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高悬》
1. 第一章 鸟惊心
十月,雁鸣关外的寒意来得比往年都早。
北风挟着雨丝在空中肆虐盘旋,激得几只离群孤雁发出两声呕哑嘶鸣,扑簌簌消失夜幕中。
“走快点,磨蹭什么!”两名异族士兵披坚执锐,不耐烦地呵叱。
沈绾被粗暴拖下囚车,一双玉腕被麻绳磨出洇洇血痕,她唇瓣紧咬,强抑住喉底闷哼。
这是大胤国破的第五日。
也是她第一次迈进敌军王帐。
那是用上好牦牛皮铺就的帐子,沈绾曾听人说起,在拓摩族只有最高首领拓汗才有资格用这种东西。
毡帘隔去帐外寒气,脚下触感更是舒适柔软,可她此刻只觉头重脚轻,脚下步子踩得深一脚浅一脚。
几名女囚成一排在王座下站定,数道视线自四周汇聚,如在暗中窥伺的狼群,静静打量着这些大胤战俘。
“中原果真出美人,”上方高座飘下一道粗沉威严的声音,重重砸在耳畔,“个个都这么水灵。”
两边发出一阵哄笑,沈绾虽垂着眼,可依旧察觉出这些笑里含着十足的玩味与嘲弄。
“此次大捷,诸位劳苦功高,这些美人本汗不会独享,今夜便赐给诸位!”
“多谢拓汗!”两侧案桌随即爆出急不可耐的拜谢。
硝烟之下,牛羊、战马和女人,都是宝贵的战利品。
“那本王先来!”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壮汉双臂一抻,大步上前,贪婪油腻的视线像搜寻猎物般在每个女郎身上掠过。
一排站的皆是高门侯府家的贵女,自小锦衣玉食、万千呵护,哪里禁得住蛮夷羞辱,一时间或羞恼或害怕,个个面色各异,抖如筛糠。
壮汉逡巡一圈后目光一顿,在沈绾跟前停下。
“这个倒有意思。”肥硕的手掌钳起少女下巴,那玲珑精致的脸蛋甚至不及他巴掌大小,此刻却映着一双冷凝清傲的眼,毫无惧意地直望向他。
“大胆!见到巴泰王还不跪下!”一旁士兵喝道,倏尔膝窝一痛,她死死咬紧下唇,身子摇晃几下硬是没有跪地。
上座拓汗似乎也来了兴趣,微微直起身,向前探了探,“这美人倒是个有血性的,见到本汗为何不跪?”
唇间尝到一丝血腥,沈绾狠狠甩开下颌桎梏,修长白腻的脖颈如天鹅般仰起,“我乃大胤帝姬,为何要向蛮夷下跪!”
冷硬低哑的女音掷地有声,明明生得一副娇娆姿容,神情却冷得如腊月寒竹。
气氛凝滞,帐中顿时寂静无声。
“柔嘉帝姬,昭宁帝姬……”拓汗如鹰的目光陡然凛冽,饶有意味地扫过座下之人。沈绾不动声色上前半步,将面色苍白的三姐姐护在身后,她暗暗攥紧手掌,掌心硬物划破娇嫩皮肉,渗出丝丝血珠。
“阿鸾……”感受到三姐姐的无助摸索,她微微侧身,反手将她握住。
她本是决了心,与其苟且偷生遭蛮夷凌辱,不如一了百了。可是——三姐姐怎么办……她眼睛看不见,如今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
心中正百转千回,忽听有人道:“拓汗,按我拓摩族规,若要论功行赏,合该以军功高低论先后。中原有句俗话‘自古美人爱英雄’,这真英雄还没发话,美人自然不乐意了。”
说话的是位白衣男子,虽同样身着异族服饰,可单看通身气质,倒隐隐有几分中原书生的味道。
凝重的气氛在他三言两语的玩笑中解冻。拓汗耶齐格收回视线,刻意略过巴泰王阴沉的脸色,大臂一挥:“军师说的有理,若论起军功……”
他顿了顿,满殿视线骤然集中到王座一侧。
耶齐格转过头欣慰一笑:“阿烈,若论军功,整个拓摩谁又能比得过你?此番能顺利攻破胤都,你当居首功,更是我拓摩当之无愧的英雄!”
“这些美人,理应由你先挑。”
沈绾顺势望去,视线陡然一滞。王座旁的男人与记忆中别出无二,明黄烛火在他清冽锋利的侧颜铺落一层阴影,勾勒出几分当年不曾见过的晦暗邪魅。
她依稀想起那年海棠微雨,眉眼清隽的少年跪在身前,神色定定对她说:“卑职此生愿以命为契,做公主的影子。”
往日光影流转,誓言如同暮春残花,秋风吹过,只余满地狼藉。
“我要她。”
他的声音同人一样,低沉偏冷,打破满堂寂静,此刻不容置疑,极为强势地宣布他的所有权。
幽邃目光凝落而下,带着灼灼烫意,快要在沈绾身上烧出洞。众人顺着他的视线,自然清楚这位北疆战神要的是谁。
“你——”巴泰王耶齐雷一怒之下涨红脸,两只牛眼快要喷出火星子。
“好。”耶齐格不动声色敛去眉间异动,抚掌一击,敬贤爱士道:“佳人配英雄,合该如此!”
血珠滴落,在素白裙边溅出点点红梅,沈绾僵住身子,耳鸣嗡嗡,惊愕羞愤的视线甚至来不及收回,便直直撞进男人深沉的幽眸里。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王帐的,只觉脑袋愈发沉重,胸口不断翻涌的血气急促升腾,天旋地转间,酸麻的膝盖彻底卸了力气。
倒地那刻,久违却温暖的怀抱从身后揽住,带着山间雪松的清香,紧紧将她包围。
许是这味道太过熟悉,她仿佛又回到十四岁那年生辰,父皇命满城百姓一齐为她贺生。巍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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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花灯如海,彩带如溪,挤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他们摩肩接踵,只为一睹王朝帝姬的风采。
那是她记忆里最风光的生辰宴。
那天,父皇指着城下一排衣衫褴褛的异族少年,说:“阿鸾,这都是我大胤强盛的象征,你挑一个罪奴回去当影卫,可好?”
她那时年纪小,不知父皇话中深意,也无心深究,视线挑挑拣拣,终于落在一个少年身上。
不过和她相仿的年纪,单薄的身板却挺得笔直,一双幽黑到发亮的眼睛掩在乱发后,像只时刻防御却不会放过任何逃生机会的小野狼。
“我要他!”玉手随意一指,便扯出因果羁绊。
少年成了她的影卫,朝朝暮暮,一晃三年。她那时骄蛮爱闹,宫人们私下里多少会叫几声苦,可少年却不厌其烦。无论她如何使唤刁难,他总是默默包容她所有的坏脾气。
她那时并不知道,他不仅是被俘的罪奴,更是父皇为她豢养的一条狗。
为保证这条狗足够听话,所有拓摩罪奴都被下了一种毒,唯有定期得到解药才能苟延寿命,而当年的沈绾,便是他存活的命脉。
“阿翊,阿翊……”昏睡中的少女似是被梦魇缠身,细腻如玉瓷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男人捏着棉巾的指节一顿,她口中念的,正是他的中原名字——谢翊。
“翊者,明日也。你来日定要飞离这高高宫墙,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小帝姬坐在观景阁栏杆上,望着天际流云对他说。
那是整个皇宫最高,也是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凭栏而望,几乎可将半个宫城映入眼底。
明明是身受万民供奉的王朝帝姬,他却在她眼中看到不合时宜的孤寂。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所谓公主,不过是皇权枷锁下的雀鸟,即便再金贵,也终要在帝国崩塌时率先做出牺牲。
如同现在,大胤一朝国破,她首当其冲被献祭,连担着亡国骂名,一同钉在耻辱柱上。
榻中人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即便盖了厚厚的绒毯,可触手玉肌仍是冷若寒冰。军医说这是风寒入体,女郎身子娇弱,一时半刻难以消退。
烛花噼啪作响,将男人俊朗的面容掩在暗处。谢翊瞥了眼案头血迹未干的匕首,哑然失笑,这位小帝姬还是一如既往地刚烈。
给她手心上了药,迟疑不过片刻,身上墨色外袍旋即解开,结实温热的身体牢牢将人拥入怀中。
帐中静谧,唯有烛火偶尔闪出摇曳光影。谢翊望向怀中人,惊觉不过短短五日,她竟瘦了一大圈。
心中异潮涌动,薄唇悄然吻上额头,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阿鸾,好久不见。”
2. 第二章 花溅泪
沈绾是被热醒的。
密不透风的毛毯加上暖人的羊皮水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被温热覆盖,快要将她融化。
只是这种热感比起昨晚,倒少了几分灼意。
她动了动酸疼的四肢,好半日才费力爬起身子。入目帐房与昨日截然不同,陈设简单干净,一副乌木紫檀衣架立在角落,上面挂着铁甲银盔,旁边还架着一柄刻着繁复图腾的宝剑。
这般带有中原特色的摆件在异族毡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看得出,这是个武将的营帐。
昏倒前的记忆涌来,高座之上的少年面庞从潮雾中浮现,还未来得及细思,帐帘掀起的寒风便与她打了个照面。
来人逆着晨光,身姿颀长,衣袍摆脚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上下翻飞。
沈绾怔了怔,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影卫每次将她从观景阁背回寝殿,迈的就是这样的步子。
沈绾缓缓抬眼,俊逸到清寒的面容与回忆瞬间重合。
“我的公主,别来无恙。”他在她面前站定,薄唇轻掀,飘飘落下一句,竟莫名流出一丝旖旎。
沈绾猛地回神,冷冷对上他的视线,唇边扯出一声讥讽:“如今,我是该叫你谢翊,还是拓摩征南将军——耶齐烈?”
谢翊步子微滞,低眉哂笑:“名字而已,任凭公主高兴。”
“不过,”他上前几步,高大身影带来的沉沉压迫感几乎快将沈绾溺毙,“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阿翊。”
男人身上的幽香不管不顾钻入鼻尖,曾经熟悉到让人安心的味道,此刻却让她感到恶心。
“你不配叫这个名字!”她蓦地抬眸,晨曦透过窗格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凝落成影,“阿翊他,早已经死了。”
女音落地,空气骤然凝结,只剩下窗外北风的呼啸声。
水雾迷蒙的眼角泛出一尾殷红,霎时刺痛谢翊的眼,他瞳孔骤缩,嘴唇几番张合,终是没有说什么。
“我三姐姐呢?还有我父皇,他在哪?”沈绾吸了吸鼻子,果断将眼角泪珠往上抹干,即便此刻,她也不愿让人看出她的狼狈。
“公主这是在质问我,还是在恳求我?”谢翊轻嗤,徐徐俯下身子,视线几乎与她平齐。
沈绾咬紧银牙,手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捏紧,她冷眼望向他,一字一句道:“当初,我就不该留你……”
“错了,”幽暗眸底似是裹挟着无数风云,终是在看到沈绾眼底恨意的那刻,土崩瓦解。
他薄唇轻勾,露出一声自嘲:“公主当初,就不该放我。”
谢翊离开皇宫那日,沈绾正在筹备大婚典礼。父皇亲自下旨赐婚,她将下嫁定北王世子,婚期定在下月。
那日,她一身华服高坐明堂,丢给他一粒赤色药丸,“这是最后的解药,吃了它,从此再无禁锢,天高海阔,你我再无瓜葛。”
他匐在宫殿砖地上,明明时值盛夏,他却只觉寒凉沁骨。修长指节攥得发白,他抬眸望向她,深邃的目光死死攫住,像是要把她深深刻进骨髓。
沈绾不明白,为什么已经重获自由,他却不见开心?
大婚前夕,边境战火愈发频繁,她那未婚夫婿不得不连夜赶赴战场,婚事也因此耽搁。
之后,便是国破,她从待嫁新娘一夜之间变成了亡国帝姬。
“其实你早在我身边时,就已经布下暗局,只等一朝发兵,便可里应外合。”沈绾深吸了口气,胸口像是撕裂般隐隐发疼,“因为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胤都布防。”
少女字字句句的控诉带着往事碎片在眼前闪现,谢翊不置可否,丢下一句轻叹:“你可知,即便不是我,有些事情也改……”
“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沈绾忿忿将话截断,继而意识到什么,倏尔眸光一闪,将眸底怒火悄然湮灭。
她黯然低下声:“当初你在我身边为奴三年,如今不过境遇转换,我没什么可说。可我父皇年迈,你们能否……留他一条性命……”
她说到最后似是没了力气,湿润的羽睫如蝶翼般轻颤。她知道这些话在他听来有多可笑,可她不得不试一试。
离开胤都那天,她亲眼看见父皇被押解进一辆囚车,可一路走来,那辆囚车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半分踪迹。
父皇他,一定被他们关在某处。
“你愿留在我身边为奴?”见她惴惴不安却心怀一丝期待,谢翊似笑非笑抬起眼,漆黑如墨的眼神泛着点点幽光,像是饥饿已久的野狼终于看见期待已久的猎物迈入罗网。
“你可知,我到底想要什么?”他大手覆上她雪腻的后颈,长指轻勾,轻而易举便缠乱她颈侧寸寸青丝,轻佻又暧昧。
“你……”二人四目相对,错乱的气息肆意翻转纠缠。沈绾被他眼中的灼意吓到,下意识垂眸想要退开,却被他牢牢缚住,动不得分毫。
“你想要什么?”炙热视线仍凝在身上,她呼吸微促,第一次生了怯意。
男人见她双颊晕出两抹潮红,也不知是伤寒未愈还是心生惊恐,只觉如胭脂般惑人心智,醉人心神。
“我要你。”
他毫不迟疑,脱口而出,果断又坚定。
沈绾脑中炸出一道白光,将她整个定在原地,“你、你说什么?”
“我要你。”他定定望向她,再次重复,幽暗如渊的视线化作绵密丝线死死将她缠住。
“放肆!”沈绾虽是未经人事,但也顿时明白他话中含义,只因他眼中欲念太过直白赤裸,让人避无可避。
她一时无措,慌乱下竟习惯性摆出往日姿态,“我乃大胤帝姬,你、你怎可……况且,我、我已有婚约……”
话未说完,眼前男人周身气压骤降,一双好看的桃花眸瞬间结上一层厚厚的冰翳。
“婚约?”他舌尖盘绕这两个字,发出一声冷嗤:“如今这境遇,你竟还想着那位未婚夫婿?他到底是生是死,你可曾知晓?”
沈绾语塞,蛮夷攻城那日,她只知守城将士伤亡惨重,可她那未婚夫婿却没有一点消息,想来不是阵亡就是被俘。拓奴残暴,她身为帝姬尚且如此,他身为胤朝将军,处境可想而知。
“他……死了?”
她怔怔呢喃,眼底浮起一抹悲色,然而这股哀伤还未来得及扩散,颈间便传来一阵痛意。
男人不知何时凑上来,微凉的薄唇覆上雪白玉肌,湿热舌尖舔过皮肉,锋利齿尖紧随其后,辗转吸吮,恣意啃咬,想要以此封缄住她的话音。
她皮肤娇嫩,不一会便被吮出鲜艳红痕,宛若一朵红莲绽放,妖冶淫/靡。
耳边惊雷乍现,脑中更是一片空白,胸腔中似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待神志回体,她指尖陡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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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
他当她是什么?发泄欲望的工具?肆意践踏的玩物?
她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只听“啪”地一声,响亮的耳光如平地惊雷,落在男人脸颊。
谢翊有些猝不及防,被打得偏转过头,他用舌尖抵了抵下颚,长睫微垂,遮住眸底汹涌暗潮。
“你在报复我?”沈绾气得声音发颤,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前对她唯命是从的小护卫,会用这种最肮脏下作的手段羞辱她。
“……”谢翊哑然半晌,忽地低笑出声,“是又如何?”
沈绾呼吸急促,颤意从指尖蔓延全身,她竭力控制住瑟瑟发抖的肩膀,熊熊怒火从胸腔艰涩挤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碰我……”
谢翊弯了弯唇,用指腹抹去唇角腥红,转头望向她,笑得邪戾:“我是什么东西,没人比公主殿下您更清楚了。”
他眸色阴鸷如寒潭,原先那股似有若无的柔情顷刻间烟消云散,沈绾有些被吓到,她恍惚想起,第一件见到谢翊杀人,就是这个神情。
那是她第一次溜出宫玩,正逢上元佳节,街上人潮汹涌,她见什么都稀奇,便缠着谢翊给她去买。等他回来时,她竟被几个地痞流氓堵在小巷,其中一个将她按在墙角,用手在她粉嫩的小脸上狠狠揉捏了一把。
这一幕正巧落入少年眼底,他二话不说卸了那人手臂,对方几人想要围殴,却被他一个个拧断了脖子,尸陈巷陌。
“为什么杀他们?”
“他们该死。”
他说得简洁利索,也冷如寒铁。慢条斯理地冲洗掉手上血污,又迅速将尸体处理干净,一切是那样有条不紊,从容淡定,仿佛方才只是轻轻踩死了几只蚂蚁。
那时沈绾便知道,谢翊心里藏了头嗜血的野兽。
眼前高大的身影陡然逼近,男人再次抬手上前,沈绾猛地闭上眼,身子一缩。
她怕了。她怕他会杀了她!
想象中的触感并未出现,她羽睫微颤睁开眼,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掌堪堪停在脸侧。
“呵。”他轻笑一声,收回手退离床榻几步,挺拔修长的身形莫名透出几分落寞,“我不喜欢勉强。”
随手从旁取来一件长袍,朝榻上丢过去,“穿上它,滚出去。”
他语调冰冷,听不出情绪。
沈绾知道自己如今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若强来,她自是避无可避,可他既然松口,她也没有过多犹豫。她巴不得逃离这里,虽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但总好过在这个疯子身边受折辱。
知晓边境天寒,自己身上又没有过多衣物,她动作麻利地掀开绒毯,将袍子往身上一裹,抬步就往外走。
擦身而过时,她恍惚在他嘴角看到一抹苦涩,步子微滞,却没做过多停留。
她一定是神智不清,烧糊涂了。
素手刚掀开帘帐,身后蓦地响起冷冽男音:“可想清楚了,踏出这个门,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从不后悔。”
他忽地嗤笑出声,声音淡冷得像雪夜里的冰,“打个赌吗?”
“什么?”沈绾微微侧头,凛冽的秋风绕着耳侧发丝,吹得人一激灵。
“我赌你,”低沉磁性的嗓音似沙砾磨过耳廓,带着几分凉薄淡漠,“会在三日内乖乖回到这里,求我。”
3. 第三章 朱颜改
身后毡帘落下,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谢翊缓缓松开身侧骨节发白的手,落下一声幽叹。
没想到他觊觎多年的月亮即便跌落高台,也还是那般桀骜倔强,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注定改变不了。大胤亡国是如此,他对她的心思亦是如此。
边塞的风无遮无拦,恣意寒冽,即便是在晴日里,还是不管不顾往人领口钻。
沈绾出了帐子,懵懵站在营地,入目皆是训练有素的异族士兵。这时节北疆正值水草丰美,战马膘肥,明明刚经历过一场战争,可这些士卒们倒没有丝毫松懈,依旧斗志昂扬、整装待发,这在风气萎靡的胤都倒是少见。
她下意识紧了紧过于宽大的袍子,忽觉袖口有什么东西抵着,掏出一看,竟是一张兽骨做成的牌子,上面刻着“征南将军耶齐烈”几个字。
这应该是随身令牌之类的东西,想必是谢翊忘记取出,连带着衣袍一并扔给她了。
她本想还回去,可想到牌子主人令人憎恨的嘴脸,又立即打消了念头,悄悄将骨牌掩入袖中。
这东西说不定有些用处。
秋日的艳阳有些晃眼,她抬手挡了挡,脚下刚迈出两步,忽地迎面撞上一人。还未来及道歉,只听对方率先开口:“姑娘,当心。”
白衣入目,声音温润,是昨晚那个军师。
“是你?”看清沈绾后,他脸上略带讶异,“久闻昭宁帝姬美名,小生代鄯,这厢有礼。”
他气质温润,笑起来更是春风和煦。
沈绾被他的中原礼节弄得有些无措,本能想要还礼,但想到对方是拓摩人,心中恨意让她停了动作。
“帝姬这是……”代鄯见她面上泪痕未干,眉梢轻挑,“与阿烈吵架了?”
