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长夏》 1、第一章 定元六年,时值隆冬,洛阳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在屋顶和石板路涂上一片白。 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城中人人却不怕冷了似的,纷纷奔走相告,难掩激动:“大亓赢了!” “让那胡人胆敢进犯我们!” “上阵父子兵,李家父子不得虚名。” “……” 洛阳谢家大门两端,立着一对箱形雕犀牛望月门当,几个男仆匆匆路过,门当上蓬松的积雪被他们袖摆刮落,“噗嗤”掉到地上。 书房里,挂着一幅字体闲逸的书法,上书:忠厚。 房中烧着银丝炭,当家谢兆之看着手里的信,却出了一身冷汗,信是李父写的,称父子二人即将班师回洛阳,届时,李家将按约定,来谢家求娶谢家长女。 谢李联姻,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如果不是谢家已经把女儿嫁了的话。 谢兆之合起信,才刚吩咐男仆:“此事先压着,别叫夫人知道……” 书房外头,传来一声:“夫人安。” 下一刻,谢家主母卢夫人进了书房,她来得焦急,肩上雪片尚未拂去,问丈夫:“我听闻,李家赢了?” 无法,谢兆之屏退左右,如实说:“是,此次大获全胜,全靠李缮。” 不同于谢氏这种门阀世家,李家父子乃寒门出身。 五年前,胡人大军南下来犯,大亓仓促应战,节节败退,中间一度叫胡人打到上党郡,离洛阳也就两百里。 彼时洛阳城人人自危,百姓拖家带口逃亡,若不是李家父子力挽狂澜,以少胜多,洛阳城的繁华早就被胡人铁骑踏碎。 于是,中书省拟旨,擢升李父为并州刺史,李家子李缮为安北将军,领西线指挥权。 此后李家父子在战场上稳扎稳打,从一介寒门跻身世家之流,势如破竹。 然而,约摸两个月前,幽州被围困,李家父子带兵救援,李缮却和麾下一万精骑失去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传回洛阳,众人惶惑不安,李缮带领的汉人骑兵,是大亓与胡人对抗的精锐,若全军覆没,折损一万儿郎一万好马,是为大罪! 而就在前两年,谢家看中李缮的潜力,将长女谢姝和他定亲,原是打算李缮平定边疆后完婚,临了,李缮捅了这么大窟窿。 于是在李缮失踪的第十日,洛阳城谣言纷纷之时,为免谢家被牵连,谢兆之匆匆将长女定给河东薛家。 因谢家两年前开始攒嫁妆,短短两个月,仓促走完六礼,长女便已出嫁。 不成想,李缮“失踪”的时候,是带着精锐,急行千里,一路直捣胡人后军,七日斩杀胡人大将纥骨旸,十二日俘虏奉天王拓跋骢,十九日杀穿仆固部…… 把胡人阵营杀了个人仰马翻! 李父也配合其子,迅速调整策略,包抄胡人阵营,一时,胡人丢盔弃甲,捷报频来。 偏偏不知犯了什么邪,发往朝中的战报,竟只停在了李缮失踪,朝中派去的都督、监军也没传回准确的消息,以至于谢家判断有误。 谢兆之不可谓不郁闷,说:“李家此子,前途不可估量,姝儿另嫁可惜了。” 卢夫人埋怨:“当日为何不能再等等。” 谢兆之:“怎么等?这可是两个月,战场局势千变万化,若今日不是大胜,李家坏事,姝儿即使只是定亲,也必得被连累了名声!” 卢夫人泄了一口气,说:“只怕我家毁约遭李家厌嫌,我得去李家赔罪,但愿结个善缘。” 谢兆之:“你是该去李家,”忽的又问,“窈窈今日是出门了?” 谢兆之所说的,是谢家次女谢窈窈,谢姝的妹妹。 本来在说李家的事,突然说到窈窈,卢夫人愣了愣:“对,她今日去见她姐姐了。” 谢兆之:“她十六岁了,正好还没说人家。” 卢夫人疼爱谢窈窈,舍不得她,本想在家留到十七、十八再出嫁的。 这关头提窈窈的婚事,她猜出谢兆之的目的,大惊失色,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夫君这是,什么意思?” 谢兆之:“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窈窈替她姐姐完成这门亲事。” “嫁给李缮。” … 一辆雕花檀木铜顶牛车,停在洛阳薛家仪门,薛府进深同谢府差不多,楼阁林立,檐牙高啄,枓栱精美,尽显士族大家的底蕴。 薛家和谢家虽同在洛阳,但谢姝出嫁薛家后的今日,才能在婆母的授意下,给妹妹下请帖。 她早早就盼着了,听闻妹妹总算来了,她一喜,可惜出嫁后,妹妹便是客人,她先叫人去薛家老夫人那报一声。 接着,自己带着两个陪嫁的丫鬟,去接人。 出了垂花门,便瞧见一个少女身披靓蓝孔雀纹鹿皮氅,戴着兜帽,帽沿雪白的狐毛,圈出她一张芙蓉娇靥,在雪色里灿若春花,绝艳动人。 谢姝上前牵住她的手,笑道:“窈窈!” 窈窈也笑了:“姐姐。” 自谢姝回门到今日,姊妹俩只有七八日不见,却觉得隔了甚久,实则从谢姝仓促出嫁到现在,她二人便没能好好呆在一块过。 薛家规矩重,谢姝先带窈窈给老夫人磕头、见过婆母一干人,花了好长时候,才能把窈窈往自己房中领。 谢姝在薛家的院子,比在谢家的宽阔,门后还有一块空地,谢姝道:“就等来年开春种点桃花。” 窈窈点点头。 从婚后到现在,谢姝攒了一箩筐的话,窈窈听着也不插话,用一双圆润若葡萄的眼睛静静看着人,轻易心防一松。 于是,谢姝讲薛家严苛的婆母,难缠的小姑子,心眼多的妯娌,一出又一出,比戏文还惊心动魄。 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窈窈听得都忘了吃东西。 末了,谢姝吃茶润喉,想到今日的大事,她喟叹:“薛家关系是复杂了点,但还好,我没有嫁入李家。” 世家大族虽是繁文缛节,但谢姝自小就生活在这种环境,适应起来很快,而李家是这十年内,才从寒门跻身成世家,根基太浅。 谢姝道:“从前我不好跟你说多,如今倒可以畅所欲言:李家主母出身乡野便罢了,竟是从妾室扶正的,岂不骇人听闻?” 联姻盛行,士族主母身后都有厚重的家族背景,若家中主母去世,通常续弦,没有哪家夫人像李家夫人本是来历不正。 何况扶正妾室这种事,往上下数五十一百年,都不一定能出一例。 要不是李家情况实在特殊,御史台参李家治家不严立身不正的折子,早就递上去了。 当初定亲的时候,谢姝就对这门婚事十分不满,她向来要强,怕嫁进这种泥腿子出身的家庭,周遭会暗地里议论她。 万幸,她如愿嫁到了河东薛家。 窈窈也替谢姝高兴。 谢姝又说:“倒是李家父子立了大功。” 窈窈:“什么大功?” 谢姝:“他父子二人打下了东线,胡人降了,要送公主来和亲。” 窈窈倏地抬眉,唇角带着轻快的笑意:“太好了!” 谢姝撇撇嘴:“好在哪?咱们家要和李家结仇了。” 谢李早几年就定亲了,李家在前线征战,才两个月处于逆势,谢家就赶紧撇下这门婚事,想也知道,李家会有多不满。 谢姝说:“你可知那李缮,睚眦必报,暴躁易怒,那样的莽汉,他手大如斗,一拳头就能把十头羊夯死!” 十头?窈窈背脊一凉,她攥了攥她的粉拳,想不出那大手该是什么样的。 谢姝见妹妹被吓到了,忙给她递桂花糕,笑道:“好了好了,你日后也见不到他,莫要多想。” 谢姝如今已是薛家妇,再没有做姑娘时候的悠闲,姊妹才说这么会儿话,外头就来了两个婆子等着回禀差事。 知晓姐姐忙,眼看大雪渐渐消停,窈窈起身告辞。 谢姝心内也多有不舍,亲自将窈窈送到门口。 回到谢府,已是未正,窈窈换了身衣裳,觉出困乏,这时辰也该午睡了,婢女拨弄了下炭盆,放下帘帐。 昏昏帐内,窈窈陷入小憩,恍惚一梦,竟是自己成了羊儿,皮毛若雪一般白,正茫然时,梦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李缮来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骤地落下一片阴影,小羊缓缓抬头,便看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拳头,朝自己打来! 窈窈倏地惊醒,她睁开眼睛,心脏跳到嗓子眼,一手抚着心口,静静地等自己缓过来。 忽的,她在床帏间听到屋外卢夫人的声音:“既然睡下了,我晚些再来……” 窈窈喘了口气,扬声:“娘,我起了。” …… 卢夫人进屋时,窈窈穿好衣裳,她才睡醒,双颊透着绯红,一双灵灵明媚的眼儿,柔情温软。 她倚在卢夫人怀里:“娘……” 小女儿又娇又甜,卢夫人爱极了,轻拍她细瘦的肩膀:“可是刚刚做噩梦了?” 那个梦境倒也不太好说,窈窈依偎着母亲,摇摇头,道:“姐姐托我跟娘说一声:她一切都好,勿要太牵挂。” 卢夫人:“姝儿是嫁得好。”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卢夫人心中一酸,重重叹了口气。 窈窈抬头,只见母亲眼圈泛红,语气艰涩:“我儿,你没法像你姐姐那样,嫁给知根知底的世家了。” 窈窈坐直身体,神色无措:“娘亲别哭。” 看着窈窈漂亮清莹的面庞,卢夫人再忍不住哽咽,道:“主君想把你定给李家,李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第二章 窈窈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 这几年,因为谢姝和李家定亲,她偶有听说李家名号,却没想到,她的名字会和李缮的摆在一处。 卢夫人又说:“主君说:谢李二家联姻不可废,既然姝儿已经出嫁,便只有你能嫁给李家郎君。” 窈窈睖着双眸,神色微怔,就好似方才噩梦里的拳头,终究落了下来。 卢夫人心中也难以接受。 之前谢姝定给李家,卢夫人也担心的,只是这种情绪,和对窈窈的担心不太一样。 谢家一双明珠,秉性却截然不同,若说谢姝热烈如骄阳,窈窈就是温吞秋水。 谢姝骨子里争强好胜,如果她去李家,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卢夫人反而要担心她会和李缮闹到和离,伤了情分。 窈窈却不像她姐姐,她性子温软,不争不抢,有点得过且过的意味。 若嫁进那知礼之家,她与丈夫定能琴瑟和鸣,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李家并非知礼之家,李家之于窈窈,是羊入狼口,以窈窈的性子,岂不是要被欺负死? 可是,卢夫人再不愿,也拗不过谢兆之。 她拿定主意,道:“窈窈,你装病,躲过这一年,虎毒尚且不食子,料想主君也不会硬叫你嫁给他。” 窈窈渐渐回过神,却摇摇头:“不行的。” 卢夫人:“为何?” 房中安静下来,唯有炭盆燃烧与窗外风雪呼声,须臾,窈窈咬了咬唇,轻声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卢夫人不解:“只要不是李郎君,就都好说了。” 卢夫人甚至想,再不济就让女儿嫁回娘家卢家,虽然她从前不太乐意,但和李缮比起来,谁都是香饽饽了。 正好她那侄儿也是个痴情的。 窈窈却说:“李家与其他世家都是一样,家里如此,我……没得选。” 卢夫人心中一震,她只知小女儿雏稚,却忘了,窈窈心若冰清,并非懵懂。 当今谢家一脉发家陈郡,窈窈的祖父官居尚书右仆射,封太傅,享三公之尊,但人死灯灭,祖父过后,谢家后几代出类拔萃者寥寥,仅有谢兆之能看过眼。 原先谢兆之官居七品中书舍人,作为天子近臣,草拟诏书,深受天子信赖。 可惜五年前,胡马南下,谢五爷谢翡领战,却节节败退,同一场战,造就李家父子寒门翻身,却叫谢家颜面扫地。 遭谢翡战败连累,谢兆之主动辞官,至今已有两年多,他此举虽获得朝野赞誉,但丢掉的权力便再捡不回来。 如今谢家有底子撑着,好险能维持住体面,但再过几年,如何比得掌管实权的王、崔之流?只怕要跌成末流! 谢家想保持根系繁茂,得用联姻当枢纽,谢姝嫁薛家就是一例。 不止谢家,世家子女的婚事,全是利益,如今李家成为当朝新贵,谢家不拉拢,自有别家拉拢。 其实,窈窈一直很清楚。 卢夫人回过味来,怔怔道:“你不想嫁高门……” 窈窈低头笑了笑,恬静的面上,几分茫然:“今日我去见姐姐,规矩实在多,我便想,日后我也要过这种日子么?” 这话卢夫人深有体会,谢家规矩也不轻,是很累人,只是卢夫人爱女,谢姝喜欢窈窈本性烂漫,卢夫人没强要窈窈遵着规矩,拘着她。 不成想,让窈窈有了这种领悟。 卢夫人:“但是李家……” 窈窈轻声说:“娘,李家未必真比其他世家坏。” 女儿尚小,却看得如此透彻,卢夫人掩面哭泣,窈窈反过来替母亲擦泪,道:“这不是什么大事的。” 虽然看得明白,她到底还是怕,贴着卢夫人泪水的指尖,在发凉。 卢夫人将她的手牵进怀里焐热,再说不出一句话。 …… 腊月二十,洛阳是个大好晴日,大亓军队纛旗飘飘,班师回朝。 打头几匹快马,撩起一片素袍,军兵面貌整齐,步伐铮铮,齐齐走过的地方,卷起一层烟尘,所过之处,百姓夹道而迎。 二十一,李家父子进入洛阳皇城,带着俘虏到的胡人王子,觐见天子,商议胡人投降之事。 便也是这日,卢夫人带着窈窈,登上牛车。 车帘外,几个小孩骑竹马,玩弹弓,一边嘹亮唱着:“流星白羽剑光寒,素袍当关胡虏降!胡虏降,胡虏降,千兵万马国威扬!” 窈窈听了会儿,将车帘放下。 李缮与李家军惯是一袭素袍,凶猛善战的名号,早就随着胡人投降,家喻户晓。 … 李府。 一听说李家军横扫胡人,府内人人扬眉吐气,一扫这几个月因李缮失踪积攒的惶恐,比中秋祭月还热闹。 李家主母钱夫人更是心情高涨,指点婢女:“烧多点热水,待会儿老爷狸郎他们从宫里回来,才有得用!” 另一个婢女站在廊下道:“娘子,外头有人来了,是……” 钱夫人:“老爷不是吩咐了,今个儿什么人都不见吗?” 如今来李府献殷勤的人,可多着呢! 婢女提醒:“谢家卢夫人……” 谢家?钱夫人赶紧让那婢女进门来,婢女手上拿着一张描金拜帖,递到她手里,钱夫人心情极为复杂。 她这样的“身份”,竟也得高门主母的拜访了。 二十多年前,李家还过着饿肚子的日子,钱夫人原是李家邻居的女儿,原名李旺的李望提了二俩肉、两尺红布去提亲。 当年大亓正值夺嫡内乱,新旧政权更替快,朝令夕改,税赋条目奇多,以至于层层压下来,竟是到了娶妻都要被盘剥的程度。 平头百姓一辈子也就一个妻,不像士族那样对妻妾嫡庶、财产继承要求分明,于是,李望和钱夫人便一直没在官府过明路,这么过着日子。 直到钱夫人生下李缮此子,李家卖命成为新贵,他们才发现,上流社会对嫡庶之分如此严苛。 而李望李缮在外领兵征战,按朝廷规制,家眷必须留在洛阳,妾室却可以一同去并州。 李家也就一个钱氏,朝廷不愿意叫李望父子脱离掌控,于是在黄门侍郎的暗示下,李望“补”了文书,钱夫人正式成妻,留在洛阳。 但这在外人看来,无异于妾室扶正。 钱夫人厌恶洛阳城士族势利,揪着她出身不放,却也渴望得到认同,只是这些士族大家,没一个瞧得起她的。 尤其这两个月,因战况不明朗,落井下石者众多,李府甚至出现奴仆怕被连坐而私逃的,叫她没能睡个好觉。 然而,最叫钱夫人恨得牙痒的,只有谢家。 将拜帖丢下,钱夫人啐了一口:“前不久谢家怕我家坏事,才匆匆嫁了女儿,现在狸郎立了大功,他们又想重修于好,真是哪来的厚脸皮!” 但想起主君李望的叮嘱,旁人可以不见,但谢家人须得见,钱夫人再多的气,也只能先忍了。 她扶扶鬓角,叫婢女:“去,请谢家的进门。” 说完,她存心晾晾她们,好好换了身衣裳,整理发髻,这才悠悠然到李府正堂。 洛阳城李府改自一个官员的旧宅,是当年李家才刚崭露头角时置换的,洛阳城寸土寸金,这宅子不大,几乎一眼能望到底。 说是“正堂”,其实也只是中间一个主屋,除了榻与矮几,光秃秃的,不比一些小官的家宅齐整。 也没上茶,卢夫人跽坐在榻,耐心等到钱夫人,她便起身:“钱夫人。” 钱夫人:“哟,卢夫人,今日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卢夫人笑笑,没搭话。 钱夫人还想再讥两句,目光却不由定在卢夫人身边一位眼生的少女上,那少女一身天青荷直袖衣裾,搭一条赤金帔帛,衣袂垂坠飘逸,美人如画,玲珑无瑕。 钱夫人不禁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卢夫人道:“这位是我的次女,名窈窈。” 窈窈起身,款款福了一礼。 同样的动作,钱夫人见过别人做,就是没她好看,甚至她眼前都要生光辉了似的,让她怔了好一会儿。 而这位是谢姝的妹妹,谢窈窈。 她见过谢姝,那也是个难得的美人,怎么也没想到,谢窈窈之姿容,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赶紧回过神,道:“洛阳常听谢姝之才名,我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她还有个妹妹?” 卢夫人笑道:“我家窈窈不长于交际,不太出入人多的场合。” 谢姝向来活跃,窈窈又不爱见人,这才叫洛阳人提起谢家,便只想到谢姝。 钱夫人心里也明白,如今谢姝既已经嫁人,那卢夫人带着谢窈窈来的目的,不就是为婚事。 果然,卢夫人又说:“前几个月,算士见天相有异,说姝儿命格撑不住,须得速速出嫁,方能化险为夷。” “当时李家郎君不在京中,无法,我家只好忍痛将女儿匆匆另嫁。” 这套说辞,谢家之前就拿来糊弄过李家,各中缘由,双方心知肚明。 钱夫人很是窝囊了两个月,听卢夫人又这么说,少不得冷笑一声。 卢夫人面上微臊,还是将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婚姻嫁娶应结两姓之好。谢姝虽没有这个福分,我家还有窈窈一女,愿续前盟。” 谢家主母竟对自己一派和气,钱夫人很是受用,只是犹不释怀,卢夫人的话挑不出大错,她便看向了谢窈窈。 钱夫人不喜欢谢姝,太过高傲,难以拿捏,但这谢窈窈与她姐姐果真不一样,她螓首低垂,雪颈如玉,屈膝跽坐着,双手叠放在身前,漂亮而温顺。 这样的女子,定是镇不住自己儿子的。 想到这,钱夫人难免得意,嗤笑道:“我儿立了不世之功,要什么姑娘没有,也不是非得在你谢家女里选。” “倒是听说纳妾纳美,该是循着姑娘这样的容貌。” 说完,她盯着谢窈窈,期待从女孩儿面上看到一丝不体面的恼火。 窈窈是抬头了,却似乎是松口气,眼底都多了几分柔润。 下一刻,卢夫人气笑了,呵斥:“钱夫人这话极为不妥,我上门是来谈亲事的,并非要我女儿做妾!而你原也不该说身份。” 钱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她这几日着实得意,忘了自己也被人诟病身份不正,便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得不偿失。 她后悔了,想找补,但一时语塞:“我、我……” 卢夫人不欲听她辩解,起身道:“既然李家如此看不上我家,倒也不必如此羞辱,这便告辞。” 钱夫人赶紧看向窈窈,她不是想嫁进李家么—— 窈窈随着卢夫人起身,腰身轻盈一拜,又有礼又好看,就是一句不说,也要告辞了。 钱夫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第三章 便也是这日,中书省发旨,李望得封庆远侯,李缮得封安北侯,总管并州军事,赐宅与良田,金银无数。 李家一门二侯,无上荣耀。 宫宴结束,李望回到李府,本以为会看到妻子前来迎自己,不成想门口空空,他咂摸一下,叫来李阿婶:“夫人心情不好?” 李阿婶比划了一下:“早些时候谢家夫人来了,闹得很不痛快。” 又把事情原委说个明白,李望心里有底,才去西侧厢房,甫一跨进门槛,就见钱夫人让下人按脑袋,自己“哎哟哎哟”地叫唤。 李望:“真疼得厉害?可要请郎中?” 钱夫人立刻朝李望抱怨:“是你叫我接见谢家的,那谢家人真是眼睛长到天上去,你可知她们笑我是妾!你还要狸郎娶他家的女儿?” 没纠正妻子这一通不分黑白的诬告,李望撩衣坐下,道:“你不是总不喜世家冷待么,大郎娶了谢家女,你可直起腰板了。” “再者,咱家如今不比从前,不能再光秃秃地做人做事了,不然老被人针对,总该有点身份,谢家底蕴厚,我们也是有所求的。” 钱夫人沉默了一下,又说:“不能换别家么?我看那王家也很好啊,这两天送了不少好东西。” 李望:“要是这样,李家就屈居王家之下,成王家的一把刀了。反而是谢家,五年前那场仗后伤了元气,我李家愿意联姻,岂不是施恩于他们?” 钱夫人:“谢家还把谢姝嫁了呢,如今居然要换女儿!那个女儿……唉,看着挺乖,但不尽然!” 想起谢窈窈临走时候,拜的那一礼,越是挑不出错,钱夫人心里越不得劲。 李望笑了:“这些洛阳长大的姑娘都是如此,大郎能驾驭得住。何况他们换女儿,不就更理亏了,我只消打发人去谢家,很快这门婚事就能成了。” 如此劝慰一番,钱夫人终于心气顺了,赶忙又问:“狸郎呢,怎不见回来?” 想起和儿子的分歧,李望冷哼一声:“从宫中出来就不见人影,不知去哪跑马了。” 李望一心想促成这门婚事,李缮却不上心,亦或者说,谢家当初仓促嫁女,也有他的缘故。 当时是朝中有人针对李家,刻意斩断前线与朝廷通讯往来,但另一方面,何尝没有李缮的默许,否则以李家军的精锐程度,不至于漏了这个口子。 李望知道,李缮是天生的反骨,最是我行我素,但自从李家祖父临终前,要李缮发誓收好性子,谨听父亲教诲后,李缮才没再忤逆过李望。 只是李望也有察觉,随着李缮年岁渐长,他的性子,愈发难以捉摸。 这次大败胡人,朝中人人皆以为是他父子二人的功劳,实则千里突袭之前,李缮没和他商议,闯入敌军,杀穿了胡人后军,李望才反应过来,勉强跟上配合。 所以首功在李缮,只是洛阳不懂各中缘由,而李缮也没有揽功之心。 他愈发像是站在高处蓄势待发的鹰隼,只等一个机会,便俯冲而下,直击猎物命脉。 李望叹息,他只能趁着现在,给李缮定下这门亲事,再往后就难了。 … 于是隔一日,钱夫人带着礼品,登上谢家的门,是为口业赔罪,也是为婚事。 谢李二家的婚事正式过了明目,这回略过定亲这一步,互换庚帖,合八字,天干五合,是为吉兆,将来夫妻之间,极为美满。 谢兆之很满意,卢夫人却发愁,这等合八字就没有不吉祥的,只得往后看。 最终,双方约定好:定元七年庚申年三月,李家迎娶,谢家嫁女。 时间看起来是着急了一点,但比谢姝的情况好些,再者,李缮终究要回并州,不宜往后拖延。 窈窈没有太失望,她明白,像是昨日卢夫人发火,只能算利益的拉扯,总归还是要定下来的。 谢家女刚出生便攒着嫁妆,如今也没有太多要置办的。 卢夫人始终不放心,亲自给窈窈挑陪嫁:“郑嬷嬷是你奶母,自幼比我还心疼你,她跟着你,我放心。” 得知窈窈要嫁李缮,除了卢夫人,也就郑嬷嬷整日里睡不着。 一旁,郑嬷嬷道:“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姑娘的。” 除此之外,还有婢女,窈窈比较得用的是新竹、木兰,这两位也是从小陪她读书长大,忠心无需多言。 随后,卢夫人屏退左右,对窈窈道:“那李家主母,我倒不担心她为难你,她心思还算简单,唯有李缮。” 说来说去,还是回到李缮上。 “他性子狂悖嚣张,不是个好相与的,况且,我家毁约在先,他定是多有不满。” 她轻抚窈窈面颊:“你嫁过去后,若受不住他那性子,你便哭,总归是夫妻,你哭起来好看,能将他的心泡软的。”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但凡谢家不在五年前那场战事里,如此失势,也不用窈窈淌这浑水。 窈窈郑重点了点头。 这一年倏忽而过,等谢姝听说妹妹要嫁李缮,已经是年后。 谢姝颇有不满,但也无力回天,趁着回娘家,她拉着妹妹的手,嘱咐道:“若那李缮敢对你不好,你尽管来找我,不然你直接来我这儿住,薛家有的是房子。” 窈窈笑了下:“这不符合规矩。” 谢姝也知道,只是难免担心,再者,在她看来,窈窈会嫁李缮,也是因为她没嫁成。 她叹气,道:“终究是让你替我一回。” 窈窈摇头,道:“没有什么替不替的,婚姻便是缘分,是李家与你无缘。” 谢姝笑了:“你啊你。” 目下所有人都觉着,这门婚事极为不利于窈窈,母亲担心,姐姐抱不平,反而显得窈窈心静如水。 倒也不是她对这婚事有所期待,只是她素来如此,一旦接受一件事,便不再埋怨。 大亓订婚后的男女,在婚前见上一面是寻常,不过这种事一般是男方家主动,李缮从未主动过问。 这让窈窈觉得轻省。 不过二月出头的一日,她还是意外见到了李缮。 那天她和卢夫人去寺庙上香,下山回去时,突的听闻一阵“嘚嘚”之声,像是牛蹄声,但十分之快,牛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这么清脆。 窈窈好奇地撩开帘布,只看远处,一匹玄黑的骏马掠过官道。 窈窈看得有点呆了,她知道马,但见过马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亓连年战乱,马匹珍贵,渐渐的,世家之间流行起牛车,并以牛车定尊卑,许多像窈窈这个年纪的姑娘,确实很少能见到马。 马上男子衣袖翻飞,捏着缰绳,又轻盈又矫健,熟练操纵者跨.下的马匹,携风卷云闯入眼中,犹如吸满墨汁的笔下骤然发力、浓重的、锋利的一道横。 卢夫人也瞧见了,她都不用叫人查,便知道:“能在这儿如此放肆纵马的,只有李侯……” 自打回京这段时日,李缮不是纵马寻欢,就是吃酒作乐,可谓是极尽享受自己卖命得来的成果。 对这种行径,洛阳世家见怪不怪,寒门出身的人,一旦尝到了权势与享乐的滋味,就会迅速沉溺其中,不复壮志,向来如此。 而李家如今有这种势头,是他们乐见的,甚至是鼓励,只待李家自取灭亡。 此时马匹没入树林阴影,又飞奔而出,前面有几个公子哥等着李缮,李缮勒马,传来公子哥们的喝彩。 若李缮只是个外人,卢夫人最多摇摇头,但李缮即将是自己二女婿,她心情是难言的沉重。 见状,窈窈放下帘布,挡去了外头的光景,她转过头,对母亲笑了笑,说:“我们回去吧,娘。” … 官道上,王家行九的王九拊掌大笑:“不愧是战场上练出来的本事,李兄厉害!” 萧家的子弟也附和:“是了,别说洛阳,就是咱们大亓,李兄敢说自己骑术位居第二,那第一名没人敢领啊!” 这话未免恭维过头,但似乎说到了李缮心坎上,他带着点漫不经心,笑道:“无妨,谁敢认第一,我就敢与他比。” 几人:“那我们头一个不敢!” 正说着,只看隔着一片林子,另一条山道有一辆精美的牛车,正缓缓步下山,与这儿的热闹相比,是十分宁和。 王九眼尖,道:“那好像是谢家的车。” “车上就是李兄的未婚妻?” 李缮的笑意微沉。 王九:“这谢家结亲虽然是好,却将大姑娘换成二姑娘,是有些落李兄面子了,这二姑娘想必不比大姑娘。” 另一人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从前一次走错了路,在一场宴席,意外见过小谢,只能说……” 他卖了个关子,等其余人等不住,才透露出来:“其姿容不亚于大谢!” “真的么?” “其实我也有听说……” 听旁人这么堂而皇之地点评自己的未婚妻,李缮倒是不气,只俊目微沉,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嫁进李家了。” 这口吻十分狂妄,让几人都愣了愣,转而一想,李缮早就飘得不着地,认为自己是一等世家,而嫌弃谢家,也是寻常。 他们跟着起哄:“没错,谢家算什么!” …… 这日李缮一行逗留得很晚,直到月上中天,城门早就关闭了,几人方回去,闹出很大动静,洛阳守备再不愿,也得给这新贵开门。 王九几人再约,李缮无有不应。 回李府的时候,李缮的参将辛植赶紧冲上来:“将军快别进门了,主君知道将军如此不着家,正气得跳脚呢!” 李缮冷笑:“他有什么好气的?” 融入洛阳世家,成为其中一部分,不正是李望所求。 倏地嗅到一股香气,是王九几人都用的香粉,彼时洛阳正是兴起男子用香的时候,一整个洛阳城,美人犹歌舞,豪门掷千金,充斥着与战场截然不同的奢靡。 李缮和他们呆久了,气味也沾在衣服上。 他褪下织金广袖外裳,丢给辛植,淡淡道:“烧了。” 便阔步朝正堂走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第四章 虽则李家如今一门二侯,天子也阔绰赐下宅邸,但宅邸还要修葺,李家人口少,不急着搬过去,此时还是在那个简陋的正堂,李望背着手,来回踱步。 钱夫人劝他消消气:“狸郎应当不是这种人,便是他一时被富贵迷了眼又如何,我虽久居后宅,也知道打仗是要掉脑袋的,他十几岁开始就出生入死的,如今憋久了,玩乐一下情有可原。” “况且是你非要他娶谢家女,他使点性子,又如何?” 想来是儿子和自己怄气,总不至于是真迷恋着繁华,李望面色稍霁。 这时,门口打络子的李阿婶敲敲门:“郎君回来了。” 钱夫人赶紧迎上去,这时节天还阴冷,李缮竟没穿外裳,她惊讶:“你外衣呢?” 李缮:“脏了。” 钱夫人想起现在不是该问这个的时候,又说:“你今天玩太过了,快跟你爹认个错,就说下次不这样了。” 李缮道:“我何错之有,洛阳果然好,官道又直又长,跑起马来,不是泥沙路能比的。” 一句话,把李望的火气又拱起来,他直指他:“你你……你以为你这样放纵自己,谢家就会主动退了婚事么?” 旁人不了解李缮,李望和钱夫人却清楚的,李缮并非贪图享乐之辈,那他这么做,唯与不合心意的婚事有关。 李缮轻哂:“我如此放纵,他谢家却没话,上个女儿嫁了,若这个女儿再有意外,他家还能再过继一个嫁给我。” 他既说谢家卖女,也讥讽李家,谢家出尔反尔在先,却舍不得李家的富贵,李家舍不得谢家的发达根系,想以此跻身一流世家。 钱夫人听不出机锋,一味点头,李望却怒极,他抽出腰间鹿皮腰带朝李缮打去:“小子勿狂!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李家!” 钱夫人惊叫:“哎呀别打!狸郎你快躲啊!” 李缮却站在原地,皮鞭打透肉,后背雪白中衣隐隐露出血痕,他也不为所动。 李望抽了两下,见到李缮黢黑的眼眸,不由一骇,停了下来。 李缮轻动肩膀,背上的伤口远不如少时被李望揍的时候疼。 他看着李望,扯扯唇角:“父亲,你老了。” … 李缮出了正堂,辛植刚烧完外衣,拍拍手上的灰尘,赶紧追上来,道:“将军。” 李缮淡淡“唔”了声,突的问:“婚期是哪一日?” 辛植汗颜,这都定下婚期一月有余,将军居然不知道婚期,他道:“三月初七。” 李缮忽的又说:“胡人使臣到了?” 辛植:“是,前日到洛阳。” 议降少说得三个月,从胡人战败到现在,使臣刚跨过山水,带着可汗的诚意来洛阳,接着还得磋商。 辛植道:“不过到将军大婚的时候,应当也好了。” 李缮:“是该好了。” … 倏忽寒冰消融,到了二月底,离李家迎亲没多少日子,大亓和胡人议和的条件出来了: 胡人愿意请降,自定元七年起,每年向大亓朝贡骏马一千匹,各种香料共一百石,黄金千两,送公主和亲等。 这让大亓朝堂很是兴奋,国库亏空已久,这是难得的甘霖。 只一点,胡人希望大亓归还被俘虏的奉天王拓跋骢,并且指名要李缮把人送回前线,否则宁为玉碎。 彼时朝中正在宴请使臣,听到这等要求,众人神色不一。 宴散了,尚书右仆射王嶦吃了酒,留宿宫中,正等着醒酒汤。 突的,他冷哼:“算他们聪明。” 拓跋骢是可汗最重视的王子,如果让其他人送拓跋骢,王嶦可以让人动手脚,让拓跋骢“意外”死在路上,胡人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 但让李缮送就不一样,他若要取拓跋骢性命,不至于等到现在,况且胡人对他心服口服,李缮留着拓跋骢,将来拓跋骢继位,还能以此换多几年边境和平,于李家十分有利。 这时,九岁的小皇帝忽的闯进衙署来,他脸色涨红,高呼:“朕的马呢?金银呢?” 想来是内侍将胡人请降的条件,讲给他听,小皇帝迫不及待了。 王嶦哄道:“陛下莫急,只等李缮押送拓跋骢回去就是。” 小皇帝:“快快下令!” 内侍带着圣旨去了李府,不多久,就略有些灰头土脸,道:“回、回皇上,安北侯不肯去。” 王嶦皱眉,小皇帝:“他凭什么不去?” 内侍擦汗,道:“安北侯言:‘过两日就要娶妻了,上回的妻子,让谢家嫁掉了,这回我不在洛阳,谢家恐怕又要反悔。’” 谢家匆忙嫁女的事,洛阳上下皆知,王嶦不意外李缮有这种担忧,再有这种事,李缮面上如何挂得住。 内侍:“‘况且也不是边境出大事,我怎好丢下新妇,专程送一个胡人……’” 李缮如此狂妄,王嶦却并不生气,只说:“区区武夫耳!” 这几个月,李缮并没有因为婚期将至收敛性子,相反行事更加张狂。 王嶦等洛阳高官看在眼里,有意纵着他,这不,他满心都是享乐,对胡人议降的事丝毫不上心,竟还推脱朝中的任命。 要不是李缮对胡人余威犹在,早该革职处置了! 小皇帝恼怒:“朕不管,李缮必须去,他不去就等着掉脑袋吧!” 王嶦劝:“陛下莫急,使人再催一次就是,不过是婚礼绊着,往后推就是。” 王嶦稳住小皇帝,差内侍再去李家一趟。 不多久,那内侍又回来了,悻悻道:“安北侯说,若不能在洛阳完婚,就去并州,实在赶不上,就在路上完婚。” 左右是不肯让婚期延后,倒是独断又无礼。 王嶦摇摇头:“谢家若同意,就由他去。” 内侍:“安北侯说,谢家没有不应的。” 王嶦笑出了声,谢家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因为李家,谢翡起复,谢兆之也重新进了中书省,哪有不顺着李缮的道理。 王嶦便说:“那就让他快押送拓跋骢,婚礼随意。” 如此,李缮又以仓促为由,要钱夫人一同去并州操办婚礼,等婚礼办好再把钱夫人送回洛阳。 王嶦本有些担忧,但小皇帝催促得紧,加之今夜他喝了点酒,便同意了。 隔日王嶦酒醒后,就后悔了,托人去探听李氏侯府的消息,得知李缮还在玩握槊,悠哉悠哉。 王嶦便暗道,如果李缮真起了不臣之心,蓄意调离家人,早在昨夜宫中下令后,也该连夜离开。 但他没这么做,何况这几个月来他沉溺玩乐,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在让人想不到此子会有什么计谋,再者退一万步说,并州军还在洛阳外驻扎着,另外半个兵符就在朝廷手里,李缮也只带了亲兵押送胡人回去,总不至于为了家眷,舍弃他们几年辛苦操练的并州军。 因此,朝中几乎无人怀疑李缮,他们急着规划这笔价值不菲的朝贡。 只谢家得知此事,卢夫人又狠狠哭了一场,好好的嫁女,却一步步退让,真成一场笑话,她不惜与谢兆之红脸,吵了一回。 谢兆之竟道:“李缮常在并州,窈窈就算在洛阳嫁他,将来也要跟着去并州,他不过是让窈窈去并州完婚,有何不可。” 往深了追究,是谢家借着李家的势,重新回到朝局和权力中央。 便是谢姝嫁的薛家,也不能让谢家有这种机遇,总不能在还没稳固的时候开罪李缮。 谢兆之对如今的李缮也不算满意,道是竖子眼浅,但李缮的荒唐,却也让他安心,他不愿谢家被李家压一头。 因此,在各怀心思的多方的推动下,再没人有异议。 到了三月,因北上须得轻装简行,谢家丰厚的嫁妆先送到了洛阳李府,待李缮押送完拓跋骢,再送钱夫人和窈窈归来。 明日,就是窈窈随李缮北上的日子。 闺房中。 窈窈刚沐浴好,一头如云雾浓密的黑发,披散在后背,郑嬷嬷用蘸了杏花香露的木梳,给她通头发。 她的头发很漂亮,每一根都柔韧光滑,一把握在手里,就会自然地滑落,令人爱不释手。 这样的女娃娃是自己奶大的,要郑嬷嬷看,窈窈哪里都好,只是婚事竟遇上如此大劫,还没嫁过去,李缮就敢如此作践她,闹出“宁可路上办婚礼”这种奇事,可知此人着实如传闻中狂悖,将来窈窈该如何自处? 渐渐的,郑嬷嬷红了眼眶。 窈窈透过铜镜,看到郑嬷嬷的样子,她轻声说:“嬷嬷,我能出洛阳,倒是好事呢。” 这几日,为了防止窈窈多想,卢夫人和郑嬷嬷几人在窈窈跟前,都是尽量不提李缮与婚事,临了,郑嬷嬷还是没忍住。 她赶紧揩揩眼角,笑道:“姑娘莫怪,我确实是想太多了。” 梳好头发,窈窈卧在床上,闭上眼睛,卢夫人来了一趟,见她睡了,小声问郑嬷嬷她如何。 郑嬷嬷:“姑娘心大,还反过来宽慰我。” 卢夫人又是叹气。 郑嬷嬷放下帘帐,吹灭了灯,只留一盏小小的烛台,须臾,房间里安静下来,窈窈才缓缓睁开眼睛。 她翻了个身,一想到明日要离开洛阳,她其实睡不太着。 只是母亲已经乱了分寸,她却不能,再坏也就这样了。 一夜浅眠,五更过后天色沉蓝,一声清脆的鸟鸣把窈窈吵醒,起来洗漱穿戴后,窈窈拜别父母。 因着要出远门,窈窈挽着反绾髻,着一件水纹锁边月白窄袖襦裙,肩披素白暗纹披风,耳垂一对明月珰,愈发清濯娇娆。 她朝父母福身行礼:“爹,娘,女儿去并州了。” 谢兆之虽有不舍,但谢家女合该如此,他点点头,叮咛了两句,卢夫人不愿让女儿难受,也勉强挤出一抹笑。 窈窈也不方便带上所有陪嫁嬷嬷婢女,只带着郑嬷嬷、新竹、木兰几人,登上牛车。 城门外,李家人早就等着了。 队伍里停着一辆赤色锦缎裱糊的车厢,不是用牛拉的,是用马,李家部曲身着甲胄与素袍护卫在侧,面貌整肃,威风凛凛。 辛植从马上下来,对着车内道:“谢姑娘,我是李将军的副将。” 窈窈从车厢问:“请问贵姓?” 辛植:“免贵姓,辛。” 窈窈:“辛副将,有劳了。” 她音质若一股甜泉,叫辛植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劳烦。” 他看了看那牛,道:“我们要赶路去并州,这个牛车,脚程不够啊。” 郑嬷嬷皱眉,坐牛车是没办法,洛阳命令禁止世家养马,谢家从前养过几匹,后来都送人打点了,她问辛植:“辛副将可有什么办法?” 辛植说:“先就这么看看吧,实在不行……”实在不行,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可不敢做主给她们换成马匹,钱夫人就在前面车厢,但她明摆着不喜欢谢家女,他不至于去凑晦气。 郑嬷嬷又问:“敢问,李侯可在?” 辛植:“哦,我家将军公务在身,先走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第五章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郑嬷嬷还是心口发堵。 她家姑娘因他荒唐的要求,被迫千里迢迢去并州嫁他,他一声招呼不打,将人单独留在队伍里。 窈窈轻拍了下郑嬷嬷的手背,朗声对外道:“我们现在就走。” 辛植松口气,他素闻谢家长女性子要强,就怕次女如是,还好是个性子好的,毕竟将军厌恶世家,若她们在这儿闹起来…… 想想自家将军的打算,辛植不再迟疑,调度一番,片刻天光乍亮,牛车缀在马车后慢慢走动。 出洛阳,下了官道,牛车便越来越慢,直到不动了,渐渐和李家马车和部曲拉开距离。 发觉谢家掉队,辛植骑马回来,问:“怎么了?” 新竹下车和辛植说话,窈窈靠在郑嬷嬷肩上小憩,听到声音,她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郑嬷嬷。 郑嬷嬷面色无奈:“牛使性子,不肯走了。” 车夫为了赶上队伍,使劲打牛,结果牛的脾性是比不上马的,被打多了,犯了犟,就是杵着,怎么也不肯动。 辛植有些头疼。 他回头看看前面逐渐成黑点的队伍,从怀里掏出一张舆图,递给新竹,说:“要不这样,我们今晚歇脚的地方是浮怀县,我们先去,你们晚些到也行。” 新竹捧着图,上下左右换方向,终于看到“浮怀”二字,距离这里有八十里! 她忙道:“太远了,我们的牛就算不休息,走一天都没这个数!” 但这些话辛植没听到,他已经拍马走了,前面李家的马车和部曲,也不见踪影。 新竹气得都想哭了:“他们怎么这样啊!这不是逼我们回去吗?” 窈窈看过舆图,又眺望四周,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她小小呼出一口气,眼眸却很是明澈,温声道:“既然如何也追不上,不妨原地歇息会儿。” 新竹还要说什么,郑嬷嬷却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们要是灰溜溜回洛阳,又成谢家悔婚,谢兆之为了家族,岂会为姑娘出头,姑娘在洛阳再没有立足之日,不被投去尼姑庵都好了。 目下在原地休息是最好的办法,李家但凡还想借谢家的底子,总会回来找她们的。 她打断新竹的话:“大家都饿了,去拿干粮分着吃。” 卢夫人本来要让窈窈带上锅碗瓢盆,是李家说钱夫人带了,多带一套只会拖延行程。 卢夫人怕一耽搁,窈窈真不得不在路上随便找个地方与李缮完婚,就让带了些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窈窈捧着一块玉米烙饼,就着水,一口一口慢慢嚼。 郑嬷嬷心疼极了,从前姑娘哪有这般,在路边吃东西的时候,可姑娘不急不气,安之若素,她也就吞下埋怨,没得坏了姑娘心情。 窈窈吃了半张玉米饼子,就吃不下了。 她望着绿油油的荒草,捕捉到丛中一抹新嫩的粉意。 她跳下车辕,走到那儿轻蹲下来,小心翼翼拨开草丛,里头几朵小花,招着风儿,轻轻摇曳。 …… 这种花时人称二月兰,三三两两,长满这段路,或躲在丛中,或傍在石下。 几个钉着铁掌的马蹄,擦着粉色花瓣,骤然停下。 李缮眉眼冷冽,一甩剑上血渍,身上是半滴血不沾。 副将杜鸣单膝跪下:“将军,那活口招供了,是萧家派来的刺客。” 萧家主君是当朝太尉,上次就是他做主,拦住了并州捷报,有意将留在洛阳的钱夫人等李家人控制起来。 不过李家在朝中布下的眼线,以不能逼李望的理由阻挠,再者大亓还不是萧太尉的一言堂,此事不了了之。 去岁年末萧太尉奉命在江南“巡查”,不在洛阳,李缮才得以顺利带母亲出洛阳,但萧家眼下也收到消息了。 他家还是不想让李家人走得轻易。 钱夫人缩在马车里,方才遭遇刺客,兵器交接,可把她吓到了,听到对话声,赶忙打开车帘,问:“狸郎,你没受伤吧?” 李缮道:“我没事。” 李望刚命人掩好刺客尸骸,骑马循着队伍走来,忽的发现少了什么,问:“谢家的车呢?” 钱夫人支支吾吾,辛植清清嗓子:“牛车太慢了,怕耽误行程,所以我让她们后面再跟上……” 李望一下明白根源,指着李缮冷笑:“萧家的刺客如果也朝谢家女下手,就是我们的过错了!” 李缮面无表情。 钱夫人反应过来:“不会吧,刺客要杀她们也没用……” 李望:“不说刺客,这世道乱着,她们一行妇孺,要是再遇上山匪,也难逃一死。” 钱夫人虽然不待见谢家女,还没想过害死人家,小声道:“不怪狸郎,是我让辛植为难她们的……” 李望对钱夫人:“你不用替他说话,若他上心一点,不至于把人丢在路上!” 李缮懒得多听,引马掉头,叫上辛植:“带路。” 辛植赶紧拍马跟上,看李缮要去接人,便知道自己少不了一顿罚,不论李缮如何看待世家子女,也不会草菅人命,是他自作主张了。 他讪讪:“将军,属下错了……” 李缮连眼风都没给他,道:“回去自己领二十军棍。” 辛植赶紧应是。 往回走的路并不长,加之李缮辛植早就习惯千里急行,没过多久,李望就看到路边一头牛甩着尾巴,悠哉吃着草。 几个姑娘站在旁侧草丛中,那野草生到她们膝盖,天光晴朗,草色青碧,衬得中间那个女孩儿肤色白皙,几乎比北地的雪要白。 晃得李缮眯起眼睛。 … 听到橐橐蹄声,窈窈几人都停下找花玩,新竹和木兰皆喜:“该是李家人找回来了!” 窈窈抬头,以手遮在眉眼上搭出一片阴影去看,青年男子就到了她眼前—— 他本就高大,还在马上,光照下他的阴影似一座小山,团团罩住窈窈。 窈窈不得不仰着脖颈,才看清他剑眉星目,鼻梁笔挺,身姿伟岸,拽着缰绳的手背蔓延几道青色经络,英气蓬勃。 他身后,辛植险险赶上来:“将军,这位就是谢家次女……” 面前人就是李缮,窈窈浅浅一怔。 李缮盯着窈窈,他的眼眸是黑曜石般,目光又锐又沉,如有千钧,让窈窈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仿佛要剜开她的皮与骨的压力。 她后背不由如拉满的弓弦,紧绷起来,也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李缮收回目光,语气不辨喜怒,道:“上来。” 郑嬷嬷刚从牛车那边小跑过来,听到这句,好奇地看向李缮和辛植身后,哪有车厢?难道李缮的意思,他是叫自家姑娘,和他同乘一马? 她有点难以置信:“侯爷这是何意?我家姑娘娇贵,从未骑马,烦请派马车过来!” 辛植却明白,李缮肯来接人,已经是压着气性的妥协,因此他只接一人,谢家其他人他不想管。 他赶紧给郑嬷嬷几人使眼色:“我家将军担心谢姑娘安危,亲自回来,你们其他人跟我走就是……” 窈窈也明白了,她朝李缮便跨出一步,对着男人的视线,问:“怎么上去?” 她从来没有骑过马,却挺冷静。 李缮双目沉沉,他朝她招了一下手:“过来。” 窈窈走近了两步,他侧过身,单手拎起她的后襟,顿时窈窈足尖腾空,郑嬷嬷新竹几人:“姑娘!” 下一刻,李缮将人放到他身后。 窈窈直到上了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睁圆了眼儿,像是林中受惊的小鹿,呆呆看着李缮。 李缮自己坐好,一踹马腹,马儿走了起来。 这匹马是李缮的爱马,马鞍是特制,打得比其他马鞍大得多,方便他战时在马上腾挪位置。 窈窈坐在空余的后面,刚刚好。 马上的视野又高又宽阔,它又走了几步,窈窈感到失重,心下一慌,顾不上别的,只想抓住身边能抓的东西,也就环了下李缮的腰。 李缮:“啧。” 他从不习惯和人靠得这么近,刚要拍掉她的手,只一低头,便看她的手又小又白,攥着一朵粉色的小花儿。 风把小花儿吹得七倒八歪,焉哒哒的,而她抓着他腰带的指尖,竟比那花瓣还要粉嫩,绷得紧紧的。 身后,似乎知道他不耐烦,她小声解释:“我、我怕。” 李缮耳力好,几乎能听到她细细话语里,细微的颤音。 马停下,李缮冷声:“抓衣服。” 窈窈“哦”了声,双手往回收,分别抓出李缮腰带两侧的衣服。 马儿终于跑了起来。 窈窈怕得紧紧闭着眼睛,不过风都被李缮宽阔的身形挡住了,不一会儿,她慢慢习惯,心跳也趋于平静。 这是她第一次骑马,虽然还是怕的,但新奇压过恐惧。 她睁开眼,看向一旁,匀速后退的草丛连成一条绿色披帛,眨眼一瞬,路上的砂石就被撇到袖子后。 但不同于地面,那晴空白云,远处隐约丘峦,却一厘一毫地动着的,宇宙之大,莫过如是。 她一时看痴了,便忘了怕。 才从那朵云的前端,跑到了中端,马就逐渐停了下来。 窈窈回过神,这回不用李缮说什么,她赶紧把手收回去。 李缮利落下马,大步向前,对李望的副将说:“林叔,人我接回来了,可用交给父亲检查?” 林叔:“……咳咳。”父子俩斗法,他可不掺和。 另一边,愧疚心作祟,钱夫人见到谢窈窈没事,便示意李阿婶去接窈窈下来。 窈窈坐在马上无所适从,李阿婶找来了凳子,窈窈鼓起勇气,扶着马背,直到下了马,才终于松懈肩头,对李阿婶一笑:“谢谢。” 上回卢夫人带窈窈上门,李阿婶见过人,当时远看就觉得人很漂亮,瓷娃娃似的,如今近在眼前,更是一点毛病没有,她心里咋舌,女娲捏人咋恁厉害啊,哪哪都这么美!美也便罢了,还对她说谢谢哩! 李阿婶脑袋空了,磕绊了一下:“对不起,哦不是,没关系!” …… 李缮要去找杜鸣,调整行程,尽快回并州。 他走着走着,皱起浓眉。 窈窈坐在他后背,自以为他看不到她的动作,但她不知道,她往左边瞧时,左手就下意识用力拽他左腰的衣服,往右看时,右手拽右边。 他的衣服就被什么牙口很好的小动物叼着似的,左右拉扯,到现在腰上还有点衣物摩挲的触感。 李缮不由拂了下腰带,忽的,他在腰带缝隙里摸到什么,拿起来放在掌心一看。 那是一朵粉嫩的小野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第六章 没多久,辛植带着换好马的车回来,窈窈和郑嬷嬷几人汇合。 这回队伍走得很快,略过原定的休整点浮怀县驿站,戌时,终于在浮怀县的下个亭站歇下。 大亓四十里设驿,二十里设亭,亭站比驿站小,大部分亭都不曾接见过高于七品的官员。 骤然得知李家二位侯爷与女眷借宿,亭站小吏急得摔了几跤,紧赶慢赶,收拾出唯一一处能住人的地方。 饶是如此,这地儿也又小又破,两进的院子,后院用一墙隔出两间小院,钱夫人住一间,还剩一间西向的。 “不会叫我们住前院吧?”新竹有点怕了,嘀咕道。 窈窈回过头,从敞开的木门里,一眼能看到前院。 这儿唯后院还有房子模样,前院瓦砾窗户都掉完了,先不说前院人来人往的,暮春的夜还是冷的,前院半点不防风。 郑嬷嬷立时板起脸:“他们敢?” 但她也没底,先前烦扰再多也没用,今日上路,她才真切感受到姑娘处境不易。 万幸这次,李家人不像白日那样不讲理,这间西向的小院给了窈窈。 好歹是一间周全的屋子,窈窈松了口气,简单吃过饭食,她倦得要睁不开眼了,不过她爱洁,不擦一下身子,心里总惦念着。 郑嬷嬷便问李阿婶要了桶热水,刚给窈窈褪下肩头衣裳,她不由惊呼一声:“这是!” 窈窈低头,她细巧的锁骨上,泛红一片,这应该是早些时候,李缮拎她衣裳上马勒出来的。 她肌肤素来白嫩娇气,轻掐一下就会泛红,因此这勒痕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其实不疼。 她道:“嬷嬷,我不疼的。” 郑嬷嬷也知道窈窈的肤质,还是忍不住落了几滴泪:“我是气侯爷待姑娘却物件般,提放随意,这要是在洛阳,要是叫夫人知道了,定是要……” 窈窈垂眸,指尖轻碰了碰红痕。 被当成一个物件似的提放,她是不喜欢,但是更直观感受到,他有凌驾于她的绝对力量。 她合上衣襟,轻声说:“我家毁约在先,又为了李家的势,宁可送我远赴出嫁,他瞧不起我,我是早有预料的,只要你们还伴我身侧,便如我还承欢母亲姐姐膝下一般,我已是满足,不求旁的。” 这个时代,娘家是出嫁女的底气,谢家急于以她换利,她在李家势必短人一截。 像今日李缮的轻待,往后不会少见,她想和郑嬷嬷说清楚,免得嬷嬷一时想左了,和李家人硬碰硬,反而闹得不好。 郑嬷嬷怔了怔:“姑娘……” 窗外一缕风摇动烛影,暖融融的灯下,窈窈静静坐在绿檀木椅上,她眉目细腻,长睫下的眼眸一片通透清明,若月华流动人间,星芒轻动,连这老旧的屋舍,都多了点神秘的美。 郑嬷嬷此时方发觉,姑娘不再是小小一团的孩子,少女早已长成,亭亭净植,质柔却不孱弱。 她心内生愧,枉自己是姑娘奶嬷嬷,还没有姑娘看得明白。 她泪光里闪烁着慰藉,道:“姑娘安心,日后我与新竹几人,定会一直陪着姑娘。” 赶了一天路,大家都累了,郑嬷嬷赶紧替窈窈擦好身子,铺上被褥,李家有传话,来者是李缮的另一个副将,杜鸣。 比起辛植,他脸色冷多了,语气也硬:“明日寅时准点走,一刻也拖不得。” 话传到他也就走了,郑嬷嬷皱眉:“这也太早了!” 今日窈窈刚过卯时就起来了,若明天寅时走,得提前一个多时辰起来。 在洛阳李缮那般恣意妄为,她还以为,此行北上,就算不是慢吞吞,也会有几分悠闲,结果竟是如此赶。 要说李缮是急着和窈窈成婚,郑嬷嬷不信。 窈窈拉住郑嬷嬷的手,软声道:“今个儿大家都累了,一起进屋睡吧。” 郑嬷嬷和新竹几人原定在小梢间歇息,但明天要那么早起,梢间容不下那么多人,如何能休息好。 看郑嬷嬷不答应,窈窈又晃晃她的手,眨着清润的眼儿。 自家姑娘撒起娇来,实在不忍心再拒绝,郑嬷嬷松口:“好,今日就委屈姑娘和我们几个一起挤一挤了。” …… 隔日寅时,新月如勾,清冷黯淡,天空还是墨黑一片,到处得燃着火把才能看清路。 钱夫人直喊累:“干嘛这么紧,就算慢点走,初七前也能赶到并州的吧?” 李望:“这次大郎调度得确实太赶。” 钱夫人眼看李望有要去指导李缮的意思,拦住:“算了,我那马车舒适得很,在上面睡觉也行,你可别去找他晦气。” 李望:“我怎么就找晦气?” 钱夫人:“你没发觉么,自打离了洛阳,没那些坏种带坏狸郎,他就改好了,不去寻欢作乐,你这时候非要训他,可不是又惹他?” 李望想说李缮是认命了,不为婚事胡闹了,罢了,他果然越管不住李缮了,加上押送拓跋骢的部曲在他们前面,他们走快点也是该的。 如此一来,日夜轮转,越往北,天气干燥,路边荒草多,景色和洛阳的大相径庭。 四日后,李家车队进入并州地界,抵达上党郡壶关,上党郡有几百年的历史,城墙高耸,庄重古朴,墙体上,有一些令人无法忽视的褐黑色,抹成一道刺眼的痕迹。 窈窈在车内看了好一会儿,问郑嬷嬷:“那是什么?” 郑嬷嬷一惊,赶紧把车帘合上:“姑娘,咱们不看这些。” 窈窈却反应过来了,唇色微微泛白。 五年前,胡人攻下雁门、新兴、太原三郡,直取上党郡,驻扎上党郡的谢五爷谢翡指挥不力,终是不敌,坚持不到朝廷驰援,败退而走,上党郡破。 胡人冲进城中,烧杀抢掠,民不聊生,如今夯土墙上的血渍,历历在目。 她挪开目光,便看队伍最前端,李缮下马,副将们还没喊门,城门就缓缓打开,郡守亲自前来,毕恭毕敬:“下臣等侯多日,终于等到刺史、将军归来,快请进!” 郑嬷嬷道:“这情态不谄媚,倒是诚心。” 待进了城,她们这才明白,郡守还是收敛了点,沿街的兵丁百姓,皆激动不已,沿路一声声高喊着:“刺史归来!将军归来!大安!” “请将军大安!” “……” 阵势隆隆,郑嬷嬷将窈窈脑袋抱在怀里,捂住耳朵。 车帘被风吹动,窈窈透过车帘的罅隙,见到外头百姓,她微微一愣。 当日李家父子班师回朝,窈窈也见过洛阳百姓相迎,他们更多夹杂着好奇,不乏有人想看打得胡人归降的人是不是有三头六臂,也不乏有人凑热闹,还有摊贩游走,贩卖茶水吃食。 但上党郡百姓的相迎是由衷的,他们放下耕种生计相迎,眼里充满火热,便是李家军挡着,也不畏惧。 别说窈窈一行惊住,钱夫人自己都不敢大喘气。 直到一行进了李府,百姓才自发散去。 与洛阳李府不同,并州府邸是从前就造好的刺史府,四进三出,门口矗着两头石狮,府内楼阁古旧大气,见证了一任任官员来往。 距离初七也就三日多,但比郑嬷嬷预想的时间宽裕,她立刻忙起来,一面儿请新竹、木兰带着卢夫人的请帖,请谢家在并州的旧友参与婚礼,一面儿与钱夫人磋商。 不过,钱夫人不愿大办,说是舟车劳顿,身体不适。 显见的托辞,叫郑嬷嬷有所受挫,她不再顾着埋怨,只要不废其中重要的礼仪,她便不争论,一时,李府内院多了几分和气。 夜里,窈窈在房内榻上跽坐,就着昏黄的烛火,打开一封信。 那是卢夫人写的,今日刚快马加鞭从洛阳送来,字里行间的询问,无处不担忧。 窈窈执笔思索,慢慢写下一行:母亲敬安,初四抵达并州,风光正盛…… 她的字师从顾大家,在笔画饱满,连绵流畅的基础上,融入了自己的习惯,勾出一抹独特的清隽。 新竹在一旁伺候笔墨,瞧见姑娘所写,慨然:姑娘北上途中被扔下,来到并州,也忙于婚事,没有清闲的时候,其中身不由己,竟是一点没有在纸上透露。 末了,窈窈轻咬笔头,加了一句:大丈夫英才,当世难觅,女儿亦有所动,只待完婚。 她停下笔,新竹连忙收回目光,她清楚,这是姑娘不想几百里外卢夫人日夜忧思,才在末端,刻意露出的小女儿情态。 然而,自打进并州,窈窈还没有和李缮见过一面,谈何动心。 信以棉纸封封缄,送到壶关驿,到了官吏督邮手里,从李家送出去的书信,尤其是发往洛阳的,都得经过细密的检查,以防夹带军防机要,家书亦不例外。 谢氏是李府未来的主母,督邮不敢擅断。 这一日戌时末,李缮刚从襄垣回来,他大步踏进屋内,辛植追了上来:“刺史大人让我提醒您,明日就要成亲了。” 李缮:“我没忘。” 听这口吻,是不像对婚期有何期待,辛植汗颜,偏偏接下来的事,还是和谢家女有关,他递出一封信,道:“谢姑娘寄去洛阳的信,督邮不敢看,请将军检阅有无不妥。” 李缮脚步停住,眸光微沉,手指抽走信件,展信一目十行。 辛植不敢出声,这路上他丢下过谢家女,他想想就知道,她会怎么同家人诉苦,甚至骂李缮。 他前几日挨的军棍才好,想到李缮等等会大怒,他就很想找个理由赶紧躲了。 但随着李缮往下读,辛植却没等来他发火。 而李缮缓缓皱起眉,面上露出几分古怪,须臾,他将信折好,丢给辛植:“发回洛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第七章 …… 紧慢操持,初七这日,大婚如期而至,时已有催妆一习俗,以竹支起青色暗纹布幔,称为“青庐”,窈窈盛装,跽坐于内,持扇于面前,等到日光西斜,即将酉时,外头传来嘈杂的步伐,是李家人。 到了青庐前,于礼,李家人催妆,道:“新妇,请出吧!” 新竹和木兰立于青庐左右,以鎏金长柄酸枝木铜钩挽帘,金灿灿的日光,随之洒进屋里。 时人婚礼装束不拘一格,有着白、红、青、紫的,钱夫人喜好热闹,在郑嬷嬷的打点下,窈窈随了北地习俗,挽着垂髻簪衔珠金冠,着一身紫碧纱纹箩裙,姿仪袅娜。 她缓缓放下扇子,便看一张芙蓉娇颜上,鹅心一点梅花花钿,双瞳剪水,眼波盈盈,胭脂点染在她唇上,宛若含桃红润。 李家人口着实简单,除了从洛阳来的钱夫人和李阿婶,也就几个寄宿在并州李府的远房亲戚,加起来不足十人。 钱夫人和李阿婶早有所料,眼前还是一亮,其余李家人对这个李府将来的主君夫人了解甚少,他们充满猜测好奇,此时终于见到窈窈,更是难掩惊艳。 出了青庐,窈窈登上婚车,沿途百姓相迎,车走了一段路就到李府,李缮着玄色织金广袍,侯立在李府门口。 窈窈被新竹扶着下车,新婚夫妻二人并排站到一处,一同走进李府。 府内宾客都是并州的官员,他们大多数早就知道,李望有心为李缮求得贵女,以期融入洛阳的权贵阶层。 谢家虽然沉寂了几年,但根基深厚,在文人士族中颇有名声,从来高门寒门不通婚,李家从前寒门出身,总受诟病,如今李缮能娶谢家女,证明李家摆脱了桎梏,实在是喜事。 当年镇守上党的是谢五爷,有好几个还是谢翡时候留下的官员,他们纷纷对李望道喜:“得此佳妇,是李家之喜!” 李望盼到了这一日,直抒胸臆:“也是我儿之喜!” 窈窈和李缮到堂上,婢女端来牢盘,放了小分量的菜品,二人执箸分食,吃过后,一个瓠分成两半,往里头倒酒。 两人相对而立。 这是这么久以来,窈窈第一次直面他,他比她高得多,与洛阳城盛行的美男风格不大相同,他更加硬朗,下颌线分明,皮肤也不够白皙。 但平心而论,他也是好看的,墨眉之下目若深潭,鼻似山峦,嘴唇薄削冷淡,只是那身沉重华贵的衣裳,让他愈发显得不可亲近。 便如这一刻,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和前几次一般,并没有对新婚的欣喜亲近。 窈窈垂下眼眸,日后,他就是她的夫君,而她还没习惯他身上的冷厉,将来会如何,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酒水倒好了,婢女分给二人,同一个瓠瓜,窈窈用双手捧着,喝了好几口才喝完,李缮一只手端起来,一口饮尽。 礼成,在众多宾客的恭贺声中,李缮始终眉眼淡淡,窈窈笑而不语,光是这么瞧,倒是一对壁人,十分般配。 … 戌时,新房内,婴儿手臂粗的烛火摇曳,窈窈换了身衣裳,坐在床前,隐约还能听到外头划拳喝彩声。 却不知道李缮什么时候回来。 窈窈闭目养神,婚礼是傍晚时候开始的,早上她不到卯时就起来试妆,不久前她又吃了一点酒。 虽然是不醉人的秋露白,但她本就不耐酒力,一点酒水就上脸,也足够她睡个好觉。 轻轻的,门扉被扣了一下,窈窈勉力睁开眼睛,就看郑嬷嬷端着托盘,里头摆着一道粳米羹,道:“姑娘……夫人饿了吧?且吃一些。” 窈窈“唔”了声,端起碗来,一口口填着肚子。 郑嬷嬷欲言又止,想到昨夜请窈窈看避火图,窈窈一张脸浮满霞色,热腾腾的,终究是面皮薄。 郑嬷嬷暗暗叹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求这一关,李缮莫要苛待。 窈窈吃了点东西后,肚子一运转,她更困乏了,大脑一片稀里糊涂的,脑袋往下缓缓沉,便要与周公相会。 突的这时,外头传来一声:“侯爷安。” 还没等窈窈回过神,门已被推开,李缮踩着六缝靴,身形稳重,除了一身酒气,与迎亲时候没什么两样。 他进了屋后,将门掩上,便在一旁的榻上坐下,一手按在眉棱上,闭着眼睛在休息。 须臾,一阵轻轻的窸窣声后,女子轻软的声音,从几步开外的距离传来:“夫君,可要叫醒酒汤?” 李缮抬起眼,面前的少女正站在一侧,她低垂着脑袋,露出一截细腻如玉的脖颈。 他道:“我没醉。” 其实他今夜确实喝多了,到了再喝一点,就不一定能控制自己步伐的程度。 不过他还保持着敏锐度,所以刚刚他推门进来,他看到她显然是吓到了,煌煌烛火下,她肩头控制不住,轻动了一下,抬起懵懂清润的眼眸,双颊从肌理里透出一抹粉。 说她胆大,还不如初生的幼鹿,但说她胆小吧,她又敢上前与自己搭话,就像伸着爪子,在试探什么。 没得到他旁的反应,她贝齿悄悄咬了下唇。 李缮是男子,自然知道窈窈生得好,尤其是离得近了瞧她,连她桃腮边稚嫩的茸毛,都一清二楚。 只是,他更清楚,她是世家女。 他站起身,没再看窈窈,径直往床帏处走,道:“你睡榻上。” 窈窈:“好。” 她答应得很快,甚至声音有些抑不住的上扬,李缮不由抬起眉梢,看了她一眼。 窈窈也走到了床边,她迎着他的目光,期期艾艾:“我、我取被褥。” 李缮侧身让了个位置。 被子大,还有枕头,窈窈分两次才抱完,她呼哧呼哧小步回到榻边。 碧色的腰巾箍出她的细腰,仿佛一只手就能将她腰肢拢住,偏偏她一无所查,背对着他,塌着腰铺被子。 李缮缓缓挪开视线,看向自己的床上,新房就是他自己的房间,只是换了套被褥。 突的,他看到刚刚窈窈坐过的地方,留了点褶皱。 李缮抬手抚平它。 ……【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第八章 … 这一夜相安无事,隔日天还没亮,李缮很早就走了,当时窈窈清醒了一下,很快又被困意席卷。 房中只有自己一人,她睡得更沉了,直到郑嬷嬷小声把她叫起来:“夫人、夫人……” 窈窈睁眼,对上郑嬷嬷复杂的目光。 眼看时间差不多,郑嬷嬷进屋,一看到窈窈睡在榻上,就明白昨夜李缮并没有行房,甚至让娇美的新婚妻子睡硬榻,自己睡舒服的床。 天下竟还有这样可气的人!郑嬷嬷真想撬开李缮脑子,瞧瞧里头装的是不是豆腐。 窈窈面颊微红,道:“嬷嬷,其实……他什么都没做,我心里很安稳。” 她对避火图的内容,既羞耻,更多的是惊惧,遑论那个对象是李缮,他的手大,力气更大,甚至可以单手拎起她。 说到底,她还是怕他的,现在就很好,至少他没有粗暴对待自己。 郑嬷嬷见窈窈气色丰盈,眉宇舒展,没有半点遗憾,她松口气,不再纠结,只说:“倒是有个事,得和夫人说一声:昨夜我与冯婆子吃酒,打听到一件我们从未听闻的过往。” 冯婆子是李府院子的管事嬷嬷,她是最早来并州李府的老资历。 这几天,郑嬷嬷让新竹好好和她相处,但冯婆子很警惕她们洛阳来的人,但凡她们问到李缮,她都缄口不言。 不过昨天是李缮大婚,冯婆子高兴,多喝了几杯,才透出一个消息:李缮憎恶世家。 窈窈惊诧:“憎恶世家?” 郑嬷嬷压低声音:“我也惊异,忙问为什么,冯婆子说,七八年前,侯爷的祖父被一群世家子弟害惨了,丢了命。待要细问,那婆子就打起瞌睡。” 李缮今年二十二,往前推七八年前,也就十四五,半大少年。 即使他在战场杀敌立功,在极度讲究出身的大亓,想必是遭受过不公待遇,何况他祖父的死活。 到如今,李缮名震南北,洛阳中也无人知道这段往事,要不是郑嬷嬷借机打探,窈窈更是想不到。 郑嬷嬷:“我原来想,他因谢家毁约,才对夫人如此冷漠,没想到那只是表象,只是,难免牵连你。” 窈窈轻叹,他祖父的死和她没有直接关系,但出身如印记,烙在她身上,难怪李缮对她总是冷漠。 窈窈呢喃:“可是,他在洛阳,和王、萧的子弟,走得很近。” 李缮回洛阳的几个月,与世家子弟把酒言欢,纵马寻乐,洛阳城人人皆知,更是没人会想到他厌恶世家。 郑嬷嬷并不稀奇:“洛阳那般繁华,他禁不住诱惑,也是寻常。” 窈窈忆起李缮幽深的眸光,狂妄却不浮浪,她直觉,如今的李缮才是真的他,那在洛阳,极有可能是一场把所有人骗过去的戏。 至于目的,且看钱夫人已经出了洛阳,李家再没有软肋在朝廷,想做什么,再无掣肘。 想到这个可能,窈窈怔了怔。 郑嬷嬷继续道:“我还打听到了,李缮身边没有姬妾,从来一个人,夫人身边能清净点也是好事。” 世家的大家宅里,公子哥十三四就初探敦伦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蓄养十几个姬妾,三两年,孩子就满地了。 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李家的简单,是姑娘所求,倒没失望,让郑嬷嬷感到一丝安慰。 见郑嬷嬷难得露出笑颜,窈窈也弯起眼睛,压下心惊。 像那种大事,她不能凭空臆断,再者,李望意在加深与洛阳的关系,谢李联姻少不了李望的推动,李望如此,李缮应也有顾虑。 她这时候发愁不过杞人忧天,便暂且将放下猜想。 这几日新竹、木兰也打听了不少李府的事,都汇给了郑嬷嬷,郑嬷嬷嘴上不闲,一边挑了些有用的,将府上个中关系说给窈窈,一边替窈窈梳了个飞天髻。 窈窈脖颈修长好看,飞天髻更衬她身形修长,披上一件丹碧纱大袖衫,曲线玲珑,飘飘欲仙,她颜色好,郑嬷嬷不用像昨日大婚那般画浓妆,只给她描眉点绛唇。 今日她要以新妇的身份,去见钱夫人,虽然于礼,李缮应也在,不过寻不到他,便罢了。 窈窈住在李府西边,钱夫人院子在东府,通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来到东府,里头传出了一点欢笑声。 李阿婶进去通报,里头笑声歇住,请窈窈进门。 屋内打眼过去有三人,钱夫人坐在铺着锦褥的炕上,不管她前头对谢家有多少不满,婚礼终于完成,她心情尚可,嘴角噙着笑。 兼之儿子对窈窈没别的情愫,新婚第二日,就早早独自来见过自己,去忙了。 钱夫人看着窈窈,没挑差错的心思,便说:“过来见人吧。” 左边是一个同年龄的妇人,妇人姓林,面庞略瘦,颧骨高,窈窈昨天在催妆的李家亲戚中见过她。 钱夫人:“这位林氏,是你丈夫表姑丈的表妹,你喊声表姑母即可。” 来并州这几日,钱夫人与李府的亲戚打过照面,尤为亲近林氏。 从前在洛阳,世家主母都嫌她上不了台面,但在林氏面前,钱夫人尝到世家妇高高在上的滋味,如何能不喜。 她摆出这派头,林氏也接了,起身与新妇招呼,因着昨日就见过窈窈的美,今日没多么惊讶。 林氏旁边还有一位姑娘,和林氏生得七分相似,是她的女儿方巧娘,叙了年齿,和窈窈同年,比窈窈小两个月。 林氏若有所指,道:“巧娘若能得一门像将军这样的亲事,我死而无憾了。” 方巧娘颧骨一红,似乎有些心虚,瞥了窈窈一眼。 窈窈只做没看见。 钱夫人一条筋,没听懂林氏的弦外音,慷慨道:“我瞧军中男儿豪杰多,那什么辛副将杜副将,也都是好男儿,叫缮儿带个话,不难。” 林氏噎了下,她想要为女儿谋的夫婿并不是副将。 窈窈仿佛也听不懂,不做评价。 早上,郑嬷嬷跟窈窈讲这些亲戚,就有提到林氏与方巧娘的来历,她们都是李家远房亲戚,早就出了五服。 当初上党一战,李家声名鹊起,便有一些“亲戚”找上门来,有些是当年同乡,有些是纯粹攀附。 李望却很欢迎,这个世道单打独斗,比不得上家族繁盛,凡是走向衰落的世家,都是人口太少,他想让李家跻身一流,李家人口就得多起来。 当然,这些亲戚也不全吃干饭,譬如林氏的堂弟就是李望的副将,还算个踏实可靠的。 林氏也因此在李家住了好几年。 堂上正说着呢,冯婆子进门,给堂上众人见过礼,递上拜帖:“夫人,这是郡守府郭夫人的帖子,她携后辈拜访。” 钱夫人面色稍稍一变,郭夫人是上党郡守的正妻,郭氏是太原大姓,不啻于洛阳王氏。 这几天,并州各位夫人,想和钱夫人见礼,都被钱夫人以筹备婚礼为由往后推了。 钱夫人之所以不想见她们,除了自觉身份不够压人的缘故,也因为不知怎么接见才妥帖。 在洛阳,她没接待过正经瞧她的夫人,习惯了带着三分刺对人,但郡守对李望李缮敬重,郡中百姓无有不爱戴的,郡守夫人和洛阳的夫人应当不一样。 如今婚礼结束,再往后推很奇怪,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林氏殷勤道:“夫人可要我一起……” 钱夫人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必了。” 阿弥陀佛,和林氏拉拉家常讲讲家乡话还行,她自己都怵这种场合,更不好交给同样出身平民的林氏。 钱夫人暗暗心急,突的瞧见窈窈,她心内一动,对窈窈道:“谢氏,你同我一同见见郭夫人。” 窈窈低头:“是。” 钱夫人又对林氏和方巧娘说:“你们先回去,改日再聚。” 林氏和方巧娘应了声,退下了。 … 林氏二人回到居住的倒座房,立时改了脸色,方巧娘再忍不住,拿自己和窈窈比,比是比不过的,只好默默落泪。 林氏:“这钱氏也是个眼高手低的,她自己什么出身,还嫌弃上我了?” 早就听说当年她是“妾室扶正”,林氏自认是正头娘子,打心里瞧不起钱夫人,自然,她还没傻到摆在脸上。 只是这几日,她以为自己把钱夫人哄得团团转,不承想,钱夫人心里也瞧不起她。 方巧娘不吭声,林氏手背敲手掌,道:“还有你,你在府上住了三年,占了近水楼台,将军却不曾见过你一眼,这下可好,他去一趟洛阳,取了个美娇娘,唉!” 方巧娘委屈极了,李缮很忙,就算不用领兵打仗,回府也往往是深夜,清晨更是天没亮就走了。 这几年,方巧娘与他偶遇,次数都不够五个手指能数的,因他的英俊骁勇滋生的念想,也熬成一锅心灰意冷。 再看窈窈的姿容,她更是绝望:“母亲,要救弟弟,换种法子吧……” 当年李家从胡人手里夺回上党郡,林氏在冀州听说后,知道是曾经同乡的李家,与堂弟一磋商,二人不怕路途遥远,与林氏一双儿女,前来并州。 可惜林氏的儿子在路上,不小心被冀州的征兵小吏发现,拉走了。 林氏顾不得伤怀,赶到并州,还好李望性仁善,林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安稳生活,林堂弟也有了活计,可是还不够。 林氏每次想到儿子在冀州,不知死活,就彻夜难眠,冀州毗邻并州,冀州陈家忌惮李缮,如果李缮出面要人,是最稳妥的。 她和李望提过,李望为难,解释道:“非是我不愿帮忙,实在关乎军务,不可乱来。” 他不愿与冀州有任何交际往来,免得被朝廷以为他别有野心。 无法,林氏唯一想出的法子,就是让女儿成为李缮枕边人,不论正室还是妾室,却连个开头都不见影。 林氏说:“也罢,我不应该指望一次能成,李大人压着,没有谢家女,也会有别家,”又说,“从来鳏夫再选继室,也挑不到高门槛了。” 方巧娘大惊失色:“母亲,这,这可能吗?” 林氏:“这有什么难的,新妇姓谢,当初上党城破,弃城而逃的就是谢家人,郡城里,总有人比我恨谢这个姓氏。” …… … 东府屋中,林氏走了后,钱夫人吃了口茶,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这是她第一次和窈窈独处,她拉着脸,说:“这几日在上党郡,你也瞧见那些人对我儿之崇敬,等等你可不要露怯!” 窈窈:“是。” 钱夫人又端起茶杯,她的手一滑,茶水在水杯里晃荡,倏地溢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出糗了,把茶杯放下,又看向窈窈,心中既有担心,又有怒火——她该不会嘲笑自己吧? 但看窈窈垂着眼眸,盯着自己身前的地板,神色不动,俨然什么也没瞧见的样子。 钱夫人顿时安心了。 没多久,郭夫人带着儿媳、女儿与孙辈七八人,她们进了屋,齐声行礼问安:“夫人、少夫人。” 钱夫人赶紧免了礼节:“起吧。” 被钱夫人晾了好几日,郭夫人今日总算见到人,态度热络又真诚,叫孙辈一个个来给钱夫人、窈窈磕头。 两个五六岁的孩子,跪下行礼,钱夫人颔首请起。 堂上一时安静下来,干坐着也尴尬,郭夫人看向窈窈。 郭夫人和卢夫人是闺中旧友,依稀能从窈窈眉宇间,瞧见卢夫人年轻时候的样子,只是青出于蓝,面前女孩雪肤花貌,上党郡内,从未有这般好的颜色。 郭夫人同钱夫人夸赞:“昨日我见少夫人姿仪,惊为天人,正可与将军比肩。” 窈窈浅笑,带着几分新妇的羞意,恰到好处。 恭维话说完,郭夫人又问窈窈:“令堂如今可好?” 窈窈:“母亲一切都好,她也与我提过姨母,叫我来并州,伺候婆母之余,须得拜会姨母。” 郭夫人点点头,说起旧事,窈窈回应得不紧不慢,轻柔好听的语调,叫人春风拂面般,分外舒适。 几个儿媳的注意力,都被窈窈吸引,她们偶尔点到钱夫人,话题也十分合适。 钱夫人狠狠松一口气,以前她但凡和世家主母见面,就算没有闹得鸡飞狗跳,也难掩僵硬,只有这次,其乐融融,尽欢而散。 …… 郭夫人辞别后,钱夫人心情甚好。 她看着窈窈,窈窈安静垂眸饮茶,她的安静不是死气,而是如温水熨帖,不知怎么,就顺眼了几分。 钱夫人再想起早上李缮说的事,她猜窈窈不清楚,清清嗓子,便说:“明日,你夫君就要押送胡虏北上,前往雁门郡。” “你也一同去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第九章 窈窈睁大眼眸,瞳中掠过一抹讶然。 大婚有三日休沐,李缮这么快北上,着实没有将新婚这事放在心上,她心头一丝意外,却也不算太意外。 真正令她惊讶的是,钱夫人会主动讲这件事,甚至提出让她和李缮一起北上,果真如卢夫人所说,她的婆母乍一看难相处,却不是最难相处的。 钱夫人却误会了窈窈的惊讶,她突然发觉,世家女又如何,李缮不喜她,便连一丝踪迹都不提。 她自己在洛阳五年,即便各种不如意,李望却从不负她,身在前线,也常写信回洛阳,捎东西送她。 有个事旁人不晓得,九年前江南大旱,三州群起叛乱,朝廷征兵苛刻,按户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到处是抓兵的。 李家加上祖父是三个男丁,同村有被抓了的,把李家供了出去。 当时钱夫人生了场大病,李望衣不解带照顾她,去山上采草药,等他回家,年仅十三的李缮和李祖父已经被征走。 为这事,村里都说她好命,嫁了李望这样的男人,要不是他为了采药,就是留下五十岁李祖父,李望入伍,还不一定有命回来。 当然不过几年,李祖父病死在兵营,李望赶上他最后一眼,便拿着李缮攒的卖命钱,安排好钱夫人,也挣功名去了。 如今李望封侯,成一方掌权刺史,后院也空空的,早先钱夫人北上,是有担心过姬妾的问题,还好李望没有忘本。 反观自己儿子李缮,连这样的公务,都不和窈窈提,小别胜新婚是好事,新婚就小别,未免残酷了点。 再加上刚刚窈窈在场,钱夫人腰杆挺直了,和世家妇相谈甚欢,让她很满意,就开了这个口。 可是才说完,她就后悔了,既然李缮不喜窈窈,他那个犟性,她做得了什么主,没得逼出一对怨偶。 还好窈窈垂眸,轻声说:“母亲,行军路上许是不便带女眷,我怕夫君不方便,我也想留在上党,陪母亲。” 钱夫人悄悄放心了,连说:“好好好,那明天你与我一道去道观祈福吧。” 窈窈应了是。 …… 傍晚,天际残留一丝薄云,暮色四合,寒鸦落在屋檐上,很快被一阵马蹄声惊扰,振翅离开。 李缮下了马,他步伐大,身上带着一股冷风,进了军帐中。 杜鸣从外头跟进来,抱拳道:“将军,今日申时,已有五千兵马顺利从洛阳归来,暂驻吕梁山,辛植过去接管了。” 吕梁山是并州西侧屏障,部曲行动多,混进五千人算是大隐隐于市,短时间内,不会叫李望发现。 李缮解着护腕,闻言动作一顿,倏地笑道:“好!”又问:“范先生可回并州了?” 杜鸣:“尚未。” 李缮皱起眉头,经过几年经营,并州军共有近九万,对朝廷报七万,此次大胜胡人,他与父亲带走三万精锐并虎符,留在洛阳。 这是父亲对洛阳的妥协,以表臣服,却并非他的意思,这三万精锐,从他离开洛阳那日,就分时段避开朝廷耳目,偷偷回并州。 至于朝廷手里握着的虎符,李缮并不看在眼里。 这些都是他带出来的李家军,他就是虎符。 李缮关心的范先生,名占先,字明道,口才极好,擅洞察人心,足智多谋,师门可追溯到几百年前的纵横家。 五年前他投入李缮麾下当谋士,也是如今并州军里为数不多的世家子弟,按李缮对世家的排斥厌恶,他能入李缮的眼,可知其能耐。 两年前,范占先以世家后人身份,入洛阳为官,实则是李缮安插在洛阳的眼线之一,去年就是他在朝中运筹,才不至于叫李缮“失踪”的事,影响钱夫人。 杜鸣又说:“范先生说了,他受王仆射倚重,会在朝中拖到最后一批并州军归来,再择机脱身。” 李缮:“真是被洛阳养肥胆子了,让他快滚回来!” 听起来是在谴责范占先,实则李缮眸光精亮,话语带笑。 杜鸣也难得笑了下:“是,这就让人去催。” 李缮如今使计将母亲接出洛阳,便不可能再把母亲送回去了,自是再无顾忌。 他侧目,看向摆在桌案上的沙盘,透过起伏的山峦,眼底里映出山、河、湖、海,与众生。 今天下归大亓一百载,后五十年,高门垄断索取无度,黎庶困厄苦苦挣扎,将大亓的命数迅速推向终点,将乱。 … 时候晚了,吕梁山那边有辛植盯着,李缮并不挂心,索性便回了李府。 正好是晚饭时候,李府上下都在忙碌,他习惯地回到西府,撞见几个脸生的婢女,对他行礼:“侯爷安。” 李缮才缓过神来,昨日他成婚了,这间屋子从此会多了一个人。 他脚步一转,本是想往外书房去,突的皱起眉头,又止住脚步,这里是他住了几年的房间,他为何要主动避开。 于是,他对那婢女道:“倒茶来。” 新竹心内一顿,本来还想去通知窈窈李侯回来了,但此时被留下,只好暗暗着急,低头倒水。 李缮径直进了屋子,坐到榻上,蓦地感觉到自己大腿轧到什么,便摸出一柄云纹白玉梳,沉甸甸的,一股凉意。 他掂了两下,将梳子搁到案几上,随手拿起一本兵书翻阅。 外头,传来木兰的声音:“夫人,并州实在干燥,下回沐浴可要下多点桂花露?就怕肌肤不滑了。” 窈窈:“嗯……我摸摸,滑的呀。” 两人边笑边说,待进了屋内,瞧见李缮大马金刀坐在榻上,笑声戛然而止,窈窈捋起的袖子,露出一截胜雪皓腕,她赶紧把衣服放了下去。 新竹对窈窈眨眨眼,示意李缮才回来。 窈窈明白了,轻声对新竹、木兰道:“你们先下去吧。” 李缮抬眸,看着窈窈隐去局促,笑道:“夫君回来了。” 李缮淡淡应了声:“嗯。”垂眸重新翻书。 窈窈让婢女下去,是有话对李缮说。 屋内剩下两人,她突的觉得,他们像石与水,投石入水,石依然是石,水依然是水,质不同,互不融。 这种联想有些好笑,她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松懈。 她刚洗完澡,一头墨黑的头发湿润着,之前在浴房,用布巾吸干水分,堆放在一侧脖颈,不梳好,略有些蓬乱。 放轻脚步,窈窈拾走案几上的白玉梳。 她身上有种桂花的清香,很淡,却仿佛牵着风筝的一道线,随着她走近味道就深,走远了,味道淡。 梳头发的声音,就像风吹斜了雨,一阵一阵,细碎而轻缓,浸润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揉成一道柔软的声音:“夫君。” 李缮盖下许久没翻过的书,他抬眼,目光深处,夕日照出一点幽微,沉默地看着她。 窈窈满头乌发如瀑,披散在她肩头,白皙的耳尖儿藏在发丝里,面目清丽。 她捏着梳子,指头轻掰梳齿,看着李缮,小声说:“夫君要去雁门郡,我已经知道了,明天就和母亲去道观为夫君祈福。” 知道她还有话没说完,李缮看着她。 窈窈:“日后夫君若要远行,可否先与我提一句?母亲知道你没跟我说,很是惊讶,我想,这些小事,不好让母亲挂心。” 生于世家,窈窈比谁都清楚,不管他们之间如何井水不犯河水,旁人看来,他们既成夫妻,如有不合,男方纵有千错万错,也是女方承受流言蜚语。 想要防患于未然,还得李缮配合,人后如何她无妨,人前不能太过。 李缮沉默了一下,他向来我行我素,不与无关的人汇报行程。 只是,他不打算送钱夫人回洛阳,相应的,也不会送窈窈回去,她只能留在并州陪着钱夫人,日后告诉她,与告诉钱夫人一样。 想毕,李缮简短地应道:“好。” 窈窈弯起嘴唇,笑了一下,又看李缮没打算走,心内微微遗憾,今晚还是没法睡床。 不过等李缮去雁门郡,只有钱夫人,婆母心思简单,她应该能轻松许多。 隔日,李缮起床的时候,窈窈也起来了,夫君远行,若是寻常夫妻,主母得为主君打点行装。 很快,她知道自己白起了,别说出行用的东西,李缮甚至是自己抖开衣裳,快速穿好外衣束好腰带,穿鞋,全然不借他人之手。 穿戴梳洗完毕,他就阔步出了屋。 郑嬷嬷见他连一声招呼也不和窈窈打,铁了心冷待她,不由又叹了口气。 李缮一走,窈窈便和昨日差不多的时辰,去见钱夫人。 … 且说早些时候,李缮来与钱夫人拜别,钱夫人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你媳妇呢,怎么没有和你一同来。” 李缮眉宇不动,道:“母亲不是不喜她么?” 钱夫人咳了一声,明明是李缮自己不喜,却把原因往她身上推。 李缮又说:“母亲这次去了道观,且不必再去了。” 钱夫人:“为何?” 李缮:“祈福若有用,战场上不会死那么多人。” 钱夫人:“……” 李缮真正在意的是,大亓的通病。 几十年来,大亓遭了天灾人祸,旱涝兵荒,北方胡人虎视眈眈,民不聊生,催生了众多佛寺道观,甚至到了腊八节,香火鼎盛的佛寺能连续做法九日。 北方道观与佛寺数目相持,大亓宽待道士和僧人,不仅免除兵役,还能减免税赋,许多世家子弟为逃兵役,都会出家做世外人。 既然儿子都这么说了,钱夫人应下:“行吧,我也懒得折腾,就是想出门走走,你注意安危,早日归来。” …… 此时,钱夫人看着窈窈朝自己款款一拜,少女身段玲珑有致,容光极盛,她又想起儿子不解风情的模样。 她心中难免犯嘀咕,莫不是李缮癖好奇特,专不喜欢美人儿?那还真怪不了窈窈,生得太美,又不是她能选的。 钱夫人正乱想着,窈窈轻轻扶住钱夫人手臂,柔声道:“母亲,走吧?” 她心肝颤了颤,这声“母亲”怎么越听越顺耳了?赶紧板起脸,道:“对了,林氏也一道去。” 昨日,林氏知道钱夫人要去道观祈福,推荐了天阳观,说里头的道长道行深,并州的夫人们都喜欢去,她在里头也有相熟的道长。 她在并州住得久,钱夫人自是信她,今日便要去天阳观。 窈窈对去哪都好,她心底里盼着的是坐马车,并州的牛都是做耕种用的,她们若出行,得坐马车,这是和洛阳完全不同的风尚。 马跑起来比牛快得多,新奇又好玩,而且马也是一样通人性,想到能见到马,她便弯起唇角。 这时还没有后世那样的大门二门之分,一般女眷出行,会选择走后门。 她二人到了后门,林氏和方巧娘早就等着了。 林氏偷偷与钱夫人说:“那道观求子很灵,到时候,叫那道长帮少夫人把把关。” 钱夫人看向窈窈,李家人丁不旺,孩子么,她当然希望早些有。 正好马夫牵来一匹白马,马儿刷得干干净净的,窈窈盯着马儿,目光闪烁,面色红润。 钱夫人一愣,原来给李缮祈福,她儿媳这么高兴,偏偏李缮还说什么祈福无用,难道只有他如此不开窍?【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第十章 … 上等道观山寺多隐于山间,天阳观不例外,为方便香客走动,还用砂砾铺出一条宽阔平缓的大道。 李府马车沿着砂砾路朝上驶,步入一片清幽竹林后豁然开朗,天阳观一斗三拱,屋檐微微上翘,彩绘颜色丰富鲜丽,香烛气息厚重,半点不输洛阳的道观。 钱夫人和窈窈下了马车,有个脸嫩的小道士上前,行抱元守一礼,道:“钱居士、谢居士安。” 进了道观叩拜,上香过后,林氏跟小道士说:“昨日我叫人上来说,今天要请高道长算算命理。” 小道士:“高道长正等候诸位居士。” 先前在马车里,林氏提醒过钱夫人时时打点,钱夫人也早就习惯了,从袖子里拿出一袋碎银。 大亓铜铸货币多有瑕疵,银子更受时人喜爱,小道士高兴地收好碎银,引着钱夫人几人到后厢房。 房中摆着太极八卦,高道长着黛色道袍,盘腿坐在胡床上,他年过五十,白发却还没李望的多,长髯飘飘,颇有仙家风范。 窈窈随钱夫人坐于蒲团,林氏对那高道长略显殷勤:“道长,这两位就是刚来刺史府的主母。” 献上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张。 高道长掐指算,钱夫人见他态度清高,着实不似俗人,心里已经信了五分。 须臾,高道长盯着窈窈,“这位居士,本是不该嫁进李家的。” 钱夫人惊讶:“如何看出?” 高道长:“她面额圆满,紫薇星旺,却有两个夫妻宫,是为重婚,一强一弱,应是原有一段姻缘,被干扰了。”注 钱夫人咋呼:“还真有些准,那我呢?” 见高道长要给婆母批命,林氏和方巧娘不主动回避,窈窈却不爱听人隐私,主动起身,离开后厢房。 郑嬷嬷在窈窈身侧,问:“这高道长可是真有些本事?” 窈窈摇头:“若有心去洛阳打听,就知道本来与李家定亲的,是我姐姐。” 再由此推断她的命理,并不是难事。 以李缮在并州的人心所向,这些道士僧人在他地界讨活计,定会悄悄收集他的消息,不求投其所好,但求无功无过。 所以,她并不认为那个高道长真有本事,相反,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窥视李缮,按他那样爱憎分明的性子…… 他不可能喜欢道观佛寺。 窈窈直觉,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来道观。 虽然她对鬼神敬而远之,撇开其他,这里精心打磨的景致,还是值得游览观光的。 她精下心来欣赏,走进一条竹林小道,满眼碧翠,鼻端是竹叶清香,风吹动竹叶发出金石声,仿佛一瞬回到洛阳,与姊妹踏青。 郑嬷嬷也说:“这儿像极了你曾经和大姑娘去顽的山寺。” 窈窈轻笑了一下:“嬷嬷也还记得。” 从她离开洛阳到现在,也就小半个月,却恍若隔世。 突的,暗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刻意放轻步伐,却不小心踩到地上竹叶,格外突兀。 郑嬷嬷心生警惕,将窈窈护在身后,一边朝那地方看去—— 竹林出来一个身穿道袍,生得有些粗圆的道婆,行礼说:“两位居士,过了竹林,就是天阳观的女道宫,可求子孙求姻缘,可请随小道去看看?” 不说这人出现得莫名,她请去的道宫,窈窈本就没打算去,在不熟悉的地方,最好不要突然变更行程。 郑嬷嬷看向窈窈,窈窈摇头。 于是,郑嬷嬷拒绝:“不必了。” 两人往回走,道婆追了几步,嘀咕着什么,窈窈和郑嬷嬷迎面见到钱夫人。 钱夫人带着随行的一个婆子,说:“你往哪去了,我可算找到你了。” 方才在屋内,高道长讲钱夫人的命理,钱夫人觉得句句在理,已经全信了高道长的话,被哄得不分东西南北。 又听高道长讲她如今虽只有一子长成,将来却能子孙绕膝,享彩衣娱亲之天伦。 钱夫人按按肚子,她的底子在九年前的大病里熬坏了,既然她不能生,那这天伦,就与窈窈有关,她就要把窈窈叫来听听。 钱夫人:“那高道长是个能人,你快跟我回去看看。” 窈窈要应钱夫人,道婆忙走到钱夫人跟前,说:“这位夫人可是要问子孙?又何必问高道长,须知高道长可是师承我师父。” 钱夫人被吸引住,问:“你又是什么人?” 道婆便将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一样说到子息,钱夫人不怕贪多嚼不烂,大手一挥:“成,那先去看看吧!” 道婆得了一小袋碎银,喜笑颜开,连声道谢。 可见道婆只是想抢生意,况且婆母笃信,窈窈便不扫兴,随着钱夫人翻过这小片竹林。 果然见到一座女道宫,却远没有天阳观那般气派,门扉落漆,草木疏于打理,十分寒酸。 钱夫人心里已经后悔了,但来都来了。 道婆将她们引进一座茅庐,请为上座,又一个瞎了半只眼的老妪,端着粗茶放了上来。 那老妪用剩下的半只眼睛,一直盯着窈窈,便是连钱夫人这般迟钝的人,都觉得不舒服:“哪来的婆子,快请下去。” 老妪低头奉茶,不声不响。 道婆解释:“这老妪许是没见过这般天生丽质之人,看傻眼了呢,”又称,“我擅看手相,可请夫人伸出右掌。” 到底是个老人家,钱夫人没再留心,只示意窈窈伸手,快快结束了回去找高道长。 窈窈伸手,那道婆抓着窈窈细白的手腕,专心致志看起来,骤地惊讶:“这、这是凤命啊!” 窈窈、钱夫人:“……” 正当钱夫人要骂她瞎扯,突然,那倒茶的老妪抬头,她目光狰狞,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尖刀,朝窈窈刺去! 变故突生,窈窈大骇,躲了一下,刀身擦过她一丝头发,齐齐切断。 老妪粗粝嗓音大喊:“谢狗贼!是你害得我全家战死,去死!” 郑嬷嬷忙扑过去制止,钱夫人的随行婆子也试着夺刀,扭打了起来,钱夫人也没见过这场面,缩到一旁惊叫。 混乱中,那道婆紧紧攥着窈窈的手,道:“少夫人快跑!” 她力气很大,拉着窈窈往门外走,窈窈被拽着走了几步顿觉不对,想要扒住门框,道婆将她双手都抓来,拉出去了。 郑嬷嬷看到这一幕:“夫人!” 可是那疯老妪不要命了似的发狂,力气大到恐怖,她两个婆子要按住她都难。 门外,道婆仗着膀大腰圆,一手剪住窈窈双手,迅速用一条绳子绑住。 窈窈抵抗不过,勉力压住发颤的气息,商议道:“道长莫要误入歧途,你若想要钱,我有,若想要其他的,李府也给得起。” 道婆说:“我能留你一命,已是良心发作了,你安心,你生得好,我尽量不让你受罪就是。” 不由分说,往窈窈后颈一拍,窈窈失去了意识。 …… 当日从洛阳北上,李缮花半日把拓跋骢撵到玉川县,还能折返回去接母亲,他向来习惯这个速度行军。 不过这回,他虽没有下令急行,将士们却配合得极为默契, 等到中午开伙的时候,几个士兵蹲在一处,小声说:“将军才新婚,又得办朝廷的公务,朝廷真不是个东西。” “要是我刚娶了媳妇,才不想出门呢,要是将来我媳妇怨我,我指定后悔。” “是啊,所以我们动作得更快点,不能叫将军后悔。” “……” 辛植咳嗽一声:“反了你们,嚼什么话呢?” 士兵们吓一跳,赶紧起身,便看将军就在他们身后,拱手:“将军。” 李缮不置可否。 辛植挥挥手,那些士兵才脚底抹油溜了。 李缮若有所思,冷笑了一下,问辛植:“你觉得,我会后悔?” 辛植哪敢乱送命,便道:“将军英明,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除了以前放跑了拓跋骢。” 今次李缮抓到拓跋骢,不是第一次,几年前就抓到过一次,一个世家子要和他争功劳,一着不慎叫拓跋骢跑了,他又气又悔的,直到现下方才出了口恶气。 听出辛植话语里的调侃,李缮踹了他一下。 杜鸣骑马过来,马还没停稳,他就从马上翻下来,直冲到李缮面前,喘着气禀报:“将军!夫人和少夫人在天阳观遇险!” “夫人被刀刺伤,少夫人被掳走!大人请将军速速归去!” 李缮额角一跳。 辛植大惊,此话要不是杜鸣说的,他指定以为谁在耍人!在并州,竟还有人敢伤了刺史夫人,抢走少夫人? 他连忙看向李缮。 李缮面上阴云密布,缓缓攥起拳头,语气却平静得不同往常:“其余人原地待命,备马,杜鸣随我回去!” 辛植和杜鸣都不敢大喘气,赶忙安排下去。 李缮若心里有气,当场发出来就过了,相反,他现在的冷静,则是怒极必反,那团压下去的火,攒在他心口,只待喷薄。 …… 窈窈是在一阵车轮摇晃里,恢复意识的。 她不敢睁开眼睛,先感知了下四周的环境,身下应该是稻草,车是敞着的,但她手脚都被绳子绑死了。 接着,她睁眼,将周围环境一一对应起来,看天色,现在距离女道宫出事那会儿,应该不过小半个时辰。 道婆驾着的是驴车,驴走得没马快,这个点,除非用飞的,否则肯定还没出并州。 窈窈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 突然,驴车停下,道婆下车,拿着稻草把子扫掉路上的车辙。 她回头看车上,窈窈早就闭上眼睛装睡,道婆叨叨:“洛阳来的贵女就是娇气哈,打一下晕这么久。” 窈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第十一章 才过正午,日光晒得各处生白,唯李府上下一片肃穆。 林氏带着方巧娘等在东府屋外抱厦,想起方才得知夫人遇刺,李望的暴怒,方巧娘身上时冷时热的,唇上更是毫无血色。 林氏得知钱夫人只是被划了一下,几分老神在在。 当初上党城破,据说城内一片炼狱,林氏虽然没亲眼所见,来投奔李望时,也窥见一些残景,百姓们提起谢翡,无不恨之。 后来,李家夺回上党郡,并州随之改姓李,百姓有地可耕,有粮米果腹,安居乐业,渐渐不太提起谢翡。 就算得知如今李府少夫人姓谢,只要不是谢翡的女儿,他们也没心思去连坐,人都是要过日子,哪有那么多恨。 但总有人困在过去,那老妪便是丈夫、儿女、孙子全死在那一战役后,疯了,得知少夫人姓谢,便移仇了。 于是,在得知谢家女的行程后,老妪进女道宫,伺机杀人,才有今日这一幕。 谢窈窈踪迹不明,方巧娘越想越怕,瑟瑟发抖:“娘,我们认错吧……” 林氏掐方巧娘的胳膊,令她噤声。 谢家女定凶多吉少。老妪是个疯子,开口闭口便是她的家人,不可能把她们供出去,再者,她不过透露了个消息,谢家女若泉下有知,要怪就怪她姓谢。 … 屋内,郎中包扎好钱夫人的伤口,她伤在手心,是当时看着窈窈被拖走,情急之下,脑子一热,也去抢刀划到的。 好在她伤情无大碍,李望却还是沉着脸,这么多年他就没让钱夫人伤过一根手指头。 钱夫人还记得郑嬷嬷护了自己,也受伤了,便问李望:“那郑婆子可还好?” 李望:“她没事。” 钱夫人:“谢氏呢?” 李望冷笑:“李缮去找了,他自己媳妇他自己救,要是他都救不回来,我看这并州咱们也不要了,回乡下扛锄头种田吧!” 这便是李望生气的点,在李家人的管辖范围,竟还有人敢对女眷动手,除了洛阳,他想不出还有谁敢这么做。 然而他让人查,若闹出动静,错失先手,得尽快活捉那个掳走谢氏的道婆。 …… 窈窈从清醒后,默默算着,道婆不急着赶路,也不敢走大路,每过片刻就会下车毁掉一段车辙印,甚至会伪造一段假车轮。 于是,她重新上车后,窈窈就会将她偷偷打结的一小捆稻草,丢到车下做标记。 她们越走越偏,进了一片山林,林子不好驾车,道婆要弃车,带着窈窈走。 窈窈这才假装悠悠转醒,神色怔忪:“这是哪儿,你要带我去哪?” 道婆:“可算是醒了。” 她要拿一方手帕堵窈窈的嘴,窈窈泫然欲泣,道:“好婆婆,我家世教养我不会高声乱叫。” 瞧她楚楚可怜的,道婆说:“你不乱叫,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道婆要扛她,窈窈又说:“你放我自己走可好?我的手都被你绑起来了,论力气也比不过你。” “况且山路难走,你扛着我,终究是我累赘,我又怎好教您累着。” 她温声细语的,似乎句句为道婆着想,道婆很快被说动了。 再看窈窈如此娇气瘦弱,谅她无力折腾,她警告窈窈一句:“你别耍花样,不然我掐死你就是一只手的事。” 窈窈一颤,美人发髻凌乱,眼圈通红,一滴清泪从她面庞滑落,看得道婆都啧啧称奇,如此漂亮的女子,竟有人舍得买她的命。 这道婆虽是天阳观女道宫的道长,却也干一些拉皮条的勾当,所认识之人十分杂乱,三教九流皆有。 她清楚那老妪的目的,还把人往女道宫引,究其原因,其一是天阳观事做绝,不让女道宫赚香客钱,她与天阳观有龃龉,恨不得天阳观得罪李家,借李家的手拆掉天阳观。 其二则是,她前几日收到悬赏,只要杀了谢氏,就有十两银子。 正愁遇不到谢氏呢,机会就送到眼前,叫道婆欣喜不已,直道祖师爷保佑。 只是,临了要杀窈窈时,道婆犹豫了,她做了那么久皮肉生意,见过的女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都不如谢氏一分一毫。 这样的美貌,换十两黄金绰绰有余,甚至献给高官,可以博取百两黄金! 与之对比,道婆当然看不上杀人的十两银子,既然都是得罪李家,她不怕干票大的。 李家人一定以为她会尽快出并州,她打算带着窈窈在山上躲起来,等李家人以为谢窈窈死了,再瞅个机会出并州。 窈窈知晓,她不能光让人往山上拉。 她老实走了片刻,瞅准一截地上的断木,用力踩上去:“嘶……” 道婆回头瞧,窈窈泪光闪烁:“我、我崴到脚了。” 