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1. 赐婚
天光初亮,露水未晞。
宣北侯府内,世子喻青已经起身来到院中,持剑而舞。
晨曦之中,只见一道靛蓝色的身影,灵动而敏捷,手中的长剑仿佛自有生命,如龙如蛇,剑锋扫过之处,连草叶都扑簌簌地抖动起来。
青年的长发只是简单地高束在脑后,随着动作,飞扬的发丝也不住地扫过那清冷的侧脸上,平添了几丝飘逸之感。
练足了半个时辰,喻青方才收剑归鞘,回到房中。
家仆见主人练完了剑,便上前道:“世子,水已放好了。”
喻青点点头,移步到了净室中。
自塞北被皇令召回京城已有月余。这些天住在侯府,喻青也不曾懈怠,照样每日清晨练功。
宣北侯府乃是武将世家,世代出英烈。老宣北侯如今年近花甲,年轻时南征北战,落了暗伤,一场大病后再也没法复原,近年来一直在京城歇养。
接替老宣北侯是他唯一的嫡子,喻青。
世子及冠不过两载,却武艺高绝,英气不凡,十六岁便随父出征、镇守边关,立下赫赫战功。
喻青自小随父母在边关长大,没有沾染到分毫京中权贵子弟骄奢的风气。一般的京内贵胄子孙,人人皆称“公子”、“少爷”等,然而对喻青,却是要敬一声“少将军”。
方才一套剑法练下来,喻青的衣衫稍有汗湿,世子素来喜洁,虽是武将,但和那些不拘小节、随性恣意的汉子不同,是以练完了剑,家仆会备好水,供世子沐浴更衣。
净室内,喻青平复了一下气息,然后利落地将长发挽起,将沐巾浸入水中,然后解开衣带。
因为是早晨,也没多余的工夫细细沐浴一番,喻青也只是尽快擦洗一遍。
练剑时的这身短打很快被悉数褪去,放在一旁的托盘上。
如果有人能窥见房中的光景,恐怕要大惊失色了。
“喻少将军”除去衣物后,贴身竟然还束着一层素面布料。
将素布也解开之后,露出来的那一处柔软凸起,那分明是女子才会有的胸部。
喻青伸手拾起水里的沐巾,擦洗刚刚出了汗、略有些黏腻的身体,水珠从赤裸的皮肤上滑落,常年在衣襟下,没有经过照晒的皮肤十分白皙,经过热水一敷,还透出了几分红润。
她的身体劲瘦却不柔弱,蕴含着柔韧的力度。
只是除却劲装,任谁都看得出,这是女子的身体。虽然她比等闲的女人修长一些,但流畅圆润的曲线依旧动人。
平日里要么是被布料束着,仔细掩盖,要么是被战甲悉数遮挡……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身。
净室内水雾氤氲,喻青的面容也放松下来,不似往常如冰雪般冷峻,反倒多了些许柔和。长眉入鬓,明眸皓齿。
没人知道,清隽又英气的喻少将军,其实是这样一位清丽绰约的女子。
喻青没有耽搁,擦洗过后,很快再次用干净的布料围在身上,然后换上了侍从早就放好的衣袍,迈出净室,来到镜前,将头发披散下来,梳理之后,一丝不苟地绾入发冠。
镜中是个面容白皙,肩背挺直,神色凛然的年轻公子。正是人人称道的喻少将军了。
喻青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时,她的随身侍女绮影过来,问道:“世子,现下要用早膳吗?”
喻青:“嗯。”
不多时,家仆便端来饭食一一布好,喻青没什么食欲,不过也勉强吃了些,在边关待惯了,吃饭也比常人快,匆匆几口用得差不多了,就叫人把碗盘撤掉。
这时,绮影刚刚从净室中收了喻青换下来的衣物去洗净。
她自小跟喻青一块长大,是为数不多知道喻青真实身份的人之一,身上是有功夫的,这些年来一直随侍在喻青左右。
“今日宫中要派礼官过来,等下要去前厅候着。”绮影提醒道。
喻青叹道:“我记得。”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往常整肃静谧的院堂,如今全然不似以往的模样,红绸披挂、灯笼高悬,门口的立柱都新上了红漆。
喻青练剑时天色尚早,现在到了早膳的时候,侯府里的管家带着匠人、仆役也开始忙碌起来了,到处装点检视,在府中各处进进出出。
距离宣北侯世子喻青与今上七公主的婚期,只余十日了。
喻青是由老侯爷夫妇一手带大的,性子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不过绮影也知道她心中怕是没有那么平静。
这一次着实是棘手得很,别说是她,侯府上下都没有任何解决办法。
上个月初,本应镇守北域的喻少将军应召回京,进宫面圣后,当场便领了一封圣旨,皇帝将待字闺中的七公主赐给了喻青。
圣旨一下,公主出阁一事便由中宫皇后一手操持,很快就择定婚期、拟好礼单,昭告京城上下了。
能娶得公主为妻,对外自然都说是天大的喜事,拜谢完皇恩浩荡,欢欢喜喜准备婚事就可以了。
然而,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个中缘由,天家婚配哪是那么简单的事,不过都是牵制平衡的手段罢了。
喻家世代武将,手握兵权,自老侯爷掌兵那一代起,皇帝就多有顾忌。只是往前十数年,边关未平,战乱频发,还需要宣北侯来镇着,皇帝没有从中掣肘。
这几年边境安稳些,宣北侯也上了年纪,随着年轻的世子逐渐接任父亲的位置,皇帝也选在这时向宣北侯府插手了。
那日喻青与父亲进京面圣,皇帝体恤了一番老侯爷的病情,又夸赞了一番喻青近几年的功业,随即便道:“有你父子二人,朕心实慰,宣北侯征战多年,如今身体有恙,尚未完全康复,喻小将军又常年奔波劳累,朕实在不知该如何嘉赏你父子。前些日子正巧皇后提醒,想起小将军如今也已及冠两年,尚未娶妻,朕有心为你赐婚,早日成家,也算了了朕一桩心事,你意下如何?”
作为京城佳婿的抢手人选,自十七八岁起,各个世家名门就盯上了喻青,只是最后都被老宣北侯以喻青年级尚小,还无功绩为由,婉拒了回去。
这一次,喻青的父亲本也咬牙想再推拒一二,但喻青是个懂得形势的,见皇帝的模样,便知道这回他是硬下了心,若再拒绝,只怕要触怒龙颜,于是喻青二话不说,先父亲一步,同意了皇帝的指婚。
皇帝干脆没有指世家小姐,直接将一位公主赐了过来,也是舍得。
公主是名副其实的皇室血脉,娶了她,侯府势必处处被牵制。而且喻青身为公主夫婿,新婚过后必不可怠慢公主、留公主独守空房,这样一来,短期内她便无法回归漠北军营,只能暂时留在京中了。
但是这些还不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
对于喻家来说,成婚一事最大的忧心之处,不在别处,正在喻青自己——“少将军”其实是女儿身。
这么多年瞒下来实属不易,一方面靠喻青自己的谨慎,一方面是喻家上下知情人的周旋。然而不管从前装得多么天衣无缝,这次是真的遇到难关了。
成婚娶妻,多了一个枕边人,这位枕边人还是身份尊贵的皇室公主,容不得半点怠慢。
喻青再神通广大,也没法凭空变成男子。
可是事到如今,除了硬着头皮娶公主过门,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往后夫妻之间该如何相处?该怎么时刻隐瞒?自从圣旨下来,侯府喻夫人都瘦了一圈,成天为喻青今后的处境揪心。真要败露了,莫说喻青一个,整个喻府上下,都难逃欺君之罪。
喻青一边安慰母亲,一边自己也心神不定。昨天晚上她还梦见娶回来一个夜叉,嚣张跋扈、趾高气扬,把她推在床上扒她衣服——她醒来时还浑身都是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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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
“昨晚基本没用什么,方才早膳也吃得不多……”绮影道,“前些日子五殿下送来一筒上好的南岳云雾,我去沏一壶,就着茶水吃点牛乳糕,如何?”
牛乳糕是喻青平日喜欢的零嘴,结果吃了两块也吃不下了。差不多到了时辰,喻青便起身去前厅,迎接宫中遣来的礼官。
礼官今日来府上确认最后的大婚流程,与喻青说明各种礼仪事项,侯爷和侯夫人也都到场了。
公主出阁,要遵守的礼法不在少数,喻青先前也已经学过,都记住了,现在再让礼官叙述一遍,她也听得认真。
待到与礼官交接完,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
和礼官一道过来的,还有一位是由皇后派来的宫人,不仅带了中宫的赏物来,最后还交给了喻青一幅画。
“世子爷,这是皇后娘娘命我为您带来的,”宫人道,“娘娘想着您与清嘉殿下成婚在即,先前只在宫中匆匆见过一次,未免生分,便送了这幅画像交予世子,可以排解思心。”
画像?
她恭敬接下,道:“多谢皇后娘娘的好意,请姑姑替我谢过娘娘。”
最后喻青不忘给礼官和宫人拿了赏银,然后将人好生送出了侯府。
侯夫人看着皇后送来的一应赏赐,吩咐家仆去收入库房,沉吟道:“皇后娘娘对七公主也是好生上心,这些日子派宫人也来过两三次了罢?”
喻青点点头,随即命家仆也将那副画像收下,等下带回自己的怀风阁。
“七公主自小是由皇后教养的,皇后所出太子,如今风头正盛……”侯夫人摇摇头。
如今东宫一脉势头正好,皇后与太子也是受皇帝宠信多年,他们宣北侯府向来不欲掺和这些党争博弈之事,有了这桩婚事在,只怕和东宫扯上了关系。
宣北侯咳了起来。
自三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喻衡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在前厅待久了便开始疲怠,陆夫人赶紧递了帕子去,喻青道:“这个时辰父亲也该喝药了,母亲,你们先回去吧。”
喻青随后也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拿着公主的那副画像,只见画轴很是精致,纸张也有一股来自宫廷内阁的名贵香气。
送画的宫人说什么解慰相思之心,只是好听的说辞罢了,她跟七公主这对新人,除了之前在宫中隔帘见过一面便再无交集,哪有相思可言,不过她也很好奇公主的模样,到底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呢。
她徐徐展开画卷,目光凝聚在画像上。
纸上的是一位柔美端庄的女子。虽然笔锋并不细腻,大约是临时所作的画,但是寥寥数笔,倒也勾勒出了她温婉多情的眉目。
真漂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喻青在心里直夸大美人。不由得反复看了半晌。
先前她在宫里跟七公主也就隔着帘子见过一面,说了两三句话,看不清真容。喻青有点惭愧,竟然在梦里把她想成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么个好姑娘,嫁给谁都好,怎么就落在自己手上了。
听闻这位七公主的生母早年患病,所以她从小由皇后代为照看,清嘉公主如今是二十的年级,这时出阁其实偏晚了些,是由于她体弱多病,前几年一直在宫中养着,才未曾婚配,然后这回便恰好由皇帝指给了喻青。
喻青自己也是女子,对于女子,自然也是常怀怜惜的。皇上赐婚一事,喻青自己不乐意,清嘉公主未必就乐意了。官宦世家的女儿,都多得是身不由己,更遑论皇室。说到底,这位幽居深宫的公主也是无辜之人,不过做了一颗用于制衡博弈的棋子罢了。
而喻青注定做不成一个真正的夫君,恐怕会对她多有辜负……
她收起了画卷,命人仔细锁好。毕竟是公主的肖像,除了喻青这个驸马外,容不得外人窥伺。
2. 公主
皇宫,丹阳殿。
清嘉公主正在自己的妆台前。侍女道:“殿下,奴婢为您把这耳坠换上。”
她说着拿起那对红玉耳坠,小心地穿在公主的耳垂上。
“好了。”
镜中映出了公主昳丽的面容,长眉如黛,目似秋水。公主着一身典雅华贵的吉服,一头青丝编梳成了精致的发髻,头上戴着灿金的凤冠,耳上一副圆润的红玉珠饰,衬得面目更加白皙。公主扶着侍女,站起身来,周身光华灼灼,几乎是天人之姿。
两人从内室走出来,而皇后派来的司礼姑姑和宫女正在外面。
“不错,不错,这身吉服极为合适。”司礼姑姑见了公主,不住称赞。
公主对司礼姑姑颔首致意。
司礼姑姑的旁边,站着的是皇后娘娘宫中的掌事宫女,名唤兰韵。她经常奉皇后之命出入丹阳殿,最近也经常来帮衬准备七公主出嫁一事。
兰韵上下打量一番,也满意说道:“这副耳坠与殿下的吉服确实合衬。”
公主垂下眼,对兰韵低柔地说:“请姑姑替清嘉谢过母后,这副耳坠我甚是喜欢,母后费心了。”
“殿下喜欢,娘娘便也高兴了,”兰韵随口夸了夸,“殿下姿容过人,仪态端庄,就是这身量高了些,上次的吉服竟不合身,这次试着倒是正好了。”
清嘉公主的身形在女子中属于高挑的,肩也略宽些,前些日子送来的第一版吉服也不知是缝制错了尺寸还是怎么回事,十分勉强才穿上了身,就算穿上了,看着也有些为难。不合身的礼服只得退了回去,现在是尚衣局赶制的第二版。
司礼姑姑也附和道:“这次看着妥当了。不过还有一点,公主这妆……似乎素净了些罢?”
公主的随身婢女闻言,立刻行礼道:“今日本想是试吉服与首饰等,梳洗编发也花了些工夫,想着姑姑们在此等候,公主也怕耽搁太久,刚才便没有用太多脂粉,只是描了眉、涂了口脂,让两位姑姑先看看。”
司礼姑姑没有其余的意见:“行,左右妆容饰物都定了,到了成婚当日别出岔子便好。”
清嘉道:“是。”
司礼姑姑又嘱咐了一些事宜,大婚的礼法清嘉都已学过,对答没有错漏,司礼姑姑放下心,便先回去了。
待她走后,兰韵又向清嘉说了几句皇后的吩咐,清嘉吩咐侍女,给了兰韵一些打点,之后侍女又送兰韵出殿去。
等侍女回来时,清嘉正独自站在殿中。
礼服还穿在身上,发饰也未摘下,面容没有半分变化。然而,站在这里的人,却仿佛不是之前的那个了。
清嘉方才低眉敛目的神色全然不见,周身柔弱温婉的气质一扫而空,眉眼冷得像冰。
“人走了?”清嘉问道。
贴身侍女名叫秋潋,一进来便关上了殿门,回道:“嗯。”
闲杂人等全退下了,“清嘉公主”也就此消失。
谢璟呵出一口气,立即拂袖转身就往内殿走,身上的珠钗宝饰随着动作极其不端庄地叮当作响。
秋潋见状赶紧跟上去,谢璟坐回妆镜前,昳丽无双的脸上露出几分厉色,胸口起伏几次,他的目光移向镜中自己的耳垂处,然后一把将一侧的红玉耳坠扯了下来。
秋潋连忙道:“当心!”
谢璟骂道:“离出宫没几天了,一天不来作威作福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方才的清嘉公主说话是低柔的女声,现在也变了个样。声音不大,冷冽悦耳,尽管是好听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声线。
一大早起来就被迫折腾来折腾去,一连好几个时辰,外面两个姑姑催命似的,说什么都得听,要是再拖一会儿,非要把他给气死。
手上那只通红的耳坠刺眼得很,谢璟想往地上一把摔了,不过未等秋潋阻拦,他自己也没真动成手,只是顿了顿,把耳坠放了,然后转而拿起了妆盒,往桌上发泄似的砸了一下。
这耳坠是皇后要公主大婚时戴的,万万丢不得、碎不得。
秋潋知道他偶尔被惹急了是有些气性,然而却从未真的放肆过,每每都是自己又咬牙忍了。就像现在,生气归生气,到底也没生出岔子。
她上前看看谢璟的耳垂,见没有伤到,然后帮他把另一侧的轻轻摘下,两枚耳坠并在一起放入妆盒中。
秋潋叹道:“殿下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如今马上也到头了。”
不怪谢璟心里不痛快,实在是皇后那边太过分。
“清嘉”从小藏拙,在宫里无依无靠的,就是个性子软好拿捏的病秧子公主。皇后记着清嘉公主生母容妃的仇,即便容妃早就病得一年出不了几次宫门,她也照样不放过容妃的女儿。
皇后面慈心狠,表面上和善可亲,跟庶公主母慈女孝,实际上这些年没少磋磨清嘉。
不是直接的针对,而是各种旁敲侧击,各种从中作梗,几乎是把清嘉当成个小猫小狗来拿捏,反正清嘉是个呆子,除了脸好看,什么也不知道。
这次被赐婚,也有皇后在背后推波助澜。
皇帝早就对喻家有了控制的心思,与其找世家女,不如正巧用这个没存在感的公主。对皇后来说,不值钱的养女留在宫里也没什么用,趁着这次机会送出去,用来给她自己的儿子牵个线。
想起皇后那张伪善的脸,和一辈子也没见多少次面的父皇,谢璟心里只想冷笑。
反正从头到尾也没他说话的份,说赐婚就赐婚,让嫁给谁就嫁给谁,清嘉的命运本就在皇后手里。
对于出宫一事,谢璟他们也是有过料想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匆忙。
到了这个时候,皇后那边依旧不肯放过他,除了那个叫兰韵的,还有其余的皇后宫里的奴婢太监,自定亲以来,比先前来得更勤,每日谢璟不光要心烦自己的事,还得费心思专门应付他们。
制婚服的时候,明明特地量好了尺寸,结果第一套吉服送来,根本穿不上身。兰韵姑姑去找了尚衣局,说公主“骨架宽大、身量颇高”,要再重改吉服才行。
不知给多少人听了去,幸而谢璟不是真公主,不然光是这一出,就足够让人羞惭不已了。哪个姑娘愿意这样被人评头论足?一般的宫人更没胆子这么说公主,也就是皇后那边的人有恃无恐,清嘉又好欺负。
还有上回皇后说,驸马没有见过公主的容貌,要作一幅画像给宣北侯府送去,简直是把他当成了任人赏玩的物件。
他耐着性子,腿都坐麻了,等画师画了足足两个时辰。画完之后,谢璟看了一看,真是鬼都比那画得强,跟自己不能说全无关系,只能说判若两人。他的眼睛根本不是那个形状,鼻子也没那么大,更不是招风耳,而且头发也给他画少了!
那副没眼看的画像最后就那么送去了侯府。
以上种种,谢璟都闭眼忍了,今日却比以前更加窝火。
几日前皇后亲自来过一次丹阳殿,当时谢璟试了大婚时的凤冠与首饰。今日一早兰韵上门,给了谢璟一对红玉耳坠。
兰韵说清嘉公主上回那副耳坠显老气,衬不出气色,所以皇后娘娘命人赶制了这副耳坠,是用金丝镶着上好的血玉,与婚服最搭,要公主务必戴上。
而清嘉原本的那副耳坠,是他生母容妃娘娘给的嫁妆。皇后连他母亲一丝一毫都容不下,时隔这么多年还阴狠狠地记着,也是难为她了。
眼下谢璟看着这个装红玉坠子的妆盒就嫌恶。
秋潋跟他这么些年,了解他的脾性,就算他有气也从不跟身边亲近的人发,所以也没回避,而是上前轻声顺着哄两句:“殿下先把这些摘了,再将吉服换下吧。今日一大早就忙活,想也是累了,等下先去休息片刻。”
谢璟任秋潋帮他拿下的凤冠,又换掉吉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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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秋潋帮谢璟拆解繁复的发髻,因为编了数缕发丝,松开时难免有细小的弯曲,秋潋便用篦子沾了水,一点点梳顺,直到一头如墨般的青丝都顺滑地披散下来。
涂了口脂的嘴唇依旧醇红,秋潋随后端水过来,谢璟把脸洗净。
镜中人容貌依旧,除去了多余的妆面矫饰,轮廓没有那么柔和了,但五官没有明显的变化,谢璟的长相与生母相似,比一般的男子更加秀气白皙,加上不过是及冠的年级,面庞依然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感觉。
为了伪装,他常年服用一种秘药,来阻滞骨骼和经脉的生长,所以身形略显单薄,皮肤也苍白。但此刻的他眉目间透出一股锋利又坚韧的神色,唯唯诺诺的弱气是一点都没有了。
秋潋道:“晌午也没顾上用膳,殿下先去小憩片刻,我吩咐小厨房做些吃食,晚些时候叫殿下起来再用。”
谢璟淡淡地应了声好,秋潋出去吩咐完毕,很快就回来了。
谢璟现在没有着公主装束,以防还有外面的人到访,得留人在这里照看着,秋潋就候在寝殿内。
他虽然有些疲惫,但是近日来心里百折千回,方才又动了火气,即使闭了眼睛也没法很快入睡。
满脑子都是过几日成婚的事。
纵使早已习惯了公主的身份,成亲以后也只是暂时的屈就而已,但是要给另一个没见过的男人做妻子,就算决然不会圆房,谢璟也照样难受,不能深想,一想就恶心。
驸马是刚被皇帝从边关召回来的,还是个武将。
谢璟就跟他见过一次,皇后说驸马入宫觐见,非要他过去,最后隔着帘子互相问了个好,模样也看不见,声也没听清。
据说这喻世子爷在京城里风评好得很,翩翩公子玉树临风,是不少女子的梦中情人。谢璟却不信这个,外面多得是以讹传讹的事,只要家里有权势,猪头照样被叫成佳公子。
再说就算是真的,对谢璟来说也没什么好的,他又不是真的想嫁个如意郎君。不管那人是美是丑、是优是劣,他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要是他逼我,撕我衣服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谢璟默默想。
小厨房做好了膳食,将食盒送到了,秋潋本要看看他睡得如何,要是睡熟了,就等会儿再唤他,不想谢璟其实一直醒着,听见声音,不用人叫,自己就坐起了身。他胡乱吃了几口,勉强饱腹。
用过膳后,困意更容易涌上来,谢璟躺回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或许是由于方才的回忆,他在梦里回到了那日被皇后叫去见宣北侯世子的情形。
清嘉公主,也就是他自己,在纱帘的里侧,外面有皇帝,有皇后,有驸马,还有一堆宫人,影影绰绰的,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们交谈的声音隐隐传来,皇后笑道:“喻少将军美名在外,清嘉那孩子,对你也是仰慕许久了,以后定能成为一对璧人。”
皇帝这才想起清嘉也在,随意唤了一声:“清嘉,这是宣北侯世子。”
那个男人好像是站起了身,在纱帘外遥遥行了个礼,道:“多谢殿下青睐,臣不胜惶恐。”
谢璟回了一句:“见过世子。”
真实的情景到这里便结束了,后来就没有他再插话的地方,喻世子走后,他就回了自己的寝殿。然而,在梦里,许是谢璟胡思乱想得太过了,后面的发展出现了偏差。
谢璟梦到那位喻世子莫名其妙地走过来掀开了帘子,他定睛一看,是个满脸胡髭双目圆瞪的壮汉,一身灰扑扑的武服,黑脸上还有好长一道疤。
见不得脏东西更见不得丑人的谢璟,活生生被吓醒了过来。
顺带着把守着他的秋潋也吓了一跳:“殿下?殿下没事吧?梦魇了?”
谢璟摆摆手,半天都没缓过劲。
现在开始求神拜佛,许愿驸马在婚礼前暴毙,会有用吗?
3. 成亲
谢璟也就是想想而已,世子现在年轻力强的,哪有一成亲就暴毙的道理。
再不想嫁,也不能不嫁。
他不知道的是,在宣北侯府那边,他未来的“夫君”喻青那里也是一个想法:再不想娶,也不能不娶。
“喻兄,成婚以后,可就有老婆管着了,想去花楼听曲都没机会了。真的不去试试么?”
这是闻家二公子闻朔,跟喻青年级相仿,是喻青在京城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此人惯会凑热闹,这次也上赶着要和喻青一起迎亲。
喻青道:“还去花楼,上次被你爹打的伤好全了么?”
闻朔的父亲和兄长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怎的家里就出了这么个轻佻货色,文不成武不就的,是个富贵闲人。去年冬天因为在花楼拿一大笔银子赎了个姑娘,被他爹发现了,打得三天没下床。
其实此人也并非骄奢淫逸之流,只是偏爱吟诗作赋、弹词唱曲,又能说会道,才有了风流浪子的名声。之前赎的人是花楼中一个弹琵琶的娘子,因为会作诗的缘故,让闻朔认识了,那娘子平日不受待见,寒冬腊月的被指派到别人府上弹曲作乐,几次下来手都冻坏了,人也冻病了,闻朔见她可怜,才赎了她出来。
闻朔避开自己的倒霉事不谈,反而揶揄喻青道:“你呀,没有跟姑娘相处的经验,往后会被嫌弃不解风情的。我问你,新婚之夜掀开盖头见到新娘子,你应该说什么?”
这真把喻青给问住了。
“说……我是喻青?”
闻朔笑道:“人家还不知道你是喻青?我告诉你,先别说话,你就看着她,别眨眼,表现出你已经被她惊艳到了,越真越好。把她看得脸红了,你再道歉,夸她和月亮一样漂亮,让人一看就停不下来,然后你再……”
喻青道:“太轻浮了,你闭嘴吧。”
闻朔:“给你传授经验呢!哎,也不知道京城那么多姑娘喜欢你什么。”
关于桃花旺盛这件事,喻青其实也不大明白。她一年到头在京城待不了多久,在外面也不大常露脸。结果风头时常压过各路世家公子,该说她伪装太好了么?
她有时打量自己,想不通姑娘们喜欢她什么。如果要她来选,理想的情郎应该是……她发现她想不出来。或者说,她从不往深了想,想了也白想。
她是不会有郎君的。
多年伪装,又在军中,她很少接触女子,所以她不懂得自己,自然也不懂得姑娘们的心。
话本子里骁勇善战、英姿勃发的将军向来是最让人倾慕的,谁心目中还没有个英武不凡的如意夫婿呢?
然而,幻想是一回事,现实多半是另一回事,武将里一大半都是五大三粗、不拘小节之人,姑娘们亲眼一看,又纷纷觉得不太行了。
但是喻青却完全不同。身为武将,却没有半分粗野之气,出身侯府世家,仪态气度都无可挑剔,最关键的是,喻青模样也清隽白皙,自有一股清冽干净的气息,别说是行伍出身的糙汉子,就是跟其他家的公子比,那也是极为清爽俊美的。
长了一张文质彬彬的脸,论武却能镇守一方,在京中又从未招惹风流韵事,为人极其端正,全然符合少女们春闺梦里人的形象,想不喜欢都难。
喻少将军一年八九个月在边关,一般都是入冬返京,开春就走,但凡进出城,都有人夹道抛花抛帕子,更可怕的是,只有女子也就罢了,前年进京城竟有个男人疯疯癫癫地扑到了马前,让卫军直接制伏当场,还以为是行刺的,把人抓起来一问,却说是太仰慕将军了。
这件事被闻朔笑了好长时间,喻青也很无语,见那人脑子不清不楚的,也没怪罪,在京官那打了几板子就放走了。
如果真的很多女子都喜欢她这类的,那未过门的公主呢?
……无论喜不喜欢,都是麻烦。
两个新人各有各的煎熬,几日一晃就过,转眼就到了吉日。
宣北侯府早已装点一新,华贵喜庆,喻青一早打理完毕,时辰一到就出了府门,带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自长街往皇宫中去。
一路上锣鼓齐鸣,好不热闹,沿途的百姓纷纷来观看,酒楼茶肆上的客人也都不住侧目。
迎亲队伍一路走,一路撒赏钱和喜糖,街上的半大孩子纷纷来捡,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喻青骑在最前方的一匹良骏上,脊背挺直,气质清贵,本就俊俏的面容,被红色的礼服一衬,更是惹眼,端得是一个英姿飒爽的风流人物。
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如今骑着高头大马,穿过整条长街去娶亲,娶的还是最金贵的皇室公主,确实得有不少人揪着手帕叹惋。
大喜的日子,喻青却还没有实感。她的手握紧了缰绳,目光遥遥地望向那座威严的宫闱。
宣北侯的迎亲队伍到了宫墙外,宫中清嘉公主也装点完毕,正在殿中拜过父皇与母后,做最后的告别。
皇后慈爱道:“桃之夭夭,宜室宜家。清嘉出落得如此标致,本宫看了也是欢喜得不得了,都舍不得你出宫去了,要是能一直陪着本宫,该有多好。”
清嘉柔声道:“女儿往后还会常回宫中,陪伴母后。”
皇后含笑:“你这孩子最有孝心,母后知道。如今你也成人出嫁了,不必记挂宫中,与驸马在一起,好生过日子便好了。只要你平安顺遂,我和你父皇也能安心。”
清嘉:“是,清嘉明白。”
此刻的清嘉凤冠霞帔,额上用金粉描了花钿,唇上一点朱红,虽然妆容不算厚重,但也足够光彩照人,昳丽生辉了。
皇帝看着这样的女儿,也破天荒地开口道:“清嘉,过来。”
清嘉上前道:“父皇。”
皇帝对这个女儿平日没有什么关怀,今天毕竟是出阁的日子,也稍微有了点感慨,携住清嘉的手。
清嘉微微抬起头,这张脸肖似生母容妃,让皇帝顿了顿,涌起了一股思绪来。
皇后虽脸上挂笑,眼神却是冷的,很快便打断道:“陛下——”
只是她还没开口说完,清嘉红了眼睛,让皇帝先看见了。
见女儿眼中似盈有波光,皇帝道:“这是怎么了?”