不过初次见面,他却熟稔得很,虽看不出恶意,沈绾还是警惕地蹙了蹙眉。
“阿烈这人着实死板了些,不懂得怜香惜玉,回头我——”
话未说完,一道男音忽在身后惊起:“小殿下……”
原来代鄯身后还跟着两人,其中一个身着大胤内监服饰,面孔陌生,另一个则身材魁梧,武将装扮。沈绾循声望去,心脏忽然突突直跳,来人竟是定北王手下的副将,名叫孙樾。
“原来二位使臣是帝姬的旧识?”
“使臣?”沈绾惊疑,摸不准代鄯话音。
“怎么帝姬不知?”讶异在代鄯脸上一闪而过,他煦煦然道:“大胤如今已有新帝继位,特派二位使臣前来和谈。”
沈绾心头一顿:“新帝?”
她记得父皇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在两年前死在征讨拓奴的战场上。这新登基的皇帝能是谁?
“回禀帝姬,是您的叔父,禹州晋王。”孙樾先是朝沈绾行了个礼,随后恭敬回话:“小王爷当时迫于无奈,才赴禹州……”
“咳咳……”一旁的内监面色严肃,径直打断了谈话。
代鄯不以为意笑了笑:“时辰不早了,我该领二位使臣去见拓汗。”他没再给几人继续叙旧的机会,朝沈绾拱了拱手:“帝姬,告辞。”
瞧着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沈绾虽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可后知后觉的欣喜还是占了上风。
怪不得这些时日,拓奴依旧驻扎在雁鸣关外,原来胤都已经有了援军!印象中她的这位叔父能征善战,与父皇向来兄友弟恭,想来定能大破敌军,力挽狂澜。
孙樾口中的那位小王爷,正是她的未婚夫婿,看来他还活着。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既然孙副将今日见了她,想必定北王定会想尽办法前来救援,到时候,她就可以回家了!
巨大的喜悦在心中翻腾。沈绾紧了紧衣角,她必须尽快找到父皇和三姐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肯静待援军,哪怕受蛮夷一时凌辱,也能咬牙挺过去。
正思索着,一名拓摩女奴遥遥走过来,用不甚熟练的中原话对她说:“拓摩不养闲人,将军让你随我去后营浆洗。”
“将军?”沈绾想了想,随即明白这是谢翊的意思,骨子里的傲气和愤恨此刻被她悄然掩下,反正再过不久就能离开,她就再忍忍。
女奴将她带到一处空旷营地,这里即是拓摩的后备营,粮草战马、锅炉浆衣,都在此处。沈绾虽说被安排浆洗,可那一盆盆待洗的脏衣秽物竟堆得有小山高。
女奴指着其中两盆,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午饭前把这些清洗干净。”
“……”
沈绾提着褴褛裙摆在水盆边坐下,柔白指尖刚触到水面,冷不丁瑟缩一下。她过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莫提洗衣,就连梳发上妆皆是宫人伺候,哪里会做这些粗活。
可眼下,她只能硬着头皮。只是这异族人的衣服向来厚实,沾了水越洗越重,不一会双手搓得通红,竟连一件衣裳都没洗完。
她有些泄气,被养在金丝笼的雀儿一旦到了外面,竟无任何生存的能力。
她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把眼底酸热逼退回去。暗暗咬了咬牙,觑了眼其他正在洗衣的女奴,一点点学着她们的样子,竟也渐渐摸出门道。
等到她把两盆衣物完全洗尽,天边已经金乌西沉。
沈绾抹去额边汗珠,看了眼早已磨破皮的双手,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早就咕咕直叫的肚子,迈着沉重步伐往后厨走去。
刚到门边,两名拓摩士兵的闲聊不经落入耳中。
“瞧那老皇帝不吃不喝,估计活不了多久了。”
“也是报应,谁让他残虐无道,屠杀我拓摩族人。”
“若不是拓汗有令,命我们没日没夜看守,他早就被杀一百回……”
他们手捧吃食坐在墙角,虽说着陌生的拓摩语,可沈绾还是听懂不少。只因她当年爱玩,曾缠着谢翊教过她。
私语声越来越低,后面几句沈绾没有听清,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两名士兵正是看守父皇的人,只要跟着他们,也许就能找到人!
暮色不知不觉笼罩大地,草原夜间的风如同野兽的狂鸣嘶吼,震得人胆颤。沈绾因心中有了盘算,当晚便偷偷跟在这两名士兵身后,借着夜色掩护溜进一所僻静的营帐。
“站住!什么人!”不出所料,尽管她再小心,还是被门口的精锐守卫发觉。
沈绾眸光一闪,随即从袖中掏出描金骨牌,压低声音不慌不忙道:“我奉耶齐烈将军之命,前来探查囚犯。”
士兵们借着晦暗不明的灯笼,迟疑地看了眼令牌,用生硬的中原话说道:“这里得了拓汗密令,任何人都不许入内!”
沈绾顿了顿,气势威严:“放肆!你怎知将军不是奉拓汗之命?耽搁了大事,你们担当得起吗?”
不怒自威的架势让守门士兵一怔,他们虽不认识沈绾,可深知大将军身边的人不可轻易得罪,况且她手中的令牌绝非造假,若是真的冒犯了将军,违逆了拓汗,那可真是大罪。
见对方动摇,沈绾趁机开口:“诸位放心,若是出了什么事,自有将军担着。”
士兵们犹豫半晌,终于松口:“进去吧。”
沈绾压低帽檐,故作镇定进了营帐,只一眼便看到坐在案桌旁的人。不过短短几日,印象中威严伟岸的父亲竟突然间苍老许多,鬓角边白发丛生,沾满灰尘的衣袍似乎有些肥大,在他身上显得摇摇欲坠,愈发衬得他佝偻的脊背伶仃瘦削。
“父皇——”她刚开口,忽听窗外传来士兵的高声叩拜:“参见拓汗!”
沈绾心头一惊,话音凝在喉头,寒意陡然从脚后蔓至脊背。
**
耶齐格掀开帐帘,正瞧见一脸憔悴的胤帝望着烛花出神。
一只飞蛾扇动着轻盈的翅膀,围在烛台边上下飞舞。
耶齐格在桌边坐下,抬手轻轻一拧,飞蛾便如残破的纸片滑向烛芯,霎时被燃为灰烬。
“反正结果都是死,不如本汗帮它一把。”耶齐格捏了捏指腹,那双鹰隼眼睛透出冷芒。
“今日我部来了胤朝贵客,想必陛下还不知道吧?”见胤帝无动于衷,耶齐格冷笑一声,自顾道:“听闻那位晋王殿下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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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手足情深,如今他独掌大权,又派使臣前来和谈,您猜他到底愿用多大的代价来赎您?”
胤帝听到这,原本沉寂如枯井的眼珠动了动。
耶齐格瞧着眼前这位宿敌终于有了反应,心中一阵畅快,“怎么?是庆幸本汗没有完全攻破大胤,还是意外你那胞弟成了皇帝?”
耶齐格忽而大笑出声,带着上位者的嘲弄:“可若本汗告诉你,当初正是那位晋王殿下为谋帝位,与本汗里应外合,提供胤都布防图,不惜将你送入本汗囊中,不知陛下您作何感想?”
耶齐格的话犹如晴天惊雷,在沈绾耳膜边炸开。
她缩在床下,浑身隐隐发颤。一些藏在暗处的东西顷刻明晰起来。
怪不得她白日见那二人觉得奇怪,只因当时被盲目喜悦冲昏头脑,不曾细究,险些忘记帝王家的狠辣无情。
她不曾想到,一向对父皇敬爱有加且一母同胞的叔父,竟会伪装多年,不惜与蛮夷勾结,谋取皇位。
那日胤都城下战死的将军、士兵、百姓……竟都是一场权力游戏的牺牲品。
那定北王呢?他也参与了这场谋乱?
思绪像一团乱麻,沈绾来不及细思,忽听父皇颓丧沙哑的声音响起:“那拓汗得到的是什么?”
耶齐格直言不讳:“漠云十二州。”
雁鸣关外共有十二座城池,曾与北疆各部相连,土地肥沃,资源丰富,后来太祖皇帝领兵攻打,才将其纳入大胤版图。
帐中默了半晌,胤帝先是低嗤,继而狂笑开来:“那我该恭喜拓汗,喜得十二城!”
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这位弟弟,漠云十二州是何等重要的战略位置,若是让给拓摩,等于自掘坟墓。他既然为得皇位能勾结外敌,那自然也能过河拆桥,翻脸毁约。
耶齐格似乎被胤帝的笑容激怒,几步上前猛地掐住脖颈,恶狠狠道:“明日便会签订文书,他们反悔不了,若是真的敢悔——本王就拿你祭天!让你的血为我拓摩铁骑开路!”
**
沈绾走出营帐时,耶齐格早已离开。北疆夜晚的风似乎变得更加凛冽,劈头盖脸直扑面颊。
她双手揽紧身子,快步朝外走,生怕耶齐格半路折回。
耳边北风呼呼作响,伴着父皇临别时的殷殷叮咛:“阿鸾,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一切才有希望……”
活下去?她靠什么活下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亡国帝姬,即便骨头再硬,处于野狼环伺之中,也只能任人宰割。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想办法救父皇。听拓摩人的意思,若是明日和谈不成,父皇便彻底没了利用价值,到时候怕是难逃一死。
她暗暗攥紧手中骨牌,眸光微闪,脑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纤弱的身影步子坚定,渐渐消失在墨色中,全然没有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不远处已于夜色悄然融为一体。
“你费心安排,就是让她看到这些?”一白衣从黑影身后走出。
“这些事情,她早晚会知道。我只是,让她更明白些。”
“可这对她,着实有些残忍。”代鄯摇头咂舌。
谢翊薄唇轻扯,笑声落在风里,几乎听不出情绪,“想让高悬的月亮低头,总得狠下心。”他脸上此刻露出近乎病态的偏执,只是借着夜色伪装,无人发觉。
沈绾吹了一晚的风,到了半夜竟又发起烧来。直到远处天光乍破,烈风才彻底偃旗息鼓。
她躺在破草棚里,正望着棚顶出神,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她留神听着,“刺客”“杀人”之类的词语钻入耳中,拓摩营地怎么会有刺客?她心中莫名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
走出草棚,只见一群士兵正急匆匆往某个方向赶,她托着沉重步子跟上去,来到一片宽阔的校场。
场中空地用木头架起一座高台,上面似乎垂挂着两件东西。沈绾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身子猛然僵住。
那高台上竟赫然挂着两个头颅
——一个是父皇,一个是孙樾。
4. 第四章 酹江月
沈绾整个身子被定在原地,周遭似乎没了声音,全身血液倒流至胸口,带着撕裂开的痛意。
耶齐格脸色阴沉,阔步走上高台,锐利的目光在台下扫视一圈,威沉开口:“诸位,大胤欺压我部多年,凡异者皆屠,凡夷土必侵,我部百姓不堪其扰。本汗自继位以来,夙夜匪懈,虽有修好之心,然胤人出尔反尔、公然挑衅,竟于昨夜在我营中行刺,伤我士卒,更甚撕毁和谈文书,将我部视为蝼蚁草芥。如此狂悖无道、作辍无常,天将灭之!今本汗上承天意,以胤朝皇帝之颅为祭,不平大胤,誓不罢休!”
台下士兵瞬间被激怒,如狂流拍岸,爆出整齐划一的喧吼:“不平大胤,誓不罢休!不平大胤,誓不罢休……”
铅云在天际堆积,黑沉沉压成一片,震天的怒吼穿破苍穹,携有万钧之势。
沈绾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后营,半边麻木的身体依旧坐在水盆边,机械地重复手上动作。
浸透了寒风的冷水漫过手指,很快就将苍白的指节晕出紫红,可她却全然不觉。
脑海中父皇的头颅在风中不断摇晃,时而模糊不清,时而清晰可见。他于大胤是天威不可冒犯的君主,可于她却是最慈爱不过的父亲。
她本非宫妃所出,她的母亲只是江南一名舞姬,因得了帝王临幸,才诞下龙裔,可惜没多久就病逝了。
后来帝王大恸,下令满城缟素。百官大力反对,却一个个被斩杀于殿前。自那时起,她就被方士预言——“大胤灾星”。
可父皇对朝野微词置若罔闻,竭尽所能给予她所有荣光,甚至将她寄到已故皇后名下,成为真正的嫡出公主。自此,她成了大胤最受宠的帝姬,也是帝国最耀眼的明珠。
如今那个赋予她光芒的人、她最亲最爱的人,就这样生生被砍下头颅,挂在异族的高台上。
灾星……她也许真的是灾星也说不定。
“啪!”一块石子落入盆中,水花溅出浇了她一脸。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咱们的昭宁帝姬。”女声尖锐,上挑的尾音带着几分刻薄。
“是你。”沈绾抬眸,飘摇破碎的神思随即收回。
来人是英国公家嫡女,名唤凌娩。此次大胤战败,她也在被俘名单中。只是今日似与往日不同,只见她头戴织金红宝石雀翎冠帽,身着狐皮紫玉锦缎夹袄,脚蹬一双松石绿点缀的马皮靴,一身异族装扮尽显贵气。
“大胆,见了珂吉侧妃还不行礼!”一拓摩女婢从凌娩身侧走出,气势汹汹说着生硬的中原话。
“侧妃?”沈绾恍然,她这两日听说拓汗耶齐格新纳了位貌美的中原人做侧妃,没想到竟然是她!
“难为帝姬还记得我。”凌娩抬手止住女婢,徐徐上前几步,眼底冷意如三九寒冰:“我生怕帝姬忘了,我是因何才到这的?”
她一字一顿,如恶魔低语。
沈绾手臂一滞。
她当然明白凌娩话中含义。当时拓摩屡屡在边境挑衅,英国公生怕落入敌军圈套极力劝谏,可父皇却一意孤行,亲率大军出征,最后不仅自己落网,更引得敌军大举攻城,致使英国公战死城下。
当日凌娩和几位公侯小姐奉皇命入宫为她伴驾,这才在拓摩破城后一并被俘。
“帝姬觉得,这是不是因果报应!”凌娩勾起殷红的唇角,笑得癫狂,“你果真是大胤的灾星,你和你那位伟大的父皇死不足惜,可为何要拉着我们陪葬!我父亲赤胆忠心,却惨死城下,我一个名门贵女,如今却要委身异族,你说这笔账,我们该找谁算?”
凌娩的话钻心刺耳,可沈绾竟无法反驳。她垂着眼睫,一张清丽的面容不见悲喜。
凌娩被她的沉默激怒,脚下猛地一踢,霎时水花四溅,盆中衣物和着泥灰散落一地。
她弯腰钳住沈绾绷紧的下颌,忿然道:“装什么!无论你当初如何高高在上,如今也不过是条丧家之犬。哈哈哈哈……你猜猜,在斩了那位昏君之后,下一个会轮到谁?是你,还是——柔嘉帝姬?”
“你……”沈绾瞳仁一震,下意识抬手想要掰开手腕,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
凌娩狠狠甩开手,直起身子冷嗤:“我等着瞧,到时候无论是你,或是你的三姐姐,我都会求拓汗留一具全尸,然后将它永远埋在这里,我要让你们永远回不了大胤!”
凌娩说完便拂袖而去。沈绾伏在地上呼吸艰涩,她缓缓将右手伸进袖中,手心尚未结痂的伤口被冷水泡得已无知觉,却在碰到袖中硬物那刻猛地一紧。
**
拓摩的战事准备井然有序,到了暮色四合之际,整个营地已是全员戒备。
耶齐格清早的征战宣言在军中似是点了把火,整个营地因此沸腾起来。眼看大战在即,他遂下令大摆宴席以振士气。
帐外篝火四起,帐里灯火通明,将军士卒推杯换盏,三巡过后忽有人提议:“干喝酒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也学学中原人,叫几个美人前来跳舞助兴可好?”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附和:“说的在理,咱们营中可有不少中原美人。”
凌娩坐在王座旁巧笑低语:“拓汗,妾身在中原时曾听闻,昭宁帝姬的舞姿乃天下一绝,不如请她前来一舞如何?”
耶齐格顿时来了兴趣,转头望向谢翊:“阿烈,她是你的人,本汗请她过来为大家助兴,你不介意吧?”
谢翊坐在王座一侧,冷峻的面容无甚表情,似是在思虑什么。良久,方才微微颔首。
拓汗像是早就习惯他这副样子,满意地挑了挑眉,抬臂一挥:“去,请昭宁帝姬前来一舞!”
沈绾由女婢引着再次迈入王帐,依旧是那身素白衣裙,只因连日未曾梳洗,裙边染了泥尘,如墨色在宣纸上晕开。三千青丝随意披在脑后,唯有额前垂下几缕,越发衬得她清冷娇弱。
明明一身落魄装扮,偏在她身上生出几分凌乱美感。
她浓睫低垂,盈盈一伏,伴着胡笳声起,莲步轻移,白裙如玉莲初绽。曼妙身姿轻盈旋转,好似翩跹起舞的精灵,可她面上偏又淡然无波,仿佛瑶台飞下的神女,圣洁得让人不忍亵渎。
座下众人无不屏息凝神,沉醉其中。耶齐格更是看得入迷,鹰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忽地,摇曳舞裙中闪出一道寒光,匕首自袖摆抽出,锋利的刀刃如离弦之箭刺向王座。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电光火石间,一道墨色身影闪身而下,在众人还未看清前将白裙挡在身下,手腕旋即一转,不动声色将匕首折回。可沈绾似是拼了死命,立即将匕首换到另一只手,转身欲再次上前。
谢翊大掌一勾,拦腰将沈绾死死圈入怀中。
“阿烈,你这是……”耶齐格被眼前景象惊到。
谢翊单手将沈绾双腕缚住,暗暗掩在衣袍之下,表面看去二人好似亲密地拥在一起。
“她身子弱,昨晚折腾一宿,我怕一时失态冒犯了拓汗。”谢翊说得面不改色,一番话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跳个舞而已,哪里就这么娇弱了?”耶齐雷粗声粗气道。
谢翊眸子一暗,“巴泰王既想看舞,那不如……”他冷眼扫向王座旁,“听闻珂吉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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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的舞也是一绝,不如就请她为诸位助兴。”
凌娩面色一僵。
“没想到阿烈这般怜香惜玉,”耶齐格清了清嗓,暧昧一笑,“本汗也不便打扰你们好事,今日这舞就暂且不跳了。”
“多谢拓汗。”谢翊伏身拜谢,半拖半抱将沈绾拉出帐外。
怀中人安静得出奇,一路没有说活,任由谢翊将她带到一处僻静地。
一道银光划破天际,将沈绾的脸照得苍白如纸,滚滚闷雷在云层间挤搡,转眼化作豆大雨珠噼啪而下,很快便浸湿了衣衫。
谢翊不曾对她设防,大掌刚一松开,锋芒便深深刺入胸膛。
沈绾水眸猩红,执着刀柄的玉手隐隐发颤,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谢翊眉间微动,眼睫眨也未眨,声音低沉:“你想做什么?”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雨水滑过眉骨,混着泪珠顷刻便模糊了视线。
谢翊抬手覆上,只轻轻用力,便拧开玉腕,匕首轻而易举被拔出,他随手一甩,闪着寒芒的刀刃直直插向地面。
“看来我当年送的这件礼物,公主用得很是衬手。”他缓步上前,微微上挑的眼尾藏着难以捉摸的邪魅,“你想杀我?如何杀我?在绝对力量面前,你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沈绾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一直紧绷的心理防线在触到他眼底冷意那刻彻底崩塌。
“你连自己真正的仇人都没弄清楚,就想着报仇?”
“你……你什么意思?”沈绾一怔。
“昨日那名使臣并非大胤内监,而是被人派来的杀手。”谢翊的声音同冰雨一样冷冽,“真正杀你父皇的不是拓汗,而是你的叔父。”
轰隆——
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叔父,竟是叔父!他得了皇位还不够,竟还要狠下杀手!
没想到最后置父皇于死地的,不是敌军,而是至亲。
沈绾心脏猛地一抽,哑声开口:“那孙樾……”她那未婚夫婿刚继承王位不久,难道也投向了晋王的阵营?
