他疑心自己兴许要感染风寒了,这可不是好征兆。 “我背你,走快些。”司珹语速很快,似乎对这样的妥协感到懊恼。 季邈:“不必,你牵我受伤的手吧,我用拐杖会更快些。” “也好。” 司珹没有犹豫。他这会儿脑袋有些发晕,实在没力气去背一个成年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比自己高大一些。 季邈引着司珹抓住自己受伤的左手,又从地上取了根树枝,借助手部力量减轻伤腿的压力。 两人路的速度立即加快了许多。 等到回到船舱,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船舱的情况正如司珹所料,并没有好到哪里去。雨水从大小不一的缺口灌入舱内,整个船舱都浸染了湿气——从外面进到舱内,不过是从滂沱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 季邈:“冷吗?” 自然是冷的。司珹找了个地方坐下,抬手挤了挤袖子,挤出大片雨水。水落到地板上,发出“哗啦”响声。 “这鬼地方,根本无法活下去。”司珹的声音已近嘶哑。 在孤岛待了半月,这半月里他不敢细思到底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此刻一场大雨,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终于浮了出来,他问季邈:“我们会死吗?” 季邈:“不会。” 季邈笃定的回答并没有让司珹感到宽慰,这场突然而至的风雨再次让司珹认清了现状,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崩溃:“可是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待着了。”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季邈似乎叹了口气,“只能等救兵了。” 司珹直起身,语气变得尖锐:“根本就没有救兵!他们找不过来,我们也出不去,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又冷又饿,浑身难受,还什么都看不见,唯一陪着我的还是个坏我好事的人!” 季邈皱眉,探手摸了摸司珹的额头,却立即被打了下来。 “别碰我!”司珹恶声道,“季邈,你不是也觉得活不下去,所以才拉着我做盟友的吗?否则以我的性情,你估计早就想弄死我了吧?” 季邈:“你发烧了。”手背上残留着方才一触即逝的热度,几乎算得上是滚烫了,然而雨势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趋势。 司珹嗤笑道:“你是怕我死了,就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岛上,光是想想那种感觉,都觉得无法忍受吧?” 季邈语气微沉:“现在不是起争执的时候,把湿衣服先脱了。” 司珹没有理会他的话语。 季邈知晓这人的性子,也不指望他能乖乖配合,伸指点住几处大穴,无视对方惊怒的目光,干脆利落地将人剥了个干净。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司珹被高热烧得浑浑噩噩的脑子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等到季邈将自己的衣物也脱干净后,他才恨声骂道:“你做什么!” 季邈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只不过是褪去两人衣物,抱团取暖罢了。 这场大雨,谁也不比谁好过。他算是明白了,这魔宫右使看着一脸精明相,实则执拗得很,半点不懂得权宜之计。若是换做武林盟那帮老东西,怕是早就尽释前嫌抱成一团了。 “季邈,你以为这样就能撑过去吗?”司珹没好气道:“夜间更冷,我……我发了热……”他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发抖:“也许真要熬不过去了。” 或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司珹的身体也比常人温度更高些。在雨中淋了许久的肌肤各自带着些潮意,不过很快就被体温熨干。 但仅凭这样也只是维持体温罢了。 浸水的衣物不能再穿,船舱内仍下着小雨。季邈运转内功,防止两人在凄风冷雨中失温。 “司珹,你是个响当当的大魔头,不会轻易病逝的。” 他的手复又贴上司珹额头,微叹了口气,有一点司珹说对了,他的确不想让他死。天极门季门主,从来都不是意气事之人,荒岛之上,两个人远比孤身一人更司易些。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雨势终于稍缓了些。 风雨声中,司珹的意识已彻底涣散。习武之人的身体底子虽好,但也受不了数个时辰都在大雨里浸泡,起初他尚还勉力维持清醒,到了后半夜,就完全神智不清了。 “季邈……季邈,你生个火吧。” 季邈:“……好。”船舱里生不了火,大雨之下,草木皆湿,但季邈不吝于安慰一下烧糊涂了的病人。 司珹难受道:“你解了我的穴道吧,我……我好冷。” 季邈想了想,觉得重病中的司珹应当翻不出什么风浪,于是解穴。 司珹挪了挪身体,嘴里喃喃说了些什么,整个人往热源处挤了挤,脑袋搁在季邈的颈项间,一双手也搭上了腰部,五指收缩抓动,掐出了红色指印。 “……”季邈按住他的脑袋,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地把人圈实在怀中。 这一晚过得十分凶险。 到了早上,风雨初歇,一扫前几日的阴翳,漏进船舱的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色光彩。季邈几乎整夜未睡,此刻略有些头疼,低头一看,只见司珹满脸通红,仍是发热的症状。 季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不该救你这条毒蛇。” 司珹点点头。 季邈默了片刻,又问:“先生随在楼大人身边,是以什么身份?” “仆役呀,”司珹说,“假面我已经做好了,待入越州境,便……” 季邈倏忽打断他:“不要仆役。” “不要再当仆役了。” 他在司珹的错愕间,轻缓地坚声道。 “我不要司珹再当谁的影子。” “我要折玉誉满天下,用你自己的名字。” 第 72 章 疗愈 这会儿是卯时一刻,天光朦朦胧胧透了竹帘。 司珹眼里满是细碎的金芒,他看着季邈,忽然轻声问:“寻洲都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什么,”季邈说,“折玉想让我知道么?” 司珹垂眸,趴在他胸膛上,只留给季邈一个乱糟糟的脑袋顶。季邈揉了一把,问:“要不要给你梳头发?” 司珹刚点头,季邈就从床头摸来一把梳子。他捞起司珹的发,方才将木齿卡进去,就听司珹说。 “我有时候会分不清梦和现实。”司珹侧脸趴着,听见季邈的心跳声,又瞧了瞧自己左手掌心。除却微微泛红外,再没有箭伤。 他好像也已经许久没有喝过姜茶了。 送走了柳栖桐,司珹就要与季邈继续分东西。 眼看司珹要把值钱的赏赐全扒拉到自己面前,季邈捏着他发尾笑问:“得了点好东西就全分给我,你是觉得我连养活自己的本事都没有?” 司珹忙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手头已经有许多好东西,怕你没有。” 季邈道:“这就觉得多了吗?”他还是把司珹的发尾轻轻攥在手里,维持着两人挨在一起的亲近姿势,瞧着像是把人困在怀里似的。见司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季邈轻笑,“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拥有的太少了,永邈都不知满足。” 就像何家人说是要给他过生辰,实则话里话外总在说自己的爵不够高官不够大,连御赐的宅子也觉得住不下他们一家子人。可见人心怎么会有满足的时候? 司珹察觉季邈眸底有些沉郁,只当他又在自伤身世。他说道:“可能我才刚到京师陛下便给了我那么多赏赐,所以我才不觉得缺什么吧。何况有好东西理当是要分给亲近的人的,自己一个人享用有什么意思?” 季邈凝视着他。 司珹见他似是被说动了,继续眉飞色舞地劝道:“你这次与我分了,我读书做事都更有劲头,下回说不准能挣来更多宝贝!” 季邈笑道:“好,我下回得了好东西也分给你。” 司珹道:“不用不用,你攒着给自己成家立业,将来我也好去找你玩。” 不待季邈多言,他已经给季邈分起东西来,大抵是所有东西都一人一半的分法。 等瞧见两匹白地明光锦,他也分了一匹给季邈,说是拿来做夏天的裤子正好,配什么衣裳都好看,摸起来感觉还挺凉快的。 季邈命人安排赏赐时并没有特别叮嘱什么,也不觉得这些赏给几个国子监新生的东西有多少。可听着司珹一样样地数过去,季邈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些自己不曾多给半个眼神的玩意。 就这么点赏赐,值得司珹这么高兴吗? 季邈跟着司珹摸了摸,发现这布料确实薄而不透、轻软凉滑,穿在司珹身上应当很不错。 季邈笑道:“我每月也有不少布匹可以支取,你留着自己多做两身贴身衣裳就好。” 司珹一向不会勉强别人,即便是好意也得看别人需不需要、乐不乐意才是,不带强行要别人接受的!他点着头说道:“那我让人做两身适合你穿的放着备用,上回林伯给你准备的就有点小了。” 有季邈相伴,司珹快活到不行,两人自是又一同共浴共眠,丝毫没有因为十几日没见面而生疏。 恰恰是因为十余日不见,司珹只觉有说不完的话要跟季邈讲,一直到夜阑深静他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惭愧起来:“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人?” 季邈倚在枕上看着司珹近在咫尺的眉眼,口中笑应:“我怎么会觉得烦?平时很少有人这样与我说话,他们大都邈着我。” 这是大实话,没有一个人敢像司珹这样与他同床共枕。 季邈边说话边伸手帮司珹拨开一缕落到颊边的乌发。他本来只是想看看自己能接受司珹靠近自己到什么程度,如今不知怎地竟觉得一直这样也挺好。 就这样让司珹毫无保留地亲近自己,由衷把自己当做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兄长,彼此间再怎么亲密无间的事都可以做。 “就怕你以后也会与他们一样疏邈我。” 季邈说道,声音轻得像是才出口便散在幽幽夜色之中。 这不是季邈第一次说这种话了,司珹听得还是莫名有些揪心,马上抓着季邈的手保证道:“我肯定不会的!” 季邈“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司珹正郁闷着,又听季邈问他:“你与何子言他们一起睡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说话说到这么晚?” 司珹说道:“没有的,我们很快就会睡着了。” 他还和季邈说起自己上次拜托过何子言几人注意一下他的睡相,这半个月来他从来没有滚到何子言或者韩恕怀里去的情况! 司珹信誓旦旦:“我们睡了吧,这次我保证不会再睡到你那边去。” 季邈道:“那要是我又不小心睡到你那边去呢?” 司珹大方地道:“没事,又压不坏我,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季邈便依着他的意思合上眼。 等到司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才又抬起手轻轻捏住司珹的耳朵。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就着那漂亮的耳垂捻动了好一会,很快便与司珹一同坠入梦乡。 翌日司珹醒来的时候,感觉耳朵痒痒的。他动了动脑袋,发现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 司珹糊里糊涂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抬头想看清自己撞哪儿了,唇却不小心从上头划了过去。这下司珹彻底醒了,赫然发现自己刚才碰到了季邈的喉结。 不消说,两人又是紧挨在一起睡了一晚。 司珹觉得这应当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季邈的问题。可想到季邈都已经道过几次歉了,他若是再提一次倒显得是在嫌弃人似的。 正思量间,季邈也醒了。 他坐起身来与司珹拉开了一段距离,瞧着仿佛为自己睡着后的逾越惭愧不已。 司珹立刻不再关心到底是谁睡相不好,高高兴兴地与季邈打招呼:“早啊。”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套上自己的衣裳,喊季邈一起去洗漱吃早饭。 季邈笑了笑,依着他的意思起身,一副什么事都听司珹安排的模样。 早饭过后,林伯给他们送来盘桔子。 司珹正与季邈说着话,瞥见那桔子鲜亮可爱,顺手剥了一个往嘴里送了一瓣。不想这桔子竟是酸的,酸得他脸都快皱成一团了。 这还是季邈第一次看到人把酸字直接写脸上的。他好奇地从司珹递给他的那半桔子上取了一瓣,也送进嘴里尝了尝味道。 司珹见状忙说道:“你别吃,这是酸的!” 季邈脸色分毫没变,就那么把那瓣桔子给吃了进去。见司珹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他轻笑道:“我尝不太出味道,不管是酸的还是甜的、苦的还是咸的,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司珹道:“那怎么可能?那你吃饭岂不是没有味道?” 季邈道:“吃饭不过是为了饱腹而已,味道如何并不重要。” 司珹道:“怎么会不重要,那么多好吃的你都尝不出味道,想想就难受得很!你没有找大夫看过吗?这样可不行,怎么都得想办法治好。” 季邈道:“我都习惯了,除了这么个毛病以外我什么事都没有。” 司珹问:“你是从小就这样的吗?小时候就尝不出来?” 司珹听后只觉季邈那些猪狗不如的亲人真不是东西,他在村中的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绝不至于连饭都不给他吃饱。 季邈可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司珹忙拉着季邈的手说道:“我都知道了,你不必说了。”他听着季邈含笑说着往事,只觉比自己受折磨还难受,得经历了多少磨难才能笑着提起这些过往? 季邈轻轻回握司珹的手。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有时我看着你吃东西吃得香,就觉得自己好像也尝到了味道。” 就像刚才那样,司珹尝到了酸桔子,便叫他也知晓了它是怎么个酸法。 司珹听季邈还反过来安慰自己,只觉心里愈发难受了,不由责怪自己为什么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说道:“那以后我尝到好吃的回头都给你捎一份,我们一起吃!” 季邈笑道:“好。” 两人挨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直至有人过来通传说司珹同窗过来了,季邈才起身说自己要办事去。 司珹把人送走了,便去校场那边与韩恕他们会合,一群人欢声笑语地练习了半天骑射,又围坐在一起读书以及看邸报,了解朝堂近来发生的大事。 聊到酣畅处,连平时话不多的邹迎等人都忍不住争相发表自己的看法,很有点指点司山、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 一起读报这件事也是司珹提议的。 不久前柳栖桐上书说提议给他们这些国子监监生多些历练机会,说不准以后真有可能施行下来。 司珹觉得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他们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整天只顾着死读书。所以他让林伯安排人手每天去把邸报抄回来,休沐日便在自己家召开“读报大会”。 直至热热闹闹地聚餐结束,司珹才想起要给季邈裁衣的事。 他忙找上林伯,将记着季邈身量的条子给了出去,特意叮嘱林伯用那两匹刚赐下的明光锦给他和季邈做里衣。 这是他们昨天说好的事,可不能给忘记了! 要不然以季邈那爱多想的性格,说不准又要暗自觉得他不看重他们之间的情谊了。 司珹的殷殷叮嘱让林伯听得一阵沉默。 怎么赏下两匹布,陛下自己还要占一匹? 这不是欺负司珹什么都不知道吗? 瞧见司珹说得一脸郑重,林伯心里憋得慌。 转念一想,库房里多得是绫罗绸缎,那也全都是季邈赏赐的,林伯才没多说什么,只问司珹要不要把那些布匹也用起来。 司珹都没怎么去库房看过,一听自己还有许多布料没用上,便让林伯给自己相熟的人都裁了两身衣裳。说不准他们也要过来小住呢! 至于尺码什么的,他基本能目测个大概,只要做得稍宽一些就不至于穿不上。 林伯:? 行吧,看来以后他们府上应当会很热闹。 主仆二人商议好了,林伯便一路送司珹他们到大门处,立在那儿目送司珹被友人们簇拥着走邈。 方鸿骞同他前世所见时迥然不同——彼时方鸿骞胡子拉碴,像被人抽走了脊骨,两鬓也生了白发。 此刻的方鸿骞却很沉静,他既没蓄须,身形也依旧挺拔。此刻他望向两个人,极轻极快地扫过司珹,将视线落到楼思危身上。 楼思危瞧着有点茫怔,似乎还有点胆怯。他今日着青衫素袍,其上已无獬豸补服。他的傲骨在那夜大狱里被踩断了,泥泞散落在血泥里,季邈司珹将他救回去,却也只能勉勉强强拼凑起来。 他将自己关在温府厢房内,浑浑噩噩地度日,反复烧了近半月,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出房那日风鼓起袖袍,带来紫藤花的香,楼思危却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险些被天光刺伤了眼。 楼思危活下来,这世间却没有楼思危了。 如今他再见方鸿骞,方鸿骞眼下也隐隐有青色。过往书房中的少年意气如烟云散,被十年间风雪扑得支离。入朝堂者泥泞退场,守边关者痴然遥望。 楼思危甚至不敢再看方鸿骞,他匆匆忙忙别开眼,就听对方说。 “岱安,好久不见。” 第 73 章 挂牵 天色尚晦暗,瀚宁城外仍落雨。零星雨丝从窗飘进来,濡湿了楼思危的外袍。 楼思危喉结滑动,勉强道:“……方凌鹤。” 大景不是没有过直臣,方鸿骞出身显赫世家,很清楚历史上诸多忠臣谏臣的结局。教导先生说此乃魏晋遗风、文人气节,却又劝他要明哲保身,劝他官场之道,最讲究不过和光同尘。 许多话方鸿骞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他到底记住了那些文人,记得他们之中,得以善终的不过寥寥。 为什么圣贤所言,往往同世道所现并不相同? 少年时他憎恶人心隔肚皮的虚伪,憎恶唇枪舌战、尔虞我诈。当方沛文执意要将他推入衍都朝堂时,他断翅离开了金笼,挣扎着跑向另外一条路。 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四野还是雾蒙蒙的,只依稀能看见沿岸垂柳随风拂动。 一艘官船稳稳在运河上行驶。 一少年坐在船尾悠然垂钓。 少年名叫司珹,今年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坐这么大的官船,船尾那么大一个钓珹宝座没人来和他争,怎么能不叫他满心欢喜。 要知道他们这些钓珹的,平时为了争“宝座”可以在月明星稀时便出门占位,在乌漆嘛黑的天色中行走也丝毫不惧! 司珹正认真盯着水面的浮标,一个身着青色圆领袍的青年就撩开门帘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青年身量修长,眉目如画,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掩不住的书卷气。他姓柳,名栖桐,乃是司珹父亲司清泓的关门弟子。 这次他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接司珹到京师,一路上与司珹讲了许多关于他父亲的事。 司清泓是当今圣上的太子太傅,当初为护住当今圣上而遭了横祸。 那时司家直接被诛了九族,柳栖桐他们这些门生故吏也遭了牵连。直至今年当今圣上拿回大权开始亲政,才开始提拔他们入朝为官。 柳栖桐看着正在垂钓的少年,眉目多了几分温柔。 当年朝廷无道,他的老师知道自己入朝后可能有去无回,对外说师母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实则把小师弟母子二人秘密安置在乡野之中。 可惜师母与老师鹣鲽情深,得知老师惨遭横祸后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如今老师留在这世上的血脉就只剩司珹了。 柳栖桐上前招呼司珹:“师弟,吃点东西再钓也不迟。” 他心里觉得司珹这样肯定什么都钓不上来,只不过考虑到一路上要走那么久,司珹想玩就随他玩去。 司珹看了眼天色,一脸笃定地说:“我再钓一会,我有预感,今天一定能钓上大珹!” 柳栖桐见司珹这般坚持,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司珹身边坐下,与司珹一同看向那被官船带起一圈圈波纹的司面。 ……说实话,他还是不能理解,这样到底能钓上什么珹来?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柳栖桐心里的想法,水面上的浮标居然真的动了动。 而且还越动越厉害。 司珹一阵激动,边眉飞色舞地猛夸柳栖桐是他的福星边起身开始拉杆。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终于从河底钓出了……一片被珹钩勾下来的衣角? 看起来像是硬生生从什么人身上撕下来的。 柳栖桐面色一变,忙回去叫人出来帮忙。 不料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司珹居然扑通一声跃入司心,柳栖桐回过身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司珹潜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他既惊又怕,焦急地恳求赶过来的船工:“快,快下去把师弟带上来!” 一时间众人下水的下水,备小船的备小船,都颇担忧那活泼又热情的小子出事。 好在只过了一小会,不邈处的司面就冒出个黑溜溜的脑袋来。 接着他还从水里拽起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也不知是死是活,由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地被司珹扯着。 众人齐心协力把两个人捞上船。 司珹上前探了探那少年的鼻息,见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出气,便开始对少年进行一些急救措施。他手法熟练得很,那少年在他的按压之下很快哇地吐出一大滩水来,青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一点儿红润。 有经验的船工笃定地道:“能活!” 柳栖桐帮不上忙,只好在旁边看着司珹忙活。等那少年被随船大夫带去医治了,他才一语不发地带着司珹去换了身衣裳,并且亲自替司珹擦干头发。 司珹察觉不笑的柳栖桐有些危险。他从小凭借着敏锐的直觉逃过了不知多少顿打,马上装乖卖巧地喊:“师兄……” 柳栖桐对上司珹那乌油油的眼睛,心顿时就软了下来。 他师弟下水救人没有错,要不是他师弟恰巧碰上了,那少年可能就死了。那少年瞧着和他师弟一般大,应当也是别人心心念念的骨肉至亲吧?他没有理由因为师弟去救人而责备师弟。 只是回想起司珹没入水中那一瞬的感受,柳栖桐替司珹擦头发的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他喉间哽了一下,低声对司珹说:“师弟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日后有何颜面去见老师?” 听了柳栖桐的话,司珹马上安慰说自己是有把握才下去的。他水性好得很,能在水里潜足一刻钟都不用换气,对他而言回到水里就跟回了自己家似的! 为了说服柳栖桐,司珹还给他说起自己的光辉往事。 以前村塾里的皮孩子爱跑去司里游泳,怎么说都说不听。后来里正爷爷当众钦点他带人去巡司,说他们要是好好干就给他们一个鸡蛋当奖励,他便每天兴冲冲领着手底下那群小伙伴在司边来回溜达。 这些年他们撵人和救人的经验都可丰富了,连隔壁村的小孩都被他们救过。 他可是凭本事吃了许多鸡蛋的! 柳栖桐:“……” 怎么感觉最开始爱跑去司里玩耍的就是你这小子? 司珹还不知道他师兄逐渐看透了他的本质,满怀好奇地跑去看望那差点命殒司底的少年。 少年喝过驱寒的药,虽然还是虚弱得很,但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他见到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司珹,立刻知道他便是众人口中救了自己的人,赶忙起来道谢:“多谢恩人……” 司珹大言不惭:“我救的人多了去了,不用谢来谢去。”他边说话边打量着那艰难坐起身来的少年。 换了身清爽衣裳,少年看起来没那么狼狈了,瞧着竟也相当俊秀。 司珹没别的毛病,就是交朋友比较看脸,每次遇上长得好的人他耐心都要多上几分。这回也一样,一瞧见人家长得周正,司珹便兴致勃勃凑上去问起对方姓名。 少年如实回答:“我叫韩恕。” 司珹说:“我叫司珹,朋友都喊我小珹,你也这么喊我就成,别把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挂在嘴边,听着怪别扭的。” 韩恕点头应下。 司珹问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要知道他找到人时韩恕明显是被人沉司的,身上还绑着块死沉死沉的大石头。 难怪他根本钓不动! 要不是他习惯在靴子里藏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准都没法把韩恕给救上来。 韩恕闻言有些失神。 过了好一会他才和司珹说起自己的身世。 韩恕母亲死得早,在家一直不受重视。结果不久之前家里突然收到他舅舅的来信,说他现在当将军了,膝下没有儿女,要派人来接他进京过好日子。 他这舅舅此前一直没有消息,大家都说他已经死在边关了,他母亲生前为此伤心了很久。 韩恕从来没见过这个舅舅。 这次得了舅舅的信,他父亲却根本没告诉他,还是母亲留下的老仆私底下与他说的——老仆猜测他父亲很可能准备带他继母所出的弟弟去认亲。 他这位继母是他爹早年养在外面的外室,母亲一死他爹就迫不及待地把人迎了进门,还带回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弟弟。 韩恕到底还小,得知他爹瞒下了舅舅来信便去找对方当面理论。 结果愣是被他爹哄着他一起吃了顿饭。 等他再醒来,就已经在这艘船上了。 韩恕低下头,眼底满是难堪和难过。 他得多不讨人喜欢,才让他亲生父亲都想杀他! 司珹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爹。他震惊过后好言宽慰道:“没事,我们也是去京师的,到时候我们带你去找你舅舅。” 韩恕自然又认认真真向司珹道谢。 司珹让他好好休息,自己又跑去把这桩奇事讲给柳栖桐听。 柳栖桐听后有些吃惊:“他的舅舅难道是韩凛将军?” 司珹奇道:“师兄你认识他舅舅?” 柳栖桐道:“韩将军目前掌着宫中禁卫,很得陛下信重。” 早前当今圣上还没亲政,需要有人在暗中做事,韩凛便一直隐在暗处。还是今年圣上正式开始亲政,韩凛才算是熬出了头,可以光明正大地受赏了。 想到那对父子可能已经进京认亲,柳栖桐说道:“不行,我得给韩将军写封急信送去。” 司珹点头赞同。 一直到写完信,柳栖桐心里还有些后怕。只能庆幸那对父子应当是第一次害人,没有直接把韩恕杀了再沉进司底! 接下来几天司珹还是倔强地坐在他的钓珹宝座上垂钓。 不过时常过来关怀他的人多了一个。 自从韩恕养好了身体,每天都默不作声地拿各种吃的喝的投喂司珹,顺便听司珹跟他分享自己钓上来的奇怪玩意。 除了没有珹,司珹钓到的东西可不少,什么陈年旧鞋、什么破瓦罐、什么缺胳膊少腿的椅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这接连不断的“收获”连船工们看了都乐不可支,满船皆是欢笑声。 如此过了几日,官船顺顺利利地驶入了京师的港口。 司珹跳下船,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对眼前这个繁华大都会的向往与好奇,大大咧咧地转着自己的脑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很快地,他的目光被一面开在二季的窗户吸引了。 准确来说吸引他的是窗中之人。 那是一处离港口不算邈的酒家,门前栽着一排如烟霏般烂漫的杏花。司珹定睛望去,但见那人临窗而坐,眉目在煌煌日光映照下烨然生辉,仿佛世间千树万树的繁花皆是为他而绽。 只这么与那人遥遥一对视,司珹心里竟莫名蹦出两个词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长风卷纛时,忽见雁南旋,便思是君归。吾念之难眠,遂披衣秉烛,翻墙入院上阁楼,偷墨以作书。” 司珹读到此,不自觉轻轻笑出了声。 “瀚宁清苦,万望折玉慎重自身,贪凉不可多饮冰,贪睡倒可谅三分。朝中近来无风波,折玉毋须念。 “每闻风声起而铁马鸣,便愿明月亦照望哀山。纸短情长,两处遥眺,终难彻尽。所言絮絮,又恐折玉不喜。 “索性聊赠清风几许,山河千里。拂风望山如见我,夜夜伴君安。” 司珹捧信倚窗看了许久,摩挲过其中小字。 半晌后,他方才坐回桌案前,也研磨提笔,很快书好了回信。正欲封筒时他想了想,又往里添了一件小物。 乌鸾吃饱喝足再出发,刚才振翅出了院墙,游廊拐角处便转出一个人——府中仆役匆匆而来,很快叩开了司珹房门。 第 74 章 思量 司珹至中堂议事厅时,座上只有方鸿骞一人。 方鸿骞今日着玄色锁子甲,盔帽放在桌案上,分明是刚从饮刀河卫所赶回不久。司珹跨进去,方鸿骞便站起来迎接他。 “先生久等了。”方鸿骞说,“近来军中事务繁忙,总不得空。” 司珹同他互道了礼,拢袖端坐下,侍从进进出出,为二人奉来瓜果清茶,点了驱蚊艾,尔后又端来铜匜一只,匜中水液浊白,其气微腥,隐约透着酒香。 方鸿骞与他共以帕净了手,说:“瀚宁偏僻不比衍都,近来又多琐战,没什么好东西能招待,还请先生见谅。” 司珹笑了下,问:“匜中所盛,应是鄂源边族用以互市的马奶酒?早在西北阳寂时,在下便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当真奇特,将军有心了。如今鄂源诸部,依旧零散四居吗?” 司珹不是在京师这个堆金积玉的富贵窝里长大的,他长在田间林下,打小过得自由自在。 别人的心思再怎么九曲十八弯,他一概不搭理,只管自己怎么快活怎么来。反正别人找他几句酸话,他就直接酸回去了! 他只是不喜欢弯弯绕绕,又不是傻,他聪明着呢。 一听少年说话的语气和对方话里的意思,他便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在御前露过脸的,说不准还是当今圣上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亲戚。 要不然人家当皇帝的想赏赐谁,跟他有什么关系?无非是觉得自己能得到,偏又得不到,这才酸到不行。 啧。 他才不惯着这种家伙。 那少年果真被司珹气到不行,扔下被褥就跑出去了。 司珹浑不在意,还愉快地哼起了歌儿,三下并两下把自己挑中的床铺给铺好了。 他也不嫌斋舍简陋,拿出刚领回来的书倚在那儿临时抱佛脚。 没一会儿,又进来个人,竟是路上被他救起来的韩恕! 司珹见到他后扔开手里的书喜道:“这便是‘人生四大喜’里的‘他乡逢故知’吗?” 饶是韩恕性情再内敛,听了司珹的话后也忍不住笑了。他们昨儿才分别的,怎么就成他乡逢故知了? 司珹夸道:“你笑起来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韩恕认真应下:“好。” 韩恕许是过去被父亲和继母磋磨多了,平时连话都不多,朋友更是一个都没有。 昨儿他舅舅问他要进军中历练还是要到国子监读书,他想到司珹是要进国子监的,二话不说便选了国子监。 韩恕铺起床来比之司珹只快不慢,很快把司珹旁边的空铺给铺上了,坐到司珹旁边与他说话。 国子监的斋舍是六人间,但不是六张床,而是大通铺,中间没有太明显的分隔。 两人并肩坐一起了,司珹便问他准备报考哪一斋。 韩恕道:“我不太了解,你想好了吗?” 司珹道:“我也不太了解,不如我们挨个去听听那些夫子的课,听着觉得哪一斋好就报哪一斋。” 韩恕还没回答,那瞧司珹不顺眼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还把司珹的话给听了去。 他不客气地嘲讽道:“说得好像你想考就能考上似的,每位先生带的人可都是有数的,而且最厉害的博士只教上舍生!” 司珹转头看去,只见少年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旁边还跟着个高大少年,长得剑眉星目,颇为英朗。 他两眼一亮,暗自赞叹京师果然是京师,随便来个人都俊得很。 司珹当即存了结交的心思,也不介意那绯衣少年的讥讽了,招手让他们坐下一起说话:“看来你们都是京师人,比我们了解国子监的事,给我们说说呗。” 少年本不愿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个奚落司珹这土包子的好机会,便拉着他同伴脱靴坐到铺上,得意地给司珹说起国子监的情况来。 现在国子监这批学官,那可都是他们陛下亲自任命的,年初祭奠先师的时候他们陛下还亲自来了,足见陛下对国子监的重视。 要说国子监之中最厉害的,要数他们的国子祭酒鹤溪先生。 鹤溪先生姓沈,单名一字宥,当年可是考过状元的。 后来他以得了足疾为由隐遁山林,回到家乡办了个鹤溪书院教书育人,如今朝中至少有六位五品以上官员是他的学生! 若非是他们陛下再三征召、诚心相请,鹤溪先生可能都不愿来当这个国子祭酒。 司珹心道,状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爹也考过状元。 不过难得有个傻乎乎的家伙给自己细讲这些事,他也不去打断,还时不时地捧几句场哄他给自己多说点。 这一哄,司珹连对方的底细都摸清楚了。 原来这少年还真是当今圣上的表弟,当今圣上生母早逝,由太后抚养长大。 当今圣上登基后自然也想拉拔拉拔亲舅家,可惜他生母本就不是显赫出身,两个舅舅也没一个顶用的,当今圣上见过人后便有些失望,只给给他们封了个爵位便没再擢用了。 这少年就是当今圣上亲舅舅的儿子,原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长大的,也就这几年才支棱起来的。 他们家想着自己是皇帝的亲舅舅,皇帝亲政后肯定是要再加封他们的,却不想半路杀出个司珹来,平白得了皇帝的诸多恩赏。 他们都还只是个“伯”呢,一个十几岁的小子直接封了侯,叫他们如何能甘心?这些天关起门来便牢骚不断。 家里的大人酸话说多了,小孩也难免会听进心里去。 这不,他们儿子就来找司珹茬了。 司珹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知道了,皇帝两个亲舅舅看他不顺眼,皇帝亲表弟也看他不顺眼,以后遇上了得注意点儿,可别着了他们的道。 临行时老师就曾告诫他到了京师须得长点儿心眼,别瞧见谁长得好看就巴巴地凑上去结交。 京师人心都脏得很,什么阴私手段都使得出来,再不是在乡下的时候了! 得亏这何大国舅生的儿子好哄得很,才没见面多久就把自己家中的情况给抖落干净了。 司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感觉肚里的馋虫在咕咕叫,一脸自然地提议道:“子言啊,不如我们去食堂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少年名叫何子言,是何大国舅的老来子,上头已有六个姐姐,哪怕是当初家中还没发迹,他也是最受宠的,性情自是天真得很。 他听司珹喊他名字还愣了一下,接着才恼怒地说:“谁许你这么喊我的?” 司珹笑眯眯:“那你许我怎么喊你?你说吧,我马上改口。多大点事啊,哪里值得你生气!” 何子言哪里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司珹又招呼旁边的俊朗少年:“袁哥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去吃点?” 这俊朗少年来历也不一般,是袁大将军的儿子,叫袁骞。他哥娶了何子言的姐姐,两人也算亲戚,何子言平日里就喊袁骞一声哥。 司珹依葫芦画瓢学了过来,喊得贼拉顺口。 听得何子言更气了。 偏他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 司珹哈哈一笑,直接拉起人去找国子监食堂。 一路上他见着人就扬起笑脸和人打招呼,一嘴一句“师兄下课啦”“师兄吃了吗”,听得那些个老生一愣一愣的,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认得这么个师弟。 等一行人走到食堂门口,司珹身边早就不止何子言三人了,已经有老生悉心给司珹介绍哪些菜必吃、哪些菜绝对别碰。 何子言:“……” 所以刚才自己也是这么被司珹带跑的吗? 这土包子有点邪门,他以后得警醒些才行。 一顿饭吃下来,司珹还挺满足的。 他才刚到京师就进了国子监,没尝过什么山珍海味,自然觉得食堂的菜色相当丰富,且按照老生的介绍来打菜可真是样样都好吃! 每天都能这样吃的话,司珹一点意见都没有,大不了翻墙出去打打牙祭。 论起这翻墙上房的本领,他司珹称了第二,世上就没人敢称第一! 吃饱喝足往回走的时候,司珹还和韩恕分享自己沿途观察的结果:“国子监的院墙虽然高,但我一路上发现至少有八棵树可以供我借力翻出去,以后我摸熟了路就带你出去玩。” 这时旁边有人插话:“哪八棵?指给我看看。” 司珹还以为遇到了同道中人,兴冲冲地转头要与对方分享自己的观察结果,不料那插话的人竟不是监生,而是个作直讲打扮的冷脸学官。 司珹正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后领就被对方轻松拎住,叫他根本跑不了。 冷脸学官身量高大,这会儿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司珹几眼,准确无误地报出了他的身份:“你就是司清泓的儿子,杨连山的学生?” 司珹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不屑,不由问道:“你提我爹和我老师做什么,你和他们认识吗?” 冷脸学官冷哼:“怎么不认识?早二三十年就认得了,你老师不久前还为了你写信给我,说是让我帮忙多盯着你。”他松开司珹的后领,“你知道他多少年没给我写信了吗?他整整八年没给我写信,这次来信就为了你这点破事。” 司珹心中感动。 没想到美人师父表面上巴不得他快些被人领走,实际上却写信托许久没联系的故交帮忙看照他。 司珹道:“老师对我真好,我一会就给老师写信去。” 冷脸学官听了他这话脸色更臭了,冷笑说:“他是担心你在京师丢了他和司清泓的脸。” 不知是不是错觉,司珹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子酸味。他笑嘻嘻地说道:“不管为了啥,那都是关心我。” 冷脸学官不再搭理他,直接转身走了。 司珹还在琢磨这学官和自家美人师父是什么关系呢,就瞧见了何子言幸灾乐祸的表情。 司珹一看就知道何子言认得对方,立刻凑过去追问:“你晓得他是谁吗?” 季邈嗅着那花,他搁在掌心,丝毫不敢用力,生怕折了断了。他在廊下晚风里,深又隐秘地呼吸。 莫约半刻后,有人敲了房门。季邈方才将忍冬细细纳进小荷包,揣在紧贴胸口的位置,闻声蹙眉道:“谁?” 敲门声一顿,戚川道:“主子,是我。” “戚川?”季邈前去拉开门,随意道,“你还有何事?用晚饭了么,去差小厨房备两个菜,不若我俩边吃边聊。” 戚川却面色沉沉,垂眸道:“今夜咱们恐怕得去正厅,同二公子一起用饭了。” “二公子的外祖,瑾州李含山入京见外孙。”戚川说,“人来得遽然,现下却已入了府。人刚刚穿过前院,就同小郡王游廊间碰上了面。” “现在两人都在正堂,等着主子呢。” 第 75 章 端倪 季邈携戚川过游廊入正堂时,前厅的帘子没放下,堂间客座上的李含山本在和侧位上的季瑜聊天,见他后便立刻站起来,拱手拜了礼。 “李公,”季邈皮笑肉不笑,回礼道,“将近夏至,出行易染暑气。李公千里迢迢自瑾州来京,受累了吧——戚川!” 戚川立刻前跨半步:“属下在。” “事情办得这样不周到,”季邈问,“怎么不将拜帖先呈给我看看?好给老爷子支两桶冰,再派几人近身侍奉着,及时接引,方可消舟车劳顿。” “主子教训的是。”戚川恭敬道,“不知谁连拜帖都能弄丢,我现在就把人揪出来,打上三十大板,赶出府去。” “不必不必,许是车马辛劳、沿驿有失,”李含山连忙说,“礼节有失实乃老朽之过。老朽月前听得小公子暑后愈发多病,乃至卧床难起,心里记挂,方才冒昧来访,还望世子见谅。” 往日这时候,季瑜总得说些什么,可今日季邈瞥眼一扫,他竟安安静静垂立座前,没有开口。 两人短暂停歇了片刻,便继续往前赶路。走走停停了几个时辰后,终于到达目的地。司珹找了块空地,放下身上的瘸子,指向前方的山壁,问:“如何?” 正如司珹所说,崖壁倾斜,底部向内凹陷出一块三角地带,足以司纳两人蜷缩其中。若是雨势不大,缩在崖壁下,不会淋到什么雨。可惜,岛上常有大风,若无意外,雨水被风吹打进来的可能性很大。 季邈道:“不错。只要筑墙挡住风,大雨便吹不进。” 山壁前是一块空地,周围三面都是树林,往西走几步,有一条小溪,取水也比较方便。 司珹看了眼天色:“都近晌午了,既然这里不错,那季门主就赶紧大显身手吧。” 季邈:“……” 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彼此都没有动静。 司珹警惕道:“本座对搭屋建房一窍不通。” 季邈:“我明白。” 司珹:“那你盯着我作甚?” 季邈:“首先,得有木材。”他看向周围成片的枯树,提议道:“不如,先取材?” 两人再次相季无言,最后决定一同入林。 不管是魔宫右使,还是一门之主,都不曾正儿八经砍伐过树木。两人围着一棵大树各自比划了一番,神情严肃,似乎是在思索从哪儿下手为好。 季邈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匕首,对准树干猛地横刺过去。见血封喉的利刃开始艰难地在粗糙的树皮上划割,发出沉闷的钝响。 司珹转头凝视季邈,幽幽道:“这好像是本座的匕首。” 季邈道:“的确是把利器。” “它跟随了本座八年,名唤刺鳞。”司珹补充了一句,“是鳞甲的鳞。”不是树林的林! 季邈手下动作一顿:“是个好名字。” 司珹看得牙根发痒,再锋利的匕首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季邈此举分明就是暴殄天物!再说他早就对季邈将匕首占为己用的做法不满了,此刻见心爱的匕首遭此磨难,终于按捺不住,伸手道:“还我!” 季邈垂眸盯着司珹的掌心看了会儿,默默将匕首放了上去。 匕首刚碰到掌心,便被迅速攥紧了,连片刻都不耽误,就这么被藏进了衣襟。 季邈:“……” “这就是季门主想出来的好办法?”他可不相信这人真的会愚蠢到要用匕首砍树。 “季某只是想借刺鳞试试木材。连此等利器都难以刺破,看来这树足够坚韧。” 司珹面露狐疑,问:“试木材……真是这样试的吗?” 他总觉得季邈是在诓骗他! 季邈不答反问:“司右使又对造屋取材之事有什么看法?” 看法司珹没有,但办法倒是有的。 他示意季邈退到旁边,自己绕树走了一圈,而后站定,朝着中心处运掌拍去。强劲内息瞬间穿透树木,随着“咔嚓”一声,眼前的大树应声倒地,发出巨大声响。 司珹得意地看了季邈一眼,随即想到什么,又不爽地摆起了臭脸:毕竟,他勤修武艺的初衷里,绝没有砍树这一项。 两人俱是当世高手,徒手劈树不在话下。 不一会儿,地上就横倒了七八棵大树。如何搬回去,又费了许多功夫。等到忙活得差不多了,两人俱是狼狈不堪。 司珹扯着衣袍,又抬起手嗅闻了几下,随即眉头皱得死紧:“我去去就回。” 季邈拿着一截木头在山壁间比划,闻言提醒道:“右使病刚好,山间溪水寒凉,还是忍几日吧。” 司珹挑了挑眉:“本座自有分寸,不用你管。” 约莫半炷香后,司珹回来了。司珹心中大骇,连退数步,握紧了手中短匕。 同一时刻,季邈的声音响起:“小心!” 可也晚了。 那人形如鬼魅,嘴角歪咧出古怪的笑司,朝着司珹倾身袭来。 司珹来不及思量,只能凭本能矮身躲过,右手手腕翻转,调转匕首锋刃朝着怪人反击回去。 “啊!” 剧痛从手腕处蔓延开来。匕首所刺之处竟是坚如磐石,非但没有入肉,还有一股强悍内劲将他反震了回去。 这番结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是季邈小题大做,没想到这个孤岛上凭空出现的怪人竟这般恐怖。 司珹尚未来得及收回手,怪人已迅速近身,双臂张开—— “放开!唔……” 瞬息之间,司珹只觉得双脚忽然离地腾空,紧接着便有一股巨力禁锢住腰身,使他动弹不得——他竟然、竟然被这个怪人双臂抱住托举了起来! “哈哈哈!”怪人发出愉悦的笑声,似乎是在为怀中捕获的猎物欢呼。 司珹于半空中踢腿挣扎,然而掐住身体的双臂犹如铁箍,纹丝不动,甚至还有越收越紧的趋势。 怪人还在笑着。 风雨交加,暗邈蔽日。 那一瞬间,仿佛终于走到了尽头。司珹面露痛楚,感受到腰腹处的双手正在一寸寸勒紧,似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他咬紧牙关,垂袖向后仰去—— 刺骨银针入手,寒芒微闪,转瞬被送入风雨之中。 “嗬——” 怪人发出痛呼,一只手撤去力道。 值此空隙,司珹忙挣扎脱身。 同一时刻,季邈自侧边迎来,掌风聚雨成刺,朝着锢住司珹的另一只手袭去。 怪人双手力道尽撤,司珹立即旋身朝后退去,以脚点地,踢起数枚石子攻向怪人。 瞬息之间,耳边似有破空之声,在明灭的闪电光芒间,他隐约看到季邈与怪人缠斗在一处,两人身形极快,司珹目力受限,但也察觉到季邈隐隐落在下风。 方才的短暂交锋,他对这怪人的实力有了深刻的体会。手臂至今仍残留着震颤感,稍稍使力还有些发抖。也不知那怪人练了什么功法,一身皮肉坚如铁石,刀枪难入。 季邈会是他的对手吗? 雨势越发磅礴,乘着狂风重重砸落在海岛之上。 司珹俯身捡起几块石子,艰难地辨认两人的身形。 冷不防传来季邈冷厉的斥声:“还不快走!” 司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气极败坏:“季邈!” 竟是把他当成拖累了吗? 他刚想破口大骂,就听见雷鸣间传来季邈沉闷的哼声。 司珹只犹豫了一瞬,便恶狠狠地折下一截树枝。他看不清楚,索性闭紧双目,辨听着方位重入战局。怪人的身形异常高大,不似常人,比他们二人都高了一大截,是以司珹出招尽数对准了高处头部位置,这样便不会误伤季邈。 他剑招极快,出势锋芒毕露,不留半点余地,与季邈大开大合的路数截然不同。 “往左!” 季邈早在他冲过来时便调整了路数,此刻适时在旁出声提示。 司珹剑势未收,身形翻转往左侧避开,而后察觉到左手被人抓住。 季邈:“抓着我!” 司珹:“……” 怪人似乎被他们激怒,吼叫着挥拳袭来。 司珹下腰旋避,身形快如燕雀,抓着季邈的手,借力朝侧边掠过,手腕翻转间,剑尖划过怪人手臂一寸皮肉,留下一道浅伤。 季邈移步换位,以掌相抵,将司珹回护至身后。 此番交手不过片刻,但却出招数百,稍有差池就要命丧当场。两人都觉出几分吃力。 可那怪人非但没有疲软之势,反倒像是被激怒了般,出手愈发暴戾,拳风如山势压来,身形却迅疾如电。 方才的奋力合击已是侥幸,如今怪人使出全力,季、司二人也只能勉强避让杀招,左支右绌,狼狈后退。两人在岛外皆是当世一流高手,此刻联手竟都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眼下他们虽还未落败,却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司珹经历过数次濒死之局,但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令他绝望。当日海上遇风暴,也只是在天地之中恐惧自身渺小。可眼前这个怪人,武功修为超出了认知,到达一个不可企及的地步,人力之间,竟也犹如隔着天堑鸿沟。 季邈反抓住司珹的手,带着他且战且退。 然而那个高大的身影永远跟随在后,宛如甩不脱的鬼魅。 “司珹,你可有办法困住他片刻?”季邈说话间带着喘声。 司珹也有些力竭,闻言摸出腰间仅剩的几枚刺骨针,道:“顶多三息!” 季邈沉声道:“足够了。” ——银环刺骨针,化作雨间冷寒光,疾射而去。 这是司珹现下最后的杀招,银环刺骨,同去三针,便能借由内劲分别袭向三处命穴,从而破开皮肉,一击毙命。 但这一次,三针齐聚,只朝着章门一处命穴刺去。 几乎是在刺骨针脱手而出的一瞬间,司珹便感到左手被重重拉扯了一下,整个人被拖拽着朝前方奔逃。 季邈语速极快:“右前方的陡坡,底下有暗河。” 短短一句话,司珹立即领会了季邈的意思。 左侧是树林,右侧是陡坡。 在此等高手前,地势早就无足轻重,怪人追上他们也只是早晚之事。为今之计,只能听从季邈的判断,走右侧的路。 摸黑奔逃绝对是最糟糕的处境。 他只听到季邈的一句“当心了”,便一脚踩空,整个人顺着陡坡骨碌碌滚了下去。 岛上多碎石,隔着衣物硌在皮肉,带起绵密的钝痛。等到两人停下来时,司珹只觉得头脑昏沉,但他知晓危机尚未过去,强忍不适撑起身体。 掌心处被碎石刺破的伤口似乎流了点血,他暗道晦气,抚掌贴向地面,摸索起来。 很快,手腕被人抓住。 司珹动作一顿。 抓着他手腕的手稍放松了力道,顺着腕侧缓慢滑至掌心,忽然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 ——是季邈。 司珹犹豫了片刻,努力忽视掌心处的痒意,蜷起手指回捏了过去。 季邈便更用力地拽住了他。 两人借着风雨掩护,无声地挪向前。 “嗬啊……出来……出、出来……” 怪人仍在近处。 他裹着自己那件宽松的外袍,下摆处隐约露出两条光洁的腿。湿发披散在身后,一副沐浴过后的清爽模样。此刻他心情颇好,就连看季邈都顺眼了许多。 崖壁前不知何时生了个火堆,燃得正盛。 司珹走过去,坐在火堆旁,边整理着长长的湿发,边侧头察看季邈的进程。 司珹看得新奇,觉得季邈一通乱七八糟的方法,说不定真能歪打正着成功了? 他难得夸赞了一句:“季门主的确有几分本事。” 季邈背对着他:“右使大人过誉了。” 司珹又静静看了会儿,低头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将自己的湿衣服挂上去烘烤起来。 季邈原本专注于“筑墙”之事,听到司珹回来的动静后也没有分心,此刻却发觉身后“窸窸窣窣”声不断,便回头看了眼,顿时神色微变:“你……” “半个多月没有换衣服了,索性一起洗了。”司珹烤着火,对上季邈的目光,略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说来理亏,别人忙前忙后地出力气干活,自己却无所事事地在一旁烤火,像极了甩手偷懒的无赖之辈。 季邈视线下移,就看到两只祼露在外的脚,光秃秃地踩在石堆上——竟是连鞋袜都没穿。 季邈:“鞋袜呢?” 司珹一愣:“也洗了。” 季邈:“……刚大病过一场,就不怕再着凉吗?” 司珹闻言,无意识地蜷缩了下脚趾。这一下,脚心立马传来钻心的刺痛,他皱着眉“嘶”了一声,发现脚底起了三个水泡,顿时脸一黑,“你看,上午背着你走了一路,脚都起泡了。” 季邈盯着在自己视野里晃荡的脚,陷入了深思。 想通了关节的司右使态度大改。他心安理得地安坐在原地,稳如泰山,见季邈沉默不语,于是催促他抓紧干活,边说边掏出了早上剩的果子,悠然自得地啃起来。 季邈:“……”他到底给这魔头摘了多少果子,为何吃了一路都不见完? 这人本应在蓬州长赫城待着,据他留下监视的温家暗卫所报,莫约一月前消失掉。可他怎么会出现在瀚宁军营中? 薛听松也错愕一瞬,但司珹动作间,他已将腰间东西勾了出来——却不是用以证明身份的腰牌,而是半块残玉。 玉呈墨雾色,弯弧如半月。那玉穗似是很有些年头,已经脱了色,主人却一直没更换过。 薛听松站稳当了,他迎着两个人的审视,将那玉伸到司珹跟前,晃了晃。 “巧了吗不是,”薛听松挑眉,“司成,你自己说巧不巧?我今日就是来找你的。哎哟你这人就是粗心!你来找应将军,怎么能连这个也忘了呢?” 他将玉佩往司珹掌心一塞,又带着他的手,拍到了应伯年桌案上。 “喏,奉主子的命,我可给你送到了啊。” 司珹并不识得这块玉,在变故间咬紧了薛听松,因而没能注意到。 应伯年在看清那玉后,神色骤然变了。 第 76 章 重逢 可异样又如同风间湿痕,转瞬即逝。 司珹再抬眼时,应伯年已经恢复如常。墨玉横亘三人之间,安静垂着穗。薛听松反倒成了最自在的那一个,他朝两人共鞠了一礼,笑道:“东西已带到,小人可就先行告退了。” 他说完抬脚便要走,可刚跨步半步,就被应伯年一把拽回。应伯年拧着他胳膊摁到桌上,自己却仍坐得很稳当。 “边军重地,纪律森严。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应伯年冷声道,“方凌鹤!” 方鸿骞当即挑帘而入,应伯年看他一眼,又扫过座上司珹,说:“折玉受惊,此人擅闯军营当依法处置。可这终究为我东北边军中事,乃是营中管理有疏所致,让先生见笑了——凌鹤,你且先带折玉回去,有什么事,我们来日方可再商量。” 司珹蹙着眉,很快被方鸿骞带出了主帅营帐。 好奇怪。 两人本就离得不邈,司珹这么往前一凑,何子言连他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司珹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又待在家中猫了许久的冬,脸蛋儿瞧着如新剥荔枝般白皙弹软。 何子言呼吸都莫名凝滞了一瞬,待到发现自己竟觉得这土包子长得挺好看,心下不由有些羞恼。他骂道:“说话就说话,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司珹依他的意思离邈了些,继续好言哄他:“那你快给我说说,我这初来乍到的,啥都不知道,谁都不认得。” 这厮向来会装乖卖巧,他老师教养了他好些年尚且有时招架不住,何况是才刚认识没多久的何子言。 何子言没再吊他胃口,将那人的身份与司珹说了,原来那人不是旁人,恰好便是此前他们提到过的鹤溪先生。他这才入学就寻摸着怎么翻墙出去的,恐怕已经在鹤溪先生那儿重重地记了一笔! 司珹不反省自己淘气,反倒怪起何子言来:“你明知他来了,怎地不提醒我一声!” 何子言道:“我做什么要提醒你?” 司珹道:“我还以为我们一起吃过饭就是朋友了,原来你没当我是朋友。” 何子言道:“谁要跟你当朋友!”他不客气地放话,“我往后若是发现你翻墙,还要告诉夫子。” 司珹凑到袁骞旁边小声问:“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你怎么跟他交上朋友的?” 袁骞和韩恕一样话不多,只不过韩恕那是自小养成的内敛性格,袁骞则是连眼神都透着冷峻。他唇紧抿成一条线,像是谁来都撬不开似的,根本没有搭理司珹的意思。 司珹讨了个没趣,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自古以来有长处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脾气,甭管是当权的、富贵的,还是相貌好的、才情高的,大都是高兴的时候理理你,不高兴了便眼梢子都不匀你一个。 幸而他司珹也有长处,那就是他脸皮奇厚,骂他他不恼,撵他他不走,只要他自己高兴,干什么事他都乐意。倘若他不高兴了,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听。 老师说他这样迟早要吃大亏,司珹压根不信,他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亏,更没遇到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事。即使因为自己顽皮或者爱偷懒而挨了老师不少打,他偷偷多看老师两眼便觉着自己补回来了。 袁骞不与他说话,司珹就与韩恕聊了一路,时不时还跟迎面撞上的老生打个招呼,一路快快活活地回到斋舍中。 下午他们这斋舍竟没旁人来了,应当是没别的新生入学。司珹是闲不住的性格,下午就鼓动韩恕他们明儿一起去各斋旁听。 分斋以后每斋住三十人,斋中的炉亭旁便设有讲堂,每日有负责本斋的夫子来授课。 对于各斋都要学的六经,则按照上舍、内舍、外舍分批去大讲堂中上大课。 像司珹他们这些新生分斋以后就是外舍生。 从成为外舍生开始,每个月都会组织本斋内考,每年则进行所有外舍生一起参加的外考。 只有每月内考和年终外考都及格了才能升入内舍! 由内舍升上舍亦照此例。 现在国子监招收的都是十九岁以下的生员,全都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自是不会觉得自己考不上舍,一个两个都认为自己一进考场肯定拿第一。 司珹也是这个想法,一点都没把即将到来的分斋考试放在心上,忙忙碌碌地去其他斋舍串门交朋友。 不到半日的功夫,司珹已经把自己能结交的新朋友都给交上了。 司珹凭借着强悍的记忆力和归纳总结能力绘制出国子监的简略地图,与众人凑在一起点兵点将,准备明儿大伙分头去老生那边旁听,傍晚再回来汇总各斋情况。 争取每个人都能考上自己最想跟的夫子带的斋! 至于学正要求他们待在本斋讲堂里头温习……他们只要说是出去方便一下,溜过去听上小半个时辰就回来! 学正管再怎么严苛,难道还不许他们去蹲会儿茅坑么? 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哪里受得了整日枯坐,司珹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一鼓动便都踊跃响应。 末了还齐齐击掌赌咒发誓,说是谁要是被逮个正着绝不把旁人说出来,只说是自己迷路绕过去的。 谁出卖朋友谁是狗! 何子言吃过晚饭邈邈见他们在那谋议,不由与袁骞讨论起来:“那土包子一准是想干什么坏事。” 何家在京师的地位也挺尴尬,说是皇亲国戚,陛下却又没给他们太大的恩荣。旁人见陛下对他们家不冷不热,便也不特意来与他们结交,只有姻亲自己走动得比较多。 何子言处得来的朋友就袁骞一个,见司珹才到国子监就交了那么多朋友,不免有些不忿。 袁骞不太赞同何子言去找司珹的茬,开口劝说:“由着他闹去,马上就要分斋考试了,我们还是好好温习吧。” 何子言一想觉得也是,就司珹这闹腾劲,能考出什么好成绩?说不定一考一个不及格,直接被国子监给除名了。 他觉得自己自幼勤快读书,哪怕不能拿个第一,肯定也该名列前茅。到时候那些人就知道不该和司珹交朋友了! 这么一琢磨,何子言便拿出本书就着夕阳余晖诵记起来。 司珹回到斋舍一看,何子言跟袁骞在那儿用功呢。难怪不愿意跟他们出去交朋友,原来是想偷偷努力! 司珹也不甘落后,脱了靴子上床,径直凑到人家边上问:“你们在背什么?我也要背!” 何子言恼火地合上书道:“你自己没书吗?看别人的作甚?” 司珹见何子言当真不喜欢自己,也没再去闹他,乖乖扒拉出自己的书在旁边背了起来。 当初他老师怎么打他手板他都不爱多背几句,如今离了老师竟是要自发地背书了!看来过去贪玩躲的懒,迟早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何子言本以为司珹会再闹上自己几句的,没想到司珹竟真就认认真真地看起了书。 他有些气闷,恼自己还不如个土包子沉得住气,便也认真地背记起手中的书来。 到夜色降临,一斋的人都早早地歇了,等着明日早起起来读书。 司珹有点睡不着,翻身瞧见左边的何子言,想知道他睡了没,不由伸出指头戳戳他的背。 何子言没有动。 司珹又好奇地继续戳了戳。 何子言转过身来怒道:“你有完没完?” 司珹道:“我还以为你睡了。” 何子言道:“睡了你就能这么戳人吗?” 司珹麻溜认错:“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给你戳回来,你戳吧,戳哪里都行。” 何子言哽住。 谁要戳回去啊! 司珹见何子言不那么气了,便与他说起小话来:“我睡不着,想我老师了。我爹娘去得早,是老师把我养这么大的。” 何子言道:“你爱想就想,关我什么事?” 司珹朝他露出个笑窝来。 月光正好照了进来,照见司珹脸上笑意盈盈,像个快活的小孩儿。何子言瞧见后气恼不已:“你笑什么?” 司珹道:“你和我说了说话,我就好多了,谢啦。” 何子言感觉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生气地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司珹。 偏他脑海里不知怎地一直冒出司珹方才的笑脸来,只觉那长而弯的眼睫一下一下地扫在自己心窝上。 他有些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又忍不住翻了个身转回去看司珹。 司珹还真没撒谎,这么一会的功夫他竟真的睡了过去。 睡得香甜至极、没心没肺。 何子言盯着司珹的睡颜看了挺久,神使鬼差地伸出个指头往他脸颊上戳去。 等触及那软和的脸蛋儿,何子言才猛地回过神来,忙收回手佯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司珹让他戳回去的。 何子言暗想。 都怪司珹! 与此同时,皇宫中的勤政殿依然灯火通明。 季邈派人送走被留下议事的几位大臣,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倚到靠背上听暗卫禀报京中一些朝政以外的动向。 许是因为当初曾受制于人十几年,一路从傀儡太子当到傀儡皇帝,季邈在许多事情上有着不太正常的控制欲。 他不仅喜欢亲自处理各类政务,对于自己看重的人更是要时常派人去盯一盯。 免得他们脱出自己的掌控或者背着他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有句老话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照他这么个深究法,有几个人能没点问题? 季邈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只觉是这些人叫他失望了。 越是如此,他便越惦记着从前为护住自己这个太子而死的太子太傅,只觉世上只那么一个人是从无私心、胸怀天下的。 因而得知司珹的存在后,季邈便命柳栖桐亲自去把司珹接到京师来。 昨儿见了一面,季邈觉得这个“师弟”怪有意思的。 季邈让暗卫给他讲讲司珹的入学情况。 暗卫一五一十地向季邈汇报国子监诸事。 得知司珹头一天就和何子言凑到一块了,季邈不由轻笑起来:“倒是巧了。” 枝灯明映下,温泓依旧能瞧出他唇上血色尽失。他看司珹湿淋淋的睫毛,又看司珹尚在起伏的胸膛。 温泓心中骤痛,他在对方低垂的眉眼间,再度感知到一种莫名又强烈的熟稔。 他又瞥见季邈,见季邈仍旧紧紧盯着司珹,目光错也不错。 温泓闭了闭眼,怆然道:“以病召回乃为遮掩,到底还是我思虑有缺。” 他注视着司珹,心一横。 “但小珹,你怎么会……” “怎么能忧心惊惶到这种程度呢?” 第 77 章 清创 司珹滞了片刻,下意识道:“我……” 季邈桌下的手碰了碰司珹小指,司珹读懂了这种无声的鼓励,却将手缩回到衣褶里。 季邈神色一黯。 “我如今已是温家外姓子。”司珹涩声说,“外祖之安危康健,孙儿自当挂怀。” 温泓沉默片刻,换了话题:“一月前的问题,你如今可有答案了?” 季邈桌下的手追过来,掌心包裹住司珹手背。司珹在温热里,闭目点了点头。 “我心已定。”司珹轻声说,“折玉愿效松柏之志,此生共主君,风刀霜剑不能移,望外祖成全。” 季邈立刻转头向温泓,唤道:“外祖。” 司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怎么服气。考虑到袁骞是个实诚人,他决定一个人趁着课间的空档溜去找沈鹤溪理论,争取说服沈鹤溪收回处罚。 不想他才刚溜出本斋,又瞥见何子言跟着自己。 司珹心道这人也算是勋贵子弟,怎地整天盯着自己不放。难道他们陛下的魅力真的这么大?他有正事要办,可没空逗何子言。 “你跟着我做什么?”司珹转头逮住尾随着自己的何子言。 何子言直言不讳:“看你又想做什么坏事。”他见司珹听了自己的话后脸上带上了气恼,冷哼道,“你才刚连累阿骞挨罚,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 司珹也哼道:“我哪里不安分了。”他觉得自己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袁骞确实是受了他连累,若不是他拿抚恤的事去寻袁骞,肯定就没有迟到这一出了。 何子言跟上司珹问:“你们昨天到底去做什么了?” 司珹闻言忍不住笑出两个酒窝:“原来他没告诉你,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司珹这话就是别人哪里痛他就往哪里戳,着实讨嫌得很。 至少何子言被气得要命。 袁骞哪里当他是最好的朋友了,昨天下午他去找袁骞玩就得知袁骞和司珹出去玩了,今天早上他俩还一起迟到!他问袁骞怎么回事,袁骞也只说是与司珹出城去了,但没说出城去做什么。 两人才刚认识这么几天,就有不愿意告诉他的秘密了! 何子言觉得他家里人说得没错,司珹就是来抢他们东西的,抢他们家相中的宅子,抢他们家应有的爵位,现在还抢他仅有的朋友。 司珹怎么这么坏! 何子言恼怒地道:“阿骞不是那种胡来的人,肯定是你带坏了他。” 司珹觉得何子言这人真有意思,动不动就气呼呼的,一看便比他还天真不知事。他伸手勾住何子言的肩膀,轻轻松松把何子言带到自己近前来,哄道:“别生气了何娇娇,下次我们再要去干坏事一定喊上你。” 何子言冷不丁被司珹那么一带,险些栽进司珹怀里去。等反应过来后他脸都气红了:“你喊的什么?!” 司珹更觉有趣,乐滋滋地调侃:“你看你脸红红的,可不就是娇娇吗?有句词儿怎么说来着,人比花娇!以前我还不懂什么意思,见着你我就懂了。” 何子言气得要打他。 司珹才不会站着挨打,三步并两步退出老邈,一溜烟跑了。 他能顺顺利利长这么大没被人打死,靠的难道是运气吗?才不是!他靠的是自己从小锻炼出来的逃跑本领! 日常欺负完何娇娇,哦不,是何子言,司珹心情好了不少。 他溜溜达达地穿过游廊来到沈鹤溪他们的直舍。 只要不去自己带的斋上课,国子监的夫子们都在直舍这边点卯。 遇上各种大考小考他们还会聚在直舍里头阅卷,所以这直舍修得颇为开阔。 早上的处罚决定是沈鹤溪说的,司珹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径直去寻沈鹤溪。 沈鹤溪作为国子祭酒,有自己单独办公和会客的地方。司珹找过去的时候,他正拿着篇文章在看。 还一脸看到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的表情。 司珹好奇心顿起,轻手轻脚溜了过去,凑到人家后面跟着看了起来。 很快地,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这是哪个酸腐文人写的文章?写的全是些毫无新意的陈腔滥调。 司珹左瞧右瞧,瞧见不邈处有个煮茶用的火炉子,有个小茶童正在那烧着火。他麻溜跑过去把火炉子挪了过来,积极地向沈鹤溪提建议:“扔这里!” 沈鹤溪早见到他跑进来了,但没搭理。听他这么踊跃提议才搁下手里的文章,绷着一张脸朝他叱喝:“搬回去!” 司珹这才想起自己过来是有事要求沈鹤溪的,忙又把火炉子还了回去,自己挪了张矮凳到沈鹤溪边上坐下央求:“您能不罚我和袁骞吗?” 沈鹤溪道:“你不是不稀罕要我们给的上等吗?怎么不想认罚了?” 司珹道:“我一个人倒没什么,可袁骞他是头一回迟到,还主动向您认了错,怎么能罚那么重?若是叫他去不了自己想去的斋,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沈鹤溪很好说话:“好,那就只罚你一个。” 司珹都愣住了,没想到沈鹤溪这就应了。 他想为自己再争取争取,又怕沈鹤溪改了主意继续连袁骞一起罚了。 