清嘉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后,用袖袍轻轻拭了下眼角,道:“女儿心中不舍父皇与母后,一时有些伤怀了。”
这下皇帝的心肠也软了半分,拍拍清嘉的手背,道:“你性子素来温和沉静,知书达理,朕一向对你放心。往后不在宫中,若有什么忧心之事,也尽管告诉朕与你母后。”
皇后道:“正是如此,往后你闲暇时便来宫里坐坐,与本宫说说话,无须伤怀。大喜的日子,高兴些才好。陛下,时辰快到了,太子在外头等着呢,该送清嘉出去了。”
清嘉应声,在侍女的簇拥下走出殿门。
手中的喜扇用来遮挡面容,扇后的面庞上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楚楚可怜?
总算是应付完了皇帝皇后,谢璟垂下眼——后面还有个太子。
太子谢廷瑄是皇后所出,在皇子中排行第三。虽然谢璟是归给皇后养着的,然而两人之间几乎没有手足情分,一个是嫡出皇子未来储君,一个是毫无存在感的公主,其实连碰面都很少。
谢璟多病,连宫门也不怎么出,即便是宫宴,座位也是在一干皇子公主后方的角落,而太子当然离皇帝最近的那个,所以谢廷瑄压根都不记得谢璟的脸。
现在谢璟一身礼服迈出宫门,谢廷瑄见了,还怔了怔。印象里七公主就是个瘦弱的小女孩,病歪歪的,总觉得晦气。没想到这七妹妹长大长开了,还是个少见的美人。
即便有喜扇遮面,多少也能窥见些许容貌,而且清嘉身形高挑,仪态端庄,站定之后,愈发亭亭玉立。
谢璟道:“皇兄。”
谢廷瑄这才回了神,摆出了兄长的姿态,笑道:“平日和你见得少些,如今一转眼也是要出阁了。驸马对你必定一见倾心,来,皇兄送你出宫门。”
谢璟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太子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第一是在皇上那边留个关怀妹妹的印象,第二是往后要借着清嘉的名号去拉拢宣北侯府。
他轻声道:“多谢皇兄。”
然后在心里默不作声地呸了一口。
谢廷瑄是个什么货色,配不上这两个字。他只有一个皇兄。
太子带着送亲仪仗到了宫门,见喻府迎亲的队伍已经在此等候了。
喻青见到太子,规矩地行了礼,太子上前笑道:“喻世子,往后孤的七妹妹便交给你了。”
喻青:“臣不敢薄待公主,请殿下放心。”
随后,清嘉公主的轿辇落地,宫人先扶公主缓缓下来,然后由太子携着公主,来到喻青面前。
喻青对公主道:“殿下。”
清嘉公主一手持扇,看不清面容,喻青此刻不敢贸然打量她的脸,略微放低视线,伸出了手。其实她很好奇,公主真的有画上那么好看吗?
公主微微颔首,意思就是见过驸马了。然后,太子便把清嘉的手,交到了喻青的手上。
那只手落到掌心上的时候,喻青心想,有点凉。
她稳稳地扶公主去喜轿前,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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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提醒道:“殿下,小心些。”
公主上了喜轿,喻青也利落地翻身上马,在前面开路,后方起轿,队伍又奏起乐来,这一回还并上了宫里的送亲队伍,后面长长的礼箱一眼望不到头,整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再次穿过长街,往侯府走去。
天子嫁女,帝姬出阁,对寻常百姓来说,这是能蹭到福运的喜事。所以街上不只有乐声,还有喧喧嚷嚷的人声。
轿中的谢璟放下扇子。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热闹的声音。
在宫里如履薄冰、忍辱负重了足足二十年,不曾有过半刻的安生。
为了活命不得不扮成这幅模样,婚事是被安排的,驸马是不认识的,他一个男人现在要去扮做别人的妻子。
明明是天大的屈辱,但是此刻起码他从宫里出来了。总有一天他会真正地摆脱这幅画皮,得到自由。
刚才先是帝后,又是太子,又是驸马的,一连作了好几场戏,他并不痛快,可在这一片喧哗中,心中积攒沉郁却突然松快了些许。
他呼出一口气,指尖不自觉地摩挲扇柄上的花纹。
刚才驸马扶他的时候离得足够近,谢璟把他的声音听得很清楚。虽然这喻青也没说几个字,不过听起来倒算是清越。
谢璟当然是不想和喻青有任何必要之外的接触的,把手放过去,也是强忍不适。然而喻青的手好像也没多么宽大粗糙,谢璟的指尖搭在他掌心,那人的手温暖干燥,只是任他搭着,没有反过来握他,皮肤也没接触太多。
谢璟面无表情地想,姑且能忍。
侯府高朋满座,京中权贵人家都收到了请柬,宣北侯府这么多宾客也是十几年来头一回。不过由于喻青是与皇室结亲,又有东宫太子亲至,席间并不纷乱,反而有几分端肃之感。
吉时一到,礼官领新人上前交拜。
喻青携着清嘉,她发现公主的身量很是高挑,和自己差不多,或者隐隐再高点也说不定,再加上头上有凤冠,就更高了。
她倒不惊讶,生得高的女子又不是没有,她自己就是。
两人对拜礼成,皇太子谢廷瑄作了一番致辞,坐坐便走了,他一走,其余的宾客开始活泛起来,公主先回了喜房,喻青留下来接待众人。
“新郎官来了,快喝一杯!”五皇子谢廷琛笑道。
谢廷琛的外祖乃是一品镇国大将军,外祖过世后长子袭爵,也就是现在的忠武侯,五皇子的生母贺氏正是忠武侯最小的嫡亲妹妹,高居贵妃之位。贺家、喻家乃世交,年少时,喻青和他跟着同一个师傅学骑射,也算同门。因为母家的缘故,五皇子尚武不尚文,政事上禀赋平平,但身手过人。他面庞宽阔,五官周正,性格也随和,在将士面前没有架子。众多皇亲国戚中,只有他和喻青关系最近,喻青便敬了他一杯。
“我表妹今日都不肯来,估计是在家哭呢,这些天一直怪我舅舅舅母,年节你在京那时候怎么没替她求旨意,这下求都没用了,哪想到你这么快就成家啊。”谢廷琛道。
忠武侯有个女儿比喻青小两三岁,据说少时就仰慕喻青,贺家也有结亲的意愿,都被喻青这边委婉地挡了回去。
喻青笑了笑:“我也没想到这么快。贺姑娘国色天香,定能觅得良缘。”
寻常百姓家中有闹洞房的,侯府的婚事当然没人造次。受过了几圈道贺,喻青都是浅酌即止,宴席到了晚间方散,宾客各自乘车回府,喻青也该回房陪伴公主了。
公主出阁之后有自己的府邸,清嘉公主及笄时也分得一处宅院用作公主府。那处院子占地不大,已经搁置多年,当时清嘉体弱,一时也不便谈婚论嫁,于是公主府就迟迟没修缮,往后皇后也忘了似的再没提过。
这次订婚太紧,现修公主府也来不及,所以当时商议后,就让清嘉直接住进侯府,总归喻家也不是寒门驸马,有爵位在身,不会辱没公主的身份。
宣北侯府人丁稀薄,侯爷仅有一位正妻,膝下两子一女,一子早逝,女儿也已嫁人,就剩喻青这个世子了。府中大半都是空置的,喻青将靠后的一片最宽阔、最通透的院落划出来重新整饬,给清嘉公主居住,计划以后再慢慢修些亭台水榭等。
院子没起名,她打算让成婚后由清嘉公主自己来想。
晚间凉风习习,吹得喻青莫名紧张。她问身旁的家仆:“我身上可有酒气?”
家仆嗅嗅鼻子:“不重的,刚从宴席上下来,难免沾染上了。”
喻青想了想,觉得不妥,不能再公主面前失仪。
“我得收拾收拾再去见公主。”
4. 洞房
谢璟顶着沉甸甸的凤冠,穿着厚重的吉服,一连几个时辰,头痛又腰酸。偏偏屋里屋外既有礼官又有女使,想松快都不行。
一般人家的新娘子在洞房里没这么多规矩,至少不用一直端坐着。但这宫中礼官是皇后安排的,盯得很紧,要一直等到驸马来了,才能开始主持婚仪。这整晚也不会走,明日一早方才回宫。
他的两名贴身侍女陪嫁出阁,偶尔能递些茶水给他,但是别的也都干不了。
谢璟就这么坐在婚床上干等着,越来越难受,对于驸马的心情已然从一开始的“越晚见越好”转成了“那小子吃席还想吃多久,怎么还不来?”
太过无聊,他在脑中先把皇帝皇后和太子来回骂了两三遍,然后开始骂余下的一堆欺负过他的皇子公主,再接着骂害过他母亲的妃嫔,继而是骂拜高踩低的宫人……几乎没人可骂了,门外通传,驸马来了。
谢璟手持喜扇遮面,看不到驸马,只听见礼官引他上前,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殿下久等了。”
喻青进门时一瞬间想到的是闻朔教她的大婚之夜如何掀开盖头的那番言论,心里甚至还推演了两遍,看到七公主的时候才意识到公主成亲是没用盖头的,而是用喜扇,提前做的准备作废了,她有点心慌,想着:“应该和掀盖头一样吧,先好好地看她,再夸她漂亮……”
喻青缓缓拨开谢璟手中的纷繁华丽的金扇,露出一张昳丽生辉的美人面。
她是真的看愣了——清嘉公主比那副画里好看太多了。
宫中画师的手艺竟这么拙劣么?她感觉连公主十分之一的姿容都没画出来。
两个人这一个多月紧赶慢赶地成了亲,还是第一回见到彼此的脸。
谢璟也看着喻青。喻青的声音文雅清澈,并不难听,真人竟然也完全不像一个武将。成亲以前他以为会是个五大三粗直眉楞眼的汉子,但此人面容清隽,文质彬彬,在大红喜袍的映衬下更是神采奕奕,还真是一幅翩翩公子的模样。
在被拨开扇子前,谢璟正蹙着眉,本来是尽力掩饰心里的嫌恶的,但是这么一对视,不知不觉眉头就松了下来。两人各有各的意外,两三息内一时无话,谢璟才开始不自在。怎么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什么呢?
谢璟咳了一声:“驸马。”
喻青反应很快,意识到自己看入神了,她马上找补道:“……殿下天人之姿,臣从未见过此等美貌,一时失礼,殿下莫怪……”
紧接着她发现公主脸有些红,是害羞了吗?怪她,怎么能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这可是公主啊。
谢璟心想,这是调戏到他头上来了。看着老实,竟然油嘴滑舌。他在心里骂对方不要脸,可看着喻青的眼睛,又不免意外。有些男子见了美人,猥琐色心全都写在脸上,但喻青的神色却显得认真诚挚,毫无邪念。
礼官念了一通贺词,两人喝交杯酒。
公主的衣袖拂过时,喻青闻到对方身上的清香。她不懂香料,心想这定是皇家华贵的熏香。半点不腻人,格外沁人心脾。
女官又拿了金钱彩果等,撒在了婚床之上,这是嫁娶时都有的撒帐礼。
喜果里有的花生、莲子、红枣,即“早生子”的寓意,礼官又说了一番吉祥话,先是感念天子隆恩,再夸两人品貌性情十分般配,最后祝新婚夫妻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别的还好说,听到“早生贵子”这个彩头时,两个新人僵了一下。新婚夜最大的问题摆上来了——怎么把圆房这一步混过去?
一应礼节结束,礼官侍者从房内退了出去,留下贴身伺候公主的两名婢女。
红罗纱帐,喜烛摇曳……再往后就是新人同寝而眠了。
圆房是自然不可能圆房的。喻青本来准备好了几个借口,比如说自己不久前被大师算出杀孽太重、命格过硬,容易冲撞了公主;或者是之前在关外负伤还未痊愈;亦或是干脆表示自己有隐疾正在慢慢治……总之同房的事得先等等。但面对貌美如花的公主,突然不知如何开口,就算说出个花来,新婚之夜不能同房是事实。哪有大婚之夜夫婿不愿亲近自己的?惹公主伤心可怎么办。
公主金枝玉叶地娇养在宫里,没受过委屈,才一嫁人,就被冷遇,太过分了。
她得先铺垫铺垫……实在没有面对这样一位娇美羞涩的姑娘的经验,喻青这时后悔没好好跟闻朔取经了,她实在是笨嘴拙舌。
谢璟跟贴身侍女使个眼色,那姑娘上前,行了个礼,道:“驸马爷安好,奴婢名唤秋潋,这是冬漓,我们二人是近身服侍清嘉殿下的。”
喻青点点头:“秋潋,冬漓,我记下了。”
秋潋道:“今日是殿下与驸马大喜的日子,只是事有不巧,公主气血不调,今日不太爽利,恐怕得早些歇息了。”
嗯?喻青下意识看向公主,而清嘉回避视线,同为女子,喻青立刻便懂了,葵水么?
正和她意,喻青松口气,毫不犹豫地应下:“臣明白了。那……臣今夜宿在别处?不打扰殿下就寝。”
秋潋本来还准备再圆几句的,没想到驸马这么好说话。
谢璟感到意外,刚才此人还盯他看个不停心怀不轨,结果怎么如此干脆利落,甚至连不情愿都看不出来?
喻青说罢,真的打算行礼告别,谢璟连忙叫了他一声:“……驸马?”
宫中礼官都在院中偏房,喻青一走,新婚夜分房而居,传到皇后耳朵里就麻烦了,谢璟不想节外生枝。
喻青只见公主的眼睛忽闪几下,道:“……今晚是你我新婚之夜,怎么好去别处呢?还是……留下来吧。”
清嘉公主的声音低且柔,小心翼翼的。
喻青完全拒绝不了,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做得不妥当,就算不同床共枕,也不能在洞房花烛夜让新娘独守空房啊。
“那殿下不介意的话,臣就留在此处。殿下放心,臣定不会逾矩的。”
其实谢璟很介意。
但他对喻青露出一个微笑:“……嗯。”
侍女服饰公主更衣梳洗,那身礼服和发髻都非常繁重,拆了好一会儿,喻青乖乖等在屏风后,听着声音叮叮当当的。她心想今天一整日下来一点都不轻松,赶上葵水得多难受?金冠首饰加在一起,不得好几斤重……公主她一定很累了。
清嘉走出来,已经换掉婚服,穿着绯色的里衣,长发垂至腰际,她重新坐回婚床上。
“驸马劳累一天,应当也累了罢,”她轻声细语地说,“让人服侍你梳洗就寝?”
喻青在府中也用不着下人伺候太多,道:“不必劳烦,我自己来就好。方才来之前其实洁过身……不然酒气太重。”
谢璟一愣,喻青衣冠整齐,只有在烛光下才看得清,对方的鬓间颈侧的发丝有些许湿意。谢璟素来喜洁,受不了污浊,这么说他也想起方才两人共饮交杯酒时挨着极尽,但他没有察觉对方身上有任何酒臭亦或是汗尘,气息非常清爽。
他心想,倒是挺干净。
听说行伍出身的人,很多都粗糙随便、不拘小节,知道被指给一个武夫后非常排斥。这喻青……还不太让人生厌。
谢璟勉强关心他一句:“头发还未干透,直接睡下该着凉了,快些摘下发冠,仔细再擦一擦。”
在宫里这么些年,清嘉公主一向都是性情温顺、娴静善良,说些好话对谢璟来说很容易。
而喻青却很少听到这种关心,她自幼习武,十几岁时跟着父亲打仗,这几年又常驻边关。别说只是发尾湿着睡一觉,就算整个晚上埋伏在冰冷的河水里都能忍得下来,像这样的小事她自己根本也不在意。
喻青还真不大习惯,到了现在,终于产生了一点“今后我有妻子了”的实感。喻青心想,这就是常说的所谓温柔乡?
喜房今夜除了新婚夫妻外不留外人,秋潋和冬漓服侍完了也得按规矩去外面过夜,屋里就剩了谢璟和喻青两个人。
婚房里的床大得出奇,比他在宫里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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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里的床大两倍,别说是躺两个人,就是四个人都睡得下。烛光摇曳,帘帐半掩,谢璟不太放心地向外看了一眼,见喻青就在窗边的小榻上和衣坐着,正要吹熄烛火。
“等等。”谢璟说。
喻青抬起头:“嗯?”
“……你就这么睡下吗?”谢璟道。
喻青一愣,犹豫了,难道公主还是想让她去床上?虽然两个女人也……没什么问题,可是她向来不习惯和任何人亲近。对于自己的秘密,喻青十分敏感,不能冒任何被人发现的风险。这么端方的公主,想必是不会对自己做什么的,但是她依然不放心……
公主说:“都没有铺被褥呢。”
哦,还好,不是让她过去睡。喻青说:“这榻上挺软和的,没事。”
公主说:“……这怎么行,这边有多的,你拿去。”
谢璟心想,他才不关心喻青睡得好不好,他主要害怕这人半夜三更嫌硌嫌冷,再过来自己床上或者出门使唤别人送。
公主的声音很低柔,听在耳中,句句关心字字恳切,喻青不好意思让她再坚持,于是还是拿了被子,并且替公主把床边的灯烛熄了。昏暗中,谢璟看喻青利索地铺好躺下,也窸窸窣窣地躺回床上。
他累得很,浑身都开始泛酸,但想着外面有个人,又迟迟无法安稳入睡。
这一天其实比他想象中要顺利,很多困难都没有发生。本来以为洞房花烛夜和“夫君”独处会是场劫难般的经历,甚至他和秋潋冬漓提前串好了,如果这位习武的世子要强迫他,他一摔杯子就让她俩进来,不过这样一来大概要被皇后叫去苛责;他还准备了迷药以防万一,可以先把喻青放倒,然后忍受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在枕边鼾声如雷……但是喻青很好说话,态度恭敬,性情平和。
是真的还是假的,不会是装装样子吧。谢璟又害怕对方可能在伺机而动,又小心地探出床帐,确认那个身影在榻上没有异状。而黑暗中喻青突然小声道:“殿下,怎么了?”
谢璟吓了一跳,心想,还真没睡!
喻青耳力过人,她听见床那边有动静,心想公主是有什么吩咐?有哪里不满意?她一个人嫁到这里,没有亲近的人陪着,会孤单害怕吗?
她要翻身下去,只听公主说:“……我、我看看你睡得好不好,榻上是不是太硬了?”
喻青道:“没有。”
公主:“那你怎么还醒着?”
喻青咳了一下:“……今日成亲有些兴奋,殿下见笑了。”
公主:“……”
喻青说:“不用担心我,殿下快歇息吧。”
她心中泛起一阵温软。清嘉贵为公主,没有一点张扬跋扈亦或是骄纵任性,相反,她像一株静美的名花,温柔平和,善解人意。明明她自己也很累,这一个晚上,却三番两次地惦记着喻青的感受,有些拘谨,但关心都是真的。
可惜……喻青心想,公主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不会知道她的夫君其实是个伪装出来的假相。清嘉是个无辜之人,喻青不禁有些愧疚。
而谢璟正在床帐里,刚才被喻青乍然出声惊出的冷汗还没散。想起喻青说的因为成亲而睡不着,又有些许不自在。
喻青也很倒霉,原本天高皇帝远,镇守一方好好的做将军,被一纸皇命扣在京城,娶了个妻子,但其实永远都不可能圆房。
相貌尚可,品行暂且没找出污点,目前可以称得上正人君子。对自己既恭敬也诚恳,态度一丝不苟。
如果没有结为夫妻这一层关系,兴许谢璟不会讨厌他……但谢璟把对宫里那些人的厌恶一并也迁怒到喻青身上了。他的心境没到那么超脱的地步,即便知道对方无辜,也很难不心怀芥蒂。
谢璟想,如果喻青识相些,不起肮脏的念头,保持这种态度到最后,那他就勉强扮演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和他相安无事地共处一段时日。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一年半载不过是零头,反正“清嘉公主”是一定会在某天消失的。
5. 夫妻
05
翌日喻青还是照常醒来,她习武多年耳聪目明,听见床帐里还有绵长的呼吸声,知道清嘉公主还在睡,便也没动。直到听见外面院里似乎有声音,可能礼官要来,这才轻手轻脚地将被子收起来放到床角,公主睡在最里面,喻青轻声道:“殿下?殿下?”
公主睡得也不沉,醒来看到喻青竟然露出些许惊色,喻青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她吓到了,忙道:“殿下,等下礼官要来了。”
谢璟道:“……嗯。”
昨夜由于公主的缘故没共枕,这对姑娘家来讲很私密,喻青认为最好别让礼官知道,怕再晚些那批人贸然进来打搅,这才把她叫醒的。然后喻青出声叫人,外面当值的侯府家仆闻声而入伺候新人起居,还有一位清嘉的侍女也一并进来。她猜测公主那边可能要收拾收拾,主动去了外间,让公主在里面更衣洗漱。
公主脸色有些苍白,喻青想着,吩咐家仆按她的准备下早膳。
外头天光也亮了,喻青道:“殿下可好了?”
她怕公主还没更衣梳洗完,贸然进去就唐突了,听见里面的侍女应声,才迈进门。清嘉公主正从屏风后出来,一袭云雁细锦长裙,披着烟罗衫,青丝垂肩,喻青又暗暗赞叹。
时辰到了,礼官也进来,见新人都已起身,堆笑又说了一番套话,恭祝两人琴瑟和鸣等,并送上一份新的封赏,都是按皇帝的旨意准备的。喻青和公主谢恩,礼官该做的都做完了,便启程回宫。
公主梳妆前,侯府的家仆托着一把同心梳过来,喻青道:“殿下,民间嫁娶,有成亲第二日夫君为妻子梳发的习俗,以保佑妻子将来福泽绵长。不知可否容臣替您梳发?只消图个吉利便好。”
这些都是喻青在成婚前了解的规矩,虽然都是虚礼,不过自己这个做夫君的,除了这些虚礼之外就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清嘉公主怔了怔,然后点头道:“好。”
公主披散的长发乌黑顺滑,发间依稀也有淡淡的香气,喻青用梳子从头到尾梳了三下,口中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永结同心。”然后就把梳子交还给冬漓保存。
喻青抬眼时,恰好看到铜镜里清嘉的模样,她未施粉黛的面庞少了几分昨夜的绰约多姿,气质有些不相同了,不过依然端秀美丽。
两人恰好隔着镜面对视,清嘉很快垂下目光,大概是有些难为情?
喻青一边知趣地退后一边想,姑娘都这么容易害羞吗。
等到清嘉梳妆完毕,喻青便吩咐人布菜,今晨两人要共进早膳。
“不知殿下喜好,吩咐他们多做了些样式,殿下挑合口的便好,”喻青道,“这院里设了小厨房,雇了几名擅做不同菜系的厨子,可能比不上宫里,殿下先用着看看。”
光是早膳就铺满了一桌,随后又有一名侍女端了一个小盅放在谢璟面前,谢璟道:“这是?”
那侍女道:“回殿下的话,这是为您准备的药膳羹。”
谢璟昨夜没有见过这名侍女,见她的穿着和一般的家仆有些差别,气质也从容端正,便了然了,此人的地位估计就和宫里的管事大宫女差不多。
侍女为他揭开盅盖,谢璟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勺,药膳的香气入鼻,他把其中的药材和食材分辨出了七七八八,都是滋补气血、舒缓经络的,且没有性烈之物,十分温和,分量也正好——适合女子信期服用。
谢璟:“……”
他先喝了两口这药膳,心想昨天说的借口,竟然被人当回事了,估计是喻青说的,这男人似乎很懂的样子?
他又零零碎碎地吃了些,本以为在两人这一顿早膳中,喻青可能会跟他说些什么,毕竟是新婚夫妻。然而全程喻青也安安静静的,不曾有意挑起话题,这倒让谢璟有些意外。
看来喻青是那种不善言辞,但会默默记在心里的男人么?
但无论昨晚还是今早,喻青该说的话都恰到好处毫无含糊,感觉又很会把持分寸,并非不善言辞啊。
这世子有点奇怪,谢璟想。说他没心思吧,那目光又总是落到自己身上,昭然若揭;说他有心思吧,昨晚说起不圆房,他又一口答应不见失落。
用过早膳后两人一起去宣北侯夫妇处敬茶,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必像民间新妇一般侍奉公婆,只是过来打个照面,彼此问候几句。
喻家人丁不旺,用不着认识一大家子人,对谢璟来说很省心。早听说宣北侯有恙在身,现在看也确实如此,喻衡面容肃然刚毅,寡言少语,但气色不佳。陆夫人待人颇为和善,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比起父亲,喻青更像她,两人眉眼有七八分相似。生子肖母这话不假,谢璟的长相也随母亲。
面对他这个公主,喻家人也是言谈礼貌有余亲近不足,这也正常,毕竟他又不是喻家自己选的媳妇,而是迫于皇帝旨意才迎他进门的,自己有皇室这层身份,对方想必也多有顾虑。
谢璟全程就陪着陆夫人说说话。一盏茶喝完,谢璟感觉差不多就可以走了,这时陆夫人叫人拿了个盒子过来。
“这幅镯子是家中传下来的,”陆夫人道,“原本在我这,现在青儿成亲了,便交给殿下保管,不是名贵之物,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谢璟点点头,叫秋潋收下镯子,并温声道:“夫人往后唤我清嘉便好。”
待两人告辞,陆夫人望着清嘉的背影,对喻衡道:“……之前担心这七公主性情与青儿合不来,现在看来倒很是和善。但愿以后也别出什么差错吧……”
喻青送公主回住处,在府中沿途走走看看,给她稍微认下路。
“有时尽可吩咐管家,直接找我也可以,我会多安排些人手去殿下那边侍奉的。”
谢璟道:“我喜静,在宫里身边的人也不多,不用这么费心的。”
只有自己的人用着才安心,谢璟不想让外人近身侍奉,但喻青似乎误会了,以为他在客气,道:“不费心,晚些时候让管家带人过去。殿下现在没有自己的府邸,在侯府已经是委屈了。那处院落还算宽敞,往后一应事由,都由您自己安排,秋潋冬漓两位姑娘初来乍到,打点起来难免生疏,殿下先挑几个伶俐的用着也好。”
谢璟本来以为自己过得是寄人篱下的日子,现在听起来,似乎没那么糟。侯府给他一个足够大且独立的院落,让他自己掌管,这比他在宫里的待遇还好些。
“……嗯。”
“对了,我之前想着那个院子是给殿下的,就没有贸然起名,殿下可有心仪的名字?之后可以再题个匾额。”
这么贴心,饶是谢璟也没挑出什么错,他只得对喻青笑了一下:“好……只是得让我想一想。”
公主眼角微弯,莞尔一笑,喻青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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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险些直了眼睛,她忙道:“嗯嗯,慢慢想,不着急。”
她移开视线,转了个话题,指着不远处道:“那里是怀风阁,便是我起居的地方。”
谢璟若有所思:“……是不是离我那边有点远?”
喻青一顿,公主没说错,这其实是故意的,因为离得太近就不方便了。她俩没法像平常夫妻一样双宿双飞,喻青需要做个恭敬冷漠的丈夫,除了必要的见面外得少点相处,毕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越亲近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这些是她早就想好的策略,但现在公主不过是轻飘飘地问了一嘴,她就感到压力了,是啊,新婚夫妻隔了快大半个府,这叫什么样子。喻青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平时早晚有练武的习惯,怕打扰殿下,而且以后上朝、处理军务,也是繁忙……”
谢璟觉得这个距离挺好的,很安全,他对喻青的说辞也毫无意见。喻青说:“……但是我会时常来看你的,离得远也没关系。”
谢璟:“……”
他真的想说“倒也不必”,然而看着喻青那张清隽的脸,分明感受到了某种紧张和示好,让他把话咽下了,说:“好。”
两个人慢慢的走着,距离不远不近,对于新婚的夫妻来讲显得有些冷淡,不过本来就是陌生的人,凑到一起是这样的气氛也理所应当。喻青在想要不要挑起什么话题,但是她又不像闻朔一样很擅长和姑娘打交道,优雅柔美的七公主和她完全是两类人,她不敢保证自己能投其所好。于是就这么一路无言,到了清嘉公主的院落,喻青才同她告别:“殿下这两日辛苦了,先好好休息一下……臣晚些再来看您。”
公主点点头。
回怀风阁的路上,喻青默默地想,公主真是一丝骄纵的感觉都没有,不像一个金贵的殿下,就连世家的女儿恐怕都少有这样的性情,开口时声音总是低柔的,眼睫总是抬起来又温婉地垂下,什么安排都接受,不说一个“不”字。如果她稍微矜傲些,喻青也许还不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可她这么和顺宁静,像蝴蝶轻薄的翅翼,喻青怕伤害到她。
现在两人才成亲,生疏些没什么,万一时间长了,自己还是和她不亲近,她会伤心吧?
她又没有过错,她一定不清楚,自己的夫君实际上巴不得离她远远的……
喻青意识到,自己以后要当的不是夫君,而是负心汉。像清嘉这样的人,须得叫人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才行。而她自己根本做不成人家正经的夫君,
这该如何是好?