道婆说了声麻烦,跛脚美人就没能卖那么高价了,她隔着鞋袜摸她脚踝,还好不算大事,催着她:“快点走,到了山上就有药了。” 窈窈却走得却越来越慢,道婆快没耐心时,窈窈面颊微红:“我想更衣。” 道婆:“就在这儿。” 四周虽有树木,却与露天无疑,窈窈露出的抗拒,并不作假,她这辈子从没在野外更衣过。 她求到:“好婆婆,烦请找个矮一点的草丛,我对这儿一点都不熟,能去哪儿呢?若要乱跑,只会叫野兽吃了,我只能靠您了。” 道婆已经对窈窈起了疑心,可窈窈求得真切,加上她从刚才表现的顺从,她只要把绳子牵着,能叫她翻离了手心? 终是不情不愿答应了。 百步开外就有一片草坡,窈窈走到那,又不动了,只用一双水眸看着道婆,道婆忍不住骂了句,转过头不看她,一边道:“快点!” 道婆还拽着绳子,窈窈看了眼草坡,咬住唇,整个人跳下去,往坡下滚! 滚落的劲很大,道婆一个不察,险些被带下去,下意识松手,只能看窈窈滚下草坡,大骂:“不要命了!” …… “将军,这边也有稻草!” 杜鸣拿起地上打成一捆的稻草,递给李缮,李缮果断下马,他看向山中,道:“进山搜!” 山上不好骑马,乌压压的士兵如滴墨入水,朝山中各个方向摸排,李缮带着的这一队,更是他的亲兵精锐,那道婆会的,他们更精通。 “这里有脚印!” 一个士兵指着地上,李缮蹲身用手掌当尺量,鞋长比他一拃还要少,这不会是高壮的道婆的鞋印,而是谢窈窈的。 鞋印踩得重,底下泥土还有点新鲜,她们离这儿不会很远了。 李缮咬了下后槽牙,随手擦去那个足印,又一挥手,众人放轻声音,继续摸进。 突的,不远处一个士兵道:“什么人,站住!” 躲在灌木中的道婆是在搜寻窈窈的时候,突然听到动静,想偷摸离开,却没能成,气得小声骂了一声。 既然被发现,她撑开身上一把八卦伞,喊到:“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少夫人!” 她底气充足,就像伞后,将军夫人真被她劫持了。 离得远,士兵们不确定,况且要活捉道婆,伞后什么也看不见,若万箭齐发,把她射死了也不行。 他们犹豫着,道婆趁机撑着八卦伞,缓缓后退。 李缮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他眼底发沉,抬手,跟身旁的弓箭手拿弓箭,弓箭手忙双手将弓奉上。 这不是李缮惯用的弓,他缓缓扯了两下弓弦,试手感。 “噌”“噌”。 弓弦弹动的声音,传到道婆耳里,微弱,去也犹如天雷,恍若催命之音,她彻底慌了,又喊:“不准乱动,否则我……” 李缮:“虚张声势。” 一道箭矢破空而出,“刺啦”一声,穿过太极八卦伞面伞骨,伞脱落了,那伞后果然只有道婆一人。 道婆疼得大叫一声,原来那箭还直直刺入她手心,力道之大,竟将她贯到地上,箭矢扎入泥地里。 李缮放下弓,其余士兵立刻上前,为防道婆自尽,锁住手脚。 杜鸣问:“少夫人在哪?” 道婆:“她自己滚下坡道,摔死了!” 李缮目光一沉,杜鸣赏了她一巴掌,他便不再管这道婆,朝这一片山崖走去。 能在路上留那么多信号,谢窈窈理应是躲起来了。 士兵四散寻人,李缮看这儿没有能隐蔽身形的东西,便迅速略过,继续往深草处探,踩着一脚深一脚浅的草丛,走了片刻,忽的发觉前面的草有被轧过的痕迹,他单膝蹲下,拨开那草丛—— 迎面一只穿着白绫袜儿的脚踢向他心窝,李缮反应极快,攥住了那只脚。 窈窈双手被绑着,上半身趴在地上,只有脚能动,便用力踢踹挣扎。 李缮:“别踢了,是我!” 听到这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她蓦地一愣,抬起头,此时她衣上全是草屑,发髻全乱了,面颊白皙到近乎透明似的,一缕头发黏在她脸颊上,美得狼狈而脆弱。 李缮眯了眯眼。 她羽睫轻颤,迅速眨了两下,隐去眼底湿意,声若蚊蚋:“脚……” 李缮这才发觉,他一直钳着她的一足,她的鞋子不知道丢到哪儿了,他甚至能感知到她袜下的脚趾轻轻蜷着,努力收回。 而她的脚掌窝在他手心,果不足他一拃长。【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第十二章 … 李家女眷巳时末遇刺,不到未时,消息才刚传出去,就抓到人,也把少夫人找回来了。时间上,不算丢并州军的脸。 不过,抓人救人只是开始。 并州牢狱建造在官衙下面,墙壁左右插着火把,烧得牢中十分干燥。 李缮沉着脸,踩着沾了泥土、汲了不知是血还是水的鞋底,往牢狱外走。 一旁,杜鸣拿着画押的证词,心内后怕,那道婆在女道宫做不正当生意,本是想杀少夫人,因少夫人容貌起意,少夫人才躲过死劫。 根据道婆的指证,他们捉拿了买凶者,那是个官话口音的,一开始喊冤,后面伺候了点手段,那人才肯承认,他是萧家门客,是萧家想杀了李家少夫人。 此举意在破坏谢李联姻,如果谢家女在并州被戕害,不管是不是李家做的,都是李家的责任,能把李家逼到谢家与世家对面。 谢家若女儿枉死,再无反应,还巴着李家,只会遭世人唾弃,刚起复便又跌到谷底。 衙署内,李望拍桌,拧起眉头:“又是萧家!” 李缮一哂,并不算意外。 李萧二家的矛盾,可追溯到五年前的上党一战,当时李望李缮靠军功,成为萧太尉手下将领。 胡人侵入上党后,萧太尉本想作壁上观,等上党造成不可逆的损失,朝野震怒,彻底拔掉谢家,再入局吞下上党。 可惜当年给李家送令的军吏“迷路”了,军令不达,李缮早已率兵救下上党,在萧家看来,就是李缮抗令不遵,独吞了上党一战的成果,李萧从此结下梁子。 这几年,李望不愿得罪世家,屡屡要与萧家缓和,可惜萧家并不乐意。 这也是李望最终选择谢家联姻的直接原因,他想融入洛阳世家,联合对抗萧家,远比单打独斗好。 李望明白,儿子与自己道不同,不过事已至此,李缮也不似之前冷言冷语,只问李望:“父亲,那老妪招了没?” 道婆受萧家指使是一回事,但如果没有老妪要杀谢家人,她也没能那么轻易得手。而一个疯了的老人,定是有人到她跟前煽动,她才知道要杀谁。 泄露消息的人,不能就这么放过,此时抓到萧家的棋子,李缮被扫了面子之恨,还不能解除一二,他势必刨根究底。 李望道:“老妪已疯了几年,话里话外只有战死的家人,再者,她本就是悲剧一桩,亲眷全死在五年前,若再对她用刑,那不是人能做的事。” 又说:“去看看你母亲,她也受伤了。” 李缮不是要让父亲对一个老妪动刑,实则他心里早就有人选,天阳观之行是林氏所荐,十有八.九是她。 李缮最恨暗地里做小动作的人,把他当傻子瞎子,以为没有证据就安然无恙。 只不过,林氏是父亲手下林副将的姊妹,这么几年,林副将兢兢业业,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是李缮都喊一声林叔,若处理不好,会寒了人心。 李缮目露思索,从来他要料理谁,就没失手过。 … 出官署回李府,李缮先去了东府。 钱夫人正和林氏几人说话,翘手指头掐甜瓜吃,状态还好。 李缮看了林氏一眼,挪开目光。 钱夫人只顾着张手给他看:“狸郎你瞧,不是大事,我也是这几年手皮养薄了,放过去,我手上的茧子哪那么容易划破!” 李缮:“母亲仔细养伤。” 钱夫人并不把这点伤放在心上,她想到窈窈,以前不喜欢谢家女是一回事,但这回她和窈窈一同遇刺,她比自己惨得多。 她又问李缮:“倒是谢氏,我听说她逃命路上,摔下山崖,她……可得疼死了?还好吧?” 李缮眼前,骤地闪过一抹倩影。 当时在崖下,解开了她手上的绳子后,她手掌勉力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好几次,李缮都以为她要摔倒,他手臂一直微微绷紧,做好了随时扶一把的准备。 可是她终究还是站稳了,似乎察觉他的目光,她还拉了下袖子,挡住腕上绳子的勒痕。 … 李缮出了东府,杜鸣问:“将军,可要备马回去?” 他们原是去押送拓跋骢,既然事情大体解决了,按李缮的习惯定是要回去的,杜鸣其实早就备好马了,就等李缮点头。 只不过这次,他没等来李缮应可。 他悄悄抬眼,便看李缮微微皱着眉,过了一会儿,他道:“不用了。” 说完,李缮也不用杜鸣跟着,大步往后院西府走去。 …… 窈窈回到李府,女医替她好好看过扭到的脚与其他大小伤口,唯一庆幸的是,当时山下草厚,没有大伤。 饶是如此,她身上撞到地方,还是露出紫红,在雪白的肌肤上,尤为明显。 郑嬷嬷是被新竹和木兰扶着来的,为了钱夫人,她肩膀挨了一刀,才止了血,得知窈窈回来,她却如何都躺不住,定要亲眼确认窈窈安危。 看过窈窈的伤口,她泣不成声:“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受苦了啊……” 一声又一声姑娘,不是夫人,少夫人。 窈窈喉咙发涩,道:“嬷嬷,你莫要激动,小心伤口别裂了。” 郑嬷嬷:“姑娘无恙,便是要我这条老命又如何,我本就想过了,若你出事,我也要跟着去了,免你在异地他乡孤独。” 新竹和木兰也低头哭了。 窈窈喃喃:“都过去了,没事了……” 新竹再抑不住,道:“姑娘,我不甘心!那老妪发疯,说五爷害她全家战死,姑娘该死,五爷虽是姑娘堂叔,可是姑娘从小可见过五爷一面?” 窈窈眼睫轻颤,自离了洛阳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情绪,便如决堤的水,化成满腔酸楚,从眼角扑簌簌滑落。 其实新竹不说,窈窈也从老妪的话里,猜到自己遇刺的原委。 谢五爷谢翡大窈窈二十多岁,窈窈从没见过他,五年前上党一战,窈窈也才十一岁。 她用力咽了下喉头,道:“是啊,都因我姓谢,也只因我姓谢,我就背上过错与罪责。” 被道婆拖着走的时候,滚落下山崖的时候,她又怕又痛,也想了很多。 “那老人家便罢了,又有多少人因此待我如物。嬷嬷,我有时候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声音很轻,却又利如刻刀,凿下一笔又一笔痕迹。 郑嬷嬷抱着她,主仆几人泪水潸然,哽咽难言。 屋外,李缮背着手站在檐下,他转过身,本要拾级而下,脚尖又转了回去,到了门口,敲了下门扉。 “叩”的一声,屋内几人皆是一惊,新竹和木兰扶着郑嬷嬷起来,李缮挥挥手,没叫她们行礼,让她们下去。 郑嬷嬷看向窈窈,窈窈点头,她才与新竹木兰离开。 李缮径直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回过头,便看女孩儿坐在榻上,她还咬着唇,用手背抹泪。 但是那泪与不要钱似的,抹了几滴,又如新泉涌出一汪,在她素白漂亮的面上,洗濯一道道蜿蜒轻软的水痕。 李缮从没见过这么会哭的人。 他喉头轻轻一动,就像他刚刚喝进去的水,变成她的泪,蚀进了他心口的缝隙,化成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他干脆挪开目光,道:“你遇刺,是李家疏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等了一会儿,他才听到,她带着鼻音的,软软的一声“嗯”。 还在掉泪。 李缮:“你是不是还不解气。” 窈窈没回答,只是擦着眼泪。 李缮心烦意乱,他抬眸,道:“你方才指桑骂槐,我又没打算和你算账,你心虚什么。” 那疯老妪分不清是非,错把窈窈当仇人,而他因谢家换亲,更因对世家的偏见,待她冷漠至极,她说的是老妪,也在说他。 李缮想,从来都是别人给他台阶下,他是第一次给人台阶下。 只要她别哭了,随便吭一声,他就不会纠着不放,毕竟她总是乖顺的模样,能说什么难听的话。 窈窈擦泪的动作一顿,她抬起水润润的眸子,哭得狠了,眼尾抹匀一道飞霞般,比枝头花蕊娇上几分。 她目光闪烁,语气轻盈而飘散:“若听我说了那一番话,会有人心虚。” “那个人,理应不是我自己。” 李缮:“……” …… 不过片刻,李缮便从西府出来了。 杜鸣不知道那屋里发生什么,看自家将军脸色比锅底还黑,就知道不是好事。 他再一次问:“将军,可要赶回去?” 李缮:“赶什么,我又不是牛。” 杜鸣:“……” 他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点兵:“你,你,你,你们几个,随我来!” 杜鸣和被点到的三五亲兵赶紧跟上他的步伐,亲兵们用求救的目光看杜鸣,杜鸣只好再顶上了,问:“将军,这是要去做什么?” 李缮:“灭了这时候最该心虚的人!” … 李缮夺门而出后,显然是生气了,窈窈有点担忧,可是,并不后悔。 她不是故意惹恼他,只是,总该找个机会与他说明白,她不喜欢被自己没做过的事牵连,他也本不该牵连她。 只是,她没打算现在说的,是他不装聋不装哑,非要这时候问,所以,该心虚的人是他。 至于往后,李缮会不会更厌恶自己、冷待自己……窈窈想,会有比现在更差的情况吗?不会了,那便无妨。 她收拾好心情,木兰便从屋外进来,又惊又呆,似还有几分不信:“夫人,听说将军他……” 窈窈疑惑:“怎么了?” 木兰:“他去烧了天阳观,给夫人出气去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第十三章 … 三月的傍晚,天黑还早,几缕浮云滞留在天际,割出昏晓之线,地上,一列军兵执着火把团团围住天阳观,划出另一道斜线。 李望收到消息过来时,李缮正命人往天阳观丢火把。 天阳观五十多个道士,全被押在地上,灰头土脸的。 高道长喊道:“将军慎重!三清祖师心胸宽广,绝不记仇,将军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李缮一脚将他踹倒,他踩着他的长须,微微俯身:“那我送你上天,去请你祖师爷会会我。” 高道长肝胆一颤,这李缮果真狂悖!他瞧见李望走来,忙不迭求饶:“刺史大人,冤枉啊!” 这一喊,众多道士:“大人,冤枉啊!救命啊!” 李望问李缮:“你这是做什么?” 李缮不多话,杜鸣拱手道:“大人,天阳观窝藏刺客,害夫人和少夫人遇险,实在可恨!今日势必拔除此观,以正视听!” 李望知道,李缮早就对道观佛寺不满。 它们背后牵连了庞大的世家根系,并州虽归李家父子管辖,太原郭氏等世家,却与道观佛寺来往密切,各自占据地盘。 道士僧人经常背地里替世家处理事务,是世家一把隐藏的刀,又因大亓宽待,他们可免除兵役,减免交税,便趁机兼并土地,肆意敛财,世家子弟不愿应征入伍,就到道观佛寺躲一躲,俨然成销金窟。 李望一向要融入世家,却也不能任由道观佛寺扩张,正好借机打压。 于是,他面露痛色,对那高道长道:“你们窝藏刺客,戕害李府女眷在先,又常年积恶,枉为世外之人,如今就是三清显灵,也救不了你们。” 高道长这才反应过来,李家父子早就想收拾他们了,只恨那道婆惹出由头来。 …… 李缮烧道观,不怪木兰这么震惊,大亓优待道士佛寺,他此举简直狂得无边,若放洛阳,不知会如何引起群情激奋。 窈窈也有点惊讶,一手放在心口,轻搭一下。 她知道他心里有火,还好,这把火不是烧向她。 晚些时候,新竹去取热水来,她兴奋地说:“烧水的婆子对我殷勤极了,之前她对我可爱答不理。” 木兰:“是啊,郑嬷嬷知道后,也很高兴。” 她们几人虽然不了解,窈窈和李缮单独待着时发生了什么,想来是好事,往后也不会再叫窈窈受委屈—— 整个李府看到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谁还敢怠慢少夫人? 听闻郑嬷嬷开心,窈窈笑了一下,比听闻李缮为她烧道观还要开心,因为嬷嬷要养伤,能有好情绪,总比一直阴着好。 这一日似乎很长,又很短,天已经黑透了,窈窈倦了,沐浴时热水碰到一些破皮的伤口,还是让她皱皱眉。 新竹小心翼翼避开伤口,擦拭窈窈的肌肤,她抬眼看了窈窈一眼,热水水雾里,姑娘一身好皮便是多了点瑕疵,依然很美。 这个澡没有洗很久,擦伤须得抹凝肤膏,窈窈从浴桶起身,衣裳裹住少女曲线精致的身体。 回到房中,新竹给窈窈刮到的伤口抹药,抹着,她又心疼得红了眼眶。 窈窈轻笑:“你知道的,我这身皮肤,力气重一些,就留印子。” 譬如早些时候,李缮莫名攥着她的脚儿不放,回来后褪下鞋袜,她素白的足面,留下两道淡淡红痕。 还好印子消得快,没叫郑嬷嬷几人看到。 窈窈缓缓垂眸,隐在雪袜里的足尖,轻轻收了一下。 新竹隐去泪意,也跟着傻笑:“也是,明日起来,这些红痕就消了。” 外头传来婢女一声:“将军安。” 话语才落,窈窈和新竹还没反应,李缮就携着一阵风,踏进屋中。 为了方便抹药,她仅用一条绫绸抹胸裹着身前,穿着绸裤,外罩一件薄薄的中衣,他来得突然,她下意识掩住衣襟。 而李缮目不斜视,往椅子上大马金刀一坐,扯着他自己衣领透风。 主君归来,新竹识趣地退下。 李缮神色太寻常自在,窈窈心头放松,她没什么好不自在的,总归他厌恶世家,对她是不会有兴趣的。 不知是不是她得知他烧道观后的错觉,她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柴火味,带着点燥热。 更不知他是否还有怒意,窈窈便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 她拿着一枚小圆镜,对着镜子,指尖沾了些膏体,抹在自己锁骨上的痕迹。 而李缮沉默了一会儿,没等到窈窈问他火烧道观,他倏地抬起眼睛,这一看,他眉尾几不可查地一动。 灯下,窈窈衣着轻薄,侧身坐在榻上,双腿并拢,一腿微微搭在另一腿上,愈显腰肢不盈一握。 她垂着长睫,对镜轻锁骨处的红痕,烛火像是会上色的笔,涂出她肌肤雪与玉的色泽,精巧的锁骨下,一抹斜长的红痕藏入衣领,抹胸勾出起伏的圆润弧度。 李缮想起,烧道观时火光扑面的灼热,此时便像火舌灼到他眼眸,滚烫的。 他移开视线,语气不辨喜怒,道:“伤得很重?” 窈窈放下镜子,她摇摇头,又想到他没看自己,才说:“还好的。” 李缮:“今晚我睡榻。” 没头没尾的一句,让窈窈有些好奇,她看看身下床榻,问:“我睡床?你睡这儿,会不会太小?” 李缮:“不会。” 他这么笃定,窈窈没再说什么,叫了新竹、木兰进来收被子。 实则,床与榻对李缮来说没差,以前在江南打叛军,他还睡过南方那种石头雕砌的坟头。 他是看到她肤上的红痕才想到,要是还让她睡榻,硌到她伤口,不得委屈死她。 对窈窈来说还宽出一小截的榻,李缮一躺下,就显得局促了,还得抱着手臂睡,连转身都麻烦,他却很快闭上眼睛。 而窈窈也是暌违多日,第一次睡床,不管如何,床还是比榻舒服的,她今日受惊受累,才闭上眼,便陷入梦乡黑甜。 须臾,李缮睁开眼睛,目光熠熠。 真是奇怪了,他为什么不看她,人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不能看的。 打定主意,他翻个身,便看床上的女孩儿盖着被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一团,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睡得倒挺香。 …… 这晚李缮好像在榻上嗅到一阵甜甜的桂花香气,一股劲往他鼻子钻,让他鼻腔里痒痒的。 他平时是一觉睡到天明,这日却做了许多梦,醒来不记得多少,乱七八糟。 便如前几日,他一声不吭,洗漱收拾好,便出门了。 窈窈早已习惯,她也起来了,只是,新竹端着盥洗铜盆从门外进来时,一个劲给窈窈使眼色。 窈窈莫名,等她出门,便知新竹为何如此了,便看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廊下。 他回过头:“怎么这么慢。” 窈窈:“……”她没让他等她呀。 … 这是窈窈第一次和李缮,一同去见婆母,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东府,李阿婶就张大嘴巴,乐呵呵跑去跟钱夫人报信了。 林氏带着方巧娘,来陪钱夫人解闷,昨天知道李缮烧道观后,林氏没了那份气定神闲,一夜没睡好。 她直觉有什么脱离她的预测,只是,她总该要为孩子打算,天知道她儿子在冀州怎么样了。 她与钱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知道钱夫人没什么城府,便意有所指道:“听说胡人的语言,有一十八种之复杂。” 钱夫人嫌弃:“没开化的地儿,换几里地就换种话。” 林氏又说:“语言太复杂也不好。将军身边得有信得过的会胡语的,免得蒙蔽将军,正好我家巧娘学了一些,她是他妹子,忠心不必说,还能替将军辨别一些好赖。” 钱夫人倒真思索起来。 便这时,李缮和窈窈进来,方巧娘是先看到李缮,面颊一热,再看立在一侧的窈窈,便如兜头冷水,低头不语。 李缮给钱夫人行了一礼:“母亲的伤,如何了?” 儿子孝顺,刚来就问她伤势,钱夫人笑道:“说了不算大事,那郎中来晚一点,都自己痊愈咯!” 又说:“对了,我们刚刚还在说,你押送胡虏向北,可以把巧娘带去,她会听胡语,胡人狡猾,你别在路上被胡人骗了。” 窈窈看出林氏和方巧娘的算盘,无非要给李缮身边塞人。 若李缮答应了,她也不如何,她早就打定主意,内心清静,莫有旁的追求,而他这人喜恶两极,待亲戚,向来会多几分宽和。 想着,窈窈不做声色,心中却已经有了成算。 下一刻,却听李缮冷嗤:“我麾下不缺会胡语的军士,带她去做什么,和我军士互骂胡语?” 窈窈:“……”倒也不算宽和。 这话直白得林氏和方巧娘哑口无言,钱夫人也一噎:“你这……你这说的什么话。” 李缮:“我从不带多余的人出行。” “多余”二字,更是没给林氏和方巧娘半点情面,她二人面露尴尬。 窈窈心想,他确实是从不掩饰喜恶。 如此回拒了,李缮又说:“那伤人的疯老妪用了药后,今天清醒了点。” 林氏和方巧娘脸色骤变,如坐针毡,钱夫人虽然留意到了,却以为是李缮刚刚损言损语所致。 她贴心地没问林氏和方巧娘,对李缮说:“那太好了,总算能知道是谁指使她了!”又对窈窈说:“你也可以与这老妪算账。” 窈窈愣了愣,说:“母亲,不必了。” 钱夫人快言快语:“为什么,她要杀你,你不讨厌她么?” 李缮也看向了窈窈。 窈窈回到:“我几人既已没有性命安危,她的症结也始于一场悲剧,以至神智不清,我何苦为难。” 她谈不上原谅那个老妪,却也不会再想讨回什么。 李缮目光一沉,抿起薄唇。 什么老妪恢复理智,都是李缮编的,他早就想到怎么让林氏露出马脚,不过昨晚忙着烧天阳观。 此时,见窈窈这么“大度”地原谅了人,他无声磨了磨牙尖。 待出了东府,李缮越走越快,窈窈还是按自己步调,慢慢跟在他身后,不过须臾,就被拉开一大截,和现在对比,早上的他可和善多了。 新竹不解,道:“夫人,将军这是怎么了?” 窈窈也不知自己哪句话开罪他,她的脚昨天扭过,虽然不是大伤,也不好走快,便叫新竹:“我们休息一下吧。” 她二人才在甬道处站定不过片刻,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是李缮折返回来了。 窈窈:“夫君……” 李缮直直盯着她,语气不善:“你很好,不怪老妪因你姓谢牵连你,就知道怪我,把我当什么了。” 原来是为这事。窈窈平静而认真地看着他,软声说:“我不怪那老人家,是我不用和她过日子,可是,我想和你过日子。” 李缮:“……” 她轻眨了下眼睛:“因为你是我夫君。” 李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第十四章 …… 从东府回到后罩房,林氏和方巧娘沉默了一路。 关上门窗,方巧娘害怕,道:“母亲,那老妪不是疯了吗,怎么就好了?将军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林氏呵斥:“你安静些,难道要宣扬出去吗!” 方巧娘六神无主,林氏却也是色厉内荏,训完方巧娘,她自言自语:“一个疯了五年的人,怎么会突然清醒?” 方巧娘:“府内有的是好药,许是就给吃好了。” 她求林氏:“娘,我们同夫人认错吧,就说一时嘴快,没往坏处想。” 林氏:“那样我们就只能搬出李府了!” 嘴巴不严的人,李缮断不会留她们在李府,搬出去,就没有安稳的生活,更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林氏下决心:“那老妪也有六十岁了,活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死了。” … 由于老妪神志不清,没有关在地牢,而是在衙门。 林氏找到堂弟林副将,打听:“听说那疯老妪好了,真是闻所未闻,你知道什么情况么?” 林副将不大想回,林氏又追问几句,才得知老妪被挪到衙门前院屋舍,以方便郎中进出诊断。 前院人多耳杂,林氏仔细盯梢,她是李府客居的亲戚,轮值的士兵对她没什么防备,在看门的士兵交接时,她挎着一篮子吃食,悄悄进了前院屋舍。 透过薄薄的窗纸,挨个看过去,她找到老妪,打开门。 那老妪正被捆着手脚,无精打采,哪有半分清醒的样子,林氏一惊,手上篮子掉下,里头露出一把尖锐的刀。 这时,林副将从门外进来,他指着林氏,半日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憋出一句:“你、你糊涂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缮早就与林副将提过,他怀疑林氏泄露行踪,又以一句话设了这个陷阱。 林副将掌管许多事务,林氏定会找他打听,届时只管配合。 林副将不信族姐会做这种事,直到林氏来问他老妪的情况,他便已寒心。 仅是当年同村的情谊,李府发达后,却没有嫌弃他们出身低,给了他们优渥的生活,这也是林副将愿意追随李望,在战场卖命的缘故。 到头来,竟是亲人背叛了李府! … 这一晚上,李府前院正堂,灯火通明。 钱夫人得知是林氏故意引她们去天阳观,闹这一出戏码,她倒吸一口气:“这段时日,我日日和她待在一起,怎么半点没有看出她是这样的人?” 李阿婶搀扶着钱夫人:“没事的夫人,你看不出来也是寻常。” 她二人来到正堂,竟然是最晚的了,堂上,李望、林副将在左侧,右边,李缮与窈窈并排而坐。 窈窈双手放在膝前,在胡床上跽坐着,仪态规矩,李缮抬起一膝,另一手搭在那膝盖上,脸色沉沉地盯着地面。 正中间,林氏跪坐在地,见到钱夫人,她手脚并用爬过来:“夫人,我只是没管好嘴!” 钱夫人一吓,扭身避开林氏的手。 李缮有一点是遗传自钱夫人的,那就是恩怨分明。钱夫人得知那老妪清醒,第一反应是叫窈窈找她麻烦,这时候知道林氏才是泄密之人,就不可能还同情林氏。 她在惊讶后,还是气愤的,有种自己被耍弄、被利用的不忿。 她退了几步到李望旁边,对林氏说:“你别求我,当日给我挡刀的,是谢氏的奶嬷嬷,如果当时那刀插入她心口,我要怎么和谢氏交代?” 便是这时,方巧娘从外头赶来了,她知道母亲败露了,“嘭”的一声跪在地上,道:“我母亲也只是为了我哥哥,他被冀州军抓去,生死未卜,母亲才一时想岔了……” 林氏扇了方巧娘一巴掌:“你闭嘴!” 林副将:“原来是为了虎儿?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时机未到,就算现在去跟冀州军要人,冀州军哪会放人?只怕是要拿虎儿当把柄,要挟于我,我更没法在大人手下安心做事!” 道理说是说了,只是对于不想听的人而言,什么也没法进耳里。 林氏道:“再往后拖,虎儿若死了呢?我该怎么办?” 方巧娘:“娘,你还有我……” 林氏又给方巧娘一巴掌:“我要你何用!” 方巧娘捂着脸啜泣,她脸上接连重重挨巴掌,已经高高肿起来,手心手背怎么可能都一样,相依为命多年,但在林氏看来,她宁愿失去的是方巧娘,而不是儿子方虎。 窈窈缓缓垂眼,不再看她母女。 钱夫人对李阿婶小声道:“作孽,”又叫李阿婶,“把人带下去吧。” 林氏和方巧娘都被带下去,堂上安静一瞬,钱夫人问李望:“她们怎么办?” 李望:“府内,她们自然是待不得。” 李缮起身,抻了一下袖子,道:“主谋林氏,按律服刑。” 窈窈微讶,她以为,赶出去便算了的。 李望没说什么,他帮扶亲戚是有目的的,谢窈窈却险些因此遇难,到时候李家立场为难,将无法自处,实是坏人绞尽脑汁,不如蠢人灵机一动。 林副将单膝跪下,对李望抱拳道:“卑职失职,不曾察觉族姐有这样异心,实在是没有颜面,再留在大人身侧。” 林副将自请离去,李望如何忍心,战场几次危急关头,林副将都是第一个冲出去杀敌的,因内宅连累一员良将,他心里过不去。 他示意李缮,如今这局面,是李缮几句话推出来的,且是李缮媳妇受难,合该让李缮来挽留林副将。 李缮眼中含着冷意,道:“从山上滚下去,差点死了的又不是我。” 窈窈心下一跳,再抬眼时,李望和钱夫人都看着自己。 虽然有点突然,也有点意外。 她跟着起身,对着公爹与婆母行一礼,神色如常,道:“事关并州军务,本不该由儿媳多言。” “林氏为所做之事,付出代价,林副将却也无辜,应当就事论事,与其让林副将就此退下战场,不若将功补过。” 林副将:“这……” 李缮对窈窈说:“我不喜弄虚的,你若有不甘,直接说明白。既是李府失察,不管是谁做错了,我都不会包庇。” 窈窈也抬眼看他,目光细细流转,她朝他倾身,压低声儿,说:“夫君,不去迁怒旁人,并不难。” 李缮缓缓眯起眼,咬着牙根,也小声问:“你是说我心眼小,擅于迁怒旁人?” 窈窈摇摇头:“夫君大度,势必会谅解林副将。” 李缮:“……” 她脾性温吞柔软,不能说海纳百川,好在此事没有酿成无可挽留的祸害,李家惩处公正,她做出这个选择,也并非违背本心。 眼看李缮神色难辨,窈窈便问李望:“这般如何,父亲?” 李望借机拍板,对林副将说:“就与谢氏说的这样吧!与其这么灰溜溜离去,不如将功补过!” 李缮也颔首,神色淡淡。 林副将抹了把眼睛,走到窈窈跟前跪下,震声:“多谢少夫人!” … 如此,林氏和方巧娘收拾东西,连夜离开李府,李府其余客居的亲戚,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也听闻与少夫人遇刺有关。 加之将军烧道观,还有谁敢小瞧这位新来的少夫人? 林氏进了关押女子的庵堂,林副将把这些年攒的银钱,都给了方巧娘,对她道:“大人与将军留用我,全因少夫人心宽。” “你母亲做出这种事,我再与你们往来,只会寒了李家人的心,这些钱给你们,往后便当没这条关系了!” …… 李府正堂。 林副将领命离去,钱夫人觉出尴尬,前面她和林氏走太近了,现在才明白,林氏曾蓄谋通过她,将女儿塞到李缮身边。 她与李望一直只有两人,若无缘无故给儿子纳妾,那真是吃饱了撑着,偏偏差点给成了。 于是,钱夫人对着窈窈不太自在,好像她和林氏是一伙的,虽然她什么也没干。 却听窈窈对自己一福身,道:“多谢母亲。” 钱夫人一梗:“你谢我什么?” 窈窈:“母亲将我奶嬷嬷的事放心上,我替我奶嬷嬷谢的。” 原来说的是钱夫人回林氏的几句。 钱夫人有了台阶下,“哎呀”了两声:“我又不是那种不长脑子的,我是非分得清楚得很!那林氏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李望摁了下额头,妻子这么多年还是一派纯真。 事已完毕,窈窈和李缮没再留下,他们一同出了正堂,往西府去。 天际擦黑,连着几日早上大晴天,夜里皓月当空,星子稀少,夜幕深邃,窈窈轻呼出一口气。 在她前面的李缮,步伐慢了下来。 等窈窈走到他身边,他才低头看她,俊眸微阖,忽的问:“我心眼小?” 窈窈眨眨眼,他怎么还记着呢,她道:“夫君……” 又听李缮压着嗓子,从鼻间哼了一声,道:“我确实心眼小。” 窈窈:“……” 李缮又说:“所以,我记一件事可以记很久,说给你交代,就没忘。” 这倒是叫窈窈怔了怔,想起先前他确实说过,对她遇刺的事,会给自己一个交代,如今倒也言行一致。 她又要开口时,便见李缮眉宇一扬,他问她:“作为夫、君,给你的这个交代,你可还算满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第十五章 听他咬着“夫君”二字,带着一股劲劲儿,窈窈终是轻轻一笑,她眉眼弯弯,道:“嗯,满意的。” 李缮看着窈窈。 窈窈似乎总是笑着的,但是今夜,天上不见了的漫天银河,却好像流进她的眼睛里,光泽星熠,勾着的唇瓣,在光下漾开几分水色。 他目光轻闪烁了一下。 …… 天阳观被烧,五十余名道士还俗,既往没有缴纳的税款不咎,然而,将来与旁的百姓一般,不免兵役,不除税款。 这事在上党郡内,引起一阵议论声潮,夹杂着谴责、唏嘘等,其余道观和佛寺见势头不对,夹起尾巴做人,坐等李家放松管辖。 就在所有人,包括李望在内,都认为此事落下帷幕时,夜色里,辛植擒着火把,一挥手。 军容严肃的士兵们步伐整齐,围住了一座寺庙。 那看门的和尚刚睡醒,一瞧这情况,两股战战:“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辛植笑眯眯的,说:“奉将军之命,彻查寺庙,以防窝藏案犯!” 与此同时,许多座道观、寺庙,也被士兵围住,发觉不对,伺机想跑的道士僧人,也都被抓住,按在了地上,一时,呼救声不断。 … 这几日,李缮忙得没了影儿。 一开始,窈窈不见他,以为他处理好刺杀的事,又北上押送胡虏了,结果隔一天,她早上起来,就能看到榻上被睡皱的痕迹。 新竹说:“侯爷子时三刻回来的,过了寅时就走了。” 窈窈才睡醒,朦胧的水眸浅怔,花了一会儿,她迟缓地反应道:“……好早。” 新竹也纳闷:“对啊,精神奕奕得很。” 睡眠一事因人而异,窈窈一睡就要睡足够才能好的,除非第二日有急事,譬如上次来并州,因李缮非要赶路,不得不寅正起来,她才能接受早起。 若没急事,骤然弄醒她,让她睡不够,她也是有点小脾气的。 因此,她打心底佩服李缮,睡最少的觉,做最忙的活,却一日赛一日的精神。 洗漱过后,窈窈先去看了下郑嬷嬷,这几日郑嬷嬷肩上伤口好多了,人也闲不住,就想回来服侍。 窈窈好生劝了两句,她才肯在床上再歇歇。 郑嬷嬷心里头,还惦记着一件事:“侯爷什么时候送夫人回洛阳呢?” 窈窈道:“他忙,得等押送了俘虏。” 李缮押送俘虏都还没做完呢,而李望身为并州刺史,更抽不出身,送她与钱夫人二人回洛阳的事,便暂且这般。 左右路程远,出行总是不方便的,在并州多待一阵子也是情理之中。 郑嬷嬷点点头,不是她存心让窈窈夫妻二人分居两地,是大亓律如此,守边将士之妻离得久了,遭人诟病。 见郑嬷嬷吃下一碗粟米饭,窈窈才从倒座房出来,她带着新竹,穿过甬道,去东府给钱夫人问安。 钱夫人不在,婆子领着窈窈往后头走,道:“夫人在库房呢。” 刺史府的库房,也是沿用前任官员的布置,是单独隔开的,墙面是夯土砌的,为防火,没用半点木材,有两道门,架子、箱子齐全,不过里头寥寥,空荡荡的。 窈窈刚过去,就看到钱夫人一脸痛心疾首:“为什么没有金银珠宝?李旺不是一方大官么?” 管事的冯婆子管着一把钥匙,奉上库房册子,对钱夫人说:“好的赖的都存不住,要么贴军务,要么赏给下面了。” 见到窈窈,钱夫人勉力控制住表情,清了下嗓子。 她开库房,除了想清点资产,还有要入库一些东西,这是这几日,各郡守夫人送来的土仪,有簪钗,丝绸,茶叶,香料等。 钱夫人把窈窈叫来,就是分它们:“那些东西,是那个谁,哦,雁门的王夫人送的,说是给你的。还有这个顾渚紫笋茶,也是你的。” 前朝禁酒,加之清谈等文人雅士推崇之活动,茶逐渐成了一种高雅之物,好茶叶,动辄上百两银子。 钱夫人眼里闪烁着实诚的渴望,窈窈也不吝于这点东西,回:“夫人交给母亲,自是母亲替我收着。” 钱夫人立即乐不可支:“行吧,我就勉为其难收着吧!可别到头来,你说我没告诉你实话。” 新竹瞥了一眼,就这些东西,她家姑娘还不一定看得上呢,谢家就是这几年蛰伏起来,日子也没短着姑娘们的。 正说着,两个婢子抬着箱子放下。 钱夫人问:“这里头是什么?” 冯婆子:“这是一把琴,名叫‘鸣竹’,郭夫人送的。” 郭夫人便是上党郡郡守夫人,这郡守是五年前郡城破后,洛阳新派遣的官员,不过他对李家父子从无二心,郭夫人对钱夫人和窈窈,也十分尽心,礼物也挑好的送。 钱夫人一听说是琴,就没了兴致,摆摆手让收起来,窈窈却问了一句:“母亲,可否让我看看这把琴?” 窈窈的嫁妆里,有一把古琴,名为“惊鹊”。惊鹊鸣竹是姊妹琴,都是蜀地娄氏所制,娄氏琴素有选材良,音色通九霄之美名。 窈窈喜爱惊鹊,从前在洛阳,闲时在家,也常抚弄惊鹊。 此时,她的嫁妆停在洛阳李府,惊鹊自然没在她身边,得知鸣竹在眼前,她便是再温慢的性子,也忍不住问一声。 好在如她所料,大部分时候,钱夫人没那么难说话,钱夫人没有犹豫,说:“行,你拿。” 于是取出鸣竹,搁在案上,那琴身与惊鹊有九分相似,再一拨弄琴弦,声儿泠泠如泉,收音铮铮如剑器出鞘。 窈窈弹了一小段《散云曲》,钱夫人虽然听不懂宫商角徵,但胳膊上浮起了一小粒一小粒疙瘩,心中只觉震撼,又觉得妙极。 弹两下过了下瘾,她没有贪恋,便收手了。 钱夫人还有些缓不过神:“原来你还会弹琴……哦,你是世家女,是该会的。” 窈窈道:“母亲若喜欢,日后我弹给母亲听。” 钱夫人心中是觉得好听,只是,她从前在洛阳宴席上闹出过笑话,便不置可否:“以后吧。” 实则心里便想,回头问问李望这琴值多少,要是没那么贵,给窈窈用也不是不行。 一旁,新竹悄悄看了窈窈一眼,细说起来,《散云曲》是当年卢家表兄游学,客居谢家时候,教给十二岁的窈窈的。 窈窈爱琴,弹的时候没多想,但如果教旁人知道,许是不太合适。 新竹叹口气,罢了,那卢家表兄远在范阳国,本也应当是再也见不着的。 众人仍沉浸在袅袅琴声余音中,突的,李阿婶跑过来,一边喊:“不好啦不好啦,郎君又在前堂和老爷吵起来啦!” … 日光晒到窗户上方胜纹,在地上投出一片明明,李缮站在光亮里,日光似镌进他眸底,他两道浓眉间,溢出几缕淡淡的戾气。 李望来回踱步,心头沉重:“谁让你动道观寺庙的?” 李缮一笑:“我自己。” 此次围剿道观佛寺,李缮先斩后奏,麾下将士齐心,李望竟然等到今晨,才听到风声,他指着李缮,直呼他大名:“李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李缮:“自是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既烧了一个天阳观,应乘胜追击,错失机会,则往后再无机会挟制道观佛寺。” 他对李望道:“父亲,毁这一道观,不能除我心头恨!” 李望大惊。 心头恨,恨的是谁?是世家。这么多年,李缮一直不能忘怀祖父之死。 他的手在颤抖,对李缮道:“你竟要动摇世家?你竟妄想能动摇世家?” 李缮不再说世家,只说:“高门无德,垄断道佛,令真心向道佛者皈依无门,我只是欲灭这样的道佛。” 李望:“你断了郭氏那些世家的活路,必定遭恨!” 李缮勾勾唇角:“取不了我性命,他们再恨我也没用。” 青年正当年,他身形高大,已经比李望高过一寸,斑驳的日光,描摹青年英俊的侧颜,熠熠双眸里,是李望没有的雄心。 李望冷静下来,难道,他真是如他所说,老了么?那往后,还有谁能管得住李缮? 就听李缮低声道:“父亲,请继续发怒。” 李望闻歌知意,李缮连他的反应,都算计在内,因为窗外,有好几个婢子男仆,悄悄打量着屋内的争执。 这些或多或少,是世家乃至洛阳的眼线,为降低他们的防备,即使李家早知这些人有问题,还是放着,也是为了像今日这样的场景。 只要他和李缮表现出不和睦,世家们会被安抚住,这一招,诚如前朝盛传的公瑾打黄盖。 李望骑虎难下,只能按李缮所设想,他大叹,只好抽出腰带,继续“怒”道:“你今日少不了一顿打!” … 窈窈和钱夫人赶到时,便看到李望打李缮。 钱夫人没多想,她“呀”了一声:“快别打了!” 李望没停下,李缮抬眼,便看跟在钱夫人身后的窈窈,小小后退了一步。 窈窈却是头一次见这场面,那腰带镶着玉的,“咻咻”声,全落在李缮手臂上,李缮正好穿着素衣,胳膊上,隐约露出一道血痕。 她蹙紧眉头,眼瞳轻颤,白皙的小脸上褪了色,似乎屏住了呼吸,嘴唇紧紧抿起,漂亮的眼睛里流溢几分惊惧。 李缮目光骤地一顿。 李望的腰带再甩下来时,他抬手,一把攥住那腰带,将它从李望手里扯了下来,丢到了地上。 他道:“行了,别打了。” 李望:“……” 下一刻,李刺史是真怒了:“竖子!滚出李家!”【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第十六章 李家父子争执,李大人暴怒,李缮带伤离开李家,不欢而散。消息不胫而走,一层层传到并州各家。 上党郡郡守府内,承袭并州一贯的色彩,府内花木无多,古朴庄重,过了三更,依然烧着烛灯,廊下,一个婢子匆忙迈过门槛进屋,郭夫人跽坐在蒲团上,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念念有词。 婢子俯身在郭夫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郭夫人睁开眼睛,手指掐住佛珠。 婢子:“若刺史大人不允,想来将军便会收手……” 郭夫人:“一日了,可收手没?” 婢子沉默,哪有收手,李缮离开了李府后,更是一门心思扑在围堵道观佛寺上,甚至速度更快了。 郭夫人心情沉重,早上听闻李望被李缮气坏了,卧病在床,如今这并州内,岂不是李缮说了算? 倒是差点忘了,李缮的妻是谢家女,母亲出自卢氏,郭氏与范阳卢氏,有一点交情。 她仍记得那日见到谢窈窈的惊艳,虽然听闻李缮待谢窈窈从来冷淡,但只有这条路能试试了。 郭夫人瞅了眼钟漏,道:“去收拾一下,天一亮,就去拜访钱夫人。” …… 李府这一日,也不太平,李望歇了手上事务,卧床养病,并州州牧与几个郡的郡守坚持求见,见李望面色苍白,嘴唇无色,咳嗽不断,好似真的病了。 而李望再三保证,会护住世家利益,官员们心情各异,暂不赘述。 … 房中,窈窈翻着一本琴谱,郑嬷嬷扶门进来,窈窈放下琴谱,问:“嬷嬷?你怎么过来了?” “伤本来就好了,”郑嬷嬷握住窈窈手,道,“况且,发生这种事,我就是再重的伤,也躺不住了。” 窈窈回想李家父子争执的场面,她直觉,李望虽然怒火攻心,但李缮丝毫不处于弱势,处于弱势中的人,不会有那样一双眼眸,目光灼烫张狂,却不浮于表面。 郑嬷嬷很看不起李家喊打喊杀的作风,道:“不管如何,庆侯也不该打侯爷,实在粗鲁,不像样。没吓到夫人吧?” 窈窈缓缓摇头:“还好。” 刚开始见到那场面,她是悚然一惊,不过,李缮很快就阻拦李望,他反应和力气都不是常人能比的,竟从李望手里夺走腰带。 她也没来得及仔细看,李缮就走了,不知伤得如何。 郑嬷嬷又说:“侯爷灭道佛太激进,许是有人会求到夫人这儿。” 窈窈:“若求我,我如何能拦。” 她早先已有了怀疑,如今更确定:李缮有逐鹿之心。 大亓多年战乱,地方豪强四起,比如冀州陈家,江南萧家,所以,李家若有二心,不奇怪,只要天子还在,天下就不会真乱,不然强出头,只会被群起攻之,当下,李缮对道观佛寺出手,就是要除积弊。 外头新竹叩门:“夫人,主母道郭夫人来了,请夫人去东府。” … 郭夫人来访,钱夫人知道就是为了灭道佛之事。 她旁的不清楚,只知道李望好好的,突然就去床上“养病”,只有守口如瓶。 两位夫人正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窈窈来了。 窈窈身披海棠色流水纹大袖衫,搭月白对襟,腰上系着一条轻纱丝绦,惊鹄髻上斜入几支蝶翼步摇,一步一颤,步态轻盈,愈发显得身娇体柔。 她对两位夫人执晚辈礼:“母亲安、郭夫人安。” 郭夫人第二次见窈窈,眼前依然焕然似的,有如此美貌,只要她能请动窈窈,在李缮跟前周旋一二,哪有不能成的道理? 郭夫人开门见山:“实不相瞒,今日来拜访夫人、少夫人,正是为了与并州的道观寺庙。” 郑嬷嬷才提醒完,就有人求上来,窈窈端着茶盏,不作声色。 钱夫人刚想搬出李望卧病在床来拒绝,郭夫人早有所料,她对窈窈说:“我想求少夫人带话给将军。” 窈窈美目轻睖,道:“这……” 郭夫人:“我等不是要将军收手,兹事体大,不能一蹴而就;留一些道观寺庙,我们也好适应。” 窈窈:“夫人所求,晚辈没有不听的道理,但这是夫君的决定。” 郭夫人:“我家与你母亲家,多有来往,你母亲是个能干的,我想,若她在上党,也会希望你劝说一二。” 窈窈本来打定主意,不管如何都不会去劝李缮,毕竟如果真的能劝动,李缮身边那么多幕僚,总不该轮到她。 可是,郭夫人提到母亲卢夫人,让窈窈心内动摇了,她缓缓放下茶盏,思绪在一瞬间,百转千回——若李缮有逐鹿之心,她在洛阳的母亲和姐姐,可能就有危险了。 而郭氏能把母亲、姐姐从洛阳叫来并州,是一条后路,况且经遇刺一事,她也知道,他并非完全不讲理的人。 她性子是不紧不慢,常常走一步看一步,倘若有未雨绸缪的机会,她不能眼睁睁错过。 因此,便是心里有千万种不确定,窈窈还是悄悄吸了口气,说:“我会试试,可是,若没有成效,我也是无法的。” 郭夫人却觉事情已成,感激道:“有劳少夫人了。” … 灭道灭佛之事,开始了第一步,如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这日,李缮就遇到了刺客,那刺客没成,被抓了个活口,他将刺客的刀掷到地上,眼中一丝杀气,对杜鸣道:“倒是送上门来的借口。” 还没等世家群起攻之,李缮送去洛阳的折子,先发制人,痛斥道观佛寺姑息养奸,他为天子清理隐患,忠心天地可鉴。 其余世家们不太好说什么,李家军打退胡人,威望过盛是其一,其二是火烧不到并州外,众人难免抱着渔翁得利的心思。 只有像冀州幽州这样的地方,豪强势大,对道观佛寺早心生遏制,但因刺史州牧本身也是世家,不好乱动,又看不惯李缮如此迅捷成事,于是,冀州陈家、幽州司徒家联合上奏,称李缮违反大亓律令,戕害僧道。 李缮得知后,只是笑笑,正好,并州总有些无处可去,又不愿意还俗的僧道。 他大发慈悲,对那些僧道说:“并州一地养不了你们,我可以让人送你们去冀州、幽州,继续求你们的道去。” 后来,冀州陈家、幽州司徒家得知后大怒,直呼李缮小子,如此厚颜无耻! 一时,竟无人能奈李缮如何。 也有人求到辛植这,辛植犹豫要不要劝李缮留一线,虽然军队掌管在李家手里,可真做绝了,兔子还会咬人呢。 杜鸣对他道:“大人都装病躲起来,你觉得你说话比大人管用吗?” 辛植悻悻挠着脑袋,道:“那还有谁能拦一拦将军?” 杜鸣:“如果范先生在,估计还有劝劝将军。” 可范占先还在洛阳,尚未没动身回并州呢,杜鸣怀疑范占先是不是早就算到,李缮要在并州弄大动作,专门晚点回来,规避麻烦。 毕竟,要劝情绪正处于巅峰的李缮,是要有点勇气的。 辛植叹气:“还是押送拓跋骢轻松点。” …… 且说夜里,李缮回到西府已亥时末,快要子时。 往常这时,屋内最多亮一盏烛台,很是昏暗,仅够看清周身的东西。他就擦擦身子,往榻上一躺,眼睛一闭一睁,又是弄死道观佛寺的新一日。 不过,今夜屋内明灼灼的,远远瞧去,仿佛香烛在纸上,烫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越是走近,那光亮就越温热,李缮脚步慢了一些。 推门而入,隐隐一股桂花香气,桌旁,女孩儿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发尾用一条素色带子绑着,耳际几缕松散的发丝,随着她回眸,缓缓滑落,勾勒出美人雪肤花貌。 她抬起黛眉,有点惊喜:“夫君,你回来了。” 李缮“嗯”了声,坐在榻上脱外衣。 窈窈默数几声给自己鼓气,拿着一小罐凝肤膏,走到他身旁,道:“夫君的伤口,可还好?” 已经两日,李缮的伤口早就结痂,窈窈再晚点问,它都长出新皮了。 不过,她是为了问他伤情,刻意等到这么晚,还不睡的么?李缮心里,突然有点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怪异。 他目光笔直地盯着窈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窈窈把手上罐子给李缮看,道:“这是凝肤膏,我想,夫君许是能用到。” 李缮方要拒绝,这名字一听就是女子用的,突的,他看清了罐身,脑海无端调出一个画面——融融灯光下,窈窈拿着一面小圆镜,沾着乳色的膏药,拭在锁骨上的红痕。 他眉峰一动,原来那个时候,她用的就是润肤膏。 今日她自然没有那天穿得少,是一件就寝时候穿的暗纹素色中衣,略显宽大,将她一身雪堆砌似的好肌肤与纤细的腰肢,全包裹在里头。 … 不管如何,窈窈答应了郭夫人,这一夜都在思考,如何提及才好,最后还是决定从他的伤势入手。 而此时,李缮沉默地斜睨着她,让她呼吸一紧,心口微悬,似乎自己的想法,已经被李缮看透了。 正当她想要放弃,突的,李缮低头解掉外衣,他捋起袖子,露出之前的伤口,搁在榻上还没撤下的案几上。 窈窈知道他默许了,她坐在了另一边,用指端沾膏,悬停在那结痂的伤口。 李缮身上好像揣着个源源不断发热的火炉,指尖离得近了,她甚至能感知到一种腾腾热气,在凉夜里格外明显。 她轻轻地,抹上他的伤口,一边缓声说:“听闻夫君灭道佛……我知你最开始烧天阳观,也不是为我,你不信鬼神,此乃大丈夫。” 李缮似乎蹙了下俊眉,却闭上眼睛。 窈窈等了一下,他没有明显的反感,才继续道:“只是,诚如始皇帝燔诗书、杀术士,楚霸王咸阳宫一炬,皆难留善名;夫君却非不讲理,道观佛寺都建好了,每一个都烧毁掉,不是可惜?” “有些弃婴也是在那儿被养大,不是所有道观佛寺,都作践百姓,无可救药。” 把凝肤膏揉开,柔软的指腹,一点点沿着他手臂上的瘢痕走势,揉上去。 窈窈:“所以,我斗胆提一句:请去十留一,给世家们一口喘息的机会,也是让剩余的道观佛寺,能发挥它们的作用……” 话没说完,她抹药的手,蓦地被李缮一只大手攥住。 她心口跳得极快,就像是感知到危险来临,稍稍抬眼看他,不知何时,他幽幽沉沉地盯着她的手,黑沉沉的眼瞳里,难判喜怒。 她心生惶然,想抽回手,但他攥紧了,粗糙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摩挲了一下。 窈窈的肌肤凝脂一样的,又嫩得好似春三月的花蕊,比上好的绸缎还要光滑,他的手几乎吸附上去。 李缮皱了皱眉,好怪,再摸一下。 下一刻,女子声音轻颤:“夫、夫君?” 她咬着红唇,目光颤颤地游动了一下,面颊生出淡淡的桃粉,姝丽温软,就像被人欺负了似的,含着一点可怜的央求意味。 李缮这才发现,他攥得紧了,他的手能把窈窈的手全包住,只露出笋尖似的指尖,无力耷拉着,好像被欺负狠了。 他蓦地回过神,松开她的手,窈窈悄悄把手收回去,放到了案几桌面下,被他握过的手一阵暖热。 空气迟滞一瞬。 李缮微恼,最开始抓她的手,只是不想让她继续碰伤口,便淡淡地应了声:“嗯。” 窈窈压下心中慌乱,她明白了,他是不想让她抹药,还好目的也达成了,她目光柔软,嗓音含着甜意:“夫君可是答应了?夫君真是……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李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第十七章 … 轰轰烈烈的灭道佛活动,在第五日迎来了一波喘息,因为有了新令:道观佛寺去十存一,另改大道观佛寺为慈幼堂,以抚育失怙失恃的婴孩。 不管心里真实想法如何,并州僧道皆做感激状,况且经此一役,大部分存心捞钱的假僧假道,业已逃亡周边州郡。 此后,并州率先摆脱冗杂的宗教束缚,其余州纷纷效仿,有失败者,亦有成功的,却远比并州慢,失了先手,困阻重重,皆为后话。 当下,李缮调整了策略,身为心腹的杜鸣都纳罕,私底下问辛植:“你劝的啊?” 辛植皮笑肉不笑:“你看我像是活腻了的样子吗?” 实则这一日,李家养的幕僚一个个夜不能寐:敢劝上头了的李缮,这人相当勇士,建议能被纳用,那更是谋士啊!这人如此有勇有谋,岂不是衬得他们很没用? 他们一个个抖擞了精神,冥思苦想,争先献策,还真出了好些不错的提案,李望装病不得,只偷了几日闲,便爬起来处理公务。 李望也难免纳闷,不过纳闷的缘故,与那些幕僚不全相同。 他装病不插手,但只要李缮在,并州军依然上下一心,听李缮指挥,手段迅捷,颇有李缮擅长的突袭的风格。 谁在并州军中威望更甚,一目了然,其实,李望明白,李缮比自己早几年被征走,他若不是李望之父,没那么快晋升到这个位置。 到如今,李望隐约预感,比起他,李缮可以把李家带到更高的位置。 他不敢细想,世道如此,大亓尚且离不开世家,李家要和世家作对,不会有好下场,但是李缮竟能峰回路转,先给个巴掌,再给蜜枣,安抚住躁动的世家。 李望不解:“这小子又收了什么能人了?” 钱夫人左右瞧瞧,小声说:“有个事我没和你说,其实那日郭夫人来求过我和谢氏,谢氏答应了,但我从不觉得谢氏能劝服狸郎,只是如今……” 李望:“必不能是谢氏。” 当初让李缮娶谢氏,他还闹了几个月,世家女的话怎么可能管用,见李望如此,钱夫人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正说着,李缮回来了。 …… 这一整日,李缮脸都黑黑的,一看就是心情极度不爽。 旁人以为他对“去十存一”心存不满,只是知晓这是个好办法,才肯压着本性去采用。 但只有李缮知道,不仅有这个原因,还因为他反应过来了,昨晚谢窈窈专门等他,就是为了给世家说情。 更不爽的是,他居然真的被说服了,还不是被她的言语说服的。 从她软声谈始皇霸王开始,他脑海里,她柔嫩的指端,掠过新生的皮肉的触感,越来越明显,以至于后来,他一声“嗯”就出口了。 而她向来会装乖,却在那一刻,及时把他架起来,他又是重面子的,便不好再反悔。 回忆起烛光下,女子明媚漂亮的面容,李缮慢慢磨了下后槽牙。 辛植瞅了一眼李缮,默默低头,将军这个样子,是心里有暗火,他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所以,总会找个机会发出来的。 索性这时,有一个倒霉蛋撞上来,一道黑影借着夜色掩护,朝李缮冲了出来。 辛植:“有刺客!” 亲兵们纷纷护住李缮,李缮目中寒意森然,却道:“退下。” 众人一愣,李缮拔出了佩剑。当年,李缮在萧家麾下出名,是靠一手好枪法压了谢翡一头,如今他箭、枪、刀种种兵器都用得出类拔萃,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师承他祖父,剑法才是一绝。 眨眼间,鲜血喷溅,刺客头颅落地,在地上弹了两下。 亲兵无声收尸,李缮甩了两下剑上的血,入鞘,大步踏入李府。 正堂里,得知李缮又遇刺,钱夫人大为光火:“真是猖獗!” 李缮道:“不必理会,他们奈何不了我。” 李望却知其中关窍,对钱夫人道:“刺客动不了大郎,就会盯着李家中人,往后你和谢氏出行,须得多带人手。” 钱夫人一愣:“我也要吗?” 灭道佛终归遭人恨,这是李家父子早有所料的,李望能护着钱夫人,但不一定能护着谢氏,总不能让她整日不出门。 他想到什么,看了一下李缮,倒是问钱夫人:“不然,让谢氏和大郎北上。” 李缮方要开口,钱夫人说:“我先前倒是问过呢,谢氏却不想,再说,她想给我弹琴听。” 李缮:“……” 李望:“这倒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 李缮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出了正堂后,他忽的哼笑一声,攒了一日的阴霾竟就此散了。 跟在一旁的辛植一惊,怀疑又有人要倒霉了,便听李缮道:“先备上马车,明日要用到。” … 被灭道佛的事拖延了一阵,朝廷连发三份函件,催促不断,李缮是得押送拓跋骢去雁门郡了。 窈窈顿觉一切回归正轨,她惦记起给钱夫人弹鸣竹的事,毕竟,比起李缮,婆母更容易相处。 郑嬷嬷几度欲言又止,道:“将军能采纳夫人的建议,可见,是有把夫人放在心上。” 窈窈心里明白:“或许他本就是要给世家留一线。再者,若他真是听我一番话,而做出这个决定,只能证明,他早已厉尽困苦,动心忍性,才能压抑本能,调整状态。” 素袍将军能有今日之声望,自是不负盛名,她只要让郭夫人知道是自己劝的,就足够了,不必往自己身上揽功。 显见窈窈对李缮没有多余的心思,郑嬷嬷心中生慰。 倒是有一点,窈窈思索了一下,说:“他应我的话时,脸色不是很好,就怕他记心里了。” 郑嬷嬷:“他既是都答应了,还记仇?不至于吧。” 窈窈不好直问嬷嬷是不是太高看李缮,不过,白日里没发生什么,她不必自扰,便将此事放到了脑后。 …… 入夜,在李缮回来前,窈窈早已犯困,若没有事找李缮商议,她不会为难自己,早早拥着被子,舒服地闭上眼睛。 她本应该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天明的,但中途,郑嬷嬷一直摇着自己,叫她起来。 窈窈翻了个身,软软地嘟囔:“吵……” 郑嬷嬷拍窈窈肩膀:“少夫人、少夫人!” 终于,窈窈将魂儿拽回身体似的,她勉力睁开眼睛,略带恼意的埋怨,已经到了唇边:“别吵……” 屋里点着蜡烛,但有人站在她床边,挡住了大部分光亮,窈窈努力聚焦,便见此人正是李缮。他着一身锁甲,抱着手臂,眼眸精亮,唇角噙着一抹笑。 在他的影子里,窈窈怔了怔,她脑子里好似还一团年糕似的黏糊着,困惑地看郑嬷嬷。 郑嬷嬷:“……将军请夫人一道北上。” 北上?窈窈呆呆地想,这是噩梦吧。她缓缓滑入被子里,把自己卷了起来,睡着吧,睡着就不会做噩梦了。 下一刻,只听李缮道:“谢窈窈。”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似乎心情很好,含着淡淡轻笑,让没睡醒的窈窈有种堵住耳朵的冲动。 没等她捂上耳朵,李缮:“你是自己走,还是我抱你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第十八章 李缮话语刚落,窈窈没动,空气静了一下。 郑嬷嬷是半刻钟前被叫起来的,她半坐在床沿,正好能看清李缮的表情,窈窈没动作,他也好整以暇,盯着那一包软和的被子,似乎真的在考量,从哪儿下手能一整个抱起来。 郑嬷嬷怕他没轻没重的,惊到窈窈,好在过了三息,窈窈慢吞吞从被子里冒出脑袋,露出一张娇美的小脸,她揉朦胧的眼儿,道:“我起来了……” 她哪里敢给李缮抱呀,到时候又叫他记仇上了。 郑嬷嬷也适时说:“侯爷,夫人刚起来,得收拾一下。” 李缮“嗯”了声,他拇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自己腰间佩剑,转身出了房间。 … 不多时,窈窈洗漱好了,人也清醒过来,甫一出门,马车、行李早就准备好了,新竹木兰眼下些微乌黑,原来她俩从子时就被叫起来收拾东西。 郑嬷嬷本以为李缮是临时起意,竟然是已经做好主意了,却不说,她一边扶着窈窈上车,一边小声道:“这不是闹腾人么?” 窈窈虽然早知李缮没那么好说话,听了她一个劝说,多少有些不情不愿,没想到坑是挖这儿了。 她面无表情,攥紧左手拳头,小小揍了一下引枕。 此行随行是郑嬷嬷和新竹,郑嬷嬷跟窈窈坐马车,看她这模样,就知道是有点儿起床气,又心疼又好笑,挑好的一点话宽慰:“不过,侯爷确实有把夫人放在心上。” 比起分离,新婚夫妻更应该在一处,李家虽然不是什么百年世家,宅邸不算大,但人总是踩低捧高的,仆役更是,这一点,郑嬷嬷是很清楚的。 不过,从李缮烧道观到如今,再没有人敢存旁的心思,无形之中替窈窈挡掉很多麻烦。 其实不用郑嬷嬷劝,窈窈缓过神,起床气消散了,也就接受了。 这回北上去雁门郡,比当初从洛阳北上好多了,不是那么赶,新竹和木兰收拾的行李也很多,都得专门找一匹马来拉,东西够用,也必然是舒适的。 窈窈在车上浅浅补了一觉,回了精神,她打开车帘,四处瞧瞧,暮春初夏的时节,并州已经回暖,土地化冻,日光灿灿,一片新绿。 到了正午,一行人还在官直道上,干脆直接靠路边歇脚,随行有军中伙夫,郑嬷嬷怕菜烧得不好,想给窈窈单独开小灶。 伙夫却摆摆手,道:“将军说了,不会让夫人在路上饿到的,你放心等着吧。” 不久后,送来了一坛卤羊肉、一盘烹猪排骨,一个炖莼菜,菜量多,色泽诱人,香味扑鼻,并几个昨晚伙夫连夜蒸的雪白大馒头,一个个竟都要比窈窈的脸还大了。 窈窈看呆了,郑嬷嬷也惊诧:“这么多,夫人吃不完的啊!” “谁说给她一人吃了?”李缮下马走来,他把马鞭丢给辛植,道,“我也吃。” 窈窈回过神,便问:“摆在哪吃?车里,还是外面?” 李缮:“车里。”他不是那种没苦硬吃的人,能在马车里吃,不用就尘土吃饭,他自然选在马车。 郑嬷嬷转惊为喜,第一次来并州时,李缮就没搭理过窈窈,那时候路上吃的也多是干粮,哪有这些热菜,如此看来,李缮不是存心折磨窈窈就好。 马车里足够大,案几摆上,还有走动的空间,不过李缮坐下来,就逼仄了点,他身上有一股日光暴晒过的草木的气味,是好闻的。 窈窈稍稍放松了,她撕开一点馒头,慢慢地吃,李缮也夹着挂着卤汁的羊肉塞到馒头里,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窈窈听他低声笑了起来,她好奇地看过去,李缮的确心情很好,她很少看到他浓眉舒展,笑得这般轻松快意。 谢家有食不言的规矩,李家没有,他眉宇带着一种得逞的少年气,道:“听说你不想北上,但我觉得,不好叫你一直闷在家里,带你出来看看也好。” 窈窈:“……” 她稍微回想一下,就知道是钱夫人卖了她,她明明打算趁李缮不在,在李家和钱夫人处好关系,再弹一弹古琴鸣竹过瘾。 但是窈窈调整得很快,能出门见见马儿,她现下心情也不错,跟着笑了,道:“夫君的意思是,这一趟,我可以当成散心么?” 李缮是那种心情一好,就很好说话的,他不带犹豫,道:“对。” 朝廷要他押送拓跋骢,说好听点就是公务,说难听点,那就是让他做朝廷的镖师,还是护送一趟,什么好处都没的冤种。 李缮本身就是个爱计较的,所以,为了尽快拿到金银财宝,朝廷上下都着急,唯他半点不急,难得的悠哉。 得到首肯,窈窈状若不经意,问:“那我也可以学骑马啦?” 李缮夹菜的动作一顿,窈窈假装没看到,低头吃了一口莼菜,好像自己刚刚只是随口一说。 这世道,马作为重要军备,世家子弟骑一回都不算容易,更别说女子,窈窈以前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想骑马。只是,月前骑马的经历,让她有点儿惦记。 但这次沉默得是有些久了,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眼睫,清眸悄悄望了眼李缮,与他目光一交接,她眨了下眼睛。 李缮在睇她,目露思索。 历来名垂青史的武将,都有他们独断专制的一面,只有这样的领袖,才能带好军队,李缮不外如是,简单说,他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否则当日就不会没人劝他对道观佛寺留一线了。 但他刚刚突然意识到,他差点就顺口答应了谢窈窈的要求,她好像一种本事,让人没觉得她的话有问题,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这时,马车外传来辛植的声音:“将军,有密函。” 李缮垂眸,将最后一点馒头塞到嘴里,矮身下了马车。 见状,郑嬷嬷踩着凳子回到马车上,就看几上经风卷残云般,果然行军打仗的人,饭量非同凡响。 馒头太大,窈窈还吃剩下半个,她苦恼地按了下肚子,道:“嬷嬷,我吃不下了。” 郑嬷嬷知道窈窈的饭量,她没有刻意少吃,但和李缮比起来,似乎真成小鸟般的胃口。 郑嬷嬷:“若是还在家里,智郎就能把剩下的都吃了。” 智郎是谢家养的一条白色小狗,又乖又粘人,就是嘴馋,不过谢家也养得起,窈窈是有些想念它了。 郑嬷嬷又问窈窈:“和侯爷吃饭,可还好?” 窈窈捧着一盏香片茶,她想起刚刚李缮没给的回答,缓缓道:“还好。” 他不答应也没什么,总归她是争取过了。 吃完中饭,马车重新骨碌走动起来,窈窈看了看走路的马匹,却难免生出几分可惜。 …… 辛植说的密函,是范占先从洛阳发来的,带来几个消息:第一,当日带回洛阳的并州军,已经几乎全数都回并州了,他本人也即将抵达襄垣。 其次写到:“冀州遭洪,起叛军,朝廷意欲派司徒平叛,冀州陈钊抗旨不从,不日,冀州必反。” 二月初,冀州罕见的连下十日大雨,滹沱河下游暴涨,百姓遭了灾,聚出一股叛军力量,本应让主理冀州的陈钊自己平定,但幽州司徒氏请洛阳世家运作,让朝廷出旨,派自己出马,显然是幽州想趁这机会,咬下冀州一口肉。 陈钊又如何能从?范占先预测,陈钊势必会被逼反。维持了五年的北方局势,要生变了。 将看过的密函烧了,李缮对辛植说:“现在就去襄垣,与范先生汇合。” 辛植:“是。” 想到天下局势,李缮心中波涌,突的,他想到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辛植情绪也高,抱拳道:“请将军指示。” 他知道李缮的性子,这时候能让李缮还惦记着的,定是大事,他从来是李缮得力的副将,必定能够办好的! 便听李缮道:“你去找一匹小马驹来。” 辛植:“……”小马驹?将军是想吃马肉了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第十九章 … 下午,队伍中没了李缮的影儿,没等郑嬷嬷打听,李缮亲兵恭敬道:“少夫人,襄垣有急事,将军先行一步处理,让小的带话:请夫人慢慢走,散心之行,不必着急。” 窈窈点头,李缮都这么说了,她就真当散心了,路上还下车走走,缓解一下疲惫。 一路慢悠悠,临近酉时,马车才抵达襄垣,作为并州重镇,襄垣设了关卡,盘查进城之人的身份。 守城兵小跑过来,引着马车去一个单独的入口:“请夫人进城。” 突的,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声,隐隐有“范阳”“卢氏”的字眼,窈窈本在打盹,却精神起来了,范阳卢氏是她母亲卢夫人的本家。 她示意郑嬷嬷打开车帘。 与守城军兵发生冲突的,是一个戴着白色幂篱的年轻女子,她指着那军兵,道:“过所写得分明,为何不让我进城?你们可知我是谁?我是你们将军夫人的妹妹,你们若再拦我,我就……” “馨儿?”窈窈声音不大,穿插进来,却十分明显。 卢馨儿回头,不知何时,一架庄重的马车停在路边,嬷嬷抬手打着帘子,露出车内女子模样。 为了出行,窈窈简单盘着头发,眉眼细腻精致,肌肤白皙若昆山玉,光华自内向外,娇柔天成,眼底却没有傲色,几分温吞。 军兵单膝跪下行礼:“夫人。” 卢馨儿欣喜:“表姐!你看他们竟然质疑我,你要给我做主!” 军兵们懊悔,最近将军大婚,并州出现一些假冒夫人亲戚之人,所以他们才盘查得严,没想到遇上真亲眷了。 窈窈笑了笑,对卢馨儿道:“近来军中是查得严,委屈你了。”又请卢馨儿,“你上车吧。” 夫人不为难,军兵们放下心,也为李缮欣喜,将军夫人真真是个好脾性的仙子! 此时,好脾性的窈窈,正听卢馨儿道明自幽州远道而来的缘故。 谢李联姻,作为窈窈外家的卢氏也有心经营与李家的关系,奈何卢家的子弟来了两次,都没能见到李缮,悻悻而归。这回,卢馨儿是以姊妹的名义来拜见窈窈。 她二人,脾气不同,上回见面,还是三年前,如今褪去少年时代的纯真,其实谈不上交心。 卢馨儿望着容貌比三年前更盛的窈窈,心道,难怪她兄长痴恋,若不是窈窈不爱争抢,名冠洛阳的谢家女不会是谢姝,而是谢窈窈。 她问窈窈:“表姐,你在李家可还好?” 窈窈:“都好的。外祖可都好?” 卢馨儿:“那可太不好了!”她有满肚子怨气,“冀州遭了水患,出了一支叫‘太上军’的叛军,那叛军居然打到我们范阳国!” 范阳国在幽州地界,上个月,冀州的太上军打过来,幽州本该守的,奈何幽州司徒氏想借口出兵冀州,竟眼睁睁让太上军占了范阳地界! 那太上军不似这几十年的叛军,一占城就烧杀抢掠,而是接管了范阳国,意图与卢氏共同治理。 卢氏世代深耕范阳,自然不能允,他们据守坞堡,但是太上军围困,再无人相救,恐怕粮食就要耗光了。 卢馨儿:“这些贱民异想天开,我们卢氏百年心血,怎可白白让给他们?我此行过来,就是要请李家出兵,打杀了太上军!” 郑嬷嬷知她的性子与三年前依旧,刁蛮任性,也不替窈窈考虑,不由分说就要指使她做事,心下不喜,说:“表姑娘也说了,这是幽州、冀州的恩怨,并州不掺和。” 卢馨儿不管郑嬷嬷,只看着窈窈,试图戴高帽:“表姐都已经是李家夫人了,想必将军会听表姐的。” 窈窈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些虚衔,她温和道:“我不了解李家在战事的布局,我也从未想过指点李家人。所以,我帮不了你。” 她心里明镜似的,先前郭夫人求她,她敢试试,有各种原因,如今表妹一开口便要并州出兵,未免异想天开。 卢馨儿脸色一变,还想说什么,与她随行的婢子拦了一下。 郑嬷嬷打圆场,道:“到驿站了,表姑娘远道而来也累了,先休息吧。” … 襄垣驿站空出最好的那一间屋子给窈窈,屋内大,窗明几净,斜阳似金,窗外种着一株海棠树,绯红的花色缀满这扇窗户。 窈窈洗漱后,郑嬷嬷替她拆了发髻通头发,早前窈窈在车上睡得不深,也不安稳,虽然才过酉时,她连连打呵欠。 郑嬷嬷:“夫人可要用晚膳?” 窈窈闭着眼睛,神魂散了一半:“嬷嬷,我想睡会儿。” 郑嬷嬷知道她困得娇态憨然,忙给她铺了被子,等她睡下,郑嬷嬷还得打点一下驿站各处,小声出门。 …… 李缮是未时到的襄垣,见了范占先,二人相谈甚欢,直到酉时,得知窈窈也来抵达襄垣。 范占先拱手,笑道:“还未贺喜将军新婚。” 李缮“哼”了声,意味不明了,却没再说什么,只把辛植叫来,问:“让你找的马驹,可找来了?” 辛植道:“找来了,就留在驿站外。” 李缮看了眼天色,还亮着呢,对范占先道:“先生且先歇息,我还有一些事。” 范占先笑眯眯目送李缮匆匆离去,然后拉住辛植,八卦道:“将军找小马驹做什么?吃吗?” 辛植:“英雄所见略同!” … 驿站里,卢馨儿没得窈窈同意,心情不虞,婢子劝:“姑娘想想,谢夫人应当是不得将军的心,才不敢提要求。” 卢馨儿突然释怀了:“是该这样,前面要嫁李缮的,不是大表姐么?换了亲,她在李家也不好过。” 谢窈窈这边走不通,卢馨儿换了个思路,她想见见李缮,便在驿站内走走停停,好一会儿,突的,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走来。 来者一身武袍,走路步伐快却不乱,兼职面冠如玉,身姿挺拔,斜长剑眉下,那双漆黑眼瞳骤地瞥过来时,直叫人心内发抖。 卢馨儿从未见过李缮,这一刻却肯定,他就是李缮,那位在北方威名极重,叱咤风云的素袍将军,他出名时,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此时才知道,他原来这么年轻英俊。 李缮见到生面孔,问身后的亲兵:“她是谁?” 亲兵:“少夫人的本家表妹,在城门外遇到的。” 李缮心下了然,世家女。 卢馨儿反应过来,脸上一热,连忙行礼:“将军大安。” 李缮略一颔首,越过了她,卢馨儿缓了好一下,想追了上去:“将军……” 李缮步下不停,卢馨儿便被廊下亲兵拦住:“姑娘止步。” 卢馨儿跺了下脚。 … 窈窈歇息的居所外,新竹坐在门口理线,发现李缮归来,连忙起身,道:“侯爷,夫人在睡觉。” 李缮抬眉:“这时候睡觉?”日头还没落下呢。 新竹:“是,夫人坐了一日车,觉得疲累。” 李缮:“知道了。” 他嘴上说着知道了,还是进了屋中,新竹欲言又止,窈窈昨夜被叫起来,好不容易补觉,别看她脾气软和,但李侯若再闹她…… 她有点担心,赶紧去找郑嬷嬷。 且说屋内夕阳斜照,流动着静谧的光泽,李缮适应了光线,便看床上垂着幔帐,朦胧中,女子向外侧身躺着,细腰塌了一小段,身影娇软旖.旎。 他走近了,撩起床帐。他见过不少次她睡觉的样子,却第一次这么近,女孩睫毛浓密,巧鼻朱唇,怎么看怎么像瓷娃娃。 他叫了一声:“谢窈窈。” 窈窈睫毛颤了一下。 李缮目光落在她睫毛上,又道:“你不是要骑马?我只有今日有空,不起来就罢了。” 似乎觉得吵,窈窈抱着被子,翻过身,背对他,只留给他一个乌发如瀑的倩影。 李缮:“……” 他本想走了,又想起是她提的想骑马,回来睡大觉的也是她,不由冷笑一声,回来坐在床沿,俯身瞧她。 似乎感知到有人坐在自己身边,她睫毛蝴蝶羽翼似的,又动了动,翩翩欲飞。 李缮眯了眯眼,不知不觉的,他抬起手,用指腹撩了下她的睫毛,这是种很难说清楚的触感,柔韧却微刺。 下一刻,窈窈不堪其扰,用力闭了下眼睛,才睁开眼眸,她只觉眼前有一样东西一晃,几乎是本能的,一口狠狠咬上去。 李缮“唔”了声。 窈窈发完脾气,彻底醒神了,她起身看着他,像是咬错人的小猫,睁圆了眼儿。 只看李缮抽回了手,虎口上,留着一排整齐的深牙印。 他受过各种各样的伤,最厉害的一处,是一柄长枪从他后背左肩刮到右腹,但此时,和他过往受过的伤都不一样,手上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比起痛,更有一种酥酥痒痒沁入骨头。 他盯着她,一言不发,突的,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氤氲出一泓水泽,一滴水珠儿顺着她眼角滑落,水润润的。 他又气又好笑:“被咬的是我,我都没说什么,你哭什么。” 窈窈捂住唇,她才睡醒,泪眼朦胧,娇声带着浓浓鼻音:“疼。” 李缮反应过来,她嘴唇磕碰到他了。 他一手轻按虎口,想起方才那抹夹杂在齿痕痒意中的柔软唇舌,神色莫辨:“那怪我硬?”【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第二十章 … 下意识问出这句话,李缮才觉得哪里不对,眼底忽的轻闪。 窈窈并没发觉,不过是她咬人在先,没真想赖他,她口齿不是很清晰,语速慢慢:“你不硬,一点也不硬。” 李缮:“……” 有一瞬,窈窈发觉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光影沉浮,明灭不定,就仿佛他也想咬她一口解气。 突的,李缮站起身,丢下一句:“你家婆子来了,收拾一下就出来吧。” 等他出去了,窈窈才听到郑嬷嬷匆匆的脚步声,郑嬷嬷刚从小厨房赶回来,进门没和李缮遇上,她有些焦急:“夫人可还好?” 窈窈想起自己竟像个孩子咬人,就有种躲回被子的冲动,都是起床那股子火蹿过头,她羞得眼角泛红:“嬷嬷,我、我咬了他。” 郑嬷嬷很是一惊,又心疼窈窈:“夫人口齿可还好?” 窈窈摸摸嘴唇,磕到的地方不是那么疼了,她轻轻摇头,说:“没事了。” 郑嬷嬷又想起刚刚李缮出去的背影,问:“那……侯爷生气了吗?” 窈窈犹豫了一下,没好意思说她怕他也咬她,只说:“他让我收拾一下出去,对了,是什么事?” 听罢,郑嬷嬷就不担心了,道:“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听说辛副将找来一匹新马,侯爷好像是要教夫人骑马?” 窈窈也记起睡梦里听到的李缮的话,她眼神亮了起来,也没心思去想李缮会不会记仇,咬都咬了,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时下胡人女子骑马多着裤褶骑服,大亓虽没大范围流行,倒也因为方便射箭、蹴鞠,世家女多备有几套。 郑嬷嬷替窈窈将头发简单簪起,挑了一套天青色的裤褶,腰上裹着巴掌宽的腰封,一把细腰伶伶,粉面桃腮,明眸善睐。 李缮站在廊下,看着天际金乌渐收,她款款走来,轻盈得就像天际逐渐明显的星子,在银河中缀出淡淡水纹。 到了跟前,她眼中含笑,轻声:“夫君……” 李缮抿起唇,似笑非笑:“不想睡了?” 窈窈眨眼,解释:“我刚刚不是故意的,其实,若不叫我睡够,又没有要紧的事,平白把我弄醒的话,我会有一点儿控制不住的气性。” 她可先说好了,日后再有这样的事,真不能怪她咬人打人了。 李缮听出话外音,沉着嗓子,道:“你不用专门提醒我,以后你只管睡你的,我还会平白闹你不成。” 窈窈松口气,也是,他们成婚至今,都没同床共枕过,想来只是一二次的意外。 正说着,他们到了驿站的马厩,辛植正在给一匹骏马梳毛,见到李缮他们,束手行礼:“将军、夫人。” 那匹马身量不矮,它通体棕褐,额上有一块白斑,眼睛也很清透,带着对周围的好奇,不断张望。 窈窈喜欢马儿,不由生出几分亲近,李缮却不是想要这种,他看看左右:“小马呢?” 辛植:“就是这匹马啊,它是黄骠马的种,今年才三岁多,还小。” 李缮小踹了他一下:“你管这叫小马驹?” 辛植看清窈窈的装束,忽的明白过来,他搞错了,原以为李缮是自己要骑,像这种马,只要碰上名将,必定成名马,也说不定就是李缮备用的马,素袍将军跨下名为飞云的马,也颇有名气。 所以辛植一拍脑袋,就找了偏小但也算大的马,这马对李缮来说是还小,但对窈窈来说不小了。 辛植汗颜,赶紧道:“将军,我这就去找新的,就是要明天才能找来……” 李缮:“哪那么多时间。” 窈窈还记得李缮闹醒她之前,说的只有今晚有空,她不想错失时间,犹豫了一下,道:“不然,就用它学。” 李缮当年学骑马,是在战场上一个骑兵被射杀摔下马,他夺了那匹马上阵杀敌,借此得到从步兵成为骑兵的机会。因此,他不觉得骑马难,想要小马驹,也是怕有人胆子小不敢上马。 既然窈窈自己不怕,他沉吟片刻,说:“可以,你给它取个名字。” 窈窈心里头早就有成算,说:“就叫,逐日。” 这一身颜色漂亮的毛发让人想到阳光,名字里没有提到任何颜色,却让人提起来时,眼前就有鲜亮起来。 李缮道:“你再想一个。” 窈窈:“为何?” 李缮:“这个名字起得可以,我要了。”他在雁门郡还有一匹趁手的黄膘马,一直没定下名字。 窈窈:“……” 她想的第一个名字被李缮明目张胆抢走后,很快又想了一个“羡春”,这才将马儿的名字定下来。 驿站后面就有一片跑马场,平时也负责襄垣城内守军的训练,李缮让窈窈和羡春亲近小片刻,给她做了个上马的示范,提醒:“马通人性,不要叫它看出你怕它,不然它能骑你头上撒欢。” 想想那个场面,窈窈就脑袋重重的,她点了下头,悄悄吸一口气,借助马镫,翻身上马,李缮拉了下绳子,没叫羡春乱动。 坐在马背上,她一喜:“我上来了!” 可是这欢喜没有持续很久,她小脸微微泛白,上回她骑飞云的时候,李缮在她前面,挡住不少视野,但这回眼前一览无遗,怎么会这么高? 李缮道:“你握好绳子。” 她攥住绳子,羡春甩了甩马头,李缮:“太紧了。” 窈窈立刻松手,紧张道:“我、我怕……” 李缮:“那你下来。” 窈窈又摇摇头,不是她不想下去,是她不敢下去,她甚至都记不起自己怎么上来的,羡春察觉到了她的恐惧,蹬了下蹄子,窈窈赶紧趴下。 他手掌给了羡春一下,说:“我上去。” 窈窈识趣地往后挪,只听李缮问:“你坐后面,怎么学骑马?” 确实,她也一愣,但是她又没有那个胆子再挪一下,只好求助地看着李缮:“怎么办……” 李缮:“……” 他丈量了下位置,踩着马镫坐上去。 窈窈单薄的肩胛骨贴到了一片暖热,她立刻往前,那是李缮的胸膛,他两手拉住缰绳,长臂环住她的肩膀。 不用李缮再说,她背脊绷得很直,已不太怕这马了,不仅因为李缮稳稳控着,还因为她能感觉到有一道带着力度般的直白目光,落在自己耳垂上。 她白玉般的耳垂上,嵌着一粒小小的银耳珠,一缕发丝落到耳珠上,随着马儿走动,摇来晃去,折射着月光。 许久,李缮舌尖抵了下犬齿牙尖,他收回目光,越过她发顶看着前面的路,淡淡道:“你别乱动。” 窈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第二十一章 … 暮色四合,天空还残余温一丝度,长庚熠熠,星夜下,少女僵坐在马上,任由站在马下的英俊男子说什么,她死死咬着唇,欲哭无泪。 男子眉眼微沉,他忍了忍,终是踩着马镫跨到马上,一手牵着马缰,另一边扶着她肩膀,似将她嵌在自己胸膛。 …… 辛植站在马场外看到这一幕,他倒吸一口气,顿觉不好,问杜鸣:“我弄来了这匹马,害将军不得不和世家女同骑,我要不要去领个军棍?” 杜鸣冷眼无言,平时看着挺机灵一人,这时候就不机灵了,如今将军不愿意做的事,可没人有能耐逼他做。 辛植还记得上次他把谢家女落在路上,就领了军棍,感觉每次和谢家女有关,他就要遭殃。 … 待刮起北风,春寒料峭,跑马场上逐渐归于宁静。 李缮还要检视城防,直接往襄垣外营帐去。 营帐里烧了一个炭盆取暖,他大步走进来,心情还不错,看辛植不在,随口问杜鸣:“辛植呢,又滚哪去了?” 杜鸣实话实说:“辛副将自觉又没办好将军交代的事,找了一匹大马,自觉领了十军棍,躺着了。” 李缮没想过惩戒辛植,先是觉得好笑:“算他有自知之明,找的什么小马驹,是该罚。” 话音刚落,他自己又一顿,眉宇间的笑意,慢慢消散,化成浅浅冷霜似的。 李缮是不擅委屈自己的,前几个月他在洛阳自污,跑马寻欢,并非完全违背本性,也是因为他喜欢驰骋的快感。 当马蹄飞腾,人仿佛被风带至云霄,俯瞰大地,尽在掌握,但假如马上要带一个人,还是他心里排斥的世家之女…… 他冷静下来,心头倏地沉落。 杜鸣看出他情绪的转换,便也不再说什么,不多时,营帐毛毡撩起,范占先披着披风进营帐来,他搓搓手:“襄垣真冷。” 发觉帐中死寂,他笑了一下:“怎么了,又是辛植那小子惹怒将军了?” 李缮解下身上佩剑搁下,回了句:“不是。”他看向沙盘,并州、冀州、幽州的山峦河谷,都标注得明明白白,又问范占先:“先生这时候来,可是有信了?” 早前范占先回襄垣,还带来一个新消息:占领了幽州范阳的冀州叛军太上军,有意投诚并州。 那太上军的首领名高颛,据说祖上是渤海高氏分支,不过到如今也沦为寒门,高颛素闻并州兵强马壮与李家父子之名,自己在范阳与卢氏僵持不下,遂起了投靠之心。 范占先与高颛身边的谋士是旧友,因此递信给范占先,求做说客。 李缮一开始不是那么看得起区区叛军,先不说首领高颛有点高门背景,“太上军”的名字他觉得难听。 是范占先道高颛有治世之才,取下范阳月有余,范阳百姓竟无恨太上军的,而若要得天下,不可只知打,不知治。 李缮一直盯着这场叛乱,既然并州能得利,他也应允了。 自然,此事不会风声,以免太早让并州卷进去。 当下,范占先回李缮:“是,将军只需派人前去接应,高颛交上冀州、幽州边防信报,此事便成。就是范阳卢氏是夫人外家,可要和夫人说一下?” 李缮沉默了一下,说:“不必了。”他从不耐烦世家之间的牵连。 杜鸣自荐:“将军,卑职愿前往幽州范阳。” 这事交给杜鸣,范占先也放心,刚要附和,李缮却道:“我亲自去。” 收编叛军是其次,趁这个机会,他想深入了解一下幽州、冀州如今的境况。 …… 送羡春回马厩,窈窈还意犹未尽,不过贪多嚼不烂,她眼下才克服害怕,习惯了马背上的感觉,已经很好了。 沐浴过后,她换一身宽松柔软的衣裳,耷拉着眼睫闭眼假寐,新竹一边给她擦润肤膏,一边频频往窗外看。 她问窈窈:“夫人,侯爷今晚不回来么?” 窈窈缓了一下,才明白新竹的意思,她笑了下,说:“我也不知。” 郑嬷嬷提灯进屋,瞪了新竹一眼,请窈窈去睡,窈窈一进柔软的被窝里,便陷入黑甜梦乡,眉间没有半分忧虑。 看着她入睡,郑嬷嬷将床帐放下,对新竹说:“你出来一下。” 到了屋外,郑嬷嬷问新竹:“你是在替夫人等侯爷?” 新竹有些失落,承认:“是,今日侯爷教夫人骑马,多么好的机会,却不曾想,侯爷这么忙,晚上也不回来。” 郑嬷嬷:“我实话说了,夫人对侯爷没有太多期盼,有则有,无则无。” 新竹惊讶,但很快明白,自家夫人在做姑娘的时候,就很软和心宽,从前谢府进了新鲜花样的丝绸、簪钗,都是等谢姝挑完,窈窈才要剩下的。 李缮愿意教窈窈骑马,窈窈也喜欢学,但若因此,窈窈就心心念念,才怪呢。 新竹羞愧:“是我糊涂了,全是表姑娘来找夫人,我难免自得了些。” 这就要说回天刚黑时,卢馨儿来找窈窈,窈窈不在,她直接打听李缮和窈窈的行踪。 新竹嘴严,不轻易透露,也不喜卢馨儿的试探,对卢馨儿说了一句:“夫人与将军在做什么,与表姑娘又有何干系?” 卢馨儿回:“只怕表姐与将军不合。” 新竹气急,窈窈的事也是她能随意说的?她就回了句“自是伉俪”,这也是她总盼着李缮回来的缘故。 郑嬷嬷听罢,摇摇头说:“这位表姑娘的性子,你不是头日知道,几年前见面的时候,她还想挑拨夫人和大姑娘的关系,夫人都不在意,日后就别怄气了。” 新竹应声是,她虽然能理解郑嬷嬷说的,难免遗憾,夫人这般美好的人,若能遇到个真心护她的,那才是应该的,李缮纵是只手撑天,权大势大又如何,终是莽夫。 … 第二日,队伍继续北上。 窈窈对卢馨儿道:“此行是为押送胡虏,是为公务,不好一直带着你。” 卢馨儿心含不甘,但也无法,家中紧急,这里不行,她就打算南下去洛阳求谢氏,于是拜别。 窈窈托人询问李缮,可否差人护送她表妹往南,她没替卢馨儿和外家说服李缮,倒也不想连一点面子都不给外家,虽然卢馨儿带了好些护卫,但世道不安,多一些人总比少的好。 很快,李家军出了一队十二人,专程护送卢馨儿,郑嬷嬷和新竹亲自把这表姑娘送到门口,心里舒服了。 不日,一行人抵达雁门郡,雁门郡烽火台高耸,秦汉时候就留下来的长城,几经加固后,难掩岁月风蚀痕迹,朝墙外望去,一片荒芜萧瑟。 这一日城中百姓也极为欣喜,随处能听到他们在谈李缮押送胡人进雁门郡。 窈窈没有住驿站,而是住郡守府别院,别院平日是郡守夫人白夫人打理。 白夫人五十来岁,面相祥和,窈窈和李缮在别院歇息,可见李缮看重雁门郡,白夫人心里高兴,何况窈窈生得极好,真是叫人怎么瞧怎么喜欢,白夫人待她一见如故,请她观摩存放在别院的百字石碑。 石碑本是雍州云摩寺的古迹,是前朝大师手笔,多年前胡人攻入雍州,将石碑分成十六块,一块块运去胡人王庭,如今李缮把胡人打退,把这石碑夺回来,暂时安置在这。 窈窈书法师从顾大家,知晓顾大家最遗憾没能亲眼见这百字石碑,又因为自己也擅书法,便认真瞧起来。 突的,石碑后伸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她呆呆看着窈窈,惊呼:“你是仙女儿吧?” 窈窈:“……” 白夫人忙斥责婢子:“还不快把五姑娘带下去!”又对窈窈笑道,“这是我孙女,小孩不懂事,咋咋呼呼的。” 窈窈习惯别人因自己容貌的惊艳,不过,像小孩这般直白的说辞,还是让她有些羞赧,她笑了笑,没说什么。 石碑后不远处,白夫人的孙辈正骑着竹马玩打仗,一边高呼:“吾乃素袍,谁敢来战?” 就是郑嬷嬷见得多了,也感慨:“侯爷当真民心所向。” 窈窈轻轻点头。 … 这日晚上,郡守府设宴,窈窈和李缮一同出席,她挽着惊鹄髻,着一件月白底色三层大袖裙服,额间勾出一朵精致的梅花,娇靥胜花,李缮宽衣博带,眉眼英武俊逸,二人并肩进了堂内,不止因他们是宴席贵客,也因容貌天成,珠联璧合,很是受一阵瞩目。 索性他们都习惯了,席位坐西朝东,婢子摆上支踵,新竹替窈窈挽了下裙摆,窈窈坐好了。 宴席开,窈窈酒量不好,玉樽轻轻沾唇,便是喝过,李缮则面上带笑,一杯杯下肚。 酒过三巡,雁门郡各官员夫人们都退下,窈窈也回别院歇息,她虽然只抿了些酒,总觉得酒气熏得不好受,让郑嬷嬷盛来一盏盐泡忍寒草茶,含着漱口。 她吩咐郑嬷嬷:“给侯爷也留一盏。” 她不知李缮什么时候回来,应该会挺晚,还好她这几日不缺觉,捧了本乐谱看。 临近亥时,李缮回来了。他目光清明,走路步伐稳当,往凳子上一坐,还挺像模像样,但浑身酒气是掩不住的。 窈窈递了那盏忍寒草茶给他,李缮一手按着自己眉棱,沉声:“我没醉。” 窈窈没见过他承认自己醉的时候,她解释:“这是茶,用来……” 听到“茶”字,李缮端着瓷碗扬起脖颈,弧线锐利的喉结上下活动,“咕咚咕咚”他两口喝下茶水,皱起浓眉:“怎么这么苦。” 窈窈:“……”因为是用来漱口的。 她想笑,忍着抿起朱唇,只是她不知道,煌煌灯烛下,她眼底隐匿的闪烁笑意,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分外明媚漂亮。 她自以为藏得很好,轻声而温柔地说:“夫君歇吧。” 李缮凝起眼眸焦点,直直盯着她,迟钝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语气不快,道:“你故意的。” 窈窈心虚:“我故意……故意什么?” 李缮突的站了起来。 他坐着她站着,距离几寸却也相安无事,但他一旦起身,占了大片地方,一下拉近两人的距离,灯下影子蓦地重叠一处。 窈窈眼睫一颤,禁不住后退一小步,拉开了一点距离。 李缮垂眸看她退的这一步,这回倒是敏锐了,他从喉头发出一声嗤笑:“放心,我就要去范阳了,不挤占你。” 话音一落,他心下生恼,本没打算提的,不料叫酒意一激,这时候说了出来。 窈窈愣住,顾不得别的了,轻声追问:“夫君为何去范阳?” 范阳国卢氏和太上军争端不休,这时候李缮去范阳,只有这个缘故,窈窈可不觉得李缮是为了帮卢氏。 李缮一声不吭,大步走到榻边,榻上物什早就整理好了,铺着被子,他直接躺下,抱着双臂闭上眼睛。 窈窈:“夫君?” 李缮沉声:“离得远,听不清。” 窈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第二十二章 李缮呼吸逐渐均匀,应当是睡着了。 窈窈看着他山峦般的侧颜线条,第一次感觉到他的不可理喻,别看这人平时正儿八经,说到做到,但借着醉酒竟能这么无赖。 看来,他早就知道卢氏是她外家。 可他不肯与她交谈,窈窈也无法叫他起来,心道第二日等他醒酒了,她再问他的范阳之行。 结果第二天,等窈窈起来,李缮早走了,榻上也铺得平整,郑嬷嬷说是才寅时就走的,精神奕奕,半点不像昨夜还与将士们喝得醉了酒的。 窈窈咬咬嘴唇,脸颊微鼓,郑嬷嬷屏退左右,让新竹看着门窗,小声问:“夫人,可是怎么了?” 窈窈方小声说了李缮的醉话,郑嬷嬷一惊:“莫不是,要对卢氏做什么?” 窈窈:“我正是想和他说明白些……虽然我不曾答应馨儿请他出兵解围,但如果他帮了叛军,卢氏的日子更不好过。” 那到底是窈窈外家,外祖母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谢李成了姻亲,李缮若要对卢氏出手,至少要和她讲明,何况以他的能耐,去调停其中矛盾,也是绰绰有余,就看他要怎么做。 她对郑嬷嬷道:“今日使节相见,嬷嬷替我找身合适的衣裳。” …… 李缮一大早去雁门郡周边巡查,作为抵御北胡的天下第一关,雁门郡屯兵一向都有两万以上。 李缮检阅了一些精锐的演练,得知汉、胡使节已经见上,他自己是不急,骑着马跑了一圈过过瘾,才回城内。 他下马解了锁甲递给亲兵,就看窈窈候在大帐外,朝他一笑,日光下她肌肤雪白,眉眼细腻温润,如玉雕如绝世画作,美轮美奂。 李缮脚步一顿,随后朝她走去,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窈窈道:“一刻钟前。听闻汉胡交接,我有些想瞧瞧。” 李缮笑了:“也是,一路过来你都没见过那拓跋氏,等等,就在城外交换拓跋氏,你是来对了。” 他口吻松散,窈窈走在他身后一步,斟酌了一下,问:“夫君可还记得昨夜所说的……” 李缮回眸,忽的打断她的话:“你要骑马的话,雁门郡女子擅骑射的多,可以让人陪你骑。” 窈窈无言,李缮生硬地转了话题,分明是也记得昨晚他透露了什么。 李缮看她垂下长睫,不再说话,心里也蓦地溢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强自挪开眼眸,范阳之行定下来了,结局不会再有改变。 像上回稀里糊涂听了她的劝,放道观佛寺一条生路的事,断不会再发生了。 … 雁门郡城门外,胡人和大亓的使节相见,大亓的使节是王家子弟,跟着李缮的第一支队伍北上,拓跋骢也在那里,所以窈窈一路上并没有见到。 王使节交上誊写好的文书,胡人为表诚意,早已让人拉着当初谈好的贡品,就停在雁门郡外。 窈窈与李缮站在城墙上,一车车贡品之中,还有一个女子,女子头戴抹额帘子,身穿皮制胡服,模样俏丽,她就是胡人送来的公主,是可善王的女儿,要与当今十岁的小皇帝做妃嫔。 公主一直紧紧盯着城门,等到一个戴着长枷、手脚铐着铁链的男子,从城门后走出来。 李缮:“那就是拓跋骢。” 窈窈瞧过去,被俘虏数月的拓跋骢虽不至于蓬头垢面,也形销骨立,面容颓废。 那公主用胡语惊喜地叫了一声,率先骑马冲了出去,跑到拓跋骢面前下马,拓跋骢脖子上长枷刚被取下,她抱住他哭了一声,骤地亲吻上去。 城墙内外围观的汉人女眷皆惊惶,早听闻胡人奔放无礼,却不曾想,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 窈窈也赶紧垂眸,默念非礼勿视,突的发觉李缮一动不动,她犹疑了片刻,悄悄抬眼看了下李缮。 李缮缓缓抬起眉头,目光直白,仔细看着那对亲吻中的男女,面不红,心不跳。 窈窈:“……”李缮这般不避,她竟也不意外了。 自然,李缮不觉得他这么看有何问题,他又没逼他们在这么多人眼前接吻,他们这么做就是不怕被人看,再者,这倒也是李缮第一次见人接吻。 在十三岁正是知人事的年纪,他就上战场杀人了,江南萧家军内军纪也不严,有老兵爱讲一些荤话,但李缮没记错的话,那老兵前一天讲完,后一天他就在死人堆里看到了他的尸体。 迄今为止,他从没有半分风花雪月的旖旎心情,何谈考虑这些。 须臾,他垂眸看向窈窈,而窈窈早已收回目光。 这一吻没有很久,一会儿就分开了,王使节气得不轻,直说:“胡人此举意在羞辱大亓!岂有此理,方才却没能来得及阻止……” 李缮冷笑了一下,道:“嘴长他们身上,你去阻止,站他们中间?” 一旁辛植、杜鸣低头,不敢笑。 王使节被说得十分尴尬,但是他就是再气也只好罢了,惦记起上贡之物:“贡品还得南下,我这就告退,必给侯爷记一大功。” 李缮做了个请的姿势,没再说什么。 押送完拓跋骢,李缮还得去范阳,此行当然没知会旁人,甚至包括父亲李望,对外,李缮假做留在雁门郡巡边,底下办好了过所等东西。 “将军到时候伪做萧家的游学子弟萧檀,因此,身边带着军兵马匹。” 范占先说完一些事项,又有些想劝李缮,只是李缮铁了心,加上此行应当不是很危险,便也作罢,又劝了一句:“若将军扮做萧家人,最好带着个世家子弟,我可与将军一道前往。” 李缮麾下得用的世家子弟,除了范占先,其他是一个手数得过来,也各自有事。 李缮拿着抄写萧家身份的过所,若有所思,道:“不用了。” … 酉时,天色还亮着,李缮回到郡守府别院,此时,窈窈还坐在窗边,就着天辉余光与烛火,纤纤指尖理着一团丝线。 不知道她的婢子说了什么,她笑得眉眼弯弯。 见到他,她自然而然敛了笑意,道:“夫君。” 李缮淡淡“嗯”了声。 晚饭的时候,李缮突的道:“过几天,我要去幽州。” 窈窈箸头一顿,她低头吃饭,没说什么。 李缮:“……” 他都想好如何应对窈窈提起卢氏的事,结果她却一声不吭,他也沉默下来,这一沉默,就到了吹灯的时候。 李缮躺在榻上,闭上眼睛。 窈窈也盯着床帐愣神,今夜好像回到了他们之前刚成婚的夜里,或者更甚,因为,她也不说话。 她不是故意这么做,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总存着希望能撼动李缮的决定,到头来,也是自己难做,她能保身已极好了。 于是,窈窈闭眼歇息,别院房间很安静,能听到外头随着春来而起的虫鸣,一声长过一声。 不一会儿,窈窈翻了个身,她想喝水。 她轻声起来,先是看了李缮那边的方向,黑漆漆的,他应当是睡着了,她不好叫郑嬷嬷或者新竹进来,便就着窗外幽微的月光,摸到桌边。 倒水,喝了几口后,她解了渴,轻轻放下茶杯,然而转身回去时,她不小心踢到一把椅子腿。 窈窈:“唔。” 钻心的疼从脚指头传递过来,她忍不住轻轻吸气,皱起眉头。 