司珹只能蔫答答地应道:“那好吧,您可得跟其他人说不能降袁骞的等。” 沈鹤溪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向他保证什么。 司珹不放心地追问:“您是说话算话的人对吧?” 沈鹤溪被他气笑了:“滚回去背你的书去。” 司珹暗自嘀咕,这沈祭酒怎么动不动就让人滚?不像他老师,连骂起人来都斯文得很,从来不说什么滚不滚的。 不过他这一趟也没白来,好歹袁骞没事了!司珹这么一琢磨,便没再留下碍沈鹤溪的眼,高高兴兴地回去向袁骞说起这个喜讯去了。 袁骞得知司珹竟自己跑去找沈鹤溪说情,顿时愣了一下。他起身说道:“做了错事本来就该受罚,我们是一起翻的墙,哪有只罚你一个人的道理?” 眼看袁骞这个实诚人要去主动讨罚,司珹忙拦住他说:“他既然答应不罚你,说明你本就不用罚这么重的。” 袁骞抿唇。 他做不出让司珹一个人挨罚这种事。 司珹劝道:“我这几日看你书背得还没我好,万一你一不小心考了个中等,那就得降到下等去了。” 袁骞不作声了,司珹这话其实说得有点客气了,他哪里是“一不小心考个中等”,他本就是中等的水平。 要知道袁家也就出了袁大将军这么个将才,如今才勉强跻身于京师众多高门大户之中,常有人暗中嘲笑他们家腿上的泥都没洗干净。 他算是家里比较适合走读书路子的人了,天赋摆在正经读书人里头也不过是中下之资。若是国子监加考骑射的话,他兴许还能拿个上等,光靠读书就别想了! 袁骞见他说得全无勉强,也就不再纠结,点头应下了。 两人在僻静处说完话,正要回斋堂温书,转头却瞧见何子言一脸不乐地立在不邈处。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司珹一点都没有勾搭别人好朋友被抓包的心虚,还笑吟吟地问:“你都听到啦?” 何子言抿着唇不说话,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 司珹最看不得别人哭了,尤其还是长得好看的人。他马上瞎扯:“你听到了正好,我们正想去问你要不要一起呢。” “你骗人。”何子言一张口,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声音都带上了哽咽。 他刚才听了那么久,他们一句都没提起过他,说不定袁骞早就烦他了,一交上新朋友就不想再跟他玩。 司珹一看他眼睛鼻子都红红的,顿觉自己当真过分得很。 他赶忙把事情原委都与何子言讲了,解释说是他们昨天也是头一次去,许多路都不认得,折腾得够呛。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们才没想着喊上别人。 司珹还说连他这么皮厚肉糙的人,腿间都擦伤了呢,不信的话回了斋舍他可以脱裤子给他看! 何子言骂道:“你害不害臊!” 司珹见他不难过了,马上又嬉皮笑脸起来:“我们都是男的,有什么好害臊的。”他可是把老师的教导记得牢牢的,从没忘记过男女大防。可何子言又不是女孩儿,男孩子和男孩子之间哪里用避讳那么多! 何子言道:“即便都是男的,那也没有平白无故脱裤子给人看的道理。” 司珹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脱裤子肯定会避着何子言。 何子言气结。 谁要你保证这种东西?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家伙! 少年人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中午几人又围坐在一起吃饭。既然邀了何子言加入,司珹便问韩恕他们休沐日要不要一起去。 韩恕闷声道:“我还不会骑马。” 司珹知道他此前的遭遇,立刻说道:“不打紧,骑马很快就能学会的,回头我教你。” 巧的是下午便有学官来吩咐他们去校场集合,说是要新生统一学习骑射,分斋考试得加考一场。不求多厉害,但往后国子监出去的学生都要能上马弯弓! 司珹得了消息,欢喜地转头对韩恕说道:“这不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吗?” 韩恕却不免担忧起来:“我书本就学得一般,又没接触过骑射,岂不是只能考个下等?” 他倒也不是不肯承认自己差别人很多,只是担心自己考了个垫底成绩,以后没办法和司珹同斋了。 司珹道:“别怕,有我在呢,我一准能把你教会!” 旁边的何子言道:“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司珹不仅不理他,还越过他将袁骞拉来帮韩恕树立信心:“我真要教不会你,这不是还有袁骞吗?他爹可是赫赫有名的袁大将军!我们才跟着他练了几天袁家拳,就感觉自己能徒手打死一头牛了,跟着他练骑射也准没错!” 经司珹这么一劝说,韩恕也振作起来,认真应道:“好!” “你想探查季瑜和李含山,”季邈说,“这事府中的暗卫也在做,以身涉险太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司珹眯了眯眼,“你府中没人比我更了解季瑜。我非莽夫,知进退,亦懂取舍。” 季邈手间力度微松,就着蹲身姿势仰视司珹,一字一顿道:“不、行。” 季邈话未落,倏忽睁大了眼。 ——就在他说话时,司珹小腿悄然而动,脱手滑到他胸口处。赤足点到季邈前襟时,他竟然不避反进,踩实间骤然发力。 季邈微微后仰,猛地捉住了司珹足踝。 司珹就着居高临下的姿势,乜眼看向他,不容置否地开了口。 “我说,带我回府。” 第 78 章 朦胧 季邈眸色幽微,一时没了动作,也并未作答。 司珹见他无反应,又碾了碾足,可就在他施力几息后,季邈握着他的手抬高,对方的头却埋下去。 在踝骨处,轻轻啄了一个吻。 吐息炙热。 司珹骤然被烫到,屈腿想要往回缩,季邈却再不给他这个机会,拽住他小腿猛一拉,司珹就半滑下藤椅,几乎整条腿搭上了季邈肩头。 司珹惊道:“季邈!” “在呢。”季邈偏过头,司珹的伤已经近在咫尺。他将白腴间的红痕一一吻过去,轻又隐秘地问,“叫我做什么?” “先生想要我听话么?”司珹倒没别的意思,毕竟他在国子监睡的都是大通铺,大家翻个身就能撞一块的,哪里会有男孩子之间也不能一起睡这种想法? 季邈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看看自己能接受司珹的亲近到什么程度。 他幼年经历过许多磨难,一度连经了别人手的食物都不敢碰,睡觉还得在手边压把利器才能安眠。这种谨慎小心让他在深宫之中活了下来,却也让他养成了冷漠多疑的性格,从不愿意让任何人靠近自己。 司珹不知道这一点,莽莽撞撞地自己凑到他面前来。 既然司珹主动送上门来,而他又恰好不抗拒这样的尝试,何不借此机会试试自己能不能克服幼年留下的毛病?季邈如今是天下之主,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半点都不带犹豫的。 季邈道:“我没与人一起睡过,不知道睡相好不好。万一我夜里扰着了你……” 司珹大大咧咧地道:“没事的,连武师傅震天响的鼾声都吵不醒我。” 既然是休沐日,那肯定是要好好洗个澡的。 司珹最满意的是府中有个不大不小的汤池,只消在汤池外头烧个热灶,就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了。他邀请季邈一起泡澡,正好可以相互帮对方搓背和洗头发。 为了让季邈点头,司珹还夸下海口:“我的搓背本领,大家试了都说好!” 季邈笑道:“都有谁试过了?” 司珹毫不犹豫地给他举例,一路从他在老家那边的亲朋旧故举到他在国子监的同窗,反正他主打一个看谁光着背就去搓两下。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业精于勤荒于嬉!为了练就自己高超的搓澡水平,他可是老勤快的! 季邈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句话放在搓澡上的。 光是听着司珹讲出来的一个个人名,他就发现司珹还真是对谁都不见外。 既然这对司珹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季邈便神使鬼差地应了下来。 他的心思从来不表露在脸上,反而是惊闻此事的林伯心中震惊不已。他是知道季邈身份的,而且也还知道季邈有不让人近身的毛病。 现在季邈居然要和司珹一起共浴! 林伯心中有些担忧,颇担心司珹会不会冒犯到季邈。 他是季邈指派到司家的人,理应听从季邈的吩咐,可司珹是那个人唯一的血脉啊!这叫林伯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司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行差踏错。 偏偏司珹一直和季邈腻在一块,林伯连个提醒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忧心忡忡地命人去烧灶及准备毛巾胰子等沐浴要用到的杂物。 这会儿司珹已经从季邈口中听说他不习惯让旁人伺候,麻溜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浴池之侧就只剩下他和季邈两个人了。 司珹一点都不害臊,二话不说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扑通一声扎进冒着热气的水里。他在池里走了一圈,才转头回到池边撑着石岸,积极邀请还穿得齐齐整整的季邈:“我们都是男的,哥哥你不用不好意思!” 季邈垂眸对上司珹热情洋溢的脸庞,已是暮春天气,入夜后只余些许春寒,热腾腾的水汽蒸得司珹脸上泛起了健康的红润。 司珹虽比他小三岁,但也已十八了,身量已经彻彻底底长开。许是因为长期被武师傅带着打猎和凫水,他浑身上下都是紧实漂亮的,没有一点儿读书人的孱弱样子。 对于由柳栖桐亲自介绍过的“师兄”,司珹没有半分提防,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整个人袒露在季邈面前。 季邈身为帝王,并非没有人想要投怀送抱,只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只会让他感到反胃。往往没等对方靠近半步,季邈就已经命人把对方挡得邈邈地,绝不会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偏就是那天他心血来潮亲自去接司珹,而后司珹就径直闯入他过去的禁域之中。而他惊讶地发现,他对司珹过分热络的接近并不抗拒。 热气上蒸。 季邈觉得有点热了,他见司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也解开了身上的衣衫。 司珹没少和旁人一起搓澡,本来不该觉得害臊的。可今天也不知怎地,他看着季邈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解着自己的衣裳,只觉水温好似比平时高了不少,热得他连耳朵带耳根都隐隐发烫。 司珹忍不住转开眼挪得离季邈邈了一些,伸手去探汤池里的水,咕哝道:“是不是火烧太大了。” 正嘀咕着,就感觉有阴影笼到自己上方。 司珹抬头看去,却见季邈已经坐到自己身边,只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 人到了近前,司珹顿觉没那么不自在了。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到季邈胸前一道疤上,忍不住凑过去问:“这是怎么弄的?” 司珹边说还边忍不住想碰一碰那道疤。 季邈本就是想试试自己能放任司珹接近自己到什么程度,并没有躲开司珹伸过来的手。只是他即使做到了神色不变,胸脯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司珹只觉自己手落在上面的一瞬,就感觉到了季邈那一刹那的紧绷。 他想到季邈此前说不喜欢旁人伺候,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忙收回手说道:“我就是觉得这疤有点大,当时一定伤得很严重!” 季邈笑道:“没多严重,就是看着吓人,其实当时只是皮肉伤而已。你会觉得难看吗?” 司珹赶紧哄道:“不难看,一点都不难看!”他是真不觉得不好看,只是觉得这道狭长的疤痕看起来是许多年前留下的了,当时季邈得多疼! 为了宽慰季邈,司珹还大方地给季邈看他大腿内侧一个月牙模样的伤疤:“你看,我也有,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伤到的!”他一脸庆幸地表示当时要是再偏那么一点点,问题可就大了。 季邈没有与人挨得这么近的经验,自然也没有跟人互看疤痕的经验。 他向来不愿暴露自己的弱点,当即回忆着司珹刚才的做法,伸手轻轻抚上司珹腿内那弯月牙儿。 季邈本以为自己会不喜欢接触别人的身体,没想到指腹上传来的触感却意外地好。 司珹正讲着自己小时候的光辉事迹,冷不丁地被季邈这么一触碰,也是愣了一下,莫名感觉浑身上下都燥热得很。他忍不住喊道:“哥哥?” 季邈一脸自然地收回手,朝他轻笑道:“你不是说要给我搓背吗?” 司珹不是爱纠结的人,一听有事情要自己忙活,马上就把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抛诸脑后。 两人不仅相互给对方搓了背,还帮对方放下长发洗了头。这还是司珹第一次看见季邈一头乌发披散下来的模样,帮忙擦干都比平时多了几分小心,只觉掉了一根都是天大的罪过。 季邈见他一脸慎重地给自己擦了半天头发,忍不住笑道:“照你这擦法,擦到天亮都擦不干。” 他让司珹先别忙了,坐到自己面前来让他这个当哥哥也帮弟弟给擦一擦。 司珹依言坐了过去。 两人都只穿着亵衣亵裤,司珹这么一挨近,季邈就感觉自己能轻松把人禁锢在怀里,叫司珹没有办法挣脱。 只不过他无缘无故困住司珹做什么?季邈轻笑起来,还真仔细地替司珹把头发给擦干了。 本来说好要秉烛夜谈,结果司珹到点就困了。 季邈没什么睡意,就着霜白的月光盯着司珹的睡颜看。 别看司珹醒着的时候很能闹腾,入睡后睡醒却分外乖巧,瞧着不会一个转身就把腿给跨到别人身上去。他显然是个没烦恼的,连在梦中唇角都微微扬起,好似在做着什么美梦。 季邈很难想象自己像司珹这样活着。 司珹应该也想象不了他这样的活法吧?季邈见司珹睡得熟了,又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耳朵。 也不知是不是手中的触感太好,还是受了司珹好睡眠的感染,季邈竟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司珹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有点闷,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感觉自己被季邈的手臂捂着脑袋,弄得好像是他整个人都钻到对方怀里去似的。 他什么时候爱往人怀里钻了? 司珹还没理清楚是怎么回事,季邈便被他扰醒了。 季邈比他更快理清楚发生了什么,坐起身来满脸歉意地道:“是我睡相不太好压到你了吧?” 司珹只觉自己鼻端全是季邈身上的气味。他听季邈语气自责,立刻说道:“没有,没事的,我皮厚肉糙,你就算压我一整晚都没关系的!” 季邈莞尔:“你不在意就好,我怕你下次不让我来了。” 司珹道:“怎么可能?我早跟林伯他们说过谁都不许拦着你的,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两人一起吃了早饭,季邈就说有事要忙,走了。司珹有点失落,不过他也约了韩恕他们一起去玩,很快便把心里那点不舍给忘了。 等几人一同回到国子监后,司珹还和何子言他们商量:“往后要是我睡觉不老实你们可得告诉我。” 司珹觉得季邈说自己睡相不好肯定是照顾他的面子,真相是他自己看他季师兄长得好看就趁着人家睡着的机会贴上去。 “季寻洲,”司珹闭了闭目,又撩眼恶狠狠一瞪,“你装聋作哑……你这混球!” 司珹午后独自在季邈屋中小憩,他出房门时,雨已经停了。檐角淅淅沥沥滴着水,司珹赤脚踩木屐,深吸一口气,露出懒恹恹的样子给人瞧。 今日晨起时,季邈又被邀去赴了拜官宴,这会儿还未归。司珹有些无聊,就沿游廊缓步慢行,往王府前院去,身侧府丁打扮的卫蛰连忙跟上,又为他披上件薄衫。 “雨后天清风冷,公子莫着凉。” 司珹垂眸想事情,只盯着脚下路,穿行御苑中时,他忽听卫蛰开口:“公子,当心。” 司珹闻声抬首,对侧也立刻响了声,惶惶道:“小人该死!一时未留意,险些了冲撞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司珹定睛一看,却先瞧见了满背篓残花败草,才再见一少年人跪伏于篓下,连连磕头。 “无妨。”司珹问,“这些是……” “回公子的话,小人乃是连安大街花木商之子,替父侍奉肃远王府中兰草照料事宜。”小少年说,“今日来府中,正是为了更替新兰。” “可你不是月初时刚来过吗?”卫蛰闻言蹙眉,上前拨开背篓翻了翻,“府中兰花怎的又死了这样多,莫不是你们以次充好?” “大人明鉴啊!”小少年登时急了,辩白道,“我阿父供给肃远王府的兰草,每次必挑品相最为拔尖儿的送来,原是三月一换,几年间都如此,也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但近来几月不知怎的,王府中兰草竟枯得这样快!” 他年纪尚小,越说越急越快,竟有点委屈起来:“每岁王府从我家所置兰草都是定额,如今花枯了,阿父便只能从我们自己圃中贴补着,可一株两株还好,月月均如是,我家也快吃不消了。” “我常在御苑走动,未曾见御苑中所植有异。”司珹垂眸,温声细语地问,“你莫怕,王府也并非不讲理,若你言之确凿,自可向府中管事说清,厘补差额。” “只是,府中何处兰草枯得这样快呢?” 这半大孩子得了慰藉,见司珹姿态随和,又见卫蛰也不再刁难,喉间一哽咽,竟真大着胆子,颤巍巍指向某个方向。 “正是小郡王别院中,”他小声说,“尤其是郡王寝房后院墙下,我每月来府照料,那花总是枯黄的。” 司珹微微挑眉,探手拈起了篓中一枝兰花。 第 79 章 攀咬 季邈从外头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入暮时分没再放晴,雨后深而重的水汽就未能散尽,花苑池塘中,蛙声也聒噪。季邈入室捋下臂缚后绕屏风,甩了甩指尖的水珠。 他一转头,就瞧见了司珹。 司珹倚靠藤椅间,没穿净袜,白生生的脚趾翘点竹席上。他听见季邈进屋,就搁了手中的单子,转头看过来。 “寻洲。” 季邈嗯一声,别开眼说:“屋里暗,怎么就点了这么两盏灯?” 司珹朝他一努下巴,叩指在桌上,将那张薄纸推过去:“看东西呢,没注意时辰。” 季邈添了些枝灯,方才脱靴落座桌案对侧,捏起单子扫过去,问:“这是什么,药方吗?” 野兔已经在溪边处理过了,季邈也不避嫌,当着司珹的面,开始生火。 司珹坐在旁边,毫不掩饰地观察他的动作,这是打算明目张胆地偷师了。没一会儿,有烟雾缓缓升起,又过了会儿,枝叶间窜出细小火苗,很快就燃起了火堆。 司珹好奇道:“我昨日也试过,只有烟,不见火。” 季邈道:“多试几次就了。” 司珹扯了扯嘴角,不做表示。 白日的小岛虽仍有风,却不刺骨。两人背倚着船舱壁,坐在海边松软的沙土上,静静等待食物熟透。 “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司珹取过水壶,喝了几口,便同这岛上的第二活人聊起来:“听闻天极门内高手如邈,季门主此番涉险,也不知会有多少手下亲赴东海寻人?” 季邈翻转着烤兔,语气淡淡:“江湖上谁不知道魔宫在找《天元册》?东海有十四座仙岛,据说方元磬当初便是带着《天元册》逃亡去了其中一座。你我在此途中遇险,即便有人搜救,也只会去十四仙岛。” 他抬起头,环视四周荒凉景色,苦笑:“司右使觉得,此处为十四仙岛的可能性有多大?” 司珹哑然。 他当然知道这儿绝不是什么仙岛。 离宫三载,司珹已搜遍了十三座岛屿,均无所获,只余下最远的第十四座岛,也就是此次航的目的地。 他掳走方元磬之子方敛,为的就是能一举找到线索,完成邹玉川交待的任务——然而那十四座仙岛之上,有村庄人烟,有船只码头,无论如何都和这里对不上号。 “季门主有什么打算?”司珹拿着一根枝条,拨弄火堆。 季邈道:“目前也只能想办法先在这里活下去了。” 司珹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但也想不出别的路,便将昨天逛了一天的结果讲了讲:“这里气候严寒,连果子都结不出。也没什么山洞的痕迹,今日我会沿着海岸线往前走,看看这岛究竟有多大。” 季邈忽然道:“熟了。” 司珹的注意力立马转移,看向季邈手中的烤兔。 季邈先是将烤兔放到鼻间闻了闻,感叹:“可惜没有调料,吃起来寡淡了些。” 他将兔子分了分,把大部分的兔肉递到司珹面前,道:“还望司右使不嫌弃。” 司珹暗暗翻了个白眼,接过兔肉,埋头吃了起来。 确实没什么味道,不过好在是山野长大的兔子,肉质紧实,肥而不腻,仔细咀嚼会有一股淡淡的肉香。 他进食的速度很快,吃完之后,尚还觉得没有饱足,后悔没有多捉一只回来。 兴许下午探查岛屿的路上,可以碰碰运气。 “我走了。”司珹没有多做停留,站起身,朝着海岸线往东走去。 这一走,便是半日。 黄昏时分,司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船舱里。 季邈正在闭目养神。他靠坐着舱壁,脸上显出几分安逸与闲适。 这让奔波了一天的司珹无端生出几分恼怒:“起来!” 季邈睁开了眼睛。 司珹将新的猎物和柴火扔在船舱外的空地上,接着盘腿坐了下来。木柴不易携带,他便一直用腰带捆着,以致于衣袍松散,露出大片冷白的皮肤。乌黑的发尾浸染着水迹,搭在腰后,在背后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 季邈收回目光。 “司右使好兴致,这是去沐浴了?” 司珹扫了他一眼,指指地上的口粮,示意该轮到季邈出力了。 季邈也不推拒,慢慢钻出船舱,准备起两人晚间的食物。 “这岛不小,我走了许久都没绕回来。明日我从西面出发,看看能不能有新的发现。”傍晚时分,光线昏黄,海风吹动着身后的帆布,发出猎猎响声。 司珹迟疑片刻后,将昨夜季邈草草挂上的帆布取下,重新挂到了更高处,又做了一番固定。 吃饱喝足后,夜幕已近暗沉。 司珹二人一起钻进了船舱。 没过多久,强风吹熄了外面的火星,周围彻底暗了下来。 季邈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海边的风还是太大了。” 司珹裹紧了衣物,闭目不答。 片刻后,身旁传来衣物摩挲声,司珹警惕起来:“做什么?” 季邈似乎贴近了些。 黑暗中,他听到季邈的声音自耳旁响起。 “现下处境艰难,你我不该拘泥太多。” 司珹明白道理,便问:“你想干嘛?” 季邈道:“司右使,入夜了,我们靠近些会好点。” “……”司珹费了一番功夫听懂了意思,当即脸一黑,“绝无可能!” 与季邈同处一地已是忍耐,他是断然不会更近一步的! 季邈道:“右使大人看来对季某成见颇深。” “魔宫之人向来没有安睡之际司人在侧的习惯。”司珹不敢想象这般画面,直言道:“本座宁愿冻死,也绝不会同你季邈挨着睡!” 撂下狠话后,心中却没几分畅快,反倒觉得自己像极了气急败坏的小姑娘,他脸色更是阴沉:“季门主何时见过虎豹豺狼能同居一窝的?” 这明晃晃的防备之语也就只有魔宫中人才能如此坦荡地说出来了。 季邈被推拒得明明白白,却也不气恼:“昨夜司右使不就睡得挺安稳吗?” 司珹警惕:“你什么意思?” 季邈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了。他重新坐定,仍是不强求的态度,仿佛刚才的提议并不曾有过。 司珹咬牙道:“季邈,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出岛的办法?” 季邈:“眼下季某连出船舱都费力。” “那等你痊愈后呢?”司珹追问道:“岛上有许多树木,我把它们都砍下来,你会造船吗?木筏也。” 这已是流落荒岛的第三个夜晚,却也将司珹的耐心耗尽。茫茫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不想之后的人生都在岛上度过,更不想日复一日过打猎为生的日子。 每夜临至,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刺骨冰冷,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会试试。”季邈认真道:“天无绝人之路。” 天无绝人之路? 也就只有这些名门正派才会这般天真。 司珹满腹心事,运功到了后半夜,才终于支撑不住,靠着舱壁睡着了。 直到他呼吸渐稳,季邈睁开眼,许久后叹了口气。 ——魔宫的人,的确不是一个共患难的好人选。 翌日,季邈醒来后,看了眼大半个身体挂在自己身上的司珹。这一次,他没有再多此一举地将人扶正。 醒转后的司珹脸色极为复杂,他沉默着起身,最终什么都没说,阴沉着脸便继续去探查岛内情况。 这一次,他往反方向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向西,走到正午时,发现周围景象仍旧很陌生。 因为眼疾的缘故,昨日他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决定折返,还在抵达的最远处留了记号。今日他走了整整半日,依然没有看到记号。看来这岛并不小,他是无法绕一圈了。 但要这么回去又有些不甘心,司珹估算着自己的脚程,决定继续朝西多走几步。他边走边在心里勾划小岛的轮廓,直到海对面的景象发生变化,司珹停了下来。 许是正午阳光充足,海面上水雾正在散去。朦胧间,有巨大的黑影浮现而出。等到看清那是什么时,司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座孤岛的背面,隔着十里的大海,竟还有一座岛与之相邻! 两岛相距极近,但海上雾气浓重,原本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能望见氤氲雾气。如今雾气消散,竟能看清对面岛屿上的山石树木。粗略来看,对面的岛似乎更小一些。 这发现实在是意外收获,司珹心中丈量着两岛的位置,大致得出结论:从这里游到对面,估计要花半个时辰。 但司珹不会泅水,因此也无法去对面查探情况。 季邈会,而且水性极佳。 若是让他知道还有第二座岛屿,又会如何呢? 司珹自知对海上之事一窍不通,想要离开兴许真要借季邈的力。将心比心,如果他是季邈,知道了第二座岛屿的存在,他完全可以在痊愈后撇下仇人,前往另一座小岛,安心造船以期离开。 届时他又该如何? 越是思量,他便越感到不安。 不,在没想到办法前,决不能让季邈知道另一座岛的存在! 六月刚结束,衍都一连落了三场雨。 京中迅速降了温,季朗婚事定在七月初九。初六那日下午雨停,司珹披了件薄衫,看着季邈给自己剥石榴。 石榴籽红皮薄,是院内刚摘下的新果,清凌凌落满琉璃盏。司珹捻起几颗咬破,在汁水迸溅中问季邈:“近来你与季瑜李含山吃过一次饭,可有觉出他祖孙二人之间嫌隙?” 季邈手间动作一顿,说:“瞧着更亲密了。” “那与我这头所探结果一致。”司珹蹙起眉,思忖道,“李含山明知那汤里下了药,反倒对季瑜更为亲近……” “是,”季邈说,“他在席上,甚至亲手为季瑜夹菜,甚至存了几分怜惜。” “怜惜?” 司珹以指叩桌,垂眸重复道:“怜惜,怜惜。” 他倏忽猛抬首,道:“石榴先放一边去,寻洲,取笔墨纸砚来。” 季邈当即照做,小桌案很快被腾空,司珹起身将镇纸推上去,又摁着季邈坐下,命令道。 “我说你写。” 季邈握着笔,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问:“给我父亲?” “正是。” 司珹勾唇,俯身搭指点了点白宣:“小将军,离家半年,多久未曾写过家书了?衍都变局王府诸事,总得同至亲交交心。” 季邈敛回心神,落笔提头中蹭过司珹指节。司珹只轻轻挪远,说:“做正事呢。” “我笔墨俱备好了,”季邈仰首看他,含笑道,“先生倒是说呀?” 司珹就垂眸,将手搭在他肩上,收力捏了捏。 “七月流火,阳寂早寒。伏惟父亲福体康寿,夫人慈颜安好。 “儿远在京中,无法晨昏定省。阿瑜亦抱恙,未能归家。幸得李公千里赴衍都,殷殷垂询,关切备至。 “阿瑜得外祖如此疼爱,想来必能德行日善,父亲与夫人亦可稍减挂怀。临书涕零,恭请金安。” 第 80 章 衔尾 雨停后没出太阳,水雾沉沉压在院里。季瑜推开窗时,只能朦胧瞧见廊间褚色长柱。 眼前景叫他想起西北冬日的早晨。 在阳寂时,天蒙蒙亮时他就要起,梳洗完毕后穿越长长游廊,去见母亲李程双。 转过屏风入内室书房后,李程双便端坐桌案旁,她永远妆容得体、神情温婉,季瑜请安落座后,二人互道几句温寒起居,李程双便要考问他功课。 李程双开口,唇上丹蔻就随张合而动作。季瑜盯着母亲的唇,觉得它像赤鲤的尾,或流淌的红河。 如果皮肉被割破的话,那色泽应该会更漂…… 他在漫思中,被李程双一弹额头,敲回了神。 季瑜连忙拜首,说:“母亲。”子夜时分,漆黑苍穹中骤然现出一抹强光,映照出无垠的墨色海面。海面上,驶着一艘巨大的渔船,木色的船躯被高涌的波浪抛至半空,又重重跌落。 雨点落了下来,它们乘着狂风砸向海面,发出模糊沉重的水声。天地间仿佛倒挂起了一面面水幕,须臾间风邈变色,船头照明的灯笼早已被浇灭,整个船身都在剧烈的摇晃,掌舵的船夫拼命嘶吼:“风暴来了!风暴来了!” 白日里平静的海面已然成了庞然凶兽,翻涌怒吼,势要将海上的一切吞吃入腹。 被挟持的船员纷纷挣脱了刀剑。 “快!快躲进船舱!别打了,保命要紧啊!” 又是一阵巨浪袭来,船身侧倾,甲板上的几人站立不稳,转眼间被甩出船外。 司珹单手抓紧桅杆,另一只手仍执剑相对。他已被风雨浇透,湿发贴在额角,深色的眸子里渗出恶毒杀意。 “季、邈、!” 季邈站在对面,神色平静,仿佛周遭风雨都已淡去。 “方敛是我朋友,你掳走他,我便来救。” “多管闲事!”司珹面露狰狞:“本座不过是请他到东海一叙,待找到《天元册》,自会放他离去。” 季邈道:“《天元册》不过是武林传闻,若它真的存在,又怎么可能至今都毫无线索?” “谁说毫无线索?”司珹冷笑道,“《天元册》是方元磬的东西,别人不知道线索,他儿子定然不同!这一路你多番阻挠,现下竟还追到了海上,你若执意寻死,本座成全你就是!” 说完,举剑刺向季邈。 他出招迅疾狠辣,身法诡谲,可对面的季邈神情仍是不见慌乱,一一化解剑招。 此前两人已在船头缠斗了一炷香时间,彼此身上都挂了些轻伤,却没能分出胜负。如今风暴突至,两人不再收敛,使出杀招,以期尽早结束战斗。 司珹眼底寒光闪现,于半空中扭转剑势,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斜刺过去。然而季邈只是步法微动,便侧身避了开去。司珹心底猛然一惊,来不及收势回护,季邈已旋身绕到了身后。 杀意骤起—— 司珹不敢回头,朝前疾两步,抓住桅杆后借力躲至一旁,同时手中长剑向后翻转,朝着近在咫尺的敌人骇然刺去—— “啊!” 意想之中的剑入皮肉声并未响起,反而从手腕间传来一阵剧痛。 司珹发出短促闷哼,长剑脱落。 败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继而凶光毕露,从袖中射出数道暗器,趁着季邈分神之际,迅速远离。 暗器散落了一地,季邈面如寒冰。 司珹也死死注视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武功高深,远超预估,若是继续缠斗,自己必然讨不到好处。 怎么办? 《天元册》他势在必得,方敛决不能放,可眼下他该怎么打败季邈? 两人隔着甲板,遥遥对峙。 忽然间,天旋地转,司珹感觉身体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抛至空中,尚来不及反应,那股巨力已将他狠狠推向了另一头的季邈。 “砰——” 司珹一头撞进了季邈的怀里,同一时刻,数丈高的波浪掀起了船体的一端。 “轰!” 又一阵雷鸣声响起。 海底深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将整艘大船掀了起来。 两人站立不稳,司珹抓住了季邈,季邈抓住了一截桅杆。 眼见着大船将倾,船员们纷纷抱着木桶,跳入海中。 看管方敛的魔宫中人早已四散逃命,方若瑶钻入船舱:“哥!” 方敛已挣脱束缚,见到来人,震惊道:“小妹,你怎么来了?” 方若瑶:“我躲在季哥哥的船里,这才找到你了!” 方敛:“糊涂!” 船身已彻底失去控制。方敛带着妹妹一路逃上甲板,也学着船夫,各自抱住木桶,跳了下去。 眼前闪电仍在闪烁,然而司珹的头顶已是一片阴影,整艘船在海浪巨势下开始翻身。他抓着季邈的胳膊,似乎预感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了——人力渺小,纵然一身精绝武功,也难以抵挡惊涛骇浪。 一路上一直波澜不惊的季邈终于也变了脸色。 沉闷的落水声响起,天地间仿佛突然静了几息。 很快,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腥咸的气味占据了所有感官……水,到处都是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了。 司珹感觉到身体正在不断下沉,口鼻间已没有半丝空气,窒息的痛苦席卷神智,他开始胡乱蹬腿,一双手使劲抓住了季邈。 他会死吗? 不,他不想死!黑暗中,两道脚步声交替在林间响起,狂风吹过,发出刺耳的嘶鸣声。他们从未在夜晚到达荒岛深处,此时身处其中,竟从巨大的风声中听到几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野兽低吼。 司珹什么也看不见,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白日里也没发现这破林子这么热闹。” 季邈道:“野兽昼伏夜出,兴许与我们错开了。” 司珹仍感到奇怪,这几声不知名的吼声显然不是山鸡野兔之流能发出的,他前些天逛了许久的岛,竟真的这么凑巧一次都没能撞见吗? 他隐隐感到不安,但此刻也不是循声探查的好时机。 两人轮流交换地拖拽着“家当”,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朝崖壁赶去。 寒风刺骨冰冷,原先还抵挡得住,到了后面,他们不得不运转内力御寒。 好几次经过几个陡坡,每当司珹感到一脚没踩稳的时候,季邈总能适时地拽上他一把,一路下来,有惊无险。 不知走了有多久,久到司珹怀疑都快日出之时,季邈带着他停下了脚步。 “到了。”他抓住司珹的手抚上了树墙。 司珹摸索了一番,反应过来这便是季邈白日在树墙留出的入口,入口狭小,一次只能司一人过去。他往里小心翼翼地挪了几步,一时不知自己究竟处在怎样的位置,只知道吹得他喘不过气的狂风此居然一下子变小了。 “季邈,你竟然成功了。”他感到匪夷所思,白日里那三面乱七八糟的丑“墙”还真能挡风? 季邈谦虚道:“我们在崖壁的北面,今夜的风向是东南,所以才有此效果。” 说话间,司珹被季邈引着坐在了地上,坐定后,拽在自己腕间的手便放开了,他听到季邈往外走的脚步声,没过多久,脚步声又折了回来。 司珹正想问一句,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自己身上。 他摸了摸,发现是那条兔毛毯子。涨潮时,季邈第一时间便将这条毛毯带了出来,因而并没有沾水。比起狐裘,它显得又冷又硬,但此情此景,司珹还是觉出了几分暖意。 季邈坐在了他身旁:“司右使。” 司珹看向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季邈的下文,于是无语道:“岛上就我们两个,你就算不叫我,我也知道是在对我说。” 季邈轻笑了声。 耳边传来一阵衣物摩挲声,离得极近,司珹攥着毛毯一角,察觉到季邈正在靠过来。 司珹:“你在干嘛?” 季邈:“别动。” 季邈的身体贴了过来,他捏住了毛毯的另一角,将两人一同裹在里面。 司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身体一下僵住,他将拳头攥紧又松开。终是没有暴起推开。 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交织,体温隔着几层布料传来,冰冷的四肢慢慢回暖。 司珹的眼皮渐渐变沉。路的疲惫化作睡意,他彻底放弃了旁的念头,昏昏欲睡间莫名生出几分挫败感:自己竟然因为贪恋这点温度,默许了这般越界的举动……实在太不争气。 这一觉睡得很沉。 第二天醒来,入目是褐色的崖壁,更外是灰蒙蒙的天。 司珹转过头,便看到季邈紧阖双目,脑袋几乎抵着他的侧脸,离得极近。 明明昨晚睡前两人是坐着的,怎么醒来就成躺着的了? 他心中疑惑,但仍有些犯困,将季邈的脑袋推开一些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季邈立马醒了。 他看了眼天色,眼底闪过几分“睡过头”的窘迫,又看到了半醒不醒的司珹,好笑地摇了摇人:“该醒了,司右使。” 司珹不满地眯起眼。 “季某也不爱做这扰人清梦的事,但是乌邈遮天,我们又起晚了,得抓紧时间把屋□□好。” 司珹翻了个身,卷走了整张毯子。 季邈:“……” 片刻后,司珹起身坐起,没好气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季邈也不见外,直接道:“寻些食物和水。”他看了眼上方空荡荡的“屋顶”,道:“今日可有的忙。” 暴雨在即,司珹自然知道轻重,此时也不再唱反调。 崖壁一带,司珹已经摸清了情况,因此效率极高地寻了些吃食,回来发现季邈又从附近带回了几截树。见司珹回来,季邈停下了手里的活,两人席地坐于屋外,简单填了点肚子后,开始放开手脚潜心研究“筑窝”大业。 司珹对搭建屋顶并没有什么想法,不过他打算让那个破破烂烂的入口变得更像样一些。 于是两人兵分两路,各自捣鼓起来。 司珹学着季邈的样子围了一堵墙,正好挡在原本入口的前方。这样不至于使风直接从那破口子处吹进来。等到他忙完,就发现季邈的屋顶也有了些雏形。 季邈将几节较长的树干横着叠放于上方,乍一看的确像是屋顶。 司珹叹为观止:“你就不怕风一吹,它们全都滚下来吗?” 季邈道:“季某研究了许久船舱木板的拼接,便学着样子勉强试了试,虽然无法像船身那般严丝合缝,但还是可以固定的。” 司珹凑过去察看一番,发现被充作屋顶的木头,两端都被削成了固定的形状,而树墙上端的部分也被削成了另一种形状,两者相接,竟大差不差,有差距的话也另有一段木棍做调整之用。 他记得以前从邹玉川嘴里听说过,世间能工巧匠可以单凭几块木头就做到纹丝合缝的连接。 “这莫非就是榫卯之术?” 只是瞧着有些……丑。 季邈显然也不好意思承认。 司珹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摸衣襟,果然不见了! “你何时偷拿我匕首的?”他就不信季邈能光凭一双手就把木头变成这种样子! 季邈面对质问不慌不忙:“木头之间缝隙大小不一,眼下屋顶还是千疮百孔,我们得抓紧了。” 司珹:“……”这是连解释都不给了吗? 季邈走到角落,提起帆布一角,见司珹站着没有动作,道:“搭把手吧,右使大人。” 司珹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他真是怕了“搭把手”这三个字……咬咬牙:“你最好能成功!” “要做什么?”他没好气道。 季邈:“加固屋顶。” 司珹照着季邈的话,合力将帆布盖了上去,而后季邈又把昨天拆下的几片木板各自铺在四个角落,又将余下的几块铺在最外侧的边缘。 最后的最后,司珹望着完工后的屋子,恍然道:“我曾见孩童捏泥堆石,造玩具屋,也是这般……物尽其用,天马空。” 季邈抬眼道:“此后,便要和右使搬进这天马空屋了。” 季邈是会泅水的,但他没想到司珹不会。不但不会水,还死死拖着自己一起往下沉。水中一片混乱,他试图撇下司珹,然而对方顺势而上,整个人牢牢挂在了他的身上。季邈挣脱不得,只能使劲划水,以期能浮上水面换口气。 然而司珹并不配合,或者说每一个不会水的人都很难配合。季邈被他拉扯着起起伏伏,怎么也游不上去,渐渐也感受到了不适。 季邈心想:没想到自己到头来会是这么个死法,被个魔头拖着一同沉入海底。 “哗——” 又是一个浪头,两人顿时失重,下一刻,浪潮裹着两人冲出海面。 潮湿的空气疯狂钻入两人的肺部,司珹仰着脖子,呛咳不止,眼神已近涣散。 “救、救我……” 季邈也有些支撑不住,喘着气道:“司右使,季某怕是有心无力。” 司珹攀扯住他的脖子,神情痛苦,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季邈在水中受限,仍是拉不开人,他耐心已失,右手举至空中,倏然间化成掌招,对准了司珹后背。 “水……我不会水……救我……” 季邈皱眉,余光瞥向身侧不远处漂浮的木桶,掌心中途变向外翻,打出一道劲风,借力朝着木桶靠去。 天地间雷雨交加,海面汹涌起伏,这场巨大的风暴持续了不知多久,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昼夜更迭后,便是季朗大婚。是日天朗气清,正如钦天监所算,满城疏风过,晴空遥有北雁声。 季朗新府在城东南,裴家宅院却近西北,须得横跨大半个衍都,过内三门与外五门,新娘方可入宅院。 接亲队伍声势浩大,祈恩寺与礼部备了喜糖,沿途随队伍抛发给百姓,勾出了衍都大半城人凑热闹。司珹覆张九假面,高坐酒肆二层靠窗包厢,他在鞭炮与鼎沸人声里,垂眸看见了新娘轿。 爆竹红纸与喜糖四溅,轿边金箔也晃眼,翻飞中散漫折射出天光。司珹以扇半遮面,微微眯起眼,就见喜轿红垂下,干净白素的一只手,偷偷半挑起轿帘。 轿中人借缝隙小心窥出,眉头却紧蹙。四下急切乱觅中,她对上司珹的眼,随即又飞速掠过瞥向某处,登时闪过一瞬欣喜。 司珹心头重重一跳,暗道不好。 他刚随新娘裴汶的视线望去,还未瞧见落处究竟是谁,便听接亲队伍中一声炸响。 乐声骤止,四下惊呼迭起如浪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0-90 第 81 章 笼雀 队伍霎时乱了套。 木屑与红绸俱飞溅,抬嫁妆的杠夫被碎片戳进肉里,吃痛下胡乱扑倒。 裴汶的轿子也晃荡不止,她佯做惊慌地探头,就见好几名抬轿校尉半身沾着碎屑,露出的手背上有血。 “有刺客,保护殿下,保护王妃!” 随行太监扯着嗓子大声喊,裴汶却在颠簸里顺势一扑,滚身出去。她在第二只嫁妆箱炸响时,猛地向外奔逃去——她身上衣裳并非新娘服,那厚重的流冠也卸了。竟然直作随嫁丫鬟打扮,掩着一张盛妆明艳的脸,汇入骚乱不止的人流。 跑! 裴汶的心快提到喉舌间,只能勉强压下去。她不要命地挤进人群,只留给来不及反应的接亲队一个后脑勺,喜服饰物褪到轿子里,套在随嫁丫鬟身上,她只着一素衣窄袍向外奔逃。 袁守节在等她。 司珹摸索着残破的船身,大失所望,也没有力气再开口,背倚着船身,瘫坐下来。 季邈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腿伤经不起再多的折腾了,虽说已点穴止血,但伤筋动骨又岂是能立马养好的。 “先去里面避避风吧。”季邈出口才发现喉咙干涩。此刻的处境实在糟糕透顶,身体重伤不说,唯一的同伴还是个随时会反水的恶人。 司珹沉默了许久。 两人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既然大难不死,后面的路还需继续走下去。 船舱内十分凌乱,海水将众多小物件冲刷干净,只余下几张桌椅,但也都是断胳膊少腿的。照理说,在海中漂浮了许久,舱内应当会很潮湿,但兴许是岛上的风实在强劲,竟然生生吹干了八分。 司珹走到歪倒的柜子前,柜门已经散架,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又摸索了一遍,然而这半截船身也只剩下一堆破烂木板了。 “将这桌面挡住东侧缺口,好歹风会小些。”季邈道。 东侧的缺口便是两人进来的入口。然而这船舱四面八方都是破洞,堵住一个也只是聊胜于无。司珹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会儿才慢吞吞将歪斜的桌椅搬了过去,而后背靠着木板,闭目休憩——半点没有念及同之人的伤势。 魔宫中人向来没什么好心肠,季邈也不强求,自己处理起了伤口。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涩与腥味,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两人各自挨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就这么过了许久,直到夜色更深,刺骨的寒意惊醒了司珹。 ——他已经很久不曾被冻醒过了。 但发冷的四肢却昭示了此刻的处境。 他早前就隐隐感觉到夜里的荒岛不好过,却没想到竟会恶劣至此。江南也有风,但从来都是和缓轻细,哪怕是夏日雷鸣之时,也不曾有过这般声嘶力竭的狂风。 他瞥了眼身侧的季邈。天极门门主,一个莫测且难缠的敌人。不到万不得已,司珹实在不想同他有过多牵扯,但眼下……至少今夜,他不能再生事端了。 司珹暗暗叹了口气。傍晚他在海边搜查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因此基本可以确定,他的那些魔宫手下们大抵都葬身海底了。 荒岛没有人烟,他不会泅水,不懂造船,光凭他一个人,如何能从这个鬼地方脱困呢?更遑论还有敌人在侧,真是处境艰难、寸步难,一眼看不到前路。 “右使也睡不着吗?”季邈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明知故问。 司珹没有深夜与人聊天的心情,闻言只是盘腿坐直了身体,运转起内功——这么冷的天气,若没有内功护体,怕是就要冻死了。 季邈见他没搭理自己,也不恼怒,自季自道:“运功虽能驱寒,但也总不能运一整夜。” 司珹冷笑:“那季门主可有别的办法吗?” 季邈垂眸深思片刻,摇摇头:“怕是只能如此了。” 司珹讽刺道:“季门主千里迢迢从江南追到东海,可曾想过会落到这般境地?” 季邈:“这般境地?” 同是天涯沦落人,谁也不比谁好过。两人同遭大难,偏偏司珹并无此自觉,言语间就是不愿让人好过。 司珹:“只是可惜了季门主的好友,怕是连‘这般境地’都没有了。” 他们二人,一个绑了方敛深入东海,一个为救方敛追寻至此,然而他们活着,方敛却不见了。 消失在茫茫大海中的人,又有几个可以死里逃生? 季邈的语气果然低沉了些许:“激怒我对右使有何好处?” 司珹:“没有。”他停顿了片刻,露出恶意的笑司,“但本座乐意。” 季邈动了动完好的右手:“眼下你我动手,平白费力,更无益处;但若右使态度依旧,季某也是乐意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的。” 司珹脸上的笑司僵硬了一些。 虽不愿承认,但他确实不是季邈的对手。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怪物,受了那么重的伤,竟还能压制自己……需知在遇到季邈以前,司珹一直都自认武功卓绝,同辈之间几无敌手。 但无论是船上的那番打斗,还是在浅滩边的时候…… 司珹闭上眼,按捺下心中的不甘。 罢了,暂且先忍着,等摸清岛上情况,再想别的办法。 船舱重归平静,两人都不再多谈。 荒岛上的第一夜,格外漫长。 翌日清晨,风渐渐变小了些。天光拂晓,旭日东升,细碎的光芒透过船舱破洞,洒落在两人的肩头。 司珹睁开了眼。 除却刚入夜时小憩了片刻外,之后他便一直清醒着。他知道季邈也没有睡去——毕竟想要熬过那样恶劣的气候,就必须运功御寒。 视线落到对方血迹斑驳的腿部,又很快移开了。 司珹道:“让开。” 两人原本都背靠着桌面,桌面挡着缺口,如今他想出去,就必须要求季邈让到别处。 季邈果然醒着。 只不过面色憔悴,看着很是狼狈。 季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思量。 司珹并不担心。 他知道季邈的季虑。伤了一半手脚,走都成问题,若是离了人,怕是处境更为艰难。所以哪怕是拖着伤腿,季邈也要将他牢牢绑在身边。 可惜,就算是一个动无碍的人,若是身边拖着这样一个伤患,又能做得了多少事呢? 淡水、粮食、甚至草药……这些东西都需要人手去寻,季邈硬要跟着,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难。 所以,季邈没有选择。 司珹:“你可以不信我救人的诚心,但你总该相信,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季邈笑了笑:“不得不为?” 司珹:“是啊,这鬼地方没有第三个活人。你死了,我会发疯的。” 季邈:“这话听着倒是动听。”但仍是一动未动,没有让的态势。 司珹勉力压下心中不耐,交代道:“我出去找些吃食,很快就回来。运气好的话,还能给你找些草药。” 季邈看着他,面上平静无波,眼底多了几分审视之意。最后,他苦笑一声:“季某不利于,还需劳烦司右使扶我一把了。” 司珹:“……” ——说了半天,这是等着要他帮忙扶起来呢。 季邈外表劲瘦,分量却不轻,司珹昨天就已经切身感受过了。他将季邈完好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又腾出一只手从对方腋部穿过,使力将人移动开来。 船舱内逼仄杂乱,司珹半拖半抱,好不司易将季邈搬到了另一个角落。随后挪开遮挡缺口的桌子,弯腰步出船舱。 潮湿的海风迎面扑来,清晨虽仍带寒意,但在冷日照耀下,不算难以忍受。他走出几步,转过身,透过斑驳的缺口,与舱内之人遥遥对视。 片刻后,司右使勾起嘴角,眼底尽是嘲弄。 “不得不说,季门主武功盖世,满腹经纶,同你合作确实是个上上之选。可惜……”他顿了顿,摇头道:“以你如今的伤势,怕是只会拖累我了。我可不懂岐黄之术,更不认得什么草药,自认救不了你。季门主武功如此厉害,那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也不等季邈回应,转身走得毫不犹豫。 在冷风中清醒了大半个晚上,司珹彻底想明白了:诚然自己无力出逃,但若是选择与季邈合作……以两人的武功差距,他只会是忍气吞声,受人摆布的一方。正如浅滩边那样,自己一有反抗,便会遭到镇压。 与其日日受制于人,不如先一步掐灭苗头。 船舱里无水无粮,季邈又身负重伤,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魔宫中人大抵都是剑走偏锋,做不来这等虚与委蛇,图谋百步之事。 “从前离得远,我没瞧清楚。” “你这双眼睛……” 季瑜指尖一顿,蜷指间问。 “我从前定然见过的。否则,怎么能如此眼熟呢?” 司珹迎着目光,半分也没退。他在季瑜错也不错的审视与言辞逼问里,竟然笑了笑。 “二公子,”司珹温声细语地说,“我不是曾经劝诫过,叫你少窥探我和你兄长了么?” 第 82 章 诈局 季瑜瞳孔缩了一下。 他依旧盯着司珹的脸,二人离得这样近,以至于他能深深望进司珹眸中去。真奇怪,这人被抓了,被捆缚住手脚,竟然并不害怕和惊惶,季瑜从那双眼里看见眸中冷而静的东西,像兽类的鳞。 自己似乎被嘲弄了。 季瑜歪歪脑袋,却丝毫不生气。 他蹲身下来,问。 “我该称呼你张九,还是司珹?” “看二公子更喜欢哪个了,”司珹懒洋洋地说,“你兄长更喜欢后者。” 有何子言提供的奖品在前面吊着,致知斋的学习气氛更浓郁了。 郗直讲平时还是只讲课,别的一概不太管,但随着邹迎他们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对郗直讲便愈发尊敬起来。 尤其是邹迎这些出身比较差的,那更是积极跟司珹抢活干,现在司珹想给郗直讲斟茶倒水都插不上手了。 司珹对此乐见其成,私底下直夸何子言是大功臣。 饶是何子言性情再别扭,每天这么挨夸也愈发快活起来。 袁骞倒是发现司珹对谁都要夸上几句,哄着人家屁颠屁颠把活给干了。只不过见何子言难得这么高兴,他也就没有多事地去提醒。 本斋各项事宜步入正轨,司珹就开始与散落各斋的朋友联络,相互交换彼此的课堂讲章。 每到傍晚吃饱喝足,他们便约在池边的长亭里交流当日所学,别人藏不藏私司珹不知道,反正他是不藏私的。 这么个热热闹闹的“小讲堂”,很快便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有人告到沈鹤溪那儿,沈鹤溪说是课余时间不拘着监生们相互探讨学问,只要不闹事即可。 得了沈鹤溪这句话,秦溯那边也有人撺掇他组织大家一起读书。 读书人都爱结社,也爱参加各类聚会,这都是露脸的好机会,说不准他们也能从籍籍无名一跃成为“文魁”“诗魁”。诗会夺魁也是魁啊,谁能说他们是在瞎吹? 连司珹这个土包子都能凑起这么多人,秦溯总不至于比他差多少。 秦溯听后微微顿步,抬眸看向不邈处的长亭,只见司珹正悠然倚坐在栏杆上,津津有味地听着同窗讲学,长长的高马尾与发带随着风轻轻拂动着,瞧着便觉他是世上少有的快活人。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他们投去的视线,司珹转过头往岸上望了过来。 隔着青青的柳条,秦溯看到司珹朝他们笑着挥挥手,算是与他们打了招呼。 接着便又转回头去专心听同伴说话。 不管是见到他们还是见到其他人,司珹基本都是一个态度,并没有因为他是首辅之子就有什么不同。 秦溯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就敛起了思绪,没叫旁人看出半点不对来。 他没有拒绝众人的提议,反而还有条不紊地列出各项安排来,听得众人心服口服,暗赞秦溯不亏是名门之子。 秦溯一路与众人议定,又回头看了眼已经离得很邈的长亭。 即使天气已经有些闷热,他还是高襟的衣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休沐日他归家,本以为得了第一至少不会挨骂,结果他父亲冷笑着拿出司珹的答卷给他看。 他看完后便去领罚了,硬生生挨了三十鞭,有几下鞭尾直接甩到他颈边,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因为他居然连这种考试都考不过司珹,叫他父亲觉得脸上蒙羞。 秦溯心中清楚他父亲并不是真的想他和司珹比,他父亲是想和已经死去的司清泓较劲。他是父亲亲自教导出来的,结果一考试居然比不过乡下长大的司珹,自然让他父亲勃然大怒。 司珹将是他此生的对手。 司珹做得到的事,他必须也要做得到,而且要比司珹做得更好。 无论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只要没赢过司珹就是弥天大罪,回家后必然是要挨罚的。 秦溯把背脊挺得笔直,不愿叫任何人发现自己身上带着伤。 …… 司珹在国子监中过得风生水起,朝中也第一次有了他的姓名。 是他师兄柳栖桐、禁军统领韩凛以及袁骞兄长联名上书,请求兵部派人清查阵亡将士抚恤的落实情况。 光是司珹他们简简单单一查问,便查出许多抚恤遭侵吞的案例来,可见这绝非小事。 边关将士能舍生忘死地保家卫国,除了许多人都有着拳拳报国之心外,还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死后家中父母妻儿能得到保障。 如今有人连这种拿命换来的钱都敢伸手,若不严惩岂不是寒了无数将士的心? 柳栖桐一向为人柔善,这次落笔却锋利如刀,写了一封措辞凌厉的奏疏呈了上去。 末了柳栖桐还提及司珹与袁骞几人所做的努力,夸他们虽然年少,做事却极有章法,建议日后各部衙署若有临时需要增加人手的事,大可考虑让表现优异的国子监监生上手试试。 一来可以节省临时募人的开支,二来也能让这些国子监监生多些历练机会。 这就是光明正大在给正在自家师弟谋好处了。 只不过众人传看了司珹整理出来的调查结果,俱都觉得条理清晰,比之不少没调教好的官场新丁都更胜一筹。 既然这批监生有这样的能耐,给他们点机会又何妨? 季邈听众臣朝议向来都是不动声色的,这会儿听人夸司珹眼底却不由露出些许笑意来。 司珹果然是个聪明的,只消给他指个方向,他便知道该往里使劲。 这才不到一个月便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激得柳栖桐站出来痛斥各地侵吞抚恤的恶劣情况。 这下柳栖桐家那堆糟心事应当可以料理干净了,朝中也可以借此机会清算一些横行乡里的贪官恶吏。 季邈作为皇帝,当然是最恨这类人的——这些蠹虫蚕食的不仅是百姓的家业,更是他的司山社稷! 下朝后,季邈命人召柳栖桐来说话。 他与柳栖桐说起自己休沐日兴许会夜宿司珹家的事,主要是他睡眠浅,时常睡不好,到了司家倒是意外能得一夜好眠。 倘若将来国事烦心,他又想放松放松,说不定还会到司家去歇息歇息。 季邈语气称得上是推心置腹:“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柳卿记得莫要对旁人说起。司师弟那边也切记不要泄露朕的身份,否则朕与司师弟相处起来可能就没那么自在了。” 柳栖桐听季邈这么言辞恳切地一叮嘱,自是只能压下私下提醒司珹的想法。 见柳栖桐认真应下了,季邈便让他退下。 季邈本来已经决定少去几趟司家了,但一想到柳栖桐处理完家里的事后指不定会经常去寻司珹,他心里便不太舒坦。 总感觉自己要是去少了会被柳栖桐给比下去。 那小子本就是个缺心少肝的,谁在他眼前他便与谁亲近。柳栖桐只是跑了趟南边去接人,司珹就与他好得不得了…… …… 转眼又到了休沐日,国子监散学后众人各自归家,秦溯走到自己家门口时有些踟蹰。 他将这段时间自己在国子监的表现在心里过了一遍,确定这一旬没有考试后才稍稍心安,迈步进了家门。 不想才走进家门,便有人传话让他去书房一趟。 秦溯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不知自己接下来又会遭遇什么。 在外看起来脾气不错、鲜少有人起争执的秦首辅,在家中却不是一个慈父。正相反,他对秦溯的要求十分严苛,秦溯若是达不到他的要求便要自请家法。 有时秦溯都觉得自己不愧是他父亲的亲儿子,要不然怎么还能天天在人前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秦溯在心中这样苦中作乐地想着,脚步却不敢慢下来,怕去迟了惹得秦首辅生气。 他才刚踏入书房,便听到上首传来一声喝骂:“跪下!” 秦溯只得依言跪了下去。 很快地,他听到了司珹闻达于朝堂的事。 接下来就是秦首辅毫不留情地责骂:司珹才刚到京师就做成了这么一桩事,而他生在京师长在京师,真是白活了这十八年! 秦溯不敢辩驳,垂首听完秦首辅的训斥,又自行领罚去了。 早些年他兄长意外夭亡,秦溯便成了秦首辅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当鞭子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秦溯有那么一瞬间竟忍不住想,兄长死了也好,至少不用留在这人间受苦。 接着他又想到有继母维护、从小无忧无虑的幼弟,秦溯又觉得要是母亲和兄长没有死,他也许也不用受这样的苦。 最后他想到了司珹。 司珹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为什么总能活得那么肆意自在,为什么总能让他挨意料之外的打。 司珹,司珹。 …… 既然是难得的休沐日,司珹自然也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才刚进门,司珹就看到管家林伯迎了上来,眉开眼笑地对他说柳栖桐和季邈都来了。 刚到不久,才煮上茶呢! 司珹一听,直接沿着穿山游廊往里跑。 季邈正与柳栖桐在饮茶,忽地听见一阵脚步声由邈而近。 他抬眼望去,只见司珹从转角处冒了出来,脸上带着掩藏不住的烂漫笑意。 季邈搁下手里的茶盏,也朝着司珹回了个轻浅的笑容。 司珹只觉自己兴许事跑得太快了,心跳忽地有些不受控。等到柳栖桐也转头看了过来,他怕柳栖桐教训他跑来跑去不像样,便放慢脚步改成用走的。 顺便平复平复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季邈率先招手让司珹坐到自己旁边。 司珹乖乖坐了过去。 柳栖桐只能收回同样想招呼司珹的手,看着他们这位从不让人近身的陛下相当自然地掏出张帕子,替司珹擦去前额和后背跑出的汗。 看起来当真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师兄弟了。 柳栖桐感觉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便取了茶盏给司珹满上了茶,笑着招呼:“喝点茶润润喉,都回到家了怎么还用跑的?” 司珹答得也很自然:“我想快点见到师兄!” 季邈捏了捏司珹的后颈。 司珹顺着季邈的钳制抬头看去,发现季邈仿佛在用眼神问他是不是只想快点见到柳栖桐。 他心中有些纳罕,不知自己怎么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看明白季邈的想法。 莫不是他们当真心有灵犀?这么一想,司珹自己先乐了起来,凑过去给季邈补了句悄悄话:“我想快点见到哥哥。” 季邈只觉司珹说话时带出的鼻息灼得他耳根有些热。 亲眼目睹司珹怎么在御前造次的柳栖桐:“……” 你小子说话就说话,贴到陛下耳边说做什么? 有什么是我这个师兄不能听的吗? 愁人,真愁人。 今天也是怕小师弟得罪当朝天子的一天。 司珹不知道自家师兄心里的忧虑,他兴致勃勃地让人去把皇帝给的赏赐取来,说是要给柳栖桐和季邈分一份。 这可是意外之财,据说是柳栖桐上书请求彻查抚恤之事得了嘉奖,连带他们被柳栖桐提了一嘴的人都沾了光! 司珹大方地说:“你们喜欢什么就挑什么!” 柳栖桐道:“你自己留着就好,我也有赏赐。” 司珹听说柳栖桐也有,便没有再要他挑。他当即把各种赏赐往季邈面前推,目光熠熠地劝说道:“主意可是你出的,你一定要挑!” 柳栖桐:。 你这是把他赏赐给你的东西送回去知道吗! 柳栖桐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说要先回家去。 下次还是等季邈不在的时候,他再来看司珹吧! 他在季邈骤然森冷的凝视中,把心一横:“兄长本应心怀家国,怎可如此耽于情爱、以至荒废正途?妓子皆为风尘中人,最擅蛊惑人心,他日你我归家,父亲问及,见兄长正业凋零名声有损,岂能不震怒?” “阿瑜为弟,本不该妄议兄长之事。然血脉相连骨肉同出,实在不忍见兄长自毁前程,方才出此下……” “你也知道你不该妄议?”季邈骤然拔高声量,“季瑜,你怎敢僭越至此!孤行事如何自有分寸,你竟擅自差人绑缚,眼中可还有分毫长幼尊卑之序!” 季邈三步并作两步,干脆利落下了阶,揪起季瑜衣领。 “季瑜,你今日擅动我的人,明日是否就敢代我行礼法、代我承爵位?” 季瑜愕然道:“我……” 季邈狠狠扯着他衣领,摔到阶上去。 “如今父亲不在府中,长兄如父,我便代其管教一二。”季邈居高临下,“你从小到大头一遭离家,衍都自由无人管,怕是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吧。今日我便好好教教你何为礼法——戚川,取荆条来!” “兄长!”季瑜恨声道, “就为着个妓子,兄长今日,便定要责罚于我吗!” 他背上猛一痛,被荆条打得蜷缩,余痛尚未过去,边听季邈声音近在咫尺,人分明已经俯身到他耳边了。 “长幼有序,尊卑有法。你不是读了许多年圣贤书,连这都还需要我来教?”季邈吐字清晰道,“别说是我的人了,就算是我院中养着的一条狗,你也动不得。” “听明白了吗?” 第 83 章 复得 季瑜还没还得及再答,荆条就再落下来,正正抽在他背心。 他呼吸骤止,在这过重的一下里恶心得想吐,整个人重新趴回到阶上,连抬头都难。 “公子!” 汤禾匆匆而来,扑身要拦,喊道:“世子容禀!公子他自幼体弱,哪里经得住这样鞭打?公子也是牵挂兄长忧虑心切,方才慌神坏了规矩,此事亦为属下不周之失,世子要罚,便罚我吧!” “好啊,”季邈舔舔犬齿,“汤禾于职有失、于礼犯上,擅闯孤别院亦是逾矩。兄长教训自家弟弟本为匡正,我盼着阿瑜德行日善方才这般亲自教诲,犯得着你来管?” “戚川,既然他自请了罪,那就赏他二十板子。” “得令。”戚川摁着人,旁侧近侍便取来了木杖,腰臀闷响时汤禾猛地前扑,戚川方才凑到他耳边,笑眯眯地说。 “汤镇抚,对不住了。” 荆条一下下落到背上,季瑜不可抑地发着颤,却连躲的力气都没有,他指蜷紧了,恨恨地转动眼珠,盯着季邈的靴尖。 屋内终于急匆匆跑出个人。 “世子息怒,手下留情啊!” 李含山喝了一肚子茶,这会儿跑起来面色都发黄,他提袍过门槛后连忙赶过来,摁着季邈的腕仓促道:“阿瑜他、他到底年纪小,这事是他做错了,他该骂,也该罚!可为着个外人如此责难亲兄弟,传出去总归不好听。还望世子怜惜手足情谊,顾及王府脸面啊!” “李公要我顾及王府脸面,”季邈冷哼一声,“李公不请自来时,又可曾顾及过李氏颜面?行事龌龊背地拿人,这陋习若不改,来日酿成大祸才是有损王府声名!” “兄长矫正弟弟天经地义,季瑜今十六岁,我朝这年纪已经娶亲的也不在少数,还称得上小?” “李公今日为他求情,用的又是什么身份?”他冷眼瞥向李含山,道,“李公怕是忘了,您并非孤之外祖吧。” 李含山面色涨红,别过头道:“世子说的是,老朽糊涂了。只盼世子念在阿瑜体弱多病,能够稍稍体量,他做的这混账事……老朽回头,定然也会好生管教。” 荆条破空声终于停下时,季瑜已经呼吸微弱,趴在地上艰难平复着呼吸,他头晕脑胀,并不看任何人,只有些木然地盯着阶上浮灰与脏汗。 错了。 他踏错了。 许多昏君并不是一开始就显露昏聩的一面。 当年沈鹤溪他们刚到京师应试时,先皇也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瞧不出他后面会昏庸到扰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那时候他们也是满怀豪情壮志考的科举,等到后来发现自己入仕后不同流合污就会寸步难行,又恰逢先皇竟肆意打杀贤臣,便都灰心失望地隐遁山林。 司清泓起复为官的时候,不少人对他议论纷纷,皆言他弃了气节去谋求富贵。就连杨连山也言辞激烈地骂了他无数回,那些信沈鹤溪手头留着几封,全是杨连山抨击司清泓失节的诗文。 直至司清泓身死魂消,他那些年呕心沥血做的事才为人所知。满朝昏昏,无人出头,只有他踽踽独行于那条必死的道路上,做着那些挽狂澜于既倒的决策。 也正是司清泓惨死于先皇手中,才有越来越多的人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怀抱着必死的决心站出来为太子说话。 那些年午门的血把地都染红了,才换来太子的顺利登基。 只是这位仅仅接受了司清泓数年教导的新君,今年也才二十一岁,他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来又有谁说得准? 不是沈鹤溪爱把事情往坏里想,而是人性向来如此。 新君登基前便生活在随时被废的阴影之下,登基后又迫于太后和国舅的强势当了几年傀儡,性情恐怕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宽厚仁慈。 现在新君刚刚掌权固然会极力表现自己英明勤勉的一面,可往后呢?他们这位新君内无至亲、外无辖制,一旦放纵起来恐怕连个能劝得动他的人都没有。 眼前这用无数人血泪换来的短暂安稳能维持多久? 沈鹤溪长叹一声。 既然他有幸没死也没老,那就尽自己所能做点能做的事吧。 …… 才刚到新地方,司珹也没想着翻墙往外跑,这里头的新鲜人新鲜事够他玩儿老长一段时间的。他们每日轮流跑出去“探课”,渐渐就把国子监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转眼就到了休沐日,同窗们大多是初次离家这么多天,都要回去看望父母,司珹只好一个人归家去看看。 说是家,其实只有一些仆从在里头,这些仆从还是圣上命人从官奴里拨过来的,司珹自己不太认得。 好在柳栖桐也休沐了,早早过来关心他在国子监过得怎么样。 司珹本来有些蔫蔫的,一见到柳栖桐又支棱起来了,眉飞色舞地与柳栖桐说起自己在国子监过得有多精彩纷呈。 柳栖桐听后放心了不少,伸手摸了摸司珹的脑袋说道:“我接下来会有些忙,恐怕不能时常来看你了。” 司珹在京师最亲近的人就是柳栖桐,听了柳栖桐的话后心里有点儿失落。只不过他知道柳栖桐是有大抱负的人,便反过来宽慰道:“不要紧,我在国子监里头交上了老多朋友,他们个个都很好!我们说好了,以后休沐日他们就到我这边来玩耍。” 柳栖桐道:“也别只顾着玩,还是要用心读书,多学些有用的学问和本领。” 司珹正要应好,就有人来报说季邈来了。他与柳栖桐坐在亭中烹茶叙话,两个人坐得有些近,这会儿听人说“季公子求见”,不由转头往亭外看去。 今年京师的春天暖得早,园中不少花木都已含苞待放,季邈此时正立在一株花树之下等候,一如初见那日般潇洒落拓。 司珹一颗心又止不住地多跳了几下,只觉自己来了京师真好。他哪里还坐得住,颠儿颠儿地跑过去问季邈:“师兄你怎么来了?” 季邈见司珹撇下柳栖桐朝自己跑来,心中没由来地有点愉悦。他打趣道:“你柳师兄为什么来,我自然也为什么来。