走到自己院子门口了,绮影叫她,她才回过神。
“昨夜怎么样?”绮影问。
早上她特地过去新人那瞧了瞧,给公主奉上了早膳,观察下来,认为昨夜应当相安无事。喻青道:“嗯,正好公主……不太方便,我俩分床睡的,我睡榻上。太软了,都睡不着。”
营帐里的行军床睡惯了,即使是在府里喻青的床也硬得很,公主的软榻本就有层绒垫,又铺上了被褥,感觉脊背都睡软了,今早起来轻飘飘的。
绮影道:“……这样啊,倒是不错,还算运气好。”
喻青心想也是,这几天估计都不用去公主那边睡,她在信期,不会召驸马一同就寝,自己只要请个安,陪她用晚膳,然后就能回来了。
这也就是躲一时而已,以后总得再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
6. 归宁
晚间喻青去给公主请安并共进晚膳,公主想好了她这座庭院的名字。
“‘雯华’二字,驸马觉得如何呢?”清嘉问。
喻青想了想,道:“……有诗云:珺璟如晔,雯华若锦。此题甚好。”
谢璟想,此人还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武夫。
喻青很知趣,膳后小坐片刻,没让他主动送客,就起身告辞。
待他走后,秋潋关好门,冬漓悄声道:“这世子倒不算难缠。依这样下去,每日早晚见他一次,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
秋潋正给谢璟拆发髻梳头发,谢璟微阖双目,道:“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这几日是特殊的“信期”,喻青总要保持点该有的风度,就算心里着急,也不至于急着行夫妻之实。以后谢璟还得找其他的办法。
冬漓道:“要从明天起,给他下药吗?左右他来咱们这用膳,掺到他的饭菜里……”
谢璟:“……倒也不至于,再等等吧。”
“反正都准备好了,早下药早省心,”冬漓是个胆大利落的小姑娘,“不然哪天他对殿下不敬呢,早点断了他的念想!”
谢璟心想一个小姑娘怎么丝毫不害臊。
“我看他还算老实,”他说,“好歹我是册封的公主,他不敢轻易冒犯的。”
冬漓眨眨眼睛:“好吧,那我随时备着。”
她所说的药是在宫里就备好带出来的,能让男子雄风萎靡,伤肾伤气,时间长了,就能使人身子亏空,无法人道。谢璟几经辗转才拿到手,是外面的人按照吩咐寻的方子又制成的药粉,混在饭食中几乎能达到无色无味。
谢璟说:“当心些,别哪天不小心掺进去了。”
毕竟一起吃饭的他也是个男人。
“非必要,还是先别用,现在咱们才初到侯府,这个节点发生意外容易让人起疑心。要下也不能贪多,慢慢地添量,喻青是习武之人,感知会比常人敏锐,”秋潋比较冷静沉稳,“药无味不假,但药性发作得厉害,只怕经脉气理会有变化,容易被他发现。”
谢璟看着桌上的一个古朴的木盒,一副剔透的镯子躺在正中,是白日里从陆夫人那得来的。
说是家传的不名贵,其实这镯子也是难见的冰翡翠料,成色品貌都是上上等。谢璟在宫里过得不怎么样,份例算少的,一年到头能有零星的御赐之物就不错了,剩下的只有皇后偶尔逗猫逗狗似的赏点。也就成婚这一次得了不少陪嫁,也比不上当年大公主的一半。这镯子比他一般的首饰都好。
冬漓道:“这镯子还挺好的,殿下要换上吗?”
谢璟道:“收起来吧。”
这是喻家传给媳妇的,没他谢璟什么事。等自己走了,喻青娶下一个老婆还能再用,自己也不算欠他。总归是个侯府世子,他家里本来就这么个独苗,还是让他留后吧,别让他真断子绝孙了。
“他要是表现得好,”谢璟哼了一声,“就先不给他用药。”
刚住进来,谢璟比较谨慎,即便是在自己房中,也着衣裙,用女子的声线。冬漓和秋潋则观察、熟悉着周遭的人事,往后还得花时间经营,才能放松一些。
不仅如此,他们暂时也没有暗线的消息。从宫中改到侯府,传信的线路变了,经手的人也得换,一时半刻急不了。西南那边的秘讯绝不能泄露,宁可先不联系,也不能冒风险。那边不知谢璟的安危,想必也会担忧。
但是他应当能想办法回宫见母亲一面,先告诉母亲,再由她去传,就都知道谢璟暂时平安无事了。
谢璟躺在床上思忖着,闭上眼睛。
因为被迫压制了身形,即使不在服药期,他浑身的筋骨常常在夜里钝痛。侯府的床铺得很软,一点都硌不到他,倒让他睡得还算安稳。
成婚第三日,清嘉公主归宁,与驸马一同进宫面见帝后。
“殿下小心些。”喻青抬起手,让清嘉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这几日她与清嘉公主早晚各见一面,循规蹈矩,晨昏定省一般。喻青到了雯华苑,侍从通传公主,公主点头同意后,她就进去陪公主用膳,用过膳后喻青待一盏茶的时间陪公主说几句话,然后便走。
清嘉公主就像一株恬静的兰花,等待在属于她的一方角落,无声无息。喻青来时她不见得多么高兴,喻青要走她也不曾挽留,喻青不在,更是完全不知道她这边的任何风波。
还未成亲时,喻青全家都忧心忡忡,却不想喻青这个便宜驸马当得如此轻松。
这种轻松让喻青有时也疑惑,一般人家的夫君和妻子也是这样吗?
她见过花前月下互相依偎的佳偶,见过酒家货铺里一边拌嘴一边笑骂的店家夫妇,也见过农家躬耕织布互相扶持的百姓,也有街头巷尾相偕的白发老人……世间的夫妻千千万万,各不相同,她总是稍作打量,就收回目光,因为这是和她无关的事,尽管有时那些场景很引人钦羡。
常言道,至亲至疏夫妻。越是世家贵族,情意往往越淡薄。
她们两人明面上一个是世子、一个是公主,与布衣之家相差甚多,清嘉性情淡雅,出身高贵,要是让她和夫君蜜里调油,也不合她的品性。所以,她和清嘉这种相处之道可能是很正常的,对喻青自己来说也很省心。
但是,每当她要从清嘉那离开的时候,发现自己总是很想再问问她,再和她说点话。睡得这么样,住得还习惯吗,今日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有问出口,心里总有些没来由的空茫。
公主的归宁宴设在中宫,喻青上回来过。远远看到殿门处一名侍女带着一行人迎接,身边的清嘉对她轻声介绍:“那位是母后宫里的掌事,兰韵姑姑。”
喻青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兰韵姑姑见了清嘉,脸上挂起微笑:“今日殿下归宁,皇后娘娘一早就念叨着了。这几日可还好?”
清嘉道:“劳烦母后挂心了,清嘉一切都好。”
兰韵虽然只是宫女,对清嘉说话时,语气却颇为亲近平常,不大有尊卑之别,甚至连行礼都很简洁。宫中明明暗暗的关系是说不清的,兰韵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了,背靠中宫,估计派头比某些不中用的主子还足,这些礼数也没有喻青置喙的份。
兰韵又对喻青笑道:“驸马爷安好,往这边来吧。陛下与娘娘正等着两位呢。”
当年大公主出阁后归宁,不仅有仪仗簇拥,还在宫中大设礼宴,相比之下,清嘉的归宁宴显得很平常,有皇帝亲至已经是不易了。喻青携清嘉进殿先拜谢了帝后,皇帝今日心情算得上舒畅,且不论之前赐婚的用意,驸马和公主两人年纪相仿、品貌般配,单是看着就赏心悦目的。
“今日清嘉和驸马入宫,是难得的好日子,不必拘谨,”皇后笑得和蔼亲切,“听说喻少将军好品酒,恰好蜀地进贡的剑南春新到了宫里,平日也喝不上,今日给驸马呈上来吧。”
喻青闻言,马上向皇后娘娘谢恩。
兰韵端着一盏玉壶,走到她和清嘉近前。皇后又笑道:“清嘉怎么一直不言语,今日宫中都是一家人,怎的还怕生了?不如你来给驸马斟杯酒吧。”
喻青一愣,还未等她说什么,清嘉已经柔柔说了声“是”。
自古只有驸马尚公主,没有公主服侍臣子的道理,喻青觉得就算是自己侯府世子,在清嘉面前也不可僭越。此刻公主为自己斟酒,分明是不合规矩的,且不说有损公主威仪,喻青自己也不能安然受用。可是皇后吩咐得轻松,皇上也丝毫没在意。
两人的坐席离得近,喻青看她已经站起来,从兰韵手上接下酒壶,然后转身来到自己面前,给自己面前的酒盏斟满一杯。
喻青道:“……谢公主。”
她看见清嘉低敛着的眉目抬起,与自己对视了一眼,然后只是颔首微微一笑。
皇后感慨道:“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真是一双璧人。一见你们两人,本宫便欢喜。清嘉自幼身子弱,一直给太医看着护着。现今觅得佳婿,本宫瞧清嘉的气色仿佛也好转了些,想来往后便能一直享福了。”
喻青道:“臣惶恐,能得殿下青睐,才是臣的福分。臣敬陛下、娘娘。”
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皇后似是十分欣慰,又转而与皇上说起话来。
清嘉斟酒之后便落座了,喻青侧目去看她的神色,和先前一般宁静,连一丝愠气都没有。喻青却平白无故地替她感到憋屈起来。
因为这场潦草的赐婚,喻青也多少能猜到,七公主或许不大受皇帝的宠爱,如果真的是掌上明珠,怎么会连婚期都这么紧赶慢赶,连府邸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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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修建。如今看来,作为七公主嫡母的皇后,也没有那么关注女儿。不仅自己的宫人对清嘉态度随意,还让公主屈尊降贵地给人敬酒。
而清嘉就像已经习惯了这些怠慢一样,整场宴席都平静如水。
皇上还有政事处理,宴席结束就要回勤政殿,这时,清嘉却意料之外地发了声。
“父皇、母后,女儿今日还想求个恩典。”
皇后的目光首先投了过来。皇帝问道:“嗯?你且说。”
“女儿想去春晖宫一趟,看看容妃娘娘。”
皇帝皱起了眉:“……容妃?”
喻青也很意外,没想到清嘉提起了生母。
容妃娘娘年轻时艳冠六宫,连皇后都比不过她受宠,她一生膝下有一子一女,本该凭子嗣就能享尽荣华富贵,然而世事无常,她所出的二皇子原本惊才绝艳、深得圣心,却过于贪婪一时走错,不仅她的母家被牵连,二皇子也被贬黜为罪人,流放至西南蛮荒之地,终身不得返京,距离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这打击让容妃大病一场,之后就终日神思恍惚,常发癔症,皇帝和她有情分,见她如此也没忍心再问罪,且把她安置在宫里,让宫人和太医照料着。这么多年不见好,完全无法再侍奉天子,只能一直幽居在那偏远的宫室中。
生母和兄长出事时,清嘉还小,容妃那样已不能再养育孩子,所以她才被皇后收在膝下。
“这……清嘉,怎么突然想去春晖宫了?容妃还是老样子……”皇后问道。
“女儿素日甚少见容妃娘娘,也知道容妃娘娘抱病多年……”清嘉说着看了眼喻青,又道,“如今女儿终身大事已定,往后居于宫外,怕也不再有机会常回宫探望了。成婚当日,容妃娘娘也不曾出殿,今日和驸马一道回宫,就想让她见见驸马,从此也能了却一桩惦念了。”
皇后道:“嗯,你的心意是好的,和驸马成婚了,理应也让容妃妹妹见一见。只是她……唉,毕竟有病症在身,前阵子偶然问过照料她的太医,还说她愈发糊涂,有时都记不得人。你又素来体弱,现在才刚成亲,若是不慎过了病气灾气,岂不冲撞了新婚之喜?”
清嘉低垂眼眸,道:“……母后说得是。”
喻青看出了清嘉的黯然,她自己是十分愿意陪她去的,只是皇后言辞中的态度很明显,她贸然说了怕弄巧成拙,反而不合适。
皇后又道:“往后逢年过节,也有宫宴,到时你与驸马进宫,自然还能见容妃,不差这一时。”
清嘉轻叹一句:“只是……容妃娘娘也许久未曾出席宫宴了。”
皇后本以为清嘉这个软骨头不敢再求,没想到清嘉竟反常地没完没了。
而准备移驾的皇帝大手一挥,道:“罢了,想去便去一趟。朕也许久未见容妃,你也替朕看看,她如今怎么样。”
皇后笑容一僵,清嘉很快答道:“女儿谢过父皇。”
宴席散了,皇上回了勤政殿,清嘉和驸马去了春晖宫。
中宫空了下来,皇后用蔻红的指尖轻敲额角。
“娘娘,喝盏茶消消食。”兰韵姑姑一看,就知道主子心情差得很,陪着骂道:“七公主那小白眼狼,是娘娘养她养到出嫁的,她却还惦记着那妖妃生母。”
“出宫了,翅膀硬了点也不奇怪,”皇后抿了口茶水,道:“到底是她生的,母女连心呢。”
兰韵道:“还以为从小跟亲娘不在一处,就沾染不上那些坏水。依奴婢看,有人的下贱是流在血里的,只要是一样的血,就怎么都去不掉。”
皇后道:“罢了,也是本宫没好好管教。”
“这回也就是仗着她刚成亲,求到陛下面前,陛下不好驳了她。”
“她不过是只小兔子,顶多蹬蹬腿,又咬不了人,”皇后道,“她在陛下那能有什么分量?陛下都记不清她的年岁……本宫只怕,陛下方才不是为了她,而是想起了容妃。”
当年扳倒容妃一脉何其不易,纵使二皇子被贬已有十余年,皇后依旧松不下这口气。
“……这么多年了,就算陛下还念着旧情,容妃那疯癫的样子,也面不了圣了,”兰韵安慰道,“她膝下无子,哪里还能妨碍到娘娘和太子殿下?”
皇后一圈圈抚摸着椅侧的如意扶手,沉声道:“但愿吧。”
7. 母妃
容妃所在的春晖宫在僻静处,当时为了让她能够清净地养病,就挪到了那边,宫中的人一般也不走动。
方才在皇后殿中的谈话,喻青也都听到了,同行时谢璟低声解释:“春晖宫的容妃娘娘是我生母,驸马应该有耳闻吧。她的居所比较远,还有一段路呢。”
喻青点点头。
“……我擅自做主要带你去,不会耽误很久的,等见过她,我们就回去。”公主道。
她还有些歉意,喻青立刻道:“没事,臣陪殿下多待一会儿,娘娘见到殿下,一定会欣喜的。”
谢璟笑笑:“她神志不清,也不知是否能认出我。”
喻青心头一紧,公主神色带着怅然,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一时手快,先牵住了公主的手。
两人身量相仿,手也挨得近,谢璟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差点把喻青甩出去,堪堪忍住。被温暖干燥的手掌紧贴着,他的鸡皮疙瘩顺着小臂一路往上爬,心想:这男人怎么回事?说着话呢突然上手做什么,揩油?
公主的手还是这样凉,唇紧抿着,像在忍受着苦楚。
小小年纪就离开了母亲的庇佑,想见一面都要向人求情。方才在皇后殿中,又受了一通委屈。七公主其实是个可怜的姑娘,看着她雪白的侧脸,喻青不免心生怜悯。
“刚才在中宫,臣其实就想说,愿意跟殿下一起来探望母亲,只是顾忌着皇后娘娘,一时犹豫了,没有贸然开口,”喻青说,“对不起。”
谢璟一怔,没想到喻青反而跟他道歉,他本来也没指望喻青能站在他这边。
“殿下以后要是还想见她,臣也陪殿下过来,每逢宫宴佳节,去探望一面应该也不难,平时臣也想办法,请一些恩旨。”
她感觉到公主手臂有些僵硬,看对方眼神闪烁,似乎是有些动摇。
喻青心想自己的安慰能让她好受些吧。
她没有放开手,暂且就这么握了一会儿。当然也没有很用力,公主的手捂不热似的,非常细腻光滑。
其实谢璟并不是感到熨帖,根本是被握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平心而论喻青其实是个干净的男人,不仅是衣冠,整个人的气息也不算让人讨厌,这几天喻青来自己雯华苑的时候,两人同桌用膳,也不算太影响谢璟的食欲。喻青虽习武,手掌并不宽大粗糙,反而修长又有些骨感,掌心像是有兵器磨出来的茧。
谢璟完全不想感受得这么细致。
问题是他不想也没办法,手中的触感鲜明得过分。
一想到这是个男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谢璟就受不了,感觉这段路简直漫长得是种煎熬。
谢璟咬着牙关,强忍内心的不适,恨恨地心想不能让喻青对自己动手动脚。可是喻青没有察觉,看着公主瞥了自己一眼,温柔地笑笑:“快到了吧。”
“……”
喻青的长相很古怪,明明是个男人,却不知掺和了什么诡异的气质,几乎没有锐利坚硬的感觉,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显得异常柔和自然。
春晖宫终日紧闭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隙,听说是皇帝恩准了清嘉公主携驸马来探望,宫人已经提前来迎接了。
“母妃患病以后,很少见生人,外人也几乎没来过这,宫里只留下了几个老人伺候。等下我先去同她见一面,说说话,你先等一等我,要是她今日心绪平稳,我再让她见你。”
喻青道:“无妨,若是娘娘身有不适,千万莫要勉强。还请殿下帮我转达问候。”
宫门口站着一名宫女,道:“殿下!”
喻青看她快步上前,目光在自己和清嘉交握的手上停驻半刻,然后躬身行礼:“奴婢玉锦,给殿下、驸马请安。”
清嘉很快得扶起玉锦,道:“快起来,驸马,这是母妃身边的玉锦姑姑。”
他心想,总算是把手从喻青那抽出来了。
喻青也对玉锦姑姑颔首示好,然后跟随她一起走进宫门。
“玉锦,娘娘还好吗?”
“娘娘现下正好醒着,我带殿下进去。”
玉锦转头对喻青道:“驸马爷,您且现在此稍作歇息,等下看娘娘能不能出来见您。方才听通传您和殿下过来了,奴婢吩咐人现做了这些茶点,您先尝尝罢。”
喻青道:“有劳姑姑了。”
春晖宫内一切素雅,陈设简朴,喻青安心地等在外殿,吃了两块春晖宫的点心,意外发现味道还不错,清甜不腻。
谢璟进入内殿之前,回头看了喻青一眼,见他坐得端正,又收回目光,对玉锦使了个眼色,玉锦知道这是让她先看紧驸马,别让此人乱动,点点头便回去了。
谢璟独自往里走去。
容妃的寝宫里还有名侍女在,看到谢璟行了个礼便退去一边。
一只略显瘦削的手拨开纱帘,然后露出了容妃的面庞。
容妃年轻时天姿国色,现在尽管芳华已去、身着素衣,依旧难掩曾经的姿容。她身形清瘦,肤色苍白,确实是有恙在身。然而,那双和谢璟肖似的双眼却无半分迷蒙。
都说容妃当年因为二皇子谢廷昭被废伤心欲绝,一直精神恍惚,甚至还在御前失仪,连亲生女儿都不大认得清,靠着皇帝的一点余情和体恤才活到现在。但现在她虚弱不假,但气场沉稳,目光定定有神,哪里是终日疯癫无状的模样。
“阿璟,来。”她轻唤道。
谢璟强压着心里反上来的一丝委屈,来到母亲跟前,道:“母亲。”
“这几次怎么样?在宫外可还好?”容妃上下打量他,忧色难掩,摸了摸他的鬓发,“侯府里能容得下你吗,那喻家可曾为难你?”
虽然心里明白她的意思,但这话教谢璟一听还是觉得怪怪的,好像他真嫁出去了似的……
谢璟摇头:“都挺好,没什么事。”
他就不说细节了,毕竟他伪装身份作为女子出嫁怎么说都是难堪,也不想容妃担心他。喻青品行尚可,态度恭敬,没把他怎么样,除了摸他的手之外。
容妃叹了口气,当时要是有办法,定然不会让谢璟一人处于这么危险的境地,虽然他报喜不报忧,她也知道他不好受。
谢璟道:“皇后的手以后也伸不到我这了。我怕她来春晖宫。”
容妃淡淡道:“不至于,我这都安稳。她自己那边还有的斗,不会在意我的。在喻府一直待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要是能早些让你脱身才最好……喻青不是咱们的人,太危险。”
“喻青跟我相安无事,他家里人也不多,比宫里还自在些。”
容妃:“那毒药,给他下了吗?”
谢璟咳嗽了一声,道:“没有。主要一时也找不到机会。”
容妃口中的毒药就是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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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先前提到的,当时谢璟出宫前特地给他备下。
容妃就知道,虽然谢璟说大不了可以下毒,但他未必真会主动去做,宫中草菅人命无所不为者何其多,谢璟身处局中二十载,也没有长出一颗阴毒狠辣的心。这不知对他是好还是坏,容妃不想让仇恨影响他一生,可是,又没法给他足够的保护,在这个世上,越心软的人,越容易受到伤害。
“喻家……世代良将,满门忠烈,也罢,若他威胁不到你,就先走一步看一步。记着无论何时自己的安全最要紧。说起来,宣北侯与咱们还有段过往,你皇兄少年时在猎场被野兽袭击,得喻衡出手相救才无大碍,这么多年还欠他一份恩情。”
谢璟道:“还有这事?”
容妃笑了笑:“那时你还太小。”
谢璟见过老侯爷几次,他身子骨不好,沉默寡言,已经不复先前的骁勇。容妃听了淡淡道:“物是人非了。”
谢璟不仅想象不到年迈的喻衡曾经是怎么虎口救人的,也想象不出他儿子喻青是怎么征战沙场的。喻青是个小白脸的样貌,身形不威猛气质不凶恶,若是换上青衫,说是个文弱公子也使得。
“宣北侯以前不是常驻关外吗?”
容妃想了想,道:“在喻青之前,宣北侯府曾经还有个世子。世子在战场受了重伤,回京休养,那一两年的光景里宣北侯也时常回来。不过那孩子没扛住,还是肺腑衰竭而亡了。”
谢璟一怔,这个他倒是不大清楚。怪不得喻府夫妇都有些年纪,唯一的世子却这么年轻,原来他也有个兄长。逝者已逝,通常不会多提,以免徒增感伤。
他暗想真麻烦,喻青父兄功勋累累,为国牺牲良多,他自己也有战功,这怎么好对他下手?要是真让喻青有个不测,他自己岂不是成了最大的恶人了。
喻青也真是,这么大个人,要家世有家室要容貌有容貌,怎么也不知道早点定亲,不然何至于此。想到往后数个月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地给喻青当妻子,谢璟就心烦得不行。
他运气不好,命中注定有这道坎。
本来他们的布置里是有“公主出阁”这一环的,但凡这场赐婚没这么快,皇后太子没这么心急,他就能成功了。
今年年中,上次春闱钦点的探花郎陆知岸外派三年结束,调任回京。清嘉将重病一场,钦天监卜测命理后,会点名清嘉与陆知岸八字相合,如果结亲能够消除灾厄。完婚后谢璟与陆知岸在一处,时机一旦成熟,陆知岸自会协助谢璟金蝉脱壳。
偏偏皇帝不愿喻家在西北独掌大权,西北边境才平稳不久,就急不可耐地要将喻青留在京中。皇后和太子一脉没有兵权,这两年看着五皇子得母族扶持,屡屡做出功绩,早已眼红,要是能借清嘉的婚事,得到宣北侯府的助力,刚好也遂了他们的心愿。
这就导致,陆知岸人没回来,谢璟先被赐出去了。计划大乱,事发匆忙,谢璟无可奈何,只能听从皇命。
“南沼刚传讯过来,会加紧动作,早日让你脱身。”
谢璟蹙眉道:“喻府并非水深火热之地,不用为我犯险,告诉皇兄当以大局为重。我现在不好跟咱们的人手接头,喻府里家将多,怕节外生枝。母亲替我回封信,就说我平安无事。”
容妃点点头,让宫女来帮她打理一下发髻衣裙,起身道:“出去见见那个喻少将军吧。”
8. 赠礼
08
喻青正在外殿独自坐着,清嘉进去有一会儿了,也不知她跟她母亲相见怎么样了。
殿里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她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块点心。
这时,门后传来走动的声音,接着有侍女扶着一人缓缓走出来,身形高挑的清嘉跟在后面了。原本立于她身侧服侍的玉锦道:“娘娘来了。”
那女人不加粉饰,五官轮廓与清嘉有七八分的相似。喻青见状立刻起身,行礼道:“喻青见过容妃娘娘。”
容妃怔怔无言,清嘉在一旁解释道:“母妃,这是我的驸马,宣北侯世子喻青。”
女人仿佛这才缓过了神,她打量了一番喻青,喻青莫名紧张,心想这可是公主的亲娘。她甚至觉得容妃目光有几分精明锐利。
是错觉吧,她都病了好些年了。
容妃道:“好,我认得了……你如今多大年岁?”
喻青道:“臣今年二十又二。”
容妃点点头,被玉锦扶在主位上,又轻声细语地问了些话,看来容妃娘娘今日还算清醒,喻青乖乖地问什么答什么。
容妃头脑的确有些不清楚,明明看面相还远称不上年老的地步,但问起话来含含糊糊,转头就忘。喻青便很耐心地、缓声慢语地和她交谈,清嘉时而补充几句。随后,容妃让玉锦去库房给她取了样东西。
“这是支白玉笛,相传笛声可以引来凤凰,”容妃说,“我这没有别的名贵宝物,就把这个送给你当作见面礼罢。”
玉锦拿着一个长形金丝木盒呈上来,里面放着一支通体莹润的长笛,绝非俗物。喻青下意识往清嘉那边看了眼,清嘉微微颔首,道:“这是林庭海大师所制,世间独此一支,是绝品。母亲珍藏多年,不舍得随便赠给外人的,今日她愿意赠你,你且收下吧。”
这等名贵之物,喻青拿着手软。容妃的意思是接受了她这个驸马,向她表达好意。
喻青两手空空,也拿不出回礼,只好向容妃承诺:“臣定会好好照顾公主。”
小坐没多久,容妃按着额角,又险些打翻茶水,玉锦忙道:“平日从来不说这么多话,今日娘娘累了,容易犯头痛。奴婢先伺候娘娘去寝殿吧,小阮子去把汤药端来。”
头痛是容妃发病的征兆,纵使想多留也不行了。
清嘉依依不舍地跟着上去,看着母亲离开,又叮嘱玉锦,让容妃好好用膳,晚上更要注意休息。
转身时,清嘉还用手帕拭了一下眼角。
喻青理解她的难过。之前宣北侯病重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又无力可施,看清嘉都哭了,忙劝道:“殿下别伤心……咱们下次再来看娘娘。”
她又后悔没有学会甜言蜜语,有人几句俏皮话能把姑娘哄得破涕为笑,她却只会说干巴巴的话。
清嘉看着她,点点头。
公主的眼睛是真的好看极了,又黑又亮,才流了眼泪,也不见血丝。
玉锦姑姑在里面先安顿好了容妃,然后又出来,命人拿了两个食盒,给了喻青和清嘉的随侍带走,说道:“这是方才吩咐他们去做的,殿下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些口味,娘娘都还记得呢。我看也合驸马的口,这些都给你们带走吧。”
清嘉道:“嗯,多谢姑姑。”
玉锦亲自送两人出了殿。
一行人出宫坐上侯府的马车。喻青感觉清嘉公主一直闷闷不乐,不知是不是还因为容妃的事情而担心。喻青决定陪她聊聊天,想着多少能转移一下对方的愁绪。
“方才容妃娘娘送臣的玉笛,殿下可喜欢吗?”
清嘉道:“嗯?”
“殿下要是喜欢,就给殿下拿去保管吧。”
清嘉意外道:“这是母亲送给你的。”
自古以来没有把别人送的礼物转手赠予第二次的,喻青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她是想着,毕竟清嘉才是容妃的亲生女儿,容妃久病之人,有些糊涂也正常,方才一时兴起把笛子送给了喻青,清嘉却没有收到什么。
“臣知道这是娘娘的心意。不过臣一介粗鄙之人,只会舞刀弄枪,不太通音律,这么名贵的乐器在我手里也是焚琴煮鹤,白费了大师的心血。不如就给殿下拿去,平时若是思念母亲,也有个寄托。”
喻青自称粗人,可他分明是个翩翩公子,这把笛子其实和他很配。
谢璟淡淡道:“无妨,母亲自己也不会吹奏,她喜欢你才会送给你。世子武艺卓绝,为国征战,谈何粗鄙?这笛子再名贵只是器物,赠给你才是有了价值,就算是把玩也好,总不会白费的。”
承蒙此等夸奖,喻青竟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见公主执意不肯收笛子,她也只好作罢,转而谈起春晖宫的点心。
“这点心是什么做法?特别可口,以前没尝过这种味道。”
“是玉锦姑姑家乡的手艺,我也不知道做法,”清嘉笑笑,“我儿时也很喜欢,玉锦姑姑总是在小厨房给我做,其他宫里都是没有。”
喻青道:“臣以后留意些,京中说不定能找到相似的。或者从玉锦的家乡雇个点心师傅,到咱们府里给殿下做。”
清嘉道:“……一口吃食而已,不用这么麻烦。”
望族中铺张奢靡之人数不胜数,少爷小姐们个个都不省油。论身份,清嘉其实高出他们所有人,却连找个厨子在她眼里都算麻烦事。
以大公主宁乐公主为例,不仅公主府堂皇壮丽,府兵与俸禄不曾有亏,日常用度更是格外讲究,金银开销如流水。与之相比,清嘉实在太清简朴素了。
可能与她的身世有关吧。
她不是皇帝宠爱的女儿,皇后也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或许她从未得到其他皇子公主同等的供养,也难怪她的性子这么宁静内敛。
侯府家底颇丰,喻青给不了清嘉别的,决定凡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满足清嘉。
*
回府后喻青让家仆把帝后的赏赐统统收到雯华苑,连同春晖宫的两大盒点心,她自己除了容妃娘娘的见面礼外,什么都没留。然而清嘉却把一盒点心拿回给喻青。
“这一半别忘了拿走,是玉锦特地带给你的。”公主说。
这点心应该是宫人特地给公主带的才对,她只是沾光,公主喜欢,喻青当然不想跟她抢。但清嘉说点心分量多,她这边又分不完,放久了也是要坏掉,喻青只好接下了食盒。
“今日在宫中待了这么久,驸马想必也乏了,”清嘉道,“晚上就不必来这边,好好歇息一下吧。”
喻青不累,她想应该是公主累了,不愿被打扰,便道:“嗯,臣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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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璟目送喻青的背影远去,然后转身进入了雯华苑。
雯华苑侍奉的人不算多,谢璟直觉宣北侯府和喻青并不会派人监视自己,但也不敢轻信,近身侍奉的还是只有秋潋冬漓二人,其他的都在院里做杂事。
看起来喻青今天并没有对他或者是春晖宫起疑心,一路上还总是多余地安慰他,该说是好心还是天真呢?
