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杖尔看南雪》 1、第一章 将醒时又被梦魇着了。 梦见自己还是个在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婴孩,一双圆嫩嫩的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隔了许久,好像有偌大的力气把她和母亲分割开,直到母亲的面容愈来愈模糊,模糊得岁岁已经分不清,她究竟是大鄢高高在上的元暮公主,还是仅仅不过一介平民之女。 窗外一缕日光透进来,刺目的光线直愣愣洒在眼皮子上,岁岁皱了皱眉。大抵是昨夜下人办事马虎,又忘了将窗户拉严实。 睫毛闪了闪,她终于睁开眼,从梦中醒来,如获新生。 额头上不知何时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寝衣被浸得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 婢子欺春、伴雪忙过来伺候晨沐。 梦里梦见虚幻的事,醒来后便要将它洗去。 宫墙之下,必出清醒之人,岁岁算一个。 今大鄢天子膝下诞有皇子八名,帝姬则独独岁岁一位。 天子盼得一帝姬盼了不少年岁,直到十四年前,纯妃产下一女。天子大悦,特赐名“岁岁”,封号“元暮”。是以天下人谓元暮公主乃大鄢最金贵的女子。 但岁岁知道自己不是,纯妃为搏君上盛宠,唱了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而她不过是戏中那一只狸猫罢。 晨沐过后,殿外正刮着呼啸的北风,入冬了。 似想起什么,岁岁问道:“怎不见阿娘?” 欺春躬了躬身,答:“回殿下,昨夜起了大风,绕福园里的树儿被吹得东倒西歪,娘娘一早便往绕福园去了。” 绕福园是岁岁出生时,皇帝下令为其母女二人建的园子,园名取自“山中绕古枝,腊梅渡福平”,故而皇帝亲手在园中栽下一颗梅树,祈求纯妃与岁岁安能福泽绕身。 披上伴雪取来的雪绒貂裘,岁岁提步往绕福园的方向走去。 行至园中,但见原本缠在梅树枝头的红绸子散的满地都是,许是今早又落了雨,湿巴巴的泥土溅在精致鲜艳的红绸子上,一片狼藉。就像人攀上枝头风光一时,不知何夕又碾落在尘土中。 纯妃正躬身拾起地上的红绸子,手里捏着雪白的帕子,心疼地擦拭净红绸上的泥渍,微踮脚尖,将红绸挂回枝头。 踮脚时却不慎闪了腰子,纯妃吃痛地“哎哟”一声,岁岁忙上前搀扶住,取过她手里的红绸子:“阿娘,我来吧。” 纯妃扶着腰肢,无奈长叹一声:“岁月催人老啊。” 岁岁回过头,伸手覆上纯妃的手掌,眨着一双乖巧的杏眼:“阿娘才不老,阿娘是这天底下最美的人。” 纯妃看着确实不老,宫中妃嫔多有娘家撑腰,纯妃出身卑微,仅凭着这张魅惑众生的脸被皇帝钦点入宫为妃。 皇帝最喜欢的便是她那双眼睛,一对桃花眼里似酿了酒,双目含情,似笑非笑,能把人看醉了去,是天生的媚态,宫中多少妃嫔效仿,却是学不来的。 也不怪常有宫人私下议论,元暮公主生的与生母半点不像。 岁岁长着一对水灵灵的杏眼,小鼻微翘,娇憨动人,如今年纪小,面目尚显稚嫩,日后长开了定当清丽出尘,与纯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绝色。 纯妃宽慰地笑了笑,岁岁虽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可如今相伴十余载,已然是真心相待:“岁岁,你今儿多大了?” 岁岁答道:“再过一月便要及笄了。” 纯妃微微颦首,若有所思:“及笄了啊。” 时间就像一只怕生又警惕的黑猫,不动它时,它便眨着碧绿的瞳仁静静审视着你,待你一提起它,它飞也似地撒腿跑了。 似乎昨日岁岁还只是襁褓中不谙世事的婴儿,而今再过两年,竟要细细思虑起婚事来了。 纯妃望向梅树最高的枝头上,那条随风摇曳着的红绸子,是岁岁满月那日,皇帝亲手挂上去的:“听闻翁国公世子一表人才,常廷尉膝下亦有一子文武双全,岁岁,你可有心仪的公子呀?” 闻言,岁岁面上一红,心尖儿都发起烫来:“阿娘莫要拿这样的事消遣我,岁岁并未想过此事。” 这般说着,她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人的身影。 彼时年幼,在青山书院里匆匆一晤,欺春责他见了公主何不行礼,那人挑了挑眉,回身静静注视着她,北风裹挟着他飒爽的白袍,一对剑眉犀利如斯,他眨着透亮的眼眸盯着她,像一头恶犬死死盯着盘中待啃的骨头。 “你比青山还要绝色,可我宁俯首于青山,也绝不俯首于你。” 他说话时嘴角尚噙着抹乖戾的笑,似怒非怒,明眸深处似有野风嚣尘。 岁岁听了倒不恼,只觉得那日的冬阳过于明媚,明晃晃地撒在头顶,他嘴角的笑意毫不收敛地冲进她的眼眸。不知怎的,她的心便开始跳得慌乱,仿佛有只小鹿在里头四处乱撞。 也许是那天的雪落的太过轻柔,也许是那天的风吹的恰到好处,以致这意气风发的少年就那样堂而皇之地住进她的心里,深根发芽。 后来经多方打听才得知,他是青山书院沈夫子膝下的次子,单名一个“年”字。 虽说其父亲沈夫子乃一代大儒,沈年却半点没学到父亲的好,礼法不遵,目中无人,乃京都出了名的纨绔。 纯妃见岁岁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快近年关了,若能在年前将你的婚事定下,也算取个好兆头。” 岁岁一怔,劝阻道:“阿娘何必这样着急,我的婚事就算再放一两年亦非不可。” 鄢国女子婚嫁得晚,岁岁宁肯拖着,纯妃却是真心希望她能早日寻得一位良婿。 “你的夫君纵不要惊世绝艳的,也须得是一颗真心待你好的。”她说,“倘如沈夫子府中那位沈年之流的纨绔则是万万不能的,岁岁,你虽还小,可这等终身大事还是要放在心上。” “沈年”二字轻飘飘传入岁岁耳中,和着北风低低的呜咽,后头纯妃再说了些什么她便仿似听不见了,只道:“说到沈夫子,赶明儿我想上青山书院一趟,以谢夫子教诲之恩。” 天色逐渐阴霾下来,寒意愈浓,这一年的隆冬来得格外迅捷,鄢国多雪,想不出几日,京都便又是一片银装素裹了。 纯妃本劝着岁岁择个天气好的日子再上门致谢也不迟,却不知女孩子哪里来的这股执拗劲,延个一日半日的都不肯答应。 天一早,天际边还泛着鱼肚白,冷气在砖瓦上结成一层透明的霜,透着阵阵寒意。 伴雪为岁岁取来雪貂暖脖儿裹在颈间,朝外头望了眼,忧心道:“殿下,外头天儿寒凉,还是晚些去吧?” 岁岁摇摇头:“晚了恐扰了夫子授课。”说罢又将上等的浮光玉置于锦盒间,未携随侍,只捎了伴雪便徒步往书院去了。 青山书院是个清净地儿,背倚青山,故此得名。 将行至书院阶前,天边忽下起了细雪,京都的雪是一年来的比一年急了,漫雪如鹅絮般纷飞着,愈下到后头愈发收不住,大有喷薄之势。 伴雪忙护着岁岁躲到屋檐下避雪:“看这雪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殿下身子金贵,切莫染了风寒,且在此等奴婢片刻,奴婢去前头街市买把伞来。”说着便冲进细雪中,匆匆小跑而去。 岁岁立于屋檐下,拍落肩上细雪,发间雪花早已融化,发丝被浸得湿凉,净增寒意。 适时,有书童抱着扫帚来阶前扫雪,见了岁岁,惊得手中扫帚一扔,慌忙行了个大礼:“奴才拜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岁岁抬手道:“无妨,是我事先未曾知会,又怎能怪罪于你,起来吧。”又道了来意:“此番前来,是想拜谢夫子从前教诲之恩,不知夫子可在?” 书童微微作难:“回殿下,夫子前些时日便去了江左进修,约莫要一月后才能回来,还请殿下见谅。” 闻言,岁岁抱着锦盒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檐外的风雪不断往人面上掀,好一阵刺骨寒冻。她别目望向青山书院里,门后冗长的青石道宛作一汪幽深的长河,楚河汉界般把她与那人的界限划分得清晰明白。 原是想借着致谢夫子的由头见他一面,倘及笄后阿娘执意定下婚事,只怕她便再没见他的理由了。 宫墙下的人,从来身不由己。 富丽巍峨的宫墙里头,什么都有,独独没有尽头,人被困在里面,仿佛也化作了重重宫墙,一生望不到头。 檐外风雪交加,书童恐怠慢了公主殿下,又恭敬道:“殿下,外头这雪太大了,殿下若不嫌上屋里歇会。” 岁岁没犹豫地点头,她应感谢这场雪。 书童在前头躬身引着岁岁上主阁小憩,又取来上好的银骨炭点着,驱寒取暖,待一切安置妥帖,才又抱着扫帚去外头扫雪。 屋内渐渐燃起暖意,门窗半开着,岁岁平目望向屋外,外面飞雪越落越大,如断线的珠帘扑簌簌落在地面,顷刻将青石道染成一片花白。 几丈之外立有一座孤亭,隐在雪帘之后,朦朦胧胧,好不真切。 岁岁眉黛轻轻挑了挑,望见亭中坐着一人,风雪把视线遮得模糊不清,亭中人与雪色融为一色,她却一眼认出了他。 白袍胜雪,玉树琳琅,京都再无人及得上他的风姿了。 沈年。 她跨过门栏,细雪骤时落了满头,脚踩在厚重的雪地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天地静谧,她缓缓朝他走去。 两人近了时,岁岁瞥见他面上一点微红,身前倒了几个空酒坛,手中白瓷杯里的半盏酒被他摇臂晃荡着。 “你是哪家的姑娘?”闻有来人,沈年眯了眯眼,放下酒杯,起身笑嘻嘻盯着岁岁。 洁白的雪貂暖脖儿把岁岁衬得分外娇小,雪貂毛呲在她清丽的脸颊上,和着满天雪色,纤尘不染,可她唇上那抹胭脂色又鲜艳欲滴,恰如枝头凌霜傲梅,一瞥惊鸿。 一刹混沌间,沈年误以为是天仙下凡,晃了晃神,待酒意微消,方才看清来人,眼底顿又覆了层霜雾:“原来是天家的姑娘。” 他言语轻佻,语气散漫,说话间带着一股浓浓的酒味,却并不难闻。 岁岁喜欢听他说话,沈年的口音里没有京腔惯来的严肃拘谨,听着分外随性,让她联想到北疆平原上最狂野的风,恣意潇洒,捉摸不定。 岁岁将手里的锦盒往前一递:“这锦盒本是想当面交予夫子,以谢夫子教诲之恩,方才得知夫子已外出进修,我想,交给你也是一样的。” 沈年接过锦盒,随手置于亭下,余光瞥了眼亭外的风雪,见比方才小些了,便下起逐客令:“物既已送到,公主请回吧。” 岁岁一时哑然,不知如何接话,犹豫许久,才踱步退出亭台,霎时雪沫子打在身上,把衣发浸得湿湿凉凉,但她脊背仍挺得笔直,立于风雪中,娉娉袅袅,风骨决然。 将行两步,双色莲云金镂鞋被地面上冰冷的雪水打湿,思绪间闪过一刹清明,岁岁忽的回首,望向亭中人,笑问:“下月是我的生辰,于宫中设宴,你可愿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第二章 伴雪去买伞这个时候才回来,来时衣裳湿漉漉的,活像刚落了水,盖因天色过早街市上的店面多未开门,寻了几里才找得售伞的店家。 她撑着伞举过岁岁头顶,自己身子则大半截落在雪里,唇齿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岁岁仿若未闻,只是望着亭中的少年,风声猎猎,她不知他回了自己句什么,亦或者什么回复都没有。 伴雪复又问道:“殿下,您在看什么?风势太大,我们该回了。” 岁岁收回眸光,手握上伞柄,将伞檐往伴雪那方倾了倾。 跨过门栏时,见那书童仍在阶前扫雪,薄雪纷纷扬扬,刚刚扫净的台阶不消片刻又被白雪覆盖。 岁岁不禁问:“何不等雪停了再扫?” 书童答:“回殿下,是公子吩咐奴才这么做的,公子说:既风来,便迎风,既雪来,便清雪,虽千万人吾往矣,休待风停雪止才出头。”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细细嚼过这句话,眸中闪过一阵清亮,如长夜深宫的屋瓦下,徒洒了一束金澄澄的光下来,明晃异人。 伴雪听罢忍不住上前嘲道:“你家公子倒是奇怪,这样扫下去不是白白浪费力气?半点不晓得取巧,真是个固执的怪人。” 岁岁回眸盯了盯她,语气肃然:“伴雪。” 伴雪吐吐舌头,收敛了几分。 待回宫后,岁岁开始觉得脑袋晕胀,鼻子里似蓄了棉花一样堵,果不其然是染上风寒了,请了太医过来开过药方,便在塌上卧着,整个人如同躺在棉花上,四肢了无力气,只有眼皮还在一张一合掐着架,昏昏沉沉间,人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戌时,殿内燃着红罗炭,门窗被下人关得严实,生怕漏了寒气进来,炭火熏的满屋干燥,平白升起一股压抑沉闷来。 今夜月色清盈,岁岁打开窗户,淌了一地的月华如水进来,天上漆黑如墨,地面却是白雪茫茫,仿佛把世间划了个黑白分明。 夜色里偶有一阵鞋履踏在雪地上的声音,沙沙作响,由远及近,沉重而急促。 这一路来的寝宫皆是门窗紧闭,独岁岁这一间半开着窗,来人没有犹豫,当即纵身跃入房中。 岁岁微惊,回眸看向来人,四目相对间,两人不由得皆是一愣。 他此刻比白日里多了一丝狼狈,发间掺了几点白雪,半张脸裹在血珠之下,触目惊心,白袍袖口里亦有鲜血自臂间汩汩流淌而下,室内渐渐弥漫起一股血腥味,血腥之余,还有几分梨花酿的醇香。 漆黑沉寂的夜里,一切都显得分外浓烈,血味、酒味、以及他灼灼双眸里跳动着的烈焰。 他定定望着岁岁,分明是仰视的视角,却不卑不亢。 岁岁来不及多想其他,迅速关了窗户,月色被隔绝在外,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在跳动着,长睫在她眼下洒下浅长的倒影,她轻声问:“有人要杀你?” 微光里,她看不清沈年的神色,但也能大抵猜到今晚所发生的事,青山书院离皇宫很近,若非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他不会擅闯皇宫,现又如此唐突地躲进凤阳宫来。 沈年喘着粗重的呼吸,手扶着烛台强行让自己站直了身,朝岁岁一揖:“草民私闯皇宫犯下死罪,任凭公主处置。” 他眉头冷硬,眸底风雨如晦,语气却极轻极淡。 岁岁取来干净帕子递给沈年,以作包扎伤口之用,道:“沈夫子乃一代大儒,沈公子亦是品性端洁之人,今夜之举想必是迫不得已,我恕你无罪。” “宫里的人都这样圆滑吗?”沈年盯着手里洁白的帕子,一股梅香自帕间蹿入鼻息,他问:“还是只有你如此?” “也许世间的人都如此。”岁岁说。 她自小于宫中长大,不论是宫人还是纯妃,皆教她礼仪容止稳重端庄,处世之道隐忍圆滑,半点不出差池,人被磨得和光滑的珍珠一样,表面上玲珑剔透,其实心里头的棱角早就碎成了粉末。 炉子里的炭燃尽了,一点寒意涌上来,沈年的眸子却灼热如火,他用帕子缠在臂间,堵住血,说:“我便不是。” 四周死寂,静得能听见屋外大雪压断梅枝的声音,这场对话像是走进了死胡同里,岁岁绕不出去,沈年一个劲地往南墙上撞,谁也说服不了谁。 半晌,岁岁朝屋外喊道:“叹川。” 立即有一道尖尖细细的声音回道:“奴才在。” 沈年明眸微缩,看向岁岁,神情上已是赴死之豁然。 却听岁岁又道:“送一件你干净的换洗衣服进来。”顿了顿,又补一句:“闭着眼送。” 不多时,一个身形同沈年相近的宦者战战兢兢抱着青色宦服进来,双眼紧闭,不辨方向,竟对着火炉作了一揖:“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岁岁:“倘日后有人问起今夜之事,你当如何?” 那叫叹川的奴才是个机灵的,一听声音便知拜错了方向,旋即缓缓挪到岁岁跟前,施了个跪拜大礼:“奴才今夜从未进过殿下的寝宫,至于奴才的这件宦服,是奴才自己穿破扔了。” 岁岁满意点头,接过宦服,道:“出去吧。” 叹川转过身,冷不防撞在了身后的柱子上,岁岁出声提醒:“门在右边”,这才磕磕绊绊地退出了寝宫。 沈年身上这件白袍着实扎眼,她让他换上宦服后,又遣散了门外所有婢侍,掩其出宫。 京都的冬夜一向寒冻,刚出凤阳宫,岁岁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夜风钻进衣领里,灌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沈年回头看向她,眉头微蹙,恍惚间有一刹,岁岁瞥见他眸中闪过一瞬担忧,但听他说:“公主回去吧,不必再送。” 可观他臂上血流不止,面色苍白,岁岁着实放心不下,依是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高耸的宫墙下,雪落了满头,仿佛一瞬间,他们都白了首。 沈年问:“值得吗?” 岁岁望着他,雪在眉心间消融,落进眼里,晃似长夜里一盏孤灯,乍破天光。 “既行事,便不问值不值得。” 好半晌,沈年默不作声,眉目里隐有雾气,远处有巡夜的侍卫朝这边走来,他看了看岁岁,道一声“冒犯了”,言罢扶上岁岁的腰肢,纵身一跃,脚尖在宫瓦上踩过,青衣划过夜空,融为一色。 那是岁岁头一次离他这般近,近得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身上馥郁的梨花酒香。 他轻功极好,疾而稳,在这墨色长空里划作一道弧线,她被他扶着,半点也不觉得颠簸。 待回到地面,已离皇宫有数十里之远。岁岁将将站稳,一道寒光倏地擦着面颊扫过,溅起劲劲寒风,沈年从腰间抽出匕首,反手挑落来人手里的长剑。 岁岁被掩在沈年身后,视线越过他清削的肩头,她看见三五个着黑袍的人,帽子兜住他们的脸,不见容貌,月光映在一柄柄长剑上,把剑光折射得清寒逼人,寒光照进黑袍人的眸子里,化作无边杀意。 黑袍人执剑刺向沈年,出手皆是一击毙命的招式,沈年徒握着匕首,挑翻迎面而来的长剑。 兵器相撞之声,皮肉绽开之声,仿佛都临着岁岁的耳膜炸开。 黑袍中有一人见攻击沈年讨不着上风,当下挥剑朝岁岁斩来,沈年伸臂搂过岁岁,那长剑堪堪划过她的腰际,腰间象征公主身份的令牌被斩落,金令明晃晃地躺在雪地里,几个黑袍人见此金令皆是一愣,诧异地看了一眼岁岁,旋即收剑而走。 岁岁拾起自己的金令,复看向沈年,这一番打斗间,他额上已涔满细汗,方才又用伤臂护下岁岁,臂间的伤口再一次挣裂,洁白的帕子上染了几点朱红,和着暗淡梅香,肖似迎风寒梅,百折不回。 沈年咬牙撕下袖间布帛,信手在伤臂上缠了两圈,扎了个奇丑无比的结,道:“公主现在该如何自处?” 他虽是这么一问,语调却冰冷,并无关心之意。 岁岁思量少时,道:“我半夜离了寝宫,半道而归只会惹人非议,”她看向淌在雪地的鲜血,“只能将计就计,假作遇刺了。” 身为将要及笄的少女,大鄢唯一的帝姬,她须得稳重自持,不丢了天家颜面,清眸扫过沈年的眉目,她想,自己最不愿的还是因为她的身份而牵连到他。 她伸手抽过沈年手里的匕首,刀光如水,在月色下折射出清凉的异光,仿佛白绫涤荡在波光粼粼的湖中。岁岁握匕首的手法尚显稚嫩,下手却毫不含糊,一挥一扬间,手臂上被剜出一道深长的血口子,鲜血沿着手腕滴到雪地里,化成好看的妃色。 “既是遇刺,自然要留点证据。”岁岁解释道,月光洒在她瘦削的身骨上,清致单薄,她把匕首还给沈年,径自朝山野里走去。 只要在这山野里平安度过一晚,明日一早宫里的人自能顺着线索找到她。 一望无际的白里,她拖着黛色长裙,腕上是触目惊心的红,于漫天清寂下,迎风而上。 沈年望向岁岁清瘦的背影,他知她向来是八面玲珑处世圆滑,可此刻她的背影里却透出一股决然,雪沫子和着风沙,在沈年的心里绕成一个结。 他今夜亏欠了她。 沈年自认并非通透之人,不愿和旁人欠下债果。他提步追上去,眼底映了满月清辉:“今夜事因我而起,你既要在山野里度过一夜,我便该护你一夜。”【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第三章 山野间本就寒气重,雪沫子落在身上化成水,就像冰刀子扎进皮肤里。岁岁背倚着一颗枯树,眉睫间不知何时覆了层霜,嘴唇冻得发紫,她将头埋于膝间,浑身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寻不到引火的工具,沈年索性把外袍脱了,披在岁岁身上。 雪打湿了他里头的单衣,寒意浸骨,他脊梁却挺得笔直,负手而立,任风雪来袭,彼自岿然不动。 岁岁扯了扯身上衣袍,眉目氤氲:“你穿着,别冻坏身子。”见沈年无所反应,又道:“出了宫,便不必顾忌我的身份,你且照顾好自己即可。” 沈年闻言神色一滞,回眸看着岁岁,眸里隐有风云翻涌,他眼底的灼光恍惚炬彻长夜。 鹤唳、雪月、霜天,俱衬映着他神情上那份郑重的“世皆醉而我独醒”。 沈年:“我从未忌惮过你的身份,也并非因为其他,只是不想心有亏欠。” 宫里人的思想大多僵成了锁,困在那方名叫“位阶之分”的黑屋里寻不到开锁的钥匙,但沈年是恣意的,他的“自我”永远立于万物之上,就像漠北黄沙上高悬的上弦月,尖锐凛冽。 岁岁眉睫微颤,嘴唇冻得说不出话,她伸手扯下覆在身上的外袍,欲退回给沈年,沈年见势上前按住她的手,一按之间,他才发现她的手冰凉得像浸过水的刀子,几乎散的出寒气来。 岁岁腕上的那道口子早已不流血了,却不知是流干的,还是被冻干的。 沈年按着她,语调清冷,眸光里却多了一段柔软:“公主安心睡一晚,明早回去后,你我都将今夜事忘了罢。” 岁岁寻向他眸底的柔光,心中纠结半晌,还是开口道:“其实你唤我‘岁岁’就好。” 沈年眉微蹙着,抿了抿唇,终归无言。 他伸手替她掩好衣袍,自己则抱胸靠于一树旁,白雪打在他肩上,显出一丝单薄,而溶溶月色落在他挺直的脊背间,光华映了满身,透过层层虚光,仿佛能窥见他身骨里的铮铮烈性。 岁岁抬着眼眸悄悄瞄了沈年几眼,心底徒然生出一股少女在心上人前那种机灵又可爱的小心机来,假装咳了咳,说:“好冷。” 沈年听罢,蹲在岁岁身旁,将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拢紧了几分,问:“还冷吗?” 岁岁思考须臾,点点头:“冷。” 沈年蹙了蹙眉,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遂搂上岁岁的肩膀,手指不慎拂过她的耳垂,一刹间像触到了发烫的火玉,他的指尖也跟着发起烫来,他一怔,强作淡定,身子倾了倾,复问:“还冷吗?” 岁岁埋低了头,感受着从沈年身间渡来的暖意,心尖便怦怦地快速跳动起来,发梢遮掩的阴影里,隐约可见双颊上似能滴出血的绯红,她低声道:“不冷了。” 细雪飘向沈年清削的脊背间,冰凉的雪水把衣裳印得深一道浅一道,他静静看着怀中人,正合眸睡去,嘴角尤含笑。 五更时闻见鸡打鸣,隐隐约约伴着声声“小殿下”。 岁岁眼睫颤了颤,慌地从沈年怀里脱身,青色衣袍顺势滑落在地,她才发觉沈年一宿都未曾眠过,整晚他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替她遮下风雪。 沈年起身披回外袍,透过重重林枝,四皇子梁归舟和御前汪公公正带着一批人马向此方走来,一声又一声唤着“小殿下”,岁岁伸手招了招,应道:“四哥哥,我在这。” 梁归舟快步行来,仔仔细细瞧了岁岁一遍,瞥见她腕上伤口,面色一沉,侧过眸,厉声令道:“速速去查是何人行刺,倘若查不出来,提头来见。” 岁岁慰道:“四哥哥,我无事,多亏……”她回过身,只寻见漫山遍野的雪,不见昨夜挡雪之人,落在发间的细雪融了,便有冷意钻进骨里,从骨髓盘旋到心头,这心里头便好像空了一截。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履行处。 回宫后,风寒加重,这回纯妃和平华帝将她担心得更紧了,凤阳宫里里外外又添三层护卫,再有御赐的驱寒之物及上品药材来来回回送了四五趟有余,岁岁喜静,索性关了门窗借称安寝。 寝宫里还藏着沈年上回换下的白袍,血腥味淡了许多。烛火摇曳,倒映在血迹斑驳的袍子上,白的地方反着光,澈净之下像极衣主人眼底的灼灼光芒。 分明布帛是清凉的,岁岁握在手里却觉得它烫得异常,就像刚被烈火温过的清酒,有一种无从下手的失措。 这白衣,扔也不是,藏也不是。 “奴婢参见陛下——” 外头传来伴雪的声音,便知是皇帝来了。 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烛火明灭,刹那间近要熄灭,少顷复又摇曳生影。 岁岁正襟危坐于塌前,身子挺得笔直,无端透出一股不自然。 平华帝眯了眯眼,瞳仁因年岁增长而稍显混浊,但眸底所迸发的精光却令人不可逼视。 他盯着岁岁,隐有审视之态,旋即径自坐在岁岁对侧,开口是低沉浑厚的声音:“岁岁,你可还记得昨夜行刺之人的身形?” 岁岁垂眸,作回忆之态,黛眉微蹙,道:“昨夜于病中昏沉,醒来时人已在宫外,行刺者着一身黑袍,我又受了惊只顾逃到山野间,已记不清具体形势了。” 平华帝眸光微沉,他不言语,视线移向房中那扇玉荷金绣流云屏,屏风下角,一抹突兀的白若隐若现。 岁岁心一紧,恍惚有风蹿入室内,掠过她的眼眸,惊起层层涟漪。 她突地站起身来,挡住平华帝望去的视线,声线隐隐发颤:“父皇,女儿现在想起来着实后怕,所幸四哥哥和汪公公寻见了我。” 平华帝收回眸光,阴沉的眉目下多了几分关怀,语气自也柔了不少:“岁岁,委屈你了,身子可有好些?” 岁岁答:“回父皇,女儿已无大碍,多亏了父皇命人送来的药材,否则也不会好的这般快。” 闻言,平华帝舒心而笑,面上露出难得的宽愉:“自小就你嘴甜。” 见此,岁岁眼底的惊澜适才平静下来,再寒暄了不到几句,平华帝劳心公务起身又要折回勤政殿,岁岁始松了一口气,却见平华帝行至门栏前陡然停下,回眸问道:“岁岁,你房内怎有一股血腥味?” 岁岁一怔,心脏提到嗓子眼。 屋外大风凛冽,把枝头上的梅花吹落了好几朵,花瓣陷在泥泞里,狼狈得抬不起头。 风嚣风止,天空里的残云亦被刮得所剩无几,天色阴晦晦地,似随时要吐落倾盆大雨。 “殿下,奴婢遵太医叮嘱抓了数味药材和于清水中,敷在伤口上有止血去痂之效。” 欺春抱着药盆远远行来,未曾行到跟前,声音倒先飘了过来,待见到平华帝,才慌忙跪下行礼。 平华帝并未计较她冒失,方才凝于眉间的疑虑亦渐渐消散,只吩咐下人仔细照顾岁岁便走了。 待平华帝走远,岁岁将藏于屏风后的白袍取出,差伴雪亲自送去青山书院,途中谨慎着勿叫旁人瞧见。 这宫闱里,说话做事半点出不得岔子,何况她这只戏中狸猫,更当如履薄冰,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注) 当晚,伴雪送了衣袍回来,守在宫门前踱步不定,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岁岁虽发现她异样,倒也不曾细问,女子有心事,如吃药时尝到的七分苦涩,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 夜里就寝时,天边落起细雨,打湿阶前珠帘,阵阵急猛晚风,掀翻塘底落红。天上的月弯曲尖锐得似一柄刀,斩满园清寂。 几日后,梁归舟遣人去查的刺客讯息有了眉目,那些黑袍人并非大鄢子民,而是来自邻边靖国,这些人训练有素,落网之后当即咬舌自尽。 靖国与大鄢交好数年,两国并立,从未有过冒进之举,而今竟行刺到帝姬宫中,在众人看来,大有交战之意,一时朝野上下动乱纷纭。 仅岁岁知道,这些黑袍人是冲着沈年来的,他如今既未入仕亦未为兵,怎会与靖国起了冲突,岁岁百思难解。 然年关将近,她的生辰也近了,宫中上上下下为着及笄宴忙活,岁岁顺势也将心中犹疑暂放于脑后。 但此日,有消息传入凤阳宫,汪公公上青山书院传诏命沈年即刻前往太和殿面见天子。 这些天放了晴,积雪早已消融,冬阳照在人身上应是暖和的,而此刻,岁岁心尖却好似压了团团阴云,轰隆一声惊雷,疾雨过境。 当下顾不得其他,只能先赶去太和殿了。 犹至殿门口,便可听见平华帝的质问。 “辜月廿五那晚,你在何处?” 状似波澜不惊的平和语气下,实则有滚滚暗涛翻腾不休。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炉里火星子爆炸时的那一声“滋滋”响,沈年跪在大殿中央,抬起澈净明眸,直视天颜。 辜月廿五晚,正是他闯入凤阳宫的那一夜。 他微作思量,清淡眉眼下是揽尽清风明月的从容自若,将要启唇,身后却传来一道清脆声音。 “元暮拜见父皇。” 平华帝眉关锁得更深了,视线在岁岁与沈年身上来复扫去,目光之凌厉,有如箭雨洒在二人身上。 “你来,所为何事?”平华帝问。 岁岁敛眸,心底权衡再三,只道是为了及笄宴诸般章程而来,稍顿片刻,她复看向沈年,眸底微微露出诧异之色,道:“沈公子竟也在此?辜月廿五那日我曾上青山书院向你下过宴帖,到今日也不曾收到公子的谢帖,可是不愿赏本公主这个脸?” 她无中生出宴帖一事,为的便是给沈年留一个话头,但凡他说廿五那日不慎丢失宴帖,寻了整整一夜而归,左右无从考证,平华帝纵是不信也奈何不得他。 沈年清眸扫过岁岁,她还是这般玲珑心致,言语行事滴水不漏。 只是他与她,从来不是一类人。 沈年垂首,冷清道了句:“草民不曾收到过公主宴帖。”【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第四章 “辜月廿五那晚,草民遭仇人追杀,受了伤,不敢回府恐有埋伏,因而在外过了一夜。” 沈年一字一句向平华帝交代,字字铿锵,句句不假。 平华帝轻飘飘瞟向沈年,微垂的眼角边耷拉着些许细纹,唯一双眸子精亮透彻,洞悉世事。 平华帝漫不经心问了句:“你还有仇人?” 沈年依旧坦然:“是,草民是个粗人,不敢断言处事桩桩周到,无意中结仇也在所难免。” 平华帝目光一顿,这一回仔仔细细打量了沈年一遍,只是那双眼里暗含的情绪,始终不容揣测。 黄昏了,远穹的霞光映进太和殿里,平华帝的半张脸晕在金影之下,愈发难以看清他的神色。 大殿里静了许久,平华帝不发话,沈年便不动声色跪着,有霞色溶进他的眼里,仿佛火光燎原。 半晌,平华帝道:“你方才说你不曾收到过宴帖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年瞥了岁岁一眼,清稚的五官里隐有一丝难堪,他很少见到她这幅表情。 印象里,岁岁是那种极难得的聪明人,说话做事得体有度,应似江南清和月里湖光山色下的一阵微风,恰到好处的温柔,但此刻她长睫微垂,殷唇紧抿,眼底那一倏忽的慌色,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狐狸。 沈年思量道:“兴许是书童收到帖子后忘了告诉我。” 岁岁一怔,借余光看了沈年几眼,他依是直着身子,眸中若山间风动,时惊时定,圣上面前作假话,任谁也做不到镇定自若。 岁岁不知的是,这是沈年第一次撒谎,撒的也确实分外蹩脚,试问谁家书童敢把公主亲自下的宴帖忘于脑后? 平华帝又怎会看不穿,却不戳破,只道:“行了,今日问话就到此吧,你们都下去。” 沈年作揖告退,将行至门口时,闻见平华帝又道:“岁岁,你留下。” 他脚步一滞,面上掀起微澜,却没回头,直直走了出去。 岁岁闻言回身一揖:“父皇还有何事?” 平华帝正举目望向殿外,视线悠悠落在漫天金霞下那道意气风发的白衣上,问:“沈年如何?” 黄昏时吹来的风仍带着些微凉意,这一声试探被风卷着传入她耳里,掀起阵阵尘嚣,岁岁不敢给自己任何犹豫或思考的时间,果决答道:“女儿对此人并无太多印象。” 平华帝露出慈祥的笑:“朕还不了解你,你今日来不是为了宴席一事,而是怕朕会降罪于他吧。” 岁岁当即跪下:“女儿不敢。” “不过情之一字,有什么敢与不敢的,起来吧。” 岁岁将将起身,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平华帝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如刃,道:“但,沈年不行。” 晚风飒飒,把她额前一抹发吹散,遮蔽住清亮眸光,她抿了抿唇,只道:“女儿明白。” 平华帝朝远方暮色望去,人至暮年,总忍不住看这些与自己相似的东西,苍穹间隐隐约约悬了一盏清淡透明的月牙,他不禁想倘自己这抹暮色西沉后,又当是哪一道清月照彻长夜? 许久,平华帝长叹一声:“倘若你真能明白就好。” …… 夜里月色黯淡,乌云重重,风呼啸吹了一整日,岁岁印象里第一次见到沈年时其眸底嚣然的野风亦如这般,不曾有片刻停歇,他就像裹在风里的一把匕首,刃面直刺天空。 身后倏然响起伴雪的声音,带着挣扎许久的犹豫:“殿下,奴婢上回把衣袍还给沈公子时,沈公子其实还让奴婢捎了一句话给殿下。” 岁岁眉目不期然跳了一下,想起那时她回来后似有心事,原是这个原因,便问:“什么话?” 伴雪低着头,手指缠在一起几乎打成结,再开口时声音出奇的细:“沈公子说,及笄宴他不去了,祝公主生辰喜乐。” 岁岁愣了一愣,却不意外,月影斑驳洒在她半侧脸颊上,如覆霜雾,她抬首望月,映了满眼清寂。 人间难求是两心同。 ** 腊月初七,及笄宴如期而至,群臣相赴,明眼人都知道,这次宴席明面上是给公主贺生,实际上是为择婿,于是皆捎带上了自家已及冠的少年郎。 岁岁席于帘后,看着眼前礼舞乐曲,只觉意兴阑珊,昏昏欲睡。 宴中,不知谁将话题引到诗才学赋上,少年们争相起身吟诗作对一展才情,其中不乏阿谀奉承之句。 岁岁手托着腮帮,透过珠帘,但听得一群人喋喋不休,你吟一句我作一对,文人之间较起劲来,有如敞篷茅舍下的大白鹅,吱吱嘎嘎地聒噪个不停。 忽有一人指向席间一埋头吭吃的少年,道:“赵无尘,你为何不献诗于小殿下,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愿啊?” 那唤作赵无尘的少年被点到名字,不由得呆呆站起身来,嘴边的油渍还未擦去,支吾道:“不,不是,容我想想……” 说着当真垂下头认真思考起来,憋了半天,红着脸道:“小殿下……美、美矣。” 众人哄堂大笑,有人讽道:“这也算诗?” 帘后,岁岁淡淡一笑,道:“倒也算句五言。” 赵无尘一愣,清澈目光寻向帘后之人,纵使许多年后,他也难忘这初见的场景。 灯影绰绰,弦声丝丝,岁岁清脆之声撞入其耳,像一铛银铃在他心头响了又响,久久不绝,纵瞧不清帘后容颜,却已在他心上画下绝色一笔。 一时席间鸦雀无声,众人皆识相地略过这个话题。 至戌时宴散,岁岁离席离得早,回凤阳宫的路上落起小雨,冷风不断卷着雨点子打在身上,这个时节降夜雨,最是折磨人。 好在欺春、伴雪带了伞,途经曰华道,远远瞧见雨幕之中有两人淋着雨狼狈而行。 欺春诧异道:“那两位似乎是赵将军和赵公子。” 岁岁停下脚步,轻声吩咐:“正好多了伞,伴雪你去送把伞给赵将军。” 伴雪应道:“是”,便往雨帘中行去。 雨点越落越大,苍穹之上乍有雷电撕裂长空。 赵无尘收到伞先是一愣,而后隔着深重的雨幕深深一揖。 雨丝洋洋洒洒,电光乍亮之际,岁岁望见赵无尘颇为郑重又略带笨拙的神情,隔着雨幕,她朝他微一点头,嘴角有清浅笑意,旋即转身朝凤阳宫行回。 将行至宫苑前,远远瞧见宫门口摆了一样小件物什。 雨点大,夜色暗,若不仔细瞧当真发现不了,岁岁快步走去,只见这地上摆着的是一个锦盒,孤零零地躺在雨里,颇显落寞。 伴雪拾起锦盒,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奴婢记得殿下赠沈夫子的浮光玉便是用这锦盒装的,怎的这盒子自己又回来了?” 岁岁一怔,接过锦盒便迅速往屋里走,又唤欺春寻来干净帕子,亲手把这锦盒上的泥渍擦拭得一干二净。 欺春不解:“殿下为何这般宝贝这盒子?是有什么玄妙之处吗?” 岁岁捏着帕子的指节一顿,眼底恍惚闪过种种回忆,她笑着说:“有些物,见到时像见到了故人。” 欺春挠着头:“故人?是殿下思念的人吗?如果是思念的人,为何不去见他呢?” 岁岁轻轻打开盒盖,她并不一瞬间完全打开,而是缓缓掀来,一点一点看着里头的东西呈现在眼前,像在刻意制造一种期待。 岁岁:“有些人,见到了反而徒生遗憾。” 那种一早就被判了死刑的关系,越多见一面,便越清醒而惘然地明白,这世间总是有太多求不得的遗憾。 如徒手捕风,一揽成空。 欺春嘟着嘴,理解了半天,又想了半天,却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倘若奴婢有了思念的人,定会马不停蹄地去找他。” 岁岁愣了愣,有一瞬间的惘然,她不语,锦盒的盖子被完全打开时,里头正静静躺着一方洁白的帕子。 帕子上传来一阵梅香,岁岁想起这是那晚自己借给沈年用以包扎伤口的帕子。 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了,上面隐约透着几点墨迹,岁岁将它摊开来,看见帕子的右上角被写了一行字。 沈年的字并不好看,但他下笔极重,每一缕墨迹都直透布帛,倒也很符合他身骨里悍然不动的烈性。 写的是李后主的一句词: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词下还有四个字:生辰快乐。 岁岁轻轻喃过那句词,嘴角的笑意直达眼底,帕子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如视珍宝。 翌日,京都又落雪了,只是小雪,像鹅毛一般轻柔落下,晃觉世事静好。 一早,纯妃来问岁岁,在及笄宴上可有留下印象的公子。 岁岁想了想,只想到一个名字:“赵无尘。” 纯妃起初一讶,转而又温柔笑道:“赵将军的独子啊,倒也好,武功高强能护你周全。”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又说:“不若后天出宫采运的时候,便捎上赵无尘一行吧,有武将的儿子陪同,比那些不抵用的侍卫放心。” 大鄢在年前有个习俗,便是上集市购置新鲜玩意,购置得越多越有趣的,便代表这一年的气运会越好,百姓将此举称为“采运”。 每逢这个时候,宫里消禁,凡所有宫人、妃子等皆可出宫一游。 岁岁心知纯妃这是有意撺掇自己与赵无尘,方可早日定下婚事。 纯妃是真心希望岁岁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她利用岁岁获取圣上恩宠,却叫岁岁一生都无法与自己亲母相见,自觉心中有愧,因而更是殷切盼望能借着年关的好兆头把其婚事定下来,一生平安喜乐,也算了结纯妃心中愧疚。 岁岁通透自然懂纯妃的想法,不忍叫她生愧,便答应了下来。 两日后,采运日。 京都的雪积了几厘之厚,漫天纯白,倒显静谧。 岁岁约了赵无尘于宫外漓桥相见,她今日发间缀了一支雪青步摇,一步一生影,风姿绰约。将出宫门,忽闻有闲人在议讨沈夫子,不禁停下脚步。 “听闻贺濂江多次作诗讥讽圣上,此人曾是沈夫子的学生,想来沈夫子也要受到牵连了。” “沈夫子不是今日才回的京都么?” “是啊,才回京都便遇上这样的事,读书人不好当呐,一字一句都是斩头的事。” 岁岁脚步一顿,后头撑伞的伴雪没反应过来,险些撞上,不禁问:“殿下,我们不是去见赵公子吗,怎的停下了?” 岁岁面色凝重,抬眸望向去漓桥的方向,雪沫子纷纷扬扬,覆了满身冷意。心头的犹豫盘旋许久,到底还是头一扭转了方向。 岁岁:“去青山书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第五章 青山书院下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门口还摆了一辆华色马车,堵在路中间,直接挡住了行人去路。 岁岁赶到时正看见沈夫子和贺濂江被沉重的镣铐押着出来,沈夫子年迈,那双布满褶皱的老手被镣铐压出深深淤痕,脊梁骨却没有一丝弯曲,整个人清癯矍铄。 而青山书院阶前,沈年立于风雪中,眉目死死盯着身前的廷尉府左监宋岐苍,细雪打在他眸子上,那双清致眼眸里深藏冷意,仿佛有阵阵野风掀云直上。 宋岐苍与其对峙着,袍袖一甩,摆出一身官威,怒喝道:“沈年,你好大的胆子,廷尉府办案,你还想阻挠不成?” 远远地,岁岁清咳一声,宋岐苍回过头去,霎时身上的气势蔫了半截,忙不迭跪道:“下官参见公主殿下。” 岁岁抬眸越过宋岐苍跪着的身影,朝沈年望去,隔着重重细雪,她同他目光相撞,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大方报以浅笑,想叫他放心,但平华帝那句“但,沈年不行”又在她脑海中闪过。 须臾,岁岁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宋岐苍,并不叫他起身,而是漫不经心道:“本公主曾经受教于沈夫子,今日听闻沈夫子回京,刚想来拜访夫子,怎么宋大人这就要把人带走了?” 宋岐苍面色一慌,眼前这位可是大鄢独一位的帝姬、圣上最疼爱的小殿下,不是他这等小官得罪的起的,忙陪着笑讨好道:“回小殿下的话,这奸官贺濂江意图谋害六殿下,其罪当诛,沈知安亦有同谋之嫌,下官正奉命捉拿二人回去问话呢。” 岁岁慢悠悠行到贺濂江跟前,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这个人,她有印象。 沈夫子的得意门生,平华二十二年中进士,官拜左宫中大夫,都说日后定有大作为,加之此人与沈年交好,岁岁便留了个印象,奈何性情过于刚直,得罪了上头官员,后一贬遭贬,如今只落了个刺史一职。 岁岁眉一挑,质问道:“本公主听说贺濂江犯的是诋毁圣上之罪,何以又牵扯到我六哥身上去了?” 雪地里冷得异常,宋岐苍跪在地上双腿渐近僵麻,他揉了揉膝盖骨,强扯着笑恭敬答道:“小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贺濂江送了一名侍妾给六殿下,谁知这侍妾头天夜里就拿着刀意图刺杀六殿下,所幸发现及时,才避免六殿下遭奸人所害,下官以为贺濂江就是此案的主谋!” 贺濂江扯了扯干燥的嘴唇,冷笑一声:“血口喷人,这就是皇家,这就是世道!纵下官写一万首讥讽诗也不足以陈述这天下的昏暗。” 说罢,他乜了一眼岁岁,眼底不屑一顾。 沈夫子手肘撞了撞贺濂江肩膀,斥道:“濂江,不得放肆!” 宋岐苍抬眸偷偷瞥了眼岁岁,但见其面无表情,还以为是被贺濂江这番话所激怒,当即又是一副狗腿子模样阿谀道:“小殿下,贺濂江这等贼人不除不行,还请殿下准下官将这二人带回廷尉府严加拷问!” 岁岁冷冷扫了一眼宋岐苍,“宋大人怎还跪着,起来吧。” 宋岐苍咧嘴一笑,“多谢小殿下。”说罢扶着冻僵的双腿起来,险些站不稳,好在有手下来扶,待站稳了身子,又一脸义正言辞地扣押着贺濂江和沈夫子就要上马车,俨然一副秉公办事的清官模样。 下一刻突闻岁岁一声喝道:“本公主让你走了吗?” “贺濂江犯事,与沈夫子有何干系?” 宋岐苍腿下一软,只觉八辈子的霉运都攒在了今天,又是碰上沈年这等纨绔,又是遇到公主刁难,他只得战战兢兢回过身来,答道:“小殿下,沈知安曾是贺濂江的老师,如今贺濂江犯了事,他窝藏贼人不说,又容忍贺濂江作诗诋毁圣上,实在不配为人师表!” 岁岁眉头蹙了蹙,她不知此案具体细节,但相信以贺濂江的性情不会犯下出格之事,眼下只能拖上一拖,回头向六哥梁惊赋问个明白。 “难得沈夫子回京一趟,宋大人连一个叙旧的机会都不给本公主吗?” 宋岐苍神色为难,“这……” “倘若常廷尉问责下来,叫他来找我便是。”说着,岁岁径自从宋岐苍手里取过钥匙,替沈夫子解开镣铐。 她淡淡看了眼贺濂江,从他眼里瞧出几分鄙视又有几分不解。 岁岁没解贺濂江的镣铐,此人有罪名在身,若再偏护下去便有存心搅乱廷尉办案之嫌了。 她向来心思玲珑,凡事抓得准度,把钥匙还给宋岐苍后道:“宋大人就把这姓贺的带回去交差,至于沈夫子,不妨明日再来拿人,不过一个包庇之罪,也不急于一时半刻,你说是吗,宋大人?” 宋岐苍哪敢说一个“不”字,连连点头:“是是,小殿下说的是,下官这就把这奸人带回去问案。” 宋岐苍脚刚踏上马车,后头悠悠传来清脆声音:“宋大人的马车倒是好大的派头。”立时脚下一个打滑,跌坐在雪地里,雪水浸湿了半身官服,宋岐苍来不及擦去身上雪粒,慌忙合袖一揖:“小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回头便命人把这马车拆了。” 这回宋岐苍连马车都不敢上了,领着一干人在几厘厚雪上艰难行进。 薄雪纷纷扬扬,落了满首花白,唯岁岁头顶有伴雪撑着伞,自上而下的清贵气质与沈年和沈知安一对比,俨然是两个天地的人。 沈夫子倏然一拜,方才被镣铐押着时还是一身清傲风骨,此刻却甘愿跪拜于雪地中,头埋得极低:“老夫多谢小殿下。” 岁岁忙去扶他,目光不期然落在沈年身上,顿了一顿,“夫子不必言谢,我相信夫子的为人。” 风雪撒在人面上,像被刀子剜了一样疼,沈年不动声色站在原地,看向岁岁时,目光定格在她头顶那支雪青步摇上。 他知岁岁素来素淡,不喜装饰,还没想明白她今日怎么兴起簪发时,便听见一直站在一边的伴雪低声提醒道:“殿下,赵公子该等急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落进平静的湖里,泛起层层涟漪,他的眸子颤了一颤,又快速恢复平静。 岁岁瞪了一眼伴雪,刚想解释,却听沈年淡淡道:“你从什么时候起喜欢做这些无意义的事了?” 顿了顿,他抬眸盯着半空中飘扬的细雪,纷复凌乱,好像这世间本就该是如此凌乱的。 沈夫子斥责道:“沈年,不得无礼!” 沈年笑了笑,眼波里却是平淡的,仿佛只是扯了扯嘴角,并无具切的含意。 有雪花落在耳廓边,岁岁抚了抚湿凉的耳垂,与此同时,一句轻淡的“谢谢”传进耳里,像落雪消融,轻缓缓滴在心头。 岁岁愣了愣,抬首时只见沈年已扶着夫子往书院里走了。 回过身,伴雪道:“殿下,我们现在快些去见赵公子吧。” 岁岁犹疑片刻,目下只是拖延了廷尉府带走夫子的时间,倘今日不将此案弄明白,明日廷尉府依旧会来拿人。 积雪堆满长街,风从北边吹来,发间的步摇摇曳成影。 岁岁转身向北,这是去宫里的方向,而六皇子梁惊赋此刻正在宫中。 寒风迎面而来,额间有发丝被吹落,落在两侧,衬着那张清稚的面容,头顶有一束冬阳洒下来,映见其眼底坚决眸光。 找见梁惊赋时,已是午时,于贺濂江一案,梁惊赋不作隐瞒,原是前些时日他瞧上了贺濂江的妹妹贺姝,便把人要来做了侍妾,岂知贺姝不从,夜里拿刀意图刺杀梁惊赋,这才有了后面一系列事。 此案有冤,又牵涉甚广,左思右想下,岁岁只得去找平华帝。 大殿里,平华帝乜了一眼岁岁脚上湿透的鞋,眨了眨眸,似一切了然于心,“你倒是比你六哥懂得体谅民心,此案复杂,朕会让审刑院再复审一次。” 岁岁一揖,发间坠下一滴消融的雪水,“谢父皇明察。” 红泥火炉里升上些许烟雾,平华帝立于雾后,面上神情亦如缕缕青烟般难以捉摸,“岁岁,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你可明白?”(注) 岁岁一怔,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不解,却还是道:“岁岁谨遵父皇教诲。” 平华帝无奈一笑,目光望向堂下这抹单薄身影时,又仿佛望向了更深远的地方,一刹间好像从这身影上找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状似顺从循礼,却无时无刻不在方圆之间独辟蹊径。 半晌,平华帝挥了挥袖,长叹道:“罢了,你去吧,做你该做的事。” 红泥火炉里的炭燃尽了,烟雾消逝之际,岁岁抬眸寻向平华帝眼底的情绪,只窥见几许纵容与几许无奈,而那精明的眸光下隐藏的更多东西,她却始终参悟不透。 道了告退之后,岁岁快步朝宫外走去。 沈夫子的事暂可放下心来,只待复审结果出来即可。 天色渐沉,漫天飞雪弥落,漓河上撒满了河灯,酒家上扬起大红灯笼,街市上熙熙攘攘,京都的烟火气唯在此时尽显不余。 岁岁倏然想起还约了人于漓桥相见,此刻已是戌时,清月映了满地盈辉,夜晚凉意愈浓,伴雪道:“殿下,已经这么晚了,赵公子兴许回去了。” 她眉一蹙,提裙奔向漓桥,伴雪没跟上,雪撒了满身,发间的步摇也仿佛摇摇欲坠。 远远地,岁岁看见漓桥上立着一道青衣,眉间满覆霜雪,巴巴地趴在桥栏边,呆愣又无措。 岁岁走到他跟前,月色洒下来,赵无尘的眼底闪过光亮,原本呆愣的神情转而变得喜悦起来,他从袖子里掏出糖饼,欣喜道:“小殿下,你终于来了,这是我阿娘亲手做的糖饼,特别好吃,送给你。” 