“他?”谢翊轻嗤,“他和他的主子一样,是个怂包,只一味怯懦地当看客,逃跑时被士兵发现,被那太监推出去当了垫脚石。”
谢翊的话字字句句砸在耳边,将沈绾的思绪撞得四分五裂,她懵懵站在雨里,不知作何表示。
她原本期盼的一切,一夕间全部化作泡影。
谢翊抬手抚过她的脸颊,眼底闪过几不可察的动容。
“我之前的话仍旧作数,于你,我随时恭候。”
男人脚步声渐远,不多时便彻底消融进雨里。
沈绾嘴唇翕动,她想要大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她想要哭,可眼眶却酸涩发疼,巨大的绝望和痛苦溢满胸腔,快要将她溺毙。
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在锋利刀面上折出寒光,晃得她眼底生疼。
**
帐外雨帘铺天盖地,扰得人莫名心烦。
谢翊坐在案桌前,手上兵书半日也没翻动一页。
沈绾到底会怎么选择,他心底没有多大把握。她性子一向很倔,若是一时想不开……
俊眉微蹙,心中担忧无限扩大,他忽地起身,抬步欲往外走。刚迈出几步,帐帘被人从外掀起。
沈绾挟着一身寒气走进来,湿透的发丝粘在脸侧,将她不染纤尘的玉容衬得愈发清艳。
她在帐中站定,缓缓弯下玉膝,俯身跪地,如一朵饱经风雨的山茶花,此刻只剩无尽的脆弱和娇柔。
“沈绾命薄,求——将军垂怜……”
5. 第五章 春歌尽
女郎一向清冷的声线此刻染上无尽哀怜,她羽睫低垂,阒然遮住晦暗眸色。
谢翊心头深处某个地方悄无声息软了一下,心底幽幽叹了口气。她到底是,走入了他精心织就的牢笼。
男人徐步走上前,用长指勾起女郎小巧的下巴,“可想清楚了?”
沈绾咬紧唇瓣,血液充盈在皮肉下,愈发鲜红。她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再抬头,已是泪眼婆娑,那副楚楚可怜样,任是哪个男人看了都会心动。
“妾身蒲柳之姿,如今已入绝境,若能得将军庇佑,妾身感激不尽。”
她明明言辞恳切,可谢翊却在她眼底看到一丝掩饰与伪装,即便脸上这面具再精妙,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真实的她。
算了,既然她愿意低头,那他就陪她演下去好了。
“既然想清楚了,那你可知,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谢翊长身玉立,沈绾跪在他身下,只迟疑片刻,素手缓缓解开衣襟,外衣滑落,露出女子光洁滑腻的锁骨。
谢翊眸色幽深,仍旧负手站在那,面上却不见一丝波澜。
沈绾见没有回应,纤指颤了颤,再次覆上里衣。
“够了——”男人终于出声,一向低沉的声线似是染了怒气。
他烦躁转过身,背对着她:“把衣服穿上,我说过,我不喜欢勉强。”
沈绾低声道:“没有勉强,侍奉将军……是妾身心甘情愿的。”
“是吗?”谢翊勾了勾唇,声音似是结了层冰,“那这样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猛地回身,大掌带着强劲的力道一把扣住她的后脑,薄唇覆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威慑。
沈绾未来得及反应,柔嫩的唇瓣便被他噙住,碾转啃咬,强势、隐忍、愤怒、缱绻……各种莫名情绪似乎都被他融在这个吻里。
清冽干净的气息不管不顾钻入鼻尖,一呼一吸间竟都是他的味道。
一股电流从唇间窜过脊柱,她倏然一颤,本能想要抗拒,可理智还是放弃了抵抗。
既然下了决心,就要必须放下一切!
不久前,她有那么一刻想要自尽,可父皇临终前的叮咛在脑中闪现: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大仇未报,家国未复,她有何颜面去死?更有何颜面去见父皇?她不能这么没骨气!已入绝境,那她必须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既然这个人是谢翊,那她就好好利用这个筹码……只要活着,她总有翻盘的一天。
少女敛下心思,默默闭上眼,承受他所有激烈。她尚未经人事,又是第一个吻,自是不知该如何迎合才能让他满意,只一味顺着他莽撞的攻势配合。
许是察觉到她的顺从,谢翊猛地睁开眼,一把将人推开。
“为什么?”他眼底漆黑一片,亮得吓人。
“什么?”沈绾没料到他这么快结束,红唇微启,有些发懵。
是她配合的不好吗?
“为什么不拒绝?”他声音低哑,似乎强压着愤怒。
沈绾被问得一头雾水,怔怔开口:“妾身是将军的人……”
“呵。”幽暗的眸子盯着她瞧了半晌,忽而自嘲地弯了弯唇,他直起身后退两步,“今夜没兴致了,你去里间把自己收拾干净,这副样子,真让人倒胃口。”
沈绾竭力控制住暗暗发抖的身子,重新将衣衫掩起,“那妾身先去梳洗。”
她举止得体,语气柔婉,可脸上却沉寂无波,让人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直到袅娜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谢翊才松开紧握的拳头。
明明是他让高悬的月亮陷落沟渠,他却没有一点高兴。
他属实没有想到,当她一脸悲戚出现在他面前,委屈求全求他庇佑时,他竟莫名觉得烦躁。他生气,气自己是不是错了;他愤怒,怒她的假模假式。他要的不是这样虚与委蛇、惺惺作态的她,而是那个生动鲜活、明媚张扬的她。
谢翊啊谢翊,你真是天底下最最卑劣的人!
明明已经得到一切,却还是不知足!
罢了,只要这个人是她,只要她肯在他身边,不管是以什么面目对他,哪怕最后自己万劫不复,他也认了!
**
沈绾梳洗的时间未免有些过长了。
虽是临时搭建的帐篷,可谢翊因为身份尊贵,连营帐也是同拓汗一样的规格。帐中由屏风一分为二,前面是会客间,后面是内间,因想着沈绾今晚也许会来,他早早吩咐人在里间备下热水,她不至于耽搁这么久。
转入屏风挑开帘帐,只见浴桶中的女子昏昏沉沉靠在桶边,玉瓷般的脸颊掩映在水雾里,再次浮起红潮。
伸手一探,果然又发烧了!
谢翊果断从旁扯来干净绒毯,将人从桶里抱了出来。她乖巧依偎在他怀里,轻得像片羽毛。
将人放在榻上,仔细替她擦干头发,又找来军医探脉煎药,待把一切收拾妥当,再三向军医确定她并无大碍后,谢翊才彻底松了口气。
“将军,您肩上的伤要及时上药,听说马上又要出征,可不能大意。”老军医苦口婆心道。
“这点小伤不碍事,”见老军医面容严肃,谢翊无奈转了话风,“有劳您挂念,我晚些会自己上药的。”
“唉……”老军医摇头叹息,“年轻人,还是对自己多上点心。”
沈绾被灌下一大碗中药,口中苦得要命,朦朦胧胧睁开眼,只见昏黄烛火下,男人劲瘦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正往胸膛上药。
那个位置,是她刺下的伤口。
视线留神一凝,竟发现男人背上浅浅留有不少疤痕,看痕迹,像是旧年伤疤。
他回到拓摩不到半年,这场战争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他怎会有这些伤痕?难道早在她身边做影卫时,就已经留下了?
“醒了?”男人转头轻笑,“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泡澡把自己泡晕的。”
谢翊缠紧绷带,合上衣领,方才眉眼间蕴染的怒意早已被舒展的笑意取代。
他其实只比沈绾大一岁,只因平日杀伐征战,多是以持重沉稳的样子示人,此刻倒难得露出几分少年气。
“你才被泡晕,我明明是……”沈绾刚醒,神志还未完全回拢,一听见他这话下意识羞恼地努了努嘴。
谢翊难得见她这般娇俏,心中一喜,愈发逗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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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怎样?自己发烧了也不知道,我这可是第二次帮你请大夫,这诊金你打算如何付?”
“诊金?”沈绾水眸迷茫,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军营里看病付诊金的?
见谢翊嘴角噙笑,她立即意识到他的捉弄,先前意识回拢,她随即敛了神色,翻了个身面朝床榻里面。
他们之间现在这种关系,他居然还有心情跟她玩笑?沈绾忽然觉得谢翊像是变了个人,记忆里那个永远冷着脸,在她身边沉默寡言的小侍卫,居然会有一天坐在她面前说笑。
真是不可思议。难道说当初在大胤,他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是,在异国当俘虏哪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不苟言笑也是人之常情。
现在的她,跟那时的他,还真像啊。
谢翊见她再次恢复沉默,尚未散去的笑意凝在眉角。他侧头熄了烛火,合衣上了床榻。
沈绾是第一次和人同睡一床,而且还是个对她有所企图的男人,尽管早在心底做了无数次心里建设,可她还是绷紧了身子。
温热坚实的身子躺在身侧,却久久不见动静,匀长的呼吸似乎在告诉她,他已经睡着了。
“将军……”沈绾咬咬牙,侧过身靠上去,既然早晚要做,不如她主动出击。
“睡觉。”男人声音寡淡。
“你……”沈绾摸不着头脑,他不是要她吗?现在她主动献身,他怎么又不为所动?
“睡觉。”他淡淡又重复一遍,随即侧过身背对她,没有一丝情绪。
“……”
真是善变的男人。
**
次日清晨,拓摩士兵早早在营地操练起来,旌旗在烈风中飘舞,大大小小的将士领着各自方阵厉兵秣马,大有一吞山河的气势。
代鄯一袭白衣站在校场旁,望着整装待发的队伍微微眯起了眸:“谋划多年,总算是到了今天。”
“所以那晚你故意放那太监入老皇帝的营帐,也是筹谋中的一环?”谢翊一身暗纹墨袍站在身侧。
“怎么?”代鄯煦煦然一笑,“为你那小美人感到心疼?”
谢翊没有接话。
“中原有句成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既想厮杀,我又何必阻拦,当个安静的渔翁不好吗?”代鄯双手抱前,“况且这是个很好的机缘,而拓摩现在,很需要这样的机缘。”
谢翊转头望去,只见一向温润如玉的人此刻面色冷凝,往日含笑的眸子布满阴厉,好似突然变了个人。
“拓摩已经沉寂太久了,咱们那个拓汗又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只看得见眼前小利。论胸襟格局,他还是差了些,唯有借此机会狠狠激一下,他才能真正下定决心。”
谢翊并未感到意外:“这就是你在荀山三年学到的东西?”
“怎么,你觉得还不够?”代鄯歪了歪头,沉声肃然:“古往今来王朝更替,得道者昌,失道者亡,耶齐格虽不见得是长久的领袖者,可眼下逐鹿中原,他尚可一试。”
他促狭一笑,转而望向谢翊:“阿烈,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士兵的喧吼声伴着凛冽北风飘向天际,谢翊负手而立,久久没有回答。
6. 第六章 望故城
回到营帐时,沈绾早已起床梳洗完毕。他早上命人给她送来一套干净衣裙,虽是拓摩式样,可她穿在身上,配上简单利落的两条麻花辫,清丽又不失俏皮。
这是任何拓摩姑娘都穿不出的美丽。
“将军回来了。”沈绾盈盈一伏,端来茶点:“早上妾身起晚了,不知将军是否用了早膳?”
她微垂着羽睫,仍是那副柔柔淡淡的模样。谢翊心头一滞,没来由冒起邪火,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他也不看她,径直走到案桌前,轻飘飘来了句:“大军出征在即,按规矩所有女眷皆要遣回拓摩本部。”
沈绾羽睫一颤,谢翊敏锐察觉到她的异动,薄唇浅弯:“本将军想,你也不愿看到异族铁蹄踏入故土,还是……”
“将军!”沈绾双手交覆握紧,果决开口:“请容许妾身随将军一道。妾身……舍不得离开将军。”
她低眉含羞,尾音携了几分娇软,像极了女儿家对外出夫君的不舍,简直让人分不清她话中真假。
谢翊瞧了她半晌,坐在紫檀木椅上轻笑开口:“舍不得?你这副样子,我可看不出有丝毫不舍。”
沈绾只犹豫片刻,长睫抬起时,一双清泠泠的眸子无辜又委屈。她款步上前,在谢翊身侧停下,忽地腰肢一软,竟双手环颈软软跌坐进他怀中。
独属于女儿家的清甜馨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尖,谢翊瞳仁一缩。
“将军。”她似是撒娇般柔柔道:“妾身也是头一回侍奉人,有些不懂的地方,还请将军包涵。”
不待谢翊作出反应,两片柔软唇瓣蓦然贴上喉结,毫无章法轻吮含舔,像是小猫般挠得人心痒。
幽眸里顿时掀起滔天暗流,似要将他淹没。
薄唇溢出两声闷哼,只迟疑半晌,男人立即抬掌按住在脖间作乱的小脑袋,炙热薄唇覆上,顷刻夺去她所有呼吸。
这是她第二次和他接吻。她从来不知道,看上去那么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双唇却这般烫人,他的吻依旧强势霸道,这回却带着情难自抑的喘息,肆意啃咬。
沈绾不知道旁人接吻是不是也是这样,可谢翊这架势,仿佛随时准备把她拆吞入腹。
她被吻得有些窒息,下意识推了推,可腰肢却被搂得更紧。
“将、将军……”她小手拍打着他的肩,她快不能呼吸了。
舌尖留恋不舍扫过她的下唇,扯出一丝晶莹,沈绾被吻得水眸迷蒙,甚至来不及羞恼,那双薄唇又顺着颈侧开始点火。
这回他吻得很耐心,先是用唇瓣轻轻扫过,接着舌尖由轻到重舔舐研磨,似乎要将她彻底融化。
“唔……”沈绾身子快要软成滩水,她仰起修长的脖颈,想要压抑住这羞人的声音。
“舒服吗?”男人边吻边抬眸,亮如曜石的黑眸里满是少女动情的神态。
他简直着迷。
沈绾面上羞得不愿回答,可心里却一阵慌乱,软成这样并非她本意,是身体违背了意志,由不得控制。
这不过是女子与人欢好时的正常反应罢了,换个人也一样如此。她心里安慰自己。
察觉到她的不专心,谢翊齿间不轻不重一咬,沈绾吃痛回神。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想别的事?”他声音低哑,粗喘声钻入耳蜗。
“没有。”沈绾朝他怀里靠了靠,娇喘微微:“妾身是在想将军。”
她明明媚眼含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想我?想我什么?”谢翊好整以暇摩挲她的玉颈,上面皆是他方才印上的朵朵红莲,看上去美艳至极。
“在想将军以前……”刚出口忽然停住,过往那些的日子,他应该不想提及吧。
“呵。”谢翊轻笑,薄唇凑前耳语:“以前我对你的心思,可不止一个吻这么简单。”
“嗡——”沈绾脑中闪过一阵空白。
这登徒子!竟堂而皇之说出这些浪荡话,原来他早在她身边时,就已经生了这些龌龊心思!
不动声色将思绪按下,沈绾眨了眨眼,灵动又狡黠:“那将军可以带妾身同行吗?”
谢翊把玩着她颈侧发丝,长眉半挑:“那阿鸾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沈绾被他亲昵的称呼叫得有些意外,“将军想问什么?”
“你为何要随我回胤都?”
“因为妾身不愿和将军分……”
“我要听实话。”谢翊狭长的眸子暗得吓人,“看在我方才让你这么舒服的份上,阿鸾就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
他将她的脸从怀中勾起,一瞬不瞬盯着,像是要扒开她的层层伪装,直窥最真实的内心。
“将军以为什么是实话?”她静静回望向他,没有丝毫谎言被戳破的慌张。
“我这个人向来讲究交易公平,”谢翊轻抚上她耳侧,寂然开口:“你肯委身于我,我自然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乱世之中,沈绾一亡国孤女,想求一人庇佑,难道还不够吗?”
谢翊似笑非笑,“你不愿说,是觉得我不会帮你?”
“你不妨先告诉我,即便我不会帮你,也断然不会阻止你。”谢翊低声诱哄,像极了等待猎物落入圈套的大灰狼。
“啊——”沈绾红唇翕动,蓦然吃痛出声。
原来谢翊见她尚在犹疑,竟恶劣咬上先前颈侧红痕。
他在逼她做最后决定。
沈绾被这阵刺痛一激,眼底柔色瞬间褪去。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说的话?”他在耳边低语。
“什么?”水眸泛起困惑。
谢翊敛了神色,一字一顿道:“我说过,此生愿以命为契,做你的影子。”
低沉有力的话砸在耳边,记忆中的少年与眼前人瞬间重合。
沈绾眼中闪过一阵恍惚。
“将军真想知道?”
谢翊悠悠颔首。
红唇莞尔,明艳如繁花初绽,可谢翊看得出,这笑容背后却满是冷寂狠绝。
“杀了他们!”
她说的不明不白,谢翊却满意勾唇,答得干脆:“好。”
他这声好更是意味不明,沈绾眼神微微一凝,侧眸望去:“你……”
话音未落,忽有人撩帘进门,“阿烈,我都安排好——”
代鄯脚步一顿。
沈绾匆忙从怀中起身,迅速将微敞衣领往上拉好。她素来脸皮薄,原本勾引谢翊就已经耗费心力,没想到还被人撞见,如果有地洞,她此刻还真想钻进去。
谢翊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云淡风轻道:“何事?”
代鄯歉意一笑:“我没打扰你们吧?”
“你觉得呢?”谢翊眉梢轻挑,看不出是喜是怒。
“不是你一个时辰前让我来的?”代鄯缓缓放下遮面的袖口,温声解释:“你带小帝姬回胤都,自然要让她把该见的人都见了。”
沈绾恍然,原来他根本没打算把她留下。既然早就做了决定,竟还让她……
真是狡猾又恶劣的男人!
沈绾又羞又愤,暗暗瞪了谢翊一眼,可后者却像没事人似的坐在那。
“我现在可以带小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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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吗?”代鄯察觉出二人微妙的气氛,尴尬开口。
不待谢翊回答,沈绾先疑惑道:“去见什么人?”
“自然是帝姬该见的人了。”代鄯卖起关子。
**
迈进代鄯营帐时,沈绾才发现这里的物件陈设比起谢翊,更不像一个拓摩人的住处,屏风书架、砚台案桌,完全是中原书生的风格。
沈绾只匆匆一瞥,视线便落到案几旁的女子身上。沈葭的气色看起来依旧不好,一双眸子寂如古井,没有一丝亮光。
“你们有话先聊,我先出去。”代鄯体贴地掩上门。
“三姐姐……”沈绾轻唤了声,弯下身蹲在沈葭膝前,伸出手握住她。
“阿鸾?”沈葭听到声音又惊又喜,颤着手在沈绾脸侧抚了抚,一脸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有,我很好。”沈绾眼尾通红,“你怎么样?那些人有没有欺负你?”
她仔细瞧了一圈,并没有在沈葭身上发现伤痕。三姐姐自小患有眼疾,身子又弱,那帮蛮夷也许没兴趣对她下手。
沈葭安慰地扯了扯唇角:“我没事,那个名叫代鄯的拓摩人,倒是个君子。”
“君子?”沈绾半信半疑,冷嗤道:“他们拓摩人哪还配称君子!”
沈葭温柔地摇摇头:“说来你也许不信,他曾拜明景崇老先生为师,在荀山听了三年课,他老人家座下的弟子总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明景崇?”沈绾讶异,她虽长居深宫,也曾听过这位老先生的大名。
他曾是先祖父那朝的两榜进士,博学大儒,曾在民间设下教坛,授业于天下有志书生。在他的课堂上,不分身份贵贱,不论汉人异族,只要肯虚心求学,他都愿施教,因此在大胤乃至边境,声望极高。他门下弟子也多是有识之人、经论之士。
“想不到还有这层机缘。”沈绾低喃,不禁流出些许羡慕。
“阿鸾,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自从那晚沈绾昏倒被带走,沈葭担心了好几日。
沈绾顿了顿,简单将这两日发生的事说了遍,听到父皇身死,沈葭身子忽地一晃。
“三姐姐!”沈绾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眼下咱们唯有自保,以待来日。真正的仇人现在还好好活着,我们怎能轻易言败?想找他们算清这笔账,就得先好好活着。接下来,咱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沈葭听出话中别音,眉间浮起忧色:“那你这次随拓摩回大胤是……”
“三姐姐。”沈绾斟酌半日,艰涩开口:“我知道晋王是你生父,可如今于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沈葭的脸色在听到“生父”二字后陡然一僵,随后释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从他抛弃我和母亲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我父亲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想做什么,就好好去做,不用顾忌我。”她的语气依旧温婉,可依旧掩不住眸底哀戚。
沈绾抑住眼底酸疼,点了点头。
“阿鸾。”沈葭张着一双空洞的眸子,神色怅然:“这几日我时常感觉恍惚,好像一切只是场噩梦。你说这辈子,我们还能回家吗?”