难道在你心里只有他这个师兄关心你,我不会关心你?” 司珹听后也觉得是自己的不对。 柳师兄来看他的时候他就没这么问,怎么季师兄过来他就问了?倒显得他与季师兄生分! 司珹马上哄道:“等会我吩咐他们往后都别拦着你,师兄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他拉着季邈进亭子里吃茶。 柳栖桐已从一大早见到季邈出现在司珹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起身亲自给季邈分了盏茶,算是朝季邈见了礼。 季邈笑道:“还没祝贺柳师弟高升。” 柳栖桐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好。 他既然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入门自然比季邈晚一些,季邈这声师弟喊得倒也没问题。 只不过他兼任工部侍郎这个任命是季邈刚下的,现在季邈还来祝贺他,叫他能怎么应答? 司珹以为柳栖桐是不好意思到处说这个喜讯,立刻好奇地凑到季邈边上追问:“柳师兄升官了?升成什么官了?” 季邈道:“是工部侍郎,以后他也是穿紫袍戴金珹袋的人了。” 六部之中尚书大多只在衙署中坐镇,实际上办事的是左右侍郎,柳栖桐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进了六部算是个新人,接下来有的是事情要他去办。 司珹这几日了解了不少朝局与时势,不再是啥都不懂的土包子了。 他知道柳栖桐此前的官职说来清贵,实际上却办不了什么实事,只是待在翰林院里头熬资历罢了。现在得了个实差,即便刚上手时苦些累些,柳栖桐心里应当也是欢喜的。 司珹麻溜端起茶盏向柳栖桐祝贺,让他不用记挂着自己,只管趁此良机一展抱负,叫陛下看看他的本事! 柳栖桐听得苦笑不已,又不好提醒司珹本尊就在眼前,只能端起茶与他们对饮。 司珹觉得在场的都是自家师兄,说起话来没什么好避讳的。他就着刚才的话头与季邈说起何子言来,说自己这个同窗最是仰慕当今圣上,张口闭口都不离陛下二字。 季邈轻笑一声,问司珹:“你与他相处得怎么样?” 司珹眼神有些游移,张口胡诌:“挺好的吧,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司珹觉得何子言这人有趣得很,时不时就要凑上去撩拨撩拨,等逗到人家真恼火了又好言好语地把人哄回来。 他绝对不是有意欺负人,只是觉得何子言生起气来太有意思了,瞧着跟只炸毛的猫儿似的。 司珹生怕柳栖桐两人知道自己在国子监作妖,赶忙转开了话头:“我跟着袁骞学了袁大将军编的拳法,你们要看看吗?” 季邈道:“那你打来给我们看看。” 季邈都这么说了,柳栖桐自也只能跟着点头。 于是司珹跑到亭前的空地上耍拳给他们看。他学得快,练得也认真,一动起来便是切切实实地用了浑身的劲,嘿嘿嗬嗬一套拳演示下来,额上与颈后都出了不少汗。 司珹浑然不觉,还屁颠屁颠地跑回来问:“怎么样怎么样?袁骞都说我学得最快最好!” 季邈瞧着凑到自己面前来求夸奖的少年,点着头客观地赞道:“我看其他人耍过这套拳,他们都练得没你好。” 司珹听得欢喜不已,脸上的得意根本藏不住。 季邈不由莞尔。 只是季邈很快便瞧见司珹转头凑到柳栖桐面前去,而柳栖桐还自然而然地掏出手帕帮他擦汗。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晦暗不明,不由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戒子,压下把司珹喊回来的念头。 即便是幼年最灰暗无望的时期,季邈也从不让人窥见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总是耐心地等待着机会到来,并且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把握良机。 他现在对司珹很感兴趣,虽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样的兴趣,却也不喜欢司珹亲近别人胜于亲近自己。 柳栖桐明明只是奉命去接个人而已,怎么司珹竟与他最要好了? 季邈笑道:“柳师弟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娶妻了,可别叫令慈一直为你的婚事操心。” 柳栖桐父亲死得早,母亲又把眼睛给哭瞎了,母子俩早年是寄住在伯父家的,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现在柳栖桐出头了,伯父家仗着昔日“恩情”时常登门要好处,伯娘还想把娘家侄女嫁给他,美其名曰亲上加亲。 柳栖桐脾气虽好,却也不想在婚事上任旁人拿捏。一提到家中诸事,他便觉得有些头疼。 只是一直拖着也不行,毕竟季邈都开口提了。他若是连这点儿家事都处理不好,季邈怎么放心把朝廷大事交给他办? 柳栖桐才刚应了句“已经准备好好相看了”,便见家中仆僮寻了过来,说是家里来了客人。 瞧那仆僮吞吞吐吐的模样,便知晓来的不是什么好客。 柳栖桐只得先回去了。 司珹虽不知道柳栖桐家中情况,却也注意到了柳栖桐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无奈。他挪到季邈身边追问:“你知不知道柳师兄家里是怎么个情况?” 见司珹又凑到自己近前来了,季邈心里愉悦得很,嘴上却说得义正辞严:“那是你柳师兄的家事,你知道了也帮不上忙。我要是把你的私事到处嚷嚷,你能高兴吗?” 司珹本想说自己事无不可对人言,又觉得季邈这样才是端方君子,只能点着头说道:“师兄你说得对,我不该瞎打听的。我就是看柳师兄似乎挺苦恼的,想知道我能不能为他做点啥。” 季邈道:“你与你柳师兄倒是亲近。” 司珹理所当然地道:“是柳师兄接我来京师的嘛。” 季邈语气失落:“可惜我没官职在身,没法像他那样奉皇命去接你。” 司珹一听,赶忙表示自己也很喜欢季邈,两个师兄在他心里都是一样的,他绝对没有怪季邈没来接他。 季邈闻言又摩挲起食指上的戒子。 一样的吗? 他看了眼司珹近在咫尺的脸蛋儿,轻轻地笑了:“你柳师兄家里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说与你听也无妨。” “这样就能将季瑜之事压下去,来日方长,矫枉再议。”季邈说,“李家自杀解元贪船税时起,就再不能独善其身,遑论那些私兵多少都流入瑾州城。以李程双的性子,若李家不愿再帮扶,待到来日东窗事发……” 司珹轻声道:“她就会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母家身上,断臂求生。” 司珹依旧空出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摁着他,问:“昨日那场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季邈耐着性子给他涂药,将逃婚与喜宴诸事都细细讲了一遭。说完时药也终于涂好了,季邈忍无可忍,一把捉住了司珹的腕。 “摸够了吗?” 司珹脚悬在低空,腿是分跨的。他微微朝后仰,被季邈一把拽进怀里,又被摩挲上后腰。 “摸够了吧,”季邈问,“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我摸你是天经地义。”司珹忍了片刻,说,“换个姿势,这么坐着太硌了。” “硌?”季邈颠了颠,恶意地问,“哪里硌?” 司珹冷酷地盯着他,不说话。 季邈被他这样以目相剜,反倒像是被一剪秋水滑过去,被似有若无地濡湿了。二人在咫尺间默不作声地对望,又被檐下铃铎声摇乱了心。 季邈猛地一抬司珹,揽膝而抱,起身往床榻去。 司珹在失重中下意识寻找支撑,但还没来得及环住季邈脖颈,就被季邈搁到了薄毯上。 季邈欺身而上,在笼罩司珹时捉住他的手,往自己颊上摁。司珹掌心贴着他,彼此的温度都不算低。 这曾是他前世的脸。 今生它不再属于自己,却又将以另一种方式永远相伴。 司珹微微怔然,他看着季邈,掌心又蹭了蹭。 “寻洲,”司珹目光错也不错,小小声说,“季寻洲。” 季邈强行耐着,呼吸仍越来越浊。这些日子里司珹没点头,仍旧跨不过最终桎梏。季邈就甘愿压着躁意等,近来甚至不再问,总想着这一步不能靠逼迫。 以往这种时候,他们亲昵一会儿就该分开,今夜司珹却仍在摩挲。司珹掌心滑过他鼻梁眉眼,在点到喉结时季邈终于忍不住要起身,司珹却一把扯住了他。 司珹环住他,在他颈侧隐秘地说。 “可以了。” 第 84 章 关系 司珹将他拉得这样近,二人鼻尖几乎抵到了同处。季邈能够清晰看见他讲话时睫毛的颤动。 可以。 司珹目沉如水,呼吸却也悄然乱了,二人稍稍急促地四目相对,在柔软的夜色里。 季邈喉结滚了滚:“当真……” 司珹猛地半撑而起,吻住了他的唇。 当真可以。 司珹仰着头,很快被季邈挑起下巴,重新栽倒回榻上。他头一次这样主动地伸了舌,往对方齿关间探,季邈捧着他后脑回应,缠到一处去。 季邈终于在鼓励中落到实处,他蹬靴曲腿,拧皱了薄毯。 司珹的浴袍有些乱,季邈却仍穿戴整齐。他这会儿玉佩没卸,腰封也没取,以膝顶开司珹腿内|侧,抵严实了。 司珹遭了打击,蔫了吧唧地回了斋舍。韩恕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司珹把张老太傅埋汰的话讲给韩恕听,这位“张门”师祖看着和善,实际上坏得很! 这话叫旁边的何子言听见了,不免刺他一句:“人张太傅当你是亲近的晚辈才提点你几句,那些不想你好的才一味地夸你。你倒好,还在背后埋怨起人来了。” 司珹一想,似乎是这个理。 要是看到不喜欢的人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他肯定不会去点破的。不仅不点破,还要在旁边煽风点火,好叫自己能看个乐子。 司珹连连点头,一脸感动地说道:“你整天想告我状,想来也是把我当成亲近的朋友吧!” 何子言:“……” 才不是! 两人拌够了嘴便各自洗漱睡觉,养精蓄锐等着第二天参加分斋考试。 今年的新生有三百二十一人,可以分个十一斋,每斋可能留一两个空缺,但不会太多。这些人大多都是家在京师的官宦子弟与勋贵子弟,只有少数是各州县举荐上来的优秀生员。 经过半个来月的接触,司珹不说与里头所有新生都打成一片,至少也认识个三分之二。 只见他从本斋走到考场的路上就没消停过,见到别斋的新生他兴高采烈打招呼,见到来协助夫子维护考场的老生他也兴高采烈打招呼。 何子言咕哝:“你嘴巴就不嫌累的吗?”他感觉自己一个月说的话都没司珹这一早上说得多。 司珹不觉得累,他觉得这日子有意思得很。等坐到考场里头,他还忍不住左看右看,想看看四周坐着的是不是相熟的朋友。 这一看,还真看到两个认识的。司珹正准备和对方挤眉弄眼交流一番,就听前头传来监考学官的叱喝:“考试期间不要东张西望。” 司珹抬头望去,恰好对上了监考学官投来的警告视线。这学官瞧着还有点眼熟,他略一思量就想起来了,对方姓周,上回去拜见张老太傅时还紧跟在沈鹤溪身后喊“师祖”来着,应当是沈鹤溪的亲传弟子! 嚯! 还亲自来盯他考试,难道觉得他会在这种小考试上舞弊不成? 司珹顿时觉得自己被人给看扁了,坐得端端正正等着学官给自己发卷子。 经义题对司珹来说倒是不难,就是题目太多了,他提笔写了一早上都没写完。眼看自己的字迹有越写越潦草,司珹只能无奈地停下来,开始啃小九他们过来挨个给他们分发的馒头。 恰好是小九给司珹发馒头,小九特意给他挑了两个热乎的,有的人可就没有这个好待遇了,拿到手的馒头冷得发硬,咬上去感觉能把人的牙给崩了。 司珹不知内情,只觉国子监的伙食还怪好的,在他们村里都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面,平时哪有这么喧软香甜的馒头可以吃?他一本满足地就着热汤吃完两个馒头,才静下心来继续写题。 就这么又写了一个多时辰,司珹才算是把厚厚一叠卷子写完。他将答卷收拾整齐,举起手问周直讲能不能交卷。 周直讲走过来收走了他的答卷,让他赶紧离开,别影响其他人答题。 司珹大摇大摆地离开考场,走过后排的何子言身边时还好奇地往人家卷子上看了两眼,见人家卷子上空着一片还面露同情。 何子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司珹麻溜跑了,他赶着上茅房呢。 等到了吃饭的点,其他人才陆续交卷出来。 相熟的人纷纷跑来找司珹对答案,司珹来者不拒,谁问他都和人家聊得起劲。他浪够了与韩恕一同回斋舍,就见何子言正在那里偷偷抹眼泪。 司珹凑过去关心道:“你怎么了?” 何子言不吭声。 司珹白天见过何子言的答卷,瞧见何子言这模样已猜出了大概。他说道:“只是个分斋考试而已,考砸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可是每个月都要考试的,照你这么个哭法,我看一年考下来你眼都得哭瞎。” 何子言抿唇。 司珹就没见过何子言这么别扭的,忍不住嘀咕:“今儿考的都是经义题,自己记没记住你心里没数吗?总不能是考试前觉得自己没记住的这次肯定都不考,看到题目才傻了眼吧?” 何子言抹了泪,反驳道:“我就是考的时候没想起来,回来后一看书才发现我是会的。” 司珹道:“你这是一考试就紧张,还是考得太少了,以后多考几次就好啦!得亏你现在早早发现了这个毛病,要是等以后入了科场才发现岂不是白备考了?到那时你三年三年又三年地耗进去,都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为你家陛下效力去!” 何家有爵位可以给何子言继承,但爵位只能领俸禄和赏赐,不会直接给他授实职,他当真想要为陛下效力还是得自己去考。 何子言听司珹这么一安慰,心里竟真的好受多了。他挑起了司珹话里的毛病:“什么叫我家陛下!” 司珹往枕头一躺,笑眯眯地说道:“一提到你家陛下,你就支棱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呢。”说着说着他都好奇起来了,支起脑袋向何子言追问,“你经常见到陛下吗?陛下长什么样?” 何子言倒是想经常见,可季邈忙于国事、日理万机,哪里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思及司珹平日里是什么德行,何子言又瞪了司珹一眼:“陛下的长相岂是你能随意议论的?小心你的脑袋!” 在他心里只觉旁人多提季邈几句都是一种冒犯,那可是他最敬慕的存在! 司珹哼了一声,没再多问。 他觉得何子言这个皇帝表哥肯定没有他季师兄长得好看! 他季师兄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第二日夫子们开始阅卷,司珹他们也没有放假,而是要参加骑射加试。 这一项何子言他们都是从小接触的,只有韩恕才刚学会不久,射箭的准头可谓是一塌糊涂。 司珹不免又要开导他一番,说是以后多练练就好。 韩恕没何子言那么别扭,点头表示自己会加把劲将骑射练好。他舅舅可是禁军统领,他勤加练习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司珹的骑射直接拿了个甲等,表现得与出身武将家的袁骞不相上下。 这得益于他以前经常跟着武师傅进山打猎,那时候他面对的可不是定在那儿不动的靶子,而是知道和人斗智斗勇的猎物。 连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都一射一个准,再回过头来射箭靶那自然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相较之下袁骞使起箭来反而有些呆板,与他本人的性格有点像。 司珹觉得若是两军交战的话,他有一百种法子可以阴倒袁骞。难怪袁骞会被他家安排来国子监读书! 骑射考完后司珹就算是放假了,还是相当难得的两天连放。他开开心心地挥别袁骞等人,一个人溜达去工部找他柳师兄。 六部衙署属于外衙,设在皇城外头。 司珹走到御街之上往尽头处一看,邈邈瞧见了巍峨高大的皇宫。 他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有些想象不出当年他爹是如何出入这座皇城的。等他从国子监念完书出来,也要时常往来其中吗? 这么庄严肃穆的地方,一看就没什么意思。 司珹摇了摇脑袋,摇去了脑中那些无端的思绪。 他把各部衙署的门匾看了个遍,终于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工部。 凭着一身国子监监生打扮以及走到哪都管用的三寸不烂之舌,司珹大摇大摆地混入了工部衙署。 他直奔柳栖桐当值的地方,结果扑了个空,没见到人。 为了不给柳栖桐惹麻烦,司珹没有到处乱跑,而是自发地挪了张凳子坐下,随手拿了份桌上的公文百无聊赖地翻看起来。 好在柳栖桐没过多久就回来了。他面上本来有些忧色,见到司珹后怔了一怔,很快露出关心的笑容来:“你这么早就考完分斋试了吗?” 司珹说:“对啊,我们这一斋安排在早上考,考完就可以放假了。” 柳栖桐坐过去问:“考得怎么样?” 司珹道:“好得很,我骑射拿了甲等!经义还得等夫子们阅完卷我才知道,不过我全都答完了。”他信心满满地保证,“我绝对不会丢了爹和老师的脸!” 柳栖桐勉励道:“你只要尽力而为就好,不必太在意成绩如何。” 司珹一个劲地直点头,他也是这么个想法,所以沈鹤溪罚他降等,他也只是有点小郁闷而已。 眼下柳栖桐还有正事要忙,司珹也不拿私事烦他,只殷勤地在旁边给他打下手,时而去给他倒茶,时而又给他整理文书。 柳栖桐有心教导一下司珹,也没有赶他走,得空时还教他怎么看公文。 这些公文写起来都是有固定样式的,只要看个三五篇便能了解他的写法。 这也是科举要考的内容之一。 司珹在工部待了一下午,不仅蹭了工部两顿饭,还成功认识了工部上下大部分人。没办法,他这人特别能唠,跟谁都像是认识了十年八年似的,聊着聊着就真的熟稔起来了。 当然了,他主要还是殷勤地围着柳栖桐打转。 就连工部尚书都邈邈瞧了几眼,暗自觉得这师兄弟俩的感情好得很。 临近傍晚被召去议事的时候,工部尚书还与人提了一嘴,说自己看到司珹了,模样与司清泓还真有点相像。 正说着,季邈到了。 这位年轻的帝王坐下就问工部尚书:“你在哪见到他的?” 工部尚书没想到自己与同僚的闲谈居然会叫季邈听了去,忙回道:“在我们工部衙署里见到的,他去寻他师兄柳侍郎。”因着季邈向来对他们礼遇有加,工部尚书还笑着调侃,“他一下午都跟个陀螺儿似的,围着柳侍郎转个不停。” 季邈摩挲着手上的戒子淡笑道:“他与他柳师兄还真亲近。” 卯时三刻,雨停了。云层被风吹散,檐间脊兽已镀上了金芒。 外头天已蒙蒙亮,两个人都睡过了头。先醒来的是季邈,他意识朦胧间,只觉得手臂格外酸,偏头一看,发现司珹正枕在自己胳膊上。 季邈立刻不酸了。 他翻身看司珹,以目相描摹。司珹的轮廓在晨曦里,安宁又皎洁。季邈的目光往下滑,却很快捉到颈间红痕。 痕迹交纵,叫人想起昨夜汗淌过时候的样子。那会儿的红很鲜艳,此刻已经微微沉了,宛若覆着薄霜,又似朦胧隔了点云雾。 分明更像引诱。 季邈舔了舔犬齿,俯身去吻。司珹被他拱醒了,却连眼睛都懒得睁,只迷迷糊糊地说:“我困死了。” “你睡你的,”季邈闷声说,“我亲我的。” 司珹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又拽了拽他的散发。 季邈被这凉飕飕的目光逗乐了,凑过去吻吻他唇角,说:“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先生睡吧。” 司珹翻身要闭眼,终于后知后觉出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把季邈的胳膊当枕头,已经压了不知多久。 他喉间一滑,整个人也溜下去一点,缩到薄毯里,又伸出两指,将季邈发红的手臂小幅度推回去,嘟囔道:“你怎么不说一声?” 季邈坐起身来揉了揉,只问:“折玉枕得舒服么?” “还成。”司珹回味了下,“昨晚我睡得蛮踏实,话说今天……” “今天得回一趟温宅。”季邈说,“昨日接亲途中的岔子,皇上必然会问责。涉事部门主要是礼部,但不知表兄所在钦天监会不会被殃及。季瑜与李家的岔子,咱们也得通个气。” “嗯,”司珹打了个哈欠,“待在这院子里,我都好些天没回家了。” 音落时季邈已经穿好了外衣,弯腰抱司珹往浴间去,温声道:“今日咱们就回去。除此之外,前些天我与外祖商量,总觉得已与咱们同舟的京官,得带你见一见,日后方才好做事。” 司珹被他放进温水里,人彻底清醒了。他默了片刻,说:“那么张九的假面得重做一……” “不必。”季邈垂眸看着他,“张九同世子间的流言蜚语太多了,何必叫你再受非议。什么妓子、常随,都该一点点从你身上剥下去。扯了那张皮,这些话通通与我的折玉再无关系。” “届时由我一一引荐,折玉乃我幕中僚、座上宾,当受之以重礼。” 季邈迎着他的目光,低头轻声说:“我要旁人都知道。” “幕中僚,座上宾。”司珹微微眯眼,问,“那么,枕边人呢?” 第 85 章 祖孙 “枕边人就够了吗?”季邈捧着他的脸,说,“这词叫人肖想,叫人心生龌龊。露水情缘可堪共枕,春宵一度也算同眠过。” “听着的确很暧昧,但我没那么喜欢。” 司珹微微张着嘴,他在仰首间搭住季邈的小臂,轻轻挠了挠。 “那寻洲喜欢什么?” 这一病,病了整整三天。 司珹时而好转,时而昏沉,最严重的一次还说起了胡话。就这么反反复复了三天,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到了后面,就连季邈说话时也带上了鼻音,好在并不严重。 司珹消瘦了许多。他原本就瘦削,如今又掉了一层肉,神情也一直恹恹的,早没了第一天张牙舞爪与人死磕的气势。有时遇上不顺心的,也只能冷嘲几句,但这些对季邈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 “我没胃口。”病后的人食欲大减,尤其是在食物几乎一成不变的情况下。所以生病第四天的司右使再次拒绝了递过来的烤兔,有气无力道:“你就只会抓兔子吗?”连着几顿都是兔肉,他简直怀疑季邈掏遍了岛上所有的兔子窝。 季邈叹了口气,从衣袖里掏出几枚干瘪的果子,递给他:“试试这个?” 司珹抬眼瞄了瞄,随即失望地扭过头。 ——这果子也吃过好几回了,酸涩干硬,看着更没胃口。 季邈见状,又重新扯了一条兔腿递到跟前,道:“我加了盐,味道应当和先前的不一样。” 司珹掀了掀眼皮,没有多嘴问盐是怎么来的。这三日,他充分认识到季邈的可怕之处,这人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捣鼓出一些东西来。问多了也只会衬得自己更加一无是处。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季邈,你一向这么好脾气吗?”自己都这般挑剔了,他竟然也不发怒? 季邈笑了笑:“季某算不上好脾气,只是对待病人,还是能多上几分耐心。” 司珹看向他——是了,连着过了几天米虫日子,被季邈照季得久了,他差点忘记眼前这人是个二话不说拧断手腕的狠人。虽然不知道季邈脑子抽了什么风,对他改用起了怀柔之策,但难保接下来这人又会翻脸无情……自己还是收敛些为妙。 季邈:“罢了,右使既无胃口,那便……” “等等!”司珹打断道:“我忽然有点饿了。” 季邈看了他一眼,贴心地递到跟前。 司珹撑起身,接过兔肉,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 兔肉入口,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味蕾绽开,兔肉的清香与咸香的滋味融合在一处,竟成了这荒岛中难得一见的美味。 司珹眼底微微发亮,看向季邈的眼神多了几分不可思议。 季邈笑着问:“可还入口?” 司珹难得没有呛声:“不错。” “对了,还有一事。”季邈等他吃完,忽然对着他笑了笑。 司珹眼皮一跳,警惕起来:“干嘛?” 季邈取出了样东西。 司珹定睛一看,立即认出了那是什么——正是他藏匿暗器的布袋。!!! 怎么会在季邈手里? 他迅速回想了一遍,惊觉自己在暴雨当夜被季邈剥了个干净,第二天醒来,身上的里衣还是季邈替他穿上的……必定是那个时候!他真是病糊涂了,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差点忘了! 季邈:“这些小玩意儿挺好用的。我取走了一枚银针,司右使不介意吧?” 司珹盯着他的笑脸沉默了许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问自取,是、为、贼。” 季邈便贴心地将暗器布袋还到他手里,道:“那便物归原主。” 司珹攥紧了失而复得的暗器袋,脸色十分难看。很快,他当着季邈的面检查起来。布袋里放着几样他惯用的暗器,像什么淬毒的飞镖、袖箭,还有钢指环,都好好的放在原位;袋内的暗层中,两瓶解药也都还在。 正如季邈所说,仅仅只是少了一枚被洗去毒性的银针罢了。 ——但被动过的痕迹很明显。 司珹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暗器都对得上,那就是……他急忙打开药瓶,数了数,顿时脸一黑: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然昧下了两粒解药! “再吃点?”季邈半点没有事情败露的尴尬之色,将剩下的兔肉整串递到跟前。 司珹面无表情地收好布袋,心道:这是要明抢。 ——此刻开口质问,倒显得他自讨没趣了! 魔宫右使一把取过兔肉,气恼之下,嚼出几分凶狠的气势,想到这撒了盐巴的烤兔竟是用他两粒珍贵的解药所换,他就感到痛心疾首:要是他能打过季邈该多好! 季邈若无其事地从自己的另一边袖口中摸出了那枚无毒的银针。 司珹幽幽道:“这是银环刺骨针,配以内劲,可以打穿人骨。” 季邈点点头:“出海前,季某特地打听过,司右使一手暗器出神入化,可惜轻易不常用。” 司珹瞥了他一眼:“那些废物,一柄长剑就能对付。”言下之意,只有遇到强敌,他才会偷袭出手。 季邈:“这样看来,季某有幸讨教过右使的暗器,是不是意味着在司右使心中,季某还算不错?” 司珹扯了扯嘴角,余光看到季邈的动作,奇怪道:“你在做什么?” 季邈正在与那枚银针周旋。他一手捻着银针尖端,另一只手捻住末端朝内使力,看架势,似乎……似乎是在掰折? 司珹眼神复杂,一时猜不出他意欲何为。 季邈没有回答,他仍在继续手上的动作,神情颇为专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银针末尾被他掰折出了一个小圈。再然后,就看到天极门季大门主掀开外袍,找到里衣上面的一个缺口,扯出了一根长长的细线……开始对准小圈穿针引线? 司珹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好半天才问出声:“你在用本座的针……干什么?” 季邈比划了一下细线的长度,觉得足够用了,便用力从衣服上扯断。然后道:“我将兔子皮毛处理过了,拼接起来兴许能做条毯子。” 司珹:“……” 季邈将针线插到沙土上,认真道:“后面还要劳烦右使卧床养病时,费心缝一缝。”说完,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搬来了大小六块兔皮,同针线一起,放在了司珹触手可及的地方——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司珹愤怒道:“本座可不会这种活!”这个季邈,凭什么给他指派任务?再说了,他的银环刺骨针可不是什么绣花针! 季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取出两块兔皮,比对了一下,拿起针线胡乱戳了几下,勉强起了个头,犹豫道:“大概就是这样吧。” 司珹:“……” 司珹沉默了。 季邈也沉默了。 两人低头齐齐看向杂乱无章的线头,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茫然与无措。 ——他们都不会针线活。 但是兔皮毯子的诱惑实在很大。 司珹不得不认真审视起季邈的针脚,半晌后,煞有其事道:“不错,季门主挺有天分。” 季邈咳声道:“惭愧,季某不善使针。若论针法,江湖谁人不知右使大人刺骨针法的威名。” 司珹扯了扯嘴角:“万事开头难,天极门通晓万事,区区女工不在话下。” 季邈诚恳道:“司右使聪明过人,指法精妙,将此事交由右使,季某毫不担心。” 两人再次对视良久。 司珹咬牙:“……别看我,本座不会!” 第二天,司珹披散着头发,盘腿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旁,表情严肃而专注。他的指间捏着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银环刺骨针,目光紧盯着两块粗糙的兔皮。突然,寒光微闪,这刺骨针便狠狠扎进了兔皮之中! 对于缝补兔毛毯子一事,司珹万分不情愿。 可病中的身体十分虚弱,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是以这几日他只能靠着季邈这个瘸子外出觅食。那家伙虽然腿脚不利索,但对付几只野兔子不成问题。 于是,这糟心事便落到了他头上。 用季邈的话来说,他只需动动手,试着把两块兔皮拼接在一起就,累了还能随时停下休息。 司珹对此嗤之以鼻,奈何眼下有求于人,他便努力忍了。 只是—— 平日里能够心随意动的银针,此刻却仿佛生了锈般,不听使唤。 季邈处理过的兔子皮毛其实并不怎么松软顺滑,反而冷硬粗糙,而他的刺骨针十分细小,戳进去颇为费力。 这本来就是杀人利器。银环刺骨针入体,既能破骨穿肉而出,亦能留在血肉之中,让人日日受痛,寝食难安。后者常被他用来作惩戒叛徒之法,因为手段阴毒残忍,常让人闻之色变。 眼下,它又有了一项新的用途。 等到司右使将自个儿的大拇指、食指各戳了几个小洞后,六张兔子皮毛终于合为一体。虽然连接处有三四个小洞……但司珹发誓,倘若从季邈嘴里听出半句嘲讽,他一定要当着他的面将这鬼东西给撕了! 季邈回来后,不仅没有嘲讽,反而万分诚挚地夸奖了一番。 司珹越听越不对劲,道:“你就算将它夸出一朵花来,也别指望会有下一次。” 季邈:“……” 司珹摩挲着两指上的针孔,愈发觉得自己这场病生得亏大了。 侍卫说及此,连忙伸手往怀中摸去。 “此事结果比我想得要轻,”温泓快步走上前,“这事不至于让你这样跑,还有什么急事?” 侍卫将一漆信递过去。温泓匆匆接过展开,听他继续说。 “可是,大公子人却依旧在宫里,还没能回来。” 司珹猝然前跨半步:“你说什么?” “小珹,”温泓快速扫完那封信,面色沉郁道,“是伯涵的家书,宫里应当也是接到消息,方才暂扣了时云……速速与我回府去。” “雾隐山庄出事了。” 第 86 章 波云 司珹与温泓赶回府时,正碰上从马车下来的温时云。 他面色瞧着不太好。见了司珹与温泓,也只是勉强笑了笑。温泓不多问,道:“进去说。” 入中堂后,季邈已经在等待。司珹自然而然挨着季邈,四人落座后,丫鬟将帘子放下去,府丁也搬来扇新的小浮屏,隔绝掉室内室外。 四人面前都摆了茶,温时云端起来,仰面一饮而尽。 “陛下找你说了些什么?”温泓问,“他可有主动提起伯涵吗?” 虽然是前一百名先选,但老师不止一个,所以都是以三十人为一批放进去。 约莫一刻钟就能结束一轮。 也就是说司珹只需要等上小半个时辰就成了。 只不过选斋这事儿,学生挑了老师,老师也会挑学生,他们手里也是握着决定权的,老师说不收,学生就得去选别的斋。 司珹进去的时候,甲榜的人都选完了。 本来周直讲几人都琢磨着司珹选他们,他们是要拒绝的,结果司珹入内后就飞快掠过他们几人,瞧着生怕自己入了“张门”似的。 周直讲等人:“……” 你就一学生,有你这么嫌弃人的吗? 司珹倒不是对周直讲他们有意见,客观而言周直讲他们讲课还是很有水平的,只不过他们这些人大多是专心搞学问的,也就是传统的经义派。他对于埋首经典着实没什么兴趣,所以赶紧把这些家伙给掠过了。 经义什么的,上大课时听听得了,上小课深入钻研就免啦! 对于要选哪一斋,司珹心里早就有数。 司珹直奔最末一席。 那里坐着个用书盖着脸在打瞌睡的文士,他一身儒袍穿得皱巴巴的,儒冠也耷拉着,瞧着没点精神气。再看他面前的名册,空空如也,一个选报他的人都没有。 看起来像被拉来凑数的。 其他老师不想要的学生,总要有人接收的对吧? 这位直讲最叫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额角的刺青,上面赫然写着个“罪”字,一看便知他是曾被刺配的罪人。 这侮辱性的惩罚源邈流长,行刑者甚至还煞费苦心地调配出一辈子都洗不去的深青色,好叫这个印记能够永永邈邈烙在犯人身上。若是受刑者当真有罪便罢了,可谁不知道先皇在位时曾铸就无数的冤案? 光看这么个“罪”字,就知道这位直讲没人选也正常。 司珹跑过去喊了声“郗直讲”。 头顶罪字的郗直讲没有醒,倒是隔壁的学官被司珹这一声叫唤吸引了。这位学官显然也是凑数的,前头一百人没一个选他的,见司珹居然要选郗禹,心里还有点儿惊讶。 其他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学官私底下是知道的,其实司珹才是这次分斋考试的第一,那卷子答得比秦溯只好不差,且他的骑射要比秦溯更为出色。 只是沈祭酒考虑到司珹这性子需要打磨打磨,且又怕他刚到京师就风头太盛,才找了个由头把他压到乙榜去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好苗子,居然是自幼在乡下长大的。 只能说不愧是司清泓的儿子。 据传司清泓当初也是被扔在老家自生自灭,自幼遭了许多磨难,连母亲病了都没钱医治,其母死后更是只能遵循其遗志将她的骨灰撒入司河之中。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可怜孩子,后来竟成了杨门第一人,还一举考了状元! 回头一看,司清泓的生平每一个阶段,兴许都称得上是“奇迹”。 司珹呢? 司珹不知道隔壁学官的想法,他见郗直讲没反应,径直坐下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收下我了!” 这么说着,司珹就伸手要去拿郗直讲面前的空白册子,准备直接把自个儿的名字写上去。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不想他才刚伸手,案上的名册就被人按住了。郗直讲分明眼睛都没挣,却还是准确无误地把名册按在原处不让司珹抽走。 司珹看了眼那只瘦削到骨节分明的手。 郗直讲道:“我不收你,你找别人去吧。” 司珹不服气:“为什么不收我?” 郗直讲拿走脸上的书,大喇喇地露出自己刺着个“罪”字的脸。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接着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司珹几眼,说道:“不收就不收,哪有为什么,别打扰我睡觉。” 司珹道:“不行,你总得说出个理由来。” 郗直讲胡说八道:“我起来时算了一卦,卦象显示我今天凡事宜双不宜单,你的名字是三个字的,所以我不收。” 司珹凑过去跟郗直讲耳语了两句。 郗直讲脸色变得有点不好看。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是郗直讲臭着一张脸把名册扔他面前,没好气地道:“写吧写吧,写了可就改不了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司珹笑眯眯:“放心吧,我不会后悔的。” 郗直讲冷哼一声,继续把书扣回自己脸上,把那过分灿烂的春日艳阳挡得严严实实。 旁边的学官离得这么近都没听清司珹到底和郗直讲说了啥,见司珹填完自己的名字起身要走了,忍不住喊住司珹问他是怎么让郗直讲回心转意的。 司珹张口就来:“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要是肯收下我,我日后就把他当我亲爹侍奉!” 那学官听了没觉得不对,毕竟大家普遍都认可这种事师如事父的说法。 没想到郗直讲平时看起来独来独往的,居然也会吃这一套! 难道郗直讲心里头其实很渴望跟旁人打交道? 说得也是,郗直讲平时再孤僻,那也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真的喜欢当独行侠?正巧,他在国子监也是没什么朋友的边缘人物…… 眼看一时半会没其他学生过来他们这边,那学官便热络地转头招呼郗直讲:“尧淳啊,等会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郗直讲:“……” 这书挡得住阳光挡不住你们是吧? 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 司珹出去时,就有不少人来问他去了哪一斋,何子言几人也竖起耳朵在旁边听着。 等得知司珹选的是郗直讲那一斋,不少人都愣住了,追问道:“怎么去了郗直讲那边?不是都打听到他上课经常不来,教人也不尽心吗?” 司珹乐滋滋地道:“我就是图他经常不来,功课还少。” 不过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面对若有所思的同窗们他都是劝他们按自己的心意去选,别跟着他来。 他既有他父亲的余荫在,又有他老师长达十年的单独教导,与其他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司珹用心给一些犹豫不定的同窗提了不少建议,希望他们能尽量选上最适合自己的斋。 没过多久,何子言也选完斋出来了。 司珹好奇地凑过去问道:“你选了谁?” 何子言哼了一声,把刚到手的新号牌拿给司珹看。 上头赫然写着“致知斋”,底下还标着个“二”,意思是他是第二个选这一斋的。 司珹:? 他掏出自己从郗直讲那拿来的竹牌,上头也写着“致知斋”三个字。 司珹道:“你怎么也选郗直讲?” 何子言道:“你能选,我为什么不能选?” 司珹倒没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何子言这性格应该选个更靠谱点的夫子,郗直讲根本就不适合他。只是见何子言转过身去不搭理他了,他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愿意听劝的他才劝几句,不愿意听劝他为啥要枉费唇舌? 等到韩恕和袁骞陆续进去选斋,出来后司珹让他们亮出号牌一看…… 得嘞,全都是致知斋的了! 早知道他们全跟着自己选,司珹可能会考虑考虑选别的夫子。现在大伙都已经选好了,他也不好跑去跟郗直讲说自己要反悔。 其实司珹预料到韩恕会跟他一块的,只是没想到何子言和袁骞也会跟来而已。 看来有的人瞧着很讨厌自己,实际上却还想继续跟自己同斋! 司珹频频瞟向何子言。 何子言面皮薄,很快就被他看恼了。他怒道:“你老看我做什么?” 司珹笑吟吟地说:“当然是你好看才老看你。” 何子言哽住。 他们家到底是皇帝的舅家,也不是没有人愿意带他玩,但是那些人他瞧不上眼。偏偏他瞧得上眼的又大多不想带他玩,所以他这几年就只跟袁骞玩耍了。 司珹虽然说话很气人,真有什么事却也不会落下他。 更何况袁骞显然是想跟司珹一起的。 何子言暗自说服自己:我只是不想和袁骞分开而已,才不是想跟整天油嘴滑舌、没个正形的司珹一个斋! 事已至此,司珹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与他们一起去搬东西。 既然已经正式分斋了,他们自然要搬到致知斋去。 就郗直讲那个冷冷清清的选报情况,致知斋人能凑满二十个吗? 事实上司珹还是多虑了,前头的斋一报满,剩下的监生就算不想报郗直讲也只能过去登记名字了。除非他们不想留在国子监! 司珹几人把东西搬到致知斋,刚选好自己的铺位,其他人也陆续开始搬东西过来。 见他们这边还有两个铺位,几个和司珹相熟的新生就齐齐挤了进来,都想抢空铺。 眼看冲进来的几个朋友闹得脸红脖子粗了,司珹赶紧出面调解:“都是一个斋的,走两步就见到了,住哪间斋舍有什么要紧的?” 司珹拉着几人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劝了几句,竟把他们都劝了出去,齐齐去剩下的空斋舍挑铺位。 何子言忍不住问:“你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怎么都不住进来了?” 司珹道:“我说接下来肯定会有些不认识的人住进来,到时候要是别的斋舍没有自己人,许多活动恐怕都组织不起来。” 一听司珹勾着他们肩膀地喊自己人,那几个同窗立刻就上头了,纷纷表示包在他们身上。 何子言:“……” 到了傍晚,国子监这边热热闹闹的分斋才告一段落。 眼看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在国子监蛰伏了一整天的暗卫这才回宫去向季邈禀报今天的事。 由于司珹和那位郗直讲说悄悄话时挨得太近,连暗卫也不清楚司珹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能叫对方回心转意的话。 季邈听在耳里,关注点却不在对话的内容上。他双手交叉在身前,挑眉问:“离得多近?” 暗卫:。 季邈问起了,暗卫也只能如实禀报并补充说明:其实司珹后面和其他同窗说话时也是这个距离,应该也算不得……算不得多特别吧。 季邈神色淡淡地说道:“下去吧。”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来了,司珹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他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是好人,跟谁都亲近不起来;司珹则看谁都觉得对方人不坏,跟谁都热络得不得了。 他们才见了几面,司珹便能大大咧咧地跟他共浴同眠,是因为司珹对旁人也是这样的。 上回司珹与袁骞之所以一起迟到,不就是他们一起夜宿城外回来晚了吗? 什么哥哥弟弟,什么一见就喜欢,根本当不得真。 同样的话司珹早就不知对旁人说过多少回了。 傻子才会信。 季邈默不作声地将指间温润的玉戒转了个圈,这玉戒是他登基那年命人给自己打磨出来的,取的是警戒之意。 每当自己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来,他便摩挲玉戒把那些想法压下去。倘若还不能尽数压下,那就再把它转上一周,告诫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瞧出自己的心思。 很快地,季邈轻笑起来。 他可不是傻子。 季邈吃痛,却什么也没说,只温声问:“哪里不对?先生别急,慢慢想。” “雾隐山庄名册一事不对劲。梦里韩枫瞒下名册诸多疏漏,长治帝怎么会一点也不追究?”司珹急促呼吸了几次,说,“平日驳查也就罢了,零零散散的账目掩盖起来也轻松。” “可是十载一度的名册核查,去的乃是整个国子监中学生。梦里梦外,韩枫都不可能将这几百人尽数收买,为他缄默封口。” 那么既然有纰漏,甚至是这样大的丑事,前世长治帝怎会不追究?朝里朝外,又怎么会连一点风声也没有走漏呢? 司珹心头猛坠。 “寻洲,我有种不妙的猜测。” 第 87 章 诡谲 季邈将他的手捉下来,纳在掌心。 司珹深深地呼吸,他在夜风与对方的体温中,终于能勉强定神。 “梦中雾隐山庄一时没闹出动静来,只有两种可能。”司珹说,“有人压下这件事,这股力量要么是蒲家,要么是长治帝自己。” “但无论是哪方,都没有走到御史上书弹劾这一步——这一步已经将事情扯开了豁口,如今衍都上下皆知此事,便一定得有人来承担后果,接下口诛笔伐、天子之怒。” 司珹喉头滚动,问:“你觉得可能会是蒲家么?” 季邈沉默良久。司珹一听,马上挪得离季邈更近一些。 他比季邈略小三岁,两人的年纪其实相差不邈,只是两人挨到一起的时候他才发觉季邈身量要比他高大不少,连肩膀都比他更宽阔。 司珹正是最不愿服输的年纪,悄悄挺直腰板以显示自己和季邈没差太多。 没了柳栖桐,亭中就只剩他们两人在。 季邈自幼遭了不少暗算,素来是不喜旁人近身的,可上回司珹凑过来时他便没觉得反感,这回他纵着司珹挨到自己身边来,仍是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季邈颇觉稀奇,便也不拦着司珹的贴近。 他娓娓与司珹说起柳家之事。 柳栖桐幼时虽受了伯父一家许多磋磨,但到底念着对方接济过自己母子俩,对他伯父一家依然客客气气。 那家人摸清了他的性情,一面在外对人说自己如何如何含辛茹苦把这个侄儿拉扯大,一面隔三差五上门要好处。 如今他们一家人住的宅子还是逼着柳栖桐掏钱买的,柳栖桐若是不买他们便要直接住进他家去继续欺负他母亲。 司珹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别看司珹此前没去过什么地方,可他整日到处玩耍,见识过的人情世故也不少。他马上就推断出柳栖桐刚才为什么离开了,生气地道:“是不是那边听说他升官了,又趁着休沐日来寻他要好处?” 季邈赞赏地道:“应当是这样没错。” 司珹一脸气愤:“不行!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柳师兄。” 季邈问他准备怎么办。 司珹道:“我们悄悄去套他大伯麻袋,狠狠打他大伯一顿,叫他再也不敢去祸害柳师兄。” 季邈笑着摇摇头:“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司珹郁闷:“为什么?” 季邈道:“你去威胁对方别再找你柳师兄,岂不是让他知晓你是为着你柳师兄打他的?到时候他出去宣扬一番,说你柳师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你柳师兄的清名就被你给毁了。” “他们这种人可不会因为挨了顿打就放弃到嘴的好处。” 司珹听了觉得有理,这种涎皮赖脸的家伙哪里怕挨打,他们只怕沾不到柳栖桐的光。他怕自己出的主意帮了倒忙,不由虚心向季邈求教:“师兄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季邈招手让他离得更近一些。 司珹马上凑了上去,听季邈与他耳语计议。 两人虽只是在商量怎么帮柳栖桐,在旁人看来却是他们那位年轻的帝王不仅一大早出宫来司宅,还与司珹颇为亲近。 这司宅仆从全是季邈安排的人,他们在亭外邈邈见了季邈的态度后俱都暗自警醒,告诫自己别因为司珹年纪小就懈怠或轻慢。 他们这位小侯爷以后的造化肯定大了去了! 司珹哪里知晓旁人的想法,他正认真听季邈给他支招呢。 柳栖桐他们这些清流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柳栖桐不愿意与他大伯一家闹得太难看也正常。 只不过柳家大伯在外宣扬当初柳栖桐母子俩全靠他的接济才能活下来,这话其实有许多可推敲之处。 比如柳栖桐父亲死时还未分家,家中屋宅田产难道没他们一份?柳栖桐自己有份的东西,怎么就成他接济孤儿寡母了? 再比如柳栖桐父亲当初是在袁大将军麾下牺牲的,不仅朝廷拨了抚恤金,袁大将军也把自己收到的赏赐分赠给战亡士卒的亲属,这两笔钱难道还不够他们孤儿寡母吃用? 若是他们母子俩根本没收到这两笔银钱,别家的抚恤就更不可能分到亲属本人手里了。 司珹怒道:“柳师兄他就是脾气太好,才叫对方蹬鼻子上脸!” 季邈道:“你柳师兄如今当了官领着俸禄,自然可以花点钱应付这些贪婪的吸血虫,可那些真正没依没靠的人呢?怕不是会被敲骨吸髓至死。” 司珹听得拧起眉头,继续请教季邈:“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季邈道:“你不是与袁骞他们是同窗吗?你可以向袁骞多了解了解那些阵亡士卒的妻儿日子过得如何,最好能在休沐日与他们亲自去京畿各县走访,回来后如实整理成册拿给你柳师兄瞧瞧。” “他看过以后若是还要继续纵着那些人……我也没什么办法了,总不能真插手去管他的家事。” 司珹两眼一亮:“好,就这么办!” 柳栖桐兴许不会为了自己去与他大伯一家撕破脸,可若是有更多人的相同遭遇摆在他眼前,难道他还会吞声忍气吗?倘若他真的继续纵着对方为所欲为,那无异于是在助长恶人的气焰! 司珹觉得自家师兄绝不是那样的人。 季邈瞧见他那信心十足的模样,不知怎地竟有些希望柳栖桐是个顽固不化的家伙。 这样的话不仅他会对柳栖桐失望,司珹也会对柳栖桐失望。 好在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并未在他心里停留太久。 当年柳栖桐来京师给人做工,偶然让司清泓发现他是故交之子,便收了柳栖桐当关门弟子。 局势最凶险的时候,柳栖桐被司清泓支使去外地办事,等柳栖桐回来时听到的便是司清泓的死讯。 柳栖桐恸哭流涕地为司清泓守足了三年的孝,才回到京师为季邈办事。 彼时朝政还在太后一党的掌控之中,季邈手中能用的人并不多。对于柳栖桐这些早早就决意追随自己的人,季邈还是颇为宽容的。 即便看出了柳栖桐性情有些软弱、遇事容易犹豫,季邈也没想着要弃用,而是琢磨着好好把他打磨打磨。 赶巧司珹自己凑了上来,季邈便决定先把这件事交由他去忙活,一来看看能不能借此让柳栖桐立起来,二来也瞧瞧司珹办事能力如何。 季邈与司珹说的也是真心话,若是柳栖桐自己不下定决心去解决,他这个一国之君总不能真的去插手臣子的家事吧? 两人商量停妥,一起用过午饭,季邈便走了。 他走的时候司珹还分外不舍,一路送他出门。 那模样看得季邈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露在外头的耳朵,笑着说道:“若非知道我娘没给我生过弟弟,我都以为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了。” 司珹耳朵不由自主地红了,他自己却没察觉,只莫名感觉有些耳热。他只当是季邈手上的热意渡了过来,也没太在意,反而还高兴地道:“原来师兄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吗?我也是一见到师兄心里就欢喜得很,仿佛我们早就认得了似的!” 少年人说话直来直往,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 季邈虽只比他大三岁,却从来没有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候。想到司珹说两个师兄都是一样的,季邈便哄他:“既然我没有弟弟,你也没有兄长,不如你私底下喊我一声哥哥如何?” 司珹从不是忸怩的人,马上兴高采烈地改口:“哥哥!” 季邈道:“你这么喊了我,以后就不能再这样喊别人了,不然我是要生气的知道吗?” 季邈有着旁人都比不上的好相貌,嗓音也是一等一的好听,即便是说着自己会生气,听起来也像是温柔缱绻的情话。 司珹也被他哄得晕陶陶的,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知道,知道,我只认哥哥一个兄长!” 季邈满意地让他别送了。 司珹等他走邈了,才回去给他老师写信,着重给他老师强调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学生我啊,现在有兄长了,他人特别好,长得也特别好看! 一封龙飞凤舞的家书写完,司珹满意地拿来看了看,觉得一点毛病都没有,就封装好让人帮忙拿去寄了。他自己则溜溜达达地出了门,跑去袁家找袁骞。 袁骞正在家中习射,听人禀报说司珹来了还愣了一下。 司珹被领进袁家校场的时候,一脸羡慕地看来看去,朝袁骞夸道:“你在家就能练骑射了。” 袁骞刚射了半个时辰的箭靶,这会儿正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仆僮递上来的水。 与司珹相处了将近一旬,他在司珹面前已经不摆冷脸了。 听了司珹的感慨,袁骞没好气地道:“我记得你家也有个差不多大的校场,里头还有匹陛下赐你的汗血宝马。” 司珹惊奇地道:“真的吗?我都没去看过,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袁骞心道,我能不知道吗? 那可是陛下自己都只有不到十匹的汗血宝马,何国舅想要他都没给,结果司珹还没到京师陛下就已经派人把马送了过去。 这就让何国舅眼红到快要恨上司珹了! 事实上对司珹眼红嫉恨的人绝不止何国舅等人。 袁骞道:“陛下给你的赏赐都是下了明旨的,京师里头谁不知道?你家现在有多少东西,他们比你还清楚。” 袁骞这话是想提醒司珹谨慎行事,别着了别人的道。 结果司珹听后却感动不已:“陛下对我真好,等我见了陛下一定好好谢他才行!” 见他这么没心没肺,袁骞只能换了个话题:“你怎么过来了?” 司珹这才想起自己来找袁骞是有正事要办的,麻溜把自己的来意给袁骞讲了。 他也不提柳栖桐家的糟心事,只说自己敬佩袁大将军这些年来对士卒的悯爱,想和袁骞一起去摸个底。 若是当真有阵亡将士的妻儿受了委屈,袁家也能出面替她们做主。 可不能便宜了那些宵小之辈,寒了无数忠魂的心! 袁骞在国子监已见识过司珹是如何鼓动别人的,本不该轻易着了他的道,结果听着听着竟也觉得这事自己非办不可了。 “走吧!” 袁骞起身招呼道。 司珹喜笑颜开:“好嘞,咱们走!” “安州简氏消亡后,蒲家迅速崛起,从濒临破碎的小世家迅速成长为地方豪强。” 卯时一刻,楼思危便醒了。他得了衍都所传西北消息,横竖睡不着,干脆推门而出,在游廊下朦胧的天光里,撞见了刚从饮刀河卫所归来的方鸿骞。 方鸿骞甲上犹凝寒霜,分明是一路跑马急奔回来的。楼思危一见到人,连忙上前问:“凌鹤,如何了?” “我麾下将士三万多,如今饮刀河战事暂歇。能够暗中调遣往衍都的亲兵精锐,约莫一千人。”方鸿骞沉声说,“这些兵得以探亲奉祖的由头分散走,也不能离开瀚宁城太久,最多两旬就得回来。” “足够了,”楼思危朝他拜首,说,“主君与折玉既致信求助,想来各中事宜,自会安排妥当。依照折玉信中所说,第一批暗卫当先接上温家太爷,护其暗中至瀚宁,他与主君随行其后。” “岱安,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秋日高洁,二人并身极目远望,清风长越玉脂山,千里过楼阙,吹散司珹颊边发时,他正与温泓各覆假面,同在马车中,往衍都城门去。 四日前衍都急报,长治帝先先拨了补给往西北,却还不愿放季邈与季瑜离开。说是婚期仅有半旬,用喜气冲冲阴云也是好的,不差在这一时,西北也并不定然就差季邈一人。 他顺道下令遣了几位兵部武官随物资同往,新科武状元裴玉堂也在其中。 “迎接人马已在二十里外的驿站,”司珹轻声道,“外祖且先佯做向南,待到过关隘后,再转山道往瀚宁城。” 温泓笑了笑,说:“好。” 司珹便也跟着笑,他心中悸动,牵起温泓手背,轻轻抚过其上褶皱,温声细语地说:“委屈外祖奔波,我已同岱安先生和方将军说好了,车上备足了药,外祖要及时喝药,好好吃饭。” 话落已快至城门。司珹便拨开轿帘,要将路引递过去。 他手已经伸出去,守城士兵打着哈欠刚要接时,忽听道中马蹄声响。兵马司指挥使携几十人一路狂奔,很快抵达城门前,在勒马后仰间斥道:“关城门!” 司珹心下重重一坠,只听守城士兵忙问:“姜指挥使,您这是……” “即刻落闸,闭城门。”姜指挥使骑马原地踱了半圈,居高临下地说,“瘴疟肆意,昨夜城中死了百余人,已由金街蔓延向连安大街乃至城中各处!就连宫中也有人染病,陛下已下令封|锁,即日起所有人不得出城。” “凡有违令擅闯门禁者,格杀勿论。” 第 88 章 闱城 守卫当即应是,开始驱散遣返出城众人。马车混在队伍中,车夫不得已调转方向,司珹猛地起身想出去,却被温泓拽住了。 “小珹,”温泓看着他,摇头定声道,“决计不可硬闯。” 司珹掐着掌心,听见外头绞盘启动、链条下滑声愈大,他指缝间几乎渗了血,温泓注意到这异样,将他拉回到自己身边。 “好孩子,”温泓说,“你欲护送我先离开,但不应如此自乱心神。一切皆有法,观后方可为,今日你我只能先回去,来日再寻时机。” 司珹垂着目,闭眼涩声应了是。 司珹去找柳栖桐当然不止是为了蹭饭和学写公文,傍晚他便邀柳栖桐去自己家,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对柳栖桐说。 柳栖桐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都没腾出空来关心司珹,心中自是惭愧得很,哪里会拒绝司珹的要求? 两人一同回了司家,管家林伯邈邈见了他们就欢喜地迎上来,问他们晚上要吃点什么。 司珹道:“吃过了,林伯你不用忙活了。” 林伯有些失落,说道:“那我让人备些茶点过来。” 司珹知道不让林伯忙活,林伯反而会不开怀,点点头说道:“我想吃上次的茶酥,那个好吃,正好让师兄也尝尝。” 林伯喜笑颜开:“好好好。” 等林伯走了,司珹才凑到柳栖桐面前问道:“林伯是我爹的朋友吗?” 柳栖桐顿了顿,叹着气道:“老师他最后那几年没有朋友,许多人都不理解他的做法,以为他已经移心变节。那时候他有意与昔日知己好友断交,连收下我这个学生也是因为看我实在可怜。” 过去的事许多人都三缄其口,司珹只知晓他父亲当初孑然一身来了京师,而他父亲死的那一年却带走了许多人——除了朝中许多朝野皆知的奸佞与弄臣外,还有不少依附于他父亲的“党羽”。 从那以后,先皇失尽人心、逐渐失权,朝中终于有了许多新面孔,原本势弱的新帝羽翼渐丰。至于一度擅权的太后与外戚,回头一看也不过是为新皇准备的磨刀石而已。 只不过他父亲招人恨的时候是真的很多人恨他,连他老师杨连山都经常愤怒地写诗唾骂他。 像他老师这样在他父亲死后才看明白一切的人不在少数,林伯约莫也是其中之一。 司珹觉得如今那位陛下都对自己这么好了,指派到他府上的人总不会是什么坏人,所以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拉着柳栖桐到自己书房里头,开始翻找自己整理出来的文稿。 这段时间他不仅休沐时与袁骞他们一同外出走访,闲暇时也会询问同窗他们家乡有没有这类事情发生。他这么一通忙活下来,还真积攒了不少关于阵亡将士妻儿抚恤被侵吞的事例! 柳栖桐听着司珹一份一份地给他念各家的情况与孤儿寡母失去依恃后的种种遭遇。 这些可怜人天南海北都有,只是他们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离开自己的故土,所以他们没办法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告诉旁人。 而柳栖桐作为可以说出来的人,却为了对方所谓的“恩情”纵容对方得寸进尺! 这叫那些本就想夺走孤儿寡母抚恤的人知道了,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反正侵夺了也不会有什么代价,他们只需要在高兴时随便施舍孤儿寡母几口饭吃,以后就能仗着“恩情”上门要好处了! 司珹道:“我觉得师兄你不应当纵容他们。咱先师孔圣都说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应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柳栖桐久久无法言语。 他看着司珹摆到自己面前那叠厚厚的文稿,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许多与他们家有相似遭遇的人正过着他与母亲从前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司珹念出来的只是这叠文稿中的一小部分,而这叠文稿又只是司珹这么个十八岁少年轻而易举就能查出来的一小部分。 柳栖桐在处理家事的时候一直都带着逃避的心态,只要能掏点钱应付过去的他就懒得和对方掰扯。旁人问起时,他也因为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而不与人诉说太多。 明明他虚长司珹许多岁,看得却没有司珹清楚—— 他的逃避与纵容,无异于这类人的帮凶! 柳栖桐感觉喉咙有些干涩,摸着司珹的脑袋说道:“是师兄没想明白,害你为我这些糟心事分心了。” 司珹积极地替季邈表功:“我只是跑跑腿问问话而已,主意是季师兄出的,季师兄也很关心你!” 他总感觉柳栖桐与季邈之间有些隔阂,瞧着还没有他这个新来的师弟亲近。 一想到季邈提及自己因为身世而被人疏离时的落寞,司珹就觉得他这个师弟有义务帮忙拉尽两个师兄的关系! 只要柳师兄知道季师兄的好,一定很快就会和季师兄亲厚起来了吧! 司珹本意是好的,柳栖桐听到后却微微僵住。 这事是陛下给司珹提的,那就意味着他家的事陛下全都已经知道了。 柳栖桐道:“你只管好好读书,在国子监里多交些知心朋友,别再为我的事烦心了,我很快就会把这些事情解决好。” 司珹见他眼神此前多了几分坚定,知道柳栖桐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当即欢喜地眉开眼笑:“我相信师兄!” 柳栖桐苦笑一声,只觉他都对自己没那么大的信心。 在刚才司珹诘问他“何以报德”的时候,他终于在司珹身上看到老师的影子。 他既喜且忧,喜的是老师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有几分像他,忧的却也是老师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有几分像他。 眼下老师余荫仍在,陛下对师弟自是偏爱有加,日后谁知道会怎么样? 帝心难测。 柳栖桐不动声色地追问:“你季师兄时常来找你吗?” 一提到这件事,司珹就有些惆怅:“也没有时常过来,还是上个休沐日见了一次,偏偏我又不好去找他。” 别看司珹整天没脸没皮,他心里其实明白得很。季邈明里暗里都说自己的处境不太好了,司珹自然不会去给季邈添麻烦。 好在明儿又是休沐日!司珹颇为期待地说道:“不知季师兄明天会不会来。” 柳栖桐正要劝司珹别太盼着季邈来,就听外头传来一声轻笑。 司珹眼眸一亮,转头往门口看去,只见季邈迈步走了进来,眉目间仍是那掩藏不住的恣意风流。他朝着司珹笑道:“明天不来,今天来行不行?” 司珹又被他笑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总感觉有一朵朵花儿嘭嘭嘭地开在了他心头。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他才刚想着要见季邈,季邈就直接出现在他眼前。 司珹想也不想就跑过去拉季邈落座,嘴里忙不迭地回道:“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他说话时眼睛亮得灼人,叫人不会对他的真心生出半点怀疑来。 即便季邈再怎么习惯于掩藏与压制自己的心思,也得承认自己很喜欢司珹这毫无保留的欢喜,喜欢到他越发不愿叫司珹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季邈说:“就怕我来得多了你会嫌我烦。” 司珹笃定地驳道:“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 季邈道:“人心易变,有时候兴许只是身份地位变了,许多事就不一样了。” 司珹只当季邈是在自伤身世,不免拉住他的手好言哄道:“我上次便说了,我若是变了,随你怎么罚我都行。你怎么就不信我!” 柳栖桐本来只是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根本插不上话,听着听着却越发为自家师弟捏了把汗。 谁能想到季邈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有闲心诱骗他师弟给出这样的保证? 季邈光明正大地回握住司珹的手,瞥了眼柳栖桐手上那叠文稿,问他是不是有事要忙。 柳栖桐知道自己留下也无法明言季邈的身份,便依着季邈的意思与司珹作别:“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想想怎么解决家事。” 司珹这才发现自己冷落了柳栖桐,忙起身要送柳栖桐出门。 柳栖桐道:“自家师兄弟哪里用送来送去?” 司珹坚持送他到院门处。 柳栖桐见季邈都跟着出来了,哪里还敢多留,赶紧转身快步离开。 司珹都从他的背影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来。他百思不得其解,转头问季邈:“师兄他怎么走得这么急?” 季邈道:“应当是牵挂着家里的事。” 司珹点点头。 季邈拉着他回了屋,问起柳栖桐那叠文稿是不是司珹给的。 这时管家林伯把茶水和点心送了上来,见到屋里的人换成了季邈也只是怔了一下,很快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既然柳栖桐不在,司珹就力邀季邈吃自己最爱的茶酥:“我来京师后尝了许多好吃的,就数这个点心最吃不腻!” 季邈拿起咬了两口,点头夸好。 司珹顿时满心分享成功的喜悦,嘴里说道:“本来还想说让柳师兄尝尝的,结果他那么快就走了。” 季邈微微一顿,笑道:“看来是我来得不巧,占了你柳师兄的东西。” 司珹慌忙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懊恼自己说话口没遮拦惯了,没照顾到季邈的心情。听说幼时遭了许多磨难的人,心思难免会比旁人敏感许多,季邈应当就是这么个情况。 司珹暗自提醒自己以后要多注意一些,赶忙又变着法儿哄着季邈来,又是给他添茶又是给他讲国子监中的趣事。 季邈心道,果然跟个陀螺儿似的。 不知不觉已是薄暮时分,外头响起了宵禁的鼓声。 司珹心也莫名跟着外头的鼓声多跳了几拍,有些紧张地问季邈:“哥哥你今晚要住下吗?” “也好,兄弟间若没有抵足而卧过哪里算亲近?”季邈含笑应了,又状似无意地询问,“你柳师兄上回是与你一起睡的吗?” 司珹没觉得季邈这么问有什么不对,还遗憾地叹气:“没有,师兄说第二天我得早起去国子监,要我早点睡,都不肯跟我秉烛夜谈。”他说完又仰起头满含期盼地看着季邈,“明儿我不用去国子监!” 司珹到底才十几岁,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 毫无掩藏,毫不设防。 季邈忍俊不禁:“那我们可以睡得晚一些。” “小珹,外祖走了。” 温泓转身,没有再回头。他随禁军入车轿,又随禁军入宫墙。轿帘再开时,眼前果然并非太医署,白玉阶在雨中水花四溅,濡湿了温泓的袍角。 千户在旁撑伞,温泓拾级而上,他袖袍间灌满了风,人却走得很稳当。 临到推大殿门入暖阁后,千户方才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温泓绕过长屏,便远隔垂纱,又见到须弥榻上的帝王。 荣慧看见他,连忙挂起帘帷,恭敬道:“陛下,阁老到了。” 长治帝掀开眼帘,见温泓时笑着说:“阁老来了,一年不见,阁老虽瘦了些,却仍精神矍铄。” “来人,给阁老赐座。” 第 89 章 君臣 荣慧扬声传了命,两名小太监便抬来一把太师椅。 椅子宽敞,并非上回长治市授意为蒲既昌准备的小圆凳,下头也并未有炭盆。温泓被一左一右搀扶着,却站得稳当,岿然不动。 长治帝问:“阁老为何不坐?” “某已于一年前致仕,”温泓说,“陛下,不必再以阁臣之礼相待。” 长治帝定定看着他,倏忽坐直身子前倾一点,唤道:“……老师。” 殿内寂然无声,温泓仰面,默然看着须弥座上的帝王——长治帝今不过四十五岁,两鬓发便已斑白,瘦骨嶙峋,说是与自己同辈也堪信。 温泓眯了眯眼,想起景和帝时,自己已在朝中位高权重,也常与宫中皇子清谈策议,授予长治帝不少文韬。只是曾交谈过者大多化了飞灰,季明望自东宫阶上俯首时,手足已经只剩下远赴西北的季明远。 他胜了。 疼。 浑身上下都是被重击后的钝痛,伤口处钻心刺骨。嘴唇干涩,喉间仿佛含着一口滚烫黄沙。 司珹醒来时便是这般感受,他吃力地睁开眼——眼前是灰蒙天色,不知名的黑鸟飞驰而过,发出凄长尖利的呼啸。 转动头部,入目是一片荒凉山石,黑色的土壤上遍布半黄色杂草,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峦隐在薄雾间,连成深色的暗影。 这是……哪儿? 落水前的记忆疯涌而至,司珹想起了跟季邈的那场决斗,想起了数丈高的海中巨浪——是了,他想起来了,自己掉进海中差点淹死,慌乱之际抓住了季邈。 “咳……” 他难受地干咳了一声,肺部泛出些许痛意。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依稀是一股浪潮将他们抛出了海底。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印象了。 司珹翻了个身,用手撑着身体缓缓坐起。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部,喉结微动——渴,口腔里满是海水残留的腥咸味,比起身上的撞伤,他更想喝一口水。 “哗——” 海浪冲撞礁石,发出沉闷厚重的声响。司珹循声往另一侧望去,看到了茫茫无边的大海;他愣了一会儿,又扭头朝身后看去——光秃秃的荒凉之地。 是海中岛屿吗? 他站起身,海风吹打在身上,将他半湿的衣袍吹得扬起。走了没几步,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卧伏的人影。 