岁岁一愣,接过糖饼,拿在手里才发现这饼已经冷得发硬了。 赵无尘一时窘迫:“都怪我,饼都冷了,我再去给殿下买些热乎的来。”说着便要往附近的食店走去。 岁岁拉住他,“无妨,我喜欢吃凉的。”顿了顿,她问:“等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回去?” 河水卷着涟漪把河灯往桥边推近,光晕映见赵无尘不染尘埃的眼眸,干净得仿佛夜空里一瓣纯白的雪花。 他答:“我答应了在这里等殿下,没等到殿下,我就不能回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第六章 夜雪无声,岁岁和赵无尘在街市上挑购物什,倒是没瞧着什么新鲜的。 赵无尘却目不转睛盯着旁边摊位的两个客人,似乎很是好奇,“还是头一回见在采运日穿黑衣服的。” 每逢采运日百姓们都会将自己最艳丽的衣服拿出来穿,黑色穿插在其中便显得突兀异常。 岁岁看过去,只见这二人一身黑袍,兜帽裹着脑袋,腰间配有长剑,这样的装扮她在沈年受伤那晚也见过。 起风了,乌云掩住月牙一角,清月上洒下一道阴影,像凭空撕裂出一条口子。 两个黑袍人动了,帽子压得更低,往漆黑处走去。 岁岁没来由的心一沉,道:“跟着他们。” 人潮涌动,岁岁穿过人群紧跟在黑袍人后面,那二人似有所察觉,脚下步子加快,穿进僻静巷陌中。 岁岁正要跟去,手腕却被人一抓,清朗的声音传进耳里:“别再追了。” 岁岁抬起头,映入眼帘是那张清致眉眼,清眸深处似有野风掀动,一瞬间怔然后,看了看四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同伴雪和赵无尘走散了。 沈年攥着她的手腕没松,郑重道:“跟我来。” 人群挤着他们的肩膀擦过,如浪潮般一波波掀来似要把人冲散,而那双紧攥的手腕成了她与沈年之间唯一的联系,仿佛深潭下缠绕着的海草,任怎样的波涛席卷也散不开。 岁岁问:“去哪里?” 沈年停下脚步,望了眼前头的楼阁——扇佪坊,是家妓坊,他眉蹙了蹙,道:“你不该卷入此局。” 雪很大,风声像贴在耳朵边上叫嚣,岁岁隐约知道再往前走,便是一汪漩涡了。 可有时候人就是如此,一念到底,知渊而行。 从她第一眼见到沈年时,见到他眼底的灼光与野风,而今被这野风吹到深渊与漩涡前,她已然不能也不愿置之身外了。 岁岁:“可是值得。” 沈年不语,清淡眼眸里却漾开层层波纹,他提步径自再向前走,岁岁便紧紧跟在他身后。 天边乍起一团烈焰红光,光影之下,扇徊坊上燃起熊熊大火。 “走水了,走水了!” 呼喊声由远及近,沈年脚步加快,绕到扇徊坊后院,火势还未蔓延到这一处来,他从腰间取出匕首,劈开柴房的锁。 柴房深处绑着一个女子,沈年上前唤道:“贺姝。” 原来她就是贺濂江的妹妹贺姝,岁岁正眸看去,见其发丝凌乱,衣裳褴褛,却也难掩清秀本色,不怪乎六皇子梁惊赋会看上她。 沈年替她解开绳子,贺姝虚弱站起身来,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六……六……,走,快走……” 话音将落,还未能参解其中意思,只见房门口悠悠走来一湖袍男子,纵立于粗柴简屋间,也是一身华贵气质。 岁岁一怔:“六哥?” 梁惊赋目色中亦闪过一丝诧异,又迅速恢复狠戾之色:“岁岁,过来。” 岁岁身子未动,回眸看了一眼贺姝,但见其两眼一翻,直愣愣倒在地上,方才说话时的那一口气已是强弩之末。 沈年面色沉了下去,眸底风雨如晦:“你给她下毒了?” 梁惊赋一笑:“她谋害本王诛九族都不为过,本王不过赐她一杯鸠酒,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火势从前院蔓延至此,黑烟缕缕,浓烟之下,窥不见远穹上那道明月。 再不走已是来不及,岁岁攥着沈年跑出扇徊坊,梁惊赋的步子却是分外悠哉游哉。 直到退到安全处,那扇徊坊被烧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阵阵黑烟熏着空中白雪,很多时候,白的太容易被熏成黑的。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宋岐苍,抬手指道:“好你个沈年,竟敢在采运日纵火烧楼!” 岁岁眉微蹙了蹙,梁惊赋抬手一挥打在宋岐苍脑袋上,“宋左监,你就是这样办事的?当着本王与公主的面颠倒黑白,你这身官服还想不想要了!” 宋岐苍捂着脑门,看了眼岁岁,心想元暮公主同六殿下不是一伙的么,便道:“不是六殿下您让我……” 话还没说完,脑门子又被梁惊赋一抡,“还不赶紧下去把这纵火案查清楚了!” 宋岐苍一愣,连忙点头哈腰称是,捂着作疼的脑袋赶去扇佪坊附近,装模作样办起案来。 梁惊赋瞥了眼岁岁,隐有怒色,嘴上却笑着道:“六哥就不打扰妹妹采运了,只是天色已晚,妹妹还是早些回宫较好。” 岁岁点头,道了几句闲话,见梁惊赋的身影消逝于夜色中后,才道:“他们想陷害你。”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沈年望了眼被烧成废墟的扇佪坊,他到底没能救成贺姝,负了贺濂江所托。 身处漩涡之中,任凭人怎么划动,似乎也只是在原地打转。 “我又欠了你一回。”沈年道。 倘今夜岁岁不陷入此局,这纵火的罪名他便坐定了。 细雪落在颊侧,有些微凉,也叫人清醒。 岁岁:“我不想你和我之间算得这么清楚。” 陷入这场局也是她自投罗网罢了,这一刻岁岁仿佛明白了平华帝的那句话,她道:“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 沈年看了她一眼,月色洒在她的眸子里,有一种清醒的惘然,这不冲突。 沈年:“孔老的话?其实我更中意另一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岁岁伸出手接雪,雪花化水的那一刻,她听到这话,眸子里闪过一刹清明,只是稍纵即逝。 她知道自己和沈年终究不一样,她困囿于这寸寸方圆间,已然收了一身棱角,怎敢向往那条荒腔走板之路。 月色比先前更亮了一些,她突然鼓起勇气,邀请道:“走走吗?” 话音响起时,那清朗声音亦同时道:“走走吧。” 往年的采运日要直到亥时人潮才渐渐散去,因此此刻其实还算早的。 岁岁抬眸窥了一眼沈年,面上浮现淡淡桃色。 漓河的水波荡漾着,一圈圈涟漪在不知名处炸开。 岁岁想起了什么,问:“之前还有两个黑袍人,是来找你的?” 闻言,沈年蓦地脚步一滞,人来人往,呼出的白雾在空中打了个旋,凝固在僵冷的空气里。 刹那间他抓上岁岁的手往皇宫的方向狂奔,岁岁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途经漓桥上,腰杆冷不防被人一推,她与沈年齐齐跌入漓河之中。 福宁殿。 火炉里冒出缕缕青烟,烟丝之后,平华帝席于棋盘前,手中执一黑子,迟迟没有落子。 在平华帝的对面,坐着位白发老者,眉目里满含睿知,是沈夫子沈知安。 这局棋已成死局,平华帝索性将棋子扔在棋盘一角,道:“知安,你说我将沈年放在你身边,究竟是错还是对?” 沈夫子一笑,手指向棋盘上这枚被平华帝随意一掷的棋子:“不论你将他放在何处,他都会掀尘而来。” 平华帝盯着棋盘:“从他来我国为质时,我看到他眼底那段光,我就想起前朝的例子,一时不慎满盘江山尽输在一个质子手里,所以我隐去他的身份,把他放在你身边,是盼你能替我循导他。” 沈夫子:“陛下是希望他在青山书院这些年,习书通礼,耳濡目染下敛去一身棱角,泯然众人?”顿了顿,沈夫子望向窗外:“陛下,您可曾尝试过掌握一阵风?” 天地喧然,雪落即融,唯风不受控制。 漓河的水冷得似冰,河底早埋伏着两个黑袍人,手中短匕在水下映着泠月寒光。 刃面挥向岁岁的一瞬间,沈年一手擒住黑袍人的手臂,一手搂着岁岁往水面上潜,只是不知游到了什么地方,岸上已不见行人。 黑袍人见此愈加放肆,短匕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白锋。 沈年低喝道:“他疯了?大鄢的公主都要杀?” 那短匕适时止住,两个黑袍人一愣。 沈年搂着岁岁游上堤岸,黑袍人紧随其后,欲再次动手时,却闻沈年又道:“回去告诉他,我无意争储,不必再三番五次派人寻刺。” 闻言,两黑袍人对视一眼,旋即收了短匕,朝沈年一揖,转身消逝在夜色里。 “咳咳……” 岁岁呛了水,将醒来时,浑身湿冷,夜风似卷着铁刃往身上剜。 她看见沈年,下意识问:“他们是靖国的人,你和靖国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待沈年作答,一柄长剑悄然搁在他的脖颈前。【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第七章 沈年双指捏住剑锋,反手一挑,下一瞬这长剑已被横在来人跟前。 赵无尘愣了愣,他身为将军之子,眼前这人又瞧着身形清削,怎么武力貌似在自己之上。 正想提剑再交手一回,却闻岁岁道:“无尘,把剑放下。” 她语调轻缓,呛了水后声音犹有沙哑,竟比往日里要更酥软几分。 赵无尘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字被叫出来原是这样好听,仿佛泠泠月色下柔软荡漾着的波光,于是他便心甘情愿臣服于这道温柔声线里,默默把剑收回鞘中。 伴雪上前紧张道:“殿下这是落了水?坏了坏了,殿下的身子才好没多久,可不能再染风寒了。” 闻言赵无尘愤愤瞪了眼同样一身湿透的沈年,“定是此人害的小殿下!” 沈年扫了一眼赵无尘,没说什么,河面上的微光朦朦胧胧倒映在他眼睫下,眸底风雨已褪,却覆了层霜雾。 岁岁:“今夜人多难免出乱子,不怪谁。” 顿了顿,她拧了拧湿巴巴的衣袖,冷不防拧出大片水来,蹙眉道:“这样子回宫定是不行的,得想个办法把衣裳烘干了。” 赵无尘急着想帮上忙:“那殿下便来我府上将衣裳烘干好了。”话说完才仔细思虑一番,又垂头为难道:“只是要委屈殿下从将军府的后门进去。” 岁岁抿了抿唇,没拿下主意,倒不是因为要绕后门,只是怕叫赵将军赵夫人发现了恐会落人口舌,有损天家颜面。 赵无尘又信誓旦旦道:“殿下放心,这后门是我幼时贪玩偷偷凿的,这门位置隐秘且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定不会让旁人发现。” 乍一听竟像是个狗洞,岁岁仍是没说话。 见她犹豫不决,沈年蓦然开口:“来沈府吧。” 夜风里混杂着细细梅香,应是有细雪落在眼睫上,叫岁岁一时瞧不真切沈年的神情,却恍惚捕捉到他眸光里的闪烁。 沈年刻意别开脸,轻声道:“夫子一向在书院歇着,长兄如今定居凉州,很少回来,平日沈府里也就只有下人。” 他说完,又忍不住看了岁岁一眼,却迟迟不见她决定。 周遭静悄悄的,远处的人潮亦渐渐散去,只余下一片灯火阑珊。 沈年定定盯着岁岁,静默良久,又道:“你可以对我放心。” 岁岁一怔,指尖颤了颤,迎面而来的微风仿佛化作一杆拂尘,在她心上扫了又扫,似试图扫乱她一贯的清醒与自持。 赵无尘偷偷瞄向岁岁眼眸,看见她眼下落了滴白雪,像颗泪痣,反着清亮的光,而她望向沈年的眼神亦是那样清澈澄亮。 他想张唇再说些什么,岁岁已道:“那便有劳沈公子了。” 言罢,岁岁又向赵无尘致了谢,两相作别后便捎上伴雪跟着沈年朝沈府走去。 近处的酒家熄了灯,洒落满身月。 岁岁随沈年至沈府,才发觉他府上冷清得不像个家,除了管家外就只有零丁几个负责扫地的人。 沈年让伴雪到管家的值院里候上片刻,自己换了身干适衣物后便带着岁岁来到湢室。(注) 屋子简陋,却隐有梅香。 沈年默不作声替岁岁放好水,准备物品,而后退到门口:“我在外面守着,你且放心。”顿了顿,看见她滴水的袖口,又道:“红炉里点了炭可以用来烘衣服。” 说罢便退到屋外,将房门合得严严实实,随后当真坐在阶前,一丝不苟地把着风。 不消片刻,雪落了满身,刚换过的衣服顷刻又变成湿的。 他冷着眉头,抬首望向天边月牙,月色清澄,似乎也在望着自己。 困顿间,身前传来一个声音。 “休言”。 沈年抬眸,竟是沈夫子回来了。 “在这坐着做什么,怎不回屋歇息?”沈夫子道。 沈年站起身来,侧目看了眼身后紧闭的门,倒不慌乱,思忖片刻道:“我正准备洗沐。” 沈夫子朝湢室看了一眼,又看向沈年身上的白衣,他眯了眯眼,记起白日里沈年出门时穿的并不是这一身。 却不点破:“那怎么还坐着,赶紧去洗了,早些歇下吧。” 沈年点点头,却不动身。 沈夫子仍是盯着他,似是要看着他进去才作罢。 沈年:“我这就去洗。”说罢硬着头皮转身走进湢室。 岁岁正用完沐,将将换上烘干过的里衣。 再要去拿其他衣物时,只见沈年从门外进来,她一时愣在原地。 房间里还弥漫着水雾气,隐隐梅香在鼻息间乱蹿。 那一袭轻薄的藕荷色里衣曳地,将身形勾勒得曼妙,她发间还在滴着水,滴滴嗒嗒落在衣面上,浸湿了好几处,几乎能窥见衣下景致。 雾色晦晦,分明是深冬时节,屋子里却乍开春色如许。 方才在外面同沈夫子扯谎时没慌,却在见到岁岁颊上那抹红晕时,沈年心底涌起一阵兵荒马乱。 她本就肤白胜雪,此刻颊上却红得滴血,像是落在雪地里的一朵梅。 升腾的雾气横亘在二人之间,他深眸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所幸没叫岁岁瞧真切。 沈年陡然转过身,开门出去,雪沫子打在面颊上微微凉,却丝毫不足以缓解身骨里的烧灼。 一抬眸,竟见沈夫子还立在原地,言笑晏晏:“怎么出来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似乎有一鼎古钟在脑中敲了又敲。 沈年踌躇道:“有东西忘了拿。” 语毕,转身去隔壁厢房随意拿了样物什。 再进到湢室里,岁岁已穿好衣裳,屋里的雾气散去,她眸子却似蕴了水,转首望向沈年时,恍惚如溶溶月色洒向他。 岁岁擦发的动作一滞,刚想说些什么缓解这片刻的尴尬,外头传来沈夫子的声音。 “休言,你拿剪子做什么?” 沈年低眸一看,当真没注意到自己拿进来的是把剪子。 他随口编道:“裁衣。” 沈夫子在屋外面色一凝,眉目里又生几许疑惑,自言:“当真怪哉。” 沈年信手将剪子放在一旁,立于原地。 屋里静了下来,起初浅淡的梅香竟变得浓郁起来。 岁岁问:“休言?” 沈年轻声解释:“是我的小字。” 岁岁垂眸,心底却默默念了一遍,也觉唇齿生香。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她忽而又问:“这屋里怎有梅香?” 沈年愣了一瞬,辜月廿五那晚的记忆原如一坛陈酿被他封藏于心底,经她一问,那记忆霎时被连根拔起,连香味都犹在鼻间。 他仍记得在凤阳宫时,岁岁递给自己的那方白净帕子,有细细梅香涌动,恍惚是凛冬里捕捉到的一缕春,风雪夜行望见的一寸月。 于是自那晚回府后,他便吩咐下人将屋子里都熏上梅香。 沈年抬首对上岁岁眼波,到嘴的话又缩了回去,竟不敢说出真由,只道:“兴许是院子里多种梅树的缘故。” 很多年以后,他都无法解释这一刻的怯退。 月下藏梅几回,惊开涟漪一纹,还以为只是风动。 岁岁擦干发间的水珠,重新挽好发,雪青色步摇缀在发间,衬得人玲珑清致。 沈年打开门一角,见沈夫子已不在外头,才让岁岁出来,又去值院里叫上伴雪。 他提了盏灯送她回宫,灯火如豆,照彻一汪长夜。 宫门口,岁岁道:“休言,多谢。” 她唤他的字,咬字时的酥软与清泠都分外好听。 沈年曾说不俯首于任何人,却在此刻对岁岁做了一揖:“该是我谢你。” 岁岁倏然笑了,晃是月色与雪色之间,洒下的第三种绝色。 她转身回了宫,油纸伞遮着半身风姿,不见容姿也惊鸿。 翌日。 审刑院复审贺濂江一案的结果出来了,照大鄢律法,贺姝谋害皇子未遂,贺濂江乃此案主谋,当以论斩。 岁岁得知以后,正想再向平华帝说个情,却闻天子已向审刑院及廷尉府下诏。 贺姝做梁惊赋侍妾并非心甘情愿,且其未对梁惊赋造成伤害,而今又死于火灾之中。贺濂江负丧妹之痛,加之态度诚恳,可适当降刑。 至于讽刺诗一事,似是念在沈夫子的情面上,平华帝倒未计较过多,只罚了夫子俸禄,免去贺濂江刺史一职。 但审刑院却不依不饶,定要按大鄢律法执刑,常廷尉以为贺姝无辜,可按诏书判刑。 两相争执不下,触了天颜,平华帝索性批了常廷尉的意见。 于是遵廷尉府处置,贺濂江处以革职,入牢狱三年。 平华帝治世数十年,当得起“明君”二字,他知自己这个六子梁惊赋是个风流花性的,他身为皇子,强行令贺姝做侍妾,旁人看来是贺姝的殊荣,可倘若她不愿,安知不是犯了强掳民女之罪? 此案如此结案,倒也算的上公正。 沈年想去牢里见上贺濂江一面,左右找不到可疏通关系的人,竟只有找岁岁帮上一忙。 岁岁倒是答应得爽快,于未时引着沈年至廷尉府,闻元暮公主前来探狱,衙差不敢不敬,这便给岁岁开了门。 贺濂江见到沈年,先是一笑,又看见岁岁,面色陡然恭敬起来。 犹记得初见岁岁时他尚是鄙视之态,可此番逃过死劫,贺濂江知这其中定有岁岁帮衬,如此算来,可称得上他的救命恩人。 沈年道:“我没救到贺姝。”眼底隐有愧色。 贺濂江笑了笑:“我猜到了,若凭你我之力就能从梁惊赋手里救下她,这世间哪还会有那么多枉死之人。” 顿了顿,他看向岁岁,眼中一亮,才发现这位小殿下身上的气质竟不同于他见过的其他殿下。 虽是同样的贵气在身,却清雅不俗,眼眸更是澄澈如月。 贺濂江收回眸,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顿了顿,他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镣铐,无奈苦笑:“沈年,我知你心中有一志,我亦和你有着同样的志,可你已看到我如今下场,作为知己,我想送你一句话:莫要只身挡风。” 沈年:“倘若我便是这场风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第八章 透过重重铁杆,贺濂江看向沈年,目色复杂。 “小殿下,可否让我单独和沈年说几句?” 岁岁点头,转身出了狱牢。 贺濂江谨慎看了看左右,才道:“沈年,我知道你不是沈夫子之子,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是你的真名,但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你和我都是同一类人,日后若我有幸能活着出去,但凡有我贺濂江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沈年微微抬眸,得见贺濂江眼底的真挚。 他知自己性骨不似沈夫子之风,平日里又独与濂江相走甚近,引他怀疑也是在所难免。 遂也坦诚道:“我的字即是我真正的名。” 贺濂江探头远远望了眼门外:“休言,我不管你对小殿下是真心还是利用,但小殿下和一般人不同,你莫要负了她。” 监狱里静了许久,阴晦潮湿的气息翻涌在鼻际,衙差正踩着散漫步子朝这边走来,示意探监的时间过了。 出了廷尉府,外头仍在落雪。 岁岁立于桥边,眸光远远落在桥上一个妇人身上。 这腊月寒冬的天,其身上只着一件单薄麻衣,怀里抱着的婴儿还在啼哭。 桥上正走过一位穿青色补服的官员,应是在廷尉府当差。 妇人见到官员,忙忙揪住他衣角:“官爷,求求你了,贱妇不求什么名分,只想求官爷收留这个孩子吧。” 官差怒而甩袖,从袖袋中掏出帕子擦了擦被妇人触碰过的衣摆,冷哼道:“本官劝你别太得寸进尺,一个娼妓,想靠赖着本官飞上枝头?” 妇人咬唇摇了摇头,眼角泪珠与溅在颊上的雪花一齐滚落。 她跪在地上,不住地朝着官差磕头:“官爷,这孩子好歹也是您的骨肉啊……” 闻言,那官差蹙起眉,抬腿踢在妇人肚前,妇人跌在雪地里,额角青了大块,双手却仍紧紧抱住怀中孩子,不曾松开。 妇人从雪地里挣扎起来,雪沫子洋洋洒洒落在她眉睫上,望着官差冷漠远去的背影,眼底怅惘愈深。 似是感受到岁岁的目光,妇人朝岁岁看去,嘴角艰难挤出一个弧度,自嘲般笑了笑。 岁岁上前几步,拿出一袋碎银递到妇人跟前,道:“好好活着。” 妇人愣了愣,指尖迟缓伸到银袋前,犹疑许久,到底还是一把收下,将其放在婴儿襁褓中。 “姑娘菩萨心肠,贱妇却无以为报,倘若姑娘不嫌,贱妇甘愿为姑娘做牛做马。”说着便作势要下跪。 岁岁当即制止她,道:“我曾听人说,既风来,便迎风,既雪来,便清雪,于风雪中竖一盏长灯,当是我该做的。” 妇人怔然,细雪浸湿了发梢,几缕发丝从岁岁额前落下,她看见匿于发丝后的双眸里,隐有灯火明彻。 怀里孩子的哭声越来越重,应是受不住外头的寒气,妇人无奈含歉,躬着身子连连致了数声谢意,才抱着孩子匆匆离去。 岁岁转过身时,看见沈年正立于桥下,静静望着自己。 纷纷扬扬的细雪在二人之间拉下一层巨帘,沈年倏然一笑,风雪骤时被冲淡了,天地柔和,他嘴角的笑弧在不知名处漾开层层波纹。 隔着雪帘,沈年道:“你可愿……” “给本官把此人拿下!” 宋岐苍带着一行人从廷尉府气势汹汹走来,二话没说扣押下沈年。 岁岁状问他何故拿人,宋岐苍谄笑着解释道:“回公主殿下,贺濂江于狱中惨死,本官怀疑是沈年在方才探监时投的毒。” “濂江死了?”沈年抬起头,漆黑的眸里映着晦暗的苍穹。 宋岐苍笑道:“死了,杀他的人正是你。” 细雪里夹杂有雨丝,如细刃般凌厉,不偏不倚砸在沈年脊背上,一身白衣被浸得深深浅浅。 宋岐苍拿着官威喝道:“带走!” 沈年甩开监官钳着的手臂,自己走着。 他每走一步,鞋履踏在石板间便溅起深深水花,雨点与雪粒混糅着朝他身上打,脊梁骨仍挺得笔直。 雨雪把视线遮掩得模糊,岁岁却透过雨雪间的缝隙,望见那道蕴在他身影中如匕首般锋利的反骨,直刺天空。 岁岁最后是淋着雨回去的,回去后用完沐,欺春来报:“殿下,您今日不在府上时,纯妃娘娘来过,说是婚事一事大约是定下来了,具体细则等您回来了再议。” 岁岁握着帕子的指节僵了僵,帕子一角静静躺着墨色字迹——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她紧了紧手中帕子,眉心浅浅蹙着。 外头大雨倾盆,雨点子在地面上炸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似爆竹般喧嚣。 良久,岁岁吩咐欺春关上殿门,只道“此事明日再议”。 夜色浓沉,岁岁躺在塌间辗转难眠。 稀微烛火下,她望见静置在烛台旁的帕子,见字如晤,透过道道深重的墨迹,似能窥见他清冽面容。 宫墙里的规矩如顶尖杀客手中的刀,快而无形,唯有清醒自持之人才能于这刀下存活。 可人束缚得久了,棱角被磨成茧子后也仍旧会破骨而出。 岁岁起身吹灭烛火,一刹间火光灭,一刹间眸如炬。 倘世事如梦,刀尖起舞又何妨。 次日。 岁岁同纯妃议定婚事,推拒是再无推拒的可能,只能将日子延后,再待转机。 尔后,她又吩咐伴雪捎了话给赵无尘,约定于荆秋楼相会。 昨日的雨绵延至此刻,已化作细细雨丝,苍穹被雨水洗刷得通碧澄澈。 岁岁席于荆秋楼二层雅间,候了片刻,伴雪便引着赵无尘至雅间来。 赵无尘拘谨坐于对面,将想张口说些什么,岁岁已道:“无尘,这次就这样约你相见,实在唐突。” 赵无尘连忙摆摆手:“不唐突,不唐突。” 岁岁笑了笑,笑意朦胧在氤氲的茶烟之后,好不真切。 岁岁:“你我之间的婚事,你兴许已知道了,只是还从未问过你的意思,你若是不愿……” “小殿下,我愿意。”赵无尘骤然打断道,茶面倒映着他诚恳而清澈的眼神。 “小殿下,我爹常说男儿志在四方,习武是为保一方太平,守一隅安宁,我从前一直不明白,”他顿了顿,忽而抬眸,眼底纤尘未染,“可直到遇见小殿下,我便明了了,你是我唯一想要守护的安宁。” 楼外雨丝缠绵,打在檐上滴滴嗒嗒,仿佛梦呓低喃。 岁岁蹙了蹙眉,眼前升腾着的似乎不是茶烟,是浓雾。 那双清澈眼眸里的情真意切,试图穿云拨雾而来,她却别开脸去,难得扮一次糊涂。 一瞬混沌里,隔壁雅间传来嬉闹声。 “你们可知扇佪坊近日又进了一批娼妓,真真是个顶个的艳丽。” “哼,我前年在扇佪坊做了一个女的,昨儿竟抱着孩子来跟我讨名分。” “诸位有所不知,扇佪坊的女子在沦为娼妓前可都是良家女子,多半是被强掳来的,你这一个不慎留下了种,人家自然会赖上你。” “强掳民女、逼良为娼可是触犯大鄢律法的事,这扇佪坊……哎,等等,我记得扇佪坊前些时日被烧了呀。” “你们可知扇佪坊背后的主子是谁?当今六殿下,哪能容它一把火就烧干净,这别处的分坊可多了去了。” “嘘——,议不得,议不得。” 雨点淅淅沥沥,隔壁雅间逐渐静了下来。 岁岁眉关却蹙得更深,心下百转千回,忽而抬首看向伴雪。 伴雪被盯的发怵,却不敢问。 茶茗里的浓烟散了,散如断线的思绪陡然变得明朗起来。 岁岁道:“我恐是还得去廷尉府探一次监,只是不能再以公主的身份去。” 稍顿片刻,岁岁起身,来到伴雪身旁。 “伴雪,只怕要借你的衣裳一用。” 如今她与赵无尘的婚事虽暂未落旨,却已是满朝皆知板上钉钉的事,倘她以公主身份去探沈年的监,于皇家、于将军府都有驳颜面。 岁岁知贺濂江的死另有其因,沈年亦是被陷害的,方才又得知扇佪坊背后的人正是梁惊赋,她总有种直觉,贺濂江的死与梁惊赋脱不了干系,她须得将这些线索当面告于沈年。 赵无尘木然回过身,到雅间外回避。 待岁岁与伴雪换过衣裳,岁岁扮作婢子和赵无尘上廷尉府探监,伴雪则憩于雅间中等二人回来。 细雨绵绵密密,岁岁路走得急,鞋尖湿了大半,凉意从足底升至心头,盘旋着扯不断的愁绪。 到了廷尉府,才知沈年被关在深处的拷问室里。 岁岁深埋着头,跟在赵无尘身后往里头走。 晦涩的霉味自黑暗里扑面而来,夹杂在湿霉中的,还有极浓烈的血腥味。 一盏微弱的烛火下,岁岁看见被绑在邢台上的沈年。 他的白衣染了血,几乎不辨原本颜色,衣口撕裂处,里面的皮肉翻飞着,甚至能见森森白骨。 听见脚步声,沈年抬起头,火光衬映着他苍白的脸颊,一双眸子却清明恫亮。 他看见岁岁的装束,先是一愣,尔后又了然于心。 岁岁与赵无尘的婚事,他从宋岐苍嘴里知道了,她其实是不该来的。 当日于桥下,他听见岁岁说于风雪中竖一盏长灯,像极了自己在青山书院里固执到近乎笨拙地同书童说的那句“既风来,便迎风,既雪来,便清雪,虽千万人吾往矣”。 于是在那场纷扬的大雪里,他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清过这道单薄身影。 她清稚的面容下,藏着的从来不是圆滑与世故,而是最隐忍的刺角与最锋利的温柔。 沈年那日想问的其实是“你可愿与我一起迎雪”,而今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岁岁把在雅间里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沈年。 沈年沉思片刻,道:“昨日你在桥上遇见的那位妇人,想来是从扇佪坊出来的,只有找到她才能知道更多线索。” 岁岁点点头,离开时忽而从怀里取出一方带字帕子,递到沈年手中。 岁岁:“你我都知世事如流水,且坚持下去,你的风才能将这些浊水吹散。”【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第九章 京都转晴是两天后的事,残阳洒落得细碎,积雪无声消融,融雪时最冷。 岁岁是在巷陌深处的草屋里寻到的那位妇人。 屋子用草枝和枯木搭成,于铺天盖地的冷意里摇摇欲坠。 妇人的孩子正安静熟睡于靠窗的床上,斜阳在婴儿长长的眼睫下洒下一道光影。 她从厨房里沏了杯茶出来,茶色混浊,妇人垂眉窘迫道:“寒舍简陋,茶也是粗茶,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岁岁握着杯盏暖手,轻声道:“此次来叨扰你,其实是有一事相问。” 妇人端正坐于对面,拘谨着身子,诚恳道:“姑娘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岁岁:“你可是从扇佪坊里跑出来的?” 闻言,妇人霎时心尖一沉,脑袋嗡嗡作响起来。 狂风卷着草屋嘎吱作响,冷气从窗檐里偷溜进来,钻了满室寒意袭人。 她下意识揪紧衣摆,微微抬目观察着岁岁的神色。 但见岁岁指尖轻轻敲打在白瓷杯上,发出有一下没一下地清脆声响,搅得人心里慌慌。 她嘴角却挂着清浅笑意,半侧脸颊笼罩在暖阳中,温软而无害。 妇人这才在心里作了定夺,怯声答道:“不瞒姑娘,我叫曦娘,从扇佪坊里跑出来有一年多了。” 说着她埋下头,鼻子一抽,委屈如破了防的洪水一瞬间席卷全身,双眸中不断涌出点点泪光,哽咽道:“我原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某日上街时遭恶人掳劫,醒来时竟成了扇佪坊的一名娼妓,就算我如今溜了出来,也是再没脸面回去与亲人相认。” 岁岁问:“何不报官?” 曦娘无奈摇摇头:“姑娘有所不知,扇佪坊后头的主子来头大着呢,没人敢报他的官。” 岁岁抿了一口盏中粗茶,唇齿间生起些微苦涩。她站起身,暮色落在她眼底,清亮如月。 “我带你去报官。” 曦娘惊得连连退后几步,慌忙摆着手道:“姑娘,我知道你定是不凡之人,可那位主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姑娘何必为了我这贱妇去涉这趟险?”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心中长灯。” 人在雾里行走,无有代者。不见来路,不见归途,凭一念点一灯,方不至迷了方向。 京都的鸣冤鼓自平华帝登基后,便从未响过,都说这是太平盛世。 当岁岁抓着曦娘的手敲响第一声鸣冤鼓时,鼓声震慑长天,树上的梅也抖落了好几瓣。 斜阳金刺刺的,覆了满身霞辉。 张御史闻外头的击鼓的人是元暮公主,抚着满头的汗出来接见。 曦娘得知岁岁身份时,险些站不稳,双腿不住地发着抖,在人的搀扶下才战战兢兢走进审刑院里。 张御史不敢坐在堂上,恭恭敬敬请着岁岁落座。 岁岁立于一侧,眉眼清致至极,淡淡道:“张御史好生问案便是,不必管我。” 张苍躬着腰连连点头,打量了一眼曦娘,问:“来人为何报官呐?” 曦娘小心翼翼抬眸,借余光瞅了一眼岁岁,见到她轻轻点头,才道:“民女要揭发一人。” 张苍:“何人?” 曦娘攥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她咬咬牙,心一横豁出去道:“当今六殿下梁惊赋。”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张苍额上汗如雨下,他知曦娘敢来报六殿下的案,定是有元暮公主撑腰,偏生这二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 天色昏黄,积雪融后,冷意愈发张狂,蓄了满屋子的寒气刺骨。 张苍岂敢再往下问,心中想不出良计,正僵持之际,堂外又来一人。 来人步子散漫,嘴角牵着漫不经心的笑,“本王听说审刑院里有人要告我,便想着来见一见,竟不想妹妹也在这里,当真是巧了。” 岁岁朝梁惊赋冷冷一笑:“不巧,人正是我带来的。” 梁惊赋瞟了一眼曦娘的脸,当下没认出来,却也猜得出应是和扇佪坊有关。 梁惊赋走到曦娘跟前,居高临下盯着她,“不知本王犯了何事,值得妹妹如此兴师动众,你且说来听听。” 曦娘跪得双膝发麻,梁惊赋的话语如一颗无形的巨石压在她的背脊上,叫她喘不过气来。 “怎么,你不是要揭发本王么?”梁惊赋含笑质问。 曦娘浑身颤抖,目光已不知去瞧谁的好,只有盯着眼前地板,“啪嗒”一声湿汗自额间落在地上。 身子仿佛没了脊骨支撑,她一个无力屈身拜在梁惊赋跟前,额头砸在地砖上发出清脆声响。 “民女知罪,民女……” “四殿下到——” 门外又一声通传,张苍只觉天旋地转,双手紧紧撑在桌案上,才没晕过去。 他们这等人一辈子难见的几位主子,今日竟全叫他见齐了。 梁归舟缓步走来,瞧了一眼堂中局势,尔后径自站到岁岁身旁。 “本王也来听听此案,张御史接着办案罢。” 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叫张苍立即审清了眼下情势,四殿下显然和元暮公主是一边的,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得罪人,得罪少的总比得罪多了好。 他颤着声线道:“曦娘,且将你要揭发的一一说来。” 曦娘纵是再蠢笨也知此刻没了退缩的路,遂埋着头低声将扇佪坊的事陈述出来。 审刑院里鸦雀无声,只有屋外的风声狂乱叫嚣,枝头凋零的残花尽显肃杀。 待曦娘说完,梁惊赋脸色阴沉,愤一甩袖,大喝道:“你可知污蔑皇嗣是何罪名?” 曦娘被吓得连磕几个响头,“殿下明鉴,大人明鉴,民女所言句句属实。” 张苍不敢妄下定夺,只抬着眸子偷偷瞧了眼三位殿下的脸色。 梁归舟把玩着手中扳指,低笑一声:“这倒好办,只消将扇佪坊里那些女子带上来一一问个清楚,便知真假。” 梁惊赋眸底浮上几分狠戾,嘴角扯着弯曲的弧度,皮笑肉不笑:“四哥这话说的好笑,扇佪坊早就被烧了个干净,哪来你说的那些女子?” 梁归舟略一挑眉,道:“哦?可我怎么听说六弟的扇佪坊在各处皆有分坊,热闹得很。” 他顿了顿,转首望向门外,溶溶霞色笼于大地,残阳之下,浑身是血的少年押着宋岐苍走来。 他的右手上握着一柄断剑,剑锋拖曳在地,发出铮铮声响,左手的指缝里滴着血,血珠于地板间干涸,在残晖的映射下透着异人的光,照见少年来时的灼烈轨迹。 岁岁只觉得双眸被人晃了一晃,仿佛是风雪逆旅中的那盏长灯,终于点亮了。 张苍惊得已忘记问来者何人,只见沈年将宋岐苍扔在堂前,沉声道了一个字“说”。 宋岐苍脸上遍布淤青,双目如死鱼般没了神采,听到沈年的声音便似发了疯似的语无伦次。 “我说,我说,贺濂江是、是我下毒害死的,不是的,不是的!”他突然抬眸死死盯着梁惊赋,手指指在梁惊赋鼻前,“是他!是他指使我这么做的,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害人。” 梁惊赋皱了皱眉,拍开宋岐苍的手,气道:“胡言乱语!” 沈年扔掉手中断剑,但见他手心中还死死攥着一方帕子。 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血迹,一字一句道:“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比我更清楚。” 梁归舟认出沈年手里的帕子正是岁岁的贴身之物,他古怪看了一眼岁岁,心下思忖片刻,竟似乎是发现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转而,梁归舟笑道:“六弟,你身上牵涉的案子还真是不少啊。” 梁惊赋冷着眉头,正要发作时,忽闻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圣旨到——” 张苍腿一软,这一回终于没撑住,扑通一声趴跪在地,堂中众人亦是恭敬接旨。 暮色沉沉,残阳旁静躺着一轮清月,竟是罕见的日月同辉。 平华帝通晓岁岁性子,凡是她认定的事,若没个结果断然不会罢休。 此案虽不至由他亲自来断,可偏生沈年牵扯在内,定然要斩去其中乱麻,便派了身旁宫人徐自辛传旨。 这场插曲终是被一帛圣旨了结,两件案子断明,洗去沈年身上冤屈,梁惊赋则被革去手中实权,禁足三月。 不知是有意无意的偏袒,对于岁岁的乱寸之举,平华帝却不曾过问。 回宫时,月朗星稀,岁岁与沈年擦肩而过,凛冽的风掀起他飒爽的白袍,她余光瞥见被他紧攥在手里的帕子。 岁岁快速收回视线,心底绽开一场烟火绚烂,须臾又归于平静。 人世十五载,她懂得明哲保身,圆滑处世,如今日这般出格之举着实是实实在在头一遭。这一刹的平静不是后悔,而是隐忍。 她要自己永远清醒,于是连那份喜欢都是隐忍而克制的。 岁岁没有直接回凤阳宫,而是被诏去了福宁殿。 殿中,平华帝正席于棋盘前,这一幅残局是上回与沈夫子对弈时留下的。 平华帝朝岁岁招了招手,和蔼笑道:“岁岁,你过来替朕看看这棋该如何解才好。” 岁岁应声走过去,盯着已成定局的棋盘。 她的棋术不算精湛,也辨得出此局是黑子占了上风,白子若想破局实在是微乎渺茫。 平华帝问:“可是不能解?” 岁岁深思小许,忽而一笑。手执棋盘角落里的一粒白子,径自下在棋盘中央,局势转瞬间便被翻覆。 “很多棋并不会按章法来,而是直接将军。” 殿内泛着淡淡龙涎香,夜风倏然闯入窗门,岁岁清泠的声音与嚣然的风声混杂在一起。 像是被不可控及的东西在心上触了一触,不知何物,不晓何名,这样的未知令平华帝的眸光沉了下去,威声道:“跪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第十章 岁岁无声跪在地上,素色裙摆曳地,在满屋子的金碧辉煌下,竟生出一丝苍凉。 平华帝盯着她方才下的那枚棋,问:“他真有那般好?” 从香炉里升起的青烟熏在眼前,刺得双眸微疼,岁岁只是笑了笑:“女儿不知父皇说的是谁。” “长大了,都开始同朕装糊涂了,”平华帝蹙了蹙眉,将那枚白棋放回棋罐中,又问:“你可知朕为何让你跪?” 夜风拂乱发丝,岁岁微垂首,月光映照着她苍白的面颊,应是这几日劳心所致,本就单薄的轮廓愈显瘦削。 她启唇时语气淡如水:“是因女儿今日之举有失分寸,不思大局。” “错,”平华帝说着执笔在明黄锦帛上写了几行字,而后抬眸道:“雁行百里断离肠,其意不在行,而在断。” “旁人都说,朕这一众子嗣里你是最通透的一个。”他突然长叹一声,道:“所以有些念想,该断时则断。” 言罢,平华帝拿起玉玺在锦帛上盖下章,说:“赐婚的诏书朕已拟好,明日便准备接旨吧。” 这一桩婚事,其实平华帝也藏了私心,北方流寇缕缕犯境,邻边靖国又是个变数,朝中短武将,他欲坐稳江山,须得拢下将军府这条心。 岁岁抬首应道:“女儿遵命。” 那一瞬间月色直直落进她眼底,温软的眸里竟有惊心动魄的灼光。 平华帝唤岁岁起身,正要叫她退下时,忽又喊住:“岁岁,好好瞧瞧自己的双眼,你自己都不曾发现自己眼底的光有多执着。” …… 翌日,日光鼎盛,明媚得仿佛要将人灼伤。 算命的说此乃百年难得一见的黄道吉日。 就是在这样的吉日里,赵无尘接下赐婚的圣旨。 梅花不知何时开满了后山,无限柔和的冬阳在身上洒下金色光影,一潮又一潮的浪淘拍打在心槛上,他道不明这番情绪,只是觉得心尖滚烫。 赵夫人告诉无尘,这个字叫“情”。 青山脚下,沈年为贺濂江埋冢于此。 沈夫子安慰道:“濂江一生好书,如今长眠于青山书院旁,也算是归根了。” “习书泼墨,立志为民,到头来竟死在权势手里。”沈年说罢,扬手将筐中纸贯一撒而尽。 漫天苍白的纸贯在日光下折射出清透光亮,如青山落雪。 “褫职,禁足,这就是大鄢对两条无辜性命的交代?”沈年问,眸底满含讽刺。 沈夫子:“你把宋岐苍弄得失了心智,六殿下因此失势,如同废他双臂,皆得到了相有的报应。休言,濂江和贺姝到底只是一介布衣,倘当日没有元暮公主与四殿下出面,这事怕只会不了了之。” “我不明白,人命也须分贵贱么?”他定定看着沈夫子,试图从夫子那双慈慧眼眸里寻一个答案。 夫子却不答,只道:“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注) 这话语如一杆楗槌在沈年心上敲了一敲,带出思绪里的一点清明,却又捉摸不住。 沈夫子看着沈年紧蹙的眉,随即换个话题说:“今日陛下给元暮公主和赵公子赐婚了。” 沈年愣了愣,眉目中闪过一刹失神。 他眸光淡了下去,最后只说:“那又如何?” 静躺在山石上的纸贯被风卷着打了个滚。 沈夫子瞥见沈年怀中露出的半截洁白帕子,笑道:“不是风动,不是楮动,你说是什么?” 山风低鸣,飒爽的白袍被肆意掀动着,究竟掀乱了什么,不得而知。 ** 腊月十八,吉日,宜嫁娶。 纳彩之礼便定在今日。 岁岁着素衣坐在镜前,发丝随意披散着。 欺春问:“殿下,可要奴婢为您束发?” 岁岁摇摇头:“不必。” 言罢,她扫了一眼案上的发簪,悬着的手迟迟不曾执簪。 欺春又问:“殿下,可要用陛下昨日赏赐的鸾鸣簪?” 岁岁不语,眸光定格在那支雪青步摇上,便有记忆裹着梅香与月色一齐席卷而来。 她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却也是极淡的。 素手执簪,轻挽了一个发髻,正抿胭脂时,小宦者叹川从门外冒冒失失闯进来。 “不好了,殿下,赵公子,他、他……” 叹川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拂在门栏边大喘着粗气,说话时一口气没续上来,急得直跺脚。 欺春斥责道:“瞧你冒失的,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有话慢慢说。” 叹川捋直了舌头一口气说道:“赵公子他落水了!” 岁岁一愣,袖摆倏然间拂到了案上的鸾鸣簪,簪子被拂扫在地,伴着“啪”的一声顷刻断成两截。 她张了张唇,尚不知说些什么,恰逢此时,伴雪踩着大步从屋外匆匆走来,旋即附在岁岁耳旁低语道:“殿下,四殿下说他在暮惊园等你。” 暮惊园是宫中最偏僻的一处园子,因与冷宫离的近,少有人去。 而四殿下梁归舟的生母正是死在了那冷宫之中。 闻言,岁岁放下手里胭脂,起身时望见远穹上悬着的那轮炽阳,刺眼得看不清其他景象,她却隐约觉得,这刺目背后似有乌云遮天。 一路急行至暮惊园,但见梁归舟负手而立,整个人隐于背阴处。 闻岁岁已至,他轻轻笑了一笑,道:“妹妹,想必你已知道赵无尘落水的事了。” 岁岁点头,疑惑道:“四哥为何也知无尘落水之事?” 枯枝挡住试图倾泻而下的日光,梁归舟双眸沉于阴影里,一时深不见底。 “倘若我说是我令他落水的,你信吗?” 岁岁眉睫颤了颤,却没说话。 梁归舟又道:“我猜你想嫁的人不是赵无尘吧。” 她一贯圆滑如锻的表面仿佛被人用绣针扎了一扎,分明已穿了个孔,面上却还笑着说:“何来不想之说?见一面自有见一面的缘分,兴许是我与无尘有这份缘。” 梁归舟盯着岁岁,似是要将她看穿。 他自认这一众兄弟里,自己与岁岁是最相似的,正是因为这点相似,平华帝才不曾因母妃的死而冷落他。 多么可笑,连这份卑微的怜爱他都需要仰仗自己的妹妹。 思及此,梁归舟却突然平静下来,眼底流露出掌握了某个秘密的得意。 “沈夫子明日就要下江左了,你可知道?” 言下之意,沈年也会一同去。 梁归舟:“恰巧今日赵无尘落水,纳彩礼取消,去同夫子道个别吧,毕竟是师生之恩。” 岁岁回眸朝凤阳宫的方向望去,金阳明晃晃撒满整个宫殿,此刻看来竟似一张巨大的网,将殿里所有人都困住,无所遁形。 梁归舟瞧出她神色里的犹豫,又道:“去吧,这边有四哥给你顶着。” 岁岁分明知道今日事来的蹊跷,也分明了解梁归舟的用意。 然她转身朝宫外走去时,肖似弃了浆的小舟,一意孤行。 正午日头极盛,明晖肆无忌惮地泼在岁岁眼底,眸中的执着熠熠如炬,她的素衣上似染了火,灼烈得别不开眼。 梁归舟望着其背影,失声而笑:“这人啊,有千百种活法,她偏选了最累的一种。” 话音将落,有一人从树影后现出身来,毕恭毕敬朝梁归舟作了一揖,道:“殿下,恕奴才愚昧,朝野上下皆知元暮公主与您走的近,若是赵无尘做了驸马,他身后的将军府岂不也是向着您的,殿下为何要搅了这桩婚事,促合公主与沈年?” 梁归舟扣着手中扳指,眯了眯眼,说:“兵权固然重要,终归不能握在自己手里。习武之人,太讲究一个义字,他们不会诚心臣服于我,但沈年就不同了,他身后站着的是青山书院,朝中大半能臣贤士出身于青山书院,若这些人能为我所用,这局棋便是胜负已定。” 言罢,他转身踏碎满园枯枝,唤道:“叹川,走吧。” 行至青山书院,上回扫雪的书童此时正抱着书出来晒书,书童见到岁岁,眼角眉梢俱增笑意,不待岁岁开口,已道:“小殿下,公子他现在在青山下饮酒呢。” 岁岁微怔一瞬,叹于这书童竟知自己想问,旋即亦报以浅笑,道:“多谢。” 青山上还残留着前几日撒落的纸贯,远远看去,似是薄雪将融未融。 沈年躺在石碑前,抱着一壶梨花酿凝望长天,嘴角下淌着几滴酒液,他抬袖一抹,折尽风流。 沈年见到岁岁时只是睨眸笑着,山色沉在他眼底,他眸中的风仍旧恣意。 对视良久,沈年从怀中取出那方帕子,散漫走到岁岁跟前。 岁岁将要伸手接过,大抵是仗了几分酒意,他突然缩回手,狡黠道:“不还了。” 岁岁眨了眨眸,目色皎皎。 “先前在桥下,你问我可愿,可愿什么?” 沈年攥着帕子的指节一顿,耳边是风声猎猎。 “约莫是我用惯了你的帕子,想问你可愿将这帕子赠我。” 岁岁笑笑,说:“好。” 她想起来此的目的,又问:“你明日便要去江左了么?” 梨花酿的香味回荡在风里,沈年微微挑眉,眉眼下藏了几分野风沉醉。 “不是明日,况且你和陛下不是也要与我们同行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十一章 当时在福宁殿里,平华帝正与沈夫子商讨南下江左一事,沈年便静静坐在一旁。 赵无尘落水的消息正是在这个时候传入平华帝耳中,夫子随口评了一句“这却是个不好的兆头。” 平华帝闻言便想着将婚期延后,捎上岁岁及一众皇子一齐南下,体察民情,为民积福。 沈年犹记得中途梁归舟进过殿里一回,便问:“此事可是梁归舟告诉你的?” 岁岁点头。 远山如雾,青山脚下的川流暗暗涌动着,一霎风起,沈年眸间的酒意被吹散。 他的目光骤时清明起来,一寸寸紧张之色攀上眉梢。 “要坏事了,你快些回宫。” 话音将落,不远处伴雪从书院里慌张跑来,气喘吁吁道:“殿下,不好了,陛下来了。” 岁岁眉微蹙,顷刻间明了,这是梁归舟刻意使的计。 纳彩当日她来见沈年,确确实实只为道这一别。 谁曾想沈夫子并非明日启程,她来青山书院之举便变了味。 梁归舟是铁了心要搅黄她与赵无尘的婚事,好让元暮公主这四个字和沈年的名字绑在一块。 岁岁硬着头皮往书院里赶,行至一半,忽闻角落里传来一道细微声音。 “小殿下。” 她循声看去,只见着青衫的少年藏身于书阁之间,落了满鼻灰尘,眨着一双清澈眼眸赧然而笑。 岁岁走上前,看见他脸色惨白、双唇泛紫,轻声询道:“怎不在屋歇着,还来了这里?” 赵无尘从书阁里走出来,揩了揩鼻上灰尘,说:“我落水耽误了纳彩,刚醒过来便想去找小殿下,听欺春说小殿下你来了这里,我便也来了。” 说罢,他回头紧张兮兮看了一眼回栏外,又道:“我是偷溜出来的,我爹娘都逼着我喝药,不让我出来。” 刚说完,便听见回栏那头传来脚步声,疾步而来的竟是赵将军、赵夫人以及平华帝。 赵将军见到赵无尘灰头土脸的模样,厉色瞪他一眼,斥道:“当真是不知体统!赶紧跟我回府里去。” 赵无尘辩驳道:“今天是纳彩的日子,我不过是想来见小殿下一面,何错之有?” 赵将军:“你出了落水这档子事本就寓意不详,难不成你还想将这晦气渡给小殿下?” 赵无尘一时接不上话,所幸有赵夫人打着圆场,朝平华帝与岁岁福了福,语气温吞:“是臣妇教子无方,让陛下与公主见笑了。” 平华帝倒不甚在意,只是目光在四周扫了扫,似是在寻找什么。 正逢沈夫子抱着书从楼阁里下来,平华帝问:“沈年不在?” 沈知安:“大抵还在青山下,陛下找他有事?” 平华帝只道“无事”,又侧目看了一眼岁岁,她依是目色淡然,平静得好似江波里最静的一汪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平华帝这才放下心,兴许她真是来见赵无尘的。 又与沈夫子再议了几句南下江左的事,平华帝正要唤岁岁回宫,却说赵无尘闻见岁岁也将南下,执意要跟着去。 这原不合乎礼数,然平华帝回首望了一眼连绵青山,竟爽快道:“准了。” ** 腊月二十启程。 一行的还有纯妃、皇后等人。 江南一带多雨,将入境,便有雨丝混着泥土味拂面而来。 平华帝下令于行宫里歇下,众人风尘仆仆,总算松了一口气。 沈夫子到江左后原是想登门去拜访某位名士,但那名士听闻陛下微服私访来了,硬是亲自来了行宫。 他来时怀抱画卷与旧书,青衫落拓,袖襟上染着雨痕,在帘外远远朝平华帝一揖。 平华帝道:“既是雅士,何故在外头站着,进来说话便是。” 那人清浅笑道:“在下晏之,字子疏,算不得什么雅士,只是路上沾了寒气,恐传给陛下。” “今日不必拘泥于俗礼,只作清谈,”平华帝一拂袖,示意下人再搬一炉炭火来,道:“给子疏赐座。” 晏之不好再拒,掀帘入内,抬眸间瞥见席于侧座上的岁岁,眉目不期然跳了一跳,手中书卷散落一地。 