沈绾抹去眼角晶莹,拉着沈葭出了营帐。
碧空如洗,举目苍茫,她指着天际一群南飞的大雁轻声道:“三姐姐,你听见大雁的声音吗?它们飞翔的方向,就是大胤的方向,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不是以亡国俘虏,而是以真正主人的身份。
“嗯。”沈葭脸上浮起向往,她握紧沈绾手心,浅浅笑道:“我们都会回去的。”
7. 第七章 金戈起
鼓角齐鸣,拓摩大军一路浩浩荡荡,驶向雁鸣关。
当初拓摩的驻扎之地在漠云十二州最北边,其余十一州均分布在东南、西南两侧,且有大胤重将把守,只要一路向南撕开一道裂口,一鼓作气破了雁鸣关卡,那胤都便如囊中之物。
当初耶齐格与晋王里应外合,诱使胤帝在雁鸣关下一决胜负,走的就是由北向南的路线。可是如今晋王早有防备,整个关外防线固若金汤,已不像当初那样轻易可破。
“军师,依你看接下来我们该沿哪条路线行进?”
耶齐格勒马止步,率众人停在一处高地,举目望去,边境城池尽入眼底,灰蒙蒙的石墙宛如一条长龙镶嵌在地平线上。
代鄯道:“属下认为,漠云十二州易守难攻,切不可操之过急。”
“咱们准备这么久,等得就是这一天!”耶齐雷不以为然,大声道:“拓汗,让我亲率一支骑军,三日内定能拿下两座城池,打得那些胤军抱头鼠窜!”
“王爷此言差矣。”代鄯泰然自若,煦煦然道:“巴泰王骁勇,两座城池自然不在话下,可咱们的目标是胤都,为了区区两座城池打草惊蛇,岂非因小失大?”
“那你说如何!”耶齐雷扬鞭忿忿。
谢翊自身后悠悠道:“兵法有云:必胜之术,合变之形,妙在于乘。”
耶齐雷不耐烦皱眉:“别跟我整那些弯弯绕,老子听不懂!”
代鄯瞥了眼谢翊,心领神会,淡然一笑:“将军的意思是,作战之要,在于乘敌之隙,即便对方坚不可摧,咱们也可制造些战机。”
说着,展开手中舆图,指着其中几处地标侃侃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属下以为,我军一路来声势浩大,大胤定会严防死守,如今兵临城下可先暂且缓兵几日,以此消磨对方气势,如此一来既可打乱敌方阵脚,让其摸不准我们动向,不敢冒然出兵,也可借此机会暗渡陈仓。
我们可暗地兵分三路,一路沿西南游击,主要牵制住西三城;主力大军则向东南行进,借东厥之力双向夹击,让其误以我军借东南路径入关;而这最后一路则瞄准时机,趁其不备沿南猛攻,只要短时间内东西两侧无兵前来救援,雁鸣关指日可破。”
“好!”耶齐格眼睛一亮,双目灼灼:“军师所言真可谓妙计!那就请巴泰王领一路兵西进,至少在三日内牵制住西三城,让他们派不出援兵。阿烈则率主力向东,东厥王乃本汗岳丈,前日本汗已发出手信让其待命,如此一来联合东厥之力,自可将东南五城尽收囊中,本汗则亲自率兵南进。此次,定要攻破雁鸣关!”
“是!”众人领命。
谢翊的亲兵训练有素,沿东南路径在傍晚时分抵达城下,与此同时,东厥王收到耶齐格手书自东线发兵,早已在边境待命。
“烈将军!”东厥王驾着黑骢战马,于猎猎北风中热情招呼:“我们又见面了!”
谢翊旋身下马,向东厥王行了个晚辈礼,“汗王亲自率兵助阵,我代拓汗拜谢。”
东厥王朗声大笑,指着身侧一位少年道:“这是我儿乌图,此次随我们一同出征。”
身旁的少年一身劲装,面容清秀,一举一动间神采飞扬,毫不掩饰打量着谢翊。
谢翊瞥了少年一眼,淡淡点头。
东厥王对少年道:“烈将军熟知兵法,年少有为,上次雁鸣关一役打得实在漂亮,此番你可要好好观摩,要不是……”说到这,忙止了话音,转头望向谢翊,“罢了罢了,此番咱们两族联手,定能大获全胜!”
两军当晚在城郊扎营,谢翊与东厥王商议下明日战术,便回了营帐,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正站着一人。
东厥少年双手抱前站在营帐外,一双星眸敏锐落在谢翊身后,那人一身士兵装扮,手里端着水盆跟随颀长身影一前一后走进帘帐。
只是……这士兵的个头似乎过于娇小了些,身板也十分单薄。
“这位兄弟,请问刚才随将军进帐的那位小兄弟是什么人?”乌图一脸亲和,与守营士兵搭话。
对方见是东厥王子,丝毫不敢怠慢,忙解释:“那是咱们将军的亲信,专门贴身伺候的。”
乌图笑笑:“瞧着背影瘦小得很,能保护将军吗?”
那士兵挠挠脑袋:“王子有所不知,将军只让他近身伺候,守卫的活都是我们来做。”
“这样啊……”乌图眯起眼,若有所思。
“我听说……”旁边一名士兵见状,也低声凑过来:“将军每晚都让他守夜,他也从不和其他士兵住一起,你说将军会不会……”
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敢继续说下去。那意味深长的表情落在乌图眼里,让他暗暗挑了挑眉梢。
沈绾进帐后将水盆放下,取来棉巾帕子沾水拧干,服侍谢翊擦脸。
自从她随军以来,一直思考接来下该如何布棋。为父皇报仇自是第一要务,可若是任由拓摩攻城略地,即使杀了晋王,她也会成为大胤的罪人。让她眼睁睁看着拓摩军队攻打大胤百姓,她自问做不到。
“怎么?”男人目光锐利,一眼看穿她的重重心事,“后悔了?跟随敌军部队攻打故国,这种滋味应该不好受。”
谢翊负手而立,摇曳的烛火在眼底生起幽光,“我之前劝过你,你却一定要跟来。”
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舆图,整个胤都连同漠云十二州全部映在眼底。
沈绾抬起头,视线随之落在舆图上,忽而一顿。
她若是能离开……
“将军。”沈绾婉顺低眉,像只无辜的小猫咪,“明日是要正式开战了吗?”
谢翊低低嗯了声,目光从舆图落到她身上,一身兵士男装穿在她身上略显宽大,将她的身板衬得越发瘦小,加上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一举一动间让人怜爱得紧。
“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怕是无暇顾及你。明日你便留在后方,我会派几人保护你。”
沈绾摇头:“妾身既然跟来,便不愿成为将军的负担。妾身会保护好自己。”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骨牌,双手奉上,“有件东西一直想还给将军。”
描金令牌在烛光下闪着光泽,谢翊接过在手里摩挲几下,重又丢进她怀里,“这东西你暂且收着,战场上我不能时刻保护你,有它在手,我也可安心些。”
沈绾眼底闪过暗芒,又不动声色掩去,柔声道谢。
见谢翊面有倦色,沈绾转身铺好床铺,体贴提醒:“将军累了,该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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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翊见她一脸乖巧顺从,心里没来由一堵,又不好说什么,任由她服侍自己就寝。战地营帐简陋,不过一张绒皮铺就的床榻,谢翊躺下后扫视她一眼,继而长臂一揽,将人拦腰抱入怀中。
“将军……”沈绾被吓了一跳,抬手想要挣开,可铁掌像是牢牢焊在腰间,让她动不得分毫。
“别动。”男人声音低沉,自后脑上方传来。
沈绾索性不再挣扎,任由男人抱着,紧实滚烫的胸膛贴在后背,沈绾甚至可以听见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刚要合上沉重的眼皮,忽听男人在身后轻叹了声:“阿鸾,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绾身子一僵。
帐内熄了几盏烛火,光线昏暗,明知他看不见,可她还是浅浅扯了扯唇角,“将军在说什么?”
谢翊没有回答,自顾道:“有些事情你若说出来,焉知我不会帮你?”
沈绾心中冷嗤,帮她?她沦落至今,一半是拜他所赐,她日夜所思所想,岂是他帮得了的?
“时辰不早了,将军睡吧。”沈绾合上水眸,一声低叹落在耳旁,若有似无。
身后人不再说话,只静静拥着她,一夜无梦。
**
整装待发的队伍伴着金鸣号角奔向城下,一时间战马嘶鸣声、刀剑摩擦声、士兵嘶吼声交织一片。
沈绾听了谢翊的话留守后方,战场尘土飞扬,被北风恣意一搅,吹得她眼底又涩又疼。
她站在营帐外,脑海里仔细复盘昨晚记下的舆图,对身侧几名留守士兵道:“眼下战况胶着,将军命我去前方探查其他路线,你们几个不必跟着我。”
士兵们面面相觑,尚在犹疑,沈绾忽从袖中取出骨牌,凛声道:“此乃将军之命,尔等照办就是。”
士兵们虽不太懂沈绾文邹邹的话,但还是被她凛然的气势镇住了,一时都不敢多言。何况留守后方照看一个瘦弱小兵本就令他们感到不解,这会既有将军令牌,他们自然不会违逆。
沈绾深呼了口气,果断牵出战马。她自小马术练得极好,脚踩马镫轻盈骑上马背,手心缰绳一紧,马儿便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去。
快点,再快点!
她像只飞离囚笼的鸟儿,全力奔赴自由的方向。头也不回跑了几里路,确定身后无人跟踪,她立刻掉转马头,转向西南方向。
那里有座山,原叫燕衹山,因山上种满血皮槭,一到秋末初冬之际,满山艳红一片,远远望去,像女子搽了胭脂一般。幼时她随父皇来边境巡视,见到此景一时心血来潮便改名叫“胭脂山”。
若是她没记错,胭脂山山脉连接东部和南部两座城池,如果从山中穿行,便可抄近道进入蓟州城,那是雁鸣关南部守卫胤都的一道重要城池,也是漠云十二州中极为重要的关卡。
那里的总兵杨廷忠乃父皇的结义兄弟,早年八王夺嫡,正是杨廷忠和几名心腹为父皇杀出一条血路,如今他定然不知父皇身死真相,若是找他求助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打定主意,沈绾马不停蹄,待赶到胭脂山脚下时,万里无云的天空已不知何时布满铅云。
滚滚闷雷自天际袭来,这是要落雨了。
8. 第八章 迷津渡
赶山路最怕恶劣天气,风急雨骤,山路湿滑,难免会出意外。可沈绾顾不得许多,勒紧缰绳直往山上走。
雨丝初时细密如针,水雾般打湿眉角衣衫,可随着天色渐暗,密密扎扎的雨滴便化作噼啪豆珠,哗啦啦响成一片。
沈绾抹了把脸,视线快要被水柱模糊,她只好放缓步子,牵着马小心翼翼摸索。她这辈子没走过几回山路,山中树木茂盛,遮天蔽日,眼下更是无法辨清方位,她只能凭借直觉一路往前,生怕一旦停下,又会重入牢笼。
冰雨打湿衣料,传来透骨寒意,沈绾猛一哆嗦,打了个喷嚏。她自小身娇体贵,哪怕轻咳几声,太医院都要忙个不停,可自从被俘,什么样的苦她似乎都吃尽了。
她先前染了两次风寒,尚未大好,如今再一淋雨,这副身子也不知能撑多久,她暗暗咬了咬牙,步子未停片刻。
山路人迹罕至,被雨水这么一浇,泥土石块松软一片,顺坡而下。
“啊——”
沈绾一个不留神,脚下骤然一滑,缰绳自掌心脱离,重心极度失控带来前所未有的慌乱,她好似掉入了一个巨大漩涡,沿着山坡直直滚下。
**
这场骤雨加速了战争进程,不过短短两个时辰,谢翊等人便成功拿下一座城池。
大军入城,乌图意气风发跟在谢翊身后,却不见这个在战场上英勇神武的男人有半分喜悦。
他上前几步与他并肩搭话:“烈将军看着似乎不太高兴?咱们方才可是大获全胜啊!”
谢翊神色无波,低冷的声音在雨声中愈发深沉:“中原有句古诗:一将功成万骨枯。既是战争,总有胜败两方,可无论哪一方获胜,都会有人为此丢了性命,不论是将士还是百姓,只不过是权力争斗的牺牲品。”
乌图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些,眸中闪过意外:“想不到烈将军一路骁勇,竟会有这番胸襟?”
谢翊没有继续搭话,随军步入城内,他军纪严明,下令不准肆意屠戮百姓,所以并未在城中引起多大骚动。
乌图一路跟在他身后,好不容易安顿下大军,二人换下干净衣物在廊下等雨渐停。
“烈将军,你似乎对中原文化多有研究,可是早年在那里待过几年的缘故?”乌图立在他身侧,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谢翊心不在焉应了声。他此刻一门心思皆在城外守军,虽已派人前去通传,可心头总隐隐觉得有些失重。
那位小帝姬身子不好,可别因这场雨又添了新症。
心下越想越焦闷,忽觉有人凑了上来,“烈将军,这大冷天的,你怎么出了一头汗?”
乌图随手取来干净帕子给他擦拭额角,也许只是随手一动,可他靠得过于近,近到谢翊可以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白皙细腻的皮肤,几滴水珠沿着修长脖颈流入他的领口……
谢翊眉头一蹙,忽地后退几步,“我自己来。”
乌图不甚在意笑了笑,任他接过帕子。
“报——”
一士兵匆忙赶来,谢翊认出,这是他安排给沈绾的守卫。
男人的脸色在听到守卫说出沈绾失踪后,一瞬间黑沉下去,墨黑的瞳仁隐隐反着怒火幽光,周身气压寒凝骤结,令人却步。
修长骨节隐隐泛白,手背青筋隆起,男人满脸阴鸷,蓦地低嗤出声。
她还真有胆量!
谢翊很快捋清思路,她既然出逃,必然是回大胤,可边境四周皆是战火,若想找出一条既不引人注目又能在最快时间入城的路线,就只有……
“去把舆图拿来。”男人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上下翻飞的衣摆随着阔步迈入房中。
他死死盯着舆图,视线倏然一顿,“这种天气她走不远,沿此山一路向南去寻,活要见人,死要……”
一向清冷的眼尾染上一抹猩红,不可遏制的怒意从胸腔挤出:“快去!”
“是!”守卫得了令,再也不敢耽搁。
**
骤雨终于停歇,黏腻湿滑的触感在沈绾脸颊来回舔舐,终于把她从混沌意识中拉出。
入目是一片半人高的草丛,天空依旧灰暗,铅云将散未散,红鬃马在耳边扑哧出两声热气。这匹马是谢翊亲自为她选的,性格温顺且聪慧认主,重要的是脚力和负重都十分出色,想来是她滑落山坡时马儿也跟着跑了下来。
她拍了拍马儿鬃毛,翻身爬起,后背和四肢都隐隐传来钝痛,身上淤青和擦伤肯定不会少,可她无暇顾及,踩着马镫爬上马背,大概辨认下方向后继续行进。
天将擦黑,终于在山脚下看到一处城楼的影子。明黄的灯笼高高挂在檐下,依稀可辨出“蓟州”二字。
“什么人!”还未靠近城门,早有守城士兵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人一骑。
弓弦紧绷,箭镞瞄准瘦小人影,蓄势待发。沈绾于城下勒紧缰绳,马蹄止步,她虽已精疲力尽,可还是竭力高喊了声:“我乃大胤昭宁帝姬,要见杨廷忠杨总兵!”
城楼士兵私语片刻,立即有人下去通报。
不多时,巍峨城门开了条缝,一队骑兵自门内驶出,为首者豹眼长髯,身材魁梧,通身方正肃清,自有一番气度。
“杨总兵。”
火把照亮女子容颜,蓬乱发丝黏在耳边,泥浆尘土落了满身,虽狼狈至极,可依旧不掩女子俏丽的轮廓。
杨廷忠蓦然一惊:“真的是小殿下!”年年回胤都述职,他是看着沈绾长大的。
连忙将人带回城内,沈绾入城后简单梳洗一番,将在拓摩之事一一告知。
“什么!是晋王勾结拓奴,又害得陛下惨死?”杨廷忠讶然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沈绾恳切道:“杨总兵,我知你是父皇最信赖的臣子,晋王他通敌卖国,谋权篡位,此番若能成功击退拓奴,恳请杨总兵助我回京,将真相告知朝野,大白天下,否则我如何告慰父皇亡魂?”
杨廷忠深深看了沈绾一眼,眸色晦暗,“小殿下,眼下最重要的乃是击退拓奴,守住雁鸣关。既然我们已经知晓拓摩计划,那老夫便连夜飞鸽传书回京,请朝廷派兵支援。”
沈绾敏锐察觉出杨廷忠有意回避,沉声追问:“杨总兵的意思是……依旧尊晋王为君?”
“那小殿下以为该当如何?”杨廷忠叹了口气,肃然道:“眼下大胤不能乱,总需要有人主持大局。若是此番不能成功击退拓奴,雁鸣关一旦攻破,大胤亡国只是时间问题,咱们现在所谈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可若是此战咱们胜了……”
杨廷忠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幽光:“那晋王可以说是挽大厦之将倾的圣主……”
沈绾立即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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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忘恩负义、杀兄篡位之人,何谈圣主?”
“小殿下难道不知先帝在位时的所作所为?”
沈绾一愣,先帝?他这是明确承认晋王的帝王身份了?
杨廷忠面色凝重,从书架暗格里拿出一本小册子:“这是你父皇在位二十年史官所书政绩,你可细细翻阅。”
“先帝此人杀伐果决却也刚愎自用,当年我自愿跟随他,只因时局所迫,他虽待我不薄,可站在一个普通臣子的角度,他属实称不上一个好的君王。”
见沈绾接过史册,杨廷忠怅然道:“盛业七年,先帝迷信天象,大兴土木,致使国库空虚,恰逢江南水患,朝廷无赈灾银两,导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盛业十年,他宠信奸臣,党同伐异,朝廷上下结党营私者数不胜数,上下政风日渐腐糜;盛业十五年,他穷兵黩武,大肆屠戮边境各族,使得虐杀之风在京中盛行,京中贵族无不争相买卖异族罪奴……所列种种,王朝倾覆之相尽显!天下百姓亦苦之久矣!”
杨廷忠的面孔在烛焰雕刻下显得愈发肃穆。沈绾指节微颤,视线颤巍巍扫过纸页上的每个字符,耳畔只余老总兵的痛惜声:“晋王所为,通敌陷害不假、杀兄篡位也不假,可于天下百姓而言这些都不重要,谁能真正带来太平天下,实现国泰民安,才是真正民心所向。边境连年动乱,正是先帝滥施暴政所致,拓奴此番进攻虽是因晋王背信弃义,可若是他真能借机平定多年战乱,也算是功过相抵。至于当不当得了这个圣主,全看他的造化。”
杨廷忠的话字字句句似有千钧之力,砸得沈绾脑袋懵懵,她一心只想着报仇,却从未考虑过这么多利益纠缠。
她对父皇的认识,的确还太少!
她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杨总兵这番肺腑之言,沈绾受教了。可你真的以为一个为夺皇位不惜挑起战端,至边境百姓于不顾的人,能治理好这天下?”
“这……”杨廷忠犹疑了,他方才分析的出发点,完全是以己度人,晋王蛰伏多年、手段卑劣,的确不像圣主品格。
他摇头叹道:“你我争论再多无用。小殿下放心,我跟随先帝多年,情谊总还是在的,此次传书回京定不会提及你分毫,只等咱们把眼前这关过去,再论以后。”
沈绾点头应下,她不是不顾大局之人,眼下拓奴的确是最最棘手之事。
当晚她被安置在总兵署衙,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好不容易意识渐离,恍惚中那个熟悉的男人竟再次出现。他的面容依旧清冷邪魅,一双铁臂紧拥,带着滚烫炽热紧紧将她包围,狂乱痴缠的吻渐次落下,她猛然从梦中惊醒。
怎么会,怎么会梦见他?沈绾摸了摸热度未消的脸颊,懊悔地直锤脑袋,她怕是疯了吧!一定是这几日太过紧张,出现了幻觉。自我安慰一番后,竟是一夜无眠。
次日天蒙蒙亮,她收拾妥当走上街头,才发现全城已全部进入戒备状态,挨家挨户门窗紧闭,城墙各处皆是执坚披锐的铁甲士兵来回巡逻。
“隆隆——”一列金甲铁骑如驱雷鸣驶入城中,巡逻士兵们立刻一分为二让开道路。
沈绾抬眼望去,隔着薄薄晨雾,她看见为首高马上坐着一人,那人细眉长目,重甲银盔,身后旌旗上赫然印着“定北军”三个大字。
来人正是她的未婚驸马——定北小王爷贺骁!