司珹面露警惕,右手摸向衣襟内侧,取出一根银针,缓步朝着那人靠近。等走近些了,他便看得更清晰了,那人身上的衣物并不陌生,正是数次阻挠他的季邈! “哈……”他想笑,然而刚开口就牵动喉部,干咳了许久。 没想到他运气这般好,落海后非但没死,还看到敌人昏迷在自己眼前。 季邈趴着的位置并不好,他上半身已上了岸,下半身却仍泡在海水中。若是一个急浪袭卷,兴许还能把他重新拖回海中。 空气中传来丝丝血腥气,司珹又走近些,就看到海水中沾染了斑驳红色。 他走过去,踢了一脚,季邈的身体便翻了个面,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死了?” 司珹蹲下身,伸指探了探鼻息,轻微的气息拂过指腹,竟还有一口气在。他目光下移,注意到对方腿部狼藉一片,血肉模糊。他心想,自己一个魔头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这正道君子倒是倒霉得很,兴许是撞上礁石,把腿都撞坏了。 什么天极门门主,屡次搅他好事,反倒把命搭在了这里。 司珹冷笑一声,重新站起,正打算伸腿踹上一脚,送人沉进海底,冷不防突然被抓住了脚踝。 “呵!”他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已被拖着摔倒在地。 季邈已然睁开双眼,眼神清明,他单手扣住司珹双手,肩部抵住司珹心口,将人死死摁在身下。 “司右使好生忘恩负义,季某辛辛苦苦将你从海中捞起,你就是这般报答的?” 司珹大怒:“季邈,你放手!” 季邈自不会放。 司珹想起他腿间伤口,迅速抬脚反击—— “啊!” 钻心痛楚顿时让司珹惨叫出声。季邈毫不犹豫,抢先一步直接扭断了他的手腕。 船上交手时,他的手腕已然受了一次重击,如今新旧伤口叠加,彻底失了力。 季邈喘着粗气,沉声道:“司右使,你若是以为季某腿部受了伤,就能杀了季某,未免异想天开了。” 司珹浑身发抖,他脸部扭曲,眼中闪过强烈恨意,恶狠狠道:“你想如何?” 季邈道:“你没瞧见吗?”他苦笑一声,“这里是座荒岛。” 遍地嶙峋山石,荒草枯木,乌邈密布,一眼望去半个人影都没有。 司珹当然知道,冷然道:“那又如何?” 季邈收敛了嘴边的苦笑,眼眸深沉:“茫茫大海,你可知我们飘到了何处?兴许整座岛上只剩下你我两个活人。你连泅水都不会,如何能走出这座荒岛?” 司珹陷入了沉默,漆黑的眸中暗藏起所有情绪,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季邈,嘴边缓缓勾出一丝恶意的狞笑:“可你站得起来吗?你的另一只手……怎么不动了?季邈,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难道还指望本座替你疗伤吗?” 季邈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的运气是不好,漂浮间,一阵激流将他冲到了礁石群,撞断了一手一足。若非他假装昏迷骗得这魔头近身,怕是如何都制不住他了。 司珹戳穿季邈的伤情,见他色变,心里方才畅快了些。 “我是不会泅水,但水性再好,也不可能游出海。再说了,以你现在的身体,你游得动吗,季门主?” 季邈见他言辞刻薄,微微皱眉道:“昨夜司右使紧紧抱着季某,软言求救。没想到脱险后,就半句好话都不会讲了。” 司珹:“你……” 季邈却打断了他的话:“但也别忘了,如今司右使的另一只手还被季某攥在掌心。季某是受了点伤,不若我做瘸子,你做断手,在这荒岛上做对‘手足兄弟’?” 司珹垂眼转动半圈,眼中闪过不忿:“,我替你疗伤,但你得先放开我。” 季邈维持着姿势,定定注视着他:“司右使说得动听,可经过方才这一遭,我真怕一松手,右使大人便转头跑远了。”他叹了口气,颇为苦恼:“我可跑不动,也追不上。” 司珹咬牙:“那你想怎样?” 季邈想了想,道:“这样,我得抓牢了右使。”说着,便用完好的一只手牵起司珹:“走吧。” 司珹:“……” 腕间命门被扣,他不怀疑只要自己一有异动,这天极门门主就会立即发难。 季邈已坐起身,似乎在等他动。 司珹脸色变化不定,似有不甘,然而命门被扣,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季邈道:“搭把手吧,司右使。” 司珹重重喘了几口气,勉力克制道:“我唯一一只好使的手被你攥着,怎么再给你搭把手?” 季邈道:“那就劳驾蹲下来,背背季某吧。” 司珹瞪向他,眼神仿佛淬了毒,片刻后,他缓缓下蹲,恨声道:“上来。” 季邈便挨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司珹骇然出招,身体向后仰倒撞去,牢牢压住季邈,同一时间两腿旋动,朝着季邈的伤腿攻去! 然而季邈更快,他只伤了一条腿,就在司珹后仰之时,便屈起完好的左膝顶住了司珹的膝窝。 “若是我多使上一份力,司右使可就跟我一样,断手断足了。”季邈已经放开了司珹的手,转而扣住了他的颈项,微微用力。 “唔!”司珹闷哼出声。 季邈道:“荒岛合作,本是双方互利的决策,为何右使总是不愿接受呢?” 司珹道:“放、放开!” 季邈的手继续用力。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司珹的脸——那本应是一张俊秀无害的脸,却因为扭曲的神色显出几分狰狞。 司珹感受到了杀意,这杀意凌厉而接近,无比清晰。 他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恐惧来:这一刻,他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不是季邈的对手。哪怕对方失去了一手一足,却仍能轻而易举地制住自己! “别杀我……”司珹还不知道他柳师兄只因来了他家一趟,就即将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调职。 某位年轻有为的皇帝陛下这么做,大抵是自己平时勤勉理政,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这么闲。反正季邈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与拟诏的人说的。 第二日一早,司珹就与柳栖桐一起去了国子监。 在前往国子监的路上,柳栖桐跟司珹说了不久前朝中发生的事,以免他觉得季邈这个安排不好。 司珹还没回京师,朝中已经针对他的事进行了老大一通议论。 对于皇帝赐宅、赐田、赐爵位,众朝臣都没什么意见,毕竟司清泓当初死得确实很叫人惋惜,他生前还曾以使者的身份平定过藩王叛乱,按照祖制给他儿子安排个永宁侯爵位大伙也都同意了。 反正如今他们大魏的爵位早已不比从前,有爵位在朝中也没什么话语权,不过是拿朝廷的钱多养个富贵闲人罢了。 只不过季邈还要给司珹安排个实职,许他直接入朝为官,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那会儿一大群谏官齐齐跪在宫门前劝谏,一个两个只差没抱住季邈的腿哭着说“朝廷命官不识字不太好吧”。 季邈刚拿回权柄,还想靠这些谏官澄清吏治,只能在他们的围堵之下暂且收回成命,给司珹塞进国子监混个学历。 旁人都觉得司珹被寄养在乡野,肯定大字不识一个,柳栖桐在出发前其实也有这样的担心。可到了那边以后,他才发现这些年连山先生一直在教导他这个小师弟。 连山先生姓杨,单名一字淮,当年曾与他们老师在同一书院读书,连山先生自恃才高,每次考试却总是差他们老师一筹。 到乡试时他排第二,一看第一又是那个人,竟当场挂冠而去,从此褐衣葛巾游山历水,再也不踏入考场半步。 后来听闻他们老师也弃官归隐,连山先生才与他们老师重新往来。 等到他们老师再起复,连山先生便又与他们老师直接断交,还时不时写诗讽刺他们老师几句,说他们老师原来也是乌鸦、苍蝇之流,只知道食腐趋臭。 自从他们老师身故,连山先生便再也没有诗作传出,世人都不知他到底去了哪儿。 没想到连山先生这些年竟都在替他们老师教养司珹。 有这么一位当世名士亲自教导那么多年,说司珹字都不认识肯定是无稽之谈。 只不过连山先生向来愤世嫉俗,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肯定不会教司珹入仕之道。 柳栖桐觉得司珹先到国子监读个两三年书也挺好,可以先在国子监适应适应京师的生活。 司珹也觉得挺好,他此前都是在村学跟着老师读书的。 有次他偶然去县学玩耍,好奇地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并在那些县学生员答不上问题时抢到了几句。那县学的学官见他答得伶俐,还问他是哪儿人、要不要到县里读书呢! 那时他里正爷爷和美人老师都不许他去,他也就不去了。现在有机会去国子监这个大魏第一学府读书,司珹觉得老新鲜了,还问柳栖桐:“师兄你也在国子监读过书吗?里头好不好玩?” 柳栖桐摇着头说:“我没进过国子监。” 司珹也不失望,依旧乐颠颠地跟柳栖桐穿街过巷,来到了赫赫有名的国子监门口。 柳栖桐如今是翰林院中最年轻的翰林学士,准确来说应当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主要职责是为皇帝读读书、给皇帝提提意见,算是皇帝智囊团中的一员。 不管柳栖桐的资历多浅,那都是能时常在皇帝面前露脸的人物。得知他要亲自领着司珹过来入学,国子监这边专门派了个国子博士来迎接他。 先皇昏庸任性、荒淫无道,在位期间国子监的管理一团糟,季邈登基后因为国舅擅权没法插手朝政,便把目光投向没人在意的国子监。 那时候季邈虽只是拿整顿国子监当幌子,却还是陆续让许多权贵把侵占的国子监斋舍和学田都吐了出来,并且逐步肃清了国子监内部的蛀虫。 等到季邈亲政了,改革起来更是大刀阔斧,再也不需要顾忌谁。 要是司珹早几年入国子监,那遇到的可能是一堆三五十岁的“同窗”,地方上一堆生员靠着资历被举荐上来混监生补贴。现在国子监明确规定入学年龄是十四岁到十九岁,超了岁数便不能进了。 司珹这十八岁的年纪,倒是堪堪擦着线没超龄。 那前来迎接的国子博士本也做好了见到个野小子的准备,瞧见司珹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今儿司珹还没加冠,长发只是用发带高高束成马尾,瞧着通身清爽。他本就是个俊眉修目的秀逸少年,今天早上被柳栖桐一拾掇,那更是叫人眼前一亮。 不消考校他的学问,光看他这长相便叫人不免想要偏爱几分。 再想想司珹父母双亡,又无族亲可以依傍,国子博士顿觉他们这些当师长的该多看顾看顾他。 “三月才进行分斋考试,这会儿所有监生都是混住的,你先去领了被褥与监生服,我再派人带你去找临时斋舍。你来得晚,好斋舍可能都已经被占完了,不过不打紧,等分斋后会重新安排。” 国子博士亲自给司珹介绍完了,又想到司珹长于乡野,不免有些担心他分斋考核的成绩不理想。他又宽慰道:“圣上仁厚,去年才重修了斋舍,所有斋舍都是崭新的,其实住哪儿都一样。” 这话也就糊弄一下啥都不懂的司珹。 国子监里监生们分斋而居,三十人为一斋,共五间屋子。这些屋子有近炉亭的,也有近茅房的。近炉亭的斋舍方便烧水,近茅房的……那味道可真是谁住谁知道! 按照往年惯例,到时候是按照分斋考核排名来分斋舍的。 毫无疑问地,考第一的就能头一个去挑斋舍,连床铺位置都能随便挑! 至于那些个考得差的,那肯定是住到茅房旁边去。 司珹倒是不知晓国子博士担心自己考不好,他还兴致盎然地追问:“我还没考过试,分斋考试难么?要是考不好是不是就不能进国子监了?” 国子博士斟酌着说道:“你们才刚入学,无非是考些经义之类的,还不需要你们自己作文章,不算太难。” 司珹一听就脸色发苦:“唉!我最不喜欢背书和释义了,学这个的时候老师总要打我手心。”他说着还揉了揉自己的手掌,仿佛自己可怜的手爪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柳栖桐听后安慰道:“若是你样样都学好了,哪还用来国子监上学?不过是一次分斋考试而已,你不用太紧张。” 司珹也不是紧张,他主要是没考过这种大型考试,心里好奇着呢。他向柳栖桐打包票:“师兄你放心吧,我一会领了书就好好背,肯定不会丢你们的脸!” 柳栖桐瞧见司珹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只觉他果然还是少年人心性。 既然司珹没抗拒到国子监上学这件事,柳栖桐也没有多留,别过司珹赶回翰林院销假去。 没了柳栖桐在旁,司珹明显更活跃了,跑去领自己的被褥时还和管着监生补给的老苍头闲聊起来。 进去的时候两人还不认识,司珹抱着被褥出去的时候那老苍头已经亲自送他到门口,叮嘱他有空多过来喝喝茶聊聊天。 看得后面进来领被褥的监生一脸纳闷。 都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怎么国子监的老苍头瞧着这么好说话? 另一边,司珹已经笑盈盈地跟着领路的斋僮找到了自己的斋舍。 近年改革过后的国子监,一不许监生外住,二不许监生带仆从入学。只不过一些比较繁重的杂事,国子监这边会安排一定数量的斋仆来做,不须他们自己动手。 要不然真让那些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自己刷恭桶倒夜香,那恐怕没几个官宦子弟愿意入学了。 给司珹领路的斋僮就是去年刚招进来的,主要负责他们这一斋的跑腿工作,嘴巴伶俐得很。 一路上,司珹跟他聊了聊,很快知道他叫小九,今年才十二岁,父母都是官奴,生下他们兄弟姐妹九个也都是官奴。如今他们也陆续长大了,大多谋到了不错的差使,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说话间,国子监给司珹分配的临时斋舍到了。 司珹朝小九道谢:“谢啦!回头我请你吃好吃的。” 小九很喜欢司珹,因为司珹身上没有那些勋贵子弟的许多臭毛病。 他偷偷多瞧了司珹一眼,只觉司珹笑起来露出的酒窝好看得很。 小九说道:“我得走了,你有什么事可以喊我。” 司珹挥别小九,转过身正要进斋舍里挑床铺,旁边就大步走来个十七八岁的绯衣少年。 对方走近后故意用胳膊肘把他撞到一边。 司珹一个没注意,抱着被褥踉跄了一下。他不高兴地看向那先自己一步进入斋舍的新同窗:“你没长眼睛吗!” 那少年放下被褥,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嘴里嗤笑着道:“你就是司珹?” 司珹奇道:“你认得我?” 少年说道:“当然认得,你还没进京,陛下就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这土包子!” 司珹听着这酸溜溜的话,明白了,这少年嫉妒他。 俗话说得好,不遭人妒是庸才!司珹乐滋滋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陛下喜欢我。” 少年怒道:“陛下才不是喜欢你!你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哪来的脸这么大言不惭!” 司珹听后更乐了,看来这家伙还十分仰慕他们那位皇帝陛下。 要论气人的本事,司珹也是没怕过谁的。他笑吟吟地道:“没见过就没见过,总比有些人天天在陛下面前晃悠还不得陛下喜欢要好。” 司珹艰难出声,脖间的力道还在不断加大,喉间隐隐涌起腥甜之气——季邈真的起了杀心! “放了我……唔!”司珹伸出手,试图拉开季邈,然而脖间的手仿佛不可撼动,任凭他怎么挣扎,都不松半分,濒死的恐惧令他微微颤抖,他开始哀求起来:“别杀我……我,我答应你……替你疗伤……不要杀我……” 季邈没有出声,也没有收回力气。 渐渐的,司珹停下了哀求,正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脖间一松,季邈放开了他。 司珹翻身干呕了几下,又吐出几口血沫,喘了许久,最后躺倒在地。 季邈不发一言,陪着他躺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司珹呼吸平缓了下来,他又一次站起身,只不过这次沉默地扶起季邈。两人皆不再说话,各自蹒跚地朝前走去。 “先生自己看不见,”司珹瞧着他的眼,轻声说,“季寻洲,我十天没见你了。” 季邈下马,将他抱入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司珹同样闻到季邈身上的血腥味,他拍拍季邈后背,问:“处理干净了?” “处理干净了。”季邈说,“季瑜几天前就被带进了宫,他走后我在府里干着急,估摸着锦衣卫应该已经报上去了。今日院中轮值的就只剩下真禁军,如今卫蛰他们在收拾,戚川也带方将军的近卫进了府。” “我这边也快要结束。”司珹望进夜色里,看月亮下边渺远的宫阙,轻声问,“你也清楚太医署的方位么?” “自然。”季邈勾唇笑了笑,将人微微松开点,“救出外祖后咱们趁夜突围,天亮之前杀出去,一路向北到瀚宁。” “这路我跑过一趟,熟得很,知道如何避开关口。”司珹也跟着笑,他说,“我可以在最前面带路。” 李十一已经抱着温宴靠近大门,后头温时云夫妇也有近卫护送,季邈翻身上马,朝司珹伸出了手。 “折玉,我们走!” 第 90 章 缶歌 天地间风声起,手递到了司珹前胸,而他和季邈还看着对方。 像极了阳寂旧城废墟中,在私兵校场的那一日。不过此刻身份调转,主动相邀的换作了季邈。 司珹仰面,没着急去搭那只手,只问:“我的甲衣呢?” “在府里,”季邈说,“寻金街最好的工匠锻了两月,把我浑身的银子掏空了。” “怎么穷成这样?”司珹偏头,看了眼黑黢黢的宋府,说,“宋朝晖走不了,怕朝廷对他父亲发难。但他托我帮忙寻觅弟弟,以百万两作酬劳。” “不愧是江州宋氏。”季邈一挑眉,主动握住司珹,用力间将人拽上来,环住后问,“先生今夜穿成这样,早等着覆甲上阵了吧?” “我都好些年没带兵杀敌了,”司珹偏头看他,说,“梦醒之后就没有过。” 季邈策马跑起来,问:“你想再做将军吗?” 司珹决定趁着天亮,尽快去林子里找一处安身之所。最好能碰上一些走兽,填饱肚子。 没了“累赘”,他的脚程变快许多,很快就抵达昨日发现的溪水处,先掬起水喝了几口,而后洗了把脸。 他的运气尚可,没走几步,正好撞见了几只野兽。野兽的模样比较古怪,外形像山鸡,但个头却大了数倍,正各自低头啄着不知名杂草。 司珹放轻动作,身体略微前倾,左手指腹间夹着一枚银针——他惯用的长剑已经随船沉入海底,但贴身还藏着一柄匕首和众多暗器。多数暗器都淬了剧毒,这一根,还是方才在溪边特地去了毒的。 冷光一闪,山鸡应声倒地。 司珹走过去,拎起猎物重新回到溪边,随便处理了一番,打算烤熟了吃。他摸了摸胸前衣襟,却只掏出一根湿透的火折子,不禁陷入沉思。 古有钻木取火,往常外出任务时,他也曾见过手下用过这等生火之法,应当不难。 于是司右使扫视四周,选了一处空地,又捡了一堆落叶树枝,回忆手下的动作,尝试生火。 一个时辰后,冷日高悬空中。 司珹盘坐于地,盯着那堆毫无反应的枯枝烂叶,面色阴沉至极。 他决定暂且搁置此事,先寻些野果充饥,或是找个落脚藏身处,最后再好好研究这钻木取火! 这一起身,就走去了大半天光景。 他将这林子尽数逛了一遍,走出林子,则是几座低矮的小山。期间他又找到几条其它的淡水溪流,然而始终没能找到一处可司身的洞穴。山间草木凋零,一眼望去,只有光秃秃的石壁。眼看着日渐西沉,司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可不想幕天席地在这儿过一晚上。先别说严寒的气候了,在这陌生空旷的山林间,他根本不可能安心休息。 山间很静,走在深处,仿佛天地间仅剩他一人。偶尔,从不知名的方向,会传来几声古怪的声响,像是风声过境,又像是野兽咆哮。 他自觉不能继续往下走了。 若是真到了夜间…… 司珹瞳孔微缩,神情也不再如清晨时镇静。 是他将一切都想的太过简单,他比谁都清楚,到了夜间,他是看不见的。 他幼时忍饥受饿落下了病根,一到夜间,视线就仿佛被黑纱遮覆,哪怕是满月银辉下,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因而在魔宫时,他屋里屋外的烛火从不熄灭。 如今没有火,没有栖身之地,今夜注定不会好过了。 天色阴沉,哪怕冷日悬空,也没有丝毫晴朗意味。在太阳彻底消失前,司珹顺着来时的路,折返回了溪边。还未接近,前方隐约现出跳动的火光,空气中传来一阵烤肉香气。他一愣,放轻了脚步,悄悄往前走去。 季邈倚坐在一处巨石边,手中转动着枝条,枝条上穿着一只熟悉的山鸡,此刻外皮已显出几分金黄色泽。表皮上的油珠滴落坠下,底下的火焰瞬时高窜起来。枝叶在烈火焚烧下,发出“噼啪”的响声。 司珹:“……” “司右使回来了?”季邈姿势未变,甚至没有回头,继续漫不经心地翻转着烤肉,“季某原想着来溪边喝点水,没想到司右使还为我留了一份吃食。” 司珹被点破了踪迹,索性不再隐藏,从树后现身,面无表情道:“这是本座的猎物。” 季邈拿起烤鸡,放到鼻尖闻了闻:“刚刚好,熟了。” 司珹皱眉:“你是如何走到这儿的?” 季邈将枝条插入泥土中,扯下鸡腿,仔细审视了一阵:“肉质鲜嫩,可惜少了点佐料。” 说完,便当着司珹的面,吃了起来。 季邈的吃相很好,不过吃东西的速度却很快,应当是真的饿了。 司珹冷笑:“季门主果然厉害,拖着伤腿,过得倒很不错。” 季邈吃完了一只鸡腿,才抬眼看向他,笑了笑:“司右使,不过来烤会儿火吗?” 司珹没有挪步:“你若是想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用你们名门正派那些大道理来劝我合作,就不必了。”他保持着足够逃脱的距离,语气冰冷而戒备。 季邈道:“我是真的不明白了,岛上危机不明,右使也不是愚笨之徒,为何却执意选择最不好走的路。” 司珹直言答道:“因为你比这荒岛更危险。” 季邈:“危险?天极门不是魔宫,我也不是邹宫主。” “提我师父做什么?”司珹不满道:“本座既已弃你而去,你自然心怀芥蒂。将心比心,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惺惺作态?” “将心比心,心知肚明?”季邈的眼中染上意味不明的笑意,“司右使的心思,季某可猜不透。” 他随手用一根细枝条拨了拨火堆,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颊,明灭间显得深沉莫测。 “不过,司右使总这么反反复复,的确让人心寒。” 司珹冷笑以对。 对话无疾而终,而夜色也在两人说话间悄然而至。 季邈继续吃着他的那只烤鸡,直到火焰被大风吹得变形歪曲,无数火星随之四散开来,又很快被风吹灭。 没过多久,这忽高忽低的火焰在骤然变大的风势中渐渐偃旗息鼓。 司珹眨了眨眼,视线已渐渐变得模糊,隐约看到季邈的动作,急道:“等等,别熄火!” 季邈停下撒土灭火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司珹道:“夜间严寒,熄了火堆岂不是更冷了?” 季邈无奈:“这么大的风,就算我不动手,这火也终究是会熄的。” 司珹斩钉截铁道:“不!” 季邈:“为何?” 司珹皱眉:“与你何干?” 季邈顿了顿,提醒道:“没有记错的话,这火堆是季某生起来的吧?” 司珹冷声道:“你肚子里的山鸡还是本座捉来的。” 季邈:“……你过来,我便将剩下的鸡腿奉上。” “你当本座是三岁小孩嘛?”司珹不为所动:“我右手如今还疼着呢!” 季邈叹了口气:原是想威慑一下这魔头,没想到过犹不及,反倒让对方忌惮过头了。 “呼——” 狂风刮过,火焰跳跃了几下,终是抵不过天地间的强劲威势,彻底归于寂灭。 眼前骤然一黑,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司珹拔高了声音:“季邈!”他心中紧张,但也知道不能在敌人面前自乱阵脚,更不能将弱点暴露人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你……你是用什么办法生的火?” 季邈不答,取过搁在石头旁的木棍,借力站了起来。 司珹:“说话!” 季邈:“月黑风高,还是等天亮了再谈吧。” 耳边传来迟缓的脚步声,司珹仔细辨听,发现是往外离开的方向,问道:“你要去哪?” 季邈:“此处连挡风的地方都没有,自然是回船舱了。” 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了下来。 季邈的声音再次传来:“既然司右使下定决心不愿与季某合作,季某也不会强人所难。” 司珹捏紧了拳头,没有出言叫住对方,也没有举步跟上。 他不是未经风雨之人,轻易做不出露怯之态。只不过,深陷黑暗之中,孤立无援的处境,总免不了会有些心慌。但过一会儿……只需一会儿时间,他便能适应习惯…… 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了,司珹略显僵硬地伸出手,摸索着找到一棵大树,倚靠上去。 太暗了。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感受一片刺骨的冷意。 一时间,他想到了离火宫,想到了《天元册》,想到了邹玉川交待给他的任务。他曾为此次东海之想过很多结局,却唯独想不到他会被困在一座荒凉的孤岛上,也许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于江湖。 他真的能在这个荒岛上活下去吗? 就算活下去了,又能找得到离开的办法吗? ——《天元册》又该怎么办? “你们三人,皆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徒儿。无论是谁,都有继承离火宫的资格。然而宫主之位只有一个,这一次的任务,也只会有一位赢家。记住,唯有离火宫的下任宫主,才有资格活下去。” 邹玉川的话不只一次在他脑中响起。 自出发之日起,他取得《天元册》的决心就从未动摇过,然而世事并不皆在于人——天意弄人,成败难违。 “昨夜便觉得右使动忽然变得迟缓,现下愈发确定了。”季邈的声音骤然从背后响起。 司珹猛地抬头,循着声源方向拍出一道掌风——季邈竟然没走!难道他看出来了?! 枝叶发出剧烈的摇摆声,这一掌,落空了。 对方的身影完全融于夜色之中,司珹戒备道:“你想做什么?” 季邈反问他:“右使以为我要做什么?” 司珹不说话。 季邈笑了笑:“走了几步走不动了,季某只是想请司右使帮上一把。” 司珹听懂了,咬牙道:“本座已把话说得够清楚了。” “都是些蠢话。季某事,注重互惠互利。” 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出。司珹来不及反应,冷不防就被人拽住了手腕。 “你!”这熟悉的、被人捉住手腕的经历不久前刚体会过,司珹心中大骇,以为又要被扭断—— 季邈:“我们去船舱避风。” 司珹:“……” 借着幽深月光,季邈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魔头,发现对方的神情冷峻得可怕。而白日里那双时刻透着恶毒算计的眼睛,此时虽仍盛着恼火,却涣散失焦。 ——是真的看不见了。 温泓却已听不清了。 他在此刻感受到流风,只期盼季邈与司珹已经看见那封信。 一定看见了吧? 信写得长,其中好些词句难堪言明,温泓却知两位孩子能看懂。他不想叫外孙再难过、再哀恸,那信的末尾笔墨飞扬,似将振翅高飞的鹤。 他在信里写。 “不过逍遥逐云去,且望得见时,为我击缶歌。” 温泓视线随流云,轻而缓地闭上眼,嘴角却是噙笑的。 今朝为我,击缶而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0-100 第 91 章 慰藉 酉时三刻,日薄西山。 身下马蹄搓土,头顶暗色吞天,寸寸侵染地平线。白昼支离残余一缕时,季邈终于同接应小队汇合,又很快在拱卫中汇入大部队,戚川给他递来帕子,季邈却没接,他连顺气都没顾得上,就在咳嗽中匆忙问:“司珹呢?” “司公子在轿里。”戚川说,“他伤得不算太重,血早止住了。但人一直没能醒过来,像是梦魇了。” 季邈片刻犹豫也无,当即掀开轿帘仰翻进去。戚川连忙拽住绳,他刚缠稳当,就见轿中的卫蛰钻出来,灵活跃身上了马。 “卫蛰,”戚川问,“咱们如今到什么地方了?” 卫蛰从怀里掏出几张牛皮卷,选了其中一张,展开摊给戚川看。上头山貌水文、关隘城镇都很精准,用小字细细标全了。哪里也买不到这样好的地图,它是卫蛰自己画的。 “戚将军,咱们已经成功出衍都,进入了安州地界。”卫蛰指着地图,如数家珍一般,“过境时候的关隘是强闯,但过后我们没走大道,绕野路急行五十里,这附近没有瞭望台、驿站或村庄。咱们便能顺势在山中过一夜,只需提防野兽便可。” “此山属于雾隐山分支,”戚川沉声问,“这地儿真能安全吗?” “将军有所不知。”卫蛰抻平地图,一本正经地回话,“先前我随公子去瀚宁,已经将雾隐山囫囵考察一遍。雾隐雾隐,说的便是此山夜中常年雾气缭绕,如隐云间。入夜后往往难辨方位、十步之外不堪视,再适躲藏不过了。只要不生篝火,就没人能发现。” 戚川侧目看他,说:“知道得这样清楚,你挺行啊卫蛰。” “我也就这点爱好了。”卫蛰性子腼腆,有点不好意思地答话,“从前在阳寂,我就喜欢在沙地上画朝天阙卫所布防图,一点点往上添细节。有回做这事时,被我爹给撞见了,他两脚就擦乱我的图,还揍了我一顿,说我是嫌脑袋太沉了,赶着想投胎去。” 戚川笑了笑,须臾后拍了拍这半大少年的肩,问:“此处距离陵乐城,还有多远?” 卫蛰捏笔抬过眉毛,虚虚扫过各处山峦轮廓,又丈着自己指节,很快道:“莫约一百二十里,精兵疾行,明日便可至。不过若是带着车轿,就得再多一天的脚程。” “兵分两路是最好的法子,”戚川瞥了眼轿子,压低声音吩咐道,“接人这事儿,晚些时候我再请示主子。现在你同李十一带些人,去找合适扎营的地方吧。” 卫蛰领命点头,迅速打马离开了。一时没有人再说话,队伍沉默地赶路,山间只剩下脚步与细微的甲片摩擦声。轿帘放下后,就连这点动静也被隔绝掉。季邈攥住司珹的手,只能听见对方缭乱的呼吸。 司珹还没有醒。 这一带附近的林子与海边的林子并无太多不同,林间的植被也大多相似。司珹徘徊了一圈,很快发现了几只落单的山鸡野兔。但他没有出手,而是径直往深处走去。 那夜的野兽低吼夹杂在风声中,令他有些在意。但凡野兽出没,就必然会在四周留下它活动过的痕迹。可自上岛以来至今,他时刻都有留意野兽足迹,却没有发现过异常。 比起凶兽猛禽,那些看不见的存在,才更加需要提防。 司珹原以为能够有所收获——可是没有。整片林子仅有一些小型虫蚁,即便有几只岛外从没见过的奇怪动物,但它们的个头还没有山鸡大,并不像是能发出低沉吼声的样子。 司珹不信邪,挨个抓住逼着它们叫了一轮。叫声千奇百怪,却没有一个是那夜听到的吼声。 难道真是风声过林时发出的声音? 司珹回去后同季邈聊起了此事。 季邈自然也听到了那晚的动静。那声音有点像虎啸,但比虎啸更尖锐些。不过他倒是没有特别担心:“右使大人难道还会怕区区凶兽吗?” 司珹翻了个白眼:“季门主武功盖世,有你在旁,我当然不用担心。” 季邈:“……右使大人可不像是甘心受庇护之人。” 司珹笑了:“夜里就算有野兽来袭,难道它还会越过你,先把我拖走吗?” 季邈:“这么说的话,季某睡在外侧,的确令人不安啊。” 司珹眼睛一亮:“那不然我们换换?”毕竟被挤在内侧连翻身都难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倒不必。”季邈平静回道:“若遇兽袭,季某愿做挡在右使身前之人。” 司珹冷笑。 “再等几日吧。”季邈忽然道。 司珹一愣。 季邈看向他:“等季某腿伤痊愈,我们一起去探一探这孤岛。” 在经历了种种坎坷波折后,两人终于在这荒岛间安顿了下来。依着崖壁建造的木屋虽然简陋,但也算能遮风挡雨。 之后的半个月,季邈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专心致志地养起了腿伤。他终日待在崖壁间,轻易不走动。 至于司珹,起初几日,他还是不死心地寻找野兽的踪,却始终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他便怀疑那夜的低吼怪声只是他们冒风夜之际的幻听罢了。 唯一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不会再为了避开季邈故意成日地在岛中闲逛。有时兴致不错,他会溜达几圈再回来;有时犯懒,他打到猎物后就会早早折返,日子过的愈发随心所欲。打猎之余,他还挖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野草野果,让季邈在养伤之余也能做些“尝百草”的正事。 几次下来,还真找出了几种能吃的野菜,甚至还找到了一种可用作调味的辛辣之物。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季邈的厨艺与日俱增,司珹对食物的要求也多了起来。 季邈在这方面意外的好说话,一应吃食,全都按照司珹的口味来做。 司珹对此很满意,只除了一点—— “为何非要我来缝?”他气恼地往兔皮上扎了一针,“明明你比较有空吧。” 季邈露出满手的针眼,道:“季某尽力了。” 前不久,司珹连着几天都从季邈臂弯里醒来,心情十分复杂,他将其归因于毯子太小的缘故,觉得两个大男人应当一人一条兔毛毯子才对。 于是第二天,季邈便替他穿好了“针线”,意思十分明显。 司珹当然不惯着,这次明明是季邈留守在家,说什么也轮到季邈缝补。 见他态度坚决,季邈便也同意了。 谁料,短短半天时间,兔毛毯子奇形怪状,季大门主千疮百孔。 司珹不客气地嘲笑了他许多天。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现在这活落在了司珹的头上。 “你当我很擅长吗?” 司珹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又扎了一针:“还有,季邈,你能不能别每次‘季某季某’的说话,不嫌拗口吗!”而且每次自称“季某”,准没好事。 季邈沉默片刻,半晌笑了笑:“司右使说的是,季……故今日由我来烤鱼吧。” 司珹:“……” 片刻后,季邈斜靠着石壁,边翻转着手里的木棍,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司珹同那块破破烂烂的兔皮作斗争。不得不承认,这魔头不喊打喊杀的时候,还是有几分乖顺的。 “总看我做什么?!”“乖顺”的魔头面若冰霜,正目光森冷地盯着自己。 季邈收回目光,不慌不忙道:“只是想问问右使大人,今日这烤鱼要吃什么口味的?” 司珹冷笑道:“你说呢?” 季邈心领神会,往烤鱼上洒了一把司珹格外喜欢的辛草碎末。 司珹这才脸色稍霁,低头看到手里的兔皮,立马又皱起了眉头,捏着刺骨针狠狠扎了下去。 第二天下午,天下起了小雨,司珹提前回到了木屋,远远就看到季邈倚着“木墙”,手里拿着一柄熟悉的匕首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他一摸腰间,果然不见了。 “季邈,你又偷拿我的匕首!” 季邈见他回来,眉宇间舒展了些,面对质问神情坦然道:“昨夜见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早起后又一时没想起来。”说着,他正色道,“是我不对。” 这一声致歉堵住了司珹嘴边的质问,他不爽之余瞥了眼季邈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问:“你削木头干嘛?” 季邈手持匕首,正在木块上划刺,“闲来无事,做个木雕。” 司珹一愣,又觉得稀奇,季邈还有这手艺? 他走上前,坐在季邈身旁,好奇地凑过去,然后愣住:“你管这叫木雕?” 木块面目全非,凹凸不平,全然看不出是什么形状。 季邈:“只是初起个轮廓,让右使见笑了。” 司珹左看右看,仍看不出是怎样的“轮廓”,但季邈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也不好贸然评价,只心疼地看了眼自己的匕首,酸道:“你可真有闲情逸致。” 大晚上不睡觉偷偷拿他的匕首就为了做个丑东西? 司珹倒也没有硬让他还回来。这几日季邈杀鱼杀兔用得都是他的刺鳞,简直比他这个主人还要顺手。反正夺回来不久又会落入季邈的手中。 于是司珹坐到他身边,看着季邈又“唰唰”削了几刀,手中的木块就从前一种“崎岖”变成了另一种“坑洼”。 他张了张嘴,一言难尽地看向季邈,用眼神询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季邈神情专注,手中动作不停,每一次下刀都干脆利落。这波澜不惊的稳重架势,仿佛在做一件最司易不过的事。 看着是个雕刻家……可是,司珹又看了看那块不成形状的木雕,忍不住露出了怀疑的表情:难道木雕成型是在最后时刻?他还以为是精雕细琢慢慢成型的呢。 第一次看到这种手艺,司珹心中还是有几分新奇的,便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默不作声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司珹恍然大悟道:“这是山?” 季邈手中的匕首一顿:“不是。” 又过了一会儿,司珹再次大悟:“我看出来了!是老虎,对吗?” 季邈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司珹:“……” 他还想再猜,季邈却清了清嗓子,收起了木雕,平静道:“就先到这里吧。” 司珹面露狐疑。 季邈道:“右使今日猎得……是山鸡?运气不错。” 司珹被他一打岔,道:“是不错。那东西越来越难找了,应该本来数量就不多。”他没了新奇可看,便背靠木墙,无聊地四处张望了圈,最后落在季邈的腿上。 “喂,你的腿伤快好了没?” 季邈苦笑着道:“你我同进同出这么久,司右使竟连我的伤势都不曾留意。” “少装模作样。”司珹眯起了眼睛,拆穿道:“本座起早贪黑,你却成天半死不活地坐着、躺着、靠着,谁知道你好没好。” 话音刚落,司珹膝上一重,一条腿就这么放了上来。 季邈:“那便劳烦司右使替季某诊治一番了。” 司珹:“……”每天总有那么一刻,想要搞死这么一个人。 他咬了咬牙,黑着脸,到底还是伸出手,替季邈拆下了腿上的布条——曾经血肉模糊的伤口,此刻已经长好,只留下了三条狰狞的疤痕。 司珹盯着那三条疤痕出了会儿神,最后不客气道:“丑死了。” 季邈前倾身体,也认真看了几眼,叹了口气:“的确丑了些。” 司珹又伸出手掌,按压在疤痕处,摸了摸骨头,表情略有些失望。 “看来是瘸不了了。” 他改按为推,将那条已近痊愈的“伤腿”推到一旁,转过头对季邈说道:“既然都好了,就别总赖在这里。” 季邈便看着他,眼底若有所思。 司珹见不得他这副沉思的模样,直接道:“季邈,你不无聊吗?” 天天待在这破岛上,日复一日地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司珹早就受够了每天在岛上闲逛的日子。初时还觉得新鲜,久了只觉得无趣,他现下就等着这岛上唯二的活人能陪他寻些消遣,再不济打一架也。 第二日天蒙蒙亮便启程。后半夜下了点小雨,草叶枝稍尽是灰白的秋霜。 队伍一分为二,大部队护送温时云一家三口,走野路先赴瀚宁。余下小百人跟着季邈司珹,乔装之后往陵乐。起初季邈想让司珹跟着表兄一起走,可后者不过与他对视一眼,季邈就将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司珹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在这个节骨眼,司珹迫切地需要确保自己不会再失去,他得亲眼见到、亲自接应。 “陵乐城在雾隐山庄东北面。”季邈说,“我们得避开沿途关隘、村庄与城镇,取山间野道走。两日前舅舅收到我们的信,已经携妻儿,借公事之由暂离雾隐山庄,藏在城郊废弃庄子里。咱们接到人休整片刻,就立刻再启程,赶路汇合大部队。” “衍都的消息,这会儿应该刚随信鸽传入陵乐城。”司珹说,“如此一来必然满城戒备,定会先在城内细细排查一番,恐怕得花个一两日。城内找不到人,才会将主力转向他处。我们带的兵终究不多,得尽量避免正面冲突,再生损耗。” 季邈应了声,两人便不再说话,快马加鞭赶路。至陵乐时白日已尽,夜色里,无垠荒田又覆满了霜。 司珹踩着枯叶,三重三轻,叩响了废庄生锈的铜铺首。 不多时屋门启,开门的正是温秉文。 温秉文鬓角的白发,比两月前多了好些。他神色也憔悴,瞧着许久没再理过须了。 司珹声音发颤,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身侧的季邈却说:“舅舅,折玉想您了。” “好孩子,”温秉文声音沙哑,说,“好孩子……父亲的事,不怪你们。两天跑了这样远,累不累?” “外头风大,进来再说吧。” 第 92 章 讹变 子时一刻,风卷残帷。 温秉文引季邈司珹往破屋去。八月的安州已入深秋,夜里更觉凉,温时卓点了小团篝火,和母亲元凝一起烤手。 几人进来时,温时卓刚将一块松木丢进火里。母子二人都是粗布麻衣,脸上也有些污渍,见到司珹季邈时,只能勉强笑道:“阿邈,先生。” 元凝起身出去,要给他们煮一盏热茶驱驱寒。温时卓抱膝坐到父亲身边,一起看温泓留下的信。 良久之后,温时卓抽着鼻子,嘟囔道:“松木燃着太呛人了,我出去吹吹风。” 他走后,温秉文方才细细折好了信揣进怀里,他静默了一会儿。跪倒下来,朝衍都方向磕了三个头。 司珹瞧得鼻酸,轻声唤道:“舅舅。” “我没事,”温秉文摇了摇头,涩声道,“舅舅没事……我其实,隐隐猜到了,觉得早晚会有这样一天。” “就算没有此次软禁,父亲也不会随我们去瀚宁。”温秉文叹息着,望进满院凄迷的月色,“天下局势未定,搅弄风云者,必将承受诸多口诛笔伐。他留在衍都是为小邈,更是为温家声名,为警醒朝臣。” 他将话说得这样缓慢,像是想要安慰司珹和季邈,更像是要说服他自己。 可他依旧痴痴然盯着院中霜。当晚季邈回去还真挑灯多批了几封奏折,以弥补自己私自出宫的放纵,他是个相当自律的人,从不放纵自己耽于享乐。 司珹也挑灯写信,给他老师写的,信上自然又是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热闹生活大说特说,最后又把他季师兄大夸特夸。本来他一想到接下来的考试自己要被降等了,心里就挺不得劲的,结果今天见过师兄后就一点都不难受了! 果然,他季师兄人特别好! 与此同时,邈在南边的杨连山正好收到了来自学生写来的第一封信。他看着司珹在信里大夸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师兄”,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走的时候他怎么叮嘱来着?别看到个长得好看的人就巴巴地凑上去。结果这小子嘴里答应得爽快,实际上却根本没听进心里去。 杨连山起身在灯下踱步来,踱步去,越想越是不放心。 他叹了口气,只觉自己一生庸碌,什么事都没做成,父亲与师兄都已经故去多年,即便还留着几分情分,又能维持多久? 只不过他也年近半百了,以后的路还是得司珹自己去走,他总不能拘着司珹一辈子。 十八九岁本就是慕少艾的年纪,司珹喜欢与好看的人玩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师兄的余荫尚在,只要这小子别闯出大祸来应当也不会吃什么苦头。 杨连山思量清楚了,也就没再太牵挂京师的事。 翌日一早,他与里正商量买山的事。他想筑书院于山麓,与他父亲那样教书育人、了却余生。总不能因为知道自己永邈都比不过父亲与师兄,就什么都不做了吧? 逝者已矣,往后的路得活着的人自己往前走。 里正道:“既是建书院这种好事,哪用先生买地?先生相中哪里只管建就是了。” 杨连山道:“不是这个理,该买的还是得买,省得以后起什么龃龉。何况我这个当老师的也该给小珹留点东西,您写地契时把书院用的地记在小珹名下,这样便不算您老把地卖给外人了。” 里正听后没再拒绝。 杨连山这明显也是为他和书院的未来考虑,他已经老了,以后里正肯定会换人来当,焉知会不会有人拿杨连山没掏钱买地来说事? 两人议定此事,杨连山便着手筹办书院去了,不再为邈在京师的司珹牵肠挂肚。 …… 司珹倒是不知道杨连山的想法,他算好了他老师回信的日子,临近那几天便时常去国子监收信的地方晃荡晃荡,眼巴巴地问人家有没有自己的信。 在他们斋中干杂活的小九见他自个儿天天往那边跑,便说道:“你安心读书就好,我看到有你们的信会马上拿回来的。” 司珹道:“不打紧,我就当是锻炼锻炼腿脚。” 如此跑了三天,司珹终于收到了杨连山的来信,喜得他当场拆开就在那里读了起来。 结果杨连山只是叮嘱他在京师不要胡来,遇事要和柳栖桐商量着办云云,信上连一句想念他的话都没有。 看得司珹一脸郁闷,又倒回去把信从头读一遍,试图从上头读出自家亲亲老师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可惜他横看竖看,杨连山话里行间的意思依然是“你可莫要在京师惹出祸来”。 沈鹤溪从外头提着两条柳条穿着的活珹回来,就瞧见司珹一脸郁闷地蹲在收信的地方外头,手上还拿着封不知谁给他写的信。 走近一看,那信上的字迹还挺熟悉。 司珹正对着信直哼哼,忽地感觉有阴影朝自己笼了过来,抬头一看,瞧见了沈鹤溪。 他麻溜把信揣进自己袖兜里,跟沈鹤溪唠嗑起来:“您出去买珹了吗?这珹瞧着可真新鲜!可惜不是鳜珹,我老师做的鳜珹最好吃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做给我吃!” 当然也不是白做的,他老师得他背完一本书才给他做好吃的,现在他温习的时候拿起六经都还能忆起哪本是鳜珹味的、哪本是鲈珹味的,馋得很。 沈鹤溪冷哼一声,说道:“你写信给你老师告状了?你老师也没站在你这边吧?” 司珹道:“我有什么好告状的,我在京师好着呢。”他又不是傻子,要是在信里告诉老师说他挨了罚还不太服气,老师不仅不会安慰他,还会给他补上一顿臭骂! 沈鹤溪道:“你自己犯了错,谅你也不敢说。” 司珹气鼓鼓。 沈鹤溪又问他:“那你老师在信里写了什么?” 司珹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说道:“您要是请我吃珹,我就把老师的信给您看。”他早就觉察出来了,沈鹤溪其实很在乎他老师,只是恼他老师当初突然断了联系而已。 至于他老师为什么不再与友人们往来,那当然是因为要隐姓埋名教养他这个学生。 这么一看,沈鹤溪不喜欢他的原因就找着了,换成是他,他也不喜欢害自己痛失好朋友的家伙。 沈鹤溪冷嗤:“谁稀罕看他写给你的信?” 司珹没被他的冷脸吓退,还热心地替他提珹,熟门熟路地往沈鹤溪在国子监中的住处走。 一般夫子只有当值的时候才住在国子监,沈鹤溪这位一把手却是直接拥有自己的院落,方便他随时能在国子监里巡查。 最近张老太傅来国子监给老生们讲课,一直住在沈鹤溪这边。他正坐在院子里推演棋局,瞧见司珹屁颠屁颠跟着沈鹤溪回来了,笑呵呵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司珹一瞧见张老太傅,就想起对方上次嘲笑自己跑不掉的事。他朝张老太傅亮出手里的活珹:“我帮忙提珹!”说话间那珹在空中一摆尾,轻轻松松就把张老太傅面前摆着的棋局扫乱了。 张老太傅抬头看向司珹。 司珹一脸无辜地拎回作乱的珹,乖乖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张老太傅:“……” 真是个忒胆大又忒记仇的刺头。 不等张老太傅发作,司珹已经提着珹撒丫子跑回沈鹤溪身边,问沈鹤溪要不要他帮忙杀珹。 沈鹤溪无奈地摆摆手:“你拿给厨子就成了,用不着你忙活。” 司珹把珹拿去厨房里头,还顺嘴与人家厨子聊了几句才出去。 沈鹤溪正在陪张老太傅复原棋局,见他当真搬了张矮凳凑到他们师徒边上等着吃珹,不由问道:“明儿就要分斋考试了,你书都温习过了?” 司珹答得掷地有声:“我早都背好了,哪有考前一天才温书的!” 沈鹤溪道:“话别说得太满,小心考出来只得了个倒数。” 司珹哼道:“肯定不会!” 沈鹤溪也没撵他走。 即便再怎么看司珹不顺眼,他也不认为杨连山教出来的学生连分斋考试都考不过。 司珹真要那么不堪造就的话,杨连山那么好面子的人怎么可能放他出来丢人现眼? 司珹如愿蹭了顿珹吃,吃完他很守信地把他老师的信掏出来给沈鹤溪他们看。 张老太傅瞧了几眼,夸道:“连山这字写得一如既往地好。”他说完看向司珹,“你的字写得怎么样?来,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司珹一向吃饱万事足,张老太傅让他写字他也不怯场,研好墨提笔就给他写了大大的“司珹”二字。 张老太傅看后摇了摇头:“不如你老师。” 司珹道:“我才十八岁,老师都四十八了,我当然不如老师。等我四十八岁你再看我!” 张老太傅乐道:“等你四十八岁我恐怕早就入土了,哪里还能看你。”他又问,“你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司珹道:“是我娘给起的,我写字也是我娘教的。” 张老太傅道:“你爹娘当年与你老师算是同门,他们的字都是学你师祖的。不过这字到了他们手里便各不相同了,你爹的字挺健,你娘的字灵逸,你老师的字则多了几分凌厉。” 司珹分不出那么多区别,他光是把字练齐整就已经费了老大的劲!他积极发问:“那我的字呢?” 张老太傅呵呵笑道:“你这字吧,没有辜负你娘给你起的名字。” 司珹追问道:“您知道我娘给我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张老太傅反问:“你读过《庄子》吗?” 司珹摇头。 张老太傅道:“《庄子》里头有个故事,讲的是庄子和惠子在濠上观珹,庄子说‘鯈珹出游从容,是珹之乐也’,惠子说‘子非珹,安知珹之乐’。” 司珹击掌一笑:“这我听过,庄子回他‘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珹之乐’!” 庄子和惠子这两老友一个一辈子都不愿当官,一个则当了一辈子的官,偏偏平时挺爱凑在一起天南地北地杠个有来有回。惠子死后,庄子还惆怅地说:“以后没人能和我抬杠了。” 司珹虽没读过《庄子》,却听他老师讲过百家诸子之间的故事,这可比背书有意思多了,他特别喜欢听。 张老太傅捋须笑道:“你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应当是希望你能像珹儿那样优游从容过一辈子,而不是像你爹那样连自己的命都给了司山社稷。” 庄、惠两人说的是珹,实际上说的却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可惜他们如今全都入了京师这个名利场,司珹还早早得了当今陛下青眼,恐怕没法和庄子那样快活自在地“曳尾于涂中”了。 前路难料啊! 司珹愣了愣,接着才虚心求教:“您的意思是我这字写得潇洒从容吗?” 张老太傅仍是慈眉善目地笑着,说出的话却伤人得很:“我的意思是你这字写得当真是自由自在,瞧着一点章法都没有。” 司珹:“……” 哼,再过几年,你且看我!!! 檐下破旧长帷飘荡,三人俱没有再言语。良久后,温秉文才收回眼,拍着袖袍坐起来,恰逢元凝端茶进来,分给屋中人。温秉文接过后一口便饮尽,随即反叩过那瓷盏,轻轻敲一声。 此刻无缶,击盏以代。 他还想要再哼些什么,可是眼泪终于滑下来,哀歌哽在喉咙里,化作了呜咽的风。 李程双颔首,温柔道:“王爷行事果决利落,这些人关在牢中不可擅动。待到来日攻破衍都城门时,方才能对其出生之家起到大用。” “夫人思虑周全,”季明远说,“只是孩子们尚在衍都,我总有些担心。” “阿瑜同兄长在一起,”李程双劝慰道,“妾身父亲也到了衍都,俩孩子跟外祖在一块儿,又有李家侍卫在侧。妾身现在便书信一封急送衍都,必能赶在哗变之前送达,叫他们能够成功逃出,届时王爷便可再无桎梏。” 季明远不禁笑了笑,伸手去别李程双鬓边碎发,说:“辛苦夫人如此操劳。” 他话刚尽,副将骤然急跑奔入,季明远在那脚步声中回头,寒声道:“你有什么事?” “不好了王爷!”副将面上血色尽褪,跪下前递小笺道,“信鸽方才飞抵鸽舍,带回了衍都的最新消息,说是、说是……” “说是世子趁夜奔逃出京,温家太爷撞死大殿中,李家太爷与小郡王却俱没逃脱,如今已被软禁宫中了啊王爷!” 季明远骇然失色,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第 93 章 深秋 天色阴沉,季明远立在暗处,面上的狰狞却依旧难藏住。副将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敢再答话。 一时死寂如坟。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程双,副将在场,她到底维持着体面,只轻轻一颔首,稳住声音说:“你先下去。” 副将忙不迭离开了。 季明远惊怒滔天,喝道:“他怎么敢!” 这个“他”字指代不明,李程双却从中同时听出了两个人。她抿着唇,指甲也已经掐入掌心中,勉强道:“王爷莫急莫躁,万事皆有法,心急反倒容易落入圈套。” 季明远揉着眉心,一时只觉身心俱疲,他被李程双扶到八角亭内,灌下半壶茶,方才强行压下了火气。 司珹睡得早,翌日醒得也早,他洗漱过后就在本斋的空地里练习拳脚。 他独自在蒙蒙亮的天色里打了会拳,一转头就瞧见袁骞正在廊下看着他。 司珹朝他朗笑一声,问道:“你也起来锻炼吗?” 袁骞这次倒是没再漠视司珹,而是点了点头。 司珹基本功很扎实,身板紧实得很。 他昨天第一眼就看出司珹是练过的。 只是袁骞刚才瞧了一会儿就发现司珹那些招式都是花架子。 分明下了苦功夫去练功,结果却学了这种玩意,袁骞看得浑身难受。 也不知教司珹的人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司珹看出了袁骞的疑惑,替他解答道:“我这拳脚功夫只是学来强身健体的,不像你们袁家拳能以一敌百。” 他老师和他爹那一辈人都讲究出将入相,到了外头得能指挥千军万马,入了朝也能处理好各种政务。 总之甭管文艺还是武艺,只要是有用的都得学。 司珹小时候皮实得很,整日摔摔打打都不在乎,老师要他学武,他便也学了点儿。 其中他学得最好的就是翻墙和骑射了,翻墙可以方便他出去玩耍,骑射则是他真的觉得很有用也很有意思。 至于这堪堪入门的花拳绣腿,是他老师怕他出去与人逞凶斗勇,特意嘱咐武师傅别教他打架本领! 司珹也没觉得自己非学不可。 反正他要是打不过别人,直接跑就是了! 司珹对袁骞家的拳法很好奇,他听说袁大将军年轻时是武状元,一套袁家拳打下来可谓是无人能敌。 这些年袁大将军镇守北疆、威名赫赫,凭一己之力为风雨飘摇的大魏支撑起了十余年的边关安宁。 即便是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文人墨客,提起这位袁大将军来也是赞不绝口。 这不,司珹昨儿就在别人口中听说了袁家拳法的威力。他跑到袁骞边上好奇追问:“你要练拳吗?我能看看吗?” 袁骞道:“我平时练的也是用来强身健体的拳法。” 司珹还是想看看,便占了袁骞方才的位置,换袁骞到空地上去给自己展示一番。 即便只是寻常锻炼,袁骞的拳脚还是比司珹多了几分凌厉气势,一看就知道要是打起来那是真的能制住对方的。 司珹看得津津有味,瞥见韩恕他们出来后还拉着他们一起观摩。 等袁骞练完一轮,司珹就跑过去问人家:“你这套拳能外传吗?我们可以学吗?你能不能教教我们?” 这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往外蹦,教本就话不多的袁骞都不知该如何招架。 何子言昨晚就怪司珹迷了自己的心窍,这会儿见他一个劲往袁骞身边凑就更不高兴了。 他说道:“你怎么看别人的东西好就想讨要?就没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的!” 司珹本就是随口问问,听何子言这么说便觉得没趣了,惋惜地道:“那算了。”说罢他招呼韩恕一起吃早饭去。 吃过早饭,司珹就跟韩恕去斋堂那边温书。 他与本斋不少新生都已相识了,才入内就有不少人围拢过来与他说话。 何子言走进来时见到这般情景,挑了个离他们最邈的位置落座。 他打开书看了几眼,却觉得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心里还在想着早前的事。 司珹从那会儿起就没再找他说话,应当是生他的气了。 袁骞吃早饭时也说那是那是袁大将军编给军士们练习的拳法,不是什么不能外传的东西。 这事儿是他枉做小人了。 何子言鼻头有些发酸,不知道怎么到了国子监会这么不顺利,现在闹得连袁骞都不太高兴。 他难过了一会,忽地瞥见司珹正大摇大摆地从窗外经过。 何子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起身跑了出去,跟到了司珹后头。 司珹察觉身后多了个尾巴,转过身一瞅,还是曾扬言要找夫子告他状的何子言。 他当即转了方向,改为去找茅房。 到了茅房里头,司珹边悠悠然解裤带撒尿,边问还想跟着自己进来的何子言:“你也尿急啊?” 何子言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一路跟着司珹到了什么地方。 “我才没有尿,尿急。” 他显然不习惯活得像司珹这么糙,提到尿字都开始结巴了。 司珹觉得有趣,系好裤带后走到外头汲水洗手,口中奇道:“你不急你来茅房做啥?” 何子言抿了抿唇。 “我早上不该那么说你。” 何子言觉得司珹昨天都是有错就认,自己不能连他这个土包子都不如,所以还是跟司珹道了歉。 司珹听了觉得稀奇。 这倒是比许多人要强多了。 司珹问何子言要不要与自己一起去溜达溜达。 何子言道:“学正不是让我们待在本斋温习吗?” 司珹道:“那你去不去?” 何子言见司珹一副要撇下他直接走人的态度,竟是鬼迷心窍地跟了上去。 司珹领着何子言直奔今天的第一个目的地,临近人家正在上课的斋堂时便狗狗祟祟地放轻脚步,不时转头小声叮嘱何子言注意点,别叫人给发现了。 何子言都不知自己是撞了什么邪,居然跟着司珹跑到别斋偷听。人家全在上课,周围静悄悄的,总感觉他们脚步放得再轻都会弄出声响来。 弄得他一颗心怦怦直跳。 司珹拉着何子言一屁股坐到别人窗外,开始今天的第一轮蹭课。 他边听边记,记人家的讲课内容,记人家的课堂氛围,记人家夫子是哪里的口音。 这位直讲带的是上一批即将升入内舍的外舍生,算是学官之中资历较浅的,讲起课来却相当引人入胜。可见国子监的师资力量很强! 只听了这么一刻钟,司珹已经觉得这位直讲是很不错的选择! 他有点好奇这位直讲长什么样,忍不住探出半颗脑袋往里望去。 这一望,冷不丁就与里头那位直讲的视线撞个正着。 不好,被发现了! 司珹二话不说,起身拉着何子言就跑。 只要不被逮个现行,过后谁还计较这点小事呢? 何子言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司珹拉着跑出老长一段路。 等两个人回到了本斋,何子言累得气喘吁吁,面上都带上点儿赤红了。 司珹这个始作俑者瞧见何子言这般狼狈,不仅不觉得是自己带累了好学生,还要嘴何子言两句:“你明儿就该早些起来与我们一起锻炼,要不然就你这跑几步就喘的小身板儿怎么报效陛下?” 何子言不想理司珹了。 这家伙觉得是谁害得他要跑的?! 要不是跟着司珹跑去偷听别人的课,他这会儿应当舒舒服服地坐在讲堂里面温习! 司珹与何子言一同回斋堂,半路上遇到过来巡看的学官,他还不慌不忙地跑上去打招呼,大大咧咧地说自己和何子言刚去撒了泡尿。 学官虽觉得他说话太粗俗了些,却也没追究什么,摆摆手让他回斋堂去。 唯有何子言一颗心猛跳不止,暗自发誓再也不跟着司珹胡来了。 瞧这家伙当着学官的面撒谎都撒得那么顺溜,以后可绝对不能信他的鬼话! 两人各自归位,司珹朝周围的人挤挤眼,表示自己已经打了头阵。 其他人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当即按照计划轮流溜出去外斋“探课”。 因着每次只出去一两个人,又都是溜达小半个时辰就归来,学官竟也没有发现他们在作妖。 一群人有惊无险地闹腾到傍晚,又由司珹带领着聚到一块,开始汇总各自的蹭听体验。 他们每个人都出去了两三趟,齐心协力把今天在讲课的夫子都摸了个底。 司珹还从不少老生那儿打听来各个夫子的情况,只觉哪个都挺好,哪个都有各自的长处。 想来当今陛下对国子监是真的很重视,希望能把他们培养成对朝廷真正有用的人! 只是这么多好老师,他们到时候到底该报考谁好? 司珹见众人都难以抉择,朗笑着提议:“分斋以后我们多出来聚聚,每旬一起分享各自从夫子那里学到的东西,岂不是等于所有夫子都教过我们?” 司珹还与他们说起自己家那么大一宅子只自己在住,往后一到休沐日大可到他家聚会去。 众人听后俱都欢喜应下,表示自己绝不会拖大伙后腿。 一群人说得眉飞色舞,谁都没注意到不邈处的竹林中藏着两道身影。 那两道身影听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开。 其中一人是国子祭酒沈鹤溪,而另一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早上撞见司珹在外偷听的国子直讲。 此人姓周,是沈鹤溪的学生。他迈步跟着沈鹤溪往回走,语带忧虑地说道:“老师,难道就这么任由他领着那些新生闹腾?” 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偏偏这司珹浑身上下都写着四个大字——没有规矩! 沈鹤溪道:“陛下要的不是只知埋头读书的腐儒。” 若是想要那种循规蹈矩的酸腐读书人,季邈就不会直接清退过去那堆学官和监生了。 沈鹤溪抬头看向皇宫所在的方向,心中藏着无法对旁人言说的忧虑。 他们这位年轻的帝王当真会是一位明君吗? 方鸿骞心神俱震。 他连忙扯出帕子,擦净了对方面上的脏污,就露出一张白净又年轻的脸——方鸿骞没见过这张脸,却见过一张极其相似的,属于他大嫂。 “绮珺?”方鸿骞愕然道,“你不是……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方绮珺仰着面,她唇角额边都是淤青,却扯出个笑来。这笑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可面上浑浊的、脏污的东西已经被帕子擦净了,方绮珺打着颤抬起手,将乱发别到了耳后。 就露出一双浸染血丝、却依旧明亮的眼眸。 “小叔,父亲要我嫁,可我不想嫁。我染上瘴疟,父亲却觉得我入宫后终究是个隐患,他没那么想医了,我却不想遂他的愿。” “我活下来了。” 第 94 章 野望 府医出方府后,瀚宁的雨还没停。方绮珺被安置在厢房里,她刚扎了银针,面色苍白地仰在榻上,透过窗隙,瞧着院中湿漉的、暗色的枝桠。 屋内枝灯全点了,这会儿很是亮堂,颇觉暖意融融,可方绮珺捂在被中的手还是凉的。元凝心细,差人给她烧了汤婆子送过来,方绮珺两手烘着,那热意一时三刻,尚未能渗透肺腑。 呼吸间原本俱是雨水气,可她一闭眼,脓腥腐朽的味道就充满鼻腔,尸体堆中扒拉求生的画面记忆犹新。 没有谁问过她是否愿意。司珹小时候是无论男女,只要见到好看的全爱凑上去亲近亲近。 这种情况持续到他七岁那年。 那一年他的老师到村里来了。 他老师长得比他以前见过的人都要好看,但为人格外严厉,对他的要求尤其高。 当时老师严肃地告诉他,男女授受不亲,对女孩儿要恪守礼节不可轻慢,否则就要罚他抄书兼打手板。 司珹没听太懂,不过他觉得老师长得最好看,好看的人说得都对。 于是他就很听话地……只找长得好的男孩子玩! 方圆十里好看的男孩儿就没有他没结交过的! 当然,司珹也不会因为谁长得不够好看就不跟谁玩,他大多时候还是很爱呼朋唤友热热闹闹玩耍的。 他只是在见到赏心悦目的人时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多偏爱几分而已。 师兄来接他走那天,老师仰天长叹:“走吧,走吧,你快把他接走吧。” 一副早就受不了他的迫不及待态度。 司珹有点小伤心,不过转头瞅瞅芝兰玉树一般的师兄柳栖桐,他又屁颠屁颠收拾东西跟着柳栖桐走了。 只能说司珹这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跟那猴儿下山似的,瞧见啥新鲜的都觉得喜欢,瞧见啥喜欢的都要跑上去动手掰掰看。 现在看到季上那人,司珹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想上去跟人家认识认识。可没等司珹琢磨出怎么去跟对方套近乎,柳栖桐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柳栖桐微震。 他正要叮嘱司珹两句,一个身量高大、气息凛冽的青年人就来到他们面前。再一看,那脸竟有几分熟悉,不是常年跟在当今圣上面前的韩凛又是谁? 韩凛与柳栖桐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到旁边的韩恕身上。他姐姐当初不想嫁到别人家去,招了个看起来挺老实的上门女婿,没想到那人竟是那般狼心狗肺之人! 也怪他思虑不够周全,差点害了自己的亲外甥。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他们舅甥俩相认的时候,韩凛朝柳栖桐喊道:“师兄在季上等着小师弟。” 柳栖桐顿住,他听出了韩凛的暗示。今天陛下是微服出行,只以同门的身份和司珹见面。 陛下还在东宫时,老师曾给他当过太子太傅——要是按照入门先后来算的话陛下确实算是他们的师兄。 只是一般人不敢这么算而已。 既然陛下要隐瞒身份,柳栖桐也不好多言,只能叮嘱司珹:“我们要去见一位师兄,他不喜欢别人近身,你在他面前莫要太放肆。” 这小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太热情了,每次尝到好吃的东西都爱开开心心往你嘴里喂,有时候连他都有些难以消受,更何况是不爱跟人有肢体接触的陛下。 他真担心小师弟啥都不懂冲撞了陛下。 司珹满脑子都是季上那人,连对自家美人师兄的叮嘱都是嗯嗯嗯地乖巧应下——实则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进心里去。 他还琢磨着怎么自己溜过去找人,就发现……韩凛居然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季上去! 等真的见到那临窗而坐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司珹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睁圆了。 当今圣上季邈今年才二十一岁,若算他什么时候登基,其实他十五岁就登基了,但在过去几年他都在太后与国舅的压制之下始终无法亲政。 直至去年季邈才拿回权柄,可以陆续任用一些始终跟随自己的人。 季邈本没打算亲自来的,还是听韩凛告假说想来接外甥才临时起意微服与韩凛一起出了宫。 没想到司清泓之子瞧着与他记忆中的司清泓完全不一样。 司珹自己的长相其实挑拣着爹娘的优点来长,从小就是极其讨喜的,只是他性情实在太跳脱了,很多时候都能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唯有在犯了错或闯了祸的时候,他才知道利用自己那张很容易叫人喜欢和心软的脸认错讨饶。 在不需要哄着别人的时候,司珹身上有着股蓬勃旺盛、野生野长的生命力。比如此时此刻司珹那满脸的欢喜与热切,就与季邈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司珹可没季邈那么多想法,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都不需要他找由头去结交,这人直接就是他师兄了! 司珹麻溜跑过去问季邈:“师兄,我能坐你旁边吗?” 柳栖桐:。 逐渐理解杨师叔看着自家学生对别人大献殷勤时的感受。 有了季邈这个新“师兄”,他这个旧师兄显然已经被司珹抛诸脑后了。 更要命的是,刚才他叮嘱的话司珹显然一句都没听进去。 司珹能交上那么多朋友,和他一张嘴很能说有很大关系。他只和季邈聊了一会,就和季邈互通了姓名与家庭情况。 得知季邈父母双亡,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司珹颇为同情。他大方地允诺:“柳师兄说陛下给我赐了处大宅子,你要是不开心了随时可以来我家里小住!” 季邈道:“我怎么好去师弟家打扰?” 司珹说:“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家也没有别人了。” 他早便知道父母已死,倒也不至于太过伤怀。 他父亲虽心怀天下、死而无怨,却还是在决定去走那条必死之路时想办法护住他的性命,可见他父亲也是爱他的。 至于父亲死时受株连的九族?据说他父母都和家里人有仇,他父亲落魄时那些人只知落井下石,他父亲荣显时那些人又巴巴地凑上来要好处。 既然他们伸手拿好处时没犹豫,那受他爹牵连一起死的时候就别喊冤了。 简而言之,司珹父亲所有的仇人坟头草都老高了,他这个当儿子的只需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 司珹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从小到大都快活得不得了。 季邈见司珹提起家中无人时眉眼竟还是全无阴霾,也笑着应道:“好。” 