帘外雨丝斜斜,杂乱无章的雨点子仿佛是砸在他心上,散开无数层密密麻麻的波纹。 沈知安见状唤道:“子疏,可是有何不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晏之摇了摇头,随后捡起书卷落座。 文人间清谈大多聊些虚无缥缈的事物,岁岁坐在一旁图听个乐子。 话题推至过年一事上,但听晏之道:“是近年关了,到时满城烟火熏得人心澎湃,究竟是人燃烟火,还是烟火燃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悄然落在岁岁身上,眼底怅然若失。 “说来惭愧,晏某至今已过了三十七个年,不惧他物,却只怕年关的烟火。” 岁岁感受到这灼热视线,循目望去时,晏之已看向别处。 沈知安饮茶笑曰:“子疏兄莫不是缺了一岁,才会惧天上圆满的烟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晏之沉下头,茶面映着那张失神的脸,他缺的岁,非彼岁。 三两淡茶饮尽后已是日暮黄昏,晏之抱着旧书与沈知安交换了两三本。 “换书”是文人之间的雅趣,越旧的书越有味道,每一个微微翻折的页角都像在诉着一个个秉烛长夜。 晏之离了席,岁岁总觉得在他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像隔着窗纸望月,看不真切,只想把这层朦胧的纸撕下来一探究竟。 于是岁岁也悄然离座,跟了上去。 晏之站在檐下等雨停,岁岁上前问道:“晏先生,可要我让婢子给你拿把伞来?” 晏之愣了愣,看着她清稚的面容,心底徒然生出一股欣慰,却压下情绪道:“不劳烦殿下了,内人待会会送伞来。” 岁岁点点头,望见雨雾之中远远走来一位月白罗裙的女子,她撑着油纸伞,纵踏于雨泥中也是仪态端庄。 待行到晏之跟前,女子将伞收起,素手拂了拂额前散落的发丝。 那一霎女子的面容闯入岁岁眼帘,岁岁怔在原地。 太像了,她实在长得与自己太像了,亦或者说是自己像她。 尤其是那双灵动的杏眼,即使细纹爬上她的眼角,仍是风韵不减,清丽有加。 女子看见岁岁,眸中闪过惊愕,执伞的手僵了僵,说不出话来。 晏之介绍道:“这是内人张意沉。”言罢,他推了推张意沉胳膊,低声道:“意沉,快向公主见礼。” 檐上雨丝横斜,恍惚有一滴落入张意沉眼中,她目中泛起一阵湿凉,竟不知是雨还是别物。 “民妇见过殿下。” 她说着福了福身子,目光却不住地落在岁岁眉眼间,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岁岁轻声道:“夫人不必多礼。” 晏之从张意沉手里拿过伞,向岁岁道了别。 油纸伞举过头顶,张意沉不舍地回头望,晏之将她拽回来,道:“别看了,知她好便足矣。” 日暮昏黄,雨丝洋洋洒洒,带着微冷的湿意溅在裙摆边,勾起心头乱绪。 岁岁忽然叫住晏之:“晏先生——” 晏之脚步一顿,回过头:“殿下还有何事?” 她问:“晏先生这些年是如何度过那些喧嚣的烟火年夜?” 雨幕朦胧,晏之眸光一滞,复一思量,扬声答道:“一念清净,烈焰成池。”(注) 言罢,他转身消散于烟雨之中。 岁岁垂首,忽而一笑,烛台珠帘静静摇曳着,江南雨多,却温润。 阵阵雨味里,倏然有一股梨花香蹿在鼻间。 沈年拎着梨花酿从回廊后走来,手里还拿着一盏白瓷杯。 他方才在廊后将岁岁与晏之的对话都听尽,看见张意沉长相时亦是一惊。 但他行到岁岁跟前时什么也没问,只是举盏问道:“喝一杯?” 岁岁道:“我不饮酒。” 沈年:“说了不算,试过才知。” 他看着岁岁接过酒盏,踌躇再三后饮了半杯下去。 瞬间岁岁皱起眉,抿着唇,喉咙里像是被烈火烫过,满嘴灼辣。 梨花酿本是淡酒,不知他在里头加了什么,竟这样烈。 沈年挑眉问道:“如何?” 岁岁把酒盏塞到他手中,摇了摇头:“太烈。” 沈年放下酒坛,转首望向帘外淡雨,说:“烈酒酿烈骨。” 雨小了一些,他抬步踏进细雨之中,雨点打湿他的衣襟,一双明眸在雨里熠熠发亮。 岁岁关心道:“小心着凉。” 沈年却道:“若连淡雨也要提防,那才叫无趣。” 顿了顿,他想起先前在廷尉府外的桥下,自己分明是想问她可愿一齐迎雪,这话如今他问不出来,到嘴边化成一句不明所以的“既无法同行,能共赏一场雨也是好的。” 岁岁却听懂了,掀开帘子朝雨里走,走出行宫,她看见数十步远有一长湖。 水天一线,离群的孤雁从湖心上掠过,落日在湖面上投下鎏金般的光影。 本是绝景,却因一点细雨而无人识赏。 湖岸边停着一叶扁舟,沈年快步走去,向船夫租了船。 那船夫接过碎银,抬眸看了眼岁岁与沈年,并非是打量的眼神,许是江南多雅士,什么怪诞之举也变得见怪不怪了。 船夫离岸时笑道:“雨里还愿赏景的人少咯!这俗世的人争相摆脱‘俗’称,到头来免得了俗的又有几个。” 天色渐晚,月色清盈。 扁舟泛至湖心中央,举目可见新月如钩。 岁岁站起身,试图将月色看得更清晰些,谁料湖中水波突然一阵晃荡,她身子蓦地失去平衡,沈年忙去扶,旋即二人齐跌坐在舟蓬边。 脚边的酒坛子被打翻,浓烈的梨花酒香沉浸在空炁里。 沈年紧紧抓着岁岁衣摆,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她微颤的眼睫。 酒太烈了,把一切浇得滚烫。 他看着岁岁澈净眼眸,一刹混沌里,突然道:“你是我品过最特别的一盏。” 竟分不出浓淡。【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十二章 他一时忘了起身,沉溺于她身间梅香。 淡而雅。 就像在青山书院里初晤时,沈年以为岁岁与多数人无异,都被尘世浸泡得平庸凡俗,事事循规蹈矩,淡如白水,了无生趣。 可是他又曾多次看见她眼底的铮铮执着,那样动人心魄,骨子里分明比酒还烈。 这世间数种酒,他皆饮过一点,却独尝不出眼前这味的浓淡。 打翻的梨花酿沾湿了衣角,凉意浸在肤骨间,一下子唤醒岁岁一贯谨守的克己。 她蓦地拉开距离,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唇齿是干涩的。 泠泠月色映在岁岁衣锦间,衣裳因方才的一阵动作被扯得有些许散乱,襟口微敞着,露出半截锁骨。 白净似雪,皎洁得像天边月。 沈年刻意别开脸去,却在水波倒影中又见旖旎。 岁岁低头快速理了理衣襟,再启唇时语气恢复平静:“天晚了,我们该回了。” 沈年点头,抬眸间状似不经意望向岁岁眼底,没在她眸中寻见半分波澜,于是他的眸子也一寸寸黯下去。 方才种种就像两人共做了一场南柯梦,而她却醒得格外快。 自平华帝赐婚的旨意下来后,岁岁确实比从前更克制了,她纵容自己心向长风,却绝不允许这场情难自收。 沈年与岁岁载着扁舟至湖岸边,靠了船,正要回行宫时,忽闻一阵丝竹悦耳,谈笑作乐。 循声看过去,只见巡抚府门口几名白衣铺毡对坐,席间人或抚琴,或饮酒,好不快哉。 他们亦注意到岁岁和沈年,以为同是闲人,便招手道:“二位可要参与进来,共赏这月下野趣?” 岁岁眨了眨眸,尚未思量好如何作答,却见巡抚府的大门骤然打开,江左巡抚范毕从里头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身旁还带着几个拿棍杖的仆从。 范毕:“你们这群人是要反了天了不成?赶都赶不走,赶紧给我滚。” 琴声戛然而止,抚琴男子放下手中琴,讪笑道:“我等不过在此摆宴赏景,与你范大人有何干系?” 范毕从仆从手里拿过棍杖,扬起棍子威胁道:“你们在本官家门口喧哗作闹,扰了本官清净,本官如何管不得?再不滚休要怪本官不客气。” 另一男子啜了一口酒,悠悠道:“在下玩乐于江水之畔,月明之下,可不曾听闻这些地儿也归属于范大人名下。” 范毕自知跟这群书生讲理讲不过,当下递了个眼神给身边仆从,旋即几个仆从拿着棍杖上前招呼。 前几回这些书生见了棍杖就跑,不知这一次怎地骨头硬朗起来,竟真真和仆从们厮打在一起。 却说行宫当中,平华帝与沈夫子正在闲话,公公徐自辛抱着拂尘匆匆走来,低声在平华帝耳畔道:“陛下,范巡抚门口那儿打起来了。” 平华帝一皱眉,手里的茶盏扔在桌案上,清脆声响打破静夜,便知皇帝是动怒了。 原本历朝皇帝巡访时,下面的人都会率先通知好当地官员,肃清街巷、关闭商坊,如此一来皇帝反倒体察不到真切民情,是以平华帝才令下头人莫要惊动百姓,一切照常即可,岂知这范毕竟如此放肆。 平华帝甩袖朝巡抚府走去,徐自辛紧跟在后头:“陛下慢点。” 范毕府门口,岁岁与沈年拉了其中一个书生问清个中因由。 原是江南一带文风太盛,每年来此求学之人犹如过江之鲫,新上任的范毕便动了歪心思。 但凡有求学者须得先拜访过他这位巡抚大人,才可获得入学资格。 言下之意便是——想求学,先贿赂他,否则没门。 一众清贫寒士自然不满,纷纷揭竿而起,日日在范毕家门前闹他,尤其是这回听闻陛下南巡来了,更加壮了胆。 平华帝坐着轿子来到范毕府门前时,本是问责范毕来的,掀帘之际,余光却瞧见岁岁与沈年立于一处。 他眸光微滞,半晌没下命令。 雨水停后带着潮味,风卷着霉潮气送入轿辇中。 平华帝陡然想起沈知安曾对自己说的“陛下可曾尝试过掌握一阵风”。 他想自己应是真的老了,书生的琴弦在撕打之际被扯断,听着那铮然之声,平华帝恍惚觉得,自己一直试图攥紧在手里的某根弦也应声而断。 隔着轿帘,平华帝吩咐徐自辛去把此事了了,再让范毕明日到行宫中领罪。 众人跪在地上恭送平华帝,徐自辛却没跟着平华帝的轿子一起走。 而是走到岁岁跟前,合袖作了一揖。 徐自辛服侍平华帝数十年,可以说是跟着陛下一起长大,虽说圣心难测,但今晚平华帝眼眸里流淌出的倦怠,他是能参解三分的。 徐自辛:“小殿下,自辛不过是个奴才,原不该妄议主子们的事,但奴才还是想跟小殿下提一句,奴才这些年来活着全凭一束火,火太烈,容易伤了身边人;火太弱,则护不了身边人。做人就如同烧火,得掌握好火候了。” 岁岁明白徐自辛说的是什么,能在宫中混这么些年还独善其身的,没几个,徐自辛也算是个能人了。 今夜范毕府门口的事原不该这么快就闹到平华帝面前,然这些天徐自辛和梁归舟走得近,这事也就说得通了。 岁岁道:“我知道公公是个通透的,但有些事,公公不该插手。” 徐自辛点头呵腰:“殿下教训的是。” 岁岁又同徐自辛说了几句客套话,等他走后,江岸边的书生们也散了,只余晚风卷着沈年衣袍。 她忽然怯上心头,衣摆上还泛着梨花酿的醇香,被风吹起时犹浓。 此刻不觉得烈,只是醉人。 岁岁:“我打翻你一坛酒,日后该还你一坛。” 沈年与岁岁并肩走回行宫,闻见这话,他本想说不必,可是藏在袖中的某方帕子那样炽烈。 他索性问:“你也会酿酒么?” 沈年不禁想,这种不断压抑自己烈骨之人酿出来的酒,究竟会是何种风味。 岁岁琢磨片刻,借余光窥见他眸中藏着的几分期许,便故意道:“我没说我要亲自酿。” 沈年脚步停滞了半刻,月光沁着他微冷的衣襟,眸底的风忽而静默下来。 良久,行至行宫阶前,沈年抬首,状似不曾听见岁岁方才的话,说道:“我等着。” 岁岁愣了一瞬,旋即唇角在他清淡目光下一点一点扬起。 “杯盏之约,恒如青山。” ** 范毕打一清早就上行宫里来向平华帝请罪,跪在下头时身子哆哆嗦嗦。 平华帝手里捧着一本旧书,侧目瞟了一眼范毕,不怒自威:“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范毕连磕了三个响头战战兢兢道:“下官无能,没解决好门前闹事之人,扰了陛下清净,下官有罪,下官甘愿受罚。” 平华帝眉挑了挑,“闹事之人?” 下一瞬手中旧书被重重甩在地上,“你可识得此书作者?” 范毕瑟缩着爬到书前,翻了翻书本扉页的署名,“晏子疏”三字倏然落入眼帘,随之从书页的夹缝中掉了张宣纸下来。 宣纸上印着几行清劲墨迹,范毕拿起宣纸细细端看,看完后只觉四肢僵麻,脑中嗡嗡作响。 这纸上一字一字陈述着他上任以来的种种恶行,每一桩摊开来都是砍头的大罪。 沈知安站在平华帝身后,此刻也明白了那日晏之非要亲自来行宫的缘故。 这江左的地方官欺人太甚,他不得不借换书之由,向陛下告发范毕。 平华帝威严道:“朕再问你一次,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小人以权谋私、欺压百姓,小人不配为官,小人知道错了,求陛下开恩,饶小人一命……” 说着,范毕抬手朝自己脸上打去,一道鲜红的印子引在脸上。 他一掌接一掌地打,口里念着“求陛下饶命”。 平华帝被扰得心烦,当即令道:“拖下去,杖八十。” 说是杖刑,但八十大板打下来,其实和要人命没什么区别。 平华帝这心里头也确实是愁,自昨晚见到岁岁与沈年待在一处,他忽然之间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错了。 窗外又落雨了,仿佛剪不断的愁绪。 平华帝朝徐自辛唤道:“传元暮过来。” “是。” 岁岁进到殿里来,没待她请安,平华帝已挥了挥手,示意免礼。 “上回的棋还没下完,陪朕下会棋吧。” “是,”岁岁坐到平华帝对侧,低眸时发现眼前的棋盘上根本没有棋子。 平华帝问:“无棋之局,能解否?” 岁岁不解:“女儿学浅,还请父皇赐教。” 平华帝不语,转首望向窗外,雨势比方才更大了些,仿佛打翻了的棋子倾盆而下。 他想将岁岁嫁与将军府,何尝不是将她视作一枚棋子。 转而平华帝又看向岁岁眼眸,这眸中的光太亮了,亮得惊人,也太净了,似枝头傲雪,清冽明透。 他依稀记得自己年轻时的眼神也是这般,几经浊世竟只剩下了精明与算计。 他算了一世,累了,心头骤然涌起一股恻隐,问:“你当真愿嫁赵无尘?” 岁岁不曾犹豫,点点头道:“既是父皇赐的婚,女儿自然愿意。” 平华帝定定注视着岁双眼:“朕要你说真话。” 岁岁愕然,已不知如何答。 违心的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平华帝倏地将棋盘扫到一旁,沉声道:“无棋之局,索性就跳出棋局。” 远处的湖面坠开圈圈细浪,孤雁低飞,在雨幕中划出一道自在长影。 良久,窗台边的烛火被斜洒进来的雨丝浇灭,平华帝遣岁岁下去。 沈知安从帷幔后举着一盏新的烛台出来,将方才被浇灭的烛换下去,道:“陛下,您这是在逼公主做一个抉择。” 平华帝盯着空荡荡的棋盘,终是没发一言。 岁岁从殿里走出来的时候,正瞧见伫立在殿外的赵无尘。 他盯着帘外雨丝,盯得出神,清澈眉眼里头一回浮上淡淡愁闷。 像是目睹一场绚丽日出,被暖阳洒了满身,可到底抓不住那道流光。 岁岁便知赵无尘是听见自己方才与平华帝的对话了,她走上前问:“怎么站在这里?” 赵无尘被唤回神思,一转眸看见岁岁清浅笑意。 他一霎跌入她潋滟温软的眸中,铺天盖地的温柔包裹了全身。 这江南湿漉漉的旷野踏得他心里烂如泥,却适时有一把纸伞撑在头顶,静载一路月光。 赵无尘陡然就将愁闷抛诸于脑后,咧嘴笑道:“陛下今晨叫我去晏府向晏先生问询江左近年来的情况,我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不知要如何问,便想再向陛下讨教一番,没想到小殿下也在里头。” 这样的事原是该让皇子去做的,平华帝此举倒是叫人猜不透了。 思及此,岁岁道:“我陪你一道去吧,以免出了岔子。” 赵无尘欣然点头,喜不胜收。 其实岁岁心下也存了旁的心思,自上回见过晏之的妻子张意沉,她甚想再见一回。 应是那日的雨雾太急太浓,把一切灌溉得朦朦胧胧,岁岁想再看一眼她的发,她的眉,还有那双与自己分外相似的眼。 从行宫徒步至晏府有两三里路程,岁岁不喜坐轿辇,唤伴雪来撑伞。 赵无尘却将油纸伞抢过去,举在自己与岁岁中间,伞面微微倾斜。 他忽然道:“小殿下,我曾经在话本子里看到一句话:风雨常有,遮风挡雨之人却不常有。” 岁岁瞥了他一眼,故意不抓住重点,道:“想不到你还会看这些酸书。” 赵无尘急得解释:“那都是书贩子哄骗我买的,骗我说是什么兵家奇书,我才买了下来。” 岁岁轻笑不语。 意识到被带偏方向,赵无尘又急忙拐回正题:“我想为小殿下遮雨。” 雨点细细碎碎,打湿半边青衣。 他拄着伞,垂了首又侧目,紧张而小心地观察着岁岁反应。 雨点子落在地面上“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岁岁手执过伞柄,将伞檐微微往正中间倾了倾。 “迎风临雨,未必是劫难。”【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十三章 雨滴轻打在砖瓦上,袅袅淡烟从屋中升起,满室茗香四溢。 张意沉为岁岁与赵无尘沏好茶呈上。 晏府不设下人,凡事都是两夫妻亲力亲为。 晏之接着讲道:“前两年我曾想过自己开设一间私塾,供各地学子求学,只是依照我朝县制,设私塾须得巡抚点头,小殿下与赵公子也知,那范毕生怕我截了他的门路,没肯点这个头。” 赵无尘眨巴着眼没去细听,只诧异盯着端茶上来的张意沉。 若不是知道岁岁所出,他当真要以为眼前的张意沉才是岁岁生母。 他低低同岁岁说道:“我还以为如小殿下这般清致的眉眼,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相似的人了。” 岁岁不语,这话却被张意沉听着,手中的茶盏晃了晃,溅了几滴热茶出来。 岁岁忙扶稳她的手:“夫人小心烫。” “哎,瞧我这马虎的,多谢小殿下。” 张意沉强作镇定将茶水端至茶几上,虽微垂着首,余光里却满是岁岁方才一刹的盈盈笑意。 岁岁揭开茶盖,清醇茶烟扑了满面,透过氤氲烟雾,她不经意间望向张意沉,目光与其不期然相撞。 仿佛是寂夜里从枝头撒了一瓣落花下来,沉入幽静池中,岁岁心里头颤了颤。 有一个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她佯装淡定抿了一口茶,面色波澜不惊,只道:“晏先生放心,回去后我定当如实禀报给陛下。” 茶味过喉,唇齿间后知后觉泛起一阵清甜,岁岁不由道:“这茶,有些特别。” 闻言,张意沉喜道:“江南温山软水滋润出来的茶叶,自是与别地的不同,民妇又在天微晞时取了叶上晨露,所以这茶甘甜得紧。” 岁岁微怔,道:“夫人有心了。” 言罢,瞧了一眼外头天色,将至午时,雨还像不知疲倦般下个没停。 岁岁起身,称该回了。 晏之忙不迭喊道:“外头雨大,小殿下再坐会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晏之与张意沉,满目的殷切投在自己身上,灼热得叫岁岁一时不知如何处之。 但她敛了敛眸,清醒的知自己与晏府的距离,如水中月,轻轻一触就碎成了影,倒不如一开始就斩断留恋。 遂婉拒了晏之的邀留。 举伞过古道,回行宫中,赵无尘向平华帝回禀,岁岁却被纯妃唤了过去。 雨丝绵密,将宫殿里所有颜色都浸泡得灰蒙。 纯妃着一袭靛青间色裙,桃花眼角微微上扬,眼波一瞥一阖间揉尽春水。 然微光洒在她愠怒的唇角上,整个人也在愁雨中显得沉郁起来。 纯妃质问道:“你去晏府了?” 岁岁点点头,坦然答:“陛下唤无尘去晏府处理公务,我担心他头回办事恐有疏漏,便陪他一道去了。” 烛火明灭,纯妃蹙着眉思量片刻,尔后沉声道:“下回别再去了。” 一句“为何”卡在岁岁喉间,但其实她是明白其中因由的。 到底没问出口,只道:“女儿知道了。” 门檐下的珠帘被风扬起,清脆声响回荡在耳,尤似乐者拨弦。 未时,只见行宫前一行行宦者抗着木材和榔头等器具往外走。 徐自辛抱着拂尘尖着声音督促起这些宦者,远远望见立于阶前的岁岁,徐自辛施礼道:“小殿下,陛下这是要在江左修建书院呢,陛下仁心,江左的学子们有福了。” 书院就建在晏府旁,平华帝任晏之为院长,梁归舟亦奉命督察此次建院。 阶前,梁归舟负手悠悠行来,停在岁岁跟前,故作神秘笑道:“听闻妹妹今晨去晏府了。” 岁岁看了看他,不置可否。 梁归舟接着道:“四哥方才也去了一趟,见到了那位晏夫人。” 闻言,岁岁眉头微不可察地跳了跳,她静静看着梁归舟,不语。 只见梁归舟从袖中拿出一副画卷,嘴角笑意尤甚。 “我吩咐人为晏夫人画了一副画像,妹妹要不要看看?此等容貌怕是宫中一众妃嫔也不及。” 枝头的梅花落了一瓣静躺在岁岁肩头,在清削的肩膀上显得落寞而孤寂。 岁岁颔首细思小许,转而笑了笑,猜到梁归舟不过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便道:“四哥还是将这画像藏起来的好,若叫有心之人发现四哥画了有夫之妇的画像,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梁归舟愣了一瞬,旋即明白她话中藏话,是在警告自己莫要胡乱猜忌。 他哂然一笑:“多谢妹妹提醒。” 尔后收起画像往回走,岁岁见状当即转身去找纯妃。 纯妃还在房中对镜染着蔻丹,岁岁谨慎看了看四周,又遣了一众侍人下去。 纯妃抬眸问:“何事?” 岁岁:“四哥去了晏府,现下起疑心了。” 指上的蔻丹一刹间涂歪了方向,将手指染了个鲜红。 纯妃皱起眉,耳畔是泠泠雨声,搅得心乱如麻。 索性抬步走到窗边,将窗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她焦急擦着指上蔻丹,一边道:“现在陛下忙着修建书院,若到时晏子疏真成了院长,张意沉的长相只会被更多人知道。” 说罢,又从橱中拿了两件暗色衣服出来,道:“得让这二人赶紧离开江左,如今谁也信不过,待到夜里,你与我亲自去一趟晏府,送他们走。” 岁岁注视着纯妃举动,有一刹的愣怔,暗惊纯妃行事之果决。 她这一刻方意识到,能在后宫中爬到妃子一位,且又盛宠不衰的,自然不简单。 那双桃花眼分明软如春水,心思却似织线般细密。 纯妃顷刻察觉到自己略有失态,当即放下手中衣物,走到岁岁跟前,拉着她的手柔声解释道:“岁岁,我们这种人就像在刀刃上行走,任何把柄都不能留下,否则十条命都不够活的。” 岁岁点头,轻轻唤她一声“阿娘”,慰道:“我明白的。” 那句“阿娘”酥酥跌进纯妃心里,像一颗清凉的糖缓缓化开,纯妃含笑揉了揉岁岁发梢,静默不语。 ** 夜里雨停了,空炁中仍带湿意,月色晦暗,湖面沉静,只有飘零的梅瓣还不知归处。 岁岁与纯妃着深色衣裳躲过旁人视线,径直往晏府赶去。 行宫的把守到底不如皇宫中严,这一路走得还算轻松。 晏府中灯火通明,刚叩响门环,晏之便过来开门,见到来人,他怔了怔,旋即赶紧将二人请入府中,确定四周无人跟踪,才放下心来。 时间紧迫,来不及叙客套话,纯妃直接道明了来意。 听后,张意沉与晏之对视一眼,尤有犹豫。 纯妃见状掐中他们命门说:“若二位执意要留下来,日后必叫陛下发现端倪,到时岁岁……” “我们愿意离开江左。”张意沉决绝道。 夜风哗然,吹起几人衣摆,各色衣物拂向一处,恰似种种宿命缠着卷,打着结,绕不开。 晏之与张意沉匆匆收拾好行囊,踏上府中马车,不走官道,择山间小路离开。 纯妃仍怀疑心,担心二人半道折回,于是道:“我和岁岁送送二位吧,夜里路不好走,实在麻烦二位了。” 张意沉看了眼昏沉月色,忧心道:“这怎么好,娘娘和殿下乃千金之躯,我和子疏自行赶路即可。” 这话反倒叫纯妃疑心更重,当下执意要送晏之和张意沉出了江左才放心。 二人拗不过她,也只能答应下来。 马车一路颠簸,行至山林中,月光穿不透茂密的枝桠,漆黑得如蒙着眼赶路。 只闻车轮碾过枯枝,倏地一声“咯噔”,似是碾到了巨石,车身骤时不稳,晃晃荡荡往旁边倒去。 岁岁从马车内跌出,身子擦着灌木滚落,刺枝划破衣裳,绽得皮肉生疼。 最后着地时,落在一汪河水边,稀微月色映着粼粼波光,河面拂来一阵风,刺骨寒凉,身子不禁打了个颤。 她手撑着地面,强行令自己爬起来,被刺枝划破的手臂渗出血来,使不上劲。 适时有一只手伸在岁岁跟前,她抬眸,白衣浸着月光,眉目清冽。 她轻轻搭着那只手,像飘零的骨朵终于找到栖息处,缓缓地站起身来。 岁岁望向沈年,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风底藏着梨花酿的香气,便知他又饮酒了。 沈年不问岁岁为何满身狼狈出现于此,只是静静抬手揩去她发间乱枝,偶然看见一朵梅花躺在岁岁肩头,他的指尖顿了顿,缩回手,没将那梅拎下来,而是道:“你今日去赏梅了么?” 岁岁不明所以,答:“不曾。” 他忽然笑了,说:“我赏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十四章 晚风缓缓拂过岁岁肩头,将那朵梅花吹落在酒坛子边。 岁岁恍惚听懂他话中的意思,颊上倏然泛起一阵烫。 她走到河岸边蹲下,双手捧起一汪水洗了把脸。 凉丝丝的水滴顺着眼睫一路淌至下颌,仿佛锐利的刀锋划过脸庞,带着森森寒意。 她被冻得倒吸一口凉气,再睁眼时,眸底的情怯褪去,只余一片清明。 目下最紧要的是找到纯妃、晏之以及自己真正的生母张意沉。 岁岁转眸看了一眼沈年,月色映着他清淡眉眼,他倚着河边长栏一靠,仿佛对万事都漠不关心。 于是岁岁道:“今夜你只当不曾见过我。” 沈年挑了挑眉,坛中酒饮尽时,他仍是没发一言。 但岁岁知道他不回答便算是应下了。 这种人的性子,就像是隐在风中的一把棱角分明的刀,旁的事物但凡他不在意的,恰似一粒尘土过去了便过去了,但若是他认定执着的,定要挥刀斩棘直至见血封喉。 岁岁回头望了一眼自己滚下来的山坡,陡峭如削。 她再细细回想跌出马车之前的情景,晏之赶马驱车,纯妃则与张意沉坐在一处,而自己所坐的位置离车门最近。 车身晃荡之际,晏之尚能扯住缰绳以稳住自身,自己率先跌出马车,其次再是纯妃与张意沉。 也就是说,纯妃与张意沉应该落在了同一处。 思及此,岁岁拖着身子往林中更深处走。 马匹若受了惊,定会拉着马车狂奔,她心下只盼纯妃和张意沉莫要落在太远的地方。 这夜深风重,万一碰到了豺狼虎豹,她二人又是女子,如何抵挡得住。 岁岁不禁加快脚步,只是腿上的伤口每行一步都撕裂得愈深,她蹙了蹙眉,额间冒出涔涔细汗。 “你不回行宫吗?” 身后远远传来沈年的声音。 岁岁:“我得去找人。” 言罢,她继续往前行,腿间的伤口透过衣帛渗出大片猩红。 沈年快步追上来,但见血色映红了岁岁裙摆,他眸中闪过一丝忧色。 突然蹲下身,道:“我背你。” 岁岁一怔,身子僵了僵,额前几缕发丝细碎地散乱着,掩于其后的眸光里,似水波般泛起几圈涟漪。 沈年见她犹豫,继续道:“你不是要去找人么,夜里黑,再晚些恐怕会有危险。” 闻言,岁岁亦不再作忸怩之态,当下救人要紧。 她轻轻覆在沈年背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有些微烫,却不知这烫意是从自己臂上传来,还是来自他的脖间,亦或二者都有。 烫得仿佛烈酒过喉,连双颊都升起几分灼烧。 沈年轻声问:“往哪边走?” 岁岁指向山林深处,道:“应该是那边。” 沈年点点头,径自往所指之处走去。 月色洒在雪白的袍子上,岁岁闻到他衣间酒香,仿佛途径一树一树的梨花盛放,沁着河面拂来的山风,静谧清雅。 纯妃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巨石边,许是从峭壁上滚下来的时候腰肢撞到了这块石头,疼得直不起身。 她环视四周,望见张意沉就躺在不远处的枯枝边。 纯妃撑着巨石缓缓爬起来,所幸腿没伤到,尚能自如走动。 她走到张意沉身边,晃了晃她胳膊,唤道:“意沉,醒醒。” 但见张意沉眼睫颤了颤,须臾,她睁开惺忪的眸子,入目是纯妃狼狈的面容,再望了望四周,立时反应过来现下状况。 她猛地站起身,眸中是一望无际的担忧与害怕,“娘娘,我们的马车坏了,今晚还是回去吧,这深山里不知藏了多少野兽。” 纯妃皱了皱眉:“你要回去?” 张意沉:“娘娘,民妇并非要出尔反尔,只是今夜事发突然,又出了这样的意外,民妇实在没什么准备,何况你我二人现下都受了伤,倘若强行赶路也走不了多远。” 纯妃垂下眸,语气冷了几分:“回去后让陛下见到你的脸,然后诛你我九族吗?” 张意沉慌乱摇头,眼底急出几点泪光。 “民妇向娘娘保证,回去以后便一直待在府里,不会再见任何人,待到时机成熟后再离开江左。” 纯妃瞟了她一眼,眸光在沉沉月色的映衬下,仿佛锋利刺针尖头的一点寒芒,冷得渗人。 半晌,她余光瞥见张意沉身后的巨石一角隐隐有什么东西反着冰寒的光亮,纯妃眯着眸子细细望去,竟是一把砍刀,约莫是来此捕猎的猎人不慎落下的。 她转了转眸,忽然答应了张意沉,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正要抬步原路返回时,纯妃又道:“你走前面吧,这一带的路你应该比我熟。” 张意沉点点头,走在前头,“娘娘放心,娘娘于我有恩,回去后民妇不会给娘娘添乱子,待陛下放下戒备,民妇再悄然离开江左。” 后头没传来纯妃的回应,张意沉心以为是她嫌山路难走,便道:“娘娘走慢点也无妨,若是累了也可再歇一会儿。” 话音落下,后头仍是无声,张意沉正想再说点什么来驱散这深夜里的恐惧,背上陡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刺胸口。 她一时睁大眼,月色如霜洒在那双震惊的眸子里。 张意沉缓缓垂下头,看见鲜血顺着布衣汩汩而下,纯妃再一使劲,刀刃卷着鲜血与骨肉翻滚,搅得满腔疼痛蚀骨。 须臾,她竟已感受不到痛意,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仿佛千百只虫蚁在啃噬她的血肉,全身的力气也都随着胸口淌出的血抽空而去。 张意沉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从怀中取出一个素色锦袋,紧紧攥在手心里。 “阿娘——” 岁岁的呼喊声自远处的山林间传来,月色泠泠,照见她颊侧一滴泪,清透如雪。 张意沉倏然扬起唇角,临死前能闻见这一声“阿娘”,她也算瞑目了。 她再支撑不住,身子重重倒去。 夜色里,血染红纯妃的手指,与她指间的鲜红的蔻丹交映着。 忽闻一阵脚步声,她慌忙躲避到林中去。 沈年背着岁岁往这边走来,将走近便是一股极浓烈的血腥味袭来,熏得脑仁作疼。 岁岁示意沈年放自己下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张意沉的尸体走去。 夜间山风如斯寒冻,早将张意沉身上的血迹吹得凝固。 岁岁蹲下身,抚上张意沉犹带笑意的面庞,指尖僵了僵。仿佛有团棉絮阻在喉间,她一时说不出话,只是鼻子一酸,视线骤而变得模糊起来。 余光望见张意沉的手心紧攥着一样物什,岁岁轻轻掰开她的手掌,将手心里的素色锦袋取出。 她轻轻拨开袋上抽绳,素袋打开之际,扑了满面清醇茶香,袋中装着的是茶叶。 轻风拂过,从素袋中落了一条纸卷下来。 岁岁拾起纸卷,将其缓缓展开,但见上头写着几行镌秀小字: 念念至诚,唯盼岁岁平安。 赠爱女:晏岁岁。 一刹时眼泪决堤,似没了坝的泉水再止不住。 低低啜泣声回荡在长夜里,似孤寂,似绝望。 沈年走到岁岁身旁蹲下,双手搂过其一抽一抽的肩膀。 她靠在那张温柔胸膛里,像是于黑夜里终于找到一处可倚靠的地方。 “没了,阿娘没了。” 以往清泠的声音在此刻多了几分沙哑,就像是一池清泉待在望不到边的沙漠里,在无数个举目只见黄沙的昏日里,那点泉水也终于被消磨殆尽。 “这是命数吗?”岁岁问。 透过沈年清削的肩膀,她看见皎皎月轮遮蔽在乌云之后,想探也不探不出头来,似乎这也是今夜之月的命数。 沈年低头看着怀里啜泣的人,风声猎猎,而回荡在耳的却是彼时在牢笼,岁岁对自己所说的那句“一定要活下去,你的风才能将这些浊水吹散”。 于是他摇摇头,说:“长风未断,便不算命。” 风呼啸了一整晚,后半夜,沈年送岁岁回行宫。 在数十丈远之处,但见行宫中灯火通明,往来将士,把守极严,想来是平华帝已发现纯妃和岁岁失踪。 岁岁眉一蹙,担忧道:“现在回去恐会令陛下起疑,得想个法子。” 沈年左右思量下,忽而问:“平华帝对‘清谈’一举如何看?” 古往今来,文人雅士间多爱清谈,有时兴头上来能长谈彻夜。有帝王以为清谈误国,亦有帝王认为清谈亦可修身,十分推崇。 岁岁想了想,说:“陛下崇文,先前陛下还邀了晏先生清谈,想来是推崇的。” 沈年当下决策道:“回河边。” 他一边搀着岁岁往回走,一边解释:“那日在范毕府门前闹事的几位仕子对你我心存感激,今日他们在河边设宴清谈,碍于你的身份不曾知会你,只邀了我一人前去。” 这也是岁岁从马车上滚落下来后,沈年亦在河边的缘故。 沈年继续道:“你我此刻只管去赴这场宴,平华帝既崇文,断不会多有怪责。” 岁岁点点头,擅自离宫赴宴虽有不妥,然目下也只能行此下策了。 但行数几步,身后忽传来一道声音:“妹妹这是要去哪?满宫的人都在找你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十五章 梁归舟慢慢行来,瞥了一眼沈年,道:“妹妹怎么是和沈公子一起回来的,纯妃娘娘呢?” 岁岁攥紧手心里张意沉写给自己的那条纸卷,将今夜发生的所有事默默在心中过了一遍,理清思绪后,她故问:“娘娘也离宫了?” 梁归舟皱了皱眉:“你不知道?”他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沈年,心下思量道:“难道你出来是为了见……” “沈公子。” 后头又传来一道声音。 岁岁与沈年回头望去,只见素衫布衣的书生抱酒行来,正是那晚在范毕门前闹事的其中之一。 书生向梁归舟合袖作了一揖,又道:“沈公子怎到这儿来了,可叫我们好找,说好的今夜临水长谈,可不许反悔。” 沈年笑了笑道:“苏兄,今晚清谈不是还邀了小殿下么,我担忧小殿下寻不着路,这才来此接她。” 苏长语一时未反应过来,却看了一眼站在二人身后的梁归舟,心中思量几番,才道:“小殿下能赏脸是苏某的荣幸。” 见此,梁归舟不由得冷笑一声:“呵,妹妹深夜赴宴不妥吧。” 岁岁瞧了眼天色,道:“是我思虑欠周,原只是想感受江南人文风雅,倒是叫四哥与父皇担心了。” 言罢,她转首又朝苏长语说道:“只怕是不能与各位宿谈了,苏兄莫怪。” 苏长语客气道:“是苏某设宴前未曾考虑周全。” 岁岁转过身,瞥了眼梁归舟,“四哥,这就回吧。” 语毕朝行宫中走去。 此间事了,只是纯妃未归,平华帝仍是忧心了一宿。 殿中伴雪备好热水为岁岁服侍沐浴。 岁岁褪下一身衣裙,背间一道道被荆棘划出的伤痕触目惊心。 在稀微烛火的照映下,渗出的鲜血仿佛条条熔浆流淌于背脊上,滚烫而灼辣,烫得一身热痛。 伴雪舀水的手僵在一半,好半晌才愣愣问出一句:“殿下疼么?” 水雾缭绕在发丝与肩胛间,岁岁垂下头,半晌,清冷说了句:“无妨。” 伴雪舀着水,终是什么也没问。 在凤阳宫服侍这么多年,伴雪总觉得小殿下就像是静淌在帘纱后的一粒雪,而她始终是隔着帘纱望雪,既瞧不清,也看不透。 那雪落得轻缓,却坚忍地从未消融过。 半晌,岁岁问伴雪:“你后悔过入宫么?” 伴雪一愣,如实答:“回殿下,后悔自然是有过后悔的,只是既入宫门,便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轻轻擦拭着岁岁背间伤口,旋即又道:“但在跟随殿下一事上,奴婢从未悔过。” 岁岁笑了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只道:“也是,若是无悔便不叫人生了。” 用完沐,伴雪去随行的太医那儿讨了点膏药过来,敷在岁岁的伤口上。 满室药香,也算沁脾。 纯妃是在天将亮时回的行宫,回来时向平华帝回禀,称自己受晏子疏之妻相邀,去林中找她,不料在林中迟迟未等到张意沉,回来时又迷了路,才耽误到天亮才回宫。 平华帝传晏之来问话,不料晏之已不在府中,并且府里大半衣物用具也随之不见。 平华帝派人下去彻查此事,仍是没查出个因果来。 眼见南巡的日子也到了头,该启行回京,此事便交到县令手中继续探查。 回京途中,岁岁攥着张意沉留下的那张纸条,上到纯妃的马车中。 但见纯妃指上蔻丹鲜艳欲滴,似染了血。 岁岁道:“娘娘这蔻丹涂得真好看。” 纯妃皱了皱眉,问:“你叫我什么?” 岁岁:“娘娘,纯妃娘娘。” 只听“砰”地一声,车中案几被纯妃拍得晃了一晃,“放肆!” 岁岁却道:“我姓晏,叫你一声纯妃娘娘有何不对?” 纯妃眉蹙如峰,迅速将车内帘子拉下,低低斥道:“难道本宫这些年待你的养育之恩全都如过眼云烟?” 岁岁不禁扬起唇角,笑意却似凛冬薄冰般寒凉。 “难道娘娘杀了我的生母,我还要对娘娘感恩戴德?” 纯妃别开脸去,眸子里似覆了层霜,冷冷道:“当年江左闹灾,若不是本宫救了晏子疏,你们晏家活不到今日。” “是,娘娘对晏家有恩,文人重恩情,父亲愿将自己亲生骨肉送到娘娘手里,为娘娘谋得恩宠。” 如是说着,岁岁定定盯着纯妃双眸,一字一句道:“可就是再大的恩情,当真值得这般无休止地偿还么?” 马车中静谧无声,只有时不时一阵风声吹动布帘。 须臾,纯妃转头看向岁岁,蓦地钳着岁岁攥着纸条的手,道:“上了这条船,你以为你还下得去?” 臂间的伤口被纯妃钳制着再次撕裂,岁岁额间冒出几滴冷汗,双唇苍白无色。 似是察觉到其不适,纯妃慌忙松开手,语调轻了几分:“岁岁,本宫扪心自问,这些年待你不薄,更是将你视若己出,你只要乖乖听本宫的话,这一生都可富贵无忧。” 岁岁抬眸看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无边柔软的春水里似是氤氲着浓浓雾气,她不禁生出疑问,如纯妃这般深的心思,可曾真正有人走进过她心底。 都说近朱者赤,自己这隐忍玲珑的性子,确实是跟纯妃学了个七八分像。 良久,岁岁道:“纯妃娘娘倒是替我想好了前路,何不为自己想想退路?” 言罢,她下了马车,迎面而来的冷风灌了满身冰寒彻骨。 这前路,尽是风霜。 ** 回宫后,只闻平华帝第一件事便是诏沈年到福宁殿一叙。 殿内红炭温热,一室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 平华帝冲站在殿门口的沈年和蔼笑了笑,道:“不必行礼了,过来吧。” 沈年挑眉看了眼平华帝,倒也不客气,径自走上前,坐在其对侧。 平华帝摇了摇手中酒盏,酒液澄澈,在大殿的灯影下泛着粼粼波光。 旋即他将酒推到沈年跟前,说:“品品?” 沈年浅啄一口,余味甜而淡,是淡酒。 靖国盛产淡酒。 平华帝:“这是你们靖国派人送来的酒,可尝出几分家乡风味?” 沈年放下酒盏,道:“大鄢的人说话都爱拐弯抹角,我们靖国一向直来直往,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你来大鄢为质已有许多年,朕今日方才想起,过不久便到你归国的日子了。” “嗯。”沈年轻声道。 平华帝盯着窗外忽而落下的一瓣雪,说:“你在这里,可还有什么留恋的事物吗?” 沈年想了想,答:“夫子苦心待我,我自不会忘记夫子。” 平华帝轻轻一笑,又问:“还有呢?” 闻言,沈年微微蹙眉,确确有一缕梅香自胸膛穿过。 他犹豫片刻,却道:“应是没有了。” 平华帝眸光微凝,瞧出他神色中那份犹疑,少许,索性挑明了说:“你同元暮关系不浅。” 并非疑问,而是斩钉截铁的肯定句。 窗外大风涌进来,倏然吹散满殿暖意。 沈年:“陛下想多了。” 平华帝:“朕兴许不甚了解你,但朕了解元暮。” 他盯着沈年清冽眉眼,盯着他眸中喧嚣不止的野风,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靖国建兴帝如今病倒,太子遭废,内乱不已,休言,朕奉劝你一句,这个关头,那些不该生的留恋,尽早斩干净得好。” 杯盏里的酒液被风吹得溅出几滴,窗外雪花一瓣接一瓣落下。 沈年眸光闪烁着,生平第一次,他似是感受到生如浮萍去向不能由己的那种不畅快。 他举起跟前酒盏仰头饮尽,道:“我自己掂量得清楚。” 言罢,转身走出了福宁殿,北风将白袍吹动得飒爽不已。 徐自辛忙去将大殿的门关上,又差人换一摞新的炭来。 一边斥责道:“这沈年还真是目无礼法。” 平华帝却笑道:“人间又有几人能这般随性。” ** 年关愈近,岁岁与赵无尘的婚事索性延到了年关之后。 举国上上下下为年夜那场饭而忙活,宫里更是贴满了大红装饰。 年味浓甚,凤阳宫中,岁岁温好今日的第六壶茶,抿了半口,仍是蹙着眉摇摇头。 欺春忍不住道:“殿下,这都第六壶了,怎么还是不对?” 岁岁捧出素袋中的茶叶,疑惑道:“这江南的茶叶怎地到了京都来,味道就变了?” 欺春问:“殿下,这烹茶呀,火候、时间、水量等等,差一分一毫味道都有可能不一样,殿下究竟想烹什么味道的茶?” 岁岁细细回想一起在晏府饮的那一盏,似是余味在喉,却又无法细说。 半晌,她索性放下茶盏,唤来伴雪,问道:“让你调去江左的人查得怎么样了?” 伴雪福了福身子,回道:“殿下,奴婢派了好几个探子去查晏先生的下落,只是半道中,已有几个探子失联,唯一一个到了江左的探子,这几日也不见来信。” 岁岁缓缓踏至宫苑中,举目望向纯妃的宫苑,天边已落下白茫茫的细雪。 伴雪忙取来貂裘为岁岁披上,关心道:“这快过年了,殿下紧张身子,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着凉。” “她将我们的探子杀了。”岁岁冷声道。 伴雪愕然:“谁?” 岁岁转过身,朝宫苑外走去,道:“随我去琼明宫。”【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十六章 伴雪紧跟在后头,不禁问道:“殿下,琼明宫不是纯妃娘娘的宫殿么,我们今早才去给娘娘请了安,这会儿怎么又去?” 岁岁回头瞥了她一眼,只抛下一句:“少问。” 行至琼明宫门前,只闻里头一阵喧嚣一出剧台好戏。 拿着长鞭抽人的婢子见到岁岁,忙忙缩回手,福了福身子道:“小殿下。” 那挨打的婢子见状连忙躲到岁岁身后,泪眼婆娑着道:“小殿下,救救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岁岁问道:“她犯了何事?” 执鞭的婢子答道:“回小殿下,此人窃走娘娘首饰不说,方才奴婢还在她房里搜刮到太监平时佩戴的佩环,也不知是和哪个太监私通了,这可是死罪!” 将说完,只见纯妃悠悠从殿中走出来,抚着指上鲜红蔻丹,冷冷剜了岁岁一眼。 “你这是连本宫宫里的事都要管?” 岁岁轻笑道:“不敢。” 身后那婢子却还紧紧攥着岁岁衣摆,宫里皆知元暮公主脾气好,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低泣着恳求道:“小殿下,救救奴婢吧,奴婢一时蒙了心智,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伴雪连忙将这婢子拖开,斥道:“你这女子不守女德,犯下死罪,纵是小殿下也救不了你。” 岁岁眸光流转,视线悄然落在这婢子的眉目间,杏眼小鼻,确是有几分灵气。 旋即,她道:“你站起来。” 那婢子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伴雪:“殿下让你起来你便起来。” 婢子这才茫然站起身来。 岁岁将其上下打量了一遍,发觉此人身形与自己倒是有些相似。 她心底徒然动了一个念头,恰似暗夜里悄然生长的蔷薇,嫩苞之下潜藏着锋利刺枝。 岁岁:“你叫什么?” 婢子答:“回小殿下,奴婢叫短寻。” 纯妃一时不解岁岁这一番举动,皱眉问道:“你这又是何意?” 岁岁笑道:“我瞧这婢子面善,想跟娘娘讨到凤阳宫来,娘娘不会不愿意吧?” 细雪于二人之间白茫茫撒下,恍惚是在清晰地划分着楚河汉界。 纯妃叹了声气,道:“罢了,你喜欢便拿去。” “多谢娘娘。” 岁岁转过身,一刹间雪沫子落得纷纷扬扬,将额间发丝打湿,雪水顺着面颊滑落,冷意蹿了满身。 她只是扬唇轻轻笑着,眼底却波澜不兴。 伴雪忙跑过去举着双手为岁岁遮雪,却被岁岁阻道:“不必遮了。” 伴雪关心道:“殿下身子金贵,怎可只身迎雪啊。” 短寻紧紧跟在岁岁后头,亦劝道:“小殿下,这般淋雪恐会染了风寒呀。” 岁岁却踏着决然步子继续往前走:“我偏要只身挡风雪。” …… 那夜雪下得很深,似是要将整个京都里藏着的所有晦暗都掩埋。 岁岁差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上来,菜色俱全,香味充斥着整个凤阳宫。 岁岁冲欺春、伴雪招了招手,道:“坐下一起吃吧。” 二人皆是惶恐,异口同声道:“奴婢不敢。” 岁岁无奈放下筷子,盯着满桌佳肴,却徒然生出一股子落寞。 她似乎一瞬间懂得了晏之彼时为何说自己独惧年关烟火,而人最怕的,恰恰是一瞬间懂得了什么。 半晌,岁岁才道:“都坐下吧,就当是命令。” 欺春、伴雪不敢再有违抗,只得小心翼翼坐在桌前。 然二人也只是微微坐着凳子边缘,双手平放于膝前,半分逾矩的动作也不敢有。 岁岁余光瞥见守在门口的短寻,正眼巴巴地朝这边看着,便道:“你也来吃。” 闻言短寻咧嘴一笑,双眼眯成一条缝,坐下时丝毫不似欺春、伴雪那般拘谨,拿起筷子便一个劲儿往碗里夹菜,直到吃得满嘴油光,依然是乐呵呵地傻笑。 短寻道:“小殿下你真好。” 岁岁夹菜的手僵在半空中,旋即又将菜放了回去,心下百转千回。 她若是知道自己向纯妃讨一个犯了死罪的婢女的真正用意,不知现下这顿饭可还能吃得安稳。 良久,岁岁走到屋外,一瓣接一瓣的雪花洒在头顶,月明星稀,照见她眸中化不开的愁云。 忽而“啪”地一声,远方的天空绽开一朵绚烂烟花。 想来是宫外的烟花,也只有宫外才能这般恣意。 ** 大雪纷飞数日,将树枝压得弯折,后院的梅花败了许多,凋零的枝头孤寂而落寞,似是不会再开了。 年节便在这场大雪中迎来,宫中上下共赴佳宴。 帘幔后,岁岁与一众女眷并坐。 常廷尉膝下的小女怯生生来问岁岁:“小殿下,臣女冒昧问小殿下,不知四殿下平时喜欢吃什么,读什么书?” 将说完,女子的面上便泛起一阵羞红。 少女心事初开,恰如半垂首的新荷那般娇婉潋滟。 没待岁岁作答,又有更大胆的女眷走来,拿着自己生辰八字的庚帖便要递给岁岁,一边说:“小殿下,臣女唐突,不知小殿下能否将臣女这份庚帖代交给三殿下。” 岁岁没接她的庚帖,欺春在旁低低说了句“真是不害臊”。 那女子一愣,连忙向岁岁赔礼,带着庚帖讪讪走回去。 “宫里谁不知殿下您脾气好?可这些人未免也太大胆了些。”欺春气道。 岁岁只是笑笑:“不过是想为自己求一份好姻缘,大胆些也没什么不对。” 那边伴雪从殿外匆匆行来,走到岁岁身旁耳语几句,又低声道:“殿下,沈公子在明华门等您。” 岁岁点点头,吩咐伴雪、欺春:“你们先回凤阳宫,我稍后就到。” “是。” 岁岁悄然走出宫殿,一汪月华如水洒在清削的肩膀上,雪沫子不留情面朝身上落去,竟显出几分单薄。 过明华门,只见沈年正立于宫墙下。 至岁岁走到跟前,他才道:“我要离开大鄢了。” 闻言,岁岁眉头僵了僵,却作漫不经心道:“你要去哪里?” 沈年:“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月色映彻着一望无垠的白雪,北风一个劲儿往身上呼啸,刺骨般寒凉。 只闻远穹边传来铿锵一声,应是京台上敲响了入年的钟声,鸣彻长夜。 天边骤时绽起绚烂的烟火,一束接一束的明媚烟花辉映着满宫的红墙绿瓦。 火光衬映着岁岁尚显稚嫩的脸庞,光影忽明忽暗,她伸出手,拉着身前少年的雪白的衣袍,说:“我要嫁人了。” 沈年眉头冷硬,神色冰冷如常,只轻轻“嗯”了一声,道:“祝公主与驸马琴瑟百年。” 言罢,他转身往宫门外走去,白衣迎着凛冽的北风,决然而去。 白雪滑过岁岁光洁的脖颈,在她肩头融化成雪水,冷意穿过心头。 她想,这一定是自己这十五个年头来,度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夜。 良久,岁岁亦转过身,缓缓朝凤阳宫行回。 月色静谧,照见两道背道而驰的身影。 回凤阳宫途中,不慎遇上赵无尘,又似是赵无尘刻意找她来的。 他来时手上带着不少零碎玩意,如拨浪鼓、桂花糕、糖葫芦。 赵无尘站在岁岁对面,小心翼翼将这些东西呈上来,又是用袖遮着,又是用手护着,生怕其冷了、脏了。 岁岁问:“你带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赵无尘笑着答:“我想小殿下平时在宫里可能会觉得孤单,所以买了这些给小殿下,我看别人过年的时候都会买这些东西。” 顿了顿,他轻缓缓剥开桂花糕外层的糖纸,说:“在宫里过年一定不尽兴,小殿下若是吃了这些东西,定能感受到年味的。” 