玉锦的两个食盒中,他手上的这一个上面有标记。食盒打开后有两层,将上层拿出来,将底层最中间一排的茶糕掰开,每一块中间都放着一颗黑色的药丸。
冬漓用瓷瓶装好封口,这是谢璟接下来几个月的药量。
这药是出自南沼的,方子中的药材在中原罕见,只有那边才能收集到,所制得的量也有限,每次都是隔几个月让人暗中送给谢璟。
谢璟自己手上剩的药不多了,初到侯府,不好直接送到他手上,所以他这次去春晖宫也是为了取药。
怀风阁中,喻青也打开了食盒,拿了几块给绮影尝,并让她留意,京中有没有地方卖类似的糕点,或者有没有会做这种点心的厨子。
“这是从宫里带回来的?”绮影奇道,“看样式,似乎不是出自御厨之手吧。”
绮影伴着喻青这么多年,见识当然不一般,自然认得出御膳应有的规格。
喻青道:“嗯,容妃娘娘宫里自己做的。”
绮影一愣:“容妃……清嘉公主的母妃?她不是幽居深宫吗,怎么你们还去见她了?”
喻青把宫里发生的一切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是清嘉思念生母去求了陛下,陛下才准了两人去春晖宫探病。公主因为生母的缘故很伤神,晚上都没让自己去请安。
“清嘉也怪不容易的,”喻青叹道,“皇后对她也不见得多好。怪不得让她就这么嫁给我了。”
“世上的人,哪有容易的,”绮影道,“皇家已经是最尊贵的出身了,就算过得不好,也比平头百姓富足。”
“这倒是……”
道理是这样,喻青还是觉得清嘉受了委屈。
绮影道:“这是什么?也是宫里带回来的吗?”
她指着那木盒,喻青道:“哦,这是容妃娘娘送的笛子,很宝贝的。”
绮影小心地打开,看了一眼,道:“是好笛子,不知道音色如何,你要试试吗?”
喻青道:“我好久没吹过了。”
她顿了顿,还是拿起玉笛,看着那莹白剔透的玉质和清晰的雕饰。笛子还是她兄长教她吹的,当年远在边关,塞外总是黄沙漫天,风能把她整个刮倒,娘亲不让她乱跑。她还是会偷偷溜上城墙眺望,企图找到远方的营帐,那就是父亲和哥哥练兵的地方。
喻朗回城时,她格外高兴,缠着兄长陪她玩。喻朗就拿出竹笛吹曲子给她听,北地干旱,竹笛也容易开裂毁损,即使音色有瑕疵,喻青也听不腻。
她抚了抚一尘不染的玉笛,目光中有一丝怀念。那时候哥哥还在,父亲依然顶天立地,她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人事变迁。
兄长肯定也想不到,如今缠人的妹妹上阵杀敌是一把好手,军功赫赫,承袭了世子之位,甚至还娶了位温柔貌美的公主为妻。连他自己都没有这样的好运呢。
9. 邀约
晚膳前管家来了一趟怀风阁,跟世子汇报进度:“咱们府上的池子里引好了水、移栽了莲花,锦鲤订了,过几日运来。很快就整个都能修缮好了。”
修缮花园和池景都是喻青的吩咐,喻府宽敞得很,但总共就这几口人,很多地方都没布置。侯夫人虽然颇有雅趣,但这几年心思都在喻衡的身体上,偶尔得空了才装点装点他们的住所,其余大片地方都是家仆随意打理。
这么大个府邸,想养好的话哪哪都是开销,喻青又不在京,一直也就没有特地修葺。
自打定下要迎娶公主之后,喻青才发觉,别家府邸都是一步一景、样样别致,自家的未免太过质朴。便让管家请一拨匠人来,好好整饬一番。花园、水榭都重修了,原本荒废的水池也打通引了水。
清嘉住进雯华苑后,总是在里面待着,几乎不大出来走动,或许是因为府里其他地方也都乏善可陈。
喻青想着请公主多去看看,以后可以按照她的喜好来装点。
“也不知合不合她的眼缘。”喻青说。
绮影在一旁听着,等管家走了,对喻青道:“成婚才三日,你对公主这么上心了吗?”
喻青感觉还好,她说:“唔,毕竟我是做夫君的。”
绮影:“之前你还担心,娶了公主之后要不得安宁,都吃不好饭。”
喻青道:“……那不是之前不认识嘛。”
绮影认真道:“世子,最好还是别和公主交往过密。”
赐婚不是天赐良缘,而是强扭的瓜。
两个人并没有感情可言,若是能保持一个浅淡同时又合宜的关系,喻青才会比较轻松。
之前,他们担心公主不好相与,会让喻青很难做,而公主的性情打消了这种顾虑。现在,绮影意识到,如果喻青做得太多,让公主有了情愫,那也会很棘手,这意味着喻青要面临公主的亲近。
一旦超出界限,对喻青来说就是风险。
喻青何尝不懂她的意思。
“我会注意的,”喻青说,“可是,总也不能太怠慢她吧,人家是公主、是殿下啊。”
绮影无奈,喻青这三天两头的总把公主挂在嘴边,和“怠慢”二字全不搭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真夫妻呢。
“而且她还很可怜,亲人都不在身边,父母也不关心她,我做夫君的,总不能也不管她。”
绮影摇了摇头,说:“你总是这样,看谁都可怜。”
成长环境和身份使然,喻青习惯了庇护一方百姓和手下的兵士。特别是当老侯爷重病之后,喻青几乎是迅速成长起来,把很多责任扛在肩上。身边的人,都成为了她保护的对象。
这点喻青不能否认。清嘉公主那么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姑娘,谁见了都会心软的。如果能帮到她,让她能一展笑颜,自己的心里也会舒服。
其实,也不止是单纯的可怜她。
她想起了今日春晖宫里清嘉为她母亲拭去的眼泪,想起新婚夜她探出床帐递来的关心,想起马车上她说“为国征战,谈何粗鄙”,还有她分给自己的那一半喜欢的点心。
公主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喻青和她不是敌对的关系。
她总觉得自己和清嘉是有互通之处的,就算不做夫妻,也可以成为友人吧。
*
归宁宴后几日里,谢璟就一直待在属于自己的院子里没怎么出门。
一来他懒得动弹,二来他也比较想在侯府里当个可有可无的幽魂。但可惜的是身为公主,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被无视的。不仅要接受驸马的请安,偶尔还会收到侯爷和侯夫人的慰问。
这天傍晚,喻青也准时来到了雯华苑。
两人至今没有更深的接触,但喻青一直会来这里陪他用晚膳。
这不是简单的多摆一张席位的问题,夫妻日常一同用膳,实则为感情和睦的象征。豪门大族里情意淡漠如水,夫妻同床异梦大有人在,十天半个月凑不在一处;有时好几房侧室每晚争先恐后去邀老爷来用晚膳,因为用了晚膳一般也就在房中留宿了。
驸马来这里共进晚膳是心意也是敬重,他上门来,谢璟当然不能闭门谢客。
喻青每晚在雯华苑待半个时辰左右,一个大活人总是在眼前,纵使谢璟不想在意,也难免会加深很多印象。
他在深宫里是靠着察言观色的技巧活着的,没有圣眷,就得自己周旋。无论是主子们还是下人们,一个举动一句话,往往都能透露出明面没有的信息。
这就导致谢璟也不自觉地观察起了喻青。
他发觉,喻青端的一副世家公子的品貌,很能唬人,但其实又不怎么有京城里皇亲贵胄的作风。不讲繁文缛节,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偶尔不拘小节。
另外,喻青吃饭很快。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军营打仗时养成的习惯,乍一看是平平静静不声不响的,其实不多时饭就见底了。这搞得谢璟一度有点烦心,他吃东西方得细嚼慢咽才吃得下,而且还得讲究先后次序,讲究各种菜肴的用量,不然这幅病怏怏的身子还真的会难受,要是没吃饱,那当然还饿。
他明明没比喻青吃得多,结果却比喻青吃得慢不少,最后剩他一个人吃,这要是放在以前在皇后宫里用膳,都不用隔天,当场就得被嬷嬷指导有失仪态。
虽然现在在侯府明面上没有人敢管教公主,但谢璟还是觉得不妙。忍了一两顿,本来想不行就让秋潋她们下回用膳提醒一下喻青,然而没想到,喻青好像自己也发现了。后来这人似乎刻意和自己保持了差不多的速度,没有再发生让谢璟尴尬的局面。
这种意料不到的体贴之处让谢璟有点意外。
随着时日渐长,谢璟慢慢开始焦灼。
两人至今没有同房。每次他都在等喻青提及此事,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亲也成了,数日朝夕相对,彼此也不是毫无交流,按照常理,这做夫君的或多或少也得对妻子有些兴味才是,譬如说话间加上点亲昵的言辞,或是试图有些肌肤上的接触。
但是,喻青从来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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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越等越奇怪。
首先强调,谢璟绝对没有想要让这男人多么喜欢自己,也更不想有更近一步的亲密接触。这种情况正和他意。可是,理智还是不住地敲打他。谢璟一向是对自己的长相心里有数的,容妃年轻时可是倾国倾城的美貌,“清嘉公主”自然不遑多让。喻青却好似不为所动一般。
到底是他心思纯正,还是谢璟装扮的这幅女相不够好?
喻青到底怎么想他也不清楚,他只是微妙地有点怀疑自己的魅力。
带着这种怀疑,谢璟和喻青这对新婚夫妻再次相敬如宾地用完了今天的晚膳。
喻青不仅吃得多,好像还不怎么挑食,谢璟完全没看出他的饮食喜好,雯华苑的吃食其实大部分都是按照他的口味来的,喻青好像就是给什么吃什么。他在考虑要不要问对方一句,最后觉得还是算了。
用膳完毕、喝茶漱口之后,喻青先出了声。
“殿下,臣有一事想说与您听……”
虽然喻青的话只说了一半,但谢璟瞬间明悟,心想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新婚之后一直没有夫妻之实,凡是男人都得着急。喻青果然也不会例外。
谢璟抬眸看着喻青,等待对方开口,心中已经在思量这次推脱的说辞。
但是,喻青提起的完全不是他以为的话题。
“侯府过去数年未曾好好打理,景致不比宫内,之前婚期又太紧,很多地方成婚时还没竣工。最近几日,府中的花池与水榭都修造得差不多了,殿下平日若是闲来无聊,便可出来走动赏玩一番,不然终日在雯华苑这一处,难免沉闷。”
谢璟一愣,道:“府中的花池……”
自打来了侯府,他还真的没太出门走动过,虽然他掌握有侯府的地图,但那只是为备不时之需。
至于沉闷无聊?他在宫里的前半辈子大多数时候也只见得一方四角天地罢了,殿门一关,就剩自己和几个心腹宫人,照样也是这么过来的。
喻青道:“嗯,还没完全整饬好,但之前移入池中的莲花已经绽开了。殿下喜欢莲花吗?”
“嗯,”谢璟道,“……出淤泥而不染,乃花中君子。”
喻青问道:“那若殿下有兴致,明日早膳过后,我带殿下去莲池走走,您意下如何?再去花园瞧瞧,让管家栽种您喜欢的花卉。”
看着对方认真的眉眼,谢璟喉咙动了动,最终点点头。
“那臣今日就先告退了,殿下好好休息。”
和往常一样,喻青很有分寸地告了辞。
驸马走后,谢璟总感觉哪里不对,不上不下的,又说不明白,跟自己两个侍女面面相对半晌,最后道:“这人还真怪。”
秋潋道:“之前打听到不少喻世子的消息,据说他在京中闺阁小姐间一直颇受欢迎,每次从西北回京都有不少人夹道相迎。这次成亲,京中还有好一阵风波呢。”
谢璟挑剔道:“是么?看他身量也不算高,相貌也就那样。原来宫外都喜欢这种男人?”
10. 约会
冬漓在一旁笑道:“我倒觉得这世子的模样正正好,清秀些的更耐看,要是太凌厉硬气,反倒叫人害怕呢。现在话本子也时兴反差,长得像白面书生,身上却又精通武艺,想来京中的小姐们也喜欢吧……”
谢璟嘀咕:“什么话本子,我怎么都没看过?”
冬漓比秋潋小两岁,性子更活泼,侯府虽然对他们来说也不安稳,但是终究不比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自打从宫里出来,少了无时无刻的压抑气氛,她的本性也愈发显露出来。秋潋则心思缜密些,她知道谢璟对于驸马可谓耿耿于怀,在冬漓夸奖的时候不住地使眼色,防止她口无遮拦地引起谢璟不快,但冬漓完全没注意,还提议道:“殿下想看吗?明日我去买些好不好?”
谢璟说:“唔……也行。”
殿下似乎没介意,也不像在生闷气。
秋潋心想,看来他没有那么讨厌喻青世子……起码名字还是能听的。
“清嘉公主”在宫里时一年四季都在养病,一个月大半时间抱恙在身,有时是真病有时是假病,反正都是待在寝殿里哪都不能去。
一般就是写几幅字、画些丹青、抄抄经书、弹首曲子。
都腻歪了,就跟着侍女一起,串串珠络绣绣帕子,养养花草调调熏香……谢璟的刺绣是在行宫里学会的,快过冬了没炭火,身上金银细软也用尽了,只能做些绣活手工变卖换银子。后来在宫里闲得慌了也绣几下,谢璟看见粗糙的东西心里就难受,刺绣坚决不能针脚不齐彩线勾丝……除了速度慢些,成品基本和绣娘差不多。
除了这些,剩下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看话本了。一般都是避着皇后那的大宫女偷偷摸摸看,谢璟看得入迷的话连觉也不愿睡,点灯熬油地看完了情节才行。
自打赐婚的消息传来,谢璟全是烦心事,也没个消遣,这两日无所事事,都开始跟秋潋一起分拣香草缝荷包了。
秋潋说:“殿下,要不干脆一起到街上瞧瞧?”
谢璟一顿,道:“不要,我就不出门了。”
虽然现在不比宫里了,但是谢璟并不想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他对“清嘉”这个身份总有抵触。
秋潋是看殿下这几日总郁郁寡欢,有心想让他出去透透气,既然谢璟不愿,她便也没再提。
不过……明日不是还要去赏花么?虽说是跟驸马一起,那也算散心吧。
入夜的雯华苑格外清静,晚膳后,仆役自去洒扫,之后便没有别的差事了。秋潋吩咐过公主喜静,夜间除了贴身的侍女,其他人都不用在屋里伺候,只留守卫和轮流值夜的仆役就行了。
谢璟已经卸去了妆容,也除了发髻,一头乌发披散下来,冬漓娴熟地为他细细理顺。
明日早上喻青过来,到时还得梳头化妆。谢璟在镜前百无聊赖地挑选首饰。
莲花……
他的思绪飘到很久远的时候,那是唯一和皇兄母后在一起的时光。当时容妃还住在芙蓉宫,离御花园很近。皇兄下学后会来陪他玩一会儿,领着他穿过曲折的回廊,在御花园里捉蝴蝶,给他指认花花草草是何品种,或者听鸟儿的叫声。宫门深深,年幼的谢璟尚不觉得那里压抑难捱,有母亲和哥哥在身边就觉得心安。
御花园连着的,就是宫中的菡萏池。
“阿璟,你看。这莲花是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谢璟:“什么,莲花妖?”
谢廷昭被逗得大笑。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如今他都快不记得兄长的样貌了。
西南偏远,瘴沼遍地,不知受了多少蹉磨。
谢璟握紧手中的珠钗,掌心留下一道红痕。
*
晚上喻青还去了一趟宣北侯夫妇的住处。成婚以来都是在公主那用膳,她也不能忘了去看看父亲母亲。
“上回大夫说,父亲这病秋冬时重些,天暖时能见好,现在早就开春,不久都立夏了,我看也没太大好转呢。”喻青道。
陆夫人道:“还好,我瞧着好多了。”
喻青问父亲:“药是不是都仔细吃了?没偷工减料吧。”
喻衡无奈道:“不曾,你娘天天按着我,想不喝都难。”
自古名将难见白头,宣北侯纵横沙场大半辈子,她一想父亲当年也是威风凛凛,如今却佝偻了背,偶尔连说话都要喘一喘,心中时常难过。
“这方子用了大半年,药效估计也没那么奏效了,”喻青道,“明日请太医来,再拟个新的。”
“这是老毛病啦,不求根治,好生调养就行,”陆夫人道,“青儿你那边如何,公主还安稳吧?”
没有更安稳的了。
清嘉公主不吵不闹不争不抢,不曾给过她半点压力,像朵静静生长的花儿,雯华苑就是她的花园。
每次请安、用膳,两人都是和和气气的。清嘉话不多,总是轻声慢语,每句话都教人想仔细听。
喻青的胃口都变好了,并不是雯华苑的膳食多美味,而是因为对面有清嘉。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在眼前,喻青可算懂了什么叫做秀色可餐。
陆夫人道:“……檀音寺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记着带公主去一趟,别拖太久。”
喻青道:“嗯,我知道。”
喻青离开时,人都走到了半路,在院中听见屋里喻衡又咳嗽起来。她不放心,折返回去,想看看他的状况。她在门口时,陆夫人正给喻衡顺气。
“不顶用了,”喻衡叹道,“不晓得还能活到几时。”
陆夫人嗔道:“这话别在青儿面前讲。”
喻青脚步一顿,没有进门。
“怎么也得多撑几年,”喻衡道,“我要是走了,这府里就让青儿一个人担着了。”
“……青儿三五岁的时候,摔了跤吹了风都哭两嗓子,成天找人撒娇,”陆夫人轻声道,“她刚出生的时候,咱们想着,她一生平平安安的就好。现在……哎,要是朗儿还活着……”
屋里屋外都沉默着。
喻衡道:“青儿天资好,有大气量,能一展宏图是好事。”
“好是好,可也辛苦。你瞧她最近清瘦了多少……咱们又能陪她到几时呢,以后侯府这么大,就她一个人,她该怎么过……”
喻青轻手轻脚地走了。
晚上在怀风阁里,她和绮影下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低头一看,绮影又要赢了。
“想什么呢,”绮影说,“这一晚上都在走神。”
喻青心里其实在想偷听到的父母的话,心里有点堵。
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担起侯府了,其实至今还在让父母为她忧虑。喻衡一生固执、要强、像孤狼一样倔强,宁可战死疆场,也不苟延残喘。现在他病骨支离,每日一碗碗地喝着汤药也没怨言,性情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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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过地平顺,其实都是为了她。
前年喻衡病重的时候,太医都说不好,连陆夫人都接受了。喻青差一点要继承爵位,在喻衡的床前听完遗言,她看着父亲灰败的脸,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不安。她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后盾,即将成为唯一的梁柱。亲人总有一天会离开,那时的她还没做好准备面对。喻衡的呼吸渐渐微弱,她越来越恐惧,最后没有忍住眼泪。喻衡听见她的声音,艰难地张开眼睛,说不怕,父亲不走。
喻衡奇迹般地挺过了那个晚上,是因为不放心女儿。
如果不是那次,喻青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还不够坚强。她以为自己早就适应这一切,也能够安然地接受自己的余生。
母亲的担心没有错,喻青想。如果侯府真的只剩她一个,往后的几十年,她该怎么度过呢。
但她不好意思对绮影说出自己的心声,于是道:“……我在想清嘉。”
“……”绮影说,“想什么呀?”
喻青:“明日约了她赏花啊,不知道她会不会开心。你说,我该跟她聊些什么呢?”
绮影:“我也不知道啊,你不如去问问闻二公子。”
闻朔那家伙的把戏都太轻浮,喻青可不能用在公主身上,可是,她又确实不太懂公主的想法,想投其所好都很难。
隔日喻青一早醒来,练了一套剑,就去雯华苑找公主请安。进门见人,她发觉清嘉公主换了身更加鲜亮的穿着,不知是衣服衬的还是怎么样,清嘉的面色也红润了些,本就美貌,现在更是容光照人。
“怎么一直看着我?”清嘉问。
喻青十分实诚地夸道:“殿下今日气色真好。”
谢璟闻言一梗。
哪有什么气色好。
这不是今天答应他看池塘赏花,为了出门见人,让秋潋多上了点脂粉么。
“走吧。”他叹道。
要不是喻青请他,谢璟窝在小院里十天半个月都行。但是,人总待在一个地方,难免兴致缺缺。走动一番,见到一些不同平日的光景,确实连带着心情也会开阔。
和喻青一同来到新修的花圃,远远地又望见整片的荷塘,谢璟眼前一亮。
“这花园才刚有雏形,现在还太简陋了。”喻青道。
谢璟摇摇头:“还不错,我瞧着挺好的。”
“和宫里景致相比自是差太多了,”喻青道,“听说御花园里满是奇珍异卉,不知道能不能向花房要些他们培育的种子,让殿下在侯府也能看到。”
清嘉道:“我倒没什么印象。在宫里,我也很少出寝殿呢。御花园里供人来来往往,眼多口杂,我都不久待的。”
喻青一愣,道:“这样啊……”
清嘉笑了笑,目光投向远处:“那边是莲花吗?”
“嗯,殿下随臣过来。”
喻青说着,带公主登上卵石小径。公主的耳坠映着日光,刚好晃到了一下喻青的眼睛,喻青偏头看去,视线移到了清嘉耳垂上,宝石流光溢彩,也衬着人更加清透出尘。
公主:“驸马……我脸上难道有什么东西么?”
喻青反应过来,自己一不留神又盯得太久了。
“呃,没有东西……殿下今日换了副耳饰吗?和殿下很合衬。”
谢璟一怔,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边。
“比之前的要好看?”
11. 心跳
喻青记得成亲时公主戴的是红珠耳饰,也好看,可似乎没有今日的顺眼。
她点点头,肯定道:“嗯。”
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嘴快了,要是公主更喜欢先前的呢?她应该说两个都漂亮,殿下戴着都好看极了才对。
“是吗?”谢璟道,“……我也更喜欢这副,这是母妃送给我的。”
那就好,喻青松了口气。
两人来到池水边,荷叶间隙中,还有鳞光闪动。
谢璟:“还有鱼?”
水中游动的锦鲤,颜色艳丽,非常活泼。
“嗯,鱼儿也是新移进来的。”
喻青让一旁的家丁拿来一盒鱼食,递给清嘉:“殿下想喂吗?”
谢璟垂眸看着喻青的手,忽然有个主意浮上心头。
他点点头,接过盒子,提起衣摆走上石阶。
撒了一小把鱼食下去,好几条鱼儿顷刻就游了过来。谢璟露出笑意,装作十分欢喜的模样,又前倾了一些。
然后,他像是没扶稳般踉跄一下,脚下一滑,径自往水中倒去。
这池景周围是修有护栏的,人在岸上一般不会不慎落水。但这片园子从前都是荒废的,最近才在喻青的授意下开始重改,要挖通两个池子,除淤泥、植莲花、放养鱼儿,成日有人在这忙活。
原本的两根石柱刚好有损毁,就被工匠先拆了,留了个口子,也方便这段时间家丁们从这直接下水去整饬,省时省力。等池子完工后,再把这石栏重新补好。
这缺了一块的护栏实际空隙不大,正常也不会刚好让一个人从这掉落进去。奈何谢璟是有心瞄准了这个方向,自然是拦不住他。
他双眼一闭,已经做好了落水的准备,然而——
“殿下当心!”
谢璟将将坠倒的一瞬,喻青飞身上前。
谢璟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臂被紧紧地握住,然后那人又稳稳地揽过自己,一瞬间甚至感觉自己有片刻的悬空。他瞪大眼睛,面前只见喻青清秀的面容和漆黑的眼瞳。
“……”
他一时忘了言辞,又低头看看,喻青的手还抓着自己,明明那手掌看着并不有力,却像铁钳一样箍得他生疼。
喻青刚才是眼看公主失去平衡险些落水,下意识就把清嘉揽过来,习武之人难免手比眼快。她和怀里的公主面面相觑,对方的纤长的眼睫扇动几次,她才发觉自己一只手正扣着公主不放,另一只手还扶在人家的腰上,立刻松手后撤一步:“……臣失礼了。殿下,您没事吧?”
谢璟的胸口扑通扑通直跳。
半晌他才艰难道:“无碍……方才是我不小心。”
“是臣疏忽大意,让您受惊了。先离岸远些,来。”喻青忙携着公主往后退了几步,见公主有些惊慌无措,方才半天没回神,一定是心有余悸。她自己也有点后怕,要是真让清嘉掉到水里去了,这么金尊玉贵的一个公主,万一有个好歹,她可就得背上侍奉公主不力的罪名了。
清嘉太柔弱了,没有重量似的,刚才也不知是怎么就滑倒了,难不成是风将她吹的?以后她一定得更小心谨慎才行。
“这个先给臣拿着,很重。”
喻青接过谢璟手里的鱼食盒,又问他是否有扭伤。
谢璟:“……”
他并不是真的连路都走不稳,鱼食都拿不动。
刚才的一切都是有意为之。哪想到喻青出手比风还迅疾,根本没给自己制造意外的机会。
因为两人一直没同床共枕,谢璟要找个合理的理由来延后,越久越好。
所以,看到池水时,他想着干脆委屈自己一回先落个水,反正很快就能被捞上来,应该死不成。过后就说受了惊吓,一病不起,需要温养个一年半载才能好,争取可以病到脱身的时候,堪称一劳永逸。
要在平时他不好做,得掂量一下,因为身边都是跟着秋潋与冬漓两个,她俩也不大会凫水,而且主子要出了事,两个侍女肯定要被责罚。现在刚好就喻青在场,正是个好时机。
目的没达成,白白浪费了机会,谢璟却也没顾上生气。
因为此刻喻青正一副又关切又惭愧的样子围着他转,他……不知方才是真吓到了还是怎么,他的心跳得很快。
谢璟第一次有了喻青是习武之人的实感,明明此人是个小白脸模样,也不比自己高,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力气这么大,果然不能对他掉以轻心。刚才一下就把他接住了……谢璟脑中又浮现出和喻青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他一下子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一时间,看过的话本戏文各种桥段纷至沓来。
我难道……是个断袖?
谢璟震惊了,只是稍微想一下,他就感觉天塌地陷。怎么可能,对一个男人,他图什么?
喻青不知道谢璟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是看清嘉公主脸色越来越差,真是被吓坏了。
这么娇气的姑娘,喻青哪里敢再接着带人家喂鱼玩水,小声问道:“殿下?殿下?没事吧,臣送您先回去?”
公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没事,只是后怕……要不是你在,恐怕刚才我就凶多吉少了……多谢。”
“本来就是臣有过失,竟没察觉那处隐患,我这就让他们赶紧去修。”
“是我自己不当心,”清嘉道,“别责怪家仆。”
她是真的心善,还担心家仆们受责罚。喻青当然也不会怪别人,她只是觉得自己不当心,本来公主兴致很好的,结果搞砸了。清嘉方才逗着锦鲤,笑意盈盈,那一幕就像画一般。
她把公主送回雯华苑,清嘉那两名贴身的侍女恰好都不在近前,说是一个在小厨房做点心,一个去了坊市上还没回来。
“嗯?”喻青说,“殿下可是缺了什么?”
清嘉道:“没有,是我让冬漓帮我买些书册。”
喻青恍然。
“殿下喜欢看书吗?臣的书房里藏书不少,殿下以后可以随时去,”喻青道,“也是我忘了,都没给殿下布置书房……”
谢璟道:“不用这么麻烦,我只是消磨消磨时间。”
喻青道:“殿下若是嫌远,我让人挑几箱,直接送来吧。”
主要是刚才让公主受惊了,她现在只想尽可能地弥补一下。而谢璟本来就心慌意乱,想静一静,秋潋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驸马正殷勤地在殿下旁边坐着,而殿下的神色分明是在忍耐。
“我有点乏了,”见秋潋进门,谢璟就开始赶客,“让秋潋陪我小睡一会儿,就不多留驸马了。”
喻青欲言又止,但还是听话地离开。看他走了,谢璟的脸色也没缓和,反而愈发阴沉。
秋潋小声道:“殿下,这是怎么啦?驸马他惹你生气了?”
还不如惹他生气呢。谢璟想。
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他整个人依然很凌乱,不晓得自己突然中了什么邪。
一定是我在宫里待太久了,谢璟想,人都不正常了。要么就是喻家风水有问题。
秋潋不明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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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地观察一会儿,就看见谢璟撑着额头,时而怔怔出神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高深莫测:“……”
喻世子到底干什么了?