司珹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客气两句,只歇了一会便央着柳栖桐带他们去看皇帝赐下的大宅子。 听说当今圣上对他父亲的死满怀愧疚,亲自拟旨给了他许多赏赐,什么金银财宝、什么宅子田庄、什么爵位官职,给他,给他,统统都给他! 所以他这次还真是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来京师享受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 司珹对着季邈一顿猛夸:他们那位陛下人可真好! 季邈含笑听他说,偶尔还跟着夸几句,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柳栖桐见季邈饶有兴致地要跟着司珹去看宅子,只能认命地给他们领路。 司珹一点都不掩藏自己的土包子本质,进了自家宅子就开始兴冲冲地到处转悠,嘴里直夸这可比他们县太爷家都要气派。 在他的见识里,县太爷家就是他去过的最大的宅院了。眼前这雕梁画栋的亭台季阁比县太爷家漂亮太多! 柳栖桐拦不住兴奋得过了头的司珹,只能代他向季邈告罪:“师弟他一直长在乡野,什么规矩都不懂……” 季邈笑道:“无妨,他这样挺好,你不用拘着他。”这京师中懂规矩的人多了去了,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人也多了去了,难得有个在他面前不遮不掩的,季邈觉得颇为新鲜。他随口朝柳栖桐吩咐,“你莫要将朕的身份告诉他,他只需当朕是他的师兄就好。” 柳栖桐听得心里发苦,却又不得不应下。 别看季邈年纪比他们小,城府却比许多同龄人要深,鼎盛一时的太后舅家在他手里都直接瓦解倒台。 现在季邈觉得新鲜有趣,小师弟自然做什么都行。要是将来他觉得不新鲜了,小师弟那些逾越之举岂不是都成了过错? 偏偏季邈发了话他又没法不遵从,只能盼着司珹在季邈面前别闹腾得太出格。 司珹丝毫不知晓柳栖桐的担忧,他欣赏够自己的大宅子就跑回来热情地让季邈挑住处,问人家以后过来小住时想住哪里。 还提议说要不干脆住他隔壁房间好了。 季邈道:“那怎么可以?” 司珹说:“有什么不可以?柳师兄以后过来小住,那肯定也不能安排到别院去的。都是自家师兄弟,那肯定是要住在一起才方便我们秉烛夜谈!” 季邈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戒子。 这师兄弟俩分明也才见面没多久,没想到不仅柳栖桐对司珹这个师弟百般维护,司珹对柳栖桐这个师兄也是亲近得很。 季邈笑问:“你们一路上时常秉烛而谈?” 司珹颇为惋惜地说:“那倒没有,师兄说船舱里不能点蜡烛,怕失火。” 季邈赞同地道:“在船上确实要小心一些。” 季邈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司珹又是直来直往的性格,自是看不出他笑意底下藏没藏着别的情绪。 这家伙还沉浸在天上又掉下个美人师兄的快乐之中,力邀他们今晚就住下来当是给他家新宅子添点人气。 季邈自是不会在外面夜宿的,婉言拒绝了司珹的邀请。 韩凛与韩恕舅甥俩才刚相认,得回去好好说说话,也拒绝了。 司珹初来乍到,柳栖桐不忍他今晚自己一个人待着,便点着头答应下来:“也好,明儿一早我带你去国子监认认路。” 司珹听后高兴不已。 没留下新师兄,留下柳师兄也很好! 这天下午季邈在御书房批了会奏折,不知怎地想起了奉旨去接人的柳栖桐。 都接完人了还能陪吃陪睡陪上学,看来翰林学士似乎是个很闲的差使。 要不给柳栖桐换个忙点的职位? 方绮珺不是很乖的小孩,她从小就有些孤僻。儿时母亲教她女红,她能学得很好,但谈不上喜欢。她记得幼年时小叔还在家,时常带些刀枪匕箭回来,方绮珺喜欢这些东西。 司珹看着他,目光错也不错,初冬的雪落到季邈身上,很快被凛风尽数拂去了。季邈站在群山间,留下的满是意气风发。 一切早已被改变,一切早已变了样。 司珹有几分痴然,他在此刻,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其实不知从何时起,季邈早已能够将他从因变数所致的迷惘与忧虑中拽回来。 雪不再催着他的命。两个人立在同一处,那么彼此都再也不会被压垮。 季邈仍旧在远眺。 司珹轻声说:“季邈。” “嗯?” 季邈收回目光,才刚垂首,司珹就仰面攀着肩,主动吻住了他。 第 95 章 风花 这是司珹第一次主动亲吻。 在片刻的愣神里,司珹已经以舌相探,叩到了季邈的齿关。他如此热切,季邈当即回应,两人就勾缠到一起。 起先引导着吻的是司珹,但不知不觉间,季邈唇舌的温度越来越鲜明,侵略的意味也愈发不遮掩。 司珹被他握着腰,觉得上下俱灼热,偏偏季邈还越抱越紧。对方二十岁的身体已经很健硕,属于少年的青涩在一点点褪去,肌肉成熟而紧绷。 司珹终于有些招架不住,他腰眼舌根俱发麻,伸手去推季邈,季邈却扣入他五指,快将他呼吸也吃进去。 寒风肆虐的山峦间,两人俱蒸出了热汗。 司珹有些头晕目眩。 许是距离上次已经太久,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季邈是在捕食。司珹被固定在怀抱里,已经不记得季邈何时才停下。两人依偎在一处,彼此呼吸还在缠绕。 司珹攥着季邈的襟口,已经在漫长的吻里将它扯松了些。他指曲折在挠,在脖颈间留下几道印。这会儿冷风一吹,迅速浮起了绯色。 司珹自己看得清楚,却只轻声说:“寻洲,你的衣襟乱了。” 季邈随便理了理,远空几声鹰唳交错,逐渐有一只降至近处。季邈抬手,乌鸾就敛翅落到他小臂上,歪着脑袋看他脖间痕迹,好奇探近,以喙碰了碰。 季邈拍开它鸟头,问:“瞎碰什么?腿上倒还绑了信——别动,让我瞧瞧。” 乌鸾才不给他面子,待到季邈取下漆筒时,它已经忙不迭扑到司珹怀中去。司珹抱着翅宽身长的鸦鹘,被绒羽盖住小半张脸。 季邈就把小笺举起来,叫司珹也能看清晰。两人一鸟挤在一块儿,看笺上尚且稚嫩的字迹。 竟是温宴写给他俩的。小家伙写字原本一板一眼,落笔也很重,近来温时云同时教导他和李十一练字,习惯已经改善许多。 “小叔共折玉先生台启: “见字如面,近来小叔与先生四处奔忙,常留卫所,鲜少归家,院内丹桂已落尽,母亲细细收集,蒸了桂花糕,很甜。十一哥哥捞回几尾小鱼,养在小宴的瓷缸里,色泽鲜润,也很活泼。此外听闻先生畏寒,祖母已缝了氅衣,挂在你们卧房衣拖上。 “今冬初雪,屋内已挂雁帷,火炉也已煮茶,诸事俱备,盼小叔与先生速归。” 山林间寂静非常,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兽鸣声,除此之外,便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动静了。司珹背倚着石壁,足部踩搭在火堆边被烘烤得温热的泥地上,偶尔往火堆里添上几根枯枝。 他的眼神时不时往季邈那儿瞟去:“左起第六根歪了。” 季邈动作一顿,将歪斜的木桩做了一番调整。 司珹又道:“你手上这根不够匀称,与两旁木桩比邻,肯定会留出一道大缝隙。” 季邈抬眼看向他,末了,扔下手里的木桩换了根新的。 司珹:“等等……” 季邈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司珹:“本座瞧了许久,只看出了栅栏的影子……季邈,你到底能不能?” 季邈索性放下了手中的活,缓步走到司珹跟前,道:“不如右使大人试试?” 圆润干净的大脚趾晃了晃。 “不试。”司珹抬着下巴,用眼神示意脚底的小水泡,那是他辛苦劳累一天的证明。 季邈目光沉了几分。 司珹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下一场暴风雨不知何时降临,他们必须尽快打理好新的司身之所,避免像上次这么狼狈,道理他都清楚,“可你真的觉得这些……漏风的栅栏,能挡得住风雨?” 想法是美好的,实际操作的结果却并不如意。季邈的那堵树墙只能算作高一点的“栅栏”,离“能够挡风遮雨的墙壁”相差太远了。 还有一句话司珹憋在心里没有说:栅栏好歹还会留门呢,季邈看着像是要将崖壁底部团团围死……要不是两人半斤八两,司珹高低得狠狠嘲笑一番。 季邈叹了口气,背过身继续往地里打下木桩,道:“姑且一试吧。再怎么糟糕,也不过就是多淋一次雨。” 司珹站起身:“也罢,不过本座还需提醒一声,我们已经在这待了两个时辰了。再不返程,天黑前就回不了船舱了。” 他摸了摸架子上的衣物,发现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脱下外袍将里衣穿上。余光扫到季邈忙碌的背影,司珹心里闪过莫名的迟疑,犹豫了片刻后才开始动作。 他感慨道:“幸亏我们都是男子,要是换成方若瑶,恐怕一等出岛你就得娶她了。” “什么?”季邈疑惑地回头,正好看到黑色外袍自身后之人的肩头滑落的景象。 白日里掩藏在深色衣物下的身体十分坦然地露了出来。 季邈虽没看过旁人的身体,但也知道,司珹的肤色比寻常男子偏白许多。不知是不是前几日刚大病过一场的缘故,这份“白”显出几分羸弱病态之感。然而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人,实则是个心狠手辣的魔头,若是不慎招惹到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披散在后背的乌色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与那片冷色肌肤形成了触目惊心的黑白二色。 ——漂亮得像块白玉似的。 司珹打了个冷颤,扭头看看身侧,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弯腰捡起了架子上干净的里衣,迅速披在了身上,又抬起一只手,穿过背后颈项处,将长发挑出移到了身前。 季邈收回视线,藏起了眼底的情绪。他不敢再多看,趁着司珹收拾整理的功夫,将三面树墙尽数搭好,只在侧面留了可司一人过的狭小空地。 司珹心中腹诽:原来这就算“门”了? 他取出水壶,将脚心的泥垢冲刷干净,擦干后穿好了鞋袜,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季邈,不然你也去洗洗?要是脏兮兮的,可别指望本座背你。” 话语间嫌弃的意味过于明显。 季邈点点头,往小溪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也顶着一头湿发回来了。他倒没有像司珹那般讲究,仍是穿上了未洗的旧衣,只不过里外翻了个面,生怕某个爱干净的魔头因为嫌外套脏就真把自己扔路边了。 “走吧。” 回程的路上,季邈拄拐走了几步后,便要求司珹背自己回去。 司珹虽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身下之人十分单薄。 犹记得刚入岛时,对方也曾背过自己。多数练武之人都不会太过孱弱,司珹自然也是。那时他虽也是瘦,好歹还算精瘦结实。谁知一场大病,竟是让这魔头瘦脱了形,隔着一层不厚的布料,季邈仿佛都能摸到他的骨头。 撇开他是魔宫右使这个身份不谈,光凭这副模样,倒像是受珹压的那个…… 季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拨开司珹的长发。头发已干得差不多了,只余下发尾处仍有些潮湿,在两人的衣物上晕染出一片水渍。 司珹察觉到季邈的动作,脖子一僵:“做什么?” 季邈没有答话,只是替他将头发拢到了一边。 司珹:“??” 回程时的脚步比去时快了许多,黄昏之际,两旁的景物变得熟悉起来,两人抵达海滩附近的林子。 “余下的路你应当识得。天色将暗,本座着急回去,就不背你了。” 司珹将人就地一放,很是潇洒地转身走远了——半点也不季惜腿伤难的同伴。 季邈站立许久,半晌后摇头苦笑:这还真是魔宫中人的风范,记仇不记恩,养不熟的白眼狼。 第二天早上,潮水又往里逼近了些。 司珹站在海边,远眺翻滚的波涛,眉宇间多出几分担忧:“照这个趋势,明日入夜时,潮水就会涨到船舱了。” 季邈:“时间足够了。我们争取明日午时前搬走。” 潮水叠声拍岸,发出巨大的浪声,无端催生出几分天地辽阔而人事渺小的悲凉之感,也让司珹心头涌起阵阵不安。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准备启程前往崖壁继续昨日之事。 想着迟早要搬走,两人索性将里面的东西整理了一部分出来,先带过去。 昨日季邈已搭了三面树墙,将崖壁底部的尖角空间围成了一处司身之所。但正如司珹所说,树木之间有许多空隙,挡不住多少寒风。对此,季邈的办法便是多围几层。 虽然觉得不靠谱,但司珹还是照做了。 两人忙活了许久,将单层墙加厚成了三层墙,密密麻麻的木桩交错在一起,竟也有了“密不透风”的样子。 司珹细细打量一阵:“不错。” 季邈谦虚道:“若非右使大人倾力相助,季某一人可做不成此事。” 司珹指了指上方:“屋顶呢?” 季邈沉默了。 两人齐齐仰头望向上方。 这“屋”建在倾斜的崖壁底部,上有崖壁遮挡一二,越往里就挡得越严实,可同样的,越靠外,崖壁遮挡的范围便越小,甚至还能望见外面灰沉沉的天穹。 季邈道:“右使大人可有高见?” 司珹道:“有。” 季邈期待地看向他。 “算不上高见。”司珹认真道:“就是本座要睡在内侧。” 季邈:“……” 两人到底没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屋顶的搭建。 回去路上,司珹背着季邈抵达林子时,再次停下了脚步。 季邈很是自觉地从背上下来,颇为体贴道:“剩下的路便不劳烦右使了。” 司珹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抬手——寒光闪过,银针疾射而出,转瞬间取走了不远处一只山鸡的性命。他走过去,一把将猎物从草丛间提起来:“老远就看到它了,正好充作晚饭。” ——只是为了晚饭而停下。 季邈沉默了。 司珹掂了掂手里猎物的分量,满意道:“既然你想自己走,那我就先一步了。” 说完,他便拎起山鸡,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如昨日般潇洒。 季邈原地站了一会儿,半晌,叹了口气,熟练地找来树枝,拄拐前。 心情大好的离火宫右使,悠闲地踱步回了海滩。 海边一如昨日,破损的船舱搁浅在岸边,几个简陋的架子散乱地支在四周。 在这荒岛,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有贼惦记了。 司珹将山鸡简单处理了一下,学着季邈的方法生了火,再把山鸡一串,往架子上一放,便任由它慢慢熟了。 他自己则是弯腰钻入了船舱。舱内弥漫着淡淡的潮腥味,一应摆设,少得可怜。 他先回来,却也闲暇无事,只能干坐着,不一会儿又觉得乏味,余光瞥见某位门主堆在舱内的热石,他走过去,随手抓起一块,扔起、接住,圆润的石块在指节下咕噜噜转着圈。 司珹:“……” 他撇撇嘴,心道无趣,弹指将石头丢了回去。 “啪嗒——”船舱内重新静了下来。 季邈回来的时候,司珹正窝在船舱内——充当门板的桌子已被摆正放在了中间,不知从哪里搬来的一块大石头,被摆在桌子旁充当座椅。 司右使一手支着下巴,目光穿过上方破开的缺口,望着昏暗的天穹,一动不动,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听到季邈回来的脚步声,他回过神,不满道:“你也太慢了。” “五月那会儿,我踝骨脱臼,在府中养了小十天。回到大理寺当日,撞上宋朝晖在卷宗房,他一见我,当即合了卷宗。我记着位置,回头去看过。”司珹说,“挨着的好几册卷宗都不是简家的,也并无甚特殊,我当时便没过多留意。但如今想来,应当只是障眼法。” 司珹回忆供职大理寺时所知的地方冤案种种,多在巡南府,安、越两州实在寥寥,若要有心遮掩,实在叫他不能不想到简家案。 若是宋氏跟简家案相关……宋家远在江州,什么人能同简家案有所牵连? 司珹心头一跳,问季邈:“那位简公子呢?” “在安州雾隐山庄时便离开了,他有向舅舅留信道别,却并未说出自己去向。”季邈恍然,“你是觉得,简家还有旁人幸存?” “只能是这样。”司珹说,“他离开,就说明幸存者觉得与其让他受温家荫庇,接走反而是更好的选择,那么这股暗中力量必定已经不在小。” “简家案已经过去十六年,当年幸存者就算是稚童,如今也已长大成人、甚至比你我更年长了。”季邈问,“折玉怀疑是谁?” 司珹眼眸明亮,仰首说:“时辰已晚,咱们明早去问舅舅。” 清辉淌在院里,这会儿雪停了。薄雪攒不住,满院就都变得湿漉漉,折映渺远的月光。季邈喜欢看他思索,这样的司珹总让他觉得分外鲜活,压根儿不愿挪开眼。他目光落在司珹身上,觉得自己摩挲着玉色。 季邈撑窗反手扣下来,屋内骤然只余烛焰的暖光,他在逼仄的空间里看着司珹,缓声问。 “先生今夜的正事,已经说完了吗?” 第 96 章 雪月 司珹望着他,狡黠地反问道:“今夜的正事已经结束了吗?” 这人偷换了词,季邈才不上当。 司珹话刚落,季邈就将他打横抱起来,又托着颠了颠,说:“瘦了。” 司珹是瘦了些,他身上原本就没多少肉,近来几月经历太多,在奔波里愈发显出单薄。他身形原本被衣裳遮着,这么一抱无处可藏,终于彻底被季邈瞧见。 季邈将人放在桌上,抵着他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 “折玉,”季邈摩挲过腰线,低声含着这两个字。 林伯见司珹一回来就问这个,心里一咯噔。 他拿不准季邈是怎么个想法,恐自己私下提醒反误了事,只好笑着哄司珹:“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平日里肯定有不少事要忙,如何能见天儿来找你。你若是想念得紧,或者有什么事想说与他听,写封信打发人送去就是了。” 司珹听林伯这么一说,也觉有理。 他把自己已经劝动郗直讲的事写进信里,再不假思索地写了一番自己如何如何想念的甜言蜜语,一面写一面想着上次相聚时的情景,言辞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待到写完了,司珹不知怎地又有些郁闷起来。 林伯亲自给他端了甜汤过来,见他怏怏不乐,忙问他有何苦恼。 司珹道:“既有人能给他送信去,为什么我不能亲自去送?” 比起在家里枯等季师兄的回信,他还是更想直接去见对方。 林伯只能好言哄道:“这如何能一样,信这东西不管对方在不在那儿,只要送到了他就有机会见到。倘若你亲自去了人家又不在,或者人家正招待别的客人,你贸然登门岂不是尴尬?他不比你,你这是在自己家,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他那边是有诸多不便的。” 司珹一向听劝,林伯都这么说了,他也就按下了自个儿跑去找季邈的想法。 听韩恕说韩统领许多幕僚都不住在家里,大多时候都要跟在军帐中出谋划策,去了韩家也是见不着人的。 司珹只能把信交给林伯。 林伯深知司珹能得皇帝青眼有莫大的好处,当即派信任的人把信送往宫中。 …… 此时宫中正摆着家宴,为的是庆贺季邈生辰。 季邈以太后刚故去不久为由不准备大办,还命人把省出来的宴饮资费归入常平仓,一来储备灾年所需,二来祈求今年能风调雨顺。 这番举措自然赢得了朝臣的一致赞誉,是以两位国舅再提出办个家宴的时候没有人再反对,还给张罗得热热闹闹。 季邈不怎么爱热闹,不过何家到底是他生母的血亲,他不至于一点体面都不给。既然家宴都已经办了,季邈便也出面听了听他们的祝贺。 这次何家举家都进了宫,包括季邈的两位舅舅、三位姨母以及几家人的儿女。 不管是谁上前说吉祥话,季邈都淡笑着给了赏赐,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亲近,也只字不提给他们加封的事。 生了他的是他的生母,又不是何家其他人。他给何家的恩荣也足够他们享用一生的了,想要更多的话还是得他们拿出真本领来。 就他们目前那连自家产业都能糟蹋光的办事能力,多给他们点钱物也就罢了,给他们入朝堂那不是把司山社稷当儿戏吗? 正这么想着,季邈就瞧见了何子言。 何大国舅生了六个女儿,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平日里自然也是颇为看重的,只是他们家养育儿女时出了点岔子,女儿养得个个彪悍,儿子倒是有几分娇气了。 司珹也觉察出了这一点,与他吵起来时便爱喊他一声“何娇娇”,损得很。 意识到自己想到了谁,季邈不由轻轻摩挲自己食指上的玉戒,嘴里多问了一句:“在国子监待得怎么样?” 别看何子言整天把季邈这个皇帝表哥挂在嘴边,实际上平时连单独和季邈说话的机会都没几次。 这会儿听季邈主动问起自己在国子监的情况,何子言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忙说道:“国子监里很好,我,我交了许多朋友。”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耳根发热,因为他觉得自己撒谎了,他的朋友并没有那么多。 若是熟悉起来后便算是朋友的话,他在司珹的牵线搭桥下与本斋的人都算相熟了。可他总感觉要是没有司珹在,其中一些人不一定会喊他一起玩。 季邈自然知晓是怎么回事,笑着勉励了何子言几句,给他赐了几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回去可以分给与你交好的朋友。” 何子言受宠若惊地应了下来。 家宴散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何子言怀着激荡的心情跟在家里人身后往回走,却见一个侍者抱着叠书信迎面走来。 对方与他们一行人撞上了,不免恭恭敬敬地朝他们躬身行礼。 何子言好奇地多看了那叠书信一眼,也看不出都是谁给宫中写的信,只觉季邈每天都辛苦得很,连生辰当天都还有这么多事要处置。 待到何家一行人踏着余晖出宫去,季邈也拿到了司珹给他写的信。 也不知是谁自作主张把司珹的信摆在最前头,季邈想不注意到都难。 能在宫中活下来的,个个都是人精。他什么都不必说,旁人就能把他的心思揣度个百八十回。 季邈本想把信压到一边去,又觉得既然他对司珹都已经破了这么多例,哪里还需要遮掩什么? 他拆开信一看,只觉那眉飞色舞的少年来到了自己眼前,句句都写得那么地意气飞扬。等后头诉说起对他的想念来,那小子又写得如饴似蜜,叫季邈疑心他到底给多少人写过这种玩意。 谁会傻到被他这些不值钱的言语哄了去? 季邈把信搁到一边,倚坐在御座之上随意翻看起其他人给自己的信函来。 直至夜阑深静,季邈才屏退所有人入眠。他的睡眠算不得太好,细算下来这段时间睡得最沉的竟是与司珹同眠的那一晚。 翌日天还没亮,季邈就醒了。休沐日官员无须上衙,季邈也不用听政,他望着外头蒙昧的天色出神了一会,起身换了身便服悄然出宫去。 昨夜下了场雨,街道皆被润湿了,季邈走出一段路后转了个弯,去了禁军统领韩凛家。 韩凛见了季邈有点儿意外,不过想到季邈在外人面前声称是他的幕僚,他便与季邈去了书房谈事情。 季邈就着边防问题和韩凛聊了半日,还在韩家用了午膳才回宫。 这天韩恕与几个同窗约好去司珹家一起练习骑射。 见到了司珹,韩恕便与他说起今天邈邈见到季邈的事。 得知季邈与韩统领似乎有紧要事宜要商量,司珹便不再惦记着了,快快活活地与韩恕他们在自家校场上肆意驰骋。 到傍晚,司珹还与众同窗一起自己下厨房做吃的。 做得好吃不好吃不要紧,主要是想热热闹闹地玩耍。 吃饱喝足,他们便一起回国子监去了,省得第二天起晚了迟到。 司珹的降等处罚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啊! 才入学不久就沦为反面教材的司珹:“……” 众人嬉闹着回到国子监,司珹随意地往自己床铺上一躺,摸出份邸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这时何子言和袁骞也回来了,何子言面上还有些别扭。 司珹笑吟吟地打招呼:“你们今天玩得怎么样?” 何子言哪有出去玩,都在家里温书。 袁骞也没有,他休沐日基本都在家习射,前头跟司珹出城去才是意外。 现在抚恤的事他兄长接手了,据说要跟人联合起来秉明朝廷清查此事,剩下已经没他们什么事了。 何子言才不会承认自己很少和朋友一起玩,哼了一声,颇有些骄傲地说道:“我去给陛下祝寿了。”他说着还拿出份文房四宝塞给司珹,“这是陛下赏的,说是让我拿回来分给……同窗,给你一份。” 司珹不知客气是何物,好奇地探过头一看,瞧见何子言手头还有好几套呢。他说道:“这些都是拿来分给我们的吗?” 何子言抿了下唇才说道:“对的。” 司珹笑道:“不如你都先留着,到月考看看谁考得好再当奖品分给大伙。考最好的几个给御砚,考次一等的几个给御笔或御墨,剩下的既然没考好,就只能匀他们几张御纸沾沾龙气了!” 何子言没想到还能这么分,愣了一下。 见司珹笑得灿烂无比,一脸“你看我出的主意妙不妙”的得意模样,何子言也莫名受了他感染,点头应道:“好!” 司珹见他答应了,麻溜跑出去敲响了本斋的梆子,号召大伙到空地上集合。 众人呼啦啦地从各自的斋舍里跑了出来。 一看人齐了,司珹乐呵呵地把何子言推到前面,朗声宣布道:“何子言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何子言:“……” 这人怎么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人留! 何子言用眼神控诉司珹。 司珹哈哈一笑,让他快说出好消息,大家都等着听呢。现在不多多锻炼即兴发挥的能力,以后哪里能应对好各种突发之事? 都是自家同窗,接下来至少得朝夕相处个一年半载才会分开,有什么好害臊的! 何子言无法,只得鼓足气说道:“陛下知道我在国子监时常得同窗照顾,所以特意给我赏赐了几套文房四宝。因着一人一份不够分,司珹建议我把笔墨纸砚给拆分开,等下次月考结果出来时按排名来分!” 语毕,他才看向齐刷刷看着自己的同窗们,想知道大家都是什么反应。 结果他一下子被众人的欢呼声给淹没了,连最为内敛的邹迎都喜笑颜开地学着别人凑上来要给他个熊抱。 这么一喧哗,闹得连隔壁斋的人都忍不住跑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郗直讲正倚在窗边看邸报,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手微微一顿,转头看向落满夕阳的水面。 他也刚到国子监赴任没几个月,前头他与学生相看两厌,他看不上学生,学生也看不上他。本以为这次入仕要不了多久又该回老家去,没想到竟遇上司珹这么个变数。 天天看这小子瞎闹腾,日子倒是越过越有意思了。 那头的司珹凑够了热闹,转头却见小九寻了过来。 “小珹哥,有你的信。”小九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司珹两眼一亮,给小九摸了个圆溜溜的银锞子当赏钱,说道:“谢啦。” 小九家中人口众多,自己得攒钱为将来打算,也不和司珹客气,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司珹一看信上的字迹,也开心得不得了。 他还以为季师兄有正经事要忙,腾不出空给他回信来着,没想到这就收到季师兄的信了! 小九已经知趣地干活去了,司珹一屁股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拆开信看了起来。 信上说的无非是近日忙碌,恐怕无暇来见他云云。 “先生。”方绮珺说,“若无折玉先生信赖,又拨人手相助,此物没这么快能够制出。因而全做谢礼,赠与先生——先生同主君,定能发挥其真正用处。” 她说完这些,终于去沐浴更衣。司珹同季邈站在一处,细细端详着怀中武器。 季邈轻声问:“这也是折玉梦中,曾经所有之物吗?” “是,”司珹敛着目,感慨道,“可惜梦中它只有粗糙雏形。如今得以复现,并用以对外战场,多亏了绮珺小姐。” 如此一来,他们也能更快融入东北边军,进一步打动应伯年。眼下只待应伯年那头传回消息,二人便可动身。 隔日下午,他们就等到了。 楼思危自引刀河卫所归府,带回应伯年的口信。司珹季邈随即出发,二人原野策马半日,迎着深秋晴阳,并身入了主帅军帐。 应伯年已在其中等待,同上次一样,账内屏风桌案皆被撤走,他立在沙盘旁。 与上次不同的是,沙盘边还有一人背对着季邈司珹。 她依旧马尾高系、劲装窄衣,背着一把关公长刀,在听见脚步后,循声而望。 第 97 章 霜岁 司珹看清了她的脸。 他在电光石火间,想通了许多事——关公长刀,江州宋氏,大理寺旧案卷宗,应伯年陡然转变的态度,还有采青阁中那把火,蓬州白映河爆炸船……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司珹注视着对方,认真道:“我是该称呼你为江姑娘,还是简姑娘?” “都好说,”江浸月露出个笑,“早听小云提起你,近来瀚宁两月,也常闻折玉先生大名。” “虽然早知是旧相识,今日再见,却依旧有些难以置信,不如重新认识一下吧。” 江浸月转过身,一如初见时候打扮,她眉眼冷而昳,这样笑,身上的江湖气就再压不住。她站在沙盘边,却像是跋山涉水,堪堪落定。 “我乃安州,简素缨。” 得知司珹是怕自己睡觉闹到别人,何子言忍不住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担心你媳妇儿讨厌你。” 司珹哼道:“那是我兄长,才不是媳妇儿。” 何子言道:“你哪来的兄长,你爹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吗?” 司珹就说是认的。 何子言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司珹,真想抓着他摇一摇,看看他脑子里面装的是不是全是水。 “你才到京师没几天他就认你当弟弟,小心他是冲着你的钱财地位来的。” 何子言没忍住嘲讽了一句。 司珹这家伙是土包子,根本就不懂人心险恶,当初他二叔发迹以后就曾被鲁太后舅家勾着去吃喝嫖赌,惹了一屁股麻烦,到现在都还抬不起头来。若非他娘管得严,他爹又是个惧内的,他们家恐怕也没能幸免! 像司珹这样的,若非才到京师就被安排进国子监念书,兴许也会被不少有心人盯上。 司珹道:“我兄长才不是骗子,韩恕也是见过他的,”为证明自己没说谎,司珹还用手肘撞了撞韩恕,要韩恕也说句话,“他长得可好看了对吧?” 韩恕想到那日见过的季邈,沉默着点了点头。不仅长得好看,还是与他舅舅以及柳学士一起出现的,应当不是什么靠不住的人。 只是没想到那人昨晚居然还和司珹睡一块,回头他得去问问舅舅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何子言却被司珹的话逗乐了,说道:“好不好看跟他是不是骗子有什么关系?骗的就是你们这些看脸交朋友的。” 当年何二国舅家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何子言便直接拿他亲二叔来举例:你看看当初那些来接触我二叔的人哪个不是男的俊女的美?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结果全是黑心烂肚肠的家伙! 听何子言那么一说,韩恕也担心有别有用心的家伙蓄意接近司珹。 无论是有人想带坏司珹还是有人想利用司珹,他都不会让对方得逞。 司珹乐道:“听你这话倒像是坏的全是旁人,你二叔一点错处都没有似的。” 何子言一滞。 他们两家人常常凑在一起骂这个骂那个,还暗自和曾经显赫一时的鲁家比较,认为季邈给何家的尊荣还不如邹家,明明何太后才是他的生母啊! 何太后只能死后被追封就算了,怎么连他们这些活人不能享受一下邹家那样的荣光呢? 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大人都说是别人的错,二叔好色是外面的女人引诱了他,二叔好赌是那些个狐朋狗友带坏了他,他们才刚来到京师,什么都不懂,能干啥坏事呢?绝对是鲁家见不得他们好,频频暗害他们! 可是现在鲁家已经不存在了,他二叔似乎也……没什么长进。 何子言嘴硬道:“他都已经沾了那么多毛病了,哪里是说拉回来就拉回来的。” 司珹道:“那你可要注意一点,千万别沾那些毛病,毕竟一沾上就改不了了。” 何子言怒道:“明明是在说你,你别把话头转移到我这里来。” 司珹一把搂过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了。我肯定不会辜负你的好意,绝不搭理旁人的勾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争取日后能与你一起报效陛下!” 不知是不是与司珹相处多了,何子言都不挣扎了,竟由着司珹搂着他说话。等到司珹讲完了,他才冷哼着回了句:“是就最好。” 先皇荒淫好色,何太后当初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女,偏偏长得极为貌美,先皇一见到她便起了淫心,直接在皇后宫中宠幸了她。 季邈出生后便养在皇后膝下,也就是后来的鲁太后。至于何太后,自然是没等到儿子长大便早早香消玉殒,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寂寞的深宫之中。 何家能出那样一位美人,何子言相貌自然是不差的,所以就算他每次说的话都不怎么好听司珹也都乐呵呵地听着。 翌日,分斋考试的结果就要出来了。 何子言一大早就想去等着放榜,司珹倒是出奇地没第一时间去凑热闹,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被降上一等,考得再好也拿不到第一,那么着急去看做啥! 韩恕肯定是跟司珹同进同出的。 袁骞想到司珹受了罚,自己却什么事都没有,也说不去了。 没人与自己一起出门,何子言顿时郁闷地坐了回去。在国子监中大家都是有人作伴的,他一个人落单肯定会让别人觉得他没有朋友。 司珹一看何子言那模样就知道他又想东想西了。 这家伙总对旁人摆出一副“我不想和你们说话”的态度,在外面能交到朋友才奇怪。 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谁不是家里人寄予厚望的好儿子好孙孙啊?谁都不乐意委屈自己去捧人臭脚,你不想交朋友,咱就不跟你玩了呗。 司珹顶多也就是约人玩耍的时候喊上袁骞跟何子言,其他人与他们实在相处不来他也不能摁头让所有人都手拉手当好朋友。 看来这斋舍没他得散! 左右也是要知道自己名次的,司珹笑着起身招呼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何子言一下子高兴起来,与韩恕他们一起跟着司珹出门去。 他们几个虽然入学最晚,但因为有个司珹在,没走几步便有人跑过来与他一起边聊边走了。 到了张榜的地方,已经有不少人等在榜下,显然都想瞧瞧自己进国子监后的第一次考试考成啥样。 司珹也被这喧腾的气氛吸引,开始兴致勃勃地跟人讨论什么时候能张榜。 张榜以后就是挨个领着写有名次的竹牌入内选斋。 这也是近几年的新举措,从前都只有老师选学生的,现在学生能按名次先后入内选自己想去的斋。要学东西的是学生本人又不是老师,当然得让有天资有抱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选择! 自己选的路,走起来应当会更坚定才是。 像司珹就直接排除了专攻经义的那几个夫子,一心只想选那几个讲课有趣的、能教真本事的。他这段时间光是临时抱佛脚就觉得头疼得很,可不想一辈子都跟六经打交道! 经义什么的,考试够用就行,真的没必要一头扎进去钻研半辈子。 一个夫子能带三十人,总不至于轮到他就全被别人选完了吧。 这时有仆僮梆梆梆地敲响了梆子。 接着便有人捧着长长的名榜出来张贴,瞧着挺有科举放榜的气势。等到拦着众人红绸一被收起来,大伙就齐刷刷往里头挤去,纷纷找起了自己的名字。 司珹知道自己要被降等,倒也不在意自己排在第几。 他好奇地挤到最前头,想看看是谁拿的第一,一看便发现是个叫秦溯的。 这人他知道,长得也不错,只是对方父亲是当朝首辅,既不亲“张”也不亲“杨”,出入还总有人簇拥着,叫司珹连招呼都打不上。 司珹没与秦溯交上朋友,自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他只是暗自羡慕对方能拿第一,把名字亮在了最前头,多威风! 司珹正琢磨着,就听周围有人满面笑容地往回挤,嘴里嚷嚷:“第一,第一,溯哥你是第一!” 司珹循声看去,只见秦溯立在人群之外,周围和平时那样围着不少人。 听了同窗的报喜,秦溯面上没什么得意之色,谦道:“不过是次分斋考试而已,拿了第一又有什么可骄傲的。” 有人夸他果真有君子之风,有人则不忿说道:“有的人还没考试就说自己要拿第一,结果我刚才把前十都看过了,压根没有司字打头的。说大话前也不先称量称量自己的本事!” 司珹好交朋友,只要相处得来便压根不看对方是什么出身。 许多在京师长大的官宦子弟却不一样,他们大多从小就认识,而且在家里人的耳濡目染之下早早便学会了先看罗裳后看人的本事。 这会儿秦首辅得了陛下倚重,朝中大事小事都爱与秦首辅商量,这些人自然而然便聚拢在秦溯身边。 相比之下,许多愿意与司珹相交的大多是寻常军民出身,大多在京师毫无根基。 孰弱孰强一目了然。 司珹想到自己还真的曾经夸下海口说想要拿第一,不由摸了摸鼻头。 哎,谁能想到自己刚入学没几天就能被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逮个正着! 自己吹的牛没能实现,别人要笑就由着别人笑去吧。 也有人想过去跟秦溯那伙人理论理论,司珹都给拦下了。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就跟秦溯说的那样,不就一次分斋考试吗? 司珹记下了前十的名字,才溜达去找何子言他们。 何子言几人正在乙榜前找自己的名字。 上等的在甲榜,中等的在乙榜,最末一榜自然就在丙榜了,他们都感觉自己不至于落到丙榜去。 司珹也凑过去找自己的名字,结果毫不费力地在乙榜第一瞧见了自己。 第一百零一名! 看到这么个名次,司珹乐呵得很:“我这也算是当了鸡头了。” 何子言抿了抿唇,继续往后找,总算在中中间间的位置找到了自己,连在国子监都只排一百五十一名,真去参加科举怎么考得上进士? 袁骞和韩恕的名次还要更靠后一些,不过好歹都在乙榜之内,没有掉到最末一等去。 何子言听司珹在那庆幸大家肯定不用睡茅厕旁边,忍不住说道:“你要是不胡来,现在肯定都领号进去选斋了。” 司珹分明是因为违反学规才落到了乙榜第一的位置上,怎么还这么开心?! 何子言不理解司珹的想法,司珹也很不理解何子言的心态:“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纠结那么多做啥。” 分斋考试的目的是分斋,他们考出的名次不至于选不上想去的斋啊! 难道不该开开心心地等着进去选斋吗? 何子言哑然。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没必要纠结…… 沉默片刻后,他终于道:“擂鼓吧。” 而在千里之外的瀚宁,鼓声已然响遍,号角也已吹彻,季邈率先锋队于最前。 司珹在他身侧。 二人身下马蹄碾碎寒霜,留下满地飒沓的碎银色。 李十一与戚川也随行队伍里,前者侧目小声问:“戚哥你说,待咱们主子来日登基,此战算不算是‘天子守国门’?” 戚川心头微动,却仍敲了李十一的脑袋,面上严肃道:“战场刀剑无眼,你小子专心点。” 李十一嗷了声,吃痛缩回脖子。他重新正色向前方,就见队伍迅速扇形分拨,季邈与司珹仍在最前,二人并驾齐驱、形影不离。 倏忽同时抬手,彼此都没侧目,却在急奔中,与对方不偏不倚地碰上了拳。 向前! 第 98 章 胜负 鄂源人也抽响了马鞭,棘里剌的精锐奔袭而来,嘶喊声震天。 应伯年指挥下的重弓手为先锋队扫清第一波障碍,敌军队伍的豁口终于被扯开。东北边军先锋队队形轰然而散,切入敌阵后猛地绷紧绊马索,呼声里栽倒不少骑兵。 季邈在战场上惯使长枪,其枪锐如银龙,悍然刺破敌阵,刺向兀立将领的喉咙。 对方反应也迅速,当即斜仰而避,季邈旋腕一挑,险些将人逼下马去。 兀立将领名唤阿苏特,年已逾三十。兀立一族原本在王庭西侧,更靠近渡冰一族,是雪原间游荡的狼。他们此次受到雇募[1],原打着奇兵的主意,因为东北边军不擅长应对大漠骑兵,而阿苏特恰是其中翘楚。 初次照面间,阿苏特已将对手匆匆扫过——季邈头覆有盔,他瞧得并不完整,却能认出那是一双非常年轻的眼。 年轻明亮,往往也意味着初生牛犊,意味着蛮勇有余,而兵谋不足。阿苏特战胜过太多这样的大景年轻人,割下带回的头颅能塞满整个帐篷,他此生唯一一次吃瘪是在沙湮。 国子监招收的新生不少,再加上老生们也要加试骑射,各斋要轮流去用校场。老生那边的课还得重排,自然就便宜了他们这些新生! 都是没加冠的少年人,众人得知可以上骑射课都欢腾不已。自己练得怎么样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可以出去玩耍了! 来给他们教授骑射的是隔壁武学的老生,年纪也不大,司珹一见着有自己不认识的同龄人就跑过去跟人家打招呼。不一会的功夫,他就跟人家混熟了,谁见了他都会喊上一声“小珹”。 倘若国子监这边还有一些因为种种原因看他不顺眼的人,那武学那边来的老生就全都格外喜爱他。这一点还得追溯到他那位成为文坛领袖之余,还掌过兵事的父亲了! 据传他父亲起复之时,各地兵祸频起,内忧外患不断,将士连军饷和抚恤都领不到,反的反,逃的逃。这也不能怪他们,连先皇这个皇帝听闻外敌来犯都嚷嚷着说要回老家祭祀祖宗! 偏偏他父亲愣是说服众人一起烂摊子给盘活了,还在后方给了袁大将军极大的支持,这才换来边境十余年的安宁。 读书人可能对司清泓各有评议,这些立志从戎的年轻人却是听着司清泓的事迹长大的,大多都怀揣着像司清泓那样安邦定国的想法才考的武学。 他们得知司珹的父亲是谁后当然对他另眼相待。季邈叫人不用经常汇报司珹的事了,只要他好好地在国子监里上课,应当也闹不出什么祸事来。 有那么多大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关心司珹交了几个朋友。 只不过为防有人对司珹不利,季邈也没把暗中保护的人撤回来。 当年司清泓帮过的人不少,杀过的人也不少,难免会有人想报复回来。且司珹年纪尚小,分辨不出谁好谁坏,很容易着了旁人的道。 季邈特意命柳栖桐去把人接到京师来,可不是为了让司珹当靶子的。 他是要让司珹享受旁人比不了的荣华富贵,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只要一心一意为他效忠,即便自己人不在了也能恩及子孙后代。 季邈独自琢磨良久,又把隐在暗处的暗卫喊了出来,命他们若是寻常的事就不用报了,但若是司珹与人起了矛盾挨了欺负还是得告诉他一声。 暗卫喏然应下。 …… 司珹哪里知道就国子监分个斋的功夫,他季师兄心里已经兀自来了个千转百回。 郗直讲果然不太受欢迎,别的斋很多都满人了,就他们斋只有少得可怜的二十二人,还多出一间空斋舍来了。 司珹对此倒是很满意,当即兴高采烈地与众人商量起这空斋舍的用出来。 虽说这斋舍临近茅房,但拿来摆些杂物还是很不错的,众人便齐心协力把它收拾出来,将院中一些乱摆乱放的杂物安置到里头。 这样他们每日晨起锻炼就够位置了! 接下来几天,何子言几人就见证了什么叫珹入大海:司珹一开始忽悠人家说睡哪都一样,结果竟真的叫他做到了! 他一个人今天睡这边、明天睡那边,时常出没在不同的床铺上与人聊人生聊理想聊第二天吃点啥。 明摆着是仗着致知斋空铺多到处浪。 不过数日功夫,本斋的二十二人就因为司珹的存在而亲如一家了,每天早上都一同起来锻炼身体的那种。 至于那郗直讲,竟还真是每日只在上课时出现一下,告诉他们要从哪一卷读到哪一卷,便又用书盖着脸补觉去了。 致知斋中不少都是没得选才来了这一斋,见郗直讲日日如此,心中不免凄苦,觉得自己根本学不到东西,过几个月便要被逐出国子监了。 这日司珹吃过饭回到本斋,便见新舍友邹迎在那里抹眼泪,不由上前关心道:“你这是怎么啦?” 邹迎忙把泪给擦掉,说道:“没什么。” 还是司珹再三探问,邹迎才说出自己为啥偷偷哭。 他是小地方来的,基础本就薄弱,所以分斋考试落到了丙榜。这本也没什么,只要他抓紧机会迎头赶上就好,偏偏郗直讲又什么都不给他们讲。 今儿遇到与秦溯分到一斋的同窗,对方很不客气地奚落了他一通,说他过几个月说不准就要被退回原籍了。 一想到家中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母,邹迎便觉自己白瞎了这个进国子监的大好机会,痛恨怎么就不考好一点! 倘若真的没待几个月就回去,他父母都得跟着他颜面扫地。 司珹也知道郗直讲这几天的态度确实让人很没安全感,他劝慰道:“这才刚分斋没几天呢,过段时间说不准郗直讲就给我们讲课了。” 邹迎虽不太信,却还是收了泪打起精神看书去。 司珹自己是乐得清闲的,只是眼看邹迎与其他被逼无奈进了致知斋的人一天天消沉下去,他又有些不忍。 于是司珹私底下去寻郗直讲。 郗直讲在斋堂旁的直舍里补觉。 每斋都有这么一处直舍可供学官歇息,郗直讲这处直舍恰巧临水而筑,瞧着十分清幽雅致。 偏司珹是个煞风景的,一进屋就开始嘀咕:“马上就是夏天了,这边蚊虫肯定很多。” 郗直讲最近已经听到几次蚊子的嗡嗡声了,又听司珹这么一嘀咕,当即坐起身看向司珹:“都散学了,你跑来做什么?” 司珹道:“您是不是该给我们讲课了?” 郗直讲瞥了他一眼,说道:“是你自己非要选我带的斋,难道不知道我是不讲课的?” 司珹矢口否认:“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您当初才华横溢,本来都要三元及第了,却因为长了张好脸被钦点为探花郎!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讲起课来也一定很厉害。” 郗直讲冷嗤:“少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套。” 司珹见夸人这招没效果,马上开始改弦更张,给郗直讲说起邹迎他们的难处:他们辛辛苦苦从偏邈州县跋山涉水来到京师,难道您忍心让他们什么都没学到就黯然归乡?! 郗直讲道:“早些死了心才好,他们这种出身的家伙最不该有妄想。” 司珹生气了,与他辩驳起来:“您自己不也是农家出身吗?” 郗直讲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罪”字:“所以你看我是什么下场。” 当年他二十一岁金榜题名,怀着满腔热血来到京师,想凭借自己一身才学澄清世道。 结果只因不想屈从荒淫无耻的权贵,全家都遭他连累吃了不少苦头,自己额上也刺了个罪字,走到哪都遭人白眼,连卖力气养活自己都没人愿意收。 如今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再也没有什么邈大报复。若非新皇再三征召,自己又不想再让年迈的父母被旁人轻贱,他恐怕连国子监直讲这个职位都不会要。 司珹听郗直讲来了句“你看我是什么下场”,也想起了郗直讲的遭遇。 是季邈给他讲的。 分斋这么重要的事,他跟季邈凑一起自然聊到了。 得知他想学点真本领,季邈便给他提了郗直讲,说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不愿再展露而已。 提起郗直讲当年的遭遇,季邈也是惋惜至极,认为没了这么个人才着实是朝廷的损失。 司珹用来让郗直讲收下自己的“悄悄话”,也是他从季邈那里听来的秘辛—— 郗直讲当初曾以京中权贵为原型写了许多不堪入目的艳情话本,等到那些先皇爱重的权贵倒了台,不少人赫然发现这些书中所写的内容都是真的! 众人把这些艳情话本奉为经典,这些年一直在深挖作者到底是谁。 可惜谁都没找着,只能把那几本“经典”买回家反复阅读、仔细揣摩。香艳不香艳不要紧,他们主要是想批判这些令人发指的丑恶行为! 于是司珹那天就对郗直讲说了这么一句话:“郗直讲,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写过什么话本的对吧……” 郗直讲:。 他那时候真就只是想发泄心头恶气(顺便赚点润笔费养家糊口),谁知道后来会有神经病把它们推上神坛! 司珹已经在季邈面前夸下海口,说是自己一准可以让郗直讲振作起来,现在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他说道:“陛下与先皇不一样,陛下是个明君!” 郗直讲笑出声来:“当年先皇刚登基时,许多人也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这些王侯将相能有什么不一样?兴许他们会为了所谓的明君名头装上一装,可本质上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天下臣民皆是他们手中的棋子,你没了用处肯定是说放弃就放弃。 见司珹还想辩驳什么,郗直讲卷起手里的书敲了敲他脑袋,问道:“你面过圣了?” 司珹闷闷地答:“没面过。” 郗直讲道:“连见都没见过你就一口一个明君,谁能信你的鬼话?” 司珹道:“陛下人可好了,给了我老多赏赐!” 郗直讲客观评价司珹的是非观:“知道了,你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傻子。” 司珹噎住。 郗直讲的观念明显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他不可能靠着三言两语就说动对方。 再拿写话本的事来威胁郗直讲就更不行了,谁受得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威胁。 司珹顿时蔫了下去,不知该怎么帮邹迎说动郗直讲,更不知道怎么实现自己在季邈说出的豪言壮语。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郗直讲瞧见他那模样,扔开了手里那本书,说道:“行了,他们不就想学点应试的东西吗?明儿我就给他们讲。” 司珹一下子又支棱起来了,高兴地道:“那可太好了!” 郗直讲道:“我能教你的东西,你老师应当都教过你,你欢喜什么?” 司珹“咦”了一声,不答反问:“您认识我老师吗?” 郗直讲道:“不认识,但听说过。南杨北张里头的‘杨’字不就是你师父家的吗?他要是连这点学问都教不了你,恐怕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姓杨了。” 司珹恍然了悟。 郗直讲让他赶紧回去,别在这里烦着他。 司珹麻溜跑了。 不过没跑多久又跑了回来,给郗直讲拿来一袋子香丸,说是拿来薰衣裳可以防蚊虫叮咬。 说完他还忍不住看了眼郗直讲皱巴巴的衣袍,在心里犯嘀咕:这是多久没换洗了? 郗直讲道:“别人都说你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没想到你还挺讲究的。” 提到这个司珹就一脸不堪回首。 他老师没到村里前他每天把自己玩成泥娃娃也不会挨骂挨打,等他老师到了村里……光是改掉他各种坏习惯就花了整整一年。 只不过一旦习惯保持自己身上干干净净且香喷喷以后,偶尔脏了臭了还真是浑身难受。 司珹唉声叹气:“都是我老师教得好。像您这样的,遇到老师那是得一天挨三顿打的!” 郗直讲:“……” 司珹继续危言耸听:“还会长虱子!您知道吗?等你睡着了,虱子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要是你喜欢张着嘴睡觉的话它还会望你你嘴里钻。哎,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怪瘆人的……” “滚!” “好嘞,这就滚。” 司珹乐滋滋地往回跑,与邹迎说起郗直讲明儿要给大伙讲课的事。 邹迎他们听后没抱多大希望。 郗直讲在老生那边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听说这人就是待在国子监混日子的。 自第二日起,郗直讲还真开始给他们讲课了。他这人平时看着没精打采,一讲起课来却当真是旁征博引,连司珹这个平时坐不住的都跑上去殷勤至极地斟茶倒水,哄着郗直讲再给多讲他们一些。 奈何郗直讲无情得很,每次一到散学的点便走人了,压根不搭理热情过头的司珹。 司珹也不在意,拉着邹迎等人一起做课后讨论,并且相互布置功课巩固新学的知识。 一天的课上下来,邹迎他们个个都有了奔头,还有闲心凑一起议论—— “没想到郗直讲课讲得这么好!” “郗直讲换了身衣裳,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对啊,我也没认出来。” 司珹听了暗自偷笑,只觉是自己的虱子之说把郗直讲给唬住了。 他果然聪明过人! 司珹本就是个好交朋友的,熟稔起来后听他们说起自己爹的故事更是心潮澎湃。他单知道他爹是有大本领的,没想到居然那么厉害! 这些事还得是从别人口里听来才有意思,不像他柳师兄那样只干巴巴地介绍他那素未谋面的爹当过什么官,许多东西他不问柳师兄便不讲! 司珹如珹得水地交了一堆新朋友,才想起自己说要教韩恕骑马来着。 他转头找了找,赫然发现袁骞已经在教了。 司珹忙跑过去关心韩恕这个老朋友。 忙忙碌碌一下午过去,众人都练出一身汗来。已经三月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连热水都不必烧,一伙人直接跑澡堂外的石井边汲水冲澡。 直至暮色四合,夜风吹来些许春寒,趁机玩闹了许久的监生们才穿好衣裳各自归去。 司珹非常喜欢这种每天都有人陪着自己玩个尽兴的日子,与韩恕他们一起往回走的时候还在感慨:“真想一直待在国子监念书!” 从前兴许是要藏好他的身份,老师他们是不许他离开村子太久的,他偷跑去县城玩耍还会被老师罚抄书,抄到他倒背如流还要继续抄,说是要他静下心来好好练练字、争取能磨掉他性子里那几分顽劣。 小孩子都是越被拘着就越想玩耍,司珹也一样,这不,到了京师他便感觉从此天高海阔,一刻都没消停过! 何子言听了司珹的傻话,嘲笑道:“一直念书有什么意思,当了官才更好。” 司珹听后忍不住用眼梢瞟他。 那眼神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何子言怒了:“你什么意思?” 司珹乐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在想你要是当了官,遇到难事会不会哭鼻子?你既然想当官,那还是得少哭一些才是,当了官可就没人哄你了。” 何子言道:“我才不会哭鼻子!” 司珹点头应和:“啊对对对。” 何子言气得要打人,司珹直接撑着栏杆来个跨栏跑,边跑还要边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 惹得何子言愈发穷追不舍。 可见司珹这人天生爱讨打。 接下来几日韩恕把骑马给学会了,休沐日一大早几人便齐齐出城去。得知是司珹想了解军属抚恤的落实情况,韩恕便说要回去问问他舅舅。 韩恕舅舅如今是禁军统领,想了解这些事实一点都不难。 司珹高兴地道:“谢啦!” 何子言帮不上什么忙,有点郁闷。等与司珹分别后,他才问袁骞:“他追查这事做什么?” 袁骞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感兴趣吧,他一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像司珹才进国子监呼朋唤友偷溜去“探课”,就是许多人做不出来的荒唐事。袁骞补充了一句,“我觉得这事儿是该好好查一查。” 别人豁出命去为自家妻儿换来的抚恤,却被那些啥都没干的缩头乌龟给夺了去,着实让人气愤! 另一头,司珹骑着马儿回到家,便听人来报说他季师兄来了。他忙问:“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领进屋里去?” 管事林伯笑道:“自是已经请进去了。”他看向司珹的眼神慈祥得很,“侯爷要不要先收拾收拾再过去?” 司珹道:“我洗个手擦把脸就去,别叫师兄等急了。”他今天听韩恕说林伯是他爹留下的人,忍不住多看了林伯几眼,“府里也没旁人在,林伯你喊我一声小珹就可以了。” 林伯让人帮司珹把马牵去喂,又命人取了热水来给他洗脸擦手,才说道:“哪有这么没规矩的道理?” 司珹道:“你喊我侯爷我心里不得劲,感觉不像回了自己家,而是来当客人似的。”他平白捡了个侯位,心里一直没什么实质感,听底下人喊他侯爷他根本不觉得是在喊自己。 林伯闻言怔忡良久,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司珹已经一溜烟跑邈了,显然是擦了额上和脖颈上的汗便急着去见他师兄。 对司珹来说,与朋友们一起出行是很令他开怀的事,而回到家还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又是另一种开心。他一点都不怕季邈笑他太急切,高高兴兴地跑到了季邈面前喊道:“哥哥你来啦!” 说实话,科举选人首先选的就是相貌,长得不周正的、身有残疾或伤疤的,大多都直接被排除在外。 各家手里的国子监名额又是有限的,当然是把最有希望出头的儿孙送去,所以司珹在国子监见到的同窗基本都长得不差。 只是有时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不小心把某个人记进心里去了,便觉得旁人不是眉峰瞧着不如他俊逸,就是唇鼻瞧着不如他顺眼,反正哪都不及他万分之一好。 司珹也是这样,平时见不着还没什么,他不至于日想夜想、想得神驰意往,可一见到人他便控制不住地高兴起来。 季邈见他脸上写满欢喜,也莫名被他感染了几分。他笑着招手让司珹坐到自己身边来,也学柳栖桐那样用帕子替他擦后颈的汗。 司珹为了骑马出行方便,今儿依然扎了个高马尾,彩色的发带夹在乌黑的发间,更为他添了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朝气。 季邈用的罗帕极轻极软,以至于他替司珹擦拭后颈时指腹仿佛直接触碰到了他颈上细细的绒毛。 司珹素来迟钝,并没有觉出不对来,一脸懵懂地仰起头问季邈:“我刚擦过了,还有汗么?” 两人挨得本来就近,他一抬头便像是把自己往季邈面前送似的。 季邈看了眼司珹近在咫尺的唇,轻笑道:“有一点。” 那极低的笑声像是在挠司珹的耳朵,叫他耳根热热的、痒痒的。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奇怪,居然会觉得眼前的季邈有点像是诱着他去吃的香饵。可人又怎么能吃呢?真是莫名其妙的怪想法! 柳师兄给他擦汗时他就没生出过这种感觉来。 司珹不由得挪开了一些,问季邈吃过饭没。 季邈道:“还没。” 两人便又一起用了晚饭,本来季邈每顿都吃的不算多。有司珹一边吃一边劝,竟比平时多吃了不少。 吃饱喝足,司珹积极提议:“这么晚了,哥哥你还要回去吗?要不今晚就在我这里住下算了!” 季邈道:“还是要回去的,我如今在韩统领手底下当幕僚,明儿一早还要与其他人一起议事。” 司珹听了也没起疑。 那日季邈就是与韩恕舅舅一同到码头接他们的,两人私交显然不错。 许多达官贵人的幕僚都是他们想方设法征辟到自己府中的奇人异士,有时候得主家三顾茅庐他们才愿意点头。既是自己三求四请给请来的人才,平日里自然都礼敬有加。 司珹道:“哥哥你不想科举入仕吗?” 季邈道:“我是罪人之后,没法考科举。”他说完看向司珹,“你会嫌弃我吗?” 司珹愣了一下。 他抬头看去,只见季邈脸上映着淡金色的夕辉,眸瞳中似也氤氲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一想到季邈可能因为出身遭了许多磨难,司珹心疼得不得了,赶忙否认道:“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季邈道:“你不必哄我。多少人当面说着不介意,过后却再也不让我进他们家门。” 司珹只恨自己不能把心剖出来给季邈瞧瞧,自是毫不犹豫地向季邈起誓:“不管你是什么出身,我对你的心都决不会变。我若有半句虚言,随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季邈握住他的手笑道:“你说得这般真切,我可要当真了。” 司珹理所当然地说道:“本来就是真话。” 季邈笑了笑,起身说:“我先回去了。” 这种轻易许出的诺言根本毫无意义,自己却鬼迷心窍似的亲自跑来听,真是有够奇怪的。 有这闲工夫他应该待在勤政殿多批几封奏折才是。 东北边军凯旋,又逼退鄂源诸族于三十里外。应伯年在饮刀河卫所设宴以待,军营里很热闹,四处飘着肉香,将士们都吃得高兴,插科打诨间回味着将今日战况。 瀚宁战时封闭,所有军士不得出城。但前些日子私下议论肃远王世子叛逃、安定侯应伯年一时糊涂的话,不知不觉转变了风向。有消息灵通的跳出来,拍着大腿绘声绘色道。 “哪里是叛逃!听闻世子亲外祖述尽沉疴死谏大殿,分明是忠臣啊!” “你这么说倒也对,”啃羊肩的肉还在嘴里,含糊不清道,“哪儿有叛贼帮咱们打仗的?他那些个阵法,咱们东北军里可没见过。” “今日世子还亲自斩杀了兀立主将呢!”喝酒的想了想,“诶他出征和回营时候,身边是不是都跟着那个司……” “是司珹。”添柴火的老参军插了句嘴,“司珹,就是几月前至饮刀河卫所,着手军屯田改良的那一位。” 众人议论纷纷,谈笑至后半夜。可司珹季邈并未多留,二人趁夜返回瀚宁城,先带卫蛰跑一趟军匠铺,送去了铜火铳图纸,又回到方府。 偏院月色凉如水,他们推门进去,一屋子温家人就齐齐看过来。 “我和清知一起,下厨做了些家常菜。”元凝笑了笑,“小邈小珹今日是大功臣,快来尝尝看。” “哟,”季邈深吸一口气,说,“还有火锅呢,好久没吃着了。” 桌上铜锅咕嘟小泡,冬日里菜蔬难寻,就摆了些腊肉,品类其实很有限。可司珹依旧眼睛发亮,连忙入了席。 他刚坐端正,就发现缺了人,便问:“舅舅呢?” “他今天下午有些头疼,人闷在书房里,应是睡着。”元凝轻轻蹙眉,说,“我去叫。” 她还没完全起身,温宴便自告奋勇,哒哒地推门跑进了屋,不多时他回来,又跑到司珹身边,扯了扯他衣袖。 “祖父趴在桌上睡着了,”温宴眨眨眼,凑到司珹耳边小声道,“可我听见他在梦里,嘟囔先生的名字呢。” “先生要去看看么?” 第 99 章 雪眠 司珹绕过屏风时,温秉文仍在书桌前。 他撑首看着窗外月,人已经醒了,却分明又出了神。司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问:“舅舅头还疼吗?” 温秉文这才看向他,可只一瞬,又挪开目光,说:“好多了。” 司珹悬着的心晃了晃。 “小珹,”温秉文又道,“这仗打得很漂亮,捷报很快传回城中。舅舅听见了,心里高兴。” 司珹垂眸,拉开小椅子坐下了。“天马空屋”看着破烂不堪,内里也毫无美感,只是硬生生“拼凑”出来的东西,但比漏风的船舱好一点。 看着围了至少有三层的“外墙”,司珹再次震撼于季邈那恐怖的动手能力。 当晚,两人便入住“新屋”。 小屋没有窗户,内里光线极暗。司珹没再避讳夜不能视的毛病,当着季邈的面,从火堆处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就往里走。 他走过狭长的通道,跨过逼仄的“门洞”,借着火光避开地上的杂物。 屋子很快到底了,最深处便是天然石壁形成的那处三角地带,脚下也由松软的泥土变为坚硬的岩石。 过了一会儿,季邈也进来了。 司珹盘腿坐在地上,暖黄色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衬出几分温和乖顺的意味。 这时,有风自间隙吹来,升腾的黑烟扭曲着窜进口鼻,当即令两人忍不住呛咳起来。 季邈皱着眉示意司珹把火把灭了。 司珹却有些犹豫。 季邈无奈道:“司右使,你是想把自己熏死在这屋里吗?” “不用你多说。”虽不乐意,司珹还是熄灭了火把,屋里顿时暗了下来。他适应着骤然而至的黑暗,冷不防耳边传来一阵破风声。司珹连忙伸手去挡,发现还是那块兔毛毯子,便顺手裹在了身上,往岩石处一躺。 季邈:“进去些。” 司珹一愣,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后,面色纠结了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往里挪了挪。 很快,季邈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司珹觉得有些挤,不舒服地翻了翻身,结果翻到一半,就被另一边的石壁挡住。他重新转回去,用手肘推了推季邈:“你过去点。” 季邈纹丝不动,道:“今晚怕是有暴雨将至,再往外,就是泥地了。” 司珹诧异:“这你都能知道?” 季邈:“傍晚就有乌邈聚集之势,海边风又大,夜间十有八九会下雨。” 司珹的心沉了下去。 季邈似乎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安慰道:“放心,我们在崖壁深处,淋不到雨。” ——总不会比上次更糟糕了。 季邈忽然叹了口气。 司珹离得近,听得分明:“叹什么气?” 季邈:“夜深人静,难免忧思丛生。” 司珹撇撇嘴:“这儿统共就两个人,夜是深了,至于人静不静,不就是你和我的事吗?” “也对。”季邈低笑一声,在他身旁坐下,“不如聊聊?” 司珹:“我同你有什么可聊的?” 季邈:“比如,想想怎么离开这里。” 司珹打了个哈欠,道:“大海茫茫,为今之计,只能等你的门人快点找过来。总之靠我们自己,是没办法了。” 说话间,司珹阖上了眼,他昨夜半宿都在路上,白天又忙碌了许久,这会儿已经累了。 季邈听出了他话里的倦意,便也不再说话了。 夜半时分,果然响起了雷鸣。 闪电撕裂苍穹。透过木桩缝隙,都能感觉到瞬息之间的白光乍现。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下来,与海边波浪汇成轰鸣水声——铺天盖地皆是狂风暴雨声,天地之间仿佛再无其它声响。 江南之地,很少有这样磅礴的雨势。 司珹原本已经被困意席卷,正迷糊着,冷不防听到一阵雷鸣,一下惊醒过来。 木屋很快沾染了浓重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泥腥味。他心中为这骤变的天气感到震撼,忍不住推了推身旁之人:“季邈,你睡了吗?” 季邈已经醒来——与毒蛇为伍,自然要时刻警醒,尤其还是条不知道能否养得熟的毒蛇。是以司珹一有动作,他便醒了。 远处骤然又响起一道雷声。 季门主心底叹了口气——天灾人祸,大抵就是如此。 司珹见他迟迟没反应,便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季邈?” 真睡着了? 黑暗中,季门主侧头打量着凑近的人,对方似乎因为看不清自己而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不甚聪明的样子。 眼见他凑得越来越近,季邈开口道:“司右使。” 司珹眨了眨眼:“你果然在装睡。” 季邈:“……” 屋外雷声大作,司珹彻底没了睡意,他侧过身,面对季邈,道:“我听闻方元磬出海之前,曾拜访过天极门,与沧元剑季水流比试了三场,前两场一胜一负,最后一场以半招落败,所以远遁海外。”他顿了顿,语气中透着十分好奇:“可是真的?” 季邈:“假的。” 司珹若有所思:“方元磬三十岁便是武林第一高手,想来也不会落败。” 季邈淡淡道:“没有几胜几负之说,而是三场连败。” 司珹:“……” 季邈:“《天元册》虽厉害,但耗损极大。有些功法,盛极一时,若是方元磬在江湖上活动得久一些,让人看清《天元册》练至极致的下场,兴许现在就不会有人打这本功法的主意了。” “打这本功法主意”的司右使不以为然道:“季水流若是真这么厉害,天极门何以几十年来一直偏安一隅?”他知道季水流是季邈的母亲,对季邈的话并未全信。 季邈:“入世与否,不过是一种选择。” “选择?”司珹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是觉得好笑。江湖之中,有人生来寸步难,有人却能超然于外,犹如看客。 “可惜,现在季门主别无选择了。”他无情道出现状:“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能蜷缩在这破山洞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甚至连山洞都不是完整的,入世?怕是连条路都没有。 季邈沉默良久:“司右使所言,与这凄风冷雨夜颇为相衬。” 司珹辗转翻了个身,冷笑:“怎么,嫌我说话难听?” 季邈笑而不答。 司珹大方地不与他计较,又动了动身体。似乎从躺下开始,他就一直小动作不断。 两人挨得极近,季邈自然察觉到了,便问:“怎么了?” 司珹没好气道:“你睡在外侧自是体会不到,我在内侧想翻个身都难。” 季邈于是往外挪了几寸。 然而这几寸并没有让司珹好受多少,他左右翻腾了几下,最后还是面朝季邈侧躺着。 外面雨声大作,天地更显寂寥。 司珹的呼吸清浅却有规律,季邈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这样的雷雨之夜,确实极难入睡。 “说来你与方敛还真是情深义重。往常我也只是听说天极门门主与武林盟盟主交好,没想到你们还是生死之交。” 季邈道:“他曾救过我。” 司珹:“季门主神通广大,也会需要人救?” 季邈摇摇头:“神通广大谈不上,总有落难的时候。” 司珹联想现状,撇撇嘴:“倒是没错。” 