岁岁扯了扯嘴角,却发现如何也扯不出一个笑意。 她既对他无意,便不该让他多生希望。 于是岁岁将桂花糕、糖葫芦、拨浪鼓一并塞回到赵无尘手中,说:“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 赵无尘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挫败,嘴角笑意却顽固地不曾消散。 “小殿下是不是不喜欢?我回头再买些别的。” “别买了。”岁岁淡淡道。 她盯着地上深厚的积雪,迟迟不愿抬头去看那双清澈眼眸。 这些年来,凡言语处事,岁岁皆圆滑地不让对方有任何不适或尴尬,恰如月下薄雪,静悄悄地温柔着四野。 语出易伤人,这个道理岁岁明白。 可她今日不得不以最锋利的话语斩干净赵无尘心中那点希冀。 “无尘,我不能嫁你。” “哗——”一声,手里的桂花糕、糖葫芦、拨浪鼓撒落一地。 赵无尘嘴角的笑意渐渐僵住,唇齿间涌上一股干涩,半晌,他问:“为什么?陛下不是给我们赐婚了吗?小殿下也是愿意的对不对?” “我对你无意。” 清泠的声音回荡在雪夜里,入了赵无尘耳中,竟觉比天上的雪还要凉薄。 岁岁绕过他的身影,往凤阳宫大步跑去。 白雪洒了满身,似是将骨头都要冻凉。 但行至凤阳宫中,只闻里头传来一顿训斥声。 只见短寻又跪在地上,鼻涕、眼泪并齐地求着饶。 岁岁问伴雪:“她又犯了何事?” 伴雪:“手脚不干净,在琼明宫是这般,来了凤阳宫还是改不了这毛病。” 短寻一边哭着一边磕头:“小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似是拿捏着岁岁脾气好,短寻拼命地挤着眼泪水。 可这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岁岁道:“把她关起来,换上我的衣裳。” 伴雪点点头,遵照岁岁的意思将短寻关入寝殿中,欺春在一旁拿来岁岁的衣裳替其换上。 尔后,岁岁走到偏殿,桌案上摆着一个早已收拾好的包裹。 一切准备妥当,她又将凤阳宫其他下人遣到别处,只带了欺春与伴雪离开。 岁岁踏出凤阳宫之际,身后适时燃起熊熊大火。【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十七章 “走水了!走水了!” 方才被遣散的宫人们纷纷提着水桶来扑火,其中有人突然喊道:“小殿下还在寝殿里!快去叫人!” 一行人乱在一团,打水的打水,灭火的灭火,急得焦头烂额。 此时岁岁一身婢女装扮,与伴雪、欺春趁乱混入到救火的宫人行列中。 那边管事的大宫女忽然朝这边看来,皱着眉喊道:“你们三个,干什么呢,小殿下还在里头呢,知道那是哪位主子吗?元暮公主,大鄢就这一个公主,都给我利索点,别偷懒。” 岁岁忙埋着头,应道:“是。” 不知哪个婢子将水桶递到岁岁手中,满桶的水晃晃悠悠。 岁岁手臂上的伤口还未痊愈,这一用力竟生生将伤口再次撕裂。 伴雪见着岁岁额间涔出的细汗,连忙将水桶接过,低声嘱咐欺春:“欺春,你护着小殿下离开,等会儿我们在宫门口汇合。” 欺春点点头,搀着岁岁绕偏道往宫门走去。 这一路林枝茂密,月色透不进来,却实实在在冷得瘆人。 一阵又一阵的阴风回荡着,欺春一时瑟缩着身子,低声道:“小殿下,这条路也太阴森了。” 岁岁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别怕。” 两只冰凉的手交叠着,竟生出几分暖意来。 偏道到宫门的路十分曲折,一路弯弯绕绕,比从宫道走要远上不少。 一路寂静无声,岁岁见欺春着实怕得很,便刻意找几个话题借此驱散浓夜里的恐惧。 “欺春,你当真愿意随我出宫吗?” 欺春抓紧岁岁的手,坚定道:“小殿下,奴婢与伴雪一同入宫服侍小殿下,这些年来小殿下待我们情同姐妹,如今小殿下去哪,我们便跟着去哪。” 岁岁笑道:“可我以后便不是小殿下了,你当真还要跟着我?” 欺春执着地点点头:“奴婢早就不想待在宫里了,奴婢还要感谢小殿下愿意带奴婢出宫呢。” 她一时心生感慨,回头望了一眼深长的宫殿。 她在这深宫里待了十五载,看上去什么都有,却似又似乎什么都不属于自己,临到走时,能带走的竟只有身边两个婢子。 在无边夜幕的包裹下,高耸的宫墙将人层层围住,像极了牢笼。 回过头,岁岁牵着欺春的手快步走着。 岁岁:“伴雪走的应该是宫道,我们快些,别让她等久了。” 欺春点点头,下一步竟不慎踩到脚下石子,吓得惊呼出声。 岁岁忙扶稳她,这才不至跌倒。 只是声音惊动了周围巡夜的士兵,一行侍卫带着佩剑走来,喝道:“什么人!” 欺春颤颤巍巍从林道中走出来,怯声道:“我们奉殿下之命出宫购置物品。” 领头的侍卫上下打量了一遍岁岁与欺春,察觉到不对劲,便问:“你们说的殿下,是哪位殿下?” 欺春支唔着一时不知说哪个殿下的名字好,所幸岁岁站了出来,道:“是小殿下元暮公主。” 那侍卫脸色一变,望向远穹上袅袅生气的黑烟,拧眉斥道:“撒谎!凤阳宫走了水,小殿下都还没被救出来,你们怎么可能是遵小殿下之命?” 被这侍卫的大嗓门一斥,欺春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 岁岁伸手在其背后抚了抚,示意她放心。 尔后从腰间取下金令,道:“这是小殿下的金令,小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岂容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侍卫接过金令细细查看一番,确是元暮公主的金令不假,却又总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蹊跷。 他眨了眨眼,朝岁岁看去,目光定定落在岁岁眉目间。 岁岁忙低下头,借着此处光线灰暗,才没叫那人看清自己长相。 欺春见状亦壮着胆拿腔道:“还在这里拦着干什么?若是小殿下要用的东西被耽搁了,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这宫里,上头的主子是谁远比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重要。 侍卫们不敢再有阻拦,连忙将金令退回给岁岁。 岁岁与欺春对视一眼,自成一股默契,绕过侍卫们便匆匆往宫门走去,脚下如生了风。 宫门前,伴雪已在此等候多时,头上的发丝被雪水浇着紧贴在额前,她在寒风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见到岁岁与欺春前来,一时忘了冷意,只顾着开心地招手。 岁岁拿着金令走到守门的将士跟前,道:“我们是奉小殿下之命出宫购置物品。” 宫门离凤阳宫较远,因而凤阳宫走水的消息还未传到这一处来。 将士接过金令,探查一番后也未多作怀疑,直接道:“放行。” 却说方才在偏道的一行侍卫将行几步,转而意识到不对劲,有人问:“她们既是奉了公主之命出宫,为何要走偏道?” 领头侍卫闻言面色骤变,提剑便往宫门口跑去。 雪沫子洋洋洒洒覆了整座皇宫,宫道上的脚印稀稀疏疏,不一会儿又被漫天的白雪填满。 岁岁与欺春、伴雪将出宫门,却闻后头传来声音。 “站住!别让她们跑了!” 回头看去正是方才在偏道遇上的那行侍卫,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于月色之下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下一刻背起行囊便往三个不同的方向跑去。 在此前,岁岁曾对欺春与伴雪说过,若生异变便只管各走各的,直到安全下来后再于江左会面。 身后侍卫还在追赶,但见三人去的方向各不一样,一时不知再往哪个方向追。 今夜月色明透,清晰照见前方长路。 岁岁选的这条道通的是水路。 行了数里,腿间与臂上的伤口在不知不觉间撕裂,鲜血将衣摆染成深红。 虽值深冬,大风刮得凛冽,然这么一路跑下来,身上仍是出了不少汗。 汗水咬得伤口作疼不已,岁岁死咬着嘴唇,强行将痛意压在心底。 她背着包裹走到码头边,空荡得只见几片枯叶随风打着旋。 月光静静淌在河面上,泛着粼粼波光,似是在寂寥地与岁岁对视着。 等了许久,后头走来一个船夫收船,他瞧了岁岁一眼,说道:“姑娘,别等了,这年节啊大伙们都在家里吃年夜饭呢,是不会来行船的。” 岁岁一愣,问:“一趟船都没有么?” 船夫道:“是啊,姑娘你还是明天再来吧,明天兴许会有几趟。” 岁岁无声点点头,那船夫收了船,正要离开时,又忽而转头对岁岁道:“姑娘,有什么要紧的事都比不上和家人团圆重要,还是快些回家吧。” 夜风席卷着江岸,只听见一浪接一浪的河水拍打在码头上。 岁岁沉下眼眸,似鼓足的浮囊将准备渡过广阔海洋,却被人拿针刺了一刺,瞬间泄了所有气。 她转过身,稀薄月色洒在湿透的衣襟间,映着一身风霜。 “小殿下——” 江中忽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 岁岁回过头,但见江中泛着一叶扁舟,男子着一身湖袍广袖立于舟上,溶溶月光落在他身后,湖面映着倒影,晃似踏着满江碎月而来。 待扁舟行近,岁岁才看清男子容貌, 有些许眼熟,却又不大想得起来。 男子旋即自我介绍道:“小殿下想是不记得在下了,在江左时还是小殿下替我等除了范毕这人,哦对在下名唤苏长语,小殿下可还有些印象?” 岁岁这才想了起来,那晚自己从山林中回行宫时,便是这位苏长语为自己在梁归舟面前解了围。 岁岁道:“苏兄怎会在此?” 苏长语:“苏某本就是四处求学的寒士,正逢年节,苦于无人共赏月圆,只好一人泛舟游玩,不想竟游到了此处。” 言罢,他望了一眼明月长河,困惑道:“我听闻宫中每逢年节都会设宴,小殿下此刻不是应当在宫中赏宴么?” 岁岁:“此事说来话长,只是现下我有一事想请求苏兄。” 苏长语:“小殿下但说无妨。” 岁岁看了眼他脚下扁舟,道:“可否请苏兄送我去一趟江左?” 苏长语皱了皱眉:“这倒好说,只是在下不明白小殿下为何要去江左?” “等到了江左我定当如实告诉苏兄,此刻还望苏兄莫要生疑。”岁岁道。 苏长语点点头,想着既在此遇见了兴许也是缘分,遂邀岁岁到舟上来。 船桨荡在水中仿佛波折的绫缎反着潋滟波光,似想起什么,苏长语又问:“怎么不见沈公子和小殿下一起?” 岁岁失了片刻神,长风吹拂着发梢,她笑了一笑,道:“他自有他的抉择。” 闻言,苏长语轻轻笑道:“我还以为沈公子的选择是小殿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十八章 “苏兄说笑了。”岁岁道。 自青山书院初晤,至今夜宫墙下两别,她不曾在沈年眸中看到过一丝不舍,兴许他的选择里从来就没有自己。 苏长语盯着河面波光,水中悬有清月一盏,难辨真假。 他笑道:“是小殿下当局者迷。” 岁岁不语。 远山上烟花一束接一束地盛放,映着满面湖光山色。云上月泻千里,江风拂过水中月影,碎开圈圈涟漪。 在山清水秀里穿行而过,京都的喧嚣也在一点一点同自己远离。 仿佛有根死缠着的结,于这片静谧里终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岁岁举目望向长天,叹了声气。 也罢,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泛舟许久,五更时,终是来到江左。 踏上岸,苏长语问岁岁:“小殿下现在是何打算?” 岁岁:“我想去寻晏先生。” 苏长语愕然,望了眼浓浓雾色,道:“晏先生失踪多日,衙门几次派人去寻都未果,况且现下雾重,不宜寻人,小殿下还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为好。” 岁岁垂眸思量少顷,想到还不知欺春、伴雪在何处,一时又忧心起来。 “可有离城门较近的客栈?” 欺春与伴雪走的是陆路,要进江左必过城门,若是能在城门附近的客栈住下,应不会与她们错过。 苏长语想了想道:“确有一家,只是房钱贵了些。” 岁岁掂量了一把包中盘缠,道:“无妨。” 苏长语遂走在前头引路,一边回头道:“苏某猜小殿下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吧,你这般做定是有你的苦衷,往后若遇上难处,小殿下可到西风巷来找在下。” 都说江南文人重恩情,父亲是这般,萍水相逢的苏长语亦是如此。 岁岁感激道:“多谢苏兄。” “何必言谢,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本就不该像计秤般衡量得那般清楚。” 天边山雾重重,冬日里天亮得晚,远穹上只见片片暗云。 行了两三里路,至客栈门口。 掌柜的还趴在桌上打着盹儿,苏长语轻轻叩了三声长桌。 掌柜倏然被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撑起精神来咧开嘴笑道:“二位起得也太早了些,打尖还是住店?” 岁岁从包裹中掏出一锭银子,道:“我一位,住店。” 见到银两掌柜的顿时两眼放了光,睡意尽褪,捧着银子小心翼翼藏进兜里,说:“小店还剩最后一间上好客房,正是给姑娘您留着呢。” 说罢便半躬着身引岁岁上二楼,又将房中茶水温了一温,提来炭炉以供取暖,生怕怠慢了眼前贵客。 下楼时掌柜还不忘道:“姑娘若是饿了、渴了,只管向咱吩咐一声,马上就有热腾腾的饭菜给您送上来。” 岁岁点点头,感慨道:“江左民风当真热情。” 苏长语笑说:“他那哪里是待客热情,是待财热情。”顿了顿,望了眼天色,又道:“在下也该回了,小殿下睡着时切记反锁房门,万事小心。” 岁岁记下,两人才就此作别。 仅睡了一个时辰,岁岁便起身换了套衣裳,只是身间的伤口挣裂后愈合得更慢了些,行动起来仍是隐隐作痛。 忍着疼意,岁岁下楼点了几样菜,用饭时,她注意到自己身后坐了名深衫男子,其目光时不时往自己这方看来。 只怕是纯妃看穿了昨夜凤阳宫走水一事,派人寻到江左来了。 依她那缜密的性子,能想到这一环也不算意外。 思及此,岁岁眸光一沉,手悄然伸进随行的包裹里,摸索了一阵子,触及到一根冰凉尖利的物体,确认是发簪后才缓缓将其藏入袖中。 “客官,您慢用。” 小二端着菜走来,岁岁侧过眸借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男子,但见其喉结滚动,似是咽了下口水。 岁岁蹙了蹙眉,竖起筷子后迟疑片刻,旋即又将筷子放下,没敢用这菜。 她心中反复思虑许久,眸光瞥至腰间佩戴着的金令,迅速反应过来,怕便是这东西暴露了自己身份,旋即立马取下金令放入包裹之中。 须臾,岁岁起身走到掌柜跟前,拿出几两碎银子递给他,低声问:“西风巷在何处?” 掌柜见钱一喜,连忙拿起纸笔画出详细路线。 “多谢。”岁岁接过图纸,粗看了一眼,不由得微皱眉头,而后将图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 从此处去往西风巷竟有五里的路程,若是徒步走过去,自己腿间的伤口恐是还未结痂便又要再裂开一次。 岁岁抬目环视四周,但见阡陌交通,巷弄与岔口尽相交错着。 身后已传来那男子的脚步声,她握紧袖中簪子,朝最近的巷口拐去。 男子果不其然跟了上来,随之穿入巷道中,复行几步,但见巷中空旷,莫说人影,连片枯叶也不曾见到。 他不由得困惑地挠了挠头,低低喃道:“分明进的是这个巷子,怎么就跟丢了呢。” 男子往巷深处又走了几步,下一刻一阵痛意自脖颈间传来。 岁岁藏身于两墙之间的细小夹道中,手握簪子死死抵着男子脖颈处。 “你是纯妃的人?” 男子身子僵立在原地,不敢再动弹半分,而是干笑道:“小殿下,俺不认识你说的纯妃啊。” “……” 岁岁还头回见这般傻气的杀客,忍不住提醒他:“你连小殿下这个称呼都叫出来了,还会不认识纯妃?” 男子着急道:“小殿下,俺真不认识纯妃,俺是刚才看见你腰间的金令才认出你的,俺可是你的人呐。” “我的人?” 岁岁蹙着眉,上下打量了男子两遍,端其眼神诚恳,倒也不似在撒谎,然他嘴中的话却也越说越离谱。 “小殿下,你咋可以翻脸不认俺呀,俺叫周稽,就是奉了小殿下你的命令俺才来的江左,前几天俺遭人追杀来着,盘缠也花光了,俺还给你送了信到京都,小殿下你咋一封都不回俺哩。” 岁岁握着簪子往皮肉里刺得更深一分,淡淡道:“我不认识什么叫周稽的。” “哎哟,痛!”周稽欲哭无泪,急得头上冒汗,“小殿下,不是你派俺来江左找晏先生的嘛,你让伴雪姑娘出来,她肯定记得俺。” 岁岁回想起来,确实曾派伴雪找了几个探子来江左打听晏之下落,然途中数名探子被截杀,只有一个顺利来到江左,却也不曾有过回信,想来是眼前这位了。 但岁岁心中仍有防备,手握紧簪子,问道:“你的珠花呢?” 伴雪派去的探子里,赠了每人一颗珠花以作信物,亦是为免事情败露后,有人冒名顶替。 周稽听后一拍脑门,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梨白珠花,说:“俺咋把这个给忘了,小殿下你看,这是伴雪姑娘亲手给俺的,可不会有假。” 岁岁接过珠花,见其底部刻着一个“雪”字,想来作不得假,遂收回手中簪子,道:“误会一场。” 周稽如蒙大赦,抹了抹还有些作疼的脖子,道:“误会可大了小殿下,差点俺这脖子就没了,不过话说回来,小殿下你怎么亲自到江左来了,俺还打算再给你写封信跟你要点盘缠哩,俺都饿了好几天了。” 岁岁:“我不曾收到过你的来信。” “啥?!”周稽瞪大双眼,“咋可能咧,小殿下,俺都送了五封信过去了。” “应是纯妃派人拦截了。”岁岁说罢,尔后拿出一袋碎银递给周稽,道:“听你说自己饿了几天,拿这钱去吃顿好的。” “这咋好意思哩。”这般说着,周稽手上动作却没客气,接过钱袋子便放入怀中,又道:“小殿下,俺已经找到晏先生的下落了,俺可以带你去。” 岁岁心中担忧欺春与伴雪的安全,便道:“你只管告诉我晏先生在何处即可,我还有一事需要你去办。” “啥事咧?” “你去到通往江左的官道上接伴雪与欺春,你与伴雪见过一面,想必认得出来。” 周稽点点头,忽而腹中“咕隆”一声响,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俺可不可以先吃顿饭再去接伴雪姑娘。” 岁岁一笑:“可以。” 周稽:“小殿下,俺前几天打听到晏先生今日要离开江左,大概是……是午时,从南郊道离开,至于去哪儿俺就不知道了。” 岁岁抬眸看了眼天色,此刻是辰时,离午时还算早的,她叮嘱周稽务必将欺春和伴雪安全带回江左,又去租了辆马车来,赶往南郊道。 晨间雾重,至南郊道要经过好几片林子。 林中雾霭环绕,辨不清去向,车夫突然停了车,道:“姑娘,山里雾气太重了呀,我怕再走深了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岁岁:“我再加一锭银子。” 车夫摇摇头:“姑娘,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是真不敢走深了,你要是决心去南郊道,还是自己走过去吧。” 岁岁抿了抿唇,亦不好再为难车夫,只得下了马车徒步赶路,所幸此处到南郊道已不算远了。 周边雾气环着衣摆,一重重崎岖山道踏在脚下,仿佛刻印着自己这十五年来的踽踽独行。 困囿于雾中,便在雾中觅微光。 她拨开层层山雾,踏上南郊道,腿间的伤口裂了,渗了点血出来,这点疼意她似乎也渐渐习惯了。 远远地,岁岁看见郊野上立有一袭青衫,手牵白驹,正与身旁两人说着什么。 似是有万千波澜澎湃于心头,岁岁唤道:“父亲——” 晏子疏回过头来,他身边二人亦一齐回过头,竟是沈夫子慈和的眉目,还有那道再熟悉不过的清冽眸光。【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十九章 山风卷着尘沙铺面而来,飘零在郊野上的枯叶像斜斜的雨丝,把视线遮掩得模糊不清。 岁岁蓦地背过身去,不愿叫沈知安和沈年认出自己。 她清致的身影隐在雾霭中,就像是藏于云层后的月色,再浅淡也仍旧晃人心神。 沈年的眉目不期然跳了一跳,朝身旁沈夫子问道:“是我看花眼了么?” 沈知安只是笑着说:“我倒希望是你眼花了。” 今日原该是平华帝派行军护送沈年回国的日子,只是他不愿带走大鄢的任何东西,只牵了匹马就打算一个人上路。半道里听闻沈夫子要来江左为故友送行,也不知是在惦念什么,还是对江左这个地方有什么难舍之处,他竟也跟过来了。 沈年侧过眸,不再去看那道身影。 似看穿他心中所想,沈知安道:“这世间带不走的多了,你不看便能忘了么?再看最后几眼也无妨。” 晏子疏已将马匹栓在一旁,提步走向林中,驻步在岁岁身后。 这些日子里,他为妻子张意沉安葬于梅园后,最担忧的便是岁岁。 如今她站在自己跟前,竟像梦影一般,显得不真实起来。 嗓子里仿佛进了烟,开口时的声音带着些沙哑。 晏子疏:“岁……岁?” 岁岁没回头,只是轻轻道:“父亲要去哪里?” “尚不知去向,走到哪便是哪。”顿了顿,他又问:“你从宫里出来了?这次待多久?又是什么时候回去?” 岁岁抿了抿唇,一时只觉喉咙里头有些堵,她撑起笑意,转过身,眸中似缀着点点荧光,语调轻柔着说:“不回去了。” 晏子疏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又似乎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到最后只是静静看着岁岁,察觉到她比上回见时更瘦了些,约莫还高了些。 “不回去就好。” 话音落下,后头突传来沈知安一声“子疏,小心!” 紧接着只见南面袭来十余名黑袍人,枯叶在半空中被其横扫成两截,剑锋于旷野上扬起一道凛冽寒芒,猎猎划过脸颊的,是刃尖上卷起的剑风,仿佛檐下凝结的冰柱刺进肤骨间,寒意骤时席卷全身。 晏子疏当即护着岁岁往郊野上跑去,迅速解开马儿的缰绳,道:“岁岁,快上马!” 那边黑袍人闻言,当即跃身刺向白驹前蹄,马儿吃痛,高抬着马蹄长鸣一声后失去着力点,旋即半跪在地上再站不起来。 与此同时,沈年牵着的马驹也遭黑袍人袭击,受惊之后似发了疯般在旷野上狂奔。 见情势不妙,沈年下意识牵过岁岁手心,将其护在身后。 尔后从腰间取出匕首,刃尖于空中带起一缕劲风,直直划破来人喉部,他捡起那人手中长剑,交至晏子疏手中,一边问道:“晏先生会武么?” 晏子疏沉默着摇摇头,右手却紧紧握着剑柄,但见得有黑袍人向岁岁刺来,他瞬间果决朝那人挥剑砍去。 文人的这把傲骨头,平日里恰如灶炉上不温不火的茶水,一旦被逼入绝境,方可见烈焰上滚滚沸腾着的才是其本性。 血溅四野,混沌间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眼下将将松了一口气,却见北面又袭来一批黑袍人,剑锋卷地,掀着黄沙发出铮铮低鸣。 沈年正要握着匕首迎上时,两批黑袍人互视一眼,下一刻竟厮打在一块。 沈知安见此情形道:“快走!” 四人匆匆往林中跑去,穿行在雾霭之中,一时不辨方向。 那边两批黑袍人注意到几人的离去,霎时极有默契地休了战,齐齐往林中追来。 晏子疏心下忧心岁岁一路奔波过来此刻恐是体力不支,便道:“我知这边有个山洞,跟我来。” 三人点点头,紧跟在晏子疏身后。 后头追来的黑袍人因着地形不熟倒是慢了些许,加之重重山雾环绕,两批人省得在林中打转,索性达成共识围在林子四周。 晏子疏领着岁岁、沈年与沈知安进到山洞中,这才真正喘了口气。 “怎会有两批人要杀我们?”晏子疏问。 “有一批是纯妃的人。” “有一批是靖国的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岁岁不禁看向沈年,清眸中掀起微弱波澜,旋即她收回眸光,淡淡解释道:“我曾派探子来江左打探父亲您的下落,想是他送去的信中提到了父亲的去向,此信又被纯妃派人半道拦下,她约莫是想赶尽杀绝。” 晏子疏:“当年我受纯妃一恩,以为她生性纯良,才放心把你送到她手中,竟不想此人这般狠毒。” 他此刻方才明了岁岁为何在年节连夜奔赴至江左来寻自己,这十余年的隐忍及委屈落在她的眉眼间,竟都只化成一抹极浅极淡的风霜。 片刻,晏子疏又问沈年:“为何会有靖国的人?” 沈年:“我是靖国行十一的皇子,而今靖国太子遭废,皇上亦是时日无多,有人恐我回去后争储君之位,才意图半道截杀。” 他轻飘飘的说出这些话,本以为该是坦荡的,余光却忍不住瞥向岁岁。 只见岁岁清浅一笑,眸子里却不含笑意。 林子里的枯叶被风吹着沙沙作响,她轻缓的声音伴着阵阵风息传入沈年耳中。 “你叫什么?” “江休言。” 闻言,岁岁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眼波静得似夏夜的月光,观彻着万物,又对万物都不在意。 长久的一段静谧后,外头的雾色淡了许多,只是知道黑袍人守在林外,几人不敢贸然出林。 沈知安忽而问:“凤阳宫走水,连陛下都以为小殿下您……” “夫子又何必再唤这声小殿下,我已不是元暮公主了。”岁岁冷清道。 沈知安哑然失笑,他望向岁岁双眸,依稀记得这双眸子从前净如白雪,如今仿佛揉进了团团散不开的愁云,而那道执着如炬的光芒,似乎也在一点一点暗下去。 沈知安又道:“老夫还记得那日在行宫,陛下对你说的那句‘跳出棋局’,本以为你的选择是安定,将军府确实也护得起这份安定,却未想到,你竟设了这场出局之弈。” 晏子疏苦笑道:“知安,你我数十年的交情,此事我同你说了也无妨,岁岁并非纯妃所出,而是我晏家的女儿。” 皇室的晦秘犹如沉入河底的墨翡,浮上水面的那一刻合该是震慑世人,而此刻它却似淡荷轻轻探出了头,并未引起任何风波。 沈知安极淡然地接受了这个讯息,道:“不在皇家也好。” 说罢,他忽然抬眸定定盯着岁岁,眸中的慈祥与和蔼一时叫岁岁不知如何自处。 但听得沈知安语重心长:“岁岁啊,但盼往后你能真心笑一回。” 岁岁愣了一愣,清眸微垂着,长睫下洒着浅长倒影,她苍白的唇轻轻抿了抿,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却有束束烟火在江休言心头绽放,带起他神色里的几分欢喜,他问:“所以,你并非公主?” 岁岁点点头:“嗯。” 他忽而笑得更甚了,道:“那便好。” 他一方面觉得她往后便不用再受皇室束缚之累,这是极好的;一方面又想起平华帝曾叫他克制下的那分私心,似乎终于可以冒出头角,应该也是好的吧? 林中冷意更浓几分,半空中落下一瓣似白似透的沫子,在斜斜光影里映着清澄的微光,细细一看,才知是雪花。 晏子疏:“江南一向少雪,今日竟落雪了。” 沈知安闻言不禁皱了皱眉,道:“这可不妙,若那群黑袍人还在外头守着,我们只怕要在这里过夜。” 到了夜里,气温降下来,加之落雪,人的身体恐是顶不住。 江休言道:“我去看看他们可还在林外。” “我与你一道去。” 岁岁倏然站起身来,见三道视线齐齐诧异盯着自己,她解释道:“有个照应。” 沈知安:“如此也好。” 晏子疏:“万万不可。”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沈知安与晏子疏对视一眼,似是心领神会,又同时改口道: “一同去也好。” “那便休言一人去吧。” 闻之,两人不禁拧着双眉,疑惑看向彼此。 到最后,晏子疏索性一摊手,说:“依岁岁的。” 岁岁放下背间行囊,正要提步时,似想起什么,她又从包裹中取出一方帕子,才转身出了山洞。 穿过茂密林木,脚下枯枝被踏碎的声音清脆回荡在林间。 一片清寂里,江休言蓦地问道:“你以后会留在江左么?” 岁岁摇摇头,说:“谁又知以后的路,能活着已是万幸了。” 江休言看着她半侧清稚的轮廓,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复行数步,但见林外几行黑袍人来回踱着步,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两人只得转过身往回走。 雪势倏然大了起来,洋洋洒洒落了满首花白,这条静谧林道走来,恍惚是从青丝走到白首。 岁岁猝然将手中帕子塞到江休言手里,说:“它已是你的物,我不该再留着。” 帕子冰凉凉地,攥在手心竟有些微的烫手,像刚温过的烈酒那样烫。 江休言却没推拒,下一瞬蓦地停下了脚步,转首看向岁岁。 他眸中的野风不曾停歇,一如林中低鸣不断的山风。 山风拂过他清冽的眉梢,拂过岁岁清削的肩膀,拂过纷纷扬扬的雪粒。 良久,但听他道:“我在你的眸中看见了漫天白雪。”【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二十章 “靖国很少落雪,”江休言道:“这次回去后,或许再难看见这样的白雪了。” 岁岁却仿佛刻意避开他的视线,径自走在前头,轻声道:“不落雪也好,省得灌满身冷意。” 回到山洞里,二人将林外的状况告知晏子疏与沈知安。 外头薄雪将地面铺了一层浅淡的白,冷风嗖嗖地往洞内席卷,成了个灌风口。 沈知安到底不如这些年轻人耐得住冻,问道:“这林子便没有别的出口了么?” 晏子疏垂头沉思片刻,目光朝洞外探了探,略有迟疑道:“这一带地势复杂,山木犹多,若说别的出口,其实是有一个的。” 沈知安:“在何处?” 晏子疏忧心看了一眼岁岁毫无血色的面颊,苍白得能与天边细雪融成一色。 他道:“沿此道再走半里,有一条小径直通眉山,从眉山下去可达摇沙道,也就是江左城门外那条官道,只是眉山高险,若是走这条路,到摇沙道时恐怕也是子时了。” 岁岁明白晏子疏的忧虑,宽慰道:“林外那些人并无要走的意思,眼下这是唯一的出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天色渐暗,冬日里的日头总是落得早些,细细碎碎的枯枝交错着,光影洒在雪色间显得斑驳。 其他人也不再有异议,多捱一分危险更甚一分,当下便起身踏上小径,朝眉山上走去。 山道陡峭,此刻又下着雪,走起来分外溜滑。 沈知安喘了口气,道:“子疏,你今日出门前可是未曾看黄历?” 又是刺客,又逢落雪,他这把文人骨头只在字里行间领略过险势绝壁,如今切身体验一回,当真是吃不消了。 晏子疏抬手拂去眉间白雪,笑道:“约莫是你我四人出门前都不爱看黄历,以为人定胜天。” 闻言,沈知安亦畅快笑起来,这山间的峭壁顿也变得开阔起来。 人定胜天。 这四个字却反反复复在江休言耳中回荡,他借余光看了一眼岁岁,只瞥得她清淡眉眼,灼灼眸光不再似从前那般耀目。 可他分明尚能窥见这道单薄身影里的烈烈骨性,恰如晏子疏既玩笑又坚定地说出的那四个字。 原来高巍宫墙磨不灭的锋利棱角,满身执着与决然是承了其父之风骨。 一盏清月从云层间小心探出头来,淡淡月色浇灌着纷飞的白雪,反射出点点澈净微光。 沈知安捶了捶腰,停在原地摇摇头道:“歇会吧,当真是走不动了。” 晏子疏笑道:“都说京都的水土养人,倒养出了你这把懒骨头。” 言罢,四人坐在原地休憩。 江休言去寻了些干柴和枯草过来,堆在一起以作篝火。 正苦于无引火之物时,岁岁从包裹里取出火折子递给他。 柴堆骤时被点燃,暖意渐渐驱散周遭的湿冷。 火光摇曳,映衬着岁岁半侧面颊,如月般清澄的杏眼忽闪着,炊烟飘进眼里,刺了几点涩泪出来。 岁岁伸手揉了揉眼睛,视线模糊之际却隐约看见江休言微微上前,似是有关心之举。 她蓦地往后退了一步,任半边眼睛被自己揉得猩红,旋即偏过脸去,细雪恣意落在火光照不到的一侧脸颊上,她仍是默不作声。 晏子疏见此情景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点困惑,他朝沈知安低低问道:“岁岁可是与休言有什么过结?” 沈知安笑着摇头:“没有‘过’,‘结’倒是有。” 火星子炸开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却将夜色衬托得愈加寂寥。 山顶的风格外刺骨,似是要钻进人的血肉里凛凛呼啸。 休息的差不多,几人再度起身,褪去一身倦意,重整旗鼓往摇沙道赶去。 若说上山时略有吃力,此刻下山的路才叫真正险峻。 夜色比先前更浓几分,光影昏昏,看不清脚下的路,须得扶着山壁走。 被雪水浸过的山壁尤带冷意,手扶上去似是滑过冰寒的刀锋,硌得手疼。 岁岁走在江休言身后,适逢脚底一个打滑,手掌划过尖锐的山壁,她下意识抓紧身前人的衣摆。 江休言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片刻后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岁岁正要抽回手,却听他道:“别走丢了。” 话音刚落下,那只温热手掌覆上岁岁的掌心。 自指间传来的暖意如潮水般骤时席卷全身,稀稠月色静静映着两只紧握的手掌。 至子时,终于走到眉山脚下,穿过一条曲折小径便是摇沙道。 岁岁蓦然抽回手掌,拂了拂额间散落的发丝,眸中眼波黯淡。 “小殿下!” 一句脆生生的呼喊自摇沙道上传来,循声看去,正是欺春与伴雪。 岁岁快步走上前,嘴角不自禁地浅浅上扬着。 她看见伴雪发间缠了根木枝,遂伸手替她摘了下来,道:“你们平安就好。” 站在一旁的周稽邀功道:“小殿下,俺办事你就放一百个心,这不,欺春姑娘和伴雪姑娘俺可把她们平平安安带到你跟前了。” 岁岁知道他这是讨赏钱呢,旋即递了一锭银子给他。 “哎哟小殿下你太客气,俺怎么好意思收哩。” 如是说着,周稽已一把接过岁岁递来的银两,抬手用袖子拭了拭银两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后喜滋滋地收进怀里。 沈知安见大家都安好无事,心底徒然生出一股尘埃落定的欣慰之情,道:“子疏,不如你便留在江左吧,陛下已任你为书院院长,待书院建好后授八方文墨,全文人之志,又何必如现在这般四处奔波,徒添劳苦。” 能学扬千里自是晏子疏之志,只是若留在江左这个地方,他心中总不免有些顾虑。 那夜看见妻子张意沉的尸体,已是心如槁木,在愤懑的烈焰下一次一次燃成灰烬,到最后只能对着一片坟墓诉尽衷肠。 如今岁岁回到自己身边,这样的事他不愿再发生第二回。 沈知安仿佛明了晏子疏心中所忧,便道:“子疏,你尽可放心,你是陛下钦定的院长,纯妃不敢动你,至于岁岁,世人皆当元暮公主薨在了那场大火中,往后,她只是你晏家的女儿。” 周稽在旁附和道:“俺也想留在江左,先生你能收俺在你的书院里当个搬书的吗?”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着道:“俺是个江湖人,混得不好,没地方可去了。” 晏子疏犹豫道:“岁岁,你意下如何?” 细雪轻洒在她眉梢,长睫下似洒了场淅淅沥沥的雨,总有散不开的烟雾。 半晌,她忽而轻声笑了一笑,浅浅笑意映入眼底,道:“那便留在江左吧。” 兴许是江左的山水分外温润些,又许是此处是母亲所待过的地方,或者是行宫前的那片湖挟了一缕暗淡梅香,总之,她对这个地方总有近乎乡情的眷恋。 溶溶月色衬得世间静好,细雪拂过的角落里,江休言的唇角极轻极浅地上扬着。 最后,几人在客栈里宿了一晚。 清晨,日光慵懒地穿过云层,在屋檐下洒了层疏疏淡淡的虚光。 雪落了一整夜,远望去楼台山谷共长天一色,素净得仿佛一副水墨画。 沈知安今日要回京,江休言亦要归返靖国。 岁岁与晏子疏送二人踏上官道。 临别时,细雪静躺在几人肩头,似是刻意与之同行。 江休言忽然回过首,冲雪中渐行渐远的那道清削身影喊道:“杯盏之约,你可还记得?” 岁岁脚步顿了一顿,却未回头,只是抬眸看了眼远处青山,不语。 江休言失落转过身,踏上前往靖国的道路。 她抬手拂去肩上白雪,举伞而行,恰如那夜宫墙下的背道而驰。 但一阵薄雪簌簌,风吻过那张清稚面颊上欲盖弥彰的烫意。 …… 回到晏府以后,岁岁为欺春、伴雪布置好各自房间。 周稽眼巴巴地站在一旁,问道:“小殿下,那俺的房间嘞?” 伴雪诧异道:“你不是江湖人士么?应当四海为家才对呀。” 周稽做作地叹了一声气:“哎!如今世道险恶,早已没有俺这等忠义之士的容身之处,俺只能跟着小殿下你们了。” 岁岁瞥了他一眼,道:“那你睡柴房吧。” 周稽一愣:“柴房能睡么小殿下?那俺平时是打地铺还是小殿下你添钱给俺买张卧榻?” 欺春捂着嘴笑道:“瞧你皮糙肉厚的,打地铺应该不碍事。” 闻言,周稽已开始脑补自己此后在柴房度日的光景,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说:“那不行,俺要是冻了病了传染给小殿下也不好哩。” 岁岁在伴雪耳边吩咐几句,随后伴雪点点头,领在周稽前头道:“你跟我来吧,我带你上集市购置些物什。” 周稽喜道:“好咧!多谢小殿下,俺以后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伴雪斥责道:“少贫嘴。” 岁岁看着三人不禁笑了笑,似想起什么,倏地叫道:“等等。” 几人回过头来,静侯岁岁发落。 岁岁:“你们往后也莫再叫我小殿下了。” 欺春与伴雪异口同声道:“知道了,小姐。” 独周稽冒着傻气道:“好咧,岁岁殿下。” 待三人走后,晏子疏从长廊那头走过来,带着满面慈和笑意。 “如今府里比从前热闹多了。” 他望向岁岁仍是波澜不兴的双眸,便道:“随我去看看你母亲吧。” 岁岁怔了一瞬,点点头。 张意沉的墓在晏府后头的梅园里,年轻时晏子疏知张意沉喜梅,于是种了这满园的梅树。 时下正值正月,梅园里的梅花开得正盛。 将入园,阵阵清幽梅香熏了满鼻,催人欲醉。 穿过重重傲雪红梅,园深处静立着一座青墓碑。 岁岁站在离墓碑一丈远之处,竟不敢再上前,天边下着的分明是薄雪,可她心头刮起的却是山风海啸。 于母亲,她满是愧疚。 倘当日自己不曾答应纯妃驱父亲和母亲离开江左一事,是否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些。 这十五年踽踽独行来,她似乎还从未与母亲正正经经地说过一句话,如今再欲言,已是天人两隔。 岁岁缓缓走到墓碑前,每走一步,都仿佛是在跨越生命的鸿沟。 她停在母亲的墓前,抬手轻轻扫去碑上几朵凋零的梅花。 手指划过碑文,丝丝凉意犹在指间,她最后抚上墓碑中的“张意沉”三字,字痕深刻,可见刻碑人在雕刻这三字时的情深意重。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迷了眼,将视线浇盖得朦朦胧胧,热烫而晶莹的水滴缱绻在眼眶里。 岁岁固执地昂起头,没让泪滴下来。 白雪在衣襟上化成水,湿意浸透肤骨。 她轻轻唤道:“阿娘。” “念念至诚,岁岁平安,唯愿阿娘泉下安心。” 大风刮过枝头寒梅,散落几朵梅瓣于发间安然休憩着。 晏子疏轻轻抚上岁岁的肩膀,道:“雪大了,回去吧。” 她点点头,转过身时却难以自禁地回头去望,直至墓碑掩于红梅白雪之后。 再回到府里时,欺春、伴雪、周稽已经从市集上回来。 三人不单购置了好些家具物什,还买了不少食材回来。 欺春道:“小姐府上没有厨子,从此以后欺春便来当小姐的厨子。” 说着便拎起食材往厨房跑去。 至月色泠泠,泻了满院如水清盈,将地面积雪也映成流银。 欺春、伴雪、周稽端着盘盘菜碟呈到桌上,溢了满室芬香。 欺春倒在此时流露怯色:“小姐吃惯了宫里的膳食,也不知道我这手艺合不合小姐胃口。” 岁岁瞧她紧张的神色,遂轻轻夹起盘中一块豆腐,浅尝一口,入口是清淡与柔滑。 确不似宫中膳食那般惊艳,却多了几分宫里尝不到的烟火气。 她低笑着说:“很好吃。” 欺春长吐一口气,似乎终于放松下来。 晏子疏叫几人坐下一齐吃,如今不似在宫中那般拘谨,欺春与伴雪倒也放得开了些。 周稽则是个粗人,吃起来嘴没个停的。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入室内,室内灯火明灭,照彻一室人间烟火。 用过饭以后,却闻周稽道:“俺买了几束烟花回来,岁岁殿下,俺想放烟花了,可以不?” 远穹上只有淡淡月华吐着辉芒,早过了放烟花的日子,周边邻舍静谧不已。 岁岁看了一眼晏子疏,目光中尤带探询。 晏子疏:“都要近不惑之年了,我还从未尝过放烟花是什么滋味。”他望向岁岁,道:“试试?” 岁岁笑着点头,眉眼间的淡淡烟云似在此刻化作夏夜萤火。 周稽高兴着去从他那柴房里取来烟花,捣鼓了半天,才弄明白是如何个放法。 火焰燃着引线发出“嗞啦”声,片刻后,但见天空中绽出团团绚烂烟火,隐约照映着远山上的幽淡轮廓。 岁岁若有所思般喃喃道:“难怪宫外的人都喜欢过年。” 周稽听罢回过头笑着说:“岁岁殿下,咱们不是喜欢过年,而是喜欢和家人在一起的滋味。” 束束烟火升腾于空,从一点小星子绽成花般的艳丽模样。 大抵这便是世人常道的“烟火气”。 次日晨,天色乍亮未亮,远山间还笼着薄雾。 岁岁踏在松软的雪地里,每行一步便有“沙沙”声自脚底传来,仿佛腿间系了铛声音低沉的银铃。 她走到梅园里,轻缓缓地摘取枝叶间的晨露,做此动作时,仿佛母亲那时取晨露的情景犹在眼前。 这个点儿的风分外刺骨些,带着江南惯有的湿意,像是覆了霜的刀刃。 似想起什么,岁岁走到梅园深处,但见母亲的墓碑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她走上前,抬袖揩去碑间白雪,雪水浸湿了素色衣袖,她嘴角却泛起一丝清浅笑意。 再回到府中时,欺春、伴雪已经醒来了。 岁岁问伴雪:“父亲醒了么?” 伴雪:“先生一早便醒了,醒来便去书院那儿督工去了。” 欺春又补充道:“小姐,你方才不在的时候,陛下的旨意送到咱们晏府来了,特指先生为院长,陛下还给书院赐名为‘寄安’书院。” 寄安,想来循的是遥寄安昌的寓意。 也不知这名真是陛下赐的,还是沈夫子为其取的。 伴雪上前替岁岁拂去衣上薄雪,余光瞥见她湿透的袖角,不禁道:“小姐方才做什么去了,怎地将衣裳弄得这样湿。” 岁岁笑道:“无妨。” 言罢便抱着满盏的晨露走进屋内,又取来陶壶与茶叶。 欺春见状问道:“小姐这是又要烹茶?” 岁岁轻“嗯”一声,垂首细细斟酌着茶叶用量与壶中水温。 “想想这是小姐第七回烹同一种茶叶了,小姐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执着。”伴雪感慨道。 闻言,岁岁手里的动作滞了一滞,眼前恍惚出现一道清冽白衣,若论起“固执”二字,有人比她更甚。 良久,随着陶壶里飘出的袅袅淡烟,屋内升起一股醇醇茶香,沁人心脾。 嫩绿空明的茶水自陶壶间淌出,落在白净的瓷盏里,漾开一圈又一圈悠悠涟漪。 岁岁执盏小酌一口,入口微涩,只消片刻又有甘味泛唇齿之间。 她忽而笑了,双眼弯似月牙:“是此味了。” 人间有味是清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二十一章 平华二十六年,春。 春雨连绵,亭台楼阁笼罩在朦朦薄烟之下,冬末的寒意还未完全褪去,早春的风仍带着些许凉意。 燕子低掠过湖面,羽毛上沾了雨水摇摇欲坠,旋即驻在屋檐下避雨。 这一年间,寄安书院在晏子疏的倾授下学风远扬四野,而今盛名已不在青山书院之下。 这厢晏子疏将下了学准备回府,半道上遇见知县王章,硬是被邀去了王府小叙。 盛情难却,晏子疏撑着伞进了王府,王章亲自为其收了伞,又唤下人呈来上好的云雾茶。 这一桩桩殷勤之举倒叫晏子疏无所适从,索性开门见山道:“王大人邀我来究竟是为何事?” 王章闻言朝后堂招了招手,旋即走来一名青衫男子,约莫十八左右的年纪,生得白净瘦弱,似极话本子中描写的文弱书生。 王章道:“这是犬子王落愈,落愈,还不快见过晏先生。” 王落愈便低低唤了一声“晏先生”。 晏子疏:“公子真乃一表人才。” “咳……咳……”王章茶水将喝到一半便不由得被呛住。 文人夸起来人来还真是什么词都敢往里套,以往旁人见了王落愈免不得要诋毁一句“像个娘们似的”。 王章道:“不知晏先生府上千金至今可有婚配?” 原是为说亲来的,晏子疏知岁岁心性,便道:“暂无许亲的想法。” 王章闻之一喜:“那咱两家还真是有缘呐,晏先生,犬子至今亦未许亲。” 言罢,他又转过身看向王落愈,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道:“晏先生有所不知,他啊,钟情令千金已久,只是未敢坦言,落愈,你说是也不是啊?” 王落愈却偏过脸去,装作没看见王章递来的眼色:“我又没见过她,谁知道喜不喜欢。” 王章一听面子上挂不住,眼底浮上怒意,恨不得将手中茶盏摔在王落愈身上,却又碍于晏子疏在场不好发作。 他知这位晏先生是陛下钦点的院长,如今看来其品性亦可胜任此职,所以王章估摸着倘若能跟晏家结成亲家,约莫也算跟陛下攀了点亲。 王章耐着性子道:“没见过见一面不就行了?晏家千金定承晏先生之学,想必是知书达礼、婉婉有仪、沉鱼……” “王大人,婚事并非儿戏,莫要勉强。”晏子疏打断道。 说罢便站起身来,合袖道:“若是无别事,晏某这便告辞了。” 这话王章一听便不乐意了,想自己好歹也是堂堂江左知县,他晏家岂敢给自己甩脸子。 当下将手中茶盏狠狠一掷,瓷盖在杯盏上颠簸地摇晃着,发出铿锵声响。 “晏子疏,本官给你这个面子,你还蹬鼻子……” “大人!靖国的储、储、储君来咱江左来了,说是要在咱这歇个几天。”门外小厮匆匆来报。 王章脸色骤变,他早闻靖国储君这几日要来大鄢与平华帝议事,只是再如何走也不应当途经江左,自己又毫无准备,若是怠慢了下来那得罪的可是一整个国家。 眼下顾不及和晏子疏的事,王章急急朝门外走去,走到一半时,还不忘和晏子疏说一句“晏先生,你我下次再叙,切莫爽约”。 晏子疏无奈笑了笑,提步往回走。 晏府。 风拂帘幔,梁下珠帘簌簌作响,似一阵清泉泠泠。 岁岁抱着本旧书坐于亭中,枝头落了几瓣梨花下来,从半泛黄的书页间缓缓淌过,正指着书中那句“知是故人来”。 她微微愣了一愣,江休言来江左的事她也听闻了。 半年前,靖国建兴帝立十一皇子为新储,在十一皇子的帮持理政下,建兴帝的病情亦有了好转。 而今靖国国力日益强盛,建兴帝若是个有野心的,绝不会甘于臣服在大鄢之下,他却偏偏在这个关头派江休言出使大鄢,旁人看来大有先礼后兵之意。 伴雪不知何时从后头走来,道:“小姐,后院里的梨花都开了。” 岁岁合上书页,抬眸瞥了一眼从墙外斜斜伸进来的梨枝,淡白得仿佛铺了层薄雪上去,细嗅之下犹有淡香。 岁岁:“每年都会开,也没什么稀奇。” “可小姐前段时间还折了梨花酿酒,想这会酒也当酿好了,小姐不去看看吗?”伴雪不解。 岁岁转过身回了屋内,说:“我不饮酒。” 却说王章这头,一边慌慌张张走着一边理了理身上官服,生怕哪里不对劲惹得那位殿下不悦。 等到殿中,但见江休言着一身白袍,眉眼清淡,全无储君架子,王章悬着的一颗心隐约放了下来。 他走上前,朝江休言施了一礼,尔后又亲自为其沏茶,一边问道:“殿下千里迢迢至大鄢,本是有一条更近的路线,怎么来了江左?” 江休言挑眉看他一眼:“不能来?” 王章心里咯噔一声,连连半躬着腰,道:“哪敢哪敢,殿下临驾于此真是蓬荜生辉,下官接见来迟,实在该死。” “为何来迟?”江休言清冷问道。 王章如实答道:“下官方才在府上为犬子婚配一事耽误了时间,是下官之失,殿下见谅殿下见谅。” 江休言:“令郎要与谁家结亲?” 闻言王章眼轱辘儿一转,当下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不知靖国的殿下怎连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过问。 他也不敢搪塞,便道:“正是晏子疏晏先生府上的千金。” 江休言眸光微滞,这才正眼打量起王章来,清冽眸光犹如尖利锋刃在王章身上剜了一道又一道。 旋即江休言附在随侍耳边吩咐几句,王章竖直了耳朵也没听见半个字。 片刻后,那随侍从殿里头取来一份庚帖,交到王章手上。 王章愕然:“殿下这是……” 江休言:“还请王知县帮本宫将这庚帖送到晏府,便说是沈家送去的。” “沈……?”王章愈发不明白眼前这位殿下的用意了,也不敢多过问,人家发话了,自己这芝麻官也只能照着办。 这头王章携人亲自把庚帖送到晏府来,晏子疏以为是王章不死心,当下要闭门送客。 却听王章道:“这庚帖是名姓沈的公子送来的。” 晏子疏眉蹙了一蹙,隐约想起了一号人来,遂派欺春去问岁岁意思。 