不久后冬漓回来了,带回来一箩筐的话本子,高高兴兴地讲起现在京城风靡的桥段来,谢璟完全没听进去,兴致缺缺。
晚些时候,家仆又来雯华苑,应世子的吩咐抬了两大箱藏书过来,品类应有尽有。雯华苑书房空置的架子都填满了。谢璟对喻青那些藏书没兴趣,说了不用送,对方还送,真烦,不知道他喜欢看话本吗?
他决定得做点什么来防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于是随便翻开新买的话本来,看了几章,里面讲深闺小姐遇到少年将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每次见面心如擂鼓,恍如梦中,才惊觉早已情根深种……谢璟愣是看得心神不宁,越看越不对,最后“啪”地合了起来。
“写得什么鬼东西,”他想,“心跳得快,和心动有什么关系,一派胡言。”
冬漓的品味很统一,放眼一看,都是什么宫廷侯爵、才子佳人、芳心暗许、先婚后爱……谢璟无语了。
一本都不喜欢。
他挑挑拣拣,最后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游记。
游记应该没什么吧,都是山山水水,人文地貌的。著书之人文笔不错,写得逸趣横生,谢璟竟然看了进去。他发现书页上偶有小字标注,不多,只在有意思的地方随笔几句,感想竟然和他自己颇有相符之处。那笔迹飘逸有风骨,倒是手好字。
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时从喻青书房里拿的,那这笔迹又是谁的?
谢璟:“……”
他面无表情地把这本书也放回了架子上。
喻青人虽不在,但是像鬼魂似的如影随形地跟着谢璟。
直到晚膳时他才终于好了一些,但看到喻青在眼前,还是十二分地别扭。
期间喻青跟他说了什么,他神思飘忽着,下意识地先答应了。然后他才问:“等等,你说去哪?”
喻青说:“京郊,殿下想去吗?”
谢璟道:“……怎么突然想去那边?”
“再过半月,圣上恩准臣的休沐便要结束了。往后要上朝,还有新的差事……可能总也不得空。趁着臣还空闲,过几日挑个不错的日子,去京郊踏踏青,再去檀音寺上柱香,殿下觉得如何?”
不如何。
谢璟顿了一下。
如非必要,他不想在人前露面。这副皮囊、这个身份,于他而言都是禁锢,他早就已经深深厌倦。
“清嘉公主”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在那之前,就别让“她”留下更多的形迹了。
见他未回答,喻青又推荐道:“檀音寺倚山傍水,景致好,也清净,京城的夫人小姐们都很喜欢去那祈福,可以辟邪消灾的。”
喻青一直看着他,饱含期待,似乎是生怕他不愿意,非要在他脸上看到同意的表情才罢休。谢璟偏开脸,避开对他来说十分灼热、而喻青自己毫无所觉的视线,道:“……嗯,那就去吧。”
话才出口他就又后悔了,问:“都有谁去?”
喻青似乎被他给问住了,茫然道:“都有谁?就……你和我啊,再带些随从。殿下还想和谁一起去吗?”
那岂不是又单独和喻青在一起。
算了,本来就是成亲了,想躲也躲不开的。
谢璟:“……好。那别带太多人,轻车简从吧。”
喻青这才笑了,好像还松了口气似的:“太好了,我让管家备好车马。”
12. 隐患
顺利把檀音寺的出游敲定下来,喻青当晚就写了封密笺传去寺里,表示自己和公主两日后就会到访。
她发现公主晚上总是心不在焉的,难道还没从白天的惊吓中缓过来吗?
这不免让她有些忧虑。
公主太娇弱了,不太承受得了意外啊。檀音寺那边……能行吗?她得叮嘱一下,让对方更委婉、更小心些……反正别害得清嘉担惊受怕。
清嘉公主不喜张扬,喻青也如她所愿没安排多大的排场,就一队车马,几人随侍。两日后一早,喻青已经准备出发,又有一架马车由远及近停在侯府门前,车上人拨开车帘:“喻兄?正要找你,你这是要去哪?”
来人正是闻朔。
闻二公子是他家独一个的闲人,一日日没什么正事。喻青这些日子因为大婚的缘故在休沐,每次他找不到旁人,知道喻青闲着,就来找她。
“你怎么又来了?”喻青道,“我正要出府,去京郊。”
“京郊?还没到打猎的好时候吧?”闻朔道,“别去了,城南有家珍兽阁今日开张,掌柜的我认识,他那里有趣的东西不少,喻兄跟我去捧个场?”
“你自己去,”喻青毫不犹豫地拒了,“我有正事。”
“你不是休沐吗?有什么正事?”
喻青:“我……”
这时只听后方家仆传报:“殿下到了。”
两人一同回身,只见一名亭亭玉立、以纱遮面的佳人正由侍女扶着从小轿下来。闻朔一愣,直直地看过去,喻青用手肘把他支了个趔趄,让这家伙别乱看。
“有些迟了,”清嘉柔声道,“驸马久等。”
喻青立刻撇下闻朔,迎着清嘉来到侯府马车前。
“这位是?”
闻朔已然知晓这女子是谁了,连忙拱手自报家门:“在下闻朔,见过清嘉公主。”
“是驸马的友人吗?”清嘉问,“可有要紧事?”
喻青毫不客气:“不要紧,殿下不用管。来,臣扶您上车。”
“……”闻朔彬彬有礼地对公主说,“不知喻兄和殿下今日出游,贸然叨扰,殿下见谅。在下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喻青扶公主先上了车,回身看闻朔正对自己挤眉弄眼,揶揄意味很是明显:搞了半天,你的正事就是这个啊。
“喻兄,想不到你也有娶了老婆忘了弟兄的一天,”闻朔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他躲开喻青的又一记肘击,溜上自己的马车,心中犹在感慨。
大婚那天公主离得太远,看不真切。这次亲眼见过了,就算是被面纱遮挡,也知道是个高挑明净的美人。他这世子兄弟从小就古板,姑娘的手都没牵过。圣上赐婚说得好听是天降殊荣,说得难听就是盲婚哑嫁,要是公主是个不好相与的主,闻朔还真怕喻青日子不好过。
看来他多余担心这些。喻青分明是已经坠入爱河了啊!
马车上,谢璟若有所思道:“驸马和那位闻公子是故交?”
“算是吧,臣在京中旧友不多。少时只随母亲在京中常住过几年,她送我去闻家家塾读书,因着年纪相仿,我才与闻朔结识的,和他家其他人也并不相熟。”
闻家是京中世家大族之一,闻老太爷乃一朝太傅,长子闻旭才过而立,已任户部尚书。喻青和闻家有往来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他和名不经传的二公子走得更近些。
“你小时候,侯爷就带你去关外了么?”
“我是在边关出生的,”喻青解释,“那时候我父亲和兄长都驻守在西北,母亲不愿独自留守京中,就自请随军了。”
“原来如此……”
谢璟从容妃那听说过,喻青的兄长是英年早逝,就没有多问。
马车宽敞平稳,备了小食和解暑的花茶,这段车程坐着很舒服。喻青往外看了一眼:“刚出城,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到檀音寺了。”
“已经出城了么?”
谢璟也将车帘拨开,风拂在他的脸上。
这里不似京中的繁荣,没有紧密的市坊与高大的府邸,道路边三三两两的酒家与驿站,远处小山连绵,满目绿意,连气息都很清新。
“……这还是我第一次出京城。”
喻青听见公主像是轻叹一般说道。窗外的风吹起了她的发丝,她凝望远处良久,又问道:“边塞是什么样子的?”
“塞外比这还开阔,天地茫茫一片,可以毫无顾忌地跑马。黄昏时整片戈壁都是赤金色,在城楼上能望见远方军营的炊烟。晚上星河璀璨,星宿都能看得很清楚。”
清嘉说:“听起来,比京城好很多。”
喻青听出她话中的落寞,又说道:“其实也没那么好,臣也是自小生活才习惯。边关冬日苦寒,常刮白毛风,牲畜都会冻死。沙尘也大,巡边回来总是灰头土脸的。要是逢上干旱,粮食和水都缺,饥一顿饱一顿的。要是活的舒坦,北蛮又怎么总想南下抢占中原呢。”
“要是有得选,我宁可在塞外,也不想在宫里,”清嘉说,“宫里……就像笼子一样。你呢,你本来也是不想回京的吧?”
喻青一怔,如果说不想,那仿佛是对这桩婚事有意见似的。她措辞道:“京城富庶又安稳,我当然想回来,之前是战事未平,才在塞外吃沙子。现在每天在府中多悠闲自在呢。殿下以前在宫里待久了无聊,那以后臣可以多带殿下出门游玩,殿下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告诉我。”
清嘉笑了笑,也不知信没信喻青说的话,还是远望着窗外。
喻青也靠近车窗,想另起个话头,这时鼻间嗅到一丝清香,她便道:“好香啊,外面开了什么花吗?”
定睛一看,车外沿涂只有树木野草,是有些野花,但瞧着也不像是有多大香气的品类。
这股香气……好像不是从外头飘来的,而是来自对面公主的方向。
喻青:“……”
谢璟:“……”
喻青连连道:“臣唐突了,臣还以为是……没想到是……”
不对啊,怎么说都不对。越说越显得像个登徒子。凑近了夸人家身上香,这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无妨。”谢璟咬牙道。
平生以来第一次被男人夸身上香,他比喻青还尴尬,尽力压抑住自己狰狞的面目。
喻青只看到公主的耳尖有一点红。
公主又害羞了吗?
但她也不是乱夸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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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很香、很好闻啊。那不是华贵或是奢靡的气息,而是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像公主本人一样,让人很容易喜欢起来。
“殿下用的是什么香?”喻青好奇道,“臣完全不懂这些,方才让殿下见笑了。”
“……我没有熏香。你说的,可能是这个香囊吧,”谢璟道,“是挑了香草和药材配出来的,有安神之效。”
“真的?还可以安神?”喻青说,“之前我用过很多安神香,都没什么效果呢。”
打仗那几年,喻青反而睡得很安稳,自从北蛮投降归顺之后,她反而经常难以入眠。
谢璟:“你……晚上睡不好吗?”
喻青点点头:“偶尔吧。”
都说到这份上了,谢璟还能怎么说?他怀疑喻青是故意的。
“那我之后让冬漓配一些给你,你可以试试。”
“嗯?好啊。装在香囊里就管用吗?”
谢璟说:“……嗯。”
“多谢殿下了。”喻青道。
谢璟心中一哽。可喻青眉目带笑,兀自明朗,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似的。
他只好捏紧茶杯,喝了口茶。
上山时沿山路略有些颠簸,谢璟感觉略有些头晕,等了半天总算到了山寺。檀音寺香火旺盛,今日也有不少香客。喻青着深色锦衣,面若冠玉,气质清冽,谢璟虽只露出双眼和面纱下若隐若现的轮廓,也看得出是位绰约女郎,两人在一起,十分惹眼,谢璟下意识往喻青身后避了避。
候在寺门的一名僧人见到喻青,便上前道:“两位贵人来了,请随小僧移步,安仁法师已经等候多时。”
谢璟偏头看了眼喻青,喻青小声道:“昨日我提前派人传过话了,他们知道是殿下亲至的。”
喻青是知道他不喜引人注目,所以特地安排了一番么?
……倒是挺尽心的。
安仁法师是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和住持同辈,据说是名得道高僧。两人在他的禅室里喝了茶,听他讲了些经文,然后就去后殿许愿上香,也求了签文,回来也是安仁法师亲自给解。
谢璟原本以为这就是普通的祈福流程罢了,结果安仁法师看着签文,神色一凛。
“这签……”
“怎么?”喻青问道。
谢璟也是一怔,他以为这种“贵人”来求签,僧人不过是多说几句好话、答疑解惑而已。难道还真解出什么问题了?
这和尚眉头紧皱,一副欲说又止的样子,他心里更没底。莫非这位高僧……发现了他的异状?
“贵人见谅,此事贫僧不知当不当讲……”
谢璟险些要说,那就别讲了!
喻青:“无妨,还请大师说清楚些。”
“我知道两位贵人乃是御赐的姻亲,本应缘分天定。但是如今却有一个隐患,若不解决,只怕会招惹灾祸啊……”
法师说着,细细地打量着两人,凝眉深思。谢璟心里发毛,将信将疑。
……他在宫里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都瞒得住,总不会折在一个和尚手上吧?……难道他真能看出来什么?但就算看出来了,他敢讲吗?
他下意识看了眼喻青,低声问:“是什么隐患?”
13. 兄长
喻青察觉到清嘉的视线,并且感觉到她的紧张。她朝安仁法师使眼色,让对方注意措辞,别真吓唬公主。结果安仁摇头晃脑的,也不知道看没看到。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杀伐之气太重,身上业果远远多于旁人。这位娘子虽然是尊贵之躯,命格却弱,经不得冲撞,”安仁道,“以小僧愚见,两位不宜结合在一处,否则必然对娘子有损。”
喻青一时无语,心道,让你帮着扯几句谎,没让你说得这么严重!
身边的清嘉已经愣了:“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命格不合?”
法师道:“也不是不合。只是这施主身负杀孽,命带孤星,除非是刚硬之人,否则亲近了难免会被克伤。”
喻青先一步问道:“大师所言为真?”
她的一只在身侧一直在做下压的手势,安仁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明就里:“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喻青:“……”
喻青道:“可有解法?”
“不好说。可以一试,看你能否心诚了。”
喻青还未说话,默然许久的清嘉却先一步开口:“多谢大师告知。我固然久病,但有祖宗恩泽庇佑,想来也不至于薄命。如今姻缘既成,不能因为这命格之论而轻易分散的。”
谢璟不知道安仁和喻青的算盘,刚才以为是自己身份要暴露,提心吊胆半晌,现在彻底听明白了,只觉得匪夷所思。
什么杀孽命数的,这大师真是高僧么?他怀疑此人是想要骗香火钱。
就算是真的,喻青克他,那也不能再打道回宫,给他换个驸马吧?这种话无论真假都不能传出去,免得宫里又起风波。
再说要是换了别人,多半还不如眼前这个呢。
喻青一怔,她却没想到公主会这么坚定地说出这些。
毕竟清嘉是个弱柳扶风的弱女子,连在池塘边被风一吹都要倒,听了杀孽、业障、克命之类的,不应该害怕吗?
清嘉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勇敢……而是她真的是把自己当作相伴一生的夫君看待,才没有一点犹疑。
“娘子误会了,不是要拆解你二人的姻缘,只是这业果确实难消,”安仁解释道,“这位施主需要清心寡欲,方能洗清业障。回去之后抄录经文,每日焚香,逢初一十五,来寺中斋戒诵经。不要杀生,常怀慈悲,只有慢慢积攒福报,才能逐渐清除杀孽。在那之前,两位切记不要过去亲近,这样娘子也不会被克伤。”
嗯?谢璟听完微微蹙眉。
虽然他不太信,但是这法师的言论,似乎……对他很有利啊。
他尚有疑虑,而喻青好像对法师的话深信不疑了。
“……大师所言有理,在下确实杀生无数。多谢大师指点,在下会谨慎照做,绝不伤及娘子。”
谢璟:“……”
没想到这傻子真的信了。
倒也正好,这么一说,起码之后一段时间内,他不用再为同房的事发愁。
不过喻青答应得也太爽快了,都不符合谢璟对于男人的认知。宫里头皇帝三宫六院,各个妻妾成群,那些男人都是敌不过贪欲的。喻青却毫无怨言。
安仁法师演戏演到尾,给两人一人拿了一串开了光的手串,又取了一枚护身符给清嘉,作挡灾延寿之用。然后他又细细叮嘱了喻青如何礼佛祈福。然后,就让小和尚去拿素斋,请两人移步膳堂。
等斋饭时,清嘉公主拿着手里的护身符,沉吟片刻,道:“驸马,方才大师说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都是安仁胡说的,喻青心道。
“殿下别担心,臣保证,一定听他的话,诚心念佛,守好分寸。如果殿下害怕,臣也少在您面前走动,直到罪孽消除了。”
谢璟静静道:“我并非此意。命理无常,即便是高僧,也未必能说定。我再怎么也是一国之公主,身蒙福泽,相信不会被随意妨害的。比起我,我反而更在意驸马。”
“……我?”喻青道。
“世子是国之将帅,杀敌陷阵、抵御外敌,明明都是功绩。如果不是你,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可是现在却变成业障,而非福报,这不公平。我觉得你不应该赎罪,也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公主句句恳切,喻青一时意外也有、动容也有。
之前她只觉得公主是个柔弱娴静、纯良内敛的姑娘,眼下突然发现,是自己小瞧她了。正如清嘉所言,一国之公主,就算是久居深宫,那也有公主的气量和透彻。
公主深明大义,反而让她为难。想着自己还在欺骗公主,喻青冒出一丝心虚和愧疚。
“……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能侍奉殿下本来就是臣的福分……命理一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臣就谨听大师所言,就当是为您积福了。”喻青谨慎地说。
谢璟此时也在思量,他刚才试探着做了让步,但是喻青不为所动。
似乎不是他的错觉……喻青似乎完全不关心圆房这件事。
他是真的深信命理,还是另有隐情?
谢璟早就觉得奇怪。喻青这样的人,看着就不像礼佛之人,若是世家的夫人小姐就罢了,他一个将军,怎么会说想要来寺庙?
他头脑转得飞快,回忆这过去喻青和自己相处的细节,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难道喻青……其实暗地里有心上人?或者是因为被迫联姻,恨极了公主?所以尽管表面上恭敬有加,其实是嫌弃公主,自己也不愿亲近的……
谢璟顿时觉得整个人不好了。
他绝对没有想要一个男人多么喜欢自己。他只是担心情况变复杂,反而会影响自己的安危。
但是喻青完全没有表露出来这种迹象,是他藏得太深了吗?看着那清隽的面目,谢璟突然觉出一丝捉摸不透的心慌。
送素斋的小和尚将一摞食盒端上来,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久等了。”
“我来吧,多谢小师父。”
喻青说着,接过食盒,将里头装的餐盘一一摆好,她对清嘉道:“檀音寺的素斋很多香客都喜欢,我便让安仁法师准备了一餐。殿下可以先尝尝,是否能吃得下?”
谢璟扫了一眼,虽然都是素食,但也绝不简陋,执筷尝了一口,道:“嗯,味道很好。”
“有些粗淡,只是想让殿下尝个鲜,”喻青道,“不合口的话就少用些,我们回头再吃别的。”
嫁入侯府以来,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清嘉公主是没有受到过一丝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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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其实谢璟在宫里根本不是享福的主子,份例分给他是只少不多,宫里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最惨淡的时候,端来的是残羹剩饭,送来的是残次物件。连这种素斋都是吃不上的。
“我没有那么金贵,这些菜肴吃着很可口的。”谢璟说。
“嗯,臣再给您布菜。”
斋后,喻青带公主去净手。清嘉突然问道:“你不常回京,怎么对这里很熟悉,又认识这里的法师呢?我看驸马不像笃信佛门之人。”
喻青笑了笑:“我虽然不礼佛,不过每年回京都会来这檀音寺的。”
谢璟奇道:“为何?”
这件事没有瞒着公主的必要,喻青道:“殿下可以随我来。”
谢璟跟着对方穿过禅室,拾级而上,看到高处还有一座殿宇的轮廓。来到近前,谢璟发现此处比下方更肃穆宁静。
“这里供的是哪尊菩萨吗?”
喻青给他指道:“这里是供长明灯的地方,保佑往生的魂魄安息。”
顺着对方指的方向,谢璟看清了殿门缝隙间的点点火光。
喻青这时“啊”了一声,偏过头来:“殿下不害怕吧?”
谢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又不是鬼火,有什么可怕的?宫里三不五时就死人闹鬼的,连这都怕还活不活了。
虽然,清嘉公主这个身份是伪装的,但是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刻意伪装得如此……柔弱吧?喻青对他的保护未免太过。
他摇了摇头:“不怕。”
“我兄长的灯就供在这里。”喻青道。
谢璟一怔。
喻青解释道:“我上面其实还有一位兄长,已经过世十几年了。论起天赋,我应当不如兄长,他使剑使枪都很厉害,小时候,他练剑,我在旁边拿着树枝跟着比划。”
她说着,微笑了一下。
那是她一生中最想念的时光,即便身处塞北偏远的小城,也无忧无虑、轻松快活。那时候她还不是喻府的小世子,而是喻家最小的女儿。哥哥单手就能拎起她,带她骑马,背着她去城墙上看落日,给她带集市上各种新奇的小玩意。
她一直仰望着的哥哥,在一场大战中,为了保护妇孺,被北蛮的铁箭射中了胸膛。喻青至今还记得,被抬进城的喻朗面目灰败,人事不省,军医都说小将军活不下来了,鲜血不住地从担架下渗出来,滴滴答答落尽尘土里。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肝胆俱裂。
父母整晚整晚守在哥哥的床前,喻青听见他们长长的叹息。
“我必须要给哥哥报仇,”她想,“我想让爹娘别再伤心。”
喻朗很顽强,真的熬下了最初的大半个月。稍微平稳之后,宣北侯立刻派兵护送陆夫人和受伤的长子回京休养,以及……出生在边关的幼子。各方名医都被召来给世子医治,但都回天乏术,喻朗肺腑的血脉没法修复,只能尽力吊着命。
从不信命的陆夫人学会了求神拜佛,喻青也跟着母亲奔走,在檀音寺里半懂不懂地听法师讲经,听他们劝慰母亲,就是那时,他们才结识了安仁法师。
喻朗撒手人寰后,宣北侯上书奏明皇帝,立次子喻青为世子。
“兄长受伤离世之后,我们就在这给他供了一盏长明灯。”喻青说。
14. 惊吓
谢璟静静听完,道:“原来是这样。”
提到兄长的时候,喻青沉静的神色也显出了难以形容的哀伤,他表现得不明显,但谢璟能察觉到。
谢璟也有手足,所以他理解喻青。
喻青道:“除了兄长之外,还有每年身死沙场的将士们,我也给他们供了灯。所以经常会过来看看,给灯台拂一拂灰尘,上一柱香。”
清嘉道:“那我也想和你一起上一柱香,可以吗?”
喻青一怔。
她和清嘉一起进殿,将香放入供台,清嘉认真地看着排排灯盏上的字,微光下她的面容像菩萨般悲悯,喻青无声地看着她。
“我也有个兄长,已经很多年不相见了,”谢璟抿唇,沉吟片刻又道,“罢了,不提他了。”
谢廷昭至今还是戴罪之人,多说多错,只会引来外人的忌惮和厌恶。
然而,下一刻喻青却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肩膀,让谢璟一僵。
“我能明白殿下的心意,”喻青低声道,“纵使无法相见,只要在这世间,也一定是相互挂念的。”
不知怎么,肩膀上那只手的触感,没让谢璟觉得难以忍受。
两人从殿里出来,气氛依然略有压抑,喻青提议道:“此地还通往后山,那边景致不错,鲜有人至,殿下想去看看吗?”
后山听着就有点远,说实话谢璟不大想去。
然后他点点头。
没办法,喻青都说了,他就勉强答应吧。
走了几柱香,谢璟都累了,好在通往后山的小径树木茂密,还算阴凉。就在他感觉没耐心的时候,到了小径尽头,出现一片开阔的平地,还有一道清涧,银闪闪的水花伴随着清越的水声。
“殿下,要在这歇歇脚吗?”
谢璟一看,那就是块大青石,再看喻青,此人两手空空,也没个垫子。
“不累,”他不想弄脏衣服,说,“不歇也行。”
喻青其实只是随口问问,她自己是完全不累的。听公主这么说,就带着对方继续往前走了。
“你看,这个山涧里面鱼很多的,”喻青道,“抓上来烤着吃肯定不错。不过每次一想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不能杀生,就没真的吃过。”
谢璟:“……怎么吃,直接烤?”
“是啊,直接架在火上,撒些盐巴香料,味道很鲜的,”喻青说,“殿下想吃的话,咱们可以等会儿下山去烤。”
谢璟婉拒道:“我不喜吃鱼。”
喻青说:“哦……好吧,我记住了。”
云层悠悠掠过,午后日头烈,谢璟被晒到了,就往旁边走了几丈远,让树枝遮一下光。
他心想,喻青一点都不会照顾人……既不会撑伞遮阳,也不会给他扇风,他说的什么烤鱼,听起来就不怎么样,再说要抓也不能现在抓,拿着鱼一路回去么?真是的。
他们跟安仁法师谈话时屏退了其他随从们,用膳也没用人伺候,早知道喻青这样,谢璟就不跟他一起过来了。下次一定得带上他的侍女……
他正想着再待一盏茶的时间,余光突然瞟到,两尺外的树枝上,有个东西在动。
谢璟偏头看过去,一条翠绿的小蛇和他看了个对眼。
谢璟:“……”
谢璟一动都不敢动,差点吓疯了。
“……喻青,喻青!”他脱口叫人,“你快来……”
他又怕声音太大,惊动了那蛇,那小蛇又一吐信子,谢璟睁大眼睛。
“没事,没事,清嘉别怕。”
喻青听到公主叫她,她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条蛇。
她拔出腰间短剑,抬手掷出。只听得一声击响,那蛇就已经被钉在树干上,盘踞在剑上摇摆挣扎。谢璟腿都发软了。
“殿下,怎么样,没事的。”喻青连忙把清嘉揽过来。
谢璟呼吸急促,堪称惊魂未定。
他最怕蛇虫这一类东西,这时年幼时留下的阴影。片刻后仍然心悸不已,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抓着喻青的手,仿佛那是救命稻草一般。
“别怕,我在这,那蛇碰不到您的。”喻青道。她感觉到公主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方才对方叫自己的时候嗓音都变了,一定是吓坏了。
喻青道:“它死了,不动了。”
她抬起手,谢璟道:“别拿过来!”
喻青忙到:“不是不是,我不拿蛇,我拿剑。”
她将钉在树干上的剑抽出,那剑进入得很深,拔出来时“噗嗤”一声,谢璟还听到有什么掉在上的声音,心里阵阵发麻,那应该是蛇的尸体。
“那蛇有毒吗?”清嘉说,“会沾到剑上吗?”
喻青:“不会的,像这种花纹都是没毒的。你看……”
喻青说着还用剑尖拨弄两下,要给他看,谢璟道:“我不看,你别碰它了!”
喻青道:“好好好,咱们去那边,来。”
谢璟缓了片刻才好些,他哀怨地看了眼喻青:“我想回去。”
清嘉公主眼尾带红,好不委屈,喻青惭愧不已:“走,咱们现在就回去……”
半路上,谢璟不惊慌了,取而代之的是尴尬。
刚才实在失态,竟然还抓着喻青不放,丢人丢到家了。
喻青会武,身手敏捷,谢璟下意识地就把他当作了救星。而喻青确实可靠,一抬手就解决了蛇,更显得他自己很狼狈。
喻青也很想扶额叹息,怎么总在公主这里弄巧成拙呢。
上回带她赏荷喂鱼,公主差点落水;这次带她进山看风景,又遇到蛇了。难道她真的有点克对方?不应该吧。之前钦天监说他们八字很合的。
山路两旁都是树木草叶,来的时候没事,回去的时候谢璟看什么都像蛇,走得很小心,生怕哪里窜出来一条跑到他腿上。
喻青道:“殿下,要不我背您吧?”
谢璟:“……不用。”
“那我牵着您走,”喻青哄道,“别担心,不会再有蛇了,有的话,我也马上解决掉,不让它近身。”
意识到自己的担忧被喻青发现了,谢璟很是懊恼,但是,他也没把手从喻青手里抽出来,喻青的手扶着非常稳,虽不宽厚,但积蓄着力量,传递出一种安心感。
走着走着,清嘉突然顿了一下,喻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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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刚才杀生了。”清嘉小声道。
“……哦,我忘了,”喻青摸了摸鼻子,“应该还好,咱们又没在寺里。”
“可是大师不是才说过让你修行积福吗,杀生该不好了。”公主担忧道。
其实喻青完全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不想公主比她还重视,她道:“那我回去多抄两篇经书就好了,没关系。我也不是无故杀生,是它先妨害到殿下的。”
公主道:“……那是我的错了,此事怪我。”
嗯?喻青忙道:“不是啊,怎么会怪你呢?要是为了殿下,再杀多少都无所谓。殿下比其他的都重要。”
“……”
谢璟垂下眼睛:“嗯。也别再说杀不杀的,当心口业。以后要注意一点。”
喻青听话地点点头,公主的关心又让她感到暖意。两个人并肩而行,离得本就近,公主今日穿着素,只带着玉簪和耳坠,不似以前的明艳,但也清丽出尘,她不由得盯着那随着步伐轻轻摇摆的玉珠,直到公主道:“……你又看我做什么?”
喻青收回视线,心想,看你真好看。
回到檀音寺,在禅室休息的侍从们听到两人回来了,纷纷起身来迎。
秋潋一眼就看出谢璟脸色发白,道:“殿下是从哪回来的?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谢璟摇摇头:“无事。”
他觉得没必要说自己被蛇吓道的事,然而喻青诚实地解释道:“方才我想着带殿下去后山玩一圈,不想碰到一条蛇。”
“啊?这山里还有蛇?”秋潋道,“可伤到您了?殿下最怕那些东西。”
“……有驸马在,没有伤到我。”谢璟说。
喻青却是一怔,她以为清嘉只是普通地怕,没想到更严重。上马车后,她小心问道:“殿下很怕蛇吗?以前是被伤过?”