9. 第九章 踏烟尘
一股凉意蔓上脊背,沈绾下意识退回几步,借着街边木棚挡住身体。
她现在无法确定贺骁立场,父皇向来看重贺氏一族,当初她肯同意下嫁,一方面是为父皇朝局考量,另一方面则是认为贺骁乃青年才俊,对她又十分殷勤,若是联姻之余又能觅得良婿,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可定北军镇守北境多年,晋王与拓摩勾结之事,他不可能不清楚。想到孙樾血淋淋的头颅,沈绾心头一拧。
也许定北军,才是晋王最大的底牌。
当晚杨廷忠于署衙设宴接风,沈绾一直没有露面,杨廷忠自然也未提只言片语。
“不知杨总兵是如何知晓拓奴计策?”贺骁坐于上位,摩挲手中酒盏,“眼下蓟州城附近无一兵一马,何以见得拓奴会前来突袭?”
依他看来,拓摩将主力大军全部集中在东南五城,那里地势平坦,若是得手可从后方包抄胤都,自是比直接攻击蓟州城更为高明。
杨廷忠长须一动,只说是自己派去的线人传来的消息,贺骁心中虽疑窦未消,倒也不再继续追问。
这样过了四五日,众人由最先的高度警戒到渐渐松懈,谁也不知拓奴几时会来。
这晚时值霜降,一轮弯月挂在稀疏的云层之后,灰冷的月光洒在青砖墙瓦上,平添几分幽邃寂冷。
“嗖——”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穿透一名守城将士的头颅,刻有异族图腾的箭尾如坟冢般立在他尚未合眼的眉心。接着又是几道利箭划破空气,檐角高挂的灯笼瞬间如折翼的蝴蝶坠落进夜色中。
“快通知总兵大人!”城楼上顿时高燃火把,击鼓示警。
杨廷忠很快赶至,放眼望去,星星点点的火光由远及近,估摸着约有两三千人。
“摆盾,放箭!”杨廷忠高声指挥,一时间城上城下乱箭如雨。
耶齐格率兵突袭,攻势猛烈,初时还得上风,可杨廷忠早有部署,再加上威名远扬的定北军坐镇,他的非主力部队自是打得艰难。
及至天明,战火渐熄,耶齐格没得到多少好处,不得不偃旗息鼓。
杨廷忠暗暗松了口气,可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贺骁望着撤退的残军心中甚是得意,当初老王爷被这群拓奴多次逼入险境,眼下他也算出了口恶气。
忽地,一道袅娜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贺骁不自觉跟上去,发现那抹倩影进了总兵署衙。
“公主!”直到那身姿转入回廊,贺骁才看清女子侧颜,忙追上前将人拦下:“真的是你!”
沈绾愕然止步,她原本只是去打听战况,没想到竟还是被贺骁发现。
既然躲不掉,她索性也不回避,有些事情,她总要问清楚。
“贺王爷,好久不见。”沈绾不卑不亢,清泠泠的眸子微抬,凝望向他。
即便时过境迁,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清丽出尘,矜贵的身姿没有因战乱而怯软一分。
贺骁有些不可置信,他本以为她被拓奴所囚,定然过得悲凉不堪,没想到竟会在此处见面,她除了一身素裙,竟与记忆中无差分毫。
当时他二人婚事定下后不久,老王爷突发恶疾,于战场病逝。他身为世子,顺理成章继承爵位,沈绾甚至未来得及安慰他丧父之痛,他就离开了胤都。
自那一别,物是人非,今日再见,有些话已不知该从何说起。
“贺王爷前来,是打算抓我回去向晋王请功?”沈绾先发制人,率先试探。
贺骁本欲拉她的手在空中停滞,方才因惊喜亮起的目光渐渐黯下,“我知晓你心中恨我怨我,我不敢奢求你原谅,但公主放心,我已经错过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我为何怨你?”沈绾冷嗤,淡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从你背叛父皇、助纣为虐开始,你与我就再无牵连。当初婚约作废,从今往后,你我各走各的路。”
“公主……”贺骁语塞,他的确是那个不堪的背叛者,更加不值得她原谅,本以为时间会抹平一切,可如今见了她,他竟再一次为她的美貌与气质折服,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想放弃。
“公主,晋王想杀的其实只有你父皇而已,如今大局已定,你随我回胤都,我们成亲,你放心,我定会竭尽所能补偿你、照顾你,护你一世周全。”他握住她的双臂,言辞切切。
沈绾掩去眸底恶心,果断拂开他的手,定定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追随晋王?”
贺骁哑然,显然不愿回答,“公主现在追究这些,还有意义吗?”
沈绾神色冷凄,“我沦落至此,就算有一天命丧黄泉,也想做个明白鬼。”
“……”贺骁神色复杂,步子不觉退了两步。
“王爷——”一小将匆忙奔来,打破二人间的沉默。
“何事?”贺骁不耐烦皱眉。
“拓、拓奴大军,还、还有东厥人,大举攻城了!”
“什么!”贺骁瞳仁一震,步履如风匆匆迈出署衙。
沈绾的心脏没来由开始狂跳,拓摩大军不是在东边吗?怎会这么快赶来蓟州?难不成……
想到男人阴鸷的脸庞,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滚滚烟尘蔽日,两军交战于城下,嘶吼声、拼杀声震天响。杨廷忠猛然意识到,如今的拓摩已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草原部落,骑兵们个个骁勇善战,斗志昂扬。最重要的是,他们那极强的向心力和无畏拼杀的冲劲与狠劲,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大胤守军与之相比,显然相形见绌。
“大人,怕是顶不住了!”身边副将背抵城墙惊恐道。
杨廷忠抬眼望去,只见城下那些拓摩人似是不要命般直冲城门,铁柱与木板疯狂撞击,轰响声震耳欲聋。
“顶住,快顶住!”贺骁浑身是血嘶声指挥,全然失了仪态。他方才在城下直迎拓摩大军,没想到竟大败而归,曾经威名赫赫的定北军竟在方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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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中死伤大半。
他不禁想起交战时为首那个拓摩男人冷厉嗜血的目光,像是头找寻丢失猎物的恶狼,一招一式间的狠劲与疯劲,令人胆寒。
他似乎在哪见过他?
沈绾被四处逃窜的百姓挤在人潮中,寸步难行,耳边忽然传来“砰”地一声,城门居然被敌军撞开了!
“小殿下,快跟我走!”有人从身侧拉了她一把,沈绾惊愕回头,是杨廷忠身边的那名副将。
“大人说蓟州城怕是保不住了,让属下赶紧带您离开!”
沈绾跟随副将避开人潮,极速穿行在街头小巷,不经回头一看,只见城门大开处,已是利刃与哀嚎齐飞,血雾共残阳一色。
**
二人未敢耽误,一路沿后门出了城。
“周副将,我们这是要去哪?”沈绾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往南,去谷烽堡。”周副将不知从哪找来两匹战马,边将缰绳递给沈绾边道:“那里的总兵与我家大人是刎颈之交,我们快马加鞭,也可将战况速速告知。”
“嗯。”沈绾稍作迟疑,牵住缰绳正要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马蹄。
“公主!”贺骁领着一路残兵追上来,原来他竟也趁乱离城,那城中岂非只有杨总兵一人!
“我送你去谷烽堡。”贺骁冷声开口。
沈绾秀眉一蹙,质问道:“王爷就这样弃城不顾?岂是将者所为?”
贺骁不以为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过是审时度势,保留力量,等到了下一站自可从长计议。”
好一个审时度势!沈绾心下彻底了然。此人自私自利,精明利己,想必当初也是这般投诚晋王。
“不敢劳烦王爷,我与周副将自己会走。”沈绾调转马头,不想再理会,可对方却蓦然拉过她手中缰绳。
“公主可要认清形势,如今你孤身一人,可摆脱不了我!”贺骁目露凶色,一场大败似乎彻底撕开了他的精心伪装。
这般佳人,老天既然重新让她出现在面前,他又岂会轻易放手?
“你……”沈绾怒极,“放开!”
男人还欲纠缠,一支墨黑羽箭猝然划过凌空,直直穿过手掌,将他击落马下。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贺骁落马前不忘抬手一拽,竟将沈绾也拖拽下马。
在地上滚了两圈,沈绾方才停下,顺着箭矢方向愕然望去,只见夜夜出现在梦中的男人端坐于马上,高大挺拔的身影被秋阳带出阴影,正徐徐逆光而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仿若擂鼓,一下下锤在她心头。
周遭一切全部停滞,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与他。
马蹄声渐近,男人于她身前停下,一双暗眸紧紧落在她身上,再未移动分毫。沈绾恍惚又想起初见时的情景,他的眼神一如当初炙热。
谢翊缓缓弯下腰,抬手钳起她的下巴,笑得邪戾:“阿鸾,逃跑好玩吗?”
10. 第十章 怜卿卿
耳畔风声萧萧,青丝在烟尘中凌乱飘舞,沈绾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结,所有力气被瞬间抽走。
“砰——”一道炸响如平地惊雷,沈绾猛地一惊,如同受惊的小鹿不知所措。谢翊旋身下马,长臂一揽,将人整个护入怀中。
滚滚浓烟渐散,贺骁连同几个残兵部队早已不见踪影。
“将军,人跑了!”
有将士欲要去追,却被谢翊拦下,“穷寇莫追,他们成不了气候。”
说完,拦腰将怀中人抱上马背。结实有力的胸膛自身后贴来,带着强劲有力的心跳,一声声落在沈绾心头。
男人满面森寒,沈绾只一偏头,便落进他波涛汹涌的眼中。她心虚地垂下眸,惊恐、无助、绝望、尴尬,各种情绪交织奔涌,刺激得太阳穴嗡嗡直跳。
也许这回,她真的完了!
谢翊不发一言,一路驾马将人带回城中,刚踏进城门,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整个蓟州城已是一片死寂。
残尸断臂,飞颅血浆,赫然铺在眼底,沈绾浑身仿佛被千万根细针扎过,密密麻麻的痛意从眼底落至心底。
那些尸体有些是大胤百姓,有些是拓摩士兵,可无论是哪一方,此刻都如糜/烂的腐肉,静静等着掩埋销融。
“大人!”抵达前方城门时,一路被押的周副将蓦然大叫出声。
沈绾循声望去,只见杨廷忠鬓发散乱,豹眼紧瞪,倒在前方高台上。嘴角大片血渍混着尘土淹没进花白胡须里,颈侧的殷红尚未干涸,汩汩血流在身下洇出一片血泊。
指尖掐进掌心,沈绾瞳仁一缩,谢翊不觉皱眉解释:“殉城了。”
男人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在沈绾清浅的瞳仁里激起千层涟漪,铺天盖地的绝望涌上,她快要窒息。
“阿烈!”耶齐格精神抖擞,驾着高马而来,一双鹰眸闪出胜利者的光芒,“多亏你及时赶到,要不然真不知几时才能破城。”
谢翊薄唇紧抿,没有作声。于拓摩汗王而言,这是极为失礼的表现,好在耶齐格尚沉浸在喜悦中,并未追究。
代鄯见状忙道:“此番我拓摩成功拿下蓟州城,拓汗和将军两相配合,着实精彩。如今雁鸣关只剩最后一道防线,不足为惧,我大军整顿两日,自可挥师南下,直取大胤都城!”
“军事说得在理!”耶齐格心情大好,对代鄯和谢翊更是礼贤下士,极尽贤主之能事。
目光不经一顿,落在一身女装的沈绾身上,“这是……”
“哦,将军想着胤朝这位小帝姬也许会思念故土,顺道就把她带来了。”代鄯微微一顿,笑道,“弱女子而已,将军怜香惜玉,身边多个人伺候也是好事。”
耶齐格眉头微动,咂舌道:“没想到阿烈这般离不开她……”
代鄯向谢翊递了个眼色,后者拢了拢怀中人,方道:“拓汗恕罪,军营不可带女眷,我这就遣她回去。”
耶齐格摆摆手,和颜悦色道:“罢了,既带来了,就留着吧。等咱们入了胤都,也好叫她好好看看故土!哈哈哈哈……”
冷诮笑声伴着马蹄消逝在风里,当晚,士兵们直至子时才清理完城中死尸,烈烈北风刮过,腥气如一尾四处逃窜的游鱼,散落进街头巷陌,久久不曾消散。
谢翊掩上门窗,换上一件浅灰交领棉袍,墨发高束,一身中原打扮冲淡了白日的肃杀戾气。
他将烛台移至床榻旁,单腿屈膝跪地,半伏在沈绾身前。长指小心翼翼掀开腿弯衣裙,入目皮肤柔腻如脂玉,只是上面布满瘀青血痕,青青紫紫,甚是骇人。
谢翊心脏猛地一痛,眸底更是幽暗得吓人,仿佛淬满炼狱幽火,却在触到沈绾寂冷的眼神时悄然湮灭。
她像个丢了灵魂的娃娃,一路上任他摆弄,竟是不发一声。
谢翊最见不得她这样,明明是她出逃在先,现在他好不容易找到她,重话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就被她这样子弄的手足无措,好像他所有的怒火在她面前都烧不起来。
“怎么?才几日不见,话也不会说了?”谢翊声线冷淡,可手上却极尽温柔,取来棉巾沾上温水,一点点给她清洗伤口。
见她沉默,谢翊泄气般小声道:“你个没良心,骗我把你带出来,结果说跑就跑,害我担心了好几日,早就知道就该把你关起来……”
沈绾咬紧下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丝血珠渗出,洇洇挂在唇角。
“我开玩笑的,咬唇做什么?”谢翊不由皱眉,连忙止了话音,指腹覆上朱唇轻拭,“跑就跑吧,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战场凶险,若是有个什么万一……”
话音在嘴边打了弯,视线落在她的伤口处,墨色瞳仁不由染了上一抹悲色。莫说她有个万一,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他也心疼得快要喘不过气。
“你们还会杀人吗?”她低低道,声音飘落在空中,好像随时都会消散,“会杀了周副将吗?”
谢翊感到一阵无力,他费尽心力找到她、照顾她,毫不容易等她开口说话,没想到第一句竟是关心旁人。
少女神情空洞,仿佛方才只是她随口一问。
“你想我杀他吗?”谢翊凝望向她,递来药碗,“乖乖把药喝了,我就不杀他。”
他本想借机逗她,想让她像往常一样指责他、恳求他,可沈绾依旧没有接话,一双冷眸只定定看着他,那样冰寒、冷漠,简直快要将他冻化了。
他受不了她的眼神,心中无声叹息,只得柔声妥协:“逗你的,不杀他,我向你保证,只要他肯就范,就一定不会杀他。”
沈绾盯了他半晌,在确定他所言不虚后才缓缓回过神。
谢翊低头在她伤口处吹了吹,细细敷上药粉,一个不小心,绷带触及伤口,沈绾终于感到疼意,痛呼出声:“嘶——好疼……”
“抱歉,我……”谢翊自责皱眉,在听到沈绾娇声娇气的声音后豁然定下心神,俊眉轻挑:“你还知道疼?”
少女低垂的眼珠轻转,再抬起,已是满眼委屈,像只畏缩可怜的小猫,“你方才手劲有些大……”
谢翊被她气笑,抬手在她额头轻敲一记,“耍我?”
“才没有……”沈绾摸摸额头,一双美眸轻眨,不知不觉竟泛起水雾。
谢翊见她泫然欲泣,心头蓦地一软,“我又没说什么,怎么哭了?”
印象中的她皎皎如高悬明月,骄傲倔强,很少会流泪,可自从胤帝身死,她似乎变了许多,时而娇气柔弱,时而坚韧冷漠,谢翊有时甚至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大掌抚过侧脸,滚烫泪珠滑过掌心,一路疼到心底,疼得他心慌意乱。
他哑声道:“别哭了好不好?再哭,我怕会忍不住吻你。”
沈绾一怔,湿漉漉的眼睫尚挂着晶莹,白净的小脸仿若玉瓷染了胭脂,清艳惑人。谢翊滚了滚喉结,费力移开目光,将药瓶收拾妥当。
他坐在她身侧,清了清嗓,“说说吧,为什么逃跑?”
“我……”沈绾绞着素白袖口,水濛濛的眸子轻眨,“我没有逃跑。当时妾身见战事胶着,一心担忧将军安危,因突然想起胭脂山有条近路可从南部包抄,就想替将军探探路,谁料刚到山上,就被埋伏在那的定北军抓住了。”
沈绾轻抚上谢翊大掌,柔若无骨的手指在他手背来回摩挲,挠的人心痒痒,“将军今日也看到了,定北小王爷投靠了晋王,等于是妾身的仇人,我自是不再理会他,是他缠着我不放,若不是将军及时赶到……”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在谢翊手背。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竟编出如此漏洞百出的谎言,拙劣的演技落在眼底,他感到好气又好笑,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学的这些功夫,真是……
谢翊一阵无奈,罢了,只要她还肯同他说话,还肯用这些过家家的话术敷衍他,他就知足了。
何况他最见不得她落泪,那简直是让他缴械投降的利器。
“你既是无心便算了。”谢翊跟着装傻,“下不为例。”
“嗯。”沈绾点头。她以前见后宫那些妃子装可怜扮柔弱,只为博得君王片刻怜惜,本是嗤之以鼻,可现在看来,竟还有它的道理。
男人,都是一样。
既然不能硬碰硬,那就暂且示弱慢慢转圜。
见此事翻篇,沈绾也不再装模作样,正欲下床洗漱,后背骤然一疼,身子一个不稳,竟爬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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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翊膝上。
掌心下的肌肉紧实有力,沈绾不由手心一攥,下意识捏了捏。
“你……”谢翊眸子一暗。
沈绾欲支起身子,可双肩却痛意不减,扑腾两下竟将身子贴得更紧。虽隔着衣料,可左臂还是触及到一处硬挺。
奇怪,难道这男人身下还藏着兵器?
沈绾正疑惑,忽听上方飘下一道男音:“再不起来,你今晚就彻底不用起来了。”谢翊的嗓子像是被点了火,沙哑得不像话。
“嗡”地一声,沈绾大脑回转,立即反应过来,绯红从耳根蔓上双颊,烧得她发烫。她何曾被这般调戏,简直没脸见人了!
咬牙支起,锥心痛意让她禁不住倒吸口凉气,谢翊这才察觉她的不对劲,双掌将她扶起,皱眉道:“身上有伤?”
废话,她先是跌山,后是摔马,身上没伤才怪!沈绾心底忿忿,可面上仍旧楚楚可怜,“一点小伤,我去里间洗洗就好。”
“伤口不能沾水。”谢翊无奈扶额,“我帮你看看。”
长指欲掀开衣襟,沈绾忙下意识攥紧,“不、不用,我自己来。”
“你确定能自己上药?”谢翊眉头微挑,好整以暇看她。
沈绾语塞,后背这地方,自己上药是不可能了,罢了,既然早都做出选择,她还纠结这些做什么!
咬了咬牙,背对他轻解腰带,衣衫随之滑落肩头,露出大片雪腻玉肤:“劳烦将军了。”
沈绾清楚感到身后人的呼吸变重了许多,只是她看不到,男人眸底的幽深不是因欲念,而是因心疼。
她纤细肩胛处紫红一片,竟蔓延到后腰,这种程度怕是已经伤到筋骨。
他真是该死!明明想保护她,怎么反倒把她弄成这个样子!
谢翊心中不住自责,手上却再次轻柔帮她上药。这回他比方才还要小心,好像她是什么绝无仅有的珍宝,生怕弄疼她一分一毫。
沈绾被他这份温柔弄得有些无措,好不容易等他上完药,他又伸手将衣衫给她细细整理好。
“将军,你……”
话未说完,男人突然从后拥住她,许是因担心伤势,双臂只虚虚拢着,将脸埋在她颈侧。
温热的呼吸打在颈间,烫得她皮肤发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绾忽觉颈窝传来一阵湿意。
……
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窜入脑海。
他、他不会是哭了吧?