突的,榻边传来一声沉沉的询问:“怎么了?” 窈窈缓过那阵疼痛后,喘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不使力,缓缓走回床边躺下。 李缮已经坐起来了:“我问你怎么了。” 窈窈合上眼眸,声音又轻又软,喃喃:“远呢,听不清。” 李缮:“……” 房中归于安静,窈窈以彼之话还施彼身时,心跳略有些快,她并不是那种非要争个短长的人,按说,李缮主动搭话,她会顺着台阶下,只是她今天不想。 或者说,其实她也生气了,虽然不是那么激烈,但谁让李缮之前先假装听不见的,加上踢到脚趾的郁闷,这股气就这么发出来了。 至于往后要怎么办……她也还没想好,只是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她下意识睁眼,刚要起身,李缮动作极快,已经走到了她床前,他抬腿屈膝踩在床沿,一只手撑着床,俯身:“现在呢?” 他朝她压过来,炽热的鼻息吹拂在她面颊上,几乎将她环绕:“够近了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30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手脚迅速暖了起来 … 窈窈一吓,他身体里像是藏着一把炽热的烈火,被他的气息喷拂的肌肤,似乎快要蒸凝出细细水雾。 她抱着被子,往床内挪了挪,小声说:“……近。” 太近了。 他的视线总是锐利明显,即使在光线昏暗,窈窈也能感觉到,他眼底闪烁着幽微的光泽。 须臾,李缮从鼻间轻哼一声,他收回手臂直起身子,浸染意味十足感觉也随之远离,窈窈还没松口气,他将另一条腿收了上来。 雁门郡守别院的床比上党李府的更短一点,他坐着,一腿屈着,另一腿伸直,像是一道关防守住了床,把她关在床内。 窈窈悄悄打量了一眼,这种情况下,她根本下不去,也稍稍坐正了,便听李缮声音凉飕飕的:“脚怎么了?” 要不是他提醒,窈窈都惊得忘了这回事了,她动了动脚趾,还是有一点疼,却也不是大碍,她道:“我没事了。” 李缮:“那你叫那么惨。” 窈窈:“……” 有很惨么,她只是没压住声音,呻。吟了一下,那是正常的反应呀。 上都上。床了,李缮索性摸了摸床头,将一枚枕头摆正了,扯了条被子,舒展开腿直接躺下。 床上本来就有两枚枕头两床被子,榻上他枕的是引枕,省了他下去拿东西的功夫。 窈窈愣神,他就这么躺下了? 似乎知道她的惊讶,李缮眼睛睁开一道罅隙,斜睨她,意味不明道:“天黑,我怕我回去,也把我的脚踢了。” 窈窈:“要不……我给你点个灯。” 李缮哂笑道,“怎么,你可以睡床,我就只能睡那破 榻?” 窈窈终于知道他那是找借口了,回:“夫君当然可以睡床。” 原来李大将军是睡榻睡得心理不平衡了,她微微放松了后背。 一阵轻弱的窸窣声后,窈窈也贴着墙壁躺下,两人并排平躺,窈窈有些不习惯,不过她也困了,眼前逐渐模糊时,她听到李缮说:“我去幽州范阳,不是针对你外家。” 他主动提起这件事,窈窈一下清醒了,她手指捏了捏被褥,道:“我知道,事关军务,本也没有我能插话的地方。” 李缮冷笑:“你能,说吧。” 他暗道,她哪里是不敢插话,她胆子大得很,不给她说,她就成了锯了嘴子的葫芦,真不愧是世家培养的底蕴。 见李缮真想谈,窈窈也不愿错过机会,她轻声说:“前不久,我表妹来看望我,本是希望我能劝服夫君能出兵,赶走太上军。我没答应。却也没想到,夫君会与这叛乱有干系。” 李缮闭着眼睛,不置可否。 窈窈:“其他我不求,我只盼……只盼夫君莫要让卢氏不好做。再者,我一直深信以夫君的威名,定有既能取太上军,又不伤谢李和气的法子。” 她把话说完,已是尽人事了,若结果不尽人意……那她就再说一遍,反正动动嘴也不累人,她一边苦中作乐地想,一边竖起耳朵。 床帏内安静了一瞬,就听李缮压着喉咙,发出一声重重的“嗯”声,说:“你和我一道去范阳。” 这就是答应了。 窈窈愣了愣,好像李缮也不是传闻中那么独断,她轻轻勾起唇角,道:“好。” …… 许是解决了一桩心事,片刻后,她的呼吸很快变成均匀绵长,李缮却有些睡不着。 他原来也生出带她一道去范阳的主意,但到今日同她说,却好像变成他听了她的话,要带她一起去范阳,缓和与卢氏之间的关系。 他越想越不对劲。 最开始同意娶谢家女,是需要有个借口,让自己在洛阳的荒唐行为都能得以解释,不然,李望会发觉他意在麻痹洛阳上下,以谋后事。 李缮能理解父亲李望的心思,李望常年生活在世家笼罩的阴影里,深谙世家的重要,早已没了对抗之心。 有了娶世家女的症结,李望便以为他是为了与自己对抗,才行迹一反寻常。 李缮也需要操办婚礼的名义,将钱夫人接出洛阳,到这里,和李家联姻的世家女的责任,就已经完成,没有别的价值了。 这个世家女,可以姓王、谢、柳、萧、何……对李缮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本应如此。 北上路上,李缮第一次见谢窈窈那日,纵然知道她漂亮,也心如止水,甚至拿她与父亲赌气,做足一副厌嫌模样。 只是,谁能料到,这是个看着乖巧胆小,实际上舌灿莲花,伶牙俐齿的女子。 难道他娶了个世家女来管自己?李缮深吸一口气。 素来一身反骨的人,纵然理智上能让自己听劝,但心底里,就是有种被忤逆的感觉,心里也老有一股淡淡的不爽。 李缮侧过身,盯着身旁的人儿。 细密的长睫勾出她的眼型,床帐间的暖香熏热,让她白皙的肌肤透着粉润,妩媚纤弱,看起来又软和又听话,那唇角微微翘着,睡得格外香甜。 李缮眯眼,他手指头戳了下她的脸颊,两下后,她的唇角掉了下去,抿起娇唇,眉头也微微蹙着,不想被扰,她扯着被子盖住了小半边脸。 这下,他长抒一口气,舒服多了。 就是…… 他不由摩挲了一下那指头,刚刚是戳了块嫩软的豆腐么。 …… 洛阳谢家。 最近几个月,谢家门庭若市,熙来攘往,这就是世家的韧性,百足之虫断而不蹶,但凡有起复的机会,便会重新执掌权力。 宴席上,同僚觥筹交错:“恭喜谢大人啊,这胡人贡品能运回洛阳,谢大人是一等功!” 谢兆之举杯回应,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他虽然也看不起李缮定性不足,自甘堕落,但更清楚谢家是怎么再起来的,只要李家抗胡的功绩还在,李家军仍然称霸并州,谢家就不会再倒。 听闻李缮整治了道观寺庙,约摸是要和世家抢利益,那也无妨,那是并州根系,与洛阳无关,再者,并州世家春风吹又生也未可知。 也有人提出担忧:“就是陈家和司徒家之间闹起来,北方恐怕又不安稳了。” 谢家大女婿薛屏笑道:“中郎将本末倒置了,正是胡人请降,那北方才闹了起来,否则,北方始终要忌惮着胡人,哪里敢有动作。” 谢兆之道:“正是如此。” 他们比普通百姓看得远,如今各地豪强四起,逐渐有割据天下的势头,但不管谁坐上皇位,铁打的世家是不变的事实。 因此,他们能够将这些家国大事当闲话一般,畅所欲言。 席上言笑晏晏,后宅里,谢姝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眼角闪着泪花,面容些微憔悴。 卢夫人:“姝儿……” 谢姝素来要强,转过身不给母亲看到,兀自擦泪。 小白狗智郎体态憨厚,它感觉到主人情绪沉重,蹬着后腿,扒拉着谢姝的裙摆,期望能替谢姝分担,然智郎一片心意,终究是用不上了。 卢夫人对女儿的境遇心如刀割,却也只能劝:“你有身子,别哭了,仔细眼睛哭坏了。他今日来接你,就是摆了态度,你……得回去了。” 谢姝咬牙暗恨,对着母亲卢夫人说:“母亲,我不想回薛家!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谢姝嫁给薛屏后,是有过如胶似漆、恩爱不疑的几个月,薛家家风不错,他们之间更是海誓山盟,薛屏说好了不会纳妾,只她一人白头偕老。 但随着谢姝有了身子,胎象坐稳了后,薛家老夫人就做主,给薛屏房里添人。 那确实不是纳妾,不过是给婢子开脸,供薛屏泄欲,没有名分。 一开始谢姝不同意,薛屏还顾着她,但后来家中人反复提起此事,薛屏虽然左右为难,却不苦了他自己,借着醉酒这个理由,和婢子滚到床上去了。 为此,谢姝又恨又怒,只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当即回了娘家,今日正是第三日,薛屏猜她差不多想通了,上岳家门来请谢夫人归去,顺道参宴。 所有人都认为,谢姝发够脾气,就该回薛家了,她既然怀孕,没法服侍丈夫,为子孙计,薛屏抬举婢子也是寻常,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 卢夫人本也该这样劝大女儿,又实在说不出这些话来,谢兆之就有过庶子,只是没能养大,这种辛酸,只有女人能理解。 过了好一会儿,谢姝抹干了泪,收敛好情绪,便问卢夫人:“窈窈可还好?我过成这般便罢了,只希望她能过得好些。” 卢夫人叹气:“你知道她的,就算有不好,远在千里之外,她估摸着也报喜不报忧。” 说着,卢夫人让人拿来窈窈写来的两封信,第一封里头,还夸了李缮,表示自己对这婚姻的期待。 第二封信,则讲述了并州的风光人物,还有一些卢夫人的旧友、出身太原郭氏的郡守夫人,末了写到:若有机会,愿请母亲、姐姐能来并州观光游玩。 卢夫人心知没有这个机会,谢家女眷想要北上团聚,谢兆之第一个不同意,让那郭夫人邀请她们,才有可能,只是郭氏未必肯,请人可是极为繁复的礼节。 好在窈窈总会回来的,卢夫人掐算日子:“窈窈走了也有数月,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谢姝又是默默垂泪,更气自己所嫁非人,还连累妹妹北上嫁给李缮,却不知道她具体境遇如何,李缮又如何亏待于她。 … 窈窈挽起头发,换上了一件素布窄袖衣裳,裁剪和针脚还算精致,但比起之前穿的绫罗绸缎,它实在粗糙又廉价。 她摸摸袖子,传闻中李缮和李家军上战场都是穿素袍,原来是这样的布料。 郑嬷嬷:“夫人当真要去范阳……” 窈窈承认:“是。” 郑嬷嬷不解,怎么过了一夜,窈窈又要去幽州范阳了呢,去也就算了,范阳到 底是卢氏的地儿,窈窈作为外孙,理应不会有事,但还是悄悄去,竟还乔装成商人。 因为前朝斗富之风不息,大亓对商人的打压极重,这时候还能行走各地的商人,大多数是世家在养,除了赚取钱财,兼顾打探民情消息。 李缮此行假扮的,就是挂靠萧家名义的晋地商人,萧家对北方的掌控,远不如南方,因此他们可以大摇大摆行事。 只是,包括李缮、窈窈在内,队伍一共才十二人,对比之前窈窈北上,都是几百人护卫,如今区区几人,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窈窈却很镇定,道:“人太多,便不好走动了。夫君行径大胆,但他是有把握才大胆。” 郑嬷嬷:“那让我跟着夫人……” 窈窈轻握她的手,道:“嬷嬷上回受伤,如今提东西手还疼,路途劳累,只怕会留下病根,若果伤情恶化,我如何忍心。” 一旁,新竹也道:“是啊,我跟着夫人就好,嬷嬷安心,我会照看好夫人的。” 窈窈都这么说了,郑嬷嬷再不舍,也只好答应了。 入夜,一支十二人的队伍,悄悄离开了雁门郡,上党郡的李望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他也有头疼的事。 萧家遣官员西曹北上,这人是萧太尉的侄儿,一向得萧太尉重用,不过行事张狂无状,常有恶名。他事先没有知会,骤然来并州,让李望有些不快。 李望知道,他就算靠联姻融入这些世家,仍难免被看轻,不过,别家看在他们李家抗胡的功绩上,不吝溢美之词,只萧家因从前是李家父子上峰,态度很微妙。 萧西曹对李望道:“听说你将并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今日一见,才知道百姓之爱戴不作假,你们李家,还真有些本事啊。” 李望朝南方一拱手:“承蒙天子厚爱,将并州边防交予我父子,自然不能懈怠。” 萧西曹喝了一口酒,为这话哈哈大笑,那十岁的天子能做什么? 他又说:“就是不知道李将军,何时从雁门归来?” 李望:“押送拓跋氏,兼之巡边,犬子要回上党,少说也得……一个月后。” 萧西曹:“这么久?你李家女眷,可都还留在并州,这让其他人家怎么想。” 李望沉默,其实能把妻钱夫人接出洛阳,他也是情愿的,这几年聚少离多,只有这几个月,他们才过得像夫妻。 萧西曹针对的,是李缮。 萧家在江南的势力很大,当年想通过上党一战,将势力扩大到北方,结果被李家捷足先登,萧西曹心中充满对李家的轻蔑,尤其是李缮,那不过是个杂耍戏子的后代,竟能借此成为高门,实在可笑。 于是,他起身说:“那我就去雁门郡,亲自请李将军回洛阳了。” … 缴过所,进了冀州地界,到滹沱河后段,阴雨不断,乌云低垂,时有闪电交叉而过。 遭灾过后的县城,一片萧条。 此时,窈窈借住在冀州一农户家里,茅草编的屋子内,开了小小天窗,光线很昏暗,不过稻草都是干燥的,还算舒适。 她和新竹坐在一处,新竹正替窈窈捏着小腿,坐了一日车,说不疲惫是假的。 新竹问:“晚上吃的竟是糙米饭,太难吃了。唉,这一路竟然这么辛苦……” 窈窈抿唇笑了,目光明亮清透,压着嗓音小声说:“我也觉得不好吃。不过,烙野菜饼不错,下回我偷一个给你试试。” 新竹不禁笑道:“夫人留着自己吃罢,说得我好像个馋鬼!” 窈窈弯着唇角:“好吧,是我馋。” 她的精神很好,出远门就和骑马一样,若没有,她也不会想,但既然有机会见见世面,她并不排斥,甚至,还有一点隐秘的兴奋,就像懵懂的雏鸟啄开了厚重且黑暗的壳。 两人又嘀咕了两句,李缮推门而进,新竹起身,窈窈收了收小腿,将雪白的鞋袜隐匿在裙子底下。 李缮面无表情坐在炕上,一边除了外衣,一边道:“今晚大体会有大雨,早些歇息,明天早点走。” 窈窈点点头,软声说:“好。” 新竹还要重新铺个稻草,李缮说:“不用铺,我睡床。” 窈窈微讶,昨夜他们是一起睡,但是他不喜世家女,那应该是例外,可她没有想过,从此后就一起睡了。 所以,早上她根本没和新竹郑嬷嬷透露这件事。 新竹很是一愣,下意识问:“那夫人睡在哪……” 李缮瞥向窈窈,窈窈眨眨眼,垂眸盯着地面。 他猜到窈窈身边的仆役并不知道他二人已经同床了,只是,这又有什么好瞒着的,倒像他做错了什么。 他冷冷道:“她也睡床。” 新竹有些担心地看了下二人,看样子,李缮是想睡好地方,好像……没旁的意思。 对此,新竹很不理解。不过,这乡野之地的床,是很小了,不知道两人睡挤不挤,带着各种担忧,她还是退下了。 房中一安静下来,窈窈身上,无端弥漫出一缕甜甜的桂花香,轻易萦绕在鼻间似的,让李缮鼻腔内又生出那种细碎的微痒。 他沉了沉声,随口问:“今天的饭菜还好?” 窈窈:“谢夫君关心,一切都好。” 李缮也不是真关心。人总是这样的,自己经历过的事,若别人没经历过,就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吃苦也是一样。 他想看她露出苦恼的神色,但是,这是个锦绣堆养出来的女子,对吃这样的东西,却也没什么埋怨。 李缮突的觉得没意思,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窈窈没有异议,她也累了,正是要休息的时候。 李缮灭了蜡烛,房中昏黑,窈窈摸到床上躺下,身旁男子的气息就重了点,他也躺了下,大臂贴了下窈窈的手,热乎乎的。 李缮一动不动,但似乎因这手臂的接触不耐,皱了皱眉,道:“你睡进去点。” 窈窈已经睡得很里了,她小声说:“床,太小了。” 李缮:“你是说,我不该睡这里了?” 窈窈:“……我没说。”青天老爷,他怎么还污蔑起人来了,虽然她心里确实难免这么想。 李缮“哼”了声,终于安静了下来,窈窈却不敢一直和他贴着睡,开始调整睡姿。 侧着身睡比较合适,但是,她正面对他,就太近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的频度,起伏缓缓,她赶紧背对他,可什么都看不见,好像把薄弱处都暴露在他眼下,叫她心内不太安稳。 于是,她又转了回来。 李缮语气缓缓,道:“谢窈窈,你再动……” 窈窈赶紧躺好,她已经习以为常,心中替他念出下一句:就去地上睡。 下一刻,李缮嗤笑了下:“我就抱你睡。” 窈窈:“……” 她彻底不敢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回过神来——他真是、真是天下第一厚脸皮!这种话如何能说得这么寻常的? 好在李缮就是说说。她暗戳戳在心里贬了李缮好几句,心头微松,逐渐感觉到困意。 屋外雨声滴滴答答,这种天气,最是好睡,因为床太小,放不下两床被子,窈窈和李缮共用一床,能感觉到他那边热腾腾的体温,源源不断地冒了过来。 睡梦里,人类对温暖的本能,让她感觉到,如果钻到他怀里睡觉,应该会更加舒服。 窈窈迷迷糊糊地想,谁要钻他怀里,到时候被他掀到地上,肯定又疼又丢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新竹的声音,这回不是做梦了,新竹的话,也一下把她炸醒:“夫人,发大水了!快起来!” 窈窈睁开眼睛,只看新竹湿透了半边身子,她扶着窈窈,说:“滹沱河又决堤了,侯爷早前离开了,嘱咐我看着夫人,若情况不对,得赶紧上车。” 现在情况就是不对了。 屋内斜插一支火把,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水,这儿是地势高的,如果连这里都渗水了,那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窈窈迅速穿好御寒的衣物,和新竹来到外面,果然下午还能看到的田埂、树木,如今全只有一个尖儿,马儿焦躁地踏着蹄子。 杜鸣道:“夫人快请上车!” 窈窈登车,她用力咽 下心跳,第一次感觉到天道之狠心,缓过神问新竹:“侯爷……可还好?” 李缮留心腹杜鸣并六个人守着马车,他自己只带着三四个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新竹道:“侯爷应该没事的。” 李缮选这个地方当落脚点,是有考虑到地势高,但是其他乡民纵然前个月刚遭了灾,也知道滹沱河随时有决堤的风险,却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 那有志向的青年人,也早就随着太上军去了范阳,只留下老弱病残,这群乡民只好求老天莫要降雨,一边修家园,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场大雨自窈窈和李缮来冀州前,就一直在下了。 不知道那些人可还好。 窈窈看着马车外,逐渐累积的水位,心中像压着一块大石,沉沉惴惴。 新竹将车帘放下,道:“夫人,咱们不看了,就快到山顶了。” 窈窈勉强笑了一下。马车继续往地势高的地方走,不一会儿,却突的停了下来,外头杜鸣在喊人,亲兵们来回奔走。 新竹询问:“外面是怎么了?” 杜鸣抹了把雨水,说:“回夫人,车轮子陷坑里了!” 窈窈:“我想下去看看。” 杜鸣:“水起来了,请夫人在车上,别下来。” 虽然窈窈和新竹也想下去,好让男人们能把马车推出来,但此时她们出去,反而需要别人留神自己,再者不小心淋坏了生病,也不应该。 不如就在马车里,更省事点。 新竹手脚冰凉,死死握着窈窈的手,窈窈轻轻吸气吐气,二人都不作声,等好消息。 然而,山土早就被雨水浇酥了,雨还越来越大,亲兵们用力推,车轮反而陷得更深,甚至马车都倾斜得明显了,车内窈窈和新竹差点撞到车壁。 杜鸣这样冷静的人,都忍不住暗骂一句这破天气。 车内,窈窈检查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她拉着新竹的手,打开车门,道:“杜副将,我和我的婢子走路吧。” 杜鸣抹了把脸上雨水,看看左右,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说:“卑职无能,辛劳夫人下来了。” 他才说完,就看着不远处,欣喜道:“将军!” 李缮回来了。 昏暗之中,他的影子很是高大,待走近了看,身上没好到哪去,虽然披着蓑笠,但脸上全都是水痕,将他英俊的眉眼,洗濯得更为浓墨重彩。 他打量了一下马车,知道必须弃马车了,问窈窈:“能下来走吗?” 窈窈站在车辕处,低头盯着地面,地上的积水已经到她脚踝,带着泥土的黄色,仿佛踩一脚下去拔起来要挺费劲。 她压下心惊,郑重而无声地点了点脑袋。 就算穿着平民商旅常穿的布衣,也难掩她绝色的容貌,眉宇间由内而外的烂漫,倒也并非愚昧,而是风雪里的一粒小火苗,无端让人想伸手掌挡一下风雪。 李缮呼吸顿了顿。 她一边被她的婢子扶着,一边伸出一足,朝马车下探,素白的鞋面溅了几滴雨滴,颜色一下深了起来。 那里本来是干净的。 窈窈脚还没踩进水里,只听李缮又问:“你真的能下来走?”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能。” 李缮沉默了一下,他解开蓑笠,道:“你不能。” 窈窈:“?” 下一刻,李缮没有废话,一手猿臂轻舒将她抱到怀里,她惊异地“呀”了声,还没反应过来,李缮已经迅速用蓑笠盖住了她。 她怔怔地靠在他怀里,听到了雨水打落在蓑笠上的声音,嗅到了雨水的气息。 但是,手脚迅速暖了起来。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你张嘴 … 顺着斜坡朝上,一串串泥泞的脚印后,山上留有山民搭的棚子,屋顶被雨水泡坏了,杜鸣找来稻草铺着,勉强是个挡雨的地方。 草棚里,老人妇女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孩,低声啜泣,那婴孩还不懂发生了什么,一双眼睛左顾右盼,直朝草棚内瞧。 窈窈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上,她自己除了肩头、头发微微潮湿,鞋袜半点没事。 新竹脱了鞋袜拧干,拿着布衣要披给窈窈:“夫人冷吗?” 窈窈摇头:“我不冷,你用。” 新竹:“我也不冷。” 她被李缮放到这里后,男人怀抱的温度还烘着她,手脚依然暖热,而不远处,李缮站在雨里,指导余下的乡民筑泥墙、挖排水沟挡水。 雨水浇出他高大宽阔的身形,他的目光冷静坚毅,因滹沱河再度决堤,是他最早发现的,通知乡民避难,兼之他器宇轩昂,无人不信服他的指令,轻易就调动了乡民。 为将者,在任何时候,都有调动任何人的能耐,为上上乘。 窈窈收回目光,不期然与那婴孩清澈的目光对上,婴孩咯咯一笑,窈窈不由也笑了笑,叫新竹:“把衣服给她们吧。” 那妇人赶紧就要跪下磕头,好在新竹扶住她,妇人便用布衣裹好小婴孩,忍不住叫窈窈容颜一晃,又说:“夫人真是天仙心肠,天仙模样!” 那婴孩伸出小手,在空中招了招。 窈窈心下一软,轻轻握住小婴孩的手,逗她玩耍。 不多时,上浮的水被挡在矮墙后,雨也逐渐没声了,窈窈正趴在新竹肩头打盹,就听到有人欢喜道:“水退了!” “太好了,佛祖保佑!” “多亏了这位郎君啊!” “……” 天色已经亮了,李缮和杜鸣几人,却是浑身泥泞。 他此行出来,特意带了两个懂水利的亲兵,他把这两人暂时留下,看看能不能帮忙解决决堤的情况,乡民们再三道谢。 才刚遭了水祸,他们拿不出么好东西,食物与水都十分难得,却还是凑出一壶干净的粗茶。 看李缮喝了两口,窈窈也喝了两口,至少喝一点,他们才不会心存遗憾。 随后,李缮道:“我与夫人赶路,就不久留了。” 杜鸣那边把车厢弄出来了,还好车厢没坏。 窈窈先上车,李缮紧随其后,车厢后,乡民们目光殷切,那裹着窈窈给的布衣的小孩,被母亲放在肩头,高举着手臂。 马车缓缓走了起来,窈窈刚要收回目光,就看一旁,李缮嗅到自己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味道,皱起眉头,“刷刷”脱下衣服。 她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好一会儿,李缮换好了衣裳,他整理着袖口,下马车前,突的道:“你放心,你若要换衣服,我也不看。” 窈窈抬眸瞥向他的背影,她咬了咬唇,终究禁不住,轻瞪他一眼。 … 接着一路进入幽州范阳,还好没遇到像这样的天灾了,临到范阳,高颛为表重视,亲自来接应。 高颛一副文人儒生的模样,三十多岁的男人,留了长须,面容白皙,不过接管范阳这段日子,他也过得艰辛,面容疲惫。 他一见到李缮,上前拱手作揖:“幸会!敢问如何称呼?” 李缮自是隐瞒身份:“我是将军麾下谋士,尚砺。” 高颛没听说李缮麾下还有这样的人物,但也没有小瞧之心,再看一旁戴着幂篱的女子,虽然瞧不清她的模样,但身段窈窕,仪态袅娜,不是寻常妇人似的。 李缮道:“这是我的妻,谢氏。” 简单寒暄过后,高颛也是竭尽所有招待,给李缮安排了最好的院子,好饭伺候。 路上没能洗漱,此时,窈窈终于得了机会洗了个热水澡,浑身轻盈舒适,新竹小声说:“夫人,可要给卢家去信?” 窈窈说:“不急。” 李缮定是心里已有想法,果不其然,晚上,李缮回来的时候,直接说:“我已与高颛谈过了,要投并州军,依然要与卢氏和解。” 只有这样,高颛的叛军在面对陈家、司徒家的围攻时,才有退路。 然而,高颛最开始就想和卢氏和解的,只是卢氏据守坞堡,不肯交谈,症结反而是在卢氏上 。 而李缮此行过来,倒成调解得了。 窈窈笑了笑:“夫君,我可去信给卢家,直接登门拜访,权当说客。” 李缮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嗯”一声,他心里有点别扭,好似他利用了谢窈窈一样。 窈窈倒是庆幸,李缮还肯给她当说客的机会呢,不然高颛投了李缮,按李缮对世家的厌恶,只要冀州幽州一乱,卢氏估摸要被李家除根。 当即歇息一晚上,第二日,窈窈递拜帖,不过小半个时辰,卢氏坞堡厚重的大门,就打开了,迎窈窈进去。 这一日对卢氏来说也是不一般的,外孙女千里迢迢前来拜访,既为亲情,也定能带来卢氏当前局面有关,算是他们这段时日最好的消息。 坞堡内物资消耗得厉害,补充物资也不容易,好吃的不多,卢家老夫人赶紧催小厨房:“窈窈不是喜欢吃桂花糕饼么,快快做好!” 没等桂花糕好了,窈窈便被卢氏的姊妹迎进了坞堡底层的正屋内。 老夫人也有三年没见窈窈了,只看窈窈戴着幂篱,幂篱分帘挂在帽上,她挽着简单的垂髻,一身素袍布衣,眉眼妍丽更甚,承了她母亲所有的长处,青出于蓝,当真美不胜收。 她一见老夫人,眼圈不由一热:“姥姥……” 老太太拄着拐杖站起身,窈窈已经扑到外祖母怀里,三年的时光,能让窈窈从一个小少女长成大人模样,却改不掉外祖母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窈窈心内,很是触动。 老夫人也红了眼眶:“好孩子,你长这么大了!” 祖孙二人还没叙旧,老夫人就见跟在窈窈身后,还有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老夫人阅人无数,心知他是个练家子,便问窈窈:“这位是……” 窈窈揩了下眼尾,道:“这位是……护院,一路上负责我的安危。” 李缮来幽州的消息,还不能传开,只能假扮窈窈的护院。 老夫人“哦”了声,却很不满对李家的安排,窈窈到底是李家将来的主母,让一个男人贴身随行,成何体统。 她道:“你父亲把你嫁给李家那豺狼虎豹,当真非人所为!” 窈窈梗了梗,她悄悄看了眼李缮,清清嗓子:“夫君对我,其实还好。” 老夫人盯了眼李缮,决定替窈窈撑腰到底,严厉道:“这里没有别人,你和我实话实说,晾旁人也不敢乱嚼舌根。” 窈窈的姨母们也道:“是啊,你可莫要委屈自己!” 李缮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也在等窈窈实话实说。 窈窈从没当着别人的面点评人,她赧然,脸颊微红,轻声对外祖母说:“姥姥放心,李家待我挺好,公婆性子都很温和,便是夫君,也……” 她顿了一下,一口气道:“也还好,虽然有时候,他有些脾气,但是也是一言九鼎的真丈夫,善于听谏,公私分明。” 李缮抿了下唇角,换了个站姿。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一切都好就好。” 窈窈便又说:“我此行前来,也是得夫君之托,想给家里带点话。” 她看看四周,老夫人对外孙女的到来的真正原因,早有准备,她示意媳妇们都离开,又让人看好窗户,李缮也趁这个时候下去了。 屋内只剩下窈窈和老夫人,窈窈本是坐在老夫人身侧,她后退几步,跪下磕头,叫老夫人一惊,忙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窈窈:“孙女此行,是要辜负了家里了,前不久,馨儿妹妹确实找过我,我却无法替家里做什么,只能盼姥姥听我一一说来。” 范阳已经这样了,如今大势所趋,李缮必不可能如大亓般供养世家,当下留得青山在,才是最重要的。 …… 李缮出了屋子后,与新竹一道被请去坞堡的一座小楼,坞堡内通道曲折,才走了一半,只看小楼旁,立着一个高瘦的青年男子,他一身宽袍广袖,面容白皙,正是世家子弟最该有的清俊模样。 新竹显然认识那男子,她赶紧低头,道:“表公子。” 这位正是卢家表哥,卢馨儿的大哥,曾游学到谢家借住的卢琼。 卢琼对新竹笑了笑,温和地问:“窈窈呢?” 新竹:“夫人正在堂内和老夫人说话。” 卢琼:“那我再等等。” 他早就注意到了李缮,此时将目光分到李缮身上,暗道李家随便一个护院都这么不凡,他半是客套地寒暄:“承蒙你一路送我妹妹来范阳。” 这用词,微妙得很,李缮又不是傻子,不至于听不出来。 他从没有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规矩,冷着眼越过卢琼,待走进屋子,他就问新竹:“这个是谁?跟你家夫人还挺亲近。” 新竹后背无端一寒,她只说应该说的:“这位是表公子,夫人的表哥。” 李缮问:“他叫什么?” 新竹:“单字琼。” “哦,”李缮朝窗外看去,扯扯唇角,“卢穷。” 新竹想出门给窈窈报信,李缮指指床铺:“先把这些铺了。” …… 劝说外祖母主持卢家与高颛合作,又暗中投奔并州这件事,其实不算难,在窈窈说完后,老夫人站起身,徘徊几步后,便拍板:“好,听你的!只是,还有些要求。” 窈窈仔细听了,无外乎不针对卢家子弟等,还算寻常。 高颛联合李缮,卢家若一直和高颛僵持,被李缮大军灭掉是可见的。 老夫人是见着大亓由盛转衰的那一批人,深知哪有能一直长盛不衰的世家,只有及时调节,才能从未来的变局里脱身。 二人又说了片刻的话,见老夫人累了,窈窈离开正堂时,手里还提着装着桂花糕点的篮子。 她与卢家的婢子来到了小楼外,梨花树下,卢琼似望眼欲穿,见到她,便是笑了起来:“窈窈。” 窈窈颔首,道:“表兄。” 二人的距离还有好几步,卢琼很想走近,但他知道,窈窈会后退,他紧紧盯着窈窈的面容,道:“你我多年未见,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窈窈身后还跟着卢家婢子,她有点惊讶地看着卢琼,没想到他会说这么暧昧不清的话,她回过神,正色道:“表兄此言,我不太懂。” 卢琼愈发心疼,道:“窈窈,我知道你嫁去那李家,实在是委屈了自己,是我当年没能争取到我们这份情谊……” 当断则断,窈窈没有犹豫,道:“当年我还小,与表兄之间,谈不上多么深刻。” 卢琼目露哀伤。 窈窈也沉默了,卢家表兄客居谢家时,窈窈同他学了一曲古琴《散云曲》,待他如长辈,从没有别的心思,也没想到他会记这么久。 卢夫人正是看不上卢琼这侍弄风花雪月的性子,才没想过把女儿嫁回娘家。 话既然已经说清楚,窈窈轻轻福身,越过卢琼,风一吹,梨花飘散,卢琼抬手,似乎想握住她的袖子,但袖尖终究掠过他指尖。 他们说什么,小楼内听不太清楚,但最后这一幕,从小楼内视角看来,仿佛有千丝万缕未道尽之情。 李缮缓缓咬了下后槽牙。 而窈窈一进屋,就看李缮大步走来,刚要出去,窈窈还想叫住他,跟他说卢家的打算,李缮负手,二人擦肩而过。 新竹赶紧上前,小声道:“夫人方才和表公子说话,叫侯爷看见了。” 见不是什么大事,窈窈松口气,新竹不解,窈窈笑着解释:“我还以为,是卢家哪儿得罪他了,既然是与我有关,就不是大事。” 李缮一时的恼火,是感觉他妻子被人觊觎,换哪个男人,都这样,即使他们不爱他们的妻,不过是面子作祟。 窈窈自觉和卢琼坦坦荡荡,就算梨花树下那些话被听到,她也问心无愧。 李缮就是有气,也是自己找的,而且依照他的自控力, 心眼再小,很快他就能想明白了,反而再冷待“世家女”。 窈窈突的觉得,她好像有点了解这个喜怒明了的男子了。 她放下篮子拿出桂花糕,叫新竹来吃,新竹还想说李缮的表情如何不好,又不想让窈窈平白担心,小小叹气。 …… 在坞堡稍事休息,窈窈便走了,老夫人和姨母姊妹等多有不舍,不过窈窈本来就不好在幽州久留,住在卢家坞堡也不好走动,认真拜别。 她回到驿站时,时候还早,吃了晚饭洗漱,天色暗了。 若是寻常,窈窈收拾一下,也就睡了,不过今日,窈窈还没把卢家的情况,同李缮说清楚。 她撑着下颌看书,看着看着,眼前越发模糊起来,缓缓闭上眼睛。 新竹进屋后,道:“夫人,侯爷还在前面吃酒。” 高颛盛情难却,窈窈也能理解,她轻轻掩唇打了个呵欠,翻到下一页看起来。 好一会儿,外头才逐渐传来一阵脚步声。 窈窈起身下榻,李缮带着一股酒气进屋,他目光明明,兀自在桌边坐下,窈窈问了声:“夫君可是醉了,要醒酒汤么?” 李缮:“是醉了,”他睇了新竹一眼,“你去弄醒酒汤。” 窈窈静默一瞬,她还以为他会说没醉,不过新竹被支走,房中只他二人,窈窈知道他才没醉,便说起外家的打算。 李缮冷笑了声:“你外家这种世家,比你家还要眼高手低,都这时候了,还想要与高颛谈判。” 窈窈却不觉得冒犯,她也有些无奈,道:“夫君若不喜卢家人,也是无法。” 她难道能逼李缮喜欢卢家人么。 李缮说:“你还挺喜欢他们。” 窈窈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也没有否认“喜欢”这种说辞,她轻声说:“毕竟是血亲。”就算不能帮上什么大忙,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取灭亡。 下一刻,李缮抬眸,眼中没有半分酒醉的糊涂,目光锐利如刀刃,道:“所以,你也喜欢你表兄?” 窈窈愣了愣,才知道他今晚这般模样,症结是在她身上,竟与她的揣测完全不同。 她敛敛眉眼,道:“夫君莫要擅自揣测,我与表兄从无僭越。” 李缮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不瞎,相反是分外敏锐,卢琼分明对她余情未了,那新竹也遮遮掩掩,真把他当傻子了。 但是,谢窈窈说的也没错,她也根本没和卢琼有肢体接触,行迹十分规矩,此时也坦坦荡荡,李缮也不想这么在意,只是难改如鲠在喉的感受,他向来不藏情绪,被酒水一激,便直接问出来了。 无声地盯着窈窈,他攥了攥拳头。 窈窈只当他小心眼发作了,男人大抵如此,她只要好好说就好了,省得真卷入这种无端的争吵里。 她缓声问:“夫君可是觉得,哪里还不对?” 灯光下,她抿了下唇,柔嫩若花瓣的嘴唇一压,泛着细微的光泽,鎏金似的。 李缮“嚯”地站起身,说:“是有不对。” 他朝她迈出一步,道:“我这个豺、狼、虎、豹,一口都没有咬过你,你倒是咬过我一口。” 窈窈:“……”还没见过这么能翻旧账的人,竟能一下翻回雁门郡时。 她半是好奇:“你咬回来?” 李缮:“嗯。” 窈窈呆了呆,一双明眸睁得圆圆的,这下还真有点信了李缮醉了,她贝齿轻轻咬了下嘴唇:“那、那好吧……” 她小声说:“你轻点。” 李缮低头,窈窈只觉一道影子笼罩住了自己,她眼睫颤了颤,下颌被一只手捏住抬起,随后,李缮一口轻含住了她的唇。 须臾,他松开她的唇,想起上回看到的公主亲拓跋骢,他目中思索,催促窈窈:“你张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擅长隐忍 …… 李缮说话的时候,带着酒气的鼻息,是贴着窈窈的上唇的。 他或许垂着眼眸,或许没有,因为离得太近了,窈窈并没有看清楚,她只在这一瞬的柔软濡湿的触感后,感到一阵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想再后退一步,李缮按住了她的后脑勺,这回,他没再说话,而是继续低头吻住她的唇。 窈窈“唔”了一声。 他其实也有咬,就是牙齿轻轻抵着她的唇,好像她的唇很软很软。 门外,新竹毫不知情,一边迈进屋来,一边道:“夫人,侯爷,这儿没有醒酒汤,我就煮了点陈皮汤,也可消消……啊?” 新竹瞪大了双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而她眼中,李缮缓缓抬起头,后退了一步,窈窈嘴唇呈现出一种旖。旎的绯红。 窈窈呼吸有点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唇在发热,便低了低头,拿起系在腰带上的丝手帕,擦擦嘴唇。 新竹:“呃……夫人,我……” 她非常痛心,后悔刚刚没有先敲门再进屋,不对,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敲门,也是打搅了,哪还能有那么好的氛围呢! 李缮似也缓了一下,他拿走那碗醒酒汤,陈皮的陈旧酸酸滋味在舌尖缠绕,倒是掩不过一种甜丝丝的桂花味。 他漫不经心似的想,有的人,是桂花化成的甜妖儿么。 房中陷入诡异的静谧,还有一点点险些干柴烈火后的尴尬,突的,外头杜鸣脚步声匆匆:“将军?” “咔”的一声,李缮把喝了一半的陈皮汤放在桌上,不知道是不是力道没控制好,剩下的半碗汤又溅出了小半碗在桌上。 李缮走出房中后,与杜鸣的说话声渐渐远了,新竹双眼都要瞪出眼眶了,赶紧走到窈窈身边:“夫人,你们这是……亲啦?” 窈窈很轻地“嗯”了声,名义上是咬,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新竹非要问出来,让她又想到了那个吻的触感。 她面皮薄,双颊染出一片酡红,有羞意,但惊吓也是真的,回想起自己之前那般没有准备,就有些恍然。 倒是新竹欢喜道:“我就说,夫人这般美貌,谁能忍得住!” 窈窈:“……” … 杜鸣自认自己没辛植缺心眼,漏夜时候,本也不该把李缮叫出来,但这回实在是急事中的急事。 李望身边的林副将伪装身份,紧赶慢赶来到范阳,老副将面上胡须未刮,急得一口水也没喝,见到李缮,单膝跪下:“将军,上党来报,萧西曹已经北上前往雁门,待要拜会将军!” 西曹的名号,李缮自是清楚,他脸色沉了几分:“他来做什么?” 林副将:“行萧家眼线之事,也为催将军快快送家眷回洛阳。” 李缮:“他们还挺坐不住气,”他心算了下时间,“这都十来日了,他到哪了?” 林副将:“大人知道不能让他太快到雁门,一路上通知郡守、县令、县长竭尽能力招待。” 并州自古留有不少名胜,萧西曹又是个爱享乐的,一路吃吃玩玩,原本从上党到雁门最多三日的时间,如今十多日了还没到雁门。 不过要从范阳赶回去,还是紧了点。 李缮笑了一下,道:“这冀州幽州要是我们的,消息传到我这,也不会这么慢了。” 他越是寻常的口吻,却也越能让人感知到其中的野心,杜鸣从不怀疑将军的能耐,想到来日吞下冀州幽州,心下也是一沸。 不过他倒也没忘了:“就是夫人要如何安排……” 如果要随李缮一起回雁门郡,接下来两天,只能马不离身,以辛劳换速度。 李缮神情淡淡的,问林副将:“林叔,你带了多少人来?” 林副将:“回将军,共有四人。” 此行轻装,林副将只带了四个亲信,李缮若回去只带一人,整合一下,这支卫队也还有十二人,其中还有深受父亲信赖的林副将,和他自己的心腹杜鸣,如此护送两个女子,足够安全了。 倒是省 得折腾有些细皮嫩肉的人。 李缮食指指节轻轻掠过自己的唇峰,抬眼看向远处厢房窗户透出的淡淡烛火,他道:“那就有劳林叔和杜鸣,送我妻回去了。” 杜鸣:“不敢,这是卑职分内的事。” 林副将一喜,当即抱拳:“卑职必定做好!” 林副将自打受家宅的事连累,和林氏方巧娘断了亲缘,虽然李缮没说什么,但林叔总有种亏欠,也怕李缮从此忽视他,但好在,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紧接着,李缮去找高颛,提卢家一些要求,高颛无有不应,便拿到了有关冀州、幽州的边防地图,踩着星夜回雁门。 而窈窈这边就宽松很多,林副将对冀、幽一带更熟,绕开了遭灾的地方,在林副将和杜鸣的护卫下,她和新竹一路走走停停,竟多出几分野趣。 等到她们回到并州,比李缮那边晚了十来日,便也听说,李缮早就离开雁门郡,回到上党。 押送完拓跋骢,他本也应该回上党的了,所以林副将和杜鸣一提,窈窈也说:“我也回上党。”又问郑嬷嬷,得知郑嬷嬷已经启程回上党,便安下心来。 就这么过了两日,马车缓缓驰进上党。 许久没见这座城池,这儿是她刚来并州歇脚的地方,窈窈生出了几分亲切感。 她回到刺史府,先是见了郑嬷嬷、木兰,郑嬷嬷得知她们路上竟还遇到发大水,连道几天阿弥陀佛,又想到李缮灭佛,不知道这几声阿弥陀佛会不会叫西天诸佛反而盛怒。 窈窈知她心内的纠结,忍不住笑了,新竹悄悄给郑嬷嬷使了个眼色,再后来窈窈洗了澡,木兰给她篦头发,郑嬷嬷满面笑容。 得知窈窈和李缮关系缓和,甚至进展不算小,郑嬷嬷当然也高兴,虽说窈窈早早就守住本心,可若能把日子过得热乎乎,谁愿意贴一块冰,也还好李缮不是冰。 洗去一身尘埃,窈窈换了衣裳发髻,便去见钱夫人。 多日不见,婆媳之间没那么生疏,主要是钱夫人是个管不住嘴的人,她先是打听李缮这段日子如何,自然,窈窈嘴里挑不出半点李缮的错。 然后,钱夫人站起身,来回踱步,窈窈不吭声,看她自己走,果然没一会儿,钱夫人忍不住大叹:“你可知萧家来了人?” 窈窈:“是……萧太尉本家么?” 钱夫人:“没错,就是萧太尉!” 她脸上难掩厌恶与怒容:“来了个什么东曹西曹……还是南曹北曹!” 窈窈说:“东曹是前朝官职,如今参军代之,西曹掾倒应是萧太尉得用之人。” 钱夫人:“没错,就是个世家子弟,他们又来带坏狸……你郎君了!” 窈窈知道,她洗漱的时候,郑嬷嬷和木兰就把上党郡如今的事,都透了个底,李缮最早回雁门郡,就和萧西曹一路玩着回上党的。 如今还没有收心,李缮还与那萧西曹一同寻欢作乐呢。 这让钱夫人一下想起去岁在洛阳,李缮就是成日和世家子弟混,玩得不亦乐乎,当时和李望的矛盾尖锐着呢,事到如今,钱夫人不愿让李望再说李缮,免得李缮反骨一发作,父子又闹得难看。 李望倒也没有再胡乱施加管教,钱夫人只当是自己的功劳,可是目下,似乎也没人能劝劝李缮了。 钱夫人狐疑地看着窈窈,她不太信窈窈能劝服李缮,但是试试总可以吧,她清清嗓子,道:“你既然都和你夫君北上这么久,虽然你后面生了一场病,耽误了行程,但不管如何,你也该摸清他的脾气了吧?” 窈窈站起身,款款一福:“儿媳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她就算是摸清楚了,李缮难道是那种被摸清楚脾气,就能乖乖顺脾气的么?窈窈也没那么自信。 自然,窈窈这么说,钱夫人也不奇怪,她自己也知道李缮的乖戾之处,她道:“我听说他们今日去山里打猎了。” 窈窈:“着实是在寻乐。” 钱夫人又说:“虽然和你没什么关系……” 话没说完,李阿婶进屋来,她最是管不住嘴巴的,道:“夫人,少夫人,郎君刚刚猎了三头狐狸,说是把皮剥了,都给少夫人做衣裳呢!” 钱夫人脑袋灵活了一回,嘴里的话改成:“但是谁说和你没关系!” 窈窈:“……” 钱夫人下令:“你瞧,他还给你猎皮子了,我一个生养他的母亲什么都没有呢,所以你倒是要去劝劝他。” 窈窈:“那,儿媳试试。” …… 萧西曹其实不擅骑射,不过他喜欢追逐猎物,李缮又是弓箭好手,一个围堵,一个射箭,很是“臭味相投”。 萧西曹哈哈大笑:“你不愧是在洛阳子弟里出了名声的,你可知道,我打江南上来,就听那王家、谢家的,都夸你骑射第一!” 李缮也笑:“是没人敢在我面前称第一。” 萧西曹仰头笑着,引马朝前,及至此,他早就信了洛阳城里关于李缮眼界浅、擅玩乐的说辞,只是殊不知自己身后,李缮嘴角一压,笑意倏地消失了。 他摸着弓箭,盯着萧西曹的后背。 杀了他么?其实很简单,只是冀州幽州还没有信,他得按捺住性子。 李缮脾气出名的烈,只是人们总看到燃烧的火光,却忽视了火光下的阴影,譬如,李缮也极其擅长隐忍。 只要他认为时机不到的事,只要触及不到他的底线,没有谁能轻易挑破他的忍耐。 放下弓箭,他面色又恢复寻常。 一群人骑着马出了丛林,便到了一处河岸,岸边修了低矮的石阶看台,这是萧西曹让上党准备的,他道:“江南有种新玩法,叫‘赛游人’。” 顾名思义,找水性好的兵丁,比赛从逆流的湍流一头游到一头又折返,速度最快为第一名,重重有赏,最后一名则罚。 萧西曹:“上回我们罚了一个最后一名的兵丁,让他去势进宫罢了,水都不会,怎么做萧家军。” 一旁的辛植,听得脸上扭曲了一下。 李缮不置可否。 这次萧西曹带了十多个会水的士兵,李缮这边出了五个,合起来十几个,就要脱衣下水,然而有亲兵到李缮耳边耳语,李缮皱了皱眉:“慢着。” 萧西曹正吃着酒水,笑道:“怎么了?” 李缮:“我妻要过来。” 便是话音刚落,一抬平肩舆缓缓而来,舆上垂着挡风沙的白纱,在风中缓缓起伏降落,隐约勾出舆上女子曼妙的身影。 萧西曹一下坐直了身体,他可听说了,李缮对这个妻子十分不上心、不尊重,甚至逼得人家不得不放弃礼教,随他北上完婚。 不过他的妻子也大有来头,正是名冠京城的谢家女之妹,小谢虽然名气不如大谢,但也从没有人说过一句不好。 一阵风撩开了那神秘的白纱,女子眉如黛,眼儿媚而不俗,雪肤花貌,端坐的仪态却更胜多少风情。 还没等萧西曹细看,那白纱又落了回去,勾得人心痒痒的。 萧西曹站起身,朝李缮笑道:“你可真是……有福气啊!” 正说着,平肩舆停下,窈窈下了车,她在新竹木兰相伴下,一步步朝看台走来,丝绸水纹大袖衫随风拂开水纹似的纹路,更像是她涉水而来,姿态娇娆,叫人心折。 萧西曹拊掌,道:“如此美人,安北侯竟也舍得让她受委屈么?” 李缮从鼻间轻笑了声:“西曹,言过了。” 辛植听出李缮口吻里的不爽,看了萧西曹一眼,但萧西曹此时满心满眼都是窈窈,哪里能留意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走到看台上,窈窈先对李缮道:“夫君。”又礼节性地朝萧西曹颔首:“萧大人。” 萧西曹自诩懂美人,也见过谢姝名冠洛阳的模样,但窈窈不止人美,亦声娇语软,处处都是极好的。 他到今日,才知道谢家真会藏,竟也舍得将这等美人配给李缮这莽夫。 他死死盯着窈窈 ,道:“夫人这是,有何贵干?” 李缮也看着窈窈,神色不虞,显然如果窈窈没有正事,他心里也不爽。 窈窈又不能说是钱夫人怕李缮玩物丧志,非要遣她过来,她轻叹声,说:“听闻夫君等要观赛游人,将士不该拿来玩乐,公爹婆母皆有担心,盼夫君就此罢了。” 李缮挪开目光,看向了粼粼水面。 窈窈一愣,在萧西曹看不到的角度,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扯了下李缮袖子。 李缮抬眉,嘴角缓缓弯了一下。 却听萧西曹道:“这有什么,李望就是畏首畏尾的。” 他大步走上前来,说:“区区赛游人,就能把你们吓到。安北侯啊,你当年和谢五爷对着干的野心呢?” 窈窈一愣,她倒是从来不知道,李缮居然和堂五叔谢翡有过过节。 却听萧西曹继续:“那要是夫人这样的容貌,李缮这样的胆小,恐怕,也要激起一些豪杰造铜雀楼之心了!” 窈窈蹙起眉头,又惊讶,又不喜。 所谓铜雀楼,传闻是前朝枭雄为了藏江东大乔小乔两大美人,特意造的藏娇金屋,萧西曹以此类比,公然调戏,如此羞辱她与姐姐。 她正待要反唇相讥,李缮忽的冷冷一嗤,他抬脚往萧西曹的膝盖窝一踹,“噗通”一声,萧西曹坠入水中。 谁也没料到李缮会突然出手,岸上都是一愣。 “咕噜噜……救命!”萧西曹奋力挣扎。 萧西曹的贴身随从:“大人!” 辛植笑了:“萧西曹原来不会水啊?” 当即有人要去救萧西曹,辛植狠狠一踹,竟也“噗通”一下就落水了,水花飞溅,窈窈小小后退一步。 混乱中,随从会水,拽着萧西曹就要回岸上,而李缮缓缓眯起眼睛,抬手轻轻一挥,辛植已经领命过来,再度把他们踩了下去! 萧西曹其他随从这才大惊失色:“李缮,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不成?” 李缮眼里寒光闪烁:“萧西曹溺水,护卫相继救水……” 他话语慢慢,亲兵们已然领命,和萧西曹护卫打了起来,很快,把他们一个个踹下了水面! 他们但凡浮起脑袋,就被一双双大脚踩了回去,有人想要游远了,岸上也有小舟追上,将他们狠狠按在水下。 李缮半是可惜,半是好笑般勾了勾唇,才补了后半句话,道:“……都没救起来。” 窈窈捂住嘴唇。 四五月的河水,还不算暖和,很快,有些人体力不支,变得和河水一样凉,慢慢漂浮在水上。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你还怕吗 水花还在扑腾,涟漪又乱又杂。 萧西曹穿的宽大飘逸衣裳,沾了水变得沉重无比,衣料裹在他的躯干上,和他看似清秀的容貌不同,他腰身有层精养的粗肥,引得岸上辛植等人大笑起来。 嘈杂声中,窈窈眼睑轻动,她垂下眼睛,收回了目光。 水下还有几人顽抗,李缮没放心里,让辛植处理就是,他转身,一旁窈窈身形微滞,李缮看着她,道:“走了。” 迟了片刻,窈窈才回过神,她小脸泛白,茫然地望着李缮,李缮皱了下眉头,握住她的手腕。 窈窈踉跄了一下,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缮。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人,虽然不见血,但直面死亡带来的不适与恐惧,萦绕着心绪。 … 回到李府,李缮自去找李望,这时候杀了萧西曹,不太在李缮原定的计划里,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也从不去思考“如果不杀了他”的可能。 甚至,他光是想起萧西曹打量窈窈的神情,就觉得那口恶气还没散完,岸边萧家人有十二余人,驻在上党的,还有百余人,他不会留活口。 而动静很快也传到钱夫人这儿,她让窈窈劝人,心下还是不安,也让李阿婶随时关注情况,于是,得知李缮一口气杀了十几个人,她惊呆了:“这么能杀啊?” 李阿婶讳莫如深:“对啊,一茬茬杀!” 钱夫人摸不着头脑,她让谢窈窈去劝,这也劝过头了吧。 她赶紧问:“谢氏呢?” … 窈窈走到了东府外的甬道,这一路上,她从那种晕眩里找回了感知,只是,进门的时候,还没太缓过来,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没成想钱夫人突然掀开毛毡,吓了她一跳,方才定下心神,缓缓福身:“婆母这是要去……” 钱夫人其实也是要找她,她打量着她,咳了一声,问:“大郎杀人的时候,你也在?” 窈窈又想起那些尸体,脸色白了白,因为刚刚受钱夫人一惊,眼圈周遭还抹开薄红,像只委屈的雪白小兔,我见犹怜。 钱夫人看得怔住,她从不知道女子受到惊吓后,竟然还能这么生动漂亮,她有些不自在,说:“我让你去劝,你要是不想去,就说不去得了,省得遇到今日这样的事,还吓成这样。” 钱夫人的口吻算不上好,窈窈却一下听出她的话里话,竟是教她拒绝。 她心头一松,轻声说:“多谢母亲,只是母亲交代,不管如何,我尽力而为。” 钱夫人本以为窈窈多少会怪自己,得了这句,她更不自在了,嘀咕:“我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是那么不好说话的人吗?” 窈窈笑了:“母亲一直很好。” 钱夫人脸色扭曲了一下,其实她自认和窈窈之间,一直有芥蒂,一个是世家看不惯的身份不正的主母,一个又是世家精养的姑娘,何况刚见面和北上那时,也闹得挺僵硬的。 但今天,窈窈居然夸她好,而且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神那般实诚,好像打心底里是这么觉得的。 钱夫人突然就记起,窈窈问她要过鸣竹,说是可以弹给她听,除开最开始的不快,这之后,她和谢窈窈之间,好像还好? 她后知后觉地想,谢窈窈这声“母亲”,还真不难听。 等窈窈回去了,钱夫人琢磨了好一会儿,叫来冯婆子:“你去库房,把那把古琴给找出来,送去东府。” 冯婆子:“这是要送给少夫人么?” 钱夫人:“反正我也不会弹,给会弹的人才不可惜。” …… 萧西曹溺水身死的消息,李缮本就没打算瞒着李望。 喝完茶,李缮将茶杯倒扣桌上,说:“事到如今,母亲也好,我妻也罢,我都不可能送回洛阳。” 李望听罢,许久没有说话。 他没有因此暴怒发火,是因为从灭道佛,到这段时日以来,他已经隐约猜到李缮的野心,林副将因萧西曹的事去雁门郡报信,得知李缮去了范阳,又跑了一趟,更坐实这一点。 如今李缮杀萧家人,是图穷匕见,等到亲自面对,李望接受得比想象中快,他不是开拓者,但他不能成为累赘。 可是,他依然有无尽的担忧,大叹:“这时候起事,只会让并州成为众矢之的!” 李缮:“谁说只有并州?北方三州,没人能躲过这回。” “……” …… 傍晚,李缮离开衙署,回到李府,按例先去东府同钱夫人说一声,钱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缮便问:“母亲可是有话?” 钱夫人:“你可知道,你媳妇吓惨了?都差点哭了呢!” 李缮立刻回想起窈窈的模样。 他当然知道,除了和他对上的时候,她其实胆子不大,今天让她亲眼看到萧西曹几人溺毙,着实会有影响。 钱夫人见李缮沉默,以为他不喜自己插手二人的事,赶紧又说:“我也没叫你讲什么笑话哄她放松,就是以后杀人,不叫她在那看吧?” 李缮回过味来,疑惑:“母亲好似,对她还挺满意?” 这种直白的话叫人怎么回答?钱夫人立刻否认:“我哪有!不过就是,就是寻常关心嘛,今日要是你吓到的是郭夫人,我也关心,你对谢氏也挺满意?” 李缮神色冷淡:“……没。” 钱夫人:“哦。” 一场谈话, 甚是母慈子孝。 … 西府,窈窈拿到鸣竹,有些惊讶,上回她主动询问,钱夫人显然因为旧事耿耿于怀,这回竟然叫冯婆子送来了。 不管钱夫人出于什么目的,琴是好琴,窈窈亲手接过这把娄氏琴,对冯婆子郑重道:“我会好好保管的。” 冯婆子笑道:“夫人说给你,就是拿来弹的。” 窈窈心花怒放,她不舍把琴束之高阁,试探一下,而冯婆子也是闻弦歌知雅意,直接把钱夫人的话说出来了。 送走冯婆子,郑嬷嬷替窈窈斟茶,笑盈盈问:“可要调琴?” 窈窈轻抚琴头,却没有着急弹奏,而是深吸一口气,让郑嬷嬷:“嬷嬷,且把新竹、木兰都叫来。” 她难得这般严肃,郑嬷嬷赶紧去把二人叫来,很快,得知李缮杀了萧西曹,三人皆是惊惶——萧家之势大,可以说是大亓半壁江山姓萧! 而如今,李缮杀了他们,代表着什么,不需多言。 新竹慌了:“那、那怎么办?主君夫人都在洛阳……” 这个主君夫人,便是谢兆之和卢夫人,李缮的动作如果叫萧家知道,萧家怎么会轻易放过谢家。 木兰:“可要写信回去,叫夫人提防一二?” 窈窈道:“不用,”她不能暴露李缮,却又说,“我是要写信,不过,是给郭夫人。” 从此时到真正事发,还有时间,她想让郭夫人兑现诺言,趁着洛阳未查,将卢夫人和谢姝,请到并州避难,至于父亲谢兆之…… 方才一路上,窈窈晃神、脸色苍白,除了因死人的冲击,也因为她想到了家人,更想到了,她不可能保住所有人。 而她,从来不是会勉强自己以卵击石的性子。 不多时,她写完了送去郡守府的信,心中沉静,便摸了摸鸣竹,随手拨弄一番。 清澈的琴音,从指尖迸发出来,幽远的前奏切进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愁绪随着木叶延绵,若是细品,还带着一缕伤怀。注 李缮站在屋外听了片刻,才背着手迈进屋中,窈窈正好收势,指端离开了琴弦,她起身:“夫君。” 李缮拉了张胡床,踢掉鞋子坐下,问:“你刚刚弹的什么?” 窈窈:“《湘夫人》。” 李缮:“屈子的?” 窈窈有点惊讶:“是。” 李缮:“你不会以为,武夫就对屈子等一无所知吧。” 窈窈就是心里这么认为,也不能真这么说,不过她还没说什么,李缮又说:“你弹你的。” 郑嬷嬷几人早已识趣地退下,窈窈想起早前他牵着自己的手,心中也有点说不清楚的滋味。她跽坐,又弄起琴弦。 不多时,用过晚饭,天色暗了,新竹铺好了被子,便灭了几盏蜡烛。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西府同床,不过因前些日子在路上,窈窈也习惯了,她钻进被窝里,李缮也上来了。 他倒是没直接躺下,而是一只胳膊撑着脑袋,也不说话,这么看着她。 窈窈忍着将自己缩进被子的冲动,缓缓地,看了李缮一眼。 李缮忽的低头。 高大的阴影朝自己袭来,窈窈赶紧闭上眼睛,心跳仿佛要跳到了嗓子眼,甚至似乎是嗅到了李缮的炽热气息,脸颊倏地发热。 然而,预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看李缮早就回到了原来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谢窈窈,你胆子不是大得很?” 窈窈:“我、我有吗。” 她的尾音克制不住的微颤,其实,她和对着他犯倔时,和现在也差不远,就好像一边怂,一边拿出爪子挠他。 李缮目力好,虽然床帏之中光线暗淡,依然能看到她反复咬着唇,柔嫩的唇瓣,被她咬得水润润的,有些可怜。 他喉结缓缓往下沉,却压下那股躁动,他看向了别处,道:“我跟你讲个玩笑吧。” 窈窈睁大了眼睛:“嗯?” 李缮换了个姿势,平躺着,道:“最近不是快端午了么,景成十三年那年的端午,我和祖父在南边钱唐那一带驻扎。”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起李祖父,窈窈赶紧撇下旁的情绪,乖乖竖起耳朵。 那几年,江南闹了叛乱,是因为二十年前旱灾就埋下的隐患,归根结底,是人们就算努力种地,饭也永远不够吃。 不过,对根深蒂固的世家们而言,食物并不稀缺,到了大型的节日,如端午、中秋和腊八,食物一筐筐是吃不完的。 李缮:“当时,萧家用黏米和板栗包了粽子,往江里扔,祭奠屈子。” 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他冷笑了下,很快又说:“那时,我和祖父入伍没多久,每人每天两个粗面饼。我胃口大,祖父把他的饼分一半给我,我还是饿得慌。”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十三岁的李缮,便是怎么吃都吃不饱,不过,他也并非那些循规蹈矩的人,很快打上了世家洒的粽子的主意。 “我盯梢发现空隙,趁着没人留意,我与祖父偷偷换下世家的粽子,那时候,我一口气吃了四个,祖父吃了两个,还给辛植、杜鸣、王焕那些人带了好几个。” “当然,我对屈子也心怀敬畏,吃完的粽叶和绳子,我就找柳絮包回去,重新放回萧家的船上。” 窈窈心想,这确实是李缮的行事风格。 李缮:“那日赛龙舟,等他们往江里丢粽子,就发现,粽子全都浮起来了,打捞回来一瞧,全是柳絮。” 窈窈心内一紧,问:“你……没被他们发现吧?” 李缮:“要是被发现,今日我躺的不是床,是棺材。” 窈窈不由轻轻笑了笑。 李缮低低笑了声:“好笑吧?” 窈窈“唔”了声,却不太明白李缮为什么要和自己说玩笑,突的,她心内生出一个有点荒唐的想法,难道李缮因为早上她惊吓的事,在安抚她? 她心内正疑惑,就听李缮声音低沉:“端午又要来了,我只是送萧家人去见见屈子,替我给当年的柳絮粽子道歉。” 窈窈:“……” 见窈窈沉默,李缮突的问:“你还怕吗?” 窈窈:“……” 本来已经不怕了,现在又怕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舌尖不太熟练 …… 临近卯时,李缮起身,他看向左手边,窈窈裹着被子,老老实实蜷成一小团,她向来睡得香甜安稳,只是今日,眉间微微隆起。 李缮看了会儿。 他从来不需婢子服侍,穿衣洗漱完毕,朝衙署过去,此时天蒙蒙亮,他的桌案上,放着一封信。 杜鸣道:“将军请查阅。” 那是窈窈写给郭夫人的信,昨晚李缮在桌上瞟了一眼,无非是窈窈请教养琴,其余的,李缮也没有细看。 他没有再拆开那封信,直接说:“发出去吧。” … 窈窈起床后,脸色是不太好。 她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一开始,她一直在包粽子,好不容易粽子都包好了,丢到江里,粽子竟然一个个浮起来,没等她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粽子一翻,就成了一具一具尸体。 当即就把她吓醒了,抱着被子,好一会儿没缓过神。 郑嬷嬷递给她香片茶,窈窈深吸一口气,把诡异的梦境从脑海里赶跑,她捧着茶,问:“给郭夫人的信已经送出去了么?” 郑嬷嬷:“我刚要说这个,一刻钟前,郡守府送来请帖,郭夫人请夫人和少夫人一道去清隐寺礼佛。” 前有李缮灭道佛,郭夫人是等风头过去,才邀请的。 窈窈挑了一件样式简单些的裙裾,挽好头发,就去找钱夫人。 钱夫人拿着请帖纠结,李缮主张灭道佛,从前也叫她不必要再去道观佛寺,所以收到请帖时,她第一时候想拒绝。 不过,李望却认为可以去,甚至是应该去,那里头门道,听得钱夫人稀里糊涂。 所以一见窈窈,钱夫人难掩疑惑,问:“你公爹叫我们得去,说什么她们好受点,这又是什么道理?” 窈窈想了想,道:“母亲,这就好比李阿婶摔坏了母亲一个花瓶,母亲大抵会罚李阿婶月银,对么。” 钱夫人: “那是,笨手笨脚的怎么能行。” 窈窈:“但罚过李阿婶后,母亲念多年情谊,不舍李阿婶天天在眼前畏手畏脚,就找个机会给李阿婶一贯钱,李阿婶也就能放心了。” “烧道观佛寺后,咱们赴郭夫人的约,也是这个道理。” 钱夫人明白了,这就是老话常说的打个巴掌再给颗枣嘛,她只是一时没绕过弯来,只是从前,她敢这么问洛阳中的妇人,大抵会得到一个嘲笑的神情。 窈窈倒是神色如常,跟她解释了。 钱夫人心内忽的一顿,不过,嘴上还是坚持:“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行了,咱们这就去了。” 窈窈笑了笑,没揭穿婆母的嘴硬,她心里有底,郭夫人之邀与她的信有关系,此次定是找机会,商议邀约谢姝和卢夫人的细节。 清隐寺离上党不算远,和以前窈窈、钱夫人来过的天阳观不同,清隐寺略显窄小破旧,寺门还有剥落的漆,来往僧人衣着简单朴素,想来在李缮灭道佛前,这寺庙就不是浮夸的风气。 郭夫人领着一个女子,站在寺庙大门前的石阶,她朝李家马车走来,那女子缀在后面,慢慢走来。 钱夫人下了马车:“你不会等很久了吧?” 郭夫人:“怎会!”她没把话掉地上,与钱夫人寒暄,又将身侧的姑娘介绍给钱夫人和窈窈:“这位是我家侄女,闺名华阴。” 赵华阴眉眼秀美,五官端正,她上着花鸟纹对襟,下着襦裙,臂间挂着一条鹅黄披帛,梳着少女发髻,还未成婚。 她目光淡淡略过钱夫人,带着点轻蔑,却径直朝窈窈行礼:“夫人、少夫人。” 窈窈见钱夫人不查,没好说什么。 一行人步入寺庙,礼佛插香后,窈窈还和郭夫人说了会儿养琴之道,听得钱夫人眼皮差点睁不开。 午饭是在厢房吃的斋饭,钱夫人一边往嘴里塞软烂的炖蚕豆,一边想念猪蹄。 她几次想放下碗筷,不过看窈窈还在吃,便多夹了几筷,不知不觉间,这桌子寡淡的斋饭还真吃完了。 钱夫人纳罕,原来人生得美,还可以下饭呐。 窈窈放下碗筷,拿着白色手帕轻轻擦拭唇角,她要去见郭夫人,没打算瞒着钱夫人,说:“母亲,郭夫人为谢家的事,找我有话,我想……” 果然,钱夫人十分好说话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窈窈道了声是,便带着新竹,一道去了郭夫人的厢房。 二人厢房只隔着几步路,窈窈走到郭夫人厢房外,听到郭夫人在说赵华阴:“……她是刺史夫人,就算身份不正,那也是刺史夫人。还好她没看出你摆着脸色,否则你以为……” 郭夫人的婢子敲了下门:“夫人,谢夫人来了。”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窈窈只做没听到什么,朝那婢子笑了笑。不一会儿,赵华阴先出了门,她脸色不好,对着窈窈浅一福身,疾步离开。 婢子:“少夫人,请进。” 郭夫人屋中烧着凝神香,她面容有些疲惫,对窈窈展露笑颜:“我侄女儿不懂事,今日,我训过了,还望……” 窈窈弯着唇角,笑了笑:“夫人客气,我本也没打算在婆母跟前嚼舌根。” “不过,我婆母性纯良心善,不介意这么一回就罢了,还望你家姑娘莫再那般。” 能让她听到的“墙角”,自然是郭夫人授意的,试探钱夫人的态度。 郭夫人忙点头:“是、是,侄女儿心气太高,我和夫君也常头疼。” 趁着郭夫人有“愧”,窈窈说:“李家有个事,我想同夫人求解。” 郭夫人:“定知无不言。” 窈窈:“夫人可知道,谢五爷谢翡与我夫君之间的过节么?” 郭夫人:“这……”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郭夫人主要是不知道,窈窈竟不清楚谢翡和李缮的过节。 不过,窈窈若想查,花点儿时间,终究是可以查到的,这也不是什么绝密的事,当初李缮就是靠这件事,逐渐打开了名声。 郭夫人便说:“听闻当年,将军尚且在江南,谢五爷曾拜访萧家。而谢五爷擅枪,而李将军则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枪挑掉了谢五爷的枪。” 窈窈有点惊讶,这件事,谢兆之不可能不知道,但卢夫人和她全都不知。 她缓过神,暂且当一事毕,又对郭夫人说:“我明白了,那邀请我母亲姐姐的事,夫人是有什么不解?” 郭夫人见窈窈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心内羡慕,只盼侄女赵华阴学得三分就不错了,她换了个坐姿,说起正事:“郭家和卢家,本有交情在先。” “何况你帮我劝了将军,我常感怀在心,你托我所做的事,我定会尽力而为。只是,邀请卢夫人是可以,但邀请薛家谢夫人,可能就难了。” 窈窈:“这是为何?” 郭夫人摸摸脸颊,有些尴尬,道:“不瞒你说,我时常关心洛阳谢、薛二家……” 郭夫人口中的“关心”,算是有些冒犯的探听,得到的消息也会更快,事关己身利益,世家之间向来如此。 窈窈能理解:“请详说。” 郭夫人:“前日才来的消息,薛谢氏怀孕了。” …… 从厢房里出来,新竹笑道:“太好了,大姑娘怀孕了,这可是喜事啊!约摸再过两日,咱们也能收到信了!” 窈窈也真切地高兴,但高兴过后,心里又一片沉甸甸的,她尚且没能有十成把握,让无孕的姐姐出行,若谢姝有孕,那是绝对不能北上了。 可是李缮已经杀了萧西曹,消息,迟早会传回去的。 窈窈轻轻叹了口气,新竹见她喜色渐收,便压低声音:“夫人,要不,咱们求求将军……” 窈窈愣了愣,求李缮么? 新竹话没说完,突的不远处的回廊下出现一个身影,赵华阴半靠在栏杆处,一手扯着栏外栽种的海棠树树叶叶玩。 新竹立刻闭嘴,窈窈知道赵华阴在等自己,她面带笑意,问:“赵姑娘可是有事?” 赵华阴打量着窈窈,因为要进香,窈窈穿得很素,蟹壳青色的对襟裳,外罩一件云白地广袖,没有刻意收束的腰肢,布料迤逦堆积,云鬓楚腰,袅袅婀娜,在古旧的寺庙回廊下,窈窈身上仿佛带着白玉菩萨的清冷。 只一瞬,赵华阴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我遭婶娘训诫后,是来给刺史夫人、少夫人道歉,还望海涵。” 窈窈接了她一礼,道:“若姑娘真有诚心,请与我一同回我家厢房,当面道歉。” 赵华阴僵了僵:“这……” 她还以为,谢窈窈会和她一样瞧不起那钱夫人,谁人不知道,钱夫人也就运气好了点,否则以她的出身,哪里能到这种位置? 知她为难,窈窈点到为止,也没真打算把人带到钱夫人面前,钱夫人心情还不错,若突然得知自己平白被小辈看轻,反而坏了心情。 于是,窈窈朝赵华阴点点头,就要越过她,赵华阴突的说:“谢夫人,我在这里等你,还有另一件事。” 窈窈止步,回头看她。 赵华阴心里蕴着一口火气,头脑一热,说:“如无意外,最开始,应该是我嫁给李将军的。” 窈窈静默一瞬,笑靥如花:“如无意外,应是我姐姐。” 赵华阴:“……” … 赵华阴回了厢房,砸了两样东西,好歹叫人拦住了。 郭夫人得知赵华阴去招惹窈窈,真生气了:“体谅你自幼失恃,我不怎么与你说过重话,但这次事情你做得太难看了,可还有半点家教?” 赵华阴:“我不信,当初将军死活不愿意娶世家女,为何回了一次洛阳,就愿意了,婶娘,我……我委屈!” 李缮在北地的名气远超过洛阳,他年少 成名,素袍常胜,面冠如玉,英武卓绝,且还不是一问三不知的文盲,饶是从前出身低,北地少女们对他,也抱有别样的憧憬。 赵华阴一开始,也只是心怀憧憬,在得知李望给李缮挑世家女,挑到郡守府时,她那夜完全睡不着。 郭夫人安排了一场小相看,她坐在屏风后,悄悄看着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越走越近,她期待着他的目光。 可李缮从始至终,没看过那扇屏风,更没看过坐在屏风后的她。 原来,李缮无论如何,也不愿娶世家女。 : 此事闹开之后,赵华阴想,是他不娶世家女,不是他不娶她,而且李缮不管娶谁,都是配不上他的,谁叫他甘愿自降身份。 直到后来,听闻李缮定下了谢家女,赵华阴心中的惊讶自不必说,她一下觉得,被否定的是自己了。 后来这两年,她经常想,谢家女可以,她为什么不行,以至于到如今她十八岁了,没能看上任何男子。 而今天见到谢窈窈,赵华阴一边知道,她不会配不上李缮,另一边又因曾经的回忆作祟,心有不甘,这也是她冲动下,出言挑衅谢窈窈的缘故。 但她没想到,谢窈窈听到她那样失礼的话,竟全然不在意,还笑着回那种话,她好像不在乎李缮曾经差点和谁成婚。 不过,赵华阴想,他们之间,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在意他,他自然也不在意她。 他只要不在意她就好。 很快,赵华阴心气才顺了,赶紧同郭夫人撒娇:“婶娘你别怪我,你知道我这两年不好过……” 郭夫人自从主持了那次相看,折损了赵华阴的自尊,其实也总有愧疚,她叹口气,拿起一串手珠,念起阿弥陀佛。 … 吃过素斋,稍加歇息,钱夫人早已如坐针毡,想回去找李阿婶唠嗑了。 她有一事还挺好奇的,直接问郭夫人:“饭后我听到一阵碎瓦声,是你们房间在砸什么吗?” 郭夫人一脸尴尬:“有些瓷盘没放好,摔坏了。” 钱夫人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也有些尴尬:“那……你下次放好点,好端端的瓷盘,摔了怪可惜的。” 赵华阴低头,疑心钱夫人在阴阳怪气,更是窝火。 窈窈不好笑出声,便提议:“日头也西斜了,不若我们就回去吧?” 郭夫人:“是,心意到了,不必整日供奉佛前。” 等郭夫人和赵华阴上了马车,钱夫人拉着窈窈,小声问:“我刚刚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对?” 窈窈轻声:“母亲说的其实还好。是郭夫人习惯了一些人说话委婉七分,母亲的率真,让她应接不暇。” 钱夫人本是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以前在洛阳,她就一次次说错话,也不是没有夫人好心提醒她,但越提醒,她越管不住这嘴。 而窈窈和那些人想法不同,她说她率真,才让人不习惯,而不是她做错了。 钱夫人一喜,不错,她就是个坦率真诚的人。 她心内火热,想把窈窈拉上马车再聊聊,不远处,传来一阵嘚嘚马蹄声,只看李缮骑马从半坡走来。 见到马车,他下马,牵着马走来,对钱夫人道了声:“母亲。” 说完,他又看了眼窈窈。 窈窈低头轻福身。 钱夫人:“你不是很忙吗,怎么过来了?” 李缮:“怕你们又遇歹人,我刚好巡防回来,顺路接你们。” 钱夫人想起上回天阳观遇刺,仍有余悸:“那行,一起回去吧。” … 外头男人的声音,让赵华阴还是没忍住,撩开车帘,只看男子一身武袍,剑眉星目,宽肩窄腰,他侧对着她,没有朝她的这辆马车瞥一眼。 而他紧紧盯着李家马车,谢窈窈正在上马车,她扶着婢子的手,娇柔的身形晃了一下,他张开了一下手臂,似乎要防着她突然摔下来。 这是一个很下意识的动作。 赵华阴盯着这一幕,前面所有自我宽慰,都功亏一篑,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甚至是来接她回去的! 她手指死死掐着手心,狠狠摔下车帘。 …… 李家马车下了半坡后,钱夫人还酝酿着和窈窈说什么呢,车外,李缮忽的说:“母亲可要骑马?” 钱夫人莫名:“不要。” 须臾,李缮又问:“窈窈呢?” 钱夫人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呢。 窈窈疑惑地朝车窗外一瞧,李缮弯着腰看她,抬手指着不远处,被牵来的羡春。 她一愣,难掩喜意,双眼水润明亮,既然李缮把羡春弄出来了,窈窈不想浪费这次机会,重重点头:“要。” 虽然她没有穿着胡服,不过,把宽大的裙摆绕过脚踝,各自打结,倒也不必怕裙子教风吹起来。 李缮坐在马上,问:“还记得怎么骑么?” 窈窈:“嗯!” 她翻身上马,还挺有架势,李缮这才收回目光,说:“走吧。” 他二人走远了,马车里,窈窈不好带着新竹,留着钱夫人和新竹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钱夫人才若有所思问新竹:“所以,我儿子其实不是接我,是接他媳妇?” 新竹:“……”这让她怎么回。 世家的婆媳之间总有这样的,若儿子和媳妇关系近了,婆婆可能就以为儿子被抢走,心生不忿,衍生出的矛盾,那是很恐怖的。 她正为窈窈捏把汗,下一刻,钱夫人拍了下大腿,她果然压着不快,嘀咕道:“他这是做什么?把人叫走,这样我回去路上,多无趣啊!” 新竹:“……” …… 天时早起来了,骑马的时候,吹拂在脸上的微风,比三四月时候舒适得多,好像一只带着一点温度的手,轻轻抚过脸庞。 窈窈握着缰绳,全神贯注,羡春本来是小跑,李缮和他的马逐渐加快,窈窈忍不住跟上他的步调,最后,羡春竟然跑得比以前都快。 快马的畅快,能吹散心头无数阴霾,直到马儿迈进一片水草丰沛的地方,速度逐渐慢下来。 两人骑着马,小小走了起来。 李缮微微侧过眼眸瞧窈窈,她鼻头微粉,两腮红润,气色很好,像是一颗熟透的蜜桃,和早上那紧皱的眉头相比,应是抒发了情绪。 他看了好一会儿,窈窈用手背碰了碰脸颊,小声问:“夫君,我脸上是有什么吗?” 李缮:“没什么。” 窈窈放下手,就听他说:“这匹马就是逐日。” 那匹抢了她取的名字的马?窈窈这才留意到他的马,马儿的毛发比羡春更偏红,膘肥体壮,马鬃茂密,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马,逐日这个名字给它,并不埋没。 李缮说:“你可以骑它。” 窈窈愣了愣:“我吗?” 李缮:“对,你已经会骑马,可以换马试试。” 窈窈自然心动,她弯起眼睛,道:“多谢夫君。” 李缮先下马,掸掸衣袖,另一边,窈窈也踩着马镫,跳下了马,她发上簪着一支鎏金蝴蝶步摇,因为她的动作,蝶翼震动,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李缮眯了眯眼。 窈窈一心想骑马,大步朝他走来:“我看看……啊!” 那漂亮的蝴蝶像是被狂风一卷,乱了方向,骤然朝他飞过来,李缮蓦地环住她的腰,是下意识,亦是……早有准备。 而窈窈惊魂未定,她忘了她把裙子绑起来了,刚刚走了两步大的,竟被裙子下的结绊倒,差点就摔地上了。 但现在,和摔地上也没区别,李缮的怀抱,也是硬邦邦的,窈窈一手撑在他心口,手心发麻,回过神来,手和被烫着似的,赶紧抽回去。 只是他心口的衣裳上,留着她的小手印折痕,五个指头一个掌心,有零有整。 她不敢看他,用一只手拂他心口的褶皱,拂了两下,还没 消,又拍了一下。 李缮屏住呼吸,只觉一阵痒意,钻进了心底。 下一瞬,他一手捉住了她的手,往斜旁一扯,又将环住她腰肢的手,往自己怀里按住,眨眼间,窈窈落入他怀抱,她贴着他的身躯,被迫抬眸。 她声音很轻:“夫君……” 李缮双眸轻阖,幽深漆黑的眼底深处,蕴着灼烧的滚烫,手上力道大到,似乎要把她揉进他怀里,生命里。 然后,热烈滚烫的唇含住她温凉柔软的唇,舌尖不太熟练,但又毫不客气地撬开她的牙关。 卷住她的舌,粗重地吮吸。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细细的红线 李缮好学。 他出身于微末,家徒四壁,唯有祖父一柄三尺剑,还算值几文钱,他就自小把祖父那一身剑法,全学走了。 后来,他被征调入军队,危机共存,他在夹缝中混得精通十八般武艺,当年的军中主将还算看得起他,于是军中每每得空,那些军兵们成群结队寻花问柳、及时行乐,李缮就缩在帐下,就着火盆里微弱的光,识字读书。 慢慢的,他通读兵法、史书、政论,乃至诗词歌赋都有涉猎,否则也不会认识屈子。 他也托胎于泥土地,不再是受人厌弃的贱民,而是成为坐在马背上,身先士卒、一呼百应的将领。 他有今日,全是离不开“学”之一字,第一回吻住窈窈的时候,他反复想起那拓跋骢和公主,到如今,他一瞬融会贯通,谁也想不起来了,只想细品眼前人儿。 陌生又刺激的触感,让窈窈舌尖下意识瑟缩往后。 他宽大的手掌转去控制她的后脑勺,手指插进那浓密乌黑的头发,发髻间颤颤的蝴蝶步摇,正好从他指缝间长了出来。 男人脖颈线条绷直,露出刀尖儿似的喉结,那喉结来回滑动,窈窈鼻间也发出一声难耐又软糯的呻。吟。 他蓦地更压低自己身躯,朝更深处吻,噙住她舌尖狠狠吮着。 躲无可躲。 耳廓里,水声搅动的声音,比窈窈的心跳声还要大,她舌根发麻,不住地吞咽,热意一层层传递到全身,直到脚趾都发软。 整个人好像要滑倒了。她迫不及待想抓点什么支点,维持平衡,素白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摆了摆,终于,抓到李缮的衣襟。 “咚”“咚”“咚”。他的心跳又重又快,爬到她的指尖,震得她颤了颤,根本抓不住那点布料。 她眼前似有一道白光,下意识咬了下他的舌尖。 李缮“唔”了一声,他缓缓松开她的唇,齿间拉开一条银丝,断开。 窈窈如获新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从来如雪细腻白皙的肌肤,漫开粉霞般的软红,发髻被揉散,朱唇肿得水润淫。靡,似乎再吮一口,还能吃得满嘴香蜜。 李缮身体紧绷,目光炙热。 他抿掉舌上的血腥味,拇指揉了揉她的下唇,嗓音喑哑如细腻的砂砾:“谢窈窈。” 窈窈恍然记得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目光游移,解释的声音小得人快听不清:“我、我呼吸不过来了……” 再被亲下去,她真的有种要被他拖入一个未知的地方的感觉,倒不是恐惧,而是控制不住的战栗。 李缮道:“你改名叫咬咬得了。” 窈窈:“……” 她垂下发烫的脸庞,再看四周,羡春和逐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远了,新绿的草叶随风轻动,一望无际,虽然没人,但还是在外头。 而她还被李缮揽在怀里,他手臂和胸口发烫,热得她腰窝都要出汗了。 她浓密的睫毛动了动,说:“我们回去吧。” 李缮盯着她的脸,但身上、手上,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窈窈羞得想咬唇,只是才刚抿了下唇,就发觉嘴唇又麻又热,知觉变得格外敏感,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但肯定,没那么得体。 偏偏李缮还禁锢着她,她只好鼓起气,推推他的手臂,又抬眼看他:“夫君,回去了……” 看她像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李缮终是扬起唇角,他放松手上力道,道:“行,你记着,你欠我一口,回去我再咬回来。” 果然小心眼地记上了。 窈窈不答话,只是抬起手臂,用宽大的白色袖子挡住了下半边脸,只留一双明媚艳丽的水眸,忽闪忽闪。 李缮按下心头的热意,他两指压在唇下,吹了个清亮的口哨,逐日和羡春听到哨声,踏着马蹄跑了过来。 窈窈赶紧缓和了一下呼吸,走向羡春,还没上马,就听李缮说:“你过来。” 窈窈疑惑地看着他。 李缮拉着逐日的缰绳,神色自然极了:“我们回去,骑一匹马就够了。” 他们之前,不是没同乘一马,那时候李缮教她骑马就有过,但这次,窈窈知道意味不一样,不为教学了。 可她有点不敢靠近他,怕他等等在马上就咬她一口,说真的,她丝毫不怀疑李缮做得出这种事。 她还是坚持站在羡春身边,轻声说:“羡春一匹马在这,它孤独。” 李缮点点头,他丢下逐日的马缰,对窈窈说:“那就让逐日留在这吧。” 窈窈讶然:“会走丢的吧?” 李缮:“它怕孤独,会追上我们的。” 窈窈:“……” 他托着窈窈的腰臀上马,自己也长腿一跨,坐到窈窈身后。 “驾!” 羡春跑开了四蹄,窈窈忍不住往后瞧,湛蓝的天色之下,绿原满地,逐日正悠哉地低头吃草,根本没追上来。 她与李缮的眼眸对上,他眼睛看似慵懒实则明亮深邃,藏着得逞的笑意。 逐日根本不会自己追上来,但也不会走丢,因为在几百米开外,有他的亲兵候着,等他们走后,自会过来带逐日回去。 不过,李缮没打算告诉窈窈,刚刚这里也就他们两人,他亲她一口都得被咬一口,那要是叫她知道,不远处有人,虽然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但她约摸要羞得缩进袖子里。 总之,如果逐日、羡春和李缮,一定会有一样落单,李缮觉得,绝对不会是自己。 不过他就算不说,窈窈也猜到了隐情,偏偏她差点被“逐日会自己追上来”这种话唬过去,她赶紧回过身,不理会李缮。 李缮终于没忍住,大笑起来。 他低头靠在她肩上,暖热的气息氤氲在她耳际,胸膛贴着她薄削的后背,笑声传递到她身体里,一阵阵的酥麻。 窈窈不由也弯了弯唇角。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路上李缮拥着她回去,却没找机会咬回来,只是他难得的行事“妥帖”,越让她疑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咬回来。 直到回了李府,李望有事寻他商议,李缮便又往衙署去了。 而窈窈回到西府,她早已整理过行装,郑嬷嬷还是一眼看出她发上的鎏金蝴蝶步摇,往下歪了一些。 再看窈窈泛红的唇,郑嬷嬷一下清楚了,想起新竹先前也说两人的亲密,她难免感慨:还好李缮不是真的一瞎到底的。也是,谁人看着她家姑娘,能不心软呢! 就是李缮心软得不易,天老爷,她只盼着两人愈来愈好。 而窈窈坐在胡床上,对铜镜拆下那枚蝴蝶发簪,她动作顿了顿,忽的问郑嬷嬷:“嬷嬷从前在家中,没听闻五叔和我夫君有罅隙吧?” 郑嬷嬷:“不曾。他二人竟有罅隙?可是五年前上党一战?” 窈窈:“不是,要更早。”便将从郭夫人那听来的事,说了出来。 郑嬷嬷掐指算了算:“五爷南下与萧家合作的时候,得是八、九年前了,我着实没听说。是不是那时候侯爷还未崭露头角,这事也就不了了事?” 窈窈也怀疑有这原因。 她与五叔素未谋面,却熟知世家子弟的作风,谢翡难逃这种作风,如果他被年少气盛的李缮,当着将士的面挑落枪戟,丢了颜面,定不可能就此罢休。 纵然知道李缮的来时路,定多有荆棘,才会对世家厌恶至极,只是和谢家还有如此关联,窈窈还是无可 奈何。 郑嬷嬷也知她的顾虑,给窈窈轻按肩膀,道:“夫人,侯爷如今也不再因夫人姓谢,就冷待夫人,可见他已经过了这道心防了。过去的事,就当过去了吧。” 窈窈点点头,她已经让郭夫人送信南下,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再修书一封,跟着南下。 至于新竹前面提过的,请李缮出马让谢姝北上,窈窈有一瞬的心动,但现在,她没打算这么做。 谢翡和李缮有过节,李缮可以不迁怒她,却未必不会迁怒她的家人,她何须多此一举。 … 窈窈的信件到了上党驿站,又被小吏送到李缮这儿。 李缮正在和范占先看那冀州、幽州的领地,按变化更改谋划,萧西曹死了,他们速度要更快。 乍然看到信件,以及信上那漂亮的字体,范占先躬身退出屋内,留李缮一个人看。 而李缮将信拿在手里,摸着信封封口,许久,没有打开,就把辛植叫进来。 辛植:“将军可是检查好了?” 李缮没有回答,把信递给他:“发出去吧。” … …… 也是这一日,冀州、幽州彻底大乱。 先是十几日前,范阳卢氏不敌“好胜军”,坞堡大开,与首领高颛共治范阳,幽州司徒家还想靠卢氏制衡,得到这个结果,震怒,举兵包围范阳。 冀州陈家也借这个机会,要讨伐高颛,领兵进入幽州地界,双方一触即发之际,高颛请卢氏牵线,率兵投靠了幽州。 有卢氏担保,司徒家欣然接受,收编了高颛在内的二千余青年,打算让高颛带着这些人,去打冀州陈家。 只是,还没等司徒家坐享渔翁之利,高颛和卢氏阵前叛变,又成了陈家的先锋军队,反过来领冀州军深入幽州腹地。 司徒家也因疏忽,接连失去两座城池,卢氏子弟有能干者,跟着高颛啃下了一座幽州城池,算是报复了司徒家前面的见死不救。 消息传到洛阳,朝中大吵,司徒家和陈家在朝中的人相互攻讦,甚至到丢鞋子的程度。 谢兆之忙得不可开交,日日不见人影。 与这个消息同时传到的,还有并州的两封信,一封是窈窈的,信中讲了李缮忙碌,未必能在月内送她回洛阳,她十分思念母亲姐姐,盼能相聚。 另一封则是上党郡郡守夫人郭氏,谨以友人的名义,请卢夫人、谢姝北上观光。 旁人或许不清楚,卢夫人是明白窈窈的性子的,她但凡能说出“十分思念”,说明并州有事。 卢夫人心惊胆战,一夜没睡好,好歹排除李缮软禁窈窈等可怕的猜想,但也知道,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日,她以自己病了为由,着人去薛家请谢姝回娘家,所有人都不曾察觉异样,谢姝挺着三个月大的肚子,回到谢家。 母女二人将窈窈的书信展开,谢姝踱步,心中惊恐:“莫不是那李缮欺负得窈窈不见天日?” 卢夫人:“不太应该,如果窈窈真是左右为难,这封信,也不容易发出来。” 谢姝松口气,她自是怕窈窈受委屈,不过卢夫人说得也对,能发信,就没到最坏的时候,看来是别的缘故。 她疑惑喃喃:“按说,我有孕的消息也发给她了,应当是收到信后才发的这封,郭夫人怎么也要我北上。” 卢夫人:“许是还没收到呢。不然,你就别北上了,你现在有孕,就算想,薛家也不会答应。” “大抵窈窈是思念得紧,这一月月往后拖,真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自去瞧瞧她,也好安心。” 谢姝反复看着窈窈的字眼,琢磨着,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想——李缮要反! 如今朝中都被冀州幽州的战事弄得焦头烂额,再加上有一心讨好洛阳的李望,还真没人怀疑到这上面去。 要不是窈窈的信,谢姝也不信,她赶紧正正神色,压下心口震惊。 待回到薛家,谢姝伺候完婆母回到居中,薛屏已经归来,他身上带着酒气,笑眯眯走来:“听说你回娘家了,我怕你又一去不回,正要找一匹马追你去呢!” 谢姝扯着嘴角笑了下,面色恢复冷淡,越过薛屏,却被薛屏拦住。 哄了这么久,薛屏也难掩疲惫:“那日就是吃醉酒,我都把那婢子打发走了,天下无人说我有错,你凭什么一直对我冷脸?谢姝,我自认我没有对不住你!” 谢姝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她看着这个曾经让她无比满意的夫婿,感到一股冲天怒火。 既然薛屏连维系表面和平都不肯,谢姝也懒得装了。 她道:“我求你赶走莺儿了么?我说的是,你想要,你就留用了罢!我在乎的从不是一个莺儿,是你从来不肯正视你自己的错。” 薛屏遭酒气一激,面红耳赤:“好好好,说到底还是我错了,你恨我是我管不住我自己,可你让我改错的机会一次不给!” 他指着谢姝:“让你的婢子今日服侍我!” 谢姝忍住眼眶的泪水,她看着薛屏拂袖离去,叫住自己贴身的两个陪嫁女婢,道:“你们不必去伺候他,脏得很。” 她怒气冲冲地越过门槛,被绊了一下,竟然直直摔倒了,引得周围女婢惊惶:“夫人!” 本能让她护了下肚子,肚子有一点疼,还没见血,她惊疑不定,怔怔坐在椅上,等着女婢去请郎中。 而屋中闹出这么大动静,薛屏也假做聋子似的,不管不顾。 谢姝呆呆坐着,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本书,自打她和薛屏闹开,她就没怎么看过书籍,因总是心烦气躁,翻的是一本易读的野史,讲的是前朝轶事。 此时,翻开的那一页上,明晃晃写着八个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谢姝缓缓道。 她撇开婢女扶着她的手,走到了外面,屋外几阶白玉台阶,如果滚下去,现在胎象受惊不稳,这孩子,必定保不住。 窈窈不怕危险,那般郑重提醒了,她要为了这个薛氏子,葬送后半生么? 若是母亲,谁人能舍得?谢姝想,她不止是母亲,她还是她自己。 她眼中慢慢露出决绝。 … 按说好胜军和卢氏子弟,也没那么多兵力,但不知道是冀州慷慨借兵,还是幽州慷慨借兵,高颛麾下多了数千作战经验丰富的精良士兵,攻克幽州城池,势如破竹。 卢家外祖给窈窈来信问安,一切顺利。 窈窈并不惊讶,光看李缮这两日忙得早出晚归,她就知道,这是他的布置,卢家也能趁此机会,获取一些战功保身。 郑嬷嬷道:“好胜军打起仗来,还真挺有架势。” 窈窈问:“原来不是叫太上军吗?” 郑嬷嬷:“是啊,怎么改成好胜军了?” “不好听?”李缮踩着六合靴,自屋外进来,他身上锁甲未解,额角还有点薄汗,看来是刚骑完马回来。 郑嬷嬷和新竹、木兰束手后退,窈窈起身,笑了笑:“夫君回来了。” 李缮解了锁甲放到桌上,让新竹等人拿下去,又往浴房走,他洗漱很快,窈窈才刚坐下,听到一阵啪啦的水声,没多久,李缮穿着新衣裳出来了。 她本以为他只是赶回来洗浴就又走了,不然怎么那么急,然而,李缮坐在了她的对面,斜身子靠在案几上,他头发随意挽在发顶,发梢还有一滴水珠,摇摇欲坠。 窈窈放下手中琴谱,疑惑地看他。 李缮耷拉着眼皮,俊眸上压出两道眼皮褶子,漫不经心地瞧她:“你觉得,好胜军不好听?” 窈窈好奇,试探地说:“还可以。” 李缮:“只是‘还可以’?好胜好胜,不是赢了很多场吗?” 窈窈:“哦……”这名字是他改的,一定是他改的。 李缮不依不饶,越过案几,非要从她口里得到评价:“你觉得难听?” 窈窈本也没觉得难听,叛军的名号于她而言,没什么区别,太上军也好,好胜军也罢,没有哪个更好哪个更差。 但李缮非要她说好听。 如果是 以前,她会顺势而为,糊弄过去,但此时不知为何,就是生出一丝丝抗拒,这点抗拒在李缮的催促下,骤地放大了。 她缓缓站起身,道:“实则这个名字……” 李缮盯着她。 窈窈话锋一转,朝屋外走:“夫君,母亲刚刚叫我,我得去一下东府。” 李缮:“……” 他突的拍案起来,狞笑道:“你就是猜到是我改的了,竟也敢嫌弃?” 窈窈想笑又不敢笑,还得装出惊讶的模样,眨眨眼:“原来,是夫君改的?夫君真是……真是盖世文豪!” 李缮再听不出反讽也白活这么多年了,他大步朝她走来,窈窈赶紧跑,但很快被李缮抓了个正着。 他从背后抱住她,一只手轻易攥住她的两个手腕,低头用下巴还没清理的胡渣,刺她柔嫩白皙的脖颈。 窈窈痒得在他怀里挣扎,衣襟都乱了也不自知,她忙也怂了,又笑又躲:“好听的,真的好听的!” 她笑了会儿,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缮没有再动了,男人刚沐浴后的身体,带着一股桂花胰子的香气。 他居然还偷用了她的香胰子。 不过,同样的香味,在不同人身上是不一样的。窈窈嗅到的,是一股暖春燎原的桂花味,而李缮鼻息之间,是一股清冷香甜的桂花味。 两股味道很相似,带着细微的不同,萦绕交织到一处。 窈窈刚刚挣扎得厉害,此时呼吸还有点快,她感觉身后,李缮滚烫的目光,落在她脖颈上,让她细细密密的汗毛,一根根悄然竖起。 他道:“咬咬,你还欠我一口。” 窈窈就知道,李缮不提不是忘了,是一直在找机会,变本加厉要回来。 想起那个吻,她闭眼默许了,反正,就是脖颈或者唇上咬一口呢,她不用提醒的,他也不会太用力。 果然,李缮低头,循着她的脖颈。 窈窈感觉到鼻息落到她的后颈,或许是心内有准备,也或许是等他这一口回咬等了一天,她没有太紧张。 突的,他犬齿叼起她藏在衣襟深处,那两根细细的红线,咬住往上一扯。 抹胸束着她的圆润柔软,也跟着一紧。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三天取胜 … 布料的扯动,带动衣领下的摩挲,丝绸细腻光滑的质感勒紧胸口,明明没被直接碰到那娇嫩的位置,却更胜被碰到。 一刹那,窈窈心口跳得极快,热意从浑身上下迸发,脸颊耳垂全都烫得发麻。 身后人咬的这一口,似乎很用力,又似乎没使什么劲,不过眨眼一瞬,他的齿尖松开,红绳倏地回到窈窈后颈。 细线贴着后颈的触感,却让她不由一颤。 将她不知所措的反应纳入眼中,李缮压着嗓音,笑了一声:“我又没真咬你。” 窈窈纵是知道他脸皮厚,也难免又羞又臊,她撩起眼尾,半嗔半怨似的,睨了一眼李缮,又怕对上他的视线,慌忙垂下眼睑。 李缮盯着她嫩红的耳垂,缓缓低头,他放轻了呼吸,温热轻柔的湿润,落在她颈侧,一时分不清那是他的气息,还是他落下的吻。 …… 原先窈窈没猜错,李缮确实是忙里偷闲,趁着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回来洗个澡换身衣裳,松快身子,就要去西边的盂县巡查。 盂县毗邻冀州,能更快调整好胜军的动向,可见李缮对冀州、幽州志在必得。 “大致五天,我就回来了。”李缮已经穿好了锁甲,他目光微微闪烁,低头盯着窈窈。 窈窈送他到门口,她点点头,以前李缮是会说去哪,但是具体去几天,没这么准确的时间。想起方才的亲密,她到现在脸颊还有点热。 她软声道:“夫君注意安危……早日回来。” 李缮“嗯”了声,这便转身。 沿着李府中轴,他接连大跨步越过两道大门,此时府外,辛植等人都候着他,抱拳行礼,李缮颔首,跨上逐日一踹马腹。 