岁岁立于梅园中,望着满园绿枝,抬袖又将母亲碑头的尘土拭了一拭。 闻见身后欺春念出“沈”这个姓氏,她手中动作僵滞片刻,须臾,道:“退回去吧。” …… 入夜,雨停了下来,空炁夹着湿土气与淡淡梨花香,天边月色如霜。 如斯微凉气息催人欲睡,衬得四野静谧无声。 岁岁透过窗纸望了眼屋外梨树,簇簇梨花在月光下白净得能折出银光来。 蓦地她吹面屋内烛火,任月华入户倾泻一室凉如水。 她提了盏灯出去,穿过回廊,直奔后院。 穿过重重梨枝,清淡梨香沾了满裙摆,梨瓣在灯纸上洒下稀稀疏疏的倒影。 行到后院深处,岁岁蹲在一颗梨树前,灯盏被其置于一旁,微光映着她半侧面颊。 面颊早褪去了从前的半分稚气,眉眼愈加清丽,她置身于团团梨花中,整个人也素净得宛若白梨。 岁岁伸手扒开梨树前的泥土,白日里的雨将土浇灌得松软不少。 片刻后,但见泥土下陈着一坛酒,她轻轻将酒坛子提出来,从袖中拿出帕子擦落坛间泥渍。 尔后又缓缓掀开坛上的封纸,将打开一半,浓郁梨香恣意扑鼻,一时竟不辨是枝头梨花的香味还是坛中酒香。 “我来向你讨壶酒。” 蓦地一道清冽声音自身后传来。 岁岁搭在坛沿边的手指微微僵了一僵,她抱着酒坛子站起身来,却不曾回头。 脑海里隐约浮现起当年他的模样,然经年一别,她怕身后的人已不是记忆中模样,亦或怕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后便改了颜色。 “杯盏之约,我一直记得。”江休言说道。 岁岁抿着唇,始终未语。 晚风卷起她素色的衣摆,重重梨树里竟泛起淡淡梅香,清冷幽淡。 一时叫人辨不清是她身间的体香还是冬末梅香残存于此。 良久,岁岁转过身来,跟前的清淡眉眼于泠泠月色下跌入眸中。 他仍是喜穿白衣,眸中隐有野风掀尘,月色洒在他白净的衣袍上,映射出他脊梁中的铮铮烈骨。 她一时觉得恍然,似乎眼前人还是青山书院里不学无术的纨绔,而今归来仍是少年模样。 江休言唤道:“岁岁,此来大鄢,我本不该途经江左。” 晚风裹挟着他飒爽的白袍,他这般看着她,一时仿佛回到青山书院里初晤那回,只不过口中说的却是:“可我想见你。” 便是这般直白,也独他担得起这份坦率与直白。 岁岁一把将酒坛子塞到他怀里,问:“靖国的人都爱私闯府邸么?” “是晏先生放我进来的。”江休言解释道。 月光静静映衬着二人面颊,隔了半晌,岁岁才道:“才酿好的淡酒,不定合你味。” 闻言,江休言抱坛饮了半口,一点甘甜入喉,旋即似有微弱火焰在喉头烧着,不算烈,却也称不得淡。 折中,一如他初遇岁岁时,她万事只选折中的做法,圆滑得像个琉璃盏。 江休言抬头望着月儿,恍惚说了句:“江左的月还似从前般澄澈。”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岁岁绕过江休言的身影,提步要往正院走去。 冷不防手心却被身后的人抓住,渡着温热的暖意,一点点袭遍全身。 岁岁盯着他清冽眼眸,抿了抿唇,问:“今天送来的庚帖是你的?” 江休言点点头,说:“权当是你赠我那帕子的回赠。” 听他此言,岁岁不自禁笑了起来,眼底的光澄澈得就像天上明月。 她道:“婚事不可儿戏。” 江休言:“倘若我并非儿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二十二章 “可是梅花谢了。”岁岁道。 青山上的薄雪早已化了,园中的梅也过了花期。 经年憾事许多,悔意却不再有。 岁岁从他身边掠过,径自往前院走去。 月色仍是从前空明温柔的月色,此间微风再不是猎猎刻骨的北风。 江休言垂首凝视着怀中酒坛,清澈酒色照见他微挑的眼角,他眨了眨眼,眸色明亮如初。 翌日。 晏子疏在下学回府时又于半道上遇见王章,他这边避之不及,那王章早已瞅准了他,走过来拍拍晏子疏的肩膀,叹气道:“晏先生啊,你可有什么法子帮帮本官,本官太难了!” 见其不是为说亲一事来的,晏子疏才放下心,问:“王大人遇到了什么难事?” 王大人苦着脸道:“你说这靖国的太子殿下正事不干,咋就搁我们这地儿耗上了,我这心啊每天就像提在半空中,晃得慌,晏先生您足智多谋,可有什么法子让这位殿下速速离开江左赶往京都?” 晏子疏思量片刻道:“殿下绕远道来江左大抵是有事要办,你且去问问他,帮他把此事了结了,兴许人就走了。” 王章一拍脑门:“你说的对啊!”言罢提腿便往府邸里跑,跑到半道还不忘回头对晏子疏喊道:“晏先生,多谢了!日后本官请你来府上品茶小叙!” 闻言,晏子疏拎着书籍垂首匆匆而走,只装作没听到。 王章按照着晏子疏说的去问,那边江休言便命人给了他一匹未染过色的织锦,那料子摸起来丝丝滑滑,王章还是头回见这宫里头最大的几位主子才用得起的织锦,他一时抱着都忘了撒手。 只是江休言叫他把这织锦送到晏府去,王章不敢怠慢,携了府里好几批人齐齐护送织锦,那场面,说是护送朝廷来的命官也不为过。 只是这晏府住在个僻静地儿,徒步走过去着实费劲。 王章将行到一半,远远地大道中间有人打马而来。 马上那人身穿玄袍,一身的器宇不凡。 王章心下只想着得护好手中织锦,一时拦了那人去路。 他身后便有同样驾马而来的护卫停在王章跟前,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拦四殿下的路,有何居心?” 这一声“殿下”传进王章耳里,双膝似条件反射般地直直跪了下去,头上的日头仿佛在打着旋儿,王章脑子里是一团浆糊,嘴上磕磕巴巴地道:“下官江、江左知县王、王章拜见四殿下,下官为靖国太子殿下护送织锦,不慎拦了四殿下的路,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梁归舟挑了挑眉,念他是无心之过,便道:“起来吧,本王问你,江休言在何处?” “江……江……江休言?”王章不晓休言名讳,听梁归舟直念其名,竟不知指的谁。 梁归舟身旁护卫提示道:“便是你口中那位太子殿下。” 王章这才反应过来,指着东边一座府邸,吞吞吐吐道:“在……在那……那边的……” 梁归舟皱了皱眉,等不急其把话说完已驱马朝东边过去了。 再说王章把织锦送到晏府时,正看见岁岁在院中赏梨。 白梨将人面衬得素淡,微风拂落几缕梨瓣在她衣间。 岁岁回过首,衣袂飞扬之际漾起淡淡梨香,若是再细寻,可依稀寻见其身间自来的幽静梅香。 岁岁问:“王大人这次来又是要送什么?” 王章手一招呵,身后的小厮们立即意会,抱着织锦送进厅堂中。 王章道:“这是靖国太子殿下送来的织锦,晏姑娘这回可莫再推拒了,本官夹在中间着实为难。” 岁岁转首瞥了眼置于堂中的织锦,道:“便放那吧。” “得令!”王章如释重负。 待他走后,岁岁缓缓走进到厅堂中。 素白的织锦搁在桌案上,应是用香囊熏过,犹可闻见布帛间散开的细细梅香。 岁岁伸手抚过案上柔滑的织锦,仿佛湖光山色下一拘温软春水流淌于掌心间。 周稽从门前路过,瞧见置于屋内的织锦,忍不住探了个头进来盯着织锦左看右看,到最后整个人都跌进到堂内来。 周稽:“岁岁殿下,这么好的布,咋不给它染个色哩?” 岁岁倏然缩回手,她不解江休言赠此物的用意,但闻见周稽这话,又似乎心底晦涩处落了片羽毛下来,揩去此间落尘。 让她以为自己近乎是明白的。 隔了半晌,岁岁抱起织锦塞到周稽怀中,说:“收起来吧。” 另一厢梁归舟寻到江休言,自顾自坐在其对侧的八仙椅上,道:“你这一路倒是快哉,竟跑到江左游山玩水来了?” 自当年知晓江休言身份,梁归舟只觉被人莫名其妙将了一军,可抬目时却又不见执棋之人。 可笑他处处算计,自以为布下万无一失之局,却不妨其肆无忌惮在棋局上席卷来去,搅得满局混沌。 江休言:“不熟路,走岔了。” 梁归舟眯了眯眼,咽下满腹猜疑,面上笑道:“也是,都一年多了,记不得路也是自然。恰巧本王自藩地归反回京,今途经江左,既遇上了,不若你我二人便一同返京。” 江休言拎着桌旁酒坛朝白瓷盏中斟了半杯,幽幽梨花香溢了满室。 他轻酌一口,随后淡淡看着梁归舟,却不语。 清冷目光仿佛是斜风细雨里裹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匕首,看不见杀意,却时时刻刻在梁归舟身间漫不经心地划弄着。 他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有些许不适,正要端起藩王的架子说些什么,外头护卫匆匆来报。 原是平华帝闻江休言在江左滞留多日,便遣人送了信来。 信中道宫中皇后寿宴将近,盼休言早日赴京共聚佳宴,若四子梁归舟途经江左,二人便一道归反。 梁归舟扫到信的最下头,但见还有一句:朕颇念子疏文采,勿忘捎上子疏及其家眷一同来京。 其眸光凝固在“子疏”二字,思绪间的堵塞仿佛一瞬间被什么疏通,他目中闪过几分清明。 梁归舟抬眸注视着江休言,殿外一阵梨花簌簌,风卷着淡香窜逃进殿内,扬起对面人雪白的衣摆。 他的模样与当年青山书院下沈年的身影完完全全重合在一起,似乎这些年,散去的只是郊野上的暮霭沉沉,消融的只是远山间微不足道的皑皑白雪。 而他眸中野风,从未止过。 梁归舟忽而一笑,笑得像挖掘到惊世珍宝的窃贼,说:“休言,你此来江左,莫不是念着某位故人?” 江休言挑了挑,神色平静如水:“在大鄢能称之为故人的,应只有沈夫子。” 梁归舟不语,指缘摩挲过信笺上的“子疏”二字,尔后他将此信递到江休言手中,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背着斜洒进来的微光,竟有一丝阴恻。 平华帝信中消息传到晏府里,晏子疏闻之不禁皱起眉头,手中抱着的书卷被风拂了漫天。 岁岁从亭中行来,拾起散落在院中的书卷,素手轻拍了拍书间微尘。 她道:“不过去京一趟,也并非什么刀山火海,父亲无须担忧。” 晏子疏眉关紧锁,道:“怕便怕赴的是场鸿门宴。” “我尚在宫中时,陛下未曾怀疑过我的身份,父亲尽可放心,去了宫里,话说得少些应不会出什么岔子。”岁岁宽慰道。 晏子疏点头不语,心里头却不是说放心尽可放心的。 他从前亦是个豁达不羁的山水游人,裹着两袖清风跳脱于尘俗间,只是亡妻之例在前,而今行事不得不多一份谨慎。 ** 隔了一天,江左又开始落雨,檐上青瓦浮漾着湿湿的流光,苍穹被雨水冲刷得煞白。 檐下雨丝絮成珠帘,岁岁撑伞踏过门槛,微风掠过她面下薄纱,只见得一双杏眼清致明澈。 晏府前停着三趟马车,一趟是梁归舟的,一趟属江休言,余下最小的一趟,则是给晏府。 岁岁为免节外生枝,没唤伴雪、欺春同行,而是捎了周稽。 周稽大大咧咧往那马车前一站,掀开帘子朝里头探了探,随后回头道:“先生,岁……小姐,这马车也忒小了,咱仨人坐不下啊。” 晏子疏闻言亦过去看了看,空间狭窄得只容得下两人。 下一刻,周稽只见岁岁与晏子疏目光齐齐朝自己投来,立时苦着脸眼巴巴道:“俺还从来没去过宫里,先生,小姐,你们可不能不带上俺啊。” 正无措之际,从前头行来一名随侍,停在岁岁与晏子疏跟前作了一揖。 “三位,我们殿下说若是坐不下,可到他的车上去。” 周稽听罢拍了拍这随侍肩膀,豪迈道:“好兄弟!既然殿下都发话了,那俺就不客气了。” 那侍卫轻轻拍掉周稽搭在肩上的手,朝岁岁道:“姑娘,这边请。” 这一幕尽收入梁归舟眼底,他微扬起唇角。 “这晏家的小姐,竟有几分故人风貌。” 他这话说得轻淡,似是在与自己低喃,又似是说与身旁的近身护卫听。 岁岁跟在江休言的随侍身后行步至华色马车前,将踏上轿凳之际,却生出几分迟疑。 细雨打湿她半边发丝,长睫轻垂,瞧不清眸下神色。 然适时有双手自帘后身来,挽过她素白的手腕,将其带入车内。 黛色裙摆拂过几案上袋袋香囊,其中一只被扫落在地。 朱红的线绳悄然松散,落了一地晒干的梅瓣。 干瘪的花瓣尖打着卷,像是固执地不肯随寒冬敛去。 暗香斟满马车,岁岁伸手去拾散落的香囊,指尖却触及江休言同时伸来的手。 她蓦地缩了回去,直至看着他将香囊放回几案上。 江休言:“那匹织锦……” “我收到了。”岁岁问他:“为何赠一匹不曾染过色的织锦?” 清透的雨点子斜洒进来,淋了阵阵湿意,车内静谧得一时只能听见车轮碾过的声音。 微光透过车帘洒在岁岁半侧面颊上,眉眼之间恍惚升起薄霭烟雨。 其实岁岁心里有一个答案,半晌,她将这答案说了出来:“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注) 江休言:“……” 岁岁:“你是在告诉我……” “我不看这些诗文。”江休言打断道。 他定定盯着岁岁,说:“没有那么冗繁的道理,那匹织锦是父皇赠予我的。” “他立我为储时,将那匹织锦赠予我,说倘若我要立妃便把这织锦给她,做嫁衣也好,用作画也罢,总之只管染上自己喜欢的颜色就好。” “我也觉得应如是,两人之间本就是无色至斑斓。” 他一口气说完,静静注视着岁岁神色。 岁岁刻意别过脸去,连绵的春雨隐约把心头也浇得湿潮。 她琢磨许久,才道:“我拿去烧柴了。” “……” 江休言想说句烈焰里走一遭,也算适得其所。可终归没说出口。 他心底里也明白,那夜在明华门,自己走得决然。 彼时岁岁扯着他的衣摆,像放风筝的人拉着风筝线,只是那夜的雪太大了,风也凛冽,她拉不动,线断了。 风雪长灯只竖一盏,梨花酒只酿一坛,该扯的线也只会扯一回。 等到了京都,已经是夜里了。 京都的春与江左相比便显得干燥许多,平整的青石板被行人踏得发黄,酒家旗子在月色下来回飘荡,风乍起,低矮的湖面却不曾泛起一丝涟漪。 宫门外十里,来接见的是徐自辛等人,他瞥见站在晏子疏身侧的岁岁,眯了眯眼,问:“这位是?” 晏子疏:“是爱女晏……时念。” 晏子疏信口诹了个名字,约莫也寄托着对亡妻的思念。 徐自辛点点头,走到一侧引着路,又问了句:“晏姑娘为何带面纱?” 岁岁压了压嗓音,低声道:“近日偶感风寒,怕渡了病气。” 徐自辛:“京都的风怕是比江左要更冻些,姑娘紧张身子。” 至宫中,夜已深,不便再四处走动。 徐自辛着人为晏子疏与岁岁安排好宫舍,安心入睡以赴明日寿宴。 ** 朱红宫墙巍峨耸立着,天边燕子掠过青瓦,旋即落在楼台间歇息驻脚,仿佛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偌大的宫苑。 红烛幽微,丝竹悦耳。 席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皇后高兴了,台下的戏曲纵是平日里看腻的,此刻瞧着也觉得热闹。 众女眷席于帘后,不时透过帘幔偷偷望向对面的殿下们。 岁岁坐在角落里,面上薄纱在一众花枝招展的打扮中显得格外突兀。 众女子皆有意无意地远离她,也不知是真怕过了病气到自己身上,还是瞧不上出身于酸弱文人家中的女子。 却有一身形略微圆润模样娇憨的女子来到岁岁身旁的席位坐下,她冲岁岁咧嘴笑了一笑,尔后便开始扒拉起案上宴食。 岁岁认得她,是李相膝下小女李菱歌。 她一边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道:“我听说你是从江左来的,你叫什么?” 岁岁依照昨日晏子疏编的名字答道:“晏时念。” “我觉得你的眼睛长得真好看,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李菱歌啃了一口手中鸡腿,接着道:“不过我想不起来了,或许是漂亮的人都相似。” 吃完以后,李菱歌拿起身后婢女递来的帕子胡乱抹了下嘴,马虎间把唇间胭脂也抹了些,倒显得更稚嫩了。 她看了一眼四周,尔后微倾身子朝岁岁身边靠近了几分,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你坐的这个位置从前摆宴时一般都是谁坐吗?” 岁岁自然知道她话中所指,自己从前还是元暮公主的时候便喜独自静坐于此一隅。 李菱歌见她不语,又问了一遍:“当真不想知道?说出来吓死你!” “吓死我了——” 各女眷聚集处,突然传来一阵惊吼与喧嚣。 岁岁循声看过去,只见从窗门外飞进数只蝙蝠,晕头转向地在殿中飞荡着,不时掠过女眷们的肩头,惊得众女眷纷纷掀帘逃蹿。 一时殿内乱作一团,桌案上的酒盏被打翻在地,酒液淌在地面金砖上,映射出女眷们惊慌失措的神色。 徐自辛连连护着陛下,下令道:“快将这些蝙蝠逐出去!” 却不知为何从殿外涌进来的蝙蝠愈来愈多,尽相在大殿上空盘旋,仿佛团团阴沉晦暗的乌云集结着,压得人心惶惶,直喘不过气。 岁岁心下觉得不对劲,当即走到殿外。 这条路她走过太多次,早已烂熟于心。 穿过一重回廊,至尽头拐入后山,此处正对着当时殿中女眷们所坐位置的窗门。 月色沉沉,只一阵夜风袭来,吹舞着岁岁面下薄纱,似一捧清泉在月下洒出流光。 通过一条行径,岁岁匿于假山之后,只见一个小宦者手中拎着一个黑袋,从袋中不断涌出蝙蝠往殿内飞去。 月光照见那宦者半侧脸颊,岁岁记得他——叹川。 正要回过身时,适逢脚下踩到一根枯枝,声音于寂夜里分外清晰。 她心下一紧,连忙背过身去。 叹川听见声音警惕看了看四周,当即扔下手中袋子便离去。 叹川前脚刚走,小径那头已有一行人打灯行来。 烛灯照着四周荒芜杂草,野风掠过,株株杂草乱摇,倒影洒在青石板间仿佛张牙舞爪的鬼魅。 领在前头提灯的是徐自辛,后头紧跟着梁归舟、皇后、纯妃以及平华帝。 须臾,晏子疏与李菱歌亦姗姗来迟。 晚风掀起岁岁发丝,碎发从清冷眼眸前轻缓掠过,隐约可见目中寒光,冷如霜月。 徐自辛:“晏姑娘怎会在此?” 没待岁岁作答,纯妃拿起帕子捂了捂鼻唇,鄙弃道:“徐公公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殿里进了蝙蝠,她又一个人在此处鬼鬼祟祟,答案显而易见。” 假山后被叹川扔弃的黑袋里此时窜出几只蝙蝠,在夜空中盘旋几圈,随后朝远穹飞去。 平华帝皱了皱眉:“去把那黑袋拿来。” 徐自辛抱着拂尘蹑步走去,指尖翘成兰花指将这黑袋拎了起来,呈到平华帝跟前。 梁归舟:“人证物证俱在,晏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 岁岁盯着他,眸底寒意在空炁中缓缓凝结成霜。 她不语,晏子疏便合袖躬身道:“还请陛下明鉴,此事绝非小女所为。” 李菱歌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岁岁,又看了看平华帝,旋即也帮着说:“我也相信不是她做的。” 平华帝却不曾言语,月光照着他斑白两鬓,似乎比一年前苍老了不少,双眸亦浑浊了些许,但眸中精光未褪,仍旧摄人。 他此刻静静注视着岁岁,眼底闪过一丝惘然,却也是转瞬即逝。 平华帝眯了眯眸,似乎透过岁岁看向了更深远的地方,而在岁岁身后,再远一些的宫殿是凤阳宫。 良久,平华帝道:“把面纱摘了。” 岁岁:“民女染了风寒,不敢将病气过给陛下。” 晏子疏心中一沉,试图再说些什么,平华帝却未再强迫,而是指着地上黑袋道:“此事是你所为?” 岁岁摇摇头,说:“不是。” “陛下休要轻信此女谗言!”纯妃道。 皇后冷眼瞥向她,沉声道:“单凭一张黑袋便要定人的罪,纯妃,你太过武断。” 梁归舟:“娘娘,儿臣闻晏姑娘生于江左,从未进过京,更莫说皇宫了,既如此,她怎会知女眷席正对的窗门外是此地?” 李菱歌不满这些人以势压人,遂道:“四殿下也说了时念是头回到宫里来,难道非得是她刻意找到此处,便不能是迷了方向么?” 夜鸦掠过长空,嘶哑的低鸣声划破长夜。 梁归舟冷冷扫了李菱歌一眼,并不将其话语放在耳中,又接着道:“晏姑娘从进殿之初便不与旁人相谈,宴中更是不知去了何处,现下在此地出现,身后还藏有捕蝙蝠用的黑袋,这一桩桩不会都这么巧合吧?” 岁岁进殿之后所坐的角落并不引人瞩目,若是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她在不在殿中,偏偏来了李菱歌这个不走寻常的。 她道:“我当时就坐在时念旁边,我还问了时念知不知道她所坐的位置从前一般是谁落座,然后殿里便进了蝙蝠,时念她……” “够了。”平华帝喝道,语气里带着压抑许久的怒意。 李菱歌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触了平华帝忌讳,连连捂着嘴不敢再多说。 恰一阵大风自天边卷来,裹着尘沙飒飒,宫人手里的宫灯被吹散。 灯盏落在石板间,光影正投向岁岁面颊。 面下薄纱应时随风掀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二十三章 适时有只手揽过岁岁肩头,她跌进一道清冷怀中,脸颊贴着来人雪白的袍子,但听得头上轻轻传来一句: “是我约时念来此。” 言罢,江休言伸手为岁岁戴好面纱,指尖触过其耳梢之际,有一刹的停滞与无措。 而他面上仍波澜不兴,继续道:“在江左时落了样物件在晏府,宴前方记起来,便约了晏姑娘来此。” 皇后蹙了蹙眉:“靖太子可知自己此举意味着什么?” 大鄢民风开放,可容得女子与男子单独约见,何况二人是以还物之由约见。 但皇后话中所指的是江休言方才搂过岁岁之举,于初识男女而言未免过分出格。 岁岁从江休言怀中挣出,将额前落下的一缕碎发拂至耳后,才道:“殿下,纵是民女负了殿下一片心意,可民女一直视殿下为正人君子,殿下为何要设此局毁我清誉?”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是一怔。 宫人小心翼翼拾起地上宫灯,跳动着的烛火倒映在江休言眼底,他眨了眨眼,明眸中闪过一丝轻蔑:“可笑,晏姑娘未免太高看自己,你一介庶人,还不配令本宫行此卑劣手段,本宫若当真瞧上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话音落下时,岁岁蓦地从一旁护卫身间抽过佩剑,锋刃于弦月下溅出凛凛寒光,下一刻岁岁已将长剑横在自己脖颈前。 “宁死明月下,不践闺中誉。” 晏子疏:“时念,不可!” 徐自辛:“晏姑娘,使不得。” 李菱歌:“时念,咱别想不开啊。” 江休言明眸微颤,脚下已踏出半步,正要上前,但见得两侧护卫已去拦下岁岁自刎之举,那踏出的半步悄然退了回去。 护卫夺下佩剑,剑锋上一滴血珠沿着锋刃缓缓淌下,直淌至刀尖之际,猩红与寒芒交错着,那血珠却挂在刀尖未再往下滴去,仿佛有些人连流淌的鲜血里也带着浸骨的执著。 皇后被这一系列事搅了兴致,叹了声气道:“晏姑娘既是被冤枉的,诸位也都散了吧,罢了罢了,这寿不祝也罢。” 但今夜之事总归要做一个了结,平华帝问:“今晚是谁当值?” 徐自辛答道:“禀陛下,是副指挥使姚至及其手下侍卫。” 平华帝转过身,月光照不见的地方,无人看见他眸中流露出的疲惫,“一并杖杀。” “是。” 平华帝走后,众人才渐渐散去,岁岁叫晏子疏先回宫舍,自己却留了下来。 溶溶月色在她发肤间洒了层霜,雪白的脖颈上一道血痕静淌,红得惊心。 岁岁看向江休言,薄纱下的唇抿了抿,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才吐出一个“谢谢”。 若他方才不曾领会自己的意思,合演这一出贞烈戏码,今夜恐是要被困在局中了。 江休言:“我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情势所迫,你莫放在心上。” 岁岁:“自然。” 她抬手轻轻揩去脖间血滴,印了些血迹于指间,便拿出帕子擦手,那一垂眸间的认真模样,像在刻意拭去与自己无关的种种。 岁岁提步回宫舍,半道中风乍起,她微一驻步,说:”可殿下有一句话说对了,我一介庶人,不值你用心。” 言罢,那单薄身影渐匿于浓浓夜色里,江休言说出的“只你值得”随着风息回荡于长廊间,只是那身影不曾回头,这话语便似乎也渐渐沉于浓夜中。 高楼栏畔,月洒流光。 梁归舟举目望向远处苍穹,道:“今夜她可是看见你了?” 身后叹川连连跪下,道:“回殿下,那晏时念许是看见了奴才半面,只是夜色昏沉,她不定看得清楚,奴才亦是当即扔了黑袋便走,奴才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 梁归舟未当即发落,只是低喃道:“难道真是弄错了……” 今夜之局乃他一人所设,原是想借蝙蝠作乱之际扯下晏时念的面纱,不料她倒是个机警的,竟直接去了后山,他便索性将错就错把这顶黑锅扣在其头上。 只是梁归舟仍是有一点不解,倘这晏时念真是当年葬身于火海中的元暮,那在她看见叹川之际便应明了此局是自己所设,缘何后来又怪责到了江休言身上。 何况当年元暮于江休言有意,可她说的那番话,听上去似乎与江休言真是初识。 梁归舟想不明白,只觉得有一片落叶遮在眼前,障了目。 琼明宫里,纯妃对镜卸下发簪,她手中动作一慢,眼眸里闪过几分困惑。 她猜到今夜的局是梁归舟所布,想来他与自己有一样的怀疑,便顺势推波助澜。 纯妃知岁岁曾与江休言有过一段不浅的关系,若晏时念便是岁岁,今夜应不会说出那番薄情之话。 她心里拿不准,只静静望着镜中自己双眸,铜镜被烛火映得反光,在她双眸间落下一点寒芒。 ** 天将明,春寒料峭,丛丛嫩芽间凝了层白霜,遥望如雪。 岁岁不愿在宫里多待,这宫墙高耸困人,把一重重天光拦截在外,宫里的人早不管明与暗,只晓得与这风吹雨打数百年的宫墙共腐烂。 原以为早见惯深宫里的晦暗,可昨夜再切身体验一回,只觉有负头上明月。 晏子疏一早便去福宁殿里向平华帝禀报辞别,却被平华帝留下再下几局棋。 岁岁收拾好行囊,坐于长几前静待晏子疏回来。 几上点着一盏红烛,火色摇曳在其眉眼间,双眸被映得雪亮。 门外忽有婢女行来,岁岁回首望去,那婢女对上岁岁双眸,有一刹的失神。 大抵是昨夜夜色太暗,她竟不曾发觉眼前女子眸底的灼灼烈焰,足可燎原。 这样的眸光,婢女隐约记得只在几年前见过一回。 岁岁吹灭几上红烛,旋即眸中灼光也渐渐暗下来,又恢复平淡,她轻问道:“有何事?” 婢女这才回过神来,道:“晏姑娘,纯妃娘娘邀你去琼明宫小叙片刻。” 岁岁蹙了蹙眉,将行囊放回到塌上,应道:“好。” 婢女走在前头引路,岁岁朝她望去时,眼底却隐有几分闪躲。 从宫舍至琼明宫,须穿过曰华道,一路行的也都是宽敞宫道,岁岁还记得这些路。 但行至一个岔口时,那婢女忽然停下,面红道:“姑娘,我一时有些内急,你先走吧,穿过这条道便是琼明宫了。” 婢女指着左方一条小径说道,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 岁岁停驻在岔道,心底提起一分警惕。 那婢女给自己指的路并非通往琼明宫,倘若她没记错,从这条小径穿过去,是冷宫。 岁岁心下疑此是纯妃刻意试探,若自己从正确的那条道走,恐正中其下怀。 当下岁岁没犹豫,提步踏上小径。 径中两道林木丛生,阳光透不进来,一阵阴风拂过,恍惚间带着未知的森寒,溅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岁岁驻足在冷宫前,那是座太阳照不到的宫殿,无论白日还是黑夜,于此处来说都无甚区别,只有无尽的阴冷绵延四周。 将踏过宫门,冷风扑面而来,恍惚是如临深冬。 琼明宫里,方才那谎称内急的宫女已行到纯妃跟前,道:“娘娘,奴婢是看着她踏上那条路的,她也没怀疑,不像是认得路的样子。” 纯妃抚过指上鲜红蔻丹,似是对今日蔻丹染得极满意,她勾唇笑道:“她走哪条路都无济于事,冷宫里那位,可是个疯子。” 婢女暗暗心惊,冷宫里的住的是淑妃秦似愁,几年前得了失心疯,平华帝便将其关入冷宫中,后来但凡是进去服侍过秦似愁的,不是死了,便是疯了。 冷风卷着地上枯叶,分明是入了春,冷宫里的树枝间却凋敝得不见一丝生机。 正殿的门被风一吹,“嘎吱嘎吱”地作响,仿佛在凄厉低吼着。 岁岁走上前,推门入内,一阵佛香袭来。 殿正中摆着一尊佛像,却是以背面对着世人。 佛像之下,三根香烛插得歪歪扭扭,其中一根半曲折着,似是被人刻意拧折的。 四周黄缎缭绕,但有风入户,便随风摇曳着。 种种景色结合在一起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直叫人心头不适。 岁岁绕过香案,来到佛像的正面。 细看之下不由得一惊,那佛像的双目竟被人剜了去。 她心里只觉此地不详,当即抬步要走,却闻殿中幽幽传来一句“来都来了,还走什么”,那声音阴渗,仿佛来自于幽冥。 岁岁朝四周看了看,入目只有随风摇曳的黄缎。 这大殿太过空旷,叫人辨不出那声音的方位。 岁岁掀过眼前黄缎,不理会方才声音,径自朝门口走去,忽有一阵大风扫来,门骤时重重关上,随之发出一声巨响。 她驻了脚步,正要伸手推门之际,身后似有身影闪过,掀起一阵劲风。 岁岁蓦地转过身去,下一瞬殿中烛台尽灭,岁岁尚来不及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便感受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覆上自己双目,身后那人低笑道: “你可知这佛像为何被剜了双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4、二十四章 “众生皆苦,天地之间谁不是障目而行。” 她说着,冰凉指尖在岁岁眼睫上轻轻敲了一敲。 “佛不渡我,我亦不供佛。” 话说完,那只手方才从岁岁双目间离开。 待岁岁再睁开眼时,身后的门已经打开了。 她不由得蹙起眉,只觉处处古怪,便试探着喊道:“淑妃娘娘?” 四周荡来声声回音,幽静得渗人。 岁岁没再多思量,当即踏过门槛,便要从冷宫里出去。 适时迎面撞来一个散发黑裙的女子,岁岁连连退后几步,才看清她模样。 她的面色惨白,却并非病态的白,而是一种近乎没有颜色的透明感。 但女子唇间胭脂却殷红,似饮过血,其眸中黑瞳亦是漆黑如墨,仿佛每一种颜色在她的面容间皆演绎到了极致。 岁岁认出她,便唤道:“淑妃娘娘。” 秦似愁微微一笑,殷红的唇与雪白的齿交映着,竟似绝色。 “本宫认识你。” 她声音阴渗,正是方才在殿中的那道声音。 岁岁面下薄纱随风轻轻摇曳着,她淡淡扫了秦似愁一眼,只当其是在胡言乱语,尔后福了福身子,道:“淑妃娘娘,民女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她抬步从秦似愁身边掠过,风卷着岁岁素色的裙摆与秦似愁身间的黑裙相拂,黑白交融间,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融洽与静谧。 “十年前,你才五岁,这宫里的人都说本宫是个疯子,却只有你问了本宫一句。” “你还记得你问了一句什么吗?元暮。” 岁岁脚步微滞,倏然停在原地。 风卷着地面上堆积已久的微尘,恣意朝二人的裙摆间扫去。 晦晦光影下,秦似愁的眸子黑而亮,仿佛是一颗剔透的菩提静静观彻着人世。 十年前,秦似愁将进宫不久,那个时节秋风肃杀,她抗了平华帝侍寝的旨,被罚抄了千遍经文,又在佛前跪了整整三日。 岁岁记得当时,她远远朝秦似愁望了一眼,窥见她正抬目肆无忌惮地看着高处佛像,那佛像半敛着目,似也在静静与之对视。 待到岁岁走到秦似愁身边时,才发觉她望向佛像的眸中没有敬畏,只有不屑一顾。 于是岁岁问了一句:“娘娘累么?” 那一刹秦似愁有片刻的失神,她缓缓转首看向身旁豆丁点儿大的孩子,看见她分明淡如水的眸子里却有如炬灼光。 秦似愁知道彼时岁岁问的不是抄经文累么,罚跪累么,而是与佛对峙,累么? 佛乃世人心中敬仰,天子亦是百姓心中敬仰,她违抗圣旨,便是与天对峙。 便是那轻淡的一个问句,叫秦似愁在此后的许多个年月里,每每只要想起这抹清削单薄的身影,总不由得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而此刻风止,岁岁回过首,看着秦似愁多年来不减烈焰的双眸,再问了一句:“娘娘累么?” 秦似愁忽而笑了,微扬的殷红双唇像吻过血的蔷薇,叫天地也失了色。 她懂此刻岁岁问的这句累么,是指装疯累么。 秦似愁便在她面前不再伪装了,而是道:“尽管本宫身处这冷宫里数年不见天日,可外头的事,本宫都知道。” “本宫很早就猜到纯妃不是你的生母,凭纯妃那点眼界,尚生不出你这般通透的。” 岁岁不语,而是抬手摘下面纱。 聪明人之间对起话来如棋逢对手那般酣畅,只需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 秦似愁不再扮她的疯,岁岁亦没必要遮掩自己的身份。 见岁岁此举,秦似愁眼底笑意更甚,她抬目寻向岁岁眼底,依稀生出几分惋惜,这么多年,这孩子眸中灼光竟渐渐黯了下去,到底是深宫磨人心性。 秦似愁继续道:“一年前,你使了一出金蝉脱壳,可如今你回到这宫里再想出去便难了,不过本宫能帮你。” 福宁殿。 晏子疏将踏出殿,江休言便来请见平华帝,徐自辛走到里头通川一声,平华帝招招手,示意让他进来。 殿中燃着檀香,平华帝跟前的几案上摆着一本经文。 江休言走进来,问道:“陛下信佛?” 平华帝瞥了他一眼,尔后缓缓将经文合上,道:“于大鄢而言,朕便是佛。” 他这话,不单单是在彰显一国之君的威仪,而是明了江休言此刻来殿的目的,靖国日益强盛,如今想欺到大鄢头上来,只要他为君一日,便不会让这样的局面出现。 香炉中升起缕缕青烟,如纱般横亘在江休言与平华帝之间。 江休言挑明了话头道:“陛下,十年前大鄢收我靖国三座城池,如今是不是该还了?” 平华帝:“这便是江久山使你来大鄢的目的?” 江久山指的便是靖国的建兴帝,当年鄢靖还是兄弟之邦,然此去经年,早已物是人非。 江休言:“这是父皇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他眉头冷硬,眸底野风喧嚣着,似要把眼前浑人视线的青烟吹散。 平华帝蹙了蹙眉,只当他是少年心性,笑着说:“你不妨说说你的意思。” “陛下,君王之间争的是一山一水,可百姓之间争的是一汤一饭,当年陛下掠地夺城时,踩过的尸骨堆积如山,而今你我两国之间若再要以城池为争,苦的依旧是百姓。” “我明白陛下当初将我放在沈夫子身边的因由,陛下要灭我心性,可我却看到了众生皆苦。” “陛下说自己是大鄢的佛,那陛下何妨不像佛一般敛目朝下看看,这世间,真的太平么?” “仁者莫大于爱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可我想问陛下一句,如今的天道当得上这个‘公’字么,有人生来便是奴籍,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食不果腹,有人夜夜笙歌。贺姝与廉江之死,便是最好的证明。”(注) “当年我问过夫子一句话,如今我也想把这话问与陛下:人命也分贵贱么?” “砰”的一声,平华帝重重拍响桌案,几案上的经文从案上滚落,书页翻卷着,最后躺在地砖上时,书页停格在某一页,上头写着:道其不行矣夫。(注) 殿中内侍齐齐跪地,“陛下息怒。” 平华帝注视着书页上的那行字,眸中震怒与疲惫交错,他徒然躬身亲自捡起撒落在地上的书卷,拍了拍此间灰尘,道:“朕乏了,你且下去罢。” …… 晏子疏回到宫舍时未见到岁岁,周稽不知从哪扒拉来一只鸡腿,边啃着边从门外进来,道:“俺一早觉得饿就想出去找点吃的,回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岁岁殿下了,俺还以为她去玩不带俺呢。” 晏子疏眉一蹙,拎起行囊便往外头走去。 迎头走来一个提着食盒的婢女,宫道宽敞却偏偏与晏子疏撞上,她手里头的食盒打落在地,散了满盒的膳食出来。 晏子疏连连躬身去帮婢女拾起地上膳食,那婢女口中一边说着“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晏子疏,尔后匆匆收起食盒离去。 周稽跟了上来,问:“先生,那婢女塞了个啥玩意儿给你?” 晏子疏朝四周望了望,见无人才警惕打开手中纸条,顶端写着“冷宫”二字,下端画有从宫舍通往冷宫的路线。 男子不能入后宫,因此纸条上画着的这条路线弯折,绕了不少小径,为免被人发现。 两人照着图中线路匆匆赶赴冷宫。 岁岁与秦似愁已在宫门前等候多时,见到晏子疏与周稽走来,领着二人往冷宫中正殿行去。 几人跟着秦似愁来到香台之后,但见秦似愁抬手推动佛像,至佛像面朝门口时,香台后的墙壁上陡然现出一条甬道来。 几人见之一惊,想不到这凄冷深宫中竟藏了这样一条暗道。 秦似愁笑道:“这条道我命人花了几年才修成,冷宫清寂,不时到宫外去解解闷才不致此生无趣。” 言罢,秦似愁从香台上取过一盏烛灯,道:“跟我来吧。” 甬道幽暗,岁岁与晏子疏、周稽走在后头,森森寒意裹挟着周身。 周稽打了个冷颤,道:“俺咋觉得这么冷哩,太吓人了。” 秦似愁回眸看他一眼,轻笑一声:“个头挺大胆子倒正好相反。” 行了许久,至前头出现一点微光,便知到尽头了。 岁岁朝秦似愁道:“多谢娘娘。” 秦似愁扬起殷红的唇角,只道:“你应谢你自己。” 两方正要作别,忽闻前头传来一声巨响,似是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岁岁闻声回过头去,那人正要惊吼出声,岁岁下意识捂住其双唇。 但见来人眨了眨清澈眸子,眸底一点一点涌上震惊之色,双唇隔着岁岁紧覆的手掌,喃喃道:“小……小殿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5、二十五章 赵无尘回头又看了一眼漆黑狭长的甬道,只一盏烛火明灭,仿佛从阴暗里伸展出来的獠牙。 赵无尘连连退后几步,半晌,才愣愣道:“我这是……到阴曹地府了?” 秦似愁举着烛火上前,挑眉看向他,道:“难不成本宫在你眼里也是死的?” 赵无尘闻言捏了捏自己臂膀,旋即倒吸一口凉气,说:“都是活的。” 此刻他才后知后觉般反应过来,面上倏地流露出喜色,连语调也雀跃起来:“小殿下,你还活着。” 岁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声音小些,道:“暂且不说这些,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赵无尘:“小殿下,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在自家府里凿了个后门,我这一回就是从后门偷溜出来的,没成想误入到这条甬道里来了。” 秦似愁解释道:“我这甬道修的是离将军府较近。” 出口处灌了风进来,在甬道中喑哑低鸣着。 赵无尘打了个寒颤,方回想起这次出府的目的,面色又变了一变,道:“小殿下,能见到你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能带我进宫么?” 他说这话时眉关紧锁着,眸中似降了场霾雨。 岁岁问:“发生何事了?” 赵无尘:“六殿下带人把将军府围了,说是搜出了父亲与靖军私通的书信,要告父亲谋反。” 闻之岁岁秦似愁对视一眼,两人心中皆知赵将军品性刚直,断不会做出此等通敌叛国之事。 岁岁:“我如今已非公主,莫说带你进宫,连此次出宫都是艰难。” 秦似愁亦道:“倘若私通靖军的书信当真是在将军府搜出来的,你此刻纵是去找陛下也没用。” 赵无尘有片刻的失神,他看了看岁岁,清澈眼眸似被阴云遮挡,唯在望向岁岁时才依稀得以窥见天光。 “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赵无尘小声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低低风鸣,与一刹间熄灭的烛火。 福宁殿。 香炉内的青烟断了,徐自辛正要再换一炉过来,平华帝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回过头,但见江休言还站在原地,平华帝皱了皱眉,道:“朕让你出去。” 江休言未动,却躬身合袖朝平华帝深深作了一揖,他极少俯首,唯有这一次,眉目间敛尽风雨,镌刻在脊骨中的烈焰却愈演愈烈。 “陛下,我的意思便是并国,非吞并的并,而是并肩的并。” 殿中宫人纷纷颔首,噤若寒蝉。 良久,自平华帝口中吐出二字:“荒唐。” 江休言:“江山何以非要冠姓?只要百姓安康,天下为公,才足以堪称盛世。” 平华帝揉了揉眉心,沉眸不语。 仿佛有把利刃以其堪堪出鞘的锋利之势试图撼动亘古不变的山川,山河欲坠,平华帝只觉这些年所谨守的信念似也被微微撬动着。 然他回首看去,面前的少年仍是当初站在夫子身旁时的模样,似乎什么也没变,又似乎那把刃磨得更锋利了。 平华帝正想说些什么,外头忽有人来报,直言在将军府中搜出私通敌军书信,意图谋反。 …… 甬道中,秦似愁叫晏子疏与周稽先去城里找一处安全处住下,却将岁岁留了下来。 漆黑的甬道里有一刹风动,依稀可见岁岁扬起的裙摆,以及她澄澈眼眸。 秦似愁定定看着岁岁,道:“若要救下将军府,或许有一计可行,只是太过冒险。” 岁岁与赵无尘齐声问道:“什么计策?” 秦似愁:“需要元暮你亲笔写一封信,本宫代你转交于陛下,他见此信后或可对将军府生出几分恻隐。” 岁岁忧心道:“可陛下认得我的字迹。” 秦似愁:“正是因为陛下认得,才会看在你的面上细究此事,元暮,陛下从前疼你,从不是因为你是大鄢唯一的公主,而是因为你眸中如雪灼光。” “帝王家从来身不由己,纵是陛下亦不能随心所欲,宫中人人独善其身时,却只有你踏遍荒芜立下长灯。” 秦似愁的话语回荡在空旷长道里,岁岁仍垂眸思量着,赵无尘却愣了愣。 自那夜凤阳宫失火,他与岁岁的婚约亦在大火中化成灰烬,彼时其不思茶饭一月有余,恍惚间以为这一道归途终是成了逆旅,只得暗夜独行。 而今再见岁岁,知她还活着,知她如今安好,赵无尘应觉欣慰才是,可他又一时无措,像练剑时寻不到着力点般无所适从。 昔年青涩,却有那么一个人在茫途中洒下月光,叫赵无尘举目足可望月。 他本以为这枚月色早沉没于长天深宫下那场盛大的冬雪之中,可当她如今拨云散雾亭亭而来,他心底间恍然又升起一颗旖旎又晦涩的“情”字来。 岁岁还未言语,赵无尘已道:“我不愿小殿下为我涉这份险,小殿下当初设计出宫,如今若再为了我牵入宫乱之中,自己又当如何脱身?” 他此刻目中清明,双拳微微攥紧着,似极从前坚定抱剑时,说着手中剑只愿护一人安定。 岁岁却摇了摇头:“朝中短武将,赵将军不能出事。” 她如今虽已非大鄢公主,却仍是下意识为大鄢所考虑,秦似愁暗暗瞥了岁岁一眼,心底忽而落了一个坚定抉择。 赵无尘:“倘若叫陛下知道小殿下你还活着,这可是欺君之罪。” 秦似愁一改往日轻佻,殷红的唇微微抿着,良久,她沉着声,说:“只能赌一回,赌陛下究竟是好颜面,还是崇风骨。” 甬道静谧,无边黑暗里谁也瞧不清谁的神情,却有眸光如焰,亦有双眸净似水,最深暗处,那道清淡眸子里的眼神谁也无法猜透,似乎是灼烈的,又似是隐忍的。 最终三人同意了秦似愁的提议,赵无尘返回到将军府中静待岁岁消息,岁岁与秦似愁回了冷宫。 冷宫清净,除了服侍的宫婢平日里无人会来此,称得上是宫中最安全的一处地儿。 岁岁照秦似愁所言执笔写下信笺,信中只有四字:知局而入,对应的正是当年她与平华帝所弈的那场无棋之局。 送信此等差事原该由婢侍所为,然今非往昔,被差遣到冷宫服侍秦似愁的婢子又岂是轻轻松松便可面圣的。 当下无措际,秦似愁拿过岁岁手中信笺,提裙冲了出去。 宫门前一向无人把守,她这头走得畅通无阻,然过了曰华道,越来越多的宫人紧跟在秦似愁身后,嘴里念道:“淑妃娘娘,您不能出冷宫啊。” 可她终究有妃位在身,纵是被囚于冷宫中多年,宫人亦不敢径自上前拦人。 黑裙于红墙绿瓦下飞扬着,唇间一抹艳色令灼日也自惭形秽,无人窥见秦似愁眼底的光亮,恰如当年望向佛像时的不屑一顾。 她紧攥着手中这封信笺,凭着一腔孤勇,直至福宁殿前。 徐自辛抱着拂尘疾步走来,眉关紧蹙:“娘娘,你可知擅离冷宫是何罪?” 秦似愁朝殿里头望了一眼,只见赵将军已跪在殿中,她将信笺呈至徐自辛跟前,道:“还望公公能将这封信交与陛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6、二十六章 当信笺呈至平华帝跟前时,但见其神色有片刻的僵滞,殿中死寂一片,却仿佛有座沉寂已久的古钟在他心底回响不绝。 半晌,平华帝移步至殿外,暖阳当空,照见他双眉间一道“川”,疲惫眼眸淡淡扫了秦似愁一眼,轻缓道:“不疯了?” 站在一旁的徐自辛闻见这般语气不由得愣了一愣,他知道平华帝与皇后叙话时语调温和,相敬如宾;也闻过平华帝同纯妃言谈时的宠惜与纵容,却只是将其视作宠物才不计较。 而此刻平华帝望向秦似愁,眸中没有居高临下,似放下了君王威仪,如见旧友、知己般毫无戒备。 秦似愁只是笑道:“我是怎样的,陛下不是从来都很清楚么?” 纵言语轻蔑平华帝亦未作怒,他攥着手中信笺,视线从秦似愁素白的面颊移至信上娟秀的小字,墨迹将将渗透浅黄色纸笺,可见执笔人落笔时并未过分用力,但每一道笔锋收笔时的尖锐似要刺穿天际。 平华帝:“她,还好么?” 秦似愁知道平华帝问的是岁岁,思量片刻答道:“陛下清楚她是个聪明人,在哪都不会过的差。” 听她如是说,平华帝似也松了一口气,他知自己如今年迈体虚,龙椅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眈眈,只待他坠入深渊的那一刻蜂拥而上。 这些时日朝中暗流涌动,仿佛千万碎石击打在深邃汪洋里,溅起重重水花,而此刻见到这封信,平华帝忽感汹涌的湖面被抚平,一颗颗来势汹汹的碎石在眼前变得清晰,他是疲了、乏了,不愿理会朝中纷争,却也须得在最后时日里还大鄢一个盛世。 此刻清明,平华帝道:“你回去吧,朕还没老糊涂。” 秦似愁起身,揩去黑裙间的微尘,日光洒在她殷红双唇间,折射出耀眼光晕。 正要折返时,却听平华帝下令道:“淑妃擅离冷宫,罚抄经文千遍。” 又是同当初一样的罚法,秦似愁只是笑了笑,道了遵旨,便扬裙穿梭过红墙朱瓦间。 这世间,总有人试图驯服,总有人从未屈服。 这厢信送罢,岁岁尚还不能离宫,平华帝原是要直接发落赵将军,在见过信后方有了迟疑,如今的处置是将赵将军暂先押入天牢,且听发落。 平华帝懂岁岁,岁岁自也是懂他的。 这数十年处理朝政,他太累太累了,如今不过是强绷着一根弦作支柱,赵将军在这个关头摊上此等事,倘若不是念在岁岁的情分上,平华帝绝是疲于细究的。 是夜,晚风微凉。 冷宫院落里的老树从枝头探出一点小芽,于清净月色下无边生长。 佛像被移动,从香台后的暗门里缓缓走出一道青色身影,他拍了拍袖上尘土,甫一见到那被剜了双眼的佛像,惊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岁岁上前拍了拍赵无尘肩膀,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赵无尘回过头来,眼前黄帛摇曳,月色如稠灯如豆,焰焰火光映着那双如炬眼眸,是他熟悉的,思念的,此刻想见的。 “小殿下,当真能让我见到我的父亲么?” 岁岁将手中烛台置于香台上,回过身,秦似愁正从门外进来,手里捧着两套衣裳,一套是宦者的衣服,递给赵无尘,另一套则是宫中宫女所着服饰,是给岁岁准备的。 秦似愁道:“陛下今日解了我的禁足,在亥时之前我可以带你去牢里见赵将军。”说罢瞟了一眼赵无尘,“先把衣服换上吧。” 月影稀薄,凉风簌簌。 片刻后,岁岁与赵无尘皆换好服饰,二人紧跟在秦似愁身后,夜色深浓,倒映着三道长影。 穿过几条宫道,大牢前被晚风吹落几片树叶。 把门的侍卫昏昏欲睡,秦似愁清咳一声,那侍卫始才惊醒,连忙挺直了身子,道:“娘娘这是要……探监?” 秦似愁点点头:“本宫是来探视赵将军的。” 闻言,那侍卫面上流露出为难,“娘娘,您也知赵将军如今重罪在身,莫要为难小的了。” 秦似愁笑了笑,这宫里的人就是爱讲套话,说到底,不过是利益没到位。 她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侍卫手里,那侍卫骤时谄媚得笑了起来,哈着腰道:“娘娘,这边请。” 长廊两侧的幽暗烛火照映着冰凉铁牢,地面潮湿,每踩一步都好似陷进了泥里,浓厚的尸腐味混着霉晦扑面而来。 从牢笼里不时传来阵阵低吼,或哀怨、或愤恨。 长廊的尽头,漆黑包裹着条条冰冷的铁杆,铁杆之后,当年那位身披戎装意气风发的将军如今一身白色囚袍蹲坐于墙边,见来着实叫人唏嘘。 只有半盏茶的探监时间,原是不该被浪费的,可赵无尘双手抓着铁杆,透过这一重重冰冷无情的牢笼朝自己父亲望去时,竟只有无言。 