“你……”正欲转头看他,下巴蓦然被人从身后勾住,两片薄唇继而覆上,男人脸颊潮热,不管不顾吻上她。
已经不是第一次同他接吻,可男人这次却意外温柔。薄唇轻柔吮吸着红唇,缠绵缱绻,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将她完全包围。
明明只是浅尝辄止,可一股电流极速窜过身子,像是浸泡在冬日温泉里,让人身心一畅。
沈绾不由一颤,他怎么……越来越会了……
睫毛簌簌颤动,少女檀口轻启,竟不觉开始回吻。谢翊微微一顿,低眸望向她,神情柔软,专注又深情。
好看的唇角溢出一声轻笑,再次深深吻了下去。
长指抵住后脑,舌尖抚过唇瓣,辗转舔舐被她咬破的伤口,继而果断钻入檀口,卷起小舌尖开始激烈的追逐纠缠。
谢翊的理论经验不多,实战经验更都是从沈绾身上取得,可显然他进步飞速,只要稍一用力,沈绾很快就招架不住。
“唔……”玉腕不断拍打他的肩膀,她快要窒息了。
谢翊见她挣扎激烈,终是大发慈悲将人松开,少女眼尾嫣红,水润红肿的唇角挂着一丝委屈。
她忿忿娇嗔:“怎么又这样!”
本以为他转了性,她也就顺势哄哄他,没想到结果还是被他吻得半死。
谢翊轻勾唇角,笑容邪肆,“多久了,竟连换气也不会?”
“……”
见她这般娇俏,谢翊心中欢喜得紧,将人往怀里又拢了拢,下颌抵在她发顶。
“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让自己受伤。”男人声音磁性低沉,像在砂纸上磨过一般,复又吻了吻她的额角,在她耳畔说道:“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
11. 第十一章 绕指柔
沈绾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难道他破她城池,杀她百姓,竟是在帮她?真是可笑!
谢翊没有过多解释,简单为她梳洗后,替她掖上棉被,二人各怀心事,一夜无话。
拓摩大军很快整顿完毕,行军当天,谢翊说什么也不让沈绾跟着,她身上伤势未愈,自是禁不起路上颠簸。只吩咐让她在蓟州城养伤,他之后自会派人来接。
沈绾心里虽不愿,可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坚持。一来她深知自己无法出逃第二次,二来杨廷忠身死,即便回了胤都,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求助谁,单凭她一人,能说服满朝文武为晋王定罪吗?
胤都情况她之前听杨廷忠说起一些,晋王登位后在朝中铲除异己,想必父皇之前的心腹大臣也已被替换殆尽,眼下她只能静观其变。
大军一走,蓟州城瞬时恢复安宁,谢翊留下的皆是一批心腹,虽知沈绾女奴身份,可待她却礼敬有加。
沈绾每日除了按时喝药休息,就只有数着窗前的山茶花打发时间。
这日午间,她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她被架上一处高台,台下站着胤都百姓,他们目露鄙夷,纷纷指着她诅咒谩骂。
一位方士手持拂尘在她身前缠绕,口口声声斥责她为“大胤灾星”“亡国叛徒”。不知何时袭来一阵大雾,方士朦胧的面容渐渐从雾中浮现,沈绾眯了眯眼,那张脸竟是杨廷忠!他双目充血、长髯尽白,一双豹眼死死瞪着她,同临死前一样。
忽地,台下百姓变成具具血污的死尸,在她身后,拓摩人讥诮的笑声如魔音绕在耳畔。脚下不知何时燃起烈火,滚滚火舌恣意蔓延,焚烧至裙摆衣袖,眼看要将她整个吞噬。
“啊——”她惊叫醒来。
在确定一切不过是场梦后,意识方才回拢,她费力坐起身,抬手拭了拭汗湿的额角,忽听窗外传来几声低语。
“大夫找到了吗?”
“唉,当时拓汗下令屠城,哪还有什么大夫,要不是将军及时拦下,怕是连药铺都烧没了。”
“这可怎么办?将军走时再三叮嘱,一定要把里面那位照顾好,眼下只有药材没有大夫,只能按照老方子抓药,可这几晚她总是夜夜惊醒,噩梦缠身,如此下去身子怎么能好?将军若是知道了,定要怪罪我们照看不周。”
“说来也怪,她一个女奴,咱们将军为何待她这么好,跟伺候祖宗似的——”
“嘘……”一人忙捂住另一人的嘴,“快别说了,你难道不知道将军先前为了找她,疯了般四处派人去寻。因听到她人在蓟州城,硬生生将十日才能攻下的城池缩短到仅仅五日,只为赶来见她。我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还头一次见到那样不要命的打法,不然那东五城,岂能这么快攻破?那女人,可是将军心尖上的人……”
后面的话时断时续,沈绾已听不太清,她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谢翊待她的确比想像中要好,有时甚至算得上宠溺,可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仇山血海,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过去。
谢翊的心思深不见底,他要的不过是征服的快感、上位者的欲望,当初她高高在上将他踩在脚下,如今境遇转变,他自可堂而皇之向她报复。
她必须使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万万不能陷入他的圈套!
有些事情既然不能一蹴而就,前方也无路可走,那就不妨换个思路,另辟蹊径。
既是借刀杀人,那关键就要让这把刀用着顺手。
静下神思,她走到案桌边提笔蘸墨,用簪花小楷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来人!”
门外守卫应声而入:“姑娘有何吩咐?”
沈绾将信笺折好,递给来人:“劳烦你帮我把这封信寄给将军,这些日子见不到他,我心里担忧得很。也不知前方战况如何,你且去帮我探探,回头我禀明将军,自有你的好处。”
来人不敢耽误,忙接过信笺应下。
**
雁鸣关外,狼烟四起。
谷烽堡一役并没有想像中顺利,晋王似乎调集所有兵力前来防御,拓摩久攻不下,连东厥王也感到战事棘手,神色忡忡。
当晚营帐内,几名首领坐在一起商议军务,东厥王率先开口:“雁鸣关就在眼前,可谷烽堡是个铁疙瘩,已经七八日了,咱们连门缝也没撞开一点。”
耶齐格神色凝重盯着面前舆图,“军师,眼下久攻不下,可另有破局之法?”
“拓汗莫急。”代鄯用手势在舆图上缓缓画了个圈,不紧不慢道:“谷烽堡易守难攻,是雁鸣关外最后一道关卡,大胤人自会竭力防御。这地方周边皆是荒山,虽是天然屏障,却也是致命弱点,我们攻了这几日,想必城中已是粮草紧缺,对方想要补给,只能从关内运输,这样便会有两条路。”
乌图紧盯舆图,眸光一亮:“一条山路,一条陆路。”
“不错。”代鄯颇为意外,想不到这个东厥王子还有些见识,继续道:“正因如此,我们仍可兵分三路,一路在他们必经山路上埋伏,若是不敌便可放火烧山,断了他们的山路;一路从东南绕远入境,截断他们的陆路,待他们彻底没了粮草,我军大举围攻,方可破城。”
“只是……”代鄯顿了顿。
耶齐格正觉此法可行,见代鄯犹豫,忙问道:“只是什么?”
代鄯不动声色望了眼谢翊:“只是从后方绕远入境实在凶险,又不可耽误时间,谷烽堡内皆是精兵良将,一个不慎便会被擒,须得万无一失!”
耶齐格明白其中厉害,这种险要且关键的任务必须派一个有勇有谋的人,这不二人选唯有——
“我去!”乌图自告奋勇,打断众人神思。
耶齐格敛起锐利鹰眸,欣慰道:“王子年纪轻轻,勇气可嘉,只是此番凶险,烈将军身经百战,还是让他带兵前往吧。”
谢翊低垂着眼,周身仍是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似乎没有在意旁人的话。
耶齐格见他不语,又低声追问了句:“阿烈,你意下如何?”
谢翊这才抬起冷冽的眸子,淡淡道:“拓汗,正如方才军师所言,行军打仗粮草至关重要,我拓摩一族马背上得天下,作战更是讲究速战速决,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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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仗打下来,我军也早已被拖得疲惫不堪,大胤人需要粮草,我们也同样需要。自发兵以来,我们远离王庭草原,所需一切皆是从所占城池供给,可若是攻一城屠一城,每个城的百姓都会在大军来临之际带着粮草逃走,若是他们坚壁清野,到时我们只怕会无功而返。”
耶齐格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谢翊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在控诉他纵兵屠城,即便自己行为有所不妥,谢翊也不该这样肆无忌惮当众指责,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拓汗!
“将军,此言严重了。”代鄯忙笑着抬手按住谢翊,打了个哈哈,“拓汗,将军一直是直言不讳,并无不敬之心。”
东厥王见场面尴尬,也忙圆场:“贤婿啊,烈将军所言也有他的道理,咱们虽受大胤欺压多年,可不管不顾大肆屠城,也着实不利于咱们的大计,烈将军他……也是为了胜利考量。”
代鄯和东厥王左一句右一句,耶齐格才渐渐缓和了脸色,谢翊如今是他手中唯一的王牌,大业未成,他尚且离不开他。
“阿烈说得是,是本汗错了,以后定不再无故屠城。”
谢翊见状,方道:“适才言语冒犯,请拓汗见谅。”他虽是请罪,可言语间仍是那副淡漠的语气,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拓汗放心,截断陆路粮草之事,我定会办妥。”谢翊沉声表了决心。耶齐格深知谢翊的能耐,也不再追究。
“此番我要同烈将军一起去。”一直旁观的乌图眸光熠熠,转头望向谢翊。
东厥王皱眉喝斥:“你跟着添什么乱?不许去。”
乌图不依不饶,态度坚定:“大破漠云东五城我同烈将军配合得很好,也着实学到很多东西,这回不过是突袭截粮草这样的小事,父王放心,我一定协助烈将军把事情办好。”
“你……”东厥王无奈。
耶齐格见乌图坚持要去,便私心想挫挫谢翊的锐气,“既然乌图王子执意如此,那阿烈你便带着吧。”
谢翊眉头微蹙,他方才已经下了耶齐格的脸,这回若再拒绝,怕是不好收场。正犹豫中,身边忽有将士上前耳语,从怀中掏出信封递上。
谢翊不动声色拆开信封,只见里面是张粉色花笺,上面字迹清秀,他一眼便认出是沈绾的笔迹。当初她常常抱怨上书房的夫子要求严苛,可真练起字来,她比谁都刻苦。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信上几句小词,不过短短十三个字,却道尽了女儿家的心思。
她这是……想他了?
紧皱的眉头骤然舒展,眸色瞬间如冰雪销融。众人见他神色缓和,甚为奇怪。
“烈将军,怎么了?”东厥王道。
“无事。”谢翊暗暗将花笺掩入袖中。
“小儿冒昧,方才所提之事——”东厥王话未说完,便被谢翊截断:“那便这么办吧。”
众人颇为意外,谁都没想到谢翊会这么快答应。
代鄯神色悠悠,意味深长觑了眼谢翊,他若是没猜错,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定是跟沈绾有关,看来某人这是想媳妇了!
12. 第十二章 登金陵
蓟州虽不比拓摩领地,可也是大胤相对靠北的城池,初冬的北风不经意一刮,便彻底与深秋的寒凉告别,迎面便与刺骨冰针打了个照面。
这是落雨了。
这日清早,大街上行人伶仃,士兵们呵气成雾,铁胄冷如寒铁,却并未阻碍他们行进的脚步。
城门隆隆打开,刮了一夜的北风这才将将停歇,巴泰王耶齐雷便领着一支队伍摇摇进城,士兵们个个面容疲惫,身后的战旗更是被冰雨浇得一动不动。
留守将士分列两侧迎接,耶齐雷见是谢翊的手下,心头没来由沉了沉。
他遵照先前计划,率一路骑兵牵制西三城,本不是多艰难的任务,他却因此放松了警惕,多次被胤军压制,险些让他们派来援军。
最后好在他及时转换阵形,重新排兵布阵,方才勉强压得住胤军。若是此战输了,他不仅没脸回来见大哥耶齐格,更会从此在谢翊面前抬不起头。
刚到蓟州城,他便听闻大军已开拔前往谷烽堡,他在战事上本就被谢翊压了一头,这最后决胜的关键局,他自然不能缺席。
“唳——”一声尖锐啸声穿破凌空,耶齐雷循声望去,一只海东青在低空盘旋。
他认得,这是谢翊养的东西。
海东青翱翔的下方,一辆青篷双辕的马车稳稳驶入驿站。
马车上下来一位白须老者,耶齐雷认得,这是当初随行的老军医,医术甚是精湛。因当时王庭传来襄吉王妃突患头疾的消息,耶齐格便命人将他送回去。
眼下,他怎么会到这里?
耶齐雷心怀疑窦,传人前来一问,留守将士不敢隐瞒,只说是耶齐烈将军身边有一心腹受了伤,将军放心不下,特传信将老军医从王庭请来。
耶齐雷听罢来了兴趣,谢翊大老远把老军医请来替一个心腹看病?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从后院潜入驿站,只见老军医刚好诊治完从房间走出,身后先是跟着位将士,而后面则是……
——原来是她,那位胤朝帝姬。
老军医回身嘱咐几句,便由一旁将士送出了院门。沈绾站了片刻,裹紧身上斗篷欲转身回屋。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怪笑:“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小美人你。”
沈绾回眸,耶齐雷倚在墙角,双手抱前不怀好意地瞧着她。
沈绾冷瞥他一眼,“巴泰王凯旋,怎么也没人通知一声?”
“现在得知也不晚,”耶齐雷上前几步,毒蛇吐信般打量她,“今晚小美人来为我接风如何?”
“要接风也要看对方是什么人,区区三座城池就把巴泰王拖了这么久,你们拓摩难道无可用之兵了吗?也不知你们拓汗到底怎么想的。”
“你——”少女字字讥讽,耶齐雷气得牛眼直瞪,怒骂道:“你不过是个低贱的女奴,也就耶齐烈那傻子把你当个宝,敢在本王面前造次,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说着,抬手缚住玉腕,狠狠一掐,沈绾哪里抵得过这般蛮力,不由痛呼出声。
“小美人,我惦记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趁着本王兴致好,就拿你尝尝鲜。”油腻粗糙的面容靠近,浑浊气息扑面而来,沈绾压着心中恶心,猛地抬手一挥,白色粉尘四起,她忙用手捂住口鼻。
耶齐雷不曾防备,正欲怒骂,一呼一吸间粉尘入体,半边身子倏然开始麻木起来。
这是临行前沈葭给她的麻石散,一旦进入肺腑,便可让人的身体麻上一刻钟,她本就是用来防身的,没想到会用在耶齐雷身上。
她瞅准机会,直往外逃,“救命,救命——”谢翊留下的士兵就在门口,他们一定听得见。
果然,留守士兵听到呼救连忙赶来,见沈绾被擒,也不管对方是谁直接将人拿下。
耶齐雷被按在原地,怒火中烧,“你们都反了吗?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士兵们认出耶齐雷,面露难色,“巴泰王恕罪,我们奉将军之命保护沈绾姑娘,得罪了!”说着,竟连拖带扛,把人“请”出了驿站。
沈绾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眼泪汪汪拽着眼前士兵的手说:“这位壮士,要是待会那个王爷还来怎么办?我一介女流,无力自保,将军又不在,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绾越说越难过,簌簌流下泪来。那士兵哪见过这般美人落泪,一时被激发的保护欲也不知是奉命还是私心,“姑娘放心,有我们兄弟在,定不会再叫他们欺负你!”
沈绾凄凄点头,当晚却是一宿无眠。她将袖中匕首攥得死紧,眼中却是一片沉静。
谢翊的这些心腹果真名不虚传,个个都是好手,巴泰王晚间着人来找过几次茬,愣是被挡了回去。他心中越想越气,正欲领兵好好教训这些看门狗,一道汗令突然传来
——大军已破胤都,蓟州守军速来!
**
重回胤都这天,天边朝霞似锦。沈绾乘的车马虽未同耶齐雷一道,但也是一前一后入了城门。
往日热闹繁华的街道因战事而阒静无声,不过好在,这回拓摩没有屠城,因此街边只是空荡,并无过多血泊尸体。
马车一路驶入宫城,沈绾撩开车帘,宫道两旁的景色不停在眼前倒退,夹道旁的宫娥内监已被一列列披坚执锐的士兵代替。前方是太和殿,殿前丹墀两侧,立满了异族将士和旌旗,看起来是那么格格不入。
沈绾此刻方深切领悟,所谓物是人非,不过如是。
马车并未在太和殿前停留,而是驶入一座偏殿,殿前的血迹未干,隐隐传来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阿鸾。”低沉的嗓音自帘外传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车帘伸进来,沈绾下意识用手帕掩了口鼻,由谢翊扶着下了马车。
男人握住纤纤玉手,神色温柔得如春日湖水,“身子好些了吗?”
沈绾点头,那老军医开的方子很是有效,养了半个多月,身上瘀青总算消退,受伤的筋骨也痊愈了七八分。
“那便好,一路舟车劳顿,可要先去休息片刻?”谢翊关切道。
沈绾只摇头不语,自从进入宫城,她的心就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尽管她竭力说服自己,可沉重的负罪感还是如海浪拍岸,不管不顾席卷而来。
谢翊看出她的心思,揽住紧绷的身子在耳边低语:“放下你的愧疚和自责,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有负罪感。”
沈绾侧目望去,这个男人,还真是她肚里的蛔虫。
“正视你内心的想法,它本就理所当然。”男人的声音如恶魔低语,挑拨她寸寸神经,“我说过,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所以里面这个人,你是时候该去见见。”谢翊牵着她的手,缓缓推开殿门。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冬日阳光随着门缝散射进来,照亮一室昏暗。
沈绾发现,这座偏殿坐南朝北,不见阳光,原本早已荒废,此刻四周的窗户皆用黑布蒙上,里面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炭盆,乍一进去,仿若身坠暗牢冰窖,冷得刺骨。
“掌灯。”男人话音刚落,便有侍从燃起烛火。
沈绾这才看清,殿内地板上竟躺着一人,那人鬓发凌乱,一身华服浸满血浆,凭着和父皇几分相似的轮廓,沈绾可以确定,此人正是她的叔父——那位谋划一切的晋王殿下。
“有些恩怨,该了结的了结,莫留遗憾。”谢翊在她身后呢喃,将一把利剑塞入手中。
沈绾握紧剑柄,凭本能一步步上前。
躺在地上的人似是察觉有人走近,警惕的目光透过乱发袭来,沈绾步子一滞。
“是你!”嘶哑声如砂石擦过干裂地面,刺耳难听。
沈绾扯了扯唇,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叔父,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女音凄冷,如同冬日里的冰凌,带着无尽寒意。
“你居然能回来……”晋王面容逐渐扭曲,忽地瞥见她身后的男人,目露嘲讽:“堂堂帝姬不惜委身蛮夷,你还真是大哥的好女儿!”
“住口!”沈绾怒道:“你勾结拓奴、通敌叛国在先,谋杀兄长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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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颜面提我父皇?”
“哈哈哈哈……”晋王手背青筋暴起,发出癫狂冷笑,“我有什么不能提!同样是先帝的儿子,论谋略论才干我哪一样都不输你父皇,可老天偏偏让他继承大统。你以为他是什么明君圣主?睁开眼睛看看吧,小帝姬,你那金雕玉琢的宫殿、万人景仰的荣宠,不过是垒筑在万千大胤子民的苦海之上。你的父皇昏庸残暴,人人唾骂,我不过借助一点外力取代一位昏君,有什么错!”
“昏君?难道叔父你竟有脸自封明君?”
晋王以为她指自己当下狼狈境况,不甘道:“我戎马半生,能做的我都做了,可大胤沉疴已久,即便剜除毒瘤,也再难起死回生,如今城破,非我一人之过!”
“那将自己的亲身女儿推入虎口,也非你之过?”沈绾一双杏眼不知何时结上一层冰霜,“三姐姐这些年受的苦,你可曾关心过?”