辛植等人急忙跟上,却看李缮拉了拉马缰,沉声道:“这次时限,五天……不,三天取胜。” 辛植有些惊讶,五天还算宽裕,三天就是紧赶慢赶了,不过李缮擅速战速决,何况萧西曹已死,定然是越快越好。没错,应是这个原因了。 辛植自认看破一切,忙道:“是,将军。” 时间紧迫,马蹄踏着泥土地狂奔,李缮躬身伏在马背上,熠熠天光下,他目光锐利明亮,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 自那日,窈窈与郭夫人商议过后,短短四五日,郭夫人那边就有了回音,着心腹带的口信:谢家和薛家都同意,卢夫人和谢姝已经北上,不日抵达上党郡。 郑嬷嬷替窈窈高兴:“大姑娘也北上?那真是极好,你与大姑娘可从没这么久没见过。” 窈窈知晓,是自己的去信奏效了,虽然她没在信里提到半点李缮的图谋,但她的用语并非她的习惯,姐姐和母亲都看得出不对,才会排除困难北上。 自然,高兴之余,窈窈也有些担忧:“姐姐能说服薛家,想来并不容易。况且怀着身子,路上危险更是难测。” 郑嬷嬷:“大姑娘是个主意大的,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倒是,大姑娘可能会在这儿生产了。” 窈窈赶忙说:“我对这些一窍不通,还得嬷嬷替我打点打点。” 谢家无丑颜,谢姝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想来生相不会差,想到可以和姐姐一同见证外甥的降生,她更是期待和欣喜。 郑嬷嬷笑道:“那是自然,我都会盯着的。” 这段时日,郑嬷嬷也想过窈窈若有孕,自己要怎么布置,只是自家主子迟迟没有好消息,她却先给谢姝布置上了。 她悄悄看了眼窈窈平坦的小腹,不管如何,还得等李缮得空,两人没有时间,孩子还能从哪来,总不能凭空就揣上了。 窈窈浅浅呼了口气,暂且搁下此事,今日,她要随钱夫人出门踏青。 她挽了堕马髻,耳垂珍珠白玉环,行走之间珍珠与白玉交相辉映,她肌肤光泽不亚于其中一样,白皙耀眼,她如画眉眼中,逸散的轻软笑意,愈发显得心神怡然,光华灿灿。 钱夫人真是数不清多少次,叫儿媳晃了眼。 等窈窈到她跟前,唤了声“母亲”,钱夫人这才“嗯”了声,问:“要出门,你就这么高兴啊?” 窈窈一愣,摸了摸脸,她自己今日情绪这般浓烈,竟连钱夫人都看出来了。 她笑道:“是,能和母亲一同出去,自是高兴的。” 过了五月节,万物生机勃勃,杨柳发枝,天朗气清,暖和而不闷热,着实适合踏青。钱夫人和窈窈,就到了潞河河岸。 潞河发源自漳县,穿过上党郡朝东走,最终汇向黄河北,此时的河面碧水渺渺,波光粼粼,河上几艘船舫穿梭。 美则美矣,窈窈突然想起,那天李缮杀萧西曹,也是在潞河,就是在引成护城河的浅岸处。 她赶紧摇头,人都死了,不必去想,便专心瞧起四处景致。 洛阳女眷圈子里,时不时就有宴请诗会,比起洛阳,上党郡内简单得多,除了最开始钱夫人和窈窈刚落脚的时候,宴请不算频繁。 而钱夫人本就怵与世家往来,这次踏青,她没想过请谁,她不提,窈窈也只做不知,乐得只二人赏风光。 这般好天气,有心踏青的不止李家人,一顶轿辇缓缓停靠下来,赵华阴扶着婆子的手下了车,只消一眼,就被葱翠榴树下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婆子跟着瞧了一眼,问赵华阴:“姑娘,那是李府的女眷,咱们可要去打声招呼?” 赵华阴暗道不比谢窈窈差,不必避让,就板着脸,说:“去。” … 钱夫人站在野石榴树下,频繁抬头瞧那树枝,根本挪不动脚步。 这时节,榴花凋零,一个个青黄色的小石榴挂在枝头,钱夫人口里滋滋冒涎水,面上一本正经,道:“我还没吃过北方的石榴。” 窈窈说:“我也没吃过这种石榴。” 钱夫人:“什么?你没吃过?那你可给吃一个试试!” 窈窈:“……”但是好像还没熟呢。 就算石榴未熟,也难挡钱夫人的热情。 李阿婶在周边寻到一根趁手的木棍 ,打枝头,石榴慌了几下没动,钱夫人双手捋起袖子,抢走木棍,道:“哎呀你不行,我来就是了!” 她大展神威,一顿乱搅,噼里啪啦地掉了七八个榴子,窈窈手掌遮了一下脑袋,好险,没被砸到。 李阿婶捡小石榴:“熟了熟了,摁着都不硬。” 钱夫人用手掌压开一颗石榴,里头的籽儿确实粉粉的,她塞了一半给窈窈。 窈窈忍不住轻笑了笑,接过钱夫人手里的石榴,突的,钱夫人盯着她身后,表情突然变得尴尬。 窈窈回过身。 郭夫人的侄女赵华阴站在她身后几步开外,她盯着她们,惊讶得深深皱着眉头,尤其看钱夫人,就像在看什么猴子。 虽然她早知道李家主母身份低微,也打心底里瞧不起她,但今日才知道,钱夫人行止竟和农妇一样,鲁莽无礼,竟然自己打石榴,谢窈窈不阻拦,定是为了讨好钱夫人,毫无世家女的风度! 她心内又惊又嫌,开口道:“你们洛阳来的,都是这样的吗?” 钱夫人捏紧了石榴,面色通红,脑中除了骂人的土话,一时找不到其他话了。 窈窈却没有理会赵华阴,她指端捻起石榴粒,吃了一小颗,木兰递上手帕,她抿掉里头的白籽。 她皱皱眉头,神色自然地对钱夫人说:“好像还没熟。” 叫她一说,钱夫人也想起自己馋石榴了,也朝嘴里放了一颗石榴粒,被酸涩得拧起脸,这么难吃,窈窈说话真是太委婉了! 二人自顾自品尝石榴,把赵华阴落在那儿,显得她方才太咋咋呼呼。 赵华阴脸色青了红,红了白,终是不愿被忽视,又道:“这也太不雅了。” 钱夫人怒目,要不是多年的经验让她知道,骂人反而让自己落了弱势,一句放你娘的屁就要出来了。 窈窈这才看向赵华阴,她摇了摇头,疑惑道:“什么是雅?” 赵华阴梗住。 窈窈:“若规行矩步就是雅,你方才对着我们露出的表情,才是大不雅。” 赵华阴的脸色更精彩了,钱夫人福至心灵,大盛说:“对啊,你算什么人,也敢对我的行为指指点点?” 赵华阴身边的婆子,是郭夫人指派到她身边的,见情状不对,连忙致歉:“是我家姑娘莽撞了。” 钱夫人“哼”了声:“窈窈,我们走!” 窈窈对着赵华阴二人点点头,跟着钱夫人转身离去。 钱夫人大悦,她第一次在这些世家女面前找回面子!窈窈从头到尾都没乱了阵脚,临走的时候,还那般彬彬有礼。 钱夫人不由回想自己一番“纳妾论”,被卢夫人怒斥后,窈窈也是很守礼地一拜,再离去的。 那时她怒得不行,如今才知道,当窈窈站在自己身边,成了自己人,是有多么痛快! 马车上,钱夫人恍然明白了,没错,谢家女纵然有过落自己面子的时候,但是当她是自己人的时候,多好啊。 她清清嗓子,将李阿婶捡来的小石榴,都塞到窈窈手里,道:“虽然不好吃,你拿去玩吧。” 窈窈不明所以,捧了一怀的石榴回了西府。 郑嬷嬷替窈窈收拾石榴,笑道:“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大姑娘快北上了,这时候收到石榴,可是保她和小外甥呢!” 听到这话,窈窈弯起唇角。 晚一些,门房有一封洛阳来的信,送到了西府,新竹拿进屋的,窈窈欣喜地打开,只是看完信后,她面色倏地泛白,手上的信,也掉到地上。 郑嬷嬷连忙捡起信看了一眼,方知晓:谢姝不小心摔落台阶,滑胎,心情郁郁,恰逢郭夫人相邀,卢夫人便带着她北上,是与窈窈团聚,也是为散心。 那个孩子没了,李府准备的东西,也都用不上了。 窈窈心内一痛,她扑进郑嬷嬷怀里,眼角倏地通红,眼泪流溢出眼眶,满眼的自责:“难怪,难怪薛家肯放人……” 郑嬷嬷搂着她,叹了又叹:“夫人,这是没办法的。” 而放在桌上的石榴,散发着未成熟的,苦涩的气味。 …… 赵华阴落了个没脸,回到郡守府后,当晚说什么也不肯吃东西。 郭夫人劝了一下,得知她是在李家女眷那碰壁,气得不劝了:“随你罢!” 赵华阴埋在被子里哭,越想越恨,谢窈窈竟高高在上地羞辱她!明明钱氏那么低贱,作为世家女,怎么能自甘堕落,与钱氏为伍呢? 如果是自己,她对钱氏,不可能和谢窈窈对钱氏一样,钱氏能得一个世家女儿媳,理应感恩戴德。 她以为,窈窈也该这么想,那就会和钱氏关系淡薄,但她们并没有世家与贱民的隔阂。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谢窈窈有婆母疼爱,岂不是既占走李缮的母亲,又占走李缮? 这和赵华阴本来所认为的,完全不一样,“谢窈窈在李家过舒心日子”这种想法,让她更恨自己错失的机会。 她起身,突的想到不对,如果一切那么顺利,谢窈窈为什么要找郭夫人帮忙请谢家女眷,为何不让李缮出面。 还是说,李缮其实完全不清楚。 她赶紧起身,叫那侍立的婆子,道:“赶紧备笔墨,我要写信!” … 深夜,李缮拿到捷报,笑道:“司徒家的后方,也太空了。” 范占先早有预料,抚弄着下颌的胡须:“司徒浩在洛阳布置长线,所有银钱都拿去打点洛阳的关系,确实没钱招兵买马了。” 在天下初乱之时,幽州司徒家押错宝,还想和王家争那一套“携天子令诸侯”,然而,时局等不得他们了。 时代从未变过,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管用,李缮恰好是拳头最硬的那个。 高颛和卢氏麾下的将士,虽然有冀州的,也有幽州的,但其实全都是打的假名号,真正作战的兵力,是并州的。 这部分兵力,就是范占先悄悄从洛阳带回来的部曲,没出动并州边防,所以,一时没人能猜到高颛和卢氏背靠的,是并州。 不过,等李缮吞下幽州,想来冀州和洛阳也该发现了,却也为时已晚,因为自冀州幽州的动静后,中部西部各州,也有了烽火狼烟之预兆。 范占先拱手行礼,道:“臣恭贺主公奠定基业,称霸北方,以逐鹿中原。” 李缮:“有先生指点,乃缮之幸事!” 君臣得宜不在话下,营帐外头传来报信:“将军,上党郡发来了几封信,是给将军的,待将军查阅。” 第一封是李望写给他的,李缮一目十行,无非是李望叫李缮低调,李缮都没看完,抛火盆里了。 另一封是“谢氏”写的,看到署名,李缮顿时想起窈窈,若这是她写来的信……他心内涌起一阵潮热。 但这不是窈窈的笔迹。 李缮:“谁送的信?” 那送信的书吏很快被叫来,李缮将那封信丢到地上,神色如霜:“这种信,也能混到这里头,看来你不想做了。” 书吏曾经受过郭家优待,收了赵华阴的钱,本以为写个“谢氏”能瞒过去,他本是想,只要李缮看了信的内容,应该也不会追究了。 没想到李缮直接不看。 书吏连忙跪下:“将军,小的失职!” 李缮挥挥手,这书吏被带下去,自是被革职。 而那封信最终的归宿,也是火盆,信封也没有被打开。 看着火舌一点点吞掉信件,李缮忽的眯了眯眼,不知道想到什么,倏地,他弯起唇角。 远在上党的窈窈掩着唇,轻轻打了个喷嚏。 第30章 第三十章睡了没 … 见窈窈打喷嚏,郑嬷嬷拿起一件湖绿织锦披风,小心地披在她肩头,道:“天气虽热起来了,夜风还是凉,夫人,这就去睡了吧?” 新竹递上湿润的手帕,窈窈擦擦手指,又轻抚琴弦。 明月如盘,月明星稀,清透的月光穿过窗棱窗纱,落到她膝前放着的鸣竹上,素白指尖摁在琴头,几分清冷。 她今夜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脑里却愈发清楚。 初时得知谢姝滑胎伤神,窈窈是悲伤的,没多久,她就知道哪儿不对,谢姝性子周密,却在这个关节意外滑胎,很不寻常。 虽然母亲的来信措辞谨慎,但大抵和她的去信,有理不清的关联,然而,想具体知道情况,还得等她们抵达并州。 郑嬷嬷压低声音,又说:“夫人,待主母和大姑娘到来就好了。” 窈窈轻点头,已然收敛好情绪,道:“这就睡了。” 木兰匆匆进门,道:“夫人,盂县来了一封信。” 李缮来信?窈窈没料到会收到李缮的信,她压下疑惑,信封不是常用的,大抵是从哪里扯了一张糙纸折的,信也没封口,拆开后,里头只有笔墨轻狂,潦草的三个字: [十七,归。] 窈窈回想了一下,原先李缮说的五日归,今日是十三,是李缮离开上党的第三日,距离他口中的五日回来,还有两日。 如今,估计前线战事未休,他要晚一点回来。 窈窈倒也并不奇怪,如果不是李缮特意写了信,她其实也没发现,那就是离他回来,还有四日。 有时候,李缮的心思还是很好揣摩的,他特意提醒她,应是想让她惦记着的。 窈窈怕到时候又给忘了,就将李缮归期和郑嬷嬷说了一下,让郑嬷嬷帮忙记住,方擦了脸和手,躺进被褥里,睡觉去了。 殊不知,有人披星戴月,马踏尘土,一路疾驰如飓风,刮回了上党郡,城门守备原先也没收到信,骤然看到李缮的人马,都很惊讶,连忙开城门相迎。 彼时,天色微微亮,东方天际显出逼退夜幕的亮光,圆月却还高悬青空,清晨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独特的清爽。 进了城后,李缮却不急了,引着逐日慢慢走回去,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轻轻的“踏踏”声。 只看天色,窈窈这时候定还没起来,李缮舌尖抵了抵犬齿,虽然心中存了闹她的心思,但终究做了回好人,没真实施。 马儿沿着上党中心的青石板街,缓缓走往衙署。 郡内官署分两邸,一块地方主管行政、经济、外交,李望和郡守等官员,便常于此,另一块地方,是李缮自用。 平时李缮在上党住刺史府,那是李望当家的地方,李望又会在气急败坏后让他滚出去,所以,李缮就在官署也常备衣裳与用品。 他一边大步往衙署走,一边拉了拉衣襟,嗅到一股汗味,皱起眉头。 只听一声:“李将军?” 李缮步伐一顿,疑惑地抬眼,连接官署内外宅院的空地,站着个女子,若他没记错,那人应是赵从事的女儿。 赵从事是如今上党郡守的兄长,六年前胡人侵入上党,他在上党担任从事,为了救粮仓的火,被熏瞎了双目,砸坏了一足,无法任事,自请回乡下养老。 却也因他的功劳,帮着弟弟争到了郡守的官职,赵府上对这位的女儿,是百依百顺。 赵华阴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李缮。 她这几日心情沉闷,家中能摔的都摔了,郭夫人与丈夫一合计,索性安排她去官署后院瞧瞧。 官署后宅有女眷居住的地方,供一些没钱买屋舍的小官家女眷歇脚,又破又小,郭夫人本想让赵华阴知道,女眷生活不易,别只盯着将军府的女眷,赵华阴有怨,干脆搬到这来住。 郭夫人操碎了心,随她了,赵华阴夜里难眠,便起来走走停停,透口气,听到前面有人开门烧火把的动静,就过来了。 她赶紧朝李缮走去,行礼。 李缮颔首,便又要朝前走去,赵华阴连忙叫住他:“将军!将军夤夜归来,可是因为知道了谢氏所为?” 李缮抬起眉头,这回终是停下脚步,盯着赵华阴。 他冷漠的眉眼,寒凉的目光,所带来的压力让赵华阴心生恐惧,她不禁害怕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旋即又想,李缮一定是因为知道了谢窈窈做的事而恼怒。 她紧张得有些磕巴,说:“是,谢、夫人她所做的,实在不把将军放在眼里了!” 下一刻,李缮冷笑:“我妻做什么,自有我的默许,你在用什么立场生气?” 一路迎风赶回来,他声音略含着沙哑,一字一句,语气讥讽,落在赵华阴耳里,远比一个个巴掌还要响亮。 她顿时面红耳赤,藏在暗处的心思被在乎的人洞悉,但这个冷峻的男人,根本不在乎她。 他甚至不屑与她说话,只是在转身离去前,对亲信道:“送她回去。告诉赵扬,家里教不好,就别拖着他侄女。” … 李缮回了衙署,先是洗漱刮须,小憩片刻,待天色彻底亮了,他叫来杜鸣:“去查一查,少夫人这段时日,都做了什么。” 赵华阴所说的事,应该在昨夜那封无名氏的信里,李缮没看信,也不清楚窈窈做了什么,他却清楚,她不至于有损并州。 只是,李缮尤为厌恶被人蒙在鼓里,他会在外人面前回护窈窈,不代表自己不介怀。 等他在官署用过早饭,杜鸣也把消息带回来了:“少夫人请郭夫人帮忙,将洛阳的谢家女眷卢夫人、谢夫人,请到并州做客。” 李缮抿起唇角,他立刻回到李府,时候还早,李望穿着常服出府,看到他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前线不利?” 李缮:“打完了,母亲呢?” 李望:“吃早饭呢。” 李缮就往东府去,钱夫人桌上摆着一样鸡汁炖豆腐,一碟酸梅烧肉,一道切香瓜,她手里端着一碗粳米粥,见到李缮,叫来坐下,让人添一碗粥。 李缮没有拒绝,他端着粥,神色淡淡的,问:“谢氏没跟母亲一起吃么?” 钱夫人:“我让她不用常常过来的,逢初一十五就行了,省得我还得早起。” 婆母对儿媳有天然的权力,儿媳给婆母请安是立规矩的一样,那些严苛的家族,甚至能让媳妇站一个整个早上。 当然,最开始钱夫人和窈窈,也和那些婆媳一样,各自守着规矩,但踏青前的一天,窈窈来请安,钱夫人自己睡过头了,就说日后不必这么麻烦,各自轻省。 钱夫人说着,李缮已经往胃里倒了一碗粥,李阿婶看他嫉粥如仇似的,立刻给他又递了一碗。 李缮吞下那碗粥,又问:“她有和母亲说过,她母亲和姐姐要来并州么?” 钱夫人:“她母亲和姐姐要来并州?还有这回事啊,哎呀不是,她们为什么过来啊?我这不是得招待了么。” 李缮嗤笑了声,丹田里又猝然一股火似的,他再吞下一碗粥,道:“衙署还有事,母亲慢用。” 钱夫人用筷子夹了几粒米,缓缓塞嘴里,看着李缮叠在一起的几个碗,问李阿婶:“狸郎原来这么爱喝白粥啊?” 李阿婶摸摸下巴:“可能是我熬得香。” …… 李缮来得快去得也快,窈窈没让人专门盯着他的行踪,因此,她这一整日,同往常那样辰时前起床后,看书。 下午她调了琴,改了点乐谱,冯婆子有关于库内墨宝价值的事问她,她便去看墨宝了。 眨眼间就到了晚上,天色黑了下来。 新竹点着八角灯笼里的蜡烛,一边对木兰挤眉弄眼,小声说:“还有三天了!我真盼着这日子快些呢!” 三天后,等将军从盂县回来……小别胜新婚,新竹兀自乐着,木兰手肘捅了两下才回过神,窈窈和郑嬷嬷已经从外头回来了。 郑嬷嬷:“嘀咕什么呢?” 新竹:“没什么,就是、就是天热了,在说什么时候有冰可以用。夫人可要用饭了?” 郑嬷嬷点点头,与窈窈先进了屋中,窈窈趁着郑嬷嬷去拧手帕,她悄悄地吐出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憋着。 她没听到新竹和 木兰具体说了什么,但是,看着新竹的傻笑,她就猜她们在说李缮,分明这一天,她都没想起李缮,这时候就想起来了。 不多时,木兰挎着饭篮子回来,李阿婶也跟着。 李阿婶贴身伺候钱夫人,郑嬷嬷待她多有尊重,忙问:“老姐妹,你怎么也来了?” 李阿婶手上提着一盅白粥,她道:“我是来送粥的。” “早上我按从前乡间的办法,熬了一锅白粥,将军回来后一口气吃了三碗!夫人就让我送点给少夫人尝尝。” 郑嬷嬷接过白粥,好奇:“侯爷回来了?不是说十七才回来么?” 新竹和木兰不解,既然提前回来了,也去了东府吃饭,为何不知会一声呢。 窈窈也看向李阿婶。 李阿婶:“十七?没有啊,早上就回来了。哦对了,少夫人晚点来一下东府,夫人要问问亲家北上的情况。” 郑嬷嬷心内又是一惊,窈窈神色倒是自然,道:“知道了,我吃过了就去。” 郑嬷嬷有种不好的预感,窈窈用汤匙搅搅白粥,舀了点放瓷碗试一口,对郑嬷嬷笑道:“着实好吃。” 用过晚饭,窈窈和郑嬷嬷去了东府,一路慢行当做消食。 郑嬷嬷刚刚怕影响窈窈胃口,始终忍着,此时再忍不住,道:“夫人,将军是不是……生气了?” 窈窈抬眼,走在两府之间的甬道上,已经挂着灯笼,风吹灭了其中一盏。 过了好会儿,她才慢慢道:“他应该知道了。” 郑嬷嬷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将军这种喜恶两极的性子,夫人才不好跟他说这些事,否则,若将军不肯让谢家女眷北上,夫人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郑嬷嬷犯愁,而窈窈的心绪,比郑嬷嬷所认为的平静许多,与其担心李缮发火,不如等他真的发火了再说。 到了东府,钱夫人便提这件事,窈窈将郭夫人搬出来,说:“若是请婆母出马,我娘家父亲会认为是我在胡闹,所以我特意请郭夫人做东。” “婆母到时候若是不喜欢应酬,谢家女眷可以住在郭夫人府上。” 钱夫人:“家里空房子多得是,哪有亲戚来玩住别人家的道理,让她们就住这儿吧。” 将此事定下,又问什么时候到,窈窈考虑到谢姝滑胎,路上不能操劳,便说:“大概半个月后。” 钱夫人:“哎哟,真折腾。”她没觉得不对,只当是一次寻常的亲戚走访。 窈窈没有久留,戌时就回西府了。 大门口,木兰正东张西望,瞥见窈窈的身影,赶紧小跑过来:“夫人,侯爷回来了,正在洗浴呢!” … 浴房内,李缮一手搭在木桶边缘,闭着眼睛。 听到一些细碎说话声,他睁眼,眼中映出对面的洗漱架,架上搁着一块乳白色的香胰子,一盒不知道什么用的香丸,一盒润肤膏,一个巴掌大的青玉瓷瓶,上回他打开过,里面似乎装着花露…… 不仅如此,还有大大小小的布巾,纹路不一,也不知道那么小只的身躯,怎么要用那么多布。 而在那之前,这个洗漱架上,空空如也,除了他一条擦身子的布巾。 他皱眉,倏地站起身,水声哗哗下滑,他扯下自己那条布巾,不经意间把摆得稳妥的盒子扫到地上,香丸掉了一地。 他随手擦擦身子,披上衣裳,走出浴房,窈窈正好从屋内出来。 浴房就在正卧隔壁,隔着一堵墙,李缮又不爱把门关实,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的。 窈窈看着李缮,问:“夫君没事吧?我听到……” 李缮压着眉眼:“没事。” 他越过她走进屋子,郑嬷嬷担心地看了眼窈窈,窈窈示意她去看看浴房,又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内。 李缮将巾帕丢到榻上,自己收腿盘坐其上,垂着冷冽的眉眼,在给自己倒水。 窈窈掩上门扉,到他对面也坐下,拿起桌上的银簪子,挑了挑烛芯。 火光跳动里,她低垂美好的眉眼,唇色轻红,如水波潋滟,因是晚上,发间没有任何首饰,乌黑的头发在光下,折射线条般的柔光。 似乎察觉他的打量,她缓缓抬眼,眼神却清澈而冷静:“夫君,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李缮轻蔑地笑了一声,端起水杯吃水。 他这般模样,窈窈早有准备,便稳了稳心神,道:“我叨扰郭夫人写信回洛阳,请我母亲、姐姐北上。” “自夫君杀了萧家人后,我猜夫君有雄心壮志,只是,夫君也明白,女子保身之手段太少,若朝廷迁怒,谢氏恐怕……” 谢翡弃上党不顾而逃尚且能被保下,谢兆之总有各种手段,但母亲和姐姐,尤其是姐姐,就难做了。 她不能不去考虑。 李缮终于接话,道:“于是你偷偷准备,打算让我这个女婿、妹夫惊喜。” 他话里都是刺,窈窈只做不知,问:“那你‘喜’么?” 这回李缮气笑了,反问:“你看我像‘喜’?谢窈窈,世家将你培养出百般心眼子,你拿来对付我。” 这话有点冤枉窈窈了,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也没非要瞒着,就像现在,李缮只要一查就知道了,早晚的事罢了。 她咬了咬唇,又道:“我只是……怕夫君不同意。” 李缮目光倏地变冷:“对,如果让我早知道,你要护谢家人,我不会同意的。” 窈窈呼吸一滞,她早有猜想,可是李缮亲口承认,还是让她如坠冰窖,他果真厌恶世家到这种程度。 她站起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夫君从来英明,不会牵连……” 他冷笑:“我不英明,我最擅长意气用事,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将谢家人全赶回去,省得他们知道得太多!” 窈窈身形僵了僵,面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像是一朵褪色的花儿。 李缮用力攥住杯子。 他不止是恨窈窈瞒他,更恨这一切,是在他的不经意间默许的,他已愿意接纳她为妻,与最开始娶她时候的心情,全然不一样。 但她,依然死死防着他,要等谢家女眷到并州,才和他说这一切。 李缮觉得他就像个傻子。 偏偏窈窈的声音,那么冷静:“夫君,我没有同家人多说什么。” 杯子在他指间碎了,他将瓷片丢到桌上,声音冷淡:“那日你发去谢家的信,我直接让人送了。” “本来所有发去洛阳的信件,都得我过眼的。你到底说没说,只有天知道。” 窈窈倏地抬眼,她眼底轻轻动着,流光如碎金,像是什么有了裂痕,淡淡一道,蓦地皲裂蔓延。 李缮本是满腔的怒火,这一瞬,却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可窈窈很快垂着脑袋,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眼,只能看到她的长睫,以及用力咬着的唇。 他明知道窈窈不会那么做,可是此时被欺骗的恼怒,让他这样刻薄地质疑她。 她却不说话了。 李缮等了一会儿,怫然,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窈窈坐回榻上,郑嬷嬷悄声进屋内,还没等她说什么,窈窈勾起唇角,扯起淡淡的笑,道:“嬷嬷,你给我备上笔墨吧。” 将白玉镇纸压在纸上一角,她拿起笔,回忆着脑海里的措辞,没一会儿,写完了一封信。 窈窈动了动肩膀手臂,松了口气。 郑嬷嬷看了眼窈窈写的东西,一阵心疼,道:“夫人的为难,将军是一点都不考量的。” 窈窈本也没想过他能考虑,不过,这样也只是回到最初,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到底,李缮暴烈易怒,从未变过,他可以对她好,也可以这样怀疑她。 不知道李缮今晚还回不回来睡觉,窈窈想了想,还是等一下他吧,她拿出一本字帖,对着烛光练了起来。 这一练,就到了子时过后,屋外还是传来一道脚步声。 窈窈揉了揉眼睛,只看李缮快步走进屋内,拿起架上一本兵书,转身就又要走。 窈窈:“夫君。” 李缮走出好几步,才回过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窈窈将她今晚写的信递出去,李缮犹疑了一瞬,拿过去,入目一行字:[……窈窈十分想念母亲与姐姐,盼望……]。 窈窈道:“这是那日送去洛阳的信的内容,我凭记忆默的,应有九成一样,若夫君不信,待我母亲到并州,可拿信对证。” 李缮:“……” 窈窈静静看着他:“我没有说不该说的话,现在不会, 以后也不会。” 李缮缓缓咬住舌尖,尝到一丝钻心的疼痛。 窈窈合乎规矩地福了福身,和以前似乎一样。 不对,李缮突的想,不一样了,她不看他了,她的目光就算对着他,也是浅淡的,没有情绪的。那不是看。 而现在不看,以后也不看。 … 窈窈转过身,等到这个时候,她很困,能做的事都做了,李缮怎么想,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新竹替她褪了外衣,窈窈躺到床上的时候,发现李缮还是没动,但也没看她誊写的信件,那么高大的男人默默立在那,烛光将他影子嵌在墙上,几分孤高。 她沉重的眼皮一坠,合上了眼睛。 不多时,床上另一边,多出一道重量与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她听到李缮语气生硬蛮横,却问了一句:“睡了没。” 窈窈心道,睡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不想理他 …… 昨夜因担心谢姝,窈窈就没睡好,今日等到这个时辰,她既然闭上眼,就是懒得搭理李缮,没心情与他纠缠。 没一会儿她睡了,一夜无梦,第二天到了该起来的时辰,连李缮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清楚,困得将脸埋在被褥里。 待眼前祛了惺忪,她同往日一般洗漱穿衣。 新竹欲言又止,想起郑嬷嬷的叮嘱,便一句话不敢说了。 昨夜李缮和窈窈单独在房中,她们虽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也知晓是吵架了,他二人还没真的吵起来前,郑嬷嬷对李缮颇有微词,可真吵起来了,情况就不一样了。 夫妻之间吵架,最忌讳出现乱嚼舌根、徒惹是非的人,尤其是窈窈还能好好睡一觉,那对窈窈来说,就不是最坏的时候,不必滋扰她。 一时,房中氛围与平常也无异,直到木兰拿着一个盒子,道:“夫人,昨天浴房里的香丸都掉地上,不能用了。” 那是放到桶里洗净污垢、养护木桶的香丸,三天用一回,这么一盒,本可以用到七、八月的,但昨天李缮弄翻到了地上。 窈窈缓缓梳着放在肩头的一缕头发,没说什么。 这事,郑嬷嬷是早就知道的,也是她的授意,木兰才进屋询问的,郑嬷嬷便提议:“夫人,我们出去买些香料回来,自己调个香丸吧?” 她想让窈窈出府走走,散散心。 窈窈想了想,点头:“好。” 说做就做,木兰列了两张单子,都是要用的香料,窈窈拿着单子,去问钱夫人:“上党香料和洛阳的,很是不一样,我想都瞧瞧。” 钱夫人也被勾出兴趣,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多时,一辆马车从李府后门出来,今日阳光灿灿,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声不断,她们接连看了三间香料铺子,还买了一些调香用的香料,以备不时之需。 香道也是世家女需学的,钱夫人问窈窈:“你经常自己调香么?” 窈窈道:“只是偶尔。” 钱夫人疑惑:“为什么?” 窈窈眨了下眼睛,老实说:“工序有些麻烦,我又有点懒。” 她学得不算精通,只是略懂一些,偶尔调香是怡情,常做就是自找苦吃了,比起调香,她更喜欢读书、抚琴。 钱夫人忍不住笑起来:“头次见你这么实诚的!” 东西买齐全了,两人坐回马车上,钱夫人撩起车帘看外头,窈窈也有些意犹未尽,看着来往人群,微微眯起眼睛。 突的,一个小贩拉着嗓子,叫卖:“神威天犬!护家神犬!都来看看嘞!” 他推着一辆小板车,车上木笼里关着几只狗崽,钱夫人看着那些小狗崽,道:“神犬?神犬是什么样的呢……” 窈窈一顿,她想起远在洛阳,她从小养到大的小白狗智郎,卢夫人在信里提到过,此行也会捎智郎北上。 她思绪慢慢远走,等反应过来时,钱夫人已经叫停马车,她坐在马车上,跟狗贩子说话:“你这犬有多神?” 这年头能坐得起马车的非富即贵,小贩认出这是李家女眷,赶紧使出看家的嘴皮子功夫:“六年前胡彘打进上党,有一条黄狗为了护住它主人,把胡彘一条胳膊,给咬下来了!” “天公垂怜,那时咱李将军、李大人杀了胡彘守兵,进城救民,黄狗也得以活下来,人称神犬。这些狗儿,就是那条神犬的后代,能护全家平安顺遂!” 钱夫人十分心动,又怕被糊弄,问窈窈:“你听着怎么样?” 窈窈知道有恭维,不过无伤大雅,她笑了下:“护主之犬的后代,自是不错的。” 钱夫人当即问了价钱,小贩不敢狮子大张口,一条狗只要了二十文。 最后,她们挑了一条小狗,小狗通体黄白,头上两抹黄毛,已经断奶了,有三个月大了,一双黑乎乎的眼睛盯着钱夫人,鼻腔嘤嘤的,十分可爱。 窈窈实在没忍住,摸摸小狗的脑袋,小狗尾巴摇得可欢。 钱夫人跟着摸了一下,小狗想舔她的手,吓得她连忙收回手:“不是要咬我吧?” 窈窈道:“我家中养过狗,这小狗脾气不错,它不是要咬人。” 钱夫人:“早说,刚刚给你也买。” 窈窈一笑:“我家小狗也要北上了,我怕它不高兴。”智郎只对人好,对别的狗,脾气大得很。 钱夫人:“狗而已,还有气性啊?” 二人就如何养狗,嘀嘀咕咕说了一路,笑语连连。 另一边,校场上李缮的亲兵们,颇有种累成狗的错觉——今日天还没亮,将军就集结了部曲,按往日操练一番。 吃了个早饭后,李缮又挑出武艺精湛的亲兵,自选兵器,一对一的单挑。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但今日李缮压着眉眼,目光如蒙着阴翳,格外阴沉,他出手又快又准,七八个亲兵轮番与他对打,也没见他喘口气,愈战愈狠。 “哐当”一声,一个与李缮对战的士兵,手上拿着的枪戟被李缮挑掉,士兵慌忙跪下:“属下、属下失误……” 李缮将枪从左手倒到右手,面无表情,沉着声音:“你已经死了,滚下去。” 士兵连滚带爬下了演武台。 其他人倍感压力,他们倒是能理解那士兵,面对这样的将军,他们自然容易出错。 辛植躲在人群,他才刚从盂县回来,来得晚,心里好奇极了,找到躲在人群里的杜鸣,小声问:“啥情况啊?” 杜鸣摇头,他也不清楚。 辛植:“你去吗?” 杜鸣其实已经输了一回了,又摇摇头,辛植松口气,道:“那咱们就躲在角落里……” 杜鸣高声:“将军,辛副将请战!” 辛植瞪大眼睛,杜鸣卖他!而李缮也留意到辛植,他对他勾勾手:“辛植,上来。” 辛植硬着头皮登台,他不想和李缮打,打不过是一回事,主要是李缮情绪不对,他不想输了又要挨训。 突的,他想起回来路上看到的画面,赶紧说:“将军,我回来路上,看到夫人和少夫人出行,买了条狗儿。” 李缮缓缓攥住枪。 他手心被杯子碎片割破的地方很浅,很快愈合,只是从早上到现在一直用手,伤口新生的肌肤,隐隐作疼。 昨夜,他说完那些话后离开李府,在外头跑了一圈马,脑海里怎么也挥不去她那个眼神,便又回去了。 他告诉自己,只是为了拿兵书,所以本来没打算理会她的,但是,是她先叫住他的,然后,她给了他那一封信。 李缮心里像是被钝刀一割,他有些话说得不对,也不是他的本意。 许久,他又同她说话,问她睡了没,窈窈没有吭声,他不信窈窈真睡着了, 可他更不想承认,窈窈不想理他。 今天一早,他就来校场发发气性,窈窈却去闲逛。 买了个狗?李缮想,倒是悠哉。 他拉着马缰,高高坐在马上,等在回府必经的街口,身下骏马逐日感知他的情绪,焦躁地甩了甩脑袋。 …… 窈窈摸摸小狗脑袋,给出指令,道:“坐。” 小狗扬着嘴角,殷勤地坐下,窈窈掰下一小块糕饼给它吃,钱夫人了然:“原来是这样啊,那以后也能练‘站’了?” 窈窈道:“自是如此。等等我做点东西,给小狗吃。” 钱夫人:“小狗还得另做吃的啊?” 窈窈:“其实,人也能吃,是我家小狗爱吃,我也想给它试试。” 钱夫人:“原来是这样。” 马车缓缓停下,钱夫人以为到了李府,已迫不及待要抱着小狗回去,她撩开车帘,只看外头,李缮板着一张俊脸,拦在她们的车前。 钱夫人:“吓我一跳!你干嘛呢?” 李缮看到马车里,窈窈垂眼,她专心盯着座上软垫的纹路,好像那儿有一朵花。 他淡淡道:“我来接母亲回去。” 钱夫人没觉得哪里不对,说:“你有心了。” 待马车到了李府,窈窈和李缮辞别钱夫人,一路上,他们之间隔着七八步,一前一后回了屋内。 天色还早,还没到用午饭的时候,以往这个时辰,李缮一般不在,但此时,他霸着半张榻,坐在那翻书。 新做的香丸要放盒里,但盒子放在榻上,就在李缮旁边。 窈窈想了想,叫了他一声:“夫君。” 李缮捻着书页,过了好一会儿,缓缓抬头,好像才刚听到似的。 窈窈:“我要拿东西。” 李缮道:“你拿。” 窈窈走近了,在他旁边的案几上,拿走那个盒子,迅速后撤了一步。 李缮捏皱了书的一角,她明明可以让他递一下的,怎么,是以为他会拒绝么?他有那么小气?他心中不悦,但也认出,那是他昨晚洗澡弄倒的盒子。 他语气虽还是有点僵硬,却多了一点温和,似在给双方台阶:“这个花了多少钱,我给你银子。” 窈窈半阖着眼:“不用,自己做的。” 李缮:“我也要用。” 窈窈:“木桶用的。” 李缮:“……” 新竹和木兰已经在耳房,备好了蒸屉等东西,进屋来叫窈窈,窈窈对着李缮款款行了一礼,便出门了。 李缮将书倒扣在桌上,脸色阴沉。 她嘴上叫着夫君,一句句都有回应,却无端让人觉出客气的生疏,和他外显的情绪不同,她似乎用一层厚厚的树叶,把自己埋了起来。 他浑身不得劲,瞅见桌上放着的几颗青石榴,捞过一个掰开,塞到了嘴里,将石榴籽嚼得咔咔响。 苦涩的石榴气味,直冲他味蕾。 …… 许久,等窈窈在耳房将香味调好,新竹和木兰团了丸子,窈窈轻轻吐出一口气,坐下歇息会儿。 新竹将香丸拿出去晒太阳,道:“这回可得给盒子上锁了,否则再被侯爷弄倒……”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她赶紧闭嘴。 窈窈一手撑着下颌,盯着香丸。 其实,她何尝不能感受到李缮释放的求和讯号,只是……他们已经“和好”了呀。 李缮只要和她说话,她不会像昨晚那样假装听不到,也没有忤逆他的意思,他不应该还有不满的。 她起身,解下外罩防尘的衣裳,对新竹道:“分三日,晒足八个时辰就好。” 新竹:“是。” 窈窈便同郑嬷嬷回了屋内,李缮已经走了,她下意识松口气,下一刻,郑嬷嬷倒吸一口气。 窈窈:“怎么了?” 郑嬷嬷指着桌上:“侯爷把所有生石榴都吃了。” 窈窈:“……”他牙口还挺好的。 她想起答应钱夫人的事,道:“对了,做点智郎爱吃的梅花饼吧。” … 钱夫人抱得小狗归,取名叫二黄,一个早上玩得不亦乐乎,快到中午,她拿着糕点逗弄小狗。 小狗追着桂花糕吃,撞上踏入屋内一只大靴子,它努力仰起脑袋,根本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觉这人气势凶,不好惹。 它赶紧缩着尾巴跑回钱夫人身边,躲了起来。 钱夫人见是李缮,笑问:“狸郎,你怎么过来了。” 李缮盯着小狗,今日窈窈对它笑得比自己还多,他抿了抿唇,语调漫不经心地应钱夫人:“这几天都闲。”因为战事提前结束了。 钱夫人奇怪:“你怎么不回西府?” 李缮:“……” 这时,李阿婶进门,道:“夫人,少夫人做的吃食送来了。” 李缮缓缓眯起眼睛,钱夫人拿到吃的,打开一看,居然是一个个梅花形状的小糕点,半点不像小狗吃的。 她惊讶:“这么精致!” 李缮拿起一块看了看:“谢窈窈做的?” 钱夫人:“对啊,说是给……” 没等钱夫人把话说完,李缮将那梅花饼往嘴里一放,味道有些一般,他皱了皱眉的,倒也不是嫌弃,而是想起她还挺忙,又调香又做饭的。 而钱夫人和李阿婶震惊,钱夫人赶紧说:“这、这是做给狗吃的。” 李缮沉默了一下,下一刻,他眼底倏地一沉,谢窈窈居然还给狗做吃的? 他解气似的嚼得更厉害了。 钱夫人隐隐察觉哪儿不对,道:“咳咳,其实窈窈说了,和人吃的没差。就是这糕饼这么好吃啊?” 李缮冷着脸:“嗯。” 李阿婶观察了好一会儿,终是没忍住,趴在钱夫人耳侧:“少夫人和他吵架啦!” 钱夫人一愣,大声问李缮:“你们吵架了?” 李缮没有否定。 钱夫人后知后觉,总算知道为什么方才在马车里,李缮一出现,窈窈就安安静静的,原来从一开始,他俩就不太对。 她疑惑:“你们怎么吵架了?” 李缮放下梅花形状的狗食,冷声道:“不算她的错。” 钱夫人点头:“那肯定不是她的错啊!她那么好的脾气,你能把她惹生气,也是怪有本事的哩。” 李缮:“……”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狸郎是李郎 李阿婶戳钱夫人的肩膀。 钱夫人明白自己这话可能过了,她讪讪一笑:“当然,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我和你爹也吵的。” 李缮品着舌尖寡淡的糕饼滋味,心中烦闷,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他站起来,手上提起个什么,道:“母亲,我还有军务,先走了。” 这回又忙了。 李缮一走,钱夫人和李阿婶面面相觑,她终于明白了,难怪今日在马车上,一听到李缮的声音,窈窈就不说话了。 她“哎呀”一声,问李阿婶:“这可怎么办呐?” 她就没做过调解方,以前十来岁的李缮就很有主见了,和谁有矛盾,都是靠拳头把人打服的,她顶多被追着要药钱。 李阿婶虽是个爱凑热闹的,却不会瞎凑热闹,说:“少夫人性子看着软,却挺有主意。既然没有闹翻天,咱们就当做不知道吧。” 钱夫人正愁会不会两头难做,立刻答应了:“没错,是这个理。” 看着二黄摇着尾巴逗趣,钱夫人“哎哟”了一声:“快拿那个梅花饼给它,咦……东西呢?” 桌上空空的,哪有梅花饼的影子。 李阿婶老早发现了,提醒:“刚刚,我看到将军一声不吭,给拎走了。” …… 夜幕降临,上党官署内,一张案几上敞着一只红漆檀木食盒,里头除了一点碎屑,都空了。若窈窈在这,应能认出这是她拿去装梅花饼的食盒。 负责李缮生活的长随把食盒盖上,他看向李缮,心道可没听说刺史大人和将军争执,不知将军为何还留着。 而李缮翻着兵书,一页接一页,十分快,显然没什么心思细读。 长随问:“将军,今夜可是要留宿官署?” 李缮动作一顿,倏地起身,道:“你是不是催我回去?” 长随震惊,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这么不敬将军!不过是李缮若要留宿,他得去做些整备,所以询 问一嘴。 还没等长随喊冤,李缮道:“行,那我回去了。” 长随:“……” 乘着夜风,李缮大脑渐渐清明,一路上,他打了几次腹稿,又推翻几次,终于是鼓起一股气,然而到了西府院外,正屋内,灯烛已灭。 李缮心中又生出躁郁,他走到门口,郑嬷嬷几人要行礼,他挥挥手免掉,直接问:“你家夫人什么时候睡下的?” 郑嬷嬷:“夫人今日忙活许多,累了,亥时前睡的,距今有半个多时辰了。” 李缮冷笑:“你不说,我也不会闹她。” 郑嬷嬷尴尬点头:“我并非有这个意思。” 李缮抿了抿唇,推开门的动作,轻了一点。 … 屋内,窈窈着实睡得很深,她今天过得很充实,一眨眼就到了晚上,吃过饭没多久,就歇下了。 这一夜也没什么杂七杂八的梦,睡到天明,她才感觉到,身旁有人在穿外衣。 她睁开朦胧的眼,李缮背影宽阔笔直,他丢在床上的中衣,还带着他暖热的体温,一阵阵朝她这儿烧来似的。 他昨晚回来睡了,她迷迷糊糊地想,今早对他来说,已经挺晚了吧,他是休沐么。 好一会儿,她终于把自己从困意里扒出来,清醒了,李缮果然今日无事,等窈窈穿戴好,她朝他道:“夫君。” 李缮:“嗯。” 二人一起用饭,不多时,相继放下筷子,窈窈看到还剩下一个馒头,叫郑嬷嬷:“找个盒子装起来,带去母亲那儿。” 李缮问:“带去那边做什么?” 窈窈:“昨日母亲买了一只幼犬,留给它吃。” 李缮轻哼了声:“你倒是惦记它。” 窈窈淡淡地弯弯唇角,没回他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李缮心内又是一沉,总觉得她对一条新买的狗,都比对他上心。 很快,他这种猜想就被印证了似的,窈窈和他才到东府请安,院子里,那小狗就摇着尾巴,蹭着她裙角,疯狂献殷勤。 她蹲身,轻挠小狗的下巴。 今天云层厚,无日光,清晨天光浅薄,将她乌发与雪肌,涂出柔润的光泽,她含笑的眉眼,又轻盈又昳丽,对小狗也极为好声好气,竟还问:“昨夜睡得可好?” 李缮嘴角抻得平直,他睡得不好。 廊下,李阿婶叫他们:“将军,少夫人,请进屋吧。” 窈窈接过新竹备好的巾帕擦擦手,跟着李缮一起进屋。 昨夜,李望和二黄对干了一夜,才没让它进成屋内,钱夫人觉得好笑,本来想当笑话给窈窈说的,但李缮在,她也不好太编排李望。 窈窈将那馒头给钱夫人,钱夫人说:“正好你那有馒头,省得得重做给它吃。” 窈窈疑惑:“糕饼不够吃么?” 钱夫人逗着二黄,随口道:“那哪够啊,全叫狸郎吃了……” 李缮放下茶杯。 钱夫人方觉说漏嘴了,“嘶”了声,正好这时候,二黄扑了下钱夫人的鞋面,倒是让她的反应看起来没异样。 窈窈声音轻软:“狸郎?” 钱夫人悄悄看了眼李缮,李缮目不斜视,神色冷淡。 李缮三岁前没有大名,就叫狸郎,乡下贱名好养活,后来,李祖父翻查诗书,替他取了如今这个名字,登记到军书里也是大名,不过,钱夫人总改不了口。 她看李缮不肯承认,也知道,李缮不想承认自己偷吃狗食,他是极要面子的。 她正绞尽脑汁如何解释,就看,李缮悄悄指了指地上的二黄。 钱夫人:“……就是小狗。” 窈窈明白了:“它叫狸郎呀?” 李缮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又喝了起来。 钱夫人又觉荒唐,又觉无语,敢情李缮还和窈窈僵着呢,她艰难地从嘴巴里发出一声:“没错。” 窈窈不察,她笑盈盈道:“我昨日做了一斤半的糕饼,按说能吃三天。小狸郎现在就这么能吃,以后会长很大。” 其实,昨天小狗没了口粮,钱夫人只得给小狗喂了点别的,这小狗胃口正常的。 她只好假做确实这样,点头:“以后是条大狗。” 窈窈又说:“那早上一个馒头许是不够给狸郎吃了,还是得再弄些。” 李缮磨了磨牙尖。 钱夫人绷着脸:“行。” 不多时,窈窈和李缮请了安就走了,钱夫人终于忍不住了,拍着大腿笑,跟李阿婶说:“你说这都什么事啊!哈哈!” 两人正乐着,突的,冯婆子登门,道:“将军差我来拿个馒头。” 钱夫人:“嗯?” 冯婆子也摸不着头脑,道:“将军还让我带来一句话,说是:少夫人留给他吃的,他就不让给别的玩意儿了。” 钱夫人:“……” …… 窈窈回到西府,李缮似去吩咐冯婆子做什么,她没坐下多久,木兰进门,小声说:“夫人,门房带话,说是卢达请见夫人。” 卢达是卢夫人极为信任的陪房管事,他亲自来,定是带了卢夫人和谢姝的消息。 不知消息好坏,窈窈心内一紧,叫上郑嬷嬷和新竹:“你们同我去。”新竹是卢达的女儿,父女应当也见见的。 她甫一出门,李缮要进来,两人迎面对上,李缮退了一步:“你要出去?” 窈窈:“是。” 李缮眉眼不动:“要骑马么?” 窈窈:“不用,我去见一个人,是……我母亲的陪房,他就在后门外。” 她想起李缮前面说过,要把卢夫人和谢姝赶回去的话,后半句的声音,就谨慎了许多。 李缮张了张口,却又闭上嘴巴,说:“去吧。” … 卢达跟着郭家的商队,紧赶慢赶,只用了四五天,就抵达了上党,只比卢夫人第一封信慢两天而已。 他摘下帽子扇着风,听到李家后门开门的动静,赶紧戴好帽子起身,见是窈窈,他惊喜道:“二姑娘!竹丫头!” 他和郑嬷嬷一样,是看着窈窈自幼长大的,窈窈许久不曾见他,一声“二姑娘”,更亲切得让人眼热。 新竹也好好见了父亲,低头擦泪。 窈窈:“吴叔,这一路辛劳了,家里可是有什么事?” 卢达:“姑娘先安下心,不是顶天的大事,只是夫人和大姑娘知晓二姑娘收到头一封信,定会难过,寻着机会,叫我先走,一定要快快把这第二封信送来。” 第一封信是要过谢兆之的眼的,卢夫人因窈窈出嫁的事,和谢兆之已有几分离心,所以不放心真把秘密的话,写到那信上。 换言之,那封信是十分的官话,而这封,才是心里话。 卢达小心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给了窈窈,窈窈迫不及待打开,一目十行看了一遍,又从头看了一遍。 信是谢姝的笔迹,言明她滑胎确实为故意,但所谓“郁郁”,不过防止有人做文章,得以让薛家放她北上,她心情还算不错,身体恢复极快,母亲也并不伤怀,让窈窈无需担心。 其余事项,实在不便在信中详谈,便日后再说。 窈窈盯着末尾谢姝写的“盼团圆,勿念”,心中又酸楚,又期待。 郑嬷嬷也松口气,对卢达说:“你可有地方住?不若在李家先歇脚,等家里主母到了再说。” 卢达说不用,他已经用卢家的名义,在郭家住着了,维护着两家的往来,于是便有不舍,也先离开了。 窈窈深深吸一口气,对郑嬷嬷道:“太好了,姐姐身心无恙。” 郑嬷嬷说:“夫人担心了几天,可算可以安心了。” 窈窈笑着摇摇头,她正待要回去,忽的,一滴水落在她肩头,沁凉沁凉的,眨眼间,天上 落起了瓢泼大雨。 她们赶紧跑到檐下避雨,郑嬷嬷去叫李家看门婆子拿伞来。 窈窈心头撇下一块大石,看这雨本也喜欢,突的,新竹想到一事:“哎呀!香丸早上还拿出来透风呢!” 郑嬷嬷:“木兰还在那边呢!” 新竹:“木兰去厨房了。” 无法,郑嬷嬷:“那么多香丸,可惜了。” 窈窈想起昨天早上团的香丸,有十几个大簸箕那么多,雨下得这么急,又这么大,三人一想到水漫金山泡香丸,又得重做,一时哭笑不得。 不一会儿,拿来了伞,窈窈遮着伞,她提着裙子,才进西府的门,就看本来敞在院子里的香丸,全收起来了。 她三人心内疑惑,进了门,簸箕摆满了屋内地上桌上,香丸都还算干燥,竟没让雨水泡坏。 而李缮站在一旁,发上、肩上、背上,全是湿漉漉的雨痕,他甩甩脑袋,抖掉雨水,大手抹了把脸。 听到脚步声,李缮回过头,指着那堆满屋内的香丸,又气又好笑,对窈窈道:“谢窈窈,我问你,什么木桶比我金贵,要用这么多香丸?还要我去救?” 窈窈:“……” 她昨天是有点郁闷,所以一个不留神,做了这么多香丸,但也没想到,会让今天李缮救香丸而淋雨。 看着他狼狈地拍着身上的雨水,她拿着手帕帮他擦肩膀,道:“辛苦夫君勇救香丸……” 说到“勇救”,她实在没忍住,从鼻间轻轻笑了一声,虽然她很快抿住嘴唇,但李缮这时候敏锐得不行,他攥住她的手,道:“我救香丸,很好笑吗?” 窈窈被李缮团团捏住的手儿,立时有些发软。 她脸色微红,想抽回手,李缮也意识到了,他用力将她拉近了,黢黑的眼珠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窈窈迎着他的目光,忍着想垂眼的冲动。 李缮声音发沉,突的说:“你母亲和你姐姐,我会差人护送。” 乍然听到他提起卢夫人和谢姝,且还是护送,窈窈一怔,若能如此,再好不过,纵然谢家薛家定会有人护着母亲和姐姐,窈窈却知道李缮麾下军兵的能耐,只是…… 李缮:“我没想赶你母亲和你姐姐走。” 窈窈眼睫轻轻一颤。 李缮带着一丝懊恼:“前天,我说了很多气话,我……” 院子外,传来辛植带来的一点噪音,紧接着,郑嬷嬷朝屋内扬起声音:“将军,辛副将说有急报!” 李缮皱眉,“啧”了一声。 窈窈蓦地回过神,小声道:“夫君且去吧。” 李缮重重捏了捏她柔软若无骨的手,松开手之前,他说:“你等我。” … 辛植披着蓑笠,来回踱步,就看雨帘里,李缮走了出来,没有撑伞也没有披蓑笠,就这么淋着雨。 辛植上前两步,跟在李缮身边:“将军!” 李缮问他:“什么事?” 辛植:“洛阳传报,王萧已发现并州军全不在了。” 还有别的没说完,不过……他赶紧解下自己蓑笠的绑带,说:“将军,属下蓑笠先给将军……” 李缮大步走在雨里,眉眼沉沉,道:“不必了。” 浇一下雨也好,不然他得闷死。 …… 这场雨一下,就下了半日,先时恨不得把整个天上的水都抛下来似的,再往后,就淅淅沥沥的,东一阵,西一阵。 窈窈理着针黹线,一边听细雨声,思绪微微走远。 她其实知道,李缮那性子,是不轻易认错的,也从没想过,他会对她……说出像认错的话。 屋外,郑嬷嬷进来了,说:“夫人,杜副将来了,在院子外求见夫人。” 窈窈放下线团,疑惑:“杜副将?” 这么段时日,窈窈几人都摸清楚了,李缮身边最得用的副将,就是辛植、杜鸣二人,辛植看起来好说话,其实一根筋,杜鸣不爱笑,却更冷静细心稳妥。 几步路的距离,窈窈自然也没想明白杜鸣的来意,直到杜鸣抱拳,道:“将军差卑职带二十四人南下,接卢夫人、谢夫人一行,卑职须得与夫人问明白:卢、谢二位夫人,走的是哪条官直道?” 窈窈很是惊讶:“你去接她们么?” 杜鸣并无异样,道:“是,卑职定会将二位夫人护送到并州,还请夫人放心。” 窈窈不是不放心,不久前李缮那刚有急报,目下定是用人的时候,但李缮把杜鸣拨去接人,还是接他本来就颇有偏见的世家妇…… 她定了定神,说:“副将走这一趟,恐怕大材小用。” 杜鸣:“将军的布置,从无小用。” 窈窈心下很难说清什么感受,不过,将母亲姐姐的安危交给杜鸣,她当然放心,便应了下了,说:“她们走的是吕梁北官道,五天前出发的,脚程不快,大抵半个月才能到并州。” 杜鸣比她更熟悉地形,心下已有判断,道:“卑职清楚了。” 他抱拳一揖,正要转身离去,门外,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迈着欢快的步伐,“哒哒哒”跑进了西府。 杜鸣差点踹到它,赶紧后退一步。 窈窈乍然瞧清楚小狗的模样,脱口而出:“狸郎?你怎么弄成这样?” 杜鸣看了看狗,又看了看窈窈。 窈窈朝小狗招手:“狸郎,过来。” 小狗却警惕地回头看后面,发觉了什么,又撒丫子跑起来,李阿婶在后面追过头:“二黄!不准跑!” 二黄:“汪!” 显见,小狗调皮跑去玩雨后的泥坑了,李阿婶正要抓它,他们一溜烟没影了。 窈窈听到“二黄”这个名字,还有些不解,杜鸣犹豫一下,还是问:“夫人,若卑职没听错,你方才叫那只狗,狸郎?” 窈窈:“对,哪里不对吗?” 杜鸣:“那是将军的小名。” 窈窈:“……” …… 窈窈坐下后,仔细想了想,就明白其中关节了,无外乎是她做给小狗吃的东西,被李缮悄悄截走了。 郑嬷嬷都忍不住替李缮找补了,道:“将军应当是,希望夫人做给他吃。” 在两人闹僵的关头,他死要面子又嘴硬,却把手伸向她送小狗的东西上,还让钱夫人帮他瞒着自己。 真是、真是…… 想起灶上还有半屉糕饼,窈窈同郑嬷嬷说:“嬷嬷,你把那糕饼蒸一下。” 她自己扯了张纸条,迅速批下一句话,将纸条折起来,等糕饼蒸好了,纸条压在糕饼底下。 她想,反正他敢作,她有什么不能说的,最重要的是,军中急报,他接下来会忙得不见人影,只能生气,也没空找她算账。 这么想着,窈窈就安心了,命人把糕点送到钱夫人那,以送给二黄的名义。 不多时,这盒子糕点,辗转被送出了李府,来到了衙署。 … 朝廷发现并州军不见人影,与冀州、幽州的混乱有关。 先时右仆射王嶦想让朝中并州军北上打叛军,结果,洛阳外的大帐,早就人去帐空。 王嶦手里捏着虎符,气得跳脚,直骂李缮诡计多端,又有人提出,既然李缮偷偷带走了他的军队,那就是不想让朝廷用他练的兵,不如让李缮带兵平幽州的乱,打杀好胜军高颛和卢氏。 王嶦深以为然,然萧太尉不允,王嶦认为萧西曹在北方,正好做监军都督,萧太尉鞭长莫及,终究先按捺下不悦,飞鸽传书给侄子萧西曹。 然而,萧西曹早就死了,所以这封信落到并州手里。 李望道:“只要萧太尉没有收到侄子的回信,定会知道西曹已死,到时候……” 范占先笑道:“到时候我们已经出兵幽州了。” 那建议李缮打幽州的人,是李家留在朝中的耳目,朝廷早已腐朽,即使有人发觉其中的隐患和不对劲,也由于千丝万缕的利益,选择充耳不闻。 而这浑水,本来也是李缮搅起来的。 李缮拿起素色的旗子,插。入幽州地界,他扯起唇角:“天助,自助。” 终于等议事完毕,屋中安静下来,只有烛火燃烧,发出哔啵一声。 李缮闭着眼睛,靠在引枕上。 长随拿着一个盒子,道:“将军,这是府上送来的,夫人托人带话,说是少夫人做的。” 李缮睁开眼睛:“拿过来。” 那长随以 为是少夫人特意做给李缮的,还补了一句:“少夫人真是关心将军。” 李缮压着嗓子,从喉咙里哼了一下,倒也没否认,虽然这是先送去东府,就是送给某条狗的。 他一边思索着整个大亓的局势,一边拿起一块糕饼放进嘴里,手指忽的摸到一张纸。 李缮慢悠悠嚼着糕饼,只觉这回味道不错,把那张纸拿出来,展开一瞧,倏地眸光闪烁。 纸上,或许落笔极快,窈窈清隽漂亮的字体,多了几分潇洒飘逸,只一句话: [饲犬三顿饭,不识狸郎是李郎。] 那长随等了会儿,见李缮没说要留在官署还是去李府,他道:“将军,属下没有赶将军的意思,就是今夜是要留宿官署还是……” 李缮倏地起来,步伐极快朝门外走去,似乎有谁在背后赶他,脚踢到地上矮胡床也不管,只落下一道话:“回去。” 长随:“……” … 今日下了雨,暑气退了不少,夜里凉飕飕的,郑嬷嬷说:“和洛阳倒是不一样,洛阳这时候,早就闷热了。” 窈窈笑了笑:“是啊。” 不过并州的凉爽也让人很舒服,窈窈吃了几口温水,褪下鞋袜躺下,郑嬷嬷吹了蜡烛出去了。 窈窈睁着眼睛盯着昏暗的屋内,周遭十分安静,屋外本来起势的虫鸣,都叫雨声收了,屋内更不用说了。 突的,外头传来一些凌乱的脚步声,并着一声“侯爷”,窈窈心下一顿,赶紧闭上眼睛,装出睡着了的样子。 来人进了屋内,先到床边看了会儿。 窈窈不动,接着,他又窸窣褪去外衣,在她旁边躺下,呼吸声渐渐盈满屋内。 窈窈方要松口气,突的,他将一脚压在她小腿上,她一惊,好重,忍了好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儿。 一旁,李缮平躺着,双手放在腹上,闭着眼睛。 他睡了?或许他很累,也或许他没那么卑鄙又吃二黄的东西……这么想着,她无声松口气,非常仔细地抬起自己的脚,李缮的脚果然滑下去了。 窈窈重新闭上眼,下一刻,李缮又抬起腿,压到她脚上。 窈窈睁眼。 李缮还是闭着眼睛,她一时不太确定,便缓缓屏住呼吸,又屈起膝盖,试图将他的脚弄下去。 倏地,李缮翻过身,一股热意迎面袭来,压到她身上。 窈窈一惊,眼睛微瞠。 习惯黑暗的眼睛里,映出李缮熠熠双眸,他一手撑在她身上,咬着后槽牙,重重哼了声,冷笑:“说我是狗?” 窈窈被困在这一方空间里,她目光躲闪,道:“我、我没说过。” 至少没明说。 李缮这时候倒是坦荡极了,直接道:“[饲犬三顿饭,不识狸郎是李郎],还说没说?” 窈窈:“……”她低估他的厚脸皮了。 看她黛眉轻蹙,形状姣好的柔软唇瓣微张,清甜的桂花香钻入鼻腔,比任何醇酒还要醉人,轻易勾出他的欲念。 李缮眼眸一暗,他突的咬住她的唇,窈窈猝不及防“唔”了声,疼中带着麻的触感,让她呼吸急了一点。 李缮又吻又吮片刻,语气含着一股劲,问:“怎么样,被‘狗’咬了吧?” 窈窈:“你别……唔。” 不让她说话,李缮又含住她的唇,这几日的郁闷,化成一股一往无前的执着,舌尖探入她的唇。 窈窈:“我没、没说你……唔!” 他一只大手朝她身子探去,揉着她柔软的腰腹,茧子透过薄薄的中衣,拓在她腰肢柔嫩的肌理上。 窈窈被亲得喘不过气,脚丫踩着床褥,蹬了蹬。 他终于才松开她的唇,窈窈总算能呼吸了,她浑身热得不行,又气又羞,头发乱了,贝齿咬着唇,斜斜瞪着他,眼底似有水光闪动。 李缮喉结动了动,他额头轻轻贴着她额上,语气却彻底缓和了下来:“谢窈窈,我不咬你,你也听我说。” 窈窈眼底光泽流溢,过了会儿,她才带着一丝软软的鼻音,“嗯”了一声。 李缮手指理着她鬓边凌乱的发丝:“我不该污蔑你,我从没想你会做那种事。” 窈窈抬起眉梢,眼中一讶。 他一手捧着她的脸,拇指轻抚她的脸颊,道:“给我个改正的机会。行吗。”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还能教舞剑 … 他的这番自白,确实出乎窈窈所料,那灼烫的眼神与呼吸,也几乎要让她无所遁形,去直面他的赤诚。 身边像是靠着一团滚烫的火,再是宁静无波的心池,都得被煎得起沸,生烟。 窈窈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她小声说:“我……不怪你了。” 李缮似还有不信,又压近了点:“真的?” 距离本是这么近了,他这个动作,几乎让他的唇靠在她的唇上,他说话时候唇的细微动作,都印到她唇上。痒痒的,暖暖的。 窈窈受不住,她闭眼,稍稍撇开微红的面庞,又“嗯”了声。 李缮忽的从喉间笑了笑,这段时日的郁结一扫而空,他就着这姿势,炽热的唇吻上她的柔嫩的脸颊。 他亲也就亲了,窈窈却感觉到,他张着唇吮住她的脸颊,力道不小,松开时发出“啵”的一声,他还咕哝道:“原来是这样的。” 好像他老早就肖想这么做了。 窈窈却忙用手挡了下他还要吮的动作,道:“会留痕的!” 李缮定睛一瞧,果然刚刚他亲的地方,多了一个圆圆的红痕,怪可爱的。他压着声音笑,一边从她脸颊亲到耳垂,又她脖颈下亲。 而他细密的吻,却让她忍不住扬起脖颈,露出一片白皙如玉的脆弱的线条。 他问:“那不要亲在脸上,就没关系吧,反正有衣服遮着。” 窈窈不敢应,她有些怕他唇上手上都失了分寸,弄得她浑身……她止住将自己埋入被子内的冲动。 李缮亲不过瘾,手上无师自通,去扒她衣襟,中衣衣襟散开,窈窈的锁骨呈新月般,细腻好看,肌理柔嫩,一阵阵桂花香味幽冷而勾魂。 他啄咬了上去,湿漉漉的吻痕一路向下。 窈窈若一条岸上缺水的鱼儿,浑身浅浅一跳,抹胸皱成了一团,再好的丝绸布料,也磨得人难受。 迷糊中,她不知不觉问出口:“什么东西,是剑柄么……” 李缮:“……” 突的,窈窈反应过来,她睁圆了眼儿,闹了个大红脸,李缮一边闷声笑,一遍低头:“就是剑柄。” 她耻得不敢出声,摇摇头,急忙忙用手心推他,摸到他额间的薄汗,却推不动他。 须臾,他抬起头,去捉她紧紧咬着的唇,道:“好窈窈……” 唇齿被撬开,她嘤咛一声。 李缮也热,他脱去外衣丢到地上,窈窈垂眸不经意一瞥,顿时欲哭无泪! 突然,外头郑嬷嬷敲门:“侯爷、侯爷?辛副将道是辎重先行,只待将军了。” 二人粗重凌乱的呼吸突然停下来了。 这么暗的环境,窈窈竟能明显看出他额角跳了跳,他一手搭在腰带上,一时是松开不是,不松开也不是。 看他这模样,不知道为何,窈窈有点想笑,但她还没傻到真笑出来,那不得被李缮记一辈子? 她撑着胳膊,缓缓起身,整理头发,拉好自己皱巴巴的抹胸,又简单掩了下衣襟,还替李缮把衣服拉起来,善解人意得说:“夫君……咳,大事重要。” 李缮垂着眼睛,沉沉地看着她。 她刚刚一头青丝分明乱了,叫她的手儿一顺就妥帖了八。九分,乌发乖顺地垂在她肩膀,然而,匆忙间掩好的衣襟,把她的发丝卷进去,湖蓝色的抹胸系带早就松了,勾出那抹白玉的弧度。 李缮想起刚刚唇间的美好,呼吸又一紧,而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搭在她肩上,替他抚平褶皱,行动间,衣衫里的桂花香气,又一阵阵溢出。 他死死盯着她,心里揪着一股劲不肯放,突的,感觉到鼻间一阵熟悉的痒意。 下一刻,窈窈抬眸,惊异地看着他:“夫君,你……” 李缮突的觉出哪里不对,他抬手摸了下,一手温热的鼻血。 这回顾不得别的了,窈窈赶紧点起一盏小灯,又拿着手帕给他擦血,不过,他擦了两下,这鼻血也就不流了。 李缮看 着手里的鼻血,脸色变换莫名,似有些丢人,他目光闪烁,看向了别处:“上火了。” 窈窈读过一些医书,想到李缮的火气打哪来,她就实在没忍住,从鼻间轻轻“嗤”了一声。 李缮擦鼻血的动作一顿:“你笑什么?” 窈窈暗道不好,连忙朝屋外走去一边道:“嬷嬷……啊!” 她竟被李缮扛了起来,丢回床上,她晕头转向地被摁住,李缮屈膝踩到床上,对门外喊了一声:“告诉辛植,最多一刻钟……不,一刻半钟!” 屋外,郑嬷嬷本想敲门,细听里头窸窣声,且刚刚窈窈一声叫声,含着无尽的软意,她便也赶紧收手,叫新竹和木兰退下。 李缮牵着窈窈的手往下,他眉宇张扬,暗暗咬牙,说的话却能叫窈窈羞死:“谢窈窈,我不止会教骑马,还能教舞剑。” … 最终,两刻钟后,李缮终于出了屋子,虽然已经迟了,他也不急,双目清明,颇为神清气爽,还吩咐了郑嬷嬷一句:“多烧些热水。” 郑嬷嬷应了声是,等李缮出了院子后,她才和新竹进了屋内。 屋内点着一盏暖烛,窈窈坐在床上,衣襟乱了,脖颈上锁骨上都是红痕,她一只手五指僵硬,用力擦在帕上,手指手掌一片红。 她眼尾微微泛粉,又气又羞:“我、我要洗手!” …… 官道上,一辆牛车、十二名护卫与婢子各在一侧,缓缓朝着北方行进。 要进入六月了,天气多变,不久前还艳阳天呢,一眨眼又下起暴雨。 卢夫人不敢推窗看情况,心底惶惶,谢姝戴着抹额,又穿得很厚,可是冷意会随着雨水潜入车内,车上又颠簸,如何能好好休息。 要说女人小产后,定是要坐好小月子的,何况是谢姝这种怀着已经过了三个月的,但她小产第三日,就坐上了北上的车。 不过,谢姝是个主意大的,她既然决定立刻北上,就和卢夫人说了,关于窈窈那封信原意的推测。 骤然听说李家有野心,卢夫人别无选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窈窈已经尽所能护她们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们没有耽搁,急急写了封信送去驿站,谢姝说有别的话要和窈窈说,就又让卢达送了一封信。 但是,接下来的路程艰辛,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启程到现在四五天,路程还没走到一半中的一半,还遇到这样的大雨。 卢夫人看着谢姝,给她手里塞了个热水囊,道:“姝儿,我们才从浮怀县出来,就遇到这么大的雨,要不折回去吧。” 谢姝摇摇头,她也很累,连续几日都没怎么睡好觉,只是,时间不等人。 她道:“母亲,辛苦只是一时的。” 卢夫人叹了口气,没再劝,而是侧过身擦泪。 谢姝知道卢夫人在哭什么,她一手轻抚自己肚子,心中也感到苦涩,这里面曾经有一个小生命,可她放弃了它。 她放任自己想象了一下它的样子,心痛了一下,很快,就收起了情绪。 突的,大雨中夹杂着一阵马蹄橐橐声,令人心下一沉,只听薛屏叫道:“谢姝,你出来!” 谢姝得以出洛阳,除了拿小产心情郁郁,需要散心为借口,还用她手里拿捏薛家主母夫人一件大事,换得了这次机会。 薛家主母同意,薛家其他人以为她性刚烈,宁愿闹成这样子,也早对她起了休弃之心,只是,薛屏却不肯了。 他死死守着谢姝,薛家人也看不下去,以青州的事务,在谢姝小产的第三天,将薛屏派去青州,好让谢姝走。 不成想,他这时候追了上来。 谢姝拉开车窗户,她盯着大雨里狼狈的男人,目光冷淡:“薛屏,你我二人早无恩怨。” 薛屏面色枯槁,那天谢姝小产,他当时喝太醉,去了隔壁院子睡了,第二日才知道这个噩耗! 事到如今,他只能去留她,道:“有没有恩怨,你都是我薛家妇,我今天不会放你走的。” 说着就想隔着窗户来拽谢姝。 卢夫人赶紧把谢姝护到身后,薛屏抓了个空,道:“岳母大人,今日让姝儿和我一同回去,我日后定待她只有真心!” 他眼底的血丝毫发毕现,透露着祈求之意。 卢夫人心中感慨终是孽缘,谢姝却也不愿躲她身后了,冷笑:“薛屏,我不想和你纠缠,你不要做这么没脸没皮的事。” 薛屏咬着牙根,几乎能嗅到自己口中血腥味,他不甘心! 他挥手,示意他带的护院:“把少夫人带回家!” 顿时,护卫发生争执,但卢夫人和谢姝这边的护卫,只拦了一下,就后撤了,一来他们都是走路,实力比不上薛屏这边骑马,二来,这些护卫里八人是谢家的,四人是薛家的。 谢、薛是姻亲,他们不想起冲突,就罢了。 眼看车头缓缓调动,谢姝气极了:“薛屏,你无耻!” 薛屏只做不知,让人继续动,谢姝却知道不能就此作罢,她撑起一把雨伞,下了车厢。 卢夫人叫她:“姝儿、姝儿!你淋不得雨啊!” 薛屏:“谢姝!” 冰冷的雨水噼里啪啦砸在伞上、脸上,谢姝却没再看薛屏,她是宁可就这么走去并州,也不愿再被薛屏要挟。 薛屏目光一沉,拍马过来,截住谢姝,他下马正抓她的手,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群人骑着马,乌压压地围住官道上的人。 谢姝迎着骤雨抬眸,为首穿着蓑衣的男子眉眼如刃,亮出腰牌:“并州军杜鸣在此,奉命将卢夫人、谢夫人接回并州!”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别惯着他 杜鸣亮了身份,薛屏却不信,他拉着谢姝往自己身后藏,谢姝挣扎,手中的伞“嗒”的掉到地上,被风吹着滚了两圈。 她在雨中打了个哆嗦。 薛屏朝杜鸣轻蔑喊道:“你是李缮的部曲?李缮有那么好心?呵,他又是什么身份,配得上与我做连襟?” 李缮娶了妻妹谢窈窈,谢姝不喜家中将妹妹当做筹码,薛屏也一直替妻妹不值当。 如此出言不逊,同行的李家军皆目露凶光,杜鸣抬手,示意众人莫要情绪上头。 他自己下了马,再无废话,突的用刀鞘劈薛屏手臂,薛屏“嘶”了声,疼痛难忍,不得不松开手。 其余李家军一一困住薛屏和他带来的人,把他们封锁到一旁。 薛屏怒道:“你们做什么,这是我们家事,不用你们插手!”又叫护院,“愣着干什么,还不打杀了他们去?” 李家军拔出刀剑来,盯着谢薛的护院,那些护院本就只是民男,习得一点拳脚之术,是完全无法与上过战场的人比的。 光是气势上,他们就落了一大截,何况人数还没比李家的多,纷纷没了斗志。 见状,薛屏咬碎牙也不够,他只好又朝谢姝喊:“谢姝,你不准走!你今日一走,我就写休妻书!” 休妻不是放妻,虽则连年战乱,平民无所谓礼教休、放之分,但对世家而言,被休妻依然是莫大的耻辱,甚至可以逼死女子。 谢姝站在雨中,她咬着苍白的唇,身形僵硬,薛屏当众说着这些话,对她而言,无一字不是用刀刮她脸面。 杜鸣俯身捡起地上的伞,递给谢姝,遮住了雨珠,倾下的伞面淅淅沥沥掉着雨水。 她浑身都冷,没什么力气再和薛屏对峙,便看着眼前沉默的男子,语气微寒:“你说你是李缮派来的,我如何信你?” 杜鸣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拿 出一封信,信封有些被雨水润湿了,但谢姝依然一眼认出那是窈窈的字迹。 她无声松一口气,接过伞与信,道:“多谢杜将军。” 杜鸣面色冷漠:“称不上将军,请称副将。” 谢姝点点头,没再说话,她转过身,衣裳虽然被雨淋湿而垂坠,背脊却挺得极直,清瘦而优雅,像是掉入泥潭的白鹤,高高仰起凝霜傲骨。 杜鸣看了一眼,缓缓收回目光,又命人换下牛车。 薛屏见大势已去,再顾不得体面,又哭又笑:“谢姝,你会后悔的,你一定……” 自有人堵住他的嘴巴,杜鸣转身刚要上马,却看地上一方茜色的手帕,被凌乱的脚步踩进淤泥里。 他蹲身,拾起那方手帕,拂去泥污,帕上藏着一方海棠绣花,海棠花艳而不妖,离得近了,雨水与泥土外,似还有一股花香。 李家亲兵:“杜将军?” 杜鸣垂眸,将手帕塞到袖中,道:“走吧。” … 回到马车上,卢夫人心疼死了,换洗的衣裳都在后头的行囊里,忙叫人翻了一件拿进车里来。 她关紧车窗,用布巾给谢姝擦头发,谢姝脱下被雨水弄湿的衣裳,自己换上衣裳,她冷得哆嗦,卢夫人埋怨:“太不仔细了,今个儿起你不得见风了!” 谢姝还有心情笑了一下,说:“洗去一身尘埃,也无妨。” 又把窈窈的信拿出来,言明请了李家军接她们的事,卢夫人一喜,道:“看来,窈窈过得应当没有我们想象中坏,否则安北侯也不会让人来接我们。” 谢姝想了想,说:“这位副将有些身份,原是跟着李缮从南方一路到北方的心腹。” 卢夫人:“原来,我说那气势那么重呢。” 杜鸣自谦副将,但那是相对李缮而言的,李缮身边随便一个副将,单独拎出来都是大将,在洛阳的时候,谢姝就听说过,李缮身边的杜鸣是个儒将,擅谋算。 但是刚刚她正因薛屏的事恼火,加之杜鸣穿着蓑衣,她是没留意他生得如何,人生最出丑的时候都叫他看到了,日后还是少往来得好。 谢姝一边想着,一边在脱下了衣裳里翻了翻,卢夫人问:“怎么了?” 谢姝:“好像丢了个手帕……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 李府内,李缮和李望都不在,昨日洛阳下了旨意,让并州出力平叛幽州,昨夜,他们趁着夜色,就奔赴幽州了。 经李缮一闹腾,今日等到天色大亮,窈窈才睡足够了,起来洗漱。 今日天时还算可以,窗户敞着,西府的后院里,木兰铺开香丸,新竹正在晾晒衣裳,窈窈瞥见,那正是她昨夜换下的那一身。 包括那枚湖蓝色的肚兜,上面绣着黄绿的精细花鸟纹,在薄薄的日光下,格外显眼,一下让人想起,昨夜有不要脸的人咬着纹路,将它含入口中。 似乎被烫到一般,窈窈赶紧不看了,却难掩脸色泛红。 郑嬷嬷笑道:“夫人如今和侯爷,不再是先前那般,总归有那一日的。” 窈窈:“嬷嬷,连你也笑我。” 郑嬷嬷忙说:“好了好了,不笑了。” 窈窈鼓鼓脸颊,却也明白,多提多说,慢慢的,她应该也就不羞了,不至于叫李缮一痴缠,就忘了东西南北。 这么想着,她脸上热度渐渐消散,待吃过了早饭,见钟漏到了巳时,就去东府找钱夫人。 钱夫人既然帮着李缮瞒狸郎的称呼,应也知道他们发生了龃龉,免得叫婆母一直念着,她得去说一声。 待进了东府,李阿婶刚好要出来,笑道:“巧了,我正要去请你们呢,二黄今日会‘转圈’了,夫人说要请少夫人来看看。” 才几日,二黄就吃得圆滚滚的,钱夫人用手指转了一下,道:“转。”二黄听话地转了一圈,哈着气找钱夫人要吃的。 钱夫人无不得意的,问窈窈:“怎么样,二黄挺聪明的吧?” 窈窈一笑,道:“聪明的。” 她顿了顿,又说:“母亲,前几日我与夫君有了点争执,夫君应当是有和母亲说的,有些事我做得不好,本不想惊扰长辈,叫母亲担心了,是我不孝。” 她这话说得圆滑,钱夫人却是个听不出来的,问:“你们终于和好了?” 窈窈点点头,实则,若不是涉及原则的大事,她是不愿让婆母知道的,否则寻常人家的婆母,都会责怪儿媳。 纵然儿媳会陪着婆母度过后宅很长时间,但是,儿媳是别人家的女儿,儿子才是婆母的亲骨肉,儿媳该摆正自己的位置。 她刚要再说什么,钱夫人一拍手,笑道:“那就好,哎呀,大郎脾气着实大了点。” 窈窈替李缮道:“其实,还好……” 钱夫人:“哪里还好了?我有时候都怵他,他爹现在都拿他没办法了!你平时该跟他生气就生气,别惯着他!” 窈窈:“……” 钱夫人看她呆着,想了想,又说:“你放心,李家郎擅长打儿子,但没有打媳妇的坏品,你夫君什么样儿我也是清楚的,你跟他再怎么怄气,他也不会打你的。” 这话,倒是推心置腹了,窈窈笑了笑,她站起来款款福身,道:“谢母亲提点。” 钱夫人:“多大个事!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她摸着二黄的脑袋,说到:“郭夫人那个侄女儿赵华阴你还记得不?她要出嫁了,就下个月十三。” 上回见面的时候,赵华阴还没定下人家,这个月都过半了,却是下个月就出嫁,不及一个月。 窈窈惊讶:“竟这么匆促?” 钱夫人是个藏不住情绪的,支支吾吾:“听说以前你公爹咳咳,是有想把她挑做儿媳的,这么几年她心飘了,一直没能看上别的男子,你夫君训了赵郡守和郭夫人,说是耽误了人家,郭夫人前头还捎了礼跟我道歉。” 具体什么情况,钱夫人是不知的,只是,李缮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竟因此训了郡守,真是耐人寻味。 说完这些,钱夫人又后悔了,瞧她多嘴什么,窈窈才和李缮吵过,她现在又说这些,不是添堵么?回头来,可能又要吵架! 她赶紧尴尬地笑了笑:“当然,那都是两三年前的老黄历了,要不是你公爹跟我说,我都不清楚呢,毕竟我那时候也在洛阳,要我说,我才不会选赵华阴那个!” 她打谅着窈窈的面色,却看窈窈笑了笑,眉眼弯弯格外好看,道:“是呀,总归是过去了。” 钱夫人心中哗了一声,不愧是世家女,听说了丈夫从前的烂姻缘,还能从容应对,如此心宽。 要换做她,得知李望有这些个过去,甭管是不是李望自己想的,她定然醋坛子都打翻了,挠花他的脸! 窈窈这般,钱夫人也没多想,不纠结了,又说:“刚刚说她是为了什么事来着……哦,我们是不是该随个礼?” 赵家嫁女,郭夫人又常与李府往来,确实得做点表示。 但钱夫人不晓得这个度,她从前在洛阳过得是两个极端,前五年她给别人送礼,闹了好几回笑话,不是太重,就是太轻。 后来几个月,李家跻身世家一列,别人使劲送礼,她收得手软,却不知道正常该如何送礼。 窈窈说:“小辈,且非亲戚,关系也不够亲厚的,一般而言,不用太大礼。” 钱夫人惜财,说:“我也不想送那么多,我又不喜欢她,白瞎。那就送一只手钏?” 窈窈:“成双成对,更为妥当,那就是一对手钏,可以是玉质。再加一对耳环,库里有一对仙桃式银耳环,成色好,寓意也好。” 钱夫人学到了,默默念了几回,道:“我明白了,手钏也得送仙桃、蝠纹、缠枝葡萄这一些的样式?” 窈窈点点头:“对,母亲是晓得的。” 钱夫人:“那是,我当然晓得!” 她心里舒服极了,找窈窈商量事情,准是没错的。 想到这,她也忘了卢夫人回敬过她、自己不喜欢谢姝的往事,问:“那亲家要来了,今日天时还行,就把那顾楼整理出来,给她们住吧。” 顾楼是李府西南角落的一座小楼,不算大排场,但窈窈觉得选得不错,她去顾楼的距离,比去东府还要近呢。 府上冯婆子安排着打扫,本也没有窈窈的事了,不过,冯婆子很快在顾楼的一个小阁楼里,发现里头有书。 冯婆子道:“应是将军的书,有些落了灰尘,有些还新。” 钱夫人:“他把书塞那里做什么,西府又不是没地儿放了,就让 窈窈去清回去吧。” 于是,这事叫窈窈接手了。正好日头好,她和郑嬷嬷一合计,把书拿出来晒晒,去去霉味。 在对书这方面,李缮竟算个讲究人,每一本书的扉页,他都用他那堪称潦草的狂草,写了此书到他手上的那一日。 窈窈在里头瞅见好几本写着“定元七年四月”的书,正是上个月,书名也很文雅,什么《笑春》《与花集》。 她心中疑惑,翻开瞧了一眼,又立刻“啪”的一声合上,大脑一片空白。 郑嬷嬷:“怎么了?” 窈窈:“没、没事。就是侯爷的东西。” 这些原来都是避火图,她刚刚乍然看了一眼,也不敢仔细看,偏生还得替李缮瞒着,只好交给郑嬷嬷,吩咐先拿回西府。 又想想那个时间点,她心内一阵无语,那个时候,她还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她有兴致,而他也一直冷着脸。 她轻轻缓了一口气。 越往阁楼里,书也就越老,新竹拿到一本“啊”了声:“它好像快散架了!” 窈窈小心碰过那本书,说是书也不大,更像是文人在路边卖的图册子,书名《汉家骠骑》,很旧很旧了。 从泛黄的纸张里,能看出很浅的炭笔痕,几个幼稚的大字:景成四年八月。 景成是定元前的年号,李缮是景成元年生,那这本书就是他四岁的时候得来的,距今十九年,那时候,窈窈还没出生呢。 郑嬷嬷也意识到了:“这……会不会很珍贵?” 窈窈点点头,没有随意翻它,这么老旧的书,也不好再晒太阳,到时候真脆了,便先放在阴凉处。 晚些时候,她问了钱夫人,钱夫人想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了:“应当……应当是他祖父给他买的了。他小时候,他爹只想打他,我呢也没心力管教,只有他祖父会给他买书。” 书珍贵,忙于农活生计的平头百姓,一辈子可能都摸不到几次,但那时候,李祖父却买书给李缮,可见其对李缮的疼惜。 窈窈心中感慨。 那本书她也没随意摆放,和他一堆的避火图放一处了,等他回来再看。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他肯定还没回来 … 顾楼经过一轮扫灰除尘,挂上帷帐,搬进干净的家私器具,全部收拾停当后,离洛阳的车马到上党,也就日余了。 这一日,车马终于到了上党,因为是借郭夫人的名义,先时定下的落脚点,就在郡守府上,由郡守府接风洗尘。 打昨日接到信,窈窈就一直等着,今巳时末,她和钱夫人到了郡守府,郡守府上了茶。 看着郡守府上张灯结彩,窈窈知是赵华阴要出嫁的缘故,对郭夫人说:“劳累夫人,忙碌中,还抽空招待我家人。” 郭夫人笑道:“谈何劳累,当是我说多谢才是。”若不是窈窈劝下李缮,恐怕赵家连一场体面的婚礼都撑不起来。 钱夫人没插话,她乐得窈窈替她对付贵妇,兀自吃茶。 还未寒暄几句,郡守府内护院来话:“卢夫人、谢夫人抵达。” 窈窈心内一紧。 郭夫人放下茶盏,对钱夫人和窈窈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一边笑说,到了郡守府前门。 马车旁杜鸣护着,既已将人送达,就对窈窈和钱夫人拱手告退。 便看谢姝和卢夫人下了马车,郭夫人细细打量,窈窈生母卢夫人虽过了四十,却不见多少皱纹,一身雍容,眉宇却凝着愁绪。 而窈窈的嫡亲姐姐谢姝,则戴着幂篱,将纱儿挽到帽檐上,她眉眼清丽绝尘,面色稳重冷淡,隐有孤高之意。 一家三人,乍一看,似乎无人性子一个样,不过确都是美人。 郭夫人第一次见卢、谢,没觉得哪儿不对,窈窈却不由热了眼眶,舟车劳顿,还是让母亲姐姐难掩疲容,尤其是姐姐,约摸小月子坐得不好,下巴都尖了许多。 人群中,卢夫人和谢姝一眼见到窈窈,不到半年,却也颇如隔世。 上回见面,窈窈还梳着少女的发髻,而此时,她梳着反绾式元宝髻,云鬓乌发之间,压着南海明珠云纹发簪,两鬓各垂明珠,耳上一对粉珍珠,眉如黛眼如泉,温吞柔弱,光华若当初不减。 然而,窈窈眼圈蓦地泛红,叫卢夫人和谢姝心中皆一震,她二人也顾不得礼教了,疾步上前。 卢夫人握住窈窈的手,又摸她面颊,小声说:“你好好的就好……” 窈窈眨眼,倏地,晶莹的泪珠儿从她微挑的眼尾溢出,她也很快压抑住情绪,这般喜乐的日子,本也不该哭的。 卢夫人替她轻拭泪花。 钱夫人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她从来不懂养女儿是什么心情,却有几分共情。 郭夫人笑道:“许久不见,都有许多的话,府上已备薄席,请入座。” 在郡守府用过一顿,全了人情往来,窈窈钱夫人几人并未久扰,仔细与郭夫人道别后,便都回到李府。 卢夫人和谢姝的行囊,早早就送到了李府,郑嬷嬷与卢夫人谢姝的带来的嬷嬷、婢子也都是老相识,早早就打过招呼。 往顾楼收拾东西时,郑嬷嬷总留心门外,得知窈窈自郡守府归来,立刻高兴地牵着一只小狗儿到门口。 此时,窈窈正回着卢夫人的话:“都好的,真的都好的……诚如母亲所说,婆母很好,也相处……智郎?是智郎!” 她顾不得回卢夫人的话了,提着裙摆,像是蝴蝶似的,小跑向被牵着绳子的小白狗,智郎长途跋涉,有些萎靡,在瞧见窈窈时,还是兴奋地摇着尾巴。 见她装了半日的大人,终于露出点孩子气,卢夫人和谢姝都笑了。 此行她们瞒着窈窈,把智郎也带到了并州。 智郎从窈窈六七岁时伴着她,如今有十个年头,已是老寿星了,不是卢夫人非要折腾它,只怕若不带来,在谢家没人照看它,小狗会挨饿,孤苦到老。 加上知道窈窈定是思念,便将它带来,好在智郎争气,一路上熬了下来。 小狗舔着窈窈的手,窈窈笑道:“好智郎!” 谢姝看她对智郎爱不释手,又说:“还不止呢,你猜我们还带什么来了?” 窈窈茫然又开心,笑问:“带了什么?” 卢夫人不舍得真让她无头苍蝇似的猜,赶紧让婆子拿来一把琴,道:“是惊鹊,你最喜欢的那把琴。” 这琴是当嫁妆放在了洛阳李府,洛阳李府没有主事的人,卢夫人就做主,将它取出来,一道北上。 窈窈摸着惊鹊,再看母亲、姐姐、嬷嬷和智郎都在,只觉这一刻,西府与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谢府,没什么差别。 她低头,吸了口气,忍住喉间的哽咽,软声道:“娘亲,姐姐,府里还有鸣竹。” 谢姝一喜:“鸣竹么?在哪,我瞧瞧。” 西府的这半日,就在琴声、叙旧与笑语里转瞬而逝,东府这边倒显得有点安静,往日里倒也没什么,今个儿透着几分萧索。 钱夫人嚼葡萄,语气不详,说:“那谢窈窈,还说要弹琴给我听呢,今个儿都没过来。” 李阿婶忙着针黹,道:“哎呀夫人,人家母女姊妹团聚,你也不是不晓得,还想凑啥热闹啊。” 钱夫人反遭提点似的,捶了下桌子:“对啊,我可以去凑热闹啊!” 李阿婶:“……” 酉时,钱夫人就去西府了,本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便在西府摆饭,问过口味,上了六道菜。 吃饭的时候,钱夫人说:“这道茭白不错,窈窈,你们吃些。” 窈窈用公筷夹给钱夫人、卢夫人,也笑道:“婆母、母亲也用。” 然而谢家有食不言的规矩,钱夫人和卢夫人和谢姝搭话,后二者皆以笑对着钱夫人,钱夫人渐渐地忐忑起来,便也不说话了。 饭毕,钱夫人走了后,卢夫人叹口气道:“这顿饭本应该摆在东府吧。” 窈窈说:“婆母是不重规矩的。” 谢姝皱皱眉,钱夫人过于市井作风,若是她,养了十几二十年的习惯应是被打破,她没能有窈窈 自在。 是的,自在。妹妹在李府,不仅没有噤若寒蝉,行动受限,更是自由自在,什么时辰和规矩,都不讲了。 这一点,窈窈出嫁前就和卢夫人说过,她不耐烦世家的规矩,见窈窈算得偿所愿,卢夫人对她被迫替嫁的愧疚,才稍稍少了点。 如此,卢夫人和谢姝在李府住下,谢姝因在路上没能好好休息,这一晚很早就睡下了。 隔日,窈窈问了钱夫人的意思,拿了李府牌子,去药堂请擅妇科的圣手。 这般调理了大半个月,谢姝才渐渐缓过来,气色好了起来。 这一日,窈窈看着她腹部,谢姝吞下药汁,笑道:“是我不要它的,所以我心中就算有悲伤,也能调节好。” 窈窈轻轻握着姐姐的手,趴下身子,躺在谢姝腿上,道:“嗯,我知道你的。” 谢姝摸她的头发,又说:“我也知道你,你是不是还想着,如果不是你急信,我不会这么着急弃了这个孩子,也不至于伤身。” 窈窈:“姐姐……” 谢姝看着她的明眸,说:“本来嫌丢人,不大想和你说的……其实我在薛家,过得并不如意。” 有些难以启齿,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饶是婚前信誓旦旦,但我才有孕三个月,薛屏就有了别的女人。” 窈窈诧异,爬了起来,被谢姝按了回去。 “所以我对这个孩子,也心存芥蒂,应该说,我得多谢你,让我有了勇气打掉它,我向来爱屋及乌,恨也一样,非要生下来,对它来说不公平。” 窈窈埋在姐姐怀里,正对着姐姐的肚子,她回忆起当日,谢姝意气风发,在薛家过得十分顺心,心中就发酸。 谢姝在妹妹面前,自然没有贵女的自持,说:“从此往后,我只当没有薛屏这个人,他实在下贱。” 窈窈替姐姐不平,说:“他是个混账。” 谢姝笑了:“对,混账!” 窈窈又要起身,又被谢姝按了回去,她这才发觉不对,谢姝把她头发都弄乱了! 偏偏谢姝还不罢手,一直揉着,窈窈抱着脑袋,求饶:“姐姐快别弄啦!” 谢姝:“不成,我看你发髻不爽。” 最后,窈窈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形同鸡窝,气呼呼坐在床边,生了会儿闷气,谢姝欺负完窈窈,还一直笑。 卢夫人进屋见这情况,怒道:“谢姝,又欺负你妹妹是不是?” 谢姝:“谢窈窈,你说说,我欺负你了吗?” 谢姝板起脸,窈窈一憷,她小声说:“……没、没有。” 卢夫人怒了:“你还敢要挟窈窈?” 屋内传来谢姝辩驳声,屋外,郑嬷嬷和卢夫人身边的王嬷嬷、紫燕等人围在一起打络子,忍不住笑了。 此情此景,倒像是两位姑娘尚在闺阁之中,谢家无有变故,年华尚浅的时候。 …… 六月中旬,赵华阴出嫁了。 她这是要嫁去定襄郡一户风光式微的世家,并不折辱于她,就是隔有千余里,便是同在并州,也是远嫁了。 一个大早,她就得从上党出发,乘坐牛车走几天,去定襄。 郭夫人心中难免几分不舍,但也有脱了手的放松,总归丢掉一个烫手山芋。 她对对礼单,对赵华阴道:“你瞧这李家,本是贴了一对耳环一对手钏,卢氏谢氏到来,又添了一副墨宝。” “这是尚礼之家,你得罪了将军,也还能这么体面,你若能学得三成,日后行事定有裨益。” 赵华阴手指掐着手心,没说话。 这么一个月,她慢慢地、仔细地想了许多,也是想明白了,当日她在李缮面前揭穿谢窈窈的时候,李缮才回来,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饶是如此,在她这个外人面前,李缮还是坚定地维护谢窈窈,他口中既然能说出“我妻”,便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做他的妻子,是何等的体面。 错过这么一个伟岸男子,如何让她能甘心,然而再如何,也叫他一句话,把婚事定了下来。 她在屋中坐了很久,终于,礼节走完了,女方亲戚朋友进屋来瞧新娘,赵华阴在众人里,看到了谢窈窈,以及和谢窈窈眉眼有两三分相似的年轻妇人。 赵华阴猜到,那是名冠洛阳的谢姝。 从前,她见到谢窈窈时,就一直在猜,声名更大的谢姝该是如何风华绝代,如今瞧着,谢姝美则美矣,窈窈却也一点都不输。 发觉到她探视的目光,窈窈朝她浅浅一笑。 不多时,女眷们离开,该是亲人留下来相处,赵华阴却叫住了窈窈:“谢夫人,可否留步?” 郭夫人怕赵华阴出言无状,还想叫窈窈走了,窈窈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毕竟,在赵华阴大喜的日子里,她没什么计较的。 谢姝小声问窈窈:“你们关系很好?” 窈窈:“还算一般。” 谢姝知道窈窈的话得听一半,“还算一般”就是“不太好”,她瞪了眼赵华阴,走出了门,却停在门口,光明正大地听她们说什么。 赵华阴也不介意,她只问窈窈:“那天我在衙署,意外见了将军,我把你要接母亲姐姐的事,告诉他了。” 窈窈点点头,问:“还有吗?” 赵华阴故意说:“你不好奇那天我们还说了什么吗?” 窈窈看着赵华阴,沉默了,若李缮和赵华阴有点别的,赵华阴不至于这么仓促出嫁。 她的沉默,和坦然的目光,让赵华阴脸上渐渐烧了起来。 她如今是真的认栽了,李缮性暴烈,不喜她便是明晃晃的让她丢脸,谢窈窈性温和,她可以不回敬,却能让她溺水般窒息。 不过,她有一刹觉得,谢窈窈生得像仙女儿美,心也像仙女无尘,无动于衷,不会乱了心。 赵华阴撇开这个怪异的念头,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将军说,你所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也都默许。” 不用多想,窈窈明白这是他的维护,虽然好面子的他,回去后就发了脾气。 她不由笑了一下。 再无旁的话要说,窈窈要走,门外谢姝想进来,面色不善地瞪着赵华阴,打算好好刺赵华阴一顿。 窈窈赶紧把谢姝拉走了。 路上,谢姝语气不好,道:“她算什么人,凭什么横亘在你和你夫君之间,那李缮怎么回事,还有这等破事?” 窈窈笑道:“姐姐,我常对我奶嬷嬷说的话,就是:我不为此伤神费心,你也不必放心上。我与他,明明白白就好。” 谢姝一愣,她这段时日已经同郑嬷嬷打听清楚,李缮不再因谢家的举措、对世家的偏见,而冷待窈窈。 窈窈和李缮关系确实有很大缓和。 不过她突的觉得,或许所谓缓和的主动权,看似在李缮手上,实则,应不在他手上。 她又想,如果当初不是阴差阳错窈窈替嫁,是她嫁给李缮,她没办法处理得这么好。 她是过刚的性子,自然易折,连同个阶层的薛家的事,都处理不好,枉她先前还洋洋得意,自以为嫁了个好郎君,甚至指点窈窈应对李缮。 实则别说李缮了,她和钱夫人定也多有摩擦。 不过,不是她的错,是没有适合的。 …… 六月末,并州军拿下幽州一郡,在幽州战场上反复横跳的好胜军,投靠了并州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好胜军如墙头草,随时叛变,直到八月,好胜军竟然还安安稳稳地听从李家号令。 待李家掌控幽州七郡中的五郡,幽州升起了李家旗帜。 洛阳吵成一片,到此,哪能不明白这是李缮的招数。 萧太尉自是明白萧西曹凶多吉少,坐不住了,率兵回洛阳述职。 王嶦见到了萧太尉,道:“这 是洛阳让他去打的仗,只恨李缮师出有名,若洛阳要集结英豪剿灭李缮,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以后洛阳再让各州军队出动,谁还肯动?” “况且,李家女眷都离了洛阳,便是那谢家女眷,也都走了……” 萧太尉年过花甲,一把髭髯,怒目积威甚重,瞥王嶦一眼,他便没了旁的词。 萧太尉冷笑:“糊涂,叫一毛头小子算计了,让并州把女眷送回来,他若不送,就是违背亓律,狼子野心。” 王嶦喏喏应是。 他没好说,萧家对洛阳虎视眈眈,各地皆不满幼主把控在世家臣子手里,隐有起兵清君侧之风气。 几个月前,王嶦得知李缮把并州军调走后,就秘密安排王家女眷孩子回了故地琅琊。 不止是他,好些个忌惮萧太尉的权臣都这般做了,反正李缮开了个好头,总不能留家眷不管,那可得被骂成什么样。 后来萧太尉得知后,又恨又怒:“如此乱臣贼子,大亓亡得不可惜!” 当下,萧太尉授意,谢翡又被革职,谢兆之长袖善舞,其余谢氏臣子游走在权利集团之中,却也没出什么大事。 只是这回,他们也不好再保谢翡了。 而要求李谢女眷回京的圣旨,也盖上玉玺印记,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并州,就是宣旨的内宫常侍毕恭毕敬,钱夫人问吃杯茶,他也不敢。 常侍道:“圣命在身,奴便传达至此,其余的却绝无冒犯,望几位夫人海涵,莫叫两位侯爷误解于我。” 钱夫人咋舌,弄得这么敬重,她真的要飘了。 窈窈示意郑嬷嬷给了一小袋银子,又问了姓名,常侍称姓钟,又主动说,日后有什么大小消息,他都会替李家留意。 这位是明晃晃投诚了。 窈窈想了想,问:“谢家如今,可如何呢?” 钟常侍说:“一切尚好,只是……恐怕好不了多久,时局如此,如今朝中命令,所有臣子女眷全不能出洛阳。” 这是王萧两家要拿捏着臣子的软肋。 谢家起复靠的是李缮,如今李缮脱离朝廷控制,谢家人又该如何自处?如今只是谢翡革职,来日,终究是要和李家割席。 得知此事后,谢姝庆幸:“若我此时还在薛家,薛家为表忠心,定是会将我监禁起来,我还有什么体面。” 窈窈也有些后怕。 谢姝重重握了下窈窈的手,姊妹之间,无需再言感谢。 而一整天,卢夫人心不在焉,晚饭也没吃多少,夜里坐在窗前,终究忍不住哭了:“你们父亲可怎么办?我心里难安。” 她怨过谢兆之,可是多年夫妻,在窈窈这件事之前,他们也还算相敬如宾,如今她逃出了洛阳,或许往后,与谢兆之再难见了。 她怕下次听说,是谢兆之死了。 窈窈和谢姝无法,只能陪着母亲宽慰心情,窈窈也没回西府正房,而是在顾楼和她们一起睡觉。 这两个月她都是在顾楼睡的,钱夫人不是那等规矩大的,知道后,还隐隐有些羡慕,碍于面子,没说什么。 如今一整个盛夏便过去了,夜风清凉,窈窈一身轻软绸衣勾出玲珑曲线,她坐在窗前,擦着发丝,新竹步伐匆匆过来,给了窈窈一封信:“是侯爷差人送来的。” 窈窈打开,里头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今夜子时,归。] 窈窈道:“不用管,他肯定还没回来。” 郑嬷嬷、新竹也觉得有道理。 上回收到这样的信,李缮早就回来了,却非要写信说几天后回来,就等着吓她,所以这次,他应该是写了早早回来,想让她等着。 窈窈没那么容易上当第二回的。 于是,主仆几人倒也没放心上,窈窈还是睡在了顾楼。 … 子时。 黑灯瞎火的,一道沉重快速的脚步声掠过廊下,大声敲着西府大门,守门的婆子困得直打呵欠,拔开门闩看清楚来人,他一身锁甲,下颌有些胡渣,俊眸如星,身姿峻拔飒沓。 守门婆子很是一惊:“将、将军?” 李缮嗤笑:“睡糊涂了,我今日回来,还这么关着门!” 婆子刚想解释,她什么通知也没接到,李缮却已经大步踏入府内,他往正房瞧去,一片黑黢黢的。 行吧,子时是有点晚,她睡了,他也能理解。 想到等等叫醒她会被咬一口,李缮竟勾了勾唇,目中闪过些许光泽,竟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他大步走到房前,一推门,屋中却沁出一股清凉的风,好似有一阵没人住了,所以没什么人气,冷飕飕的。 这种感觉,和他从前打仗回来没差,从前他倒是没觉得如何,如今总有种不爽。 他快步走进屋内,再往床上觑去,一片平整,哪里还有人影? 木兰和一个婆子也听到声响,赶紧起来一瞧,李缮攥了攥手,目光冷冷淡淡的:“你家夫人呢?” 木兰赶紧说:“前头谢家主母、大姑娘到了并州,夫人这几日同她们一起住。” 李缮:“……”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天意安排 … 李缮这回是特意加急寄送的信,因为上次他假装后延,想对窈窈来个突袭,却闹出一些不痛快的事儿,僵了几日。 吸取教训,他准确告知归程,辗转换马奔回上党,结果倒好,大半夜的,扑了个空。 木兰小心翼翼看了眼李缮,替窈窈解释:“夫人原以为,侯爷路上艰辛,没那么快……” 李缮揉了一下眉棱,道:“备水吧。” 火热的情绪冷下,他嗅到自己身上多日累积的汗味、尘土味和血腥味,本来已经习惯了,看到屋内那张床上铺着的绯红褥子,突然又觉得这味道有些碍事。 