到底是赵将军扯动干涩起皮的嘴角,笑了笑,道:“无尘,我们赵家世代为将,戎马一生,纵我身困牢笼,心向日月。” 赵无尘抿了抿唇,眼眶微热,哽咽道:“爹,我们问心无愧,早晚会得到清白的。” 赵将军却无奈摇了摇头:“无尘,许多事有时候不是只认黑白。” “我不明白,爹,不是你对我说的么,习武之人是为保一方太平,守一禺安宁,执剑者当知剑指何方而出鞘,这些我如今都懂了,可爹你为何又要告诉我所有事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我以为只要心无杂念、不染是非,定能换得心中净土,可为何事事不由人?” 他的指节紧紧掴着牢笼下的铁杆,青筋在他的手背上暴起,那双不染纤尘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却多了一丝迷惘。 “无尘,你不必明白,你只需遵循你的心就够了。”赵将军道。 赵无尘死咬着下唇,嘴中不甘地喃喃着“我不明白……” 半盏茶时间已到,秦似愁递了个眼神给岁岁,岁岁意会,上前轻拍了拍赵无尘背脊,才叫他回过神来。 回去以后,约莫亥时,月正明,秦似愁已觉疲惫,便自行歇下了。 冷宫院落里,岁岁将要送赵无尘回去,忽而又停下脚步。 溶溶月色洒了满身,洒得二人双眸澄澈。 她倏然道:“无尘,你抬起头。” 赵无尘一愣,抬头望去,但见满月如玉,清辉漫遍辽阔苍穹。 他恍惚间忍不住伸出手,指尖似能触到天边如水月光,月色里的微凉从指尖绵延至脊髓里,叫他隐约清醒。 岁岁:“抬首即可望月,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忘了抬首。” 赵无尘回过头,对上那双灼灼眼眸里的坚定,仿佛全身也被其双眸点燃,血液亦在炽烈滚动着。 便是这样的眼神,让他甘愿一次又一次坠入寸寸柔肠中:“小殿下,你是唯一一个在这个时候还愿意帮我的人,倘日后波云翻腾压得你我喘不过气,我也愿陪你抬首。” 从一开始他便愿意守岁岁一禺安宁,纵然此刻他明白,这份念想或许并不会有回音,也依然是愿意的。 岁岁闻言不语,只是笑了笑,尔后领着赵无尘走进正殿。 威严的佛像被缓缓扭动着,赵无尘踏入香台后显现出的甬道,将要走时,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说:“小殿下,你和我……不,我们,都要平安。” 岁岁笑着点点头,目送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没入甬道尽头。 ** 赵将军的案子彻查了几日下来,越往深处查竟越是坐定了赵将军谋反的罪名,朝中众臣亦齐齐联名上奏,恳请即日判处赵将军。 平华帝心知这盘棋布局人算得太深,自己亦无太多精力来对抗朝中进言的大臣们,到最后,这诛九族的刑罚仍是落在了赵家头顶。 彼时平华帝袖中尚躺着岁岁写去的那一页信,他心底忽而又生出一丝恻隐,便道:“念在赵家世代为将,为我朝效力数年的情分上,可留赵无尘一人。” 旁人看来免了赵无尘死罪是皇恩浩荡,赵无尘却只觉讽刺,亲人被押扣于刑场,他一人留着这条命也不过是苟且偷生罢。 行刑当日,日光鼎盛,河岸边的春花开得正盛。 原该是午时动刑,平华帝却在巳时诏了赵将军来福宁殿。 他来时衣衫破旧,头发散乱,嘴上的干皮卷曲着,正要朝平华帝施礼,只闻平华帝道:“不必了,坐吧。” 赵将军眉蹙了蹙,却仍是俯身跪地,额头重重叩响光洁的地砖,旋即他抬起首,不卑不亢望向坐于高处的平华帝,眸中似有刀锋铮铮。 平华帝:“瘦了,可是那些狱卒不给饭吃?” 赵将军答道:“狱中的饭是给罪人用的,我无罪,不应用。” 平华帝笑了笑,浑浊的眼眸里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金炉里青烟袅袅,迷得人眼缭乱,平华帝索性唤徐自辛掐了这烟,又道:“仲夷,朕此时诏你来,是尚有一问。” 赵将军:“陛下请讲。” 平华帝:“这江山,究竟姓什么?” 赵将军垂下头,恭敬道:“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自然姓梁。” 听罢,平华帝却自嘲般笑了起来,“朕前几日曾闻一言,江山何以非要冠姓?仲夷,你告诉朕,天下为公,究竟什么才是公?” “贩夫走卒、商贾雅士、王侯将相,统称‘公’,然臣以为,心向日月赤胆忠心者,才当如是。” 平华帝眯了眯眼,看向赵仲夷如今落魄模样,可透过他这副落魄骨头,他却看到了一片赤诚无畏的忠心。 平华帝遂又问:“毋专信一人而失其都国焉,然为主而无臣,奚国之有?朕,当如何?” (不要专门信任一个人自己反而丧失国家,但是做君主的没有忠臣,还有什么国家可言?) 赵仲夷:“欲为其国,必伐其聚,毋使民比周,同欺其上。” (想治理国家,必须除掉朋党,不要使臣民紧密勾结,共同欺侮君主。) “君道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君无为于上,臣悚惧乎下,朕当如何?” (为君之道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君王在上面无为而治,群臣在下面诚惶诚恐。) 赵仲夷:“使智者尽其虑,贤者勑其材,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谨执其柄而固握之。” (使聪明人竭尽思虑,鼓励贤者发挥才干。保守自我意图而验证臣下,谨慎地抓住权柄而牢固地掌握它。) 良久,平华帝垂了眸,沉缓的语调里涌出几许不忍:“今赵仲夷私通敌军,有意谋反,不堪为将,有负肝胆,又当如何?” 赵仲夷缓缓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间,仿佛有刀光剑影,耳畔是铮鸣之声,但听他徐徐吐出四个字:“赏善不遗匹夫,刑过不辟大臣,当——诛九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7、二十七章 午时。 侩子手仰头饮尽坛中烈酒,旋即灼辣的酒水自其口中喷洒而出,溅在刑刀锋利的刃面上。 刀刃沾了酒,于日光下熠熠发亮。沾过酒的刀才不易在行刑时染上血水,不论人还是物,只有最冷冽者才能从泥中过而不湿足。 那发亮的刀尖在日光下一起一落,划出刺目的长影,旋即带起大片猩红。 惨白的刀,灿烂的阳,深红的血,互相映衬着彼此,从浓重的颜色里散发出绵延无尽的悲戚。 …… 将军府被封了,赵无尘身披素白麻衣从被贴满封条的门后走出来,他垂眸盯着手里的檀木盒子,目中空洞,了无往日神采。 前方迎面走来几个官兵,从赵无尘肩边擦过,手里的盒子被撞翻在地。 盒盖歪歪扭扭地倒在一旁,檀木盒子狼狈地躺在地上,里头灰白的粉末散了满地——是骨灰。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身后官兵,清澈的眸子里挤出几分猩红。 那官兵回过头来,轻蔑瞥了一眼赵无尘,道:“看什么看,赶紧滚吧。” 岁岁赶到时,只见赵无尘与几个官兵厮打在一块。 檀木盒子与骨灰孤零零撒落在一角,她走上前,弯腰低身将静躺在地上的骨灰拾进盒中。 艳阳洒在岁岁颊侧,本就素净的唇色愈显苍白,她低首悉心安好檀木盒,抬眸时静静望向赵无尘,却并不上前拉着他。 赵无尘红着眼一拳又一拳抡向几个官兵,鲜血自拳掌间溅起擦过脸颊,仿佛浑身血液都齐齐迸发而出,直到眼前的官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才停了动作。 他气喘吁吁环视过四周,见到静立在一旁的岁岁,竟觉怯然。 几乎是下意识地,赵无尘慌忙将混了血的双手背到身后,胡乱在白净的衣角上揩着,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解释道:“他们摔了我的盒子。” 岁岁笑了笑,说:“你没有做错,就像赵将军所说的,遵循自己的心就够了。” 自她清淡眉眼缓缓浮起恬静笑意,赵无尘忽而觉得恍惚,恍惚还置身于当年行宫,还是彼时的淡淡一笑,便如月光般静载归途。 人总是渴望被认可,却太少有人愿意做去认可的那一个。 赵无尘捧着檀木盒,抿了抿唇,眸中的戾气亦在渐渐消散,片刻后清澈如初。 他懂得世俗规矩,明白人情世理,却只想以自己的信念于世间行走。 可是今日的日光太亮太炽热,照着父亲与母亲在邢台上被挥刀斩首的那一刻,他也切切实实的迷惘着,自己这些年来是否活的太轻松自在,是否做了太多错的抉择。 幸好总有那么一双清致眉眼,映彻前路,叫他一次又一次被认可着,一次又一次地坚定着。 岁岁没打算说安慰的话,于生死面前,任何慰藉的语言都不过是在伤者面前重揭疤痕。 她只道:“还有没有落脚的地方?若是找不到去处,可以来江左。” 赵无尘回首望向将军府的大门,刺目的封条贴在金碧辉煌的大门上,镌刻着将军府三个大字的匾额也摇摇欲坠,曾经气派庄严的府邸如今只剩落魄。 可他目中如有星辰,一字一句有力道:“我不走,我要留在京都。” “我要当将军。” 岁岁不语,却也抬首望向远方深宫,隐隐约约有火光在她眸中乍现,只待燎原。 ** 好在赵将军生前还在城郊处买下一座府邸,赵无尘不至无所居处。 要搬走的东西不多,说到底,只要不弄丢那件檀木盒子便够了。 岁岁陪赵无尘收拾过新的居处,歇下来时已是日暮沉沉。 将要辞别际,但见门外不远处秦似愁匆匆行来。 赵无尘问:“娘娘何事如此匆忙?” 岁岁见秦似愁满额细汗,便朝她递去汗巾,秦似愁却已顾不得这些,急道:“元暮,随我回宫,去见陛下。” 岁岁:“陛下召见我?” “陛下方才喝过梁惊赋送去的药膳,现下病卧在塌,已是谁也信不过了,唯有召你去见他。” 岁岁一愣,心底徒然生出几分忧虑,这十几年父女相称的情分尤在,她断不能在这个关头撒手不管宫中事。 岁岁问:“梁惊赋在膳中下毒?他怎会做出这般事?” 秦似愁道:“陛下知道此事并非梁惊赋所为,定是遭人陷害,如今只是暂将其禁足,剩下的事需要你进宫亲自与陛下商议。” 岁岁点点头,当即挽好面纱随秦似愁进宫。 斜阳昏晦,若隐若现挂在远山一角,仿佛随时都要下坠,又仿佛在喻示着什么。 可京都还是那个京都,市井里带着股京味儿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孩童嬉闹时穿过街巷的笑声也分外清脆。 任日升日沉,它仍是那个纸醉金迷的京都。 通过密道,岁岁跟着秦似愁进了福宁殿。 殿中,平华帝卧于塌间,面色苍白如雪,鬓间的发白了许多。 他坐在那里,未着龙袍,衣裳有些微的凌乱,许是将醒,发丝也不曾梳理整齐。 岁岁看向他的眼眸,这一次看得真切。没有了往日的威压,亦不再浑浊,反而精透的发亮。 可他愈是那样平静祥和地看着自己,岁岁便愈不能明白。 一代君王临到终了,身边唯一可信任的人竟是一个非自己所亲生的小辈。 如此叫人唏嘘的境地,他却异常地安然,双目亮得像是被雪水洗过。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也许他是真的看透了什么。 平华帝笑着朝岁岁招招手,秦似愁见状,便悄然从密道离去。 岁岁走上前,将面纱摘了下来,轻轻放在几台上。 平华帝抬起手,轻抚上那张熟悉而清丽的面颊,指尖描摹过她秀净眼角。 这双杏眼,澄澈得与纯妃那对桃花眼没半点相似之处。 他很早便起过疑心,却不曾真正揭穿。 平华帝放下手,收回目光道:“万岁,一个个都说着万岁,却又日日盼着朕早些死。” 岁岁手执茶盏倒了杯热茶下来,递到平华帝手中,道:“陛下洪福齐天,与死字是万万不相连的。” 平华帝只是笑着,她还是这般嘴巧,玲珑剔透得仿佛从来不会失了分寸。 “若是真的万岁了,那该多寂寞啊。” 岁岁沉眸不语,君王向来是高处不胜寒,他的难处与孤寂,她既未曾体会过,此刻用任何自以为理解的语言其实都显得苍白。 殿外忽而响起徐自辛的声音:“陛下,靖太子求见。” 平华帝正要开口唤他进来,却听徐自辛又道:“陛下,四殿下也求见。” 岁岁与平华帝沉静对视着,窗外吹来一阵梨花香,殿中烛台明灭生影,万物都静谧,却又似刻意在为某一场风雨做着铺垫。 短暂的静默后,平华帝朝殿外吩咐道:“先让休言一人进来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8、二十八章 门被缓缓推开,泄了几寸微光入内,细碎的尘末在光影里飞舞着,平华帝疲惫的侧脸便陷于光影之中,威严的鬓角里深深嵌入几分沧桑。 他坐在那里,像一片荒原里长眠的苍鹰。 江休言将要施礼,却见平华帝摆摆手,道:“坐。” 岁岁见状行至殿门口,轻轻将半掩着的门关严。 殿内顷刻又暗了下来,稀微烛火倒落在平华帝眼底,彼时他的眸中似有一场切切寻燃的烈焰熊火。 江休言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帛递至平华帝跟前,纸间渗出细细梅香,混杂着墨卷气儿,白衣袖角抚过纸尖,如山中滚月。 平华帝瞥了眼纸上字行,尔后闭了目,万千峥嵘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回溯。 他心知江休言此次来意,吞吐的气息稍稍缓和些许后,平华帝抄起案旁玉玺,臂间尤带迟疑。 倘他在纸间盖下此印,这世间再无二国并立,无江山分裂,百姓亦无须为何时打仗、何时逃难而担忧,只是从此后,大鄢之名也或不复存。 “君王之‘仁’,在体民舍己,不在一身之荣。”平华帝缓缓说道,气息间些许无力,但他双眼精亮,像被烈火锻过。 玉玺将要落下,岁岁与江休言不自主地眯了眯眸,眸色凝重。 却闻殿门倏然被推开,伴着徐自辛的呼唤声:“四殿下,您还不能进呐。” 岁岁同江休言对视一眼,江休言目光转向左侧屏风,她瞬间意会他的意思,当即移步藏身于屏风后。 这厢徐自辛拦不住梁归舟,只能合袖躬身朝平华帝请罪。 平华帝甩甩袖,示意徐自辛暂且下去。 江休言迅速收好案上纸帛,余光瞥见那面浅色面纱,他伸指掂过面纱一角,藏于袖中。 纱间似仍有余温,仿佛一块温玉般抵在衣帛间。 梁归舟气势汹汹而来,斜目挑衅看向江休言,注视片刻后,方才朝平华帝合袖礼了礼,道:“父皇闭门不见孩儿,却与别国皇子相谈,恕孩儿愚昧,不明父皇此举乃是何意?” 许是知平华帝如今是灯枯油尽,时日无多,梁归舟此时言语里已有了几分不敬。 平华帝眯了眯眸子,倒映在眼底的烛火摇摇欲灭,火尖摇曳着微垂向江休言一侧,平华帝忽而阖眸,自鼻息间长叹一声气,道:“老四,有话直言罢。” 梁归舟盯着江休言,唇齿一张一合缓缓道:“父皇,儿臣自幼丧母,性情较其他弟兄略显孤僻,父皇却从不曾冷落过儿臣,这大鄢的宫墙看护了儿臣每一岁欣荣。” 梁归舟伸出食指至烛台畔,指腹轻沾些许烛油,缓缓在桌案上描摹出一个“鄢”字。 “儿臣记得明华门下的宫墙砌了多少块红砖,记得暮惊园的月色淌过多少束寒枝。” 言罢,他忽而双膝跪地,眉目冷硬,双手呈至额下,脊背一点一点弯屈下去,朝平华帝郑重施以叩首礼。 微伏的背躬中有脊骨微微凸起,似利刃在怀般戾气昭然。 “父皇,您且回头看。” “您的身后,是梁氏的山河啊。” 他的目光透过窗棂落在远方昏昏残阳上,半边尖削的轮廓映在浅金色余晖之中,那一侧眼眸中隐隐有精光乍现。 平华帝坐在榻间,低眸平淡注视着梁归舟,有一缕白发自他鬓间落下,他自岿然不动,若一尊佛像居高临下静看芸芸众生。 平华帝的视线与梁归舟的视线直直交并着,仿佛两兵相交,未老宝刀与问世新剑间定当有一场交锋。 岁岁虽立于屏后,却也看得清晰场中情形。 四哥此刻的眼神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那种凌厉而笃定的眼神,宛如削磨了千遍的利箭,势必在发射出去的那一刻石破天惊。 这样的眼神,岁岁曾在父皇收辟江土、翻覆山河时见到过。 平华帝抬了抬手,道:“你先起来。” 梁归舟抬眸轻扫一眼江休言,随后又朝平华帝再一次深深叩了一首,他把背躬压得极低,像是要把肩负在平华帝身上的山河重担一并揽过来。 梁归舟站起身来,说:“父皇,如今父皇朝政压身,龙体欠安,儿臣自幼被父皇庇护着长大,荒唐随性了多年,至今日,儿臣已然识得大体,担得大任,如此关头,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平华帝蹙了蹙眉,梁归舟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逼迫他把宫中大权暂交于他手,一旦自己点了这个头,便意味着储君之位落了定。 天外残阳褪尽,墨染苍穹,今日天色暗的竟这样快,一瞬间便漆黑得像是要吞噬万物。 一股子劲风陡地从月色下席卷而来,把窗檐下的卷帘刮地四处乱散。 岁岁所立之处恰好离这窗门近,吹来的风中夹杂着些许花柳香在其鼻尖萦绕。 岁岁拂了拂额间落发,待风平息,鼻梢畔的味儿渐淡,她忽而皱了皱鼻,捕捉到殿中燃着的一缕浅淡清神的熏香。 岁岁转目朝香炉看去,炉上缓缓摇着丝缕青烟。 那烟丝淡极,搁于殿中束束薄纱间不易察觉。 岁岁记得,平华帝惯用的香不是这种淡香。 案旁,平华帝挪了挪身,脸微微欺在烛台旁。 昏黄的烛火倒映在平华帝眼底,他的瞳仁因年事已高而愈发地浑浊,苍黄的眸色像平原里随风涣散的沙砾,眸中跃动的火光仿佛逃不出囚笼的困兽。 平华帝:“你……” 他皱着鼻,指腹按了按眉心,惺眸中似一瞬精光晃过,满目清明。平华帝抬眼厉色瞪着梁归舟,张了张唇,却好像有一块坚石抵在喉齿间,生疼得令他说不出话。 案上的烛台就快燃尽了,还在垂死亮着最后一点火光,窗台畔有风来,刮得不留情面。 火灭了。 平华帝喉间涌起一股血腥,血染红他苍白的唇角,那最后一点清明也不复存在,苍眸阖上,他重重倒向塌间,如大厦崩塌。 梁归舟瞥了一眼江休言,眼底潜藏着轻蔑。 他作悲悯状缓缓走出大殿,清冷冷站在殿门口,一拂袖,袖风下是散不尽的自傲凌人。 梁归舟朝守在殿外的徐自辛淡淡吐出一个字:“奏。” 徐自辛躬了躬身,眉目平静望向千尺殿台下的万里长宫,天已沉,月如纱,整座宫殿被笼罩于其中,瞧不真切。 徐自辛清嗓洪声奏道:“陛下龙体欠安,圣躬违和,即日起暂停早朝,然朝堂不可一日无主,念四殿下梁归舟贤能智礼,德垂善治,著其暂代朝政,执掌大权。” 梁归舟微微侧目瞥了眼身后大殿,月色扫过乌灰的宫瓦,几寸清辉漏在梁归舟的眼睫下,睫毛的倒影像极了扭曲的藤蔓。 而这座大殿,似乎也随着夜色的蔓延,归于长眠。 梁归舟回过身,双手背于身后,昂首走下层层台阶。 他将步子踏得格外沉,格外重。这一阶又一阶,如从前种种隐忍卑屈在他脑中浮现,又在即将迈向下一阶时,踩碎踏灭。 行至最后一行台阶,梁归舟偏身靠在雕栏旁,目光平直扫过眼前的片片砖瓦。 徐自辛跟在梁归舟身后,微微抬目注视着梁归舟,片刻又移回视线。 梁归舟的眸太暗了。 徐自辛跟在平华帝身旁多年,最是爱观察人的眼眸。 人的眼神恰似轻薄宣纸上落下的一滴墨,面部的表情可以如纸页般遮掩伪装,可这眼神便是那滴穿透纸张的墨迹,是浓是淡、是轻是浅,如何也掩饰不了。 在徐自辛看来,宫中人的瞳眸最如炬灼灼的应是曾经凤阳宫里那位,亮得惊人。可现下眼前的这位,像是一罐棋笥中混满了交错的黑子与白子,纷纷乱乱,浑浑浊浊,叫他这位老宫人也猜不明了。 梁归舟伸出手,手指在雕栏上漫不经心地扫过,于是指腹上沾了一圈灰尘。 梁归舟轻轻摩挲着指腹间的灰,这些灰尘便从他手中缓缓飘扬至地面。 梁归舟:“徐公公,这宫里头的灰,该扫了。” 言毕,他不再回头看身后宫殿,负手行过宫道。 徐自辛站在数丈高台下,望着梁归舟渐行渐暗的背影,应了一声:“是。” ** 福宁殿内,岁岁从帘后走出来,注视着在塌间沉眠的平华帝,她行至床侧,轻轻掖了掖被角。 江休言从袖中拿出那截面纱,手中动作微有一瞬的停顿,窗外风乍起,一树春花沙沙作响。 两人的发皆被吹得些许凌乱,江休言将面纱递去,浅纱从他手中滑走的一瞬,自岁岁指尖传来的柔软与其不期然相撞,岁岁动作亦是一滞,微凝着眼眸注视着江休言。 窗外阵阵簌簌声停了,便仿佛在更晦涩处有什么也随着风一起止了。 岁岁倏然回过眸,理了理额间乱发,偏目望向窗棂外错落于树枝间的花粒,应是有闲云来,原本淌于花枝间的月色忽而一暗。 “回吧。”岁岁将面纱轻挽于耳后。 岁岁不问他几番至福宁殿与平华帝私谈的目的,不问今日摊于平华帝面前的那张纸帛上究竟写的是何物,只是静静行至窗棂畔,替病垂不醒的平华帝关上窗门,捻息香炉里那盏淡烟,换上平华帝平素最喜闻的那一味香。 她做起这些事来同从前在宫里时无丝毫差别,仿佛更替的只是时节、花叶、细雪,而蔓延在她身间清冽灼然的泉溪,仍在静谧流淌。 江休言退至殿门口,将将要打开门,却又回过头:“大鄢的春夜很冷。”他突然寒暄起来。 岁岁忙完,抬起头与江休言对视着:“远不及去岁年关时的冬夜。” 她想说的是明华门下的那场夜雪。 纵江休言再不擅这般迂回不直的暗语,也明白岁岁话中此意。 “靖国的春夜不冷,”末了,他犹觉不够,又补一句:“冬季也是。” 岁岁认真听着,眼眸却平静,像料峭早春中吹不皱的微寒春水。 “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来看看靖国的四季。” 岁岁只是浅浅一笑,她不言语,便已经是回答了。 径直掠过江休言身侧,岁岁打开福宁殿门,又一阵大风刮过,她下意识侧过脸,被夜风带起的发丝在江休言衣前辗转飘零。 风里夹着雨丝落在面上,泛起一阵冷,顷刻,细密的丝线化作如瀑雨帘。 唰唰声斥满双耳,好不安宁。 “下雨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9、二十九章 岁岁说完,回身去房中拿伞。 福宁殿的格局未更改过,加之从前平华帝常唤她来坐,什么物什放置在什么位置,她都记得清晰,是以现下找起来也是熟稔得很。 岁岁穿过屏帘,打开格柜,从内里拿出绣金云腾伞,严密的金线穿绕在伞身,最尾处的伞柄刻意着人换成黄花梨木,又每日遣人用梨香熏着,是以将从柜中拿出的那一瞬,清香纷逃而出,像打翻了坛梨花酿。 此乃御物,用在宫里穿行着实打眼。 岁岁握着伞柄,目光在殿内扫视着,正思寻还有无其他伞把可替代时,却觉手里的伞柄在轻轻转动着。 伞身掉落在地,江休言闻声也跟了进来。 只见那伞柄呈空心状,随着伞身脱离,从里头带出一截笺纸。 岁岁抽出笺纸,慢慢将卷折的纸页打开,纸张上写着四个字:罗壁棋盘。 这是平华帝的字迹,纸上墨迹越到后头越浅,想来彼时他执笔时已是病深无力,单单写下这四个字都算够呛。 岁岁叠好笺纸,行至弈台前,观察着这张罗壁棋盘上的残局。 白子与黑子竞相环绕,呈反复轮回之势,两子干戈之外,另有一环小局杀意丛生,只待破锋入棋中大局。 若是旁人接下此局,便多落子于此小局处,衔上这柄隐晦精心的利剑,直刺中心大局。 然这盘棋应是平华帝刻意为岁岁而设,似乎是想告知其如今朝中形势,又似隐隐指向一条雾色混茫的小路。 他希望她,能替他走下去。 这条路,本不该由她而走,可时值此关,竟只有她走得。 岁岁执子落向大小局之外一处小劫之上,这处劫本当随着其他二局之设所废,但吃下其中一子,化劫为夷后场上局势即刻从肃杀之气转为绵里藏针之势,看似和风细雨、绵柔圆滑,实则暗里潜藏了数不尽的硬骨。 这样的棋风,分明就是她一贯持之的处世之态。 平华帝实在太了解她了,料定她一定会将棋子择落于此。随着白子落定,棋盘“咯吱”一声响动,罗壁棋盘下隐现出一层暗格。 岁岁拖动暗格,里头落下一枚金印来。 金印初握在手里,岁岁便知此印用料不凡,细滑坚韧,折映金光,上头的雕琢更是繁琐至极,祥云与瑞龙纵向交错,龙云飞腾间汇成“平华”二字。 这是平华帝的私印,平华元年,陛下命工部造此印,拟例后世传位皆授此印,才算正统。 如若碰上龙体垂危又未拟新君,也正是今时今日这般情形,执此印者可摄政。 看到这里,岁岁也已明了。 伞柄中的笺纸本就是平华帝写给岁岁的,这幅残局也是为她所摆,手中的这枚金印更是留给她的,还有那条雾色晦晦日月不明的前路,也是引给她的。 平华帝早已算到了今日的宫变,算到了他大抵能撑多长时间,甚至连今日的气象他都算了个大概,他将一切有可能的变数都算于其中,才敢召秦似愁送岁岁来福宁殿。 岁岁紧紧握住金印,将其谨慎藏于袖中。 回过身,江休言已将伞柄和伞身接回,岁岁望着他,彼此心领神会,将御伞放回原处,另寻了一把伞来。 此伞亦是华贵非常,但比之御伞也算得低调几分,二人缄默着执伞出殿。 今日宫变,逢大雨。守宫的宫人们寥寥无几,福宁殿外更是无人值守。 又或者,岁岁猜测:平华帝为使她二人离殿时通行无阻,已于昨日便将诸多细枝末节处理妥当。 大雨像雾,层楼尽坠雾霭中。 这一行宫道曲折回弯,宫灯如晦,素裙白衣若两叶孤舟飘摇于斜斜雨丝中,身骨里却仿佛有雨雾灌不灭的明火。 江休言侧目看着那双清致眉眼,眉眼在晦暗的雨雾中折射出一线清亮,像雪光,雪光中有锋利的刃尖。 雨点子一滴接一滴打落在肩头,浸了水的薄裳贴在肤上,像柄锋刀一下一下撩拨着肌理。岁岁挽了挽眉间湿发,余光瞥见头顶伞檐朝自己肩头倾来。 岁岁转眸看向江休言,但见他身间白衣乍开一圈又一圈雨渍,应是冰寒刺骨,他却只淡淡一挑眉,便仿佛有更恣意洒脱的野风在其眉宇间吹扬。 江休言:“我不居宫中。” 礼部早先为江休言在宫中安置了寝殿,当意识到岁岁似是正朝着这寝殿的方向而行时,江休言出言提醒道。 岁岁收了步子,抬目看着江休言,目中微惑。 江休言释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憩于青山书院。” 有风来,裹着湿漉漉的雨珠停驻于他鼻尖,微雨中携着身前人衣间梅香。 江休言邀问:“你可愿与我同道?” 岁岁低眸凝着石板上涟漪,她唇齿间有一瞬的犹豫。 伞骨下雨丝如线,岁岁眉目半掩于伞下,朦朦胧胧,望不穿神色。 她轻轻踮脚踩在涟漪荡开的中心处,脚畔漾开的水波纹像她此刻迂回的心事,又像动荡不安的时局。 她复一思量,似终于编织好周密的回答,才道:“也好,算来多时未见沈夫子,现下去访,他应会欣喜罢?” 江休言眨了眨眼,便顺着岁岁话语当真去猜夫子心情,想了半刻,才道:“我不知夫子心思。” 他执伞的手悬于岁岁肩头,在清泠雨声中又缓缓带出一句:“可我会欣喜。” …… 至青山书院檐下,岁岁收了伞,卸下面纱,轻拭着发间雨珠。江休言从内堂换过衣裳出来,便与岁岁往后院行去。 待至后院中,雨势稍缓,院前数十步远处有一八角亭,亭中沈夫子正与一人执子对弈。 那人钴色长衫,背对岁岁和江休言而坐,虽不见样貌,但观其翻袖落子间自有一派风雅文韵,想来不俗。 沈夫子抬眉思量之际瞥见岁岁与江休言正于檐下静立,他眉目间并无讶异,身后淬着雨雾的青山在他怡然自得的眉宇之下也显静谧。 “休言,岁岁,你二人来帮我看看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沈夫子盯着棋盘悠悠道。 江休言与岁岁穿过回廊,步入亭中。 那钴色长衫的男子亦适时起身面向二人,右手中执了把长扇,左手合于扇前,轻轻一揖:“沈兄……啊不,休言殿下,岁岁殿下,久违了。” “长语?”岁岁微微一愣,不禁问道:“你何时上的京?”说着,岁岁视线又移向沈夫子,接问:“此前竟不知夫子与长语也有往来。” 苏长语放下手中扇,复坐于棋盘前,无声笑了笑,看着沈夫子,待他解释。 沈知安抬手示意二人先坐,再道:“年前江左一行,于那范毕案中,老夫便看重长语文采,有意为他引荐,彼时陛下颁了文书要破格用作知事……” “只是我玩性未收,当年不愿踏这仕途。”苏长语续道。 沈知安捏着棋在盘上垂了袖又颦颦收回手,竟有进退两难之意,“也是陛下惜才,便又在那文书后添了一笔,若三年内长语有意入仕,凭文书上京即可。” 苏长语摇扇端详着夫子眉梢,观其迟迟不落子,两眉拧似迂折的绣线,苏长语见状不由得嘴角泛起笑,俨然是得胜之姿。 “而今闻禁中不安,长语承蒙陛下与夫子爱重,便斗胆上京,想我这一身浅才短学也不知有否可用之处。” 他虽是这么说,摇扇的手却并不谦卑,眸底流淌着的意气宛若飞流直下的泉瀑。 沈知安背往椅上一靠,索性弃了手中棋子,爽朗笑道:“好一个浅才短学,竟生生将我逼到这般途地,老夫甘拜下风。” 苏长语拱手道:“夫子承让了。” 岁岁闻言扫了一眼盘上残局,夫子棋风老练,数年来鲜有败绩,苏长语却是初生无畏之风,任江河山川悍然巍巍,他一贯轻摇折扇,波澜不惊。 岁岁眼眸流转,思量道:“今日日沉时,陛下不豫,梁归舟暂执政,时下群臣各怀心思,不知长语上京领了何职?” 苏长语:“今日申时在下携文书上访吏部,那吏部主事见是陛下的御笔文书,不敢妄自任用,便要在下于明日上访李相后再作商议。” 岁岁蹙了蹙眉:“这于理不合。” 苏长语惯来随性,游于江野,是以不解宫中仪制。 闻岁岁此言,他放下手中扇,问道:“岁岁殿下,这其中可是有什么问题?” 岁岁微抿着唇,清雨斜斜飘入亭中,本该是微凉的,可她袖间的私印却把神思捂得滚烫。 江休言替其解释道:“吏部掌管官员部署,那小小主事既拿不定主意,合该将你那份文书上呈于吏部尚书,然他按下不表,却将此事推于李相,俨然是……” 他说着,执起棋盘中一颗棋子,轻轻扔回棋篓之中。 “俨然是整个吏部已被架空了。” 岁岁:“不止,吏部乃六部之首,如今却连自己职能之内的事务都揽不下,想来梁归舟正着手在肃清朝中势力。” 苏长语轻叹一声:“禁中竟已纷乱到这个地步了么。” 岁岁垂下眸子,眉宇间隐有愁云。 沈夫子望着棋局思量少许,旋即缓缓站起身来,负手望向亭外青山。 “岁岁。”他唤道:“我想我是老了,总看不清青山上的枝桠,你呢?” 苏长语听及此,亦朝青山上看去,隔着碎玉般的雨帘,他眯了眯眼:“夫子,是这山太远了,莫说此刻落着雨,纵是换做晴日,也是看不清的。” 苏长语洒脱明净,自然见山是山,可岁岁却能看透夫子眼底的那座山。 沈夫子深孚众望,淡泊名利,曾屡次拒了平华帝入朝为官之请,一生当个清闲先生便足矣。 所以他和苏长语是一样的,离那座深宫太远了,宫廷之上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看不清,也无需看清,总之,只管遮蔽眼前的风雨就够了。 可岁岁曾是宫中人,她太明白这青山上每一节枝桠的生长会有何影响。 苍树下的土地只知天空时阴时晴,却不知头顶那颗巨树上的枝木盘根错节缭乱生长时,也会在地上投下阴霾。 天色/欲晚,沈知安回过头看了看岁岁,只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便提起案边的伞,告乏离去,苏长语亦不久留,步随其后。 岁岁盯着沈夫子离去的背影,失神良久,当一滴清雨落于她眼下时,方才回过神来。 岁岁起身行至亭檐下,三两雨点打湿她的眼睫,在幽微的灯火里泛着光,像皎洁的霜雪,而她眸光熠熠,清亮又炽热得仿佛在烈酒里涤过。 而她分明闻到了酒味,回头看,竟不知江休言从哪里抱了坛酒来。 他站在她身畔,信手揩去唇下酒液,喉结翻滚,眼底是不停歇的野风。 哪里像储君,分明还是纨绔。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行宫下的那场烟雨,那许泛舟赏雨的雅趣。 岁岁忽而道:“雨一直不停便好了。” 便能一直停留在某一刻。 雨湿气里混杂着酒味,烈酒入喉,在胃里滚了一遭,竟又升腾至胸膛,在那里翻起满江的滚烫。 江休言酒量本是极好,此刻却有种莫名的微醺。 毕竟,他也这般想过。【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三十章 天色晦晦,云淡如烟,天际里泛着惨淡的青白。 时有几滴细雨无序地洒落在路面,这个点儿早,往来行人多露匆色,少有撑伞慢步者。 “这雨也忒讨嫌了,举伞又觉麻烦,不举吧,偏生又有那么几点子雨落下来,磨人的紧。” “要我说倒不如畅畅快快来阵大雨,索性把今年孟春的碎雨全下光才好。” 宰相府门口,两个家丁拿着扫帚扫着台阶,因身上的布衫被清雨打湿几处,嘴里便时不时抱怨两句。 扫完最后一层台阶,家丁收起扫帚,正抬手要擦脸上的雨滴,一顶璗金绣伞闯入眼帘。 伞下二人风姿绰约,其中一位用面纱遮了面,依旧清致可窥。 家丁立即恭敬道:“二位是?” 苏长语递上文书:“我等奉吏部之命有要事求见李相,劳烦足下将这文书交于李相,多谢了。” 家丁接过文书,见上头印有朱红章纹,他并不知此章乃是圣上御章,只隐约记得他们家老爷写公文时也爱印个这样的红章子,想来眼前二人亦是身份不凡,不敢怠慢,遂躬身道:“烦请二位稍等片刻,小的先去里头通报一声。” 说罢,那家丁迈着碎步小跑进去,余下的另一位家丁还在悄悄低眸打量着苏长语与岁岁。 那家丁将要开口阿谀之际,门里头传来一阵嘈杂。 但见管家带着几个下人拎着棍棒,将一个着缁衣的少年从里头赶了出来。 少年被推搡着踉跄退了几步,脚后跟子悬于阶上,险些踩空,苏长语忙不迭扶住少年。 少年还未来得及道谢,管家扬着手里棒子不依不饶斥道:“赵无尘,相府是个什么地方,岂容你一个罪臣之子在此撒野,去去去,有多远滚多远,省的你那一身晦气污了咱们宰相府。” 赵无尘攥紧双拳,咬着牙沉声问:“让李作嵘出来,我要问他,凭什么剥我军籍?” 管家冷哼一声,不屑于言语,只上下乜了赵无尘两眼,嘴唇撇成尖削的形状,刻薄得像柄削刀。 方才去送文书的家丁此刻从府内小跑着赶来,随后附在管家耳侧低声耳语。 那管家一边听着一边审视起岁岁与苏长语来,待其说完,管家默默把手中棍棒递至家丁手中,又摆摆手,示意其余下人也散去。 随后,他上前两步,对着岁岁与苏长语摆出请姿,做礼道:“二位,请随我来。” 苏长语提步跟于管家身后,回过眸却见岁岁未迈步子。 岁岁正将伞递至赵无尘手中,回头对苏长语说:“你先去吧。” 苏长语点头,随管家进了相府。 赵无尘举着伞无措于原地,似一只中了箭的惊雀。他别过脸看着紧闭的相府大门,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又忽而将伞心垂向岁岁,昂首望天,雨滴顺着发迹蜿蜒至下颌,眼底倒映着破碎的雨线。 “小殿下,我不明白,为什么天下的雨总是落在没带伞的人头顶。” 赵无尘继而定定看着岁岁,目光炯炯,睫边沾着雨,不似泪光,似明烛。 “你明白吗?”他这般问,是知岁岁慧极,可他又不愿她真为自己费神,便刻意将每一个字音拉得极长,长到仿佛并不在意对面的答案。 岁岁:“无尘,你且听我说,禁中已乱,李作嵘虽位群臣之首,也不可妄动兵将。” “但若是朝中将才一应遭褫,那便不是李作嵘一人敢为,而是他背后那人,要重整禁军。” 赵无尘跟随于岁岁身侧,伞面在他眉目上投下阴影。 宫里头的事他大约也听说了些,可朝野之术的弯弯绕绕他哪里弄得清明,便问:“重整禁军?培养一个士兵不是一朝一夕间的事,何况一时之间要调出这么多可信的军卫来,这究竟得谋划多少年才能做到?” “十年。”岁岁:“少说十年。” 筑城砌池尚需三五年余,而一个家国的翻整又该以怎样的时间来衡量。 “十年……”赵无尘生硬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试图理解这漫长年月背后的意味。 “现梁归舟掌控大权,李作嵘背后的这个人,是他吗?”他又问。 可这次岁岁没再回答了。 她心里笃定这绝非梁归舟的手笔,这样周密且不留痕迹的谋划,凭梁归舟的心性尚且做不出来。但要细揣棋后之人,便再寻不到头绪了。 天外的雨仿佛是浪陶一波一波接踵而来,而浪下推波助澜者,她竟连一层衣袂也不能窥见。 宰相府。 李作嵘端详着手中这封御笔文书,抬目看向苏长语,微作打量。 “能得陛下青睐,阁下自然才华过人,只不过这任免勋封的事归由吏部执掌。”李作嵘把文书递给管家,拂了拂袖,道:“阁下来错地方了。” 管家将文书再退还至苏长语手中,苏长语蹙了蹙眉,他被这般两头推来阻去自是心里有气,这股子气盘绕在胸腔间打了个旋儿,倒令他不怒反笑,于是他实在忍不住放声在厅中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酣畅淋漓。 李作嵘怪异地看着他,尔后饮罢手边清茶,不愿多理会眼前的无理之徒,便转身道:“老昭,送客。” 管家上前要请苏长语,苏长语止了笑声,道:“李大人贵为一朝之相,自然应知在下前些时日已上访过吏部,而今两方推诿,苏某明白这其中自有个中缘由。” 他摇着手中折扇,不卑不亢,眼底华光溢彩:“只不过,今朝格局已经如此,不寒隙穴而劳力于赭垩,暴雨疾风必坏。”(译:不堵塞缝隙而致于粉饰外表,遇到暴风骤雨就一定会坏事。) “大人既不愿接这等子事,苏某不会强求,可叹天下百官在入仕前各怀大志,或造福黎民,或辅佐君王,待踏入官场却不得不周旋于诸般利往间,苏某不禁想问一句,大人如今所行的——仍是当年的‘志’吗?” 李作嵘低眸摩挲着指腹上的扳指,他精针般的锐眼里少有地露出了些许空茫,不过少顷又恢复如常。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管家送客的声音,李作嵘回过身来:“留步。” 苏长语滞下脚步,却未转身,听见背后李作嵘续道:“本官手下确有一职空缺,若你……” “不必了。”苏长语迈步向前,手里的折扇扬了扬,“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青衣没入碎乱的春雨之中,如腾飞的燕一般自由随性。 李作嵘使了个眼神,示意管家跟上去。 春雨很快停了,管家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捧撕碎的文书。 李作嵘闷头看着碎纸,半晌,只道了句:“过刚易折。” 岁岁与赵无尘两相作别,赵无尘回了宅院潜心练武,他以为只要自己武功练得足够好,有朝一日定有机会恢复军籍。 岁岁回到青山书院时,苏长语正巧也在此时赶回。 “情况如何?”她问道。 苏长语步子轻扬,漫不经心地戏谑道:“圣上那封文书有如上了油的蹴鞠,滑手得很,相府、吏部竟无一人能接得住。” 岁岁了然,这个结果本就在她预料之中。吏部被架空,本意就是为了避免官员调动,便于掌控。这时候有人捧着一封圣上亲笔文书求官,必然惹疑,加之时下局势茫然,当朝诸官谁又敢、谁又能真正接下这封文书? “无妨,若长语当真心存济世之志,我可再想些法子。” 岁岁在宫中时虽未涉及过前朝之事,可人只要陷于深潭中,这些腌臜的弄权之术难免习染,是以助其入仕倒也不在话下。 苏长语轻轻摇了摇头,笑言:“我已将那封文书撕碎。” 他看见岁岁面上微露疑色,便又抚慰道:“岁岁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既赴京,自然是为心中鸿鹄,走这样的捷径本就非我所愿,只是迫于朝中动荡,时不我与,才想到借此文书一试,如今这般也好,那我便偏要凭这身文骨去闯那仕途。” 他忽而加快了脚下步子,三两步走到岁岁前头,接着转过身来,倒退着往后走,悠哉如天间闲云:“我已决定,去参加今春的会试。” 世间书生胸中的文墨最后大多化为宣纸上的几道试题,尔后再聚形为功名利禄,曾经的礼贤德志也在官场里浸淫为泡影。 苏长语一年前拒下那封文书,是不解圣贤之道何以在金榜题名后尽成权宦之术,他自认诵的是贤文,修的是大道,此非其所求也;而今再赴京都,书文上朦胧的大道具象成国祸民难,他方才明了自己十余年来苦读诗书究竟求的是什么了。 亭苑里的翠植历经整夜风雨,反倒长出了新芽。 岁岁透过枝桠的缝隙望向苍穹,看见春雨过后藏在云层里的日光隐隐乍现,她一时笑得清浅:“无论哪场雨,总是要停的。那我便祝你——”,她话里有一瞬的停顿,原是想说“金榜题名”之类的字眼,可这样的祝愿对于苏长语来说,实在太浅。 有些云朵太过明净,净得发亮,无论怎样都会飘往更广更阔的天际。 于是岁岁改口道:“我便祝你——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苏长语手里摇摆的折扇在这一刻定住,于长廊中,他同岁岁隔着十余步路,隔着雨后氤氲的水雾,甚至隔了仅几面之缘的生分,却在听见她说到“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时,将她眼底炽热的光亮看得真真切切,像焰火,又像白雪,都是夺目不可忽视之物。 两人对望而笑,笑里尽是默契与惬意,如同恨晚之交。 正此际,沈夫子从长廊转角匆匆行来,面色里携了几分平日罕见的焦急。 岁岁上前问:“夫子,怎这样急,出何事了?” “靖国边关犯境,屡次挑衅我军。”沈夫子解释道:“一炷香前,金吾卫带兵来书院,请休言入宫,现在的情况尚还不明。” 虽说是“请”,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与“扣押”没什么区别。江休言身为靖国储君,如今出使来鄢,靖军却偏选在此刻犯境,俨然是置其安危于不顾,倘若两国真交战起来,大鄢第一个就要拿江休言开刀,左右他现下身居京都,要取其性命如探囊取物。 何况此前江休言为质时频繁遇刺,便知靖国朝堂并不比大鄢安宁到哪里去,他这储君的位子坐得实在不安宁。 岁岁觉得胸膛里的心脏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往下坠了半寸,失重般的坠落感叫人不由自主地心慌。 她面上依旧冷静不失分寸,淡然得仿佛远山上冷冽的薄雪,而自其双唇中说出来的言语,在旁人听来却实在热烈。 “我且进宫去查探查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1、三十一章 沈知安沉默了很久,转眼盯着从前江休言随手丢在廊柱下的三两酒坛,酒坛子东倒西歪地斜放着,像极了酒主人爽烈直率的性子;但旧雪消融,他那些难驯的天性竟随新春添了分柔软,以至于江休言在被金吾卫带走时,最先说的竟是:“夫子,若岁岁回来,叫她别为我担心,先保护好自己。” 因此沈知安此刻应拦住岁岁才是,朝堂暗潮汹涌,宫内波诡云谲,如今人人自危,她身份特殊,更是应该能避则避才是。 但夫子更明白,世间万事,犹如一陂春水皱,唯有南风知,而燃烧在他们之间那簇升腾摇曳的火焰,是烈是微,亦只有他二人知晓。 他用怎样的言语阻拦,也只不过是耳旁过风。 沈知安索性不拦,而是问:“岁岁,京中诸多事,你纵然袖手旁观也是合情合理,可你若非要卷入其中,且问问自己,何苦而为?” 是啊,她身上那副冷硬沉重的枷锁早被凤阳宫的大火吞噬殆尽,她本就能够独善其身的,然而在寝宫里打翻的那盏烛火就像穿年渡月般地,终于迫不及待舔舐上她的衣摆,叫岁岁心底的雪如何也冷寂不下来。 就算放下江休言的安危不顾,也有平华帝铺下的孤绝之道在前。 岁岁微微颔首,反问:“何苦而不为?” 若他的“道”无人可承,若他的“志”无人可续,那才是对一个帝王最大的残忍。 在沈夫子的余光里,似乎看见远山上的枝桠泛着点点微光,他不去想这是雨后晴日的折射还是其他什么,只叮嘱道:“那便要事事自己担心,去之前你可还有其他要交代的,我和长语也好为你打点。” 她这一路困囿方寸踽踽独行,要说最放不下的应是父亲了。 从宫内出来之后,晏子疏与欺春伴雪等人择了处安静的客栈暂住,几人兴许还不知宫内情形。 父亲半生漂浮,好不容易守得月圆,岁岁只愿他此后的岁月里只闻书香云卷,再不见这些阴权诡诈。 “确是有一事要麻烦夫子,父亲与我来京后屡遇事端,不曾歇息,目下虽暂栖于客栈,却也怕不适京中水土,不知夫子可否替我帮父亲安排好回江左的车马?” “好,举手之劳罢。” 沈知安应得爽快,岁岁要走时,他却只是目送。 直到苏长语送岁岁到了书院门口,沈知安方才收回目光,再一次将视线投向远处青山。 青山上的枝桠镀着日色金光,他眯了眯眼,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些,又似乎只是被日光晃了眼。 沈知安感慨:“想登山的人很多,有人上山观景,有人只为落崖。” 苏长语送罢折返,抬起手中折扇,轻轻遮住额上光晕,望向同一座山,“那夫子属于哪一种?” “我?”沈知安一撇眉,“纵它山色人间第一流,也未必得我半步驻。” ** 九重皇门之内,岁岁手执金印穿行于红墙碧瓦下,她眉目里的风雪喧嚣,像偌大皇宫也装不下的盛景。 往来宫人见金印无不行跪叩礼,素衣拂过他们的眼角,宫人们想偷眼看清岁岁的长相,又提不上胆儿,便只能盯着膝前几寸地,待岁岁走后,方才掀起议论声声。 岁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再驻足于明华门下,会是这样的光景。 守门的侍卫早换了一批又一批,已不是她熟悉的面孔。侍卫向她投来猜疑的目光,在扫视到手里的金印时,又畏惧地飞速收回视线。 她停驻在这里,一时失了方向,竟不知下一步该朝向哪,仿佛这一步踏错,便是做错了接下来半生的抉择。 四野的风汇集于门下,贯穿她身体里所有的果敢与孤勇,吹得她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也许并不是那一年的冬夜太冷,而是明华门一直都这般冷冽冰寒。 岁岁举目远眺,望向的是笼罩在朦胧日光中落寞的福宁殿,像一首惊才绝艳的诗词,落笔的墨汁却正正好在尾联时干涸。 想起此前秦似愁说陛下是因喝了梁惊赋送去的汤药才重病,岁岁明了梁惊赋大抵是被无端扣下的这顶冤帽,只是这场大浪湍急缭乱,她已无从看清与分辨,只有从最浅显的绳结上下手。 梁惊赋被禁足于重华宫内,岁岁朝此而去。 重华宫的门口只有两个丫鬟把守着,便知梁惊赋只是弈者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颗棋。 两个丫鬟将将伸手要拦,岁岁已先一步亮起手里的金印。 丫鬟们对视一眼,有些困惑与纠结,却也不敢再多过问。 岁岁才踏进宫内,被关在殿内的梁惊赋便听见了外头动静,他啪啪拍响门栏,大喊:“皇兄,是你吗皇兄,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真的没有害父皇啊。” 如同胡乱挣扎的溺水者,拼死抓住仅有的浮木,以获得哪怕片刻的喘息。 岁岁轻轻将手搭在门框上,感受着被拍打得摇摇晃晃的门框,而她只轻悠悠朝门内唤了一句“六哥”。 聒噪的拍门声立时停了下来,门里头的人愣了很久,直到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梁惊赋慌乱得想往屋里头躲,晕头转向地在原地打了个转儿,又急急忙忙回到门口,以背抵住房门,颤着声道:“等……等一会儿。” 岁岁不理会他,示意丫鬟接着把门打开。 失去了房门的倚靠,梁惊赋跌坐在地,天光如水倾泻进昏暗的室内,梁惊赋抬手挡在眼前,半眯着双眼透过指缝去打量岁岁,待看清以后又吓得连连往后缩了几步。 梁惊赋:“你是鬼魂吗?” 梁惊赋试探性地伸出手,在触碰到岁岁裙摆时,整节肢体霎时僵在半空中,仿佛有一枝锐箭朝着他的面门直直射来,击溃了脑中所有的思考。 岁岁微微探身,注视着他的神情,看见他眼底的恐惧逐渐化为呆滞。 静默了很久以后,梁惊赋突然笑了:“元暮,你竟然还活着,你果然还活着。” 他开始大笑起来,笑得忘乎所以,像是要把这段时日以来无人对语的苦涩全都宣泄于笑声中,到最后嗓子嘶哑,笑声渐止,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狡黠的缝。 “我要去把这件事告诉四哥,这样他就一定会放过我了。” 梁惊赋踉跄地站起来身,才跨过门栏,双腿又是一软,瘫坐在栏槛之上。 “算了,蝼蚁的死活都无人在意,谁又会在意他的言语。” 梁惊赋埋下头,双手深深插/进发丝之中:“元暮,我好苦,真的好苦。” “如果能像你一样,从大火里脱身而去就好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岁岁,晌午的日头正盛,炽烤着他猩红的双眼,“可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梁惊赋自嘲般笑了笑,喃喃道:“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再回来。” 