“葭儿……”晋王面色一僵,混浊的眼珠露出茫然。
“当年你抛妻弃女,为了权势,不惜将女儿丢落山崖,致使她伤了眼睛,若不是父皇恰好路过,三姐姐早已不在人世。现在你又为了帝位做局,我和父皇即便是你的眼中钉,可三姐姐又有什么错?这些年来你对她不闻不问,最后竟不惜把她往火坑里推,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晋王像被踩了尾巴的兽,暴怒道:“你懂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本就是异族人生的孩子,生来低贱,我牺牲她一个换取大胤盛世,有什么错!”
“盛世?”沈绾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嗤:“叔父怕是忘了,整个天下马上都要改姓了!”
沈绾的话如三九冰锥,直刺晋王命脉。
“单凭你方才这番话,就比不上我父皇。”沈绾长舒了口气,冷声道:“于天下百姓而言,父皇他虽不是一个好的君王,可于我而言,他却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而你呢?满口仁义,口口声声为了大胤、为了百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引异族入境挑起战端,难道就是你贤德的方式?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舍弃!
也许你说的对,我们的富贵供养,来自千千万万的百姓,可您呢?你掌一方土地,难道就没有享受权力地位给你带来的荣耀?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们?”
“你……”晋王被怼得哑口无言,他不曾想到,一向养在深宫不谙世事的小帝姬会有这番口才。
“叔父,你知道一个人的头颅挂在风里是什么感觉吗?”沈绾红唇微弯,笑容痴狂,她仿佛又看见父皇满面血污的脸在眼前浮现,利剑闪过寒光,伴着声声心跳缓缓抬起。
“不、不……我是大胤皇帝,你不能杀我……”晋王目露惊恐,连滚带爬直往后躲。
沈绾手腕隐隐颤抖,她还是第一次杀人。
手臂禁不住久握长剑,眼看快要卸力,男人自身后贴上,一只手掌揽住纤腰,另一只则覆上发颤的手臂,将她整个搂在身前。
“别怕。”清冽干净的气息悉数喷进耳蜗,他轻哄道:“所谓报仇,唯有亲自动手,才最痛快。”
话音刚落,大手持住玉腕猛地一转,搂在腰前的手也随即覆上少女眼睛。
剑起声止,大掌缓缓从眼前移开,只见一道血痕深深刻在晋王咽喉处,因下手极狠极快,他连一声都未来得及吭,便绝了气息。
谢翊下手独特,虽一招致命,可喷出的血却不多,唯有两滴溅在沈绾眉心。
“怕了?”见沈绾沉默,谢翊转身替她挡住视线,从怀中取出帕子擦去眉心血渍。
秾长羽睫轻眨,沈绾喃喃道:“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感觉。”
“唔。”谢翊应了声,“畅快吗?”
沈绾没有回答,眼神失焦望向虚空。
“我想杀的,可不止一个晋王。”她似是走火入魔般,一字一句落在黑暗中,森寒至极。
“我知道。”
“你知道?”沈绾瞳仁一顿,不可置信望向他。
谢翊笑得云淡风轻,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目光温柔又坚定,“我说过的,你想要的,我会帮你。”
13. 第十三章 江山旧
若翻开舆图,将整个大胤一分为二,胤都便是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拓摩占领胤都,等于占据了中原的半壁江山。
只是耶齐烈做梦也没想到,当日晋王率禁军殊死顽抗,竟是为自己儿子南逃争取时间,而那块象征政权合法性的传国玉玺也被残军带出了胤都。
耶齐格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本欲趁胜向南追击,可代鄯却极力劝阻,说是根基未稳,须得先巩固北方政权,之后再寻机南下。耶齐格迫于无奈只好作罢,自此拟国号为“靖”,并下令大举将族人迁入都城。东厥王作为盟友,故而东厥人也随之入驻。
自拓摩王庭驶来的车马浩浩荡荡,大量拓摩贵族来到中原土地,借机圈地、筑房,并大肆打压胤人,一时间,整个胤都形成了拓摩、东厥、胤人贵贱分明的三层等级制度。
江山仍如旧,当筵换主人。
曾经将蛮夷视为蝼蚁的大胤贵族,如今也沦为异族践踏取乐的玩物。
这晚,沈绾倚着暖阁阑干,望着下方水池映着的一树红梅幽幽出神,手中鱼食微微一倾,橘红锦鲤便如层层绽放的春花,在水面激起阵阵涟漪,顷刻模糊了梅树倒影。
沈绾没了兴致,挑下帘帐挡住寒气,紧了紧怀中手炉。
今日耶齐格于宫中设宴,她本不愿来,可谢翊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将军府,便将她带来。她听不惯那些胡笳小调,更不愿待在令她尴尬的筵席中,便找了借口到外面寻清静。
丝竹管弦沿着水面传来,沈绾拔下银簪百无聊赖挑着灯花,烛焰轻轻一晃,她悠悠抬眸,“是你?”
眼前少年顾盼神飞,沈绾认得他,是那位小有威名的东厥王子。
他随谢翊打了几场十分漂亮的仗,全军上下无不夸赞,沈绾跟在谢翊身边,自然也有所耳闻。
“见过乌图王子。”她起身行礼,举止从容得体,“今日拓汗宴请功臣,乌图王子怎么跑这来了?”
“闹了半日,我过来讨盏茶吃,沈姑娘不介意吧?”
少年悠然一笑,眼神极亮,眯起眼仔细打量了沈绾一番。
“大胤公主果真名不虚传,”他没来由赞道,“怪不得烈将军甘愿为你豁出性命。”
沈绾不知对方来意,听他这话只觉奇怪,低眉道:“沈绾如今身份卑微,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了。”
乌图不甚在意,几步坐到桌边,自顾揭开暖罩,给自己斟了杯热茶。
茶香袅袅,白气蒸腾,顷刻模糊了少年面容。
“姑娘当初一场出逃,真是好谋略、好胆识,也当真是惊心动魄。”乌图啜了口茶,“我曾经只听闻拓摩的战神将军是何等少年英姿,因未曾谋面,心中多少有些怀疑,可这一路走来,我不得不为烈将军的军事才华和人格魅力钦服。当初姑娘离开,他瞬间就像变了个人,我还是头一回觉得,一个人身体原来可以像铁打一般,不分昼夜冲锋在前,在刀剑雨淋里杀个七进七出。”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沈绾,“你可知,被手腕粗的长矛刺进身体里,是什么感觉?能让一个男人这般疯狂无惧的,不是金银宝马,不是地位权势,竟是一个女人。”
他目光灼如烈焰,烧得沈绾有些不自在。
“王子殿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乌图优游一笑:“我父王姬妾不少,可儿子却没有,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乳名乌兰朵,从小他就把我当男孩子养,出征打仗总把我带在身边,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以为东厥王有个会武功的小儿子。”
沈绾长睫一动,闪过一抹讶异,原来她是……
“我的长姐是拓汗的襄吉王妃,我父王自然也想为我寻个好夫婿,以便之后继承东厥王位。而放眼整个北疆,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烈将军更合适的人。”
沈绾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但很快便被她压下,“公主同我说这些,到底是何意?”
乌兰朵眼眸眨动,开门见山:“你喜欢烈将军吗?”
沈绾神色一顿,脑中闪过一刻空白。
她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或者说,她从未奢想过会与他有什么以后。他们之间不过是赤裸的交易利用,又何谈喜欢?
现实已经将她鞭笞得体无完肤,她也再无精力去思考什么可笑的情爱。
乌兰朵到底是心思细腻的女子,似乎一眼看出她的心思:“难道说,你不喜欢他?”
沈绾低眸摩挲手中暖炉,唇边笑容凄凉:“公主既然知道我与他的关系,就定然了解,一个囚犯如何会爱上一个对她行刑的刽子手?”
话音落地,阁中一时寂静无声。
乌兰朵认真瞧了她半晌,心中有了几分把握后站起身:“你今日的话我记住了。我们东厥女子向来敢爱敢恨,我生平最讨厌夺人所爱,既然你对他无情,那我姑且算作他单相思。
说实话,我很欣赏你,如果有机会,希望我们将来可以是朋友。今日你这样说,我便放开手段去追他,到时我若将人拿下,你可不能怪我。”
“公主这般自信?”
“当然。”乌兰朵扬了扬眉毛。
沈绾被她的直率感染,浅笑:“你既说他是单相思,那便应该知道,他的心思也许全在我身上,即便这样你也不介意?我虽不喜欢他,可眼下处境艰难,我若是有意利用以图自保,让他越陷越深,你该当如何?”
“这……”乌兰朵语塞,迟疑道:“你会吗?”
“也许吧。”沈绾挑眉。
“那……那就只有各凭本事了!”
**
次日,街头巷陌间传了件新闻,众人都在窃窃私议,向来威风凛凛的东厥小王子,竟摇身一变成了女娇娥。
东厥王一大清早便正装入宫,当面向耶齐格和谢翊提起了婚事。
这日午后,沈绾将藤椅搬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做针线活。
今日阳光极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倒让人生出几分春日的错觉。玉指捻线穿针,照着纹样在布料上绣着。她其实不太会做女红,以前养尊处优,根本用不着学这些,如今境遇不同,谢翊将她养在将军府,本就惹人非议,她总得给自己找些事做。
“你说那乌图王子、不对,是公主,人家随咱们将军出生入死,现在战场兄弟成了议亲对象,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要我说,那东厥公主和咱们将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哎,可咱们府里这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她一个亡国公主,现在不过是将军身边的女奴,她的身份还不如咱们呢!将军一时新鲜,让她死乞白赖住在府里,到时候有了新夫人,她只能靠边站。”
“可我看将军对她非同一般呐。”
“男人嘛,都是喜新厌……”
两名女婢在廊下聊得热火朝天,忽觉一阵寒意袭来,猛地抬眼,那女婢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将、将军……”
谢翊阴沉着脸,仿佛能滴出墨,周身上下似是笼罩着万年寒冰,冻得人头皮发麻。
“杖责二十,逐府。”
男人声线森寒,一旁将士丝毫不敢怠慢,忙点头应是。
墨袍拂过冰冷台阶,谢翊转过回廊步入院中,见沈绾正神情专注扯着绣线。
“手这样凉,怎么不进屋歇着?”温热的大掌覆上玉手,沈绾一顿。
“将军回来了。”她抬眸浅浅一笑,“天越发冷了,妾身闲来无事,想着给将军绣件棉衣,可这绣工着实上不了台面,今日得空想做个荷包练练手,将军看看怎么样?”
她献宝似的将绣绷抬起,谢翊略一垂眸,见上面是一只四脚兽,除了尾巴还未完工,其余部分都已经完成。
“嗯,”他淡淡点头,“这野狼我很是喜欢。”
“……”沈绾艰涩开口:“这是……麒麟。”
谢翊闻言俊眉微蹙,又瞧了片刻才认真评价道:“也很好。”
沈绾察觉出他情绪低落,无意再和他谈论野狼和麒麟的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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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将军有心事?”
谢翊牵过沈绾走入屋内,因知晓她体弱怕寒,他特意命人在房间摆了件玉瓷鎏金熏笼,里面早早烧了红罗炭,这时节既好看保暖效果又极好。
曾经沈绾的寝殿,也有一个这样的熏笼。
谢翊走上前,握住沈绾微凉的手一同烤火取暖。
室内静谧,唯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声。见谢翊不说话,沈绾从一旁递了杯热茶,低眉顺目道:“妾身斗胆猜猜,可是为了今日东厥王提亲一事?”
谢翊眼皮一顿,并未感到意外,“你也听说了。”
“此乃佳话,拓摩与东厥本就有姻亲,若加上这桩亲事,岂不是喜上加喜?”
谢翊捏着茶碗的手一滞,“佳话?”
沈绾连忙解释:“大汗向来看重将军,如今大靖江山未稳,拉拢各方势力来巩固政权百利而无一害,况且东厥公主武艺超群、聪慧貌美,将军娶她进府既可与东厥结秦晋之好,又可得一佳人,岂不两全其美?”
沈绾这番话早已在心中演绎了好几遍,她摸不准谢翊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只好拿话来试上一试,况且她说得这般情理并重,他应该挑不出她什么错。
“呵,你还真是体贴。”谢翊唇边发出一声轻嗤,“我竟不知你何时对新朝政事这般上心?”
“妾身也是一心为将军考虑。”沈绾故作委屈。
谢翊瞥她一眼,面色紧绷:“你说的对,乌兰朵确实有她的过人之处,我若是娶了她,当真是利大于弊。可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男人目光锐利,似乎能一眼看穿对方。
“将军说笑了。”沈绾不动声色敛去心神,欠身为礼,施施然道:“将军与公主佳偶天成,沈绾望尘莫及。”
房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谢翊一双幽眸一动不动落在沈绾身上,似是化不开的墨,愈发深邃。
“你说的是真的?”再开口,男人声音已低哑许多,他刚刚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能完全看透沈绾。
她太狡猾,也太狠心,明确知道怎么做才能戳到他的弱点。
也许感情这东西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可言,愈是付出许多,愈是小心翼翼;愈是在意,就愈是不敢妄言。
他变得患得患失,彷徨无措,生怕一朝猜错,自己便会粉身碎骨。
“将军这样问,是想听妾身的感受?”沈绾柔声低语,知晓时机已到,悄然换了副娇容。
她在试探,当初谢翊说会帮她,她听得半信半疑。他也许对自己有意,可却不知这份情意到底价值几何?更加不知道他会为了自己做到什么地步。
在未与这把刀完全磨合成功之前,她总得多下些功夫。
“将军对妾身情深意重,妾身铭记于心,愿以终身报答将军,可我总得为将军的未来打算。”沈绾柳眉低垂,朱唇微抿:“我自知身份低微,早已配不上将军,可将军难道会这样守着妾身,一辈子不娶新妇吗?”
幽眸闪过微光,谢翊这才发现眼前这只小狐狸露出了尾巴。
沈绾越说越委屈,几颗晶莹泪珠滑过脸颊落在掌心。
谢翊无奈幽叹,抬掌替她抹了抹眼角,轻柔耳语:“你怎知,这辈子我不能只有一个你?”
字字句句落在耳边,像是许诺某种誓言。
沈绾心头某根弦莫名动了一下,但只是一瞬,便被她心底的理智掩去。
她倚上谢翊肩膀,小猫般在怀里蹭了蹭,状似撒娇:“只要将军心里有我,妾身便心满意足了。”
谢翊抬臂揽上纤腰,薄唇微弯,似是看穿一切:“你何苦动这些心思?”
他轻挑下巴,将人从怀中勾起,低沉的声线虽冷可却含着止不住的笑意。
沈绾身子暗暗一僵,无辜地眨了眨羽睫,“将军说什么,妾身不明白。”
谢翊好整以暇望着着她,低叹:“我才是那个害怕失去一切的人,所以你从来不需要费什么心思,我便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你。”
14. 第十四章 念奴娇
深邃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深情,沈绾听得一怔,心间那根弦似乎跳得更乱了,但极度的冷静占据上风,她很快整理好心绪。
看来她赌对了,谢翊这把刀果真很合适。
转眼已是冬至,宫里越到节下宴会越多,襄吉皇后这日下令宴请各府女眷,沈绾身份低微,本不在邀请行列,可不知怎的,皇后特下谕令,点名邀沈绾赴宴。
宫中景致依旧,一幕幕落在眼底,仿若昨昔。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眷宴席设在太液池旁,那附近便是沈绾曾经的寝宫。
“这不是咱们的昭宁帝姬吗?”凌娩一身华服,迤逦走来。
自打拓摩一族入了中原,尽管表面打压胤人,可他们还是多少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饮食服饰渐渐朝胤人靠拢。
凌娩头梳流云髻,耳簪时兴宫花,身上的夹袄倒是拓摩样式,只是下面裙裾缀了香云纱,走起路来多了几分胤人女子的灵动飘逸。
“见过珂吉贵妃。”沈绾屈膝行礼,礼节极为周到。
因为耶齐格的宠爱,凌娩入宫便封了贵妃,拓汗的侧妃不止她一个,可封为贵妃的,她还是第一个。
“帝姬自小在宫中长大,礼节方面果然让人捏不出错。”凌娩抬起下巴睨了她一眼,“只是故地重游,不知帝姬作何感想?”
沈绾低眉浅笑,“故地重游自是感慨良多,只是不如贵妃娘娘您,心无旁骛做着一朝贵妃的美梦,但愿娘娘福泽深厚,美梦常在。”
“你……”凌娩正要发作,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女音:“这位便是烈将军府上的沈姑娘了?”
二人回头,见来人头戴金冠,身着掐丝锦袍,衣料纹样虽简单,却处处透着威严。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沈绾虽没见过这位襄吉皇后,可这身服饰站在众人面前,典雅高贵,只一眼便能认出。
“果真是个美人胚子。”襄吉皇后不着痕迹打量了眼沈绾,眉眼温和:“宴席快开始了,诸位请入座吧。”
余光扫过凌娩,后者见状,只好悻悻低头作罢。
沈绾的位置在最末位,蓦然抬眼,竟瞧见沈葭坐在另一侧,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一身青玉小袄越发衬出她气质温婉。
看来那个叫代鄯的人把她照顾得还不错。
沈绾本想上前,可礼乐声响起,众人依次入座,她不好惹眼,只得又坐回去。开场无非是一些常规的歌舞表演,只是结合了拓摩小调和中原音乐,倒显得别开生面。
“娘娘。”宴过半场,一旁的掌事嬷嬷走上前,伏身耳语:“您今日吃药的时辰到了。”
皇后接过药碗,蹙眉一饮而尽,兀自叹道:“这医师开的方子未免太苦了些。”她取出帕子拭了拭嘴角,抬眼望向一侧:“沈葭姑娘,上次本宫头疾发作,你给本宫按跷推拿了半日,本宫觉得很是受用。”
众人沿着视线望去,见沈葭摸索起身,朝上方盈盈一拜,恭敬道:“奴婢雕虫小技,娘娘不嫌弃就好。”
“本宫常发头疾,沈葭姑娘既然习得按跷之术,那不如就留在本宫身边,也可常缓本宫头疾之苦。”
此言一出,旁人倒没觉出什么,沈绾反而一凛。
这位襄吉皇后看着慈眉善目,可言语间满是试探,好端端的怎会提议要三姐姐做侍女?
她记得,这位皇后是乌兰朵的长姐。三姐姐性子柔婉,身子又弱,皇后要她留在身边,难道是为了拿捏自己?
正想着,只听沈葭道:“奴婢才疏学浅,又身患眼疾,怕是会冲撞娘娘。若是娘娘日后需要召见,奴婢可随时进宫为娘娘解忧。”
“大胆!”一旁掌事嬷嬷大声喝道:“你可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敢这样顶撞娘娘?要知道,奴婢就是奴婢,怎能违逆主子?你可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
嬷嬷的斥责暂停了场中歌舞,众人一时不敢噤声。
明明未提及自己一字,可沈绾还是清楚意识到,这字字句句分明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是要她安分守己,莫要奢想与那位乌兰朵公主一较高下?
后宫女子的心思,果然不分地域朝代,都是一样的。
“是啊。”凌娩见状,也开始帮腔:“一介女奴,有幸得了皇后娘娘青睐,竟还摆起了架子,真是闻所未闻。”
“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沈葭惶然。
“本宫知道沈葭姑娘并无不敬之心,”皇后面色肃然,抬手止了嬷嬷,“本宫也是一番好意,你跟在本宫身边,自然不会亏待你。
沈绾姑娘,你说是不是?”
凤眸锐利,直扫向另一侧。这是露出了矛头真正指向的位置。
沈葭局促立于一侧,在听到沈绾的名字后,神情一顿。
“皇后娘娘——”沈绾刚要开口,忽见一宫娥匆匆上前禀报:“娘娘,丞相大人求见!”
皇后面色一凛,“让他进来。”
来人一身官袍,步伐从容,温润的眉眼时含笑意,正是代鄯。
自从大靖立朝以来,耶齐格对他百般赞赏,国事上也多有倚靠,故而钦封丞相,荣宠加身,襄吉皇后自是不敢轻怠。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代鄯于座下恭肃行礼,“今早皇后娘娘亲赏了一台佳砚,微臣很是喜欢,晚间随陛下在春晖阁下棋,听闻娘娘于此设宴,这才得了恩准特来谢恩!”
“丞相来的正好。”皇后敛去肃容,和悦道:“上回本宫突发头疾,幸而丞相携沈葭姑娘在场,才解了本宫一时之症。听闻沈葭是丞相府中一名女奴,今日本宫有心将她留在身边做侍疾女官,想来丞相应该不会反对吧?”