进了浴房,李缮不惯让人服侍,木兰自也是守在屋外。 而李缮褪下脏衣裳,赤着双足路过了洗漱架,又后退一步,目光在洗漱架上来回扫着,终于,熟门熟路地捞走一瓶桂花花露,摇了几滴倒到木桶里。 不多时,他披着夏衣,绞着湿淋淋的头发,回到屋内,看了会儿书,却索然无味,头发发尾还没干就随手束好,躺床上闭眼。 翻身,躺好,翻身。 李缮刷的起来了,道:“来人。” 木兰没敢睡,赶紧进屋,只听李缮又问:“窈……你家夫人,在哪儿睡的?” 木兰:“在顾楼。” 顾楼就在西府旁边,出了西府,绕过库房和空院子就到了,以李缮的脚程,甚至不用片刻功夫。 他隐约记起,自己在顾楼放了好些不常用的书,便一边起来穿衣裳,一边问:“我的书都被清理了?” 木兰:“夫人把书晾晒一遍,就都搬回西府书房了,哦,还有些书,要让侯爷自己看看怎么弄。” 李缮缓缓抬起眉梢。 要让他自己处理的书,果然是几本避火图,他确实翻过它们,倒也没那么仔细看,不过,里头还放着一本旧书。 旧书的书封早就破破烂烂的,窈窈裁了一块新皮纸,再把书完好地保护起来。 李缮摸着那本书,将书塞到怀里,出了西府。 过几日就要中秋了,天上明月高悬,清辉如水泠泠浸了人间,月下人影成双,静谧的夜里愈发无声无息。 窈窈躺在床上,明明才睡去,却陡然醒了过来,她和母亲在一张床上睡的,姐姐睡在隔壁的宽榻上。 两人都睡熟了,呼吸很轻。 不知道是不是白日里午睡久了,窈窈等了会儿,也没重新等来睡意,她动作很轻地起床,出了隔间,摸黑倒了杯水喝。 再看地上月华清浅,她在窗边的胡床,沐着月光坐下,窗格子落在地上和她身上,勾出一抹清冷绝艳。 月有阴晴,事上没有完满之事,窈窈想到今日钟常侍带来洛阳的圣旨,一手撑着下颌,一边垂眸思考。 这天下是要乱的,她纵是不愿让自己与珍重之人卷进去,却已是局中人。 突的,窗户外传来轻轻一声“嗒”,像是石子砸到窗户,她立刻坐直了 ,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侧耳细听。 窗下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打哪来的……” 窈窈觉得这声音有些像李缮的,她轻手轻脚,拔开插销,推开窗户。 阶上,李缮一手抛着石子玩,屈一膝盖懒散坐在地上,另一只手押着智郎的脖子,逼着智郎回话:“嗯?你不是东府的狗?我没得睡,你凭什么在这睡?” 窈窈惊讶,小声:“夫君?你真的回来了。” 突的听到窗户细微的响动,他抬起俊目,月光照着他凌乱的发髻与襕衣上,年轻的男人身上流动着肆意。 他盯着她,微微眯了眯眼,嘴角弯起一点幅度。 李缮再不管智郎,他起身懒懒靠在窗边,似笑非笑:“不然呢,我有你想的那么没安好心?” 数月不见,窈窈心中却没有陌生的感觉,她笑了笑,又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李缮知道顾楼的格局,反正也睡不着,他本来打算隔一炷香,朝偏厅窗户丢一个石子,丢完三个石子,窈窈还没出来,他就认命了。 没成想,第三个石子丢过去,果然,开窗了。 他倾身,一手遮着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因为我天命加身,天意安排。” 窈窈:“……” 她捂了下被他气息弄痒的耳廓,又无奈又好笑地睨他一眼,普天之下哪有人敢像他这么狂傲自负,张口就是天命天意的呀。 她这一嗔笑,目中宛若水波轻漾,杏脸桃腮,娇娆动人,脖颈修长雪白,白色绸制夏衣服帖地勾出她瘦削的肩,胸口丰润的弧线,隐约能透过月光,瞧见抹胸衣料。 一时间,上次在帐中种种活色生香,那光滑如缎的肌肤触感,令人流连。 李缮衣领下小尖儿的喉结,有一下,没一下地动了动,说:“跟我回去吧。” 窈窈脸上一热,气息软,但拒绝得挺快:“不要,我母亲姐姐在呢。” 她现在走了,明天母亲和姐姐不就知道了她大半夜回西府,要没别的事,这睡得好好的却专程回去,还能因为什么?该是夫妻敦伦之礼。 她脸皮还没李缮那么厚。 看了眼不远处钻到窝里睡觉的智郎,窈窈轻轻说:“你回去睡吧,明晚我就回去了的。” 李缮“唔”了声,却又道:“那一起看会儿书。” 窈窈:“看书?” 李缮从怀里拿出那本薄薄的《汉家骠骑》,他道:“你没看过吧?” 窈窈知道这是他祖父买的,确实没翻开过,所以点点头。 他翻开书封,小声说:“这是当年村里穷书生画的,我喜欢得紧,满地打滚,祖父才给我买的。” 满地打滚……窈窈还没有这种经历,不过也是,她小时候是谢家最盛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这一点,他们是截然相反的。 说到这,李缮也有几分怀念,轻抚书本,小心地翻开下一页。 月色下,泛黄的纸张上,本是画着从前骠骑将军击退匈奴的故事,但一个小孩的黑黢黢巴掌印,把故事盖去了八。九成。 窈窈:“……” 李缮面色不改:“那时候我还小,不爱惜书也正常。” 窈窈:“哦。” 往下翻,一整本书哪还有什么空隙,全被浓黑的炭墨画了一堆涂鸦,什么鸟儿,龙,牛,各种不明形状的东西。 李缮笃定:“这不是我画的。” 窈窈:“噗嗤。” 她终于明白为何钱夫人总说李望会打李缮,看起来,李缮小时候着实皮。 她眼底水盈盈的,唇角扬着,笑了好一会儿,却没等到李缮恼羞成怒,她悄悄看他,他一手搭在支摘窗上,就俯身看着她。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抬起的手,袖子微微落下,小臂手上线条很有力量感,几道蜿蜒青筋,穿入他的袖子下。 此时,他手指却很轻地摩挲了下窗框,然后,缓缓低头。 隔着一扇窗,少女双手搭在窗台,膝盖跪坐在胡床上,她微微塌着腰肢,眼睫轻颤,闭上了眼睛。 而男人不若以前激烈,只是贴着她的唇,却连月光都黯淡了似的,任由心跳在墨色中慢慢攀升。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足见情分了 …… 身后的窗户已经关上,窈窈双手又端起瓷白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水。 她刚起来的时候,已经喝过一口,没觉得这水凉,此时再喝便觉出水冰,再一抚唇,才发觉是自己的唇太热。 天入秋了,但她方才,好似叫六月天的烈阳好好烘了一下,暖热直通手心脚底。 … 隔日,幽州由好胜军引起的叛乱,终于被平息,李缮李望父子得胜归来,上党郡百姓夹道而迎。 幽州司徒家的势力被蚕食,守着幽州剩下的两郡顽抗,一封封唾骂李缮狼子野心的奏疏送到御案,十岁的天子却问幽州在哪。 洛阳难以集结得力的军队讨伐,素袍将军在民间的威望,也令周围各州按兵不动,只剩观望。 冀州夹在并州、幽州之间,几度遭洪灾,好胜军也出自冀州,由此,冀州被并州吞下,是迟早的事。而冀州陈家似也看清楚了大势,有往并州靠的意愿,这回李缮平定幽州,就是借道冀州。 显然,北方由李家父子占据的格局,已初步定型。 早上梳洗的时候,王嬷嬷同卢夫人耳语片刻,卢夫人喃喃:“幽州被拿下了?这也太快了。” 满打满算,也才三个月。 果然,当日李缮在洛阳的荒唐,并不寻常,不过是迷惑人心,可见他的心性非常人能比拟。 加上听郑嬷嬷说窈窈与他夫妻和睦,卢夫人和谢姝对他的种种不喜和猜忌,早就减弱了。 王嬷嬷又小声说:“是啊,前不久,卢达从太原折去范阳国,见了老夫人,今个儿早上带了话,老夫人说:得亏二姑娘聪敏,劝卢家莫要舍本逐末,如今,卢家立功,家中上下都感念二姑娘。” 这话并无夸大其词,李缮打下幽州,除了安插心腹外,幽州多由高颛、卢氏治理,达成微妙的平衡。 卢氏母族在乱世没有被摧折,还能更进一步,卢夫人自然欣喜,但若没有窈窈,按李缮对世家的排斥,卢氏恐怕难有这等造化。 原先,卢夫人是不知道李缮排斥世家,是这几个月,从窈窈这儿得知的。 她更不知谢翡和李缮的矛盾,前不久窈窈提起,她也尤为惆怅,只可惜谢兆之从不会与她谈及这些,只好各处打听。 如此,她才越发觉,当初不知不觉间,谢家竟让窈窈蹚了这一滩危险的浑水。 她心中对谢兆之的担忧,不由少了。 她又问王嬷嬷:“谢家还没回信么?” 王嬷嬷摇了摇头,两个月前,卢夫人写信回谢家,要问清楚谢翡和李缮的旧怨,直到今日,谢家都没有发信回来。 她理解朝廷乱,谢兆之忙,只是再忙,如何没有写一封信的功夫,要么是不上心,要么是不愿告知罢了。 卢夫人冷笑一声,彻底将谢兆之抛到脑后,她瞧瞧时辰,起身道:“走了,不好让卿家等着。” 今日李望李缮从前线回来,宴请谢家人。 屋外,窈窈和谢姝站在檐下,一起看着智郎吃东西,智郎从前贪嘴,如今老了反而吃得不多。 剩下的小半个馍,它不吃了,吭哧吭哧喘气,窈窈嘀咕:“智郎啊智郎,怎么吃得比半年前还少了。” 谢姝笑道:“智郎都十岁了。” 窈窈摸摸智郎的脑袋,自己得知李缮的抱负,就没想过还能回洛阳,何况见智郎,如今比起当初,已经好太多了,她是知足的。 便松了口气。 谢姝知道窈窈疼爱智郎,不想再说狗老了的事伤怀,换了个话题:“昨晚你是不是和谁说话?” 窈窈一愣,缓缓眨了下眼睛:“没有啊。” 谢姝不疑:“是么,那是我听错了。” 窈窈轻咬了下嘴唇。 正说着,卢夫人也出来了,三人便都朝东府去,饭就摆在东府,几套楠木桌案与 曲三足凭几相对,各桌上已摆着数道佳肴,色香味俱全。 窈窈与母亲姐姐进了正堂,钱夫人已经等着了,她咧嘴笑道:“我差阿婶去催那爷俩……大人和大郎了,且等等。”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说话声,李缮与李望几乎同时步入堂内。 李望对卢夫人和谢姝拱手,道:“卿家一路劳累,可要多在并州游玩。” 李望当初替李缮张罗聘谢家女,是为了融入世家,虽然结果如今南辕北辙,他打心底里还是敬着世家,因此笑得和煦。 倒是李缮,卢夫人见他颀长身材,眉宇轩昂,面冠如玉,但目光如鹰隼,与先前第一次见面时,更添几分莫测。 此时,他与父亲站在同一侧,神色冷淡地拱手,只是在瞧向窈窈时,嘴角微微勾了勾,稍有缓和。 若只是因为谢家换亲,确实不该这么耿耿于怀,卢夫人和谢姝对他厌嫌世家的事,更有底了。 自然,卢夫人没想摆丈母娘的谱,让窈窈不好做,她笑着与李望寒暄一句,双方见了礼,入座。 这一顿饭循着礼仪,连箸头都没发出磕碰声,皆是没人说话,饭毕,婢子们上来收走碗碟,放上了葡萄,西瓜和洋桃。 本该是惬意小谈的时候,不过双方话并不多,坐了一刻,卢夫人和谢姝同时起身告辞,窈窈起来,李缮也才跟着起来。 寒暄毕,这一下四人都出去了,钱夫人这才往凭几上靠,一手捏着自己脖颈,对李望道:“真累。” 李望忙过去替她捏胳膊,笑道:“世家就是这样,为难夫人从前在洛阳撑了五年。” 钱夫人舒舒服服给他按捏着,道:“那是,在洛阳我哪里容易啊。” 李望:“那先不回洛阳了。” 钱夫人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想起她从窈窈那,学了不少处世办法,不回去显摆一通,有些可惜。 不过,和窈窈在上党住得舒心,宴席交往不算频繁,各府夫人们也不像洛阳那样眼高,况且和李望还能常相见,她就答应了:“行,不回去了。” 李望拿了个葡萄给她吃。 钱夫人问:“不过,这卿家什么时候回去?” 李望:“她们也有安排,怎么了?” 钱夫人稍稍坐直了点,小声说:“就是……我和她们实在难相处,而且打她们来并州后,窈窈连琴都只弹惊什么,哦对,惊鹊,都不弹鸣竹了。” 李望起先没听懂,再听钱夫人解释惊鹊鸣竹由来,才知道惊鹊是窈窈在洛阳的琴,鸣竹是钱夫人送的。 他道:“世家女学琴是从小的底子,那琴定是陪她到大的,卿家北上不易,也要把这琴带过来,足见情分了。” 被提醒,钱夫人道:“哎呀,我也没别的意思,她爱弹哪个是哪个。” 屋外,送了窈窈与丈母娘妻姐的李缮,步伐停了停。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你亲我干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教世家礼仪熏陶住了,李缮不像往常想进去就进去,他在屋外站着,等婢子通报,才撩袍进屋。 钱夫人和李望已经没谈这事了,知晓李缮是有公务,她让李阿婶端走没吃完的果子,也便先走了。 父子二人没有旁的话,直入主题,李望道:“宫里有宦官示好,你如何看?” 范占先在几年的运筹,留有一些底子,如今大亓已有大厦将倾的趋势,世家们趋利避害,纷纷投靠各个势力。 论起来,由于李缮最早灭道、佛,也是下手最狠的,导致世家利益受损,世家不会首选投奔李家,而是江南萧家。 当然,李家父子威名赫赫,不乏有人前来投靠,宫中常侍就是其中一种势力。 李缮:“宦官是弄权之辈,真当我们这是什么人都要的?父亲,我不可能接受他们。” 李望叹了声,道:“不过,那钟常侍有些用,捎带了宫里有用的消息。” 李缮:“我们缺这点消息?都烧了罢!” 李望:“那些消息,和谢家有干系的。” 李缮顿了顿,突的明白李望踟躇的缘故,无非是这件事和他妻有关系,钟常侍哪能猜不到李家父子厌恶阉人,便将身家押窈窈身上。 李望不想妄断,所以隐晦提醒他。 李缮神色微缓,道:“谢家,怎么样?” 李望:“谢家主君有写信与我,不过,他们也与益州、河西张氏,来往紧密。” 李缮冷笑,书斋易养奸,谢兆之靠李家起复后,却又开始摆脱李家,左右逢源,要行那平衡之术。 他本想继续道,断了与钟常侍往来,但话到嘴边,就想起窈窈。 她能从钟常侍那儿,获得一些洛阳世家的消息,虽然那些消息,李缮未必不能亲口告诉她,但事关世家、谢家,他向来刻意忽视,且也不情愿,说不得有漏了的时候。 可是李望对钱夫人说的也没错,窈窈生在世家十六年,情分没那么容易断,对此,李缮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算那阉人押对了。 他踱步几下,对李望道:“其他算了。这钟常侍,就留着吧。” … 窈窈送卢夫人和谢姝到了顾楼,吩咐郑嬷嬷,要把她留在顾楼的用品,一一搬回去。 谢姝跽坐在软垫上喝茶,一直看着她笑,窈窈叫她看久了,摸摸面颊:“姐姐,你看什么?” 谢姝:“没什么,我不过学你夫君罢了。” 窈窈:“……” 方才宴席上,李缮和窈窈坐一边,谢姝和卢夫人坐在另一边,因此,她们可以明显发现,李缮虽然面上十分正经冷淡,却把目光往窈窈那边递了三四回。 那不是能装出来的在意,而是下意识的,何况李缮在她们面前,本也不必刻意装相。 叫谢姝一闹,窈窈红了脸,替李缮正名:“没一直盯着,就看了一两回。” 谢姝:“那还不够啊?我看他都要把案几和你并一起去了!” 窈窈脸更红了,要找卢夫人告状,谢姝忙拉住她:“行了,你面皮怎么还这么薄,若知道那些世家妇私底下都怎么说的,我怕你要钻地里出不来了。” 窈窈明白,谢姝是以为她和李缮早就行了敦伦礼,才这般无所顾忌的。 她目光有点闪躲,支支吾吾道:“她们说她们的,姐姐别掺和。” 谢姝笑了一下,越大的家族,人口越多,分给小辈的院子也不尽人意。 像是谢姝在薛家的院子,大小也不如她闺房时候,缩在窄小的院子里,视野窄了,人就容易生出存心攀比,不说这些,她们寂寞。 起先,谢姝心底里,总有些自怨,是自己害窈窈北上完婚,备受轻待,然而今日,那细微末节方见真知。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是放心,也是隐隐的揪疼,一直依赖她、还受她欺负的小妹,身边终究多了另一个陌生人。 顾楼上,看着窈窈和郑嬷嬷一行离开的身影,卢夫人和谢姝都静了下来。 …… 两月余没回来睡,房中也勤有打扫,窈窈把东西归置好,就让新竹放下惊鹊。 她用一方丝绸手帕,擦着惊鹊的琴头,李缮是这时候进屋的。 他环顾四周,总算觉得这屋子回归原样了,再看窈窈的琴,和印象里的琴很像,但是不一样的是刻纹,一把是竹叶,一把是喜鹊。 果然是姊妹琴,也果然是用了惊鹊,收起鸣竹。 在窈窈起身相迎前,他在她对面坐下,示意她不用起来,脱口而出:“你喜欢惊鹊,还是鸣竹?” 窈窈想了想,说:“手感差别不大。不过,惊鹊音色轻盈跳跃,如有鹊啼;鸣竹音色更清澈空灵,也是如其名。” 李缮:“那你更喜欢哪一把?” 窈窈疑惑,见他浓眉轻挑,黢黑的眼底似有探究,她隐去疑惑,从心道:“都是好琴,我都喜欢。” 说着,她笋尖儿似的的指尖一拨琴弦,悠扬灵动的琴音,从琴体声声漫了出来。 李缮换了个坐姿,道:“我想听……” 窈窈弹琴时,他会点曲,也知道有几首曲子窈窈喜欢弹,窈窈侧耳静静等他说话,耳上垂着的珍珠,轻轻摇了一下。 他心口一暖,道:“《散云曲》。” 轻盈的乐声就从西府内流淌出来,急促处如云雨密布,缓和处若风吹云散,令人闻之,颇有拨云见日之感。 卢夫 人身边的王嬷嬷到了西府外,听着熟悉的乐声,看木兰要进屋通报,拦了下,问:“可是二姑娘……少夫人在抚琴?” 木兰:“正是。” 王嬷嬷:“侯爷可也在里头?” 木兰笑了:“正是。” 王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这便是极好的了。 待窈窈一曲终了,李缮还琢磨点个什么诗经九歌,外头,郑嬷嬷敲敲门,得了允后,她进屋道是王嬷嬷来。 窈窈搁下琴,问:“王嬷嬷为何事来?” 郑嬷嬷:“卢家来人了。” 说着,她和窈窈不约而同看向李缮,李缮冷肃着脸,道:“昨日回来匆忙,还有些兵马得部署,我出去一下。” 窈窈点了点头,也不失望,从前李缮光是要接受她就多有周折,他的芥蒂没那么快能放下。 因此,这回接见卢家人,只有窈窈母女三人,钱夫人也没有要见面的意思。 卢家上下和高颛联合时,就知道李缮待世家的态度,然而,李缮果真用人不疑,经过此次联合,自家远比最开始好多了。 但卢家还是被高颛势力压了一头,他家十分仰赖李家,希望能借姻亲交情,结更深的利益联盟。 所以,知道姑奶奶到了并州,卢家早就派人进入并州,等到李望李缮归来,才循礼登门拜访。 不过,他们用的借口是和卢夫人走亲戚,所以即便李家态度冷淡,他们也能自处。 卢家这次来的,是卢家三房嫡子卢琨,还有卢家长房嫡女卢馨儿。 卢琨年二十,饱读圣贤书,懂审时度势,两次西进求见李缮,却都没见上。 好在这次有了他姑母、嫁去谢家的卢夫人在,他方踏进这李府的门槛,虽然不算如意,比先时好多了。 卢馨儿自不必多说,她前头来求过窈窈,想让李缮出兵打退高颛,没成想叫窈窈拒绝后,很是没脸,便南下去请谢家。 她到洛阳周旋,得了家中的信,于是又北上,来来回回跑了这一回,从堂兄卢琨这才知道原来是窈窈牵线,让卢、高借李缮之势联手了。 此时,卢琨和卢馨儿分别给卢夫人磕头,卢琨又一一与谢姝、窈窈躬身行礼,卢馨儿照做。 谢姝笑道:“表哥、馨妹多礼了,快请坐吧。” 卢夫人问了几句,卢琨一一应答,卢夫人又问:“家中……你祖母可还好?” 卢琨:“身体还算康健,一顿还能吃一整碗,在坞堡时候也多有锻炼,就是念着姑母,道是自姑母远嫁,尚未见过一面。” 这些年车马不便,捎信也不便,加上谢兆之不同意她亲近娘家,卢夫人与卢家、母亲少有往来。 卢夫人眼眶一酸,低头喝茶,好歹没在小辈跟前掉泪。 卢馨儿端详着坐在卢夫人身边的谢姝、窈窈,洛阳是什么情况,她自己是亲眼看到的,因为李缮带走了女眷与兵马,朝廷迁怒,谢家处境不算好。 自然,大谢夫家薛家与萧家联合,断了和谢家往来,也放话出来已经休了她,如若不是北上,只怕已被逼得自尽。 然而现在,大谢与窈窈坐在一处,姊妹皆是明艳动人,不见受苦的样子,遑论下场凄凉。 卢馨儿很不是滋味,想当时,她来求窈窈,窈窈却说无能为力,她也以为窈窈与李缮不合,然而,他能带她跋山涉水去幽州劝说,这叫不合?他能让她把母亲姐姐接到并州,这叫不合? 卢馨儿自觉被欺骗,情绪在胸腔里酝酿许久,在卢夫人和卢琨叙完旧后,她插了一嘴:“二表姐,早知当初你能请动安北侯,我就不瞎跑了,忙忙碌碌的,跑断我的腿。” 堂上安静了一瞬,窈窈方要说话,谢姝率先笑出声:“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二表姐帮了外家,还要落个埋怨?” 卢琨:“馨儿,不得这么说。” 卢馨儿撅嘴:“我也不是埋怨,说个玩笑嘛。” 谢姝一眼看透她的小把戏,道:“你是想让你二表姐给你鞍前马后,什么都听你指挥,什么都替你安排好。” 这话就重了,卢馨儿脸色微变:“我可没这么说!” 卢夫人不太看得起卢家长房子侄,等谢姝下了卢馨儿面子,才道:“好了好了,你们姊妹从小就爱吵架。” 卢琨也道:“是,馨妹的脾气是这样,窈表妹,莫要放心上。” 窈窈笑道:“无妨。” 又问了住处吃食,如此这般,卢夫人没留他们,卢家这堂兄妹二人便从西府出来。 卢琨步伐慢了点,和领路的婢子隔开,训斥卢馨儿:“你平时都好,一遇到谢家表亲,就跟扎了刺似的,真叫人恼!” 卢馨儿能以女儿身替卢家出来跑动,自是脑筋灵活,嘴巴会说话,唯独对谢家姊妹,就没了分寸。 卢馨儿一梗,三年前,她年十三,为感谢谢家给长兄卢琼提供游学的资源,跟着家人南下拜访谢家。 她在谢家住了一段时日,是有心和谢姝谢窈窈弄好关系的。 她发现,谢姝和谢窈窈很容易置气,但上一刻还在吵架赌气,下一刻又因为看到风筝,就携手出去玩。 姊妹没有隔夜仇。 见多了,她承认自己不喜、妒忌,没忍住和谢姝讲了谢窈窈的坏话,不成想,谢姝一点面子也没给她,还在宴上让她出了大丑。 那时候,卢馨儿就知道,表姊妹不是姊妹,只是亲戚。 卢馨儿脚步一停,前面等他们的婢子听不到,她对卢琨说:“二哥,我们家真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李侯重用寒门,高颛、潘进、刘萧然等人皆领了重任,卢氏子弟没人能挤进其中。” 卢琨何尝不知,叹了声。 卢馨儿:“我看二表姐,有心多帮谢家,却帮着李家拿捏卢家。” 卢琨瞧了眼前面的婢子,对她说:“收声!” 卢家得了谢窈窈的好,着实是一直记心上的,只是每每被高颛那些人压一头时,有些卢家人便会不服气,明明和李家有姻亲的是卢家,为何还屈居寒门之下? 实则,卢家根基在幽州,可以一步步经营,李谢之间,就不能太亲近,否则卢家反而会因受了窈窈的好,被一直压着。 这很有过河拆桥的意思,但是乱世已现,当选最有利自己的局面。 卢琨想明白,便不阻止了,卢馨儿道:“刚刚在顾楼,你有听到《散云曲》么?” 卢琨:“嗯。”却不再阻止卢馨儿。 卢馨儿主动走向那婢子,道:“我们都过来了,不拜访李家主母,也很过意不去,请求李家主母给我们个机会。” 婢子知道这是少夫人外家,没敢怠慢,把原话带给钱夫人。 钱夫人都要午睡了,她很爱听捧着她的话,卢家人这话还真说到她心上,立刻应了。 不多时,卢琨和卢馨儿就进了东府。 钱夫人端着,见卢琨和卢馨儿对自己磕了头,道了名姓,她叫李阿婶拿点笔墨珠钗,送给他们。 卢馨儿笑道:“这楮皮纸,我家长兄卢琼,最是喜欢,真是多谢夫人。” 钱夫人:“不是大事。” 卢馨儿:“说起来,少夫人今日弹奏的《散云曲》,正是出自长兄的改编,也是长兄教给少夫人的。” 钱夫人“哦”了声,问:“你长兄挺擅音律,那曲子确实好听,他是乐工?” 乐工身份低微,卢馨儿尴尬:“不是。” 她和卢琨对视一眼,总 算明白为何在洛阳,钱夫人的声名那么差了,这是能听懂人话么? 无法,卢馨儿只好说明白点:“听那音色是惊鹊,当日我长兄也是用惊鹊教的少夫人,可见,少夫人一直念着旧情。” 钱夫人突的皱起眉头。 等卢氏兄妹告辞,钱夫人赶紧问李阿婶:“她什么意思?那什么卢琼,和惊鹊有关系,和窈窈也有旧情?” 李阿婶:“可能,是这个意思。” 钱夫人焦急:“不行,我得去问问窈窈。” 李阿婶拦住:“夫人冷静啊,你这样问,少夫人要怎么回呢?而且,我也不觉得卢氏兄妹说的就是对的。” 钱夫人:“怎么就不对呢,你没看她一直弹惊鹊么?” 原先她是有点隐秘的吃味,如今都理解了,刷的站起来,做了个决定:“不行,咱们先替她,把惊鹊收起来吧。” 李阿婶:“收惊鹊?” 钱夫人:“对啊,不然狸郎知道了,得多气呢!唉,窈窈虽然做得不对,但只要把惊鹊收起来,咱们都闭紧嘴,就没人知道这回事了。” 李阿婶见劝不住,只好说:“那晚一点吧,晚一点你还想去收,我就陪你去,不然我还要弄针线呢。” 钱夫人不想一个人去,这才稍稍被劝住。 结果,到了晚饭前后,钱夫人还是惦记,李阿婶也无法,只能陪她去了一趟西府。 残阳西斜,落日熔金,钱夫人突然来西府,叫西府府上嬷嬷婢子都有些吓一跳,按说婆母有事,直接找儿媳过去东府就好了,来西府是很不寻常,也不符规矩的。 钱夫人却是个不管不顾的,问:“你们家夫人呢?” 新竹道:“在顾楼,我刚刚叫人去通知了……” 钱夫人:“别!快别叫!把人叫回来。” 新竹心中困惑,不好问询,就一直盯着钱夫人,钱夫人在正房内转圈,就看惊鹊搁在桌上。 她摸了摸惊鹊,道:“这真是好琴。” 新竹:“是呢,出自蜀地娄氏,千金难买……夫人,你你这是?” 钱夫人已经抱起惊鹊,道:“我就拿回去试试看。” 她不管新竹,赶紧叫李阿婶跟上,两人刚出了正门,迎面碰上自外头归来的李缮,李缮一样的疑惑:“母亲,你过来做什么?” 看清钱夫人手上的琴,他道:“这是窈窈的琴,你要带去哪?” 钱夫人顿觉自己好似强盗,很是尴尬,道:“也没什么,哦,是你爹想听琴,我过来取琴去学。” 拿儿媳的爱琴给婆母公爹调情,李缮觉得李望还没蠢成这般,肯定还有别的内情。 眼看钱夫人面上挂不住,李缮便往屋里走,道:“进来说吧。” 无法,钱夫人和李阿婶抱着琴回去了。 … 而此时,新竹早就暗地里叫婢子去顾楼找人,窈窈留在顾楼,也只是和谢姝填了会儿乐府词谱,到了晚饭时候,也该回去的。 几步路的距离,便问清楚发生了什么。 郑嬷嬷奇怪:“若夫人对奏琴有兴趣,怎么等到今日才说,何必暗地里拿琴。” 窈窈也颇为不解,索性这就到了门口,可新竹和木兰都守在门外,对里头的事一无所知。 而这时,钱夫人和李阿婶推门出来了。 钱夫人看着窈窈,欲言又止:“那个琴我给你放回去了,你夫君回来了,但是,呃……” 被李阿婶拉走了。 目送婆母离开,窈窈推开半掩的门,屋内没有点灯,李缮坐在她时常弹琴的胡床上,一手摸着琴,暖橘的斜阳落在他狭长英俊的眼睑上,在眼下打出一片暗淡的晕影。 窈窈进了屋,道:“夫君回来了。” 李缮没有动作,低低“嗯”了声。 窈窈示意郑嬷嬷点蜡烛,李缮却道:“不用了。你出去。” 郑嬷嬷顿觉不对,她心有担忧,但也相信窈窈能处理,悄悄看了眼窈窈,低头出门,再把房门合上。 窈窈见他这般,先褪下软缎鞋,捡了另一张胡床坐下,便听他道:“真是一把好琴,弹得一首好曲。” 这里头的阴阳怪气,窈窈一下就分明了,她有点惊讶,莫不是他不喜欢惊鹊? 再想想他早上就问她喜欢惊鹊,还是鸣竹,她心下已经确定了七八分,只说:“琴只是琴,再如何,也是外物。” 李缮指节忽的扣住琴头,呼吸急促了一点。 方才钱夫人那躲闪的目光,谨慎的用语,却不难让他拼凑出事实,原来这把琴,竟是那卢琼教她弹曲用的! 而且那首她喜欢的《散云曲》,还是出自卢琼之手!枉他还时时让她弹奏,那他算什么? 钱夫人不知道卢琼是谁,李缮却是见过卢琼的,当初在卢家坞堡,卢琼将她拦住,一脸殷勤地说话,又要拉她的手。 当时情景,清晰明了,纤毫毕现地展现在他脑中,他想,原来,他一直没忘记。 但是,与第一回的郁闷、不痛快不一样,自己此时,心中身里已经一团邪火,若不能烧出来,便只能烧了自己。 见他久久沉默,窈窈只道不寻常,又不太肯定他会平白吃琴的醋,她轻声说:“你若不喜,我不在你面前弹就是。” 窈窈这句,几乎让李缮抑制不住,想直接砸琴泄愤。 他抑住心头戾气,沉着嗓子哼笑了声:“不在我面前弹,你还要跟谁一起弹?弹什么?弹《散云曲》?” 窈窈立即明了,李缮这股邪火打哪来了,仔细想来,恐怕也与今日卢家人拜访有关系,那就还是卢琼的缘故。 但不管如何,他这醋劲也太大了,从前在幽州,这件事不是早就过了么? 她也生了几分郁闷,道:“你又听了什么话?若你会弹,你弹就是。” 李缮冷笑连连,指头按着琴弦,胡乱拨一通,琴声又乱又刺耳,令人听得心绪大乱。 窈窈顿时就心疼起琴来,她从胡床上下来,鞋子也没穿好,便要伸手夺琴,却趔趄了一下,朝李缮栽了过去,扶住他的手臂。 便是这时,李缮一抬头,窈窈柔软的唇,便贴在他额角,落下一个重重的吻。 嘈杂的琴声,戛然而止。 窈窈被牙齿磕得有点疼,她捂住下唇,离得近了,她方看清楚李缮。 眼前斜阳冥冥光影中,他的眼底,因方才的怒火,还有过分明亮,这一瞬间,却突然清澈了,眼底映着夕日,似有紫红的锦绣在眼底铺展而开。 他狠狠咬了咬牙,道:“你亲我干什么?” 窈窈后退了一步,眼下,好像也不能说自己是不小心的。但她亲他做什么?她也不知道怎么回。 她放下手,舌尖在唇瓣上,无意识的润了一下,便是房中昏暗,也能叫人看清娇嫩的唇上的水泽。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静默,似有一种无声的拉扯,从气息,到温度,再到眼神。 李缮道:“你过来。” 窈窈瞥着他。 见她不动,他便站起身,一手指着自己脸颊,眼眸蕴着什么,道:“再亲一下。”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不得扰我 李缮脾气是很烈,不过,气性来得急,去得也快,上一瞬还犹如狂风卷云,这时候虽不算天朗气清,却和煦了许多。 看他还拦在自己身前,窈窈浅浅呼了口气,她眼含秋波,轻声说:“你……下来一点。” 李缮缓缓俯身低头。 她凑近他脸颊边,轻柔的呼吸拂过他的耳际,却直接绕过他,提着裙子朝门口走去,一边叫人:“嬷嬷,摆饭。” 李缮顿了顿。 郑嬷嬷随时听着屋内的动静,先是听到一阵纷乱的琴声,兀自疑惑,窈窈一叫人,她就赶紧同新竹推门进屋。 乍一看屋内,除了琴横搁着,没旁的不对。 倒是李缮抱着手臂,站在胡床前,他生得一双锐利英俊的星目,一旦压着眉眼,那种战场上磨炼的肃杀之气,便让人心惊。 新竹点起了烛火,驱散屋中愈发浓重的昏黑,郑嬷嬷则端来盥洗铜盆。 窈窈洗过手,用软绸布轻擦拭着五指,对新竹说:“把惊鹊收下去。” 新竹一愣,这是要把惊鹊收进库房?她先去抱琴,还没再问,又听李缮声音寒凉,说:“放下。” 新竹又看向窈窈,窈窈不好让新竹为难,点点头,示 意她放下惊鹊。 接着,她转过身,对李缮屈膝行礼,道:“若夫君有气,请与我说,莫再迁怒它,不然,还是收起来的好。” 她声音有些轻飘飘,也不正眼看他,垂着浓长的眼睫,似有几分意冷。 李缮抿了抿唇。 郑嬷嬷和新竹适时摆好饭,两人对视一眼,收起红漆鎏金托盘,缓缓退下。 小桌上,按例四道大厨房烹饪的菜,还有两道小厨房做的凉菜,舀好的粳米饭冒着热气,窈窈不再理会李缮,她抻了衣摆跽坐,端起碗筷。 须臾,李缮也盘起腿,坐在她对面。 两人吃着饭,沉寂之中,李缮才发觉,从前他们一同吃饭,一般是他挑起话题,她才会接话。 他不说话,她也不主动开口,只是仔细吃着口中的食物,这是她自幼到如今,长久积累的习惯。 她身后放着的惊鹊,那也是她的旧物,用惯了的喜欢的琴。 他嚼着米饭,力道咬得越来越重。 忽的,他夹起一块笋片,放到窈窈碗里,窈窈并没抗拒,夹起来吃了,她才又要动筷,碗里又出现一块笋片。 她便又吃了,李缮又夹,根本不给她吃其他菜的机会。 终于,她缓缓抬起眼眸,看向李缮。 李缮压着唇角,道:“我没迁怒,你也不用收琴。” 窈窈回头看了眼惊鹊,再回过头,已经咽下口中食物,缓声说:“我方才还以为,夫君会砸琴,所以还是收了好。” 李缮用方形镶银筷尾,抵了下额头。 窈窈幼时学琴,就是用的惊鹊,那时谢姝虽有好琴,却看上她的惊鹊,要拿她的琴和她换着弹,五岁的窈窈当时想了想,同意换三个月。 小孩玩兴大,不到三个月,谢姝就腻了惊鹊,然而三个月后,窈窈却一直记得日子。 她踮起脚尖,竖抱着比她还要高的惊鹊,走路跌跌撞撞。 它是她这些年,唯一用的琴。 三年前,卢馨儿挑拨离间谢家姊妹的时候,就曾说过,谢家有什么好东西,谢姝就要和窈窈抢,窈窈真是惨。 其实不然,那三个月,窈窈也接触好些好琴,她只是认准了惊鹊,便是惊鹊。 那时卢夫人就隐有心得:两个女儿里,谢姝争强好胜,窈窈很软和,她性纯稚温吞,也不爱争抢,不过,她心里明镜似的,拿定主意,不轻易动摇。 李缮自是不知窈窈小时候的事,此时却也有感觉,她要护惊鹊,他就得拿出态度。 不然,亲他一下都不肯。 大丈夫能屈能伸,李缮心中一定,他撂下筷子,忍着心底对卢琼的厌憎,直接问:“他可碰过惊鹊?” 窈窈跟着放下碗筷。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她也知道他说谁,回到:“不曾。” 卢琼游学到洛阳时,窈窈已经十来岁了,虽然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但已经不太单独接触外男。 何况,卢夫人不喜卢琼,没有让他们单独待着过。 听到她这一声,李缮缓了缓气息,又问:“《散云曲》是他所作?” 窈窈:“前人所做,他稍有修改。你若实在不喜,我便不弹。” 李缮已经得知是自己误会了,既是误会,就没有错上加错的道理,他板着脸,道:“我没说不能弹。” 窈窈语调轻和:“那我现在弹,可以吗?” 李缮:“……” 看着他拧起眉头,眼底又有些乌暗,窈窈心内无声笑了一下,正待要说罢了,却听他十分艰涩和不情愿的声音:“行。” 窈窈才不想给自己找晦气,作势起来,道:“夫君吃好了,我让人进来收。” 李缮一手撑着案几起来,一手拉住她的手腕,窈窈“呀”了一下,人已经被李缮拉到惊鹊跟前。 李缮目光不善地盯着惊鹊,窈窈心里一怔,不知道他又要对惊鹊做什么,他道:“是我误会你了,跟你说一句对不住,往后你主人弹什么曲,都随意,我也不会再乱动你。” 好一会儿,窈窈才反应过来,他竟是正儿八经地跟惊鹊道歉。 他蜷起拳头放在唇上,轻轻咳了一声,道:“那人就当过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这样。” 说着,他看了窈窈一眼。 窈窈咬着下唇,没吭气。 李缮攥着她的手指稍稍用了一点力气,又严肃着脸,对惊鹊说:“惊鹊,快劝你主人不气了。” 惊鹊自然没动静,窈窈却没忍住,垂下脑袋,轻轻耸了下肩膀。 李缮抬起她的脸,看她眼底轻软笑意,他也笑了,还在用与惊鹊谈话的口吻:“看来你主人不气了。” 窈窈:“唔……嗯。” 其实她也没多生气,或者说她惯来慢热,还没到真的生气的点,李缮已经做足了诚意。 得了她点头,李缮眉头一抬,倏地揽住她的娇躯,低头往她两腮上亲。 窈窈扭着身子躲他:“还、还没擦嘴漱口。” 李缮才不管,在她面上额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嘴里含糊着说:“让你不肯亲,让你不肯亲。” 显然,这回是要算她刚刚不亲他的账。 窈窈躲了两下,实在躲不了,便放弃了,乖乖待在他怀里,总算叫他亲了个够,他才终于松开手。 看她用袖子擦脸,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李缮心情大好,笑道:“要不你亲回来?” 她瞅了他一眼,不作声,去叫人。 不多时,郑嬷嬷和新竹来收饭,端上铜盆与香片茶,便觉得屋中那乌云都散了,真是晴雨都是一息之间。 … 饭后,李缮往书房去。 东西两府都有内书房,不过在李府外院还有外书房,李缮与父亲各一间,李缮这回去的就是外书房。 屋中桌案上,堆着一些文书,李缮翻了翻,是郭家、卢家等呈上的,他把几封卢家的信挑出来,也没有打开,丢到角落的火盆里。 火光吞噬着信件,在他目中,凝成一粒浓重的火苗。 不多时,杜鸣从外头来了,李缮嗤笑了声,道:“今日卢家今日差人来李府上,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你去查来。” “还有,让卢家人都别想走了,不要走漏风声。” 他还没清算呢。 杜鸣明白是卢家人得罪李缮,便拱手道:“是。” 他后退了几步,方要离开去办事,又听李缮说:“等等。” 李缮盯着跳跃的烛火,神色瞧着淡然,眸底却露出点什么。 他道:“今夜若无天大的急事,不得扰我。” 李缮口里天大的急事,只有三种,第一,洛阳的小皇帝驾崩,第二,被打服的胡人反悔攻城,第三,李望突然急病猝亡。 这三种事,今夜几乎是无有发生的可能。 杜鸣虽不理解李缮今夜有什么大事,要这么吩咐,不过,他也不会追问,便又应了声,领命行事去了。 而李缮又翻了下文书,放下了,朝西府走回去。 …… 浴房内,水汽氤氲出淡淡的水雾,让什么都带着点湿气。 窈窈沉坐在浴桶里,散落的黑发在水面缓缓滑过,新竹替她洗好头发,仔细用布巾裹起来。 而窈窈也起身,水珠顺着她白中透粉的肌肤滚落,滑下。 她撑着木桶边缘的手腕上,浮出一点很淡的粉色指痕,是方才李缮攥的,倒是不疼,是她肌肤容易留痕。 新竹看了那指痕一眼,想到今晚……她赶紧摇摇头,如何能预想。 拿起洗漱架上的桂花露,新竹倒了点在手上搓开,揉在窈窈胳膊上,清甜的桂花香气,便溢在空气之中。 披上衣裳,那香味就收入衣袖之中,化成一股入骨馨香。 房中,郑嬷嬷刚换上簇新的被褥,窈窈由新竹端着香炉,给自己烘头发,瞧见郑嬷嬷的动作,还愣了一下:“昨个儿不 是才换过被褥……” 郑嬷嬷只笑不语。 窈窈很快反应过来,郑嬷嬷是讨个好寓意,毕竟当初洞房夜,新房一切是新的,却什么也没发生,未免让人对未来茫然。 而今时今日,才算“洞房”。 她本因热水泛粉的面颊,倏地又染上一抹赤红,须臾,才退潮一般,缓缓消减。 一开始看过避火图,窈窈的情绪是害怕多过其他,能避一日是一日,如今心底里不抵触,已经是极好的。 她如今是平常心,有则有,没有便没有。 不多时,头发还没干透的时候,屋外传来木兰行礼声,是李缮回来了。他还穿着饭后的衣裳,没更换,可见没出府,只是在府内处理了点事。 窈窈:“夫君。” 李缮“嗯”了声,见新竹在给窈窈通头发,他道:“嗯,我去洗一下。” 窈窈点头。 等他回来,新竹还在给窈窈梳头。 李缮自己倒水喝了几口,看新竹的动作,好像还越来越慢,他皱了皱眉:“梳头这般慢么。” 新竹手上一顿,窈窈道:“夫君冤枉新竹了,和往日无差。” 李缮看了眼窈窈,不管,只盯着新竹,新竹福至心灵,忙解释:“也就差梳发尾了。” 李缮:“我来弄。” 新竹将梳子放在桌上,收了手退下。 窈窈从镜子里斜睨了李缮一眼,刚要自己拿起梳子,李缮快她一步拿走梳子,她头发浓密柔滑,洗完干燥后,侧放在左肩,如瀑一般,手上都不用什么力气,梳子就能缓缓从她发上滑落。 李缮一开始还有模有样学着新竹,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发尾,下一刻,他放下梳子,将手指穿过她的发丝。 又拨开落在她面上的鬓发,往耳后别住。 窈窈抬眼看他。 他的身躯遮去泰半烛光,但她的肌理白得好似会发光一般,黛眉下,清透明亮的眼儿,本来迎着他的视线,但四目相对一会儿,她眼睑轻动,垂下眼眸。 下一刻,李缮双手打横抱起她,大步往床帏走去。 将窈窈放在床上,他落下帷帐,窈窈方发觉灯都没灭,她手掌轻轻抵了下他胸口:“外面的灯……” 李缮下床去,窈窈赶紧吐了一口气,小手在心口拍了两下。 外头很快就暗了。 他回来时,窈窈只觉床帐动了一下,乍然暗下来,她眼睛都没有适应,都不太看得清,而李缮滚烫的鼻息,已经拂到她面上。 他的吻从她眼周,一路循到耳根,含住耳垂舔。弄,又啄住她的唇,不复先前的生涩,轻易挑弄她的唇关,深入攫取。 唇齿勾缠,齿尖吮吸,水声缠绵,漾出无边春色。 好一会儿,他松开她的唇,方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脖颈。 窈窈喘着气,胸膛起伏着。 第40章 第四十章教得好,奖励你 束缚的抹胸松了。他喉结滑动,一下又一下地亲她。 灼烫湿热的气息,让窈窈泛起一阵阵酥麻,她双手十指捏着身下被褥,抓出一道道褶痕。 带着粗糙茧子的手指手掌,箍着她的细腰,另一只手继续往下走。 …… 窈窈咬住唇瓣,偏过脑袋。 颧骨耳垂潮红,她无意识地细细吸着气,脖颈绷紧,沿着细腻漂亮的线条,往下,白玉锁骨浮出几个深红吻痕。 温软香甜的桂花味流溢,充盈床帐内,李缮又乱又重地亲她,一只手穿过她紧紧拽着床单的手,十指交叉。 窈窈方觉后背渐渐生暖,微张的嘴巴,吐出柔软的气息。 却换成李缮一动不动。 他缓缓闭眼,一滴滚热的汗珠,从他额角滑到了下颌,又轻轻“哒”的一声,落在了身下人的雪肌上。 她烫得一颤,李缮立时倒吸一口气,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别动。” 话语刚落,他埋在她脖颈处,一动不动。 窈窈睁圆了眼儿,恍惚明白发生了什么,虽然没经历过人事,她也猜,这样好像……快了些,不过她本就有点怕,如今看来,倒是简单。 他的呼吸还重重喷拂在她耳侧,她动了一下,问:“好啦?” 微扬的调,音色娇甜,但是带着隐秘的欢喜。 就好像,这就结束了,多好。 李缮眯起眼睛,去捕捉她的视线,果然在她眼中看到一点放松惬意,他没有动,任由窈窈缓缓起身。 八月的天,房中没有烧炭盆,她出了很多汗。 那滴原先落在她身上的热汗,因为她起身,往下跌落,和她原先腰窝的汗水珠儿,汇到了一处。 窈窈拉了下床帏,一帐之隔,外头原来那般凉爽,她朝床外探身,轻轻唤了声:“新竹。啊……” 李缮蓦地箍住了她的腰,将她抓了回去,连着那粒汗珠儿揉捏在他炙热的手心,几乎要蒸化了那滴汗,再将她融化。 窈窈趴覆在枕上,她回眸,李缮抿着唇,曜石般的眼眸,晦暗深邃。 他道:“没好。” 没那么容易好。 …… … 不多时,窈窈就知道,前头是自己天真了。 她好似失了平衡,走在一座独木圆桥上,着力点只有桥,楔进她的五感。 观他眉眼锋利,听自己唇间抑制不住的碎声,尝唇齿度来的温度,嗅馨香蔓延缭绕,触他肌理分明坚韧的胸膛。 不知道多久,她只能一遍遍轻喘,眼尾发烫,摇摇头。 李缮往后捋她柔顺漂亮的头发,露出绯红的耳垂,上面有个浅浅的牙印。 窈窈顿时天旋地转了,她蓦地想起出嫁前,卢夫人曾叮嘱过她,李缮不好相与,若实在受不住,便哭。总能叫他心软的。 她是实在受不住了,也不用多酝酿,一眨眼,泪珠从眼尾溢出,双眼水波涟涟,声音轻软娇柔:“夫君……” 李缮沉着俊眸,指尖抚着她泛红眼尾,拇指揉了揉她的泪痕,他嗓音沙哑:“还没好。” 箍着她细伶伶脚踝的劲,却更狠了。 窈窈:“……” 白哭了,李缮的心怎么磐石似的,她的泪珠儿泡不软呀。 …… 原先新竹听到窈窈唤人,疑惑是不是太快,才要进去,郑嬷嬷拦住,果然,就听得一声甜腻的轻吟。 然后又有了旁的响动。 等了一会儿,郑嬷嬷悄声对新竹说:“这水凉了,再去烧些备着吧。” 这一等,就到了月上中天,打开房门后,气息淫。靡温热,李缮披着衣裳,坐在床边喝水,窈窈披散着乌发,侧身朝床内。 新竹抬眼,窈窈向来光滑如玉的后背,遍布红痕,腰上更是指痕累累,看得人脸热。 她赶紧低下头。 李缮从她手里拿走布巾,拉了下帷帐遮住旖。旎景色。 窈窈昏昏沉沉中,便觉李缮在给她擦身,用杯子给自己喂了水。 待梳洗过后,原先的床褥没得睡了,便也换了新的床褥,房中的气味散了许多,却余下幽芳长韵。 窈窈浑身没什么气力,着实是累极了,才又躺下,刚感觉李缮将她揽进怀中,就陷入睡梦。 这种疲惫助眠,窈窈睡得天昏地暗的,再睁眼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经大亮,早过了她平时梳洗的时辰。 她盯着床顶,倏地反应过来什么,知觉回到身上,浑身酸痛。 听到动静,新竹:“夫人起了?” 赶紧过来替窈窈穿好衣裳。 窈窈悄悄吸了口气,这种酸软,适应了倒也没那么难,只是,她雪白泛粉的足尖踏上地面事,整个人差点摔了。 新竹“哎呀”了一下,方要扶住她,眼前突的一阵风迎面而来,再一看,都不用她动手,刚进门的李缮已经过来,稳稳扶住窈窈。 新竹忙也后退几步。 窈窈双手搭在李缮手臂上,只看他浓眉舒展,双目明熠,唇畔挂着一抹笑,明眼人都能瞧出他心旷神爽。 他道:“小心些。” 窈窈咬了下唇。 她唇上红肿尚未全数消退,朱唇如红玉鲜花,娇艳欲滴,引人生怜。 他盯着她,欲说什么,不过旁边有新竹在,他没床帏间那般的厚脸皮和不讲理,终是化成一声低笑。 窈窈当然也不会问他想说什么,总归不太正经。 洗漱用饭过后,已经到了辰时末,这个时候去找钱夫人,就有些不上不下的。 窈窈还有点犹豫,李缮道来:“早些时候,我让木兰去顾楼东府,说了声你今天有事,不过去了。” 怪道王嬷嬷没来寻她,窈 窈也想知道他今日安排了什么,她抬眼瞧他,软声问:“夫君说,那我今日有什么事?” 李缮:“放风筝?” 窈窈:“……” 李缮:“你不要啊,那骑马游玩?” 窈窈:“……” 她默默看着他,他分明知道自己腿软得紧,就是故意的。 果然,李缮再装不下去了,眼底荡漾着恣意的笑:“知道了,既然你都不要,那只能留在屋里了。” 他凑到她跟前,道:“这样,你教我弹琴,我也教你做一件事。” 昨个儿还有人为了一把琴泛酸味,如今却释然了,窈窈瞧他心情甚好,是真不介意了,她也笑了笑,道:“好。” 她叫新竹:“你去取鸣竹来。” 新竹“诶”了一声,提步出去,李缮浅怔,方问窈窈:“为何要鸣竹?” 窈窈茫然,眨了眨眼:“你不是要学琴么?” 李缮:“哦。” 待得鸣竹取来,李缮学着窈窈模样坐好,窈窈便坐在他的对面,一边拨弄琴弦,一边说:“这是宫、商、角……” 她没教过人琴,动作慢慢示范完,李缮却问:“宫商角徵?听不出来。” 窈窈又耐心弹一遍。 李缮拨弄了琴弦,铮声如铁石相撞,谈不上好听,他道:“不行。” 窈窈头次教人弹琴,心里也有点糊涂,不得不放下惊鹊,小步到了李缮身边,倾身看他抚琴的动作对不对。 眨眼间,李缮却捉着她的手,将她拉近,窈窈脚下一软,身子挨着坐到他身上,她怕摔倒,一手环住他脖颈。 男子身上又热又硬,穿衣看不出来,衣下却肌理清净遒劲。 窈窈蓦地想起昨夜,她赶紧要从他身上下来,却发现,自己叫李缮稳稳搂着。 窈窈:“夫君?” 她迎上李缮得逞的目光。 知音之意不在琴,她这才发觉,所谓弹琴都是借口。 他就这么贴着她,还大言不惭:“鄙人资质愚钝,还请先生亲手教。” 窈窈明白了,她目光轻轻闪烁,道:“你是以为,卢表兄教曲,是这么教我的么。” 都不知道他如何想象二人身影交叠,所以才兀自酸了那般久。 李缮如今被看穿,听她提卢琼,也不在意:“我现在知道你们不是了。你和我是这么学的,就行了。” 他哼了声,再补一句:“也只能和我这样。” 窈窈知晓拗不过他,干脆就这么坐着,她一只手握住他一根的手指,轻轻放在琴弦上,指点:“你这般弹。” 李缮满怀的桂香美人,指尖压住琴弦。 一改前两回那嘲哳呕哑琴声,一道清澈明亮的琴音,从琴上一跃而出。 窈窈也有些惊讶,没想到李缮愿意学的话,还真不是他口中的资质愚钝,亦或者,琴声也是人心所化。 她有所体悟,突的,李缮低头,叼她耳尖,舔吮了一下。 他面不红,心不跳:“教得好,奖励你。” 窈窈:“……”这到底是奖励谁? 她一手捂着耳廓,斜眼看他,道:“你若不学,我就下去了。” 李缮正色:“学。” 窈窈不好和他比脸皮,她也没放下手,待又教了他一段初学者弹的曲儿,李缮学了七八分,又亲在她手背上。 窈窈叫他作弄得双眼潋滟,微恼:“夫君不想学便算了。” 她要下去了,李缮忙忙箍住她的腰,将她往身上抱,抱着她笑得仰倒在榻上:“别走,我学!” 窈窈趴在他身上,听着他胸膛发出愉悦畅快的笑,不由也勾勾唇角。 不过很快,她感知到了什么,眼儿一睖,就止住了笑,面红耳赤地起来:“我、我去叫摆午饭。” 李缮也起身,换了个坐姿。 其实,窈窈不知道,刚开荤的男子,如何能忍得住,到现在才有反应,也是李缮定力超乎常人了。 … 午饭过后,李缮没忘记早上说的,她教他弹琴,他也教她的事,便来兑现承诺,问窈窈:“你想学什么?” 窈窈拿不定主意,骑马她已经会了,虽然算不得精纯,不过羡春和逐日,她都能驾驭,骑其他马,便不算难。 何况她双腿酸软,本也不好骑马,自不会再是骑马。 她想了想,没有谱,道:“我都好,你想教什么?” 李缮撑着下颌思考了下,问:“舞剑,如何?” 窈窈一愣。 李缮也反应过来,大笑着解释:“这回是真的了。” …… 李缮的外书房里,挂着两把剑,他惯常用的那把剑不在李府,不过他本也不打算用那一把,饮血过的剑有煞气,容易伤人。 而书房内那两把,是因为他爱剑收藏的,其中一把剑,只有不到两斤重,刚好还没有开刃。 窈窈在今日之前,接触过的利刃,只有剪子,若说在小厨房做菜,食材都是备好的,所以也没碰过菜刀。 女子本应远离兵刃,不过,李缮不这么想,窈窈也不。 她兴致盎然地抚着那柄剑。 不到两斤的剑,在她手里沉甸甸的,剑身明亮,剑柄绕有同心圆花纹,剑格上镶嵌着松石和蓝琉璃。 李缮一手圈着她,扶她的手臂,与她一道抬起剑:“李氏剑法,八招:挑、劈、刺、穿、扬、挥、探、挽。” 窈窈听得认真,问:“李氏剑法,可是与前朝飞将军有关?” 李缮:“与本朝缮将军有关。” 窈窈:“……” 李缮笑道:“我也是承袭我祖父的剑法。你别看我家从前门第落后,我祖父却有一身好剑法。” 听李缮念那八招,好似十足的轻松,但每一招拆开学,对有童子功之人而言,都是颇有难度,何况窈窈今日手上力气不多。 好一会儿,他松开手,窈窈却握不住剑,剑从手中脱落,倏地下掉。 刹那,李缮用脚背接住剑,勾着剑朝上一踢,他一手护着她,剑咻咻翻着滚,他另一手攥住剑柄,行云流水。 动作简单利落且熟练。 他捏捏她的胳膊,若有所思:“得找更轻的剑。” 窈窈尚有余韵,点点脑袋:“嗯。” 方要继续,郑嬷嬷小步走了过来,似有话说,窈窈问:“怎么了?” 郑嬷嬷看了眼李缮,对窈窈说:“王嬷嬷来找,说是谢家主母夫人带了话,问询夫人。” 李缮顿了顿,笑意稍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原来坑挖在这 … 若不是王嬷嬷来来回回,往西府跑了两三次,郑嬷嬷也不愿意打搅窈窈。 自窈窈抵达并州,像此时此刻,她与李缮皆全日无事,窝在府内不出门的时候,实在屈指可数,也算弥补了一点新婚那时不合的遗憾。 而且,郑嬷嬷心知王嬷嬷的意图。 昨日发生那事,定是和李阿婶、钱夫人到来有关,只是天黑了,李缮情绪又明显不对,郑嬷嬷紧着窈窈,没去唐突东府。 今天一个大早,她就找李阿婶问了。 李阿婶唾弃卢家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做法,将那日卢琨卢馨儿的话全盘说了。 郑嬷嬷得知后,暗道不怪李缮迁怒到琴上,好好一把惊鹊,愣是被卢家兄妹说成定情信物似的。 哪个男人能接受妻子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还好好护着琴的?若真是个武断之人,不砸了琴都是好的。 她后怕且愤怒,还好,今日一整日,窈窈与李缮不因此生罅隙,才调理好了情绪。 她一个仆役尚且如此,想来,李缮不会就此作罢。 这位少主君本就不喜世家,对卢家的宽容全因窈窈而生,卢家兄妹还行挑拨离间之事,真是赶上了。 窈窈放下剑,走到廊下。 郑嬷嬷附在她耳侧,言简意赅转述了卢家人所做的事。 昨夜,李缮无端又吃卢琼的醋,窈窈已经猜到几分,此时她并不惊讶,只是难免无奈,轻轻皱了下黛眉。 郑嬷嬷:“我想了一夜,也不知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损人不利己!” 窈窈摇头,小声说:“许是怕我从此偏帮李家。” 郑嬷嬷好险没啐出声,道:“夫人既已嫁入李家,偏帮又如何,他们竟如此不清醒!” 世家之间,不是联手合作,就是相互倾轧,窈窈若真想帮李家,当日去幽州,早就传的假讯,助高颛攻破坞堡,那卢家哪有今天! 而窈窈不是完全求回报,那到底是母亲外家,外祖母也疼爱她,如果卢家倒了,母 亲在谢家处境难堪。 就像当今朝局混乱,谢家因与李家联姻,遭洛阳忌惮,局势尚未分明,薛家就休了谢姝。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女子存世不易,她只是为了帮母亲、祖母。 郑嬷嬷:“侯爷该是没给卢家兄妹好脸色,王嬷嬷是为此事而来。” 窈窈:“我知道了。” 她不太把卢琨卢馨儿的行径放心上,但李缮是真真切切发怒过的,定不会轻饶,她得先了解他如何想。 窈窈:“嬷嬷,你去请王嬷嬷吃口茶,我再去问问侯爷。” 吩咐完,她折回院子里,李缮无事做,就坐在院子里一块平坦的假山石上。 他长腿点地,姿态悠闲散漫,一手拿着一方湖绿色的棉布,擦着剑身,抬了抬上眼睑看她,神色轻松:“这么快回来?” 窈窈笑了下:“我还没见王嬷嬷,就猜到她来,大抵和夫君有关。” 李缮:“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身旁还有一块干净平坦的位置,窈窈行至一旁,踮起脚尖去坐。李缮自然地圈住她的身子,把她往上抱。 窈窈扶着李缮的手坐稳了,她望着李缮,问:“那卢氏表兄妹,夫君想怎么处理?” 李缮神色如常:“我嘱咐杜鸣去查,他应是把人看管起来了。” 知道是误会后,他自然不会就此揭过,不过,餍足过后,他愈发不急,一天了,也没把杜鸣找来问话。 毕竟,处理这等只会谗言的宵小,何须快刀,那样反而便宜他们。 窈窈:“看管过后呢?” 李缮眉眼一压,冷笑:“按军令,胡编谣言,乱嚼舌根者,行截舌之刑示众。” 截舌之刑便是割下舌头。 他既然说出口,说明他心里偏向于这个惩罚。 窈窈呼吸一窒,抬手遮了下唇,小脸微微白了些。 李缮知道她胆儿小,不喜见血,他无心吓唬她,缓颊:“不过,我大可以网开一面,让他们干干净净,滚出上党就是。” 这回,窈窈松口气,轻轻点了下头。 李缮:“你觉得,这个处理如何?” 他从来乾纲独断,我行我素,突然这么问,叫窈窈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道:“我没觉得不好。” 那极刑,才是李缮的风格,与之相比这手段,已经温和许多。 虽然赶走卢家兄妹,也没给他们留什么面子,不过,既然卢家人挑拨在先,就别想着维护什么情面。 窈窈都点头了,李缮便笑了:“那好。” 而窈窈心里有底,才去接见王嬷嬷。 … 昨晚上,卢馨儿和卢琨就似犯人一般,被李家军看管在驿站,一口水都不给用。 卢琨的随从天没亮就守在李府门口,一个大早请示卢夫人,卢夫人虽不喜卢家长房,但卢家的遭遇,叫她难免尴尬焦虑。 等了一日,卢夫人方才得知原委,深吸一口气:“馨姐儿糊涂,这琨郎也是榆木脑袋么,就非要做这种事!” 谢姝拿着绣棚子捡花样比对,闻言,丢下东西,皮笑肉不笑,道:“母亲,他们这么做总归有道理的,只是这次没成。” “假如因他们的话,李侯对窈窈生了芥蒂,那谢李生了怨,你觉得会是谁受益?” 卢夫人:“可是如果不是窈窈,卢家也不会……” 谢姝:“那自然也是他们自认为在幽州扎根了。” 本来卢氏在范阳国就是百年世家,如今势力外扩,如何能不心高气傲。 卢夫人面露纠结,谢姝往坏处说:“何况,如果窈窈和李侯真离了心,卢家还能反过来送姑娘到李府,加深两家联络,那不是一门好生意?” 实则,卢夫人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承认。 话到这份上,她终究只能舍了娘家,道:“他二人竟如此忘恩负义,家中都要被连累了!” 谢姝:“李侯已经给足体面,外家做这件事前,就要考虑到若失败,会受连累,也是该的。” 卢夫人沉默了,一来她确实气卢馨儿和卢琨,心疼窈窈,二来,她又有点怕,怕卢家真被牵连。 遮天大树底下的根系交错,坏了一条根筋,对树而言无伤大雅,但对依附那树根的其他细小树根而言,就是灾难。 谢姝眼眸轻转,问:“如果卢家上下都被牵连,母亲可会替卢家说话?” 卢夫人:“我……” 卢馨儿和卢琨不算真糊涂,只要卢夫人还在,她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卢家难堪,就会去运筹。 到最后,难做的还是窈窈,谢姝这是在提醒她。 卢夫人一咬牙,道:“那卢家如何,我爱莫能助。” 谢姝笑了:“好。” 卢夫人便叫王嬷嬷进来,吩咐:“你把琨郎身边那随从,打发走吧,便说:做错事便该担责,此行只是将你们赶出去,已是妥协。” 王嬷嬷应了声是,下去安排了。 至于卢馨儿和卢琨没有米水吃,卢夫人便不想了,年轻人,饿几日不会死的。 解决一件心头大事,卢夫人再看谢姝已经拿起绣棚子,她心中有好奇,问:“那昨夜,杜副将找你,和这件事有关?” 谢姝:“是啊,他想了解表兄妹自进府后所有说过的话。我就说:寻常亲戚的对话,我顶多记得三四句。他不信,方才争执了两句。” 此时她说得轻巧,实则昨夜,她不知道卢家兄妹做了什么,杜鸣又骤地冷着脸,来调查卢家兄妹,她心内自然满是防备。 杜鸣没能问出有用的话,双方略有些僵持。 他少话,还惯常冷着脸,北上的时候,因都是成年男女,为避嫌,谢姝和他几乎没有交集,如今也应当没有旧怨。 但不知为何,谢姝没了耐心,杜鸣上前一步挡住她。 谢姝扬起手推开他,意外的,指甲刮到他脖颈,刺啦一下,长长一道。 …… … 那道红痕,刚开始,只是浅浅一条,过没多久,破皮处,就有细细的血珠渗出。 不明显,但有心人还是能看到的。 辛植带人把卢家兄妹看管起来,在黑夜里瞅见杜鸣和脖子上的伤口,咋舌:“你这是做什么去了,能伤到这?” 杜鸣伸手捂了下脖颈,眉峰一动,若有所思。 不知道是不是辛植错觉,杜鸣的神色,好像没那么冷漠。 …… 今日早上,卢家兄妹所做的事,杜鸣早已全调查清楚,等到晚上,李缮方才找杜鸣要走案卷。 李缮翻了几下,一目十行,卢家的打算不难猜,是明目张胆算计他,真当以后坐稳位置,成为幽州一霸。 世家之贪心不足,李缮并不是第一日领会,并不意外。 将案卷丢到案几上,他哂笑着,对杜鸣道:“我应了我妻,把他们干干净净赶出上党。你知道怎么做的。” 所谓干干净净,那是真的“干干净净”。 杜鸣领悟,道:“是,将军。” 李缮:“还有,你去找没开刃的轻剑……” 话说一半,他顿了顿,他自是清楚,如今剑固然多,轻剑却不好找。 天下兵乱许久,轻剑容易磕出豁口,乃至断剑,除非用精湛的工艺一遍遍冶炼,但那种剑就十分贵重,成了爱剑之人的藏品。 而藏品,多在世家的官员富户手里。 李缮改口,道:“放消息出去,我要轻剑。” 杜鸣:“是。” 这就是说给并州上下官员听的,以前李缮不爱收礼,但逢机会,官员们自是想送礼表心意,都抓耳挠腮的,生怕送错了。 如今这个消息,自会让官员们由衷欣喜,可算有了方向,不得可了劲寻轻剑,以期能送对李缮胃口。 …… 打从幽州回来,李缮其实不闲,本来不年不节的,是他非要休这一天假,明日又要去巡边。 夜深了,帐中 暖息浓热,痴缠不休,窈窈骨头都酥了,淌着汗,半日恍惚,没能寻回神思。 李缮抚着她雪白肌肤上的痕迹,道:“谢窈窈,你皮肤怎么这么滑,一按就红一日。” 窈窈轻轻喘息,须臾找回声儿:“多用几回香胰子,便滑了。” 听出她暗侃自己用她的香胰子,李缮低低笑着:“不如拿你当香胰子。” 窈窈:“……” 怎么当香胰子?一道……沐浴?她可不敢说,遂不吭声,李缮穿好衣裳在床下还好,但在床帐间,她方深刻体会他骨子里的狂悖恣肆。 根本就是……不知廉耻。 李缮突的又说:“我是不容易留痕的,伤得再重的地方,最后也只一道浅浅的疤。” 窈窈:“唔……” 李缮:“你别不信,帐里暗,你看不清。” 他突的起来,窈窈一惊,就听他下床去了,她问:“夫君?” “呼”的一声,火折子在朦胧的帐外亮起,随着李缮走近,光影摇曳,他撩开床帐回来,窈窈赶紧卷起被子,耳根红到似乎要滴血。 朦胧的光勾勒出她丰盈的曲线,她将自己埋进被褥里,因为着急,被子也没全盖好,一身雪肌,影影绰绰。 昨个儿弄的细碎印儿还没消,今天又新添一些,若白雪红梅,昳丽娇艳,透着水润,软玉生香。 李缮喉头发紧,轻声说:“灯不亮的。” 窈窈不肯理,重重摇头。 他一手持灯,气息拂在她背上,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的白色瘢痕上:“喏,这儿以前被箭矢穿过。” …… 他说得认真,好一会儿,窈窈勉强才肯抬眸。 火光果然如他所说,不甚亮,却足以照出他眼底星泽闪烁,她目光微微往下,烫到了似的,赶紧收回。 她没见过别的男人的躯体,对男人的认知,也来自李缮,即使没得对比,她也知道,他身上有力流畅的线条,是好看的,若山峦起伏,似浪淘金石。 便是那些细碎的、大大小小的伤疤,也没坏了他这一身皮,反而似他与生俱来。 她声若蚊蚋:“我、我已经看过了。” 可以把灯灭了。 李缮:“灯还是得点,我力道才能小点,省得我又弄得你浑身红痕。” 窈窈稀里糊涂的,点了点头。 她隐约听到李缮笑了下,怎么觉得自己又踏入了一个陷阱,便觉他一手擒灯,一手握住她的脚踝。 随着他的动作,暖热的灯火,凑近,只照亮了一个区域。 … 窈窈后悔了。 她浑身燥热,羞得眼中泛泪花。 灯光一晃、又一晃,李缮垂下的目光,浓烈深邃,如有实质的滚烫,似要将这一幕牢牢烙在眼底。 待得这盏灯摇散了,帐里光影骤灭,他的鼻息深深埋在她发里,两人骤然暗下的眼前,却若亮起火树银花,粲然绚烂。 …… … 第二天,窈窈起来时,又险些过了时辰。 李缮已经去巡边了,她腿肚子有点发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午饭,窈窈和钱夫人一同吃,钱夫人吃两口,就看窈窈一眼,吃两口,又看她一眼。 她已经明白,慌忙之中去抱琴,是不好的,不过,窈窈不说,她也不会刻意提及。 她看窈窈的动静太明显,窈窈放下碗筷,轻声问:“母亲,我脸上怎么了么?” 钱夫人:“咳咳。” 今日窈窈内穿着水纹锁边云白对襟,外罩一件花鸟纹广袖,两件都是高领子,收束她修长的脖颈,若含苞的花骨朵,而她云鬓斜插荷花钗,眉眼娇丽,睇眄流光,美得不可方物。 钱夫人小声问:“你和狸郎,没吵架吧?” 窈窈说:“没有,我与夫君一切都好。” 钱夫人暗道那就好,其实她早有预料,光看窈窈还好,她向来随和温柔,但李缮过来请安时,心情是很不错。 甚至,他还夸了李阿婶和屋内的婆子们,新裁的秋衣合身,其实,那是府上去年就穿过的花样。 何况,前两天他明明也看过了,今天才夸。 那时,钱夫人还和李阿婶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复明。” 李阿婶笑了:“说明将军啊,从前从没关注过府中女子。” 总之,儿子儿媳没因为一把琴闹矛盾,钱夫人心情舒畅,至于卢家人口中的卢琼,她是没放心上过,那算什么人,还能跟她战功赫赫的儿子比? 非要比的话,她丝毫不担心,窈窈肯定选李缮。 饭毕,窈窈饮茶漱口,钱夫人道:“再有几日,就要重阳了,郭夫人好几次同我说,想办个重阳宴,能办吗?” 八月十五的中秋节是大亓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只是今年中秋,恰逢李家父子在幽州打仗,并州上下不好大办。 既是错过了,如今幽州又大胜,大家心里头攒着一股劲,想热闹一番。 九月初九还没被大亓定为节日,民间却已有上百年的习惯,赏菊花、采茱萸,是不成文的规定,如此倒也喜庆。 窈窈知道,钱夫人从没办过这种宴席,她问她,就是想一起办。 她迎着婆母期待的目光,温软一笑,道:“自是能的,还请婆母多指教。” 钱夫人突的有些脸热,指教什么,说话怎么这么好听。 … 从东府出来,窈窈正要去库房,却在路上,迎面遇到谢姝。 窈窈:“姐姐?” 原来谢姝刻意等着她,一瞧见她,就忍着笑带着婢子上前来,道:“窈窈,出事了。卢琨要被剃头了!” 窈窈惊讶:“剃头?” 谢姝:“你夫君不是说,要他们干干净净滚出上党么?那是要卢琨剃头,剥光衣裳,只一条绔子,卢馨儿可以不剃头,但也只允许一身单衣。其余的,什么都不让带!” 说到后面,谢姝已经忍不住笑了,压着声,用手指头指指顾楼里头:“母亲可气了。” 窈窈:“……” 怪道当时李缮意外的好说话呢,原来坑挖在这。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不该嫁李家 … 镂空的博山炉中,一缕飘然檀香白烟,缓缓消失在上空。 胡床上,卢夫人靠着凭几,手指摁着额头,神色不大好,见窈窈进来,她道:“你过来了。” 窈窈在另一张胡床坐下,问:“母亲身子不适?” 谢姝是跟着窈窈进屋的,她就拢着袖子看卢夫人,卢夫人张了张口,还是说:“窈窈,你听说卢琨要被剃头剥衣的事了吧?” 窈窈点头:“姐姐说了。” 卢夫人:“他们这般出上党,卢家的面子是被狠狠踩在脚下,那卢家还在官场上呢,日后见了同僚,都抬不起头……” 她终究是心软了:“何况穿着单衣出门,这天已入深秋,到底要被冻坏的。不瞒你说,卢家来了人,问能不能卢家人自己处理,倒也发誓,不会轻饶做错事的人。” 总比这样对待卢琨他们,那是整个卢家蒙羞。 窈窈还没开口,谢姝说:“母亲昨个儿不是答应了我,说不帮忙嘛。” 卢夫人:“这、这不一样,我没想过李侯一分面子不给。” 窈窈心内也明白,她轻抒呼吸,道:“母亲,我会和夫君提一下的。” … 出顾楼后,谢姝送窈窈出来:“母亲是关心则乱,我若是你,不会跟你夫君提的,吃力不讨好。” 窈窈低垂着眼睫,步伐缓慢地迈着,道:“姐姐,我想与他说,不止因为母亲,而是我不想与他之间,存着糊弄、欺骗。” 谢姝心下一怔,她看着窈窈,窈窈侧颜精致漂亮,她浓密纤长的眼睫毛,遮去了她眼底的情绪。 这一时刻,谢姝恍惚明白了窈窈在乎什么,窈窈对李缮,不是她对薛屏 那样的。 难怪窈窈在并州的情况,比她和卢夫人想象的好太多。 她轻笑了声,没再劝说。 …… 此事传出来到现在,卢琨和卢馨儿还没被赶走,辛植还只是将人看管着,因为杜鸣叫他先别急着上手,反正李缮没给时间限制。 辛植结合之前在少夫人的事上的教训,这次就听杜鸣的。 他蹲在驿站外,嘴里嚼着个草,听着里头卢家兄妹呼天抢地的,他骂了声:“蠢货。” 这时,驿站外驰一辆乌木马车,车角挂着李家的牌子,辛植赶紧呸掉干草,起身相迎。 回字纹车帘撩开,郑嬷嬷搀扶着窈窈下车,她如画的眉眼很是平静,天光下,肤白貌美,容色极盛。 辛植打叠起精神,道:“少夫人怎么过来了?没有将军的令,我这儿,是不能放了卢家人的。” 窈窈自不是要他放人,说:“辛副将,将军可有说了,什么时候赶他们走?” 辛植:“没有。” 窈窈:“那便请手下留情,暂且看管着他们,先别赶出城。” 辛植庆幸了一下自己动作没那么快,笑道:“少夫人吩咐,卑职明白。” 窈窈笑了下:“多谢。” 这时候,驿站里隐约传出摔东西的声音,窈窈也不再管驿站内的人,同郑嬷嬷坐上马车。 其实李缮如何对卢琨卢馨儿,窈窈不想干预,不好的是,闹得人尽皆知。 这一点于并州而言,也非好事。 … 幽州已是收于囊中,李缮在巡边的时候,冀州陈家那边递话,陈茂三子陈霖献宝求见李缮。 前不久,陈家就主动亲近李家,态度恳切,甚至李家攻下幽州,也是借了陈家冀州的道。 这件事后,陈家献忠的意愿更深,能不费兵马拿下陈家,李望那一派系的文官,都十分认可。 当下,陈霖求见,李缮身边的幕僚也多有赞同,只李缮沉默不语。 营帐中,待所有人退下后,李缮对范占先道:“先生,若叫我这么容易拿下冀州,我倒是不踏实了。” 范占先能理解李缮,他迄今为止的成就,都是打出来的,他虽自负自傲,却从不盲目,冀州投诚,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阴谋。 范占先沉吟片刻,道:“陈家治下不严,洪水泛滥时候,也坐视不管,令高颛揭竿起义,此乃无德。” “如今高颛有功,作为幽州监军,与李家关系甚笃,陈家却向李家投诚,陈高二家有仇,同时收入麾下,并非上上策。” 李缮也明白,笑道:“没错,实则陈家借道给我们,也未尝没有抱着并、幽二州相争损伤,而陈家得利的想法,只是计划没成。” 范占先:“主公的意思是?” 李缮:“当日,我们让高颛演一场计中计,时而投靠冀州,时而投靠幽州,冀州许是有所感悟。” 范占先:“如此当可使用反间计,请君入瓮。” 李缮:“可。” 遂请陈霖如帐。 陈霖自幼学习治国之道,无非便是高门上上等,寒门最为下贱,最开始李缮在北方出名头时,不止是陈家,四周那司徒家、柳家等,还等着李缮归附。 不成想,等着等着,李家风头无两,反而驾驭在他们之上。 李家取得今日,受洛阳和江南各方忌惮,连陈父都因为李缮入幽州而忧思过度,病榻缠身,陈霖从此不敢小看李家。 此时得到接见,他抻平衣袖,甫一进营帐,就看案桌后,李缮一袭白衣,束发于顶压以银冠,目若点漆,黑白分明,宽肩蜂腰,气度强悍而慎独。 他倒是比陈霖想象中要年轻英武许多,果真是一方霸主之相,不容小觑。 陈霖只看了一眼,赶紧俯身长揖:“冀州陈州牧第三子,陈霖拜见安北侯。” 李缮:“起来吧。” 陈霖:“听闻将军正在寻未开刃的轻剑,我祖父手上有一把轻剑,是赤玄铁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 李缮目露兴趣:“拿来看看。” 陈霖心内一喜,赶紧请人双手高高举着端上来,李缮单手执剑,重量尚可,他拔剑出鞘,在光下,赤玄铁折射出瑰丽的红色。 此剑虽未开刃,李缮用内劲,试着用它劈了下桌上的铜制提梁壶,咔嚓一声,轻剑斜劈裂提梁壶,白水洒了一地。 陈霖心惊胆战,几乎便觉得,那提梁壶就是他的脑袋,若叫李家得知陈家的谋划…… 李缮:“锋利了一些。” 陈霖压下惊疑,道:“将军内劲十分,便是没开刃的刀剑,在将军手上,也大有所为。” 这话李缮是爱听的,便问:“这剑可有名字?” 陈霖:“叫惊鸿。” 陈霖说完,李缮目光一亮,便知道李缮满意了。 李缮何止满意,简直是天意安排,他就不信,一样是“惊”,这把剑不能分走窈窈对惊鹊的喜爱。 他收起剑,大笑道:“好剑,说吧,你此行过来,可是想为陈家求什么?” 陈霖下跪,行大礼:“陈家愿归顺将军。” …… 三日后,窈窈在小厨房熬煮了一盅陈皮荷叶白梨汤,此汤能降火生津,清热解燥,便去了上党的衙署。 李家马车停到衙署门口,看门的男仆连忙跑来,问:“少夫人光临,可是为何事?” 郑嬷嬷答:“只是在这儿等一下侯爷,你自便就是。” 男仆应了声,先回去了。 马车内,窈窈靠着引枕,撑着下颌,闭眼小憩了一会儿,忽听一阵马蹄声,她从窗户看出去,李缮带着一队人马,打马归来。 这倒是窈窈第一次见他披着披风,披风颜色素雅古旧,风吹得猎猎,落拓潇洒,想来就是“素袍当关胡虏降”里的素袍。 “吁”了一声,李缮引着逐日到了马车前,他半趴着身子,透过窗框瞧她:“这谁家夫人?” 不等她回答,他笑得肆意:“哦,我家的。” 窈窈也禁不住笑了笑。 李缮下马,把马辔头丢给出门相迎的长随,他心情甚好,对那长随说:“你去通知,李大人那边除外,官衙内外都能领二两银子。” 长随大喜:“是,多谢将军!” 而此时,窈窈也下了马车,李缮与她一道进了官衙,他道:“你是第一次来官衙,以后不用在外头等,直接进来。” 窈窈放下手上的食盒,环顾了他的衙署的布置。 案几胡床博古架,都是老东西,倒也是古朴,不过李缮不怎么看重身外物,博古架上空空如也。 李缮解下披风锁甲,一边拧帕擦脸擦手,不无期待地盯着食盒,问:“你带了什么给我?” 窈窈打开食盒:“一碗梨汤。” 李缮:“你自己做的?” 窈窈点点头:“是。” 他笑了:“终于不是做给狗吃的了!”省得二黄吃得,智郎吃得,狸郎却吃不得。 看他就要端起碗往嘴里送,窈窈稍稍收敛了笑意,道:“我来找夫君,还有一事。” 李缮顿了下,放下碗,目光笔直地看着她:“你说。” 见他已有猜测,窈窈开门见山:“辛副将还未发落卢家兄妹,我请夫君收回命令,可以剃发剥衣,但不要让他们这般出城。” 李缮:“……” 他的手指按在薄胎白瓷碗边缘,语气微沉:“你是在给卢家说话?” 窈窈:“我不是替他们说话,夫君打杀世家,已令郭、白、何家臣服,羞辱卢家,却只会令他们恐惧过甚,物伤其类。” 如今并州以太原郭氏为首的世家,早已遭了灭道佛的冲击,对李家心服口服,暂时翻不出浪,但卢家的遭遇,只会让他们惊恐。 李缮抿了下唇,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这汤放了陈皮?” 窈窈知道,他不想让她再插嘴此事,若是个识目的,她也应该收声了。 甚至有一瞬,她也觉得,要不便这样吧,好歹自己努力过了。 只是想起和谢姝说的话,她还是说:“夫君,不该这么对卢家兄妹……” 李缮蓦地推开瓷碗,胸膛微微起伏,冷笑:“谢窈窈,你是说,我连光明正大治他们的办法也没有了?” 窈窈:“因为他们犯的错,不能光明正大拿出来说。” 目下并州众世家知道的,就是卢琨卢馨儿说错话,可是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没人清楚。 李缮也 要面子,如何能到处宣扬自己被人挑拨得吃醋发火,而他恨一个人,又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 可这些世家只会觉得,李缮是杀鸡儆猴,无人不怕因言获罪,届时,他们说不得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弄乱并州。 窈窈不信李缮不知道,她对着李缮寒凉的目光,心中发沉。 李缮也看着窈窈。 他身边的幕僚,不是没人知道羞辱卢家带来的后果,范占先也提醒过,但李缮问此后果是不是很严重,范占先就歇了劝说的心思。 他们都闭嘴了,是因为知道,李缮不喜被忤逆。 如果此时说这些话的不是窈窈,他或许早就叫人滚了。 看他神色沉沉,默然不语,窈窈悄悄吸一口气,说:“所以,与其大张旗鼓,不如暗地里处罚了,总归都是罚,我不会再置喙。” 李缮冷笑:“我当日问过你,你同意了,但你还不是反悔了。” 一听他口吻,窈窈有些后悔,没叫李缮先吃了那降火汤。 她正了正色,漂亮的眸子透着几分清冷:“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缘故。” “夫君可以直接与我说那打算,而不是用‘干干净净’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误导我。如果我当时知道夫君会这么做,我不会点头。” 这话让李缮心中压抑的怒火骤燃。 他站起身,眉目冷肃:“说到底,你还是想着世家,哪怕他们不姓谢,但你与他们真真的心连心!” 窈窈怔了怔。 李缮:“我倒差点忘了,我本来就不想娶世家女。” 他对外叫长随:“刘武,送夫人回去!” 刘武急急忙忙进屋,他袖袋里还装着刚从账房领的二两银子,满心欢喜进屋,一刹却觉得屋中闷得紧,变天了。 他赶紧低头,不敢多语。 窈窈一手撑着桌子,她垂着眼眸,待要收拾食盒,李缮冷声:“刘武,还不送客!” 那刘武左看看右看看,很尴尬。 窈窈只好放下碗与食盒,她对着他屈了屈膝,他就站在门口,她缓缓越过他去,低声道: “其实我本来,也不该嫁李家。”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料理他这性子 窈窈方要离去,突的,李缮攥住她的手,将她拽了回去,窈窈踉跄了两下,险些撞他怀中,她稳下步伐,抬眼。 他的眼眸像是一口怒海,泛着的一道道血丝,便是蜿蜒的热浆。他怒极反笑:“你说什么?” 窈窈骤地记起最开始,她是怕他的,后来却忘了,她也本该怕他的。 她死死抿着唇,连呼吸都清浅了。 而她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拿针刺李缮的心,他目光堪称凶恶:“谢窈窈,刚刚的话,你再说一遍。” 窈窈不与他对视了,她低下头,露出细瘦修长的脖颈,似乎在忍着什么,绷紧的线条,似乎在无声诉说什么。 李缮岂能作罢,他手指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问:“你为何不说了?” 话语顿住。 窈窈眼底水光闪烁,眼睑薄薄的皮肤泛红,噙着的泪水泫然,她挪开目光,声音轻得近乎消散:“夫君,非要这时候继续谈么?” 她不想谈,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李缮直觉不对,他盯着她,几根手指慢慢地张开,松开了钳制她的手,窈窈迅速走出了屋子,她薄削的背影从李缮眼里消失,却又仿佛刻在了他眼里。 他看到,她揉了揉自己手腕。 素来容易留痕的雪白肌肤上,恐怕因为他攥着她,浮起一道道红痕。 他脸色黑沉,紧攥的拳头手背,青筋若平地鼓起山峦,他恶狠狠捶了下门框,迈步回屋内,瞧见那碗梨汤,猛地拿起来。 几次端起来,几次放下。 这个瓷碗,是一对的,砸了一个就不成双了。 … 刘武送窈窈出衙署,明明少夫人才来的时候,将军多么高兴,不然,他也不会平白无故得赏。 可方才,即使他是个瞎子,也能知道将军怒发冲冠。 他根本不敢说话,整个衙署,整个并州,哪有人敢在李缮发火的时候不顺着他,不被李缮踹飞都是好的了。 而他也不敢窥视少夫人的神色,直到把窈窈送到衙署门口,郑嬷嬷前来接人,窈窈侧身,对刘武说:“侯爷气性起来后,有劳你。” 刘武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敢劳烦,不敢劳烦。” 待马车车轮骨碌离去,刘武擦了把汗,暗道,少夫人果然好性子,他从前就有听说,没想到她便是生气,也没迁怒于他这等仆役。 而马车内,郑嬷嬷一眼瞧出窈窈情绪不对,心内咯噔一下,问:“夫人可还好?” 窈窈靠进郑嬷嬷怀里,把脑袋埋到郑嬷嬷肩膀处,她喃喃道:“我与李缮又吵架了。” 这倒是窈窈第一次直呼他大名,郑嬷嬷愣了愣,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她的后背:“李侯性燥烈,难免的。” 窈窈闭上了眼睛,她清楚,她噎他的那一句,力度还不轻。 第一次,她竟不为息事宁人,实则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 辛植进衙署时,刘武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回廊搓着手来回踱步,他问:“刘老四,你干什么呢?” 刘武:“回大人,没什么。” 辛植本是要径直进屋禀报的,隐约觉得哪里不对,问:“将军心情不好?” 想到李缮的火气总该有人承接,刘武谄媚地笑了:“好得很呢!” 辛植放心了,大步踏入屋内,只是甫一进去,他就明白,刘四欺他!这屋中阴沉沉的,李缮坐在桌边,幽冷的目光,死死盯着桌上一碗汤水。 好似和它有什么深仇大恨。 听到辛植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但看清是辛植后,磨了磨牙根。 可见将军这时候想见的人不是他。辛植后背刷的一寒,硬着头皮,道:“禀将军。” 李缮:“说。” 辛植:“那卢家兄妹,要如何处置?” 李缮猛地拍了下桌子:“截舌示众!” 辛植一惊,前几天少夫人才托他,先看管着,真要换成截舌之刑,还不如剃发剥衣呢。 他到底只是个执行的,应了声是。 李缮却道:“等等。” 辛植待命,这回,等了足足半刻钟,他才听到李缮道:“先关着,别动他们。” … 不多时,李缮一人在屋内徘徊,自十七八岁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吞下怒火。 年少时对着那些世家子弟他忍怒,是因为权力不够,而如今,分明手握大权,他却还得忍着这口气。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她潸然泪眼,与孑然离去的身影。 有一瞬,他已经走出了这间逼仄的衙署,但又收回了脚步。 许久,他道:“刘武,拿纸笔来!” 此刻,他竟有些理解文人墨客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就要写点什么的心思,实在是无处可发泄! 这夜里,衙署的灯一直亮着。 李缮执笔蘸墨,挥动手腕写了些什么,又皱眉,把纸揉皱,丢到地上,不知不觉间,地上都是被他揉皱的纸团。 待得第二日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李望和范占先先后进了李缮这边,便看门口刘武正靠在柱子上打瞌睡。 李望:“你怎么在这睡?” 刘武醒过神:“大人……哦,将军昨晚灯一直亮着。” 李望和范占先对视一眼,问:“他做什么?” 刘武:“应当是写东西,小的进去磨墨三回,送了两沓纸。” 李望格外稀奇,李缮从不喜练字。他和范占先一同推门,屋内地上满是宣纸团。 李望捡起一团展开,仔细看了会儿,感慨:“嘶,好诗!” 范占先好奇,莫不是什么举世大作?将军还有此才华?他拿过纸张瞅了一眼,纸上字体十分狂乱: [窗前寒风急,天上星乱坠,心中何所意,不与女人气!]注 李望感同身受:“每每我与妻子吵架,就是这般心情。” 范占先缓缓折起纸张,心道到底是自己糊涂了,哪能期待武将的诗和鉴赏能力。 他二人的动静,自是把 榻上的李缮吵醒了,李缮面上还有点青色胡渣,他眯起眼睛,随意坐着,道:“什么事?” 李望道:“陈霖提出要和并州联姻,我觉得正好……” 李缮踹开榻上的小案几站起来,陈家与李家虚与委蛇,到最后定然反目成仇,这时候,谁去联姻谁倒霉。 他冷着脸,一边找铜盆布巾,一边道:“不联!让女人承担后果,算什么本事!” 说着,李缮动作一顿。 他和窈窈,就是联姻。如果不是这场联姻,她本来,也不该嫁给他。 不,该,嫁。 “咔咔咔”的,不知不觉间,李缮手里的铜盆,叫他捏得变形了。 范占先和李望对视一眼,尚未说什么,李缮将铜盆一丢:“我去校场。” 李望叫刘武进屋收拾满地纸团。 刘武清扫了一遍,发觉昨日那食盒、瓷碗还放在桌上,他看了看瓷碗,就伸着脖子到处找着,甚至推开窗户看。 李望:“你干什么?” 刘武:“瓷碗里是昨日,少夫人带来的汤水,如今全空了,不知道将军倒到哪去了。” 李望呵了声:“不用找了,倒他肚子里去了。” 范占先、刘武:“……” 范占先试探着问李望:“将军如此暴怒,却又不得不压抑,可是好事?” 李望:“如何不是好事?我是巴不得有人能料理他这性子!” 范占先面上不动,却暗暗点点头,如今所有人以为李缮足够尊敬他,只要是他规劝,李缮便会听。 实则,范占先却不认为能一直这样,也常思虑,李缮这桀骜狂悖的性子,是双刃剑,利在勇,弊在太勇,若遇到敌方精密谋算,只怕会被利用。 万幸,能让李缮自纠的人,还真出现了,只待再看。 … 重阳宴定在了李府,钱夫人筹备宴席,做一点就得问窈窈一句,窈窈也不烦她,钱夫人如沐春风,日日舒心。 很快,窈窈就把拟邀请的名单,给钱夫人看,邀请的宾客范围,包括上党、太原、上谷。 钱夫人看了半日,总觉得差了什么。 她看向窈窈,窈窈玉指捻着一块糕点,掰碎了,逗着小狗二黄玩,她眉眼娇艳温和,唇畔带着若有若无的轻柔笑意,又乖又漂亮。 钱夫人看着看着,也忘了自己本来还存疑。 办一个大宴会,是有不少事要忙的,将名单留在钱夫人这儿,窈窈先出了门,却看不远处,李缮阔步走来。 两人正面迎上,四周似乎有一瞬间安静了。 窈窈眉宇不动,若往常:“夫君。” 李缮看着她,喉间动了好几下,方道:“嗯。” 窈窈走了过去,李缮不由回头,过了一会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才攥紧拳头,沉下眉眼,往东府走去。 见是李缮,李阿婶去沏茶,钱夫人问:“你那巡边的事好了?” 李缮:“查了三座城,算好了。” 钱夫人说:“重阳节,若你无事,还是得参宴的,这可是难得的热闹。” 李缮想到她方才的样子,心道,她原来是在忙这些,看钱夫人手里拿着一份东西,他问:“这是什么?” 钱夫人:“拟好的参宴名单。” 她让婢子拿给李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 嘴上是这么说,钱夫人可没觉得哪里不妥,问李缮,也只是想听他夸夸他媳妇。 李缮拿着名单,一个个地看窈窈的字,还是那般隽秀好看,时人常说风骨,他看这字就很有风骨。 突的,他皱眉:“为何不请岳母和大姊?” 钱夫人这才终于发觉哪儿不对,是了,名单上没有顾楼那两位卿家的名字。 她嘀咕:“不该啊,窈窈心思缜密,怎么会弄漏了,许是她也忙坏了。” 李缮手上紧紧捏着那份名单,倏地站起来。 钱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声,他就已步伐快速地出了屋。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我想劝夫君一句 … 出了东府,窈窈想了想,同身旁新竹、郑嬷嬷道:“我得去看看李家婶娘置办的茶果子。” 郑嬷嬷:“是,要进宾客口里的东西,不能含糊。” 民以食为天,一场宴会办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尤为重要,作为并州首府,李家办的大宴,里里外外都得体面。 原先是窈窈提了方向,钱夫人差人去办,不过李望有心让李家亲戚都沾沾手,钱夫人问过窈窈,就把茶果子之事交给李四娘。 李家的亲戚们和李望、李缮都是远房,原先窈窈北上嫁来时,他们观察着主人家对她的态度,心中所想不一。 不过,打从林氏和方巧娘设计两位夫人,被赶出李府之后,这些亲戚就收起所有心思,日日躲在李府角落,生怕有一天也轮到自己。 窈窈还没来得及立威,李缮已经替她立了。 加之,钱夫人之前和林氏走得近,险些被林氏耍得团团转后,连带着远离这些亲戚,婆母如此,窈窈和他们接触更少,见面的次数一个手指头数得过来。 也因此,窈窈虽要查验茶果子,却不想让李四娘无端受惊,她叫新竹:“你去后罩房同四娘说一声,我们一同看茶果子。” 新竹“诶”了一声。 突的,窈窈和郑嬷嬷听得身后一阵疾速、沉重的脚步声,直朝二人过来,窈窈愣了愣,竟然是李缮。 李缮一路疾走,不带喘气的,他眉间轻轻隆起,目光如炬,手上捏着一份什么纸张,黢黑的眼底,蒙着一层厚重阴影。 窈窈认出,那是她留在钱夫人那的名单。 她垂着眼睫,温和地问:“夫君,有什么事么?” 李缮:“名单里为什么没有岳母妻姐?” 窈窈:“我母亲与姐姐客居此地,不好凑这个热闹,特地同我说,她们当日不出面。” 虽然上党人家,大抵都晓得窈窈把亲人接来李府,但谢家如今在朝廷,位置尴尬,卢夫人和谢姝不好高调。 道理李缮也懂,甚至在她开口之前,他都想到了。 可是,客居,客居。 “客居”二字像凿进他脑海,索性他是个直言快语,道:“既是亲戚,谈何客居?” 他微微低头,想看清她的眼底,语气不自觉地缓和几分:“洛阳那边不是问题,他们也不敢……” 话未说完,后头,新竹唤了声:“侯爷,少夫人!” 李缮的话被打断,心里狠狠打了个突,他沉着眉眼回头,新竹领着一个面善的妇人过来。 那妇人嫁给了李缮的长随刘武,大家唤她四娘,四娘二十余岁,面庞圆润,笑容可掬,在瞧清楚李缮后,赶紧低头。 要说当初这些亲戚找来,李望欢喜接受,李缮却从未说什么,众人见他态度冷淡,也明白他远不如李望好说话。 便是逢年过节,他们也从不叨扰李缮。 因此骤然和冷着脸的李缮对上,四娘吓得双腿险些打摆子,想想被赶出李府的林氏和方巧娘,她更后悔自己非要这时候跟上来。 她勉强说:“侯、侯爷,夫人安。” 李缮有许多对窈窈的话,到了嘴边,偏生只能憋着,他脸色自然不好,连带着对四娘也十分冷漠,不作声。 窈窈笑了一下,轻声问:“四娘,我找你为何,新竹可说了?” 四娘:“说、说了!那茶果子就在前面大厨房,冯婆子点过的!数目不差!” 她巴不得剖心以示忠,一声高过一声,一个个字排山倒海似的,在窈窈耳廓里炸开,她忍着耳里的不适,李缮忽的冷笑:“我们是聋的么,你朝谁吼呢?” 四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捂住嘴,降低了音量:“对不住,我小点声。” 李缮倒也没说什么了。 窈窈微微松口 气,对李缮说:“我要和四娘去前面大厨房看看,夫君若没其他事,我便去忙了。” 李缮:“我和你一起去。” 四娘一听,只觉天塌了,没错,她拿了二十两银子办茶果子,但上上下下,包括她吃了的二两银子在内,一共折了四两银子。 也就是那些茶果子顶多值十五六两,若是窈窈看出来了,她还不是那么害怕,前头她听丈夫刘武说,少夫人是个少有的好性,多少能通融。 但她如何也没想到,李缮还会关心后宅办宴的事,若他知道了,定不可能让她糊弄了少夫人,她怕是要被赶出李府! 四娘顿时又悔又怕,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李缮和窈窈身后,到了大厨房。 茶果子存放在阴暗处,一包包用油纸包着,是炸好在沥油,过两日吃风味最为合适,那时候也是重阳了。 窈窈拆开一包,掰开一小块抿在嘴里,又掰了一块给郑嬷嬷、新竹,让她们尝尝对不对。 她二人细细吃了会儿,朝窈窈点了点头,用料很不错,作为招待的普通茶果子足够了,可见四娘没有贪太多。 像从前在谢家,奴仆成众,分五十两购置茶果子,能有十两是用在茶果子上的,都算不错了。 窈窈便可以放心了。 剩下的那半个茶果子,她递给了新竹,给新竹吃,新竹想留给木兰,收了起来。 李缮一声不吭,目光跟着窈窈手里的糕点动,目光晦暗,脸色已经黑成锅底了。 这里没吃这块糕点的,只有两人了。而他是其中一个。 四娘却还以为是自己糕点出错,吓得六神无主,当即跪下,道:“侯爷,少夫人,我错了!” 窈窈一惊,让新竹扶人,问:“怎么了?” 四娘一边哭一边说:“二十两的钱,我、我贪了二两,还有两贯钱给了冯叔,半两碎银给了李大头……” 她几句话,就把自己贪了钱的事抖个干净。 窈窈回过神,缓缓看了李缮一眼,他身形高大威武,压着眉眼杵在这,冷冽肃然,还真是个杀神,确实吓人。 察觉她的目光,他低低哼了声。 窈窈只好对四娘说:“无妨,你把你拿了的钱补上就是。” 四娘喜极而泣,自认为是自己举报有功,又道:“还有冯五弟,他负责请人来清理假山的野草,贪了一贯钱十个铜钱!” 窈窈:“……” 李缮勾了勾唇角,冷冷一笑:“去把人找来。” 这宅子没什么大秘密,冯五弟突然被叫到李缮跟前,痛哭流涕,又抖落了另一个亲戚前阵子沽酒多拿了一贯钱的事。 那亲戚也被叫来,继续抖落下一个…… 一时间,整个李家后宅都是哭声,郑嬷嬷忙安抚住这些人,道:“你们且好好想想,还拿了多少钱,这事不急。” 四娘等人:“是、是!” 窈窈轻轻地,扯了下李缮袖子。 李缮满身的戾气,骤地收歇,他抻平薄唇,步上却没有半分迟疑,都不用窈窈再拉着他,便跟在她身后,走到回廊转折处。 窈窈看着他,犹豫了一下,道:“夫君。” 李缮心想,她会是什么话。 窈窈:“我想劝夫君一句,若是夫君不愿……” 李缮咬了咬牙,道:“愿。” 窈窈轻轻笑了一下,道:“吃回扣这等事,虽是不好,只是,须知水至清则无鱼,底下人办事拿回扣,是禁不住的,端看多少。” “显然府上的人拿的不多。若连一贯钱的回扣都不给,就是矫枉过正,那他们往后如何肯用心给李家做事,也违背了父亲当日认亲戚的期望。” 李缮重重地抿了下唇,道:“我没让他们分银不拿。” 窈窈:“在旧亲戚心底里,夫君威严重,在李府说一不二。” 李缮总觉得这话不是夸他,他问:“所以呢?” 窈窈伸出一根细白如笋尖儿的指端,朝廊外指了指。 他不该留在这,他碍事了。 李缮:“……” … 李缮走的时候,是个人都知道他怒火中烧了。 新竹看得明明白白,悄声对郑嬷嬷说:“总觉得侯爷……好像气狠了。” 郑嬷嬷看向窈窈,窈窈从四娘那拿了二两银子,她分出一两银子给她,道:“虽说你不该吃回扣,但果子倒也可以,这一两是犒劳你的。” 这个事中牵连的其余李家亲戚,也基本都拿回了一半的钱,他们被李缮吓过头,顿生感恩,热泪盈眶。 李四娘捧着钱,再次感慨丈夫所言甚对,这世上,哪里能寻得少夫人这样的菩萨! 她忙道:“少夫人放心,我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窈窈笑了笑,没当真,如今只是二十两的茶果子,如果经手二百两呢?人非圣贤,只要留有九成银钱办正事,都已很好了。 不过,经过李缮的吓唬,想必李家亲戚,能服帖好几年。 想起李缮刚刚那神情,其实,窈窈已经尽量不作出赶他走的样子,但事实就是,李缮还非要跟着,不太合适。 新竹忍住笑了,道:“这下,侯爷寡恩,夫人仁善的事,真真被坐实了。” 窈窈微微摇头,她心里对李家亲戚,生出一点愧疚。 貌似是因为她,他们才无端受惊的。 至于她是不是又把李缮得罪狠了……她垂着眼眸看着自己走动的鞋尖,脑海里空茫茫的,便也不想了。 待窈窈忙完重阳宴的事,才回到西府,李缮大马金刀在屋内坐着,正擦着一把她没见过的新剑。 窈窈有点意外,她还以为他不会回来。 饭后,李缮去了书房,窈窈则去沐浴。 浴房里,微烫的热水泡得窈窈骨头缝都软了似的,她虽然不好世家那一套规矩,但她办起事来,也从无躲懒的时候。 因此澡洗了一半,她就困得直点头,郑嬷嬷也知道她这是离了谢家后,头次办这样的大宴,到底使了不少心力,心内有些疼惜,就轻声劝窈窈:“夫人累了,到床上睡。” 窈窈轻掩唇,打了个呵欠,出了木桶,郑嬷嬷拿下披在屏风上的衣裳,给她穿好了。 李缮已从书房回来,她刚好从浴房出来,两人四目相对,李缮手里卷着一本《六韬》,手指松了,书本也跟着松开,但又被他手心攥着。 他沉默不语。 窈窈道:“夫君,可要睡了?” 看她双眼都快睁不开似的,李缮方淡淡道:“嗯。” 窈窈点点头,跨过门槛,差点被绊了一下,一旁郑嬷嬷赶紧扶住她,道了声:“夫人今日走路多,可要按按脚,免得明日脚酸?” 窈窈急着睡觉,道:“无妨。” 深秋的夜阒寥无声,夜凉如水,从窗牖漏进一分,烛火便微微摇晃,连带着地上人影,也轻轻摇动。 烛火暗淡下去,窈窈踩着影子先到床内躺下,过了会儿,李缮也躺下。 他的呼吸渐渐地重了。 翻过身,一手搂住她的腰,等了下她没有说什么,他才伏在她身上,亲了亲她的额角,又缓缓寻到她的唇,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含。吮着。 有过亲密接触的男女,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意思,窈窈放松着身体配合,被他亲得迷迷糊糊的,浑身叫他的体温熏着,在冷夜里暖到了脚心。 抛开其他不谈,李缮这个人体火炉,远比炭炉手炉,要令人熨帖温暖。 窈窈闭着眼睛,竟不知不觉睡去了。 李缮解开她的衣襟,灼热的吻,细细碎碎朝下。 窈窈本都睡了,却被李缮亲醒了,她起床气作祟,心中腾的一股不耐,鼻间短短“唔”了声,也还没回神,便推了下李缮的脑袋。 李缮猝不及防,被推开了。 窈窈也清醒了一点,但她根本就不敢睁眼。 她知道,李缮正紧紧盯着自己,似乎又气又恼,她都可以想象,他被怒意点燃的双眸。 她突的想到以前,她和智郎玩闹,不小心打到智郎,那时候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它就会觉得那是个意外,不是她的错。 试试吧。 她起先是要装睡的,没想到一装,就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 … 待她再有意识,天色已经大亮,李缮也早就起了,不在屋中。 郑嬷嬷端来铜盆,道:“夫人脚上可还好?我来给夫人揉一揉。” 窈窈昨日走了不少路,小腿肚和脚跟发酸也寻常,结果此时却很轻松,没有半点不适,比平时要舒服。 她“咦”了声,走了几步,还小小踮了下脚尖。 郑嬷嬷:“怎么了?” 窈窈眉眼弯弯:“嬷嬷,我身上 很轻,一点都不累。” 