深宫如四季,虽能享受春秋的繁茂,却也不得不忍受酷暑严寒,这一季一季的更替催人欲老,叫人麻木,直到里头的人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跳出四季轮回? “我一直以为在这个宫里,我只要当个闲散皇子就够了,任我花天酒地、浑噩度日也好,谁管得着我。”他道:“我实在太愚蠢,太愚蠢了。” 极致的乐往往也伴随极致的悲,因为他自认真正潇洒快活过,此刻才会愈发觉得痛苦。 说完,梁惊赋慢慢把头倚靠在门框边,额心迎着灼日的曝晒,再开口时,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我真的不曾害过父皇,我想给他送药,想他能好些,我私心想只要父皇一直在,我便能一直过着贪玩享乐的日子。” 像是终于忍耐不了太阳的直射,梁惊赋直直往后倒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双目无神,如同案板上待宰的鱼。 半晌,他茫然地问:“现在是四哥掌权吗?” 岁岁答:“是,也可以说不是。” 梁惊赋的脸上终于流露出除了麻木以外的神色,他有些好奇:“为什么这样讲?” 岁岁:“他不是真正的布局人。” 他的神色又是一变,这一回多了些诧异:“不是四哥,还能有谁?” “四哥心思缜密,才华出众,他苦心谋划了这么久,真想不出还有谁能与之制衡。”梁惊赋惧怕梁归舟,却也敬佩他。 “这才是可怕之处。”岁岁解释道:“你甚至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话音一顿,她忽然蹙起眉头,反复咀嚼起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你甚至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察觉不到存在? 宛如有把禅杖破开眼前大雾,视听也一并清明起来,所有的谜烟都变得伸手可驱。 她几乎都快忘了,宫里头确确有那么一位皇子,乖僻邪谬,杜绝人事,无论大小礼宴从未出席过,起先人们只是忘却他的身形模样,随后连他的存在也忘却。 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似乎是平华十二年的事了,那年秋猎,诸皇子于林中狩猎时,他不慎失手射中太子胸膛,致其身亡。 后有传言,二皇子梁与述并非失手,而是妒心太重刻意下的狠手,彼时他尚不过九岁稚龄,何曾禁得起这样的议论编排,只能掩耳盗铃闭门不闻,这一闭就是十多年,而经此事后平华帝也再未设过东宫。 思及此,岁岁快步跑出宫院,梁惊赋依旧呆愣着,瘫在地上不明所以。 再行几条宫道,岁岁来到锁琼苑前,这便是二皇子梁与述居住的宫殿了。但见苑内草木错杂,荆棘横生,荒凉到不似宫中庭院。 主院的门却开着,岁岁撇开拦路的荆棘,将至屋前,里头传来吟诵声。 “山中兰叶径,城外李桃园。岂知人事静,不觉鸟声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2、三十二章 岁岁唤了一声“皇兄”,诵诗声戛然而止,里头的人却不作答。 待岁岁走入屋内,才惊觉内堂竟无落脚之处。 整个主院的地面被一张张书页填满,书页上的诗文如有声般一句接一句喧闹地蹦进眼帘,在所有书页包围着的正中央,梁与述躺在一把卧椅上,以书盖脸,身姿倦懒,状似假寐。 岁岁弯腰拾起脚下一页纸,闻见纸张的翻折声,卧椅上的人腾地站了起来,如大梦初醒。 记忆里模糊不清的模样在眼前具象起来,甚至于涌起一股面善之感,待再细看些,岁岁微微一怔,惊异于梁与述的打扮。 他的头发不是用发冠盘起的,竟是以一支箭羽穿过发丝固定着发髻。 没有靶心的箭就像失了桨的舟,只能直愣愣地刺着空气里一片虚无,无措得找不到方向,像那年秋猎他失手射出的那支箭一样无措,此刻又回旋于此。 梁与述突然开口:“妹妹。” 岁岁微诧,他竟还记得自己,且不似旁人只唤她封号“元暮”那般疏离。 随后岁岁便发现他说话很慢,一字一停顿,显得尤为呆滞,像刚习语的幼儿。 梁与述:“你手里握着的,是道吗?” 岁岁咂摸了会儿,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手里这页纸。 她低头去看,将纸上的诗文轻声念出:“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梁与述听罢从地上捡起方才盖在自己脸上又因起身而掉落的书册,他捧书的动作格外谨慎,宛若捧着一颗珍贵且易碎的水玉;紧接着梁与述开始飞快地翻阅书页,似乎在找寻着哪一篇诗文。 片刻功夫后,他停了下来,却并不看停格着的这篇诗,而是抬眸盯向屋外,鼻子皱了皱,转而信手丢下手里的书册,浑没了上一刻对这书册的珍视,捏着鼻子小跑出厅堂。 岁岁一时莫名,将手中的诗页轻叠成小方状塞入袖中,提步跟上梁与述。 春时日盛,午后的日光把满园的翠碧映得通透,连扎人的荆棘尖儿也貌似淬着光珠,炙晒之下,几乎能闻见青草的焦翠味,然而不对,焦味儿似乎越来越浓,岁岁环顾,才觉东院的厨院上不知何时升起腾腾青烟。 苑里头连个打杂的人手也没有,凡事都得梁与述亲力亲为,他提了桶水走进厨院,便寻得是炉子里的水烧干所致,灶台下火势汹汹,张牙舞爪地像要烧了整座腰台。 梁与述抱着桶往灶台上一泼,蹿起的黑烟狡猾地一个劲儿往鼻腔里钻,他呛得干咳起来,胡乱用手拨开眼前的烟丝,抓起一旁的扫帚朝灶台里拍打几番,至灶火扑灭,才得空抹了一把颊上的热汗,颊侧不期然留下道黑印,状似在炭柴里滚过一圈般狼狈。 岁岁向他递去一叠沾了水的布巾,梁与述道了句“谢谢”,便接过布巾擦拭起腰台上的灰屑。 “诶——”岁岁止道,她分明是要他擦擦脸上污渍的,可观梁与述这无心形容的作态,倒也作罢。 他擦拭腰台时亦是细致不苟,若有藏匿于缝隙间的小屑木,也势要消净不可。 壁上的窗格外斜斜洒下来一束光柱,正落在梁与述的眸间,岁岁才发现他的眸色是很纯粹的黑,不免令人联想到江左落雨时楼阁上湿润浮光的琉璃黑瓦,也是这般润澈宁静。 但梁与述眼底的静到底是不同于江左烟波的,当他坐落于万千书卷间默然审度世事时,便平静得仿佛化为了一尊雕像。 而光影轻拂其半侧面颊,平添半面赤金色,岁岁终于知道起初心底那股莫名的面善感究竟从何而来,他分明就像是曾经翻阅过的佛册子里走出来的佛陀画像。 世间神佛,究竟是在普度众生,还是众生度化了神。 厨院外忽然传来的脚步声将岁岁从思绪中抽离,闻声矫健有力,规律齐整,正待岁岁猜测是何人之际,一名金吾卫已跪在门口。 “殿下,四殿下将靖太子请去了永延殿,恕属下无能,未能探明殿内状况,若靖太子有危,可否要属下带人暗护靖太子回国?” 若说此前岁岁尚还疑心自己是否猜错了布局人,这名金吾卫的一番禀告终于确立她心中设想。 梁与述停下手里动作,朝门口看了一眼,尔后步至水台前,搓拭手里的布巾。 “扣靖太子是梁归舟的意愿,靖太子明知有危仍赴鸿宴,这也是靖太子的意愿。” 布巾洗好,他拧净余水,将其晾晒在横竿上,平缓道:“言尉,我们还是莫要干预他人作为。” 纵是与下属言谈,梁与述的语速也是极慢的,不施威压,形同闲谈。 那叫言尉的金吾卫拱手称“是”,又交代了些琐事后便告退。 梁与述的手上还滴着水,落地时像一串串玉珠。他左右张望片刻,走到腰台前灰屑还未来得及清理的那一侧,借指腹水痕在灰烬里写下一个“道”字。 梁与述:“妹妹,你来此寻我的意愿又是什么?” 他微垂着双目,落完最后一笔撇捺,静立于那一方天地中,指尖的“道”便意象为芸芸万象,供其禅定观心。 而方才那一问,问的分明是岁岁寻的道,又是什么? …… 永延殿。 玉烛台上火光摇曳,仿佛恣意吞吐信子的毒蛇,而珠帘映火,照见席中抚琴的伶人,琴声铮铮,激越如塞北呼啸的寒风,风里势必裹着最粗糙的沙砾与最破碎的旌旗。 伶人指下每一声弦动,杯中酒同时漾开微弱的波纹,在层层叠叠的涟漪之间,映彻江休言一双清冽眉眼,浑浊的酒液在他眼底默然流淌,宛如潮起前最后一抹平静水波。 江休言微微侧目,望向坐在上席上的人,梁归舟正淡笑着捧杯,敬道:“今日请各位皇兄皇弟及靖太子来此,一则父皇著我执掌大局已有段时日,但终归新储未立,诸多朝事仍要与皇兄皇弟们共议才可;二则父皇昏塌前,犹记得靖太子也曾与父皇谈涉过,不知是何事由?若为两国之事,今日竟可在此相商。” 他话音落,伶人指下的琴曲也正正收尾,梁归舟挥一挥手,伶人施礼抱琴退去。 一时殿中静寂,唯暮归的大雁盘旋在殿宇上方发出一声断肠般的嘶鸣,而随着这声雁鸣升腾在殿中央的烟霭也仿佛有了铁马冰河之势。 分明是令人宁神的熏香,此刻却有万矛相对的忐忑。 诸皇子互相瞥一瞥,无人愿第一个做声,便纷纷低头凝视着杯中酒,似要将杯盏望穿。 江休言却将酒盏扫至一旁,定定直视着梁归舟,身骨挺立,若清风拂山岗般岿然不动。 应是黄昏里刮起的风歇了,殿中央的烟霭也散开,梁归舟才终于得以看清他此刻的眼神,他不知道应该描述其是坚绝还是锋锐,只知道那双眼底总席卷着难以驯服的野风。 直到梁归舟在这场对视里败下阵来,率先别开视线,江休言才道:“你直说你的意图便是。” 闻言诸皇子齐齐偏眸扫了江休言一眼,一时心惊。 因为宫瓦下的人说话总爱迂回婉转,长此往复便以为交谈势要如猜谜般难揣真意才算高深。 他们太害怕被揣度与看穿,认定要披上厚厚的遮布才能行走于人间,直至偶遇赤诚者,一边心惊对方的赤/裸,一边看见倒映在对方眼底的自己,身上披的哪里还是遮布,分明是早已起了锈的镣铐,一节节溃烂于血肉中。 梁归舟像鲠了一根鱼刺在喉间,既咽不下,也吐不出,只能应对他毫无章法的对弈。 “我本愿与靖太子交心,靖太子何以如此戒备?若问意图,倒该是我问问边关靖军又是何意图?靖太子拿此话问我,倒像是我要挟你了。” 江休言微微挑眉,不再看他,掠过诸皇子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视线落定在殿上一块横梁上。 他凝了凝眸,梁归舟也跟着神色一紧,握盏的手微微一颤,洒了两滴酒水于席间。 一直立于其身后的侍者上前半步意欲拭席,梁归舟抬手示意其回位。 江休言收回目光,挑明了道:“我此来大鄢已近一月,政事不通,未达家信,倘要拿问军情,应下慰边境将士,然四殿下终日弄术怠政,不了民生军情,众心不稳,纵靖军有朝一日当真攻鄢,尔焉能应乎?” 梁归舟眉目阴敛,腕节上隐约可见青筋暴起。 三皇子是个万事求和的性子,见干戈渐起,忙抢话道:“四弟,今日我等宴坐于此,皆为父皇安康、举国安邦而来,何况靖太子诚意出使我国,更不必杞忧外患,为今首要,是平定内乱才好。” 五皇子见气氛稍缓,遂接过话柄:“四哥,唯治久安实乃重重要务也。” 八皇子年纪尚轻,只晓得随声应和:“是啊四哥,也不知父皇何时才能清醒过来,还是先按三哥说的办吧。” 见八弟都已发言,七皇子才敢直抒己见:“如今早朝连日未上,群臣之心动荡不安,民生治化更不可停断,还须四哥安抚朝臣,尽早展开春闱,擢选能人,百职分其任,固万民之熙洽。” 闻见此番发言,江休言眸光微动,抬目正色端详起这位七皇子梁去雨。 梁去雨身形清瘦,双颊微凹,两边的颧骨像两座突兀的小山凸起在颊侧。他言语时只敢盯着席上案板,一番话说完,又偷瞟了一眼梁归舟神情,转而捧起案上酒盏一饮而尽。 他约莫是不会饮酒的,才放下杯盏便剧烈咳嗽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到底是借酒壮了胆,才敢接着说:“若彼时父皇仍未,仍未……” “去雨愿拥立四哥。” 表态的话说出口,梁归舟呼吸一滞,竟有一瞬的愣怔,须臾后像终于松了一口气般,嘴角一点一点扬起笑意来,转动眸光静静望向三、五、八皇子。 五皇子左右看了两眼,神色为难,嘴中支吾,难作定夺,八皇子仍是方才那句“还是等父皇清醒再议”,三皇子更是缄口不言。 梁归舟将几人表情收于眼底,心底便大致有了方寸。 他再度拿起酒盏,手臂不知何故又是一颤,杯中酒洒了半数,连衣裳上也溅满酒渍。 身后侍者上前递上帕子,梁归舟接过后在手中将帕子狠狠一攥,像捏碎一只蝉虫那样无谓,然片刻后他又轻缓张开手心,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中酒渍,借余光再乜一眼江休言,手中的动作便不自主地重了些,仿佛要借这帕子揩去雕栏上最顽固的那粒灰沙。 待掌心里的酒擦净,侍者伴梁归舟去后殿更换衣裳。 殿中几名皇子互相观望,仍是不曾言语。 江休言再次抬眸望向房顶梁柱,他感觉到那根梁木几乎是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待再度眨眼看清之际,梁上猛然传来一声“嘎吱”的爆响,梁木顷刻断裂,紧接着周遭的横木纷纷落坠,整座殿宇恍然之间呈坍塌之势。 变故之急令其他几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有坠木砸向头顶。 江休言连忙起身避开横木,意图朝殿门行去,断木却如星点般乱坠,堪堪拦住去路。 乱态中众人慌不择路,桌案下更是躲满了婢侍,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躲桌台下没用,大殿快塌了,赶紧跑!”满殿的宫人瞬时乌泱泱朝殿门奔去,谁也不愿相让,竟生生将唯一的出口堵死。 不知是谁打翻了烛台,刹那间火光缭绕,黑烟弥漫,江休言全力推开身前横木,可浓烟熏呛下已是难辨眼前路,他伸手寻向怀中一方清凉的手帕,企图用这帕子捂住不断蹿入鼻息的浓烟,然纠结片刻后到底还是将手帕收回,小心藏好于胸口,转而撕下袖上布帛捂住口鼻,再往前行。 顶端的断木还在掉落,重重砸于江休言背脊,他失力倒在塌木间,手臂一次又一次撑扶试图起身,却仍是无力。 浓重的烟雾将周遭一切都搅得混沌不堪,甚至于他的神思和他的双耳都开始发混起来,竟然在此时闻见一声清冷如雪却无边炽热的呼喊。 “江休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3、三十三章 大殿之外,徐自辛拈着兰花指轻掩口鼻,手里的拂尘掸了掸,掸落自永延殿上空飞扬而来的烟尘。 “殿下,这里烟雾大,何不回?” 梁归舟站在徐自辛身前,衣上的酒渍仍在,彰示着他彼时并未去后殿更衣。 在一月前,梁归舟便着人更替殿中木柱,暗改屋架结构,最后只需动梁顶那块横木便可牵一发而动全身,致大厦倾塌。 他想自己此刻应有大获全胜的欣喜才是,却不知为何目光迟迟不能移开这座颓危将倾的殿宇。 在宫人绝望而嘶哑的呼喊声、火星子幽然炸开的爆裂声里,他的耳畔始终回荡的是那一句“去雨愿拥立四哥。” 幼年共读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小去雨捧着书经问梁归舟:“四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句是何意?” 他耐心替其解惑:“为政者惟有以德治之,才能像天上的北星一般,安然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受众星拥绕。” 梁去雨便崇拜地鼓起掌来:“四哥这样厉害,总是比我聪明,这些不懂的我从不敢去问先生,怕他责备我。” 梁归舟笑说:“你怎这般胆小?罢了,以后若有不懂,来问你四哥便是。” 是啊,他这样胆小内敛,怯懦到连有疑惑都不敢求问先生,所以从一开始,自己就将他当成了弃子。 梁归舟背过身,阖上了眼眸。 可纵是他不去看,脑中仍像千团白絮揉皱,坠满乱麻与孑孓,在脑海里翻天覆地,嗡嗡作响。 残阳将天幕割裂,暮色里落日映满地昏黄,隐隐约约照见他心底的戈壁,照见戈壁上无声碎裂的微小缝隙,漏入一寸热忱的余晖。 他陡然拔腿狂奔向宫殿,几乎像一只振翅的雁,用尽生平全力冲入殿中。 梁去雨瑟缩于木堆中一隅,想自己此番是必死无疑了,却在漫天火光中,望见梁归舟拨开浓烟朝他奔来。 仿佛孤岛外的无边荒海上,终于有一叶孤舟逆着风驶来。 梁去雨的眸光渐渐亮起,心底枯竭的希望被重新点燃,大声呼唤:“四哥!” 而转瞬间他又蹙起眉梢,朝更深处躲去。 “四哥,你别管我了,你快跑。” 梁归舟置若未闻,顶着浓烟走上前,连人带衣一股脑儿将梁去雨拎起来,背后烈火如急浪涌来,他抓着梁去雨的手臂快步往外逃。 未料顶上还有梁木在坠落,梁归舟余光瞥见时,他下意识推开梁去雨,自己再想抬步欲奔时,已是来不及躲避了,整段木块直直砸向大腿。 梁归舟跪倒在地,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额上的汗已不能分辨是火焰烤出的热汗,还是因腿上断骨的疼痛冒出的冷汗。 梁去雨急忙去扶梁归舟,分明自己瘦削得像一颗病柳,却还要咬紧牙关搀扶着梁归舟逃离。 火光冲破了云霞,似乎连黄昏里的风都较以往锋利。漫天皆是烈焰过后的灰烬,无边无际地恣意飞扬,如一场酣畅的雨。 …… 沈府。 “所幸只是擦伤了背骨……” “多谢大夫。” “没有什么大碍,只需……” 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传入耳中,江休言眉关微锁,脖后不知觉漫了一层薄汗,浸湿枕衾。 他下意识攥紧怀中的帕子,以为浓烟与灾火还在蔓延,可鼻息间却不是呛人的烟味了。 所闻到的分明是月色下青山尖的细雪,与山风共温软。 他恍惚颤了颤睫,睁了两回才终于将沉重眼皮睁开,便见案前岁岁轻握香箸,燃点熏香。 听见卧榻上有声,岁岁回过头去,见江休言已坐了起来。 “大夫叮嘱了,不宜下床走动,需先静卧几日。” 岁岁说时语句极淡,像不愿任何人感知到她那时奔向永延殿的急切。 江休言便依声半靠在塌间,迟疑了很久,问:“我嘱咐过夫子,叫你不必因我涉险,你怎还来?” 岁岁放下手里的香箸,话语略急:“若我当真不来,你当如何?” 她有些责备,有些恼,但还是将这些情绪压下,以一贯的从容自持之态处之,于是放慢了语速,说:“去年行宫下,你说与我共赴一场雨。” “却是不做数了?” 江休言一愣,那时快意洒脱,连冬风都要为他坛中酒作歌,便毫无忌惮迎风披雪,便与她订杯盏之约,世间的风雨都敌不过一场宿醉。 彼时他不解岁岁何故苦收棱角,如蚕般将自己缚入茧中,万事调和折中。如今他解了,归国后,他也见过太多诡术与欺诈,也迷惘到险些失其道。 幸而明月亘古,长风未歇,那些自我与傲骨一直顽固地挺立着。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与你说过的话,从未有变。”江休言顿默片刻,再道:“我也亦然。” 自江左重逢,再到京都种种,若说不曾觉察到岁岁刻意的疏远,自是假的。 他怎会不明白,她曾经几番的剖白心迹,只换取一片隐瞒与不辞而别,她心有疏离,也是自然。 所以,纵使这些误会和龃龉化作千重山阻隔在其间,他也甘做愚公移山。 岁岁一时忘了拿起羽尘清扫炉边香灰,只觉愕然。 自己不是没有疑虑过,从沈年到江休言,从书院纨绔到一国储君,他当真还能道心如一,不负长灯,固守身体里的白雪与烈骨么? 但江左再会以后,她便知道他绝非随波逐流者。 只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归清楚,与此刻这样特意地解释道明,到底是不同的。 她静默着,心底的湖泊微动。 见岁岁良久不语,江休言以为她还有忧疑,便端直身子,认真注视着那双清眸,道:“我此来大鄢,本是奉父皇之命收复当年割让的城池与疆土,大鄢如今表象上是鼎盛之姿不假,但你我皆知真到了平华帝驾鹤西归的那一天,大鄢便会迅速急衰而下。” “到那时,我国兵力自不会在大鄢之下,手握充足的筹码与新皇谈判,可哪一个新皇敢在登基之初便把先帝打下的江山拱手退回,怕是一生都将受民臣饥辱。如此一来,我国便只有动兵拿回疆土,届时只会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我自是不愿开战的,便想到了‘并国’之措,两国和立,化合为一,共载民物。” 岁岁手上清扫香灰的动作略微停滞了片刻,理清他这段长篇话语的脉络,道: “若如你所说,世上再无靖鄢之分,天下趋于大同,诚然乃理想之境。可抛开诸多困阻不论,且谈这最后一步,两国化一,势必有一国君王要退位,谁能甘愿?” 江休言摇了摇头:“岁岁,自昔年目睹贺姝与廉江之死后,我总困惑,皇权究竟是为了护守江山治国统法,还是簇拥集权一层一层地向下剥削?居高位者往往看不见草芥是如何行力过活,既然不知,又何以治理?” “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仿佛不再是人,而是如家禽般被圈入阶级的囚笼,被钉得死死的,如此三六九等,位阶分明。” 说至动情处,他不慎牵扯到自己受伤的背骨,却仿若未觉,仍在滔滔:“我不愿万里江山冠一家之姓,不愿官民阶级泾渭分明层层压迫,我甚至不愿看见……” “不愿看见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屈膝叩首。” “人”字的发音被他咬得格外重,像宣读一封绝笔。 熏香终于燃好,岁岁阖上香盖,瓷盖碰撞时发出脆响,她一时恍惚,还以为是心底的荒原在震裂。 这番言论江休言此前也同平华帝探讨过,平华帝初听时面色骤变,勃然大怒。 可岁岁是平静的,至少面上平静如常,但这不代表她不震撼。 她确确实实感到震撼,连心跳都仿佛和着山谷的回响一下一下地颤栗着。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江休言的论点有多么违背伦常,而是在于数百年来人们习以为常的,竟是他眼里应该被连根拔起的腐烂。 岁岁一直明了,他们于大雾中上下求索,所抗争的从来不是某一个具象的人或哪一方势力,而是——世俗。 她沉吟许久,半晌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好”字。 江休言正琢磨于这句没头没脑的回应,便见岁岁收拾好案上点香的用具,轻快地小跑至院外,好似解开了什么重锁一般。 春光明媚,她回过身来冲自己招手,眼波里漾着春日流光,笑得真稚,“那便说定了!今年雨多,你我一道淋个痛快。” 江休言不知觉跟着她一同笑起来,强撑着身子下床,步履蹒跚,朝她走近:“一与之订,千秋不移。” ** 永延殿坍塌后,数十名宫人葬身乱木之下,平华帝膝下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也化作焦骨命丧黄泉,世人皆称此乃大鄢国运衰微的凶兆。 春风沉醉,烟柳纷飞,晨光在宫阙楼台间铺下一层层淡淡的金影,只是深宫幽怨,便连这光影也都是寂寥的。 而春花不问世事,依旧开得这样繁盛。 后院里,梁去雨推来素舆,透过窗棂望向枯坐于昏暗老室里的梁归舟。 他已经一连这样坐了三日,双目无神地低垂,眼眶深深凹陷,像一座干枯的古井,随这间阴暗的屋室一齐发潮生霉。 梁去雨:“四哥,今日春光好,开了好些新花,我推你去院里看看吧。” 说着梁去雨将素舆推至梁归舟跟前,轻轻躬下身子,想将梁归舟扶至素舆上。 梁归舟抬起眼,猩红的血丝如藤蔓般密布在双眸间。他愤怒甩开梁去雨的手臂,推翻跟前的素舆,阴沉沉盯着屋外天光。 他恨着如此明媚的春日,也妒忌着。 梁去雨抿了抿唇,默默扶正翻到在地的素舆,仍旧温声道:“四哥,太医说总这样闷着不好,身体会闷出病来。” “病?”梁归舟讥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还怕什么病?” 梁去雨不知如何安慰,只有自责:“怪我,都怪我,若不是为了救我……我情愿双腿残废的是我自己。” 像是被“残废”二字点燃,梁归舟猛然瞪过来,一字一句咬牙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梁去雨发觉自己竟不敢直视这双眼中的阴霾,连喉头都有发涩,只能怯生生唤出一句“四哥……” 而他愈是这样怯懦,梁归舟便愈是感到厌憎 他伸起手想揪起梁去雨的衣襟,却如何也够不到,双手在空中费力地腾,滑稽得像捕蝶的黄口小儿。 梁归舟下意识想站起身来,可双腿连发力都不知如何发力,仿佛陷入沼泽中被泥泞封堵了下肢一般。 他跌落在地,周遭的下人上前欲扶,梁归舟大吼:“滚,都滚开!” 梁去雨连连屏退下人们,缓缓扶梁归舟回到座椅上,耐心理清他衣上的褶痕。 梁归舟拍开梁去雨的手:“好啊,既然你内疚,那你为何不和老三老五他们一起下阴曹地府?梁去雨,你何止是应该废去双腿,你早就应该死的!” 梁去雨双手僵直地耷拉在两侧,再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随着“咣当”一声,桌案上的物什也被梁归舟挥扫在地。 梁归舟指着门口:“你也给我出去。” 梁去雨没做声,将将踏出两步,还是转过身来,沉默着收拾好散落在地的物件,才退出房间。 待人都走远,梁归舟深重地叹出一声气,转而将双手搭在桌沿上,双臂用力撑着身体,希冀能够借力使双腿站起来。 然纵使努力到满脸涨红,汗流浃背,也不过是徒劳罢。 于是他开始疯狂捶打自己的双腿,一下又一下猛烈挥捶的拳头里满含痛恨与怨憎。 却不知该痛恨谁,怨憎谁。【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4、三十四章 自四皇子落下腿疾的消息传出以后,拥立梁归舟的朝臣便迅速扭转风向,换上一幅直臣的中立做派。 平华帝这段时日里也短暂地清醒过几回,醒时却只是朦胧呓语几句,只字未提传位之事。 而在永延殿坍塌那日,岁岁曾执金印入宫的事也胫走于阖宫上下,李作嵘身为一国之相,自然而然堪担起调查执金印者身份的任务。 今年的时节似乎过得格外快些,恍惚间不过是一醒一寐的功夫,春分便匆匆而至,来时带着淅淅沥沥的细雨。 雨点子窸窸窣窣打在屋檐顶,犹如编钟敲打的清灵声。 循着这段雨乐声,福宁殿里平华帝醒了,将睁眼时视线还有些微的模糊,脑后微偏一侧也涨得生疼,应是浑噩久睡的缘故。 因着猝不及防的春雨,宫人们都去了殿外收衣、值扫,没注意到寝殿内平华帝已经起身了。 他约莫是想下床的,可步子还是不稳,又因起榻时动作急了些,此刻脑仁儿晕疼得更加厉害了。 便索性坐在塌侧,一手扶着卧榻边的扶木,一手揉了揉眉心,唤:“徐自辛。” 开口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已这样沙哑了,喉咙像被针线刺着、缝着一般,怎么扯也扯不上声。 平华帝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又唤了声“徐自辛”。 一直值守在殿外的徐自辛这才听见,匆匆斥了下人们一句“马虎”便抱着拂尘小步疾走入寝殿。 几案上的茶水还是昨夜的,旧黄的宫盏底部浮着一粒粒茶絮,徐自辛吩咐宫人换来新茶,平华帝沉着眉摆了摆手,却示意宫人们都退下。 “陛下,可要奴才叫御医过来?”徐自辛拾起散落在案的氅衣为平华帝披上。 平华帝只是摇首,吃力地撑着扶木方才站起身,起身后还需静立于原地深深喘一口气,待呼吸渐慢才缓过劲来。 徐自辛忙上前搀着平华帝,伴其一步步蹒跚行至窗畔。 春三月总是温寒不定,时来的春风里似乎还夹杂着料峭的冬寒刀,宫人们此前索性将窗棂关了个严实,寝殿里便总充斥着刺鼻的药味与腐旧的病味。 平华帝打开窗门,檐下丝丝雨线自成画景落入窗框之中,他伸出手,落了一滴雨珠栖息于指尖,这自指尖蔓延开来的清凉感,令昏睡到麻木的他重拾五感。 这人世如此鲜活,平华帝不由得释然地笑起来,说:“朕有些想见淑妃,你去唤她来。” 徐自辛应声去传,不消多时,乌衣朱唇的女子端步行入殿内,徐自辛只一观眼色,便知自己此刻该退下了。 秦似愁进来时只见平华帝仍在瞧着窗外,她便信手拿起案上一卷字画把玩起来。 “永延殿塌的事,陛下当知道了?”秦似愁问。 窗外的迎春开得正盛,烟雨尤添俏丽,在满目的金灿翠黄中,平华帝沁闻一鼻芳香,才道:“老四打小心思重,如今作茧自缚,怨不得旁人。” 秦似愁手中的字画是一副山水画,上绘腾飞雄鹰展翅于峻岭群山,下接诗词——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译:风云之间鸟儿还能展翅飞翔,江汉阻隔却没有可走的桥梁。) 分明是无边壮阔的景致偏生接了一句悲怆哀愁的五言,秦似愁哂然一笑:“飞鸟不论飞在何处,脚下总有山。” 她放下画卷,信步行至窗畔紫檀椅前坐下:“您的这些儿子再如何谋算,也比不过您。” 对于膝下这几位皇子,平华帝皆有不满之处,四子梁归舟勉强算是最有锋芒的一个,但君王过于阴诈乃是大忌。 故而在梁归舟夺位之心初现时,平华帝便布下了后招。 大抵从梁归舟经江左归返时便开始了。平华帝彼时去信邀晏之一家来京,实际上哪里邀的是晏之,分明邀的是岁岁。 他深知自己老来疲力,膝下几子又无能,惟有岁岁懂得他心中明月,能继他半生夙愿。 秦似愁问出心底最后一个疑惑:“如今朝中势力肃清,各方明朗,陛下仍不立传位诏书么?” 起先,赵将军遭诬陷,平华帝知此乃梁归舟的手笔。因赵家功高慑主,新储又迟迟不立,倘民臣拥戴声起,难免有江山改姓之危。当平华帝默许梁归舟此举后,秦似愁以为平华帝心中已拟下继位人选。 可靖国太子江休言出使言和,行并国纲策时,平华帝秘传岁岁来福宁殿,叫她亲眼见到自己几乎盖下那一纸并国盟约。秦似愁以为平华帝是要让出帝位,借岁岁督江休言治守山河。 然而,仍是错。 窗阶被雨点打湿,木台颜色变得深浅不一起来,台檐低矮处堆积了一捧又一捧雨泉,在混沌云烟中折射成一束流光。 平华帝不答问话,只是道:“似愁,这场雨朕只能料清眼前的景致,再远些的,也是管不着了。” 毕竟年在桑榆,已不剩多少光阴去论证江休言的主张对与否。 所以他从始至终便没有许下并国盟约的打算,当时玉玺将要盖定,正逢梁归舟闯入,也是徐自辛得了平华帝的意思故意使然。 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岁岁晓得罢。 去帝拥民,整改集权,以人为本。 这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尝试过的新前政策且交给年轻人去探索吧。 平华帝思及此,望了眼天色,乌云渐散,想来也是时候了。 “召二皇子梁与述与岁……晏氏女。” 平华帝吩咐下去,徐自辛领了口谕,便带人去通传。 青砖路面沥着水痕,苔藓湿软得像浮云积了水、又沾人间一抹绿,软趴趴醉卧在石板缝隙间。 宫人们为主子撑起华伞,穿过这一路斑驳。 岁岁和梁与述一同进了寝殿内,二人心中已大约猜到平华帝这次传召是为何事了。 平华帝转过来身来,面向二人。 他的面容背在光里,虚幻得仿佛泡影。 梁与述发髻上的箭羽倒映在他眼底,平华帝张了张唇,喉间有些干涸:“这一箭,竟还悬在你的梁上。” 梁与述后知后觉般摸了摸自己脑袋上这根箭羽,他面上并没有太多神色,而他不做表情时便略显呆滞,拖慢的语速使这呆滞更浓一分。 “你说错了,父亲。这支箭指向的不是我,是每一个口诛笔伐的庸臣。” “朕错了吗?”平华帝有些恍惚:“你当年射出的那一箭,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春光穿过平华帝苍老的轮廓,投射在梁与述平淡的眉宇间,他眉梢微微动了动,仔细思忖良久,却答的简单:“我不知道,兴许二者皆有。” 平华帝没有怪责,而是懂得般地笑了笑。 世间大多抉择本就是顺势而为,事后也再难辨当时的心境。 为君王者,忌心狠手辣,却也不可失了野心。 平华帝了解的,他这二子终生只信一个“道”字——大道无为,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此方是梁与述的主张。 平华帝移目看向岁岁,说:“岁岁,你袖中应有两物,且摊出来,让与述择选其一。” 岁岁闻言摸向袖中,一物是从罗璧棋盘下得到的金印,另一物是在梁与述宫内拾起的那一张诗页。 她将两物摊置在桌案上,平华帝道:“与述,选一样吧。” 金印的折光落在每一个人的面颊上,梁与述微微歪着头,眼底仿佛有笑意,笑起来便像一尊慈悲渡世的佛像。 他没有犹疑地走上前,捧起那方诗页,如捧绝世珍宝。 平华帝负手倨立,令道:“跪。” 一改这段时日的疲乏语态,他言辞威严,眼中泛着精光,仿佛是平原上的雄狮在沉眠前发出最后一声威吼。 梁与述应声跪在跟前,听见平华帝问:“君子若水,正本清源,时时勤拂拭,倘若你的主张是圣人治无形,万物循其道,朕今日便要问你,这十余年,你的道在何处?” 梁与述的眉低着,却并不谦卑,只淡然若菩提。 他不疾不徐抬起手臂,将手中诗页呈至额前,语速还是一如既往地拖慢:“父亲,我不正握着吗?” 君王怀金印,圣人探于道。 他在二物间做出的抉择如此果决,所探寻的路更是清晰明了。 “好!”平华帝抚掌而笑,虚光里他的鬓角衰微,眼角的纹路也因笑容牵动,衰白的发丝与春风共跃,是病深以后少有的舒快。 十余年来他对梁与述不闻不问,任其野蛮生长,而梁与述也果然不负所望,成长得这样出格,这样令他意外,也这样地叫他赞佩。 平华帝大袖一挥,道:“徐自辛,拿御帛来!” 驻守在殿外的徐自辛应声端来明黄御帛,往常拟旨时都是由翰林代笔,这一回,平华帝却亲自取过御帛,拖着还不大稳健的步子来到案前。 他落笔时的手臂还有些颤抖,但字体依然苍劲雄健。 岁岁看着平华帝拟好传位圣旨,收了笔墨,盖上玉玺,却并不急着叫梁与述接旨,而是拿起摆在桌上的金印,重新递回给岁岁。 平华帝:“与述,你既选好了你的道,朕便要提醒你一句,靖国储君江休言所主张的纲策亦是新前,若能亲眼看见你二人思想与政策上的碰撞,该是何等有趣,只是恐怕朕没这机会了,所以这份金印朕仍是要留给岁岁,且看你与他之间谁的道能真正润化万世。” 这一口气说了太长,平华帝被呛得急咳起来,徐自辛忙扶平华帝回榻上休憩。 平华帝顺了顺胸口,再吐出的气息已如游丝般微弱,他沉重而缓慢地抬起手,朝岁岁招了招:“岁岁,让朕再好好看看你。” 岁岁走上前蹲在床畔,好让他能看得更清晰些。 平华帝轻缓地描摹过岁岁的眉角,道:“亮,太亮了。” 这双眼实在太亮了,平华帝不止一次这样感叹过,像炸裂在夜空中的焰火,刺目而灼热。 平华帝收回手,接着道:“朕知道你一直都是个懂分寸的孩子,可你瞧瞧,这分寸之间分明布满棱角。这方金印,朕交给你,一定要护好大鄢的山河子民。” 才说完这几句话,平华帝便愈发地喘不过气来,徐自辛端来茶盏却又被推开,岁岁回眸看了眼香炉,想起平素里陛下心神不宁时便爱燃迦南香,那股浓郁得坚润的香味总令他清神。 岁岁起身道:“陛下,您先歇着,我去燃迦南香。” 她将抬步,平华帝偏说“不必”,岁岁本以为是推辞,徐自辛却又再唤住,久违地喊出一声“小殿下”。 徐自辛:“小殿下,您还记得淑妃娘娘秘传您来福宁殿的那日吗?当日六殿下送来的汤药本是无毒,怎料四殿下提前换过殿中香炭,香味与汤药起冲才致陛下毒发。御医说陛下的身子已不宜再闻香,是以奴才便命人将殿里的香炭都撤走了。” 难怪,难怪。 如一根丝线从缠团中抽出,巧妙地解开所有绳结。 岁岁顿悟,平华帝谋算再深,到底是君子怀德,断不会去想自己的亲生儿子会给自己下死招。 若换作从前,他应会震怒,应会痛心,可此刻只是虚而静地躺在那里,无奈笑一笑罢。 一生已过,世事不过树上花,尽可接纳。 平华帝长叹:“罢,罢!今后这尘世,总归是要叫你们这些年轻人来翻覆的。” 春色忽而又明朗几分,是雨停了,日光便毫无保留地撒满大殿,如盛开一丛柳暗花明。 平华帝伸出手,捧着斜洒而来的光影,春晖的暖意在凉寒的手掌间流淌,原来自己早已不是那鼎盛的金阳了啊。 他摸了摸眼睛,才觉眼眶湿热,手上竟多了几滴老泪。 “政策革新,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咳……”平华帝咽下肺腑间的不适,续道:“是主天道无为,还是主去帝改权,朕无从去实践了,可万象之中最不能缺的其实是‘平衡’二字,不是只有战争会引起纷乱,政变亦是如此。” 他说着,轻轻握起岁岁的手,岁岁能感受到其指骨间爬满的岁月细纹。 这双手无序地轻拍着岁岁的掌心,仿佛是幼时长辈哄孩提入睡时那样柔缓的拍抚。 平华帝:“岁岁,变法推行,必有民反,朕唯一相信能维序好其中平衡的人便是你。倘若,倘若是与述的主张胜了,便将那金印锁入大鄢国库之中,再不启用;可若是休言的主张更符合世间运转,大鄢之名便也不在了,那方金印便留着做个念想吧。” 岁岁抽手替平华帝掖了掖被角:“我会的,陛下,您说的我一直明白,也一直这样做着。” “那便好,那便好。”平华帝含笑,迟缓地眨着双眸看向殿中每一个人。 有岁岁清稚的面庞,有似愁飞扬的眉黛,有与述大智若愚的神容,还有徐自辛这狡猾又机灵的伴伴。 还有呢? 还有窗外无限好的春光呀…… “世间都好,足矣。” 他的手倏然垂落,宛如折断的枯荷凋零在床侧。 可那张威严的嘴角此刻却是扬起,眼角最后一滴热泪淌过两鬓斑白。 这一生无上尊荣,似乎总不大尽兴,好在见证了还有这么多年轻一辈仍在大道上不断求索。 京都闹市上的小儿在玩着拨浪鼓,一浪一浪地咚咚作响;河畔的妇人洗好衣裳唤小儿回家;酒家阁楼里饭菜的烟火香溢满四街;躺在石墩旁打盹的阿黄被远处传来的丧钟声吵醒,也跟着低低犬吠起来。 这人世如此鲜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5、三十五章 平华二十六年,平华帝驾崩在那个灿烂的春分里,丧钟长鸣三万声。 二皇子梁与述于灵前即位,以日代月服孝二十七日,后行登基大典。 压在传位圣旨下的,其实还有一旨,先帝认晏氏女为义女,封怀初郡主。 四月天正暖,春水如绢幔般随风轻摇,一寸又一寸碧草仿佛连着天际似的无边生长,连一向凄清的深宫也和暖起来,是满园的桃花开了。 岁岁撇开横生在头顶的桃枝,枝头的桃花便洋洋洒洒抖落在发间,她轻声对身后的人说:“今日是春闱的初试,皇帝择去雨为主考官,李相督考,你说,长语此番赴试会否顺利?” 新帝登基以后,肃清内廷,罢免污吏,朝廷上下重整,正是百官短缺之际,新帝便放宽了应试要求。 凡在京士子,皆可赴试,只是相较于从乡试中选拔出来的士子而言,这些后纳入应考名单的考生则要再多加试一轮。 江休言立于岁岁身后,望着她清削的肩膀,眉目里映了满园桃色,“凭长语之学,定然高中。” “那你呢?”岁岁回过身来,时节的更替融化了她衣锦间圆滑的伪装,此刻投落在身前人的眸光变得清晰而坚明起来。 “你何时回靖国?”岁岁问。 风忽然止了,横亘在二人间飘扬的飞花也静穆下来,足以观见他眼底向来猎猎的野风此刻竟是温和的。 江休言:“待了却未完之事,我便该回了。” 似乎总是这样匆匆,那一年的雪才落在肩头,便要忙着辞行;今春的桃花才拂过人面,又快要分别。 岁岁低声“嗯”了一声,栖息于发间的桃花落下,却看见他穿过重重的桃枝,朝自己又走近一些。 “先帝曾问过我在大鄢可有留恋,我那时没答。”他一步步走近,直到那一袭水芙色长裙间洋溢着的梅香在鼻前打着卷儿。 “其实是有的,可我不想再拘泥于虚无地留恋了,就当是我起了贪念,想带她一齐回去。”江休言直白而真诚地注视着岁岁。 也许是当时忙着赶路,忙着逐志,来不及窥探她身体里的白雪皑皑;如今他依然赶路,依然逐志,还肖想这片路上能够永远铺满白雪。 鹊鸟停驻在枝头喜出望外地啼鸣,岁岁迎上这道真挚目光,迟疑了片刻,问:“所以,你心底留恋的是什么呢?” 春风时起时停,摇着满枝丫的桃花沙沙作响,悬停于胸口的心仿佛也被这风鼓吹得哗然。 像是终于等到她这一问,江休言答得果断:“自然是……” “靖太子,郡主,陛下有诏。”谢恨远不知何时到了园外,远远地尖声喊道。 先帝西游后,徐自辛年事已高,主动请辞归乡,新帝便提拔了宦臣谢恨远伴君侧。 回话被打断,江休言不住地皱着眉,问:“何事?” 谢恨远答:“回靖太子,陛下只说诏您与郡主于福宁殿一议,并未言明何事。” 枝头鹊鸟叫嚣着离开了桃园,风中缱绻而暧昧的余息散尽,江休言冷下声来,对谢恨远道:“那便走吧。” 谢恨远领在前头,江休言不曾看路,而时不时回眸去看并行于身侧的岁岁。 他脚下的轨迹越来越倾斜,背着漫天明朗的春色向她悄然靠近,近到几乎肩碰上肩。 江休言欺向岁岁瓷白的耳垂,偷偷说着只他二人能听见的悄悄话。 “是你。” 温腾的气息吹进耳中,岁岁蓦地低下头,耳畔还湿热着。 她不言语,想约莫是这一季的桃花太娇艳,在脸上也开出不可名状的桃红,或者是今日的骄阳太灼热,炙烤得耳垂发烫。 春光穿过茂密的林枝,在二人的面庞上洒下斑驳细碎的光影,她还是决定抬起头来看他,光影里便照见两道心照不宣的清浅笑意。 随着步子行进,光影移换,福宁殿中梁与述还躺在卧椅上假寐,仍是以书盖脸的姿势。 宫人将备好的茶呈给岁岁与江休言,闻见盏与盖碰撞的声音,梁与述拈起遮盖在脸上的书,递给一旁的宫人。 他起身来,理了理衣上折痕,“妹妹,休言,快来看朕今日作的这首词。” 说着便拉过二人手臂,将二人往书房内带去。 梁与述捧起书案上一张宣纸,在二人面前缓缓摊开。 岁岁抬眸细看,见纸上墨迹单薄扭曲,不似毫素所作,便侧目望向砚台,只见毫素皆闲置于笔搁之上,而用以书写的工具是此前系于发间的那支箭。 “陛下还放不下这支箭?”岁岁问。 梁与述收起宣纸,回到书案前,执起箭羽又沾几点墨汁,“不不,妹妹,你看,这原本是一支弃箭了,早该消陨于猎场中,而朕再一次为其找到新的居所,赋予其新的价值。” 那支箭就是众生,他是牵引着众生背后的无形的手。 岁岁当然明白的,梁与述没有错,古往今来最好的统治者本就该如此,使百姓各安其位但并不令其察觉到统治者的主宰。 就如人人依赖空中气息过活,但并不能感受到这气息的存在。 可岁岁还是忍不住蹙起眉,对这般的统治生出一丝抵触来,“那自然是好的,可是,陛下可有想过,箭是物,百姓是人,陛下如此想,却是将百姓视作没有思想的物件了?” 至此,江休言方才听明了其在谈论何物,梁与述自然早已知道自己心有并国之念,他蛰伏十年才登至此位,岂能甘心再交出手中权力。 江休言道:“何不问问你手中的箭,是甘愿战死于猎场,还是苟全于乌墨中。” 梁与述“唔”了一声,摆在案上的书册被风吹拂得凌乱,他轻飘飘只说了一句:“靖军又犯境了。” 江休言沉下眉来,作乱的风声与书卷翻页的声音都显得喧闹。 在离国前,他分明已料理好上下朝事,怎会再出这样的事端。 江休言:“我会去信与父皇,恳其收兵,若仍不成,我便回国亲自堪问此事。” 梁与述伸手按下随风作乱的书页,道:“朕其实对你的主张很好奇,如若……” 他说着回过身来,那对素来平静的眸中乍现寸光,“如若你能向朕证实,这些数百年来接受着皇权统治的人们,真的存在挣脱阶级禁锢的觉醒,朕便答应并国,实行新政。” 应是没有的,起码在他看来如此。 大多数百姓只要有农耕所倚、茅舍可居,便可满足过完此生,哪里会去想自己究竟是不是被圈禁于统治囚笼下的蝼蚁。 闻言江休言双掌按于案上,上身微倾,双眸如炬般直射向梁与述,眸底掀起疾风。 “好,我便明日归靖,于国中试行变法,以三月为期,倘法载民行,便将此法再度推进,二国化一,共治民生。” 梁与述弃了沾墨的箭羽,拿起笔搁上的毫素在御帛上飞快写下几行,尔后合上御帛,道:“这份并国诏令朕已拟好,朕等你三月之后,拿着你国玉玺来见朕。” 他的年纪其实要长上江休言许多,已经称不得年少了,可与那双野风嚣甚的眼眸对视上时,总觉得少年意气仍在长衫间流动。 江休言笃定道:“一言为定。” 梁与述将御帛存放于密格中,食指抵在下颌上思虑了片刻,道:“只是就这样放任你归靖,朕放心不下,须有人与你一齐去靖,一来可盯着你的行动,二来也可替朕看看你的政法究竟适不适用。” 他说着目光渐渐游移至岁岁身上,抚掌落定,“那便由妹妹去吧。” 岁岁愣了愣,却看见江休言的嘴角已缓缓牵出笑意,她微作犹疑状,别开面去,眸中清润的亮光隐在窗台光斑之下。 后自持而稳重地答:“好,陛下尽可放心。” 窗外花叶纷纷扬扬,浊世也因这浩荡的春风而愈加清明。 翌日。 岁岁与江休言是在天将明时启程的,鸡禽尚在啼鸣,路上薄雾瞑瞑。 此时的风还夹着些微凉意,吹进马车帘子内便叫身上泛起一阵冷。 从大鄢至靖国走陆路最快也需两日,二人轻装从简,只携了车夫与三两暗卫同行。 一路歇歇停停,待到靖国时,是隔日夜里了。 马车颠簸晃得人发晕,车停下时岁岁仍靠在车壁上打盹,外头车夫掀开帘子,想出声提醒岁岁已到达宫门前了。 江休言及时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车夫意会,当即收了声,放下帘子,候于车外。 靖国的春夜确实是不冷的,即使时有风动,这风也分外温和。 夜中隐有虫鸣,清辉月色静悄悄潜入车内。 江休言注视着岁岁面颊,发现她的睫很长,像白雪地上松枝洒下的落影。 他忍不住凑上前,看得出神,想起某回于书院亭台中醉酒,睁眼瞧见她的那一瞬以为误遇了天上仙。 她真真是生得极好看的,清丽得不染尘埃,皎皎如雪。 但下一段思绪里,江休言便又忆起自己那回拒了岁岁的生辰邀约,他恍惚明白了沈夫子常说的“人生无悔”中那个“悔”字。 只不过此刻,他是有悔的。 长睫颤了颤,岁岁忽而醒了,睁开眼时便瞧见对面人这般近的盯着自己。 一刹愣怔,江休言意识到有所逾矩,方往后退了退。 岁岁侧目望向帘外月色,低低虫鸣声里,她问了一句:“好看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6、三十六章 风拂来时清和柔软,是在靖国的夜晚才会有的和风,而岁岁鬓角的发丝扬起,半掩着眼眸。 她仍是在看月的,清辉与眸光共映,透净得宛如一坛纯酿,却又实实在在地用余光观察了江休言上千次,看见他如何启唇又抿唇,看见他数次的欲言又止。 岁岁倏而笑了,道:“我是说,今晚的月色,好看么?” 江休言缓缓眨了眨眸,目光游移,顺着岁岁那道清透视线望向帘外。 原来,她方才以为自己是在看月吗? “嗯,明天才是十五,”月至十五满,而江休言淡淡道:“但我更喜欢这时的月色。” 宫门口忽有一盏明灯缓缓移来,从夜色沉沉中走出一宦者。 宦者尖声问:“何人驻车于城门前?” 岁岁放下帘子,后知后觉他们早已到目的地了,她再看了眼江休言,一时心里剔透。 路途奔波,他本可以回宫洗沐歇下,褪去风尘,却为了不惊醒自己,又在这夜色中捱了许久。 江休言这时下车来,朝宦者道:“曾垂元,你何时守起城门来了?” 此刻夜幕浓重,隔着数丈远的距离,其实是不大看得清来人的脸的,但主仆二人都对彼此的声音太过熟悉了。 这名叫曾垂元的宦者闻见此声几乎是丢了手中明灯,眼里滚出一滴老泪来,小跑着上前几欲拥住江休言,但又观察四周,见有车夫及侍卫在,才堪堪急停了脚步,上上下下仔细瞧着江休言这段时日的变化,又一手握住江休言的腕,一手抹了把老泪。 曾垂元:“殿下,你一声不吭便去了大鄢,也不曾知会老奴,老奴实在是思念过度,便日日驻守城门,盼殿下归来。” 江休言似是习惯了曾垂元这过分殷切的态度,不声不响将他的手从自己腕上拧下来,回身行于马车,去接岁岁。 实则岁岁已是掀帘将要下来了,用不着人扶,何况她于马车上睡了许久,应是要比江休言更来得清醒些。 可那只手伸来,她迟疑片刻,又觉无需忸怩于这般小节当中,到底还是搭上手虚虚扶了一下。 曾垂元探着头一步一步好奇跟来,问道:“殿下,这位是?” 江休言:“大鄢怀初郡主。” 曾垂元忙揖身道:“哎呀,老奴失礼了,参见郡主。” 他如是说,却不似旁的下人般低眉顺眼,一道目光在江休言与岁岁之间游移着,尔后掩袖窃笑起来。 江休言轻微瞪了一眼曾垂元,知他心中猜着什么,便道:“我欲推行新政,还需先于本国试行,怀初郡主来是奉鄢帝之命督查,别无他意。” 曾垂元始才正经下来,“原是如此,殿下,郡主,莫在宫门前说话了,快快回宫,赶紧歇息才好,这一路定是疲惫得紧。” 靖宫中礼教不算严笃,岁岁随江休言一路行往东宫,途中所见宫人个个散漫却不失礼数,谦卑却不乏热情。 岁岁想,若换作大鄢,这般做派的宫人应是要挨板子的。 于那样的深宫中,要么驯化,要么独行。而如她这般早慧者,只得一边洞察世俗的残酷,一边拣尽路上的寒枝,因明锐而故作圆滑,又因清醒而无法随众,于是独自迎风,独自点灯,独自悬起暗夜的明月。 至东宫,有两名奴才出来迎见,来时不行尊礼,而是满目欣喜着道:“殿下,你终于回了,你不在时,南故仍是每天打扫宫苑,一刻也不敢懈怠。” 