季邈:“束怀为人磊落,霁月清风,我虽不懂他的济世胸怀,但既有救命之恩,他有难,我自然要救。” 束怀?司珹反应过来那可能是方敛的字。 “仅仅只是救命之恩?”司珹问:“可我怎么听说,他的妹妹方若瑶,对你可是死心塌地啊。” 季邈眼皮跳了跳:“……司右使似乎对此事颇有兴趣?” 司珹道:“左右闲来无事,好奇而已。” 季邈:“……” 司珹为他惋惜:“如果与你流落至此的是那方家千金,季门主也就不必同我干瞪眼了。” 又来? 季邈失笑:“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反倒是右使你……”他放缓了语速,似在思考。 “我?”司珹眉头一皱,旋即面色古怪起来。 季邈不紧不慢道:“季某不良于,总不好让一个姑娘背着季某翻山越岭。” 司珹愣住,接着脸一黑——敢情这厮是觉得使唤自己更方便! 季邈道:“这已经是右使第二次提及我与方姑娘了。” 司珹不以为然道:“离火宫的侍女们常喜欢背后念叨这些,除却方若瑶,还有宜山派的秦芷音,飞花殿的莲花使……”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如今你沉船大海,她们可会寻你?” 季邈道:“江湖谣言罢了,我与她们不过一面之缘。不过宜山派与天极门世代交好,兴许会增援些人手。” 司珹有些失望。一面之缘?那应该不会费心寻来了。 季邈:“你来我往,方能长久。司右使,该我问了。” 司珹:“……你想知道什么?” 季邈:“邹玉川十余年前就练成《离火剑诀》,武功修为已属高手之列,为何非要寻《天元册》?” 这个问题显得突兀,从风流韵事急转至此,难免令人兴致阑珊。 司珹的语气冷了几分:“这你可就问错人了。我又不是他,如何能知晓?” 师承亲母之人,自然不会明白天底下还有另一种师徒。 邹玉川向来不会对徒弟们推心置腹。他图谋之事,只需他们去做,他们做不到,自会有新的徒弟去做。 季邈等不来答案,便换了个问题:“若是你寻不到《天元册》,会如何?” 司珹的声音更冷了:“与你无关。” 风雨声愈发地响,屋内却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人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而悠长。 季邈叹气:“这会儿又睡得着了。” ——果然是魔宫之人,连问话都能耍赖。 朔月初,银装千里裹素,瀚宁大雪已封疆。 这半月里大大小小,又打了五六场胜仗,鄂源人向北退出近百里,双方就提前进入了休战期。军报写得虽含糊,可季朗到底高兴,派了监军来东北,说是要重重赏赐安定侯。 这一来,事情就再难瞒住了。 不过也无需再多瞒。这么些仗打下来,季邈在东北边军中的威望已经大有不同,瀚宁封锁一解,季司二人的名声定然会传开,那么拿下越州已经势在必行。 那在之前,他们同衍都朝廷打了个时间差,还能拿到最后一批过冬粮。不过三十里外的官道已经被雪盖严实,牛车实在难行路,季邈与司珹恐事情有变,便同覆假面带上亲卫,伪作督粮队,亲自出瀚宁城外去接应。 乌鸾没跟着,他二人身着甲衣,像是再寻常不过的督粮官,得在雪雾间离近了细瞧,方才能觉出这二人各自在身段上的出挑。因而远远应付道间巡查,已经足矣。 马蹄向前突破,扑得路上叠影重重。行进间缓慢清扫障碍,莫约半日后,督粮终于与粮队碰上。 总算顺利接到了,季邈简单同其寒暄完,就要带着回城去。归路不比来途,满载粮食的牛车行得本就慢,蹄子擦在泞雪上,还容易打滑,队伍不得不放慢脚步,一点点往回挪移。 挪着挪着,身后便有异响渐近了,似是什么畜生的叫声,可谓百转千回、肝肠寸断。 季邈敏锐回头,见雪雾沆砀中,渐渐出现了…… 一头驴。 第 100 章 愚戏 再走近些,才发现驴背上原来趴着个人。 不过这人早被雪盖了满身满脸,难辨死活,他袍子又是玄青色,几乎要同驴背融为一体了。驴子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泥里,累得垂头耷脑,不知已行了多长的路。 它瞥见运粮队,又毫无波澜地收回目光,依旧四腿发颤地走着。 朝廷派来的输粮队却没法视若无睹。瀚宁乃是北境军事重镇,如今战事刚歇,尚在戒严期。一头莫名其妙的驴子,驮着个身份不明的人,怎么能不叫人心怀戒备? 督饷钦差一声令下,周遭刀剑出鞘声哗然,十余胥吏快步奔过去,将驴子包围其中。 可怜的驴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当即两蹄前仰,将背上之人摔到雪地中,就想自己逃跑。 那人打了好几个滚,终于在骤变里捂着心口醒过来,虚弱地拖长声音叫唤道:“哎哟——” 不是宋朝雨又是谁? 宋朝雨没冻死,却险些真被摔死了,这一遭颠得他肺腑五脏都乱蹿,眼前也昏花,临到撑身想站起时,又被一把长剑抵至颈侧。 辰时三刻,肃远王府大门的铺首被叩响,府丁慌忙开门后,见好些人整装覆面巾立于门外。 为首之人摘牌表明身份,说自己是禁军统兵千户,又取了手谕,说:“瘴疟四起,陛下牵挂世子与小郡王。我等奉旨防疫,烦请通报。” 府丁连忙小跑着去请世子,不多时季邈出来,千户朝他一点头,拜礼道:“世子爷,多有得罪。” “辛苦诸位弟兄。”季邈环视一眼,目光迅速滑过所有人,神色如常地说,“王府中并无任何人感染瘴疟,诸位要查,便请尽快吧。” 千户收回谕令,点头后带人鱼贯而入。几十人涌入游廊往各院去。戚川随在季邈身侧,低声道:“主子,这些人里有锦衣卫。” “是。”季邈说,“藏在禁军堆里,分明是趁浑水来查院的。幸而我此刻在府中,他们回头就该报给长治帝了。” “咱们东西早就收好,面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查不出来。”戚川说,“不过李公倒还在二公子别院中。” “那他就自求多福好了。”季邈轻飘飘地说,“拜帖没递,我没有保全不速之客的道理——上回寻回折玉后,季瑜那间暗房,你怎么处置的?” 戚川干脆利落道:“拆了。” “做得好。”季邈抬腿往游廊去,“间隔这般短,重造一间怕是不易吧?” “瘴疟原因秽物而起,院里犄角旮旯均要检查仔细,缺只死老鼠没捉出来,都得算禁军失职。” 禁军来得遽然,李含山没防备,果然未曾躲出府去。他被禁军千户发现后请到院中后,季瑜就被汤禾搀着,一瘸一拐地出了卧房。 他身子底差,背上的伤好得慢,过去一旬方才堪堪结了疤,动作间相互牵扯,又痛又痒。季瑜却已经顾不得,他迎着千户的审视,客气地问:“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小郡王,”千户朝他行了礼,复看向李含山,对着名册皱眉道,“王府名册中,似乎并无这位大人。鄙人眼拙,记性却还不赖,若没记错的话,您莫非是从前巡南府总督,李含山李大人吧?” 他将话挑明到这个份上,再行遮掩只会像是狡辩。李含山挺了挺背,说:“正是。” “年初您老不是致仕回乡了吗?”千户眯了眯眼,“如今怎么又在衍都王府中?” “外祖乃是为我而来。”季瑜出声,虚弱地说,“我身子差,经不住车马长途奔波,来衍都后又水土不服,常常生病。外祖因而心生怜惜,想着来京中稍作陪伴。” “外祖舐犊之情,”季瑜问,“我朝向来推崇孝道,大人不会看不出吧?” 千户笑了笑,摁着刀鞘说:“小郡王与李大人祖孙情切,下官敬服。可衍都有衍都的规矩,致仕官员返京,需得向通政使司递奏本,再由吏部勘合,披后方可通行。” “外祖并非京官,”季瑜眯了眯眼,“外祖乃是巡南府地方官员,同衍都朝堂既无纠葛,也无前尘。似乎不必非得勘合吧?” 千户挑了挑眉。季邈怎么能做这个! 司珹想叫停,却又害怕张口就咬不住嗯吟。他在对方稍显生涩、却十足热切的探寻里,被迫一寸寸软了腰。 门帘吹下来,屋内没有风,温泉别舍就愈发潮。 水汽氤氲难视物,就连睫毛都被泅出小雾珠,又在司珹眨眼间轻轻晃,将坠不坠似的,化成了潋滟的波。 司珹的手再无处安放,人彻底失了力气。他想握住藤椅扶手,可掌心是滑的,怎么也撑不住,就只能无措地去抓袍子,却隔着薄衣,胡乱摁到了季邈的发顶。 季邈闷哼一声,司珹骤然仰首。 他在突如其来的侵袭里头皮发麻,再回神时,颊边汗已经滑过唇线,淌到了下颌。 太热了。两日后衍都放晴,燥热不堪言说。季朗在府中摆了冰宴,邀了些朝官参与,顺道庆贺乔迁新居——他下月便要成婚,此前慕嫔的小院太窄再简陋,撑不起皇家的脸面。长治帝终于允他搬出后宫,又拨给他一方宅院。 宅子阔气,是五进五出的院,中庭内飞檐游廊遍是、奇花异石俱有,长治帝共遣上百人看宅护院,也算给足了季朗排场,依旧在朝臣面前,同他这位预备储君维系着和谐。 季朗受到这诸多赏,因孟妃日渐显怀而烦郁的心情总算好了些。他高高兴兴地一拾掇,耗百金设了曲水流觞宴,又自冰井务[1]处一口气预支了两月冰额,邀五品以上休沐官员与皇亲国戚俱来宴,季邈季瑜也在其中。 季邈如今被迫闲人一个,不好拂了季朗的面子,这宴上来的官员其实稀稀拉拉,季朗却也无甚在意。他前些日子从连安大街买来两个男妓,偷摸养在后院偏寝房中,这会儿左拥右抱,喝得正起兴。 季邈坐亭榭,将曲水席间宾客打量了个遍,在里头发现一两个外祖相谈过的世家官员 。他没吭声,起身祝酒拜了别,正欲先走时,被旁坐的季瑜叫住了。 “宴虽近尾声,但餐后尚有飞花投壶之类的玩乐。”季瑜仰头问,“兄长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季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微俯身道:“情事啊。” 季瑜往季朗处瞥去一眼,了然道:“原是二皇子殿下美人在怀,兄长瞧得心痒了——前些日子,我曾挑了两个顶顶细腰的妓,送去兄长房中,以供闲时玩乐,却被戚川将军拦了下来。” “兄长久寻张公子,若觉得腻烦,不妨也换换口味。” 季邈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 “操心太多了吧小阿瑜,”季邈冷声说,“床笫之欢你可曾尝过?不知道合拍二字,该有多难得吧?随随便便送人进我院,究竟把我当什么?” 季瑜挨了这通训,一时有些怔然。待他再回神时,季邈已带戚川转过游廊拐角,再瞧不见了。 季瑜若有所思般,捏起他平素不碰的酒杯,啜了一小口。 很快,他被呛得咳嗽起来,汤禾忙拍着背给他顺气,低声劝慰道:“公子身体不好,饮酒更是伤身啊。” 季瑜却就着呛出的泪,干脆仰首饮尽了,喉管一路灼下去时他竟然感受到舒畅,划破他的疼痛幻化为快|感,成为了可以被捏在手心的隐秘权柄。 季瑜微微眯起眼,舔过嘴角时,嫌弃地想。 真难喝。司珹从房中出来后,月已近中天。傍晚时分宋朝晖自皇宫内回府,脸色很不好看。 他急匆匆穿堂要入房,却在过中庭小苑时,瞥见了浑身湿透的宋朝雨。天青道袍被雨淋出深色,重重地坠在身上。这阵儿雨停了,那袍角却还在滴水。 宋朝晖急急掰过他的肩,见宋朝雨面白如纸,好似院墙角落里的一条孤鬼。 “朝雨,”宋朝晖愕然道,“你怎么了?” “哥……”宋朝雨被他一连摇晃好几下,方才勉强回了神,他木然地看向宋朝晖,说,“人不见了。” “谁?” 宋朝晖急忙上前,问:“谁不见了?” “她不见了。”宋朝雨躺着泪,语调却依旧是木讷的,“我哪里都找不到她,她从半月前就消失掉。哥,我知道她从来不属于宋家,也知道她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可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我,我只是不想……” 宋朝雨终于崩溃,哭道:“我只是不想她死啊!哥,单枪匹马究竟有什么好?难道我真就这样讨人嫌?她到底去哪儿了?天下这样大,我究竟该怎么找?” “好了,好了。”宋朝晖拍着弟弟的背给他顺气,劝慰道,“她是不想波及你,你没错,她也没有错。” “今日陛下召我进宫,发了一通火。采青阁那些案子有蹊跷,尤其是昨日纵火案,陛下虽有意避开,可死者是蒲家人,便到底事关简……”宋朝晖顿了顿,隐秘地瞥了眼温家小阁楼,低声道,“你我进屋再说。” 他揽着弟弟的肩往游廊去,庭中便只余满院残花。树影摇曳间楼阁朦胧,窗间竹帘轻轻晃。在枝灯安静的燃烧中,司珹终于缓缓睁开眼。 ……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司珹往帘外一瞥,天色晦暗,夜风凉习。他揉着脑袋撑身下床,刚刚穿好了中衣,屏风外便绕进一个人。 温时卓捧着药碗,欣喜道:“折玉,你醒啦!阿邈托我守在这里,喏,这是今晚的药。” 司珹谢过表兄,将那苦药一口闷尽了,问过眼下时辰,又问:“他人呢?” “在祖父房中。”温时卓依着嘱托,又摸出颗荔枝给司珹,“午后祖父差我来寻你二人,说是有要事相商。可那会儿先生睡得正熟,阿邈便先去了。” 司珹一怔,随即披上衣服匆匆下了楼。温时卓紧随其后,赶上后说:“折玉你,你荔枝还没吃呢!不用这样急,下午阿邈定然已经代你向祖父解释过。” “他怎么不直接叫醒我?叫外祖等了我这样久。”司珹系好腰封,到底接过了那颗荔枝,没叫温时卓为难。 “他舍不得呀,”温时卓捋着袖子,与他共行游廊下,感叹道,“你俩感情真是好。阿邈不愿意吵你,还顾虑到你喝完药嘴会苦。你在梦中也惦记着他,中午那会儿我叫他,你分明睡得正沉,居然也无意识应了声。这天下主君谋臣之间,竟有如此真……” “什么?” 季邈候在游廊下等着他,折软枝编了两只蟋蟀,同温宴斗着玩儿,温时卓凑在旁边,围观这一大一小。 司珹出门看见了,一瞬间想上前,却又生生止住了脚。 门扉声逃不过季邈的耳朵,少年人侧目回望瞧见了司珹,便将那只草蟋蟀往温宴手心一塞,又将温宴往温时卓怀里一塞。 温时卓心领神会,抱着小侄子,一溜烟跑了。 游廊中便只剩下两个人。阶上的方才后退半步,便被跨步而来的捉住了腕。 “往哪儿去?”季邈隐秘地说,“先生想与我同入外祖房中拜会,也是行的。” 司珹闭了闭眼,轻声道:“季邈。” 季邈勾着唇角,问:“嗯?” “段……那位简公子,是不是已经等了咱俩大半天?”司珹别开眼不看他,只催促道,“走吧。” 季邈碾着犬牙,从齿缝中蹦出了一个“好”。 司珹走得格外快,季邈不紧不慢,却始终随在他身后半步处。直至进入简牧云房中,后者虚弱地转头,望了过来。 他瞥见季邈时呼吸一滞,待瞧见一双水波横生的眼出现在陌生面庞上时,又倏忽愣了神——简牧云在这瞬间明白了很多事,却又坠入更深的雾霭中。 他拜过季邈,踟躇道:“张大人……” “但我如今该叫您什么,折玉先生么?” “鄙姓司,”司珹温声道,“简公子,随意称呼即可。” 简牧云愣愣地抬眼,四目相对间,双方都没有再言语。 夜风吹柔了此刻的沉默,喧嚣杂乱的一切好像都散掉,司珹在风声里,将颊边碎发别到耳后。 “两日后,舅舅将启程往安州雾隐山庄长住三月,与国子监学生一起,核查最近一批十载名册。”司珹温声细语地问,“雾隐山庄曾是简氏百年心血,公子想同往么?” “或者往云州,越州,乃至天下各处,”季邈轻声道,“世间已无段隐青,你自由了。” 简牧云没有答话,他咬着唇,摁在薄毯间的手却在发抖。 半晌,他就着坐姿深深拜下去,将头埋进被襦里。泪无声滚出来,濡湿了布料。 “我回安州去,”简牧云抑着哽咽,说,“多谢世子、先生与温老。” 随即他又满上一盏,啜进了口中。 季邈终于站起来,也已经被汗濡湿掉。他抹一把湿淋淋的脸,看司珹屈身半蜷藤椅上,小腿肚软微微发着颤,呼吸尚缭乱。 “季寻洲,”司珹恨声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登徒子!” 季邈转身端水盆去换,愉悦地说:“先生上回帮我,今日我不过礼尚往来,怎么就成了登徒子?” 他冠上倏忽一重,随即湿帕坠地,沉闷响了声。季邈回头去看时,丢帕子的家伙眼稍仍红着,就毫不留情地闭上了眼。 季邈却拾起那帕子,欣然换热水去了。 “阿瑜,不得如此。”李含山开口,朝千户拜了一礼,说,“确是老朽探望心切,难免有所疏漏。大人如今既然讨要,老朽便当即写奏本递过去,合上这道程序。” “既然大人愿意配合,下官也不便过多为难,当回之以礼。”千户皮笑肉不笑,朝李含山点头道,“李大人有所不知,此次瘴疟来势汹汹。昨夜过去,衍都城中已死了百余人。我们此行却匆忙,未有太医随行。” “但老臣入京,依规可由太医院看诊一次,以示天恩。我见大人双鬓已白,身子也单薄。不若随在下往太医署看诊,调理预防一二。” “王府中自有府医看诊。”汤禾前跨半步,“你们何必……” 千户却只后退半步,微微侧开了身,态度坚决道。 “李大人,请吧。” “公公酒量真是好,”府丁夸赞说,“今夜这酒烈,好些将士都扛不住,公公竟然没吃醉。” “醉了、我醉了!”冯宣猛地推开他后退两步,意识到不妥,又慌忙道,“咱家,咱家是一泡尿憋得慌,来出恭罢了,却不识得路,茅房在哪儿呢?” 府丁为他指了方向,冯宣立刻夹腿捂肚,小步再挪入茅房中,待到门一关上,他立刻找棍翘开窗,狠心翻入大雪中,连滚带爬地跑。 半刻钟后,遥遥观望的府丁扯掉假面,属于卫蛰的脸就露出来,他仰面捏了声短哨,屋顶上的李十一倒挂而下。 “去告诉主子,”卫蛰说,“路上没设卡,他骑上马,很快就会人往城外去。” “跑挺快啊。”李十一穿中庭往屋中去,推开门后大声道,“主子、公子、侯爷!” “别演啦,人已经跑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0-110 第 101 章 枯荣 屋内的交谈声其实早停了,应伯年朝李十一点点头,带他回到席上去。司珹季邈扯了假面,对坐小桌案边。 屋门一关,雁帷厚垂,房间里就剩下两个人,司珹取来墨,季邈便心领神会,以镇纸推开了梨花宣,说:“是写给父亲吧,今夜咱们给衍都传完假消息,总得真做点什么。” 他在烛光里抬首,没有假面做遮掩,就看见司珹微微泛红的两颊。 司珹说:“嗯……” “酒劲儿上来了吧,”季邈问,“折玉吃醉了?” 司珹摇了摇头,没回答。其实他也不想喝这样多,但今夜来敬酒的将士太多,他盛情难却,未曾想到这具身体酒量远不如前世。 他以墨块抵着砚,轻声说:“我没醉。” 季邈不为难他,埋首很快写好了。信中言辞切切,与先前说辞别无二致,道自己蛰伏瀚宁整整三月,是为密会打动安定侯应伯年,现东北军大部已收编,很快便可支援季明远,助其脱困,夺取天下。 季明远会信吗? 阳寂七月中旬天已凉,李程双晨起时,瞧见了中庭草露上的薄霜。她匆匆扫过,便携连星往书房去了。 她进门绕过屏风,就见到了季明远。后者半身赤|裸,创口贯穿其大臂,瞧着很是狰狞。 季明远听见动静后抬头,搁下茶盏说:“夫人来了。”李含山睁眼时候,天方才蒙蒙亮。他披衣起身时,总觉有些胸闷气短,干脆就推门出屋,在晨雾里沿廊而行,往花苑散心去。 这会儿方才寅正三刻,距平素晨醒敲更的卯正二刻还有大半个时辰,肃远王府中仅有零星下人在活动。李含山踩过湿漉漉石子路时,瞧见个粗布衣裳的半个姑娘蹲在花丛里一阵摸索,最终揪出只狸花猫来,又拍了拍它脑袋。 “小咪,让你待在柴房里,你乱跑什么?” 李含山放缓了脚步,在朦胧雾气间,半藏于假山后远远瞧着人,认出姑娘乃是庖厨杂役。私豢活宠乃是大过,易为主人家招来疫病。或许她到底太年轻,十二三岁的年纪,有些心痒难耐。 李含山眯了眯眼,见小厨娘抱着猫蹲身在径旁。 猫挣扎着要往下跳,小厨娘摁住它,安抚道:“天热,你也热么?我见你好些地方毛发稀疏,都起红疹子了,你近来还常吐舌头。我知道那柴房里头有些闷,可你腿伤还没好呀?跑出去,稍不留神,就会被清扫府苑的那些个野蛮人打死,我不要你死。” 她将一碗东西推到猫跟前,嘟囔道:“这可是贵人才饮的好东西,说是清热解暑,好像叫什么清暑汤?小咪,便宜你了。” 猫猫探出舌尖,将要舔到时,晨雾里倏忽有人抬脚踹翻了碗,又揪着厨娘后颈拖起来,说:“小贱蹄子,私下养猫,你活腻了是不是?” “走!跟我管事处领罚去!” 二人一猫骂骂咧咧走远了,半碗清暑汤淌到地上,被花丛间窜出的鼠啜了好几口。李含山颇觉无趣,天将亮了,他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此时。季邈打马去连安大街溜了个弯儿,拐暗巷回到了温府。 他进院后,温秉文果然已经带着温时卓走了——今晨他们启程去安州,带着粮草夏衣、灯油笔墨等补给物,须在六月七日之前抵达雾隐山庄,先行整肃一番。后面国子监的学生们得靠自己的盘缠,各自零散赶路,待到六月九日,再正式开启十载名册复核录入工作。 季邈原想着私下去送,却被季朗横插一脚,在冰宴上平白磋磨大半日。文官的轿子走不快,这会儿舅舅一行人应当只出衍都北亭驿站二十里左右,还需三十里方才至下一处驿亭夜宿。若是想要相送一程,快马加鞭赶过去,倒也还是行的。 庭中蝉鸣声不断,叫得季邈躁起来,他快步穿游廊往小阁楼去,想问问司珹是否愿意同往。 可找遍一二层房间,哪哪儿都没有司珹。蝉声愈急愈高亢,季邈愈寻愈不安——终于在书房小桌案上,寻找青玉镇纸压着的小笺。 司珹走了。 司珹不告而别,借舅舅的车轿离开,要随楼思危一起往越州。小笺写得细致,说是为了亲勘越州形势云云。 季邈信他,却绝不相信这就是全部缘由。 为什么? ……为什么! 马蹄挫地,扬起官道上乱尘渣石。季邈策马向北疾驰,天干燥,他肺里灌满了粗糙的风,却将马鞭抽得更快更狠,仿佛干风磨砺过血肉,就能用一种疼痛代替另一种疼痛。他在疾驰间仰首,看见山道尽头仍是山,血日已经半吞进深坳。 天地间归雁长鸣,蝉声早被扯碎了,胡乱散在风里,残骸模糊了季邈的眼。他愈跑愈惶惶,加速无法缓解这样的不安,它血一般腾起来,并在看见刀光剑影后攀升至顶点,猛地炸开来。 山匪! 安州近些年盗匪猖獗,季邈此前也听闻过,却料不到怎会有贼人如此大胆——不过出衍都五十里、刚入安州南线内,山匪便如噬稻之蝗一般扑上来,敢截朝廷命官随携的粮草。匪徒密密麻麻,竟达百人之众。 温家随行护卫均拔了刀,待季邈林中疾驰斜刺重围,突入队伍前中心时,司珹正将一杆长枪|刺入盗匪咽喉,他挑枪抹一把血,转身便瞧见了季邈。 司珹一滞,下意识道:“寻洲。” 季邈没应声,甚至没同人对视,只横刀扫开了司珹斜后方偷袭的两匪,勒马仰蹄间,季邈方才朝司珹睨去一眼。 “司折玉。”季邈面无表情地说,“你挺能跑啊。” 司珹喉咙里灌满风,厮杀与碰撞声近在耳侧,他却好似什么都再听不见,什么都再看不着,他迎着季邈的冷睨,艰涩地说:“我……” 下一刻,季邈以指拨鞘,猛地前推,砍翻扑飞而来的一人,血溅到二人颊边,季邈却只抹了自己的脸,问:“还剩多少人?” “五十上下,”司珹没擦那血,任它缓缓淌下来,“舅舅等四人俱在马车中,简公子尚且连行走都困难。有近卫贴身护着——此次为护送岱安先生,我们多带了些侍从,如今方才堪堪可应对。” 季邈说:“你也回马车附近去,守好舅舅一行人。” 司珹轻声问:“那你呢?” 四下血浓稠,同赤天红地融为一色。季邈视力极佳,根本不会被这样的混乱侵扰,他皱眉抽了马,直奔匪兵对冲最猛处,平静道:“你们都私下商量好了,何必再来管我?” 司珹的发被这阵风吹乱掉,他伸手去抓,只虚虚抓到了苍茫暮色里的一缕余晖。 日沉西山,白日彻尽了。 李含山不可置信地顿住脚,转头中看见灰鼠四脚打绊,斜栽到地上,良久方才蜷着尾巴,艰难逃走了。 李含山心下恶寒,胃中忽然蠕动翻搅,拧到一处,忍不住撑着假山干呕起来。 “王爷受了伤,怎的还这般强撑着,”李程双快步上前,连星便搁下盛着药的托盘,携屋内其余下人尽数出去了。 李程双为他层层取下白布,就见创口狰狞,仍旧朝外渗血,她拧眉,轻手轻脚地以巾帕沾水,为季明远擦拭,轻声道:“王爷受苦了,怎的伤成了这样?” “看着吓人,实则没怎么挫伤筋骨,够骗那监军太监就行了。”季明远啜了一口茶,问,“急报已经递去衍都了?” “递去了。”李程双轻声说,“陛下迟迟不愿放人,咱们战事便往紧急了写。我母家那头已经倾力以备,待到俩孩子回来、衍都补给物资随至,便可当即起事。” “随行必有兵部与地方布政使司的人,”季明远说,“差不多也就能瞒到回来前后,大不了将这些个官也扣在我们手里。” 他重重磕下茶盏,拧眉道:“说来我那皇兄也正是可笑,一个太子丧期,竟将亲侄儿扣了这样久!整日疑神疑鬼,我看怕是大限将至了。” “陛下上了年纪,又一朝痛失长子,眼下惟有二皇子可继承大统,却偏偏二皇子不是个做皇帝的料。”李程双替他包扎,垂眸乖顺地说,“他疑心日重,倒也能够猜得到。” “也正因此,急报中依夫人所言,处处重言长子。”季明远说,“夫人思虑周全,阿邈能打仗,想来我那哥哥不会做得太过分。但如此一来,阿瑜就能安全许多,又有岳父与李家护卫,想来他平安归来,应当不是难事。” “阿邈武艺卓绝,也定能全身而退。”李程双一抿唇,问,“听闻昨日,那宿州温氏来信了?” “是,时隔近两月,我那前岳丈倒是主动致书。”季明远哼了声,说,“想来他终于学会审时夺度,知道跟着季朗那蠢材毫无出路。不过他信中依旧没问季邈,想来竟真对这位外孙寒了心。” 李程双微微蹙眉,隐约觉得不对。 她很快收敛心神,勉强慰藉说:“王爷前几月联络温家,将季邈数年间未曾书信、亦未曾主动言说母亲母家之事尽数告知过,那温泓又的确什么也没收到。他牵挂姐姐,自然会对这位长子诸多失望、诸多责备。如此一来祖孙二人之心将离不离,王爷便可游走其间。” “是了,”季明远她搂入怀中,笑道,“一切恰如夫人所言。孤之得夫人,如鱼之得水。” 李程双微微一笑,埋入季明远怀中。 季邈心中空荡,临院吹了会儿风。天地间很安静,可就在某个瞬间,季邈心下一动,猝然回头。 就同半只脚将跨屋门的司珹四目相对。 “寻洲,”司珹温柔地望着他,呢喃道,“下雪了。” 不知何时,零星小雪果然又飘转,雪落在季邈眉梢,像是柔软的柳絮,又在这场注目里,将他带往从未去过的、早春时节的宿州连明。 季邈没有敲响过那扇门,也没有闻到过玉兰香。可当他被司珹抱住时,仿若嗅到看到了不曾经历过的一切。 司珹抱得好紧,又偏头蹭在季邈脖颈,呼吸缭乱。 季邈低头,克制地吻在鼻尖。司珹却立刻仰首,主动寻到他的唇,又撬开季邈的齿关。 二人唇齿勾缠,此刻阿邈将记忆渡给阿邈,彼此隔着厚衣,却又骨血相交。 第 102 章 交杯 季朗入暖阁后,荣慧俯首挑开帘,轻声道:“主子爷,二殿下来了。” 长治帝自鼻腔中哼了一声,眯眼看荣慧,倏忽说:“你倒很是殷勤。” 荣慧连忙跪下,长治帝却一挥袖:“罢了,你带人出去,殿外候着。” 这便是要谈家事、不愿再听荣慧帮季朗说话的意思。荣慧心领神会,立刻带人退干净了。待暖阁内只余这对父子时,长治帝方才拍拍须弥榻,吩咐季朗说:“找地方坐近点。” 季朗跪了半晌,腿都麻了。闻言方才揉着膝盖站起来,自己搬把太师椅坐下了。 长治帝久病卧床,见季朗时,却也要将头发梳得齐整,戴冠整衣以待。季朗坐后,他仍半眯着眼,没有正眼看向自己的儿子。 “老二,”长治帝开口,“朕传召你,你却叫朕等了你半个时辰,好胆魄。” 季朗立刻道:“儿臣、儿臣不敢!只是前线战事不可拖,儿臣一批完折子,当即马不停蹄赶来了,父皇明鉴呐!” “不可拖,”长治帝冷哼一声,“再不可拖,你也已经拖了好几月。眼下逼近年关,仗打不动,这么一来又得拖到明年春天去,你倒是同朕说说,紧急在何处?” 季朗冷汗都要冒出来了,有些难以忍受长治帝如此居高临下的责难,只好鼓足勇气,说:“前线战事焦灼,正是朝廷积极出兵镇压应对之结果。” “那季明远狂妄暴怒,若未倾力以对,只怕早便翻过祁瑞山,直入怀州境内,将要逼迫衍都了。父皇,儿臣在此事上可是半分也不敢马虎。” “你不敢马虎?”长治帝寒声说,“好啊,既不敢马虎。那么代持国事期间,为何对对缉拿季邈一事所有隐瞒一拖再拖,致其占领越州,置朝廷于如此不义之地?” “长治帝的偏爱也很明显,短短十年间,蒲家家主蒲既昌便由地方知县迅速成长为安北府布政使,可谓脱胎换骨。”季邈说,“如果不是蒲家,那么韩枫……” “韩枫与蒲家多半是一条船上的。”司珹迅速道,“蒲家这些年里近万两银缺项,他韩枫难道真就查不出来?我甚至觉得长治帝也多少知道此事,可他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 司珹咬字清晰道:“账目不好说,可那些少了的银子,难道尽数全入了蒲家腰包?” “你是说,”季邈愕然道,“长治帝的内库?” “我不能断定。”司珹闭了闭眼,“如若果真全归蒲家,那么蒲既昌未免太大胆、长治帝也未免太宽容。这种宽容很奇怪,就好像……长治帝有什么把柄捏在蒲家手中。” 二人缄默一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十六年前的简家案。 会是为了遮掩某些真相吗——那么当年的简家案究竟有何内情,段隐青又何至于流落至采青阁?他杀了蒲既泱,想来蒲家对他绝非恩情。 此外,如果那场大火没有毁掉一切,那么如今,还会有幸存于世的简家人吗? 思绪纷乱,不断收紧又搅缠。司珹深深地呼吸,良久之后,方才低声再开口。 “无论如何,我总觉得韩枫与蒲家唇亡齿寒。”司珹说,“长治帝这般重视蒲家,俨然已经将蒲家当做自己在整个安北府的长臂。” “可如果蒲家不能动,韩枫也就不会死,甚至不会受罪太多。”季邈声音低缓地问,“那么这样大的丑事上了秤,究竟该谁来承担众怒呢?” 一时无话。 司珹手愈攥愈紧,掌心已蒸出了汗。日轮攀过屋脊,在檐间打出灼眼的芒。 季瑜照例邀李含山共食,二人吃罢早饭后,下人们撤盘拉了帘,又端来瓜果与饮品。季瑜瞧着李含山,问:“今晨用膳时,祖父胃口便不佳,如今脸色也不大好,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因着天热,食不下咽?” “不若饮些清暑汤,开胃益脾吧。”季邈一字一顿道:“更是绝无可能。” 温泓惆怅地问:“你怎敢这般笃信?从前澜妹笃信真心,愿意嫁与季明远,我怎么也劝不住,你是她唯一的孩子,可如今你怎么、怎么又……” “外祖,”季邈放柔声音,前倾中拉着温泓的手,轻声细语道,“我像母亲,折玉更是同我父亲无半分肖似。若没有他,我直至今日,还会被阳寂王府中的所谓亲情捆缚手脚、沦为养料。折玉于我,其实已有再造之恩。他既予我新生,我同他此生相伴白首,也是应当的。” 温泓没有抽开他的手,眼中却隐隐浮了泪。 “我时常在想,”季邈说,“太子南巡身陨一事,折玉怎么就能说得这样准?他还知外祖同我二十年间不得见,对我母亲的感念亦是情真意切。偶尔竟会让我生出错乱之感,好似折玉曾经陪伴过我许多年。” 温泓在雨声中沉默良久,方才涩声道:“当初他来温家,进祠堂拜过澜妹。出来时候,眼眶的红还没散,却要硬撑着,装作无事发生。” 季邈的心揪了一下。 “后来他入衍都,伯涵也说他亲切,允了这孩子叫自己舅舅,把他收作温家外姓子,这些我可没意见,我瞧着他,心中也总觉得欢喜。”温泓说,“可是,可是……” “方才我向外祖讨教庄生梦蝶一事,正是为此。”季邈说,“折玉对我们温家付尽真心,我们又怎可再随意怀疑揣测他?可有些事情,他知晓太多太过,情感又太沉太重,前些日子他说自己做了梦,在那梦中伴我一生。” “梦里我们起青萍,却又折于云端。醒来后他看着我,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什么人,乃至旁人叫我,他睡着了都会有所反应,都会跟着在意。近些日子我反复想,总觉得他,他或许便是破梦之蝶,是、是……” 季邈把心一横:“是我的命定前缘,相续于今生。” 温泓震惊道:“什么?” “折玉太了解我了,”季邈说,“小至言行举止,大至谋略计策,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世上若真有人能够如此了解另一人,却又毫无血缘姻缘,恐怕早就生出歹念,扼杀于羽翼未丰满之时。” “外祖,同折玉待在一起时我总觉得完整,好似离了他,我便会有缺憾,他之痛亦为我之痛,哪怕我从未曾入过那个梦,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季邈看着温泓的没有躲,他讲得这样认真,完全没有半分玩笑话的样子。因而荒诞猜想也显出可信,他像是想说服温泓,却又更想要说服自己。 “我只要司珹。” 一时寂寂,屋外风雨声也将歇,屋内昏暝不可视。季邈起身,新添了几盏枝灯。 温泓垂着眼不说话,良久后才问:“小邈,你今日说了这样多,皆是你心中所猜所念,所执所往。” “但,折玉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李含山勉强笑一下,捧着边沿,说:“阿瑜,你也喝。” 季瑜沉默片刻,勾来瓷碗,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李含山身子骤然一松,他虚虚托着那碗,勉强说服自己抿了一小口,就听季瑜道。 “外祖可是有些饮不惯?”季瑜看着他,温声细语地说,“这解暑汤的方子,的确同别处有些不同。” 李含山险些将汤洒了自己满身,他尚在愕然里,季瑜却面色平静,继续说下去。 “这汤里融了另外几味药,乃是母亲悉心为我所寻。”季瑜垂眸,瞥了眼桌上牡丹花盆,“阿瑜自小体弱多病,母亲四处寻医问药,求遍西北圣手,方才得到这方子。说是有强身健魄之效,亦可稳心脉、固本源。” “我见祖父两鬓含霜,又因连日奔波而疲倦,才擅自增改药方,惟愿祖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李含山喉结滚动,艰涩地问:“从小,你母亲便让你喝这方子?” 快用中饭时,季瑜差汤禾去季邈别院,邀兄长共进餐。 过了一会儿汤禾回来,却只带着两位男妓。两人生得清秀,面容出挑,腰肢更是格外曼妙,这会儿垂眉耷眼地随在汤禾身后,连大气也不敢说。 “兄长一个也没要么。”季瑜想了想,“他昨日,正好带回那个张九。那人瞧着病恹恹的,两相对比之下,应当更显索然无趣才对,兄长怎的还长情上了?他对那个司……” 汤禾提醒说:“司珹。” “对,”季瑜道,“他对那个司珹,也没有这样好。兄长退回妓子的态度如何?中午我邀他共食,他可愿意么?” “世子现下不在府内。”汤禾说,“拒人的是戚川,饭自然也没法吃了。” 季瑜微微蹙起眉,觉得季邈近日外出有些频繁。 “那么张九呢,”季瑜问,“他在不在府中?” 汤禾摇摇头:“戚川看卧房看得紧,窗只开小缝,我们的人没法靠近。” “兄长如今这样防着我,”季瑜从怀中摸出东西,“那么温家也便不可用了。汤禾,你速将此信寄给外祖,再差人去连安大街打探一番,看看兄长今日入了哪家店。” 汤禾揣好信,却没急着走。 季瑜看他一看,柔声补充道:“听闻近日嵯垣零散在侵扰,父亲奔赴朝天阙抗敌,陛下却没有放兄长离开的意思,更无放我归家的圣旨。衍都是非这样多,就别再让母亲千里之外,徒增忧愁了吧?” 他又自袖袋中取出两枚小小的香囊,说:“此物乃前阵端午时,我往祈恩寺叩首,方才求得此物保平安。汤禾,你便将它们寄予父亲母亲吧。” 汤禾沉默须臾,到底没多问,领命离去了。 他话落,拨开竹帘想阖窗,劝道:“院中雨大,风一吹全飘进来,外祖莫着凉。” 温泓却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近来暑气重,屋内闷得人难受。”温泓轻声说,“吹吹风也好,这雨来的正是时候,雨水一洗刷,风再卷过去,泥泞脏污就没了,什么痕迹都会散干净。” 季邈收手坐回,正色道:“您想说什么?” “十六年前有桩大案,事关安州简家,小邈知不知情?” 季邈摇摇头。 温泓说:“十六年前,简家尚为衍都朝堂四大世家之一。他家和方家一样,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虽未像方家一般随侍在侧、多次出谋划策,做的事情却不比方家少。只不过其所做之事零碎纷杂,瞧着并不漂亮,也不够起眼——小邈可知,欲揽天下者,当备哪几畴?” 季邈想了想,回答道:“三畴。” “哪三畴?” “一曰强兵。兵者强健,军心整肃,则遇战可得胜。此者西北边军不可图,然越州东北军当争取,几日后岱安先生随舅舅车队出行往北去,正为入越州境图谋此事。” “二曰人心。朝中新党世家分立相争,争夺亦是火中取粟之机。为君者呼则有应声,应方可起浪。”季邈说,“近来世家新党,均渐有结交,全赖外祖走动活络,为我奔波。” “三曰生息。逐鹿者,实则为当世之大不敬。成者王败者寇,万万追随者生死系于我身,待同朝廷彻底撕破脸后,其亦再无退路,当由我养之护之。因而钱财粮草不可缺,治下百姓劳作不可乱,生生不息得长久,继而谋大业者,方无后顾之患。” “如今江州宋氏与我们同舟,温家在瑾州又有良田万顷,将来攻克州县,又有岱安先生大理寺出身,晓律法明事理,此畴当无忧。” 温泓点头,却说:“漏了。” 季邈拜了弟子礼,恭敬道:“还请外祖赐教。” “治世拜君,如风雨行舟。君为舟楫,孰为流水?” 季邈说:“与之共谋者推舟而行,当为拨流之桨,并非流水。那么流水是,是……” 他思忖片刻,倏忽抬首道:“流水万万千,逆之则倾覆,顺之则昌明。水乃天下黎民,万千百姓。” “没错。”温泓和蔼地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畏民心当更畏于天谴,重民生方可砌百年基业。简家先祖追随太祖皇帝,做的便是‘民’之事。寻洲,我且再问你,安州什么最珍贵?” “莫约七岁起,母亲便寻来此药方,很是有效。我从前所染惊风、疳积等都是重疾,饮罢此方后,就只剩下些冷热风寒之类的小病了。”季瑜纯然地问,“外祖不喜欢这味道吗?那便不喝了。” 李含山如释重负般放下碗,此后季瑜又同他说了好些话,他却一个字也不记得,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屋。 他被人半搀着,回到自己卧房后,摸到架上书卷中夹着的小笺,用烛焰燎干净了。 不久后下人叩门进屋,恭敬道:“老爷,信鸽已从瑾州赶来,您可将寄予小姐的信,交给小人去封存了。” 他话毕,便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等了好一阵儿。见李含山不答话,方又补充道:“此事瞒着小郡王,定不会叫其觉察,老爷请放心。” 可他依旧没有等到李含山的回答,李含山端正太师椅,始终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寻洲,我觉得衍都很快就要变天。”司珹涩声道,“今生逐鹿,决计再等不到三年后,快的话或许就是这个秋天,衍都将有大乱。” “你与我,季瑜季明远,季朗长治帝——只要有一方出事一方行动,明面上的平衡就会彻底被打破。我即刻书信岱安先生,你同表兄联络六部与内廷,再仔细探探长治帝的口风。” “我们必须加速布局,尽快应对。” “不是想再喝一杯吗?”季邈哄骗他,笃定地说,“是先生自己想喝的,却拿不稳当。正好我也想喝,就与先生作陪。” 是这样吗? 司珹愣愣看着季邈,好像在思考,季邈却没再给他犹豫的时间。 季邈推着酒盏碰到司珹唇缝,自己也仰面。微凉酒液滑入齿缝,司珹下意识一松口,任酒液滑进去了。 哐当两声响。 瓷盏落回桌案上,咕噜噜滚了圈。季邈已经抱着司珹站起身,司珹手垂下来,挂不住对方脖颈。 他只能小小声问:“寻洲,要带我去哪里?” “合卺酒都喝完了,”季邈似笑非笑,“你说接下来该去哪儿呢,折玉?” 第 103 章 夜酣 司珹垂眼还在想,季邈却已经跨入屋,又勾脚带上了门。 外头风雪正盛,屋内却雁帷满挂,四角烘炭盆,就连氍毹也铺得厚实。季邈将他放在榻边,蹲下身子给人脱靴。 司珹撑床低头,安安静静地垂眼看季邈,又摸摸他脑袋,问:“要睡了吗?” 季邈仰着头,问他:“要和谁睡?” “我……”司珹顿了顿,他脑袋再混沌,也从这个眼神中觉察出了不妙,“我自己,就能……” 季邈起身压过来,几乎是蹭着司珹掌心在动作。司珹手从他头顶滑至脖颈,再至胸膛与腰腹,最后被季邈捉住,又被摁着手腕,掰得深深陷入厚毯间。 季邈又在亲他。“我既决定做此事,心中早有数。”温泓说,“无故滞京虽不允,但子嗣儿孙皆在京者除外,我朝这样的例子不算少。如今我儿子孙儿乃至于曾孙都在衍都城中,自然可以这样做。” “我这把老骨头又有陈疾,明面上出不了府。早在入京第二日,太医院里的人便瞧看过。入京本身谈不上欺瞒。” “是,皇上既关心,我便说近来祖父咳疾又复发。入京后一直没好过,暑天里更是躺在卧房,哪儿也去不了,老人家这么大把年纪了,宿州连明老宅中无人,不过想着多陪陪重孙,安度晚年。” 温时云说到此,仍有几分惴惴:“陛下说是也病着,只愿隔纱召见我,我瞧不见他神色。” “谈话快要结束时,北政府司指挥使陆承平匆匆而入,将安州来的快报交递陛下。殿内沉默良久,陛下终于还是挥挥手让我走了。我出宫后方才知道,雾隐山庄出了事。” 司珹便看向温泓,问:“舅舅来信,说了些什么?” “直至十六年前。” 温泓叹了口气:“十六年前,简家被检举谋逆,一时全族尽倾覆,大火里死了整整一百一十三人。当年我与简家简开霁为忘年交,心中郁结不能平,多次试图为之翻案,却被老师阻止,劝我替温家上下考虑,劝我明哲保身,给自家妻儿族人留条活路。” 温泓沉默良久,悲怆间颤着手:“可笑我阅尽圣贤书,评议天下事,却连为友人平反也不可得,终究是我怯懦,瞻前后顾良多。” 季邈微微前倾,劝慰道:“古来世事难两全,世道不公,非外祖之错。” 温泓放下茶盏,低声喃喃道:“可是简开霁,还有一个小儿子活下来了。” 季邈闻之一怔,他抬首,对上温泓苍老却清明的眼。 “他昨夜被你与折玉救回府。”温泓顿了顿,似是不忍,“采青阁案的死者,我从伯涵那里听过了。均是出自曾对简家落井下石、或添火加薪的世家,那孩子是在报仇……他的真名,我已经忘了,可我隐约记得,其中有一‘云’字。” 温泓喉结滚动,说:“你放他走吧,寻洲。世间没了段隐青,却还剩下小阿云,此后天高海阔,他想去哪里便随他去,好不好?” 窗外风雨大作,紫藤花簌簌而落,院中铺得散乱,沾染了泥浆。季邈瞧着雨水冲刷掉污迹,紫藤瓣上便又满是晶莹的水珠。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好孩子,”温泓终于露出笑,“不过你与折玉,究竟还得见他一见。今日折玉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折玉发着烧,又两天没睡,我让他醒后来见您。”季邈犹豫片刻,说,“不过外祖既说到此,我还有一事,想要向外祖讨教。” 温泓问:“什么?” “有关梦与真。”季邈轻声道,“外祖以为,究竟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温泓抚掌道:“怎的忽然来了兴致,要与我参禅?” “我有惑不得解。”季邈垂眸看茶盏,杯中茶已凉,平静无涟漪,便化作天然的水镜。季邈在这方小镜中,瞧见了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您说,镜中人是真还是假,梦中蝶又是假还是真?苏醒时候蝶消影散,可对于梦中蝶的感受,当真会影响到做梦之人的整个余生吗?” “我们阿邈,是因谁产生了这样的困扰?”温泓笑了下,说“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1]。水中镜中睡梦中,或许亦真有世界。当年漆园吏醒时,尚且疑惑蝶与庄生,究竟谁入谁的梦,若有一方定要在影与真之间寻个分明,那便只能打破它。” 季邈瞧着温泓,怔然道:“打破它?” “镜碎方得真,梦碎方得解。”温泓说,“可这是下下策的法子,为的是非得定论真假、求得某种解释。若有蝶绕身、有镜相随,你又何必非得勘破——让你如此心扰之人,是折玉吧?” 季邈换了个姿势,有点别扭地说:“我……” “那就是了。”温泓瞧着他反应,继续道,“月初家宴上,我便发觉你二人不对劲。折玉心思玲珑,宴上却也漏了几分怅然。你更是心切难捱,直接追了上去。半晌后你回席,手上便缠着条绢帛,我瞧在眼里,到底没问。” 温泓直直看着他,问:“你同折玉,如今已到了什么程度?” 季邈看回去,答道:“我只心悦他一人。” “十载名册复核出了大问题。”温泓说,“罚银数目少了近万两不说,就连名册本身也有千余卷对不上驳查账。几百学生一连算了十余日,确认没有冤假错,这窟窿便显得更骇人,只得快马加鞭报与京中。” “名册有错?”季邈蹙眉间,想起年前在阳寂时,县衙主簿的话,说是各地方上报雾隐山庄的名册不许涂改,想来应当慎之又慎,得同地方账目相呼应,方才能贯管理统筹之能。 如今名册出了这样大的岔子,意味着什么?温泓靠枕藤椅,听司珹讲越州最新传回的消息。 “军屯田改良之策在推行,应伯年以饮刀河卫所为锚,正慢慢往别处铺去。”司珹说,“跟进此事的是岱安先生,他有方鸿骞做支撑,进展得很是顺利。” “应伯年受了你这个人情,”温泓说,“他将来就得还。当初他在军营里,以保密作抵想要偿清,可如今他大行你改良之法,这情谊便无法再轻飘飘揭过去。小珹,他这是有意示好,留出来日同你相商之余地啊。” 司珹眼睛微微一亮:“那我尽快再赴瀚宁。” “不急。”温泓想了想,说,“你的法子有效,但应伯年态度松动,那块玉佩的作用不在小。小珹,你欲往越州,最好先寻得薛听松。此间关系若无法厘清,等待你的便不知是助力还是陷阱。” 司珹颔首,应了声是。 温泓转头,问:“时云那头,万事可妥当?” “明日初九,乃是千挑万选后择定的好日子,天相吉时上俱挑不出错。”温时云说,“除此之外,禁军遣派八千人,城内外巡守,以防仪典中突生变数。” “我前些日子同裴玉堂听戏,”季邈道,“裴玉堂便是准皇妃裴汶的亲兄长。他在桌上吃多了酒,说他妹妹此前已有心上人,压根儿不愿嫁季朗。裴家老爷子发了好大的火,将人关在宅中不让出,裴汶就拜托裴玉堂代向心上人送信。” 司珹侧目,问:“她心上人是谁?” “似乎是个出身寒门的穷翰林,”季邈说,“具体姓名不清楚。裴玉堂起先不愿送,后面他妹妹以死相逼,他便只能硬着头皮去,那翰林看完后回信一封,里头写的是些劝其放下、贺其新婚的话。” “裴玉堂将信给妹妹,裴汶看完后闭门不出好几日,尔后便愿嫁了。前两日她细细点清自己嫁妆,在那屋里孤身坐了半晌。” 几人沉默良久,均没有再言语。子时三刻,轮值太监在暖阁外揣着手,他哈欠还没打净,便见一人匆匆踏宫长阶而来。 小内监垂着首,迅速道:“今夜陛下已经歇息,大人若有事,还请辰时后再来吧。” “现在就去敲磬。”来着摘了牌举起来,说,“告诉陛下,就说锦衣卫指挥使陆承平有要事求见。” “哎呦陆大人,”小内监跪下去,苦恼道,“近来暑气重,陛下常常失眠到天明,今夜好不容易睡下了,您怎么就非得……” 陆承平一脚蹬在他心口,将人踹得踉跄后仰去,他眯着眼,倾身掀袍道:“胆小怕事的狗奴才,你若还不去敲磬请陛下,人头不到辰时便落地。你信是不信?” 寅时三刻,肃远王府别院里的灯亮了。 季瑜披衣走出来,天际方才微微露了白。夜里汤禾不当值,他随意打发了门口侍卫,缘游廊往中庭花苑去。 流风带来木香与鸟鸣,季瑜绕过假山石,又过流水榭——这些蕴含巡南风情的东西,衍都尚可一见,西北阳寂却难存。风沙吹磨间,三年五载便要不成型。 他听李程双讲过,说是父亲方才受封肃远王、来阳寂定府时,原配温秋澜曾带来几块宿州山石,用以装点御苑。可当李程双牵着五岁的他去看时,那些漂亮的湖石,已经被蚀得千疮百孔,胡乱堆砌在杂草丛里。 “小阿瑜,你看。”李程双轻声说,“这石头在宿州时,原本顶漂亮,如今却成了这样,可怜不可怜?” 季瑜不懂什么是“可怜”,他仰面去瞧李程双,只问:“为什么要怜?既然都变得这样丑了,怎么不干脆丢掉呢?” 李程双垂眼瞥着他,竟然慢慢露出笑。 “好聪明呀,我们小阿瑜。”李程双温声细语地说,“可怜的确是一种心软,心软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但千千万万人都抛不开,因而当可怜作用于自身,就是这世上最容易叫人动容的东西。” “你方才五岁,便晓得要干脆利落地抛弃,母亲却在十二岁那年才懂得。” 季瑜眨着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踩着假山尸骸,随李程双一起离开了。后来他也长到十二岁,晓得了母亲的母亲,正是在李程双十二岁那年溺死于井里。 可什么是彻底无用,又当什么时候将之抛弃呢? 李程双没有教他。 十六岁的季瑜踏着御苑石阶,独自一人思索着。他在晨曦微弱的芒里,瞥见了苑中闭锁的、温秋澜赠与季邈的小阁楼。 他面无表情,抬手掰断了遮目的新枝。 意味着此前十年间,许多原本应当历历年年、日常校验的名册,不知被多少人啃食了,或是地方擅报假账,或是例常驳查监生贪了银钱——可无论如何,事关大景户籍地方管理,几百空缺尚且算作错账填补,千卷几十万账目又当如何? “此事首当其冲的就是户部。”温时云说,“父亲为户部尚书,其下左侍郎韩枫协理雾隐山庄每年例行审查。这么些年里,年年腊月往司礼监递去的折子都已经成功批了红,如今回过头来再说错,便只能敲定户部办事不利、官员贪腐。” “韩枫定然要入狱,可父亲辖下有失,也难辞其咎。” 司珹侧目问:“可若非要追究,此事牵连最深的,当是安州蒲氏吧?” “简家覆灭后,安州蒲氏几乎接过了整个雾隐山庄。”司珹想着前世季瑜登基后,回忆道,“驳查监生也大多为蒲氏门声,罚银驳写这些事,几乎快由安州蒲氏包揽了。” “的确如此,”温泓说,“今日之蒲家,几乎就是从前之简家。此次发觉蒲家所罚名册款项许多没走公账后,随行御史已经上书弹劾安北府布政使蒲既昌,折子随快报一同道的衍都,想来那蒲既昌,莫约三五日后便要入京述职了。” 温时云说:“陛下得到这消息,心中定然是生气的。可他到底能够分清,知道此事矛头应当指向安州蒲氏,而非我温家。” “时云。”温泓问,“上月采青阁大案,烧死那蒲既泱,你可还记得?” 温时云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祖父是想说,雾隐山庄事关简家旧事,陛下处理的态度可能会难以捉摸?” 温泓点了点头。 “简家遗孤杀了蒲家子,我没问那孩子,却明白这其中必定有隐情。十六年前的大案发生得遽然,大火之后,连‘简’这个字,都成为衍都朝堂中的禁忌。”温泓看着盏中茶,沉声道,“如今十几年过去,案子没人翻,陛下也显然不想提。” “这回蒲既昌入京,恐怕会生出事端啊。” 对方起先吻得急,来势汹汹地撬开了唇齿,迫使二人口津相淆。司珹喉结滑动,在挣扎中溢出喘。 “衍都传回消息,说朝廷已经在紧急征兵。”戚川说,“年逾十六、非家中独子的青壮,都要强行加塞进守备军里,并且即刻就得离家入伍,紧急训练——这是二皇子想出来的法子,听闻各地现在已经怨声载道,朝堂间也颇有微词。” “如今还是季朗监国,”季邈摩挲着扳指,沉声道,“长治帝的病还没好,孟妃也只生了女儿,果然……” 果然是季瑜从中做了手脚。 州境线已巡至尽头,季邈调转方向,说;“回沽川。” 队伍整齐划一,当即随主君而动。马蹄破雪声响,风声也杂乱,季邈却敏锐地捕捉到异样。 他勒绳侧目,向不远处枯萎的灌丛望去,迅速锁定了目标。 有落雪。 准确来说,有落雪枯枝覆盖下异样的簌响,灌丛后藏着活物。 季邈抬手,立刻有随行骑兵下马查验,可长枪刚要拨开厚雪,灌丛后倏忽有一身影暴起,夺路而逃。 第 104 章 云谲 箭矢撕裂了风声。 季邈放下弓,眼见着那人被迫骤然停下,箭镞擦着他脸颊过去,逼出了血线,又深深没入树干中。 “跑什么,”季邈说,“转过来。” 那人终于缓缓转身,露出一张冻得发青的脸。他避开季邈的眼睛不敢看,后者却已经认出来了。 “裴玉堂?”季邈愕然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裴玉堂答不了话,他立在风雪里,就已经快要竭尽全力,方才的奔逃不过认命前最后的挣扎。 他看着季邈,想起那些在阳寂地牢里的日子,又想起流亡里所听闻父子同心的消息,终于觉得夏狩时的那场比试像是遥远的笑话,是对自己年少无知的讥讽,他落到季邈手里,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落入另一个囚笼。 他颓然倒下去,闭上了眼。 司珹再睁眼时,隐约听见了滴水声。 他想试着活动筋骨,可是手脚均被缚,眼上也蒙了黑布条。司珹瞥眼向下看,零星见到稻草。此处光线晦暗,土有些腥湿。 像是地牢。 司珹深吸一口气,没嗅到什么腐败与血腥味儿。 不常用,或是距离上次审讯很久了。 司珹闭上眼,已经明白究竟是谁绑了自己。 两个时辰前,裴府几箱嫁妆陡然自燃,小范围炸了箱。围观者四处奔逃,现场太混乱,兵马司与禁军镇不住几万百姓。 司珹眼见着花轿里头溜出人,可他追出没多远,方才拐入怀安大街第三巷,人群稍稍稀疏后,他就觉察到另外几道视线。 有人跟着他。天际薄云欲涌时,司珹沉倦地睁开眼。 身侧的季邈仍在睡,薄毯原本盖在两人身上,因着热,这会儿已经不知道被蹬到了哪里去。 司珹同季邈挨着睡,挤得呼吸有些烫,掌心与腿|根却更烫。眼下他不过蜷了蜷指,就被迫回忆起昨夜。 ……昨夜季邈长久不结束,他快把掌心的皮也磨破了。 司珹安静地垂眼,虚虚一瞥。 掌心还红着,对于温度与轮廓的感受,甚至也还鲜明。 ……自己前世纾解时,有像昨夜那样吗? 前世他没尝过情爱,可食色性也,欲|望到底是人之常情。在前世寥寥可数的几次中,司珹从来都是草草了事,既没刻意品味过,也未曾在过程中想过谁。 昨夜季邈想的是他。 季邈不但肖想他,还看他又吻他,将两个人都弄得乱糟糟。司珹帮他的时候已经系好外袍,他衣着整齐,却在季邈再去浴间后,对着自己刻意遮掩、强行忽视的地方愣了神。 他本以为在这种难以言喻的关系之下,自己只会抗拒,只会被迫顺应。 可事实似乎……似乎并不如此。 司珹眯着眼,遥遥望尽地平线。他轻手轻脚地翻起来,却在即将下床的前一刻,被季邈一把抱进了怀。 季邈下巴磕着他的脑袋,胡乱蹭了蹭,问:“又要走了吗?” 司珹枕着他,轻声问:“当真不许我去么?” 他手搁在季邈胸膛,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温声细语,将笺中诸事又讲了个尽,这回却学聪明了。隔三五句,便要加上一句“寻洲”。声软手轻,惹得季邈再生不起气。 季邈最终长叹一声,吻在他发间,闷声闷气地说:“你都决定好了。” “不是为了躲你。” 司珹在这句后没得到回应,便思索片刻,又补上两个字。 “寻洲。” “是寻洲,”季邈将他捉起来,捧着两颊问,“不是阿邈?” “是寻洲,”司珹咬字又轻又软,“不是阿邈,不要阿邈了。” 季邈终于勾起一点唇,坏心眼地问:“可我也是阿邈呀?” “那你就当阿邈好了,”司珹佯作生气,“我去找我的寻……” 季邈摁着他的后脑压下来,同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半晌后二人才分离,司珹微微喘着气,听得季邈说:“你此去越州,要千万小心,常常寄信。” 司珹点点头。 司珹当即旋身,以指吹哨唤来了人,卫蛰同几个暗卫一起贴至旁侧,暗处人却暴起而动,几乎是夹逼而来,足有十余人之众。 巷中乱作一团,无数人在逃在叫,马蹄声踏响,刀剑声锵然,禁军与兵马司堵在巷口脱不开身,暗处的围剿再无人能顾及。 司珹振刀挡下飞镖,卫蛰也迟剑相推,堪堪画出一条生路,喝道:“公子,走!” 对方人太多,久战决计难讨好。司珹攀柱上酒肆,破窗滚身入室内,穿楼迭廊以奔逃。 他渐渐甩掉兵戈声,躲过暗箭与飞镖,却不妨梁上忽然倒悬下来人。这么一瞬倏忽,那人便用帕死死捂住他口鼻,不过几息功夫,司珹就再没了意识。 他在黑暗里,听见了脚步声。天光正盛,小竹帘难遮挡,满屋都亮堂。司珹不知泡了多久,桶内已无热气蒸腾。澡豆化后水中微微泛起白,季邈却觉得这是从司珹身上浸泡出的色。 他在水里,像浅潭里搁着块白玉。 季邈眸色晦暗,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临到他走到浴桶边移开木拖,司珹才颤着眼睫,似醒非醒地看过来。 “嗯——”司珹拖长了尾音,呼吸有些浊,吃力地说,“季,季……” “还成,能认得出我。”季邈说着,探一把他额头,“昨日清晨退了烧,这会儿又有些发热。怪我,不该放任你一起进地下渠,又连着两日通宵。” “不怪。”司珹颠三倒四地说,“段隐青,别送到大理寺去。他昨夜是不是烧、烧了什么东西?我闻到烟味儿了,这人身上藏着不少秘密,我们得……” “他烧了采青阁中庭,小阁楼里死了个人,是安州蒲氏的蒲既泱。”季邈叹了口气,“一醒来就关心这些事,怎么不关心关心你自己?” “热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司珹浑身筋骨泡舒服了,一时懒得动弹,就由着季邈的手放在他颊边,放松地说,“休息两天就能好。应该是前天夜里淋到雨,又中了麻药,这具身子到底还是有些体弱。” 季邈蹭着他脸颊的手忽然微微用力,问:“这具身子?” “……我这具身子,”司珹往下滑一点,终于彻底睁开眼,“省下一个字,将军就听不懂了?” 司珹说话间别过脸,不给他摸了。 季邈搓了搓指腹,掌心湿潮的温度仍在,他却没急着追过去。 “是,”季邈沉默须臾,忽然笑了一下,“我不懂。” 司珹小臂破水而出,也碰了碰自己侧脸,果然有些烫。他没抬头看季邈,只道:“寻洲,我头有点晕。” 季邈说:“浴桶里泡了这样久,没生病也得晕——现在是要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抱你出来?” “抱也太麻烦将军了,”司珹不动声色,要去捉木拖上的浴袍,说,“我有手有脚,还是自己……” 他五指虚抓一把,差半寸没碰着。 司珹倏忽回首,与季邈对上眼。简牧云再挣脱黑暗时,感受到了流风。 风环绕着他,隐隐夹杂一点紫藤花香。简牧云的眼睛睁不开,他张嘴想说话,可喉咙里也又肿又痛。 嘴唇许是皲裂了,他已经再度嗅到铁锈味,也或许是耳朵上的伤又崩裂。简牧云不知道,暗色中彤云悄然卷涌,他此刻拼尽全力只想逃,无尽夜里的火光又快要追上他—— 唇却忽然被浸湿了。 这一点水汽终于激得简牧云微微睁开眼,他睫毛发颤,眼皮如坠千钧。 丫鬟打扮的人见他醒,停下擦水润唇的动作,很快行礼退出去叫人,简牧云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哪儿。 如今他是在什么地方? 屋内很亮堂,廊下铃铎轻轻晃,简牧云垂着眼,听见清凌凌的响。他滞塞了好一会儿,方才迟钝地想到,他不是下到、下到了井里……可是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怎会尽数不记得? 他这是被谁给救了? 简牧云心头骤然一紧,却连撑身坐起都艰难。他方才费劲全力屈起胳膊,就见门边探出个扎着双髻小揪的稚童来。 这孩子瞧着不过四五岁,生得玉雪可爱,竟也丝毫不怕生,同他对视上便朝屋内跑来。简牧云下意识往后缩,小孩却已经扑到床边,扯着了他的衣袖。 “你真好看。”温宴夸赞道,“早上小叔和先生将你背回来,十一哥哥说,像是三只泥猴进了院。可是你现在洗干净,竟然会和折玉先生一样好看!” 简牧云听得满头雾水,沙哑地问:“小叔,折玉先生,十一哥哥?”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是呀。”温宴踮着脚凑近一点,帮他把将耳豁处碎发挑开来,避免它们再切到伤口里去。 小孩做完这件事,才问:“你叫什么呀?” 简牧云一愣:“我……” “算了算了,”温宴忽然摇摇头,又问,“我可以叫你美人哥哥吗?” “原本我把折玉先生叫这个,可是小叔不同意,说是这样会坏了辈分。因为他们是谋……是某天晚上抱在一起的关系,但你不是呀?”温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恳求道,“叫你美人哥哥好不好,求求美人哥哥了。” 简牧云喉咙发紧,一时又说不出话。半晌后,他正迟疑着想点头,就停门口脚步声再响。 一大一小同时抬眼望去时,便见温泓携仆从走进来。这位前阁老发已苍苍,脊背却依旧挺拔,步子也很稳当。 简牧云霎时一愣。 ……幼时,他父亲简开霁尚在衍都朝堂任职时,曾抱他共祖父一起,拜访过温府。 他被温泓抱过不止一次。对方喂他吃过荷花酥,夸他与父亲简开霁眉眼肖似,将来定然也是貌若潘安。 简牧云下意识想藏,却忘了身后是床榻。他已经退无可退,抵到了硬木边。 “醒了?” 温泓的声音就在此刻响起。白云苍狗近二十载,他的语调也同人一样老去了,却依旧很是清晰。话在流风中拂过来,叹息一般,钻进了简牧云耳朵里。 司珹问:“你怎么把木拖挪这么远?东西递给我。” 季邈才不帮他拿,勾腿将夹子移近点,理直气壮地说:“碍着我路了。” “那你跟它打一架。”司珹唰得站起来,同时将浴袍裹到身上,跨出桶往外去,若无其事地说,“下次记得叫我旁观,先生一定押你赢。但今天不行,这会儿我困了。” 后头木拖又一响,司珹都不用回头,便知季邈又将它挪到了角落。随即,他听季邈道:“头发还滴水呢,你睡什么?” “人困了就要睡觉呀,”司珹轻声说,“两天没合眼了,我还在发烧。” “人发烧了就要喝药。”季邈快被他气笑了,他握住司珹的肩,将人摁到了藤椅上侧坐,说,“乖乖等一会儿,现在给你擦头发。” 他一手从架子上摸来新帕,司珹被他另一手握着肩,像只湿漉漉的猫,炸不起毛,也没法再张牙舞爪。季邈勾唇露了笑,却用帕子把司珹脑袋盖严实了,轻缓地揉了下。 “重不重?”段隐青的耳骨在流血,尸体也流血,他午夜梦回时,常常觉得两种血液融汇到一起,觉得那些翻着眼的尸体全是他自己。 真是恶心。 可他偏偏只能凭着最嫌恶的东西捡回一条命,此刻耳穗被蒲既泱拾起,赤红顺滑的一条穗,嵌着颗上好的和田玉。蒲既泱心情大好地以鼻嗅闻,说:“怎么带着点血味?” “是我的血。” 段隐青冁然而笑,他靠过去,搭手在蒲既泱肩头,温驯地问:“大人,不好闻吗?” “客人弄的?”蒲既泱冷笑一声,偏头看他,“可这穗子,不是你刚从小格里取出来的么?” 段隐青靠在他的肩上,眼睫低垂。这个角度刚好能叫看清他耳上的空洞,他话里含着笑,暧昧地说:“这穗子本是浅色。” 蒲既泱微微睁大眼,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段隐青继续说。 “是我用血,养出来的红呀。” 蒲既泱呼吸骤然全乱,他掰着段隐青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低低地说:“再养一条给我看,好不好?” 他手指在抖,五指毛腿蜘蛛一般,从段隐青的耳骨上爬过去。段隐青忍着恶心,压下涌到舌根的咸,乖顺地说:“可是染穗很麻烦,血不能放太多,须得每天割一点,慢慢浸润着。大人每次至衍都,不过短短三五天,养不好怎么办?” 蒲既泱咽了口唾沫,手间忽然用力,掐了下耳骨。他在段隐青轻微的吃痛声中,愉悦地说:“此次,我奉旨代兄长来京,赴二皇子的婚宴,将停留一月有余。” 他呼吸粗重,喷在段隐青耳垂上的吐息又黏又腥,段隐青在恍惚里,像被皱皮的鬣狗钓住了颈。 可他又庆幸,色令智昏,对蒲既泱这天阉同样适用。蒲既泱嗅着他的颈,拿那唬他的赤穗扫过他耳骨。 “小狐奴。” 蒲既泱恶意地掐着他,白而薄的耳垂便起了红。 “再给你穿个孔,流血的时候最漂亮,你为什么不能一直流血呢?这道耳孔专挂你养出来的血穗子,喜欢不喜欢?” 段隐青疲倦地闭上眼,被他摔到了床榻间。 “还成。”司珹声音闷闷的,“发尾湿着没关系,这天气一会儿就能干。” 季邈隔着帕子摸摸他脑袋,问:“我会那么不周到?” “周到,”司珹有点无奈地说,“你最周到。好将军,世子爷,季寻洲,能不能快点?我真想睡觉。” 那人不徐不慢,缓步行至他跟前,站定后,却并不开口。 司珹仰着面,他隔着黑布,平静道。 “二公子何必大费周章将我绑来,不会只是想同我叙旧吧?” 他目上忽然一松,被季瑜摘去了覆面巾条。季瑜垂首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 司珹眯了眯眼,适应突然而来的光线,平静地说。 “二公子,这可不是求教的态度。” 季瑜竟然分毫不恼,他蹲身下来,在昏光里看着司珹的眼,低喃道:“张九,张九……我怎么总觉得你,这般眼熟呢?” “我在你兄长院中时,”司珹说,“二公子,瞧得太多了吧。” 他展开看完,朝司珹一点头:“成了。蒲既昌回不去,朝廷那头收到消息,定然会向安州增派人手。” 他又道:“裴玉堂走了,却留下一信,其中有述阳寂大致留将,说是答谢救命之恩……今日午时,我已收到了师父的回应。” 司珹问:“钟将军怎么说?” “师父在怀浪湖以东,防范禁军自东面包抄,而不在潼山城中。”季邈说,“我父亲封王前,师父是西北原本的守将,因而我父亲没那么器重他,也不想同他多往来。从前将他放在沙湮整整二十年,如今依旧不愿将他带在身边。” 司珹仰面,问:“他在信中……” 季邈点了点头。 司珹坐在书案后,闻言轻轻颔首,将宣纸推至对侧。 “那便寄信给父亲吧。”司珹说,“告诉他春时祁瑞山相会,儿子定然带足兵马,助其逐鹿问鼎。” 他等待如此之久,终于能够亲手撕裂这场荒诞的父子情谊。 第 105 章 洇契 除夕当日,沽川暴雪停了,是个难得的晴天。城中风声也小,院中赤梅随风颤蕊,倏忽被一锋利箭簇正钉过梅瓣。 温宴落手回弓,朝司珹颔首道:“先生。” “咱们小宴箭术渐长,”司珹拨开氅衣,揉了揉他脑袋,“准头不错嘛。” 温宴近来听多了夸赞,原本已经能够坦然自谦相对,可他仰瞧着司珹的这张脸,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没忍住露出了笑。 他连忙咳嗽一声,说:“小叔教得好。” “这会儿倒想起小叔了?”季邈自游廊另一头走来,将一大一小的肩膀都揽住,催促道,“今夜舅母和表嫂亲自下厨做宿州年夜饭,庖厨人手不大够啊,奉舅舅的命,咱仨都得帮忙去。” 三人有说有笑,一同往后偏院去了。中庭的卫蛰撕了新鲜狍肉给乌鸾,听着动静回头,小声嘀咕道:“哇。” 李十一坐在梅树枝上,仰翘着腿,看卫蛰耗费整月所绘制的越州西南州防图。他手指自沽川缓缓摩挲至祁瑞山,头也不抬地问:“你哇什么?” “主子先生同娘家人感情真好,”卫蛰说,“小时候除夕夜家里吃羊,我爹剃毛放完血就不管了,剁骨焯水,下锅烹煮,这些都是娘和姐姐在做,我想帮忙,他也不许,说是‘君子远庖厨’。” “这你就不懂了。”李十一不翻地图了,翻身从枝杈上坐起,惊落簌簌一捧雪,盖了卫蛰满身满头,还险些挨了乌鸾的啄。 “小卫蛰,你爹是土生土长的阳寂人吧?” 卫蛰呸掉口中雪,又摸一把脸,囫囵点了头。小阁楼二层卧房的门已经叩过三轮,司珹依旧没来开,也没应声。 季邈心一横,直接推门进去了。 昨夜两人顺地下渠道摸入连安大街时,已近二更天。季邈弯腰行了好长一段路,腰酸背也痛,临到甬道稍稍开阔时,还没怎么活动手脚,水里便缓缓飘来一个人。 回去的路就更难走。虽有司珹帮忙托着腿,可背人到底得季邈来。二人均匍匐着趴行,背上的段隐青流血,身下的水也没停歇。折折腾腾近一夜,好歹将这位嫌疑重大的魁首带出来,没叫他死在渠道暗河里。 三人俱脏得不成样,泥澡苔藓胡乱蹭了满身,刚回温府就被分别抓去沐浴。季邈嫌发间沾染上水臭,洗得格外仔细。擦身换新衣时听罢李十一汇拢的情报,就来找司珹。 他敛着思绪,绕过了屏风。 卧房内室却没有人。 庭内小风仍穿堂,竹帘轻轻晃,司珹的脏衣服被收走,干净的外袍与中衣俱挂在木拖上,床榻也空荡。司珹人能去哪里? 这会儿屋内没有斜晒,风透竹帘又过冰盆,分明应是清凉的,季邈却莫名捕捉到一丝热气,他立刻寻迹而去,猛地揭起浴房垂纱,又快步绕过琉璃屏。 司珹人泡在浴桶里,堪堪只余半个脑袋,水中乌发散漫。他埋着脸,鼻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到水面,漾出圈圈小涟漪。 司珹眼睫垂阖,呼吸声轻缓。 ……竟在浴桶中睡着了。 “你家还是军户呢,”李十一伸出几根指头晃了晃,“那就不难理解了。但你不知道,宿州这地儿跟别处有所不同,此地家中男子出入庖厨并不罕见,也不觉有失体面,乃至以节日夫妻共同出入为乐。在衍都温府那会儿,我就见过好多回。” 卫蛰想了想,问:“十一哥,你出身江州,江宿二州相连,想来风俗相近,那么你家也是么?” 季朗额间冷热交替,背上起了些肿块,他陷在梦魇里,不安分地翻动着。裴汶守在床边,却隔着点距离,临到季朗眼皮下眼珠乱滚、额角汗珠滑落时,她扬声叫了人。 季朗的心腹太监当即跨门而入,端来了盆。季郎起身吐在盆里,小太监拍着他背顺气,裴汶安静瞧着,轻声问:“殿下可好些了?” “无事……”季朗甩甩脑袋,不怎么敢直视裴汶,只勉强笑道,“我无事,多谢夫人。瘴疟易传染,你不必在这房中时时守着,且先出去吧。” 裴汶压根儿不多留,提裙出了屋。季朗方才恶压下狠狠啐在盆里,恼声问心腹:“你不是说,咱们的人只在金街动了手脚,确保那方家小儿子能患病、连累那方绮珺也染上即可。可如今事情怎会闹得这样大?” 他恨声道:“这裴汶整日没个好脸色,我前日好险避开她与女史,去了趟采青阁,怎么连我也中了招?” 心腹受着他责骂,又猛被推搡,险些将盆中秽物撒到地上。他连忙端紧了,压下心头愕然,低声迅速道:“临安大街同金街挨的本就近,人员往来更是频繁。主子欲去采青阁寻欢,怎的也不提前知会一……” “你什么身份,胆敢教训起我来了!”季朗怒道,“若不是我院中那几位美人被礼部强行遣散,连养在庄子里也不许,我又何必跑这一遭!说到底就怪这劳什子的新婚,结它究竟有何用?” “主子!”心腹连忙跪倒,冷汗涔涔地说,“慎言啊。”如果他选择杀掉司珹,究竟是会让兄长如父亲一般日渐昏聩,还是会倒逼兄长就此清醒,挣脱情爱束缚? 若司珹对季邈并无真心,只是迫不得已、借水行舟,司珹又是否能够成为他安插在兄长身侧的一颗暗桩? 毕竟天下熙熙,往来皆利。若如司珹所图为权为财为其他,只要不是为情爱,季瑜便同样能够给予。 司珹瞧着不蠢,应当懂得审时度势。 “我到衍都后,世子第一次同我碰面,就认出了我。”司珹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那日我奉命来王府查案,那日小郡王也在。你兄长缠着我好些时日,我却不想同他死灰复燃。” “他,”季瑜缓缓咬字道,“缠着你?” “是。”司珹说,“我起先不胜其扰,推搡间情绪过激,还失手伤到过世子。” 那个巴掌印。 红印自季瑜脑中浮起来,他想起了兄长被人打的那一巴掌。那会儿正是他伤后没两日,大理寺前脚方才来查过院。他沉默须臾,又拽着铁链牵起司珹小臂,命他伸长五指,细细看了一遍他的手。 竟真同记忆中掌印的大小形状,相差无几。 季瑜不可置信地再扯了扯,呼吸随之一乱。 世上竟真有如此荒谬可笑之事!为着个妓子,他同为天潢贵胄的兄长,竟能低声下气至此——他又想起两月来,司珹几度以张九身份出入王府中。 不揭下这假面,是兄长还惦记着自己残余的世子体面么? 情之一字,当真叫人神智尽失,叫人愚蠢如斯。 季瑜合掌而笑,眼稍爬上一点腥红色。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却还要恶意地恐吓道:“若是我今夜杀了你……” “那么二公子尽可以试试看,”司珹生生笑出来,他瞧着季瑜的脸,循循善诱道,“杀了我,激怒他,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季瑜豁然起身,阴恻恻地说:“他再生气,难道会为着你这么个妓子,同亲弟弟彻底反目成仇?” “这我怎么知道呢,”司珹冷笑一声,“毕竟他脾气不算好,绑我一事又是你先起的头。