“嗯,在小时候,记不清了。”谢璟搪塞。
怪不得清嘉半天才缓过神,一朝被蛇咬,记十年都不为过。
“宫里怎么还有蛇呢,太危险了……”喻青说。
宫里当然不常见,是有人想害他罢了,不过谢璟没说。
他只是对喻青道了个谢:“多谢驸马救了我,不然我就麻烦了。”
做夫君的保护妻子天经地义,怎么还用谢呢,再说了,也是自己有错在先,没有及时注意到清嘉。
喻青颇有些自责,下次一定谨记,不能再让清嘉遭受风险。
虽然在后山出了风波,但基本也是游玩了一日,喻青本来还想回程时要不带公主在城里也逛一逛,她以前不是说在宫里很无趣吗?可是想着公主受惊吓,还是回府比较好,便也在府里用了晚膳。
晚上,雯华苑中,谢璟问道:“香草还有吧?再配一点安神的药材,装个香囊,晚点给驸马送过去。”
冬漓奇道:“送给驸马?为什么呀?”
谢璟面无表情:“别问,送就是了。”
他还记得喻青管他要香囊这事,姑且就送一只过去,当作谢礼算了。
“哦,好吧,”冬漓往外走去,咕哝着,“我看看香囊还有没有了……”
15. 香囊
与此同时,喻青正在怀风阁进行认真地复盘。
“公主手无寸铁,非常柔弱,”她说,“以后再出门,绝对不能离开她左右。”
绮影:“……不就是一条蛇吗?不至于如此吧。”
喻青说:“偏偏她最怕蛇,脸都吓白了。”
“她怪罪你了吗?”
“那倒没有。”
清嘉哪里会怪罪喻青,反而还怪她自己让喻青杀生呢。
绮影叹道:“世子……不,小姐,您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作夫君了吧?”
喻青一顿,绮影叫她小姐,分明是在点醒她。不知不觉的,自己确实对清嘉愈发上心了。
清嘉是个惹人怜爱的姑娘,和喻青周围的那些弟兄、或者闻朔那样的狐朋狗友都不相同。她温柔又细心,喻青之所以对她好,也是因为她也总是在关心着自己。虽然喻青和她之间没有男女之间的情分,但喻青想,总可以尽力营造一个夫君的假象给她,她无辜又单纯,本来就是被卷进这场婚事的。
“……她比我还小一点,我把她当作妹妹看的,”喻青说,“于情于理都应该多照顾她一些,她自己一个人嫁过来……”
绮影:“之前贺家姑娘因为怕虫往你这边躲,你反而让人家撞到柱子上,肿了个包差点破相,后来还特意上门去慰问呢。当时怎么没想着人家也是妹妹?”
喻青半晌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谁。
“她不一样,她从小就习武的,”喻青辩解道,“再说我也没想到她那么胆小,看她往我这边扑还以为怎么了,反应一快就推开了嘛……”
贺家姑娘就是忠武侯家的女儿,五皇子谢廷琛的表妹。说起来成亲那时,谢廷琛还说过,贺姑娘在家很是伤心来着……这姑娘小时候总跟着谢廷琛,和喻青也见过很多次,之前那事她也不是故意的,除了亲近之人,她向来不喜旁人近身。
正说着,外面通报雯华苑派人来了。
两人止住话头,喻青略有意外。
她清清喉咙,把声线又压低了一些:“请。”方才跟绮影说话,都没刻意伪装。
很快一名侍女进来,喻青记得她叫冬漓。冬漓呈上一个小盒,道:“驸马,这是殿下命我送来交给你的。”
喻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香囊,触手柔软,沁润的香气萦绕指尖。
她都快忘了这回事,没想到清嘉还记得。
“奴婢告退了。”
“等等,冬漓姑娘,”喻青叫住她,笑道,“请姑娘替我谢谢殿下,这香囊我很喜欢。”
喻青很惊喜,直接把方才的话题抛之脑后,冬漓走后她拿起香囊,闭眼又闻了闻,眼睛一亮:“好香啊,这是公主给的,据说可以安神。”
绮影嗅了嗅:“是不错,这是宫廷里的吗?”
“不是,是自己配的,我觉得比香料好多了,”喻青说,“真的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呢。”
喻青纠结,不知道是挂在床角还是自己的腰间,然后决定可以白天挂身上,晚上放床边,又不冲突。
其实她也是很喜欢一些精细的小玩意的,小时候她有一个盒子,放着她的各种宝贝,有很多是哥哥带给她的西域那边的工艺或饰物,都亮闪闪的。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身上都是盔甲和长剑。
丝丝缕缕的药草清香伴着喻青入梦,醒来时也觉得神清气爽。
天色尚早,她伸了伸腰,然后娴熟地用绢布把自己的身躯包裹住,两圈后再打结固定。坐在镜前,及腰的长发还未束起,镜中面庞黑白分明,乌黑的是鬓边和眉眼,白皙的是光洁的皮肤。
她又端详起那枚香囊,上面的图案也绣得很精细,是兰花。她修长的手掌上有些伤痕和剑茧,怕把刮蹭到丝线,就小心地摸了摸细密的针线纹理,然后将香囊挂在了腰间。
昨日闻朔来找,她没顾上,这日恰好也没别的事,便应约出来和闻朔碰面了。
闻朔嗅了嗅:“嗯?你平时从来不熏香的。”
喻青:“你鼻子还挺灵。”
“这是什么香料,挺别致的。”
“我也不晓得,”喻青淡淡道,“公主给的。”
闻朔:“哦?我瞧瞧。”
喻青自然地一侧身,避开那只爪子:“别乱碰。”
闻朔不禁抚掌笑道:“行行行,知道你有娘子了,了不起了,行了吧?哎,看你这春风得意的,和公主过得还挺舒坦?”
春风得意?喻青自己没觉得,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嘴角。
闻朔自问自答:“想不舒坦都难,昨日见了公主一面,确实是国色啊。”
喻青皱眉:“殿下不是戴着面纱么?”
闻朔:“就算是隔着面纱也能窥见一二啊,美人是遮不住的。”
喻青有点不高兴了:“殿下也是你能乱窥的?如此失礼,当心治你不敬之罪。”
“哎哎哎,怎么就不敬了,我错了,不说了行了吧,”闻朔用扇子挡住自己的嘴,“堂堂将军这么小家子气,喻兄你变了。”
他和喻青从小认识,印象里对方从未近过女色,多漂亮的女人喻青都不为所动,这次是算是真的栽在公主身上了。谁能想到这皇帝乱点的鸳鸯谱,还真成了好事呢。
“我问你,既然殿下送了你东西,你有回送人家没有?”
这个喻青还真没想到,闻言一愣。
闻朔就知道,喻青没经验没手段,现在当然得帮他一把。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人家送了你,你也得回礼,有来有往,才是夫妻相处之道。而且呢,一般的姑娘都喜欢收到礼物的,就算她没给你,你也要时常想着送她些什么。”
喻青若有所思,闻朔讲的在理。虽然此人没成亲,但他讨红颜知己的欢心是很有一套的。于是她决定听劝,今日回府前,也挑一件礼物回送清嘉。闻朔还自告奋勇,说帮着瞧瞧,喻青没让他跟着,这种事当然是亲力亲为的好,再说她不想让闻朔的那些小心思用到公主身上,她才是夫君呢。
站在京城最大最热闹的市坊中,左一个珍宝阁右一间成衣铺,喻青很少来这种地方,看得眼花缭乱。
那些太招摇的铺面她有点走不进,不仅人多,还大都是姑娘家在相看。喻青停顿了片刻,进了一家玉器阁。
“这位公子,想买什么?玉雕?玉盏?”伙计不知喻青身份,但看着面相和气场就知道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开始挑贵重的推荐起来。
喻青道:“想买件饰品。”
“哦,可以啊,您是要玉冠还是玉佩?公子一表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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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玉最相配。您这把宝剑稍有些空,是否要配个剑坠?”
“不需要,”喻青说,“我……买给娘子。”
“哎哟,原来公子已经成亲了,想必与令夫人也是伉俪情深。这边也有玉簪、玉钗,还有翡翠……”
喻青看了看,对这些成品都不大满意,若是玉石,最好还是选料子和图纸,仔细雕就才好。不过,她看看那些玉材的成色,总也觉得不是最适合清嘉的,她想起清嘉有一副蓝玉耳坠,便问了问。
伙计笑道:“不瞒公子,我们家掌柜才得了一块上好的蓝玉髓,那是岁贡的成色,采的同一批料子,大多都送宫里去了,好不容易才得来了一块,一般的人都是不给看的。”
喻青被请入掌柜的珍品堂,看到那块蓝玉髓,确实十分清透,看大小应当够制成发簪。她选了样式,付了订金。出门之后才意识到,这簪子虽好,可今日又雕不成。
……两手空空的回去,半个月之后再拿到手送给公主,这份回礼岂不太晚了。
罢了,那就再买件别的吧。
闻朔不是说,多送才是好的,更能讨人开心。
她犹豫了下,还是踏入了旁边的首饰阁,想着还是得买个现成的东西。
不过首饰的花样更繁多,如果说玉石她还稍微懂行,对首饰就可谓是全然不知了。
她自己没有女子用的首饰。曾经她在绮影的房中,见过妆奁里各式各样的金玉簪钗,她也想拿起来瞧瞧,可是一碰到,又像触火般收回了手。
……那些精美的饰品,注定不会出现在她的身上,她拿来又能做什么呢。
这商铺中的饰品,比绮影的那些多了百倍,她看得眼晕,更挑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她有足够的银子。
“最名贵的,都有什么?”
喻少将军的想法很朴实,名贵的一定很好。
掌柜的闻言,亲自过来带她看。
“我们这有顶顶贵重的,”她道,“不知公子是想送给何人?”
掌柜是个珠圆玉润的女人,言笑晏晏,喻青想说送给妻子,莫名又觉得有点难为情。她想,普通地说家中娘子,又彰显不出公主的尊贵。于是她说:“我要献给一位贵人。”
掌柜转转眼睛:“公子,之前是没有送过首饰吧?”
喻青道:“嗯。烦请帮我挑一挑。”
“好嘞。我呀,一定给公子最好的、最贵重的。来看看这个……”
她捧上妆盒,喻青打开一看,险些闪了眼睛。那是一支金灿灿的凤钗,镶嵌着珠光璀璨的宝石。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怎么样,”掌柜的试探,“相的中吗?”
“有点晃眼。”
掌柜道:“那是当然了,这可是定好的足金,这宝石个个都是珍品,你看,和此物相比,其他的都黯然失色。”
喻青犹豫了一下,不知清嘉戴上会是什么样子。她突然想起新婚那晚,清嘉凤冠霞帔、明艳生辉,她一见就移不开眼,顿时觉得这凤钗也不错。
公主本来就是天子之女,任何名贵之物,只有配不上公主,没有公主配不上它的。
“给我装起来吧。”喻青拿出银票。
“哎,好,好!”掌柜的喜笑颜开,“公子,下次再来啊!”
16. 疑心
雯华苑。
谢璟瞪着眼睛:“你说你把我的那块帕子,缝成了荷包,送给喻青了?”
冬漓哭兮兮道:“……嗯。”
谢璟:“……你要气死我了。”
“可是,我昨天没找到合适的料子,正好瞧着您前几天绣的那个,大小和花样都正好,所以就……”
谢璟:“……”
他扶住额头。
前些天在府里无事可做,所以他随便绣了个花。谁知今天没找到,一问是被冬漓用了,都已经变成香囊了。谢璟倒不在乎那帕子,主要是那是送到喻青手上的啊!这不成了自己绣给喻青的了吗?
冬漓委屈解释:“昨晚我有问过您,您说‘好,知道了’,我才拿去的。”
谢璟想起来冬漓似乎真的问过什么,他当时正走神,想的是……喻青那边的事,所以压根没仔细听。
冬漓试图补救:“我再做个香囊,然后去世子那,跟他说拿错了,跟他换回来吧。”
谢璟:“……行吧。”
说曹操曹操到,外面来人报世子求见,还没到平时晚膳的时辰,怎么这么早?
谢璟点点头,喻青迈进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对方腰上挂着的那枚香囊。
谢璟艰难开口:“此物……”
喻青见公主看向自己的腰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香囊我十分喜欢,就戴在身上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谢璟:“……”
他转头凉凉地瞥了冬漓一眼,冬漓一缩,头压得更低了些。
喻青道:“然后,殿下送给了我这个,我也想回送殿下一件礼物,还希望您喜欢。”
谢璟一愣。
“……驸马有心了,其实不必如此。”
“我专程买来的,殿下看看?”
喻青把一方质感上乘、雕工精细的金丝盒递给他,沉甸甸的,谢璟心想,这下香囊真的拿不回去了。他迟疑着打开……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华丽丽的凤钗、镶满凤尾的珠翠,把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这是,你,专程送给我的?”谢璟咬着后槽牙问道。
旁边的秋潋顺着敞开的妆盒往里看了一眼,顿时觉得不忍直视,自然听出了谢璟话里话外的咬牙切齿。驸马无知无觉,还点头微笑道:“正是。”
秋潋:“……”
谢璟闭了闭眼,道:“这份心意我领了,只是此物……”
喻青:“……殿下不喜欢么?”
谢璟万万没想到对方怎么能把话说得如此无辜,这金光闪闪的大凤钗,难不成还要他就插在头顶上,招摇过市么?
“不是不喜欢,只是毕竟我只是给你一枚香囊,此物却太贵重了。”
原来殿下是觉得不好意思收下吗?喻青心想。
这个金钗虽然华美,但也在民间花高价能买到手,并非无价之宝。在宫廷里,工艺更精良、宝石更剔透的物件想必是数不胜数,原以为清嘉是见惯的,然而她却连这种饰品都觉得贵重。
“价值不要紧,只要您喜欢就好。”喻青说。
谢璟:“……”
等到晚些时候喻青走了,屋外“恭送世子——”的长音一落,谢璟才把那木盒“啪”地一盖,秋潋冬漓纷纷忍不住笑起来。
“世子这眼光真是……高低也是世家出身,怎么这般奇特……”
谢璟让她俩赶紧去把这东西收起来,不打算再看第二次了。
喻青说他在边塞长大,是个俗人,这次谢璟方才信了。
不过,就算什么都不懂,能精准挑中如此出众的一款首饰也不容易。若送礼的不是喻青,谢璟简直会以为对方在拿自己找乐子。从前在宫里,他拿到的赏赐有许多都是别人相不中、跟他也不合适的,不过,不管是那些色泽老气的翡翠,还是金丝流苏、亦或是绣着花团锦簇的锦缎衣料——其实都是比喻青这个好些。
简直不知说他什么好。
想起对方腰间那个晃来晃去的香囊,谢璟更是头疼。
……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
他踱步回到里屋,原本他想小憩一会儿的,方才因为喻青过来,觉没睡成,这会儿也不困了。闲来无事,就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捧在手中翻开两页,谢璟又合上了——是之前偶然拿到的游记,有喻青批注的那一本。
谢璟换了本书来看。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又鬼使神差地放回去,皱着眉拿起了先前的那本。
喻青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批注上的只言片语,并不能看透什么。
他气度不凡,武功高强,旁人的赞誉并不虚假。
相处这么久,他一直温和周到,从不埋怨,谢璟都很难挑出什么不是。
明明是世家公子,却笨拙得连礼物都不会送。
看起来对清嘉百般关心,但是在檀音寺里,似乎又并不在意不能与清嘉亲近。
他想得入神,书卷很久才翻动一页,中间秋潋添了几次香,他都没意识到。
*
第二日,雯华苑迎来了一个少见的客人——午膳后陆夫人来了一趟。
谢璟在这院子里住着,除了喻青每日都来以外,他和喻府其他人基本都是互不侵扰。三五日见一面,偶尔托家仆去请个安问个好,就算完了。陆夫人偶尔会送些精致可口的吃食点心过来,不过从来没有直接来住处。
“臣妇见过殿下。”陆夫人欠身。
谢璟忙道:“夫人请坐,夫人唤我清嘉便好。”
陆夫人温和地笑笑。
对于喻青的父母,谢璟观感都不算差,虽然见得不多,但起码表面上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宣北侯累月卧病,平时不走动也不用去问候,各种虚礼都免了,很是省心。而陆夫人也完全不是话本里那些恶毒婆母的脸,相反很是和善睿智。
“殿下这些花开得真好。”
谢璟的起居堂和院中都养着花。谢璟道:“我随意养着的,夫人若喜欢,等下搬几盆过去吧。”
陆夫人笑道:“不是细致的人,养不出这么好的花。花草也都是有灵气的,在殿下这开得最好,在我那就未必了。”
“夫人谬赞。”
陆夫人喝了口茶,然后表明来意:“今日过来,是想同殿下商量件事。”
谢璟道:“嗯?夫人请讲。”
“再过几日,青儿就该上朝,还不知圣上给他安排什么差事,总归是不如现在清闲。殿下入府以来,青儿总说您喜欢清静,所以一直也没张罗太多,怕扰了殿下。眼下青儿休沐就要结束,又快到这月十五了,我想不如就设一次家宴,一家人聚一聚,赏月品酒,多少热闹一些。殿下觉得如何?”
陆夫人的提议毫无不妥,谢璟自然也同意了。
一次家宴并非多大的事,但陆夫人还特地来问他的意见,可见对清嘉的重视。
谢璟出宫前,早已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平心而论,清嘉并不是娶妻的好人选。首先身份尴尬,没有母族支持,又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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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青被皇室处处掣肘;再者,和世子感情也注定不会好到哪去,举案齐眉是不可能的。
宣北侯一脉在军中颇有盛名,且有实权,是唯一能与忠武侯贺家齐名的,地位要比一个没靠山的公主高。要是他们真的为难谢璟,谢璟也只能加以忍让。
然而,不仅喻青晨昏定省、关怀备至,宣北侯夫妇也对他礼遇有加。
谢璟在宫里向来备受冷遇苛待,如果是风刀霜剑,或许还更加适应。而宣北侯府的善意,反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毕竟没嫁之前,他没少暗自揣度,现在人家坦坦荡荡,显得谢璟才是小人。
送走陆夫人后,谢璟收起笑容,揉了揉眉心。
殊不知,陆夫人此刻也在思忖。
清嘉入府前,她可是愁得寝不安席,只怕府中难有宁日,青儿举步维艰。
然而,清嘉公主不是兴风作浪的人物,几次照面,看对方的一言一行,都是温婉得体、礼数周全。这些天以来,喻青每每提起这位公主,也多是夸赞和维护。
“可惜了……”陆夫人摇摇头,“都是孽缘啊。”
谢璟又花了两日,将那本带批注的游记看完了。
抬头看天色快到傍晚,他把书放回,问道:“什么时辰了?驸马还没来?”
喻青一向准时,往常现在已经到雯华苑了。
“驸马今日不来了,奴婢去备晚膳吧。”秋潋道。
“不来了?”
秋潋解释道:“方才下人过来传话,驸马想赶在休沐结束之前,把几篇经书抄完送到檀音寺焚烧祈福,前几天耽搁了些,今日还差许多,就先抄经去了。”
“是么……不来正好,”谢璟说,“好久没清净地用晚膳了。”
雯华苑往常都是按两位主子的份例备菜,许多荤菜都是给喻青的,今日他不在,秋潋安排的都是谢璟喜欢的菜肴,分量也不多,口味清淡。而谢璟的胃口却并不太好,没吃就饱了三分,撤盘时还剩一半。
“殿下,不合口吗?怎么都没动几口?”
“天热吃不下了,”谢璟一摆手,“再说,平时也都是喻青吃得多。”
往常喻青会在雯华苑多留一阵子,虽然他话也不多,但是今日人一不在,那个位置空着,竟然分外明显。
谢璟在屋中踱了几圈,把他养的那些花瞧了一遍,没有找到别的事做。他突然觉得住处有点冷清,距离入夜还有快两个时辰,很长。
喻青在做什么?
这年头浮现的一瞬间,谢璟自己都愣了一下,我想他干吗?喻青爱做什么做什么,和他没关系。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起了疑虑。
上次在佛寺就觉得奇怪了。现在喻青又这么认真地抄起经……连晚膳都不好好用了,至于吗?一个和尚的话,就这么可信?
很多猜测随之涌现,或许静心礼佛只是个托辞,喻青可能在隐瞒着什么,堂堂世子怎么会一直形单影只,难保不会有红颜知己……
看了太多坊间流传的话本,谢璟的思路已经偏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了。
他沉吟片刻,站起身,让侍女给他拿件外衫。
“无聊,去外面走走。”
这对谢璟来说很罕见,冬漓意外道:“好,殿下要去花园吗?可要折几支花?还是去喂鱼?我去拿些鱼食吧。”
“不用,”谢璟漫不经心地问道,“喻青住的地方叫什么来着,怀风阁是吧?”
冬漓眨眨眼睛:“……啊?”
17. 动摇
这是谢璟第一次主动前往喻青的住所。
不仅他的侍女很意外,怀风阁的家仆也没想到公主突然到访,连忙小跑过来,行礼迎接。
“小的去通传驸马……”
“先不必打扰他,”谢璟道,“我方才在赏花,只是顺路来看看,驸马他在做什么呢?”
他伪装的女子声线清清冷冷,自带贵气,家仆的头又恭敬地低下三分,道:“回公主的话,世子爷这会儿似乎是在后院练剑。”
“练剑?”
怀风阁内并无铺张奢靡的缀饰,门口只有苍劲有力的匾额。穿过连廊,入目是一片挺拔的修竹,青石铺就的路通往后院入口的拱门,谢璟走进去,才发现内里非常宽阔,树木中间,是一片类似武场的空地,一名侍女正在不远处站着等候。
谢璟认得此人,似乎就是喻青身边那个得力的管事,叫做绮影。
她平时都是在喻青的院子里?
绮影听到脚步,不等家仆唤她,已经先回过头来,一眼看到谢璟,顿时也睁大眼睛。
“……殿下怎么亲临此处?底下人也没通传一声,殿下恕罪。来人,快去沏好茶来,请殿下到屋里坐。”
谢璟露出微笑来,道:“是我没有让人通报,只是过来瞧瞧,不想太麻烦。驸马他……”
绮影与清嘉接触不多,虽然喻青和这位公主成了亲,但两人一直是分开起居,喻青去请安,也不会带上她。在喻青的嘴里,清嘉俨然是柔柔弱弱的小白花,这也好那也好。
此刻真人就在眼前,对方的气质确实是温和沉静的,笑容里也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味。
“驸马正在练剑呢,奴婢去唤他。”
不用绮影解释,谢璟自己也然看到了。
隔着一圈树丛掩映,一个人影就在缝隙中游动。
他不禁往前几步,穿过枝桠,只见那人翩然如惊鸿,轻盈而迅捷,一招一式,流畅自如,他手中的剑就像是有灵的神兵一般,时不时返射出一道尖锐的寒光。
谢璟不懂剑法,也不是习武之人。但就算只是旁观,也能看出此人的剑法的精绝。
明明身披华服时,也是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但只有拿出剑来,才能看清真正的风华。
一时间,谢璟甚至没意识到那是喻青。
他看到的是一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剑气如虹的年轻将军。
直到寒芒一闪,剑尖倏地向谢璟刺来,谢璟双瞳微怔,这才回过神。
迎着剑锋往上,是一张清隽白皙的面容,眼尾微微挑起,眉峰入鬓,大抵是因为练得久的,额前的发丝有些乱,唇色与双颊都是润红的。
谢璟被冲击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真是有些疯魔了,对着一个男人,竟然看出了面若桃花。
而刚刚完成最后一式的喻青一顿,顺着剑尖指的方向,这才看清那穿着云锦轻衫的人,是清嘉?
她连忙将剑铮的一声收回剑鞘,惊讶道:“……殿下怎么过来了?我在练剑,都没看到您。”
喻青随手披上自己的外袍,到了清嘉身旁,没察觉到清嘉目光的闪烁。
“我晚膳后在府中走动,想着没怎么来过这边,就来看看,”谢璟抿唇道,“还以为你在抄经,原来是在练剑呀。”
“哦,”喻青笑了笑,“我抄经困了,想着清醒清醒,平时我晚上有空也会练的。别在这站着了,咱们去里面。”
谢璟迈进书房,发现喻青没有说谎。一叠纸张就在宽大的书桌上摊着,他还真在抄佛经。
喻青将外衣随手挂在一旁,谢璟发现他的腰身很细。
特别是穿着一身束襟短打,更加明显。
他撇开眼,转而去看喻青抄录的那些经文,字迹很熟悉,和他看到的书上批注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抄了这么多吗?晚膳吃过了吧?”
喻青道:“嗯,我先收起来。”
她有些汗颜,其实她抄的并不走心,也就最上面那几页是工整的,但凡往后翻翻,就凌乱了。毕竟只是按照安仁的话,多做些样子罢了。
她快速将纸张收拢放在一旁,可不想让公主发现。
好在清嘉并没有太在意佛经,转而打量了一下周遭,道:“驸马的书房很别致。”
和文人墨客的雅舍不同,挂在墙上的不是书画,而是通体漆黑的几柄刀剑,旁边的小榻铺的也不是软垫,而是虎皮的毯子,置物架上不是平常的文房四宝,而是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是虎皮?”清嘉摸了摸。
“嗯,是我亲手猎的。”喻青道。
“真的?”
喻青看着公主那微微上挑的眼睛,不知怎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骄傲。她笑道:“十几岁的时候吧,好像是进山巡视,偶然遇到了猛虎,就射了一箭。第一次猎得这样的野兽,就留作纪念了。”
清嘉奇道:“一箭就够了?”
“嗯,用的就是这个,”喻青指了指墙上的黑色长弓,“这是我最趁手的一把弓,力道足够大,只要射得准,一箭就够了。”
“听说这样的弓,一般人都是拉不开的。”清嘉说。
“这把还好,因为我的力气不算大,”喻青说,“库房里有一把父亲的弓,比这个还好,但我用不惯。”
谢璟道:“你的力气,还不够大?”
他还记得喻青为他杀蛇的时候,抬手掷剑入木极深,御前最好的侍卫都未必做到。
喻青坦然道:“论体质,我自然不如那些强健的武士,所以就得多精进技巧了。小时候父亲带我习武练功,我还总是耍赖,重剑拿着累,要换轻的剑呢。”
清嘉道:“那老侯爷给你换了吗?”
“唔……还真换了。”喻青笑笑。
她三五岁的时候,虽然很喜欢学着兄长的样子比划招式,但是完全受不了磨炼,马步最多一炷香,铁剑举不动换木剑,木剑换更细的木剑……宣北侯总是拿她没办法:“这孩子天赋高得很,剑谱过目不忘,就是太能撒娇。”
“不爱练就不练吧,”陆夫人总是嗔道,“能强身健体就够了,难不成还让青儿去打仗?”
“看来侯爷是慈父了,”清嘉道,“以前在宫中,偶尔看到皇兄皇弟们跟着师傅习武,我都很羡慕。”
别人可以弯弓搭箭、骑马驰骋,他只是待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面对无尽的不安和迷茫。
喻青道:“嗯?殿下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啊。很多女子也习武的,你看……绮影,她自小也在府里长大的,功夫一点都不差。”
谢璟渴望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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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实和自由,真要让他习武,他肯定一天不到就嫌累,断然婉拒道:“……我体弱,还是算了吧。”
“……也是,听侍女说,殿下常生病,”喻青不自觉放柔声音,道,“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以后臣也可以带着您学。”
谢璟不过随口一说,喻青竟是要记住的意思。
他顿了顿,道:“你的经书还差几篇?”
喻青道:“嗯……我瞧瞧。”
谢璟看对方翻着桌上的纸页,说:“此事只图心诚,若是累到反而不好了。”
喻青笑笑:“抄几篇书,能累到哪里去,那些秀才们一天抄到晚都没事。”
但清嘉却捋捋宽大的袍袖,在案边坐下来,吩咐下人:“再取些纸来。”
喻青一怔,不晓得这是何意,随后清嘉执起笔,抬眼对自己道:“左右我今晚也是无事,不如与你分抄一些吧。”
喻青道:“这怎么能劳烦殿下您……”
“不劳烦,抄书能累到哪里去?”清嘉用喻青的话反问她,笑了笑,“驸马不会觉得我在这里碍事吧?”
喻青立即道:“那怎么会!”
清嘉道:“嗯。”
清嘉自带一股沉静的气息,暖亮的灯火映着她那如画般的容颜,她蘸了蘸墨,然后就专心垂眸看着纸页。一时,喻青竟觉得没法去打搅她。
喻青同公主对坐着,也拿起了笔,却有些抄不进去那些无聊的经文。
好几次看错了行,又回头去找自己抄写到了哪里,一张纸上写错三两处,不禁有些讪然。
公主慢条斯理地研墨,那修长白皙的手缓缓地转动着,喻青悄悄看她,心想,红袖添香,莫非就是这样?
清嘉轻声问:“怎么了?”
喻青又看她太久了。她的视线从公主手上挪开到旁边,掩饰道:“没什么……殿下你怎么没有经书?”