另一名奴才紧接着道:“南故这个爱邀功的,殿下你可别听他胡说,分明是我每天在整理殿下的寝殿,你只知偷懒!” “你少污蔑我了,我干的活可一点儿也不比你少吧。”如是说着,这两奴仆便打闹在一块儿。 江休言并不恼于这些下人的调皮放肆,“南故,北知,去将西房收拾出来,此番大鄢郡主来,你二人不可无礼。” 南故与北知闻言,及时停下了打闹,乖顺着去收拾寝屋出来,尔后,江休言又唤来一名叫小池的婢子,一切打点妥当,才回了寝殿歇下。 小池亦领岁岁前往西房洗沐,她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回头与岁岁说着话,像是担忧她不适应此处般。 “郡主,我听说在大鄢凡事都得按规矩来,果真如此吗?” 岁岁轻“嗯”了一声。 小池嘟了嘟嘴,脑中思索片刻,又道:“小池明白了,小池会按照大鄢的习俗来服侍郡主,只是郡主莫要觉得南故与北知二人无礼,这些都是殿下应允的。” 岁岁自然看得明白,阖宫上下见他皆无畏惧,如见旧友般纷纷寒暄不已,全然不似大鄢所强调的主仆之分那般,如一个于天间,一个在泥泞中。 小池:“殿下说我们进宫来本就是为了讨一分薪钱,凭自己的劳力换取银两,并不低他人一等,因此也不必低声下气奴颜婢膝。” “哦!不对不对,”小池忽地昂起头,停下步子,回头望着岁岁笑道:“在靖国的宫里,是没有‘奴’这个说法的,不论将军大臣,太监侍女,都只是一个职务的名称罢了,不分高低。” 小池转着眼珠儿思量道:“简单来说呢,我们都只是在皇帝这里讨营生,赚银两而已。” 夜晚两道旁的花木已经困顿,不摇不曳静静栖于月下,可岁岁脑海里的思绪如松涛般一潮一潮地汹涌着,愈发清明。 她想起那日春光明朗,江休言于沈府中所说的那句“不愿看见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屈膝叩首”。 原来他不但这么想,也早已经这般做了。 居高位的统治者,时常以为生民是在自己的治理下安居乐业,实则,哪一个百姓不曾为了几两碎银卑微过活,受尽冷暖。 “法”只能维序最基本的平衡,而“道”是为了平衡之中还有平等。 到了西房,屋内已被南故与北知收拾得干净了,换洗衣物也整齐得置放于床榻上。 窗阁梁木间隐泛梅香,岁岁低闻着,问了声:“何来梅香?” 分明是春日。 小池备着洗沐用物,笑道:“殿下叮嘱了,郡主喜梅,便叫南故和北知多在房间里熏些梅香。” 岁岁哑然,她不曾言明过自己的喜好,而皇家之下,最忌讳的也是喜恶外露,可真真有人默声记下了。 手中掬着的换洗衣物分外柔软,像此刻穿堂与胸前的晚风那般——柔软、怦然。 见岁岁仍在原地不动,小池挠了挠头,以为在大鄢主人洗沐时婢子是当回避的,便道:“郡主,那小池便不伺候您洗沐了,郡主若是还有吩咐,直接唤小池就好,小池一直在屋外。” “好。”岁岁回道。 她褪下衣物沉于温热的水中,洗去风霜,热汽在眼前升腾成雾,这雾色却与以往不同,竟是前所未有的叫人松弛。 沉而深的夜里,岁岁沾上榻,拥着满室细细梅香,昏昏欲睡。 …… 寅时。 鸡鸣将将响起,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淹没。 小池忙忙去掩紧西房的窗门,生怕这阵动静扰了岁岁睡眠。 岁岁觉浅,于第一声鸡鸣响起时,便已醒了,她起身穿戴整齐,打开房门便看见小池整张脸懊恼地紧皱着。 小池:“郡主,小池疏忽,忘记关窗才惊醒了郡主,”她说着偷偷瞟了一眼岁岁神色,见她眼中是没有怒色的,才敢接下一句:“郡主能不能从轻责罚小池。” 大鄢规矩严,她不知来的这位主子是什么秉性,总担心一个马虎眼儿便要挨大板子。 说完,小池紧闭上双眼,意料之中的责骂与掌掴并未降临,她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却见岁岁是笑着的。 “不怪你,这时节通风好,本就不该关窗的,”岁岁举目眺望那阵嘈杂声响的源头处,问:“前头发生何事了?” 小池错愕着,半晌才反应过来后头还有一句问话,连忙答:“回郡主,是边境不知为何已经开始交战了,殿下正在想办法呢。” 闻言,岁岁提裙快步朝外院行去。 两国交战,民兵生怨,江休言再欲行并国之策便是不行了。 而当她至院外,便见几名将士拥簇于马车之下,江休言坐于马车中,掀帘道:“我本就是为此事回来,边境战事一日不停,新政一日不能推行,我自然是要亲自去的。” 车下一名将士呼道:“殿下,你才回来不久,休息都没休息好,这事吧无非就是守塞的士兵之间有什么挑衅与仇怨,我们去处理就够了。” 江休言:“你几人若想去,便一齐上车,休要拖拖拉拉。” 几名将士互相盯视片刻,便也不再挣着拦着,转身去寻来马匹车舆。 江休言正要放帘之际,远远望见快步而来的岁岁,当即下了马车,看见她额上有汗,知是急急赶来。 江休言道:“并非什么大事,岁岁,你便在宫里休息便好。” 岁岁来时是闻见了方才那名将士所说之话的,她摇摇头,道:“此事不关乎两兵私怨,却是与你的政见有关,我既奉旨督办此事,如何能惰懒?” 听罢江休言未在设拦,此事耽误不得,须得加快脚程赶至边塞,才知情况究竟如何。 二人匆忙上了车舆,几将士步随其后。 于路上,江休言问:“为何与政见有关?” 岁岁道:“三言两语道不清明,我只知,待至边境,靖军所不满的非是大鄢,”她抬眸,注视着江休言,“而是东宫。”【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7、三十七章 塞上气候不似都城内,入境便是一股肃杀之气袭来,如刀似铁的烈风裹挟着粗糙的黄沙发出呜咽低鸣。 一行人快马加鞭至军营前,正是晌午日头最烈的时候,灼日当空,四面而来的风却丝毫不减气势。 随行的将士与把守营关的士兵交谈一番后,便由一小卒领路往军中主帐行去。 路中养病的战士来来往往,臂间淌着的鲜血与缠绕的裹帘交织成混沌,他们或倚靠于布帐前,或贪眠于软草上,密密麻麻如平原里匍匐的蚁。 而岁岁与江休言衣裳清洁,舔舐惯了血与锈的边塞似乎拒绝着它的到来,道路两旁的战士们只是沉默。 于是一切都默不作声,宁静得如同割裂。 周遭的泥泞愈是沉重,愈显得这样的洁净是如此轻浮。 至主帐,将领吴破盐来迎,随行的其余将士与士兵便自行侯于帐外。 吴破盐倒了两杯清水递给岁岁与江休言,道:“殿下千里迢迢来此,末将有失远迎,未备热茶,恳殿下恕罪。” “军中辛劳,无罪之有。”江休言浅抿一口杯中水,涩得仿佛有沙粒在喉间滚过。 “我进营的一路上,瞧见士兵多数携伤带残,乃是近日战事频发?”江休言正目凝视吴破盐。 吴破盐不避目光:“劳殿下关心,边塞既接壤邻国国土,干戈难免不断,这些年来,争执小战常有,殿下日理万机,实在不必为此特意奔劳。” 狂风呼啸而起,破开帐帘的阻隔,袭了一地尘土飞扬入内,守帐的将士忙忙拉住帘子。 江休言不理话里弯绕,如那掀乱白衣的狂风亦无需理会,他只是直直道:“把军中账记交于我查看。” 军账往往记录着每日的物料损耗与每一次战事的人员伤亡,近来战事频繁得古怪,他想以此为着手点。 吴破盐沉下眉,不知心底思索了什么,很快便起身从屉中抽出一本帐子。 帐子很厚,封皮腐旧不堪,似是落过血迹故而透着一团一团的殷红,边边角角都翻卷着,倒是符合军中这五大三粗的习性。 江休言拿过军账,手指搭在封皮上将翻未翻,余光若有似无地瞥着吴破盐面上情绪,只观其眉毛僵横如架烤在燎火上的蚁。 江休言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吴将军,此行与我一道的还有大鄢的怀初郡主。” 一时被提及,岁岁正了正色,听着江休言继续往下说:“郡主乃我国贵客,亦是为解边境之难而来,倘若两军间当真存在长年累积的龃龉与怨气,吴将军大可说与郡主听。” “吴将军,我仍是希望两国交好的。”她站起身致以一笑。 吴破盐微微露出难色,又看一眼江休言手中军账,唇齿欲张,到底无言。 岁岁心思通明,于是道:“将军,不若带我去赏赏塞上风光吧,路上边赏边讲也无妨。” 话说至这般分上,吴破盐再欲回绝便显无礼了,他点点头,掀开帐帘领着岁岁朝外行去。 若撇开战火干戈不谈,边塞的风光确实恢宏。其虽不及京都般繁华绚烂,但也不同于江南一带的缱绻湿润。 它只是实实在在地屹立于两端分界处,一座又一座黄沙堆积而成的山脉亘古横立。 有时风吹来,那山尖上的黄沙便四处散落;有时风吹过去,带来更多的黄沙堆在山头。 那绵延的山啊便时高时低,仿佛是为记录岁月更迭而缓缓移流的浪。 而塞上的风也最是不知疲倦,坚硬的沙粒顺着风势擦过岁岁面颊,她抬起手微微遮面,问道:“吴将军,你为何从军?” 吴破盐愣了一瞬,在出帐时,他以为这位大鄢来的郡主定是要拿问自己近日战情一事,他几乎准备好了以怎样冷硬如铁的态度来应付对方。 可这如同故知叙旧般的问语抛出,吴破盐反而失了遁甲,来不及戒备,嘴巴已坦然在答:“是因为家母。” “是令母为你定下的志吗?”岁岁颔首。 “不,”吴破盐张了张唇,喉间干涩,舌头竟也发起麻来,“家母已经谢世十二载了。” 不是十载,也不是十余载,他如此确切而具体地说出那个年数来。 刹那间雨雾中纸伞下的和蔼眉眼、满室清悠的茶香、还有江左夜林里的血光一齐涌入岁岁脑海,这些碎片似的记忆一下又一下割划着胸口下拳头大小的血肉,她渐渐放缓了呼吸,才令出口的声音依然清泠平淡。 “是我冒犯了……节哀。” 吴破盐摇摇头:“无碍。” 也许是此刻的风太过激荡,吴破盐索性低头去看脚下的土地,可这土地也不曾放过他。 沉而硬的土壤搅和着灼热的暑气席卷他所有感官,吴破盐吸了吸鼻,恍若无事般接着说:“我生于边塞之地,长于边塞之地,阿娘亦……死于边塞之地。” “那是靖和十七年再寻常不过的一个黄昏,阿娘上山择菜久久未归,我一直等,等到定昏,阿娘都没有归家。” 岁岁分明没有再问此中细则了,吴破盐却还在自顾自地唇齿张合着,就像是一口蓄满烂泥的塘,不慎破开条小缝,于是所有的陈腐和哀愁俱都喷薄而出。 “我找了阿娘整整四个日夜,四个日夜里我只合眼睡了三个时辰,最远找出了国界,然而,你猜我最后是在何处找到了阿娘?” 岁岁没有接话,只是抬目看向吴破盐,看见他粗粝的双眸隐隐泛起猩红,血丝如树根般自眼角蔓延开来。 “就在离家一里地的地方,就是那样近的地方,阿娘的尸体在野草丛中躺了四天,我竟不曾发觉。那些杂草人为地铺盖在阿娘身上,我初初只能看到衣摆一角,以为是阿娘困了睡在那儿,便唤她一声,可她不应。” “两声,三声四声,她都不曾做反应,我心底便莫名生出一种对死亡的畏怯,哪怕是从军以来生死一线的时刻,我都没有那样恐慌过。” 这些隐晦吴破盐不曾向人提起过,他不提不代表他已忘却,只是有些事,一但提起必是伤筋动骨。 “我甚至不敢走近,不敢掀开那片杂草去确认草下掩埋着的真真是我阿娘,可我又忍不住抱着一丝希冀走去,祈祷掀开杂草的那一刻阿娘便睁眼醒来,直到我扒开野草,看见蛆蝇已经爬满了躯体。” 岁岁唏嘘:“那……凶手呢?” 吴破盐:“是山匪干的,边塞一向动乱,常有山匪出没,朝廷重心不在此,从未着力肃整过,于是从那时起,我立誓从军,还塞上太平。” 在说完所有后,吴破盐长长吁了一口气,如同从一个万里长梦中醒来。 他余光观见岁岁眼波清平,似不为所动,遂自嘲般笑了笑,自己本也就不期望这些金尊玉贵惯了的皇嗣们又能体悟些什么。 他只是被塞上的沙尘堵了太久,而风声猎猎,他便顺势宣泄,这些宣泄而出的字眼并不需要回音。 无人懂也好,无人懂才好。 少一个人懂得,这世上便少一分这样的苦楚。 可岁岁突然启唇:“死亡也许并非别离。” “她只是不再以□□凡躯陪伴在我们的身边,而是于万物中重获新生,”岁岁伸出手掌,激荡的风沙与她的掌心相击,“当我行路时,她化作风里一颗微尘同行;当我用食时,她化作檐外静望的鸟雀;我入眠时,她又是窗棂下溜进来的一抹月色。” 这番话语如一汪明澈的清泉直贯天灵,吴破盐蓦地停滞脚步,怔立在原地。 至亲的离世从来不是什么惊雷疾雨所能比拟,它更像困住人一生的梅雨季,以至于吴破盐从来不敢思考有关“死亡”的问题,也从未设想过更多关于“死亡”的诠释。 未知生,焉知死? 可眼前这个不论是个头还是年岁都要小他一截的大鄢郡主,将原本残酷无比的事竟讲述得那般明透温和。 他扭过头,终于正眼注视起这位郡主来,旋即脑中一刹精光,似思索到什么,他露出惊愕的神色:“怀初郡主,莫非你的母亲也……” 岁岁迎上他的目光,清浅一笑,并未作答。 …… 营帐内,江休言拿着帐记一页一页翻阅着。 陈旧的霉味与酸咸的汗臭于纸间奔腾,这实在是一本很老很老的帐记了。 从靖和十年直到靖和二十年,这十年间的战损与调度俱都记录得详细清楚,未有差错。 但从靖和二十一年开始,只粗略记录了一次军中物资发放情况,再往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江休言又快速往后翻了几页,俱是空白。 “靖和二十一年……”江休言手指搭扣在页角,低眉沉吟。 倘若他没记错的话,靖和二十一年,正是吴破盐调任边塞为将的那一年。 要么是吴破盐调任以后,军中便没有再作账的习惯,要么,是还有另一本帐记被掩藏起来了。 江休言放下手中这本老帐记,抬目环顾四周,起身于各个柜格间翻找起来。 这些柜格里,大多放置着跌打损伤一类药品,江休言合上最后一个柜门,目光在整排柜橱上缓缓游移。 不该只有这些的,究竟漏掉了什么。 他来回踱步于柜橱前,企图从中发现一丝玄妙。 然而任他望眼欲穿也好,这似乎就只是一排普通的柜格,并不似话本中描述的那般,设置了什么暗格机关。 江休言正要退步坐回椅上,脚下的触感令他收住步伐,他低头看去,但见得这一处方砖尤为松动,与周遭其他方砖相比,此处所隔开的缝隙也要稍大一些。 江休言蹲下身子,伸手欲掀开方砖。 恰是此时,竟有另一只手率先扼住其胳膊处。 “殿下,翻箱倒柜非君子所为。” 来人的声音尤为沉厚,应是上了些年纪,且不知何故,江休言竟觉此声尤甚熟悉。 他回过头,欲辨来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8、三十八章 日色式微,忘乎间吴破盐已领岁岁行至一小山丘下。 此处搭有一间简陋木屋,积年累月的风沙将屋子表面啃食得朽烂,吴破盐走近,推开木屋的门,“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混杂进风里。 吴破盐拿起入门桌台上的油灯,左右张望片刻,回身对岁岁道:“郡主,屋内灰暗,烦请帮我拿下油灯,我去寻火折子。” 岁岁绕过吴破盐的身影,望向其身后,但见屋内空旷,惟中心处置一高台,上头摆放着一块牌位及少许香火。 她迟疑道:“此屋是……” “噢,叫郡主见笑了,此屋是用以供奉先母灵位,途经此地,我想进来拜一拜母亲。”吴破盐诚恳而答。 岁岁不便再问,手上接过灯盏,静候于门栏处,吴破盐躬身于屋内四处翻寻,嘴中不时念叨“放哪儿去了……” 他翻找着柜台,动作里夹着自小生于山野间的草莽气,不慎将柜台打翻,柜中物什一应洒落在地。 吴破盐回过头看向岁岁,略显困窘,手中慌忙拾起散落在地的物什。 三两书册、几缕布帛、以及一个火折子。 吴破盐将布帛塞回柜中,一手捧起书册一手拾起火折子在身上擦拭几遍,尔后行至岁岁跟前,五大三粗地将书册塞到岁岁怀中,自顾自拿回油灯,将其点燃。 在岁岁困惑视线下,吴破盐只字未言转身来到灵位前,郑重落跪于蒲团上,以家乡习俗虔诚祭奠先母。 岁岁见状收回目光偏身回避,残阳顺着高矮不一的山丘落下一抹晖影,稀微光柱里依稀可见淡淡沙尘。 她就着落日的光影低眸探索起怀中几本书册来,手拈起书页时便有栖息已久的尘埃飞扬而起,携着陈旧的木味在鼻息间蹿舞。 而这些书册也无非是“孔孟”一类的圣贤书罢了,她轻轻掸掉书上尘埃,正欲将书册放回原处,压于掌心底的那一本却似乎不太寻常。 岁岁放下其他书册,仔细打量着这一本的封皮。 这本书自表面上看来与其他书未有分毫区别,却实在是过于清洁了些,书封上不见尘埃,若非是常有人使用,放置于这样老旧的木屋柜格中绝不能做到如此干净。 只是这书本上并未标注书名,她轻轻拈起书页一角,将要翻开,可旋即又犹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吴破盐,深觉未经应允私看书册到底有些无礼。 吴破盐此时正闭着目,双手高捧线香于灵位前深深叩拜。 岁岁思索片刻,终是收回了拈起书页的手,却是一阵大风作祟,几本书俱随着大风翻页。 书中字句呈现于岁岁眼前,注视着手中这本书册,岁岁不禁蹙起双眉。 这本书……或者说,这本军中账记为何会出现于此,那方才于军帐内吴破盐呈于江休言的那一本又是何物? ** 江休言拔剑指向来人,此人面上戴一戏面面具,惟有一双深邃的眼显露出来,他似乎是上了些年纪,眉眼旁布着深重的横纹,但眼底眸光灼亮不可忽视,仿佛是竖立在沙场上缀满天光的长矛矛尖。 江休言能感受到此人身上的杀气并不重,哪怕是此刻迎着自己的剑锋,他也未有一丝杀意外泄,然这绝不能代表此人不通武艺或庸懦无知。 如河流之于高山,不过脚下微澜;高山之于苍穹,不过乾坤一隙。 眼前这小小剑锋,怕是根本未入他眼罢。 哪怕是隔着面具,江休言亦能感知到其面上该是如何淡定从容。 此人伸出双指,轻轻夹住剑锋,一股威压之气便透至整个剑身,他再开口时似乎略带了些笑意:“殿下应是误会了,你我非敌。” 江休言清淡扫了一眼那张戏面,旋即收剑回鞘,剑锋于空中如流水般滑出一道残影,观这一段收剑之势,戏面之下的那对双眸中不由得升起些许赞许。 江休言:“你乃军中人?”他随意翻扫了一眼手中的老账记,“我怎不知军中还有你这般人物。” 戏面人摇了摇头,双手合抱举过额前,朝着江休言作了一揖。 江休言翻着账记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目正色打量起戏面人。 戏面人仍然维持着方才的动作,这样的一礼,不仅仅是在向江休言的身份作礼,更是在彰显着——他是鄢国人。 在大鄢为质多年,江休言自然对此动作熟悉万分,他合上账记,仍作波澜不惊般道了一句“免礼”。 就在下一瞬,江休言腰间佩剑再度出鞘,剑刃以疾风狂影之速挥向戏面人,剑光凛冽,宛若冬夜里飘零的细雪般落下。 长剑落在岁岁肩前,岁岁挑眉看向四周,几名士兵将其包围,握剑蓄势待发。 其中为首士兵喝道:“此乃我军机密,不得私窃!” 方才还在屋内祭奠先母的吴破盐缓缓走出,朝士兵挥了挥手:“都把剑放下,不得对郡主无礼。” 岁岁沉下眸子,远山下残日正正落满,暗暗天色里瞧不清那双眸中的神情,可那一声轻淡讽刺的笑声在这座山丘下却是再清晰不过。 岁岁举起手中书本,反问:“这便是靖军机密?” 吴破盐负手,眉目冷硬,一改路上和善之态:“郡主,军中账记一向是国之机密,您贵为大鄢郡主,不应不懂其中轻重。” 手中的书册还在随着烈风凌乱翻页,她轻轻将一指搭扣于书页字行下,不顾吴破盐的质问,只作一副认真捧读状。 周围士兵见势齐齐上前一步,再度拔剑,吴破盐此回没有再阻拦士兵的动作,道:“郡主这是何意,是要挑衅我军不成?” 风声鹤唳,仿佛浪涛般一阵接一阵打来,岁岁身间衣袂如飞,但她依是站得笔挺。 纵山风嚣嚣,其骨性中的决然是经年不化的青山积雪。 岁岁置周身利剑若无物,长指继而翻开下一页,她照着书中字句轻吟出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闻及此,周遭士兵纷纷面面相觑,初时尚不明其中语意,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困窘之色立时浮于面表。 岁岁笑问:“这般书册于大鄢学堂中再常见不过,原来在靖国是军中机密?” 吴破盐双眉紧拧,他盯着岁岁手中书看了半晌,到底还是摆手示意士兵们退下。 “是吴某误会了。”语罢,他朝向士兵们,又道:“一场误会罢了,都回去接着值守吧。” 岁岁蹲下身子,拾起其余置放在地上的书册,余光瞥见士兵们走远,她方才站起身来。 将手中书与其余书册捧在一起,抖落其间灰尘,递给吴破盐。 吴破盐将伸手欲接,岁岁却缩回了手,眸光如烛如焰。 “吴将军,你没有误会。” 她音色清灵,平日里皆是极温软的声调,此时却夹了几分清寒。 吴破盐还未从方才的错愕回过神来,听罢低目看着岁岁手中的书册,又是一诧。 躺在最上头的那一本,也是岁岁方才手中拿的那一本,正正是军账。 皆传鄢人圆滑狡黠,吴破盐可谓在这一刻深有体会。 原是借着天色晦暗,岁岁假作手中军帐是书经,左右几本册子书封相差无几,隔远了来看倒也确实不好分辨,而方才那句圣贤之言也不过是其随口拈来罢。 吴破盐心底怒意升腾,知自己切切实实被摆了一道,将要作怒,话语还不待其组织清楚,只见岁岁迈了一步逼近而来,那双亮得仿佛在雪水里涤过得眸子死死注视着自己。 岁岁:“方才那些士兵并非值守路过吧,应是你早有准备,倘若在方才我罪名得立,三日之内此事便会传遍全国上下,休言的并国之策便不可再行,是焉非焉?” 吴破盐冷哼一声:“是又如何?他一个皇子,不经沙场不知山河艰,要我拱手将国土相让,绝无这种可能!” 塞上入夜后总是格外寒冷,呼啸不止地夜风吹落丘顶的黄沙。 岁岁摊开军账,清清楚楚摆在吴破盐的眼前。 “吴将军,这本账记的记录中,你大多用符号代替,你不识字?” 吴破盐吸了吸鼻,似被戳中死穴般耳根一红,他慌慌背过身去,不以为然道:“我一个上阵杀敌的将士,我何须识字?你不妨去军中问问,去你的鄢国问问,又有几个从军入伍的是识字的?” “哪儿来的敌?!”岁岁骤然拔高语调,随风飘舞的碎发像是挣脱琴板的弦,“倘若他想的是吞并山河,抑或是如你所说将国土拱手让人,何须费这般曲折,大不了由着你带军同大鄢一战便是,不去管战祸殃民生灵涂炭,只管最后胜者一统败者灭国罢,这与现在又有几分区别?” “吴将军,若令母在世,她应是盼你能饱读诗书金榜题名。” 月如弯钩,清清冷冷在二人衣锦间覆一层霜寒。 吴破盐冷着眉头,握拳的五指深深攥入肉中而不自知,他沉默着,直到岁岁走进木屋将基本书册归回原位。 吴破盐才闷声道:“你是从何时开始不相信我的?” 从军帐中出来的那一刻,吴破盐便在思索该如何获取岁岁信任将其带入圈套之中,所幸岁岁主动发问,他便借逝母一事令其动情,方可掉以轻心。 他侧目看向几本书名,那些陌生的横折撇捺一时如同尖针利刺般嘲笑着他。 不待岁岁作答,吴破盐已自嘲道:“我知道,大鄢一向崇文,我们军中有句老话叫作‘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哪怕我把自己的隐晦说于你,你兴许也不曾有一刻放下过戒备。” 岁岁摇了摇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倘若我当真未信你一言一语,便不会将自己处于方才境地。” 言罢,她循着吴破盐的目光看向那几本与军账放于一起的书经,道:“这些是令母留给你的书吧。” “是,怀初郡主,你比我想象得聪明,那你又怎会不知,如我们这样的草芥出身,如何进的了学堂读书?更莫提什么金榜题名。”吴破盐望向远山,那些他穷极一生也触及不到的高远之处。 岁岁:“这便是休言真正要推行的,今日我因信你而步至此,若你也愿回我一分信任,我想……” 她亦瞭望远山,世间多歧路,何妨?她不是赶路人,她是铺路人。 岁岁:“我想令世间无尊卑,生民无贵贱。” 仿佛终于感知到指尖陷进肉中的疼痛,吴破盐松开双拳,嘴上依然讥讽:“大话谁不会说?” 他虽这般说,那双始终愤慨的眼底却缓缓浮起一丝期许。 岁岁收回眸,灼灼眸光落定在吴破盐破旧的军装间,一字一句珍重承诺:“大鄢崇文,文士不撒狂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9、三十九章 长剑自鞘中迅速拔出,于戏面人的面具前划出一道月华般的剑光。 戏面人原本平淡的眼眸倏然一亮。 好快的剑,好灵的剑。 倘世间的疏狂意气能以十数来计,那么此刻少年手里的剑意便已含八分,余下两分则隐在其招招避开要害的剑式里。 戏面下的笑意渐深,他知道江休言想以此逼自己出剑,以剑招识来路。 他便偏是不拔剑,只守不攻。 江休言自然也能看穿戏面人心中所想,他既不愿出招,再如何缜密的防守终究也是被动。 江休言索性一转剑锋,朝下虚虚一挑,直逼戏面人咽喉处,戏面人未曾想到对方竟一转攻势直逼要害,忙反手作挡,掌心将将托住剑锋之际,不料此剑不过虚晃一枪,真正的剑式藏于接下来倒旋而起的剑刃中。 刃面干净利落地朝着戏面面具削去,将戏面人逼得连退几步,纵然如此,剑招仍没有要收之意,眼见剑刃离面具只差几毫之距,戏面人果断拔剑,若悬瀑般汹涌的剑风掀在二人眼前。 清鸣声响绝于营中,两柄剑的剑锋相击处几乎有火星迸发,仿佛倒悬夜空的银星。 炸开的火星在江休言的眼底闪烁,他静静注视着戏面人手中那把剑。 这把剑的刃面极薄,形同素纸,而剑槽处自上而下嵌入一条青白长玉,若一汪春水般明透清亮。 这样的剑形并不常见,可自己恰巧见过。 江休言收剑回鞘,剑锋滑过鞘壁的声音格外锋利,一如他此刻眼底锋锐的野风。 “是你,原来你才是平华帝的最后一颗弈子。” 君子用人,当如堂上烛火,纵君已故,此火长明不灭。 知江休言已认出自己,戏面人不置可否,伸出手指抚过剑中长玉,那双老成眼眸里的精光竟黯了一黯,失了片刻神,似是回想起些许往事。 “无尘可还安好?”他问。 江休言:“你若牵挂,自行去见他便是。” 戏面人不语,只是以指轻拭剑玉,他指节上的皱纹因年岁而繁繁复复,像是树木的年轮,途经过这些错杂的年岁,他终于将指节停在剑玉的一处磕损之上。 这一处磕损便是另一个年岁的故事了。 “我不小心用坏了父亲的剑,还请父亲责罚。”在那座深长的将军府回廊里,赵无尘托剑请罪。 于无尘身后,是一池的莲叶斩落,而池水不兴。 赵仲夷为之一惊,只有如惊雷一般的剑速,才足以做到不惊风、不惊水。 他的孩儿有这般上等的剑赋,合该是披袍为将震慑山河,如今却因自己沦落为一介罪臣之子。 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落在营帐内,大抵是月色微凉,所触摸着的这柄长剑亦是凉意入骨。 一点稀微月色落入江休言眼底,察觉到天色已晚,他忽地心头一紧。 两个时辰已去,岁岁仍未归。 江休言紧了紧手中剑,提步往帐外行去。 赵仲夷分明明了他此刻所忧,仍是出手拦下:“殿下,容老夫斗胆问一句,您此刻忧心的究竟是岁岁安危,还是岁岁能否顺利助您行施变法?” 言语如刺,赵仲夷定定注视着江休言,其目光更是如磨刀石上的石刀,一遍又一遍打磨着少年人的心。 江休言脚下的步子一顿,眸光如野风穿堂般扫了过去。 他很久才出声,字句坚涩得仿佛是从牙根里硬生生挤出来般:“将军在侮辱我。” 他的心和他的剑一样,明净得几乎能折射出自我,蒙不得半点尘。 赵仲夷愣怔了一瞬,才觉言语有所冒犯,国事与情事本就不该置于一块儿较量。 收回阻拦的手,营外适时传来一重一轻的步子声,是岁岁与吴破盐回来了。 两人掀帘踏入营帐,岁岁的视线倏然与赵仲夷相撞,二人的呼吸俱凝滞了片刻。 她如何会不认识这双眼? 犹记得那晚宫宴后,隔着深重的雨雾,他携着赵无尘朝自己深深一揖,谢自己送去的那把伞。 此刻,赵仲夷依然同自己作揖,似乎与从前无异,但他还是借着这一躬身的动作别开了视线。 经年久别,他几乎都要想不起这位小殿下的模样了,只记得她的眸子很亮,亮得近乎有些发烫,而今自己伏于靖军中,更不堪直面于这样的眸光。 岁岁最是体度分寸,他既刻意要避,自己便当不知罢。 吴破盐一见赵仲夷出现在营内,大抵也能猜到其与江休言有过交手。 他端详了片刻营内的变化,径自走到江休言后方那一片方砖之上。 吴破盐蹲下身,没有片刻迟疑地将方砖打开,赵仲夷急步去拦,却听吴破盐道:“老赵头,殿下千里迢迢来塞,有什么见不得的?” 只见方砖缓缓揭开,却是一方兵符静卧于下。 吴破盐拿起兵符,问:“殿下想要此物?” 江休言只清浅掠过一眼,便阖了目不再看,抿唇不语。 于一个将领而言,兵权是最重要之物,他只不过是想寻账记罢了,无心搅出什么兵权之争。 岁岁见状轻牵过他的衣角,江休言睁开半目,原本岿然不动的身骨任岁岁牵往一旁。 他静静看着她,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本书册递于自己。 岁岁眨了眨眼:“翻开看看。” 江休言闻言照做,才看到第一页便不由得一愣,正是自己方才所寻的那本账记。 江休言仔仔细细看着每一项记载,在心中反复算验核对,专心得如一尊塑像。 岁岁:“且回宫再验,如何?” 江休言不解:“回宫?” 岁岁笑而不答,只是望向吴破盐。 吴破盐小心将兵符置放于案几上,道:“郡主已经和我说明了,你们此行的目的和此后的大计我都了解,我吴破盐虽不信能否做到,但也心生佩服。” 兵符搁于案几上时,发出清脆一声响,吴破盐继续道:“它就在这里,我不会再动兵” “殿下,京城比边塞更需要你,”吴破盐定定盯着兵符,目色却恍惚了起来,“我很想见一见天下大同究竟是怎么样的。” 江休言缓缓行至吴破盐跟前,他平视而去,神色坚明:“不会太久。” 闻言,吴破盐粗粝的面颊上缓缓绽开笑意,他背着身,朝赵仲夷招了招手:“竟真让平华帝那老头算到了,老赵头,你可以跟他们去了,往后就不必委屈在我这里了。” 赵仲夷朝他深深抱了一拳,随后步至岁岁跟侧。 他启唇,“小殿下”这三个字眼儿几乎要从齿关蹦出,但头顶稀缺的弦月在提醒着现已不是当年的满月了。 赵仲夷回过神来,改口道:“郡主,先帝在世时,曾托给过我一封信,他说若有朝一日你能走到这里,便叫我将这封信给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拿出这封信来。 信封格外素朴,清淡的绢帛裹着信纸,就像是寻常人家寄信一般。 岁岁接过手中,顿时了然。 这也是平华帝的深意了,他不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留给她这封信,他以一个“父亲”,一个故友,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的身份作了这封信予她。 岁岁移指揭了火漆,赵仲夷却抬袖拦了一拦,道:“郡主,先帝还说,此信莫要当即打开。” 赵仲夷:“他说,您一直是一个清醒自持的人,只是世间没有不沾泥的靴履,倘有一日身堕云雾中迷惘无解,再打开也无妨。” 缩回阻搁的手,赵仲夷仍旧温恭地站于一旁,末了,又补一句:“先帝其实是不希望有那么一天的。” 岁岁持信的手紧了一紧。 他实在太爱操心了,独独自己身体的事总不上心。 她想当着赵将军的面同陛下道句谢,可如今已无法传达了,或者说他日上皇陵祭拜,又觉显得太虚浅。 最终,岁岁只是小心将信收好,看着营帐外随风纷飞的黄沙,轻声说了句“归路应无风”。 ** 乘着日与月,细碎的马蹄声淌过归途。 赵仲夷一路向岁岁与江休言解释着当年情形。 “昔年一案,人人皆传平华帝在行刑前召老夫,问了五问。” “错,其实是六问。”赵仲夷眯着眸子,透过飘荡着的车帘,仿佛望向了那年福宁殿内。 殿中青烟缭绕,侍者正要将赵仲夷带下,平华帝却抬手又道:“倘此法推行,天下大同,君非君,臣非臣,便无谋逆一罪,你可愿意?” 赵仲夷猛地抬起头,刹时明白平华帝此意。 膝下几子各怀鬼胎,无人当立,只怕此后社稷不安,与其如此,倒不如一早推行变法,致阶级一统,再无欺压之乱。 赵仲夷:“臣,自当效犬马之劳。” 便是如此,平华帝对外假办了行刑,暗中又派人护送赵仲夷至靖国守塞。 此法若要推行,边塞最为至关之地。 赵仲夷接令守此处平衡,万不得大起干戈,直至,直至推行变法之人踏上此途,来到此处,接过赵仲夷手中的这一棒。 岁岁:“原是如此。所以,赵将军,您一直在边塞等着我们么?” “是啊。”赵仲夷,“法之推行,本就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他忽而将目光自岁岁身上移至帘外夜空。 澄月当空。 赵仲夷道:“数年未见的明月夜,终于等到了。” 月色澈极,马蹄哒哒,愈驶愈远。【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四十章 顺庆元年,仲冬。 纷纷扬扬的雪沫子铺满了整个宫道上,才落下几道稀疏脚印,须臾又被白雪覆盖。 苏长语着官袍走过宫道,迎见对向来人,隔着雪幕朝来人虚虚点了一点头,“常尚书。” 常断栖不禁大笑:“苏长语,苏主事,你倒是对我国新法适应得格外快,若是从前,一个小小六品主事见了本官却不作礼,那是要挨板子的。” 苏长语蹙了蹙眉,细雪打湿他的额发,扰得心绪又乱了几分。 “常尚书若是对新法有异议,且上疏与陛下提议便是。”苏长语道。 常见戚斜眉睨了苏长语一眼,不再作讥语,只是轻哼一声,擦着苏长语的肩行过。 苏长语拍了拍肩上的衣,一些细雪应之飘落,一些细雪融化在手心里。 新法亦称“同安变法”——废旧制,撤冗官;兴工农,赏能贤;推行贤士当位,实行民主之制。 此法于年初实施,由怀初郡主、赵仲夷将士等人发起变革,旧靖朝臣大力相助推行,今靖鄢相并,只余一帝——顺庆帝,梁与述。 因着法之推进,苏长语得以升迁调任。 上月初得顺庆帝梁与述钦点,进了户部任领正六品主事一职。 他摊开手,看着手心里一片接一片的雪花融化,尔后抬头望向远空。 苏长语忽而觉得,在仰视苍穹时,这些雪沫子更像是天空的褶皱。 抹不平的,这世间的褶皱是抹不平的。 直到一粒雪星落入眼中,苏长语眨了眨眸,终于收回目,背过手继续行路。 自“同安变法”实行以来,强权欺压的乱象得以整治,阶级分化日渐模糊。 但这不代表剥削与不公彻底烟消云散,他们如百足之虫般斩不断烧不尽,在灯火阴影下尽情肆虐。 复往前行,是高耸巍峨的西华门,门下几宫人行过,窃窃私语。 “什么世间大同、众生平等,要我说都是糊弄人的,真要这么好,我怎么还在这宫里当任人差遣的奴才。” “你不懂了,这变法是为人而设,可你我算的人么?” 小宫人指了指头顶,低声道:“你和我啊都是给上头使唤的牲畜而已。” “真要说平等,那缘何上头那些皇,呃……那些人生来就是当主子享富贵的命。” “嘘,不可说不可说。” 苏长语的目光落在这几个宫人身上,宫人们纷纷噤声,埋着头飞快走过。 雪地上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脚印子,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又覆了一层新面儿。 他明白,这便是变法的最大争议之处。 它撕扯开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新开放的稚嫩思想却不足以扎入这道深根里。 百姓只能依靠农田过活,商人的经营又赖于百姓的吃穿用度,官家手里收的银还是来自于民生赋税。 这样压迫了数百年,如今主张一个“公”字,竟愈发激起了民愤。 如此大真似伪的话,若不提出来,他们得过且过便是,可一旦提出来,却又改变不了他们的生局,怎能不令人生怨。 风雪打落在苏长语的肩头,他仍旧迎雪而行,出了宫门,本该临见一条又长又繁华的街市。 也许是因为雪大,也许是因为一些比厚雪积压得更深的东西,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商贩,连着整条街的茶楼酒馆也闭门歇业。 京都的冬不该是这样的。 起码在苏长语听岁岁的描述里,京都的冬满富生机。 百姓们爱赏雪、闹雪,瑞雪亦是百姓们心里一年伊始的祥瑞之兆。 而不是现在这般死气沉沉。 回了户部,几个同僚见了苏长语纷纷扭头回避,不愿与其有过多交流。 另一名堂官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账册。 他轻哼一声,自鼻息间吐出一口浊气,鼻下那杂乱的胡须也跟着动动。 “你自己好好看看,今年收的税银和往年税银相比,差了有多少!” 账册从苏长语的官服前飘落。 他伸出手,指尖泛着冻僵的紫红,躬身拾起地上的账册,轻缓缓摊开在掌心中。 “新法明文有律令,不得强制暴性缴收税银,往年的税银之所以收得多,是因为官府多用了暴力征收手段。” 堂官忒了口沫子,“别和我谈什么新法不新法,如今陛下要征收银子,这差的缺儿,若是收不上来你自个补上。” 苏长语背过身,望着满园凄白,兀自笑了。 “真的差了吗?任大人。” 任汝宣飞快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星子,再开口时,语气虚了几分。 “差不差的,这册子上白纸黑字记着呢!” 苏长语的笑声愈发大了,就连呜咽的北风似乎也在和着他的笑。 他蓦地回过头来,扬起手中账册,定定注视着任汝宣,一字一句道:“这是户部的账!银子入了宫里,又是另一本账!” “往年税银收得多,那是因为层层贪过之后还要给宫里留一份儿;如今我这银子收得正正好,谁贪了就都没法给宫里交差了,任大人能不能告诉我,我这要补的缺儿究竟是给陛下补,还是给户部补?给任大人补,还是给内阁补!” 任汝宣隐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头一个劲地抖个不停,他拾起几上茶盏,扬手重重朝地上摔了下去。 碎片四溅,几个还在屋内办事的官吏纷纷退了出去。 任汝宣怒目瞪着苏长语,眼眸里涨起一片怒红,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关里泄出的这几个字。 “苏长语!你是来当官的还是来干什么的!” “回大人,卑职正是因为当了官才不能视百姓于不顾。” 苏长语拱手,朝任汝宣行了个旧制的礼。 他把账册仔细收好揣入怀中,才道:“既然任大人和常尚书都不敢交这份账册,那卑职去交,若是内阁不收,那卑职便呈到司礼监去,司礼监不收,卑职便去陛下面前交!” 任汝宣揉着发昏的脑门,唇齿上下打着颤,说不出一个字来。 苏长语拂袖,再次没入了风雪中。 福宁殿。 “岁岁,你瞧,今年的雪更大了。”梁与述指着殿门外,有雪落进来,在他眉间铺下一层薄霜。 熏炉里的红罗炭正好燃尽,青烟散去,眸中的景致便更清晰了。 宫女抱着一堆炭来换,岁岁摆了摆手,宫女又退下了。 岁岁:“倒是不逊色于平华二十四年那场雪。” 梁与述把玩着手上那支已落了漆色的箭羽,笑道:“尘事如雪,你越想扫清时,反易适得其反,徒扫出一地污了的雪水。” 他的指腹下移,落在箭羽正中隔的位置上,所对应的时辰恰好是正午。 “算算时辰,长语该来了。” 话音落下,谢恨远提着小步行来。 “禀主子,苏主事来了。” 朝廷要议事,岁岁不便旁听,正要起身欲行,梁与述却道:“别,坐着一起听听。” 言罢便传了苏长语进来。 这会儿已不必再行旧礼,苏长语进来后只是问了声安,便呈上手中账册。 “微臣启禀陛下,这是户部今年收上来的税银账册,还请陛下过目。” 梁与述瞥了眼账册,并不去接,谢恨远见状抬手要接,却被梁与述乜了眼,遂再不敢有动作。 “以往都是常断栖来呈账册,怎么今儿是你来了?” 苏长语答道:“回陛下的话,今年的账册常大人和任大人都不敢呈。” 梁与述的眉目里浮起笑意,似欣赏,又似玩味,这般纷杂着搅和在一起,总叫人辨不清。 “放着吧。” 苏长语不禁蹙起眉,抬目循向梁与述。 “陛下不看一眼么?” 谢恨远这才敢把账册接了过来,趁着梁与述还未显怒意,连忙接过话道:“陛下什么时候看那是陛下的事,既然账册已经送到,苏主事请回吧。” 岁岁扫了一眼揣在谢恨远手中的账册,抿了抿唇,心底涟漪激荡,到底是没言语,复起身与苏长语一道出了殿。 这会子没落雪了,可宫道上已覆了层厚白。 才一落足,雪沫子就淹了鞋履半厘深,再抬脚时沾在鞋面上的雪化成了水,浸得足尖僵寒。 苏长语道:“何苦陪我淋这场雪呢?” 恍惚间有一粒雪星落在岁岁睫上,她没眨眼,只叫人觉得眸子清亮,分不清到底是映的雪光,还是眸底长明的灯火。 “是我铺的路,是我选的道,雪来了,也该由我撑起这把伞。” 来时携的那把伞被岁岁撑开,她递至苏长语手中。 “户部的事不必一个人扛着,尽管放手去做,自有我来承责。” 苏长语仍是担忧,“可你……” 岁岁不闻,转身上了楼台。 鼓鼓北风狂涌,卷起二人的衣摆,隔着凛冽呼啸的风雪,岁岁泛起轻松的笑意,只道:“去吧,我想在这里再赏一会儿雪。” 苏长语拄着伞静默了良久,直至岁岁登上楼台,他遥遥望去时仅依稀见得一道清绝的身影。 他不再言语,只放下手中伞,朝着楼台上那道身影深深一揖。 这是个见官见贵毋须再行繁礼的朝代,于是繁旧的礼制便显得愈加弥足可贵,愈值得敬给那些值得受此礼的人。 苏长语执伞再一次出宫,这次的步调沉稳有力。 岁岁坐于楼台下,凛冽的风刮得耳廓通红。 她今日未着披氅,还是素淡的袄裙,光洁的脖颈露在外头,仿佛一截凌霜的傲树。 有宫人贴心来问要不要拿披氅,岁岁摇了摇头,却吩咐拿笔墨纸砚来。 她在纸上写“道”,写狷狂如草的“道”,写圆润世故的“道”,写变幻万千的“道”。 一张张,一页页,这薄似蝉翼的宣纸上怎么也承不住她心中那个道。 直到所有宣纸写尽,岁岁弃了笔,靠在漆红雕柱上。 她想起了先帝留下的那封信,她一直揣守于袖中。 此刻大雪压城,何不似先帝所言,恰如身堕迷雾,迷惘无解。 岁岁拆开封信的火漆,将信笺扯了出来。 上头只写了一个字——“缓”。 这个满是迂折撇捺的字,竟瞬间如一段线头,轻轻一扯,扯开了所有线结。 人缓则安,事缓则圆。 她太急了,急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枷锁,急于让百姓们都接受这场变革。 历史上所有进步都始于变革。 可这样的变革在史书上要以一个接一个的年份变迁而成,而非朝夕之间。 她此刻神思愈是清醒分明,身体却愈似酣醉般醉卧在亭台楼阁间。 北风卷地,吹散了亭几上的宣纸。 纸页漫天纷飞于红瓦宫墙下,宫人们抬起头,惊疑道:“落雪了吗?” “不是雪,是……道?” 接着才是零星的雪沫子落下来,随后变成漫天的鹅毛大雪,下得这样痛痛快快,酣畅淋漓。 月上楼阁,尘雪如萤。 恍惚有把伞置于岁岁身间,风雪再吹不进楼阁了。 她睁开眼,惺忪间才惊觉不是伞,是来人温热的手掌遮在她的头顶。 细密的白雪落在江休言的肩头,他垂下身,轻声道:“我想一直为你挡雪。” 岁岁忽而欺上身,环过江休言的脖。 微凉的唇覆在他的唇上,唇间一粒白雪消融,竟恍惚尝出了甘甜之味,至两首皆白。【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1、四十一章(完结章) 正月里雪歇了几日,只是京都气候总是较他地格外冷些,是以满城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消融。 赵无尘从宫里下了值,便往宫门口行去。 他如今身任锦衣卫佥事,正如父亲所期盼的那样,可护一方安宁。 父亲如今年迈,自与岁岁、江休言推行变法以后,便辞官卧于宅中,整日赏花喂鱼,安享晚年,当真自在。 出宫的路上碰到了如今在镇抚使司当值的李钦,赵无尘对他印象很深。 初入锦衣卫当差时,他同李钦打过一架。 那已是变法之初的事了,李钦是守旧派,与自己立场相悖,二人势不两立,一日直接在城楼上打了起来,还是在指挥使的劝阻下才握手言和。 如今新制又有了变化,是陛下与旧靖帝江休言倾力再行变革。 此次变革突出一个“缓”字,恢复了旧制官阶之分,但给予了百姓督察之权。 凡每个百姓每年都有两次行督察的权利,若对官员、制度有疑议处,皆可直接面圣与诸朝臣同议。 若建议合理,当即采纳,赏银五十两。 从根立之源采谏纳议,缓行变革。 百姓们积极谏言,诚觉自己也是立国治本的一位要员。 李钦走过来攀过赵无尘的肩膀,笑道:“我说的没错吧,阶级之分要明确,百姓啊还是喜欢被管着的。” 赵无尘抖了下肩,甩落李钦的手臂。 “胡诌,有了督察权百姓们便有了约束之能,这是反过来管着百官才对。” 李钦笑了两声,仍是那副耍赖无谓的模样。 “那不是仍然离不开阶级治统,只不过百姓在这层层阶级中所扮的角儿发生了些微的演变。” 赵无尘撇过面去,索性不搭理李钦了。 他只懂弄剑,这些权术之争他理论不过,也想不明白,他只知道岁岁坚持信奉的,便是他坚持信奉的。 李钦仍是嬉笑着往上凑,他指了指巍峨的宫墙,道:“赵无尘,你看,这些宫墙很有意思的,起初宫人们想离开它,后来习惯了它,最终已离不开它了。” “统治于百姓而言,一样是这个道理。” 赵无尘望向身周高耸的红墙,年年岁岁的斑驳下,它上头有了些裂纹,有了些褪色,这会儿又覆了雪,仿佛一个满首花白的老者。 纵使朝代更替,君王变迁,它只静静伫立在那,默观尘事。 赵无尘垂下头,没说什么,也或许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便继续往前行。 出了宫,赵无尘先往街市上去。 许是因着几日未落雪,百姓们心里也都有了盼头,街上好几家酒楼开了张,卖菜的小贩也都出来摆摊了。 赵无尘走到肉肆铺前,道:“要一斤猪肉。” 屠户应了一声“好嘞”,磨刀霍霍便朝花白的猪肉上切了下去。 “您拿好嘞,一共是十三文钱。” 赵无尘掏着铜钱的手顿了顿,颇感意外。 “前段时日我瞧还是二十文一斤,今儿个肉价怎这般低了?” 屠户乐呵呵接过纹银,手指了指天,笑道:“我们有一个好天子啊,以往肉价卖得贵,那是因为除了挣点本钱外,还得留一分孝敬官府,肉价高涨不下也实属无奈之举。” 屠户掂了掂银子,嘴角咧得更开了。 “往后就不必如此了,天子体察民情,严令不得以任何手段搜刮民膏民脂,该缴的税银也只需按最低的份额缴。” 赵无尘沉吟着点点头,“着实是一桩好事。” 如此一来,民生丰阜,市井繁荣,国库日渐充盈。 是个可喜的日子,赵无尘回府的步子愈显得轻盈起来。 途经青山书院时他突然驻了足,凝眸望向长阶内。 新朝以来,青山书院已不再接收学子。 沈夫子不必再操心学业授课一事,绝党派争权之扰,索性与晏子疏晏先生一道周游四野,做个闲散山水客。 青山书院里的陈列摆设他已然忘却了大概,只是时而有清冽的梅香还在鼻息间回荡。 但这梅香也是极淡的了,只如当年寿宴上经耳消弭的乐声,又或是那夜倾泄而尽的雨。 由浓转淡,由阴转晴。 他想,这一生既有如烟的过客,便也该有消融于掌心的白雪。 前者不必留,后者留不住。 只要赵府与青山书院仍相邻,他与那人仍似树之于雪、水之于舟,便够了。 忽然有片细雪落了下来,他伸掌欲接,才刚抬至一半的臂膊又忍不住缩了回去。 赵无尘的眸光落定在青山书院四个大字上,望着薄雪缓缓在匾额上积雪成尘。 他轻缓缓笑了一下,轻淡释然。 “回府搞顿荤的吃去咯!” 赵无尘提着买回来的一斤肉,载欣载奔着融入雪色中。 青山书院虽已停学闭业,但每日仍有小厮扫雪,有家仆出入。 想来是还有人居住。 后院里一道清清浅浅的青石板通往一座孤亭,轻盈的雪瓣温柔落在亭台下,适时吹来的一阵淡风低低浅吟,仿佛是斟酒时的泠泠酒水声。 也确实是有人在饮酒的。 亭中一道着黛粉色袄裙的身影卧于坐栏间,纷纷细雪落在她的眉间,眸若萤尘。 岁岁抬手抹尽唇下酒痕,梨花酿的酒香浸了满衣,她朦胧望着天际,眼角不自觉泛起了笑意,恬而淡。 这样轻缓柔软的雪,才称得上瑞雪。 岁岁眨了眨眼,眸中忽而出现了另一道身影。 清白的,从容的,拾尽世间风流的。 只此这么一道的身影。 江休言抬起掌轻覆在她眉宇上,挡下飘飞而来的薄雪。 “又在赏雪,怎不知披个绒氅?” 分明是带着些许责备的话,他说出口时便只有水漫春江般的柔和与关切。 岁岁伸出指尖,轻轻勾上他的小拇指。 “若是连淡雪都要提防,那才叫无趣。” 江休言一愣,反应过来后不禁失笑。 她在学自己当年那句话。 那年行宫下,自己硬迫她饮下一盏烈酒,尔后步入雨中,信誓旦旦地说些“若连淡雨也要提防,那才叫无趣”的话。 如今回想起来,竟愈发觉得冒着傻气。 江休言道:“一岁又一岁,皆是岁岁,怎会无趣?” 岁岁笑着偏过面去,不言语。 漫天的飞雪若梨花瓣般散落,待一粒雪落在岁岁唇间时,江休言忽而俯下身,吻在了唇间雪上。 他的吻那样清凉、柔和,仿佛是四五月青山碧水间一阵温和清雅的软风,于人面上缓缓吹拂。 岁岁手中的酒坛子摔落在地,梨花香萦绕满亭。 于是他得以在这漫天白雪间寻见无边春色。 风止时,江休言步入亭中,坐在岁岁身侧,他们并肩而坐,细雪簌簌落在二人背影间。 一刹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彼此。 “岁岁。” “嗯。” “这余下的一生,只愿与你赏南雪。”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