郑嬷嬷也笑了,道:“好,不酸就好。” 说着,她去叫早饭了,新竹便给窈窈换衣裳,却吃了一惊:“这床帐得换了,哪里来这么毒的蚊虫,给夫人咬成这样!” 窈窈从镜子里一瞧,锁骨上几片突兀的红痕,将白玉似的肌肤,弄得可怜兮兮。 她眨了下眼眸,双颊微粉。 那不是蚊虫叮咬,是叫人舔。弄出来的。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你要嫁给谁 …… 天还没亮全,一辆辆驴板车拉着菊花,停靠在李府后巷门前,少壮男仆都出动了,捋起袖子,来回搬着。 待秋菊将外院古朴的大院填满,薄日打在花瓣上,迎风轻摆,庄严的建筑少了冷硬,令人耳目一新。 窈窈伴在钱夫人身侧,二人穿梭在菊花中,查看品相。 钱夫人啧啧称奇:“这些菊花原来还有这种颜色,可比乡下的菊花美多少!” 窈窈笑了笑。 钱夫人没多犹豫,直接问:“卿家二位,真不来重阳宴?” 窈窈把同李缮说过的,再与钱夫人说一遍,这次多了一点女儿心思的话:“我父亲在洛阳情况不明朗,我母亲没太多心思。” 藕断尚且连丝,他二人多年夫妻,卢夫人再有埋怨,也没法彻底不忧谢兆之。 钱夫人理解,如果李望此时有难,她也是放不下心参加宴会的。 看着花型各异的菊花,钱夫人捧住其中一朵,问:“这几朵菊花,怎么还不太一样。” 窈窈缓声说:“母亲,这种是平盘型菊花,那种是叠球型,花瓣都是如碗大张开放,但后者如其名,一枝花上叠几朵球儿似的花。” “匙球型的菊花,则是舌状花,多轮花瓣层叠夹着花。蕊,含苞待放……” 她语气轻柔软和,点到什么型的花,就说什么,不刻意,便是晦涩的字眼,从她口中说出来,也不难理解。 不止钱夫人在听,她们身后的冯婆子和李家其余婆子,也都竖起耳朵,毕竟她们也是头次料理大宴,无意识间,就形成围绕窈窈的格局。 正说着,一个婢子自大门进来,道:“夫人,少夫人,花王来了!” 宴上菊花,自不可能每一盆都是极品,不过讲究的排场,会摆上镇花的花中之王,这次重阳宴也不例外。 菊花花王难得,是钱夫人以李家的名义,写信去了河东,问柳氏借的。 那盆花先停在驿站,没直接送到李府,而是窈窈和钱夫人同去瞧形状,到时候满意了,再拉来李府,也省得一些意外,折腾那盆菊花。 于是冯婆子令人套上马车,窈窈和钱夫人踩着四脚矮凳,前后上了马车,车把式刚要开车,外头却传来刘武的声音:“少夫人可在?” 窈窈疑惑,撩开车帘。 刘武一手牵着马,他刚刚下的马,见自己确实没猜错,赶忙说:“万幸,险些就错过了。少夫人,将军受伤了!” 话音刚落,钱夫人、冯婆子和郑嬷嬷都大惊失色,钱夫人赶紧问:“怎么受伤了?多严重啊?” 窈窈捏着帘子的手指也紧了紧,得是伤成什么样,才会来找她说? 刘武见窈窈面色发白,回想起李缮的叮嘱,赶紧强调:“其实,也不是大伤,不严重的。” … 今个儿月悬明空,天际泛着鱼肚白,校场上马蹄阵阵,直到天色大亮,都没停下来。 李缮在看台上盯着骑兵的动作,突的,他跟旁边人要了弓箭,箭矢并非铁镞,而是包着棉花、沾了朱红染料的布头。 底下骑兵纵马,李缮长臂舒展,引弓放箭。 骑兵们纵是提高了警惕,一刻钟内,不少人还是身上挂红,还有的被布头打到脸,染料弄了满脸,备显狼狈。 李缮将弓丢给辛植,问:“这就是你练的新兵?” 辛植讪讪,道:“将军,再给他们点时间,好些从前是司徒氏麾下的兵,那真真的一教三不知!” 李缮没接他的话,他眼底沉沉,摘下兜鍪下了高台。 辛植捧着弓,等李缮不见了影,才长长松口气,杜鸣正好上来,辛植同杜鸣小声说:“将军这都几天了啊!” 杜鸣道:“两天四个时辰。” 辛植:“不可能!我怎么觉得像过了几年!” 杜鸣能理解李缮,又对辛植说:“与冀州、江南一战在即,着实也不能放松了。” 辛植心内也明白,但同样是对练兵效果不满意,心情不好的李缮让他是真的畏惧,他龇牙咧嘴:“将军心情不好,你也好,刘四也是,一个个都坑我,以后再来我可是要生气了!” 杜鸣恍若未闻,台下李缮已经坐上马匹,手握红缨长枪,准备点将领打一场。 杜鸣便说:“将军,辛植愿与将军一战!” 辛植:“?” 李缮抬手,枪。尖指着杜鸣:“你,滚下来。” 杜鸣坑害辛植失败,冷硬的表情有一瞬间皲裂,辛植当即笑得直拍栏杆,直到李缮一声:“你也滚下来。” 难兄难弟一同下了高台,成了李缮第一轮骑术长枪的受试者,不多时,杜鸣与辛植二对一,同与李缮开打。 他三人倒不必因属级而畏手畏脚,杜鸣和辛植拼尽全力,李缮不遑多让,铿锵一声,两把长枪,同时砍在红缨长枪上,被李缮以一己之力挡回去。 枪尖无眼,杜鸣和辛植连忙驾马回避。 辛植双手手掌都被那股力道震麻痹了,再看李缮面色不改,顿时心生绝望,和李缮对打,还不如领军棍呢! 就在辛植感觉天亡他也,杜鸣一甩长枪,驭马冲了出去,便是李缮枪尖对着他,他也分寸不避让。 辛植大惊,比试而已,杜鸣不要命啦? 他架势冲冲,李缮下意识将枪尖往回一带,却也是这个间隙,杜鸣的枪尖骤地划破了李缮小臂,素袍衣裳破了个口子。 李缮抬起手臂看了一眼,枪尖只是很轻地划破他的皮肤,一道血丝缓缓从破皮的伤口渗出。 杜鸣当即丢下枪从马背上滚下来,单膝跪下,道:“将军惜才,指点卑职时却不慎叫卑职伤到,卑职罪该万死!” 辛植:“……”过了吧。 杜鸣:“还请将军着人,去叫少夫人前来看看,免得伤情恶化!” 辛植震撼,还有这种高手? 李缮摸了下手臂的血痕,抬起眉梢,他都流血了,是该叫人来看看的,立时收起长枪,道:“刘武在哪里?” 刘武是跟着军医到校场营帐的,本以为李缮是受了什么样重伤,结果瞅了半日,都有点难以置信,就这? 李缮褪下肩膀衣裳,露出手臂肩膀结实有力的线条,他将手搁在案上,脸不红,心不跳:“你去告诉少夫人,说我受伤了。” 刘武:“诶。” 李缮垂着眼眸,似乎在看伤口,又似乎没有,又道:“实事求是,不用跟她说多严重,就说我受伤了,快去。” 刘武寻思这也不严重啊,挠着脑袋,找马出门去了。 … 却说刘武去了一刻钟,李缮满脑子放空了一会儿,又缓缓凝成一副画面——她会是着急的模样,还是冷漠的模样? 他自然不想面对冷漠的她,可是如果她着急,他也不想。 这不是大伤,他不想骗她了。 当时对卢家 兄妹的处罚,他就是巧用言语的漏洞,骗了她,她也说了,要是知道他要用最羞辱卢家兄妹的方式,把他们赶走,她不会同意。 是了,李缮怔了怔,她在乎的是自己坦诚的态度。 此时,他心底里,既想她担心,又怕她担心。 一旁的军医一脸纠结,找着角度,总下不去手,李缮皱眉:“怎么了?” 军医:“咳,将军,伤口结痂了……不用包扎了。” 李缮示意他:“没看到这里还有血珠吗?贴个止血药!” 这时候,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李缮站起身,就看刘武进门,手里拿着一罐膏药,道:“将军,少夫人得知后,给了小的这膏药。” 李缮缓缓坐了回去。 他蓦地想起很久之前,他受伤后,她还会亲手给他抹润肤膏,那时灯影幢幢,月色正好。而如今,她只是遣人拿个膏药。 刘武看着李缮面色几度变换,他福至心灵,道:“对了,少夫人是亲自将膏药送到这的,不过她说不叨扰将军,就走……” 话还没说完,只看李缮双目一抬,眼底倏地露出几点光华,也不管他那快愈合的伤口了,迅速套好衣裳,已朝门外奔去。 军医手上提着一张刚敷好的膏药,问刘武:“你要用吗?” 刘武拿起从李府拿的膏药:“我有药。” … 马车才悠悠走了一小段路,钱夫人看了窈窈一眼,道:“那刘武说的话,能信吗?不严重真有必要跟咱们说啊?” 窈窈想了想,说:“若是真严重,夫君或许不会跟我们说。” 何况校场里,到处是李缮亲兵,他又是将帅之才,力能扛鼎,再如何,也不会真的受重伤的。 正说着,马车突的停下,外头传来李缮问郑嬷嬷的话:“你家夫人可在?” 钱夫人赶紧撩开帘子,见李缮全须全尾的,心里石头落地,大声道:“恁个叫受伤了?这不好好的嘛,干啥子吓人哦!你要怕没伤,让你爹揍几下!” 李缮:“……” 窈窈是坐在里侧的,听着钱夫人数落李缮,也稍稍打量他,他应是疾奔而来的,胸口微微起伏,眉目浓墨般,突然与他视线相对,叫她心神一颤。 不过,他身上其余地方不见血,果真如刘武所说。 她松懈了心神,那就好。 说完了,钱夫人也不给李缮说话的机会,帘布一合,直接说:“我们去看花了,你进去吧!” 李缮便也瞧不见车里了。他站在衙署外的长街上,凝望着马车渐渐驶远。 …… 车走远了之后,钱夫人才回过神,想起了一件事。 今早上,李望也是很早起来了,当时钱夫人正睡着呢,李望给了钱夫人一张纸,说是李缮的东西,要给窈窈。 钱夫人当时怕忘了,让他放她衣裳的袖袋里,没成想,真的忘了。 却说,原来是李缮和媳妇吵架,这两日鸡没打鸣就去衙署,搞得李望作为一州之长官,为表率也不得不早去,这又不是战时,真是瞎折腾。 最重要的是,李望自己又没有和媳妇吵架,凭什么被连累,于是,他难得做出这个决定。 而眼下,钱夫人到处找了找,终于摸到那张纸,递给窈窈。 窈窈本来有些出神,面前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她疑惑地看着钱夫人。 钱夫人:“你先看看。” 窈窈翻开纸,只看上头,字迹十分狂乱,仔细分辨,才能看清是写着一首打油诗:[窗前寒风急,天上星乱坠,心中何所意,不与女人气!] 钱夫人也看了纸,问窈窈:“你觉得这诗怎么样?” 窈窈:“虽说有心对准韵脚,不过,整体牵强,不知文中的女子做了什么,被编进诗里。” 钱夫人:“咳咳咳,你夫君写的。” 窈窈:“……”原来这个“女人”是她自己啊。 钱夫人再迟钝的脑子,也明白了,想来李缮又惹怒了窈窈,李望才会托她给李缮的东西,李缮也才会莫名说自己受伤了,把人骗过来。 她看着窈窈姣好的容颜,说:“李阿婶跟我说过,你夫妻吵架,我是长辈,最好别干涉。” 窈窈:“母亲……” 钱夫人大叹口气:“不过你唤我一声母亲,我有些事得跟你说:狸郎虽然爱读书,但从不作诗,这或许还真是他第一首诗。” 窈窈垂下脑袋,等着听钱夫人训她。 这个世道,哪有女子一直与丈夫置气的,当初姐姐谢姝和薛屏闹,谢姝也成了千夫所指,连卢夫人也无法,只能劝谢姝大度。 窈窈刚在心中斟酌措辞,以应对钱夫人的指责,然而,钱夫人道:“可见你夫君大抵有点疯魔了。” 窈窈抬眼,有些诧异地看着钱夫人。 钱夫人被她圆溜溜的漂亮眼眸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清清嗓子,说:“如果他做错什么,你就打他,骂他,你是个金贵的人儿,顶好的性子,没得和他生闷气。” 她摸摸鼻子,问窈窈:“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窈窈蓦地弯了弯唇角,道:“没有,母亲所言,极是。” 她只是没想到,钱夫人会这么说,她又是个不擅长伪装、扯谎的,所以这话,是极为真诚。 这一点上,李缮是像她的。 窈窈捻着手中纸张,眼圈微微一红,她微微松口气,突的有些,想和李缮说些什么。 只是马车往驿站去了,接下来还有不少事要忙,她收起纸张,重将心思放到花卉上。 待得忙完,西边残阳铺匀天边,半空一轮淡淡的月,窈窈和郑嬷嬷一同朝西府走去。 郑嬷嬷怕窈窈累着,道:“菊花已经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事,也不用夫人亲力亲为了。” 窈窈:“无妨,我觉得还好。” 在李府内走动忙碌,相对来说,竟比在谢家还惬意,或许是因为人口太简单,事情也变得简单多了。 两人到了西府外墙,就听到一阵铁器“嚓嚓”声,正疑惑是什么声,只看西府院子里头,放着两缸的水,李缮坐在廊下,一身窄袖武袍束着护腕,大手握着一把剑身略有些赤色的剑,正压在石上磨着。 窈窈:“夫君这是?” 李缮抬头,看向窈窈:“开刃。” 窈窈点点头,她先进了屋内,打开靠榻的窗,李缮就在外头几步开外,她看着他将剑放到水里洗,黄昏下,剑器闪烁着点点寒光。 他指端抚着剑尖,正在检查,又开始磨剑,整个院子似乎安静到只有剑石磨擦的声音。 天快黑了,新竹进屋点了蜡烛,问窈窈:“夫人可要摆饭?” 窈窈想了想:“等等。” 她拿出那张纸,对着烛光瞧着,她念了出来:“窗前寒风急,天上星乱坠……” 她念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声音也不大。 然而下一刻,李缮已经丢下了手中的活计,他站在窗外,长手一伸要抽走窈窈手里的纸张,窈窈有多防备,竟成功躲开了。 李缮目光明亮,颇有些恶里恶气:“这东西你哪来的?” 窈窈与他四目相对,倒也不避,她慢慢折起纸张,只说:“不知道。” 本来她想的是,李缮从门口进来的时间,足够她藏起纸张,结果,他竟一手攀着窗框,翻进了屋内! 窈窈都叫他的悖逆吓了一跳,往旁边坐了坐,新竹见状也赶紧退下掩上门。 李缮踢掉了鞋子,捞起踏上的案几放地上,结结实实地挤占着窈窈身侧的位置,两人之间不过一拳之远。 他却不着急抢纸了,低头去看她,目光灼灼,问:“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窈窈拿着那张纸,遮住了鼻子嘴唇,只露出一双秋水潋滟的美目,她缓缓眨了眨眼,道:“那,那我真说了?” 李缮:“说吧。你什么都可以说。” 窈窈语气轻缓:“能看出笔者实实在在的,厌恶他口中的‘女人’……” 李缮眉头一竖,又怒又冤:“造谣!我什么时候厌恶你了!” 他急急忙抽走那张隔着两人的纸张,去亲她的嘴,窈窈也没躲,叫他按到了怀中。 这一刻,李缮心头积攒了几日的情绪,如山火骤急燎原,地崩山摧,心弦大震,他喟叹一声,含着她的唇,用力吮了吮,才缓缓松开。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一声,她一声,此起彼伏,节奏又亲近了。 窈窈看着面前的男人,轻轻地,摸了下他的手臂,因为给剑开刃,他 的袖子高高捋着,手臂上有一道线似的痂。 他今天确实受伤了。 她低声问:“疼吗?” 李缮:“疼。” 窈窈挑起眼尾,斜睨他一眼,看得李缮真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怀里,她合该这么看他,而不是面上温温柔柔,该应的话都应,实则冷淡疏离。 他喉结轻动,目光将她紧紧纳入眼底,道:“窈窈,那日有些话,是我又说过线了。” 这两日,窈窈早有预感他要和自己道歉,然而李缮接下来的话,确实让她有些诧然。 他道:“我对世家为何有心结,或许你听说过,我祖父是被世家子弟害死的。” 他第一次和她谈及他祖父的死因,窈窈不由放轻了呼吸。 李缮眼底闪过一丝杀意:“那些子弟锦衣玉食,载歌载舞,挥霍无度,而祖父毕生勤俭,苦学剑法,他之所愿,是死在战场,报效国家。” “可是,祖父他最后重病不愈,死的时候,怕尸体腐败在军中传染疫病,他们把他丢去乱葬岗。后来,我终于回去找他,他尸首不齐,衣衫褴褛,到最后,连一副衣冠冢都凑不齐。” “每每思及此,我心中就有滔天的恨。” 李祖父在乱葬岗的样子,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 后几个字,他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浑身气息也有点焦躁。 窈窈望着这样的李缮,有点恍然,从前,纵然她知道他恨,又能有几分理解?他所经历,着实非她能想象。 她轻轻抚了抚他紧攥的拳头。 李缮回过神,眉头微微松开,道:“所以,我当时气上头了,觉得道不同,你就是会为世家说话。” “我如今同你说这些,不是为我自己开脱,而是,我想和你聊聊,我恨世家的根源。” 所谓道歉,不过是表面,他的剖白,却向窈窈展示他内心最深处的一角。 他看她愣住,忍不住用手捏捏她柔嫩的脸颊,道:“这就是我脾气不好的原因之一,你呢?” 窈窈困惑:“我?” 李缮嗤嗤笑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道:“这世上没人说你脾性不好的,母亲说你好,阿婶说你好,亲戚都说你好。” “但我知道,你最有脾气,我要是惹你不喜,你就把我踢入了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地狱?他这灭道佛的竟也这么说,窈窈顿时啼笑皆非,瞪了瞪他。 其实,他若想要治她,大可以像新婚那时候冷待她,那样,她就会守着一条线,自己不越过,李缮也过不了。 但是他没有。 她眼睑轻然一动,轻声说:“我只是,调整着自己待你的方式。” 李缮“嗯”了声,窈窈又说:“若你想要一个宗妇,我就做一个宗妇。” 李缮哼了声:“我不要宗妇。” 他指端轻轻插入她发间,一边亲吻着她唇畔与面颊,道:“要窈窈,和咬咬。” … 山火终于还是烧到了窈窈面颊耳垂,一片滚烫,她推推他,小声道:“还没用饭呢!” 李缮一只手游走在她腰间,道:“你饿吗?” 窈窈还真不饿,她下午去看了菊花花王,本以为会忙得很晚,特意在酉时前吃过糕饼和茶水垫肚子。 李缮也不饿。他郁闷的时候,惯常往肚子里塞东西,今天一整天吃了不少东西,也不急于这一顿。 于是看窈窈犹豫,他再也不说二话,又吻住她的唇,因为他只想用更近的距离,去探听她的心。 窈窈低低喘着气,小声说:“不脱衣裳。” 这样才不会被郑嬷嬷她们发现。 李缮答应得好好的,动作也不轻不重,渐入佳境之后,他抱着她,突的停下来。 窈窈眼前有点朦胧,就听李缮问:“你说,本不该嫁给我,那你要嫁谁?” 窈窈:“……” 小心眼的男人是叫人猝不及防的,不过她也算抓到了个点,软声细语:“你、你也不想娶世家女。” 她却忘了李缮不仅心眼小,还厚脸皮,男人沉声道:“我那时候是口不择言,言过其实,罪该万死,死不足惜。反正我只娶你。” “你呢?” 窈窈一开始死死咬着嘴唇,说不出旁的,他又恶狠狠问:“说,你要嫁给谁!” 不止话语狠,其他的也愈发狠,好像要把昨夜没成的事,都挞伐回来,还是双倍的。 这可就苦了窈窈,她不想叫郑嬷嬷她们知道,可李缮还要用唇舌撬开她的唇舌。 舌尖缠动,她口中不知泄了多少音,越是不答,李缮越是要她答。 到最后,她终是落了几滴泪儿,低低啜泣,红肿的唇嗫嚅:“山……” 李缮还有点不满,哪来的山?他听不清,凑到她唇边,终于在温软的馨香里,听清了那两个字:“缮郎。” 他蓦地紧紧抱住她。 … 最后,窈窈还是没能粉饰成功,李缮抱着她去了床上,后来她便想,还不如不回答,真不知那两个字如何让李缮那般狂了,一个劲让她唤他。 事毕,她睡了过去,连清理是谁做的都不清楚。 不过没有吃晚饭,又这般大动干戈地做了,睡到一半,她就有点饿了,睁开眼看着帐顶,过了片刻,她才记起睡前发生了什么。 她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只不过,屋外传来一阵声音,像潇潇雨声,也像簌簌落花,窈窈终究是好奇,便起身。 她披着一件衣裳推门而出。 上弦月悬在屋顶,明亮的月光照清了地上所有事物,月色下,李缮手持长剑,足下一旋转,剑在他手里仿佛有了性命,一挥一动,如雷电火花迸溅,辟天地、惊昼夜,似仙人兮骖龙翔,舞云雨、动四方。 窈窈扶着门扉,怔怔然地看着他。 她相信,李氏剑法始于本朝缮将军了。 察觉她的身影,他步伐一转,带着刚劲的风,到了窈窈跟前,身上仿佛蕴藏着剑的冷潇寒光,却大汗淋漓,若被火淬炼一遍。 一剑舞罢,剑柄递给了窈窈。 窈窈:“给我么?” 李缮平复着呼吸:“嗯。” 窈窈握住剑柄,这柄剑十分的轻,她拿起来很轻松,不费劲。 李缮道:“它叫惊鸿,我今天给它开刃了,是削铁如泥的好剑。” 窈窈看着锋利的剑光,她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剑,心中难免有些畏意,但,她并不讨厌。 李缮握住她握剑的手,将惊鸿架到自己脖颈前,窈窈讶然:“你做什么?” 却看他双目煌煌,攒动着一股劲,身子也往前压,不让窈窈收走剑。 他道:“我思来想去,与其口头保证,不如给你武器。下次我犯浑,你就拿着这把剑。” “给我一剑。”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说明你喜欢 … 翌日,窈窈起来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昨夜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梦,有些荒唐,直到看到放在桌上的惊鸿,她渐渐信了,身为武将统帅的李缮,给枕边人一柄开刃的剑。 她呆呆地看着那柄剑。 不一会儿,新竹和木兰进屋,备着盥洗的铜盆布巾,两人动作有条不紊,窈窈收回心神,眼角余光却瞧见什么,仔细一瞧。 房间正中央挂着李缮写的那首粗糙的五律,裱好了,正对着大门,进出房间的人都能看到。 窈窈惊讶:“它怎么在那里……” 新竹忍不住笑了下:“早晨,侯爷亲自挂上去的。” 还好新竹木兰不通韵律,但想到里头的意思那么直白,她还是有点赧然。 比起昨天,它有点不一样的地方,窈窈走近了,只看最后一句“不与女人气”的“女”字下面,是用新墨补了一个字:男。 不与男人气。 窈窈:“……” 她“欣赏”着李缮的书法大作时,李缮也打过一套拳,换身清爽的衣裳,自屋外进来,他倒是半点不羞,双目含笑,道:“好看吧?” 窈窈不评价,只问:“这时候尚早,如何裱的?” 李缮:“哦, 那些字画装裱书店还没营生,但李大人在家啊。” 窈窈:“嗯?” 李缮龇牙恶狠狠一笑:“你不知道吧,李大人从前做字画装裱的,我请他帮他儿子装裱,他高兴得很!” 窈窈这才反应过来,他口里阴阳怪气的李大人,就是李望,看来他猜到李望把他的“书法大作”托钱夫人给她,一个大早,就去寻李望的晦气。 窈窈和公爹接触得不算多,但也明白李望是个通情达理、性子和善的人,现在肯定气得跳脚。 她心内竟有几分同情,真诚道:“裱得好看。” … 早饭就摆在那书法大作的下方。 一碟黄豆糯米糕,一盘拌茭白,一屉鲜肉包子,两碗炖山鸡鲜笋热汤,热乎乎的烟火气,弥漫在窈窈和李缮之间。 昨天窈窈累着了,但也休息得很好,胃口不差,她慢慢地吃着,突然抬眼,看了眼那书法大作。 李缮也看过去,收回目光的时候,两人浅浅对视,他从鼻间一下一下轻哼,笑出声,窈窈也以袖子遮了遮唇,两眼笑盈盈。 笑过后,她问:“还是把它收起来吧?” 李缮:“就不收,你念给我听,说明你喜欢。” 窈窈有种多余问了一嘴的感觉。 李缮吃下两个糯米饼,一边喝汤,一边说:“那卢家俩腌臜货,不必游街示众了,就都剃头,暗地里赶出上党,如何?” 前面李缮想让他二人徒步走出上党,和游街示众也无差了。 虽然卢夫人更希望能卢家自己处理,但是李缮退一步,给卢家留了脸面,也足够了。 窈窈咽下食物:“好呀。” 一旁候着的郑嬷嬷和木兰,都吓一跳,她们几个私底下,不是没猜到窈窈和李缮关系僵硬,是在处理卢家的事上产生分歧。 但怎么也没想到,两人能吃着饭,说着这件事,心平气和。 就好像,卢家之余再无法掀起波澜。 饶是郑嬷嬷久居后宅,却也是第一次看到,主母能这般与主君商议、对话的。她心中既有喜,也格外欣慰。 李缮又说:“还有重阳宴,若岳母顾虑的是洛阳,是无妨的,洛阳手还没那么长。她们能参加就参加吧,毕竟,这也是你的家。” 那窈窈的母亲、姐姐,就不是客。 窈窈摸着碗沿,小声应了一下:“好。” 其实,她第一次与婆母筹备这般盛大的筵席,心中若说真不想让卢夫人和谢姝参加,也是假的。 只是前面卢家兄妹的事梗着,她当时是真有几分灰心的,此时不一样了。 当下,她带着郑嬷嬷去了顾楼。 这几天她很忙,过来见卢夫人,也只是吃口茶就走了,在顾楼外遇到王嬷嬷,王嬷嬷正差婢子收走碗碟,卢夫人和谢姝也刚用过早饭。 王嬷嬷笑道:“刚刚夫人还问二姑娘今日来不来呢。” 窈窈也笑了一下。 两人才到屋外,就听里头传来隐隐谈话声,卢夫人无不悔恨:“……我不该掺和的。” 谢姝语气冷清:“母亲既然请窈窈帮忙了,就相信窈窈吧,何况,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是母亲心软,不忍卢家落入难堪的境地,那因此伤了窈窈和李侯的情分,也是难免的,但愿母亲从此往后,莫让窈窈为难。” 卢夫人:“唉。” 窈窈在屋外站了好一会儿,王嬷嬷等她们说完这几句,这才朝里头道:“夫人,大姑娘,二姑娘过来了。” 窈窈等婢子撩起毡帘,矮身进屋,她见母亲面容有些憔悴,坦然道:“母亲方才与姐姐说的话,我听了七七八八。” 卢夫人一惊,瞪了王嬷嬷一眼,又有些犹豫:“窈窈……” 窈窈:“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遂把李缮对卢家兄妹的处理说出来,代价是卢馨儿也要被剃头,这回让她丢脸,而不是让整个卢家丢脸。 两害相形,则取其轻,卢夫人明白这已是最好的方式,连连点头,眼底也不由含了泪:“叫你难做了,你这几日可还好?” 窈窈笑了一下:“都好的。” 她目光清澈冷静,不是只为了安抚卢夫人,而是事实如此,卢夫人心头也落了一块大石。 窈窈又问重阳宴,谢姝适时道:“那就参加,来都来了,咱还躲着做什么?” 窈窈再请,卢夫人就是顾虑谢兆之,也没有不应的。 一时,屋中恢复了如常的笑声,王嬷嬷站在屋外,唏嘘一声,若有忧心,最忌藏着掖着,说开后,总算都好了。 …… 重阳那日是个晴日,秋高气爽,李府大门次第打开,宴上菊花颜色、花型各异,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与宴之人,不避门第,有如郭夫人,也有一些老将从前乡下娶的妻子,寒门高门皆有。 想来高门经一次打击后,都知晓夹着尾巴做人,而寒门又唯李缮马首是瞻,不可能在李府宴上闹事,双方竟难得面上和谐,无甚摩擦。 陈霖的正妻王氏,自那日陈霖从冀州来并州求联合后,也跟着陈霖来了并州,就住在上党驿站。 眼观宴上和乐融融,她心中称奇,她听说钱夫人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却没想到,大宴竟如此井井有条。 便是以她的目光,也挑不出差错。 她想到李将军娶了谢氏女,那就不奇怪能操办起这场宴席,但是,儿媳一般都是叫婆母压一头的,何况谢氏是高门,如何能忍一个出身不正的婆母? 她正兀自思索,主母们出现。 窈窈一身茜色花鸟半袖袄,内着青碧交衣高领广袖,腰上束着暗纹白色腰封,衣袖裙摆层层叠叠,行走间步态轻盈如云彩飘逸,身段窈窕玲珑。 她眉间一点梅花花钿,黛眉美眸,琼鼻朱唇,肌肤如盐胜雪,顾盼之间皆是华彩,笑意虽是温软,却难掩矜贵气度。 别说王氏看得一怔,许多太原来的夫人,也都是暗叹,李家用命拼杀出来的权势,倒是与谢家换了一门顶顶的好亲事。 钱夫人与窈窈一道,她亦是生得眉眼好看,许是性格使然,烦心事从不过心,她四十多的年纪,瞧起来与三十多的无差。 王氏悄悄瞅着窈窈和钱夫人,二人挽着手,动作自然,还真不像貌合神离的婆媳。 等到众人赏着花,聊起来,王氏才发现,谢姝和卢夫人也在。 她顿时艳羡,谢家女眷来并州是生门,李家得有多重视,才让谢家的女眷也进并州。 一边与人谈着话,王氏记起丈夫陈霖的叮嘱。 陈霖提出想替冀州陈家,来李家求一门婚事,就王氏所知,李家的“亲戚”里,还有年龄合适的姑娘。 她打量起年轻的姑娘们,各有千秋,可惜见过谢家姊妹后,再看她们,难免有点索然无味。 而这宴席能见到形形色色的外男,是个挑夫婿的好时候,各家夫人也都为姑娘们谋划。 窈窈自然是明白的,与钱夫人商议后,在后巷的空地搭了台子,设了一个射箭比技的环节,让各家的青年都有机会上场比试。 拔得头筹者,有体面与奖赏,也是给男子展示的机会。 这事先知会过各家,王氏一直等着,因为陈家实属有备而来,李家虽然推拒了联姻,但陈家还没放弃。 这次参加技艺比试的,是陈家七郎陈柘。 陈柘精通箭术,能百步穿杨,在冀州数一数二,年轻的郎君面容英俊,甫一上场,就争夺了所有姑娘的注意。 不多时,少年风华正茂,连赢了五位青年,更是夺得满堂喝彩。 钱夫人满目惊艳:“这孩子十六岁?好年轻啊!” 君子六艺,窈窈虽不会挽弓,在洛阳也见过别人挽弓的,陈柘确实有能耐,她点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 … “自古英雄出少年,”范占先捻着胡子,笑道,“这陈家七郎,是有点本事。” 李缮眉目冷淡,抱着手臂,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搭着,没有吭声。 “哗”的一声,陈杨又一次三连箭中靶心,兼之美感与力 量,引得台上姑娘夫人们纷纷欢呼喝彩。 旁人怎么欢呼,李缮倒是无妨,但是——他眼尖地看见远处台上,那抹着窈窕倩影,被钱夫人拉到前面。 钱夫人一手搭在嘴边,唤道:“好儿郎!” 她一个人喊不够,还撺掇着窈窈喊,窈窈实在是喊不出口,面色微红,抿着唇角一笑,勾出一种少女独特的羞涩。 陈柘似有所感,抬起头,他骤地看到如花似玉的人儿,赶紧红着脸低头。 李缮动作一顿。 一旁,李望本是与众多官员吃酒,此时出来透透气,见到这一幕,他沉默了一下,突的道:“我看陈家,是来拆我李家的台的!”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都是噱头 李望向来宽容对待世家,而且之前陈家想联姻,李望也是同意的,若不是李缮反对,此事恐怕早就成了。 他突然这么说,就是李缮,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望咳了咳,道:“今日重阳,本应是我们并州主场,如果让冀州来客得了头筹,岂不是让人以为并州无人了?” 一旁,林副将感受到李望的急切,虽不明了一场家宴如何抵得上一州面子,还是跟着说:“大人所言极是,这可有关并州的脸面。” 范占先不语,李缮则缓缓的,把目光放到台上。 就在他们论“脸面”时,窈窈已经回台上坐席,她本就不是爱凑热闹的,远远看也好,不差这么几尺的距离。 而她坐下后,新竹弯腰说着什么,她认真听着,饶是周围再有呼声,也没有观察场上动静。 李缮顿时心神舒朗,淡淡勾唇笑,道:“这和并州脸面有何干系?相反,它冀州正努力讨好着我们。” 陈柘射箭,是为吸引姑娘们,陈家打的主意,就是在李家找一个姑娘联姻。 台上,钱夫人盯着那少年郎,笑得合不拢嘴,直道:“哎呀,真是个有本事的!” 李望:“哪就,哪就是讨好……” 李缮嗤嗤笑了一下,不为所动。 李望:“……” 他酒醒几分,突的说:“冀州是出风头了,但有谁还记得这是李府办的宴会。” 林副将附和:“没错,将军且看这菊花,这么好看,现在谁还在看菊啊,都去看陈七郎了!” 范占先想了想,往大了说,并州的脸面确实丢不了,但是往后众人提起今日,恐怕只剩“陈七郎百步穿杨”。 这回,李缮骤地抬眉,窈窈备了多久重阳宴,他自然明白,如此看来,陈柘倒是抢了一些不该抢的注意……他缓缓眯起眼。 李缮不说话,李望只好问林副将:“咱们这儿箭术最好的是谁?” 林副将:“不好说。” 将士们的水准,大差不差,不过要到陈柘那样的,还差点火候,何况陈柘此时越战越勇,气势在他那边。 见李望已下定决心要折了陈柘的风头,范占先倒是想到一人:“刘瀚如何?”就是今日值守,在城防那儿。 李缮终于道:“找不在这的人做甚。” 李望:“那找谁?” 李缮:“我。” … 陈柘又比下了一人,虚虚拱手,受着众人欢呼。 场上青年输得多了,一时没人应战,只怕平白又成了陈柘连胜的战绩。 台上,新竹和窈窈说完王氏的带话,这话是卢夫人与王氏聊,然后叫王嬷嬷来传,一级级递上来的。 就是王氏得知薛家休了谢姝,竟想替陈柘求娶谢姝,颇有不计谢姝是被休之妇的意思。 窈窈默了默,谁人看不出陈家攀附的意图,她不愿意让谢姝冒险,问新竹:“我姐姐怎么说?” 新竹小声:“大姑娘说,她总不能一直留在并州吃干饭,若是可以,她也想去冀州看看风景。” 这话说得俏皮,可窈窈心内如何不知,谢姝已把她自身当政治筹码,甚至,接受得很快。 她性子好胜,就算有危险,也绝不会甘于默默无闻,就此落寞。 窈窈看向那一侧,陈霖正妻王氏还拉着卢夫人说话,卢夫人虽然笑着应答,熟知她的人,也能看出她的勉强。 谢姝倒是没什么表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盯着场上陈柘,笑意温和。 窈窈垂着眼睫,兀自思索,眨眼间,本是沸反盈天的箭场,戛然而止,众人像是被震慑到了,竟鸦雀无声。 她好奇地抬头,原先的演武场上,一人握着一柄长弓,阔步走入,他墨发束于冠中,那枚青玉冠还是她早上替他挑的,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双目若寒星闪烁,如鹰隼锐利,走到陈柘身旁,竟比陈柘高了一个脑袋。 开始有难以置信的声音,窃窃私语:“那位,是不是李将军啊?” “就是那位素袍,安北将军?” “错了,应当叫他安北侯了!” 一时间,众多姑娘捂着唇,她们今日与宴,就没想过能见到素袍将军,要知道上党城破的时候,她们大部分也才九、十岁,是从小听着李缮的名声长大的。 还有的姑娘以为,李缮该是满脸胡子的,但今日一见,还叹了声:“没比陈柘大多少呀!” “不过,安北侯为何上场啊?” 钱夫人走回来吃茶水,眼睛也一直往场上瞟,对窈窈说:“你夫君现在上去,不就是拿精骑兵打草寇嘛!” 是了,以李缮的水平,绝对碾压陈柘。 这一声,也叫郭夫人等人反应过来,她们个个人精似的,掩唇而笑——这还能有什么缘故,李将军是怕宴上陈柘声名盖过李府家宴,替夫人撑场子呢! 倒是没想到,李将军不是让旁人来结束这场比试,而是他亲自来,毫不掩饰。 窈窈耳垂发热,她低头喝茶,假做不知。 场上,陈柘也难掩激动,脸色都藏不住了,他自幼勤学苦练箭术,便是以李缮的箭术为摹本的。 听说,当初上党一战,胡人将妇孺擒到城墙上,逼李家军就范,李缮在百步开外,一箭正中那胡人的额心,将初初打下上党的胡人吓得乱了章程。 如此英雄,陈柘如何能不崇拜!所以还没等李缮说什么,他就赶紧撤到一旁,请李缮引弓。 新靶子换上,李缮第一件中红心,众人欢呼,拉开第二剑时,他看了眼台上。 这回,不是钱夫人拉着了,窈窈主动走到了台上边缘,她远远看着他。 李缮忽的一笑,挽弓。 “咻——” 众人伸长脖颈去看,靶子上还是只有“一支箭”,原来,第二支箭正中第一支箭尾部,直直插。入第一支箭中。 不必再比,李缮自是胜了。 “好!” 陈柘第一个击掌,而李缮将弓丢给刘武,正要离开,他赶紧追上,道:“将军留步!” 李缮回头,黑眸如冬日冰面下的深潭,泠泠清寒,叫这双眼一瞧,便让人感到似有无形的大山压在肩头。 陈柘忍住敬畏,磕磕绊绊问李缮:“叨扰将、将军,晚生可否请教将军箭术?” 李缮:“不能。” 那陈柘被拒绝也不气馁,反而想着,好歹是和李缮说过话了,他听说堂嫂王氏想让他和将军当联襟,唉!要是能成就好了,他也想跟着素袍打天下。 … 待夕阳西斜,到了晚宴时候,正堂上,李望和钱夫人坐在首席,李缮与窈窈次之,宴席摆到了外面,与李家干系近的都在堂内,包括卢夫人和谢姝。 有人上来敬酒,两人喝了两杯后,李缮按住了窈窈的杯子,对那敬酒的道:“我妻不擅饮酒,见谅。” 那些敬酒的官员与夫人,没那么不识目,赶紧道了声明白,就下去了。 窈窈也乐得不吃酒,搁下酒杯,就听李缮压低声音,小声问她:“脚累么?” 平时李缮坐姿随意自在,在房中等私密场合,窈窈也不会强迫自己跽坐,今日大宴,她是这么坐上一日了 。 她笑了一下,摇摇头:“有支踵。” 正说着,陈霖带着王氏、陈柘,前来敬酒。 窈窈记起谢姝的打算,不由多看了陈柘几眼,从外形上,少年并不差,与谢姝堪堪能配,而他正兴奋地看着李缮。 性子看起来也是简单的。 察觉窈窈的目光,李缮面色愈发黑沉,倒是叫陈霖有些摸不着头脑,待他三人离去,李缮突的问窈窈:“那陈柘,你觉得如何?” 窈窈还在想谢姝的事,骤然听李缮提起他,她不由一愣,没有立时回答。 李缮道:“只会单一的箭术,在战场没什么大用,战场上千兵万马,箭也是成百上千地压过来的,所谓百步穿杨,都是噱头。” 窈窈:“……” 她怀疑李缮在讲陈柘坏话,而且依李缮的性子,大概还真不是她冤枉他。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百步穿杨 宴上人多口杂,他二人又是主人家,难免被人时刻留意着,实则不适合讲悄悄话,便也没再说什么。 直到重阳宴结束,筵席散了,宾客有说有笑与主家道别,已是华灯如彩,暮色幽幽。 直到此时,今日才算是完满。 西府的灯亮了起来,深秋天冷,柴火烧热水一直备着,待屋子主人回来,一桶桶往浴房端,浴房里水汽漫漫。 窈窈喝的酒不多,后劲也不大,况且从最后一杯酒到现在,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只是被热水一熏,还是有点晕软。 郑嬷嬷揉着她额上穴位,小声问:“夫人可要和侯爷商议一番?” 不用明说,窈窈也知道,说的是谢姝和陈柘,若放以前,她着实会怕李缮真的同意让谢姝冒险,从而不确定要不要和李缮说。 如今倒是不一样了。 屋中燃着炭盆,榻上,李缮换下沾着酒气的衣裳,他一手支颐,望着窈窈双眼朦胧水润,面颊粉嫩如桃,他将案上醒酒汤推过去:“你比我更需要醒酒汤。” 他喝得多,倒是没醉。 窈窈没推辞,她端起碗,喝了两口,察觉李缮一直看着自己,窈窈想了想,还是趁这个机会,问:“夫君,陈柘求娶李家的姑娘,夫君如何看?” 提到陈柘,李缮淡淡道:“大抵是,陈家只有这个公子还没成亲,可见家风一般。” 时人成亲早,男女都是十五六,像李缮到二十过后才娶妻的,并不多见。 窈窈想了好一会儿,她问的是对这人的看法,怎么就成陈家家风了。 醒酒汤酸甜的滋味在喉间蔓延,她叫酒意模糊了知觉,并没有留意李缮已经敛去眼底笑意,静静盯着她。 窈窈又问:“除开百步穿杨,陈柘此人,可还有长处么?” 李缮:“有。” 窈窈好奇,李缮似笑非笑,缓缓道:“他能让你一问再问,就是种本事。” 窈窈终于发觉他的不虞,她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一下,在李缮沉下脸前,忙解释:“我、我是替姐姐问的。” 李缮:“为何?” 窈窈斟酌一番:“若陈家有联姻的打算,姐姐肯去,但是,我心里不愿意她冒险,只是这是她的想法,所以我来询问夫君。” 李缮作恍然状,面色正常了些许,道:“事关大姊,所以我也不绕弯了,可以明说:不能联姻,也没必要联姻。” 这回,轮到窈窈问:“为何?” 李缮:“这是陈家缓兵之计,他家想学高颛、卢氏,投诚于我,再继续管辖冀州,但我不想。” 窈窈酒醒了泰半,喃喃:“因为幽州的高监军,本就是冀州叛乱……” 李缮笑了下:“不止,我还嫌弃陈家,废物耳。” 今年开始,冀州洪水频繁泛滥,百姓困苦,可对陈家而言,只要淹不到富庶之地,就当看不见,如今叛乱之祸被并州平定,就以为万事大吉。 陈家上下之腐朽,可见一斑。 窈窈也明白,这回彻底放心了,她温软一笑:“幸好夫君告知,这般,姐姐也不用涉险了。” 李缮却又问:“现在,你还想了解陈柘什么吗?” 窈窈连连摇头。 李缮轻轻哼笑了两下:“那你可以了解我,什么都可以问。” 本来听到前一句,窈窈脑海里还空空的,可是到后一句,转瞬间,她想起李缮和谢翡有过节的事。 就是卢夫人同父亲谢兆之打听,谢兆之也不愿开口。 李缮已能与她心平气和地聊起他敬重的祖父,那时,窈窈就隐隐想过,谢翡是不是和李祖父的死有关。 许是酒水壮胆,有一刹,她险些问出口。 只是,暖热的烛火勾出李缮俊逸的轮廓,模糊了他的侵略性,在看到他笑意缱绻的双眸后,她咬了下唇,将话咽回去。 她只问:“夫君也会百步穿杨吗?” 李缮倾身,抽走她喝一半的醒酒汤,自己灌了几口,道:“得试试。” 她以为他肯定说会,直觉哪里不对,李缮一手撑在案几,去亲她的唇。 带着酸甜的气息,充盈在两人舌尖,他亲得很温和,勾住她的舌尖,探入她唇中,松开的时候,窈窈呼吸绵柔,身体也暖热。 李缮抱着她,往床上走去。 自打有一回,李缮非要擒灯瞧两人接触的那地儿后,窈窈就妥协了,同意往后不必全灭烛灯,留有一盏。 光透过层层床帐,倩影绰绰,不够明亮,却足够旖。旎。 窈窈趴着枕在手上,她后背很美,仿若天然的雪白玉石,肩胛骨是起伏的峰峦,到腰肢的浅浅腰窝,又似泉池,便是鬼斧神工般的雕刻。 比绸缎还要丝滑的肌肤,令人指端一触,就挪不开了。 窈窈闭着眼,心跳与呼吸快了起来。 李缮手指揉她抿住的嘴唇,气息落在她耳廓,他突的起身。 窈窈疑惑,他便重新俯身,道:“百步了,看来不能‘百步穿杨’。” 窈窈:“?” 她本就泛粉的面颊,更是倏地一片赤热,眼中水汽都要凝成实质一般,转身用小手去捂他的唇:“别、嗯,别说了!” 李缮躲开了她的手,眼神越发明亮,就着这机会将她翻过来,面对面的。 他道:“不是你好奇我能不能百步穿杨么?” 百下一提,这般也叫百步穿杨。 窈窈:“……”她问的是这个意思么?果然,当时李缮没说会,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将她抱起来坐着,爱怜地亲吻她鬓发,道:“一百三十七步。” 窈窈没他不知羞,听不得了,偏捂不住他的唇没用,看他还在数,她只犹豫一瞬,便仰起脖颈,含住他的唇。 被柔软的,带着馨香的唇贴上的那一刻,李缮停了下来。 不管是数数,还是别的。 窈窈缓缓挪开唇,方要庆幸总算叫他停下,突的,他抱住她,发狠地亲吻着她。 窈窈:“唔!” 狂风骤雨凿地,快舟乘浪撞岸,她脚背勾起,微微发粉的脚趾尖无意识地蹭着床褥,划出一道又一道,不规则的折痕。 …… … 万事休止,窈窈侧身睡在床上。 李缮的拇指她脸颊与嘴唇流连片刻,他声音又低又喑哑:“谢窈窈,你再亲我一下。” 窈窈累得不想说话,就假做听不见,李缮索不到吻,便来自取,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她。 没一会儿,窈窈察觉到什么。 她睁开眼眸,声音有些颤意:“夫、夫君,可要歇了?” 她真有点怕他又来,今晚都两次了,再来,恐怕……她得要上药了。她的精力真是远远比不上他的。 李缮沉着眼眸看着她,他缓缓深吸了几下呼吸,一手理着窈窈的头发,道:“睡吧。” 窈窈赶紧闭上眼睛。 轻微的窸窣声后,她以为他下床去了,他却将她趴着,一只手捏开她的后背、小腿,几日的疲惫,在他掌下被揉开了。 除了那个时候,李缮手上的力道,还真挺能自控的。 在或深或浅的按摩中,窈窈种似曾相识的舒服,渐渐的就睡着了。 察觉她呼吸轻盈起来,李缮小心地将她抱着翻过来睡,窈窈窝在他怀里,黛眉舒展,浓长的眼睫像是一把小扇子,因为不久前哭过,湿漉漉的,唇色红润微肿,看起来像是一个熟透了的樱桃。 就是怎么吃,也吃不够。 睡梦里,似乎觉得他怀里温暖,窈窈缓缓靠进他怀里。 李缮心里有一个地方,突的被撑得很满,这种愉悦,和打胜仗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也不是别人能带给他的感受。 他用力抱紧她。 …… 第二日,窈窈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很少睡到这时候,有也是那几次,果然,郑嬷嬷笑道:“侯爷让我们别叫夫人的。” 窈窈突的记起李缮不算生疏的按摩手法,她今日身子确实不疲乏,那之前也有一次,应也是李缮替她按的。 略去身上七七八八的痕迹,窈窈梳妆完毕,她心里还记得李缮对陈家的处理,就去顾楼,找谢姝和卢夫人说清楚。 卢夫人大喜:“倒是我多虑了。” 谢姝叹了口气,待只剩窈窈和谢姝,窈窈总觉得谢姝还有话,便问:“姐姐,怎么了?” 谢姝:“我白给陈柘一朵花了。” 窈窈:“……” …… 便也是这日,陈霖、王氏和陈柘,被“请”到衙署做客,实为软禁。 被软禁后,陈霖也试过种种办法,最后在李家先礼后兵的手段里,他发觉,李家对冀州势在必得,陈家大势已去,为了保命,他交代了陈家的打算—— 娶了李家的姑娘后,再举兵入侵幽州范阳,以李家姻亲身份诱骗高颛,让高颛以为并州放弃他。 就算是高颛争取与并州联系,也会错失反抗的良机,并州一旦陷入两头堵,就把控不住幽州。 打算是极好的,只是李家并不入圈套。 这事,王氏和陈柘并不知情,他二人竟真以为是来求娶的,尤其是王氏,前头她丈夫再三强调,要身份足够贵重,是令李家无法轻易放弃的女子。 可李家那些亲戚里,哪个有这种重要程度? 等她发觉,窈窈与钱夫人关系极好,就觉得谢姝适合陈家的条件,主动与卢夫人攀谈。 如今,她才知道家中意图,吓得不行,整宿整宿睡不着,不过几日,人瘦了许多。 此事到窈窈耳里,她轻叹。 便如卢夫人也被谢兆之蒙在鼓里,纵是宗妇,也不常有能知情家中打算的。 她吩咐新竹:“抓点安神汤药煎了给王氏,再带一句话:身正即可,这本非你的错,好生养着。” 王氏得知后,心神大动,对新竹痛哭流涕:“你家夫人,是个好菩萨。”此后虽还被软禁,到底心宽了,能吃能睡。 而陈柘从头到尾,不觉得意外。 他本是外室子,是世家内部最瞧不起的身份,小时候就饥一顿饱一顿,十六岁后才因箭术超绝,而得到重视。 即使如此,他也还未议亲,此等要事,也没叫他知道一个字。 如果不是听闻李缮从寒门逆袭的故事,他苦学弓箭的时候,根本撑不过来。 现在他被软禁,他暗道反正李家要打陈家,他也不想伤害李家军,如不是他姓陈,他倒想加入李家军。 而被软禁没几天,杜鸣带人进屋搜东西,防止他私自联络他人。 陈柘半点不介怀,他跟在杜鸣身旁,问:“杜将军,我听说你箭术也了得,我可以跟你请教吗?” 杜鸣没有回答,他翻开陈柘的行囊包袱,搜出一朵干枯的白色花朵。 陈柘脸色微红,那是前几日,他要从宴上离开,谢姝从台上丢下来的,女子眼眸清美,笑容散漫,当时,陈柘心旌大乱,她气质高贵,便是瞧他一眼,都是他的荣幸。 不过,他此时也清楚,他和谢姝是绝无可能了,却看杜鸣收走那朵花,他道:“杜将军,这花没问题吧?” 杜鸣冷淡:“有。你不该收。” …… 拿捏冀州把柄,李缮自是不会放过。 范占先才华斐然,一篇檄文指出冀州不忠洛阳让李缮平幽州的决定,蓄意谋反,戕害百姓生灵,李家出兵,是替天行道。 又遣人禀报洛阳,便整顿兵马出动。 临行前一天,一夜被浪不休,经过百步穿杨后,李缮学会了,若想要得多,就得柔和不少,但对窈窈而言也没差。 当天,她给李缮系着软甲的手指,都有点发软。 李缮凝眸,面前的女子肤若凝脂,眉目娇柔,但他知道,她也有不够“柔”的一面,那一面只对他展示。 一刹,他竟产生了一种浓浓的不舍,比起她,打仗也不过如此了。 穿好软甲,窈窈抱起凤翅兜鍪,李缮躬腰,俯身低头,窈窈小心翼翼,替他戴上兜鍪。 他直起身体,目中寒芒锐利。 窈窈看着眼前英俊挺拔的男子,他一旦穿着甲胄,便有种千兵万马难挡之势,好像他生来就属于战场。 李缮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甲胄太冷太硬,他甚至不敢太用力。 抱了会儿,时候差不多了,窈窈送他到李府大门。 李望和钱夫人也在,李望唉声叹气,钱夫人却催他,笑道:“你快走吧,家里还有窈窈陪我呢。” 窈窈笑了一下:“请公爹、夫君安心。” 这么多年,李望不在的日子,钱夫人都习惯了,如今有窈窈在,她纵然有对李望的不舍,但不多,毕竟儿媳多好啊,她还能听她弹琴。 钱夫人这般说,李望黑着脸,不吭声。 李缮想,他绝不会让窈窈也习惯分离。 李府大门大开,李缮大步走出李府,末了,他回过头,又深深地看了窈窈一眼,方才踩着马镫上马,出城点兵: “众将士听令,一鼓作气,拿下冀州,早日凯旋!” 部曲齐应:“是!”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还是不够刻苦 李家父子一走,家中突的冷清了许多,似乎回到前几个月的时光,只是那时候是夏,如今秋去冬来。 窈窈有点不适应,但暗地里偷偷松口气,实在是被缠得有些怕了。 这是窈窈第一次在并州过冬,风雪来得比洛阳快,也更大,冀州也下雪,冬日开战对双方都没有利处,因此,战局虽偶有好消息,难免僵持。 李缮送回上党的信里,一贯的言简意赅,却埋怨上了雪:[大雪,大军滞留常山,怒。若怒火是火,我定会喷火融雪。] 窈窈总会因为他一些突发奇想,而忍不住轻笑。 她倒觉得他身体里,着实藏着一把火,像是夏日正午的日头,金乌展翅燃烧,让他手脚与胸膛都是热乎的,轻易便热汗淋淋。 屋外,木兰和新竹找出油纸伞,问:“夫人,可快好了?” 窈窈找一块翡翠兽形镇纸,压住这第二封信,起身道:“这便来了。” 郑嬷嬷找了件鹤麾,搭在窈窈肩头,窈窈出了门,朱唇轻呵,柔软的白雾从她唇畔飘逸着。 新竹打伞遮着细细密密的小雪,窈窈行至顾楼,找见卢夫人与谢姝,三人也不畏寒了,冒雪一同去东府。 钱夫人做主,张罗了一场握槊。 炭炉将屋内烧得热乎乎的,支开了一点窗户透凉气,窈窈几人坐下,吃下一盏热茶,都觉浑身筋骨活络起来。 这半年来,钱夫人和卢夫人、谢姝,并不算熟稔,她们虽同在李府,但要不是窈窈,平日也不会见面,钱夫人请她们过东府,更重要的是想凑玩握槊的伴儿。 钱夫人笑说:“前面窈窈说你们也玩握槊,可把我吓一跳呢,原来你们这身份,也玩这些的。” 早知她性子耿直,卢夫人不觉冒犯,解释:“深宅之中,总有凑趣的时候 ,除了琴棋书画,外头玩的,我们基本都会玩。” 钱夫人:“原来是这样。” 大亓的握槊,有两种玩法,一种是要在户外的,众人骑马以“槊”为武器,刺靶子,中靶子多者为胜。 另一种玩法,则是能在像这样雨雪霏霏的天时,坐在屋内玩耍的棋戏。 相传大亓太。宗爱握槊,但当年连日阴雨不好在外骑马,遂着手改良成棋戏,棋子仿照“槊”的样式制成,一共八十一个“靶子棋”,投掷骰子以行策略,轮番得靶子棋,最后公布,多者为胜。[注] 窈窈几人要玩的,自然是棋戏。 钱夫人让李阿婶摆棋盘与棋,一边道:“我玩握槊很厉害的,鲜有敌手。” 卢夫人和谢姝也是高手,他们了解钱夫人的性子,那真真是个没心眼的,便笑笑不语。 窈窈则轻轻合起手掌,软声说:“我没那么会。” 钱夫人才不信,这孩子就是个聪明伶俐、玲珑剔透的,讲这些都是客套话,毕竟场上她岁数辈分都最小。 于是,起初,卢夫人和谢姝没把钱夫人的话当真,钱夫人也没把窈窈的话当真。 很快第一局结束,钱夫人手持的四十八靶子棋从棋盒亮相,她拍着大腿:“哈哈哈,你们这些手下败将!让我看看谁最少!喝酒喝酒!” 卢夫人二十个,谢姝十一个,窈窈……二个。 看着手边两个靶子棋,窈窈略是腼腆一笑,面颊红扑扑的:“我着实不擅长。” 钱夫人:“……” 靶子棋最少的人,得罚一杯,窈窈拿起白瓷杯,以袖遮掩一饮而尽,甜中带着一丝辛辣的梅子酒,她五脏六腑暖起来。 卢夫人也咳了咳:“再来一局!”想当年,她在洛阳的贵妇圈里,也是杀得众人片甲不留的,哪像这局输得这么惨。 而这次,谢姝也认真起来。 不出意外,第二局依然是钱夫人夺魁,窈窈垫底。 第二杯梅子酒下肚,窈窈的思维就开始迟钝了,轮到她掷骰子,她双目冒星,努力思索,思索着思索着,就发起呆了。 少女盯着棋盘,双颊酡红,微微蹙眉,无奈吐了一口气,好像那棋盘里有多么深奥的东西,可把她为难死了,又可怜又可爱。 卢夫人心疼又爱怜,道:“这是醉了八。九分了。” 谢姝也笑:“醉了的窈窈可好玩了。” 钱夫人有点惊讶,她今日才知道窈窈酒量浅成这般,早知道就不罚酒了。终于窈窈掷了骰子,走完槊棋,就轮到了卢夫人。 钱夫人偷看窈窈身侧的棋盒子,里面只有一个靶子棋,太少了,她都看不下去了。 趁着卢夫人和谢姝不注意,假装叫李阿婶来,抓了一把靶子棋塞到窈窈的棋盒里,她反正相信自己还能从卢氏和谢姝那赢来的。 不过替她作弊,也不好让人发现。 许久,待此局终了,窈窈记得自己只赢了四个,她的手在棋盒里摸了摸,怔了片刻,才把靶子棋倒出来。 一、三、四、六、十一……六十个。 窈窈:“?” 而钱夫人十一个,卢夫人五个,谢姝五个。 其余几人:“?” 站在一旁观棋不语的新竹,已经忍了半日笑了,她早就发现了,钱夫人塞了靶子棋后,卢夫人也塞了几个,谢姝也塞了几个。就把窈窈的棋盒塞肥了。 这下谢姝垫底了,她又是个不服输的:“不成,我成倒数了,窈窈你把十个棋子还我。” 窈窈也猜出原委,十分好脾气把棋子推过去,道:“你拿吧。” 谢姝拿了十个,又拿了两个,窈窈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呆呆道:“是十个吧?” 谢姝把偷拿的棋子遮住:“你看,这不就是十个了?” 窈窈醉懵懵地说:“哦……” 谢姝起兴,又去勾窈窈的靶子棋,手还没碰到呢,被卢夫人逮住,“啪”的打了一下:“又欺负你妹妹?” 谢姝赶紧收回手,睁眼说瞎话:“苍天有眼,我没有啊!” 钱夫人赶紧把她多拿的棋子拨回给窈窈,嚷嚷:“窈窈赢了,窈窈赢了!谢姝喝酒!” 窈窈顿了顿,她勉强挣到一丝清明,明白自己难得赢了握槊,心里很轻,便笑得眼儿弯弯,醉意凝在眼底,像是窗外一片柔软的雪花,静静落在窗棱上融成一粒晶莹的水珠。 …… … 屋中的暖热,直到茶水酒水续过几轮,谢姝和卢夫人都有醉意了,钱夫人连一口酒都没喝过。 钱夫人叉腰叹息:“都说了,我玩握槊有一手的。” 谢姝很不甘心,被酒气激得拍案:“再来!” 这拍桌声,把窈窈吓一跳,眼睛睁得圆圆的,卢夫人又无奈又好笑,道:“天时已晚,来日再战。” 场子散了,已经是亥时了。 郑嬷嬷背着窈窈回到西府,天气冷,也不需日日沐浴,窈窈又醉着,她简单地擦擦身子,便爬到床上,自己钻到被窝里,乖乖盖上被子。 郑嬷嬷放下床帐,屋内留有一盏微弱的烛火。 窈窈闭眼即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因醉酒口干舌燥,翻了个身,用手轻轻拍了下身侧:“夫君,我口渴……” 但是,满手是凉凉的被褥。 值夜的木兰披着衣裳起身,撩开帘子:“夫人,怎么了?” 窈窈怔怔地看着手掌,她回过神思,对木兰说:“我想吃杯水。” 木兰“诶”了声,去倒水了。 窈窈拥着被子,黑暗里,听屋内水声哗哗,屋外雪夜清宁,再无雨声潇潇,落花簌簌。 真寂静啊,她想。 … 第二日,阖府猫冬,窈窈坐着,用一块藏青色的布巾,擦拭轻剑惊鸿,郑嬷嬷怕她划到手,几度欲言又止。 这时,捷报传来。 数日之前,大雪封山,但李家军分左右两翼军兵,声东击西,一鼓作气,一举攻下常山郡、中山国、河间郡,凿入冀州腹地! 如此这般,高颛倒是能带着军兵,从幽州取捷径包抄,吃下冀州指日可待。 这是冬月里第一个好消息,钱夫人心情极好,便给府上所有仆役发了一吊铜钱,共同庆贺。 郑嬷嬷笑道:“或许到年节的时候,也该大获全胜了。” 窈窈也笑了。 而此时,一列凌乱的脚步从驿站狂奔至李府,李府侍卫拦住:“站住,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我是钟常侍的徒弟小孙,求见少夫人。” … 当时,钟常侍前来宣旨,改投并州,便把自己的心腹小太监小孙留在并州,对外称小孙水土不服,于路上罹患疾病去世。 而小孙一直替钟常侍收受消息,再请寻常男仆带去李府。 今日他却突然要见窈窈,那着实是十万火急,呈上的纸条里,钟常侍笔迹混乱: [圣人坑晋王,又赐死交州长郡王;萧家有所动静,洛阳人人自危,谢五北上。] 字愈少,事愈大。 当今圣上还没十一岁,晋王是圣上幼弟,才五岁,竟被圣上活埋了,加之料理了长郡王,那有大亓皇室血脉、能承大统的,都已经死了。 这真的是那不管朝政的小皇帝的意思么?恐怕后一句才是真,萧太尉想要上位了。 时局之中,无人能幸免,最重要是最后一句,谢五……谢翡。 萧太尉有登宝的野心,谢家要和李家彻底割席,那谢翡,就是代表萧家而来。 忆起上党城外那洗刷不去的血渍,窈窈面色微微沉重,她拿着那道秘讯,对郑嬷嬷说:“我去找母亲、婆母说。” …… 乌压压的大军步伐,踏实了棉絮般的白雪,踩出一条路,冀州三郡城池的上方,缓缓升起“李”字旗帜,迎风猎猎飘扬。 李缮打中山国骑马归来,便听闻巨鹿因无后援,城中粮食殆尽,为免人食人,郡守开城门投降,亲自着薄衣负荆,于寒风中跪于城门口,求善待百姓。 高颛三次请起,郡守不起,遂冻毙于城门口。 辛植等人知晓后,没有不气的:“我部曲进冀州,何曾踩踏过一个百姓?他这般做,倒是陷我们不义!” “就是,不过为了博得身后名!” 李缮沉默。 他不想承认,那出自世家的郡守,也有高风亮节、怀瑾握瑜之辈,难免心结郁气,眉宇深深拧起。 他骑马转向巨鹿,这儿从前是上古战场,不若冀州其余地方丰饶,年头还遭了洪,沿街村落无有敢出声的,然而,郡守毙命的消息还是传出来了,渐渐的,恸哭 声此起彼伏。 原来,那郡守是四月刚上任,没得陈家半分饷银相济,便自掏腰包,亲自扛着锄头,与百姓疏通河道,着实是个不多见的好官。 李缮行进路上,骤地,一个小孩从路口冲出来,懵懵懂懂摔倒在地。 骤生变故,李缮勒马,面色不善,辛植等人亮刀:“护驾!” 那小孩的母亲惊得魂飞魄散:“囡儿!快回来!” 李缮盯着小孩身上的衣裳,抬起手,令辛植等人后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窈窈以前来幽州时候,穿的也是这个颜色、花纹的衣裳。 虽然这衣裳如今显得格外破旧,灰扑扑的,也改得没了她外衣的样式,但这般布料,还是不多见的。 李缮下马蹲身,看着那小孩,许是他身上煞气过重,小孩愣了愣,“哇”的一声哭出来,那母亲也瑟瑟发抖,跪下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然而,出乎妇人意料的是,李缮生疏地抱起小孩,放到了路旁。 他道:“这是大路,仔细点。” 那妇人觉得他声音有些熟悉,好似年前,滹沱河泛滥后,那带人来疏通人群、还留了两个懂水利的汉子的商人。 若不是懂水利的汉子,郡守也无法去疏通河道。 她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抬起头,而此时,李缮已经重新上马,那妇人仔细看了眼侧影,顿时明白了:“恩人呐!” 她已没了恐惧,抱着小孩,一同朝李缮离去的方向磕头,又道:“替民妇同夫人问好!” 李缮略略回眸,看着小孩懵懂稚嫩的模样。 眨眼,竟然也快要一年了,当时襁褓里的孩子早就会走路了,他心头有些发热,小孩,小孩……他和窈窈,也会有小孩吗,会生得像她么。 可惜至今,没什么喜讯。 李缮自言自语:“还是不够刻苦耕耘。” … 当日,李家军入了巨鹿,厚葬郡守,善待郡守家属,令城中百姓不再惊恐,不日,治安渐好。 巨鹿安定下来,李缮不想久留,这日气候晴朗,他方要离去,辛植接报,神色很不好,低声道:“将军,谢翡进并州了。” 听到“谢翡”这个名字的那一刹,李缮虽眉宇不动,却蓦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噼啪”声响。 第50章 第五十章拨乱反正 …… 下过大雪的天,一片空荡荡的,不见云丝,太阳温度不够,照着路边的雪,一片苍白。 马儿踏着蹄喷了个响鼻,拉着一辆漆红青顶的车厢,缓缓走到了城门口,士兵拦住,车把式递出文书路引。 士兵一个翻路引,另一个查看马车,车内人是个高瘦的男子,但是戴着幂篱,瞧不清楚容貌。 路引上写的名字,是“谢玉章”,还是洛阳官员,为办事而来。 这年头,能坐得上马车的,都是世家子弟或者富贵商贾,若是细作,不会这么高调。 再加上,这明晃晃摆着的官府印章呢,还是打洛阳出发的路引,所以,即便男子戴幂篱不多见,但洛阳那地男子还敷粉熏香呢,也不奇怪了。 守城士兵道:“大人请。” 遂放行。 但若有亲历六年前那场战役的人见到他,许是能认出来,他就是当初丢弃百姓而走的谢翡。 谢翡缓缓坐回车厢里,摘下幂篱,他方才也看到了,上党城墙上,就算是冬日的雪,也覆盖不住的血迹。 … 这日,李府几人,收到了洛阳特遣使谢玉章递信,请进驿站相见。 前阵子,窈窈得知谢翡北上,就找钱夫人、卢夫人和谢姝谈过了,几人对谢翡来意,也有几分猜测,暂且按兵不动。 此时,钱夫人皱眉:“他为何不到衙署?” 谢姝没给他留情面,道:“大抵是不敢吧,我听说,如今衙署里还有三四成官员,是六年前上党的官员。” 要说谢翡弃城为何身败名裂,其中一条,就是他当时是带着亲信连夜跑的,一个官员没通知。 要知道,就算是李缮,也不会轻易招惹文官的笔杆子,因此,饶是谢家保住谢翡,也伤了根本,令谢兆之在朝中抬不起头。 此时若得知上党之战的罪魁祸首,还敢回上党,不知道多少人义愤填膺,唾沫星子都能砸死他。 还有一点,谢姝没有明说,那就是谢翡估计要说的话,不适合去衙署和李府说,会被听去。 钱夫人理解了,道:“那你们多带些护卫。” 临行前,窈窈回了一次西府,剑架上那柄惊鸿,剑鞘也是赤玄铁造的,用乌木沿边定了个形,并不打眼,但是拿在手里,十分轻巧。 窈窈双手将剑拿下来,挂在腰间,被披风挡住了。 郑嬷嬷问:“夫人拿剑是?” 窈窈轻声道:“防着万一。” 郑嬷嬷了然,窈窈并不全然信任谢家人,对此,她也是认同的。 …… 驿站里家具简单,燃着普通的炭盆,有些呛人,男仆推开窗户通风,从窗户看到外头,两个年轻女子与一个中年女子,在驿丞小吏点头哈腰下,往这边走来。 男仆认出那是卢夫人与谢家两位姑娘,兴奋地同谢翡道:“夫人来了!” 谢翡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男仆打着帘子与三位女子问安。 谢翡虽从未见过窈窈,但当年卢夫人嫁入谢家,他作为亲眷自是记得的,目光略过大谢小谢难得的容颜,谢翡心中生了一丝惋惜,为她二人的婚姻没能给家中带来持久收益。 他面上不露什么,道:“大嫂,经年未见,弟问大嫂安。” 卢夫人上回与他见面,也是十几年前,依稀记得当时还是少年,如今谢翡三十而立,面容清瘦俊秀,唇上蓄须。 卢夫人虚扶:“请起。” 窈窈和谢姝也执晚辈礼。 谢翡见到二人,道:“你们没见过我,却也有所耳闻。” 谢姝没忍住,轻轻哼笑了声,难掩鄙夷,谢翡却不气,风度极好地笑了笑:“请坐。” 他自然也留意了屋外,窈窈几人带来的护卫人数不少,还都是有经验的,不过短短几息时刻,将驿站内外都查了一遍,又一一在门窗把守,十分戒备。 他不由苦笑一声:“我来上党,如何敢太招摇,不过带了四五个贴身的男仆,你们大可放心。” 他释放着“好意”,倒显得窈窈几人好似太过防范,窈窈缓声道:“李家谨慎,勿见怪。” 卢夫人:“不知五弟此番前来?” 谢翡:“我名义上是特遣使,实则是来告诉你们:谢家与萧家再结盟,请大嫂、两位侄女,与我一同回洛阳。” 一语毕,石破天惊,窈窈皱眉,谢姝几声冷笑,卢夫人也勉强压住惊诧,问:“谢萧联盟?那谢李……” 谢翡:“是,这门婚事作废,我来是请李家放妻。” 谢姝听不下去了,道:“你们当时需要李缮的功名,就巴巴地与人联姻,怕李缮败仗坏事,又匆匆将我配给薛家,然而李家名声大噪,又把窈窈送进李家。” “如今借着李家势,你们吃下多少李家在洛阳无力经营的人脉、干系,现在又背着李家站萧家,可还称得上一声君子!” 谢翡面色也微微一沉,道:“家族大事,岂是你这个被休的外嫁女能置喙的?” 谢姝气笑了,要不是还秉持着贵女的尊严,她真该一巴掌过去。 窈窈轻拍了拍谢姝的手。 卢夫人亦是忍着怒火:“她不能说什么,我总行了?家中的意思实在荒谬!我几人在上党住得好好的,就不和你回去了。” 谢翡:“按大亓律,李钱氏、大嫂和侄女三人,都不应该离开洛阳,你并州律难不成还要凌驾于大亓之上?” 他并非单纯代表谢家,而是代表洛阳,要拿律令压她们。 目的是什么,窈窈想,估计是要把她们拘在洛阳,以此掐拿李缮,毕竟,李缮当初为了将钱夫人接出洛阳,也用了不少心思,可见女眷着实是李家的软肋。 一时,场面僵持,却也不是谢 翡所乐见的。 他放缓语气,道:“如今李缮还不知萧谢联合,等他反应过来,那般睚眦必报的人,不会让你们好过,我千里迢迢而来,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 卢夫人骤地觉得无力,谢家两次出尔反尔,利用完李家就这么踢开,窈窈和李缮再深的情谊,李缮能不介怀么? 这个问题,窈窈也想到了。 她定了下神思,不管李缮将来会怎么想,此刻,她心中并不动摇。 既弄清楚谢翡来意,窈窈做主,道:“五叔说的若是这些,我们并不忧虑,便回去了。” 谢姝看着挂在一旁的幂篱,也道:“五叔且忧虑自身吧,别比我这个被休的外嫁女,还不敢抛头露面。” 卢夫人不厚道地笑了一下。 谢翡面色微沉,突的道:“嫂子,长兄说你问了我与李缮的旧恩怨。” 卢夫人确实写信问过谢兆之,当时谢兆之不提,如今谢翡却要提了。 窈窈微微抬眸,看着谢翡。 谢翡目光寒冷:“我今日,可以直接同你们说:只要你们姓谢,李缮绝不可能真的接纳你们,终有一日,他会杀尽我们谢家!” 这话铿锵有力,叫屋外守着的护卫,都忍不住朝屋内看了看。 卢夫人怔了怔:“这,是作何解?” 谢翡冷笑:“有些事,我也不愿回忆,我和他的恩怨,追溯回八。九年前,他当时初出茅庐,于众人跟前,以枪挑衅于我,而后耍诈,胜了我。” 他陷入回忆里,脸色愈来愈差:“后来我自是不爽,与周范几人,同李二说笑了几句,没几日,李二自己病倒了,不治而亡。” 李二就是李祖父的名讳。 “李缮就恨上我们,周范你们也知道,周家六年前因延误战机被抄家!” 又列举了几个世家弟子,“他们一一被李缮报复了。” “你们以为是我想弃城么?分明是李缮放任胡人攻城,他袖手旁观,只为报复我,等我不得不弃城,他才立刻吞下上党,将并州据为己有!” 卢夫人:“这,这怎么可能?” 谢姝沉默不语。 窈窈也抿着唇,紧紧握住了藏在披风下的惊鸿的剑柄,剑柄纹路硌得她指腹生疼。 谢翡:“怎么不可能?此子心胸狭隘,乃欺世盗名之辈,只为换我名声狼藉,我们同姓谢,如何会害你们?且与我走。” 卢夫人心中狂跳:“那、那当初怎么还敢联姻……” 谢翡:“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这回我不就是来拨乱反正的!” 卢夫人如何不知,那几年,谢翡口里的世家都没有好下场,她和周范的嫂子有往来的,但他全家都被抄家,女眷被投入教坊司。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怎会有世家短时间内,一一出事? 但若这是李缮的报复,却好似,能说清楚了。 她不由想,现在时局已稳定,不是当初北上那样了,回洛阳的话,至少……至少谢兆之不会害她们。 … 攻破冀州三地后,陈家兵败如山倒,李家军左右围合,迅速且有条不紊地推进了战线。 杜鸣受伤了,李缮去营帐看他,杜鸣刚要行礼,李缮冷笑:“别了杜大将军,你等等伤口裂了,辛植又吱哇叫。” 杜鸣这次本可以不伤的,是他冒进了,不过也因此比原定的一个月时间,早了半个月攻下河间郡。 因为杜鸣沉稳,李缮才让他带兵陷阵,然而他这回还真差点折在战场,那支剑偏了一寸,就能直取他性命了。 叫李缮如何能不气。 末了,他还是吩咐了军医好好看着杜鸣,就出了伤兵营帐,而此时,一个脸生的信差被带了上来。 李缮:“这是什么人?” 亲兵道:“他从上党李府来的,带有洛阳官员印章,说是……” 信差惶惶然,跪下膝行几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过去,道:“将军!卢氏、大谢夫人和少夫人都南下回洛阳了!她们三日前走的,让小的送信过来。” 他单独说的字,李缮都懂,但组合起来,叫李缮扬起眉头,着实费解。 他接过皱巴巴的信,展开一瞧,是窈窈那熟悉的隽秀笔迹: [父亲急病,时日无多。家人何有隔夜之仇,我不得不南下,只待尽了孝道。若君有身为半子之心,则请一同南下,莫教世人不耻。] 一样的字,李缮能懂,但组合起来,他也不懂了。 他折起纸张,笑了:“我只有一个爹,正在治理常山、巨鹿。” “哪来第二个重病的父亲。” 信差大惊:“此信绝无作假!” 李缮虽有读书,但认字迹的本领实属一般,也看不出这封信,是不是有人仿照窈窈的字迹写的,不过,他不信。 他抽出身侧三尺佩剑,反手一劈,那信差的头颅如皮球,“哒”地一下,掉到地上。 飞溅的血液在地上喷出一道血柱,李缮控剑极好,缓缓收剑入鞘,鲜血没有沾染到衣袖半分。 他不信,她会这时候南下,而不与他商议,更不信,她会觉得他不孝敬谢兆之,是可耻的。 他对亲兵道:“备马。” 冀州的收尾,交给李望和高颛等人,他自是放心的,不过,他此时不放心的是上党。 想也知道,是谁买通信差给的信。 这次他定会要谢翡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我也想你了。 …… 包着棉布的铁蹄,踏破水面冰晶,人与马如一柄肃杀锐利的黑铁画戟,直劈开茫茫白雪大地。 橐橐马蹄声里,倏忽昼夜更替,月色如霜华冷清,天更冰,风愈寒。 谢翡的马车已经出了上党了,幂篱遮去他清癯面上的不甘,马车忽的晃了一下,他那点不甘骤地变成惊恐,忍住焦急,问:“怎么了?” 车把式赶紧回禀:“回主君,没有事,就是车轮打滑了。” 谢翡的心没有就此放松,催促:“快点走,半刻也耽搁不得了。” 他原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劝说卢氏和两个侄女,那日他本也要劝说成功了,他能看出来,卢氏已经心动了。 但后来,发生那样的事…… 谢翡心中藏着愤恨,周旋这几日,却拖了他返程的进度,而且他派人探听冀州前线的消息,都是有去无回,音信全无。 他如何能不心惊,就像是六年前,胡人攻破上党城门的前夜那般,令他惶惶不安。 万幸,李缮此人自大,目中无人,竟没让人拦着他,他最好趁现在赶紧回去,不然…… 谢翡惜命,还不想死。 重新闭上眼睛,谢翡思索这一连环套,那个送信的信差,是萧家难得能安插在李家的眼线,命他送信,是动了血本,是要引李缮暴怒。 他知道李缮好面子,纵然再不喜欢谢氏,也绝不会让她不告而别,何况还有那番激怒他的说教。 他定会去追回谢窈窈以泄愤。 谢翡也早就准备了一辆马车,避人耳目南下,以期李缮能去追那马车,那对李缮来说,就是死局,纵然有十八般武艺,在设好的埋伏里,九条命也不够用。 只要杀了李缮,李望纵然是其父,也不足以掌管并州,尤其是并州军,到时候再一番离间,并州也便分崩离析,臣服洛阳是迟早的。 可是,谢翡没收到任何好消息,那辆马车和埋伏,全然没有派上用场。 怎会如此? 还没等他思索清楚,马车却又停下,谢翡皱眉怒斥:“又打滑了?” 车把式惊恐的声音:“不、不不是……” 谢翡直觉不好,出轿厢一看,冰天雪地里,一队素袍部曲与战马,如一道天堑拦在前路。 失算了,李缮居然这么快回来! 队伍为首,男子眉若远山,漆眸含明隐迹,若雪亮的剑锋。 他缓缓转了一下手腕,手中的剑光与雪光相互折射,隐隐能看到尖利的剑刃上,一行没来得及擦拭掉的血色,已凝结成冰。 一晃眼,竟然与那赤玄 铁剑惊鸿,有几分相似。 谢翡终于记起,李缮虽然自大傲慢,但是,他有这么做的底气——譬如现在,放他出上党,却不会放他回洛阳。 此人,最善于将敌人玩弄于股掌。 见谢翡沉默,李缮倒是先笑了:“谢将军,别来无恙?我没想过,你还有胆子进上党。” 横剑一挥,指向谢翡来时的方向:“我且问,你看到上党城墙上的血,可曾有一刻的惭愧!” 谢翡浑身如坠冰窖。李缮虽然用的是最漫不经心的语气,但其中滔天杀意,已经掩不住了。 他忍住满心的恐惧,拿出文书,道:“李缮,本官乃是洛阳特遣使,你杀本官之前,可得想好了如何跟洛阳交代!” 李缮歪了歪脖颈,笑出一口白牙:“跟谁交代?小皇帝,还是萧太尉?” 谢翡如何能料到,李缮如此猖狂,洛阳再不能成掣肘。 李缮引马:“放你的血,祭上党亡魂?不枉费你千里迢迢而来。” 这么多年,从将领到说客,谢翡知道,他就算是死,也得死得有价值,不负谢家当年全力保下他的代价。 但,他也是极为怕死的。否则当年,也不会丢下满城百姓,只顾自己逃亡。 尤其此时,李缮云淡风轻得给他找死法,谢翡完全不能接受,他心中骤生惊怒,不过区区寒门贱民,凭什么定他生死! 分明当年,是他定李缮祖父的生死。 谢翡高声道:“我是你妻族人!” 李缮跨。下马匹骤地停住,他握着缰绳的手背,鼓起了两三道青筋,他听到自己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也、配?” 需要的时候,让她联姻,独自北上完婚,不需要的时候,便把人如物体一般置之不理。 如今又需要了,又要她保他谢翡的命! 可曾想过,她也是个人! 谢翡料到李缮会怒,却不知道他会如此暴怒,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已与看死人一般。 谢翡已无退路,道:“如何不配?少夫人已接见过我,我该说的都说了,包括你对周、秦、蒋、吕的报复。” 他慷慨陈词,义正辞严,好似声音越大,越能掩去其中的心虚: “我在上党之战中,没有半分愧对天地,因为这也是你的报复!终有一日,你也会像报复他们一样,报复谢家。” “她既已知道你是虚伪小人,定只与你虚与委蛇,不若今日就放妻!” 李缮怒极,却笑了笑,对身旁亲信说:“活捉他,先弄哑。” … 岁寒,铁器冰冷,若是不留神,热乎的手上有水珠汗珠时候,突然握住兵刃,还能黏下一层血皮。 郑嬷嬷看着放在架子上的惊鸿,回想窈窈那日回来后,她动作庄重而缓慢,把惊鸿放回架子上。 当时,她的手,连同手臂手指,都是在抖的。 郑嬷嬷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不过那天过后,窈窈只提了谢翡的目的,她已彻底断了回洛阳的可能。 郑嬷嬷并不意外,她早就明白,当时李缮废多大劲,甚至包括算计这场婚事,才把主母钱夫人弄出来。 用新竹的话说,千辛万苦出来,傻子才会回去。 只是,谢姝和卢夫人吵架了,她二人同住顾楼,但好几天没有说话,王嬷嬷几次和郑嬷嬷说谢姝如此大的性子,竟这般不敬不孝母亲。 可她二人是为何争执,王嬷嬷也没头绪。 那日的会面,就像一个飘在水面的空皮囊,按下去,却又浮上来,令人心中起起伏伏,焉能不在意。 钱夫人是第一个忍不住的,立刻知会李阿婶去问那日的护卫。 李阿婶挎了一篮子香喷喷的热蒸鸡蛋,一一分给护卫们,护卫们吃得极勤,但一问到那日的事,就支支吾吾的,恨不得把鸡蛋重新生出来,还给李阿婶。 他们守口如瓶,让钱夫人和李阿婶白白倒贴了不少好吃的。 无法,两人也放弃了,钱夫人嘀咕:“差点忘了,那些都是狸郎最信赖的人,嘴巴严得和锯嘴葫芦没差。估计只有他问,他们才会回答了。” 钱夫人才说到李缮,屋外,婢子一路小跑回来,还险些撞到了另一个婢子,李阿婶:“冒冒失失做甚?” 婢子忙说:“是将军回来了!” 钱夫人和李阿婶对了个眼神,这叫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也没听说冀州彻底安定了,更没人能料到他会这时候回来,钱夫人想先和他商议这件事,问:“他是不是过来了?” 婢子:“没有,直往西府去了。” …… 申时,应是日光最盛的时候,不过天上淡淡的日,又被乌云重重挡住,黑压压的,似乎又要落雪了。 屋中有些暗,郑嬷嬷眼睛没那么好,让新竹点了个灯,就着灯光缝针线。 窈窈素白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线团。 郑嬷嬷:“夫人,这线可以了。” 窈窈没留神,还在弄着线,郑嬷嬷又说了一句话,她方回过神,笑了一下,说到:“我是在想,五堂叔会顺利南下么。” 她不是关心谢翡,李府终究因为谢翡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平静,只是谢翡的目的没这么简单。 如今,却听说他匆匆南下,分明没到目的,令她想不明白。 郑嬷嬷放下绣棚,对窈窈道:“难。有道是,上船容易下船难。” 不止是谢翡,谢家如今也是这情况。 他们走上一条不归路,对抗李缮,公然放弃嫁给李缮的二女儿,丝毫不畏若李缮迁怒,窈窈会有什么下场。 郑嬷嬷不是不生气,只是,每每看着窈窈漂亮且宁静的眼眸,她的怒火,便不由被抚平。 她只得庆幸,窈窈通透而温和,不曾自怨自艾,再大的风浪,她也会坐下来,歇一口气,再思考如何应对。 不过,谢姝和她是截然相反的,郑嬷嬷也能理解她与卢夫人闹了。 窈窈正和郑嬷嬷说着闺房话,外头木兰惊讶地“啊”了声,不过很快噤声了,郑嬷嬷皱眉:“怎么了?” 挡风的云起走兽纹毛毡,被一只大手掀起,携一股清清浅浅的风雪而来,窈窈若有所感,抬眸,当即呆在原地。 李缮站在门口,紧紧盯着她。 许是赶路着急,他一身甲胄还没换下,浓密的剑眉眉梢,甚至有些冰棱子,但是那眼底却比任何手炉,炭炉还要火热,轻易蒸发一切寒气。 窈窈忍着没有揉眼睛,她惊异地看着他:“夫、夫君?” 她没听说他要回来呀。 李缮跨进门,双手把毛毡掩好拦住冷气,他摘下兜鍪软甲,做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窈窈一瞬。 窈窈刚下了榻趿拉着软鞋,李缮已经走到她身旁,他双手握住她薄削圆润的肩膀,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你没走。” 窈窈:“什么?” 聪颖如她,立时就想到谢翡要她南下这件事,她微微扬了扬唇角,补了一句:“是,我不会走的。” 直到这一刻,李缮这几日萦绕在心头的乌云,倏地散开了,日光落在他的心海上,汹涌而澎湃。 即使他信她不会抛下他离去,可是本能的,还是想要亲眼确认,让一丁点她离开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李缮方才记起得解释一下,把怀里皱巴巴的信给窈窈,道:“有人来报信,说是你已经走了,我这才回来的。” 窈窈展信一看:“这并不是我写的,夫君可知谢五进并州?许是他的挑拨之计。” 李缮:“我知道。” 窈窈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目光不错地盯着自己,好似怕少看了一会儿,她突的喉头有点堵塞,微微垂下眼睫,道:“谢夫君信我。” 李缮道:“说什么谢。” 他双手挪到她面颊处,轻轻摸着,眼底轻轻闪烁。 窈窈面色不禁热了起来,她目光一转,郑嬷嬷还站在角落,刚刚郑嬷嬷想借机离开,可李缮却把门和毡帘都捂得死死的,让她错失了机会。 他好像没发现屋内还有一人。 窈窈难为情起来,轻握住他的手:“嬷嬷还在 呢。” 李缮回过头,郑嬷嬷忙也行了一礼,又道:“侯爷可要吃茶?” 李缮:“去煮吧。” 郑嬷嬷忙也趁这个机会出去了,毡帘和门被打开,屋外涌进凉意,也让李缮冷静些许,他对窈窈道:“谢翡行挑拨之事,又是萧家的走狗,我欲对他处以凌迟三千刀!” 窈窈一惊,如此酷刑她只在书中看过,却也明白,十分残忍。 她压下惊惧,点点头,应了声:“嗯。” 李缮忽的抬眉。 他是想把谢翡斩首示众,只是怕窈窈觉得血腥,要劝他用温和一些的手段,故意说凌迟三千刀的。 这样窈窈一劝,他再说斩首,她也能接受了,既显得他听劝,又能达成他的想法。 结果,窈窈没劝他。 为什么不劝他了?纵是关系最浅的开始,她都会为了那些被灭道佛的世家,来劝他的。 他心中突的一沉,不久前,谢翡撕心裂肺的一句“虚与委蛇”,就像扎入他心肺的冰刺,本来满心滚烫,尚且不察,此时却梗着了,令人咽不是吐不是。 窈窈瞧着李缮眉头皱起,又舒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的,李缮道:“我以为你会劝我,这是极刑。” 她轻笑着解释道:“因为……谢家做错了事,如果能让夫君好受点,我不会再为谢家说什么。” 这是她这两日下的决定。 若说李与谢之间,表面是一块结痂的疤,疤下面的肉早就腐烂了,要剜掉,肯定是入骨的疼痛。 她没有勇气去做那个动刀的人,因为,若烂肉没有剜掉,反而废掉如今的安稳。 只是这回,李缮脸色微变,他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微冷:“你什么意思?所以你觉得,我也会对你做什么吗?” 他去用手,碰那块“疤痕”了。 窈窈一愣,她连忙摇头:“不是的。” 李缮稍微放松,但是,明知谢翡那些话就是为了挑拨,他还是不自觉地去想,如果她知道了他对谢、周之流的恨,会不会……防他。 他缓了缓面色,问:“谢翡跟你说了什么?” 那日谢翡说的话,除了门口李缮的亲信、在场的窈窈三人与谢翡自己,再没有传到第六个人耳中。 因为那言论充满歹意,实在令人惊惧,一着不慎,甚至会动摇李缮在上党、并州的根基。 此时李缮问起,窈窈斟酌了一下,决定不多隐瞒,道:“他与我说,夫君为报复他,在上党之战中放纵胡人攻城。” 李缮气得冷笑:“听他放屁!当时,萧家要我们待命等上党被屠城,是我与李大人看不下去,不从萧家军令攻城救城。” 这才避免了一场能让血浸土地三寸的浩劫。 即使如此,上党城破的时候,也死了许许多多好儿郎。 李缮:“我看凌迟谢翡正好!” 窈窈想了想,还是觉得该说:“还请夫君先留意一下,谢五会不会在城中散播上党之战的流言。” 李缮不太看得上这手段,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会自食其果。何况我没做错,为什么要管言论?” 窈窈“唔”了声,便没说什么。 李缮:“……” 他突的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其实他不蠢,当然知道窈窈说得有道理,只是难免反骨,但如果是以前,窈窈一定会再劝他两句的,而不是像这样,轻易就接受了。 为什么,她不劝他了? ——[她既已知道你是如此小人,定只与你虚与委蛇!] 这句话又无端闯入他脑海,他握紧拳头,喉头有点紧涩:“你不会也觉得上党之战,就是我对谢家的报复?” 窈窈本在思考,这种流言蜚语,李缮身边的范占先等人定会有所防备,着实不该是她来说的。 突的听到李缮这么说,她有点惊讶,又道:“怎么会?” 听到想听的答案,李缮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就像缺了点什么。 他垂了垂眼睫,低声说:“好。” 窈窈忽的发觉,李缮眼尾有一抹暗红,他常年风吹日晒,不是白皙的皮肤,那抹暗红不明显,但他耷拉着眉眼,看起来情绪不佳,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 委屈。 没错,她有些惊讶又肯定地想,他在委屈。 和智郎其实不是很像,可是她就是想到了智郎,现在智郎年纪大了,她不会给它吃太多肉,怕克化不了,智郎就会很委屈。 眼神闪烁,藏不住的情绪。 真要说的话,他不是智郎那种小狗,而是很像没吃到肉的狼狗。 李缮闭了闭眼,一手将解到一半外衣重新系上,低声说:“我等等,这就走了。” 窈窈:“前线很忙吗?” 李缮:“忙。” 他抱起兜鍪,转过身,朝屋外走去,忽的,他束缚在护腕里的袖子,传来一股拉扯感,因为他步伐快,他半个袖子都被扯了出来。 他突的顿住。 扯住他的手指如笋尖,指腹粉嫩,甲上有一道圆润漂亮的月牙,他很熟悉,也很喜欢,他经常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咬着。 窈窈扯了扯他的袖子,软声道:“夫君。” 李缮没动,但也没走了。 窈窈双手从他背后,抱着他精瘦有力的腰,靠在他身上,语气又轻又慢:“我……想你了。” 李缮想,他差不多疯了,就算她是虚与委蛇,又如何呢。 窈窈只觉他后背忽的僵硬,好像所有肌肉都绷紧,下一瞬,他转过身,用力抱着她,又气,又凶,还急:“谢窈窈,你为什么不说我了?你是不是怕说了,我会发火?” 窈窈被他团团紧拥,他光火明灭的目光里,是一触即得的炽烈赤忱。 有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一句话,能浇灭这般明亮的颜色。 她目光微微躲闪:“我没……” 李缮:“还要说谎?” 窈窈改口:“有一点。” 她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话,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夫君厌憎谢家,我怕我再说,会惹夫君不喜。” 当时她敢对着李缮各种劝解,也是初生牛犊,如今了解越多,却陷入迷茫,或许,她本也不该插手李缮的决定。 她抿了抿唇,又细声:“终究是谢家又错了。” 李缮怒道:“谢家与你何干?你不必往身上揽这些,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他胸口起伏,“是,我脾气差,我也没法发誓我以后再不会发火,但是,你怕什么,你不用怕!” 窈窈睁圆了双眸,直直看着他。 她眨眨眼,眼尾忽的模糊了一下,有温热的东西,从她面庞倏地滑落。 李缮面上流露了一丝慌乱,他赶紧松了怀抱,粗糙的指腹擦她面颊,道:“你、你哭什么?我抱太紧了?还是我吼你了?” 窈窈轻轻摇头,她笑道:“夫君,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李缮心口突的震荡。 她笑的时候,清澈的眸若落雪夜后的深夜,星子争相闪烁,令人迷醉,李缮禁不住低头,吻掉她的泪痕,含住她的唇。 舌尖勾缠的一瞬,他发出满足的喟叹,天知道刚回来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 窈窈搂住他的脖颈,柔软的指腹,蹭了蹭他的脖颈。 李缮喉结滚动,热流自她触碰他的肌肤处,游走到四肢百骸,他吻得越发狠,窈窈后退了两步,他就追上,分毫不让。 她膝盖弯碰到榻沿,跌坐时,李缮托住她,呼吸渐深。 窈窈喘息着,露出抚到李缮脖颈后脑的手,那指尖灰灰的,都是李缮赶路时,藏在身体里的沙土。 窈窈:“……” 李缮:“……” 她忍不住笑了一 声,在李缮黑脸前,赶紧软声劝说:“脏……不行,你还忙,得快回去了。” 她没忘记,他刚刚还说忙呢。 李缮懊恼:“不忙!我养那么多谋士将领和李大人,这战场,交给他们就是了!” 窈窈没漏了里面一个“李大人”,自古都是老子养儿子,他倒好。 她叫他逗得两眼弯弯,目光潋滟如春水,道:“好吧、好吧。” 李缮口干舌燥,想趁她不备,继续行事,结果,窈窈赶紧将那只脏手挡在他唇前,道:“你、你去洗一洗吧。” 又被嫌弃了,李缮深深吸口气,赌气道:“我这就去,等等我要四次,不,五次!” 窈窈面色发烫,他羞不羞啊! 浴房很快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李缮突然回来,木兰是个机灵的,已经开始烧上热水,好险没让李缮在腊月里洗冷水。 窈窈整理好衣襟头发,叫新竹端水进来洗手。 屋里的动静虽然不清楚,但显然,夫妻俩十分和睦,郑嬷嬷和新竹都忍不住偷笑。 新竹道:“唉,侯爷只服夫人的。” 窈窈洗好了,擦了擦手上水珠,她看着自己的手,也没料想,自己能这么迅速安抚下李缮的情绪。 就像是,顺毛一样。 突的,浴房里传来很大一声“嘭”,接着就传来李缮重重“嘶”的一下。 窈窈几人大惊,窈窈忙走到浴房外:“夫君,你怎么了?” 她想要让婢子一同进去,里头李缮:“不准她们进来!” 窈窈明白,李缮其实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说,他洗澡穿衣都不让婢子伺候,从前是只自己动手,后来会腻缠着她,但早就习惯自己一人。 如今不知道李缮是不是在里头摔了,窈窈心急,便也进了浴房,然而,却看浴桶里热气腾腾的,屏风支在那,没有人影。 窈窈:“夫君?” 下一瞬,一股滚烫的气息喷拂在她耳际,李缮从她身后抱住她。 他上身赤着,温暖结实双臂将她像婴孩一般竖抱,窈窈“呀”了声,他就抱着她放入水中,自个也踏入水中。 木桶里的水满溢出来,哗啦啦地往下淌,这个木桶窈窈一人用的时候还很大,但此时逼仄得要命。 他们腿贴着腿,李缮一边替她解开湿了的衣裳,哼哼地笑:“我缺个‘香胰子’,才能洗干净点。” 窈窈终于反应过来,那声“嘭”是李缮骗她进来的伎俩。 她又急又羞:“你骗人,不知耻!” 李缮:“不知耻的人先享受窈窈。” 窈窈:“……” 他抱住她,水汽擦出他俊逸的线条,他低头用刺刺的胡须挠她脖颈,音质沙哑:“我也想你了。” “很想。”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她没有他厚脸皮 …… 吸饱了水的衣裳,丢在地上,成一滩湿漉漉,软乎乎的,窈窈眼角余光瞥见那衣裳,觉得自己与它,也无异了。 她呼吸发紧,咬了下被吮得发肿的唇。 忽的,两人贴得极密,肌肤摩挲,热意烫得人发抖。 他咬着她的耳垂:“香胰子这么用,没错吧?” 他真把她当香胰子了! 窈窈双颊简直要烧坏了,他就是记仇她嫌弃他脏!偏偏她不肯应他,他就在她白皙的肌肤揉捏。 像是拿香胰子搓身体。 一道道红痕遍布。 李缮:“香窈窈,好窈窈,把我洗干净。” 窈窈手心去遮他的嘴,他将嘴唇贴在她唇上,骤地低头逼近她,隔着她白嫩的手掌,他长睫低垂,啃舔了下她的指腹。 水汽在他眼睫上,凝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儿,轻盈坠落。 窈窈一直知道他生得英武飒爽,不是洛阳流行的清瘦隽秀,其实,她自小在洛阳长大,受洛阳风气熏陶,着实更喜欢清瘦点的样貌。 但这是第一次,她光是看着他的面容,看着他眼底浓稠热烈的欲意,就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她不由闭上眼睛。 …… … 终于,窈窈松口气,她一手搭在木桶边缘,撑着缓缓起来,李缮扶了她的腰一下。 突的,他沉声道:“倒是我弄脏你了,你放心,我给你洗干净的。” 窈窈:“?” … 浴房内,因为添了两回滚烫的热水,泼落到地上的水也没来得及收拾,地面水漫金山似的,赤脚踩上,水纹波荡。 衣裳全都加在窈窈身上,李缮自己就穿个中衣,他抱着她回到房中,窈窈已经迷糊了,一枕到软枕上,困意便倾轧过来。 李缮看着她粉霞般的娇靥,洁白细腻的脖颈上,红痕小的如花瓣,大的似透光蓝田粉玉,抹开一道又一道。 他指腹轻抚着。她真是豆腐似的嫩,他都已经收着手劲了,还是弄得这般狼藉。 李缮看得心中痒痒的,过了好一会儿,将将把手挪了回来。 和窈窈不同,他神清气爽,起来穿好衣裳,拉上床帐,又让新竹端水来,他自己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须。 做好这些,他出了屋子,廊下已经挂上了红灯笼,沿路,几个值夜的婢子行礼,李缮越过她们去到外书房。 外书房中,李府护卫张大正在外头等候着,打从李缮回来,他就猜到了,李缮会来问那天驿站里发生的事。 于是吃过晚饭,张大就来外书房,结果等啊等,他都睡着了,才听到李缮的脚步声。 张大赶紧起身,抱拳行礼:“将军。” 李缮:“进去说。” 张大跟着李缮进了书房,李缮让人上了一壶茶,屋中才刚烧起炭盆,不够暖和,但李缮从不畏寒,干脆让人支起窗户。 月光如白练,缓缓流淌在廊下与院子中,茶水烟气袅袅腾挪,揉散了李缮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底。 他凝视窗外,兀自神游,谢翡那可憎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张大等着等着,始终没得李缮的命令,房中也太安静了。 他抬眼,看向靠坐在凭几上的李缮。 张大从前也是战场前线的精锐铁骑,后来在一场战役里伤了手肘,没法长时间拉弓,在当步兵或成李府护卫的两个选择里,他毅然选了第二个。 因为他跟过李缮打过千里奇袭,南征北伐,也曾在战场上叫李缮救了一命,他真心崇拜他,在他过往的所有印象里,将军从来杀伐果断,雷厉风行。 然而今日,将军多了一丝罕见的犹疑。 似乎察觉他的目光,李缮看向他,他胸膛缓缓起伏一下,沉着眉眼,道:“那日事无巨细,你说吧。” 张大拱手作揖:“是,将军。” …… 他记得那日,他带着二十三个兄弟,前往驿站,查了有无人偷听、埋伏,确保三位夫人的安危后,他守在大敞的门口。 其余兄弟就算守着窗,窗户为避风,紧紧阖着,顶多能听到一点声响,不似他,能听到全部。 起先,谢翡还维持表面和平,虽然谢家出尔反尔在先,他还敢提出让她们回洛阳的要求。 在发现谢家女眷不为所动后,他提及将军对其余世家的报复,诋毁将军。 张大当时是有冲进去,狠踹谢翡的冲动的,因为谢翡口中的周家,正是强征土地,害他弟弟妹妹饿死了的罪魁祸首。 张大记性极好,将谢翡的话,一一复述:“他道:他只是对李公说笑几句,后来李公病倒,不治而亡。” 李缮攥着拳头一砸案几,案上多了个坑,木屑横飞。 张大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李缮方缓缓问:“然后呢?” 许是方才气狠了,再听张大口中,听到谢翡将自己形容做一个欺世盗名,为了报复不顾一城百姓死活的小人,李缮没那么意外,冷笑几声。 到这儿,张大却又停下。 李缮也没催他,因为,到了他最想得知的部分。 他只是在此时此刻,知道窈窈没有被谢翡迷惑、挑拨,可是,当时窈窈是如何想的……愈是临近,他竟有些不想直面。 其实,只要她说一声不信,便是足矣。 张大犹豫了几下,道:“当时,卢夫人有所心动,开始低头叹气。” 李缮皱眉,不在乎卢夫人如何作想,但他怕作为生母,她会影响窈窈的判断。 张大:“而后……” 李缮端起茶盏,方才砸案几,茶水打翻了,他又自斟一杯,茶汤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 当日,谢姝拍案,茶汤亦是一晃。 冬日严寒,驿站外声息全消,谢姝看向母亲卢夫人,目露失望。 卢夫人语气放缓,劝谢姝:“时局如此,当时你们五叔守着上党,上党又是直取洛阳的关隘,谁人能保证,李侯……” 谢翡缓缓点头,他的目的,就是让她们对李缮产生不信任。 然而,卢夫人的话语,没能来得及说完。 因为窈窈起身,“刷”的一声,她目光清澈明晰,从披风下抽出一把轻剑,剑光寒冷锋利,与她身上的气质全然不符。 在场几人,皆是没料到窈窈藏着一把剑,很是一惊。 窈窈盯着谢翡,语气轻,但咬字格外清晰:“它叫惊鸿。‘仰落惊鸿,俯引渊鱼’之惊鸿。”[注] 卢夫人惊疑未定:“刀剑无眼,你先把剑放下……” 窈窈道:“请母亲,勿要说话。” 卢夫人怔了怔,再多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窈窈又对谢翡:“五叔,我且是最后一次,敬称于你。” 谢翡有了不好的预感,率先想到自己安危,面色发沉,呵斥:“你这是作何?” 窈窈不答,只道:“我不信。” “李郎有鸿鹄之志,更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纵使性子狷狂悖逆,也绝非枉顾苍生性命的小人!” 这一刻,窈窈脑海里,骤地浮现了李缮身着蓑衣,指引着灰扑扑的村民的样子。那是冀州的内务,他又急着去幽州,就算不管,也没人会指责他。 可是,他亲自带着人挖沟渠,又把懂水利的亲兵留下善后。 做这一切,他发自肺腑,自然而然。 握紧了惊鸿的剑柄,窈窈将剑举起来,横在自己面前,剑身上照出她的眼眸,明亮而坚定。 她语气凝重:“若有朝一日,我发现你所说为真,我便用惊鸿,与他决裂。” 