她发觉清嘉面前只有她自己正在抄写的纸张,并没有用来对照的经书的原本。
“皇后娘娘慈悲为怀,常年礼佛,以前生病时,她时常告诉我要诵经祈福才能消厄。所以这些篇目,我早就能默下来了。”
说着,那一页写完最后一字,清嘉将纸放在一旁晾好。
字如其人,公主的字迹也是娟秀极了。
喻青收到君令,从边关赶回京城时,心中苦恼重重;收到赐婚圣旨,面对外人的祝贺,也一度觉得烦闷。她绝没想到,娶到公主之后,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她的怀风阁从来肃静,除了几位最要好的友人,几乎没有其他的来客。驻扎在外时,白天巡逻操练日复一日,傍晚也能围坐营前,一同饮酒吃肉或是切磋武功,还不至于太寂寞。
每每回到京城,她都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离开了边关,她就不知道该作为什么人来生活下去了。
总听一些将士说想要娶妻成家,畅想着以后的温柔乡,喻青从不搭茬。
现在她才突然理解了这种感觉。
烛火摇曳,灯下佳人,就像一个隔着薄纱般朦胧的幻梦。
漫漫长夜,有一个人陪伴着自己,又温柔,又体贴,连气味都是清香的,声音也这样好听……真的很舒服。
一阵柔情涌上她的心头,她想,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18. 月下
谢璟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耐着性子跟喻青一起抄了大半个时辰的佛经。
可能是看对方倒霉,去了趟佛寺莫名背了不少债。那经文又是为了清嘉公主才抄的。
亦或是对方的剑舞得实在漂亮,他这几篇经书,就算作是打赏了。
头天就寝得晚,谢璟第二日本想多睡会儿,结果宫里来人,觉也没睡成。
皇后娘娘今日在后宫设了场牡丹宴,请几名宫外的王妃和公主一同前去,宫人特地说,娘娘很想念清嘉殿下,望清嘉务必前往。
谢璟带着怨气一通梳妆,匆匆上了去宫里的马车。
平淡无奇地赏了半个多时辰的花,喝了点百花茶,宴席很快散了,宫妃贵妇们款款离去,而清嘉被单独叫住,留了一会儿。
“成亲有一阵子了,同世子过得怎么样?”
“世子体贴入微,待我很好。”
皇后道:“不错,喻世子年纪虽轻,论才干气度都是世家中的翘楚,你嫁给他,母后放心。”
谢璟点头称是。
“不过,他从前常驻边关,以后想要在京中立住声望,光靠过去的军功是不够的,”皇后吹了吹茶水,“等他休沐结束,回归朝堂,到时想朝中做什么差事,他可有所打算了?”
清嘉睁着无知的眼睛:“这……世子不曾与我提起这些,我不大懂。”
“这些事你得自己上心些,驸马的前程就是你的前程,都嫁为人妇了,这些事该明白了,”皇后苦口婆心,“罢了,母后就是知道你没主意,才提点提点你。”
“武将不比文臣,京中太平,少有用武之地,所以官居何职很重要。金羽卫副统领一职如今正空悬,喻青若入金羽卫,以他的资质家世,往后大可接任统领。在京城中,没有比金羽卫更好的去处了。”
金羽卫乃皇家亲卫,卫兵要么是百里挑一的军士,要么是家世显赫的公子哥,在里面有几年资历傍身,就够平步青云。若能做得统领,绝对称得上权势滔天。
“可是,我该怎么……”
“你是本宫的女儿,本宫自然会为你安排的,”皇后露出微笑,“此事我同太子也说过,太子愿意推举喻青进金羽卫,但此事毕竟不能强求,喻青自己也得愿意争取才行。你只要说服他,太子自会帮衬。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女儿明白了。”谢璟低头,心下已经了然。
当时把清嘉嫁到侯府,实际上皇后和太子在打宣北侯和喻青的主意。
他知道皇后为什么心急,贺廉将军年初治乱立了大功,五皇子奉命督导的军务改制卓有成效,现在贺家那一脉正是风头十足。
金羽卫两名副统领之一乃是贺家旧部出身,与忠武侯关系密切。
太子绝不想让另一个副统领之位也落到他人手里,但又没有能用的人,放眼望去,唯一能和贺家抗衡的就是喻青了。借着姻亲拉拢宣北侯府,从此让喻青为他们所用。
怎么可能真的好心给喻青帮衬和助力,分明是把他也拉入党争的漩涡。
太子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次不成,难保不会再有其他更阴私的手段。
京城看似平稳,斗争却从来没有停歇。
在他们一无所知的时候,实际上还有另一方势力,正在往京城渗透。
谢璟抬头看着皇后的宫门,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
他当然没对喻青吹枕头风,吹也吹不到,他俩又不睡一起。
不过,以喻青对他的态度,要是清嘉真开了口,没准对方还真会考虑一二。
喻青婚期的休沐即将结束,也到了侯夫人办家宴的日子。
谢璟在镜前描眉,娴熟地用铜黛将眉尾细细扫过。
侍女选了两件罩衫,一件是流云青花纹的,纤薄精致,另一件是水红色的蜀锦,十分温婉。
谢璟左右看看,都感觉不太行,说:“湖蓝那件呢?”
冬漓把湖蓝烟罗衫找出来,给谢璟披上,谢璟最后又抹了层口脂,看着镜子,这回算是满意了:“可以了。”
喻青一刻前就来接公主了,等到清嘉姗姗出面,又是被小小惊艳一番,情不自禁地就笑了一下。
“咳……走吧。”
喻青束着冠,面如美玉,穿着一身青蓝色衣衫,两人的穿着竟然略有相似。
谢璟抬眼,正好看到喻青脸上稍纵即逝的笑意,心下一顿,想:……好端端的,笑什么?
他俩到了主厅中,宣北侯与陆夫人已经就座。
“来的迟了,让侯爷、夫人就等。”清嘉柔声道。
陆夫人笑道:“不迟,快坐吧。”
都是自家人,没什么拘束,喻青拿起席上的玉盏,只闻得酒香扑鼻,道:“这是什么酒?”
谢璟道:“应当是宫中御酒,叫做丹桂琥珀,是岁贡中的珍品。”
他不用尝,凭气味就认出来了。
陆夫人道:“正是,年节陛下赏赐的,一直藏在窖中呢。”
“原来如此,那我得尝尝了,”喻青斟了一杯,不忘问清嘉,“殿下能饮酒吗?”
清嘉道:“一点点。”
喻青替她也斟了半杯酒。
“清嘉敬侯爷、夫人。”公主端起杯盏,摇摇一祝,然后以袖掩杯口,一饮而尽。
喻青也跟着又喝下一杯,香醇的气息萦绕在唇齿间。
“果然是好酒。”喻青回味道,
她没有太多旁的喜好,对酒倒是有些兴趣。
边关苦寒,冬日戍边大都饮酒御寒,她的酒量也不错。只不过那酒都又烧又烈,没有醇香,所以每次品到佳酿,她都难免贪杯。
陆夫人奇道:“我瞧你们两人今日衣着般配得很,可是约好了?”
喻青下意识地和清嘉对视一眼,对方一袭湖蓝衫裙,淡雅端庄,确实和她自己很相近。她道:“……还真没有,凑巧了。”
“那真是心有灵犀呢。”陆夫人笑道。
陆夫人言笑晏晏,有她在,即便人少,席间也不冷清,显得一团和气。
她还安排了乐师伶人,表演并不繁复隆重,而是颇有民间意趣。
琴音婉转,舞阵亦是赏心悦目,不过喻青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清嘉那里。她嘴角的笑意很浅淡,有些看不真切,时不时点头称赞一二。
公主现在是什么心情呢?喻青想。
她总是不言不语,从来都很安静。
喻青多斟了几杯酒,若有所思。
用茶水漱过口后,又陪着陆夫人说了好几圈的话,琴师的乐曲缓缓流淌到末尾,庭外月色如织。
“时辰不早了,”陆夫人道,“青儿,陪殿下回去吧。”
谢璟道:“夫人也早些休息。”
侍女给他披上衣衫,喻青同他并肩而出。
四周很宁静,在青石小路上走着,家仆在前后提着灯照路,很有规矩地给两人留了空间。
不远处就是怀风阁,谢璟原想让喻青不必送了,等下直接回住处就好,但喻青却先开口:“殿下。”
“嗯?”
“这些天,殿下在这里,过得还算习惯吗?有没有不开心?”
谢璟蹙起眉,迟疑道:“我一切都好,没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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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意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我担心做得不好,怕让你受委屈,”喻青道,“要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一定要告诉我。”
谢璟一时无话,脚下也顿住了。
喻青都往前走了半步,见清嘉突然停在原地,转头问:“殿下,怎么了?”
谢璟抬眼,深深地看着喻青。
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年少有为的侯府世子,他的神色那么诚恳、那么坦然。
他试图找出虚假和隐瞒,都都没有,对方俊秀的面容上不见一丝阴霾。
怕你受委屈……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喻青对他说。
从小到大受了太多委屈,在宫里这些年早就麻木了。至亲分离,即使想庇佑他也做不到,在深宫里孤木难支,再多欺凌苛责,也都是自己忍下。
谢璟的心突然有些酸涩,又不禁感到可笑。
阴差阳错嫁了个丈夫,竟然真把他当成了珍宝。
谢璟回道:“没什么。”
喻青一路把他送到雯华苑,站在门口,道:“……殿下好好休息,臣就不进去了。”
话虽如此,可喻青的视线还是在谢璟身上粘着,脚下也没动,舍不得走似的。
谢璟早就发觉,喻青似乎很中意自己的脸。
这么长时间也没跟妻子亲近过,这男人也是挺不容易,谢璟心想那法师要他禁欲,左右也不会发生什么,不如就发发慈悲,给喻青点甜头吧。
“回去也无事可做,难得的月圆之夜,我想再外面多待一刻,驸马想再赏月吗?”清嘉说。
对于清嘉的提议,喻青自然是欣然同意。
她陪着公主往庭院中走去。前方亭台正中寂静无人,月色如纱,夜凉如水,树影花影斑斑驳驳,幽香浮动,喻青喝过酒后本觉得身上有股热气,现在被风一吹,也觉得凉爽多了。
她斜倚在栏木边,抬头遥望月亮,道:“其实塞北的月亮更大也更圆,一定要在旷野中去看,不仅月色好,星辰也最璀璨的。京城这边比不上的。”
清嘉:“驸马在那里也常赏月吗?”
那还真没有。
“身边都是武夫,只会舞刀弄枪的,哪有闲情逸致,”喻青随口叹道,“花好月圆,良辰美景,得有人共赏才不算辜负啊。”
公主眼眸流转,问道:“那军营里,晚上都做什么?”
“唔,没什么,看看军报,跟他们一起烤火、吃肉,偶尔设擂台,摔跤或者比武。”
“这样啊,那应当没人赢得过你吧。”
喻青笑道:“我是将军,他们可没几人敢和我比,我都不下场的。”
兴许是面对公主,她难免有些飘飘然,道:“不过,真的比试起来,应当也是我赢吧。”
公主闻言淡淡一笑。
“驸马还是喜欢塞北的。”她说。
喻青道:“可能吧……我在塞北毕竟太多年了。”
清嘉抬头看着月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喻青突然意识到,谁都知道自己是因为婚事才被急召回京的,清嘉心思太细腻,她怕清嘉误会。
“只是习惯了而已,我现在觉得京城挺好!”喻青说。
清嘉笑了笑,揶揄道:“真的吗?京城恐怕看不到比武呢。”
她的面容如此美丽、轻柔,喻青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她牵住了似的。
她笑起来,自己也连跟着心里高兴。要是自己哪句话让她伤心了,那一定是自己的不是。
“比武不怎么好看,”喻青说,“殿下想看舞剑吗?”
19. 迷醉
清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今日殿下有兴致赏月,本该是把酒言欢、吟诗作赋,只是臣文采拙劣,怕是没有什么意趣,”喻青说,“不如就借此剑助兴吧。”
她吩咐家仆去拿家中藏酒来,公主顿了顿,说:“我这也有,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名酒。来人,去取。”
府中酒窖离得远,清嘉的雯华苑更近,再者喻青今夜喝了御赐的丹桂琥珀,听说清嘉陪嫁的名酒更是眼前一亮。
她四下环视,道:“去那边吧。”
有石阶,喻青很自然地伸出了手,让公主扶着走上来。
她没察觉到公主是迟疑了一下,才把手放在自己手上的。她只感觉到,掌心微凉的触感。
……怎么手还这么凉呢。
“殿下冷吗?”
清嘉摇摇头。
侍女把酒呈上来了,斟了一盏留给清嘉,清嘉坐在亭台中,微风拂起她鬓边的发丝。
因为想舞剑,喻青解开了略有些碍事的外衫,因为公主那凉丝丝的手,她也没多想,直接把衣服披在了公主的身上。
“别受凉了。”她叮嘱道。
谢璟:“……”
喻青的动作行云流水,他都没反应过来。
干吗把衣裳往我身上放……谢璟本应该是要在心里腹诽一下的,可是,衣衫上那残留的余温,让他有些恍惚了。
此时,喻青将琉璃酒壶一并拿着,起身跃至亭前的空地,然后将那精巧的酒壶抛向空中——就在谢璟险些以为壶将坠地而碎时,喻青反手抽剑出鞘,剑尖一挑,琉璃壶不偏不倚地正落在剑尖。
剑有韧性,受力微微下压,角度也正好,是以那脆弱的琉璃壶没有任何损伤。
喻青手腕一抖,看着似乎是很轻很不费力的一下,可那壶又被高高地抛了上去,在空中旋转,喻青手挽剑花,在酒壶没有落下的间隙中,舞了几式,大开大合,极尽潇洒,最后又一步上前,左右不偏不倚地又接住了酒壶,仰起头来,喝了一口那倾倒出来的佳酿。
“真的是好酒呢。”
喻青回头对不远处的公主一笑。
那笑容,竟然到了有些刺眼的地步,亮闪闪的眸子就那么望着谢璟。
不等他眨眼,喻青已经再次挥出了剑。
那人的身形柔韧而挺拔,衣袖和襟摆随着动作而扬起又落下,剑气凌厉但又不令人感到畏惧,因为是在为清嘉表演,所以和练武时不同。
一壶酒,一柄剑,月下花前。
剑锋横扫,花叶纷飞,那个持剑的人影如同幻觉般不真实。
如果不是有家仆靠近,给他添酒,谢璟都没发觉,自己已经定定地看了许久。
喻青收了最后一式,在她手上的那壶酒也正好喝完了。
刚才她自认为十分满意,其实她很少舞这样的剑,这次发挥甚好,全无纰漏,恰恰又有清嘉在,她心下竟自得起来,拱手道:“臣献丑了。”
清嘉站起来,拍了拍手:“……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剑法,比所有宴席上的舞蹈都好。都看不够呢。”
奇怪,公主只是轻轻柔柔地夸了两句,喻青就感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不禁大声道:“殿下喜欢,以后臣还舞剑给你看。”
“你今晚喝了太多酒了,”清嘉笑了笑,“应该有些醉了吧。”
喻青意犹未尽,感觉自己很有精神,要不是太晚了,她还想继续给公主舞剑,好让对方的目光再多落到自己的身上。
望着清嘉,她突然感到心潮涌动。
可能是因为微醺的醉意,可能是因为舞剑后头脑里还有血气,她短暂地卸下了持重的外壳,此刻她有很多话想告诉清嘉。
“殿下,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喻青鼓起勇气,说,“皇上把你指婚给我,你是怎么想的?”
谢璟:“……嗯?”
喻青:“你本该有一座自己的府邸,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心爱之人……你会怪我吗?”
谢璟蹙眉道:“我没有心爱之人。”
喻青笑了笑:“嗯,可我确实也不是。其实,圣上的赐婚对你来说并不好。”
谢璟确实不喜欢赐婚,但和喻青没关系,他讨厌的是皇后的道貌岸然、皇帝的无情无义。
“一开始,我也觉得很突然。可是现在,我觉得赐婚是给我的好运,”喻青轻声道,“不然你不会到我身边来的,我会一直孤身一人。这确实是给我的恩赐。对不起……这么说很自私吧?”
谢璟微怔,他说:“你不自私。没有我的话,你也会娶其他人的。”
“不是的,你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敢想……我也不会……”喻青想解释,但语无伦次,她只能说,“只有你才行,否则我根本不会成亲。正是因为没法拒绝赐婚,所以才是我唯一的机会……”
谢璟叹了口气,说:“驸马,你真的醉了,等下喝一碗醒酒汤吧。”
喻青心想,她没有醉,她只是无法和盘托出。
如果不是御旨把他们强行绑在一起,喻青永远无法主动去接纳别人,清嘉的到来让她的压抑和孤独得到一个出口。
她真的喜欢漠北吗?不见得。
她只是不知道除了留在那里,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去处。
年少时太早就发过了誓,拿起了剑,兄长的死让她孤往无前,她被驱动着不断疾驰,甚至没有闲暇好好回看自己一眼。
漠北平定,大仇得报,释然之后,无尽的茫然却包围了她。
成为将军,成为世子,然后呢?
以后就承袭爵位,位极人臣……永远地伪装下去,直到结束。
她能够为了父母和侯府做到,自己选的路没有怨言。可还是……很难熬。
父母总有一天会离开,长姐、绮影,也有会有她们各自的去处。
世上没有人再知道真正的她,她也不可能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曾经她也只是个喜欢打扮、喜欢新衣、喜欢玩具的小女孩,看到恩爱的双亲,还幻想长大后要有一个英俊勇敢的夫君。
这些孩子气的愿望,早就被悉数埋藏。她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只是日复一日,愈加寂寞。
直到公主突如其来地成为她的妻子。
清嘉很可怜,所以喻青总惦记她,清嘉善解人意,所以喻青可以和她谈心。
喻青虽然在照顾她、关心她,但自己甘之如饴。
因为清嘉的到来她才有事可做,一刻空荡荡的心都变满了。
“清嘉,”喻青说,“要是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谢璟:“……”
他像是难以忍受般,避开了视线,胸膛鼓动不已。
谢璟恨不得脱口而出告诉他:我不是公主,不是女人,我在骗你,你的妻子只是一个虚影。
可他说不出口。
喻青白皙的面庞此刻因为饮酒有些坨红,眼睛亮而湿润,显得如此真挚。
像他这样的男人捧出此等真心,再心如铁石的女子想必都会被打动,可惜谢璟……不是女子啊。
“夜深了,”谢璟说,“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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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这也是他第一次被人视若珍宝。
如果不是喻青就好了,他想。
谢璟取下肩上喻青的外衫,递还给对方,道:“小心吹风着凉。”
喻青碰到清嘉的手,道:“我不冷,但殿下的手还是好凉。”
公主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没事,我让侍女给我取披风了。”
喻青就把自己的外衫重新穿上了,感觉衣衫上也有公主的香气。
时辰确实不早了,公主也该休息了,虽然喻青很想继续舞剑给她看,现在也只能作罢。
“好,那臣回去了,殿下早些安寝。”
喻青要走,跟着他的几名侍人也来向公主行礼告退,谢璟瞧见末尾一个人影,那正是从家宴上就一直跟着喻青的绮影。
谢璟思忖片刻,让侍女去叫住了她。
“绮影姑娘留步,殿下请您来一下。”
“嗯?”绮影一愣,她和殿下也没交集,不知对方为何突然唤自己。
方才她一直都关注着喻青,知道这人是喝多高兴了,竟然跑到人家公主面前舞剑,自己又拦不住,正隐隐头痛呢。
公主还在原地看着这边,绮影转身来到她这里。
“殿下可是有事吩咐奴婢?”
“绮影姑娘,”清嘉道,“不知可否向你问点事情?”
绮影:“绮影必定知无不言。”
清嘉眼眸乌黑,仿佛深潭,明明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声音也柔声细语的,不知为何绮影竟有点不安。
“姑娘应该陪在世子身边多年了,世子说过,你是从小在侯府长大的,好像还和他一起去过边关。”
绮影点点头。
她听出了公主话中打探的意味,头脑飞转,登时醒悟。
难道是她和喻青离得太近了,公主看自己碍眼,怀疑自己是世子的通房侍婢什么的?
那误会可太大了。
不等公主继续发问,她先慎重地解释道:“绮影年幼时家人被敌兵所杀,幸得侯爷夫人心善,留在府中教养。奴婢跟在世子身边,只是想替世子尽一份力,也为自己至亲报仇,绝无他想的。”
清嘉听完却笑了笑:“姑娘误会了,我没有疑心别的。我只是……想向你问问世子。”
“……我和世子在成婚前互不相识,不知世子他从前可有心悦之人,亦或是红颜知己?”公主缓缓道,“我担心他被婚事所累。”
绮影一时意外,红颜知己?跟喻青当然挨不着边了。
不过公主有担心也情有可原,毕竟在她眼里喻青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殿下不必担忧,”绮影断然道,“世子他……向来不近女色的,奴婢绝非妄言。”
公主蹙眉:“……倾慕的人,也没有吗?”
绮影点头:“世子他前些年一心都在战事上,自然无心情爱,而且也不曾同谁有过纠葛……殿下放心,您是唯一一个。”
公主垂下眼:“好,我知道了。今日的事,还请别告诉世子。”
“嗯,奴婢明白。”
绮影心中哭笑不得,又不得不好好稳住清嘉。
清嘉怎么会平白无故问这种事,她能问,说明一定是对喻青动心了!
就说喻青不要太过火。现在怎么办?万一公主对她死心塌地,从还是不从?
“世子今天贪杯太多,”临别前,公主又叮嘱道,“回去帮他备碗醒酒汤。”
看来清嘉公主是真的看上喻青了……绮影深感大事不妙。
20. 重病
穿着寝衣、披头散发的谢璟此刻毫无睡意,裹着被子抱膝坐着,心乱如麻。
喻青今日算是剖析心迹吗?他该怎么办?明日就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常吧。
那会不会对他太残忍了?
绮影说了,喻青此前从未沾染风月,一心为国,连心仪之人都没有。现在骤然被赐婚,尽管妻子的身份是烫手山芋,仍然像个宝似的捧着。结果妻子其实是个男人,心意注定落空……
谢璟简直压力倍增。
要不然,陪他演一演?
他想象了一下自己跟一个男人琴瑟和鸣、恩恩爱爱的场景,顿时如遭雷击,真心做不到。要是抱在一起,他都怕自己忍不住呕出来。
喻青每次碰他的手或者和他接触,其实他都感觉不太好,身上发麻。他的手对谢璟来说太烫了,他的眼神也太热烈了。
剑光飒沓如流星,持剑人回眸一笑,今夜月下的那副景象突然又浮现在脑海中。
喻青生得确实……也不难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气质清冽。声音也不难听,温润干净。微醺时颊间微红,眉眼含笑,几乎是顾盼神飞。
在水池边他曾一把把谢璟揽住,也曾一剑了结谢璟最怕的蛇,现在想起来谢璟也难免心跳……等等。
想这些做什么?
那个可怕的问题又浮现出来:难道自己真有可能是断袖?
绝无可能!
就算是喻青,那也绝无可能!
睡不着,怎么都睡不着,枕头硌、被子硬、烛火晃眼,哪哪都不得劲。床帐里面布料摩挲,翻来覆去。
谢璟真的不想面对喻青,只想躲开。
明天喻青若是接着今晚的举动,继续求爱,想和他更近一步,他该怎么回应?
谢璟纠结疯了。
手指埋进发间,谢璟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拨开了帘帐。
“秋潋?秋潋?”
在外间都准备入睡的秋潋闻言进来:“殿下,怎么还没休息?”
谢璟:“帮我把药取过来吧。”
秋潋一愣:“……殿下怎么想起这个了,奴婢给您记着呢,现在还没到时间,过几日再服用就行。”
“反正也没差几天,”谢璟说,“今晚吃了算了。”
他们口中的药,就是上回从宫妃宫里带回来的南沼秘药。谢璟从十岁起,每隔两三月就用一颗,用以软化筋络、压抑骨骼生长。
此药生效十分痛苦,几乎是把全身经脉骨骼打断一遍。太医也诊断不出结果,只判定是公主旧疾发作。
所以他以往也是每年大病好几次,十天半个月称病不出宫门。
“明日早上去跟喻青说一声,我病了,就不用来请安了。”
谢璟从锦盒中拿起那颗黑漆漆的药丸,蹙眉吞掉,然后恹恹地倒回床上。
深夜,熟悉的疼痛隐约涌了上来。
黑暗中的谢璟缓缓吐出一口气。虽然要应付药效,但能短暂地把那些烦心事压下去,倒也还好,希望往后这几天能清静清静。
翌日,怀风阁。
“公主对我有心思?”喻青茫然道,“什么意思?”
绮影无奈道:“你自己就一点都感觉不到?”
喻青正在束发戴冠,打算去雯华苑。自己和公主一直都是相敬如宾,没有变化,充其量就是更加熟悉了一些。
“还好吧……”喻青说,“对了,过几天就得上朝去了,找时间再去趟檀音寺烧个经文,正好问问公主,要不要一起去。”
这时外面通传,说雯华苑来人了。
“世子爷,秋潋姑娘派我来知会您,说殿下今日身体欠佳,请世子不必去请安。”
喻青一怔,道:“欠佳是什么意思?殿下她怎么了?”
这家仆只是个传话的,平时也不近身服侍,自然什么也不清楚。
喻青却不安起来,她道:“不行,我先过去看看。”
“哎,世子,发冠还——”绮影道,然而喻青已经披衣出门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到了雯华苑门口。
等了片刻,秋潋才从正厅后现身,喻青忙站起来。
“驸马怎么还是来了?”秋潋迟疑道,“方才应该让人去传话了……”
“清嘉是病了?我不放心。”
秋潋叹道:“殿下是旧疾发作,这病从前就有,驸马不必担心,奴婢们会好好照料殿下的。”
“旧疾?什么意思?”
喻青本以为公主是受凉着了风寒等,一听旧疾,顿时感觉没那么简单。她只知道清嘉体弱,还真不清楚有所谓旧疾。
“我能进去瞧瞧吗?”
秋潋顿了顿:“这……殿下未曾梳洗,也不便起身,恐怕不太合适。”
清嘉一向端庄优雅,可能不愿以病容示人。可这些都不重要,喻青只想知道她是什么状态。
喻青道:“秋潋姑娘,你替我通传一次,就说喻青求见,好吗?”
秋潋:“……是。”
喻青在半路上,就已经叫家仆去最好的医馆请名医上门了,也不知多久会到。
会不会是因为昨夜在外面待了半天,喝了凉酒,才受寒诱发了病症?
想到这,喻青几乎是自责起来,早知道就该好好送公主回屋的。
驸马执意要来,秋潋无奈地跟谢璟说清了缘由。
谢璟听说喻青这个麻烦鬼竟还是跑来探病,顿时更难受了。
……真是个死心眼。
可也是喻青能做出来的事。
丈夫担心生病的妻子也在情理之中,推脱着不见,也是让人生疑。见一面就赶紧把人打发走吧。
“嗯嗯,奴婢知道了。”
秋潋回到前厅,喻青还站在原地,坐也不坐。
方才没仔细抬眼瞧,现在她才发现,平日衣冠整肃的世子似乎真是匆匆赶来,发带都是松散的。
“秋潋,怎么说?”喻青问道。
“殿下醒着,奴婢带您进去看看也可以。只是别太久,昨夜殿下没怎么睡,一会儿服了药,要休息的。”
喻青:“从昨夜就不舒服么?一夜都没睡?”
“嗯。”
喻青急道:“那怎么到了今早才告诉我,该早点请人给殿下诊治啊。”
秋潋抿唇道:“不用特地请大夫,我们一直备着药呢,驸马莫急。”
她慢条斯理,喻青心里却七上八下。
都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主子生病,侍女都得火急火燎的,怎么这秋潋姑娘这么淡定?反正喻青是安不下心。
“殿下万金之躯,万一有闪失可怎么好……”
两人说着,脚步未停,已经自厅堂后穿出,来到清嘉的寝居。
怕吵到公主,喻青下意识收了声音。
秋潋推开房门,屋内,悠长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已经掩盖了那清浅的香气。
喻青来到公主的床前,纱帐半挽,一看到她,喻青心里就一惊。早知道清嘉不好,却没想到这么严重。
公主面色苍白,一头乌发散开,唇上半分血色都没有。
“……殿下?”喻青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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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道。
听到声音,清嘉羽扇般的长睫颤了颤,睁开眼睛。
“你感觉这么样?”
“还好,”清嘉蹙眉道,“病容憔悴,见了生厌,本不想让你过来的。”
公主声音低哑,有气无力,喻青的心像被针刺似的疼。
她怎么可能会厌弃,清嘉病中也是病美人,只会更加惹人心焦。
昨天还在亭下笑意盈盈,今天怎么病得这么重了。
“是我不好,昨夜耽搁太久了,一定是在亭子那边受风了。”
清嘉闻言勉强笑了下:“和那没关系。我这病都许多年了,只是在府中没发作过而已。在宫里早就习惯了,真的没什么。过几日自己就好了。”
怎么可能是没什么?
“先别说话了,让我看看。”喻青握住了清嘉的手腕。
谢璟:“!”