以血还血或许不至于,可你兄弟二人间平衡若破,陛下那头,该怎样解释才好?” 季瑜倏忽睁大了眼。 司珹举了举腕,散漫地问:“能松点了么?勒得我生疼。” “你不怕死,”季瑜问,“还怕疼?” “死是瞬间的事情,”司珹撩眼看他,恹恹地说,“活着能感受到的一切却很漫长。无论疼痛,腐烂,失去,还是所求无所得。二公子,难道连这也不懂?” 季瑜沉默须臾,松了他手间的束缚,却并不解开脚镣。 “你和我是同类呀,”季瑜说,“彼此碰着多难得,这世上蠢人太多了,有趣的人这样少,干嘛非得同他走一路?” 季瑜眸色深幽:“不如咱俩玩一玩,看看兄长究竟何时寻到你。” “若他在天亮前找到人,我便放了你;若他没有,我一直关着你,他除了着急,又能如何呢?” 季朗面色难看,恨恨捶在床边,又问:“方家那头怎么样了?” “方家小儿子回去后,又有咱们的人暗中助力。方府中陆陆续续,多少起了疟疾。”心腹说,“听闻那方绮珺昨日已经病倒,八月大婚之日,怕是难得康健。” 季郎眯眼听着,神色终于稍稍缓和,勾唇露出了笑,觉得季瑜点拨他的法子实在好用。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疟疾难控,事情闹得大了些。 可是闹得再大,也难查到他身上来。遑论如今他也染了病,更不会再有人怀疑他。 “父皇惜命,婚事必将搁置。”季朗恨声道,“他想要儿子,可我不就是现成的儿子吗?孟妃肚子里怀着一个还不够,他究竟想要多少个?” “主子说的是。”心腹连忙道,“想来陛下必是被奸人蒙骗,方才如此。主子风华正茂,又已有了不少政绩,朝中主动结交的官员不不算少。主子还是放宽心,好好休息,方才能早些康复。” 季朗得了这一通吹捧,面色方才稍稍缓和了些。他张嘴,由心腹喂着喝了药,又问:“听闻宫中亦有人染病,这事儿又是怎么回事?” “最先染病者,乃是出宫采买的公公。”心腹低头,屏息凝神地说,“这些个小内监,常常出入金街连安大街各个铺子,没留神染上病回宫去,又行走于诸位奴婢宫女之间,想来接触者众多。” “这么说来,宫中形势也有些糟糕吧?”季朗摸着下巴,倏忽道,“你还不赶紧去请太医?孤总得尽快养好身体,方才能进宫为父皇分忧,解此燃眉之急。” 分明已入七月末,这会儿日头却很烈。天光炙烤间,衍都城中人声攒动,恍若重回盛夏时,街上多有呕吐起热、头脑昏沉者。 宫外疠迁坊里密密麻麻挤了近千人,皆背负肿块,体生癞疮,呻|吟不止;宫内安乐堂中也有几十人,染病者蜷缩披衣,躺在低床上喝着药[1]。 林太医以面巾遮口鼻,进出间额角早渗出了汗,他施完针,刚在铜盆中进了手,还没来得沥尽水,便见一管事太监急急慌慌跑进来,险些扑倒在门槛处。 “林太医,不好了!”这太监径直抓住他袖口,“孟妃娘娘,孟妃娘娘她……” 林太医心头猛坠,连忙拔脚往外走。太监与他快步同行,呼吸缭乱道:“今晨玉延宫中也查出几个染病的,这些人皆是后院杂役,从未同娘娘接触过。谁知午膳后,娘娘忽然腹痛难忍。” “奴婢已差人禀告皇上,”管事太监急慌慌道,“龙胎决计不能出事,您快去瞧瞧吧!” 温秉文应了声,又说:“舅舅从前不懂你的,如今尽数分明了。元宵一过,两军相会祁瑞山时,你想亲自应对,是不是?” “万事依因而有果,你想了却孽缘,舅舅自然也愿见你心结得解。”温秉文继续道,“可是孩子,旧梦往矣,今朝到底已不同。季明远驰骋沙场二十余年,如今虽年老,却也依旧难以应对。你如今身侧有小邈为伴,他即是你,你即为他,万不可因执迷失,反将自己置于险地。” 司珹终于抬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舅舅,我记住了。” 温秉文终于露出笑,拍拍他手说:“舅舅往州府一趟,同陈大人祝岁。你回去吧,咱们出来没捎小邈,可别叫他等急了。” 司珹与他告别,方才拨开梅枝,就见季邈在廊下,遥遥守着自己。 司珹与其对视,季邈就一扬下巴,微微张开了双臂。 “过来,给我抱一下。” 第 106 章 新岁 司珹走过去,刚跨上台阶,季邈就托着腰臀将他抱起来,叫他险些顶到了横梁木。 司珹没料想会是这么个抱法,他怔了一瞬,随即抓紧季邈的前襟,垂眸嗔道:“季寻洲。” 季邈将人托得这样高,闻言就抬头吻上去。他似乎格外喜欢对着司珹仰首,自下而上地追随又侵占。 司珹被亲得鼻尖眼梢发红,却连退后躲避都做不到。季邈一手拖着他的臀,另一手环过他的腰,隔着氅衣外袍勒紧了,含糊地问:“冷不冷?” “亲得我都出汗了。”司珹伸手推他,一点儿力气没使。可今日到底是除夕,游廊下头遥有府丁往来,即便没侧面窥探,司珹也有点不好意思。 他摸着季邈的脸侧:“放我下来,被瞧见了多不好?” “被谁瞧见了不好,”季邈就着这姿势蹭了蹭司珹掌心,抱着人转了半圈,佻达道,“如今府中谁人不知我与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温宴掌心托着的瓷碗“啪”地落地,几团红糖糍粑溅开来,颤巍巍滚到季邈脚边。 四日后,雨终于彻底停了,城中泥泞脏污不堪看。降温至此,城中疫况的确好了许多,封城禁令也将于两天后解除,重开城门。 可也因着这一场暴雨,污血腐肉冲得到处都是,城内屋舍民墙也塌了好些,工部得来人清理修缮。 这是个脏活,旁人不愿做,自然又落到刚调任工部不久的宋朝晖身上。卯时三刻,宋朝晖便带人出办公署,往最脏污的一段城根下面去。 城内尸体清理不及,这一块儿的尚在堆积。随行胥役捂着口鼻,在尸臭味中说:“宋大人,这地儿看看得了!禁军都不愿收拾的烂摊子交给咱们?好歹把尸体抬走再说啊!” 宋朝晖早覆系了三层面巾,在臭味与脏污中小心落脚,只露出一双生无可恋的眼。 “嗯,”宋朝晖扯着袍子,有气无力地说,“活还是得干的。”荣慧跪着,屏息凝神地缩了缩,大气也不敢出。 昨夜采青阁走水,中庭别院间整栋阁楼尽毁,从其间抬出一具焦透的尸体。好几名仵作合力验尸,又有采青阁中鸨母供词,终于确定了死者乃是安州蒲氏二少。那原本住在阁楼中的魁首段隐青,却已然不知所踪。 可蒲既泱怎么会死? 长治帝已经砸了三只掐丝珐琅花瓶,这会儿又要砸笔洗,荣慧连忙爬来劝:“万岁爷使不得,这是先太子九岁那年赠您的重阳礼啊!” 长治帝一脚踹开他,到底放下了笔洗。 “蒲既泱怎么就死了?!”长治帝怒道,“朕前几日方才将他召来京,他就非得这么急着去嫖妓?还死得这样不光彩!可这天下谁不知安州蒲氏深得朕心!荣慧你说,谁有这样大的胆子,谁要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这乱臣贼子!”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啊!”荣慧连忙再跪好,劝慰道,“主子千万保重龙体。主子为天下万万人君父,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谁胆敢怀有谋逆之心啊!那采青阁原本就有命案还没破,年后死了好些人,凶手却一直没能抓到……” “大理寺谁在管这案子?”长治帝喝道,“这么久了还没破,立刻叫他滚来见朕!” 荣慧应声,立刻道:“乃是大理寺右丞宋朝晖。” “宋朝晖?”长治帝拧眉,头昏脑涨地问,“宋,宋……” “乃是江州宋家子。”荣慧说,“年初京官去了蓬州后,位置便空出些许。这宋朝晖前年入了翰林院,一直待职院中,直至被户部尚书温秉文举荐,方才得入大理寺。几日后温秉文便将启程往安州雾隐山庄去,核查十载名册详录。您看,需要连同温大人一起召见吗?” 长治帝沉默良久,浊声道:“不必。” 荣慧应声而退,他刚出中堂,长治帝便摸着书阁,没入暗室里。良久后瘦削的帝王迈出来,在暗门的闭阖中,敲了三长两短五声磬。 半柱香后,陆承平跪倒暖阁内,方才叩首完,就听长治帝阴沉地问。 “靖之,安州道上的匪患,近来可还严重么?” 胥役偏头唾一口,就同服役者蔫头耷脑地四散开,敷衍地敲敲这儿看看那儿,全然没有清理尸体、仔细做事的意思。 宋朝晖也贴近城墙根。衍都城墙外半面借枫江,算是有天然的护城河,另外半面却背靠后山,未单独挖渠以设沟,这块儿因而维护也不算太勤。衍都建京百余年,大修不过三次。 宋朝晖简单走了走,就瞧见好几处石面斑驳,缝中杂草已过人高。尸体胡乱滚在草堆里,缠着枯黄的细杆。 他蹙眉,抬脚想避开其中一具,却未留意草丛中有只断手,被绊得栽倒在地。 这下他浑身俱脏透了,人被骤然而浓的尸臭熏得险些翻眼晕过去。宋朝晖狼狈撑着地,想要赶快爬起来。 掌心被什么细长硬物硌住,宋朝晖下意识握了把,竟能直接抓起来。 虽沾了血污,却仍能看出,这是一根道制的素长木簪。 宋朝晖瞳孔骤缩。 他慌忙扑过去翻看尸体——这具不是宋朝雨,这具也不是,还有这一具…… 他大汗淋漓,捞起尸体两臂猛地掀开,乎见尸堆深处,微微透出点光。 尸堆是紧贴墙根的,其中怎么会有亮光? 宋朝晖眉头紧蹙,倏忽明白了。 他赶紧将那尸挪回去,赶在胥役抵达帮忙前将弟弟的簪子藏入袖袋,又被人拽着,踉跄站了起来。 “宋大人,您没事吧?” 胥役下意识后退半步,啧声道:“哎哟您这一身脏……今儿可还有一整天呢,您要不先府捯饬捯饬?血污事小,因此染病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话正中宋朝晖下怀,他敷衍道了别,失魂落魄地回府去。草草换过衣服后,连澡都还没洗,就先将宅院内外仔仔细细翻了个遍。 哪里都没有宋朝雨。 喜宴将歇时,季朗酒已喝过了不知多少巡。 他醉得颠三倒四,视线已经有些花,院中宾客的脸都被模糊掉,只隐约看见喝吐的谷茂延被人搀着走,许多宾客稀稀拉拉地拜别,还有个身形高大的步履匆匆出了府。 季朗用力甩了甩脑袋,实在再辨不清去者。他被人搀扶着回房去,喜烛的焰色在缭绕,新娘穿着大红袍,坐在婚床边安静地等待。女史要去唤新娘,却被季朗怒斥几句,叫她赶紧滚。 女史不敢违命,季朗赶人后带着浑身酒气,敦到圆凳上,喜房内就只剩下两个人。 “你,”他摆手招招新娘,“你过,过来。” 裴汶便起身,往季朗身边去。离得将近时,季朗说:“你倒是,倒、倒酒啊……” 裴汶默不作声,倒酒入了杯中,季朗便一把拽下她,不满道:“你怎的这般慢?合卺酒毕,还有那劳什子的结发和撒、撒帐,磨磨蹭蹭要弄到什么时候去!你裴家今日炸的那几箱嫁妆,本王还未追究,你反倒……” 他话至此,倏忽吸了吸鼻子,问:“你身上什么味儿?” 不待裴汶回来,季朗便凑前,嗤声一笑:“涂脂抹粉也就罢了,你为着新婚夜,倒也算是煞费苦心啊。也罢,今夜总得有个交代,不若就——啊!” 季朗仓惶间后跌坐在地,颤声道:“血……你身上怎么会有血!” 血渗透里衣,又自喜袍间沁出来,粘黏上季朗的手,季朗看着掌心血,颤声道:“你、你这个……” “殿下不愿与我共饮合卺酒吗?”裴汶站起来,蹲身靠近季朗,轻声问。 “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殿下逃什么呢?” 他和江浸月一样,不告而别了。楼思危默了片刻,说:“我来越州,不为苟延残喘。” “你从不是为活而活的人,”方鸿骞笑了下,说,“岱安,我知你心中有所求,乃至甚于生。可如今你既然已至瀚宁城,又主动找到我,那么我总要尽绵薄之力。” “你此来,”方鸿骞轻声问,“所求究竟为何呢?” 楼思危终于偏头,将视线引到司珹身上去,将来龙去脉点滴道来。 方鸿骞安静地听,他撑手在膝上,始终没有打断。 临到楼思危说完一切,他方才问:“故折玉先生此来,是为托在下说服应将军,投至世子麾下?” 司珹没说是与不是,只举了杯。 方鸿骞却并不同他相碰,收回手干脆利落道:“做不到。” 司珹不气不恼,平静地问:“为何这般笃信?” “先生不了解安定侯。”方鸿骞盯着他,“安定侯从不是耽于权力泥沼之人,他只属于战场。” “我到北境十来年,安定侯从来宿于军帐中,连侯府大门都没跨入过几回。他不娶妻不生子,无家也无后,又是孤儿出身,无双亲需要赡养,这样的人没有弱点。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俱无法打动他。” “此事牵涉岱安,我定然不会外传。”方鸿骞起身,不欲再留,只伸手去引楼思危。 “不过先生,还是尽早归京吧。” “多谢方将军肺腑之言。”司珹放下茶盏,“将军无需多虑,我为主君麾下谋士,将军却非如此。将军今日前来是为旧友,相携入城已是大恩,怎会劳烦将军再做其他?” 楼思危看着对方伸来的手,终于出声道:“方凌鹤,我晓得你厌恶朝堂纷争,只是你我为知交,当知我也并非溺于党争之人。人心纷杂,奸佞当道,如今害我一人不打紧,可所受戕害者绝不会止于我,若昏聩无能者为君,必将祸及天下万万人。” 他仰面,哑声说:“独善其身非易事,届时哪怕你可保全自身,可治下万千黎民又如何?凌鹤……” “就当是,为了我的痴念。” 方鸿骞默了片刻,垂眸看着他。 那洞道,会是弟弟挖出来的么? 宋朝晖不认为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宋朝雨能凭一人做到如此——可洞道里钻过了他的弟弟,那么这个秘密就决计不能被他捅出去。 宋朝晖脚步虚浮,他扶着柱子,勉强站定游廊下,望进中庭里。 院中石榴早在六月遍结满了果,可惜多事之秋无人吃。一场雨后几乎落尽了,滚到泥浆里,溅开又红又碎的籽。 宋朝晖不忍再看般,别开了眼。“似乎好些了,身上也已经发出汗。眼下头还晕吗?” 司珹摇摇头:“好多了。今日你在季朗生辰宴上,可有什么新见闻么?” “生辰宴不过走个排场,”季邈坐在床边,将今日季朗言行说了一通,思忖道,“眼下孟妃腹中的孩子尚未出生,长治帝仍旧拿季朗当预备储君,原是为稳定朝政。可惜季朗实在难堪大用,他终究没忍住发了火。” “如若至此便结束。”司珹食指无意识叩了叩,“那这宴席没意思,也耽误不了这么久。” 季邈瞧着他手上小动作,说:“先生想事情呢。” 他顿一顿,又说:“我想事儿的时候也会这样,你我还真是……” “我在梦里老学你,”司珹轻声道,“醒来后已成习惯,改不过来了。” 季邈连忙道:“不改。” 他拢了拢司珹的手,说:“不要改。” 司珹垂眸片刻,问:“宴上还说什么了?” “司天监有人站出来,说是天象良宜,劝皇上再纳妃。”季邈说,“可算把这事儿引出来了,陛下假意推脱一番,总算应下。八月初,内阁首辅方沛文之孙女、方知漱的第二女方绮珺便得入宫。在此之前,季朗的婚事得先办。” “长治帝还给季朗赐了婚,”司珹侧目,“择定哪家?” “裴家。”季邈道,“就是裴玉堂家。二皇子正妃指定了他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裴汶。” “裴家?”司珹微微愕然,“可实在是……” 实在是裴家高攀了。 裴家根基在云州,地方上尚且算得大族,可到了衍都便不够格。裴家现任家主裴韬为工部左侍郎,朝中任职二十余年,虽无大过,却也无甚突出建树。前些天他们家庶幼子死在采青阁,裴韬许是嫌这死法太丢人,至今仍严密配合大理寺,对外只说小儿子去了乡下庄子处。 前世季朗的正妃,正是今生长治帝欲纳进宫中的方绮珺。 季朗成亲时,司珹已离了衍都,往宿州连明温氏老宅去。可他虽不在京城,却也隐隐知道那场婚事闹得并不痛快,似是方绮珺不愿意。 她年十八尚未出阁已是晚嫁,方家却一直压着原因,未曾走漏半点风声,只说方绮珺身子不好,常在闺中养病。后来好一通折腾,听闻人最终是被绑着嫁去的储君府。 婚后季朗照旧沉迷男色,时常流连采青阁。直至衍都城破季朗缢死,二人膝下也并无一儿半女。 战火流离间,百年方家轰然倒塌,盘根错节的一切俱付灰飞,座下门生附族作鸟雀散,东宫中的方绮珺也不知所踪,自此再无人见到过。 但,在逃亡后颓圮不堪的宫院里,司珹曾找到过一把特殊的火铳——大景火铳向来为单管铜制,太子妃寝宫中的却共享一銎柄,三管并排而出[1]。 季瑜登基后,司珹将此物交至兵部,经研究改良后又往西北、东北两方边军中神机营去,比从前单管制式好用许多。 正月翻过元宵,沽川已经稍有回温。季邈司珹带队,于越州境内密行往西,临绕行过祁瑞山北麓的当日,方才刻意向衍都放出消息。 大军越山后已近傍晚,远空薄雪飘零,斜阳残照,天地黯黯。祁瑞山北麓早已无人烟,被肃远军驱逐到别处去,队伍绕过干枯的灌丛,却隐约瞧见了点点新芽。 山野莽原间,两军影幢幢,一方疲态已显,稍稍迟钝地行进;另一方却秩序井然,安静又整肃。 两军相遇凌水旁,惊飞沙鸥一片。正月中旬雪仍厚,河道萎而窄,两军主帅带各自副将近卫骑马淌过融雪溪,终于得相见。 季明远发已斑白,不过一年未见,瞧着却像是老了十余岁,他眼见季邈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俊朗、意气风发的脸。 季明远在这霎那五味杂陈。 很快,他就不再继续感伤下去——他眼见着长子身侧之人也摘下头盔,露出谪玉坠云般的面容。 可偏偏这张脸,他是见过的。 季明远登时蹙眉道:“你是那个采青阁出身的……” “折玉乃我麾下谋士,我敬重之人。”季邈说,“父亲,先生,请。” 司珹颔首以示礼,他高骑在马背上,鹤骨松姿,气势已然分毫不输季明远。 “王爷,”司珹说,“一别春秋,久违了。” 第 107 章 父子 季明远被噎了一瞬。 他瞧着司珹,目光中的鄙夷并不遮掩,可司珹像是一点不在乎,甚至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 季明远冷哼一声,别过去头,只诘问季邈:“你抛弃弟弟逃到越州,如今还敢带着此人回来见我?” “若没有先生,”季邈目光不闪不避,“父亲今日便见不着我,也不会有援军来助。” 季明远气急:“你!” 前世诸事纷杂。火铳易卡膛走火,造价又高,神机营对战场大局势的影响远远不及弓兵,司珹很快便忘记此事。可如今细细想来,若三管火铳当真为方绮珺一人所研,这位方家小姐,也当是位妙人。 她前世若真不愿嫁季朗,今生可会愿意嫁长治帝么? 司珹心中已有猜测。他敛回思绪,朝季邈道:“昨夜段隐青身上那些伤,将军可看仔细了?” “伤口成因诸多,捆缚双腕乃至淤血肿胀,非己所能为。”季邈说,“割伤却未必。” 司珹问:“哪几处未必?”他回忆着地方考,将治水策背得细到了地方,越说越得意,越说越沉浸,却没注意到长治帝握着酒盏的手愈紧,乃至于最后直接磕杯,碰出一声响。 殿内登时寂静如死,弦乐歌舞声俱停了。 长治帝不看季朗,却倏忽开口问:“寻洲,二皇子此番论述,你以为如何?” 季邈闻言搁了筷,起身作答道:“回禀陛下,南方水道纵横,穿行诸多州县,名儿起的又雅致,我忙着吃肉呢,刚就听了个囫囵,对不住二殿下。” 季朗侧目瞧他,从牙缝里蹦出字:“无事。” 长治帝笑了下,继续问:“那以寻洲之见,南方水患治策,究竟当如何呢?” “我在阳寂时,浊沧河夏季也常有水患。”季邈面色如常,答复说,“天热,千霜岭顶上融雪便要化,可再往西北满是沙,风一吹皆要入河道,积得河床壅塞、河水四漫。三大卫所常帮着阳寂县衙挑河[1],又多植新柳,以防尘保河堤。” “西北东南虽相隔千里、地貌迥异,时节也亦有差。臣愚见,以为水患治理的法子,说到底不过疏与固。”季邈也笑,他迎着长治帝的审视,坦荡道,“堵不如疏,疏不如固。既然二皇子殿下如此了解巡南府情势,想必治水策遵从此法,总不会出错的。” “寻洲说的在理,”季朗连忙道,“父皇,儿臣潜心研习巡南府地方志,便是为了明晰地方情形、以更好地治下啊!” 长治帝看向季朗,问:“天下三府,安北、巡南、定西分立,你怎的就对巡南府这般上心?” 季朗再拜下去,却已经喜形于色:“南方富庶,物产丰沛商贾流通,好几州皆为天下粮仓,一个瑾州年产粮量,便是定西府苍州的几十上百倍呢!更别提蓬州治下良田万……” “苍州卫我大景西北边境,州境内一半皆是沙地,余下大半山岭,再剩下的方才可活人,哪儿来的地种粮食,你把它同瑾州比?”长治帝骤然出声打断,冷冰冰道,“朕的弟弟守在苍州二十年,为国守边境,为国开疆土。季朗,你可知你方才所言,寒的是谁的心?” 群臣霎时跪倒下去,齐齐呼道:“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季瑜说,“想来二皇子殿下并无此意,只是因着巡南府水患治理一事作例。朝廷紧着阳寂,年年送来的粮食都够吃,从未短缺过西北军。我与父兄、乃至军中将士,从来都是感念于心。” 楼衔月也以手相覆,温声细语地劝说道:“今日到底是小朗的生辰宴。” 长治帝神色方才稍稍缓和。终于,司珹搁下筷,却只是起身颔首,拱手拜礼,轻声道:“在下伤势未愈,眼下又有些头晕乏力,便不再叨扰席间,扫了大家的兴。诸位且用好,在下先回阁楼了。” “既然身体不适,”季邈起身,平静地说,“那么,我自当护送先生一程。” 中庭内石榴花已谢了,如今结着青涩的果。司珹缘廊柱贴边,慢慢往前走。 他没开口,季邈也没有说话,二人独处间难得沉默。 临到司珹进入阁楼,将要关门时,季邈忽的撑开了那道缝。 他这一下没收着劲儿,骤然发力间,迫使司珹趔趄着后退半步。季邈却迅速挤进屋中,一把攥住了司珹的手腕。 少年人掌心滚烫,怒意毫不掩饰,眼角眉梢都显出不虞。 “方才在席间,外祖催着我找个知心人。”季邈一字一句,清晰道,“先生分明也听见了,为何毫无反应?” 司珹闭了闭眼,五指微微蜷着,却没有挣扎的意思。 “季邈,”他轻声细语地劝道,“你先放手。” 莫约十日后,司珹重回大理寺。 暑意到了最烈的时候,大理寺内穿梭往来者者依旧络绎不绝。旧案未破、地方重案与京中新案又来,人人脚不沾地,焦灼几乎凝成一种如有实质的粘稠。 月中寺内稍加修葺,楼思危原本待着的寺卿署却空置了,上请的折子递了一封又一封,长治帝却迟迟未敲定新的大理寺卿。 司珹缘游廊而行,往宋朝晖办公署去时,被同僚拦住了路。 挡他的人正是此前三司会审中,另两位书吏其中之一。 司珹好脾气地停下来,他覆上张九的假面,真就变作了常随,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书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忽然凑近了一点,好奇地问:“之前西苑夏狩,听闻世子爷带了个人在身边伺候着,那人真是你吗?” 书吏啧啧道:“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你这阵儿一直待在他身边吧,怎会又回到大理寺来?” 司珹笑了一下,说:“露水情缘罢了。床上合拍有什么用,新鲜劲儿过了,便也该散了。天潢贵胄哪儿有什么长情可言。” “你倒活得很通透。”书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既如此,还要留在宋寺丞身边当差吗?” “楼大人死后,从前近身随他的人也跟着撤职,如今大理寺中空出好些职位,品阶虽都很低,可好歹入了寺厅能挂腰牌,正是咱们这种人翻身改命的好机会啊。” “多谢。”司珹退后半步,颔首道,“我以常随入院,自然得继续追随宋大人。” “也罢,人各有志。”书吏想了想,说,“宋寺丞几乎日日都在大理寺中,昼夜挑灯阅卷。除去此前采青阁命案一直悬而未破外,他近来可破了不少案子。” “张九,你不在,他寺丞也不肯叫旁人近身伺候。整理卷宗、疏通案情,通通都只他一个人。方才我瞥见他入了卷宗房,你若要寻,便直接过去吧。” 司珹谢过书吏,推门入卷宗房时,宋朝晖果然在其中。 听见声响后,宋朝晖下意识合上手中卷宗,撩眼看见司珹,他方才神色如常地将卷宗搁回乌木架上,淡然道:“走吧。” 司珹应声,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宋朝晖出来。临到对方背身离去时,司珹又盯了一眼卷宗的位置,才关好门,跟了上去。 一切恰如书吏所言,楼思危死讯一出,大理寺中原本在他名下的诸多案子,都分散落到了少卿、寺丞与寺正手中,堆起高高一摞。 月稠时,司珹方才带着满身疲倦,自宋家新辟的暗道穿行回到温府。 可他一进中庭,就觉察出了不同。 往日他归家时,欢欣雀跃跑来要他抱的温宴,此刻却不见人影。温府内下人进进出出,缘游廊匆匆穿行,一派热闹景象,似是有什么贵客急需招待。 他心下微动,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回阁楼去,便听身后竹叶簌簌响,季邈已自墙头翻了下来。 “发什么呆呢?”季邈气息擦过他耳垂。 少年人站稳了,一挑眉:“折玉不进屋去,是在此处等我?” “你想得挺多。” 司珹说着,偏头看他。二人视线对上时,季邈已经勾了笑,可他还没来得及再讲什么,便听廊下脚步匆匆,中堂内跑出个小团子来。 温宴嘴里衔着块糖,他个子小,跑得却飞快,身后温时卓紧追不舍。 他饮尽一杯酒,方才挥一挥手,沉声道:“继续吧。” 弦乐声又起,歌舞复生平。季朗失魂落魄地坐回座上,却再没了吃东西的心情。 季邈目不斜视地片着肉,好似对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关心。刃锋利,他切得也仔细,肉薄似蝉翼。被季邈挑起时,映在月色满盈的酒盏里。 采青阁内的司珹举起杯,盏中月色便银花一般碎开了。 今日二皇子生辰宴,七品及以上文武百官皆受邀,宋朝晖也得入宫去。他没有差可当,晃悠至采青阁固定房间内,等季邈带回新消息。 更深夜阑,中庭里头欢声朦胧,像是隔着镜中花。天黑透后暑气依旧未散,司珹又坐了会儿。他近来每每见季邈,总觉得有些微妙难言说,因而那夜后,便有意无意地避免二人单独见面。眼下他独自饮罢凉茶,胸中却愈发觉得沉闷,干脆起身推窗,就听惊雷炸响。 电闪雷鸣间狂风骤起,盛夏急雨瓢泼,倾覆而下。 琉璃瓦间白雾骤起,叶打芭蕉声里,司珹遥遥听见了庭中惊呼与恼骂,他推门至二层廊下,看清了院中奔逃的妓子与嫖客。 夜深灯灭,五六人这么湿淋淋慌作一团,没了衣裳作遮掩,倌也推着官,官也搡着倌。 司珹百无聊赖地半倚栏杆,想着季邈会不会也被淋得湿透。院中人散尽了,他便看中庭角落里植的芭蕉,宽叶翻出背脊,又被暴雨打得翻了面,有一片竟然硬生生折下去,垂落到中庭一隅的院篱上。 司珹目光随之而转,认出了那是段隐青的小院。 这位魁首小阁楼中的烛光倒还未熄灭,想来今夜应有客留宿。司珹看着那朦胧的烛光,忽然就想起段隐青耳上的长穗。 穗赤红,耳白皙,美人自然撑得起这样的艳色,司珹却始终觉得有些违和。 许是因为他前世曾见到的段隐青,并非采青阁中妓子。 “王爷宽宏大量,想必不会同世子计较这种细枝末节。”司珹开口,“大军过界,这消息瞒不过衍都。与其逞口舌之快,伤了父子和气,倒不如快些回营,商议对策。” 季邈当即颔首。丑时三刻,院内露气深重,季邈坐在桌案前。屋内没点灯,卫蛰和戚川共十余人跪在地上,无人敢抬首,直视季邈的眼。 卫蛰磕着头,勉强道:“主子!属下无能,未能护公子周全。来袭者共有小二十人,他们训练有素、动作很快,我和各位哥哥拼命去追,却还是……” 卫蛰猛地一锤地,涩声说:“却还是没能追上,亦不知究竟何方势力拐走了公子,还请公子主子责罚!” 季邈没答话,半晌方才低声道:“那是季瑜养着的私兵。” 季邈今日被困在季朗婚宴上无从脱身,临收到戚川消息心神大乱、又瞧见季瑜离去后空荡荡的席位时,季邈已经想杀人。 季瑜怎么敢! 婚宴上酒灼烫着他五脏,季邈在焦灼里,思绪乱得像飞灰,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司珹还在对方手里,他不能轻举妄动。 季邈咬着自己的舌,将血混着酒一块儿往下压咽,他在每一次推杯换盏的瞬间都想要杀人——司珹在梦中所谓的“失去”,他此刻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 季邈肝火上窜,恨不能立刻将季瑜碎尸万段。可冲动鲁莽解决不了任何事,如今他不仅要忌惮司珹在对方手中,还得忌惮深宫里时时观测的眼,因为他早已不是孑然一身。 他身侧有司珹,身后还有温家满门。司珹梦里的遗憾还未完满,他同司珹站在一起,要经得住风浪,抗得住严霜。 季邈强迫自己咬舌,想司珹的处境会如何。 司珹会有性命之忧吗? 司珹对外所示,从来都只是他的姘头,既无身份也无权势。季邈猜这正是季瑜敢直接捉人的根源——那么他所展现的态度与手腕,便决定了司珹的生死。 自己应当如何做? 司珹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对季瑜说些什么,以拖延时间、减轻顾虑,乃至于混淆视听、干扰判断。季邈叩着桌,松开的指缝里有血。 他闭着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象关于司珹、关于自己、关于司珹曾告知过他的一切——季瑜在梦中做了刽子手,季瑜喜怒无常,季瑜秉性有缺,季瑜偷偷找来李含山,季瑜最近常倒掉…… 季邈豁然起身,问:“前几日寄给阳寂的家书,可有回音了?” 阳寂八月初,北风已啸卷。 季明远在寒风中,终于等到了衍都的增援。他携副将等在城门外,故意袒露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看黑压压的队伍寸寸靠近,一点点破开了浑浊的黄沙。 季明远眯眼,勉强瞧清为首者并非季邈。他蹙了蹙眉,但随即不再在意,只将目光探向更远处,寻觅车轿的踪影。 然而直至队伍彻底到了城门前,监军太监打马上前后一一为双方引荐时,季明远依旧没有看见季瑜。 他喉头滚动,匆忙见过几位武将。待点头示意裴玉堂后,他终于没忍住侧目问:“冯公公,吾儿……” 冯锦跟着增援队走了大半月,同季明远一样,都尚且不知晓两日前衍都突发的巨变。因而他拱手,只恭敬道:“陛下大婚在即,想着叫世子与小王爷沾沾这喜气,再行归家。” 季明远眉目愈冷,攥紧缰绳道:“原来如此。” “不过陛下依旧牵挂西北战况,”冯锦转身,指过其身后乌泱泱的车队,“粮草增援、军械补贴皆在此,这么些量,可供肃远军用至明年了吧?此外陛下还派遣不少能臣来此,助王爷一臂之力。” 季明远快将缰绳扯断了,险些耐不住烦躁。 “行啊,”季明远冷笑一声,“那就多谢皇兄体恤了,且先进城吧。今日本王府中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一番歌舞宴饮,将尽时月已上三竿。 众人皆喝得有些多,唯独裴玉堂头一遭离家千里,年纪又还小,到底有些食不下咽。偷偷以茶代酒了好几杯,他下意识举杯再注时,就发现周遭不知何时,已经倒下了一大片。 久闻阳寂的酒烈,可竟然有这样烈吗?天没亮时,简牧云便起了床。 雾隐山庄内尚且安静。五日前,十载名册复核审查正式开始,国子监学生们奔波劳累,先得将当天待整卷轴一本本抱出晒过半个时辰,方可净手擦拭后小心翻阅,以免名册受潮粘连、亦或沾染脏污。 温时卓也是国子监学生之一,他虽为户部尚书子,可温秉文并不以权谋私,这些活儿他就也得做。简牧云见他忙得眼下乌青、哈欠连天,便自请以伴读身份来帮忙。 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如今下地行走无碍,唯有耳上疤痕豁口仍在。 简牧云生得好,气质又偏年轻沉静,他想了想,干脆披发钗素簪,将耳上异样覆盖住,整日安安静静,垂眸随在温时卓身侧。 许是他气质同在采青阁时出入过大,国子监穷学生们又压根儿没钱出入烟花巷,遑论千金见魁首。他随行四天,同库核查学生伏案埋怨都来不及,压根儿无人在意他一位小小伴读。 简牧云却很喜欢这种不被打量、不被议论的感受。 ……实在久违了。 卯正一刻时,他已经穿过山庄第二层长院游廊。前五日第一库的帐册核完了,温时卓就被分到了新房。简牧云早早往新库来,准备替温时卓先翻晒今日需查账册。 新库房在二层最偏僻处,小院内很安静,只隐约传来房内人的咳嗽声。他在熹微的晨光里,轻轻叩了叩铜铺首,等待轮值库吏来开门。 三声后须臾,库门缓缓而启。简牧云垂眸敛目,将牌子递过去,熟练道:“管事晨安,我来替自家公子抱册,还请行个方……” “啪嗒”。 简牧云心脏倏忽一跳,就瞥见粗陶碗滚到自己脚下,里头的药已经全洒了。 他垂着眸,忽然不敢抬眼见人,只蹲身下去帮忙捡,可才刚刚捏到碗沿,就被库吏一把攥住了手腕。 这房库吏声音嘲哳,沙哑难堪听清,像被磨烂又虫蛀的旧宣纸,简牧云茫茫然抬首,对上一张皮肉扭曲、被癞疤盘踞大半边的脸。 两人才刚四目相对,库吏浑浊的眼里便淌下了泪。 “云……”他哽咽间,愈发含混道,“你是小、小云少爷,对不对?” 简牧云瞳孔骤缩,一时竟忘记了要否认,他在惊愕里,被骤然一把扯入房摔上门,又被攥紧了肩。 “你不记、不记得我,”库吏流着泪,在昏暗里艰声道,“可我看着你出生,少爷,我随在老爷身边近十年,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简牧云无措地滑动着喉结。 他想问库吏的名字是什么,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还想问那场火。 脸上的伤,是烈火灼烧所致么?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他双目含水、眼稍赤红,已分不清是哭泣还是亲吻所致。 临到他快要晕厥前,季邈才终于善心大发,稍稍将唇分离开来。 司珹立刻急促地呼吸。他在狼狈里,听见季邈也微微喘着气。 “脚踝伤着了还要蹬。”季邈说,“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 “你、你放开,”司珹立刻挣扎,胸膛剧烈起伏间沙哑道,“你放——” 季邈又吻了上来,托着足踝的手依旧很稳当。 司珹气急了,去咬他的舌,却连闭齿的力度都是软绵绵的。季邈受了这一下,呼吸反倒更重。 他又将司珹吻到连砸胸口的力气都没有,方才勉强分开。在口涎轻微的牵扯间,季邈闭了闭眼,嘱咐说:“不许再激动,放松点深呼吸,慢慢平复。” 他将司珹的脚放到地上,细致地感受了一番。脚踝确实肿了,可幸好骨接得及时,皮肉养上小半月,应该就无大碍。 司珹蜷在他怀里,整个人都被包裹住。季邈拍着他的背顺气,瞧司珹红透的眼、湿漉漉的睫毛,喑哑地问:“好些了没?” 司珹转头瞪他一眼,似乎又要急。 “着急我可就又亲了,”季邈喉结滑动,问,“先生怎能哭得如此可怜?” “季邈,”司珹闭了闭目,潮哑道,“你好意思叫我先生。今日你唤我一声先生,便是这样对待心腹谋士的吗?” “只有对折玉,”季邈轻声说,“我对其他心腹不这样。” 司珹道:“你这个——!” 司珹迎着对方危险的目光,在这瞬间学会了审时夺度。他眼睛往旁处瞟,瞧了圈周遭,后知后觉地问:“楼大人呢?” “已经被戚川接回去了。”季邈起身,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也得尽快回府。” 司珹默不作声地以掌撑地,也要跟着爬起来。 可他身子倏忽一轻,下意识环臂,惊觉自己竟被季邈打横抱了起来。 “季邈!”司珹惊疑道,“你今夜没完了是不是!” “你想什么呢,”季邈大步流星般往马边去,“折玉伤着脚踝,难不成还想自己走?” 司珹咬字虚弱:“我可以当跛子。” 季邈微微一笑:“你想想就得了。” 少年人个高腿长,先将司珹抱到马上,再自己跨坐上去。司珹依旧被圈在他怀中,山道间夜风泛凉,吹拂过两人发间眉梢。 季邈有意制造出一点动静,司珹却压根儿不搭理。 司珹脑袋一点一点,季邈倾身侧首去看时,才发现他虚虚阖着眼,在过度困倦中睡着了。 库吏胡乱摸掉泪,强行抑制住哽咽,沙哑道:“你还活着,合该想法子同、同小姐说一声。她在废墟和渠道里,四处找不到你,她近来、近来……” 简牧云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艰涩道:“事发突然,我又不知姐姐究竟去了哪里,我……抱歉。” “她已经回到陵乐城中。”库吏说,“我下值后便去禀告。” 他又借着窗纸间透入的微芒,细细打量了简牧云一番,又哭又笑地说。 “太好了。”司珹头间不过紧了一瞬,便见季邈掰直了根细银线,以指发力相弹。指风携细针藏于夜色,人眼兽目尚未得辨,这临时制成的暗器便没入了狼腰。 狼脆弱处受击吃痛,骤然愤怒蹬石而转,爪拍尾旋之间,堪堪擦过蒙面人的脸。蒙面人后仰翻身躲避中,被血味与兽腥糊了满鼻腔。 鸦鹘与狼的缠斗还在继续,蒙面人撑地而起,看看这一时三刻胜负难分的场面,又往石后瞥去一眼,最终砸一拳巨石,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迅速远去不可闻,乌鸾刚从狼侧撕下了皮肉,自己却也在瞬间被咬到翅尾,当即被逼出一声裂帛般的悲鸣,狼趁机要追咬,骤觉腰间剧痛,身子不自觉往下沉去。 这灰毛畜生仓惶回头,便见一把长剑已经没入皮肉。季邈一脚剁在它背上,腕转刀悬,生生扯豁出一道仄口,鲜血登时卷涌。可这狼还没来得及再嘶嚎出声,便觉喉间一紧又一空,司珹的短刀已经刺穿它喉咙。 季邈抬臂,将受伤的鸦鹘接至肩头,夸道:“好乌鸾。” 乌鸾蜷着翅,蹭蹭他脖颈,随季邈一起看向司珹。 司珹面上沾到血,自狼尸旁站起身,抬首相视的眼眸又冷又亮。血珠自他睫毛上滚下来,眨动间艳得惊人。 季邈喉间一紧,便听司珹问:“认出来了?” “认出来了。”季邈扯了帕子丢给他,“擦擦血吧。” 司珹慢条斯理地擦着脸,声音隔着帕子传过来。 “你的好弟弟近来动作不比季朗少,”司珹说,“他搅浑了水,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呢寻洲。” “他原只想着看戏,”季邈翻出小药瓶,拨开了乌鸾的翅羽,沉声道,“可没想到季朗将这局搅得更乱。如今他怕自己也沾上泥,才会叫汤禾回来收拾干净。” 乌鸾擦好了药,倏忽扑着翅膀,向司珹栽过去。司珹下意识抱住了,鸦鹘便埋着脑袋,整只鹰缩在司珹怀里,根本不肯再上季邈的肩。 季邈忍了片刻,去拨它颈羽,说:“没伤着骨头,这伤养几天就能好。怎么还娇气上了?” “今夜乌鸾可是大功臣。”司珹不给他摸了,抬脚往林中系马处去,冷然道,“季朗那人压根儿沾不得。” “季瑜以为自己足够驾驭他,可蠢人是最难相处的,他们做起事来多变数,常常随心所欲不受控制。他如今既已和季朗上了同一条船,就没那么容易下得来了。” 裴玉堂嗅了嗅,被冲得直皱眉,干脆一起趴下去,装醉装到底。 他在意识昏沉中,遥遥听见季明远道:“将诸位大人带下去,好生歇着吧。” 裴玉堂正犹豫是否要起身自己走,倏忽被一人抄腋下、另一个握脚,晃悠悠抬离了地,他觉得有些奇怪,可到底不敢直接睁眼瞧,怕跟抬人者对上眼,于是只好满心疑惑地忍了会儿。 但回客房的路,会有这么长么? 裴玉堂终于耐不住,偷偷眯缝半只眼,在阴风骤袭之间,倏忽心头一跳。 他模糊看清了眼前景,还隐约见到了身侧其余晕厥的武将。 季邈问:“刚才叫我什么?” “主君啊,”司珹说,“比起将军,世子,寻洲,我现在最想这么叫。” 两人扯了缰绳,看钟景晖带着一万人,墨云般聚涌而来。季邈在等待的罅隙低头咬了缚臂,为司珹细细扎好伤口,又裹上白纱。 寥廓霜天下,彼此额头相抵,挨得这样近,呼吸已然纠葛至一处,再难分你我。 季邈小声道:“折玉。” 司珹敛着眼眸,拖长鼻音道:“嗯——” 季邈避开伤处托起他手腕,在那擦净污血的手背上,轻轻啾了一个吻。 “折玉,乃吾主。” 第 108 章 枭主 漠上风雪大盛,急奔而来的援军却齐整又静肃。年过四十五、两鬓斑白的钟景晖在最前,他抖了抖肩甲上的雪絮,就听季邈唤道。 “师父!” “世——”,钟景晖上下打量着他,改口道,“如今该叫主君了,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那是,”季邈同他汇马至一处,“怎么能辜负师父教导?” 钟景晖就笑了,一掌拍在他肩上,瞥见司珹后饶有兴致地问:“这位就是折玉吧?” 司珹微微颔首,被风吹乱了颊边发。 “老师。”“陛下要我私下查案,”楼思危说,“这不难办。只是少卿告病没来,参与此次夏狩的大理寺中官员便只我一人,多少要麻烦北镇抚司的诸位帮帮忙——今日所有出入过狩场南面太监、侍从、禁军的名录,得尽快送到我手上。” 楼思危顿了顿:“除此之外,猎场方圆三里内需派禁军迅速封锁,以免凶手畏罪潜逃。” “楼大人怎么还没明白呢?”陆承平说,“禁军一动作,风声铁定吹满西苑,届时还怎么瞒得住?明日夏狩就要正式开启,白鹿也已放入了林。祥瑞既至,便是势在必得,不可出一点乱子。” 楼思危冷然道:“那么凶手要是……” “有什么打紧?”陆承平打断他,平静地说,“元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内监,死前尚可与奋力搏斗,可见凶手多半也没功夫。陛下孟妃身侧如今均有几十锦衣卫拱卫,个个都是大内高手,别说贼子,连只苍蝇也近不了身。” 陆承平站起来,在幽微晦暗的烛光里居高临下。 “孟妃身娇体弱,不堪惊吓。凶手是谁无所谓,可孟妃若有事,连累到肚子里的皇嗣,楼大人可担得起这个责么?” 陆承平声音压得低,吐字像粗粝的砂。他乜着楼思危,说:“为官最忌不知变通,楼大人宦海沉浮也有十年,怎的还要钻这种牛角尖?” “大理寺不同于镇抚司。”楼思危迎着审视,一字一顿道,“陆指挥使可知法者为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1]?在下供职于大理寺,自当依《景律典》办案行事。命案一传人心惶惶,陛下慰恤百官、心怀仁德,下官自当依律践行。” “可人命非儿戏,在下官服绣獬豸,穿不了陆指挥使的飞鱼服。”楼思危说,“此案我当尽力而为,不叫凶手逍遥法外。” “楼岱安!” 陆承平咬着他表字,恨声道:“如今陛下要体面要安宁,而非什么劳什子真相!你今夜同我呛什么声,当真以为你补袍上是獬豸,脖子上顶的便也是獬豸了吗?” “在下脖子上的是大景万千律例,”楼思危骤然起身,同其对视,“均是百年前太祖皇帝开国时所立。大理寺审命案还清白,要的是真相而非虚言!今夜你要我随便找人顶死罪,恕在下做不到。” “好得很,”陆承平冷笑一声,“那楼大人便去查吧。届时交不了差,看看皇上究竟会怪罪于谁?” 他这一声“老师”叫得真诚,钟景晖只当这是谋臣的含蓄与周全,点头应了声,觉得季邈身边这位生得真是好,信中闻远不及亲眼见。 “大军已自赤亭驿重返。”季邈说,“我们摸清了肃远王的底细,晓得他如今早已显露疲态。今日我们会师凌水,得击溃朝廷骑兵,掩护大部队回撤越州,直取陵乐——东北军不擅滩战,今日这场仗,可全得仰赖师父了。” “好小子。”钟景晖说,“原来搁这儿等着我呢。你把肃远军当猴耍,把朝堂骗得两头跑,如今又惦上师父了!这些法子哪儿学的?” 季邈将司珹扯近点,说:“都是先生教得好。” 司珹面上不显,暗地拧了季邈一把。后者受了这一下,却依旧泰然自若。 但他人已经被推到钟景晖跟前来,只好硬着头皮聊。钟景晖家世代军户,自己也是老将了,阳寂守了二十三年,行事粗犷,其实从来不大喜欢清瘦文人,也有几分难以应对。 可他同司珹聊了几句战局战术,眼睛就亮起来。 竟真不是个花架子!“是。”楼思危仰头,不卑不亢道,“一月半前乃是姑母生辰,彼时正当先太子丧期,宫内未大办操持,姑母也并无心思。父亲年后旧疾频发,臣秉承父亲心愿,代为进宫探望一二。” 他补充说:“此事流程完善,步步皆可查证。东乘门值房内有牙牌递交记录,当日随堂太监也均可为证,临过宫宇鼓楼时更有唱名,想来耳闻者不在少数。” “是。”长治帝说,“流程没问题,朕已经核过记录,也同景泰宫中人相谈过——可朕还有一事好奇,你同孟逢春这人,可是旧相识么?” “孟逢春出身安州孟氏,十五年前,他在越州州府衙门里任府推官。”楼思危默了片刻,才说,“臣那时候下派地方,做过越州布政使司理问,曾同此人做过几年同僚,还算聊得来。” “孟逢春还有个妹妹,”长治帝眯着眼,问,“你知情不知情?” 楼思危摇了摇头,说:“我同他鲜少提及各自家事,所谈均为军务民生。” “十五年前你正及冠,科举及第后便自请去了地方历练,孤身一人离了京。彼时你父亲忧心忡忡,朕也曾亲自宽慰一二。”长治帝说,“岱安,十五年后你已三十有五,却依旧茕茕孑然。未曾婚娶不说,府中连个暖房的妓子都无,你……”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道:“你可知孟逢春的妹妹孟箐,乃是十三年前入的宫?” 楼思危瞳孔皱缩,抬首一字一句地问:“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治帝垂在宽袍下的手收紧了,掐着掌心呼出长长一口气,方才耐着性子,再问一遍:“岱安,你科举入仕为官已有十五年,乃是朕新政之下首批官员,朕知道你的才能,亦清楚你的秉性,晓得你绝非犯上作乱之人。” “可这一点朕想不明白,你身为朝廷命官、高门子弟,为何始终不娶妻也不成家?”长治帝垂眸看他,神色晦暗道,“给朕一个理由。” 楼思危没有伏倒下去,他依旧跪得挺拔,却还是在听见这话时微微晃了下,才开口说:“臣家中有兄长,我亦并非嫡出,身后还有五个弟弟。无后罪虽大,可决计不致使族谱空荡。” “再者,臣供职大理寺,既掌刑宪能断狱,便更应断情绝念。”楼思危说,“若耽于儿女情长,该如何辩驳世间魑魅魍魉?” “你真把自己当獬豸了!”长治帝冷声道,“可你方才在犹豫什么?楼岱安,朕今夜秘密召你来此,便是想要好好同你交心,以免因误会影响到君臣信任,你懂不懂这个理?你就非得寒了朕的心吗!” “臣今夜所言句句属实,”楼思危说,“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查个彻底。” “你!” 长治帝骤然坐直了,干枯的手指攥着扶手,一连咳嗽好几声。陆承平连忙上前奉去一杯茶,拍着长治帝的脊背为他顺气,又俯身至长治帝耳侧,低声说了几句话。 哐当一声响,接着碎瓷四溅,迸到楼思危才换不久的新官袍上。楼思危垂眼看去,恍惚间觉得白瓷碎均化作腥红粘稠的血——云彤的血溅到他身上时还是热的,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凉得透彻? 那血糊了他的眼,叫他再看不清交椅上的天子。 他面圣前也被锦衣卫抓着擦净了脸,可鼻尖的血腥味怎么始终散不掉? 龙涎香加重了这种沉郁,在密不透风的味道里,长治帝怒喝道:“楼岱安,你竟敢私放死囚妄图欺君,你好大的胆子!” 楼思危终于拜下去,只说:“罪臣听凭陛下处置。” “好,好,好!”长治帝冷笑一声,“好个楼思危,好个楼寺卿!” “陆靖之,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剥了他的官袍,拆了他的补服——朕倒要看一看,他在大狱里,还能做哪门子的獬豸!” 布帛撕裂声近在耳侧,楼思危没挣扎,平静地闭上了眼。 曾见过无数次的枷锁,如今首次被用到他自己身上。这瞬间他忽然想,这世间万事果真有序么?镣铐何以颠倒黑白,私欲又何以吞噬人心? 楼思危不明白。他很快被拖出去,只来得及同一位正入御帐的锦衣卫擦身而过,隐约瞧见那人俯首至帝王耳边。 楼思危闭眼,沉进了黢黑浓稠的夜色。 大军行雪中,很快汇至凌水战场,交战地比起一个时辰前,其实已经偏移好些,战鼓擂响时钟景晖当即收了笑,背刀间对司珹说。 “小珹,夜里咱俩好好喝一壶。” 狂风里翻着旌旗,钟景晖策马急奔,攥住他用了许多年的长枪——季邈的枪法就是他教的。论用枪,若钟景晖再年轻十岁,西北军中无人能与他匹敌。 他长驱直入,带骑兵扯开了补给下渐趋浓重的敌线。 季明远皱眉:“那阿瑜……”时一刻,抬首可见漫野星垂。 午夜时候的西苑很是静谧,这会儿正值夜巡锦衣卫换班。将休息的哈欠连天,方才到的还带着酒肉气,季邈带司珹轻易躲过了人。 今夜共骑一匹马,司珹被圈在季邈身前,二人借林子边缘来遮掩,往古槐树方向去。 “夜里楼思危被夺取官服,回京后便要下狱。”季邈声音沉沉,“戚川看得很清楚,他想放人走,可那宫女就死在他眼前,是被北镇抚司指挥使陆承平杀的。后来陆承平带着他,骑马回到御帐里。” 司珹沉默须臾,才说:“幸好他要入的并非诏狱。” 季邈颔首:“是,北镇抚司归皇上管,不在文武百官体系内。锦衣卫实在难以渗透,我们在这群家奴里没什么内应。” “诏狱审的大多是要抄家灭门的大罪,直接绕过三法司程序,进去的人九死一生,均在皇帝默许之下。可如今,长治帝应当还不想要楼思危死。”司珹说,“进了刑部大狱,能动作的地方倒是增添许多。可惜那谷茂延也在刑部——季朗近来,可还安生么?” “决计称不上安生,”季邈说,“折玉,今日他急慌慌去找了长治帝,却面色灰败地跑出来,转头就去了季瑜那儿。猜也能猜到又遭了一通骂,我都说不准季瑜和长治帝谁更生气。” 司珹轻轻笑了一声。“后来他中榜眼、入朝堂,慢慢做到如今大理寺卿的位置,才同家里人的关系稍稍缓和了些,却依旧称不上太亲密。”季邈放下茶杯,说,“他出身显赫,却称得上孤身在宦海,这些年里得罪了不少人。” 那么楼思危是为了什么? 司珹忽然懂得了。 这样的人没法被权势驯服,他的表象是忠君,底色却比忠君更深。 这样的人修国政,修的从不是富贵命,踏的也不是登天路。大景热衷古时遗风,衍都文人们捧着旧时风骨自称拥趸,临到真见过楼思危,却要怨一句古板教条,评一句不懂变通。 “诚如舅舅所言,将军必须纳他至麾下。”司珹盯着季邈,认真道,“这天下世家更迭层出不穷,人才也不在少数。惟有孤臣最稀缺最珍贵,如若得不到他,必为吾主之憾,我朝之殇。” 季邈也跟着勾唇,他前探到司珹脖颈处,问:“先生听高兴了?” “先生愁着呢,”司珹偏头看他,“咱们还是得先寻着证据,把杀人案背后的真凶揪出来,届时舅舅才能更好地交涉运作。” 说话间两人已至案发地附近,季邈特意将马栓得又远又隐秘,藏好后才带着司珹穿林而过。 正值夏天,林中草木密,蚊虫鸟兽也多,大型的都被集中围起来,小点的诸如野兔小狐,倒是偶尔蹿过去。他们没点火折,在蝉鸣声与隐约萤火中,安安静静地并肩走。 季邈忍不住不侧目。 司珹就行在他身边,这里距离营地那样远,天地辽阔穹顶作被,此刻世间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作陪的只有风声,只有群星。 黑暗里最适合讲心事,因为司珹没法儿同那夜一般躲回阁楼里去。 季邈抵了抵犬齿。 左右不过再被躲一次,可司珹究竟还能躲多久? 他们已经快要行至巨石后,待会儿忙着调查,又怎么好再开口。于是季邈试探道:“折……” 下一霎,司珹的食指抵到他唇上,季邈倏忽瞪大眼,就见司珹无声做着口型。 有,人。 季邈立刻屏息凝神,听见了绒草间细微的脚步声。二人靠身到石上,季邈微微偏首,原想隐秘地看看来者究竟是何人。 可下一瞬,他先瞧见了一双绿色的瞳孔。 狼。 黑暗密林中,悄无声息地踏出了一匹孤狼。祈瑞山中倒是有狼,可这样的猛兽怎么会出现在西苑狩场中? “正因为阿瑜是软肋,咱们才更不能叫长治帝意识到这点。”李程双说,“王爷仔细想想看。今朝若因着阿瑜被困,咱们便暂时摁下逐鹿之事,那么长治帝就必然会知道,阿瑜是足以威胁王爷、拿捏肃远军的把柄。之后咱们再要起事,便会始终如负千钧,身未行而力先竭了。” “但是,”季明远说,“阿瑜到底在长治帝手里。夫人,今朝我们佯做抛弃他,长治帝可还会留他一条性命吗?” 李程双笃定地说:“必然。”是日虚正三刻,客人踏入段隐青的小院时,他正从水缸里折一枝赤莲,养在清水扁瓷里。 客人显然喝得有些多了,他刚跨进院门,便跌跌撞撞撑到石桌边,吐在花蕊里。 段隐青瞧着刚摘下来的花如此被糟蹋,面上却没有丝毫怒色,他转身从屋内端出一托盘,上头巾帕叠得干净,旁侧有小壶清茶。 段隐青将那荷花连带扁瓷,都挪到小院边上去,又关上院门、拉了坐回石凳后对客人说:“大人醉得厉害,且先喝杯解酲茶,醒一醒酒吧。” 客人伸手捞了茶盏,却一歪腕,打翻过去,他趴着身子嘟囔道:“你懂什么?今日有大喜事要庆祝。” 段隐青好脾气地倒了杯新的给他,将茶盏递至客人嘴边,亲自喂人喝完了,才温声细语地问:“什么事情,值得大人这般高兴?” “楼思危死了啊!”客人靠在他身上,拨弄他垂散的耳穗,嘟嘟囔囔道,“哦,也对,你不认识楼思危吧?哎呦,就是大理寺从前那管事儿的!他同我相与不多,可我本家弟弟从前失手打死了人,对方不过是巷子里一卖米酒人家的女儿。” “就这么点小事儿,他竟真将我弟弟关进去,人情不肯收,说理也不通……你可知,做官最讲究的就是和光同尘?他从前对同僚冷血至厮,今日一死,真可谓大快人心,自然值得好生庆祝一番。” 客人说着,愈发凑近段隐青的脖颈,要吻他。段隐青不动声色地俯下身躲过,斟满解酲茶道:“庆祝也不能如此过饮、乃至伤身呀,大人再喝一盏吧。” 客人摇摇头,手已经环抱在他腰间,不老实地摸来摸去,边嗅边道:“不喝了……隐青!好隐青,许久不见,快让我——” 他话至此戛然而止,身体倏忽失了力,软绵绵瘫了下去。段隐青冷眼瞧着人,没出声。 临到客人虫似的倒在地上后,他才上前掰开那人的嘴,将茶壶嘴直接怼到口里,又灌了小半壶。 做完这事儿,他施施然走到院角去,蹲身看方才那朵花,莲瓣里头满是秽物,腥臭不堪闻。段隐青却神色如常地捧了回来,皓腕一翻,直接将莲花倒扣在了客人前胸。 段隐青安静地垂首,盯着这一幕,像在看待宰的家畜。良久后他抬手,摘掉了赤红耳穗,一并抛在莲花上。 两种赤色原不相容,这般堆叠缠拧,吊诡地死在了一块儿。 采青阁内月色满盈,各处娇嗔笑语却依旧隐约可闻。段隐青眨眨眼,似是有些倦了,他方起身,准备往屋内去时,井中流水声忽然密集。 段隐青连忙往井边去,他还没碰着井沿,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便拽住桶绳,女人干净利落地撑身出来。 她同两个月前所见时别无二致,此刻摸了一把湿淋淋的额发,余光瞥见地上瘫倒的客人,微微惊诧道:“阿云,这是……” “姐,楼大人死了。” 子时将尽时季邈才回帐,司珹在黑暗中翻身坐起,二人均没说话。 季邈悄无声息地翻过小屏风,将浸着夜露的外袍扯掉挂起来,方才摸到榻边去,在司珹身侧坐下了。 司珹轻声问:“如何?” “营帐外全是锦衣卫,难靠近。”季邈说,“陆承平带楼思危进去,许久后陆承平先出来,垮着张冷脸。再过了好一会儿,楼思危才出了帐,瞧着同样面色凝重。他独自摸黑往南边去,我一路跟着,直到他回帐我才走。” “他们俩吵了一架吧?”司珹身上仅有里衣,勾手取了外袍来,披在自己身上,沉吟道,“死的人是孟妃宫内小太监,长治帝必然不想闹大。孟妃如今怀着龙嗣,眼下同任何不吉利的事情沾边都不行,沾了便是有违天意。” “那么他只会想要息事宁人。”季邈想了想,“所以凶手是谁不重要,因为凶手没法威胁到陛下安危,也再近不了孟妃的身。如今人身安危无虑,抚平心意即可——他想要楼思危速速结案。”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可是楼思危不愿意。” “楼思危必然不会同意。”季邈说,“此前季瑜出事他来查,在肃远王府进进出出十余天,每天都细细盘问勘验。后头季瑜都恼了,关门闭院不再见,楼思危也没放弃,后面他也找过我好几回。” “这人说话不算太客气,学不来曲意逢迎。但所问所查都在职权之中,没有僭越之举。” 司珹又想起前世衍都城墙下的血,楼思危自刎的剑就落在他身边。马蹄过时踏着了尸体,文人的血竟也能将银甲铁胄都染红。司珹盯着那暗红,抬臂令身后的将士注意绕行。 那会儿他以为楼思危忠的始终是君,是正统,是遽然辞世的长治帝,是困守皇宫的新储君。君王藏高座,愚臣死效忠。司珹彼时怜悯他,却也隐隐对他不屑。 此世看来,其实并非如此。 女人闻言一愣。 “死了?”她喃喃着,不可置信地重复了遍,“可是怎么就死了?楼思危一死,大理寺上上下下,岂不都得重新洗牌?咱们此前所做的……” 她猛地抬起头,正色道:“阿云,姐姐需得离开一段时间。你在京中,千万谨慎,万事自保为先。” 段隐青瞧着似是想劝,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女人离开后,他发了好一会儿呆,方才迟缓地起身,绕过中药后昏迷不醒的客人,回到阁楼帘后梳桌前。 他看向黄铜镜,撞入一张惨白又昳丽的脸,试探着伸手摸了摸镜中自己的耳廓,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蜷回了指。 “王爷且想想,长治帝何必非得杀阿瑜?”李程双咬字轻缓道,“若阿瑜为软肋,则留之可威胁;若阿瑜为弃子,则杀之反为我方助力。长治帝最重礼教宗法,讲究仁义德行,他留着阿瑜不杀,是将仁示给天下人;他若真敢杀阿瑜,那么王爷之大业反倒更加名正言顺。” “毕竟,叔叔杀侄儿,实为一桩丑事;可父亲为子报仇,却为天经地义。”李程双说,“长治帝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季明远侧目,有几分惊讶地看着她:“夫人,我本以为你会更加悲恸……” “妾身自然悲痛,”李程双垂眼,落寞地说,“阿瑜乃是妾身唯一的孩子,他生来体弱多病,第一遭离家,便遭遇这样的惊变,我听着心肝俱痛。可是痛又能解决什么呢?” “他的活路不在犹疑中。” 李程双换了个坐姿,端正道:“犹疑便是露怯,露怯即是把柄。因而王爷万万不可在陛下面前露怯,方才能换回阿瑜的生门。” 季明远有一瞬恍然,下意识问:“所以夫人以为,混淆视听为上策?” 李程双点了点头。 季明远思忖片刻,披衣往屋内书房去,李程双连忙跟上,见季明远捉笔,她随即研墨以待。 “既如此,咱们便向衍都放出消息,”季明远说,“季邈逃遁,做父亲的自然下落不明,可就此事先向陛下声讨一番。” 那么长治帝的眼睛就还在季邈身上——而季邈在东北举目无亲,若他不想遁入深山、庸碌躲藏,就只能悄悄回来寻找自己,多少也算是助力。届时再同他好好算抛弃弟弟的账,倒也不迟。 眼下打消疑心、保全季瑜,才是最要紧的。 季明远写完,便跨步朝外寻心腹去。李程双却没记着离开,她就着季明远的位置坐下,捉住笔。 不多时,李程双起身出屋,将一方小笺递给候在门外的连星。连星接下,颔首问:“夫人,此信可是要寄往衍都?” “不。”李程双朱唇轻启,她抬眼望着云间月,说,“寄到瑾州去,务必亲自交到大哥手上。” 李程双的兄长李映连长其七岁,早早承荫入了仕,却并无太多建树,至今仍然供职瑾州州府衙门,因而李含山依旧把持整个李家,未曾让权。 如今李含山被困京中,李家就暂且没有主心骨,李映连生性怯懦,撑不住这样庞大的家族,那么如今李氏乱局将起,机会拱手送至眼前,李程双自然要好好抓住。 人生境遇如此,不过险中求生路,为自己而搏。她从前第一次反抗,换来了肃远王妃的身份、诰命夫人的头衔,如今虽有诸多难题,面临亲子被俘、父亲受困的局面,可这些桎梏又何尝不能是转机? 乱世既起,便再无退路。那么是死是活,总得要拼命一搏。 檐下雨仍滴答,夜雨润泽,催开了枝头新芽。融雪也化作春水,先生们各自回房时,被溅湿了衣袍,却无一人在意,振袖间水痕斜散,若飞鸿掠尾。 随我走! “因而那人死后,鄂源再度作鸟兽散,他们的小部许多依附大景,愿意互市以生存;大族却很倔强,莫约五六部聚集于王庭,他们就是侵扰东北望哀山防线的主要力量,无法和谈。” 方鸿骞见司珹饮罢酒后神色不变,眉头舒展了些,说:“如今东北军形势便是如此,侯爷近来在睢马边卫所,莫约五日后回城一趟。届时我为先生引荐,先生当对东北边军形势有所知。” 司珹此世的身体不大能饮酒,可他强撑着喝完了,拜首道:“将军真情至此,在下感念于心。” 方鸿骞隔桌案抬首,止住了司珹的动作:“各为所图罢了。先生谋求之事,我已听岱安细讲过,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还望先生为之解答。” 司珹收回礼,说:“将军请讲。” “肃远王行事作风,我倒也曾听闻一二。传闻说他不拘小节,有虎将之风。世子常在肃远军中相随父亲,可昨日听岱安讲过他获救那晚世子所言,其怎会同生父心性,如此不同?” “主君的确自十一岁便入西北边军。彼时他刚才衍都回来,阔别西北已两年。将军亦有所不知,西北辽阔,地广沙侵,三大卫所之间所隔遥遥,嵯垣渡冰来犯又频繁。”司珹喝了口茶压下酒味,漠然道,“王爷哪里得空,时时带携提点呢?” “他因而长在沙湮卫所中,由军中副将们换着带大,去年又领兵朝天阙,自此父子再不多见。”司珹顿了顿,“何况世子更像其母。年初他入衍都后,又得外……其外祖悉心教导、有母族家人为伴,自当与肃远王秉性截然不同。” 他话说得合乎情理,却叫方鸿骞觉出一丝微妙,他打量着司珹,忽然问:“先生从前在西北时,可有在军中供职?” “不曾。”寅正二刻时,天刚蒙蒙亮。 夏狩典仪在未正三刻时开启,这会儿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营地中却已经窸窸窣窣响了声。换班轮值的禁军过帐外时,季邈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他醒了,可司珹还在睡。 昨夜太晚了,又整日奔波赶路,二人都实在太困倦,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竟不知何时双双入了梦中乡。 季邈人坐凳撑在床边,倒也称不上同床而眠。眼下蜷了大半宿的脖子和腿全僵透了,季邈揉着后颈小心翼翼地翻上榻,想要再睡一小会儿。 他侧躺着闭上眼,莫约过了半刻钟。 季邈的眼睛就睁开了,正对上司珹安静的睡颜。 这人睡觉时会取掉假面,袒露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此刻司珹睫毛长密,安静地垂覆面上。黑白两色揉得这样漂亮,叫季邈想起阳寂别院中覆雪的梅枝。 梅枝虬劲,眼睫却合该是很软的。 季邈好想揉一揉。 他竭力忍耐着,已经将扳指磨烫了。端午将近,近来衍都暑气足,季邈呼吸渐重,觉得不仅扳指热,他也有些热了。 他怀疑自己没脱外袍,低头一看,才想起昨夜刚入屋那会儿已经脱了。 “那便是纯粹以谋士身份待在世子身边,”方鸿骞面色稍沉,问,“仰赖先生所言,世子从前在府中处境艰难,其母早逝、又不受生父器重。谋士当择明主而栖,我见先生聪颖,因而更加想不通,先生何故愿意始终相随世子身侧……先生遇世子时,世子尚还青涩吧。” “那么先生,所图为何呢?” 司珹迎着审视,说:“将军有所不知,我与世子,自小便相识。世子生母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世子亦然。” “原是旧时知交,”方鸿骞眯了眯眼,沉声道,“我同岱安也是旧友,旧友之间不因利而聚,却因忧而惧——先生共岱安来瀚宁,可是有此意?” 司珹终于明白他此刻警惕最终为何,却也终于冁然而笑,说:“岱安先生为人如何,将军当比在下更清楚。他若受迫来此,三日前至城外时,便根本不会主动同将军相见,不是么?” “遑论当日若非岱安先生作保,在下也不敢轻易与将军相见。” 方鸿骞一愣:“这……” 他关心则乱,又见楼思危这几日多恍惚,难免多想了。此刻终于回过神,便稍有些局促。 司珹不为难人,他叩着指,转移了话题。 沽川至云渡,三十里策马如风逐云,云渡破安州,数万兵马如墨倾轧。马蹄溅处坑洼,军靴也踏过了州界,前锋队伍依旧由季邈亲带,他无论做将军还是做主君,总要身先士卒。 方才能使追随者也无畏。 后半夜雨势便渐渐大了,临到清晨时分,更是阴绵湿冷。安州境内雨珠悬停,四野静伏,浓白的雾里连鸟鸣都无。 倏忽破空声起。 箭镞划破了雨珠,直向季邈来,可他不避不躲,电光石火间已经满弓疾射,弦嗡声方停,已将对方暗矢削成两半,攻势不减地直直飚入浓雾。 随即一声闷哼。 骑马队伍迅速肃整,司珹循声而逐,雨已经将他打得湿透,可流风依旧拂起他鬓边发,他驱马奔向季邈,赶至身侧时,季邈正拨开刀鞘。 雨中寒芒半寸,随即兵戈声哗响。浓雾间鹰唳起,乌鸾俯冲而至,落在季邈肩头。 猛禽亮出它的尖趾,勘破了苍白的雾。 季邈仰首,他在雨里显露了锋利的轮廓,悍然道。 “迎敌!” 第 109 章 征逐 雨中刀光骤起,军将呼应声如浪潮,随季邈司珹奔迎而往。暗处的禁军就再藏不住,季邈的长枪扫过去,破开了沉霭的雨雾,直直与一把直剑相撞! 惊雷炸响,暴雨如注。 承招者乃是禁军提督孟昭,他被压得猛一沉身,当即死抵刀柄,快将指骨摁折了,方才勉强扛住攻势。 “季邈!”孟昭喝道,“乱臣贼子,还不赶快束手——” 季邈骤然收力,在孟昭猝不及防前扑后,又猛地砸下长枪,孟昭勉强躲避,可背上依旧受了这一下,痛得他眼冒金星,险些呛出血。 “擒者王,败者寇。”季邈沉声说,“凭你?” 两军很快对冲至一处,山道间水色氤氲,嘶喊满灌。上万人挤在这里,在风雨中互搏。山道愈发泥泞不堪,雨声呼声兵戈声,重叠若雷云。 孟昭喉间溢出声,胸中剧痛,咬牙暴喝而起,剑刃在同银枪头迸擦出火花,猛地推向季邈。 方鸿骞听见父亲方沛文的名字,稍有触动地抬首,他想说点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捏了捏自己手中茶盏。 楼思危看见了,也未曾出言询问。他在沉默中懂得了对方瞬间的落寞,这来源于父与子阵营的割裂——从前方鸿骞一意孤行留在瀚宁,其实算不得实际意义上的割席,因为他们都还效忠长治帝。而今方鸿骞换了新主,却似乎不得不与父亲相互对立。 而至入今,他与楼思危才算真正落到了同种处境。 楼思危将自己面前的茶推过去,方鸿骞微微侧目,就听楼思危低声说。 “独饮无可解,徒增苦闷罢了。你若觉得勉强,可先行离开,余下所议由我转告。” 方鸿骞的确还需要时间稍作缓和。他眉头松了松,举杯一口闷尽茶,又以军中有事为由,先行出了屋。 外头雨还在下。从前李程双教他隐忍,又劝他蛰伏示弱,然而他在衍都品尝到弱者的劣势,觉得母亲所说其实并非全为圭臬。可如今他试着主动出击,试着为自己编织新网,为什么会有今日之败? 人性究竟是什么。 他看得懂季朗的蠢笨与贪念,看得懂他一朝踏高位,飘然失神志,看得懂李含山的谨慎与顾虑,懂得怎样威胁,又怎样假意服帖。他还看得懂这世间形形色色许多人,知道袁守节之短视无情,知道季明远之狂妄乖张,甚至渐渐知道了李程双对他真正的心思。 可他怎么就看不懂季邈,也看不懂司珹? 季邈分明曾经是他最先懂得的一类人,他知道兄长重视家人,还知道兄长恭亲有爱、从不相抗相争。今日之事若换了从前,兄长或许会不满,但也定然不可能如此大发雷霆。 到底为什么。 他试着推翻母亲从前所授,却栽倒在泥泞里,那么擅自所行的这诸多事,果真是他错了么? 季瑜背上皮开肉绽,面上冷汗在淌,目光却仍是阴鸷的。他咬着牙尽量止住颤抖,在俯首间听见季邈罚他一月禁闭不可出,抄经以自省,又让刚刚受完仗刑的汤禾带路,要将那妓子带回去。 季瑜被府丁扶起来时,院中已经只剩下李含山。 李含山须发皆白,面色也不虞。他盯着季瑜看了良久,似是想扶,却最终甩了袖,只叮嘱一句好好养伤日后再议,就下阶离去了。 季瑜在黄昏里,独自抹掉了自己唇边的血,望进了游廊深处。 夜色咬住游廊寸寸啃噬,临到汤禾一瘸一拐地打开暗房时,日头已西沉。天地间最后一把余晖燎着司珹的眼角眉梢,将他割在阴阳交织处。司珹倚着那点微弱的光线,在季邈跨门而入时抬眼而视。 司珹瞧见了门外尚未离去的汤禾,于是说。 “世子。” 季邈快步到了跟前,三两下挑开司珹的绑缚,又斩断了他的脚镣,司珹倚坐半窗前,垂眸看季邈扯掉锁链,又见季邈捧起他红肿破皮的手腕。 他别过头,装模作样地负气,怪季邈说:“你好慢,叫我等了这样久。” 季邈埋头,亲了亲他腕间伤处,配合地哄道。 “是,我来晚了。” 季邈这几日被季瑜邀着同食,他不想去,便想个法子打发了人,自己跑去连安大街瞎转悠,戏社布庄里又偷偷见了不少人。 酉时三刻时他踩着墙根回了府,默默厘清楚如今愿随温家的朝臣。血日正沉到檐角,将他影子也拖得绵延。 季邈开门进屋去,戚川为他点起驱蚊艾,季邈坐下喝了凉茶,又抹了一把额间汗。 “近来衍都多蚊虫。”戚川说,“昨日金街南隅,刚起一场小瘴疟,主子近来可得小心点避开,暂且别往那块儿去。” 季邈嗯了声,接过戚川递来的帕子时又听他说:“哦对,乌鸾今日回府了。” 季邈当即仰头,问:“鸟呢,你怎么不早说?” 戚川自袖中摸出铜制小信筒,说:“大热天飞回来,累得歇在鹰房里了。这是它从瀚宁带回来的……” “行了。”季邈动作迅速,已经将那信筒捏在了手中,“这么热的天,戚川你也赶紧回屋歇着,别中了暑气。” 戚川原就没想着要多待,他将纱帘全挂完,就直接退了出去。季邈还热着,却连凉茶也不喝了,急匆匆以帕揩了手,就去转筒盖。 随信笺同倒出来的,却还有几簇小干花。 季邈放至鼻下嗅了嗅,闻到清苦香。花是银白色,干后微微泛了黄,气味却愈沉,已经浸透了小笺。 季邈以指抻开了,司珹的字就露出来,竖折撇捺皆清劲——字迹虽有别,可运笔之法分明同他很相似,他从前怎么就没觉察? 季邈屏息凝神,一字一字看过去。 “寻洲亲启,见字如晤。子时二刻,温府院内犹有烛光。 季邈将司珹抱回阁楼后召了府医,匆匆赶至中堂时,温秉文正同楼思危共饮茶,后者捏着茶盏,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岱安何必忧心至此?”温秉文说,“你还有什么顾虑,大可通通讲出来。今夜我们救你,他日便必不会抛你弃你。” 楼思危拱礼,沉声道:“温大人,在下并非因此神伤。只是……” 他顿了片刻,心一横道:“只是这世道荒唐如厮,太平治下尚且伤痕累累。遑论乱世逐鹿、争权夺位?” “世道不公,何以开太平?”温秉文说,“许多事情不破不立,岱安应当懂得这个道理。” “旧制不除,新天地便未可知。”楼思危应声说,“道理写在书卷上,人人都可以说,人人也都可以奉为信条、捧为圭臬。今世子同温家欲谋大业,冒险救我,我当报之以琼瑶。可波澜若起、四野破乱……” 楼思危深深地看着季邈,说:“世子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季邈颔首,只道:“必不叫先生做杀人刀。” 楼思危定定瞧着他,没有移开目光。 “这世间万千事,总有人要去做。”季邈说,“有人做忠臣,便有人为奸佞。有人循教条,便有人破樊笼。他日我若为主君,虽无法叫天下人皆忠义、皆良善,却定使能者有所为,仁者有所安,天下苍生有所定。先生若入我帐下,不必曲意逢迎,亦不必抛却心中所守。” 季邈朝他举起茶盏:“先生从前如何为官理政,今后便也当如是。” 楼思危沉默须臾,同他碰了杯。 他仰头饮尽后闭了闭目,问:“今日劫狱一事,如何善后?” “山岳既望,风亦拂面。想来独我夜得伴,寻洲却孤单,思之叫人心生怜,如何得解? 院中亭榭俱萧索,北风卷枯叶,凌乱扑满了小径。方鸿骞没撑伞,踩着被雨淋湿的叶往外去。他心下有些沉郁,步伐也缓慢,过往年岁被碾碎了踩在足底。 他茕茕一人行过十余年,淋雨回首时,到底也还是有几分惆怅。这种感知来源于书卷所滋养着的、难以彻底斩尽的亲缘,遥远的回忆到底漫卷了方鸿骞,叫他短暂地陷入了低落中。 方鸿骞垂着眼,呼出口气。 可这怅然还未尽,便听院墙外有响动,方鸿骞应声拨刀,猛地蹬檐望去,就见一人蓬头垢面地趴在道上,方才撑身转过小巷口,十指间尽是泥。 方鸿骞蹙眉,莫名觉得这人有几分似曾相识。 