倏地,剑尖指向谢翡,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冷锋,令谢翡心中大颤。 窈窈道:“若这一切,都是你编排的,用花言巧语,抹黑李郎,你当取此剑自尽,为你侮辱英雄,谢罪。” 当是时,别说谢翡,就是卢夫人和谢姝,都被镇住。 她的音色分明是最温和有礼的,但这一字字,如有千金之重,压得谢翡怔忪,一时找不到别话。 对着谢翡又怒又惊的神情,窈窈最后道:“望你自重,莫要传谣。” …… 茶常用“品”,品为三口,然而,李缮如喝酒一般,将一杯茶倒进嘴里一饮而尽,他丢下茶杯,匆匆要出门。 突的脚步一顿,他笑着对张大道:“对了,你护卫有功,去领十两银子赏赐……不,黄金!” 十两黄金?张大狂喜,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虽然他们家将军心情一好,就容易被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附身,但是,十两黄金可是他从没散过的数目,可见将军此时心情得有多好! 而张大不知道,李缮本来是想赏百两黄金的,只是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想又被李大人逐出李家门的话,就别往大了说。 他踩着清透的月光,一路疾走回西府,只恨自己没有腾云驾雾的本领,一眨眼就回到多好。 可到了门口,他步伐停下,也渐渐从极度兴奋里,缓缓找回一丝冷静。 窈窈还在睡觉。 他拇指抵在门扉上,无声地开了门,屋内留的一盏烛火轻轻摇晃了一下,他踢掉鞋子,爬上床。 窈窈侧身躺着,她的眼睫在眼下打下一层淡淡的晕影,似乎做了什么好梦,精致漂亮的眉眼,轻轻舒展着。 李缮指端伸到她眼睫处,本想玩弄她睫毛,可到底犹豫了一下,收回手。 他看着她,心道,要不明日再说了。 但又不甘心,还是伸出手,靠近她的脸颊。 又收回来。 又伸出手…… 忽的,窈窈眼睫动了,李缮赶紧收回手,正了正脸色,她还闭着眼,伸手往旁边碰了碰,手就被李缮攥住。 她咕哝咕哝:“喝水……” 每次和李缮亲密后,她像是叫他的体温烤了一番,也像是喝醉了酒,晕软而舒适,也容易焦渴。 很快,暖热适中的清甜豆蔻饮子,喂到了她口中,缓解了她的口渴。 只是她才喝了一口,甜水儿换成男人炽热的呼吸,李缮攫取她的唇舌,亲着她。 窈窈抗议:“唔。” 好不容易又能喝上一口水,李缮故技重施。 她本就三分清醒,被他这般亲来亲去的,也就成了七八分清醒,她睁开双眸,流光轻熠,斜睨他一眼,就拽着被子蒙住脑袋。 生闷气。 李缮赶紧去拉被子,一手把水给递过去,忍着笑:“这回真喝水了。” 须臾,窈窈才从被子里露出一张姣好小脸,她腮上熟睡后的淡粉,像是雪白的桂花糕上抹开的胭脂红,甜丝丝的软糯。 许是李缮的目光太亮,窈窈也没了多少睡意,她疑惑地看着他。 李缮笑得轻狂得意:“谢窈窈,我知道了,你说我是:顶天立地、为苍生鞠躬尽瘁的威风凛凛的大丈夫、安北大英雄。” 窈窈方明白,他已然知道了那天的事。 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但好像没那么多形容…… 见她睫羽扑闪,李缮低低笑着,说:“你跟我再说一遍。” 他拢共知道,她说过他两次大丈夫,第一次是送去洛阳的信里,为宽慰卢夫人,第二次,她是真心的。 偏偏哪次,都不是她对他亲口说。 听别人复述,他已心潮澎湃,但还是不够的,他想听窈窈说。 但窈窈果然不肯,她摇摇头:“都、都过去了呀。” 当时的场景她不觉得羞耻,可是把那些话再说一遍,尤其当着李缮的脸……天老爷,她没有他厚脸皮。 李缮便用手捉弄她:“说不说?” 窈窈躲着。 李缮双手锁住她双手,跨坐在她身上,气息急促:“快说!” 窈窈因刚刚的挣扎,也喘着气,她只要闭紧嘴巴,李缮就奈何不了她。 李缮恶狠狠道:“不然我……” 窈窈声音带着点鼻音,又娇又甜:“不然什么呀?” 李缮顿了顿。 他缓缓俯身,高耸的鼻子蹭蹭她的鬓发,道:“不然,我拿我恨谢翡的原因,跟你换。” …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你很不情愿 …… 有些事,李缮以为他这辈子,再不可能和任何人提起。 只是,窈窈心思细腻,谢翡又说得模棱两可,叫人无端生出各种猜想。 打仗最忌讳刚吹冲锋号角,就鸣金收兵;旧事最忌讳刚揭开了一点,就讳莫如深,避而不谈。 李缮骨子里,是有极强的占有欲的,让一个无关紧要的谢家人,梗在他和窈窈之间,他想想就受不了。 何况,谢家做的事,和窈窈没关系。 他现在分得很清楚,心底里也再不排斥,将旧事告知她。 乍然听到李缮这么说,窈窈目中流露惊讶。 她也没想过玩闹的时候,他会主动提起这事,她以前以为,不会有这天,就算有,也是双方跽坐,十分正式。 而李缮一手顺着她的乌黑柔顺的头发,道:“怎么样,这回说不说了?” 窈窈承认,她确实想知道当年的事。 她尽量平复心绪,语气和寻常那样,小声说:“你、你是大丈夫、大英雄。” 李缮:“就这?” 窈窈斟酌:“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李缮看她努力搜罗记忆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就长手长脚挤着她,将她抱进怀里,道:“行了。” 他目光微微一闪:“我憎谢翡,与天宝四年,我祖父之死有关。” 窈窈的目光,宁和而认真。 李缮看着她,回忆旧事引发的怨恨,竟稍稍平息。 那些随着年月,愈发可怖腐烂的“疮疤”,被他一字字,一句句,剜了出来。 … 九年前,天宝四年。 凌晨,阳光彻底出来之前,天地笼罩一层蓝幕,那是极寻常不过的一天,十四、五岁的李缮起得很早,捋起袖子劈柴。 火兵王焕砸吧砸吧,道:“你替我干再多活,我也没多余的吃的给你!” 李缮哼笑:“我就爱 干活。” 一刀刀砍下去,少年的手臂上,鼓起清楚的肌肉线条,他狭长的眼底,那些柴禾,也变成敌人一个个部位。 看他如此专注,王焕暗自摇头。 军务官前不久才骂过李缮,说他个子长太快,不过一年,鞋子不够穿,裤子也短了一大截。 当然,短短一年,李缮也从最基层的步兵,变成骑兵。 原先他使剑就很好,现在更是各种武器轻易上手,何将军对他青眼有加,常说此子是将帅之才。不过没人太当真。一个泥腿子,怎么可能爬上去? 像出身末等世家的何将军,能到五品牙门将,是娶了萧家女才有的机遇。 劈完柴,李缮擦擦额上的汗,问王焕:“今日的柴,多了一些。” 王焕:“哦,何将军吩咐了,今日有谢家来客,要做几个大菜。” 他从柴火堆里扒拉出两个焖好的鸡蛋,丢给他。 少年一喜,眉眼飞扬,道:“谢谢王哥!” 他不怕烫,一边剥鸡蛋皮,一边吃,偶尔吃下一块碎鸡蛋皮,也直接嚼了。 另一个鸡蛋,李缮妥善保管在袖子里,等着给祖父。 李祖父年纪大了,但他擅长在野外寻找吃的,能在各种恶劣环境里生存下来,带回前方战报,就成了军中斥候。 前两日,他们在此地埋锅造饭,李祖父几人出去刺探敌情,还没回来。 不多时,谢家的将领到了。 这一年,谢翡二十一,青年有为,连续打了十九场胜仗,军中称他银枪将军,风头无两。 只是,他来是要借萧家的东风,他的连胜十九场里,前几场胜仗是他实打实赢下来的,但越到后面,谢家越怕他输。 谢家长辈想让他连胜凑满二十场,回到洛阳凭军功做高官,最稳妥的,就是去指挥必胜局。 比如现在,流寇已苟延残喘,此战萧家必胜。 这做法在大亓世家中比比皆是,旁的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弟,还得家族搭通天云梯,谢翡有点真才实学,难免心高气傲。 彼时,萧、谢面和心不和。 何将军接到的上峰的信,要挫挫谢翡锐气,他思来想去,把李缮叫来,道:“谢翡擅枪,我记得你的枪,用得越来越好了。” 李缮:“是。” 何将军:“等等你与谢翡比试,你若赢了,我封你为郎将!” 李缮面色一喜,迅速沉淀下情绪。 若能从骑兵到郎将,则是从白身到官身,他绝不会错过此等机会。 很快,何将军跟谢翡提比试,两军将士比试很常见,谢翡欣然应下。 谢翡至比武台上,只看一身量瘦长的少年,手握长枪登台。 谢翡带来的部曲,对何将军道:“何将军,这还是个半大小孩吧?还是说,你们萧家军里,就只有这样的长枪。手了?” 何将军笑而不语。 被轻视,李缮并不恼,只是抱拳报名号:“我名李缮,前来请教谢将军。” 谢翡打量着李缮,只觉此人虽年轻,却气度斐然,他道:“可是河西李氏?” 这回,萧家军窃窃地笑。 李缮疑惑:“什么河西?我从前住在以河之南。” 谢翡这才明白,他错把一寒门草芥当成世家子弟,心中恼火。 铜锣响,比试开始,谢翡本来只想用三招挑落李缮的枪,然而没想到,一一被李缮挡下。 他收了轻视,认真打起来,周围看客本来也没多留心,但看李缮竟能和谢翡打得有来有回,皆惊讶。 渐渐的,场上没了谈话声,成了呐喊呼号声。 结果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翡的枪被挑落,众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银枪将军居然败给区区无名小卒? “他叫什么?李缮?” “……” 何将军站起身拊掌:“好!” 众人鼓掌,只不过,萧家军欢喜,谢家军发愁,本是来增名气的,如今萧家麾下一个小兵,都能赢了他们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比武场上陷入尴尬时,斥候传来重要消息,敌军在西南二十七里处扎营。 何将军当即笑着对谢翡道:“小谢将军今日才刚比试一场,不若先休息休息,来日再战。” 这是摆明了,不让谢翡借战功,谢翡一行容色莫辨,谢翡更是大为光火。 李缮不察,他只要赢了就行了,便被封八品武官郎将,带十二人受命追击敌军,大显本领,速战速决。 不多时,敌军被剿灭,李祖父也因传讯有功,得到不少赏赐。 看着金银酒肉,李缮十分兴奋,没忘了那枚鸡蛋,赶紧给了祖父。 它有些被压坏了,蛋壳皲裂,祖父粗糙的指尖,剥开了蛋壳。 李缮十分得意:“什么银枪将军,也不过如此!” 李祖父将鸡蛋给了李缮,道:“才华不是最重要的。世家利益相互交织,你莫要和他们强碰。” 李缮重重嚼着鸡蛋,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很不爽。 这时候,他还没读到史记《陈涉世家》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已有体会。 当晚,是庆功宴。 李家祖孙在这场仗里,都夺得了军功,尤其是李缮,昔日战友都来灌他酒,他倒也有点千杯不醉的意思。 李祖父劝了几句,看他高兴,就算了。 然而,待宴席快散时,有小卒把祖孙二人叫走,说是去鹿台受赏。 普通军士和高门的庆功宴,不在同一处地方,突然被叫去那鹿台,其余士兵无不羡慕,李缮也难掩兴奋,双目炯炯。 只李祖父似有预料,叹了几声。 … 那筵席上,将领们怀抱女人,推杯换盏,舞姬身姿曼妙,香气扑鼻,吃的用的,都是李缮从前接触不到的。 李缮坐下后,已无多新奇,只余不适。 舞姬旋着舞步到他身边,就要倚进他怀里,李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站起身避开舞姬。 场上将领们皆笑出声,一个周家子弟起身,大笑:“我听说,李二从前是杂耍卖艺的,李缮,你避什么呢?” “今日立功的李家祖孙,身份竟如此卑贱?” 李缮面色青青紫紫,在太。宗时候,李家曾祖是铁匠,后来六王之乱,民不聊生,李祖父为谋生,去各大豪奢之家跳剑舞助兴,拿点酒钱。 到他们口中,就成杂耍卖艺的。 而座上,谢翡一边吃酒,一边大笑,十分畅快。 突的,吕家子弟道:“既是杂耍世家,正好李二你立了功,来,跳点杂戏看看。” 李缮几乎就要暴起,李祖父却按住他,语重心长且低声:“世家不想让你好过,能如何?只有忍。” “阿缮,忍字头上一把刀。” “况且,于我而言,只要我心不低贱,他们就贬低不了我。” …… 后来,李缮有些不记得,他是怎么看着从来睿智的祖父,一一迎合世家子的要求,去做那些杂戏,逗乐他们。 他只知道,自己一直盯着寸前的铜樽,额角狂跳,目眦欲裂。 待得世家子弟们尽了兴,突的,有人进言:“听说李缮会剑法。那就舞个剑看看吧!” 李缮着实擅长剑,不管是剑术,还是剑舞,但他做不到跳剑舞去取悦他们,那不如一寸寸打碎他的脊梁骨。 他尝着口中的血腥味,冷笑道:“我的剑,若不是拿来杀人,那也不是旁人能随意直视的。” 这意思,就是场上世家子弟,他无一看在眼里。 此子气傲,众人刚要怒,李祖父忙说:“小子的剑术,都是老汉所教,诸君若想看剑舞,老汉亦会剑舞。” 这时候,何将军身边的小吏,前来在谢翡耳侧 说了句什么,何昶将军到底重视李缮之才,来救场了。 李缮赶紧看着那小吏,可是小吏悄悄摇头,谢翡风头正盛,何将军就算受令煞煞他,却也不敢真的得罪死。 李缮紧紧握住拳头。 谢翡也笑了下,语气缓和了点:“无妨,我也不想看剑舞了,看看别的吧。” 高门子弟们被李缮忤逆,正纳闷着,谢翡一提,众人附和,立刻有人说:“杂戏里有一样,叫‘胸口碎大石’。” 胸口碎大石,本就是源自商周时期,军队展示的一项体能,后来到民间,演化成一种街头的杂戏,如今军中也有表演,但都是假的,以娱乐军士。 李祖父从前也略有涉猎,道:“好,请上大石。” 只是这般难免太戏弄于人,李缮看着祖父花白的头发,祖父这一生,是想杀敌立功的,他已经眼睁睁看了这么久,实是忍无可忍,缓缓握住了手边的剑。 他宁可起身,跳剑舞。 一旁,本是在给世家子弟赔笑的李祖父,大手却突的搭在他肩上。 他怔了怔。 祖父只对他道:“你不能跪。” 跪了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所以,他们越要他跪下,他越不能跪。 这一刻,李缮恨自己无力,他一一看着那些坐在高处的世家子弟的嘴脸,刻入了脑中。 不多时,两个军士挑来了一块大石,祖父面色微变,但沉住面色,而李缮此时被怒火蒙蔽,并没发现。 祖父脱下外衣,露出布满刀上的粗糙上身,道:“大石,来!” 在纷乱的欢呼笑声中,“砰砰”两声,李祖父面色涨得通红,双目好像都要凸出来了,李缮隐隐觉察不对,便眼睁睁看着大石在李祖父胸口碎成两半。 “好!” “不错,还是有点本事的!” 他们喝彩着,祖父试着起身,但险些摔倒,李缮再顾不得别的,冲过去扶住他,一摸周围大石的碎屑,他骇然,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们没有用假大石,而是从外面就地取材,挑了一块真的山石回来。 祖父却扶着他的手,道:“回去。” …… 沉默。 黑暗里,仿佛有一块锈蚀的铁秤砣,重重压在窈窈心口,她看着李缮,李缮已经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了。 他突的扯扯唇角,笑了一下:“提这事,我果然还是生气。” 窈窈:“你应该气的。” 李缮睁眼,拇指落在窈窈眼睑处,轻轻摸了摸,她的眼尾有点红,还有点潮湿。 窈窈眨了眨眼,她轻声问:“然后呢……祖父,就是这次去世的么?” “嗯,”李缮道,“他完成了胸口碎大石,出了营帐,祖父就吐了一口血,我背着他去找军医。” 李祖父最后的日子,不是两三天,而是七天。 他的肋骨全断了,一直在吐血,李缮求了很多军医,和李缮关系最好的那个,小声提醒:“没救了,再折腾下去,小心上面不等李二咽气就把人丢出军中。” 听到这句,李缮站在营帐外,许久没动。那大石是谁换的,他也无从得知,因为他们不是河西李氏,他们命贱。 整整七天,祖父瘦成皮包骨,李望也及时赶了回来,终于得见父亲最后一面,李望不解又痛心,磕头:“父亲,是儿子不孝!” 李缮却有些不动声色,麻木下,是压抑的爆裂。 祖父吩咐了李望几句后事,转而,重重握住李缮的手,他发现了少年眼底,藏着不惧玉石俱焚,扭曲的恨。 他一字一顿,道:“阿缮,你发誓。” “今日开始,你得听你父亲的话,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缮垂着头,语气颤抖:“今日开始……我听父亲的话,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缮真肯发誓,李望还有些惊讶,他对这个一年多不见的少年,觉出一点点的陌生,像顽石被炼出了雏形。 祖父看李缮,又看看李望。 他不能真的让李缮从此被框住,又说了一句:“好,你若能做到七、七年,咳咳,就足够了。” 时防疫律令简单粗暴,军中规定,只要士兵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在军中的,为防止疫病,此人所有衣物用品全部燃烧,尸体丢去乱葬岗。 得知军中死了个得用的斥候,萧家本家的将领轻飘飘一句:“斥候常在野外探路,更有可能死于怪疾,马虎不得。” 所以,李缮连祖父的一身衣裳,都没留下。 …… 李缮:“后来,胡人一路南下,越打越勇,上党城破。” 十七岁的李缮,已是少将军,萧家既用他,又防他,命他假意迷路,等上党被屠,胡人南下攻打洛阳,他再去劫上党。 到时,萧家大部分军队,再从江南北上,救洛阳。 一来,萧家可以借防备胡人,迅速掌控洛阳,二来,造成这一切的谢家,当满门抄斩,减了一个世家分羹。 萧家以为,以李缮对谢家的恨,该是巴不得谢家被满门抄斩。 其实当时的李缮,确实求之不得。 只是,因为个人恩怨,要他眼睁睁看着胡人铁蹄踏碎上党,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他做不到。 他抗令了。 …… 窈窈突的反应过来,六年前,若不是李缮救下上党,挡住胡人,谢翡罪责减轻,她作为谢家人,定也遭连累。 以谢家的家教,若女儿要沦落到烟花柳巷,必定会使人先了结她性命。 她六年前差点就死了。 李缮对世家自是十分了解,见窈窈目中恍然,他轻捏捏她面颊,嗤笑道:“就该你是我媳妇,天注定的。” 窈窈:“嗯?” 李缮:“不然六年前,也不会是我领兵来驰援。” 因这种种旧事,窈窈心中本来沉甸甸的,此时又听他讲天命,真真是十足的自傲。 她不由眉宇舒展,心神松弛,也没多想,浅笑道:“可是最开始娶我,你很不情愿呀。” 李缮:“……”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不是菩萨保佑 窈窈话音刚落,就看李缮就眯起眼睛,脸色刷刷垮下来。 她暗道不好,赶紧闭嘴,又睖着眼眸,呆呆看了李缮一会儿,才想起赶紧也把眼睛闭上。 李缮单手捏住她双颊:“谢窈窈,你说清楚,我很不情愿吗,有多不情愿?” 窈窈几乎都能听到他咬后槽牙的声音,脑海回想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怎么说呢,他比智郎吃菘菜还不愿。 她当然不好这么回李缮,让他知道自己暗暗把他和狗比,他肯定要气个半死。 只是,李缮不让她安然假睡,他指头去扒拉她眼睑:“你起来。” 窈窈:“哎!” 她赶紧躲开他的手指,李缮作势用半边身子压着她:“不准不理我。我哪有‘很不情愿’,顶多就是‘不情愿’。” 没有“很”。 窈窈:“……” 她算是明白了,翻旧账第一名必定是他,不给翻旧账也是他。 她倒也存心不说话了,偏偏李缮力气大,捉弄她也不过是一只手的事,窈窈又躲又笑,终于他停手时,她眼眸水润,气喘吁吁。 女子身上桂花香一阵阵的,李缮环抱着她,道:“跟你说了这些事,有种很……” 窈窈:“嗯?” 李缮:“轻的感觉。” 当然,仇恨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削减的,过去那一幕幕,他如今回忆起来,都恍若眼前,即使那些世家子弟,因为他的蓄意报复,已经死得七七八八,还不够。 那是一股但凡燃起,就浇不灭的火,就算再过十年,他还是会恨。 但是,将这桩用恨意燃烧后的灰烬埋起来的旧事,和窈窈娓娓道尽时,就像在冬季空中无序飘舞的尘埃,突的受如酥春雨滋润,落到地上,踏实了。 有一只手,托起他漂浮不定的、浮躁的心。 她弯起眉眼,软和地笑了笑。 李缮俯身,亲着她眼睑,他的吻是少见的柔和,揽抱着她的胸膛宽而暖,心跳也十分有力平和,窈窈眼皮渐重,一团柔和的困意裹住她。 “咚”“咚”“咚”…… 梦如泛黄的旧纸张,哗啦啦翻开—— 战鼓声在耳中炸起,狼烟之中,上党城门一遍遍被攻城木撞击,血溅城墙,儿郎们用肉身抵在城门口,漆油木城门却越来越松动。 有人在问:“门要破了啊!谢将军在哪?在哪啊!” 谢翡在哪? 在城破之前,他就提前同洛阳报信,带着少数亲信,逃了。 谢家书房,谢兆之刚收到消息,怒而将手中密信拍到桌上:“他怎么如此懦弱!这可是会灭族的大祸!” 谢家族老:“那让他战死在上党?他是族中几十年来难得的将才,一定要保下来!” 后宅屋中碧纱橱,郑嬷嬷抱着窈窈,一遍又一遍地拍抚她的后背。 窈窈这一年十一,她还没长开,脸颊还带着点稚嫩,眉眼却已能看出将来的美好。此刻,她面色苍白,呢喃:“嬷嬷,城破了,会被……屠城的。” 屠城。 白刀子红刀子,屋外光影绰约,一个老妪牢牢拽住孙子的手:“你阿祖死了,你爹也已经死了!你别出去,快躲起来吧!” 孙子跪下磕头:“姥姥,孙儿不孝。” 遂背着菜刀出去。 老妪痛不欲生,在外头嘈杂的声音之中,拿水井绳挂房梁,搬了个板凳站上去,套上脖子,却在下一刻,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少年李缮坐在马背上,驭马狂奔,身后绣着“萧”氏大纛缓缓倒下,换成一面临时旗帜,上面用炭描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李”字。 范占先身穿布衣,浑身狼狈,他也是城破时,以肉身挡城的一人。他看着城边胡人的尸体,再看单骑冲入胡军的李缮。 他身旁,辛植和杜鸣,正在清理胡虏,范占先拉住辛植袖子:“敢问,你们将军是谁?” 辛植:“李缮!” ——“李缮?”谢家书房中,谢兆之撑着脑袋,“这位是什么人?” 谢家子侄:“未曾听闻,当不是河西李氏。不过他救下上党,此祸便不及家里,也能保下五叔了。” 彼时谢翡还未坦诚与李缮旧怨,谢兆之自是从未听闻过李缮名讳,难免轻蔑,道:“寒门?那是守不住上党的。” 而卢夫人心情欢喜,对王嬷嬷说:“胡人被打退,咱家总归不必提心吊胆了。天菩萨保佑。” 窈窈在窗外听到了,松口气,那座城,应该还是有人活下来了。 不是菩萨保佑,是有人救了上党。 女孩踮踮脚尖,她还不够高,温柔的眉眼,望向灰蒙蒙的天,那边是北。 而此时,战斗终于收歇,骁勇的少年将军浑身浴血,沉着唇角,漆目中野性疯狂生长,他拄着长枪,站在城门口。 忽的,似有所感,他转过身,朝南方极目远眺。 …… … 枕书一梦,如仙似幻,辗转回过神,天际擦亮。 窈窈睡了舒服的一觉,只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清醒后,全都忘记了,她也没多纠结,撑着身体起身。 李缮已经起来了。 他站在榻边,那裱好的“不与女/男人气”的作品下,加设了一个长案,上面的檀木缠枝葡萄纹剑架,就放着那柄轻剑,惊鸿。 听到床上窸窣声音,他便转过身,唤人进来,一边同窈窈说:“怎么不再睡会儿?” 窈窈瞅了他一眼就没回他,虽然这个时辰,和她平时起床差不多,但她昨天累了,睡得可比平时要早接近两个时辰。 真要论,也是因为从天黑后就都在荒唐,才累的。 李缮没半分自知的,窈窈坐到镜前,他跟着过去,看新竹以花缯挽起她墨发,给她束了个缬子髻。 窈窈挑了副南海珊瑚石发簪,耳上垂着红玉坠,脖颈上戴着松石细金项圈,她一边穿戴着手钏,一边透过镜子,看向李缮。 他就这么支着下颌,目光不错地一直看着她。 窈窈:“夫君……没有别的事做了么?” 李缮抬了下眉梢,似笑非笑:“你赶我走?我偏爱看我很不情愿娶的妻。” 窈窈:“……” 新竹忍不住偷偷笑了下,惹得窈窈面上飞出淡淡粉霞,到底他闲着的时候不多,见她梳妆应当是新鲜,时日多了就好了。 饭毕,李缮指着架子上的惊鸿,问窈窈:“我想借惊鸿,去做一件事。” 窈窈愣了愣。 她双手斜斜握着惊鸿,递过去,神色凝重却不犹豫,道:“请。” 这一天,李缮拿着剑出去了。 新竹还有点好奇:“侯爷拿剑去干什么了?” 郑嬷嬷亦有些许困惑,答道:“许是,侯爷和夫人前头已经商议过了。” 虽然看起来也不像。 … 下午,窈窈去见钱夫人,看看府中一季的账目。 钱夫人问起李缮,若是旁的婆母,像李缮这般回家也不先见母亲的,多少有怨气,钱夫人倒不在乎这个。 窈窈说了冀州既定,他也不走了,这下,钱夫人总算松口气:“真怕你们又吵架。” 虽知道钱夫人不是拿婆母的身份训斥自己,窈窈还是赧然,暗道应该不会有下次了。 两人才看了会儿旧账,钱夫人忽的问窈窈:“卿家母和大姊,听说吵架了,可还好?” 这事窈窈不是没察觉,归根结底,是卢夫人三番两次心软,令谢姝怒了,而与卢夫人闹脾气,窈窈作为中间的人,不好做。 这种事,她惯常是不争先,过了三五天,大家都冷静了,要么再提,要么就假装过去了。 谁没有些糊涂账。 她便对钱夫人说到:“母亲舐犊情深,于我与家姊一样,纵有一时龃龉,总能好的。” 钱夫人明了。 其实,李阿婶从前就劝过钱夫人,他人吵架,凑凑热闹就得了,莫要太去沾惹。 但架不住钱夫人以前在乡里,是个热心肠,旁人生产她都要去端热水,且这段时日与卢谢相处,有窈窈做枢纽,她再没觉得哪里低人一等。 于是钱夫人蠢蠢欲动,她劝不和媳妇和儿子,因为自己也算半个局中人,不好瞎掺和,难道还劝不好卢夫人和谢姝? 再想想谢姝年未过双十,钱夫人就想拿她当突破口,找了个看绣样的由子,叫人请了谢姝来东府。 谢姝起先还以为,钱夫人要给她牵线。 她如今是弃妇,久居李府,那是府中主君主母都不介怀,实在在洛阳,她还真没这般清静悠闲。 结果钱夫人不说暗话,道:“你和你母亲争执,可是什么缘故?” 交浅莫言深,谢姝心想,难怪当初在洛阳,钱夫人被孤立。 她又想起窈窈几次提到,钱夫人是极为简单质朴的,实在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肠,就是容易叫人误解。 便也不介怀了。 只是,她本想推脱,突的心下一转,道:“劳夫人挂心,我并非那不孝之女,只是引我如此不悦,定然是大事。” 钱夫人眼前一亮:“可真是出事了?” 谢姝:“我那母亲,并不坏,就是耳根子太软。” “从前窈窈出嫁,母亲也没有个表态,只能这般眼睁睁看着窈窈北上。” 钱夫人不敢笑了,窈窈北上挺好的,没问题。 她道:“其实……窈窈嫁人这件事还好。” 谢姝继续道:“如今我们都北上了,既来之则安之,当日在驿站,五堂叔劝我们南下,我母亲险些就答应了,让我和窈窈回去。” 钱夫人:“啊?” 谢姝:“你觉得她这么做,于情于理,合适么?” 钱夫人:“岂有此理,她要走,自己走嘛!” 谢姝:“是了,窈窈不好撕破脸皮的事,不如我来撕破脸皮。” 钱夫人顿时义愤填膺,已然忘了自己是来当和事佬的,悄悄问谢姝:“可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败坏他名声 …… 不多时,钱夫人把请卢夫人、窈窈都请去看绣样。 窈窈没觉得哪儿不对,入了深冬,钱夫人要给府内上下都裁一身保暖的深衣,挑一挑绣样,也是寻常。 到了东 府,钱夫人却把她与卢夫人请去耳房,相对正房,耳房小而雅,烧着红箩炭,摆着一方红木小桌案。 钱夫人和谢姝,已经舒舒服服窝着了,她们招呼窈窈道:“快来坐。” 窈窈抻了抻衣摆,屈膝坐在西方位,卢夫人就坐她身旁。 谢姝拿着一套青玉杯,给四人一一酌了小酒,道:“桂花酿,不醉人的。” 窈窈心知自己是一杯倒的,便抿了小半口暖暖身子,卢夫人酒量也一般,但没窈窈那么差,便喝了两杯。 小酒一喝,大家心里也没多少紧绷感,钱夫人双手交握,说:“大冷天的叫你们来,不是因为绣样,但毕竟不算光彩,只能偷偷的来。” 窈窈问:“母亲说的是?” 钱夫人拍拍手,一张四开寿山福海图的屏风后,一个穿着李府婆子衣裳,但面相生疏的中年女子走来,朝几人跪拜,一一唤夫人,十分虔诚。 钱夫人:“这是一个正经的女冠子,擅看相断命,外头多少人家都请不到。” 窈窈登时明白,为何钱夫人鬼鬼祟祟的,之前李缮主持了灭道灭佛,她作为李府主母,去寺庙就算了,刻意请女冠子进府,确实不能宣扬。 卢夫人客气道:“有劳亲家母了。” 她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个女冠子,天下最会断命的都在洛阳,女冠道婆游走在世家后宅间,是有点手段的。 要不是李缮掀起灭道佛的浪潮,此风气会更甚。 废话无多,女冠子给钱夫人批命,窈窈和谢姝作为晚辈,出门回避。 东府有几株红梅,是钱夫人问郭夫人移来的株苗,刚养活,花蕊芬芳,窈窈和谢姝往那边走去。 她看着梅花,对谢姝说:“我婆母从前也请一个道长看过。只是后来道观被除,想来那‘神算道长’未必料到自己有这一天。” 这话里,隐有反对看相断命的意思。 谢姝却道:“你等等就知道了。” 窈窈:“?” 却说屋内,女冠子先说钱夫人,她发了神威,钱夫人样样说准。 到了卢夫人这儿,女冠子盯着卢夫人看,说:“夫人左手肘外侧,有一个疤痕,寸长。” 卢夫人捂了下手臂,皱了皱眉。 女冠子:“是被至亲至疏的人伤害,流了很多血,还吃了两副药。” 钱夫人张圆嘴巴:“真的啊?” 卢夫人没否认。 十来年前,她气性比现在大多了,和谢兆之争执,谢兆之拿杯盏砸到她手上,后来留了疤。 再后来,她的气性,就被磨光了,被女冠子说中,她难免尴尬和惊异。 紧接着,女冠子又说了两件卢夫人身上的事,竟都准,卢夫人越来越凝重。 钱夫人对“女冠子”打了个手势,女冠子终于进入主题,道:“但是,夫人最近有血光之灾啊!” 卢夫人:“如何作解?” 女冠子又说:“最简单的解局方式,就紧回南边,回洛阳。” 卢夫人一惊,总觉得哪里不对,正犹豫着。 突的,钱夫人“刷”地站起身,道:“血光之灾怎么可以轻视!马车已经备好了,你快点回去吧!” 这一刻,卢夫人险些以为是自己酒劲上来了,否则这事怎么这么突兀,屏风后又冲出两个膘肥体壮的婆子,拽着她往门口去。 她顾不得别的了:“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我不回去!” 钱夫人斩钉截铁道:“血光之灾!” 卢夫人恍然发觉钱夫人在做局!她挣扎呼叫:“窈窈!姝儿!窈窈救我!” 赏梅的姊妹二人听到动静,忙提着裙角,步伐匆匆回来,谢姝捂着嘴,十足的惊讶:“怎么了?” 钱夫人:“女冠子说你们母亲有灾,要回南方避灾。” 才两句话的功夫,已有人把俩个收拾好的包袱,往卢夫人身上套,又说:“马车备好了,就在后巷。” 窈窈也不解又诧异,她刚想问谢姝是不是和她刚刚说的有关,谢姝竟背过身,偷笑了下。 窈窈:“……” 此事有谢姝的手笔,窈窈对钱夫人说:“母亲,且先停下。” 钱夫人见好就收,嘿嘿笑了声:“知道了。”让人别押着人,又赶紧给卢夫人拿披风。 卢夫人发髻散了,衣服歪了,一身的狼狈,没有半点世家妇的体面,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余惊后便是大怒:“你们这是做什么!” 接下来怎么演,钱夫人就不清楚了,谢姝接过话柄。 她神色悲痛,道:“母亲,回南方是为你好,你怎么不信?你既能知道女冠子哄你回去,是不对的,又为何要信谢翡所言?” “难不成只要姓谢,说什么就都是对的?” 卢夫人面色发青:“我只是……” 谢姝:“那天,你为谢翡的话动摇,你可曾有那么一瞬,为了我,为了窈窈着想?你心里是有我们,却更为卢家着想,为谢家着想。” 说完,她低头擦泪,呜呜哭泣。 卢夫人梗了梗。 钱夫人也适时说:“若随便来个谢家人,就能说服你,我看,不如你现在就南下吧!”又补了一句:“当然,女儿留下。” 卢夫人原来的惊怒委屈,在哭泣的谢姝,愤愤不平的钱夫人的话语里,消散了一半。 再看窈窈眉宇淡淡的怅怅,她终于是生出浓浓的愧疚。 这几日,她也不好受,虽然窈窈每日都来请安,但她明白,那天她没有拒绝谢翡,叫窈窈有些心寒。 为此,谢姝也和自己离了心,她很后悔,只气自己被迷了心窍。 她握住窈窈的手,道:“窈窈,我让你为难了。” 从前,是她替窈窈遮风挡雨,不知不觉间,她开始麻烦窈窈,从卢家再到谢家,已经犯了几次糊涂。 窈窈温声道:“我没有怪母亲的。” 卢夫人抱住窈窈。 谢姝松口气,又对钱夫人笑笑,钱夫人也得意又放松的。 … 送卢夫人回顾楼安歇,她刚刚被挟持时,到底受惊了。 窈窈吩咐王嬷嬷熬个安神汤,就缓缓看向谢姝。 没等她问,谢姝说:“是的,都是我的主意。你别怪我对母亲下手重,她这性子,若不提前整治一下,指不定来日又要犯浑。” 窈窈轻摇头,她挽着姐姐的手:“我要谢谢你为我,为了母亲,用心良苦。” 卢夫人聪慧,懂得看人,也是爱孩子的,但是她对谢兆之始终矛盾,割舍不了,可谢家已然抛弃她们,若卢夫人这点情绪还作祟,就是隐患。 谢姝若不做,窈窈也在考虑,该如何和卢夫人说明白。 谢姝捏捏她鼻尖:“知道我好了吧?说起来,你婆母果然是个极为纯真的人。” 窈窈鼻翼轻翕,拿掉谢姝的手,说:“姐姐真是,婆母心地纯粹,莫要随意利用她。” 方才谢姝利用钱夫人做刀,卢夫人丢了脸,真要气,也是气钱夫人,把她姊妹二人摘得干干净净。 谢姝语气酸溜溜,说:“你护着她?” 窈窈笑道:“若婆母利用姐姐,我也会对她这么说。” 谢姝:“好吧,你安心,她对你好,我不会害她。实在是今日要治母亲,咱们作为小辈,除了怄气,又不能真做什么,只好借用你婆母的身份了。” 窈窈点点头,她理解的。 谢姝:“只盼母亲真能消停,否则我也怕,谢家再来个什么人,就把她哄骗得团团转。” 窈窈倒是心宽:“一个人几十年形成的想法,很难被改变,要接受这个世界上,有人不理解我们。” 谢姝忽的说:“那你夫君呢?” 窈窈:“我夫君?” 谢姝促狭一笑:“单单说游行卢琨、卢馨儿那件事吧,你劝了他,最后他还是顾忌了世家脸面。谁人不知他本领越大,脾气越大,狂放独断,易怒暴躁,还不是改了。” 窈窈抬袖遮唇:“他哪就……这样了。” 只是谢姝说的,好像也没错,窈窈一时不知如何替李缮说话,罢了。 谢姝:“当然,他肯听你劝,是因为你肯劝,得了你在身侧,是他的福运。” 知道谢姝就爱调侃,窈窈咬了下唇,低头浅浅一笑。 姊妹二人到了顾楼外,窈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问谢姝:“那母亲若怨了我婆母,可如何是好?” 谢姝:“让李缮赔罪啊!” 窈窈:“……” …… 天色还没擦黑,李缮在衙署洗过澡, 换了身衣服,掩盖掉血腥味,便骑着马,回李府了。 白日被他借走的轻剑惊鸿,也没在他手上。 他先去东府见钱夫人,钱夫人倒豆子似的,把她如何发威,让卢夫人再不会如墙头草随风倒,和李缮说了。 说实在的,李缮心里有点儿舒坦,那是窈窈的母亲,他不能说什么做什么,这种事,还真得钱夫人来。 钱夫人想起谢姝的叮嘱,这事想收尾,就是让李缮去赔罪。 谢姝的原话,是这样的:“当然,你只需和李缮说,来赔声不是就行,其他都别多说。到时候,见女婿和窈窈一齐过来,我母亲不会再对你心怀芥蒂。” 钱夫人是叫计划冲昏脑袋,答应下来,如今想来,她不太确信,李缮肯去道歉。 会有那么简单吗? 果然,听完钱夫人的要求,李缮纹风不动,道:“让李大人去赔罪就是。” 钱夫人也不意外了。 她心里嘀咕着,就忘了谢姝让她少说少错的原话,嘴里说:“你要是假装不知道,回头,卢夫人暗地里跟窈窈骂你。” 李缮:“骂我?” 钱夫人:“怎么不骂,我都成天暗地里说你爹的坏话,不信你问李阿婶。” 李缮:“……” 李阿婶在一旁打络子,假装听不见。 等李缮出了东府,李阿婶才对钱夫人说:“将军好像又生气了。” 钱夫人皱皱眉:“狸郎这性子,被人说坏话,不是太正常了吗?” 李阿婶:“现在他好像更不肯去赔罪了。” 钱夫人:“哎呀我这死嘴!” …… 西府。 郑嬷嬷端着茶盏出来倒水,李缮背着手,阔步走进西府,郑嬷嬷行礼道:“侯爷。” 李缮突的站住脚步,眉宇难辨喜怒,认真瞥了眼郑嬷嬷,那目光有点锐利,郑嬷嬷心内一怔,不过,李缮往屋里去了。 窈窈伸着双腿,半靠在榻上看书,见李缮回来,她起身笑道:“夫君。” 李缮跟着笑了一下,在榻另一边坐下,问窈窈:“看什么书?” 窈窈给他看书封。 李缮垂着眼眸看书,窈窈趁这个机会打量了眼他俊逸的侧颜,李缮的后脑勺有个反骨,那就是越叫他做什么,他越不肯。 她心里对谢姝说的让李缮赔罪,是半点不信的。 这时,郑嬷嬷端着两盏茶,与新竹一前一后进了屋,郑嬷嬷道:“屋中炭火烧着,难免干燥,这菊花枸杞子红茶清热降火,利咽……” 她话没说完,李缮忽的沉着嗓子,从鼻间短促地“哼”了一声。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窈窈和郑嬷嬷对视,但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李缮现在见郑嬷嬷新竹几人就很不爽,总觉得她们会在窈窈跟前,败坏他名声。 他挥手让几人下去,突的问窈窈:“你们有没有背地里说我坏话?” 窈窈轻轻“啊”了一声,她脑海里,是谢姝才和自己说了李缮的缺点,就犹豫了一下,没有立时否认。 李缮又气又好笑:“果然有。” 窈窈难得露了破绽,咳了下,说:“其实还好。” 李缮:“都说些什么了?” 窈窈眨眨眼:“夫君……难道爱听?”真说了他又不高兴。 李缮下了榻,气冲冲走出了屋子。 窈窈看了眼外头,本来想起身去看看他去哪,却又坐了回去,天冷,不想动。 突的,李缮又气冲冲走回来了,像是一阵风,呼啦啦冲到屋内。 窈窈:“夫君?” 李缮抿着唇,下颌线条利落又紧绷,他抱起她坐下,动作有些粗鲁地给她套鞋子,很快好了,他道:“走。” 窈窈手被他握着:“去哪呀?” 李缮说:“找岳母,替母亲给岳母大人赔罪。” 这转变窈窈也没料到的,便听李缮又冷哼了声,道:“免得老人家要跟你说我坏话。以后谁跟你说我怎么样,都不准信,知道吗。” 窈窈:“……”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剑鸣舞 旁的不说,谢姝拿捏卢夫人,倒挺准。 窈窈与李缮去了顾楼后,李缮一路沉着的面色,忽的变了,嘴角也微微勾着,和先前那臭脸没半分干系。 把窈窈看得一愣一愣的。 屋内,他正儿八经地坐着,令婢子倒茶请用,又对卢夫人说:“岳母,我母亲也挂心你,我替她道声不是。” 卢夫人接了茶,心内纳罕,女子的生母婆母若有矛盾,多少夫婿做睁眼瞎,只当与自己无关。 李缮这性子,竟肯掺和。 而且,她事后也猜到那是谢姝手笔,但心软的人,也不太容易记仇,如今母女都和好了,她便装了回糊涂。 于是,她心里本来还有气,也都消了,谈笑起来。 李缮又给窈窈倒了杯茶,在卢夫人看不见的角度,用手肘碰碰她,朝她扬了扬眉峰。 窈窈:“……” 他在自己面前劲劲儿的,什么姿态都行,却在乎别人跟她说他坏话;他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他,却惯会装相。 真真是一流的变脸功夫。 … 李府一派和乐,被李缮“养”的一堆幕僚和李望,也把冀州料理好了。 李望几日没睡个好觉,累得要命,突然得知李缮回去了,李大人气得来回踱步:“那小子凭什么回去,让他滚回来!” 发完火,李望还是看起任命的文书,只是看一眼就叹三口气,他也想钱阿织,想回去了。 杜鸣的伤口逐渐愈合,辛植这次来看他,突的福至心灵,问:“你该不会是为了早半个月攻下河间郡,让将军好随时动身回去,才非要冒险的吧?” 杜鸣用一只手拿筷子夹东西吃,他什么也没说,只瞥了辛植一眼,默认了。 辛植:“……”为什么这小子总能闷声做大事! …… 过几天,李缮把惊鸿带了回来,没有自己放上剑架前,而是先递给了窈窈。 窈窈总觉得,剑身好像更重了点。 李缮没要瞒她的意思,道:“它杀了一个它该杀的人,也是饮过血了的。” 这把剑有煞气了。 窈窈知道,那日她同谢翡说的那些话,李缮记到了心里,依李缮的作风,大抵真是叫谢翡“自尽”了。 最贪生怕死的人,最后被迫自尽,何尝不是谢翡最好的归宿,也祭了这片土地上无辜的亡魂。 她又想,很久以前想要刺杀自己的老妪,虽然日日不得清醒,不知这个消息,能不能让她得到宽慰,哪怕是一丝。 许是窈窈的沉默,叫李缮误会什么。 他认真想了想,示意窈窈将剑给他,“咻”的一下,他抽出雪亮的刀身,弯着腰后退了几步,剑尖先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圆圈。 紧接着,他手腕一震,薄薄的剑身如游龙走动,刚柔并济,他右手握剑柄,剑尖向上一竖,左手两指贴着剑身往上一擦。 指端凝聚力道,弹了三下剑身,剑身震动嗡鸣,一声比一声高,清越动听,竟半点不输琴弦音色。 越是简单的动作,却越考验功底,有一瞬,似乎人剑合一,窈窈不由听痴了,随即,李缮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收剑。 他把剑递给她,道:“这是‘剑鸣舞’,前朝用来祭天地的。你别怕,谢翡就算有亡魂在上面,也已经被我弹走了。” 窈窈:“……” 她本来没往这方面想,被李缮一提醒,这把剑就哪里怪怪的,不由后退了一步。 李缮缓缓抬起眉头:“你躲什么。” 窈窈继续后退:“你、你放回剑架上吧……” 李缮:“你别怕。” 窈窈反正短时间内不想碰惊鸿,二话不说,赶紧拔腿小跑。 新竹和木兰就看游廊下,李缮握着惊鸿,气哼哼的,大步追在窈窈身后,她们大惊失色,差点以为李缮拿剑追杀窈窈,险些就要冲上去拦住人。 直到听到李缮说:“真没鬼!” 窈窈不听,越跑越快:“你让我缓缓……” 新竹和木兰松口气,又搓搓手臂 ,对了个眼神,什么鬼?哪里来的鬼? 到底最后,窈窈重新拿了惊鸿,言明不会嫌弃它,李缮这才罢休。 他本来想教她剑鸣舞,看了看她指头,还是觉得算了,那不实用,他小时候学,也只是好玩。 而看着檀木剑架上的惊鸿,窈窈眉宇舒展,突的反应过来,剑鸣舞也是剑舞。 少年的李缮,曾一身傲骨,说出他的剑舞不是谁都能看的,而如今,他权势加身,睥睨天下,更是没人能逼他跳剑舞。 但在她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突然来的兴致,剑舞的存在,很自然。 而她,也接受了一把带有煞气的剑。 …… 上党,监牢里,一具尸体被卷了草席,被两个李缮身边的亲兵,抬了出去。 李缮本来给了谢翡两个选择,一种自刎,一种把他吊起来,以剑对他割喉,两种都是让他亲眼目睹死亡。 不管哪一种,都是“自尽”。 曾经也有将才之名的男子,死得没有任何声息。 这一日,上党本来下了一场雪,悠悠然的,最后一片雪花,在半空中融化成水珠,“啪嗒”一声落回大地。 黑压压的乌云,被日光拨开一道缝隙,一缕灿金的颜色,投到地面,世间万物温暖了几分。 有一群穿着暖袄的小孩们,从被改成慈幼堂的佛寺里跑出来,领头的小孩大声道:“打雪仗谁要来!” “我!” “我也要!” “不要吵,听我指挥!那你做胡人,我做素袍将军,你,你做谢贼!” “我不要做谢贼,呜呜呜!” “……” …… 继萧西曹死在北方后,谢翡也杳无音讯,令萧太尉明白,他在洛阳争权夺利的时候,北方已成铁桶。 以北方三州李家,和江南三州萧家为首,各州州牧、刺史占山为王,历经一百零三年的大亓王朝,终于以摧枯拉朽之势,迎来末代。 其中,萧家把控了洛阳朝政,小皇帝杀了所有能继承皇位的人后,再无人能置喙,萧太尉已带剑上朝,朝中无人反对。 李望奇怪:“萧太尉是否太急了呢?” 李缮撑着下颌,一目十行批过文书,那都是一些郡守的述职文书。 今年不同于往年,李家父子就算手下能人不少,能替他们处理许多打仗以外的事,文书也比以往密。 还有人专门写一大骈文来祝贺李缮的丰功伟绩,李缮手里的文书就是这一本,他没看完,扔旁边了。 他心里念着西府,百无聊赖地回李望道:“太尉老人家年岁已至,人都是怕老的,我与明道先生谈过,不出半年,太尉要加九锡了。” 范占先点头:“是此礼。” 历朝权臣加九锡,都是为篡朝做准备,大亓高祖依然,萧太尉篡位之心,路人皆知。 若他篡朝,定会以高官厚禄拉拢青州兖州,以对抗北方三州。 听罢李缮和范占先的话,李望惊且庆幸。惊在萧太尉的野心,庆幸李家早已备好,就算多少场硬战,都不必怕。 他们有足够的土地,足够的人力。 他看向儿子李缮,又看看堂上众幕僚,里面十个幕僚,有七个是李缮的人,他们组成了整个北方集团的首脑。 他想,若当初,李家被他领着依附洛阳融入世家,就不会有今日了。 这般想想,虽则他不算老,和锐意进取的李缮比,又何尝不是如李缮所说,老了。 李望捻胡须沉吟,他是老了,但是…… 忽的,他朝地上摔下文书,指着悄悄溜走到一半的李缮,道:“小子哪去!给我滚回来把文书批完!” …… 定元七年翻八年的除夕,大亓的过年,虽不如中秋隆重,但各家各户都燃篝火,守岁,喝屠苏酒。 李府也不例外,上下张灯结彩,倒也不为大宴,小家一聚。 早上,窈窈和卢夫人谢姝吃过饭,为了守岁不犯困,午后,窈窈又睡了小半个时辰,便沐浴换新衣。 家宴设在东府,她与李缮坐在一处,卢夫人和谢姝也在,众人有说有笑,若是世家大族,此二人按规矩,绝无可能除夕夜出宴的。 这一刻,窈窈心里很轻松,李家从未有过这些条条框框。 作为新妇,她收了公婆,还有母亲的馈岁红封,过了子时,旧年新年交汇,便饮了一盏屠苏酒。 她才喝了一半,喉管和胃里一片热辣,热气一下就上脸了,轻轻掩了下唇,浅怔许久。 李缮让人给她换了盏银耳羹。 即使如此,窈窈还是醉昏昏,晕乎乎的,多了几分孩童习气,还在正堂守岁呢,她就低头偷偷拆馈岁红封。 第一封是李望的,普通铜板,窈窈想,可以买个饴糖。 第二封是钱夫人的,她给了金铸的金币,亮闪闪的,看得窈窈眼底也金闪闪的,可以买很多饴糖。 第三封,卢夫人的红封里,压着一张地契,她半年来,用当初带来的金珠子挑了几家铺子,如今铺子上道了,给窈窈和谢姝都分一些。 都是字,窈窈看得更困了,扶着脑袋。 钱夫人贪杯,多喝了好几盏屠苏酒,这酒后劲大,她想起窈窈不会喝酒,赶紧看她,便指着窈窈笑道:“这孩子,都醉成这样了!” 李望咳了声,把她指头收回去。 卢夫人也忍不住笑说:“李侯请先带她回去吧。” …… 窈窈虽然醉了八分,却不闹酒,她乖乖跟在李缮身边,在寒冷的夜色里,她先憋一口气,又张唇吐出来,一声呼哈,玩那飘散在唇边的白雾。 李缮咧嘴笑了,口鼻也一片白雾,窈窈抬手去摸他鼻子,李缮趁机咬了一下。 窈窈赶紧收回手,被咬的手,在李缮袖子上,擦了擦。 回到西府,郑嬷嬷几人也都刚守夜完,打了热水给窈窈擦脸,窈窈抬起面庞,长睫乖乖垂着。 李缮让郑嬷嬷下去,他自己拧了个巾帕,放轻力道往她脸上抹。 他道:“左边转过来。” 窈窈把左脸凑过去。 他道:“右边。” 窈窈晃着脑袋,到右边给他。 不知是酒气,还是热水,熏得她脸颊红扑扑,嘴唇朱红软嫩,乖乖听话的样子,像极了一块甜软的糕点,让人就想啃一口试试滋味。 李缮心念一动,他单膝踩着床上,道:“窈窈,抬头。” 窈窈望着他。 她的眼里带着水雾缱绻,像是山水画里晕染的笔锋,柔软灵动,再一细看,又若金粉入墨,涌动着闪烁的星子。 李缮指着自己的唇:“你亲我一下。” 窈窈唇角,忽的绽开了一缕娇柔的笑。她稍稍朝前,唇轻松地贴在李缮唇上。 李缮嗤嗤笑着:“平时让你主动一下,多难得啊。” 窈窈假做听不懂。 李缮不知道,她虽然醉了,倒也没醉到是非不分的程度。 她也是想亲的。 下一刻,李缮和上瘾了似的,低声道:“亲这里。” “还有这里。” 窈窈看他指的地方,越来越过分,甚至还有他的肚脐!谁要亲那儿了?她干脆当真醉了,两眼一闭,他却早有所料般,道:“你不亲我这儿,我亲你这儿了。” 窈窈:“?” 李缮拥住她,滚烫的唇落到她耳际。 这场情事来得又快又急,甚至连灯都没灭几盏,橙金的辉芒,将女子的肌肤度得如蜜,甜而香。 她小腹绷紧,线条紧实,瘦长的肚脐眼处,有一枚齿痕,像花瓣一样,深深嵌入她肌肤。 …… 一回结束后,灯还大亮,窈窈喘着气,李缮知道她 容易渴,他赤着上身,背对着窈窈起来倒水。 灼灼烛光下,李缮后背的疤痕,十分明显。 窈窈看着看着,不由也精神了几分,从前她都只顾着看他的胸膛腹肌,知道他肩膀上有一块疤痕,身前多少有些小疤。 但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光亮下,仔细看他后背。 他说过,他不容易留疤,他也确实是这样,曾经受伤的刀割伤,结痂掉了后,很快就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此时却有一道发白的疤痕,从他肩膀横贯到腹部,那般明显,除此之外,大大小小好几处。 她呆呆地想,得是多重的伤,才会在这副不易留疤的身体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痕迹? 心口突的有些发闷。 李缮倒了水回来,窈窈攀着他手臂喝了一杯,她轻声说:“夫君,我想弹一首曲子。” … 调弄好惊鹊,窈窈披着一件织金丹凤朝阳纹路的氅衣,她鬓发无有修饰,半束在耳后,倾身,指腹一压琴弦。 这不是她惯常弹的散云曲,而是更有几分铿锵之音。 李缮就坐在她身旁,骤密的琴声如鼓,一层层递进入他耳里,眼前似有黄沙飞尘,又似有滔天之水。 李缮忽的想起旧日种种沙场。 她心里未尽的话语,都藏在了琴声里,时而舒缓,时而激昂。 他一直望着她,舍不得眨眼。 这琴声,越传越远,到了夜幕之上,新月渐满,琴声又越来越近——突的,李缮睁开眼睛,这里是青州,三月大地回春,草长莺飞。 年后,青州马家受洛阳之命,讨伐李家,不敌李家,李家吞下了青州、兖州,兖州州牧出逃回洛阳躲灾。 至此,并州以西,凉州归服,以东,冀、幽、青、兖皆入囊中,李家之势,不可挡,与洛阳朝廷遥遥相望。 此时,营帐内摆上了庆功宴,歌乐班子也是用青州原来有的,乐曲是辛植没听过的。 他问杜鸣:“这曲子叫什么?” 杜鸣还没回答,李缮:“击鼓。” 《诗经》中的一个篇章,有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正是窈窈那日弹的曲子,这是战歌,也是相知相守。 他的心突的有一块很软,好似能透过相同的乐声,看到她在灯火煌煌下,抚琴的侧影。 李缮搁下酒杯,对辛植、杜鸣道:“我们现在离洛阳太近了,萧太尉要南迁,也未可知。让你们练的水师,如何了?” 萧家的地盘本就在江南水域繁多的地方,而李家军擅长骑兵,虽这一年勤加练水师,能力一般,有前朝曹家军赤壁之战前车之鉴,不敢狂大。 这就让刚打了胜仗的辛植有些气馁了,道:“回将军,还得再一个月。” 杜鸣:“军中少有水师,须得再加操练。” 李缮最知道不能急,也是最近胜仗的势头,让他有些冲昏了脑袋,他吐出一口气。 突的外头,一名亲信拿着一封李府加急的信,递到案头。 那是窈窈的字迹,李缮也顾不得避人,他急忙拆开看,登时,男子呼吸窒住,脸色和动作凝住,手上脱力,纸张缓缓掉落到桌面。 辛植和杜鸣心下一惊,连忙起身,李缮扶着额头,指着信,叫他们:“你们快看……” 这二人心内惶惶,做好了李府出大事的准备,赶紧皱着眉拿起信。 下一刻,李缮突的抬手拍案,扬眉,唇角止不住地往上翘,又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不是我做梦亦或者看错了吧?” “快说说,是不是我妻有孕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耳根子定没得清静 入春化冻,天气晴朗,新竹和木兰猫了一整冬,筋骨都快要散了,就张罗着在一个晴日,晾晒被褥。 她们颇有干劲,窈窈也想将自己常看的好几本书,拿到外头晒晒,虽然并州干燥,但书本被她进进出出地带着,有了点潮气。 里头甚至还有一卷古书竹简。 阳光很好,从窗口照进屋内,窈窈的肌肤,近乎发白发亮,她对着窗前摊开的书,侧目,温和静好。 实则,她在看新竹和木兰玩。 郑嬷嬷端着空茶盏临出门时,笑着对窈窈说:“这两人,都是该成亲的年纪了,还打打闹闹,不像话。” 新竹比窈窈小一岁,木兰比窈窈小两岁,之前年纪比窈窈大的姑娘,都在谢家就嫁了。 窈窈目光一缓,浅怔。 不久前,谢姝也来问过窈窈的意思,想将她从薛家带来的婢子莺儿,许给李家护卫里一个年轻强壮的男子。 窈窈做主,让他们见了一面,男女隔着屏风说了三句话,并不生疏,从前就有情投意合之貌,很快彼此点了头,定了下来。 莺儿眼角有泪,更是满脸的欢喜,朝谢姝窈窈磕头。 待他们离去,谢姝幽幽叹口气,窈窈问:“姐姐,可是舍不得?” 谢姝噘嘴,说:“我哪有舍不得?莺儿能嫁给冯稻,可是天大的好事,我要是拦着她,她得恨死我。若你夫君真有一日登……” 她顿住,也不敢说太满,换了一句,“总之,现在早点发嫁她,将来这李府护卫,指不定能混个中郎将,就是她的造化。” 李府这几个护卫,都是香饽饽,府中李家的亲戚,也动了心思,求到钱夫人那,撮合了一对。 那在外打仗的副将和军兵,不是没人惦记,只是局势未定,怕议亲后,男儿却战死沙场,没有定数。 也因此,辛植、杜鸣身边还空着。 谢姝道:“不若把你的新竹配给辛植,木兰配给杜鸣好了,日后她二人也都是随着你,水涨船高的。” 她还用手比了个船往上浮的动作。 窈窈轻笑着摇头,她不想随意“配”掉她们,说:“我想让她们选。” 虽然来来去去,脱不开这框架,但在如今世道,总比没得选好,自然,窈窈从没想过,让她们成为自己笼络李缮身边心腹的筹码。 想来,李缮也从不屑做这种事,辛植和杜鸣与他的情谊,非同一般,也不是能随便发落的。 总不能因为未婚,就把他们硬凑到一起。 当是时,谢姝去捏窈窈鼻子:“你又要觉得我一身世家气。” 窈窈没来得及躲开,被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世、世家气也不是全坏呀。” …… 不过,谢姝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窈窈不会拦着婢子嫁人,此时,郑嬷嬷的话,也提醒了窈窈。 她对着窗外打闹的女孩,轻轻招手:“新竹、木兰。” 两人“诶”了声,笑哈哈地小跑过来,新竹先跺跺脚,告状:“夫人,是木兰欺负我!” 窈窈眉眼弯弯,看着她们在自己跟前打闹完,才问:“你们年岁也差不多了,之后若有合心意的男子……” 新竹闹了个大红脸:“我没有!我、我还不想嫁人呢!” 木兰也赶紧跟着说:“没错,姑娘别急着赶我们走……” 她慌到都把窈窈叫姑娘了。 窈窈刚要说什么,忽的,她整个人脱力,朝一旁歪去,眼前,新竹木兰惊慌失色,大叫:“夫人!” 好在窈窈很快回过神,用手肘撑了下桌面,否则差点摔倒,郑嬷嬷听到声响,也冲了过来:“什么事什么事?” 窈窈:“我方才突的有些头晕,现在好多了。” 她虽然缓过来了,新竹几人就吓坏了,赶紧禀报钱夫人去,郎中还没到,钱夫人就风风火火过来了,问这问那。 等郎中一来,还未望闻问切,钱夫人就充当了“问”的用处,将窈窈觉得眩晕的前后始终,说得一字不落。 郑嬷嬷都有点惊讶了,原来钱夫人口条这般好。 郎中闭目沉思,须臾,他站起身,拱手道:“恭喜夫人、少夫人,应指圆滑,往来流利……” 钱夫人着急得不行:“为何恭喜?” 郎中:“是喜脉啊!” 钱夫人张圆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外头,听说窈窈晕倒,谢姝扶着卢夫人,匆忙朝屋内走,也听到这个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都又惊又喜。 郑嬷嬷:“喜、喜脉!这是几个月了?” 郎中:“脉象很稳,三个月了。” 新竹惊喜过后,又担忧:“刚刚怎么会晕倒呢?” 郎中解释:“每个女子怀孕时都不一定是一样的,我听夫人讲少夫人方才症状,也不大事,应只是一时眩晕。 ” 钱夫人:“没错,我以前怀她夫君时候,也曾经有三日足下无力,一直没法走路,倒也没听说过和我一样的。” 谢姝:“是不是不显怀?”她当时三个月,就很明显了。 郎中:“也是因人而异。” 卢夫人:“三个月的话,那可得注意什么?” 郎中便说起一些事项。 窈窈侧耳仔细记着,不止她记,郑嬷嬷几人都听得十分认真。 末了,钱夫人掰着手指头数:“现在三个月的话,四五六七八……啊,十月待产。好啊,那时候刚要入冬,大雪还没落,但天气已经冷了,坐月子反而没那么辛苦,我生你夫君时候在夏天,坐月子真是太艰苦了。” 听钱夫人这般说,卢夫人点点头,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坐月子都累,但是能选一个好受一点的时节,也总比夏季好。 窈窈忽的想,李缮身体那边灼热易冒汗,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出生在夏日。 不用问钱夫人,她也猜得到,那定是一个大晴天。 钱夫人又信誓旦旦:“我还挺擅长接生的。” 一旁,李阿婶看不下去了,赶紧戳戳钱夫人:“夫人啊,你只是给人家端过热水!” 谢姝先笑了一声,钱夫人理直气壮:“端热水,那怎么不算接生。” 这一下,屋内众人都笑了,窈窈也一手蜷着微微挡着上唇,遮不住嘴角勾起的弧度。 待得众人消化完这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郑嬷嬷几人也各司其职,熬汤的,扫尘的,忙活了起来。 窈窈独自坐在房中,她一手轻轻抚着肚子,衣服遮着不清楚,其实是有些显怀的,是她没太留意。 她又掐指算了算,好像……就是除夕那日,她有感而发,弹奏了乐曲《击鼓》后,李缮二话不说,整整抵了她一晚,缠绵不休。 这一时候,她倒是不想自己能这么快算出来了。 不知道,李缮现在在做什么。 她铺开纸张,笔端蘸墨,他若得知消息,会如何呢,先惊讶?假装看错?一定会找人炫耀的吧…… 她突的有点同情辛植和杜鸣,他们这阵子,耳根子定没得清静。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睡神窈窈 发现自己怀孕之前,窈窈平日精力,和之前没有两样,但是发现自己怀孕后,她的身体好像因为意识到了,突然变得很嗜睡。 最长的时候,一天睡了超过六个时辰,竟还犯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没被折腾得孕吐,而且胃口极好,一顿能比平时多吃一碗米饭,就是容易饿。 如此一来,郑嬷嬷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卢夫人和钱夫人也时不时送吃的,不过两个月,窈窈的肚子比之前的明显了。 她的怀里,像是揣着个沙瓤、甜滋滋的小西瓜。 不能想了,想想就想吃西瓜。 每日固定的时辰,她会出去外面走走,钱夫人若得空,也必定和她一起的,偶尔卢夫人、谢姝也一起,倒是惬意。 像这日,她们四人从外头回来,窈窈下车后,摸着马儿马鬃,马儿通人性地蹭蹭她掌心。 她好久没骑马了。 之前她怕颠到肚子里的孩子,不敢想骑马的事,现在月份大了,胎象也稳定,她便起了瘾。 钱夫人很支持窈窈多多走动,她道:“不然到时候,生孩子都没啥力气。” 她以前身子有过一段很不好的时候,就是生孩子害的,断断续续,吃药吃了十几年,还得李望上山给她采药。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巫医,知道她和李望不会再要孩子,给她灌了猛药,加上这几年补汤流水般用着,才好起来的。 卢夫人皱眉,道:“不成,我就没听说过,有谁怀孕还骑马的。” 谢姝也回想起当初,她弄掉孩子的历程,别看它很稳,但有时候,一个小小意外,就足够了。 她也道:“窈窈,再有半年,就能骑马了,不急于这一时。” 窈窈又摸摸马儿脑袋,她缓缓松口气,卢夫人和谢姝正以为她要放弃,就听她说:“问问吴女医,如何?” 怕窈窈吃太多,胎儿太大不好生产,吴女医是月前,卢夫人托几个友人关系找来,替窈窈调理身体的。 她擅妇科,接生经验多,技术好,已经请在李府住着,就等再一两个月,早早预下的两个稳婆也进李府,窈窈便能安然待产。 吴女医行走在后宅,能看出卢夫人不愿让窈窈骑马,言语想让她劝窈窈,但她也能看出,窈窈和钱夫人的期待。 她把脉完,实事求是道:“是可以骑马,不过,一天不要超过一炷香,也不要剧烈跑马。” 窈窈记着时间,点点头。 钱夫人:“我就说嘛!” 这下,卢夫人和谢姝也没说什么,一个叹,一个笑。 窈窈之前的骑服,如今当然穿不下,不过她生出骑马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郑嬷嬷早就给改了一套新的。 她换好衣裳,被新竹和郑嬷嬷扶着,踩马镫,轻轻翻上马。 一开始,动作还是有点小心谨慎的,试探过后,一点点地放开,马蹄嘚嘚,步速成了疾走,绕着马场起来。 钱夫人拊掌:“好哇!” 窈窈缓缓放松双肩,抬眸看向旁边担忧的几人,笑靥如花。 飘逸的袖口、裙摆,被一行行鎏金色细线收束,她也换了个简便的堕马髻,美眸清润,朱唇皓齿,若忽略微微凸出的腰身,她和她以前一样,美得晃人心神。 不对,和以前不完全一样。 卢夫人和谢姝想,她再不是那个漂亮而怯生生的、需要躲在她们身后的瓷娃娃,而是迎着阳光,眼底洒满碎金的女子。 谢姝笑道:“也好。” …… 窈窈骑马没到一炷香,反正日后还能骑,她向来不急不慢,入了夏,天气热,才骑这么会儿,她也出了点汗。 木兰煮了一锅熟水,放了稻叶、谷叶、橘叶和几块冰糖,熟叶水清甜爽口,很是解暑,窈窈饮了一大杯。 擦过身子,冰鉴摆在桌案上,一丝丝凉意缭绕在窈窈发热的耳侧。 她弄着针黹,想做一顶朱红蝴蝶扑花流苏婴帽,绣棚才弄好,她就止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只好放下手中东西。 郑嬷嬷扶着窈窈到床上,换下外衣,新竹又小声把冰鉴移过来,窈窈轻打呵欠,软软合上眼眸。 郑嬷嬷小声叮嘱新竹:“这冰盆放半刻钟就挪走,过半刻钟再放回来,免得夫人着凉。” 新竹:“好。” 郑嬷嬷还叮嘱什么,窈窈一脚踩进了倦梦之中,便没再听清了。 夏天专门换的姜黄色轻纱,无风自动似的,微微晃了晃,撩出一角,窗外夕阳西斜,静谧的阳光,涂在桌案上,影影绰绰,什么都在发光。 墙上挂着的字在发光,惊鸿在发光,针线在发光,还有……李缮的眸光。 李缮?窈窈想,他在做什么? 啊,他居然拿着针线在绣东西。 窈窈:“……” 这做的是什么梦呀。 许久不见,他黑了不少,眸光却一如既往寒凉锐利,唇上和下颌有青青的胡渣,或许才剃过。身上甲胄也没换,内里搭的素褐色襕衣,旧了许多,还是他走之前,她给他挑的那身花样。 那针拿在李缮的大手里,好像他一用力,都会被捏弯,所以他蹙着浓眉,模样严肃,一错手,针刺到他指头。 但他指头有茧,那枚针根本就刺不进去,也伤不到他半分。 他小小“啧”了声:“我就不信我奈何不了它。” 看着这场景,窈窈都想笑了。 她知道,定元八年不到半年,他一身素袍愈打愈骁勇,战无不克,多线夺胜,名气彻底打了出去,大江南北,无人不忌惮畏惧。 但外人哪里想得到,他除了杀伐果断外,还会捻针呢。 或许是梦里的画面,太过恬静有趣,醒来时,窈窈唇边都带着笑,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似有所察地动了动。 她轻抚肚子,好一会儿,才倦 怠地起身,此时,金乌西垂,日光温柔缱绻。 有如梦境里那样。 窈窈趿拉着鞋子,自己倒了杯水喝两口,走到榻边,看了会儿阳光,这才拿起那针线。 忽的,她眼儿圆圆,手腕一抖,半杯水洒地上,薄胎瓷杯也差点掉了。 绣棚上,多了两笔笨拙的、粗糙的针线,它们是蝴蝶的眼睛,窈窈记得,自己睡前根本没绣它,郑嬷嬷她们针法也不至于这么差。 她忙抓着绣棚,小跑到屋门口,新竹听到动静正要进屋:“夫人醒了?” 窈窈:“李侯是不是回来过?” 新竹点点头,赶紧说:“侯爷半刻前回来过,但是……” 李缮此次回来,是百忙之中,抽空取一份洛阳的调令文书,但他时间非常赶,只留了不到半刻,就走了。 拿文书这种事,他大可以让亲信走一趟就好,但是他自己回来了,很可惜,她睡着了。 当时,他坐在床边看她,和她鼓起的肚子,伸手轻抚她的肚子,和想象中的软弹不一样,是硬一点的。 他不敢用力,而窈窈没有醒转的迹象。 时间来不及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决定留下一点痕迹。 窈窈回想着,她以为是梦的画面。 不由低头,笑了笑。 … 李缮这次回来,也口头带回来一个消息,要比等书信传送快,便是前一天,萧太尉受相国,总百揆,加九锡假节钺。 同日,小皇帝下了禅位诏书。 定元八年五月十五,大亓灭亡,萧太尉称朝,改国号秦,年号天业,始为天业元年,世称天业帝。 就是钱夫人,都有点嫌弃:“天业?萧贼也不怕他这年号取太大,到时候压不住,被你夫君掀了啊。” 窈窈心想,没关系,若是李缮来取,不一定能取得比这有寓意,还顺耳,从好胜军的名号可见一斑。 以后给孩子取名的活,绝对不能交给李缮。 钱夫人又有些可惜:“洛阳李府被抄了,你那些嫁妆,都没来得及收回呢。” 窈窈:“人无事,便是最好的。” 她理解了谢兆之,谢兆之乃至谢家的起复,太依赖李缮当初的战功,但李缮灭道佛,忤逆李望之愿,绝无可能庇护谢家所有人。 谢家若不能彻底投诚萧太尉,会被斩草除根。 世家子女,每个人都被看不清的根系攀缠着,就连她自己,即使她已经斩断了一些。 突的,她脑海里出现一张模糊的异域女子的脸,那位大胆奔放的胡族公主,被接进洛阳和小皇帝和亲,也不过一年。 她身份敏。感,天业帝不一定会让她死,但她不会好过。 果然,钟常侍递送到并州的信件里,稍稍提了一嘴,她在冷宫,情况不大好。 窈窈落笔回信时,叮嘱了一句,可以的话,尽量照拂她。 回完钟常侍,窈窈看向一旁信封,那是新竹给的,李缮留给她的,从拿到它后,她就一直没动它。 摩挲信封,仿佛能听到他很多次的呼吸。 直到夜深了,她终于是不舍而缓缓地,拆了它。 里头,李缮字迹难得整洁许多,像是强迫自己沉下气,一笔一划好好写的: [睡神咬咬!气煞我也! 快去找我留给你什么东西,你想不到的。] 窈窈:“……” 虽然没想到,但她看到了。 …… 后秦元年,天业帝称帝,南方地区是萧家经营多年的地方,无甚明显反应,就算有小股打着“清君侧”名号的势力,也很快不见声息。 而北方,多被李缮收服。 南北对峙,最先开始打嘴仗,同月,天业帝视北方为乱臣贼子,伪君子假道学,北方骂天业帝为佞臣篡位,天理难容。 双方檄文飞来飞去,战线却明显有利北方,慢慢地逼近洛阳。 最终,停在洛水前。 洛水发源自凉州,一路西走,注入黄河,洛阳背靠邙山,面临洛水,要攻洛阳,须得过洛水。 萧家军就明目张胆地驻扎在洛水对岸,隔岸敲锣打鼓,乒乒乓乓的,嘲讽他们。 李缮面色冷硬,没被激怒,下令就地整顿。 李家军从未打过一场正式的大规模的水面战斗,虽然未雨绸缪,水师已有规模,但第一战能不能赢,关乎士气。 “将军,战船从济河、樊河顺流而下,就等在河口,就等汛期的时机。”范占先指出沙盘上,各条河流的轨迹。 “如果现在就和他们打,为时尚早。” 李缮抱着手臂,不作声。 突的外面又传来一阵呼喝声,李缮出了营帐,他目力好,看到萧家军换了衣着乐器,正手持剑,在岸上肆意挥舞。 剑光在日光下翻转,被折射得十分刺眼。 李缮面色发青。 薛屏作为萧家军中副将,打马沿着河边跑,道:“李缮!你出自杂耍世家的事,恐怕要忘了吧?你要是忘了,爷爷我帮你记!” 说完,岸上那群人,就挥着剑,因本没什么功底,若群魔乱舞,十分丑陋。 范占先是后来才加入李缮阵营的,但作为智囊,他对当年原委,也有所耳闻。 这么多年,萧家第一次以此事侮辱他,当年的知情的人死得差不多了,想来,是谢翡透露给谢兆之,谢兆之拿这事献给萧家当计策。 李缮努力克制脾气,他要回营帐,那边却弃剑,换来了一块块假的大石,若路边杂耍的戏子以石砸头、身,娱乐于人。 传来一声声喝彩。 一刹,李缮额角浮起一道青筋:“来人!” 营帐内,才刚散了的作战会,又聚了起来,李缮目光迅速在洛水来回观察,忽的,他指尖点在一道河的深谷处:“我欲从这边渡河,如何?” 范占先:“此地湍流多,河面下漩涡也多,萧家军若有戒备,定会有人把守在那边岸上。” 辛植:“将军,这儿太危险了。” 杜鸣:“将军慎重。” 李缮:“你们不必和我一起,我自己去。” 他语气平静,但后槽牙咬得轻微咯吱响,狭长双目中,也有几分血红,显然已经压抑着极度的愤怒,就到临界点了。 他宁可以身试险,也要出这口恶气。 营帐中气氛凝滞,而外头对岸的奏乐声,却越来越响亮,还有人吆喝:“胸口碎大石!来看胸口碎大石!” 只为彻底激怒李缮。 李缮闭了闭眼。 众人半声不敢吭气,辛植和杜鸣也斟酌,若李缮非要去,他们也一定会去,不能就这么看着李缮涉险。 正僵持不下,营帐外,有亲信道:“将军,有信件。” 辛植暗怒,找死吗,现在还敢过来? 那亲信又快速说了一句:“上党李府送来的。” 辛植暗怒,找死吗,怎么不快点送进来! 李缮的面色稍稍缓和,他拿过信件,走到一旁,先掂量了一下,才迅速打开看了看。 窈窈的字,在隽秀的折弯里,藏着铁画银钩的锋利,只写到:[怒神狸郎,慈父手中丝丝线。我可猜对了?] 李缮:“……” 众人都屏住呼吸,忽的,只听李缮从缓缓鼻间,重重吁出一口气。 外头那意在激怒李缮的表演,还在继续,羞辱起李祖父,甚至模仿起李祖父被重石压死的画面。 而李缮回过身,众人知道,他还愤怒,但浑身的戾气也被压下了。 果然,李缮说:“扎营做饭,今日都好好歇息。” 不管萧家再如何激怒他,他都不会相应。 范占先捋了捋胡子一笑,辛植也大喜。 虽不知道少夫人说了什么,但是,真是管用啊! 第59 章 第59章 睹物要思我 … 对岸,薛屏出动百余人,弄剑弄棍,舞刀砸石,花样百出,然而直到天渐晚,李缮军营都没旁的动静。 更甚者,李家军火头兵在顺风的地方挖灶架锅,拿着大铲在翻着食物。 一股鱼肉羊肉的鲜香,随着风飘到对岸,这群军兵演了很久了,一个个口干舌燥,这时候嗅到这肉味,眼睛都直了,议论声四起: “他们在吃肉!我们吃什么?我们吃馒头配咸菜!” “他们为什么有肉吃?” “……” 在这里负责激怒李缮的,是不久前才征的兵丁,纪律松散,眼看埋怨声越来越多,领将踹翻一人,其余人才畏惧地收声。 薛屏叫手下:“收兵。” 谢兆之站对队,小皇帝最后的禅位诏书,还是他起草的,如今他官居尚书右仆射,激怒李缮的计策,也是他献给萧家的。 谢家的消息应该不会不可靠,薛屏想,还是说,李缮现在居然这么能忍怒了? 他不无郁闷,本想激怒李缮,让李家军先下水渡河,萧家掌握后手,用战船拦截,不过此时敌不动,他们也不能动。 萧家水师强盛,作战经验丰富,这是首次和李缮水师对上,绝不能败。 为防备李家战船趁汛期水涨冲刺,萧家更是警惕。 一日又一日,洛水水位越来越高,三日后,斥候登高望远,报:李缮的战船藏在上游济河。 薛屏:“他果然打算利用水位,迅速抵达我们这边,以减少在船上战斗耗费的时间。” 其余将领:“北方军就是旱鸭子!他们越不想水面作战,我军更该发挥水师的能耐。” “是,随时拦截他们!” 唯主将何淖之道:“不可,李缮练水师许久,早有准备,不可能怕水面作战,我军应该提防。” 只是何淖之虽然挂帅,薛屏却是豫州持节都督,平级,而何淖之又因为族中曾有人提拔李缮,而在萧家军遭冷待。 又有人道:“怕什么?李贼练再多遍,哪曾遇到像样的水面战役?” “正是,他能在陆上千里奔袭,水面可没办法。” 附和者众多,突然,外头士兵来报,众人只看远处河面雾气迷蒙,乌压压的一片战船,顺水而来。 与斥候探报、以及对李缮想避水战的猜测,全对上了。 薛屏再没时间细细思考,道:“放战船拦截!不能让他们上岸!” 至于何淖之如何说,已无人在意。 何淖之大叹,一军安能有二帅!又心生唏嘘,萧家最该做的,其实是挑拨李家父子的关系,可恨李缮竟这般完满地成为北方的核心。 此时,风浪渐起,黑色的水面波涛翻滚,一艘艘战船相继现行,旗帜扬起。 萧家军迅速排兵布阵,列好船队上前阻击。 只是,他们才拦住战船,就觉得不对——这艨艟战船不大,数量也太少了,仔细数一数,甚至不够十艘,之前以为多的,都是天气影响。 更诡异的是,战船甲板竟空无一人。 薛屏顿时道不好,只是李家战船鼓满帆,船底也是改造过的适合顺水冲刺的,它们“砰”地一声,横插。进萧家战船里头。 “快撤退!” 汛期高涨的河水,奔涌速度更快,除了打头第一支船队,李家越来越多空船,冲进萧家军中,穿插。在。里。面,打散萧家军船队,令撤退的步调都不一。 “被空船围住的船,先不要了!”薛屏挥手施令,“各部士兵集结!” 李缮这一招,要打散他们,再逐个击破,那就不能让他们如愿。 萧家水师虽然遇事,但多年的战斗经验撑着,能有条不紊地重新整合兵力。 一排萧家士兵,从空的战船甲板走过,其中一个士兵跺脚下甲板:“这李家战船,还挺结实。” 他俯身去摸地板:“黑榆?这么肯下料啊……” 话音刚落,他看到一根箭矢,贯穿到甲板里,它速度太快力道太大,箭尾还在快速颤抖,发出“嗡嗡”声。 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他周围的士兵都惊骇地看着他,原来,那支箭矢,刺穿了他的侧脖颈,再扎入船体里的。 “轰隆”一声,士兵倒地,最后眼中投出的影像,是船舱里,一个身形高大威猛,拿着长弓的身影。 这一箭,让他们乱了步调:“船上有人……啊!” 他们喊了一声,就被一根根箭刺穿。 紧接着,另两艘船上,也出现了李家军的身影。 那手持长弓的男子,单脚踩在船头,大笑:“我就是李缮,尔等可敢来战!” 薛屏认出,那的的确确是李缮,作为一军主帅,居然敢这么孤身入他们营中! 虽然知道这大概是李缮的缓兵之计,他还是舍不得这个能斩下李缮的大好机会。 不止是他,其余兵士也是,天业帝赏李缮人头黄金百两,他此话一出,令不少人心中大动。 一个士兵红了眼,冲到战船砍向李缮,李缮不避,反手用弓格挡,士兵的刀被震落,李缮一脚挑起刀入手,像是削梨子,削下那士兵的脑袋。 这一切,只在须臾之间。 而所有冲向他的士兵,一个个叫他杀了,血液飞溅,这时候,他们才骤然想起,李缮的战名。 薛屏看时机快过去了,也没人能杀了李缮,道:“弓箭手,列队!” 百支千支箭射下去,会有许许多多的萧家军中箭而亡,但是只要能杀了李缮,就能将功补过! 他挥手:“射!” “啊!”萧家士兵发出惨叫,李缮与其余李家勇士,翻了个滚,躲到船舱后。 正这时,战鼓擂天,真正载满李家军的战船从樊河方向,冲了过来,喊杀声震天! 一个个装备精良的李家水师,跳上被冲散、还没来得及整合的萧家战船,刀光剑影,血染洛水。 …… … 这一战,直打到日头西斜,萧家军丢盔弃甲,出来战船几十艘,回去十几艘。 李家军乘胜追击,过了洛水。 李缮踩着染了血的浅水滩上,他抹了把脸颊,兜鍪下,目中流光烁烁,鹰视狼顾。 他的身后,披坚执锐的李家军登岸,素袍染了血与尘,乌压压一片。 …… 李缮攻洛阳时,因为洛阳守城士兵不算多,军心也十分涣散,没有与李缮对决的勇气,所以他拿下洛阳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 朝廷里,大亓的小皇帝被人闷死在床上,官员倒是十不存五,萧家派系都不在。 早在李缮渡河之前,天业帝把许多朝廷机构南调,南下定都江州。 一时,大亓明显地分成了南北两势力。 … 窈窈收到一块珍石,珍石产于江河湖泊等水域,李缮寄送回来的这一块,十分圆润光滑,花纹是象牙色、灰色、雪白色相间。 它窝在窈窈白瓷一般的手心里,沉甸甸的,贴着肌肤时,给六月的暑热,带来一丝凉意。 窈窈把玩片刻,颇有些爱不释手。 李缮托人带回来的,还有一封信,是用洛阳皇宫里的松烟墨、蚕茧纸写的:[江边捡的石头,睹物要思我。] 窈窈扶着腰,笑得肩头轻颤。 且说洛阳百姓们发觉李家军进城后,不烧杀抢掠,十分欢欣,毕竟对他们而言,上头不管怎么变,生活都是这般。 而朝廷也空出来了,没有旧朝的人,虽然难以运转,但也没什么抵抗势力。 李望着手发国丧,提拔官员,安抚民心,很快,洛阳也并入李家的版图。 李缮给窈窈的信里,也提到了想让李家女眷南下,回洛阳。 上党离南方,太远了。 自从猜到李缮的野心后,窈窈从没想过,她还能回到洛阳。 她生长在洛阳,自然有乡情,如今洛阳一切安稳,能回去,何乐不为。 不止是她,钱夫人也愿意回去,她一直念叨上党的冬天太冷了,现在夏天,她回去了,就能在洛阳安然过冬。 不过,窈窈也有顾虑的事,那就是谢姝。 谢姝当时走后,就被薛家休妻,回到洛阳那个环境,谢姝心气高傲,面对熟悉的人的目光,不知会如何想。 谢姝去捏窈窈脸颊,笑道:“你居然会担心我怕流言?” 窈窈被她的动作,弄得晃了晃脑袋。 谢姝:“我是北上避难了,但那是因为我惜命,不因为面子,如今回去, 我也巴不得,我要让她们看看,我靠着妹妹,过得多好!” 李缮的野心,不必挑明,大家心中有数。 窈窈点点头,也是,谢姝这副仗势欺人的样子,才是她比较熟悉的。 最后一个考量,就是窈窈身孕,倒也不成问题。 她现在六个多月的身孕,不过胎象好,也一直有锻炼身子,就算是长途出行,也很安全,何况路上吴女医也都会跟着。 不然拖到九个月、十个月,不好走动了,到时候孩子生在上党,她还得坐月子,小孩小的时候,也不大好抱着乱跑,免得出一些不可控的意外,就更不好回洛阳。 因此,现在回洛阳的事定下来,众人收拾了行囊,在李家军护卫下,启程南下。 走的这一天,城中百姓自发相送,到了城门外,依依不舍。 窈窈抬眼,从车窗里,看到人群里一个白发老妪,正是当年因谢姓刺杀她的老妪。 这两年,老妪模样没太大变化,慈幼堂照顾得应是算好的,她应是恢复了些许意识,双目没那么浑浊。 透过窗户,窈窈对那老妪轻轻笑了笑。 老妪愣住,眼中聚起泪水,捂面哭泣。 …… 李缮拿下洛阳后,迅速发挥铁骑的优势,攻下徐州、豫州。 但战事僵持在长江。 这儿才是萧家主场,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天业帝将洛阳“拱手相让”,李缮原先的地盘,离洛阳太近了,比起守洛阳,天业帝在江南地区,才有优势。 一个月,战事没有任何推进。 实则这在大规模战役里,不算慢,只是和李缮速战速决的战斗作风比,就慢了。 “一个月……”李缮皱眉,踱步,“从前一个月,我都打到胡人老巢了!” 范占先道:“将军,可要试试绕道而行?” 李缮停下脚步:“何解?” 此时天下一十八州,北方并、冀、幽、凉、兖、青、豫、徐,皆在李家控制中。 范占先:“取道西南益州。从后侧夹击江州,再与前方我军联合。只是此举,虽避开了长江,仍有益州涵盖蜀地,蜀道天险,易守难攻。” 李缮思索片刻,道:“这个口子,必须撕破。” 不止李缮,他带领的李家军,也习惯了速战,渴望速战的快。感。 再耗下去,对军士们心气有所影响。 何况,他隐约能猜到,后秦有要分治南北的意思,但他不会允许,他想要的,是完整的江山版图。 要入蜀地,便得打下南郑。 李缮从凉州、冀州调兵南下,临到南郑,动静也瞒不住了,南郑郡守大乱,忙八百里加急,送去后秦朝廷。 …… 正当李缮调兵,欲要亲自攻打南郑,军营外,突然一阵骚动,不久后,消息传到了李缮的营帐里。 “南郑郡守过来了?”李缮正在包扎受伤的手臂,抬起眉头。 杜鸣:“是,听闻他着素袍、戴素冠,带着一个贴身的使者,辛植让人扒光他衣裳,没搜到任何武器。” 包扎好了,李缮穿起衣裳,问:“他来干什么?” 杜鸣:“道是投诚。” 南郑郡守李敬籍,出身河西望族李氏,他四十余岁,美髯飘逸,双目有神,和年岁接近的李望比,气质十分不凡。 李缮打量他,李敬籍也在观察这位北方霸主,他面貌十分年轻英武,但眉宇间,不怒自威,不恶而严,令人心惊。 有一刹,他扼腕,此子若出身河西李氏,李氏也不至于式微。 李敬籍正对李缮跪下,交出郡守印章和奏折,道:“禀安北侯,实不相瞒,我去信到江州,但陛下……萧太尉命我死守。” 杜鸣拿走奏折,递给李缮,李缮看了一眼,放一旁去。 李敬籍:“南郑父老,却不愿为此事,大动干戈,遂前来投诚。” 李缮抬了抬下颌,虽然没说话,李敬籍也明白,他是想要看看他的诚意。 李敬籍道:“金银财物自是不论。南郑产美女,愿送十二美人。” 他听说李缮从来不近女色,但是少夫人姿色绝艳,想来,从前李缮那阶层能接触到的女子,都不够美。 不曾想,他话音刚落,李缮脸色就黑了。 李敬籍刚刚一路下来,对李家军军纪有所接触,揣摩了一下,又道:“若行军不便,臣这就将美人送去洛阳。” 下一刻,李缮拍案:“谁让你送的?滚!” 这狗玩意,定是萧贼派来毁他和窈窈关系的! 第60章 第六十章小哭包 不由分说,李缮将李敬籍轰出营帐,又备起攻打南郑。 有幕僚相劝,李缮:“他这世家做派,令我作呕。兼之他若真有心求和,也不至于连我的声名都没了解过,这是轻视我。” 倒是李缮冤枉李敬籍了。 李缮在外的名声里,他有勇有谋,威望高,杀伐果敢,但同样的,也有脾气暴戾、我行我素。 暴戾常与好色挂钩,南郑郡守没有渠道得知李缮的真正喜好,只好顺着从前的路子,十有八。九不出错。 哪里想得到,李缮就是这十之一二,甚至谈判不和,也不再磋商,顺着心意把人赶走。 南郑离江州远,益州州牧年前病逝,州牧四子夺权,内部都还乱着,萧家作壁上观,暂时不插手,没有萧家军驻扎。 所以,南郑再有天险关隘,对李缮和并州抗胡磨练出来的军兵而言,还真没有和擅长水战的萧家军对打麻烦。 夜幕里,营帐燃着许多火把,亮如白昼,李缮指着新的沙盘,将一个小小的素色旗帜,插到一处峭壁:“我带辛植、杜鸣、冯近四人,从这边走。” “你们在这吸引弓箭手的注意,我料他们猜不到我们会走这边。” 范占先犹豫片刻,还是说:“将军,此路下面是万丈深渊,草木繁茂,毒蛇也多,若是掉下去,恐怕……” 李缮轻哂:“先生小瞧我们了,我跟他们三个被毒蛇咬死,也不会掉下去的。” 辛冯二人也颔首,他们身经百战,还真没太瞧得起这小小悬崖,眼中皆有对这次作战的渴望。 杜鸣倒是仔细观察标注的地势、河流走向,面露思索。 初初定下作战,李缮放他们去歇息调整,自己也出营帐吹吹风。 刚过子时,夜色正深,远处山脉起起伏伏,近处草木繁盛,初秋夜凉如水,李缮不由深吸一口气,觉得心旌辽阔幽远。 如此景色,若能像珍石那般,带给窈窈看就好了。这个时候,她肯定睡了吧,从前她不睡够,就要发火的,怀孕后更爱睡了。 李缮弯了弯唇角。 他正漫无目的地想着、走着,登到高处,能看到军营中还有士兵值守的身影,大部分营帐是灭了灯的,远处军营边缘,却有两个小黑点。 李缮定睛一看,那两个小黑点是人,正面朝军营跪着。 发觉李缮盯着那边,他身边的亲兵说:“将军,那是李敬籍和使者。” 李缮眯眼:“他们跪在那做什么?” 亲兵看李缮想听,才说:“早先我们赶过好几次,但他们说是得罪将军,不敢走,还想与将军再谈一谈。” 李缮:“一直跪着?” 亲兵:“是。” 那从白天大太阳,到现在,少说也有五六个时辰了。 亲兵:“属下这就让人去把他们赶走……” 李缮目光幽幽,他缓缓道:“不必了。” 他骤地想起,幽州巨鹿那个冬天,那个衣着单薄,为民跪在城门口的郡守,那日飞雪纷纷,李缮行军多年,自然见过被冻死的人,他们临死前会觉得很热,脱掉所有衣裳,狼狈不堪。 但是,那名郡守到死之前,一直挺直着脊背,颇有风骨。 后来,当年李缮留在幽州治理滹沱河的两个亲兵,都说那是个好官,才被调到巨鹿半年,是难得的清流,肯为民做事的人。 那人也是个世家子弟,出身旧日大族,清河崔氏。 李望曾对着李缮感慨:“若天底下,都是这样的好官,哪有百姓会揭竿起义。” 此时此刻,李缮看着远方跪下的人,看了好一会儿,不远处,另一个亲兵持信速速走来:“将军,洛阳李府来信!” 李缮眉头一扬,立时抽走那封信,一边走回去,一边小心翼翼拆开。 窈窈一行,已经回到洛阳了。 她身孕已八个月,府内女医稳婆都好好待着,她每日吃用,也更谨慎了,信里没怎么提怀孕的艰辛,几行字,都是一些寻常 小事。 李缮站在原地,从信封里,倒出一枚花笺。 他已经走到光盛的地方,花笺是宣纸裁制的,上面刷了桂花香露,光下,一朵粉色的小野花居中,颇有野趣。 这是窈窈在南下的路边,摘到的小野花。 她道:[北上曾摘此花玩耍。] 李缮其实知道。 他眼前,甚至可以看到,窈窈扶着腰,摘花的模样,又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日子,她坐在窗前,垂着眼眸,神色柔和美好,素手压着花笺。 他把信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翻过信封,再没找到别的字样,还是意犹未尽。 倒是这时候,遇到披着衣裳的范占先。 范占先:“将军。” 李缮回过神:“先生还没就寝?” 范占先笑了笑,道:“心里一直想着攻南郑的事,出来透口气,就遇到将军。” 李缮缓缓收起信和花笺,他沉吟片刻,道:“若我应南郑求和,是否能减少许多伤亡。” 范占先:“毋庸置疑。” 李缮揣着手,看向远空,含糊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孩子了……” 死在他剑下刀下枪下的亡魂,数不胜数,他从没有哪一刻恐惧过自己会遭报应,也从不相信佛说的因果轮回,但是,窈窈快要生产了。 他想积德了。 …… 李敬籍得到了再次和谈的机会。 实则军营幕僚集团里,也都松口气,南郑想和谈,李缮非要打,到时城内的百姓,会有很强的情绪,不利于治理。 听闻是李缮和范占先夜谈了几句,改变了注意,幕僚纷纷给范占先行礼作揖:“范公有心了。” “是啊,如今能劝住将军的,也只有范公了。” 范占先:“……” 他也没怎么劝,全赖李缮自己想通的,至于如何想通,范占先想起李缮是看了家书,未免李缮身上传出妻管严,他认了这事。 这一次,李敬籍虽然不送美人了,依然是请联姻,为其长子李央。 李央才华尚可,相貌也还算周正,只是,这联姻对象事关双李利益,不能随意。 李缮没有兄弟姊妹,有的只有远房亲戚。 这几年,前有女眷被赶出去,后有吃回扣被打压的事,李家亲戚的女眷,个个服服帖帖,怕被赶回乡下,更怕蹭不到李家的光,女孩十四五,就都在范围内,许了最好的人家。 如今年纪最大的,只有十一岁,没有其他适龄的。 想了一日,也不知道有谁能联姻,李缮难免纳闷,道:“莫不是这一仗,还是得打?” 范占先也犯难。 李缮自不是怕打仗,他只是奇怪:“联姻为何非要看家世,找辛植的姊妹,不也可以么。” 范占先笑了笑,只是随口举了个例子,道:“如果来日,将军膝下出了个小女郎,小女郎长大后,和一个贩夫走卒跑了……” 范占先说前面的时候,李缮脑海里已经有小女郎的样子,囡囡定是生得像窈窈,冰雪可爱。 他还没笑呢,再听后半段假设,顿时黑下脸,眼中闪过杀气:“那我打死那贩夫!” 范占先叫他吓得后仰。 李缮清清嗓子:“好吧,我能理解了。” 婚姻乃是枢纽,结两姓之好,小到父母的期盼,大到族中的利益,大抵离不开门当户对。 因此,李缮颇有感慨,遂回信给窈窈时,道了此事,又说:[若孩子是女孩,得从小教她辨巧语,男人非善茬。当然,我除外。] 窈窈坐在廊下,她一手轻轻摸着智郎的脑袋,一边看着信。 洛阳里,小一点的那个李府,被烧了,之前李望李缮封侯时朝廷赏赐的府邸,也被搬空砸烂了,没法住人。 至于谢府,卢夫人心知她们走后,谢兆之也不会让人打扫,就先回去打理。 所以回洛阳后,她们和钱夫人先歇脚驿站。 十多岁的小狗,又随她们奔波回洛阳,不过好在和北上一样,时间宽裕,人不累,狗也不累。 只是,智郎越来越不爱动,像今日,窈窈才和它玩了会儿,它就趴到窈窈膝头,脑袋对着窈窈的肚子,打盹。 “智郎?”谢姝进了门,呼唤智郎。 窈窈:“睡着呢。” 谢姝在她身旁坐下,笑道:“它爱黏你。倒也正常,智郎本来就是你的小狗。” 那是十来年前,谢姝起兴,想要养个可心的宠物,卢夫人知道她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就给她找了只兔子,一般也就三五年的寿岁。 窈窈当时还小,不过所谓三岁看老,一个玩具她已经可以玩很久了,卢夫人就给她挑了只小狗。 兔子叫信郎,小狗就叫智郎。没几年,信郎寿岁到了仙逝,在那之前,谢姝早就没了兴趣,都是窈窈养的。 当时,窈窈哭得眼圈泛红,比小兔子还像小兔子,谢姝在一旁逗她玩她,窈窈也不笑。 之后,谢姝再想养什么,就会想想哭红了眼的小窈窈。 她不是个长情的人,养了什么动物,最后还是变成窈窈养,不如就和智郎玩。 摸了会儿智郎,谢姝想起什么,说:“还好我向来心硬,对薛屏也没有任何念想。上回和你夫君在洛水打起来的,原来是薛屏。” 窈窈:“啊。” 谢姝又说:“我听芳云说的,薛屏输了洛水之战,被贬谪了。”芳云是谢姝的手帕交,嫁洛阳,虽没有南下,但她夫家和南方朝廷有联系。 窈窈不喜这个从前的姐夫,她脸颊微微鼓起,道:“带兵打仗总有胜负。但是他输了,是……活该,嗯,活该。” 第一次听窈窈说别人活该,谢姝微讶,又笑得花枝乱颤:“那是,你夫君威风,间接替我出气了!” 窈窈跟着笑。 两个人安静下来,吹了会儿秋风,谢姝忽的说:“我又听你婆母说,李家亲戚,没人能够去南郑联姻。” 自打上回,谢姝和钱夫人配合过一回,两人关系好了不少,钱夫人是管不住嘴的,什么都往外倒。 窈窈微叹:“是啊。”总不能让十一岁的小女孩去。 谢姝:“你看我去联姻,怎么样。” 窈窈一惊,忙抬眸看向谢姝,却看谢姝眼底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一片认真。 她语气松泛,道:“我不想再听说、听说了,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你知道的,我从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正好,南郑李家需要一个联姻的女子。我不想旁观,想入局,从南郑开始。” 上次陈柘联姻的事没有下文,这次,谢姝想争取试试。 她回过头看窈窈,发觉窈窈黛眉蹙着,眼眸轻颤。 谢姝笑道:“你干什么这个表情,那我要是说,总是欺负你的姐姐,也想为你做点什么,你不会要哭吧?” 说着,窈窈眨了眨眼,脸颊上掉了一滴晶莹的泪。 她赶紧低头擦泪,果然,就听谢姝道:“哈哈,小哭包!”【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67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一场甘霖 窈窈比谢姝小两岁。小时候,谢姝很喜欢欺负她,譬如上元节,抢她的竹编灯笼,高高举起,叫窈窈够不到。 小窈窈就会憋出水汪汪的泪,抢不回来,就不抢了,她会迈着小小步伐,去找卢夫人和郑嬷嬷再拿一盏。 谢姝会赶紧拦下窈窈,把灯笼塞回她手里,一边捏她肉嘟嘟的脸蛋:“小哭包,我欺负你一下,你就告大人,不像话。” 再后来,窈窈不喜繁复的宴席,本来就温吞的性子,变得更安 静,丝毫不爱表现。 卢夫人发愁:“窈窈是不是太收着了?” 谢姝道:“这有什么,谢家有我一个爱出风头的还不够啊?她不喜欢,就不要强迫她参加了。” 谢家姊妹一动一静,会有人以为,窈窈因为姐姐爱出风头,才低调,实则是谢姝的“动”,让窈窈在谢家,避开嘈杂,享有一方宁静。 现下,谢姝愿去联姻,窈窈没有能阻拦的理由。 她无声擦泪,膝上的智郎发现了,它踩起脚抬头,用鼻头蹭窈窈的手背。 谢姝难得生出感伤。 除了幼年少时,往后与家人,是聚少离多。 她摸了下窈窈脑袋,说:“好了,我又不是去龙潭虎穴,南郑李家要仰仗我,不知要对我如何客气,供着我。” “而且,我们又不是见不到了,等以后你偷偷动用权力,把我和我那便宜夫君调回洛阳,又能日日相见了。” 窈窈“唔”了声,答应了,虽然并不需要偷偷做。 谢姝看她情绪稳下,又逗她:“别说你不舍,我也不舍。一眨眼,你也要生孩子了,你不是个小孩吗,怎么也要生孩子了呢。” 这口吻之感慨,仿佛她是窈窈的母亲。 智郎嗅嗅鼻子,汪地叫了两声,好像在质疑谢姝,她们都叫它的模样惹笑了,窈窈抬眼,这才发现,谢姝清丽的双眸也微红。 她们双手轻握,坐在廊下,静静吹了会儿风,再无别话。 … 谢姝从来主意大,她做的决定,就没谁能改变她。 卢夫人心中又有亏欠,道:“是不是薛屏伤你太深了,所以你……” 谢姝好笑:“窈窈都不会这么觉得。母亲,薛屏伤过我又如何,男人于我而言,只是一种手段。”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念着男人的好。” 卢夫人有些尴尬。 这段时日,南渡的谢兆之不是没有暗中派人联系她,但是,之前谢姝和钱夫人做过那一局,警醒着卢夫人,她一直没应。 谢姝语气微缓,又说:“母亲,我没旁的要求,你从前庇护窈窈十几年,现在窈窈庇护你,你千万不要让她为难。” 卢夫人喉头发堵,既是被谢姝直白的语言刺痛,又有羞耻,她活到这个岁数,反而需要女儿时时提点自己。 见卢夫人如此情形,谢姝放下心,割席就不能藕断丝连,要彻底。 因为紧急,嫁妆两日就备好了,钱夫人添妆,送了一盒金珠子,道:“这世道,还是金子最值当。” 最开始,谢姝也曾从心底里,瞧不起钱夫人,纵然能看懂钱夫人性子不坏,谁能真的放下身段?只有窈窈表里如一。 她沾了窈窈的光,也得到钱夫人的诚挚。 金子确实是好东西,她笑着将它们收到袖子里。 临到出行的时间,她款款走出驿站的房间,直到大门外,铺排着一抬抬嫁妆。 她们是从去信给南郑和军营,就开始准备,以谢姝的身份,虽然是二嫁女,但南郑不会拒绝。 果然,等洛阳这边好了,南郑和军营也都派信和人回洛阳,接谢姝去南郑,缔结婚约。 此时,到了门口,窈窈扶着腰,站在她面前,谢姝笑道:“好了,快回去吧。” 窈窈摇头,道:“我送你到上庸。” 她怀孕后常有运动,胎象很稳,便是月份大了,她也不喜空待着,加之上庸在南郑和洛阳中间,从洛阳过去要三天,这一带都是李家军驻扎,不会有危险。 钱夫人和卢夫人也就随她的心意。 谢姝明白过来:“我说呢,行囊这般多,原有些是你的。” 窈窈腼腆一笑。 她与窈窈说笑着,长街处,是李缮派来的人马,他们昨夜才到洛阳,休整一夜,此时便来接人。 马背上的男人眉目淡然,面部线条冷峻,面上甚少有第二个表情,到了驿站,他利落下马后,拱手对窈窈一行几人行礼:“少夫人、谢夫人,请。” 窈窈颔首点头,由新竹扶着上了马车。 谢姝瞥了杜鸣一眼。 窈窈发觉谢姝的盯视,等谢姝上了马车,她问:“姐姐,杜副将怎么了?” 谢姝压低声音:“没什么,我倒是和他有缘。”北上是他护送,西进也是他。 西去的景致,和北、南大不相同,远近崇山峻岭,重峦叠嶂,偶遇江河岸,无杨无柳,大片芦苇荡倾斜,老叟摇橹驾舟,放声歌唱。 天地间,秋意弥漫。 马车缓缓驶进上庸郡,上庸因地理位置特殊,城内往来人员多,驻军不少,郡守姓王名焕,总理郡中民生事务。 王焕生得胖,裤腰带勒着他的腰,整个人圆乎乎的,一张脸堆满笑,看着挺喜庆,他正妻刘夫人也是有些圆润,颇有福气,二人携礼拜见窈窈和谢姝。 送的礼里头,七成是好吃的,还有一种是上庸特产的熬制鱼酱,他们都一个劲地夸好吃。 窈窈总觉得王焕的名字熟悉,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她在李缮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名,嗯,以前萧家军的火头兵,还和李缮偷吃过粽子。 