他下意识要抽回手,可全身的骨头都酸痛得很,自然也没力气。
只见喻青皱着眉,温热触感透过指尖,传递到谢璟的手腕上。
谢璟:“……”
他咬牙想,这一言不合就上手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消失。
喻青虽不精通医理,但她习武多年,对人的经脉气血运行还是有感知的。凭着脉搏,也能分得出轻重缓急来。眼下清嘉脉搏凌乱,起伏无力,仿佛血气都滞涩了。
分明是重病之人才有的表现。
“殿下用的是什么药?”她问秋潋。
“太医一直开的方子,冬漓正在煎呢,殿下服过之后会缓解些的。”
“这可不行……”
清嘉又闭上眼睛,一旁的秋潋提醒道:“殿下定是乏了,奴婢等下伺候殿下服药歇息,驸马还是先回吧。”
出了雯华苑,喻青直接叫人去取自己的令牌,备马备车,出了侯府直奔宫中方向。
之前还让家仆去外面的医馆请人是不牢靠了,必须得找太医来。
病榻上的清嘉让她心急如焚,恍惚间就到了宫墙外。她给侍卫看腰牌,径自去了太医院。
“哪位太医给七公主瞧过病?殿下昨晚急病,车马备好了,还请大人随我去宣北侯府一趟。”
几名太医捋捋胡子互相望望。
“李太医给七公主请脉多些吧?”
“今日老夫当值,不便出宫,孙太医呢?”
“正给皇后娘娘拟安神药的方子。赵大人呢?”
“晚点要去锦绣宫请脉……”
喻青道:“既然你们都给公主诊治过,不如就一起随我走,马车宽敞,坐得下。”
“这……”孙太医道,“世子大人有所不知,七公主这病有些年头,是天生的弱症,只是正常拟方子煎药,去不去都是一样的。这样,老夫让药童按方子先抓些药……”
“什么叫也是一样的?”喻青已然没什么耐心了。
这几个太医根本不上心,话里话外,不仅不将清嘉的病情当回事,还在委婉地表示自己小题大做。
“都说了七公主情况不好,你们还不紧不慢,若是有个万一,你们担待得起?”喻青皱起眉,“难道从前就是这么怠慢公主的?”
常年军中行走,喻青即便不凶狠,也有不怒自威的气场。
“这……不敢怠慢,怎么会怠慢呢……”
几个太医被她这一震慑,方才意识到这小侯爷可不是文人,孙太医开始收拾药箱了。
“不管是新病还是旧病,都仔细给殿下瞧着,”喻青说,“回头我会向宫里说明,劳烦大人这几日就在侯府待命吧。”
21. 心曲
谢璟本以为喻青来过看到了就好了,昏昏沉沉一会儿,又听人说驸马方才跑去宫里,直接把太医带了回来。
都说了不用,这人还弄得兴师动众的……
喻青带了两个太医,都是老头,动作慢悠悠的,简直要把她急死,殊不知两人已经跟着她一路小跑了。
看他们先后给公主把脉,抚须沉思,又在外头讨论着拟写药方。
她忍不住问:“孙太医,殿下她如何?”
“嗯,是和从前一样的症状,”太医道,“气血阻滞、脉象错杂,每每发作都是如此。”
“那你写的方子,又是管什么呢?能让殿下她快些好吗?”
太医摇了摇头,喻青的心又沉了半截。
“这病蹊跷古怪,除了殿下,也未有其他的病例。殿下每次发作,骨骼筋络都剧痛难忍,从这点看,就是天生不足之症,是没法诊治的。不过,应当对性命无虞,老夫开这方子,有助于舒缓气血,减少痛楚。”
此等描述,喻青听了都心惊。侍女说清嘉过去一直都有这旧疾,都已经习以为常。这么多年,该多痛苦?
看太医这束手无策的样子,恐怕所谓不伤及性命,也只是侥幸而已。
反正也治不好,开点方子让她服了药自己挺过去而已。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出意外?
患病的若是哪位受宠的凤子皇孙,恐怕再难也得想办法,再不济也该有太医专门侍奉。这次就推脱磨蹭半天,之前的无数次一定也是这么过来的。都说清嘉是皇后养女,若皇后真的爱护,这么会被人这么轻视。
喻青不由得握紧了手。
“去找最好的药材,若是外面采买不到,就让管家带着我的牌子去太医院求……我再进去看看公主。”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卧房外,侍奉公主的婢女轻声道:“世子,殿下在休息呢。”
“嗯……我不吵她,”喻青说,“我实在不放心。”
望着清嘉苍白的容颜,喻青心里十分难受,又没有别的办法。
陆夫人听说公主急病,也是吓了一跳,过来看了看,听喻青讲了情况。
做母亲的人本就易生恻隐,陆夫人听了也满脸担忧:“怎么会有这样的病,从小受了多少罪,可怜孩子……让他们好好照料公主,若有事,再派人告诉我。”
草草用过午膳,食不知味。喻青也没心思去别的地方,就打算守在雯华苑里。
因为时隐时现的痛感,谢璟睡也睡不安稳,醒来秋潋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摇摇头,没有胃口。
“药也煎好了正温着,让人端进来吧。”
“太医的药么?”谢璟道,“不想吃,放着吧。”
他的这些症状都是人为的,往后也是得服对应的解药。
太医能治才奇怪,开得那些药也不顶什么用,喝了不知多少乱七八糟的药汤,最多就是暂时缓解一下,药效过了更头晕。
“毕竟是驸马特地请的太医,”秋潋小声道,“驸马他也还没走呢。”
“他在这待着做什么……又不是大夫。”
“刚才他听说您这会儿醒了,想再来看看。”
好麻烦。谢璟心想,还有完没完了。
他自己现在这模样恐怕和死人也差不多,正常他绝对不想以这种狼狈不堪的状态示人。
要是能把喻青吓走也就算了,可是这人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凑。
“殿下今日没吃过东西,要不要让人上些清淡的菜肴?”喻青正在门口问侍女。
“不用了,”谢璟勉强出声,“吃不下。”
喻青叹气:“可是等下服药,不吃些东西会伤胃的……”
“……”
谢璟现在只想扶额,抬眼一看,才发现喻青今日连冠也没戴,原本就简单束着的头发,可能是由于奔走,这时也有些松散了,还有些歪。
平时都有板有眼,这样子还真难得一见。
“你就是这么去太医院的……?”
清嘉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虚弱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神采。喻青一愣:“嗯?”
谢璟道:“头发散了,也不知道。”
喻青抬手一摸自己的脑后,也是无奈一笑:“衣冠不整,让殿下见笑了。”
她随手解开发带,捋了捋散开的发丝,然后麻利地重新系上。
不知怎么,当喻青解开头发的一瞬间,谢璟看着对方,莫名感到一丝陌生,竟然有和平时不同的气质。
见公主仍看着自己,喻青道:“怎么了?”
谢璟缓过神:“还有一缕呢。”
喻青鬓边还垂下一点半长的发丝。他下意识想抬手去碰那缕被喻青漏下的头发,抬到一半停下,感觉自己病得糊涂了,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喻青也没注意,她以为公主只是指给自己提醒一下,摸了摸鬓边,随手将发丝别在耳后。
“等下服了药,看看是否能好些。我看太医那些方子也是治标不治本,都不顶用,”喻青道,“我也结交过一些云游江湖的名士,这几日就飞书,看看能否请到世外的神医。总得想办法把这病治好,京城的太医见识短浅,外头的医者兴许见过此类病症。”
谢璟:“……这就是天生的隐疾,好不了,不用费力做这些。”
喻青轻声道:“别这样想,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
公主还这么年轻,过去一定是积攒了太多的无奈,才会不抱期望。她无论如何也得尽力鼓励她。
“本来想这两天去趟檀音寺,休沐也快结束了……”喻青想了想,决定道,“我等下写个折子递给圣上,再多请几日休沐吧。等你好了,再去上朝。”
谢璟一听就不好,连忙阻止:“那怎么行,你是臣子,别为我耽误正事。”
喻青心道又不用领兵打仗,能有什么正事。
在京中无非就是做个驻军统领,练练兵,巩固些巡防,谁都做得来。这些统统不如公主重要。
谢璟本来就是想借病回避喻青一段时间,冷静冷静想想办法。
万万没想到适得其反,不仅没如愿,看喻青这架势还要一直缠着他。
“真的不用,”谢璟说,“你这样我反而不放心……明日你也去一趟檀音寺吧,替我上柱香,兴许病就好得快些呢。”
喻青皱着眉,无奈应下。
太医的药有镇定安神的效果,公主服用之后浅眠了一会儿。
喻青暂且离开,找秋潋和冬漓详细地问了问公主的病症,她俩伺候公主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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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很清楚。
她了解了之后,也好回去修书写明,让友人们帮着在外面求医问药。
目送喻青走后,秋潋也是舒了一口气。
她也没想到,这驸马一听殿下病了,竟然在跟前也忙活了一天。
太医的汤药作用有限,快入夜,谢璟醒了,难受得直哼,感受到侍女偶尔过来给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什么时辰?”
“戌时中。”
痛感在夜里总比白天更明显,谢璟估计自己是睡不了了。
小时候也是无数个不眠之夜,那时他还没这么能忍,痛得直流眼泪,蜷在被褥里,想念母亲和兄长。但是谁都不在,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皇兄还没出事的时候,他也短暂地拥有过亲人和呵护和陪伴,那些温情就成了他唯一的盼头。
从宫里到了侯府,虽然也没什么变化,但好歹是离希望更近了些。等到一切妥当,皇兄从南沼回来,就能……
谢璟迷蒙地想着,感觉秋潋出去了片刻,又来到近前,为难地说:“殿下,驸马又过来了。”
谢璟在心里“啧”了一声。本就睡不着,喻青在这更闹心。
“怎么又来了……”他低声抱怨道,“别让他进来了,我难受。”
堂外喻青正等着,秋潋出来,告诉她别进里屋了,她道:“殿下睡了吗?那也好。”
秋潋道:“……没有,殿下醒着。只是夜深了,不好再见人。驸马的心意,我已经转达殿下了。”
喻青道:“她是不是又严重了?我去叫太医来吧。”
秋潋忙拦住喻青再去折腾,道:“别,再找人过来怕是又要打扰殿下了,殿下睡不着,现在只想安静些呢。”
喻青明白了,心想清嘉现在定然十分不舒服。
她以前受了刀剑伤,麻沸药过劲之后,伤口痛起来,也是整晚睡不安稳,必须得转移心思到别处才能好点。
小伤尚且如此,清嘉肯定更严重。她是将军,恢复元气总是更容易些,只要能吃能睡,很快就无碍了。
可清嘉本来就柔弱,整天几乎水米未进,晚上又睡不了,这该怎么好起来?
喻青想了想,让家仆去怀风阁帮她拿一件东西。
“……好像,有声音?”
耳边似有悠悠的乐曲声,像风一样,清远澄澈,让萎靡的谢璟睁开眼睛。
他几乎以为是出现幻觉了。
“……你们能听到吗?”谢璟问。
两个侍女都说能听到,谢璟默默想,那就不是他痛得脑子出问题了。
也不知这是哪来的曲子,冬漓说出门看看。
旋律起起起伏伏,流畅婉转,他的注意短暂地从酸痛的骨骼血脉中偏离出来,跟着节奏吐息,好像稍微好了些,心神也不自觉地放空了。
乐声久久不止,不知过了多久,谢璟都有些昏昏欲睡,他心想就算是饮宴,也太晚了,再说他这院子在侯府深处,素来宁静,外头的声音很少传的这么远。
他喃喃道:“这是什么,笛子吗……”
冬漓早就回来了,听见谢璟问,便小声答道:“殿下,是世子的笛音。”
谢璟阖着的双眼睁开,目光怔怔透过垂落着的纱帐。
22. 暗涌
喻青在庭院中,手上拿着莹白的玉笛。
这还是她第一次吹奏这把容妃所赠的笛子,果然如清嘉所言,是珍藏的名品,笛音不带一点瑕疵,恍如凤鸣。
只是她会的曲子不算太多,一曲一曲,熟悉的都快吹完了,剩下的只是靠记忆隐约完成。
笛子还是喻朗教她的,小时候她不甚从演武的石台上摔落,腿摔伤了,手也蹭破一片,晚上连哭带闹,她娘又不会童谣,喻朗特别惯着妹妹,吹笛子哄她睡觉。
后来喻朗给她做了一支紫竹笛,年头一长,都老化干裂了,音不再准。吹奏塞外曲的时候,仿佛融进了漠北的风沙,很是萧瑟。
因为有幼时的记忆,喻青觉得这法子也许会奏效,或许笛声也能替公主缓解片刻,伴随她早些入梦呢。
“世子,世子……”
有人叫她,喻青放下笛子回身,只见是公主的侍女。
“殿下请您过去呢。”
清苦的药香依然弥漫在公主的卧房中,比白天更浓。
喻青发现公主没有躺着,正穿着寝衣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自己。
“殿下?”
清嘉说:“刚才是你在吹笛子啊。”
喻青是想哄公主睡觉的,可见对方并未入眠,不禁讪讪道:“是吵到殿下了吗?我本来是想让您好受些……”
其实她特地隔了一段距离,就是为了让声音别太大。
清嘉摇了摇头,脸色在昏黄的灯下明暗不定,她缓缓道:“驸马不是说过,你不会吹笛子吗?”
“嗯?”
喻青疑惑了一下,这才想起来。
当时拿到容妃的笛子,她本想将生母的东西留在公主手里,让她自己保管,于是就推辞了一下。
她早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不想公主还记得她这借口,于是不好意思地道:“只是会一点而已,又不算好听。”
公主轻声道:“谁说的?我听着曲曲都好。你怎么吹得这么好听?”
喻青道:“是笛子的音色好。殿下要是喜欢,我继续吹给你听。”
清嘉认出了喻青手上的笛子,默然片刻,抬头对喻青莞尔一笑。
“今夜太晚了,明日你不是还想去檀音寺吗?早些休息,累了一天了。下次再吹给我听吧,”公主说,“我好多了,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
第二日,喻青带着经文,快马加鞭去了檀音寺,又见了安仁和尚一面。
“上回你说,我命中带煞,会克公主的命数,是你编的,还是确有其事啊?”她怀疑地问。
公主这突如其来的一病,让喻青心里没底,此刻见到安仁,下意识就想起了上回他的断言。
安仁纳闷道:“那不是事先跟你们串通好的吗?”
喻青:“……公主刚病了,我总感觉太巧合。”
安仁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呐。子虚乌有的事,反倒自己吓自己了。”
喻青道:“你替清嘉算算命数,她能长命百岁么?”
“老衲不是算命先生,可不会这些。钦天监不是说,你们八字相合,姻缘天定么?想必也不会乱说的,”安仁悠悠道,“别的不知道,但小友看来是动了凡心了。既然如此,何必要瞒着你那位娘子呢?老衲还以为你二人不睦呢。”
跟外人也说不明白。
喻青无奈地想,钦天监要真会算,怎么可能把她和清嘉两个女子算出姻缘来,多半是不可靠了。
她去佛前将抄写的经文焚烧掉,心里默默祈愿。原本假意抄写的经文,现在她却真的希望能够为清嘉消除灾病。
翻着纸张,喻青从中发现了几页不属于自己的娟秀字迹,想起来那一次清嘉偶然过来,帮她抄的。
她一时竟然没舍得烧掉,把那几页收好放进了怀中,默默对菩萨说失敬,这几页她暂时就不供上了,之后再补齐吧。
两日后,喻青休沐结束,成婚以来第一次上朝面圣。
她还没领官职,议事也没她的事,她满心惦记着公主,立在那里左耳进右耳出。散朝之后,不少官员过来想来套套近乎,恭喜一番,结果喻世子就敷衍几句,很快就脚底抹油似的走远了。
“世子,世子!”
喻青已经快到了自家马车处,听到略有熟悉的嗓音,回头一看,发现是太子谢廷瑄。
别人就罢了,太子总不好当没看见,喻青只得拱手道:“殿下。”
“世子总算是休沐结束了,本来孤还想着去府中拜访,一直也抽不开空。近来如何?”
喻青道:“多谢殿下关怀,怎敢劳烦殿下来臣府上?若殿下惦念清嘉,改日我携她一同来见殿下。”
谢廷瑄一顿,他可没太在乎清嘉不清嘉的,他主要是为了喻青。
“哈哈,择日不如撞日,孤今日恰好闲暇,想着邀些人一起品茶清谈呢。世子可愿过来?”
喻青毫无兴趣,要是往常,去也就去了,卖太子一个面子,但这两日实在没闲心。
她婉拒道:“今日臣恐怕去不了了,辜负殿下好意。臣得早些回府陪伴公主。”
“哦?”谢廷瑄好奇一笑,“这新婚燕尔常听说,却没听过连半日都分不开的,世子与清嘉竟如此和睦?”
喻青摇摇头:“其实是公主刚刚大病一场,还未康复。”
太子意外道:“她病了?怎么回事?可请太医?”
喻青道:“嗯,孙太医这几日都在侯府照料着。不过也没什么好的方子,毕竟是十数年的旧疾。”
谢廷瑄的神情很茫然:“……旧疾?是说……”
喻青看他这样子心下便了然,恐怕太子根本不知道,应该是从未关注过清嘉这个妹妹了。都说清嘉是皇后养女,不曾想太子对她一点手足情分都没有。
“生来的弱症,每次发作都苦不堪言,所以臣不太放心。”
“哦,那确实……”太子沉吟片刻,此刻也不好再强行相邀,只得道,“这病是很棘手,孤手上有些珍稀药材,都是温补元气的,便送到侯府去吧。”
喻青道:“多谢殿下,那臣先告辞了。”
*
谢廷瑄面色微沉,本来是做足了准备要与喻青一叙,结果喻青却毫无主动的意味。
回到东宫,听人汇报起贺家与五皇子的动向,不免更加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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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斟的茶有些烫,谢廷瑄皱眉,直接发落了板子。
太子妃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因何烦心啊?”
谢廷瑄道:“我看金羽卫是要落在贺家手上了。”
太子妃:“嗯?喻世子不打算跟殿下联手么?母后不都找过七公主了吗?”
“谁知道,”谢廷瑄说,“今日喻青说清嘉病了,早早回府,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托辞。”
太子妃也皱了皱眉:“七公主跟咱们本就不是一条心,难为母后养她许多年。她可是容妃的女儿,不说尽力帮殿下,恐怕从中作梗也未可知呢。当初还不如把馨儿指给世子,馨儿伶俐多了……”
太子道:“你懂什么,父皇想召回喻青,当时母后只是乘势而为,除了清嘉,别人也不好提及。清嘉再怎么也是公主,为了给她赐婚让喻青回来名正言顺,用她父皇也放心。要是直接提馨儿的名字,那岂非直接让父皇生疑吗?”
“……”太子妃叹道,“可这七公主嫁了又没作用,妾身这不也是想给殿下分忧么……”
“罢了,等几日再看看吧。”太子道。
*
“驸马来了。”
今日不是上朝去了么,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谢璟心里正嘀咕,喻青已经推门而入。
谢璟勉强撑起身,抬眼发现来人一袭赤色朝服还未曾换下,前襟上是代表武将的锦绣兽纹,束着黑金腰封,极矜贵、又利落,更显的人面如美玉。
“殿下原来醒着呢,今日好些了吗?”喻青快步走来。
“……”
谢璟一瞬间内心复杂。
……他病了好几日,过得颠三倒四,形貌根本没空打理。喻青这么光彩照人地往屋子中间一站,他自己岂不是更形容枯槁了?
“……还可以,”喻青听到清嘉恹恹地说,“驸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朝廷上没我的事,我就早些回府了,”喻青听她声音,就知道依然没怎么好转,又问道:“可服过药了?还痛吗?今日稍微吃些东西好不好?”
谢璟其实还是难以下咽,稍微吃了两口清淡的粥和菜。
“今日下朝还碰到太子殿下呢,”喻青说,“听说你病了,他挺惦念你,还要送些药材来。”
虽然知道太子不过是客气,但到底是清嘉的亲人,若是连个记挂她的人都没有,那她会失望的。喻青提这一嘴,不过是为了宽慰下清嘉。
谢璟闻言却心下一沉,想起此前皇后的叮嘱,知道太子还是打算拉拢喻青。
“太子兄长他……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臣早早回来,没有谈太多呢。”
“嗯。”谢璟半信半疑。
他不放心的不是喻青,而是谢廷瑄。要是真和他搅在一起,对喻青百害而无利。不知道谢廷瑄后续还有没有别的腌臢手段。
强撑起精神和喻青说了一会儿话,等喻青一走,谢璟倒回床塌,揉了揉眉心。
喻青一身清白,前途无量,不能让谢廷瑄染指。但他是个武将,恐怕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谋算,只怕被蒙骗了。以后总得找机会提点他当心太子才行。
23. 中宫
总共过了七日,谢璟的状态才将将恢复。每次用完药都像重塑了一遍筋骨,虽然不再疼痛,但浑身也都不大听使唤,也没力气。
喻青晚上过来的时候,谢璟正倚在窗前的软榻上看书。
刚成亲那会儿,驸马来请安都是层层通传,先是雯华苑门口的护卫,再到里面的家仆,最后要等贴身的侍女知会公主。
现在在谢璟若有似无的默许下,喻青几乎已经在这边进出自由,也就到内屋时再说一次。
主要是前些天公主病中,喻青一天得来好几遍,每次都一路报信,又麻烦又吵。
现在,听秋潋说喻青来了,谢璟就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殿下在看什么呢?”喻青道,“天光暗了,多加两盏灯,小心伤眼。”
他来了,谢璟就合上了书。
“让人传晚膳吧。”公主说。
昨天,被世子强留在府中的孙太医总算回去了,喻青其实是想让他留在这继续照料的,但谢璟不愿成天多喝好几次汤药,还是把太医先打发回宫了。
最近雯华苑给谢璟准备的饮食都十分清淡,其实喻青没必要跟着一起。
小厨房本来是想给世子做单独的菜肴和公主分开,但喻青都说无妨。
谢璟总觉得喻青还是更喜欢吃荤菜的,这些天也不知能不能填饱肚子,膳后又让人端了几盘点心。
他多少掌握了点喻青的喜好,比如,喻青偏爱甜口的、含牛乳的茶点。而且比起酥脆的,他更喜欢软的。
果然,喻青在点心里,先拿了一小块桂花牛乳糕。
公主这的点心总是香甜可口,也不腻人,喻青吃了好几块,见公主一口没动,往那边推了推。
清嘉摇摇头,说:“晚膳用的多,吃不下了。”
“殿下才吃了多少东西,”喻青叹道,“近来清减了许多。要是出门,风该把你吹倒了。”
清嘉笑了笑:“哪里这么夸张,我只是病了几日而已。”
“真的。”
公主下巴尖尖的,撑着脸颊的那只手,手背上都隐约透出纤细的筋骨轮廓。
大病初愈,清嘉并未繁饰,青丝只是随意地挽了发髻。
可能是因为清瘦了些的缘故,她面容轮廓似乎没有那么柔和,略略有些棱角,可还是一样漂亮。
“最近朝中怎么样,”清嘉关切道,“忙吗?”
喻青一顿,其实她正犹豫如何同清嘉提起。
“今日朝会后陛下宣召了臣,给臣安排了职务,以后就有差事了。”
清嘉:“是什么?”
“金羽卫副使年初因伤离任,位置一直空悬。太子殿下恰好廷上提起,有想举荐臣的意思。”
谢璟一蹙眉:“那你……接了此职?”
公主似乎有些紧张,喻青略有些心虚,但还是如实道:“没有。”
谢璟提到喉咙的心又沉了回去,不禁问道:“怎么说?”
喻青一直没告诉清嘉,其实这段时间,太子谢廷瑄那边一直在时不时地同自己接触。
她知道太子是什么意思,也想到了对方要把她推上金羽卫。
但是,她一直在周旋,不曾给太子任何答复。
金羽卫是什么存在她很清楚,首先她对那权利倾轧之地没有念头,再而她不愿参与党争。
侯府的地位于她而言已经足够,眼下尚且因为兵权遭到忌惮,不敢想象再往上会是滔天权势还是滔天罪行。
双亲年迈,公主多病,许多将士也依仗着她,登高必跌重,喻青不能冒风险。
所以,今日皇帝问她的意愿,喻青也推拒了金羽卫这一职。她表示自己更擅长训练精骑、巩固防务,比起京城内的卫队,更愿意去往骁骑营。
她也明白皇帝其实也在试探,如果贸然接受太子的举荐,必然会引来帝王猜忌。
果然,见她自愿退一步,皇帝也心安了,直接应允了她的请求。
这个结果正合她意,但面对清嘉的询问,她有些迟疑。
不管怎么说,清嘉是皇后的养女,和太子是兄妹。成婚的时候,还是太子送亲的,清嘉只能是跟皇后太子站在一边。
自己作为清嘉的夫婿,却没有向太子投诚,还拒绝了太子的好意。清嘉可能会难做,亦或者对自己有不满……
“我从前是领兵打仗的,金羽卫虽好,但未必适合我。相比而言,还不如去驻军营做统领。”喻青小心地解释。
“这样啊,”清嘉说,“……那很好啊。”
喻青一怔:“殿下觉得好?”
她观察了一下,确认清嘉面色如常,不像有意见。
谢璟道:“嗯。”
他方才只怕喻青走上岔路,现在发现,喻青比他想得更谨慎清醒。
他当即心也宽了,还好对方没让他操太多心。
“可是……”
“怎么?”
“骁骑营不比金羽卫,驻守在城外,除了日常操练,也有巡防,”喻青说,“以后接手军务,在府里时间就短了,不能时时陪伴您。”
谢璟眨眨眼,微笑道:“没关系,世子只管做你想做的,不用顾及这些。”
这哪里不好,这可太好了,谢璟宁愿喻青少在自己眼前晃,毕竟喻青的心意对他来说是个负担。
公主这么温柔的笑容让喻青一时恍惚。
本来她是略有忐忑的,但清嘉毫无怨言,反而让她有些愧疚。
“对了……”清嘉说,“方才你说太子让你去金羽卫,我还有点担心。虽然太子是我的兄长,但我从前在宫里也和他碰不上面的,反而有些惧怕他。朝廷里的事我并不太懂,只是觉得位高则危,事极则反,你说呢?所以他的举荐未必是好事。”
点到即止,也不知道喻青能不能懂。
谢璟尽量把自己和太子那边撇清关系,他先前只怕喻青因为自己的缘故接近太子党。
公主的坦然让喻青一时语塞。
她意识到自己之前对清嘉的种种疑心,都是误解,甚至是一种冒犯。
清嘉根本没像她想的那样,因为太子的缘故指摘她什么,反而是将心比心,不仅理解她,还如此恳切地叮嘱她。
而自己……一直隐瞒着她最重要的东西。
“殿下,”喻青低声道,她覆上清嘉的手,说,“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许诺,但我会尽我所能对你好的。”
谢璟:“……”
他这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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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跌宕起伏的,才平稳,就又提起来了。
不是好好的说着正事呢吗?
喻青怎么又伸手了?突然说这些是要做什么?
他艰难地想,就算是喻青也不行,他真的不是断袖。
当晚,谢璟又是久久未能成眠。
他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让喻青死心。
也不知道他最近佛经抄的怎么样了,下次万一那和尚说他罪孽已清,那自己的处境岂不是十分危险?
喻青跑来找他同房可怎么办。
他是假借葵水,还是假借生病?全都不是长久之计。要是给他下药,谢璟也下不去手。
谢璟在一片愁云惨雾里闭上眼睛,被叫醒的时候几乎头疼欲裂。
“这才什么时辰,”他哼道,“晚点,别吵……”
秋潋轻声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谢璟睁开眼睛。
他和秋潋对视一眼,然后坐直身子。秋潋稍微给他整饬了仪容,同时他令家仆进雯华苑见自己。
谢璟认出了为首的宫人,正是在中宫侍奉皇后的。
懂了,因为喻青没接太子的举荐,今天皇后知道了,来找他兴师问罪了。
平日在侯府他偏随性些,面对宫人,谢璟驾轻就熟地拿出了更为柔弱且毫无威胁的姿态。
“姑姑怎么来了?”他睁大眼睛问道。
“听说殿下前些日子抱恙在身,如今殿下可大好了?”
谢璟用手帕捂着口,轻咳两声,说:“嗯,好了。”
“皇后娘娘听闻,很是担心,夜不成寐,特召殿下入宫一趟。既然殿下已经痊愈,那便随奴婢进宫见娘娘吧。”
谢璟咬了咬牙,道:“好。那姑姑先等一等,容我先梳洗。”
他回到里间,冷冷地扫了眼屏风外那几个人影。
不多时,他梳妆完毕,换了身宫装,一应簪钗也都齐齐整整,跟着宫人走上马车。
压抑和烦躁油然而生。
未出宫时,他曾想自己到了侯府,寄人篱下,又要应付夫君,必定是难忍的折磨。现在他才恍然发现,侯府的日子可远比宫里轻松自在。
中宫。
皇后正坐在殿首正中的金丝凤鸾宫椅上,她已至中年,体态稍有丰腴,恰好让面貌不显老气,反而更加雍容、端庄。
她眉目和善,甚至有种菩萨般的慈悲。
谢璟却深知她的佛面蛇心。
“清嘉来了啊,”皇后说,“兰韵,赐座。”
“谢母后。”
皇后打量着自己的养女,她和从前差不多,衣着装束都作人妇打扮,但低眉顺眼、细声细气。她从来看不上容妃这女儿,特别是见她这副怯生生、软绵绵的样子,便更没耐心。
“这段时间,也不说探望探望母后,可叫我好想。”皇后笑道。
“是女儿疏忽了……”
“听说你前阵子病了?怎么样,我现在瞧着你倒还好吧。”
谢璟道:“嗯,只是旧疾发作,不碍事的。母后怎会知晓?”
皇后笑吟吟道:“此前听皇太子说的。他呢,则是从你驸马,喻世子那知道的。喻青确实是个体贴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