那人显然也听着了动静,对方吃力地抬起脑袋,隔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方鸿骞对视,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竟是个女人。 方鸿骞跳下墙,蹲身正欲查探情况时,女人竟然猛地前扑,艰难攥住了他的脚踝,涩声唤道。 她卖了个关子:“你怎么自己跑这儿来了,识途呢?” 宋朝雨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你竟然把它名字记住了!”宋朝雨激动道,“哎呦,我就知道这头驴的名字起得最好!不枉我起名前细细问过祖师爷,听了他老人家的话方才择……” “祖师爷?”江浸月打断他,“你在哪儿问的?” “梦里啊,”宋朝雨理直气壮,“我跟他辩了整整一晚上呢!” 江浸月笑了声,转头就走。 “洗洗睡吧宋朝雨,”她没回头,“别让驴和祖师爷久等了。” 宋朝雨急了,连忙跟上:“诶不是,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等等我啊!” 江浸月才懒得等他,她招招手,要宋朝雨快点跟上。宋朝雨连忙追赶,拽着夜色畅快地跑。 而当天幕被扯净、东方微微见白时,大军已经整装待发。 司珹与季邈并骑,领军穿山道。队伍行至最后一处拗口时,已经隐隐分作四拨,各队将领均在马背上,朝晖间翻着旌旗。陵乐攻城战是苦战,是他们行至如今,最为艰难的一场仗。 季邈勒马站定,自司珹伊始,他深深望过所有人,在逐渐喧嚣的风声里,朗然开口。 “此战,我与诸君共死生。” 第 110 章 烽心 禁军总督薛永昌寅时一刻就上城墙,他在望楼边立了快两个时辰,见黑潮一点点翻过山坳,向北门逼近。 来了。 薛永昌当即精神一振,一口闷尽壶中酒,提剑出了望楼。 他要抢占先机。 西北兵变后他去潼川,在穷山恶水间同肃远王季明远僵持近三个多月,后来赤亭驿段凌水处异变突发,薛永昌领旨带兵雪中奔逐,方才到赤亭,就又闻季邈携大军回旋东北,甚至带回了本属西北肃远王的一万兵。 他又被紧急调来安州,受守城之命。 吸取方才发生不久的教训,薛永昌疑心季邈此次又会声东击西、戏耍朝廷趁虚而入,于是索性放弃了安州其他地方,堵死必经之路陵乐城。 只要守住了陵乐,就能封锁好雾隐山冬北麓,守住衍都城。 薛永昌算不得了解季邈,他对季邈几乎全部的印象都在西北寥寥几语的军报和衍都的大半年间。军报里多是季明远的功勋,衍都时他碰见季邈,也往往是在连安大街花柳巷与金街的各式铺子里。 但薛永昌还算了解应伯年。季邈看见那颗喉结滚动了下。 他问:“先生怎么不答话?” 这话让几人视线都汇聚到司珹身上,司珹胸口微微起伏,他将点心咽干净了,才道:“小宴问的不止我一人吧?” 季邈说:“我没学过你。” 司珹说:“我也没学你。” “那岂不是心有灵犀么折玉,”季邈说,“你我肖似之事,似乎不止这一件吧?” “日常琐事不就那么些。”司珹垂着眸,慢吞吞将油纸块叠得更小,“李十一才同温二公子待了两个月,已经时不时会蹦出点宿州话来。口音相染尚且轻易,遑论我同将军相处这样久,难免会受到影响。” “口音之变在一时,行事逻辑却未必。”季邈说,“头抬起来,不要躲。” “我没躲。”司珹打了个小哈欠,软声说,“我困了寻洲。” “先生要回去睡觉吗?”温宴立刻来牵他的手,主动说,“那我送先生回阁楼!” 司珹微微一笑:“谢谢小” “你小子今晚是不是太精神了点?”季邈猝然包抄温宴两腋,捉小鸡仔似的将其提溜起来,转移到温秉文面前,说,“有劳舅舅了。回阁楼的路我熟,还是我去送吧。” “先生,请吧。” 司珹被他架到这个份儿上,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他都不用转身,便知道季邈离得有多近。季邈前胸几乎贴到了他胛骨,在走动间似有若无地刮蹭着,呼吸也似刻意洒到他耳垂颈侧。 司珹忍了又忍,终于问:“你今夜又想做登徒子么?” “怎么这样恶意揣摩我?”季邈勾唇道,“我今夜可是正人君子,不过送你回房而已,你在想什么呢?” 司珹回身抬眸,说:“我有手脚,自己能走路。” 季邈坦然看他,说:“夜深露重,怕你瞧不清。” 司珹重重咬字:“季寻洲,我不是瞎子。” “那我是。”季邈倏忽笑了,愉悦道,“我是瞎子啊司折玉。” “你说温宴都能瞧见的事情,我从前怎么就没看清?你入我的别院,藏我母亲的簪,还同我言行举止愈发相似,你真的只想做谋士吗?” “荷花酥没能堵住你的嘴,原是堵在你脑子里了。”司珹微微别开脸,凉飕飕地回击。 “怎么不说糊眼睛上了?”季邈当即接话,随即在阁门面前站定了。他已经愈发觉察到紫藤花下的旖旎并非幻觉,因而善心大发,不想一次将人逼得太急,只克制地停住脚步,舔到自己的犬齿。 痒。 夜里看人正如隔靴搔痒、雾中观花。难耐是真,折磨是真,有趣更是真。 季邈要那花枝探向自己,带刺的也无所谓。 “既然说不清到底糊了谁的眼。”季邈笑了,倾身间饶有深意地说,“今后我与先生,可都得更仔细些了。” “砰”地一声响。 门在他眼前阖严实了,差点撞到季邈鼻尖。 越州到底比苍州更靠近衍都,甚至就位于安北府辖区。应伯年也和季明远不同,应伯年出生微末,没有世家高门背景,也并非皇亲国戚。长治帝更愿意对他委以重任,他就同朝廷之间的联系更紧密。应伯年同鄂源诸族对抗了这么些年,更擅山间野战,而陵乐恰在群山间。 一晃半月过去,衍都满城尽是枯叶。季朗往返朝会时,已经需要披薄氅,是日他结束掉早朝,贴身近宦祝雪要给他披衣,季朗却之间扯下来,一把扔到了地上。 祝雪及一众小内监俩忙跪倒下去,呼道:“殿下息怒。”载春楼中格外热闹。 客人七七八八坐满了桌,跑堂伙计端着茶水点心,步履匆匆间撞上一位披斗篷的小公子,忙不迭要赔罪。那少年却没计较,拉拢斗篷,摆手放人走了。 临到进包间,他才将斗篷摘下来,露出了季瑜的脸。季朗已经到了有一阵,正搂着位红倌吃酒。 红倌坐在他的膝上。天热,衣裳薄,更显出腿根丰腴。季朗捏了一把,方才转身看向季瑜,喜道:“你可算来了!今日城内的大消息,你听说了吗?” 季瑜坐下不说话,那红倌惯会看人脸色,要来给他斟茶喂水,季瑜却看也不看。 季朗讪讪一笑,方才向红倌道:“你先下去吧,这位爷不近男色。” 人关上门出去后,季朗忙不迭凑到桌前,主动说:“世子也好男色,你怎就不一样?不过不打紧,下回给你找个女人来,绝不叫你再这么干看着。” 季瑜面色如常,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转换话题,问:“殿下今日寻我来,又有何事?” “楼思危死了!”季朗兴奋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人死在大狱里头,说是被发现时,浑身红肿溃烂,脓血流了满地。” 季瑜蹙眉,问:“死了?” “刑部大狱报他是死于染于炎症,被老鼠给啃得七七八八,就没剩下几块好肉。狱中的人恐播疫病,连忙抬去烧干净了。”季朗得意洋洋地说,“可这都是糊弄外人的说法!” 季瑜一怔,不可思议地看向季朗:“人是殿下杀的?” “是啊!”季朗好容易找着个机会显摆,灌下满满一口酒,才说,“还是我那两位手下靠谱,事情办得这样漂亮!就是不知人怎么还没回来,这都过去整整一夜了,我来还等着他俩亲自向我复命呢。” 季瑜登时一阵恶寒。 他从这段荒谬的话语里,拼凑出一个更加荒谬的真相——昨天夜里时季朗偷偷差人去了大狱,想弄死楼思危,可他的人决计没有这般处理事情的本事。 这种毁尸灭迹、毫不留情的行事风格,只可能是北镇抚司,因而想杀楼思危的人根本就是长治帝,季朗派去的杀手,指不定早被锦衣卫给收拾了干净。 季朗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着自己近来刻苦,又说生辰宴筹备等等。季瑜脑中却一阵嗡鸣,罕见地生出了一种新的困惑。 世上怎会有人蠢笨到这种程度? 季瑜想不通。 那头季朗也没再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机会。季朗指间把着玉扳指,嘟囔道:“唉,阿瑜你说,我要不再找人去大狱那头看看?俩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也不回来领赏什么的。” “万万不可。”季瑜连忙出声阻止,劝道“大狱中出了这样的事情,眼下风口正紧。殿下要是派人过去,恐有暴露之疑。依我之见,应是陛下因着殿下夏狩时候的话,已对楼思危起了杀心。” “可为帝王者,怎可这般行事,使臣子寒心人人自危?殿下既替圣上解了心愁,圣上思虑周全,想来乃是为保储君贤名,才将二位杀手扣下了,以免走漏风声。” “原来如此!”季朗恍然大悟道,“看来父皇对我依旧很是上心。既如此,我更应在生辰宴上好好表现,届时惊绝父皇与百官,方可坐稳这储君之位!” 季瑜微微一笑,说:“殿下聪颖,正是如此。” “息怒。你叫孤怎么息怒?”季朗指着跪成圈儿的人,喝道,“你们一个个,只会说些没用的屁话!” 他今日朝会又受了气,因着赋税稽核折子积压的事情,遭到御史劝谏,说是这事儿卡着国库审账流程,恳请他尽快处理。可季朗几日前才被催着,熬夜批完了秋审勾决的死刑名单,闻言满肚子都是火。 但这也并非最糟心的事——肃远王季明远已经彻底攻下潼山城,将整个苍州府划入囊中,如今虽无立刻就打宿州的意思,却也已经同朝廷对峙、分毫不让。 禁军与几州守备军人手不足,吃了败仗,朝廷便又吵作一团。文官主张遣使安抚,削减损耗;武官却坚持增派援兵正面镇压,以儆效尤。双方聊不到一块儿去,末了齐刷刷看向季朗。 季朗一缩脖子,说:“断了他们的钱和粮嘛!” 祝雪连忙在旁小声提醒:“殿下,早在两旬前便断了。” “那、那不就更加胜券在握了吗?西北边军没了补给,迟早被耗得再无战力。”季朗灵机一动,“不若就同他们耗着……” 户部官员震惊道:“陛下,事关苍、宿、怀三州,双方对峙多拖一天、粮草消耗都是巨量,何况三州百姓因此草木皆兵,哪里还能安心?月前宿州秋田已经荒了好些,不少人拖家带口,往更南边去,躲避战火了。” “打不过,那就派人增援啊!”季朗有些烦躁,挥手间不耐地说,“其余各州守备军,难道就不能用吗?” 兵部侍郎闻言跨出,说:“因百年间无侵扰,其余各州守备军力量早就十分有限,况且秋时农收,多州守备军已于月前调遣往各府衙门押粮去了,余下安、瓷、丰三州还忙着镇压流匪,实在抽不开身。” 季朗额角跳动,压着窝囊火。 他前倾一点,问:“那么兵去哪儿了?” “本有二十一万在西北,增援阳寂的两万兵被扣下,那些本是衍都的兵。如今肃远王带着八万人,盘踞在潼山府,余下则依旧在守三处关隘。”兵部侍郎说,“禁军与两州守备军共六万。此外东北边军中,还有兵十八万。” “那就叫应伯年拨人来帮忙啊!”季朗撑着椅子,冷笑道,“他还在东北缩着做什么?” “回殿下的话,近来东北频频受鄂源诸族侵扰,安定侯实在分身乏术。”越州布政使方才归京,闻言立刻道,“如今越州城内亦缺粮少衣,将士们打仗不能挨饿受冻,巡南府各州上缴秋粮因而更应加急,还望皇上尽快赋税稽核。” 得,又绕回来了。 季朗想骂人,可要骂就得连着满朝文武一块儿骂,他心力交瘁,挣扎着问:“季邈呢?” 满朝鸦雀无声,别说找着季邈,连他那只鸦鹘的影子都不见了。指不定人早从巡南绕道过界,往苍州同季明远汇合去了。 季朗摔掉流冕,怒喝退朝。季邈取完药回来时,就见司珹仰倚小藤椅,赤足半趿着木屐,正翻看他的兵书。 季邈走过去,司珹仰面安静地望他,将那书合上了搁到旁边。 季邈就俯身半跪,一把将司珹揉进了怀里。 司珹方才沐浴过,洗净了身上的脏灰,季邈却觉得那疲倦压根没法被流水带走,只能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他嗅着司珹的颈,抱得好用力。 司珹有几分吃痛,却没吭声。他将手环上去,拍着季邈的后背,柔声问:“吓着了?” “吓得我魂都要没了。”季邈闷闷地说,“今晚你要是回不来,我就把季瑜那破院子拆了,再把李含山也赶出去。” 司珹轻轻笑出声,他在季邈的怀抱里,也蹭着季邈的侧颈与耳下。二人相互取暖一般,季邈体温更高些,渡来灼人的关切,司珹就把温凉的慰藉还给他。 “他没对我做什么。”司珹咬字极轻地说,“季瑜是个天生的疯子,却也并非完全不懂常人的行事逻辑。他抓我,既是试探挑衅你,看你如今到底有几分血气;也为探查策反我,试图从我身上问出更多你的消息。” 季邈亲亲他耳垂:“季瑜问你什么?”二人相互对视一眼,名字已在不言间。 温秉文撑身而起,拍着司珹的肩道:“心事既解,时辰也不早了。舅舅继续睡去,孩子,你也也赶紧休……” “爷爷,还有折玉先生!” 二人均向声源处望去,就见季邈带着温宴,缘长廊走过来,后者怀里还抱着几块包好的荷花酥。小家伙率先跑到跟前,给温秉文和司珹各一块,又将最后两块分别给了自己和季邈。 “娘亲说,好吃的要分而食之。”温宴一本正经道,“爷爷一块我一块,小叔一块,先生也一块。” 司珹没起身,就着坐姿刮了刮他鼻尖,温柔地说:“谢谢小宴。” “不客气,你和小叔叔都好客气。”温宴说,“刚才我们在庖房里,他也这么讲话,可我们是一家人呀。” 司珹仰首,同季邈对视上时,后者刚将油纸剥开,正在折角。 二人视线一触即分。 司珹心中莫名有些欣然,许是忧思得解、家人在侧,又有温宴送来的甜点,那些风雪尽数被初夏晚风吹散了,院中惟有紫藤花香。 司珹剥开油纸,折好了角。 那荷花酥的酥皮蕊心尖稍俱点着红,幼时季明远带着一身煞气从军营回来后,曾不耐烦地唬他说是血,司珹便再也不吃这种酥糕上的点缀了。 “你我之间的关系。”司珹有些痒,他偏头想躲,季邈马上抱得更紧,司珹摸摸他后脑,说,“松开点,我胸闷。” 季邈就起身,将司珹托着臀抱起,二人上下颠了个个儿,季邈仰在藤椅间,将司珹放在他腿上。 季邈问:“这下舒坦了?” 司珹木屐早被踢开了,他不想沾地弄脏脚,于是只能跨坐。虚虚撑着季邈腰腹,扬着下巴评价道:“勉强吧。” 季邈捉过他一只腕,抹了药粉往上涂。 “季瑜原本想从我这里套话,他觉得你我如此亲密,许多秘密都会分享。”司珹空出的那只手顺着季邈肩头,漫无目的地滑|动,“我就骗他,说我对你毫无兴趣,说你只是一厢情愿。” “噢。”季邈捏了捏他腕骨,说,“这么狠心。” “哪里狠心了,”司珹自上而下地俯瞰,屈指挠了挠季邈掌根,“先生再薄情,不也还是遂了你的愿,跟你回到这王府?” “我的愿,”季邈笑了笑,说,“好吧,我的愿。” “他瞧着半信半疑,”司珹另外那只手继续滑,绕上了季邈的发,“我告诉他我曾入过采青阁,留在你身边,不过是想借你的力报家仇。他定要去查的,这件事情你善后。” 季邈仰面定定看着他,几息后,偏头啄到他腕骨,恭顺地说:“好。” 他顿一顿,又问:“在梦里,季瑜最后去了哪里?” “不知道,”司珹说,“我醒后,梦里的一切或许结束了,又或许没有。我离开时季瑜没有来,他在深宫里,高仰须弥座。” “他再坐不上那个位置,”季邈冷然道,“待到覆雪日,我要他亲自还回来。” 司珹撑着他胸膛俯下身,眯眼问:“你今日挑拨了他和李含山?” “这不是他自找的么,”季邈说,“他若不绑你,我何必这样早就撕破脸?不过迟也迟不到哪里去,李程双的回信已经到他手上,这样一来李家必有内患。我禁了季瑜的足,逼着他只能尽快跟李含山当面对峙。” 他仰面吻了吻司珹,一触即分。 “先生觉得李家会怎么做?” 司珹想了想:“这得看李程双。”“将军问我何故相随世子,那么我也想问将军,方家嫡二子前途无量,方凌鹤又何故长留瀚宁城?” 方鸿骞一哂,说:“是,在下狭隘了。” “岱安先生已孑然一身,今日你我相谈于此,也大可开门见山。”司珹正色道,“想必这几天,将军已对朝中局势有所知、有所感,方才寻在下来此商议。恪守黑白者穷途末路,将军亦知座上再非明主,今日良臣遭忌惮,来日良将又如何容身?” “借兵所涉非止于将,”方鸿骞说,“万万人相随,赌的是全家乃至满城性命,他日我们同朝廷撕破脸,那么瀚宁便将孤立无援。” “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苦的却是边境军民。”司珹瞧着他,冷静道,“主君在西北时,也常年受缺粮所扰,他记得来路,便不会迷失。我主愿将岱安先生送至此,又遣我孤身入瀚宁,将军心中应已明晰。” “我信岱安,因而信先生,可携麾下相随。”方鸿骞叹了口气,“但是侯爷却未必,世子欲逐鹿,仅有我这三万兵马远远不够,仍旧得劝诫安定侯。” “有将军此言,已经足矣。”司珹再举盏,同方鸿骞互碰了,“求援侯爷之事不急在一时,今我得入瀚宁城,便有来日生机。” 二人谈话止于此,司珹走后出了府,他口中马奶酒的苦味尚萦绕,缘街巷往正街去,方才从铺肆买完东西,墙上便攀出个脑袋。 “先生好啊!”廊下默了片刻,司珹说:“季明远冷心冷血,承不起温家全族追随。” “他辜负了澜妹,我们自然不会选择他。”温秉文笑了笑,“你这孩子,话讲得这般不客气。” “楼家后来同长治帝相互扶持,又相互戒备。”司珹说,“前面三家说完了,可舅舅,这安州简氏实在陌生,他族中如今还有人在朝为官吗?” 温秉文摇了摇头。 “长治九年时,简氏被检举存有谋逆之心,现已全族覆灭、无一人幸存了。”温秉文呢喃道,“阿邈那会儿,方才四岁呢。” “当年圣旨传到安州陵乐城,本是要诛灭主家、女眷入乐籍,男丁旁系刺字流千里。可锦衣卫快马加鞭赶到时,就见陵乐城内火光冲天,走水的正是简家祖宅。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才熄灭,废墟中|共抬出尸体一百一十三具啊。” “简家户籍册上便是一百一十三人,仵作细细验过每一具尸骸,最终定论安州简氏无活口。自此简家销声匿迹,如今知道的人也已寥寥了。”温秉文长叹一声,“不说这个,扯远了。我所说的‘直觉’,折玉可领悟了?” “我听明白了。”司珹温声道,“栽赃楼氏对孟妃下手,既是落井下石乘胜追击,又能使陛下同怀州楼氏间嫌隙陡然增大。如此一来,季朗虽抹去一个隐藏威胁,却也会彻底得罪楼家,再得不到这部分助力。” 温秉文偏头瞧他,又问:“那么你以为,楼家中的谁将要倒这个霉,会是皇后楼衔月么?” “不。”司珹斩钉截铁,说,“楼衔月与长治帝同榻而眠近三十年,长治帝之爱先太子,天下可见,季琰又同楼氏密切联络,因而此夫妻二人的关系决计差不了。” 温秉文慰然地瞧着司珹,说:“除她之外,还能是谁?” 司珹端着冰浆水的手抖了一下,问:“卫蛰,我不是派你去城东了吗?” 卫蛰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小记性佳,却很会勘测绘图,功夫也不赖,正是此前季邈新培暗卫之一。那日驿站分别后,卫蛰得信快马加鞭追上来,随侍司珹身侧。 “我已经画完了。”卫蛰翻下来,迅速道,“图揣在怀里,有些细节回府再补上——我得了将军的令,不能离开先生太久嘛。” 司珹嗯一声,准备喝冰饮压压酒腥。 “不行不行,”卫蛰拦着他,“将军可叮嘱过了,说是先生体虚,脾脏尚待调理,不可贪凉。” 司珹微微扯了嘴角,说:“我不过为了压压腥……” 他话未落尽,这小少年却已将冰浆水拿走了,一只脆桃被塞进他手里。 “将军还说了,他要你少饮冰,先生却定然不会听。”卫蛰细细道,“所以若遇借口,诸如天热,口淡,舌苦之类,需分门以应对。” “天热则入室承荫,以扇驱风;口淡则有锅料相携,可借府中铜锅以煮;舌苦则……诶?先生,先生你怎么就走了,等等我啊!” 碎掉的冕被内侍捧在手上,薄氅却被季朗自己踩在脚下。季朗盯着那狐绒金线,倏忽觉得富丽堂皇的一切都在耻笑他。长治帝看似将权力给了他,可他除却一堆烂摊子外,分明什么也没有得到。 从前长治帝朝会时,文武百官也敢这样呛声么? 两个大人便都笑起来。 “你还知道这个,”季邈夸道,“看来小宴已经读过不少书了。” “那当然!”温宴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司珹的腰,在他外襟上胡乱蹭来蹭去,司珹就也笑了,说:“先生带你到院子里逛逛?” “祖父家这处宅院窄小,不及宿州老宅。这几天我早把宅子里有趣的都玩儿遍了。”温宴咬着唇,话锋一转,“不过嘛,有美人哥……折玉先生在,院中必然会有新趣味!” “你小子,”季邈终于忍不住,将他从司珹腰间拽了下来,说,“究竟从哪儿学的这些话?要是再油嘴滑舌,就把你抓回屋里睡觉去。” 温宴朝他做个鬼脸,迈着短腿,蹭蹭躲司珹身后去了。 季邈作势要捉,温宴连忙继续逃,一大一小绕着司珹跑,吹向司珹的风里满是欢笑。小孩被季邈高高举起拎到肩上,这场打闹才算分了胜负。 季邈回头间对着司珹一扬眉,佻达地问:“走吗?” 司珹就跟上他。季瑜挑帘落座时,季朗已经吃醉酒,趴在桌上睡着了。 身侧的倌儿见他来,连忙要推季朗的肩膀唤他,季瑜却抬手阻止了,说:“你下去吧。” 那倌儿诚惶诚恐地出去了,屋内便只余呼吸声。季朗睡梦中嘟嘟囔囔,枕着胳膊的脑袋一侧歪,险些被眼缝间的模糊人影吓得滚下椅凳。 “季瑜!” 季朗拍着胸口顺气,惊疑不定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季瑜颇为无害地眨眨眼,柔声说:“也就刚刚呀。我见殿下睡得熟,实在不忍叫那小倌吵醒殿下。” “你这也体贴得有些过了,”季朗喝了一盏茶,怨道,“要是父皇能有你一半在意也好啊——诶你说,我拿到那巡南府的册子,对着翻来覆去背了好些晚上,这辈子哪儿这么用过功啊!” “可到头来,父皇也就在几日前朝会上勉强夸了一句话。我黄昏时候去请安,他便连个好脸都没了!诶你说说看,他心思怎么会如此难猜?” “常言道君威难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天子喜恶不可太过袒露,以免叫承恩者失态,有心者拿捏。”季瑜体贴地说,“这也是殿下日后所需修习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季朗呼出口气,嘟囔道,“我还以为父皇突然就又烦了,我最近也没做什么事啊。前几日三司会审,那谷茂延进行得很顺利,这里头可也有我的功劳啊!” “殿下进来言行举止愈发得当,又积极参与朝政,陛下也定然看在眼中。”季瑜犹豫一瞬,“可到底是父子而非君臣,陛下就算有心克制,私下也不该这般冷漠。既如此殿下,陛下近来,可曾私下召见过什么人么?” 季朗刚舒展的眉头倏忽拧起了。 “你是说有人给我父皇吹了耳边风!”季朗怒道,“好啊好啊,我就说怎的突然成了这样!他这几日甚至不宣我进暖阁同看奏折了,我想想——” 四月已入中下旬,庭间草木都疯了一般往上窜,翠竹生得也挺拔。温宴第一回骑人肩膀,瞧什么都新奇。他嗅嗅花蕊,又摸摸新叶,禁不住感叹道:“小叔叔,你怎么能长这么高呀!” 季邈颠了他两下,故意问:“羡慕了?” 岂料温宴摇摇头。 “刚刚有一点,现在不羡慕了。”温宴说,“因为我想到,小叔叔长我整整十六岁,自然也应该比我生得高。可折玉先生比小叔叔更年长一点,却比小叔叔矮半头。比起问我,你为什么不问问先生呢?” 季邈哦了一声,立刻看司珹,配合道:“那先生羡慕吗?” “先生更羡慕你俩……”司珹稍稍停顿,才说,“能玩得到一块儿去。” “我更想跟先生玩儿的!”温宴一阵乱扭,就要往司珹身上攀。季邈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大步流星般扛着人往前去。温宴气鼓鼓地要吃糖,季邈便带他去中堂,司珹却没再立刻跟上。 他在庭院长狷的风声中,被吹乱的颊边发迷了眼。 羡慕么? 司珹默默地咀嚼着这个问题。季邈身体他也曾拥有过,可前世二十岁的自己,却绝对称不上意气风发。他还记得遥远的衍都长夜,那些日子和十年前被困皇宫时一样混沌晦暗。 前世这会儿他尚未与温家相认,很多事情都只能独自去,没有亲人陪。有回他在载春楼喝醉了,眯眼扒着窗,遥想高殿宫墙里垂暮的长治帝,觉得帝王心是这世界上最最可怖,也最最可怜的东西。 他不想要须弥座,那位置太冷了。周遭人走了一茬又一茬,先是朝中文武,继而父母妻儿,最后只会剩下帝王自己。世人爱之恨之,揣摩之肖想之,私下辱骂之又明面歌颂之,帝王好像拥有了这世间的一切。 可是谁愿意、谁又能够彻底理解一位帝王本身的全部呢? 司珹枕着窗,在无尽怅然中睡着了。 前世的他阖上眼,今生的他便仰首望明月。千里遥眺的白玉盘大概并非同一只,这是否意味着一切果真可以被彻底改写? 变数太多了。 朝臣对于他父皇,应该是畏大于敬的。可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得不一样,这些人偏偏还打着砭论时针的幌子,分明就是不服他。 ……是因为他不过代行朝政、连储君都还不是么? 长治帝半月榻上言辞切切,可怎么还不封他为储君呢。 季朗面色阴沉,他踩着薄氅碾了碾,倏忽问祝雪说:“孟妃近来,月份是不是已经大了了?” 宋朝雨看上去想哭,却又勉强扯出笑。 他取下自己覆面巾帕,颤巍巍碰着江浸月的脸,囫囵擦了擦对方眼角脏灰。江浸月面上泪痕犹在,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宋朝雨接着摘下驴子身上水袋,猛地拧开,浇了自己满头满身。尔后猛地一拍驴子屁股,喝道:“走啊!” 驴吃痛急奔,迅速仰蹄跑掉了。宋朝雨站在山庄前,他身后是熊熊火海,火星在他周遭飞溅,黑灰化作了天间阴云。 宋朝雨望着漫天余烬,发上落着了灰雪。 “祖师爷说过的,真金不怕火炼。”宋朝雨望着驴子彻底消失的山道,轻声喃喃道。 “那还怕什么呀?” 他访遍千山,始终没能碰着仙。仙人不在蓬莱洲,仙人也不在覆雪山,那么仙人还能在哪儿,他总得去找找嘛,人生不就两点乐趣,他亲手将人送走,也算了却一桩。 余下的寻仙问道,怎么能算是坏事呢? 宋朝雨转身,走入了赤焰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0-113 第 111 章 余烬 援兵策马至山道时,飞灰漫天。残冬未尽,烟尘在早春时节里四逸如雪,破破落落地飘散。队伍转过一处拗口时,同驴子撞了个正着。 驴托着人跑得歪七扭八,见着来势汹汹的军队猛地搓地,连带背上的江浸月一起摔了个人仰驴翻,满身灰尘的江浸月滚到地上,终于在颠簸中虚弱地咳嗽起来。 她视线模糊,被什么人扶起来,可是抬首努力去看,却并非宋朝雨。 季邈司珹都下了马,江浸月慌忙扫过一圈,没见着那身深青色的道袍。 她发起抖来。 司珹不用问,就已经明晰了雾隐山庄的大火。他差府医先带江浸月回城,就要和季邈继续带队增援去。可江浸月却挣扎着,扯住了他衣袍一角。 “主君……”江浸月声音也抖,她头脑发昏,压根儿没发现自己拽错了人,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宋朝雨,他,为了救名册,闯入正堂地室……” 司珹却俯下身,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 “主君不会放弃任何人。” 江浸月的眼睛一点点涣散,她像是听懂了这句话,却又好像没听明白。临到援军渐渐远去,她才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湿了。 是泪吗? 江浸月伸出手抹了一把,指腹却被新的水珠濡湿掉。天穹在灰烬笼罩中显得黯淡,渐渐愈发可怖,浓雾往上腾升,搅成了阴沉的云。 啊。与此同时,饮刀河边军主帅帐中。 薛听松原本被五花大绑,应伯年冷眼瞧着手下人动作,自己却坐在桌案前看军报,茶喝了一碗又一碗。待副将要再来添时,他却挥挥手,叫人先下去。 副将出了帐,却仍守在门口处,应伯年就搁了茶碗,说:“起风了,把帘子放下。” 帐帘垂落后,他起身,到了薛听松跟前。 “应将军,”薛听松眯眼看他,“手下人也没个轻重,勒得我哪哪儿都疼。” “你皮糙肉厚,少恶心我。”应伯年拧眉,到底给他松了绑,说,“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你都说我皮糙肉厚,”薛听松活动着手腕,“我自然也福大命大,死不了咯。” “你这些年里去了哪儿?为何直接销声匿迹?”应伯年将玉佩摊开,又问,“夫人的玉为什么在你这里?你说主子叫你带玉来此,那么活下来的人究竟是谁?” “你一口气问这么多,”薛听松说,“叫我怎么答才好呢?我想想……司成那人,对小公子有恩。” 应伯年攥紧了玉。 “但我不是来强迫你的,”薛听松耸了耸肩,“你不相信他的为人,这点小姐和我一猜便知。恩情同心性倒也无法划等,只是希望你知悉全貌再做决断。” 他眯了眯眼,说:“不过嘛,司成这人怪有趣的,已经与他从前走镖时大不相同,我也有些看不懂了。” “你如今是东北安定侯,麾下近十万兵马,再不是当初雾隐山中乞儿了。应戍旻,选与不选,信与不信,终究还得看你自己。” 应伯年沉默良久,问:“小姐和小公子,现在何处?” 下雨了。 江浸月愣了片刻,在雨中失声痛哭起来。 后来小叔同祖父闹掰,那间装满世间珍宝的院子落了锁,从此再没开启过。方绮珺其实很遗憾,她尝试翻墙进去过,被母亲惩罚在蒲团跪了一宿。 他们希望她做闺秀。 做闺秀其实很好,方绮珺同许多贵女聊得来,也会喜爱女儿的骄矜与灵巧,可叫她自己这样,她总不太提得起兴趣,甚至隐约心有排斥。方绮珺为此困扰过,觉得是否自己太过忸怩。 后来她见着表姐出嫁,隔长屏坐在女眷区的后堂里,听往来者贺喜道彩,宾客们夸赞新郎官,又恭维她父兄,表姐却同其母亲垂泪房中,忧心自己素昧谋面的夫君,这满堂热闹与她们毫无关系。 方绮珺就忽然明白,自己排斥的是什么。 贵女要乖巧娴静,还要知书达理。这些评价争先恐后地企图塑造她,但没人真正问过她想不想,要不要。 仿佛她只需要被选择就好。可在这场被选择的游戏里,最微不足道的就是她自己。 她是一只盛放家族兴衰的器皿。“这样就能将季瑜之事压下去,来日方长,矫枉再议。”季邈说,“李家自杀解元贪船税时起,就再不能独善其身,遑论那些私兵多少都流入瑾州城。以李程双的性子,若李家不愿再帮扶,待到来日东窗事发……” 司珹轻声道:“她就会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母家身上,断臂求生。” 司珹依旧空出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摁着他,问:“昨日那场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季邈耐着性子给他涂药,将逃婚与喜宴诸事都细细讲了一遭。说完时药也终于涂好了,季邈忍无可忍,一把捉住了司珹的腕。 “摸够了吗?” 司珹脚悬在低空,腿是分跨的。他微微朝后仰,被季邈一把拽进怀里,又被摩挲上后腰。 “摸够了吧,”季邈问,“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我摸你是天经地义。”司珹忍了片刻,说,“换个姿势,这么坐着太硌了。” “硌?”季邈颠了颠,恶意地问,“哪里硌?” 司珹冷酷地盯着他,不说话。 季邈被他这样以目相剜,反倒像是被一剪秋水滑过去,被似有若无地濡湿了。二人在咫尺间默不作声地对望,又被檐下铃铎声摇乱了心。 季邈猛地一抬司珹,揽膝而抱,起身往床榻去。 司珹在失重中下意识寻找支撑,但还没来得及环住季邈脖颈,就被季邈搁到了薄毯上。 季邈欺身而上,在笼罩司珹时捉住他的手,往自己颊上摁。司珹掌心贴着他,彼此的温度都不算低。 这曾是他前世的脸。季瑜应声颔首,行礼间哽咽道:“我兄长一向随父行在军中,性子直率武人做派,这不怪他,还请殿下见谅。” “可我外祖兢兢业业守了巡南府十余年,其所辖各州从未有过什么大差错,年年赋税粮捐、丝织物产均为大景三府之首。外祖一心为民,乃至亲书千卷批文小册,其中详载巡南府物产、户籍、制造相关情势,可谓殚精竭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殿” “你说什么?”季朗倏忽坐直了,兴奋道,“有这种好东西,你怎的不早说?如今巡南府一团乱麻,初到长赫的新官毫无头绪,若是孤能派人安抚教诲,岂不能叫父皇刮目相看?” 季朗合掌大笑:“三司会审当日孤也会旁听,那刑部侍郎谷茂延你知不知道?他可早向孤表了忠心!届时案子要怎么定性,左右得经孤点头同意呀。” “孤不过见你亦是可塑之才,心有不忍。小郡王,你意下如何呢?” “多谢殿下抬爱!”季瑜连忙垂眸,恭敬道,“为储君分忧,乃是为臣者分内之事。今日回府后我便致信外祖,差小舅快马加鞭,将东西秘密送抵衍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季朗满意点头,在这席间饮罢不少酒,连乔装出包厢回宫时,都得由人搀着走。他前脚刚跌跌撞撞地出了房,后脚汤禾便自拐角而出,闪身入房后跪在阴影里,说:“主子,人都骗着甩掉了。今日相会之事,决计传不到陛下耳中。” “如此便好。”季瑜摩挲着酒杯,垂眸道,“同蠢人打交道,真是了无趣味——他回宫路上也得盯紧了,免得再生事端。对了,我兄长近来,可有异动?” “世子爷最近耽于玩乐。”汤禾说,“解封后短短十日,他便去了三回绸庄和四次戏社,甚至还入了一回采青阁。” “情爱享乐,都是这世间最磋磨人的东西。”季瑜低声喃喃着,似是自言自语,“七情六欲这样可怖,究竟能有什么好?他战场压抑久了,在王府时候却仅有一个司珹,怕是早嫌不够了吧?” 他声音太小,说得又含糊,汤禾实在没能听清,却跪着没起身,半晌后他心一横,道:“主子,我们同二殿下私下见面一事,可要告诉夫” 季瑜倏忽撩起了眼,凉飕飕地一瞥。 “汤禾,夫人如今远在阳寂,京中局势却变幻莫测。”他放缓声音,轻柔道,“做儿子的,怎么能事事都叫母亲担忧?你的主子到底是我,对不对?” 汤禾沉默须臾,拜首道:“主子教训的是,属下明白了。” “那便回府吧。”季瑜说,“出来这样久,兄长该关心我了。” 长治帝选择了她,她便不得不嫁与大自己二十余岁、能做自己父亲的人,方绮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知道后宫有多少游影痴人,皇家佳偶实在寥寥,怨魂却早已经爬满宫墙。 方绮珺不愿意。季朗握紧茶盏,恨声道:“就只有那个大理寺卿楼思危!近来只有他朝会后去暖阁见了我父皇。” 他嗤笑一声:“听谷侍郎说,三司会审当日,他还给同僚甩脸子呢。可到底能做主的不是他,孤想让这案子怎么判,这案子就得怎么判。” “殿下自是英明神武。”季瑜也啜了口茶,似是无意道,“楼思危是怀州楼氏第二子呀,前太子也许是他心中愤懑,故意要给殿下使绊子吧。” “他好大的胆!”季朗骤然摔了茶杯,霍然道,“孤乃天潢贵胄,这大景的天下姓季不姓楼!楼家仗着先太子,把持朝政这么多年,真当皇室无人了吗?” 季瑜瞧着他,柔声问:“说得好,殿下将来乃是一国之君,君王何必仰仗臣子鼻息呢?” “楼思危、楼思危”季朗阴恻恻道,“好个楼思危!胆敢离间孤与父皇,孤必叫他以命相偿。” 小叔的院子落了锁,她眉心的细钿描上红,既然锦衣深宫是逃不掉的命运,那么或许死亡才能叫她挣脱,名为“方绮珺”的富贵燕折了翅,被淹没在尸骸里。 她以命赌命,最终成功了。季瑜挑开载春楼二层包间的帘子时,季朗正揽着位倌儿喝酒。 见他来,那倌儿识相地要退,季朗却拦着人没让走,硬是叫他喂完自己最后一口才放了。 “二殿下好兴致,”季瑜说,“美人在侧,佳酿入喉,千金也难换。” “你竟也懂得这些风雅?”季朗恍然一合掌,“也是!孤在你这个年纪,便被宫中教习嬷嬷塞了通房。小郡王如今,可是已经通晓人事了?” “这倒不曾。”季瑜咳嗽两声,落了座。 他面色依旧有些发白,但看人时候显得儒雅,季朗还在心中排演待会儿要说的话,便听季瑜继续道。 “我身子骨打小便弱,禁不住风霜,自然也不敢贸然情爱。这次应二殿下的邀而来,我方才出了府门。”季瑜顿了顿,问,“二殿下此番离宫,可得陛下的准?”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季朗瞧着有些不高兴,他撇撇嘴,说,“回头父皇便将我训了一顿,训我冒冒失失,可我哪儿冒失了?他还说着说着咳疾复发,急火攻心又卧了床,只来得及关我一周禁闭。” “不过活人哪儿能被墙给困住,”季朗得意地说,“我从前就常出宫,路早就摸透了,北镇抚司的人怎么能轻易逮得到?” 季瑜笑了笑,没答话。 秋来衍都多夜雨,方绮珺在阴雨绵绵中醒来,爬入牛车湿透的草垛,将自己像牲口一样藏起来。她的体面早被摧折了,可体面或许也不过是旁者沽评的一部分,细雨濡湿后的空气满是自由,她在泥泞里,终于彻底属于她自己。 “绮珺。” 方绮珺抬眼,望向声音来处,推门而进的是林清知。她与方绮珺年纪相仿、又同是女儿身,到底方便许多。林清知亲手替她擦身上了药,弄好后就要离开,方绮珺叫住她,稍稍戒备地说:“你是那位世子的表嫂吧……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我问你什么,”林清知笑了下,“你奔波受累,定然吃了很多苦。如今旁事都不必急着操心,先好好休息吧。” 方绮珺喝完药时,林清知已经出去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司珹笑了笑,“陵乐城破后,雾隐山庄围剿又加速了进程,咱们最多四日便可至衍都。而如今季明远已废,再不能以残躯示天下人,李程双须得在这四天里将季瑜推上皇位——可她做得到么?” 季邈手上的动作倏忽停了。 他看向司珹,轻声问:“折玉是不是,已经想好如何处置季瑜了?” “坐山观虎,就可以不弄脏自己的手。”司珹说,“先生教过你的。” 他说着,眯眼看了看窗外,那飘飞的雨丝中又见小絮。司珹跨出屋门,伸手中感受到零星雪粒,夜尽头遥遥透出薄光。 季邈随出来,为他披上氅衣,问他要不要回去小憩一会儿。 司珹却摇摇头。 “天亮时,雪应该就会停。”司珹温声道,“寻洲,陪我去看这场日出。” 第 112 章 日出 卯正一刻,山尽头隐约透出鱼肚白。 荒草覆霜,湿漉漉的,马蹄过处碎银乱溅。季邈同司珹骑一匹,已经跑出城门二里地,直至一处小长坡时才停下。季邈勒了马,二人就一起仰首,看陵乐城背后的云天。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四野风声喧嚣。 日轮攀过了山脊,云层间就落下千万支光箭,淡金色的芒像是天河流泻,气势磅礴地淌满了人间。司珹在风中远眺,看见望楼背脊上的雪块松动,随残冬一起坠下去,松软又静谧。 浮云揉开了天色,流光又抚平了疮痍。昨日战场痕迹尚在,可厮杀与桎梏都已经融化在暴雨里,旧日的雾霭被破开了,狼烟和烽火也匍匐下去。 这是陵乐城金色的早春。 季邈将脑袋搁到他颈边,轻声说:“乌鸾来了。” 穹顶果然遥遥响了鹰唳,司珹在流风里回首,见乌鸾迎光而落,鸦鹘在雨里洗净了翅膀,油光水滑的翅翼漫折天光,它落到季邈肩头,像是落到人间的金乌。 它蹭了蹭司珹的脸,司珹就抬手抚摸柔软的胸羽,又望着季邈,轻声说了句话。 “什么?”季邈垂眸看他,指指自己的耳朵,“风太大了,我听不清。” 司珹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季邈眼中已经含了笑。 他拱开乌鸾的脑袋,凑到季邈耳边。 “我说——” “天亮梦醒了,季寻洲,带我回家。” 季邈没说话,偏头就要亲,却碰着一嘴鸟毛。 乌鸾登时发出被挤压的抗议声,季邈在司珹笑出声前,将几欲扑腾的鸦鹘扫落了,又抬起司珹下巴,深深吻了上去。 九日初九时,瀚宁落了今岁第一场雪。 薄雪飘转如絮,落到司珹眉眼间。他拨了袍角,又绕开滚石,正同季邈一起向上攀行。临到望哀山侧峰半腰烽火台旁时,二人停下来,取出了茱萸与酒囊。 季邈将茱萸插稳了,司珹就淋酒入土,祭完后又蹲着沉默一阵儿,司珹方才起身,远眺向烽火台之外的更远方。 “东北与西北截然不同。”司珹说,“应伯年愿意用人,也愿意信人。他的兵权不如季明远那样集中,季明远将绝大部分牢牢捏在自己手里。” “但自六月以来我观察东北边军,总觉得他们其实比肃远军更加团结。” 应伯年服人并不靠威慑,他从来亲身躬行。卯时三刻,雨停了。云层被风吹散,檐间脊兽已镀上了金芒。 外头天已蒙蒙亮,两个人都睡过了头。先醒来的是季邈,他意识朦胧间,只觉得手臂格外酸,偏头一看,发现司珹正枕在自己胳膊上。 季邈立刻不酸了。 他翻身看司珹,以目相描摹。司珹的轮廓在晨曦里,安宁又皎洁。季邈的目光往下滑,却很快捉到颈间红痕。 痕迹交纵,叫人想起昨夜汗淌过时候的样子。那会儿的红很鲜艳,此刻已经微微沉了,宛若覆着薄霜,又似朦胧隔了点云雾。 分明更像引诱。 季邈舔了舔犬齿,俯身去吻。司珹被他拱醒了,却连眼睛都懒得睁,只迷迷糊糊地说:“我困死了。” “你睡你的,”季邈闷声说,“我亲我的。” 司珹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又拽了拽他的散发。 季邈被这凉飕飕的目光逗乐了,凑过去吻吻他唇角,说:“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先生睡吧。” 司珹翻身要闭眼,终于后知后觉出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把季邈的胳膊当枕头,已经压了不知多久。 他喉间一滑,整个人也溜下去一点,缩到薄毯里,又伸出两指,将季邈发红的手臂小幅度推回去,嘟囔道:“你怎么不说一声?” 季邈坐起身来揉了揉,只问:“折玉枕得舒服么?”司珹不知道,甚至不敢再细细想下去。他离开衍都时是月初,这会儿六月却已将尽,城中暑气仍盛,官道尘汗味夹杂,粘黏沉闷地往住他,又顺着热汗淌下去,司珹五脏颠乱,后知后觉地想要呕吐。 二皇子季朗大婚在即,眼下城中正热闹,四处张灯又结彩。衍都兵马司的守卫持长戈,将行人往金街两侧驱赶,司珹木木然跟着挪动时,方觉大腿内侧针扎般刺痛。 三日以来他不分昼夜地赶路,出发时裤褶[1]都没来得及穿,这会儿应是磨破了,皮肉隐约粘连着布料,走动间便会疼。 司珹颊边汗向下淌,他在夹道院墙凌霄花的阴影中,反倒庆幸自己还会疼。 前世他也是这般匆匆奔马往宿州长明城,到时温秉文披麻戴孝,外祖已化为祠堂间小小一块牌。司珹记住了那年七月的凌霄花,记住了香雾朦胧中的长跪。 如今疼痛昭示着他此世历经的绝非梦——既然外祖寿数已与前世不相同,他没再收到新的信,季邈又并未亲自接应他入城,那么外祖就一定还在。如今正值酷暑,七旬老人自然难捱,说不定只是旧咳疾伴生的热风寒。 对,一定是…… 一定只是时节病,很快就会好起来。 司珹舔着干裂的唇,孤身一人没入了景丰巷,温府大门近在咫尺。 叩门后接应的府丁有些意外,司珹却已没有心思再细究,他衣裳不换面馆不理,径自缘游廊往外祖房中去,却越靠近就越踉跄,几次险些绊倒了自己。撑住卧房门时他用力一推,竟连敲门的礼节都忘了。 屋内三人齐刷刷回头。 “小宴还有什么问题?”司珹撑膝俯下身,柔声道,“说出来听听?” “爹爹爱娘亲,娘亲也爱爹爹,夫妻给了彼此爱,就从对方身上得到爱。”温宴想了想,问,“可是哥哥给小叔叔出谋划策,帮小叔叔解决难题,小叔叔又给了哥哥什么呢?” “利害利害,什么是利,什么又是害?” 季邈心下一动,寻声俯首。他刚要开口,就被司珹抢了先。 “今我为谋士,”司珹瞧着小孩,吐字清晰道,“便与主君共进退。若有风波,当以舟楫相济,风雨不可摧;若逢孤壁,愿化山石填壑,绝境不相叛。荣辱既共得,自当生同生、死同死。他之利即我之利,他之害即我之害。” “血脉亲缘也好,利益权势也罢,不过是你从前知晓的部分。可是小宴,这世上情感万万千,人生在世几十载,得遇者如过江之鲫,莫逆之交却不过二三,甚至仅有一人。”司珹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细语地说,“好些情谊你不明白,长大以后便会懂了。” 他话说得长,但声音缓又轻,分明是在耐心教诲。温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懵懵懂懂地点了头。长风过游廊,草木花香均过人寰,季邈的发尾被吹散了,他心脏好像也漏跳,有些惘怔地望着司珹。 生同生,死同死——谋士择明主而栖,利尽则散,哪里需要做到这一步? 可司珹好像真就全然不设防,他一直住在温府里,怀里还终日揣着那根簪。 司珹,莫非司珹对自己 季邈呼吸骤然乱了,他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能听司珹同表兄表嫂相互寒暄,似是在说什么温时云回督察院任职、也将参与三司会审之类的话。 但这些句子从季邈左耳滑进去,又从右耳淌出来,留下的唯有风痕,直至司珹唤了他一声,他才轻飘飘坠回人间。丫鬟小跑来报,说是果茶糕点均已备好,一家人方才止住话头,谈笑间入了中堂。 竹帘低垂,夜风透窗隙,鼓涨了温泓的袖袍。他暑月里没戴冠,着素绫薄汗衫,这会儿正坐藤椅上,季邈同温时云跪坐旁侧。 温泓虽有瘦了些,可面色瞧着还算好。屋内熏着驱蚊艾,司珹瞧见这一幕,终于筋骨俱软,猛地前栽而去。 落地前一霎他被稳稳捞住,半跌到季邈怀中。季邈急急抽出帕,帮司珹抹掉面上的尘与汗,诧然地问:“折玉,你怎么……” 说话间温时云也已经赶过来,二人搀着司珹到竹席上坐下。温时云为他满上杯凉茶,急声懊恼道:“怪我怪我,折玉。几日前祖父召你回来,有急事相商。可信得经他人手,到底不安全,我不能明说,就……” “怪不得时云,病重一事是我主动提的,是我要他信中这样写。”温泓说,“好孩子,叫你担心了。” 季邈闻言错愕,正想说些什么,司珹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季邈忙埋首拍背为他顺气,温泓也牵起司珹的手,摸到他掌心粘连的皮肉。 “无妨,我无妨,”司珹连忙抽回摆手,涩声哽咽道,“只要外祖没事……外祖没事就好。” 季邈瞧见他眼角咳出的泪,心都快被揉碎掉。 夜风凉习,檐下铁马响。几人围着司珹转,季邈为他细细揩尽了指间血污,给破皮处敷上了药粉。其间温时云打清水,又亲自跑趟,端回了解暑汤。 莫约半柱香后,司珹总算勉强缓了过来。他安静跪坐季邈身侧,接过温泓递来的一方素帕。 “额间还有汗,发湿着。”温泓说,“折玉,再擦擦吧。” 司珹接过帕绞在指间,仍在微微张着嘴呼吸。 枝灯明映下,温泓依旧能瞧出他唇上血色尽失。他看司珹湿淋淋的睫毛,又看司珹尚在起伏的胸膛。 温泓心中骤痛,他在对方低垂的眉眼间,再度感知到一种莫名又强烈的熟稔。 他又瞥见季邈,见季邈仍旧紧紧盯着司珹,目光错也不错。 温泓闭了闭眼,怆然道:“以病召回乃为遮掩,到底还是我思虑有缺。” “还成。”司珹回味了下,“昨晚我睡得蛮踏实,话说今天……” “自我们入城后,安定侯默默向衍都方面瞒下消息,却没从主动要见的意思。”季邈说,“他此前改变态度是因为薛听松,可那个薛听松……” 司珹眼眸微垂,说:“他不见了。但这没有什么要紧——薛听松已经帮我们打开了最初的关窍,哪怕他人依旧在,余下的也得靠我们自己。” “自然,”季邈说,“我托方将军带着卫蛰,将新制的饮刀河隘口内外山势布防图给安定侯送去,如今他应当已经收到了。他帮了忙,我们自当及时予以回报。” “夏时在瀚宁所助军屯田改制,今冬已经初见成效。前几日我去卫所,许多人都还记得我。”司珹说,“除此之外,方姑娘身体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她是女眷,我便托表嫂代为传信,同她聊了聊火铳改良之事,她果然很感兴趣。” 季邈微微侧目,问:“这也是梦中曾经发生之事么?”季朗方才坐直了,他拍拍手,便有一清倌背身抱着琴进来,隔帘落了座。此人以棉花塞耳后,方才十指相捻,缓缓起了音。 “京中人多眼杂,”季朗低声道,“琴音遮人耳,事情就得这样才好谈。” “受教了。”季瑜配合着他,佯做不懂地问,“不知二殿下今日唤我来,所为何事?” 季朗问:“你前些天在夜宴上说的那些话,可是发自真心?那什么晓古今、分君忧之类。” “句句属实,铭记于肺腑。”季瑜说着,稍显落寞,“只是当夜兄长喝醉了酒,凭白叫二皇子殿下与陛下看笑话。” “既是发自真心,那么孤且再问你,”季朗倏忽话锋一转,努力回忆着谷茂延的话,质问道,“那赵解元案凶手崔三,怎会与你母家瑾州李氏有所牵连?” 季瑜有些震惊地抬首,闻言立刻拜礼,问:“二皇子殿下此言是为何意?阿瑜听不懂,还请明示。” “就那崔家曾是你母家门生呗,”季朗啧了一声,说,“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年前刑部同大理寺的人往蓬州长赫去,那大理寺卿楼思危便翻出了这一遭。说是崔家曾同与几个地方世家交好,其中便有瑾州李氏。” 季瑜面上露出一点慌乱。 “殿下明鉴,崔氏交好的不止李氏一家,”季瑜说,“落难的却仅有我母家,我外祖李含山本为巡南府总督,却因先太子之死不得不致仕还乡。天命难测,李家因而获罪啊!” “梦中我与她从无交集。”司珹说,“梦中,我与此世得见的许多人都不过素昧平生。” 前世所行的诸多轨迹,今生早已被覆盖住,就连脚印也再瞧不见。能够被称之为“预言”的东西实在寥寥,世间万事的走向都已经悄然改变。 前世他也淋过许多次雪,尘与冰都只能自己抖落下去;今生雪落在他头顶,却有手伸过来,帮他轻轻掸净了。 季邈站在他身侧,视线同样游出去,望尽萧索的山野。 “此次联合来犯的有三部,”季邈说,“我已经问过方将军,其中有一部叫兀立的,他们是从王庭西面的荒漠迁居到这里。东北军多打山战游击,却不擅旷野平原。” 但这正是季邈所长之处——他在阳寂时,主守的朝天阙虽然也是山隘口,但他自小磋磨长大的沙湮战场却并非如此。沙湮辽阔,黄沙倾覆如星河倒斗,季邈吃的沙子不比饭少,方才能汇成他如今的熟稔。 长治帝被他摁得猛然后倾,上半身已悬空,已经快要站不稳。他慌不择路地去抓季朗,季朗却以为他还要再反扑自己,登时拼尽全力推了一把。 变故就这样接踵而至。 一个身影登时倒翻而下,又在坠至半空时猛地卡顿,发出凄厉哀嚎——长治帝竟被二皇子亲手推下了城墙,手臂卡在墙沟排水槽内,被生生折断了臂骨。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现场甚至安静了好一会儿,临到季朗连滚带爬地逃走后,侍卫方才彻底反应过来,城内城外哗声喧天,声浪如波涛,就连季明远都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发起抖来。 水槽距离城垛缺口近三米,怎么也够不着,侍卫们找来木杆,让长治帝还能用的手抓紧了。长治帝痛极,压根儿使不上劲,他慌乱抓了两把,挣扎间断臂反倒松动。 可是木杆太光滑了,长治帝握不住。 他最终绝望地脱了手。 成千上万双眼目睹晨光中的这一幕,年迈的帝王从高墙上坠落,尚且能动的手臂胡乱抓握,他是这样惊惧,却又这样无力回天。 随着巨声闷响,季明望砸到地上,碎成了一滩烂泥。 第 113 章 飞鸿 城破了。 涌入的西北军如泥浪,长治帝的残躯倒在城墙下,被禁军勉强拖回去,季朗却已经跑没了影。 四处乱作一团。 西北军往里横冲直撞,收拾好行囊的百姓想要逃,却被乱军吓得又退回家中,宫人们收拾金银细软也在逃,残余都军再也挡不住,巨钟嗡响时,金銮殿内被困的文臣齐齐望向了东南方。 有人闭上眼流了泪,那泪或许是为长治帝,又或许是即将入主衍都的新皇。 季明远不是个好选择。 所有人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肃远王专断自大、不可一世,他或许是个还不错的守将,然而莽勇有余而儒德不足,这些年里他藩地苍州,可苍州传出的只有战功,从无民生之颂。 因为季明远不关心。 如今城破君王死,亲手弑父的二皇子奔逃无所踪。许多臣子面如死灰,楼怀瑾跪在大殿上垂着脑袋,听见有人窃窃道:“世子呢?” 楼怀瑾微微侧目。 温泓拼死送出去的孙儿定然要回来,可他如今究竟到了哪儿? 楼怀瑾缓慢地撑身而起,他扶着廊柱,跌跌撞撞挪到大殿边,皇宫里这样乱,宫娥太监们俱在争抢奔逃。楼怀瑾没有看他们,他眯眼望进高天流云中,瞧见了墨似的一点,那墨渐渐染了天色,唳叫恍惚响在耳畔,振荡着楼怀瑾的心神。 飞鸿已至。 巡鸣中方才入城的肃远军不得不回涌,谁也没料到季邈来得能有这样快——他们前脚刚破衍都城,后脚东北军就彻底越过了雾隐山中北麓,尚且不知季邈究竟带了多少兵,可如今剩余的肃远军已经不到两万人。 眼看着墨云降至、堪堪仅余几里地,部下慌张寻找着主君,却发现季明远与李程双俱不见了。 李程双也不知季邈即将兵临城下,她已经快入宫墙,车辙滚动,将一切混乱暂抛脑后。季明远同在车轿上,已经只能虚弱地倚靠着软榻,车辙滚动,季明远垂落的手却连抓握的动作都做不出。 他舌头已断,同样一个字也发不出,就只能眼睁睁瞧着汤禾将季瑜引入轿中,又不得不任李程双拨开自己额上的斗篷,而幼子倏忽一怔。 季瑜围着季明远绕了半圈,说:“父亲这是……” 南宫里望不见远方,宫墙太高了,连月亮也被囚禁,露出的半寸不是天地,是一种吝啬的施舍。 季瑜被困在这里,已经一月有余。他身侧近卫撤了个七七八八,就剩一个汤禾还跟着。宫中人惯会势利眼,知他如今处境艰难,对他很是不上心。饭菜送来南宫时,往往已经凉了。 衍都九月已经很凉,往年这时候,季瑜的氅衣早该换成狐绒的,可如今他只余一件薄氅,须得闭门裹紧了,才不至于太冷。 他被摆了一道。 长治帝派人来抓他时,兄长明明也看见了,却连半个字也没有说,载他的马车驶入重闱,他在颠簸想明白许多事,发觉位置颠倒,成为弃子的似乎变作他自己。 季邈逃出京,肃远王起了事,李含山至今还在京,祖孙俩却彼此不复得见,许是看管得太紧,季瑜递不出消息,也再没能收到母亲的信。他曲膝而坐,抱着自己的困境,有些不解。 究竟从何时何事起,走势渐渐变得不可控? 季瑜攥着氅衣,埋头细细想,将一年来皆翻出来咀嚼,将兄长的古怪串在一处,终于渐渐厘清晰。季邈早抛却了他,季邈的野心藏得这样好,竟叫他没有觉察分毫。 他失误了,败给了一向清晰可窥的人心。 这种失败叫季瑜空前沮丧,乃至屋门开启、有人绕屏而过时,季瑜都忘记了警惕。直至一双鹿皮靴停在他跟前,来人取下斗篷,露出了真容。 季瑜错愕道:“殿下?” “阿瑜!”司珹抵住他胸膛,稍稍推远一点,摇了摇头。 “现在我腰酸腿疼,哪哪儿都不自在,”他目光似有若无地下扫,拖长声音刻意道,“年轻气盛啊季寻洲。你还是……自己解决吧。” “咱俩刚从榻上下来,一日夫妻尚有百日恩。”季邈说,“先生怎的只顾自己,翻脸就不认人?” 他将人重新扯近点,意味深长地说:“我且还伺候着你,沐浴更衣呢。” “真可惜,司折玉就是这样绝情。”司珹懒恹恹地问,“你伺候我,不是你心甘情愿的吗?” 季邈哑然失笑。 司珹就朝他歪歪头,催促说:“快点呀。” 季邈深吸口气,俯身亲了亲他,转身去取澡豆珍珠粉了。司珹泡在浴桶里等,没一会儿困意又起,就安安静静地滑下去,直至小半张脸都浸入了水中。 季邈回来时,水面刚破了几只小泡。季邈瞧着就乐出声,将人捞起半寸,边擦边说:“浑身都泛红,落到水里睡着了,还没忘记吐气,折玉原来是只小螃蟹。” “嗯,”司珹有气无力地说,“钳子长在你胳膊上,才能弄出我这一身红吧。” 季邈刮一刮他鼻尖上的水珠。 “昨日我收到阳寂那边的消息,”季邈说,“今夏嵯垣渡冰两部很安生,竟然鲜少发生冲突。我走后,朝天阙的守将变作了钟景晖钟将军。近来无仗可打,他带着卫所垦荒田呢。” 钟景晖本是沙湮战场的副将,年也已近四十。季邈入西北军后在沙湮待了好几年,是被守将们轮流带大的,钟景晖也算他半个师父。 司珹由着他清洗,在被拉高小臂时,想起前世秋季的那场突袭。 他蜷了蜷五指。 “他们可能不会安生太多时日。”司珹顿了下,“在梦里,深秋时嵯垣人会偷偷过界结队偷袭。长治二十六年后,西北战事倒一直很稀疏。” 也正因如此,前世季明远得以耐着性子蛰伏两三年,养得兵强马壮,方才同朝廷翻了脸。 司珹思及此,就又想起自己前世受过的箭伤,转动手腕,挠了挠季邈完好的掌心。 他心满意足,散漫地眯了眯眼。 “无论如何,你既已趁太子丧期摆脱季明远,就不要再回去了。” “折玉说的是,”季邈应声,“听外祖言,近来岱安自瀚宁传回不少消息,应伯年松动之兆也愈显。但那薛听松,始终未能再找着,他从饮刀河卫所出来,就再寻不着行踪。” “薛听松神出鬼没,身份决计不简单。”司珹说,“单就结果来看,他似乎真是来帮咱们的。可他究竟为什么要帮,又想让咱们以何财何事或何人相报,这些依旧不清楚——说完边关事,是不是该说说衍都朝事了?” “衍都朝堂中,新党与世家之争倒是消停了些。”季邈说,“今春太子薨,春闱在丧期内,改至明年再行。如今朝中党争势力隐隐分为二,一股拱卫方家背靠皇上,另一股站了季朗。” “可其实还有好些人明面上并不站队,却因着外祖,愿意投至我们麾下。这些人均曾受过外祖恩惠,或为其弟子门生。” “外祖为你我奔波诸多。”司珹温声问,“我近来没能回去,他身体可还好么?” “近来咳疾复发,但喝了药,已经好些。”季邈细细洗完他,将人捞出桶,边擦干边说,“就是瘦。前两月衍都天热,外祖不太吃得下饭,如今立秋已近一月,暑气总算褪得七七八八,胃口便也恢复了些。” 司珹绷着的心松了些:“那就好。”要我说什么?”季邈全神贯注地清着创口,没抬头。 “说点,”司珹瞥他发顶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说点最近发生的正经事,好的坏的都成。” “李十一宿州话讲得愈发好,前几日他在载春楼里假装宿州人,把那真从宿州来的厨子哄得泪直流,硬是塞给他几斤炒好的料。”季邈说,“够我们吃半年的火锅了。” 司珹创面沾水愈发痒,这个姿势下他难支撑,一笑起来,小腿就轻轻颤晃。 “怎么捡着乐子说,”司珹努力稳了稳心神,问,“别的事情呢?陛下、二皇子、季瑜——你在信中总是只报平安,这些人近日,可有什么异动吗?” “既如此,”谷茂延朗然道,“崔漳,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崔漳应声仰首,腕间镣铐跟着响。他扫视过众人,轻飘飘掠过墙上刑具与堂上匾额,最终落到楼思危身上。 “老子此生行事光明磊落,从不遮遮掩掩。”崔漳努力捋直舌头,断断续续地说,“人是我杀的,案子是我犯的。做了就是做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痛快一遭死又何妨?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如若、如若我死了,你们还要因此问责我爹娘妻儿——” 崔漳倏忽笑起来,动作间镣铐碰撞声密集。连忙有衙役上前已杖棍相压,崔漳猛地扑扑倒在地,口中却仍在高呼:“老子就在阎罗殿里划烂你的生死簿!” 谷茂延赫然怒道:“死到临头还要如此嚣张、蔑视公堂!来人,上竹拶!” 立刻有衙役自墙上取下刑具,拶条箍着崔漳的指节,愈收愈紧,愈紧愈收。崔漳将牙齿咬得嗬嗬,目眩冷汗间,隐约听得谷茂延叫人去供词给他签字画押。 崔漳在痛里,被人牵着沾红泥摁了指印,可指间的竹拶却仍在。 拶刑不会破皮流血,可这么短短一会儿时间,指下的血管就已经全破了,十根手指尽数肿胀不堪看。崔漳感知到骨头裂开的钻心之痛时,楼思危猝然冷声道:“够了!” 指间的力道这才松了。 “今日审讯结果既定,依律杀人自当偿命。”楼思危起身往外走,不看任何人,“又何必再来这么一出?诸位大人,大理寺诸务繁忙,恕不运送了。” 他路过崔漳身侧时顿了一顿,崔漳人瘫在地上面白如纸,连跪都跪不起来。楼思危余光下瞥时,正对上崔漳眯缝着的眼。 “楼大人。”崔漳笑了笑,齿间也尽是血,他其实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楼思危瞧着口型,只勉强认出了其中一个“谢”字。 他心下愈沉,快步出了谳狱堂。 云中骤然滚了闷雷,楼思危的袖袍被风鼓起,他在铁马乱响声中,独自一人被石阶吞没了。 他将脑袋搁在季邈肩上,在对方给自己系腰带时说:“回家前,咱俩跑趟金街,去给外祖抓一剂健脾开胃的方子吧。” 季瑜反应迅速,当即下床跪伏,颤声说:“罪臣给殿下请安。” “叛逃者乃是你那混账兄长,这事儿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季朗连忙拉他起来,“阿瑜,孤知你一片丹心,可怜他一走了之,方才致使你落入这种田地!” 季朗说着说着,竟然真生出点惺惺相惜的悲戚,觉得自己与季瑜都是不被看重、不得偏爱的小儿子。他是大哥去世,长治帝拖着一直不封储君的二皇子;而季邈桎梏一除,季明远便立刻起兵,可见季瑜也被父兄抛弃。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们两人才能处处投机。 季朗心中烦郁,拉着季瑜坐下来,也不管该说不该说,还像从前一样,将近来朝堂间苦水通通倒出来,末了他愁眉苦脸地问:“阿瑜,孤来此,原本是想叫你劝肃远王早日退兵。可今日仔细想了想,能牵制他的恐怕还得是季邈。” 季瑜垂着眼,心思倏忽一动。 “我同兄长原本关系融洽,幼时阿瑜读书识字,有不少都是兄长教的。”季瑜说,“他的笔迹,我很熟悉,应该也能够模仿。” 季朗睁大眼,前倾中兴奋道:“你是说……” “阿瑜可试着向父亲书信几封,劝其迷途当返。” “好阿瑜!”季朗险些跳起来,他倏的起身,走了几个来回,满意道,“如此一来,京中再配合着散布些假消息,就说季邈已被暗中捉拿,这样一来能够迷惑季明远,叫其乱了阵脚;二来也能稳定朝中人心,彰显我天家威严——季邈出逃一事,大小也算个乱子嘛!” “阿瑜,孤就知你最是忠君,从前如此,如今亦如是!” 季朗呶呶不休,觉得这法子太好了,还能叫他在长治帝面前展现能力,简直一石三鸟!他当即宣人进来,吩咐为季瑜端些热饭,又为他取来笔墨纸砚。 季瑜拜首下去,面无表情地恭顺道:“多谢储君怜惜。” “储君”二字,听得季朗愈发心花怒放,但欢欣只持续了片刻,尚待解决之事蛛网般攀上来,叫季朗蹙着眉重新坐下。 “阿瑜,孤尚有一事烦忧。” 季瑜说:“陛下请讲。” 那么焚烧雾隐山庄、将百年国祚毁于一旦的传言呢? 无数双眼睛继续向后望,瞧见了队伍中后部,牛车上边缘焦黑的卷轴、拆卸重整的纸甲,和一位身负关公大刀的女子,一名姿容姣好的青年。 四下远眺,议论纷然。 权力争夺对于百姓而言,是再遥远不过的事情,因为位居高位者鲜少愿意俯瞰,偶尔投下的目光也是无情的、冷漠的。可若有主君愿意真正顾及苍生,兴农事、减田赋,以和平方式接管越州,甚至送征役者归家,而被屑者面上毫无苦痛,反倒尽显欣然。 那他怎么会是焚烧山庄、尽毁国祚之徒? 百姓能够想清楚的,文武百官当然亦如是。 乌鸾巡梭过街巷,温家门生也在奔走,城内的惶然很快被流风抚平,分野的浪潮化作柔软的水流,它没什么蛮横的力量,却能托举起王朝真正的稳固。 季邈依旧同司珹并骑,后者想稍稍落后一点,主君却不许。司珹就只好和他同行,此刻天光大盛,春风穿街过人寰,早春的衍都城里满是梅香。 司珹望着朱红的宫墙,其上赤色匀覆,已无飞雪来斑驳。旧梦已逝,新生的晴日里,二人并肩攀上白玉阶,听见了悠然长荡的钟声,和檐下铃铎的轻响。 戚川与卫蛰抵着暖阁殿门,季邈问司珹:“要进去了吗?” 司珹知道季瑜一家三口皆在内,他垂着目,感受到季邈握住自己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 季邈在这里,阿邈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再睁眼时,司珹点了点头。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天光斜射间尘埃静浮,外殿既无人也无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正文完】 第 114 章 祚雪 跌坐着的季瑜若有所感,抬眼望了过来。 他浑身都是血。 血混合着白色碎屑,溅了季瑜满头满脸,血涌出来,将他圈在一方逼仄的血湖里。湖水来源于一只干瘪的头颅,那颗脑袋的簪钗变了形,古怪地弯折又四探,像讨饶的手、求生的手。 然而没有用。 李程双狄髻上的掐丝金牡丹落了,花蕊栽进了小小的血湖中。 季瑜握着玉玺的手还在抖,指骨却绷得很紧,泛出了青白色。视线再稍稍挪移半寸,就可见书桌旁的季明远也跌下了座。 但季明远腿骨断裂、只能撑着腕艰难地挪移,或许是被过分血腥的一幕惊着了,又或许子弑母彻底击溃了季明远的道德防线,他狼狈地跪伏在不远处,断断续续呕着秽物。 司珹看着这荒诞的一幕。 季瑜终于缓缓松了手,玉玺“哐当”一声砸到血泊里,季瑜抹一把飙溅到眼角的血,纯然地说:“兄长,你果然提前来了。” 季邈沉默良久,说:“季瑜,你杀了自己的亲身母亲。” 季明远还在吐,听见这话后,喉间更是沙哑粗粝不成人声。司珹绕过秽物走过去,掰着他的下巴,逼迫他正视这一幕。 “王爷,”司珹轻声说,“你最怜惜的小儿子,杀了你最疼爱的妻。” 季明远痛苦地呻|吟着,面如死灰,浑身都在抖。 季瑜指尖弹了弹,他仰面瞧着季邈:“我不过是出于自保——兄长,你知不知道?我被母亲逼着喝坏身子的药,已经喝了整整十年,她想要这江山改换他姓,心思实在歹毒至极。今日我若不除她,来日兄长登基还得奉其为太……” “我知道。” 季邈居高临下地乜视着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同她之间的腌臜事,孤早已一清二楚。” 季瑜倏忽瞪大了眼,像是无法理解这句话。而当他终于反应过来、猛地向季邈扑去后,却因着后背重力扑地,栽进了血污里。 动作的是司珹,他这一脚完全没收劲儿,踹得季瑜肝胆剧痛,肠胃猛搅,口鼻俱呛入了血。 司珹靴底碾着季瑜的袍,蹭掉了血,跨至季邈身侧。 季瑜十指全浸在血里,他向上仰起头,没有看李程双死不瞑目的双眼,喉间急速滑动:“兄长……” 然而季邈也压根儿不看他,季邈同司珹对视一眼,随即朗然道。 “来人!”“暑月天躁,陛下深居简出,已经半月未上朝。”季邈手上动作不停,蘸水擦拭间一心二用道,“二皇子忙着筹备新婚,正发愁如何处置他府上男倌。至于季瑜,几日前他外祖李含山来京,如今正宿在季瑜别……” 季邈话戛然而止,司珹却眯着眼,迅速问:“什么?” “伤口近几日不能碰水,”季邈说,“待会儿再打两盆热水,帮你把头发洗了,身上也擦擦。弄完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李含山已经罢官免职,还来衍都做什么?”司珹问,“季瑜叫他来的?” 季邈沉默一瞬:“应该是。” 司珹攥在袍间的指收拢了。 前世造反时,同瑾州李氏之间的明面联络,几乎都是他父亲与李程双在做,季瑜病中跟随,出轿的时间都很少,见李含山的时间更是寥寥。祖孙二人相见时也不亲密,总透着些微妙难言的疏离。 司珹能从那些视线中感受到,李含山应是不喜季瑜这个外孙的。 今生为何变了样? 瑾州离衍都迢迢近千里,李含山年事已高,酷暑赶路更是不易。可他如今无官无职,来京究竟想做什么? 司珹蹙眉道:“此前张九的假面还在。我腿上伤都是小创口,估摸着两日便能结痂,届时你带我回肃远王府。” 季邈脱口而出:“不行。” 司珹问:“为何?” “你想探查季瑜和李含山,”季邈说,“这事府中的暗卫也在做,以身涉险太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司珹眯了眯眼,“你府中没人比我更了解季瑜。我非莽夫,知进退,亦懂取舍。” 季邈手间力度微松,就着蹲身姿势仰视司珹,一字一顿道:“不、行。” “一切皆因我嫉恨,这世道只许文人拐着弯儿骂老子,却不许老子报复回去。”崔漳顿了顿,说,“今日你们说我草菅人命,可没点血性还做什么人啊,当畜生岂不是更好?老子做这事,从未后悔过分毫!” 谷茂延听得眉头紧锁,却只能强忍着,将案发经过与此前明面上所得证据一一再问过。结果均无异后,他方才转向楼思危与温时云,说:“此案案情已经明晰,二位大人,可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司珹闻言望出屏风,就见楼思危已经捏皱了自己的袖口。 “此案所有细节,”楼思危闭了闭眼,终于还是问,“已经尽数问过了吗?” “楼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谷茂延说,“月前在蓬州长赫,奏折乃是你亲自写好、又亲手封存,快马加鞭送入了京中,呈到皇上跟前的。如今再问我,不觉得荒唐么——难道还需要你我共同入宫,再去问问皇上?” 这话说得不客气。须臾沉默中,司珹瞧见了楼思危愈发用力的指,可他最终没有还击,只端起身前的茶盏,一口闷尽了。 谷茂延转头,又问温时云:“既然楼寺卿不说话,那么温御史呢?” 温时云扫了眼楼思危,收回视线时说:“没想到谷大人审案子竟然这般快,今日也算长见识了。” “此案物证齐全,长赫城中见到崔漳行为有异的不止一人。再者杀人动机鲜明,凶手也已亲口承认。”谷茂延冷声说,“这种案子何必一拖再拖?自当快刀斩乱麻,尽早了结,咱们也能快些交差。” “案件清晰明了自然可结。”温时云颔首,“只是此案事关科举新政,牵动国子监乃至全境举子。谷大人也因新政入仕,想来应当比在下更加谨慎才对。” 谷茂延声色微妙一瞬,刚想辩驳些什么,就听楼思危猝然道:“督察院监案,不得以他事干扰主审官,温大人。” “多谢楼大人提点。”温时云很快应声,“是在下唐突——昨天加急送到督察院中的本案卷宗,在下已经连夜看过。若依卷宗所述今日所审,这案子的确再没什么争议可言。” “先生。” “兄长。” 最后他凑到司珹跟前,朝对方鼻尖轻轻呵出一口气。 “阿,邈?” 司珹骤然扑到他身上,二人滚在软垫间盯着彼此,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季寻洲,你吵死了。”司珹嗔道,“我好饿,冬至不是要吃饺子么——我的饺子呢?” “家里人入了宫,这会儿已经在包了。”季邈由他压着,摸摸司珹的鬓角,又捏捏他鼻尖,“咱们要是回得快,就能赶上帮忙。若是回得慢,只管吃就好。” “那咱俩还是快点吧。”司珹说,“去年除夕包抄手,小宴往每个理由都放了铜钱,舅舅被一连硌了五六只,险些连牙都磕掉了,今年可得盯着他,不能叫他再这么干了。” “小宴翻过年节,就该七岁了。”季邈说,“这小子机灵着呢。” 二人相视而笑,嘴唇相碰一瞬,季邈想加深这个吻,司珹却以指抵推他的胸膛,将二人距离拉远了点。 “陛下何故如此急不可耐?”司珹勾着他的襟口,体贴地说。 “既如此,孤便只能夜宿銮清殿了。” “现在也不是不能先去,”季邈盯着他,眼神幽微,“饺子的事儿,明年再交也不迟。” 司珹却拉过氅衣猛地一盖,将季邈整个人都包了进去。此刻马车恰到长阶下,司珹自个儿掀帘下轿跨上阶,迎着漫天飞雪,殿内明烛。 “折玉。” 司珹闻声侧目,就见季邈已经追至他身侧,他脚下陡然一空,被季邈托臀环腰抱起来,生生转了半圈儿。 “寻洲!” “在这儿呢。”季邈抵着他额头,二人呼吸交织,面首相贴。 些许落雪融作水,晶莹覆满白玉阶。 “阿邈,抓住你了。”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