她想起李缮对王焕的描述,待刘夫人,也多了几分亲切。 隔日,谢姝的马车就要继续启程,她附在窈窈耳边,小声问:“这儿离你夫君驻扎的地方,也不算远,顶多行马一日,你真不去看他?” 窈窈眨眼,说:“他行军打仗,我去看他,像什么样。” 谢姝也就逗逗她,发觉窈窈居然没脸红,十分可惜。 窈窈就送她到了城外,在谢姝临走之时,还是往谢姝手里塞了个一小罐东西,说话时候险些咬到舌尖:“你、你若遇到了他,把这个给他。” 那是王焕与刘夫人力荐的鱼酱,窈窈吃过了,确实很鲜美。 谢姝笑了:“你果然还是记挂着的。” …… 谢姝走后,上庸内还是行人往来,窈窈却觉出几分寂寥。 刘夫人观察着窈窈。 她丈夫王焕也是李缮的老部下,因为他擅沟通官员、深入百姓,后来没怎么跟着李缮东南西北地打天下,而是接管民生。 上半年,王焕从幽州被调到上庸,因此,刘夫人一直没机会见到窈窈,只听说少夫人性子极好,这回倒是确信了。 窈窈正望着街肆发呆,刘夫人提议:“少夫人,不若咱们吃点桂圆甜汤?” “少夫人,这个糯米艾青团好吃。” “这个锅贴饼,烤得这么焦脆,再包大酱熬煮的软烂羊肉,鲜死人!” “……” 窈窈捂着嘴唇,但还是没忍住:“嗝。” 吃撑了。 她从没想到,上庸郡有这么多好吃的,刘夫人看她扶着肚子,有点自责,窈窈笑道:“正好,我在上庸多留几日,让孩子也尝尝。” 刘夫人嘿嘿地笑了笑。 … 却说那瓶熬制的鱼酱,由杜鸣交到李缮手里,李缮顿时猜到,窈窈也来到上庸。 他心头燃起一片火热。 虽然知道自己抽不出空去,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过去,还是会想,军营离洛阳很远,但离上庸还算近。 他无声叹口气。 鱼酱不容易得,王焕之前也献给李缮过,每次一到手,他们一群人就着馒头吃完了。 正好是吃午饭,李缮把辛植冯近几人叫来:“上庸的鱼酱,我妻送的。” 这鱼酱可好吃了,之前王焕献给李缮,李缮也分出来,辛植不觉有异,赶紧捧着个大白馒头等着。 下一刻,李缮用勺子挖了一大勺,抹在他自己的馒头上,再用勺子上剩下的一点点,抹给辛植、冯近的馒头。 李缮挥挥手,带着炫耀的口吻:“行了,谢恩吧。” 辛植、冯近:“……” 杜鸣没蹭鱼酱,他在一旁吃东西,他早就猜到,将军炫耀都来不及,怎 么会分少夫人送的东西。 他抬眼,谢姝的婢子挎着篮子,进入专门分给谢姝住的营帐,他嚼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 …… 用了个午饭,谢姝继续往南郑去。 这一次,李缮叫辛植也跟着,加上杜鸣,这是他身边两员大将,既保护谢姝安危,也令南郑明白他对此事的重视。 李敬籍心内有底,连忙打开外城门,严阵以待,将车队迎了进来。 谢姝下了车。 南郑整座郡城不大,四周城墙高耸,内外城墙有别,谢姝仔细观察,辛植和杜鸣也习惯性地扫了一圈,没有伏击弓箭手。 到这,辛植松口气,虽然李敬籍诚意做得很足,双李都有一定的信任,但兵不厌诈,总得留个心眼。 李敬籍带着长子李央前来见礼,谢姝就在面前,李央依礼俯首,不敢多看。 李敬籍略带遗憾:“谢夫人,没能正经地过六礼,是我家疏忽,望谅解。” 那是因为时间太紧,他把过错往身上揽,谢姝心下有了判断,李家子弟虽不争气,但家教严格,家风尚可。 她以扇遮面,温和地回:“无妨。” 李敬籍侧身:“请。” 内城大门敞开,辛植和杜鸣在前,谢姝在中间,后面是二十四名精兵。 大门口,南郑持剑的士兵,姿势略有点僵硬,只是掩藏在甲胄之下,不甚明显,杜鸣奇怪地看向他。 他的动作,让谢姝也留意到这名士兵。 谢姝脚步微顿。 这名士兵很眼熟,她记性向来不错,自己一定见过这名士兵,只是奇怪,南郑这么远,她也从来没有来过…… 等等,谢姝的心几乎跳到了喉咙口,那名士兵,是薛屏的心腹!薛屏的心腹为何会在这里?薛屏不是被贬谪了么? 还是说,他被贬谪到南郑?他既在南郑做官,会甘愿看着南郑,与李家联姻么? 她脑海里有过许多的猜想,手抬起,借着错位和袖子的遮掩,暗中拉了下杜鸣的袖子。 感觉袖子被扯,杜鸣默不作声,他沉下气息,道:“且慢。” 辛植也停下,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时进入戒备状态。 李敬籍不解:“杜将军,可是怎么了?” 杜鸣说:“还有一事,尚未和大将军商议明白,恕我等先离开。” 辛植挥手:“走。” 李家士兵们开始后退,李敬籍和李央皆是慌乱,他们不明白是怎么了,出声挽留:“可是什么没商议明白?” 骤地,那离李敬籍最近的薛屏心腹,抽刀“哧”地一声,刺进李敬籍腹中,血花四溅! 李敬籍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软倒在地。 李央:“爹!” 薛屏心腹也砍杀了李央,紧接着,内城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和喊声:“杀!” 埋伏的南郑士兵们出现,薛屏心腹举刀:“郡守想把我们南郑送给李贼,兄弟们,杀光他们!” 眨眼间,兵刃交接,铿锵声不断,城楼上,也开始有弓箭手架弓。 辛植暗骂一声,这南郑里头怎么还有内乱,一边且战且退:“护送谢夫人!” 谢姝紧紧跟着杜鸣后退。 还好还没进内城,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将士,快速退出外城,但追兵被下了死令,要斩草除根。 很快,谢姝看着周围的士兵,一个个倒了下去,她满鼻腔的血腥味,虽然动作还算镇静,面色已全然发白。 杜鸣一指将她的脸转过去,道:“别看。” 身边有人惨叫,是杜鸣又杀了一个追兵,刀掉到了谢姝脚下,她迅速回过神,蹲下。身,拿起那把刀。 窈窈教过她几招剑法。 …… 营帐内,李缮正在同范占先几人讨论,他指着益州东面:“入南郑后,放五千将士,在这守着。谁去守?” 一名副将出列:“卑职领命。” 李缮:“好。” 益州州牧几个儿子鹬蚌相争,李缮和天业帝的看法一致,且让他们争,他们现在更重要的是,消灭彼此。 “益州那边不必管,我欲调豫州三万兵马,到这边,先把荆州西南打穿……” “报!”外头,嘹亮嘶哑的一声,令营帐内众人都皱了皱眉,若无急事,理应令人进来通报。 李缮立即丢下手中的素色小旗帜,刚走出营帐,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的瞳孔骤地缩紧。 辛植浑身都是血与尘土,狼狈地被两人架着到了营帐外,军医奔忙,请他躺下,其余众人皆是面色凝肃。 李缮单膝跪下:“辛植?” 辛植咳了一口血,回神,濡湿着鲜血的手,骤地拉住李缮袖子:“将军,杜、杜鸣死了!” 李缮:“什么意思?” 辛植眼里淌下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喃喃:“他们都死了……” 军医:“让让!” 他也只是剩下一口气,不得耽误治疗,李缮避让到一旁,军医将辛植抬到了军医大帐,一路滴滴答答的,落了许多鲜血。 李缮看向双手,他的袖子上,留有一个血手印。 范占先赶紧问另外几个幸存的士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鸣和谢夫人……” 那士兵哭道:“我们进了南郑,突然内城冲出士兵杀了李郡守,我们就往外逃,杜副将给辛副将引开敌人,我们看到,他们被追到峭壁,跳崖了!” 本来谢姝应该跟着辛植逃的,但是场面混乱,不管哪儿都是危险,杜鸣没来得及把她推给辛植。 李缮捏住眉棱,看到军医出来,他声音沙哑:“人怎么样?” 军医:“辛副将身上伤口太多,伤到了几处要害,恐怕是……” 李缮握住军医的手臂,他觉得,军医的手在颤抖,沉住气,道:“所有药都可以用,保住他的命。” 军医感觉到李缮的颤抖,他忍住哽咽,道:“是,将军。” 李缮转过身,神色平静:“冯近,黄潇,你们速领百人,随我去悬崖处看看,林叔,你整顿队伍,随时准备强攻南郑。” 几人领命。 “速”字一出,他穿好甲胄,亲兵已经牵来马匹,李缮翻身跨马:“驾!” 尘埃飞扬,被甩在后面的幕僚,无人敢说话,直到李缮和百余人的身影消失,才有人又惧又惊地说:“将军大怒,如何是好?” “如此情况,我也尚且惊怒,又如何能要求将军不怒?” “造孽,这到底怎么回事?” “范先生,等等还得你劝劝将军。” 范占先皱眉,道:“我尽量,诸位,先别杵着了,等等要强攻南郑,都备着吧。” “是啊。” “唉,还以为能少死些人。” “……” 范占先眺望远处南郑城墙的轮廓,李缮向来这般,若暴怒不已,发出火气倒是好事,像这般这么平静…… 他有十分不祥的预感。 却说李缮策马狂奔,找到那处悬崖,正是那日,他们几人商议过的,要翻过去,突袭南郑的悬崖。 一路上能看到不少血迹,还有那二十四名精兵的遗体,李缮挪开视线,示意冯近:“把他们尸首收殓起来,抚恤的事,你知道的。” 冯近:“是。” 李缮停在悬崖边缘,果真如范占先所说,是万丈深渊,看不到底,他还能在悬崖处,看到马蹄痕迹。 杜鸣是驾马直接冲下去的,那匹马是好马,不到万不得已,杜鸣不会舍得让它这么死。 所以他们一起死了。 李缮想,他不是不能接受杜鸣死,战场上,谁人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他只是不能接受,杜鸣最后,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于他的疏忽,就和祖父一样,死不瞑目。 四周众人喊着:“杜副将!” “杜副将!谢夫人!” 声音一层层传出去,越来越弱,根本传不到崖底,也根本看不到生机。 他们找了多久,李缮就 在悬崖上看了多久,直到日头西沉,冯近回来,手上拿着一样东西,递给李缮:“旁的没找到,只是找到一个带血的手帕。” 手帕是茜色的,上面绣着精细的兰草,应当是谢姝的。 李缮骤地回过神。 对了,还有窈窈的姐姐,她那般喜欢的姐姐……他该如何跟窈窈交代? 李缮攥紧拳头,道:“走。” 他没有回去,直接带着人,到了南郑外,大军林立,写着李字的大纛,被风吹出一声又一声撕裂声,战意凛然。 李缮大军兵临城下,南郑的外城城楼上,李敬籍的尸首被悬挂着,在风中打摆。 李缮想起他跪在军营外的身影,如今就这么死在这里,尸首被吊着侮辱。 可笑。 觉得好笑,他果真哈哈大笑,双目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是举起手边的剑,指着南郑城楼,冷声:“薛屏,受死。” 薛屏一身铠甲,站在城楼上。 他本是想活捉李缮身边最信任的人,来要挟他,机会错失了,却不可惜, 他也跟着笑:“李贼,你以为所有人都愿意屈服于你么?错了!我能到这个位置,能杀了李敬籍,自然是城中百姓,无人肯降于你,他们是真丈夫!” “是李敬籍这个软蛋一意孤行,他要降于你此等小人,不怪他丢了性命!而你,不过是天业帝的一条狗,也装起威风来了,哈哈,能杀你左膀右臂,快哉!尔等宵小,还不快快投降?” 他还想说什么,李缮自不会听,强攻南郑的策略,他们当时在军营里,商量了三条,这是下策。 但只要能攻下来,又遑论上策下策,他只要南郑付出代价。 李缮目光阴恻恻的,挥手。 “杀!” 箭矢簌簌,血色渐染天地,城墙上,桐油浇了一桶又一桶,登云梯架上城楼,被推下去,又被架起来…… 薛屏眺望远处,是数不清的李家军。 激怒了李缮又如何呢?他想,祖母、母亲在南下时,得知他洛水战败,相继急病而去,薛家全毁了。 谢姝也要背叛他,另嫁他人,那他宁可杀了她,还好,他亲眼看着谢姝和杜鸣跳崖,死得好啊,死得好。 那他的人生无憾了。 激烈战斗了两日一夜的城墙上,南郑军兵处于劣势,死的死,伤的伤,“嘭”的一声,伴随着长长的刺耳的吱—— 城门被撞开了,李家军如水涌入内城。 薛屏拿起剑:“众将士,我先走一步!”遂自刎。 李家军杀进城中,李缮看着抬到自己面前薛屏的尸首,他凝眸半晌,咬住牙关,沉着脸抬脚。踹飞薛屏尸体。 尸体被踹飞了好几丈,滚落在地上,无人敢去收拾。 李缮大步走到街上。 南郑里外充满肃杀,家家户户藏了起来,不少门户前,还挂着白布,按照南郑的习俗,是一年内家中有人去世。 按照军令,李家军追杀着逃入城中的残兵,尽量避开百姓。 李缮转身走出内城,突的听到一阵喧哗,一个半大小孩被押着过来,他不是军兵,却对李缮怒目而视:“呸!李贼!去死吧!” 被押了下去。 李缮扯扯唇角,薛屏还真是没说错,是南郑全城人的错。 至于南郑这些人为何恨他,他不在乎,全天下恨他的人,海了去了,但是,他竟然在这儿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真是如此可笑,可笑! 他转过身,面色冷静,语气平缓,道:“屠城吧。” 范占先刚过来,闻言大惊,他最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了,他拦住要去报令的士兵,道:“将军,此举不可,三思啊!” 李缮:“若我非要呢?” 范占先跪下,重重叩首:“恕臣,死谏!” 他的额头一下又一下磕在浸染了血的地上,李缮闭了闭眼,叫人:“扶先生起来!” 他大步离开,却没收回成命,范占先满面是血,追在他身后:“将军,请收回命令!” 李缮步伐一顿:“明日。” 明日早上,若他还是想屠城,没人能拦得住他。 …… 窈窈在上庸留了好几日,实在是王焕和刘夫人太能吃了。 她倒是能理解,王焕为何这么肥了,他也不是吃山珍海味,就是每日公务之后,研究同样的食物,有什么不一样的吃法。 他写了一本《三餐自省书录》,既讲食谱,也讲心得,还有改良思路。 窈窈翻看这本书,食物都变得更香甜了。 她对刘夫人说:“王大人如此有才华,此书何不大范围刊印?” 刘夫人赧然:“实在是……囊中羞涩。” 王焕俸禄不低,也从未搜刮民脂民膏,但是他和刘夫人太能吃了,有时候还得和亲戚朋友借钱吃东西。 如今有雕版印刷,但是雕刻一面,至少五两银子,更别说纸张和墨的用量,刊印一本书,是意想不到的贵,不如找一些寒门学子来手抄呢,但也要钱。 王焕和刘夫人能吃,但没钱。 窈窈闻言,笑道:“我有钱,可否让我找人刊印?” 刘夫人大喜,王焕致力于把每一种好吃的法子,传向天南海北,可惜创业未半,折在吃的上了。 她忙笑呵呵道:“夫人不必客气,当然是可以的!等等,我这就去告诉夫君,想必他也能高兴得蹦起来!” 窈窈想,他那么胖,要蹦起来不容易啊…… 她轻敲了下自己脑袋,怎么能这么想,这话倒像是姐姐会说的。 对了,窈窈扶着腰起身,想和刘夫人说,除了这本书,王焕还写了一本如何分辨食物霉变的书,她觉得也得刊印。 因为她在并州的时候,就发现很多人喜欢吃绿了、长毛的食物,得改改这陋习。 正想着,她走出屋子,就听刘夫人大惊:“屠城?这,这是为什么啊!” 刘夫人的婢子又说:“听说……杜副将和大谢夫人掉崖死了,将军震怒,范先生实在没办法,来找大人,看看能不能劝下将军。” 刘夫人:“好、好,快让阿焕去阻止!” 她二人正说着,只听“砰”的一声,连忙回过头,窈窈额角落着冷汗。 刘夫人:“夫人!” 窈窈方才险些晕了,动静是她扶住门框发出来的,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找回主心骨:“你们刚刚,说什么?杜副将和大谢夫人,死了?” 刘夫人不敢答,忙让婢子:“去请大夫!” 窈窈深深吸一口气,她安抚地摸摸肚子,心里已然明白不是自己听错,她道:“不用了。李缮要屠城?” 刘夫人知道瞒不住,大叹:“是。” 窈窈冷静下来,道:“备马。” …… … 这一夜,那么漫长,南郑家家户户,都发出低声哭泣,他们听说了,李缮要屠城。 有人想要求生逃走,但是很快被守着的李家军逮到,扔回城内。 李缮在军医大帐里,看着辛植。 军医道:“副将发热了,就看能不能挺过去,若不能……” 军医不敢说了,因为李缮的脸色黑得可以滴墨汁,他握了握辛植的手掌,低声道:“别死。” 辛植惨白着脸紧闭眼睛,没有回应。 李缮离开军医大帐,回到自己的营帐,范占先头上绑着透血的绷带,与一众幕僚,正在门口等他:“将军!” 李缮略过他们,径直走到帐内。 他大马金刀,端坐在屋中,一手撑着太阳穴,合上眼眸。 很累,他多久没睡了?三天,还是四天?但是不困,一闭上眼,他就看到了辛植浑身是血,看到了悬崖边的痕迹。 也看到了跪在祖父尸体身边,麻木的自己。 当时他的身边,其实有辛植、杜鸣,大家都是少年模样,辛植几次想开口劝他节哀,但都被杜鸣拦下。 那一年祖父死得那天,李缮躺在营帐,没有去领口粮。 因为祖父死了,再没有人能掰半个饼给他,父亲还在因祖父的死奔忙,而他,什么都做不了,连留下祖父的衣物,都做不到。 杜鸣却掰了半个饼,放在他身边。 李缮愣了愣,辛植在旁边咽口水:“李哥要是不吃,那,那小的吃啦?” 这个画面,也逐渐模糊了。 李缮一手死死按着太阳穴,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反复说着——如果没有轻信世家,就算李敬籍是诚心联姻,他也不信,那就不会有现在。 不会让辛植差点送命,让杜鸣……死无全尸。 李缮的呼吸骤地发重。 这一夜,也那么短。这么一会儿,天就亮了,晨曦照在城墙上还没干涸的血,整座南郑,陷入深深的压抑之中。 李缮睁眼,看着阳光,他道:“来人,传令。” “屠城!” 营帐内,范占先顾不得了,冲进来率先跪下:“将军,不可啊!南郑百姓有恨,也是被奸人误导,况且南郑足有五万人口,若屠城了,益州定会派兵围剿我们!” 李缮嗤嗤笑着,他声音冷淡,道:“先生,杀了这五万人,也不能平我的怒火。” 范占先从他被恨意蒙蔽的双眼里,看到一丝杀意。 李缮需要的只是个谋士,而不是管他的人,他再劝下去,李缮真的会对自己动杀心。 但他也说过,自己会死谏,范占先不怕死,他更怕当年那个抗命闯进上党救民的少年,去屠了一座城!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低头,叩首:“请将军赐死。” 李缮挥挥手,让人把范占先拉下去:“范先生累了,让他好好歇息。” 依然没有收回成命。 范占先心生绝望。 李缮转过身,盯着营帐墙壁挂着的弓箭,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别来扰我。” 话音刚落,“哗”的一声,是帘布又被撩起,外头吹来一阵风,李缮侧眸,厉声道:“我说过谁也别……” 他话语未完,忽的卡在喉咙里。 他深黑的瞳孔里,映照着扶着腰肢的倩影,窈窈身着一身湖绿孔雀纹云锦大袖襦衫,腰系月白卷云纹蔽膝,腹部凸起来。 她身后带着一缕暖色的清辉,眼中清澈明亮,面容娇艳,乌发梳成流苏髻,斜插累丝金步摇,初阳照在步摇上,轻轻一闪,亮得李缮不由眯起眼。 他控制不住脚步,赶紧走近了瞧她,抚摸她微凉的面颊:“我没看错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窈窈拿下他抚自己的手。 直到此时,李缮才发觉他手上的血迹还没洗干净,他浑身脏兮兮的,三日没洗过身子,口很干,嘴唇皲裂,肚子也饿得不行…… 知觉一点点回到他大脑,他放下手,忽的也想起,谢姝也死了。 他第一次,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垂眸看地上,只道:“你怎么过来的?要吃东西么?” 窈窈缓缓摇头。 她抬起手,李缮这才发觉,她一只手,拿着一柄素剑。 窈窈将剑,架在他脖颈上。 李缮骤地怔住。 窈窈眉眼柔和,目光闪烁,但是她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微微发颤:“夫君,这把剑,不是惊鸿。” “敢问夫君,我还能在你犯浑的时候,给你一剑么?” 李缮喉咙骤升骤落,他眼圈蓦地通红,微微低头,逼近那铁剑,剑身在他脖颈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丝。 窈窈持剑的手在发抖,但是没有后退。 李缮:“窈窈,杜鸣死了,辛植重伤,我怎能不恨。” 窈窈难忍轻哽:“我夫君,是大丈夫,是救民于水火的大丈夫,而不是,陷民于水火之中的屠夫。” 她一字一句,语气如寻常,却更似雷鸣,隆隆劈进了李缮心中。 这一刻,他终于透过那抹不去的恨,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眼底有如湖泽,水波涌动,鼻头泛红。 是哭过吗,为他,也为他的鲁莽。 一刹,李缮心神大动,他不想看到她失望,张了张口,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可是一切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就是对一城的人,起了杀心。 他嘴唇颤了颤,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低头掩面:“来人。” 士兵进营帐,见窈窈持剑对李缮,大惊失色:“将军!” 李缮:“撤回屠城。” 士兵犹豫着看看李缮,又看看窈窈:“这……” 李缮呵斥:“没听到吗!撤回屠城!” 士兵连忙应是,低头出去了。 铛的一声,窈窈一直举着的剑,掉到地上,她盯着李缮喉间细细的血痕,皱了皱眉:“夫君,痛吗?” 李缮浑身脱力,他的情绪被撕开口子,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双手用力捶着地面:“我为何要答应联姻!为何!” “我说过要带他们建功立业,等天下成为李家的天下,公侯爵位,任由他们挑——可是杜鸣死了!” 窈窈眼中泪花闪烁,她缓缓朝前走出一步,双手轻抚他的额与发。 李缮仰着头,一手捶着心口,他看她,嘶哑道:“窈窈,我痛死了。” 窈窈拂去他面颊上的血痕,炽热的泪水,骤地滚落他的面颊,濡湿了她的指尖。 那凝聚的坚固的痛恨,终于被发泄出来了,他只有将面庞埋在她手心,才能找回几丝理智。 第一次,他在她面前,这样落泪。 窈窈素白的手,抚着他的脑袋,他重重地握着她的手,生怕松手,自己就会堕入混沌之中。 她是他在这焰火飞舞的尘世间,唯一的一场甘霖。 李缮坐在地上,拥着她,直到泪水湿润了她的肩头,他也因为极度的疲惫,意识渐渐消散。 他忽而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看到了南郑尸山火海,他虽然屠了城,可是心口的窟窿更大了,怒火吞噬着他的理智,直到他回过头。 他看到窈窈倒在地上,面色僵硬雪白,手边是一柄铁剑,身边鲜血蜿蜒,流向了被屠的城中。 那是他的报应。 “窈窈!”他心中的痛,几乎将他撕裂成两半,致使蓦地睁开眼,方发觉那只是一个梦。 还好只是梦。 他心口跳得极快,刚睡醒,大脑都懵着,等看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薄薄的被子,睡前种种,才回到脑中。 发泄过后,那种压抑不住的恨,恍若隔世,他后来竟然无知无觉地睡在地上。 想到窈窈,他立刻跳起来,抹了把脸,意料之外,没有一手灰,她还帮他擦了脸。 李缮赶紧拿起水壶直接朝口中灌,又喊:“来人!” 王焕进了营帐,他看李缮的模样,没旁的不好,悄悄松口气:“将军。” 李缮也不好奇王焕为何在此,只问:“我妻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想出去找她。 王焕擦擦汗,说:“巳时正刻时,少夫人走了。” 李缮看了眼天色,现在是正午,窈窈走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了,她为何不等他,叫醒他也好啊,他不会生气的…… 他脑中骤地仿若被锤子撞击了一下,耳中一片嗡鸣,谢姝也死了,那是她的姐姐,窈窈怎么可能不悲伤。 但她还是迢迢而来,劝他莫要犯错,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李缮面色几度变换,他抬手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又问王焕:“她往哪个方向?” …… 窈窈坐在马车上,脸色煞白,她本来以为能安稳回到上庸,没想到走了半个时辰,肚子开始疼了。 她抚着肚子,深深呼吸,又缓缓吐气,新竹陪着窈窈,忽的,新竹看到窈窈的裙子,见红了。 新竹心急,问外面:“现在到哪了?可有城镇?” 赶车的仆妇:“没有,这沿路也没个正经城镇,都是村户,回上庸还得半日嘞……” 新竹:“来不及了,夫人要生了!” 窈窈回过神,道:“去周边……村户。”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很像你 … 最开始听说李缮要屠城的消息,没有太多时间给窈窈思考,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李缮震怒,无人能劝下他。 她必须阻止他,免得酿成一个不可挽回错误。 所以她顾不上别的,驾马朝西,王焕和一个会骑马的仆妇带着新竹,四人一同抵达了军营,王焕还在喘息擦汗时,她下马疾走,就看到头上带伤的范占先。 看到她的一瞬,范占先眼中大亮,又担忧地看了眼她凸起的肚子,窈窈道:“先生莫要担心。李侯在哪?” 因没有带惊鸿,窈窈到了营帐处,她步伐一顿,抽了李缮的亲信铁剑。 那亲信大惊,窈窈却已持剑进了营帐。 日日夜夜盼着的见面,他眼中,又悲又惊又喜,却没想到,会是此情此景。 铁剑比起惊鸿,很重,压得窈窈手臂酸疼,手在抖,心也在抖。 最终,李缮收回命令,他像是一把过度绷紧的弯弓,弓弦“噌”的一声断裂,滔天的悲愤如箭,冲破他的胸膛。 窈窈触碰到了他的悲伤。 她被他紧紧攥着手,坐到他身边,感受着他无声的依赖。 她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眼下的乌青,和她不一样,李缮一日里分给睡觉的时间,向来很少,但他从没有这么狼狈。 她想,他得好好休息。 她轻柔地抚着他的鬓发,轻按他的太阳穴,范占先说了,李缮四日不曾合眼,此时定是头疼的,只是所有知觉都麻木了。 直到李缮的呼吸变得平稳,她侧身,凝视着她的丈夫。 冷静下来,她才发觉,在阻拦他之前,她没有想过会有失败的可能,明明以前很多次的劝说,她都没有底。 只有这一次,她一往无前,很神奇的感觉,因为,是他亲手把“利器”交到她手上,否则,她不一定敢拔剑冲进来。 她被坚定地信任着。 只是解决了大事,她一直不敢细想的事,就涌回了脑里。 谢姝……也死了。 那个一边欺负她,一边在任何人包括母亲面前,替她撑腰的姐姐,那个本来打算活得热烈、出彩,不甘一辈子当个“弃妇”的女子。 窈窈不管是什么,都慢慢来,感知情绪也是。所以,经过一日的发酵,情绪是缓慢的涨潮,一波波推起海平面,直到淹没她的口鼻。 姐姐,姐姐…… 窈窈不想相信谢姝就这么死了,可是事实,好像是这样的。 她捂着肚子,知道自己不好再待在军营,得赶紧回上庸。 所幸,范占先和王焕早已替她准备了马车。 坐在摇晃的马车内,才走了半个时辰,窈窈感觉到身上一直在冒冷汗,肚子也越来越疼。 而后,就是方才那一幕,新竹问了赶车的仆妇,外面只有村庄。 马车停在了泥土道上,道两旁,大片的土地上,村民弯腰打理土地,土地因战乱荒废了半年,他们本是佃农,但听说城里的老爷换了一批,还没收土地,就想来试试运气,种点东西果腹。 如今错过早稻的种植季节,他们不敢插中稻,便弄了些菜籽种。 见到一辆绸顶漆木马车停下,农民生怕是豪强收地,连忙跑了。 新竹下马车,见是这情况,又气又急,狠狠跺了跺脚,发觉窈窈要下马车,新竹和仆妇连忙来扶。 仆妇是刘夫人身旁得力的,对新竹说:“你守着夫人,我去村里找人。” 说着弯起裤脚,涉着杂草泥土,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啊,有没有人救命啊!” 有些人家听到声响,赶紧闭门不出,倒是有一户农妇,发觉此人是大家族的婆子,应当不缺钱。 她想到家中嗷嗷待哺的几个孙儿,主动搭话:“你们怎么回事?” 仆妇往她手里塞了几块碎银:“我家夫人要生了,可否帮忙,多少钱我们都能出!” 这农妇姓杨,杨氏“啊”了声:“要生了,怎么还乱跑呢?”赶紧收下碎银,“来我这儿吧!二剩,你快去村口找聋子婆,让她来接生!” 杨氏的大孙子头发扎着双丫,一身破破漏漏的,光着脚板去叫聋子婆了。 杨氏跟着仆妇往回走,她还想打探点什么,奈何仆妇嘴严,她拢共才知道,这位大家族的夫人,是出门走亲戚,不想才八个半月,就要生了。 杨氏:“这不足月,多危险……” 话音刚落,她看着那捂着腹部的夫人,张圆了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整个人都呆住了——乖乖,这辈子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子! 窈窈被新竹扶着,走了两步,但她越来越疼,双脚快不能出力。 新竹一人扶着两人,几乎快被压倒了。 突的,远处交通道路上,传来一阵嘚嘚马蹄,杨氏听到马蹄,整个人一唬,转身就要跑,这年头,能骑马的都是军爷,军爷都是要他们的命的,给多少钱她都不要了! 无法,仆妇只能抓住她:“好大婶,行行好,你做好事做到底。” 杨氏惊惶之际,眨眼间,那高头大马就到了跟前,从马背上翻下来一个高大的男子,也验证了她的猜想。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命丧这儿,男子先是去扶住怀孕的女子,旋即一个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婢子和他说了什么,他朝杨氏看来。 他那浓眉墨目,似乎一片滚滚黑云,几乎就压在天地之间,重压令杨氏甚至不敢直视他,不敢看清他的容貌。 然而下一刻,男子朝她走来,低声沉重道:“我无意惊吓你,我妻要临盆了,请求你帮这一回。大恩,某必不会忘。” …… 窈窈靠在李缮怀里,他小心地抱着她,脚步又大又快,但也很稳,他抿着唇,目光时不时看向她。 窈窈一手抓着李缮的衣襟,轻轻吸着气。 杨氏跑得很快,二剩已经带着聋子婆等在门口,杨氏哆嗦着手,打开大门,一边叫自己孙子:“快去烧热水!” 李缮抱着窈窈进了农户家,在杨氏的引导下,到了卧房,小门小户,房间里塞了缺角的木床,锅碗瓢盆也在一旁,二剩钻进来拿走个锅,出去烧水。 床上,杨氏的东西有些破旧,新竹怕不够干净,脱下她的外衣垫在上面,仆妇也把自己一件干净外衣留在屋内,以供孩子用。 李缮这才小心翼翼把窈窈放下。 这一段距离,平日他抱着窈窈走几十遍,都不会喘的,可此时,他呼吸剧烈起伏着。 窈窈紧紧皱着眉头。 聋子婆进屋,她虽也怕李缮,但她是接生婆,便挥挥手:“且出去吧!” 李缮最后再看了眼窈窈,又对新竹点点头,便自己到了院子,小孩儿二剩不会砍柴,正用枯草点火,火才点起来,就被风吹灭,闹得小孩脸上灰扑扑的。 李缮拿起斧头,摆正了木柴,“嘭”的一声砍下木柴。 “啊!”屋内,窈窈痛叫了一声。 转瞬间,李缮脚步生风,到了门口,他几乎就想进去了,隔着一扇门,屋内聋子婆道:“几个月?啊?八个月是吧?八个月啊!八个月,难活!” 李缮死死握着斧头柄,他双目酸涩,回过头去,手臂鼓起一道道青筋,迅速砍柴生火,杨氏和仆妇刚从村口打了水,李缮提走水,浇进锅里。 火已经烧起来了,李缮又提桶奔到了村口的老井打水。 杨氏和仆妇两人倒是没有能插手的地方,不由面面相觑。 不过须臾,一盆盆热水,接进了屋内,窈窈嘴里咬着一方手帕,深吸一口气。 聋子婆:“没错没错,咦,你这妮儿力气蛮大的哩……用力!” 新竹守在窈窈身边,双手紧紧交握。 聋子婆:“用力!” 窈窈随着她的节奏,用力。 聋子婆:“生了,是个男娃儿!” 新 竹:“生了?” 窈窈也睁开眼睛,她还有点迷茫,本来以为要生很久,但是居然这么快…… 只是下一刻,聋子婆又道:“这孩子……不哭啊。” 窈窈扬起脑袋,只看聋子婆手里抱着小猫似的、红通通的小孩子,她正拍着孩子,满脸无奈:“不哭的话,是死婴啊。” 新竹捂住嘴,窈窈眼前几乎一黑。 聋子婆耳朵不好使,说话声也很大,屋外,才提水回来的李缮,听进了耳中。 他呼吸窒住,抹掉额上脖子的汗,又脱掉沾尘的外衣,用水狠狠搓了下手,突的就朝房间走。 守在门外的仆妇:“将军!” 李缮没管她,径直进了屋内,只看窈窈面容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聋子婆正拍着小孩的后背,但小孩一动不动。 李缮上前,在聋子婆还不知所以然时,他用干净的外衣包住孩子,拇指顺着小孩的胸口往下一顶。 “咳!”小孩呛了口羊水,“哇啊啊啊!” 婴孩嘹亮的哭声,响彻了屋内。 窈窈这才渐渐的,觉得还了魂,而李缮此时,也抱着孩子,突的蹲在地上。 方才的一切镇静举措,全是他使了狠劲,压住自己的慌乱,此时慌乱反扑,令他眼前发昏,闭着眼睛,重重喘着气。 聋子婆:“我接生这么多孩子,就没遇到这样的,哎哟,不过没事就好了!” 李缮一手撑着地面起身,他抱着小孩,走到窈窈身旁坐下,给她看小孩。 他用手背擦去她额角的汗水,一边说:“窈窈,这是我们的孩子,很像你。” 窈窈看着她,心中一软,将他抱过来,他还在哭,小小一个,脸蛋也红红的,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她像她的。 但李缮眼底星熠闪烁,窈窈也没反驳,缓缓“嗯”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和怀孕后骑马锻炼、孩子又生得快有关,她并不是很累。 小孩吃过奶,李缮将小孩递给新竹,杨氏也整理出自己干净的衣裳,李缮帮窈窈擦好身子,又一件件帮窈窈穿好,以防她着凉。 屋外,杨氏和聋子婆偷偷瞧着,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什么情况啊,男人也能为女人这么做的么?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为了千万家 杨氏和聋子婆眼见这贵人们没有呆很久,男子就替他妻裹好衣裳,他抱起她,离开小小的农户家。 一路上,男子眉眼沉沉,沉默不语,但一直盯着自己怀里的女子,好像她皱一下眉,他就必定劳师动众,四处找寻解决的办法。 索性那女子不是个造作性子,倒还对他温温一笑,安抚了他。 女子身边的婢子,又对杨氏道了声谢。 杨氏摆摆手:“客气啥,我也收了你们钱的。” 不一会儿,男子骑马护在车厢旁侧,马车车轮骨碌骨碌,往上庸郡的方向去了。 及至此,杨氏和聋子婆才大喘气,其实,能帮一个女子顺利生产,她和聋子婆都既庆幸,又高兴,到底是两条人命呐。 杨氏道:“神奇得很!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家,原来这些世家大族,对媳妇这么好?还说‘大恩不会忘’,哎哟,我这辈子没被人谢过。” 聋子婆:“你可别世家贴金了,咱村里都没几个男的能这么为媳妇做事,那世家子弟也是男的,男的哪有可能嘛!” 她声音响,本来闭门塞户的村民,得知人走了,都纷纷冒头。 聋子婆:“对了,‘大恩’又是什么?” 杨氏心内火热起来:“唉,我也不知道,但那男人说话,给人感觉挺可信的,那女郎也美得和仙女儿似的,你说会不会给我五两……不,二两银子啊?” 杨氏说到一半,村民们早就陆续出来了,便有人笑她:“他们说报恩,你就信啊?” “就是,又不是李家军,说不抢我们的东西就真的不抢。” “还想着钱呢,劝你们快点跑好了,回头指不定要没命!” “……” 对于这种一辈子没走出过这个村落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突然有个貌美女郎在此地生下孩子,说不定是祸事。 杨氏心里突的也不确信了,也是,她哪里能肯定,自己遇到的就是福运,非祸事? 越想越怕,当晚她看着自己三个孙儿,又想起被萧太尉强征走的、死在战场上的四个儿子,四个媳妇也都各有因由散了,她只觉自己命苦,哭了后半宿。 第二日一早,她想拖家带口去避祸,刚把几个半大小孩薅起来,走出破烂的家门口,就看又有一队军爷来了。 杨氏大惊,为首那位胖胖的官员,却下了马,对她躬身长揖,道:“这位夫人贵姓?” 杨氏:“丫、杨,姓杨。” 王焕笑眯眯给出官印,道:“我是上庸郡守王焕,昨日劳驾杨夫人,我主公与少夫人方才安然无恙,喜得麟子,便想问杨夫人,有何所需?” 王焕一段话,炸得杨氏呆怔在原地:“啊?” 王焕就把话重复一遍,杨氏发晕了,能被上庸郡郡守称主公者,是哪位,该不会是李、李缮吧? 那个大名鼎鼎的素袍将军?那打赢了胜仗,但没有烧杀抢劫的李家军的统帅? 真的还是假的?若是假的,她有什么值得骗的,但要是真的…… 她紧紧握着孩子们的手,脑子里只有昨天的话:“二、二二……” 王焕:“二百两银子?没问题!” 杨氏:“……” 王焕又看看杨氏的屋舍,道:“若想迁居,可进上庸,若不想,我等会替夫人修造好房子。” 杨氏的大孙儿二剩机灵,立时道:“迁居!奶奶,咱们迁居!” 而得了同等好处的,还有聋子婆。 村中多少人围观着他们,又暗恨当时自己没理路上求助的人,叫杨氏和聋子婆捡走天大的便宜。 艳羡嫉妒的目光,让杨氏和聋子婆飘飘欲仙,走路都快走不成直线,她们看到了好日子在朝自己招手,又感动,真真是做好事,有好报啊! 杨氏双手合十,朝着天际一拜:“定是那仙女儿给咱带来了好日子!” …… 且说当日,窈窈回到上庸。 李缮早就让人快马报信去,刘夫人备好坐月子所需的物什,又重金聘请信得过的奶娘,万事俱备,就是这儿离洛阳还有三日路程,不好奔波,就让窈窈先在上庸好好歇息。 天渐渐黑了,李缮又让人送信洛阳,一点点事吩咐下去,临了,他身边的亲兵委婉道:“将军,可要回去了?” 李缮看了眼天色。 他离开了快六个时辰,是得回去了,南郑刚打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回眸,看向灯下的女子。 窈窈已经简单擦洗过,发髻梳好,又换了身更舒适的云绸短袄,她美目柔和,唇红齿白,双颊有些丰盈的血色。 刘夫人拿了桂圆猪蹄汤给她吃,她喝了两口,对着刘夫人摇摇头,实在有些油腻,吃不下了。 她抬眸,就和李缮对上目光,目中流光一顿。 刘夫人性子圆滑,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但孩子骤然早产,这夫妻估计有话要说,便端着汤水走了。 李缮缓步走到床边,他深深望着窈窈,喉头发堵,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 从再次见面到现在,他们还没能好好说过话,他没能问过她的心情,一场场意外的冲击,让他没有半刻能够停下来温情,好好瞧瞧她。 须臾,他方要开口,一旁睡篮里的孩子,突的“呜呜哇哇”地哭了出来。 李缮手忙脚乱抱起来,试着哄他。 八个月的小孩太小了,甚至没比他的手掌大多少,他小心翼翼到呼吸滞涩。 见孩子哭得狠,窈窈道:“夫君,我来吧。” 李缮方才把孩子递给她,窈窈轻拍着小孩的后背,李缮发现,她也不是很熟练,他本应该留下来,和她一起变得熟练的。 但是他得回去了。 小孩哭声渐小,窈窈看向李缮,她微微垂眸,声音低了些许:“夫君……” 李缮俯身,听她要说什么。 窈窈道:“请回去吧。” 李缮缓缓攥紧拳头。 窈窈轻笑,道:“为了千万家,莫要耽搁。” 李缮重重闭眼,是了,他也有这么情长的一天,而她比自己,冷静太多了。 为了 千万家,那,他们的小家呢。 他心口沉得像是压了千斤的金鼎,纵是自己拥有能拔山之力,也抬不起它分毫。 他微微张手,想抱一下日思夜想的人儿,但他从几天前到现在,还没有洗过澡,遑论换洗衣服,浑身都脏。 他收了手,眼底如幽深的潭水,道:“……我走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桃花源 … 听说窈窈孩子生在上庸,洛阳大惊,李望用三日时间,处理好许多事务,旁的交给心腹,又与钱夫人、卢夫人和郑嬷嬷等人到了上庸。 窈窈原来住在上庸的驿站,刘夫人三请她进郡守府,她也考虑到驿站要承接官员旅客,不好久留,便搬到上庸郡守府王府。 王府改自上任郡守府,拆了一半,留下一半居住,面积不算大,但光是大小厨房,就有五六个。 钱夫人和卢夫人进后宅,郑嬷嬷跟在她们身后,钱夫人被来来去去的厨娘吓到,卢夫观察格局,虽然改动多,没失火的风险,主人家很是细心。 窈窈住的独院非常敞亮,院前栽着几株月季,因刚过了中秋,枝头没什么花,打着好几个祈福结。 二位夫人进来时,窈窈正在看奶娘如何给孩子打奶嗝,得到通报,她还想出去相迎,钱夫人已经进了门:“就知道你会相迎,特地到了跟前,才让人说的。” 卢夫人和郑嬷嬷也赶紧看窈窈。 窈窈头发简单地梳成一股,放在耳后,想是为了月子时候轻省点,鬓发没有旁的妆饰,但眉眼清澈明媚,肌理雪白,娇艳动人,和往常无异。 卢夫人扶住窈窈,问:“怎么不在床上?” 窈窈笑了笑,道:“躺了几日了,没意思,身子也好了许多,便下来走走。” 又忙招呼奶娘,把孩子抱来。 小孩刚出生时,许是不足月,一直闭着眼,刚好今天睁眼,他眼型随了窈窈,将养了几日,皮肤退红透出白嫩,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到处瞧,十分可爱。 钱夫人心软:“这眼睛葡萄似的,还好生得像窈窈!名字取了吗?” 窈窈:“还没有。” 钱夫人:“你夫君最喜欢取名的,居然会忙到没空取名。” 窈窈微微一愣,眼前浮现了那日,李缮抿着唇,垂手离开屋中的背影,天光勾出了他宽肩窄腰,几分落寞。 压下心底的情绪,她转而低头一笑,道:“我和夫君都等着长辈们定夺。” 钱夫人:“大名的事,当然是交给你们自己,你夫君是要打仗,不然他铁定取名。” 卢夫人玩着小孩儿的小手,也同意让窈窈自己取名。 钱夫人:“当然,先取小名叫着。” 小孩吐了个泡泡破了,窈窈用手帕替他擦掉口水,问:“母亲觉得如何?” 钱夫人:“好村?毕竟是托村里人的好意,才安然生下的嘛。” 窈窈:“……” 卢夫人:“太土了!” 钱夫人“嗐”了声:“卿家这就不懂了吧,他早了一个半月出来的,肯定要起一个土名字压一下。” 卢夫人被说服了,还是有自己的坚持:“也不能这么土。” 钱夫人:“那就狗剩?” 卢夫人决定拿回取名权,道:“灵奴。《湘君》有言,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此‘灵’极好。” 钱夫人:“什么?” 窈窈小声对钱夫人说:“灵活的灵。” 钱夫人:“不好,这个听起来压不住人。” 但看两位长辈为一个小名,隐有争锋,窈窈看向小孩,道:“不若咱们挨个唤他,他应了哪个就叫哪个。” 钱夫人:“这个好,狗剩?” 小孩眨眨眼,他眼眸十分清凌,不太明白现在什么情况。 窈窈和卢夫人松口气,卢夫人赶紧唤他:“灵奴?” 小孩“哇哇”了两声,窈窈更放心了,他倒是聪明,知道得挑个好听的选。 钱夫人败选,也没气馁,想起外堂李望等着呢,就叫奶娘抱着孩子,自己也跟过去,先把孙儿给李望看看。 窈窈觉出些许疲累,坐回床上,卢夫人给她拉被子,脑海里还想着灵奴,意犹未尽:“其实灵奴的眉眼,还有点像姝儿呢。” 郑嬷嬷也笑:“是啊,外甥是会肖舅舅姨母。” 卢夫人:“正是!姝儿真是,去了那么久,也不给我信。” 窈窈蜷起手指握拳,她不忍打搅了母亲的心情,不过,她也知道,母亲不会想从旁人那边,听到这个消息。 她侧了侧眸,低声说:“母亲,姐姐她……” 卢夫人等了会儿,没听到窈窈的话,她唇角的笑意,缓缓耷拉下来,郑嬷嬷正在整理着小孩衣服,也停下。 窈窈:“给姐姐……立个衣冠冢吧。” 卢夫人骤地愣住,坐到了床沿,听着窈窈慢慢说了谢姝去世的事。 许久,卢夫人抬起朦胧的眼,就看窈窈低垂脖颈,抹着自己面颊。 卢夫人抱住她,二人垂泪,郑嬷嬷也擦擦泪,劝道:“少夫人,莫要哭,坐月子呢,等等哭坏了眼睛。” 卢夫人回过神,给窈窈擦泪:“对,不要哭了,你姐姐,也不会想让你伤到眼睛的。” 窈窈眼圈水润,鼻头微红,她“嗯”了声,努力勾起一个笑容,只是眼尾的泪珠,还是滑落了。 看得卢夫人和郑嬷嬷的心都要碎了。 许久,窈窈收拢好情绪,她让新竹拿来一方手帕,给卢夫人瞧,那是一方茜色绣兰草的手帕,是谢姝的女红。 窈窈:“李侯的部曲发现的。” 卢夫人忍着没大哭,她想起谢姝小的时候的好动,少年时候的任性,再到后来落了胎,与她北上…… 最鲜活的时候,不是在各种宴会行走的身影,而是在顾楼,相伴自己身侧,不为婚嫁拘束的女儿。 当日谢姝联合钱夫人打压自己,卢夫人不是没怪过她,但是窈窈处理得很好,她其实早就不生气了。 可最后的最后,与女儿的谈话,还是她在叮咛自己,不要给窈窈带来麻烦,何尝不是盼着卢夫人过得通透呢。 卢夫人死死握着手帕,突的,她呼吸顿住。 窈窈:“母亲,怎么了?” 卢夫人摇头:“没什么。” 她只是认出了,这是谢姝很久以前北上,丢在路上的手帕,听说杜鸣也跳崖而亡,加之当时杜鸣护送她们…… 她明白了什么,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 另一边,李望抱着孙儿,心里最大的感慨,就是还好灵奴和李缮生得不是很像。 他实在是怕了小时候的李缮,那是三天不打上房掀瓦的魔童,只有他祖父能稍微管得住他,即使如此,也给李望和钱夫人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李望:“灵奴应该是好孩子。” 钱夫人心照不宣:“我也觉得。” 将孩子交给奶母,李望又对钱夫人说:“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你别惊讶,王焕说,大谢和杜鸣坠崖而亡。” 钱夫人难以置信:“这是假的吧?” 李望轻拍她肩膀:“逝者已逝,儿媳应当会和卿家母说这件事,你莫要常提。” 向来活泼的钱夫人,沉默许久,末了重重叹气:“这都什么事啊。” …… 且说,李缮特地拨了部分部曲,在南郑外的峭壁持续找寻杜鸣和谢姝的痕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日营帐中的议题散了后,李缮留下范占先,主动问:“先生头上伤口,可还好? ” 范占先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他拱手作揖道:“劳将军挂怀,不碍事的。” 范占先明白,李缮这话,是终结屠城那件事二人产生的龃龉。 只是,他以为以李缮的性子,会避而不谈,他也习惯了,就李缮的身份和脾气而言,不谈也没什么,他是谋士,阅人无数,世上性子更怪谲的多得是,李缮这点脾气真不算什么。 结果意料之外,李缮主动说了。 范占先暗想,这应当是少夫人给他带来的改变,万幸的是,最后没有屠城, 正说着,外头亲兵来报:“南郑来报,辛副将醒了!” 辛植浑身是伤,不好走动,就留在南郑养伤,昏迷半个月了,终于撑下来,睁开了眼睛。 李缮骑马回到营帐,拉了个小胡床,坐在辛植旁边。 辛植勉力一笑:“将军……” 李缮道:“你知道么,我小孩儿出世了,唤灵奴。” 辛植笑了:“恭、恭喜将军。” 李缮也从鼻间一下又一下地呼出气息,笑了几声。 新生总能让阴霾下多出一道光,营帐外,风渐渐转冷,吹得煌煌火光闪烁不定,一灯灭,却又一灯燃起。 …… 灵奴满月宴是在上庸郡办的。 在如云宾客之中,窈窈又见到了杨氏和聋子婆,她们二人选择来上庸郡定居,依王焕的安排,孩子不管男女,都进了私塾读书,将来造化便不同了。 再见窈窈,杨氏和聋子婆非常拘谨,二人合送了一套婴孩袜子和肚兜。 杨氏一直说:“我是前几日才知道我也能来满月宴,要是早点,我指定能做更多。” 见她紧张,窈窈朝她笑了笑:“多谢婶子。” 杨氏一愣,五十来岁的妇女,脸上居然红了。 便也是这天,前方传来战报,李缮没有按原来的计划,等益州内斗过后再插手益州,而是南下,直取益州。 这一招险在,若后秦天业帝出手,斩断李家军补给是很容易的,再者益州本来在内斗,因为李缮的进攻,又团结成铁板,让拿下这处天险之地难上加难。 不过李缮重在“速”,短短一个月,没有给天业帝和益州太多时间,直接打穿了益州,差点就拿下宁州。 李望直道:“小子如此大胆。” 这么敢用兵,也只有李缮了,及至今日,他这柄利刃,楔进萧太尉西南侧,不必再和萧太尉隔江而望,战况一边倒。 灵奴的手脚也肉乎乎的,和莲藕节似的,窈窈伸出一根手指,他就能用力抓住不松开,发出咯咯笑声。 窈窈逗着他玩,见左右无人,她轻笑着道:“灵奴,你爹真厉害呀。” …… 拿下益州,李缮东去攻打荆州,萧太尉也调兵布排,进入频繁的热战阶段,有来有回,渐渐的,战线往东边推。 一个月后,一个意外来客,让李缮眯起眼睛——谢兆之以使节的名义,前来拜访,在这之前,李缮因拒绝和谈,扣押了两次后秦来使。 如今后秦实在无法,只好派出谢兆之来。 李缮看着自己的“岳丈”,谢兆之是传统的世家文人形象,比之当年李缮娶妻时候,谢兆之眉间隆起了“川”字,鬓发也多了几缕白发。 李缮倏地笑了:“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兆之也望着李缮,年轻的男子目似猛虎,雄姿英发,手中握着滔天的权势,却沉稳得可怕。 如今回首,谢兆之也明白,当初李缮在洛阳做出乱花迷眼的样子,是为了麻痹朝廷,再利用婚姻,争取将家眷带出洛阳。 但当时,着实没人想到,区区寒门子弟,有如此耐心和沟壑,大亓王朝这棵树腐朽太久了,就是寒门得势,只要依附在这棵树上,也会瞬间腐朽。 偏生,李缮从未依附在任何树上,他自己种得一棵树,勃勃生长。 而后,谢兆之为了保齐族人,一步步走向辅佐天业帝登基的路,如果不是李缮,他其实已经成功了,这一点,谢兆之无有埋怨,只是失之他命。 今日谢兆之作为使者前来,也是因为窈窈的婚事。 这回,他再无轻视之心,郑重地给李缮一揖,道:“李将军,我承蒙陛下信任,前来与将军相商。” 李缮面上笑意渐收。 谢兆之提出的还是南北各归李、萧管,又实实在在和李缮提出好处,尤其是天业帝当年深耕江南,手上水师精锐多,李家军非要打,只会两败俱伤,何况萧家民心所向,打下来也不好治理。 这都是表面理由,谢兆之没说的是,后秦几次和谈的根本原因,是缺钱。 他们短时间内丢失太多土地,各世家进新都江州,又忙着兼并土地和敛财,真用到战事粮草上,就捉襟见肘了。 何况北方胡人见大亓灭国,也不提朝贡的事,令资费一减再减。 谈完那些大义,谢兆之见李缮不为所动,便道:“谢李两家联姻,所图结好,若是李将军应下划分南北,于这桩婚事,也还美谈……” 却不曾想,这话叫李缮冷笑:“美谈?我与我妻有今日,关你什么事?” 谢兆之愣了愣。 李缮又道:“来人。” 谢兆之:“李缮,你要做什么?” 李缮指着外头,却用客气的语气道:“烦请岳丈大人,滚出去。” 亲兵把谢兆之拉下去,一旁,副将冯近有点犹豫:“将军,来日少夫人知道了……” 李缮:“无妨,少夫人都不待见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今日计划不变,攻城!” 这回打的是荆州武陵郡,他倒是好心,没扣着谢兆之,放回去给天业帝带话。 没几日,谢兆之写了篇檄文,痛骂李缮,又给窈窈除名谢家姓氏,文采确实斐然,李缮看完后,沉着脸将纸张撕了:“压下,别传出去。” 他不想让这种无所谓的事,让窈窈心烦意乱,要给窈窈的,得是有用的讯息。 … 三个月内,窈窈收到了李缮十一封信。 他也不拘篇幅,只要有空,就抽张纸,把当日发生的事儿写了,让人送来上庸,里面就包括辛植逐渐好转的消息。 窈窈真心为辛植高兴。 而这段时日,李缮打下武陵郡,又因为入冬,北方江面结冰,李望配合李缮,指挥士兵南下,萧家军失去水利天险,而李缮的大军一路朝东,直取伪都江州。 胜利在即,灵奴也三个多月大了,身体还算强健,不怎么折腾人,每次握着小拳头,那股力道十足了。 窈窈本该带着孩子,先回洛阳,公爹李望因为公务事宜,早就回去了,钱夫人和卢夫人一直陪着窈窈。 正备着回去的事宜,就出了点意外,这日钱夫人忧心忡忡的,还没等窈窈问,她就全倒豆子般,同窈窈说了出来:“我就说吧,果然太顺利也不一定是好事,我接到你公爹的信,你夫君在战场上受伤了。” 窈窈眉头轻蹙,突的想起,李缮那一后背的伤。 他擅长速战,代价自然是后背防御不会那么严密,有时候宁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她问钱夫人:“可严重吗?” 钱夫人:“信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提了一嘴他现在在武陵郡养伤,应当不严重,”她似乎也才想起,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会让窈窈担心,又说:“不过既然上战场,受伤也是常事。” 说着,钱夫人被自己的话安慰到了,也就不太担心了。 窈窈算了下日子,从李缮受伤,到现在五六日,武陵郡也不是军营。 她心内有了底,起身对钱夫人屈膝,道:“母亲,灵奴可能要交由母亲,带回洛阳。” …… 武陵郡。 李缮这次是被流矢刺穿了大腿,导致行动不便,他觉得不碍事,以前遇到比这凶险的伤多了去,他还能继续打。 但一大堆副将幕僚,都求他先停歇几日,怕伤酿大是一个缘故,另一个缘故,则和现在战局有关。 萧家各个将领都十分惧怕李缮,有时候看到李缮带了军兵,他们宁愿死守也不肯出城攻打。 所以,让李缮避几日,等他们放松,他再回来,才好消磨他们的精神。 李缮虽然知道有道理,但让他避开战场,他还是不爽。 是范占先说:“将军若坚持骑马,来日伤口溃烂生疮,恐怕会十分难看。” 顿时,李缮就没半点脾气了,大腿处留难看的疤痕,他不介怀,但他的身体不是他一人在看的。 于是这几日,他坐卧养伤,将战役 分配给林叔、冯近等将领去打,有条不紊地推下去。 听说武陵有奇山奇石与奇泉,自底下生热,就是冬天也不会结冰,谓之沐汤,浸泡伤口,能让伤势好得更快,李缮就去了武陵。 这日他掐指一算,也有七日了,伤口已经好了八九分。 坐在案前,李缮拿着一枚花笺,放在灯下,反复瞧着,幽深的目光里,被花笺蚀出了一个淡淡的晕影。 他想起那天,窈窈叫自己走的语调,又平稳又冷淡。 他没有和窈窈说自己受伤,就算说了受伤,又想怎么样,战场上受伤,是家常便饭,没得和她撒娇似的。 李缮收起花笺,他起身抻平衣裳褶皱,叫人:“来人,备好逐日。” 逐日踩着马蹄,喷了喷鼻息,李缮翻身上马,朦胧月色下,他骑着马出了武陵。 他记得,前朝有诗人一篇《桃花源记》,让武陵郡充满神秘的色调,到了本朝,还有人宣称在武陵找到了“桃花源”,虽然最后证明是哗众取宠。 他今夜起了心思,想探索一下,这武陵到底有没有桃花源。 沿着山道,李缮走走停停,才走了小片刻,天色变了,要下雨了。 北方的冬天就像要把人风干成冰棍,南方的冬天也不逊色,它不下雪,就下冻雨,又冷又湿。 李缮不怕冷,但没想淋成落汤鸡,而刚刚是即兴出门,什么雨具也没带。 他催着逐日,快步走到了官道上。 武陵官道窄小,前面一辆马车挡住了路,李缮轻轻拉了拉缰绳,对着车道:“劳驾。” 车慢慢停下,车窗“吱”的一声被推开,车内人探出脑袋看向他,车内的灯火描摹出她的下颌的线条,温软又美好。 李缮攥住缰绳,因为太用力,手上浮起青筋,他缓缓睁大眼睛。 窈窈弯起眉眼,声音轻软:“夫君?” 李缮下马,把逐日丢给身后的手下,他快步走到她跟前,打开马车门,跨进了马车内,那一刻,他才相信了眼前画面似的,忽的笑了:“桃花源。” 窈窈:“?” 李缮挤进车内坐下,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受伤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天下太平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窈窈歪歪脑袋,仔细看起他。 马车晃了一下,车轮重新转动,朦胧的灯盏光泽落在李缮面上,光晕摇曳,他眼底的情绪,一时明灭不定,难以琢磨。 窈窈索性也不琢磨了,道:“伤在哪了?” 李缮:“一点小伤。” 车内静默一瞬,四方形的空间里,他呼吸有点沉,像是粗粗的砂砾在纸上摩擦着。 窈窈又奇怪地斜觑了李缮一眼,这不太像他,之前他也曾拿一点伤,来叫人通报自己,还让人强调不严重,现在好像变……规矩了,规矩? 见她不说话,李缮又道:“你怎么来了,你当日不是赶我走么。” 窈窈:“……” 她微微一笑,说:“那,我回去了。” 说回去便回去,她俯身越过他,想对外面赶车的车夫说一声,李缮忽的一手环住她的腰,把人带回来。 她不防,跌坐回到他身上,车灯掉到地板灭了,没有光,他们却近了,她才看清李缮眼底的闪烁,他盯着她,问:“你现在就回去?那你来做什么?” 窈窈一手抵在他心口,手缓缓朝上,摸了下李缮略有些消瘦的面颊,她语气轻缓,诚实地说:“来看你。” 她指腹下感受到,李缮咬住后槽牙,下颌线绷紧:“为什么来看我?” 窈窈道:“因为你受伤了。” 李缮:“……” 他嘴角不自觉地翘起,语气却还是沉沉的:“都说了,是一点小伤。” 窈窈摸摸他鬓发,笑道:“不论大伤小伤,我都会来见你。” 因为她担心他。 她话音刚落,李缮握着她腰肢的手指,蓦地收紧,他眼底眼珠来回轻扫,好像要把她此刻面容任何的神情,都纳入眼底。 他将脑袋埋进她脖颈处,瓮声瓮气:“谢窈窈,我又活过来了。” 窈窈一愣:“嗯?” 下一刻,李缮话锋一转,双目瞠着,咬牙切齿:“你不是赶我走么?你不是叫我为了千万家赶紧走!” 短短几句话里,他分明有火气,却还是紧紧揽着她,窈窈先是一愣,回过神的时候,笑声已经轻溢出唇角。 李缮更生气了:“你怎么还好意思笑?” 窈窈忍下,小声解释:“我以为你不介怀……” 给她的那么多信里,他半句不提这件事,和往常无异,她还以为那天是自己多虑,原来是等今天呢。 李缮冷笑:“当然是因为我更喜欢当面翻旧账!更解恨!” 窈窈再掩不住笑意。 李缮用大腿来回撑起窈窈,可了劲晃着她:“怎么可能不介怀,你赶我走?你赶我走!气煞人也!” 窈窈脚尖够不到地,头晕脑胀的,赶紧抱住他的脖颈,求饶:“不敢了,不赶了……” 李缮沉着嗓子,重重哼了一声。 窈窈环抱着李缮,不知道是不是他刚刚颠着自己玩,她心跳有点快,骤地与他视线相对,她垂了垂眼睫。 三个月前发生的那些事,对窈窈来说,是得用时间抹平。 只是,以李缮的性子,能忍到现在是奇观了,不过,他一改肆意的狂悖,叫窈窈直观地感受到他细腻的一面。 她忽的抬了抬头,李缮方要说什么,窈窈食指按住他的唇,轻声:“嘘。” 下雨了。 先是几滴小雨,淅淅沥沥,拍打在马车车顶,很快,雨势骤起,又被风卷着朝东西南北拍打,“沙沙”声一阵接一阵,落在车顶。 李缮把他身后的车窗栓紧了,问窈窈:“冷不冷?” 窈窈摇头:“车内有手炉。” 刘夫人对南方如何抗冻,颇有心得,得知窈窈要南下,什么都替她备好了,就是驾车的把式和左右侍卫,也都有雨具,免了一场冷雨。 李缮握了握她微凉的指尖,扬眉,吐息缓慢,道:“手炉有什么用,你不如把手揣我怀里。” 窈窈:“……” 虽然现在外头这般大雨,左右侍卫应当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她轻睨他一眼,想到还有件重要的事,便又问:“母亲说你伤着了,是伤哪里?” 李缮:“哦,没什么,大腿上,没留疤。” 窈窈却面色一变,她坐在他腿上好一会儿了!她忙要站起来,结果却忘了马车窄小,险些撞到脑袋,李缮又一只手将她拉回来。 两人突的跌在一处。 外面雨声喧哗,车内,李缮将手垫着她后脑勺,腿挤进她双膝,他低头,狠狠吮住她的唇,舌尖探入她唇中,追逐着她的喘息。 窈窈闭眼,耳中雨声忽而远去,只余男人重重的吮吸水声。 他们都旷了许久,身体的欲。意一点就燃,窈窈心口发烫,她半躺着,脖颈也仰得绷直,随着急速呼吸的节奏,脆弱的线条轻轻颤着。 一触即发。 忽的,马车停了下来。 窈窈细嫩的指尖揪住李缮的后衣襟,他松开她的唇,眼眸又深又暗,又低头轻咬住她的唇。 “什么人?”武陵守城的士兵拦下马车。 车把式还没说话,李缮的亲兵赶紧驾车上前,他本也没带雨具,但刘夫人配备给窈窈侍卫的雨具有多余的,他便掀开蓑衣,道:“你将军!” 原来 守城士兵是知道李缮出去了,却不知道马车何来,加上亲兵们都穿了蓑衣,一时没认出来,此时赶紧敞开大门。 马车又动起来,缓缓往城内走去。 天上大雨滂沱,车中吻如热雨,李缮喉咙滚动,密密麻麻的吻,熨在窈窈面上,脖颈上,两人交错的呼吸蒸腾,充满了潮湿。 李缮在武陵郡暂居一处旧邸,原来是某迁走的世家的家产,如今收归武陵郡。 宅邸很安静,雨声如注,李缮一路抱着窈窈下马车,也没见什么人影。 他才放下她,关上门后,又像是黏她身上了,一个劲地索吻,窈窈都没来得及细看房内,只余光一瞥,相当冷清,也就一张床有点生活的痕迹。 他一个人在这里住,甚至都不烧炭盆。 衣裳落了一地,窈窈刚躺到冰冰凉凉的床面,打了个冷颤。 李缮握住她的手,环住自己精瘦有力的腰,喑哑道:“不会冷的,很快。” 窈窈轻软地“嗯”了一声。 他向来说到做到,没多久,窈窈热得额角沁出细细的汗珠,她轻呼气,但呼吸很快又被他夺走。 …… … 这一夜窈窈没怎么睡,李缮就和吃了这顿没下顿似的,宅子内没什么仆役,他亲自烧了水给她洗浴。 到后来,他算起来了:“十一个月,就算每个月得亲热半个月吧,那我欠你……八百次,现在只还了四、五次……” 窈窈捂住他的嘴,轻瞪了他一眼,这种话也只有他能说得出来了。 李缮闷笑着,去啄她的指尖,窈窈又松手。 他眼中晶亮,忽的低声说:“我真希望此时此刻,天下太平。” 他这么正经,窈窈有些不习惯了,她趴在浴桶边缘,疑惑问:“为何这么说?” 李缮:“从前我以为的天下太平,是每个人都能吃上饭,每个人都能穿衣御寒。” “现在我想要的天下太平,得加一条,那就是我能回我们的小家。” 他不想和她分开了,想一直像现在,手足相抵,心心相印。 窈窈缓缓眨眼。 她这一刻,心里也默念着,天下太平。 第二日,长亭更短亭。 李缮骑马,一路送她,从武陵到天门,身侧亲兵说了什么,他终于勒住跨。下逐日,停在了驿亭处。 窈窈往回望,残阳如血,勾出男子一侧的身影,另一侧隐在暗处,一直到她走出很远,他都没有离开。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不早不晚 定元九年二月,翻了年,灵奴半岁,已经咿咿呀呀学说话,还能坐起来了。 他一开始生得和窈窈像,但是五官长开后,窈窈觉着,鼻子和嘴巴很像个缩小的李缮,鼻梁高,嘴巴薄,骨相倒是和李缮一样优渥。 他眼儿生得像紫葡萄,圆溜溜的,时常偷偷观察大人,好像有一肚子小心思,但一笑起来,又十分招人喜欢。 如今李家不同往昔,虽然李缮李望尚未登宝,仍以臣子自居,但无人不知,日后就是李家的江山了。 于是,见过灵奴的许多洛阳女眷,本来不管他长什么样都会夸他,何况他真真是个玉琢的小孩儿,十分可爱,叫人忍不住夸得天花乱坠。 也是这个缘故,按习俗有个半岁宴,窈窈觉得可有可无,便没有办,不需旁人溢美之词,倒是轻省。 不过这日,窈窈也请了亲近的人,如母亲卢夫人,还有王焕妻子刘夫人。 窈窈和钱夫人现在住在李府当年被先帝赐的府邸,它经过一番修整,虽不如前任主人那般奢侈,也鸿图华构,花木扶疏,自有一番意趣。 卢夫人住在谢府,晨间早早就让人套了马车,临到侯府,便碰到刘夫人,刘夫人也是去岁末进京,与窈窈共商出书之计的。 两人寒暄几句,待被领到窈窈住的阁楼,二人进门时,新竹拿着玩具逗坐在羊毛地毯上的灵奴,窈窈和郑嬷嬷坐一处弄针黹。 灵奴见到卢夫人,吐了吐泡泡,张手要抱。 爱屋及乌,灵奴又生得像窈窈,卢夫人赶紧抱起他:“小灵奴,小灵儿,今日可是吃了什么?” 新竹笑说:“奶母喂了奶,又弄了菜蛋糜。” 卢夫人摸着他圆滚滚的小肚子,忙示意身后的王嬷嬷,把她今日备的九连环拿来给灵奴玩。 见状,窈窈轻轻笑了笑,又问刘夫人:“书可弄好了?” 刘夫人:“雕版大致可以了,今日先给少夫人看看样书。” 窈窈来了兴致,她接过样书,翻开一刹,墨香盈鼻,字迹公正清晰,足见对王焕的“巨作”,刘夫人也十分用心。 正说着话,钱夫人和李阿婶也来了。 钱夫人一边撂下披风,一边同李阿婶埋怨李望:“……他自己日日不着家,还叫我今日等他?我也忙得很嘞!” 如今李望开府仪同三司,录尚书事,乃五兵尚书,公务繁忙,虽说不用去忙衙署,但也各处走动,钱夫人也乐得自在。 只是侯府太大,她觉得没什么人气,偏爱往窈窈这儿跑。 才同李阿婶说完李望,钱夫人看到好几人,又是欢喜:“都来啦?快坐,窈窈看什么书?” 窈窈将书递给钱夫人,这间隙,又问刘夫人:“雕版有了,墨与纸够用吗?” 刘夫人如数家珍:“纸墨入库之数,够用的。” 这些纸张墨条,大部分是缴获自世家家族与坞堡,成车成车地拉往洛阳。 钱夫人懂了:“这书是要印了卖的,是不是?” 刘夫人笑说:“到时候,会送给每个州府官员,让他们自上往下抄传。” 钱夫人:“呃,那也太像……”冤大头了! 书籍昂贵,谁会白白送人呢? 窈窈道:“这本只是试试,大抵到时候,还是在官员圈子流传,我想,或许可以刻印一些千字文、三字经,供百姓读用。” 钱夫人顿时想起,李缮祖父为了给李缮买一本书,节俭了整整一年。 卢夫人也道:“那些笔墨纸,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一刹,钱夫人到嘴边的话,就改成了:“……那也太好了!” 才说了会儿,外头李阿婶进来,叫钱夫人:“钟常侍来了,说是大人一会儿就回来,让夫人先回去。” 钱夫人:“……” 无法,钱夫人不情不愿走了,刘夫人还要弄书籍相关,没坐多久,也走了。 卢夫人对灵奴爱不释手,还叫窈窈看:“你看他,吐泡泡呢!” 窈窈翻看着那本《三餐自省书录》,忽的问:“母亲,听说舅舅家来人做客?” 卢夫人把灵奴放下,拿九连环给他,灵奴抓着九连环晃着玩,环环相碰,发出叮咚声。 她默了默,道:“是啊,他们也少上洛阳,拜见了你公爹后,就来找我叙旧。” 窈窈“嗯”了声,继续看书。 卢夫人面上虽四平八稳,实则卢家人前来,确实是想让卢夫人求窈窈,让李缮宽待世家。 尤其是与卢家根系交互的世家们。 李缮打了这一年多,收缴了多少土地、坞堡、钱财,各家都不愿利益受损,卢家人说得恳切,卢夫人心软,差点就答应了。 还好,她想起谢姝的叮嘱,选择闭嘴,她当然知道,作为母亲,只要她提,窈窈会想办法的,但她不想再为了这些外人,伤了窈窈的心。 卢夫人又说:“对了,你要不要改姓氏?” 窈窈一愣:“为何?” 卢夫人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窈窈并不知道,既然话题已经开了头,她还是说了谢家除名窈窈的事。 窈窈:“除名……什么时候的事?” 卢夫人:“早几个月了,你……父亲写信同我说的。你还想姓谢吗?” 窈窈合起书本,淡淡笑了笑:“世上多少人姓谢,可人人都是谢家人?我不会专门避开的。” 卢夫人叫她笑意感染,心头也不重了,自然,她们都知道,到现在,谢兆之那边,也该是穷途末路。 她还是问了窈窈一句:“他会死吗?” 窈窈:“我和李侯商议过,但愿不闻不见。” 正如当初,窈窈北上当了上党郡后,谢兆之就当她不在了。窈窈倒也不是恨,只是她不不在乎身外人,身外事。 卢夫人暗暗羞惭,窈窈性子看着软乎,但比起她无条件的心软,好太多了。 …… 大亓定元九年,后秦天业二年,二月二十七,江州城破,天业帝逃亡,后秦只存在九个月,十七日。 树倒猢狲散,城破那日,还有世家打起投靠李缮的主意,李缮是不待见世家,但李家缺人,偌大的江山,总要人管的。 但很快,他们的如意算盘就崩了,李缮往死里得罪人,进江州第一件事,是把世家们搜罗来的地契收了,重新誊写一遍,旧的全烧了! 不仅如此,但凡去求他的世家子弟,一个个被偷偷关去大狱,集齐十个人,就一批批往洛阳发。 后来,世家子弟们嗅到风气不对,这才逃的逃,散的散,抓的抓,热闹得很。 城破那日,谢兆之本打算自戕,被拦下来了。 李缮得知后,道:“别让他死了,好好地关着,告诉他:好好活着,日后,有关他的任何消息,都不会传回洛阳。” 李缮不取自己的性命,谢兆之淡了寻死的心,很快就想明白,自己能在李缮手下活下来,是因为窈窈。 但他还没升起希望,就也知道,妻女再不会与他沟通往来。 好几日,谢兆之才接受了事实——他被窈窈放弃了。 他想起窈窈小时候可爱温吞的模样,那时候,她想读什么书,他会到处寻来给她,也常与旁人笑说,这位是自己的女公子。 女公子,终究是女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太确定谢姝、窈窈生成什么模样了,就连发妻卢夫人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毕竟,比起家族与天下,他抽不出别的心思,关心妻女。 是他做错了吗?谢兆之偶尔会想,但又不觉得自己错了,世人都这么做,何错之有? 他最后,还是试着写了一封信,暗中请人带给卢夫人,但当天,那封信就回到他案头。 那日,谢兆之枯坐了许久。 …… 天下大定,更南的各州,纷纷投降,李缮在前线收下一股股兵力,有些乡民被迫征用,他当场给了一贯钱,解散,免得队伍冗杂。 李望在后方整理受降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到窈窈收到李缮的信时,已经是三月二十七,距离打下江州才一个月,他已在整备,班师回朝。 信中言简意赅:[四月初一,归。定是不早不晚的。] 想起前几次他每次发信说要回来,结果多多少少都有乌龙,想来他也怕了,特意强调自己这次没有弄虚作假,窈窈笑了笑,也就几天,他又要不眠不休赶路了。 她虽不急,但潜意识里,也数着日子,有一日,她突然问郑嬷嬷:“今日几日?” 郑嬷嬷:“三月二十九,怎么了?” 窈窈轻轻摇头,她以为已经三月三十日了,时间却好像面团,被拉得又细又长,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 终于数到了四月初一,这日清晨,窈窈如往常初一十五那般,去给钱夫人请安,钱夫人扣下她:“郭夫人也到洛阳了,今日开了个宴席,你同我一道去吧。” 当时在并州上党的许多人家,都迁到了洛阳,争取上游。 郭夫人与钱夫人旧情好,钱夫人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瞧瞧。 窈窈说:“母亲,今日夫君会回来。” 钱夫人没听出话外之话:“哦,他今天回来啊?还挺快。” 窈窈:“……” 她想,李缮虽说是今日回来,但也不一定是早上,前几次他回来,都是入夜了。 她便也宽了心,答应了钱夫人的邀约。 … 正午,洛阳敞开西边一处小城门,一骑快马绝尘,奔入洛阳。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我与母亲,孰重 … 郭夫人丈夫本来官职是上党郡守,去岁进了洛阳,李望命他暂任司空,管交通水利,他还没在洛阳混开,就被派去监察治理黄河了。 按说司空权柄不小,是不需要出洛阳淌浑水的,偏偏赵大人就是出去了,因此很多人猜,这是李缮的主意。 他对高门世家的排斥,如今是世人皆知,他也有本事,挖出连枝同气的世家大族,光挖出不够,将旧部派出洛阳,一为警醒当地参与的宗族势力,二也防止旧部被各方势力攀附,迈向旧世家的路子。 不过,前朝风云为明,后宅为暗,光从郭夫人开宴,就有许多人家不请自来,可见一斑。 郭夫人性圆滑,既然有人上门,她吩咐媳妇安排妥帖,自己一直留心李府的马车。 待李家来了,郭夫人赶紧到了大门口,亲自相迎。 门庭若市的门口,李府漆木马车停下,郑嬷嬷撩开车帘,扶住一只素白修长的手,窈窈矮身下了马车。 她今日结了飞仙髻,插着蹙金螺钿翟鸟步摇,身穿琥珀色忍冬纹衫裙,飞髾华袿,裙摆飘逸,郭夫人见过她许多次,不知道是不是许久不见的缘故,印象里的美人,竟光华更甚,云鬓楚腰,眼神明彩,桃腮粉霞,一身雪肌胜人间无数宝玉。 她甫一站到里面,左右夫人和姑娘们的目光,都忍不住瞧过来。 钱夫人也下了马车,她一身露山蓝蟠龙飞凤纹广袖,眉眼俊丽,眼底含笑,没有半点愁绪,乍一看才三十多岁似的,谁能想到这是个做祖母的人。 郭夫人要行礼,钱夫人虚扶了下,便笑着问:“在洛阳住得还习惯?” 郭夫人:“习惯的。” 窈窈也朝郭夫人的几个儿媳、孙女笑了笑,最小的那个在偷看她的孙女,眼神羞赧。 一行人说说笑笑着进了宅,钱夫人环顾四周,问郭夫人:“怎么住的地方这么小?这洛阳好多空房子呢。” 那都是南迁的世家的家产,现在暂收朝廷所有。 郭夫人:“这是我们家从前在洛阳置办的房产,方便进洛阳述职歇脚。我们家现在过来的人不多,不用住很大。” 这话看似解释,实则一表明自家没有侵吞朝廷的东西,二也是强调人不多,不会把旧世家那套搬来。 郭夫人这话,也不是说给钱夫人听的,而是窈窈。 窈窈心里明白,赵家住这样的宅子,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目前洛阳,没人敢越过李府现在的规模。 窈窈和钱夫人的到来,自是让宴席更为热闹。 还有不少夫人,暗地里打起钱夫人的主意,李缮那边不好走,和李望搞好关系,还难么? 尤其是她们打听到,当年在并州,李望对待各世家,就是很宽和友善。 只是钱夫人也早有准备,遇到答不上的,宁可不说话,转去和窈窈说话,晾着她们,她们的小心思被挡得彻底。 宴过半,众人赏花,郭夫人去更衣完回来,顺便去前堂吩咐了管事几句,她走过长廊,被一人拦下。 郭夫人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她是自己一个远房表妹,平日来往不密切,不在此行受邀里,兀自上门了。 郭夫人往前走,郭表妹紧紧跟着,笑道:“阿姐,听说将军厌恶世家,但是少夫人,不是姓谢么?” 她点到窈窈,郭夫人这才慢下脚步:“你要做什么?” 郭表妹赶紧说:“阿姐,谢家是旧世家,还把将军得罪透了。听说大谢被薛家休了,那将军会不会休了少夫人,再娶……” 细品一下,她这话语里,既有对李缮婚姻的打探,也有对窈窈的同情。 郭夫人忽的笑了下,看来,并州旧部一个个和自己似的嘴严,也想看谁会犯蠢,去挑衅窈窈。 毕竟,只要在并州待过,谁敢冒出这种想法,都得给自己一巴掌,省得忘了,唯一能劝动李缮的是谁。 郭表妹看郭夫人意味不明的笑,尚没明白,一个赵家男仆匆匆小跑过来,急得直喘气。 郭夫人皱眉,越过郭表妹呵斥:“这么莽撞做 什么?” 男仆指着门口:“将军、将军……”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英武的男子跨进门内,他身上还穿着一套软甲,颇有些风尘仆仆,眉骨线条如雕塑,目若点漆,气度卓绝,但浑身的威严赫赫然,只一蹙眉,便是郭夫人都忍不住心惊肉跳,郭表妹更是深深低头,不敢乱说乱看。 原来,那男仆不敢通报让李缮等,直接领进来了。 郭夫人忙上前几步:“将军大安!” 李缮“嗯”了声,六合乌皮靴越过二郭,郭夫人快步跟上,郭表妹紧赶慢赶追着郭夫人,只听郭夫人问李缮:“将军这是……” 李缮:“我来接人。” 宅小不够他几步,绕过长廊,雅致的**里摆着华胄兰、白芍药、粉牡丹,春花随风摇曳,重重娇花后,窈窈正用一柄蚕丝蝶扑花团扇,遮住了朱唇。 不知道钱夫人和她说了什么,两人都在笑,窈窈更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比花鲜活明丽。 直到她眼角余光往廊下一扫,才戛然顿住,睁圆了双眼。 不止她,本在谈话的其余人渐渐停下,只有古琴琴师还在认真挑弄琴弦,一阵轮转音调,郭夫人面色微变。 但现在没人留心郭夫人,她们都看着李缮,认识的忙站起来行礼,不认识的也察觉什么,随之起身行礼。 李缮眼风没给别人,只道:“母亲,窈窈。” 钱夫人反应过来,拉着窈窈走去,笑说:“今天我要窈窈陪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早回来,还以为得晚点呢!你来做什么?” 李缮看了眼窈窈:“接你们回家。” 钱夫人:“关我什么事,你这是想接窈窈回去吧?去吧去吧,我还要和郭夫人叙旧呢!” 窈窈方才笑,拿扇遮面,是礼仪,现在她把扇子遮得高了点,连着鼻子都遮住了,实在是—— 羞煞人,自古至今,哪有男子会闯入女子宴席,把人接走的? 窈窈赶紧走到李缮那边去。 漫长的寂静里,众多女眷眼睁睁看着窈窈同李缮走了,还是钱夫人清清嗓子,说了一句:“接着奏乐啊。” 众人这才回过神,她们确实没见过丈夫来接妻子的,先前有如郭表妹那般的几分猜测,顿时全部消散。 又暗想,难怪每次问到并州女眷将军和少夫人关系,她们都避而不谈,原来是等着像今天呐,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跟在郭夫人身后的郭表妹,更多的是后怕,还好自己没犯蠢,也想起自己方才的揣测,脸上无端火辣辣的。 实则,郭夫人是又惊又怕又怒,因为这琴师弹奏的,竟然是以前,曾让钱夫人在洛阳宴席里出过丑的乐曲。 这件事,是郭夫人后来找人打听过才知道的。 郭夫人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只是当下,钱夫人十分体面,她也不好直接让琴师下去,只好赔笑,问钱夫人:“夫人,这琴师不知为何,弹奏的是这个……” 钱夫人笑道:“无碍,一首乐调而已。” 郭夫人一愣,真是婆媳都一样明理豁达,对身外事,半点不在乎了。 …… 窈窈和钱夫人同乘而来,马车是留给钱夫人的,李缮就一匹马,大街上同骑是不可能的,她也乐得走走。 四月正午的日光,照得四周一片清透,她在李缮身侧,两人的步伐缓而一致。 李缮忽的道:“你和母亲说什么,笑得真开心。” 窈窈想起刚刚钱夫人说的话,又忍不住一笑,道:“就是一件过去的事……” 李缮:“过去的事?” 这件事,是钱夫人和窈窈说的。 当年,李家刚发达的时候,钱夫人迁居洛阳,受邀与宴,但那时候李缮和李望损害了一些世家的利益,世家夫人表面邀钱夫人,实际上早就想挫挫她的心气。 那日有人弹琴,钱夫人走近了瞧,却被无名氏绊了一脚,正面摔到琴弦上。 她险险双手撑住,才没破相,从旁人看起来,就像脸从古琴上轧过去,这也就罢了,她起来的时候,耳环勾住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响得钱夫人脑瓜疼。 那次出太大的丑,以至于她不记事的性子,都耿耿于怀。 不过,她后来和窈窈学过古琴,能和窈窈说了这件事,显然就是放下了,不止放下了,还能以玩笑的心情提它。 方才在宴上,有人想破坏钱郭二人的关系,趁郭夫人不在,找琴师弹奏当年让钱夫人丢人的曲子。 难得感觉出有人要拿自己作筏子,钱夫人就压低声音,和窈窈说:“从古至今,就没人和我一样,能用脸弹琴。” 窈窈愣了愣,笑了一下。 钱夫人:“你还笑,从这一点看,你琴技再高超,也比不过我啊。” 于是,窈窈和钱夫人才一直笑。 但是这种事,是女子间的心事,不好和李缮说,窈窈难得避开他的目光,道:“也没什么的。” 窈窈摆明了不告诉自己,李缮口吻也带着点怪气:“信你收到了吧,都说‘不早不晚’了,你还陪、母亲出来。” “陪”这个字咬得重了。 窈窈缓缓抬眸看天,阳光真好,着实不早不晚。 李缮脚步一顿,又问:“在你心里,我与母亲,孰重?” 窈窈:“……” 她抬眼瞧向他,和狗争风吃醋也就罢了,怎么还和自己母亲吃醋? 她眸光轻动,温软一笑:“夫君要这么问,只能是母亲了。” 李缮眼眸发沉,脸色黑得如染了墨汁,心里的醋缸也要打翻了。 窈窈缓缓添了一句:“没有母亲,哪有你呢,如何能说母亲不重要。” 李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六十八章 正文完结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正文完结 李缮从鼻端哼哼地笑了声,脸色却一下转晴了,他目不斜视地走着路,但又用手背去碰碰她的手,手指勾她指尖。 窈窈一愣,悄悄拍掉他的手。 李缮又扬眉,无声问她做什么。 窈窈看看周围,小声说:“大街上呢。” 这条路行人不多,主要是辛植和他身边的一批亲兵,还有窈窈的婢子,他们隔开十几步跟在他们身后,窈窈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但她忘了,李缮从来悖逆。 他手指张开用力握住她的手,动作也大,生怕旁人不知一样:“那就让他们看! 窈窈扯了扯,没扯回手,李缮已经牵着她,大步走了起来,两人衣袂交叠,前路朝前延伸,远处,是洛阳巍峨的皇宫。 春雨洗过、夏风拂尘,长夏来临,宫城琉璃瓦在日光下,折射着迷离耀眼的光泽。 …… 李缮一路带着窈窈回了李府,还不放手,沿路的婢子婆子,纷纷低头不敢乱看,直到郑嬷嬷抱着灵奴过来。 窈窈抱着灵奴,递到李缮身旁,轻声叫灵奴看李缮:“灵奴,这是你爹。” 李缮微微弯腰打量灵奴。 上次见面,灵奴不过巴掌大,除了眉眼像窈窈,其他辨不出旁的,如今灵奴八个多月了,脑袋圆溜溜的,蓄了短短的头发,双眼又亮又好看,又白得像团子,脸颊软软糯糯的,生得和他也像。 这是窈窈和他的小孩。 那一刹,李缮的心里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暖呼呼的。 突的,灵奴脸色一变,四肢挣动,嗷嗷大哭起来。 窈窈赶紧拍拍灵奴的后背:“好喽好喽!”她换了一下抱姿,灵奴看不到李缮了,突的收起哭声。 李缮:“……” 窈窈想了想,缓缓把灵奴翻过来,让他看李缮。 灵奴:“嗷嗷嗷!” 李缮:“……” 窈窈用力咬了下唇,免得自己笑出声,又赶紧哄了一句,灵奴果然不哭了。 见情况不对,郑嬷嬷上前来抱走灵奴,笑道:“是吃饭的时候了,灵奴该是饿了。” 窈窈:“那就抱下去吧。” 李缮:“我看他不是饿了,是被我吓到了。” 这种大实话,也只有李缮自己说得出来,窈窈终于还是没忍住,笑道:“灵奴和你才算第一次相见,况且你……” 她看着李缮,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风吹日晒的,他瘦削了,更显棱角线条分明,加上他原先就不是秀美的,而是英武峻拔的,轮廓分明,那漆黑的眼底凝聚着一股煞气,不笑的时候,气势着实令人畏惧。 窈窈话语顿住,换了个话题,体贴地问:“夫君可曾吃过?要吃什么?” 在一些窈窈不想提的“小事”上,李缮能比狗敏锐千百倍,他顿时皱眉:“况且我怎么了?” 窈窈问身后木兰:“大厨房那边今天做了什么?” 李缮拦在她跟前:“你细说我怎么了?嫌我丑了?” 她躲开他,他又追上来,干脆一个打横抱起窈窈,窈窈“欸”了声:“没有,真没有……” 李缮不管,只对新竹、木兰几人道:“不吃了,气得吃不下了!我得给你们夫人看看我变成什么样!” 窈窈双颊倏地酡红,把脑袋埋在李缮怀里。 新竹和木兰识相地留在原地。 … 天下大定,四海臣服,礼部用了一个多月筹备,定下五月的吉日迎李望登基。 这一日,天才擦亮,钟常侍扯着嗓子:“开宫门!” 宫门缓缓打开,朝阳落下,李望着衮服逐步登到祭台,插香祭天登基,定国号周,年号建通,追封父亲为圣。祖先太上皇帝,册封发妻钱氏为皇后,其子李缮为储君太子,谢氏为太子妃。 而后,朝廷改革逐步铺进,取前朝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组成三省,调整三省下辖职权功能,设六部九寺,沿袭九个官职品级。 新朝初立,逐一封赏,辛植封镇远侯,世袭罔替,领皇宫禁军统领,范占先封太保,身兼丞相、户部尚书数职,其余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将领幕僚,纷纷封侯拜官。 李缮的人狂揽新朝一半的权力,权势赫赫,风头无两,难免引起李望心腹的不满,暂不赘述。 封后大典之后,是皇太子与太子妃册封大典,这三个月,李家人都没多少闲的时候,眨眼间,就要到灵奴的周岁宴。 经过窈窈和李缮的几番磋商,灵奴大名单字霁,取自《高唐赋》“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之“霁”。 后来,李缮听说《高唐赋》作者宋玉,乃传世有名的俊美男子,隐隐怀疑窈窈是不是更喜清俊书生,而非他这种。 李缮自认自己是恩怨分明之人,无凭无据的,别平白怀疑了窈窈。 只是往后,若他所辖的官场,出现生得清秀俊美的文臣,他一概心生莫名不爽。 当下大典完毕,李缮和窈窈回了东宫,这也是早早修好的,周朝东宫不在宫内,只是在洛阳宫城往东,出入不走宫门,相对自由。 窈窈坐下,新竹和木兰赶紧上前,替她摘下厚重的发冠,擦面洗脸,又递茶。 李缮自己换下红色袍服,洗过手,就抱着灵奴,逗弄:“今日可会说话了?” 郑嬷嬷笑说:“会了,太孙殿下前头突然蹦出个‘娘’,实实在在的叫人惊喜!” 李缮:“来,叫声爹。” 灵奴眼眸一转,嘴巴咂摸一下,吐了个圆圆的泡泡。 李缮给他擦:“脏死了。” 灵奴“呸”的一下,将口水吐到李缮脸上,李缮早已习惯了,抹了把脸:“李灵奴!又吐我口水,岂有此理!” 灵奴扭动着身体,咿咿呀呀地想朝窈窈这边来,李缮偏不让。 窈窈换好衣裳,看李缮和一个未满一岁的小孩争锋相对,又无奈又好笑:“夫君,快来吃饭吧。” 过了巳时了,宫女摆上了午饭,一碟碧菜梗,一盅羊肉炖蘑菇,一碟小鸡炒脆笋,一道蜜渍桂花。 为了早晨卯时的典礼,他俩都是空着肚子的,食物的香气勾出人的馋虫,那道小鸡炒脆笋,用到了“炒”,是王焕用铁锅改良的,更是鲜香十足。 窈窈才说完,李缮肚子发出“咕”的一声,灵奴睁大眼睛,“咯咯”笑起来,还用腿儿去踹李缮的肚子。 窈窈也掩唇笑了。 郑嬷嬷把小孩儿抱下去,李缮摸摸鼻尖:“我看这灵奴不好用‘灵’字,越叫越机灵,成精了快。” 窈窈咽下口中米饭,问:“夫君觉得叫什么好?” 李缮给窈窈夹了一筷子鸡肉脆笋,他仔细想了想,道:“村生。” 窈窈:“……” 李缮自我欣赏起来了:“李村生,刚好村里生的,这名字不错!” 窈窈低头吃东西,她还是希望李缮吃完这一顿,忘掉他这灵机一动取的名字。 结果可想而知,李缮没忘。 当天开始,他就这么叫李霁,李霁竟然还“啊呀呀”应了,窈窈看这可是李霁自己选的,释然了,跟着灵奴、村生混着叫。 李霁乖时,她就叫他灵奴,不乖时就叫他村生,窈窈觉出了乐趣,毕竟,小孩儿身上多套几个绰号也没什么,反正李霁又不能说不要。 … 到了这年八月,临近李村生周岁宴时,一个日子也近了,就是谢姝的忌辰。 谢姝的死讯,窈窈没有刻意避而不谈,但也从没宣扬过,到现在,除了谢姝亲近的手帕交,洛阳很多人还以为她留在南郑。 窈窈并不想看到,有些人谈论谢姝所露出的“可惜了”的神情。 这日早上,卢夫人进东宫,与窈窈一同去了谢家的坟茔,两人给谢姝烧了纸钱,祭拜,窈窈把李霁也抱过去了,认认姨母。 中午,李缮和辛植在外头喝酒。 两人也没提杜鸣,到现在,李缮还让人在崖边找寻,一直没有找到尸体的消息,他们后来也给杜鸣立了冢。 杜鸣是孤儿,没人给他烧钱,李缮怕他在地府过得太拮据。 辛植身子虽然好了泰半,还是留了点病根,不宜多饮酒,酒多是李缮吃的。 晚些时候,李缮忽的问辛植:“我与你还可以吃酒排遣,我妻姐也因此事去世,我当如何与我妻说?” 辛植说:“殿下多宽慰娘娘。” 宽慰。 李缮很少宽慰人,唯有的几次,都是对窈窈,但他就算微醺,也记得每次劝说的效果都不太理想。 第一次好似是好几年前,他杀了一个萧家人,后来又有一次是杀了谢翡,知她怕鬼,才开口劝慰的。 但每次劝慰完,窈窈脸色更差了,甚至想躲他。 看李缮冥思苦想,辛植试着问:“殿下打算如何宽慰?” 好一会儿,李缮煞有介事,道:“要不我就说,杜鸣托梦告诉我,他们过得很好,现在是兄妹?” 辛植挠挠后脑,说:“要不,还是别说了。” 李缮:“……” …… 下午,李缮推了别的事务回东宫。 窈窈正在抄写着《千字文》,以做雕版的刻本,闻到李缮身上酒气,掩着口鼻,小声打了个喷嚏。 李缮速速去洗了个澡,换身衣裳,又用金银花水漱口,再凑到窈窈跟前:“还有味没?” 窈窈笑了下:“没有了。” 李缮:“我闻闻你有没有。” 他干脆抱起她,鼻端凑过来,在她鬓发耳际到处乱蹭,笑道:“桂花滋味的。” 窈窈趴在他身上,也闷声笑着,待两人静下来,窈窈听着他搏动的心跳,缓声道:“逝者已去……愿杜将军来生安好。” 李缮愣了愣,他抱紧了怀里的人,一时喉咙微堵,又勾起唇笑了笑:“嗯,妻姐也是。” 窈窈轻轻阖眼。 东宫不比从前的所有府邸,屋外栽种了许多繁花草木,倒影在窗户上,绰约绮丽,外头有风吹过,就发出娑娑之声。 李缮怀抱暖热安稳,窈窈渐渐有了困意,却 听外头有人脚步匆匆,她们压着声说话,尽力按住动静,还是把窈窈惊醒了。 她抬头看向窗外。 李缮皱眉,示意屋内候着的新竹:“去看怎么回事。” 新竹出去了一下,很快领着大宫女芷心,和两个小宫婢进屋,两个宫女哭丧着脸,新竹也有些焦急:“娘娘,智郎不见了!” 自打搬进东宫,智郎有了自己住的小屋子,但是它愈发不爱动,有时候还不怎么肯吃东西,窈窈身边延用的都是旧人,唯独在智郎的事上,调用了一个大宫女、两个小宫女看护。 芷心是从前宫女,因为擅长养犬,在当年萧太尉发动的宫变里,躲在奇珍兽园,留下一命。 她紧张地说:“回殿下,今早智郎起来走了几步,我一直看着,后来我调给智郎的药,我一直以为是若心几人看着,方才才得知,它很早就不见了。” 小宫女若心两人哭哭啼啼,磕头:“殿下,娘娘,我们以为狗在芷心姑姑那里,我们错了……” 那便是很早的时候,智郎就走丢了。 窈窈呼吸一紧,攥住了李缮的手指。 李缮扶着窈窈坐起来,他斜睨了一眼照顾智郎的几人,三个宫女皆瑟瑟发抖,李缮冷声:“来人,快去找智郎!” 洛阳城内,很快不少人知道东宫出动了禁军,士兵小步跑在路上,似乎在找什么。 有些胆小的官员,生怕自己摊上什么坏事,赶紧躲回家。 东宫这一找,就从日头正盛找到了日头西斜,窈窈几次看着手里的千字文,却怎么也写不下去,她眼睫低垂,手指抵着太阳穴。 李缮刚从外面进来,看到的就是妻子唇色泛白,双目无精打采的模样。 一刹,他心情像是一张好好的纸,被人揉皱成一团,就算能展开,也有七七八八的折痕。 听到脚步声,窈窈连忙起身:“夫君……” 李缮说不出他找不到智郎的话,一个下午,整个洛阳城的白狗都被搜罗出来了,但无一是智郎。 也有人见过智郎的身影,但是就是找不到。 看他目光闪烁,窈窈也知道了,她缓缓坐了下来,轻笑了下:“智郎今年,十三岁多了,不知道它会去哪儿。” 芷心说,感知到自己即将老死的小狗,会自己出门,找个地方等着去世。 李缮想起小狗那无害的目光,、心里也沉了沉,他坐在她身侧,环住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十三年,智郎在窈窈的人生里,占据了超过一半的分量,而在谢姝的忌日里,它选择默默地离开。 他该怎么说?李缮脑海里涌动着一个个念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行,太冷漠,但若是他对辛植说的那样,辛植都说不合适。 为什么偏偏它要今天走? 李缮宁愿是自己犯错,那他还能道歉,还能剖白,让窈窈心情好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轻轻“嗒”的一下,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到了李缮手背上,顺着他手背青色经络蜿蜒而下。 李缮一愣,他低头,只看窈窈眼尾泛红,眼中凝着水光,眼泪如珍珠一颗一颗地掉,打湿了她的面庞。 她就这么红着眼睛鼻头,无声地啜泣着。 李缮心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也不会再想看到哭泣的窈窈。 他一边用唇抿着她的泪,一边沉着气息,生疏地哄道:“别哭了。” 窈窈靠在他怀里,耳朵里,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它不给你当狗,我给你当狗,好不好?” 窈窈浅怔,忽的弯了弯水润的眉眼,但眼泪也掉得更厉害。 李缮一边叹息,一边亲吻着她的泪水。 智郎是除了父母姐姐外,陪窈窈最久的家人,他想续上它的位置,做那个能陪在她身边最久的家人。 …… … 此时,漫长的山坡线上,出现两个渺小的人影。其中一个冷硬的汉子瞎了一只眼睛,走路姿势不是很正常,似乎跛了足。 倒是另一个女子,除了额角一点疤痕,全身没什么明显的遗留伤。 正是杜鸣和谢姝。 两人手上绑着一条布巾,杜鸣在前面用劲带谢姝走,谢姝喘口气:“喂,呆子。” 杜鸣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 谢姝颐指气使:“我累了,你背我吧。” 杜鸣沉默了一下,蹲下。身。 谢姝趴在他身上,忽的,她捏了捏他耳朵,杜鸣赶紧躲开,几乎快跳起来,谢姝笑嘻嘻道:“你耳朵上有一个虫子,喏,你看。” 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谢姝还把手指给他看,但杜鸣深深皱着眉头,根本没有仔细看,只是,他从耳尖到耳垂,全红透了。 真是不经逗啊。谢姝趴在他后背,看着前方漫长的天梯似的山道,难怪蜀道常叫人望而生畏,这是他们第七次尝试攀登了。 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也不知道窈窈有没有为她哭鼻子呢。 她眼角也微微发热,杜鸣似有所察,脚步一顿,谢姝又拧他耳朵,道:“走快点啦,我想家了。” 杜鸣冷淡道:“你别乱动。” 谢姝:“……” 谢姝不管他,只抬眼看天空。 山道上,声音渐渐小去,天上星辰熠熠,而地上,洛阳城中,灯火煌煌。 窈窈站在廊下,她眼睛哭过,此时还泛红,但情绪稳定许多,她指着天上的一颗星,问李缮:“那是不是北斗星?” 李缮以为,她要问那是不是谢姝化成的星星,还好自己开口晚了,他顺着窈窈的指尖看去:“是。” 他以前常在野外奔走,对认星辨位十分熟稔。 他道:“从前,我只在野外看这些星星,还是第一次和你看。” 窈窈也笑了下。 李缮又指着另一片星星:“那是长庚,那是紫薇……” 听着他的声音,窈窈望着漫天的星光,眼皮渐渐重了,她这几天没有睡好,终于又困了,时已入秋,李缮身上藏着火炉似的,只要靠着他,就能汲取温暖。 不知不觉间,她睡着了。 而李缮缓缓抱起她,放到了床上,也环抱着她躺下,落下了帷帐。 窈窈在迷迷糊糊的梦里,有唇吻了吻她的眉心。 似是夏的灼灼日光。 ……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