代鄯闻言,徐徐伏身为礼,方才开口:“微臣府中之人能得娘娘赏识,实感荣幸。只是……”
“只是什么?”皇后弯眉和目,料想对方定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代鄯微微一顿,诚然道:“只是微臣近来时患失眠之症,致使神思恍惚,心虑焦灼,好在沈葭懂一点药香之术,这才使得臣每日御前奏对不出纰漏,所以微臣身边暂时还离不开她,请娘娘见谅!”
“这……”皇后顿感意外,没想到原本胸有成竹的事会在代鄯这里碰壁。
转念一想,她提此要求仅是出于私心,本就是宫闱小事,可代鄯如今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若是为此扰他清眠,坏了前朝大事,传到耶齐格那里,才真是得不偿失。
“既如此,本宫也不好夺人所爱,此事……便罢了吧。”皇后强忍下不甘,面上仍是一副温和可亲的模样。
“微臣多谢娘娘体恤。”
代鄯叩谢离开,皇后也顿时没了兴致,宴席很快草草结束,沈绾趁着众人离场,几步上前拉住沈葭:“三姐姐!”
“阿鸾?”熟悉的声音传来,沈葭空洞的眼珠微微一动,眉梢染上喜色:“你还好吗?离开这么久,我一直很担心你。”
“我很好,三姐姐,只是……”沈绾反握住她的手,重逢的喜悦还未持续多久,随即被忧色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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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欲言又止,自己到底该怎样开口,说出亲手杀了晋王的事实……
沈葭敏锐察觉到她的迟疑,会心一笑:“有些事,你不用感到抱歉。我说过的,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去做,我是你姐姐,永远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嗯!”沈绾用力点头。
二人正说着,忽见先前那位掌事嬷嬷擦肩而过。
“二位姑娘,不要以为得了贵人庇护,就能高枕无忧,将来的事还说不准呢!”低沉冷硬的声音落入耳间,继而转向沈绾,“娘娘今晚赐宴一来是想亲眼见见沈姑娘,二来是想告诫一声,如今已是今非昔比,望姑娘不要再心存妄念,去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心性太高,小心会摔得粉身碎骨。”
沈绾闻言浓睫低垂,淡然一伏,“是,谨记娘娘教诲。”
**
二人携手出了宫门,远远瞧见两辆马车早早候在宫门口。
寒雾蒙蒙,两个颀长的身影分别立在马车旁,一侧的小厮早已被冻得搓手跺脚,可这二人倒是一派矜贵自持。
“可算出来了。”代鄯仍旧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说着,极为自然地牵过沈葭。
“哎,三姐姐!”沈绾莫名一愣,连忙将沈葭拉住,一脸警惕地看向代鄯,“丞相大人,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做什么?”
代鄯哑然一笑:“小殿下,你和你的将军尚且不论男女大防,怎的到我这就要论了?”
“你……”沈绾被他的无赖调侃气得语塞,“我三姐姐才不……”
“好了,”谢翊从一旁揽过沈绾,低哄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可是三姐姐她……”沈绾放心不下,漂亮的杏眼骤然一亮,“将军,能否让三姐姐随我回去小住几日?”
“哎哎哎,这可不行啊。”代鄯立马跳脚,果断将沈葭护在身后,“阿烈,你可不能重色轻友,我这失眠症好不容易有了好转,断了我的药源,明日早朝你就要帮我跟陛下告假了。”
“药源?”沈绾懵然,难不成他方才在皇后面前说的都是真的?“你失眠,跟我三姐姐有什么关系?”
她虽然知道沈葭略通一点药理,可什么药非得她本人亲自在场?
沈葭双手向前摸索着,无奈拍了拍代鄯挡在身前的手臂,秀美的小脸不知何时飞上一抹红霞,“你少混说!”
“我怎么混说了?”代鄯笑得清风朗月,“这也是机缘巧合,我这失眠症已有多年,谁知你身上……唔……”
代鄯话未说完,便被沈葭死死捂住了嘴,“再混说,今晚没得商量!”
“哦。”代鄯像个失去奖励的孩子,立马乖乖闭嘴。
沈葭声线本就清柔,这句警告听上去似嗔非嗔,更添了几分暧昧。沈绾见他们二人气氛莫名和谐,心中感到惊奇。
“你们……”
“我们什么都没有!”沈葭急忙否认,反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阿鸾,日后有机会再向你解释,不过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们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谢翊给代鄯递了个眼神,半拥半抱将沈绾拉上马车,“我们先回家。”
“哎……”沈绾一步三回头,车帘刚放下,驾车小厮随即扬起马鞭,滚滚车轮稳步向前驶去。
“将军你拉我干嘛,我还没……”沈绾一头雾水,刚要质问,唇瓣蓦地贴上一阵温热,“唔……”
杏眼圆瞪,他、他怎么又吻她?
15. 第十五章 风满楼
大掌温柔托起她的后颈,指腹在耳后勾缠摩挲,沈绾再次乱了呼吸。
湿热的舌尖先是在唇缝吮舔试探,待她不慎轻启檀口,他便毫不犹豫钻了进去,攻城略地。
耳畔车辙辘辘,伴着男人的低沉粗喘,沈绾脑袋变得晕晕乎乎,难以思考。
这男人的吻技简直进步神速,相较之下,她逊色极了。
不知不觉,那股湿热滑过唇角、脸颊、耳珠,堪堪落在颈侧,恣意辗转啃咬。
“唔……”电流酥酥麻麻窜过脊背,因顾着外面驾车小厮,她竭力抑住声音。
这男人属狗的?怎么这么爱咬她?
“阿鸾,我好想你。”
磁性喑哑的声音钻入耳蜗,沈绾心头一颤,小声咕哝:“今早不是才见过嘛?”
“嗯。”谢翊埋在她颈窝,低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半日未见,怎么算也有个一年半载。”
“……”
“今晚的事你都知道了?”沈绾定下心神,蹙眉追问:“那个代鄯,是你让他来的?”
“阿鸾果真冰雪聪明。”谢翊坐起身,把她往怀里揽了揽,“你放心,你那三姐姐不会有事,代鄯那家伙虽然油嘴滑舌,但人并不坏。”
“倒是你,你早知道这是场鸿门宴,为什么还要去?”谢翊神色担忧,“我今早便说过,即便是皇后懿旨,我也可……”
“我不能叫你为难。”不知是虚情还是假意,沈绾眼神定定,认真解释:“你如今身居高位,明面上多少人奉承,暗地里就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越是如此处境就越是要如履薄冰,怎可因为我屡屡违抗圣命?”
“况且,咱们要有长远打算,我也总不能事事依靠你……”少女的面容掩在阴影里,半明半暗,或许是这样昏暗幽闭的环境,她一时松懈,兀自喃喃出声:“总有一天,我是要……”
谢翊的眼睛暗得发亮,将人搂得更紧,轻柔在她额头落下一吻:“阿鸾,其实你可以试着依靠我,你也许不知道,我愿意为你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如履薄冰如何?违抗圣命又如何?若是她愿意,他甘愿做她身边的一条狗,只要她不拒绝他就好。
沈绾水眸眨了眨,灵动一笑:“将军这么紧张做什么,妾身的意思……”
长指抵住红唇,谢翊皱眉:“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自称‘妾身’,在我这,你永远不会是妾。”
“……哦。”沈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换了称谓继续道:“我是说,今晚虽然知道这宴无好宴,可如果真的不来,就一直弄不清楚对方目的,自己也会陷入被动,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你弄清楚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说到这,沈绾眉头微蹙,有意轻嗔:“皇后一心为了自家妹妹姻缘,这才有意拿三姐姐试探,要我说,将军不如早早娶了那位东厥公主,也省得夜长梦多。”
话音刚落,沈绾立刻意识到男人的脸色沉了下来,连忙认怂:“将军别生气,我开玩笑的。”
男人下颌紧绷,面上似有化不开的墨,久久没有说话。
沈绾坐立不安,过了半晌,只听男人低低道:“那你哄哄我。”
“……”沈绾一时语结,他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这该怎么哄?
纠结片刻,沈绾小心翼翼抬起手在谢翊额发上抚了抚,柔声道:“乖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这摸头的动作,跟哄一只狗子并无区别。
“……”
谢翊眼底倏然窜起一团火苗,炙热灼烈,沈绾吓得连忙道歉:“对不起将军,我、我不太会哄人。”
谁知谢翊只紧紧盯着她,那眼神似是要将她拆分入腹。沈绾心脏砰砰直跳,这男人阴晴不定,她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太冒犯了?
刚要开口,下一瞬,谢翊竟拉起她的手像先前那样覆在额头,低着脑袋蹭了蹭,似乎极为享受。
“你……”
“以后,这个动作只准对我一个人做。”男人似是下命令般哑声开口。
沈绾瞬间心领神会,原来这狗男人喜欢这一套。
“好。”她眉眼弯弯,灿若春花,“现在将军不生气了吧?”
谢翊顿了顿,凑上前沉声道:“还差一步。”
“什么?”
薄唇再次压下,顷刻夺去她所有呼吸。
“将军——”车轮行了半日终于停下,驾车小厮恭声在外提醒:“到府上了。”
“唔……到、到了……”沈绾强撑着推开身上男人,娇喘微微,“我、我先下去了。”
看着落荒而逃的身影,谢翊不觉勾了勾唇。
当晚沈绾本想睡个好觉,可谢翊竟像个尾巴似的跟进了她房间。他平时若有公务,都歇在自己房间,今日倒是格外黏人。
“将军今日有心事?”沈绾服侍谢翊脱下外袍,打来热水擦脸。
谢翊将热气腾腾的棉巾捂在脸上,再取下,嘴角已噙着一抹淡淡笑意:“你怎么知道?”
沈绾将冠服在衣架上铺平,边打理边道:“将军每回遇到烦心事,左侧眉头都会不自觉下压,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时间久了只要留心,就能发现。”
谢翊感到不可思议,转身朝铜镜看了两眼,他自问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也只有和沈绾在一起时才松懈许多,可她在他身边不到两个月,怎会这般留心这等唯有天长日久才能发现的细节?
难道说……
脑中灵光一闪,他怎么忘了!他们之间的相处何止两个月?还有那朝朝暮暮、日夜相对的三年。
眼底微光化作柔情,他蓦地从身后将人抱住。
“怎么了?”沈绾手中动作一滞。
谢翊只静静拥着她,好半晌才说道:“我可能要离京一段日子。”
“怎么这么突然?”沈绾侧过头,目露讶异。
“南部残军煽动匪寇作乱,大有北上之势,皇上命我前去镇压。”
谢翊简要解释,这种涉及到两族厮杀的事,他不想跟沈绾谈论太多,毕竟那些都是大胤子民。
“多久回来?”沈绾面色淡淡,并未感到意外。
如今的拓摩虽自立国号,可只不过占据了大胤的一半江山,传国玉玺尚且在外,南部也有大片中原残军,局势并不明朗。谢翊身为国朝将军,自然需要时刻面对战事。
“快则半月,慢则一月。”
“嗯。”沈绾点头,“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
“那……我为将军收拾行装。”
“阿鸾……”谢翊拉住她转身欲离的手,嘴唇翕动几下,欲言又止,“我不在的时候,记得照顾好自己。”
沈绾仰起头,浅浅一笑:“将军何时变得这般唠叨?我好好待在府里,等将军回来过年可好?”
是啊,还有一个月就是新年。
“好。”谢翊眼神幽邃,将她的手握紧。
说来奇怪,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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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本也不是什么大的战事,可他心头总隐隐觉得不安。
但愿,是他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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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康宫内,明烛高照,暖香袅袅。
襄吉皇后倚在玉榻上,含笑看着一旁少女剥着金桔。
“阿姐,你就不要为我的婚事操心了,我看中的男人自己会努力争取,用不着旁人帮忙。”
乌兰朵一身红妆,明艳娇俏,将手中剥好的金桔递了一瓣过去。
襄吉皇后目露慈爱,“你年纪还小,不懂得男人心思,烈将军府中那位姑娘可不是一般人物,你可得上点心。”
“知道,知道。”乌兰朵心不在焉地应着。
“这次南下,你也是和烈将军一起?”
“是啊。”乌兰朵口中嚼着桔肉,不甚在意道:“父王说这次南征是立功的好机会,陛下也同意了。”
“那就好。”皇后欣慰道:“父王膝下无男儿,将来东厥一族只能靠你我姐妹,我困于深宫力量有限,你这些年在外为族人拼杀,战功显赫,将来定是东厥唯一的继承者,若是再能得个烈将军那样出色的夫婿,我和父王也算彻底安下心。”
“好了,阿姐。”乌兰朵靠着在襄吉皇后肩上,撒娇道:“您可别再啰嗦了,我耳朵都出茧子了。”
“真出茧子就好了。”皇后戳了戳她脑袋,温声叮嘱:“在外万事小心,记得多和烈将军培养感情,我们东厥公主,可不能让那个中原女子比下去。”
**
次日天微明,大军整装待发。
城楼上烈风呼啸,沈绾紧了紧肩上斗篷,望着城下黑压压的铁甲士兵出神。
视线里一抹朱红身影正侧头和谢翊说着什么,巧笑嫣然。
“不必担心,阿烈那小子是个认死扣的。”代鄯一身月白常服,在沈绾身后悠悠道,“只是可惜了这位小公主,在阿烈这块硬石头上白费心思。”
沈绾眸色平静,似乎并未在意城下看起来极为登对的二人。
“丞相大人,”沈绾将视线移开,转而落在代鄯身上,“听闻你曾经拜师荀山,师从明景崇老先生?”
代鄯一愣,没想到沈绾会突然谈起这个话题。
“正是。”
“荀山地处东南,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今可还安好?”沈绾声音极轻,目光却犀利,“如果他知道自己亲手教出的学生用其所学,亡了大胤,不知会作何感想?”
“恩师闲云野鹤,除了每年定期授业,其余时间皆不在荀山。”代鄯顿了顿,神色肃然,“至于当今局势,皆是各为其主,即便会让恩师怪罪,我也不后悔。”
沈绾嗤笑一声,兀自喃喃:“好一个各为其主。”
号角声起,大军正式开拔。
“阿烈这一去,你似乎并不关心?”代鄯望着远去的将士,缓缓开口。
“将军骁勇,自会凯旋。”沈绾面无波澜。
代鄯盯了她半晌,忽而摇头叹道:“阿烈这个傻子,掏心掏肺对一个人,可老天就是爱开玩笑,无论他付出多少,却始终换不来半颗真心。”
见沈绾沉默,代鄯转身感慨:“我知道你心中那道坎,用民间话本子里的词来说,你和阿烈这叫……孽缘?”
沈绾羽睫一动。
代鄯哂笑:“阿烈率拓摩一族亡了大胤不假,可你只看到眼前惨象,殊不知大胤国运已尽,即便没有拓摩,也会有其他势力取而代之。况且……他的父母族亲正是死于胤人刀下。”
16. 第十六章 乍惊雷
沈绾瞳仁微微一缩,露出一丝诧异。
“阿烈的姓氏原本不叫‘耶齐’……”代鄯眯起眼,回忆起往事,“当年大胤国力强盛,胤军曾大肆屠杀拓摩族人,他父亲当时身为一族将士,为护家园不幸战死,母亲后来也受尽凌辱,惨死在胤人刀下,那年他才十五岁。时任拓汗感念他双亲忠烈,便赐他族姓,这才有了耶齐烈这个名字。
相比我们,他比任何人都痛恨大胤。后来一场恶战,他不慎被胤人掳去,过了三年俘虏生涯,等他回来时,竟带着满身伤痕。你猜猜,这些伤痕到底是谁带给他的?”
代鄯字字诘问,重重擂在沈绾心头。
她蓦然想起谢翊脊背的那些伤疤,过去三年,他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
“说起来,阿烈真是个怪人,明明经历过这些,却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你。终究,有他的苦果吃……”
城楼上风势渐大,代鄯的话刚一出口,便随着寒风消散飘远。
**
天际不知何时堆起了乌云,隆隆几声闷雷,竟是下起了寒雨。
沈绾在城楼上吹了半日风,当晚一回府便感到头昏脑胀。她曾经在边境发过几回烧,已是久病成医。
好在谢翊平日因担心她的身子,提前置了间药室,里面各色日常药材大都齐备,她依稀记得老军医曾经开的方子,到药室抓了几味药煎好服下,这才感到身子微微出了些虚汗,索性早早回到房间休息。
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窗棂传来,在这萧寒的冬日里越发寂冷。
意识朦胧间,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沈绾迷迷糊糊睁开眼,随手扯过小袄披在身上,下床开门。
门外是府里一名打杂的丫鬟,生得很是喜巧,此刻那双圆润的眼睛里却满是凝重:“沈姑娘,宫里传来旨意,要您即刻入宫面圣。”
“可说是因为何事?”
“不清楚,”丫鬟摇头,“来传旨的公公带了几名侍卫,那架势看着有些吓人。”
沈绾凝神思量片刻,温声道:“无妨,我现在身子不大好,可能要麻烦你帮我梳洗一下。”
“嗯嗯。”丫鬟连忙点头,她本就得了谢翊指示服侍沈绾,可这位沈姑娘凡事亲力亲为,半分没有使唤她的意思,眼下她好不容易开口,她自然连忙应下。
风雨凄凄,宫灯晦暗。
穿堂冷风沿着回廊掀起斗篷一角,携来雨夜寒意。
沈绾裹紧肩上斗篷,随着传旨公公一路走着,很快来到一处宫殿,沈绾记得,这是耶齐格处理政务的地方。
殿门外立着两名带刀侍卫,面色冷得如暗夜阎罗,在这湿寒的雨夜里越发骇人。
“姑娘,请吧。”
公公阴冷一笑,抬手一推,眼前殿门“吱呀”一声,沈绾卸下斗篷,提起微湿的裙摆缓缓走进。
室内光线昏暗,虽燃着炭盆,却觉不出几分暖意。
压抑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凭着余光,她意识到御座上方坐着一人,看那轮廓,想来是耶齐格无疑。
“奴婢沈绾拜见陛下。”她屏住呼吸,俯身跪地行礼。
良久,无人应答。
可沈绾明确意识到上方落下的眼神仿若锋利刀刃,一刀刀全都割在她身上。
“起来回话。”耶齐格声音威沉,听不出情绪。
“谢陛下。”沈绾半支身子,正欲站起,眼前一阵晕眩,她连忙用手撑地,勉强没有失态。
稍微缓了片刻,她才轻提裙裾恭敬立于座下。
“好一个大胤帝姬。”耶齐格半张脸掩在暗影里,冷嗤出声,“朕竟不知你有这么大的手段。”
这番话意味不明,沈绾双手交覆握于身前,沉然道:“恕奴婢愚钝,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自从回了京都,除了斩杀晋王一事,她一直安分守己,就算有些筹谋想法,都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不知哪里惊动了这位陛下?
耶齐格见她气度自若,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之势,越发来了兴致。
“当初在蓟州见你,朕就觉得奇怪,阿烈说你思念故土,就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朕也没有多想,可如今朕想听你亲口说一说,你到底是如何到的蓟州城?”
沈绾眼角一跳,竭力稳住声音,淡然道:“回陛下,奴婢一直以来蒙将军垂怜,当时正是因为将军怜惜奴婢,才将奴婢乔装打扮带于左右,奴婢跟将军寸步不离,自然是和他一同到的蓟州。”
“哦,是吗?”耶齐格鹰眸半眯,射出一道寒光,“可是朕听说,当日你手持将军令牌,独自驾马出逃,是阿烈把你找回来的?”
“陛下圣明,”沈绾屈膝跪地,语气诚恳:“当初奴婢第一次随将军出征,见战事艰难,一心担忧将军安危,便想着若能探查其他线路解一时之困也是好的。可谁知走到半路,竟遇到定北军探子,被其挟持。陛下也知道,他们都是谁的部下,对方一心想置奴婢于死地,若不是将军及时赶到,奴婢早就……”
沈绾说着悲上心头,泫然欲泣。这番说辞与当初对谢翊说的相差无几,也最能说得过去。
“依你这么说,阿烈与你当真是情深意重?”耶齐格笑意未达眼底,面色愈发冷沉,“可为何你一被挟持,蓟州城的防守就如同铁桶一般,久攻不破?当时的战火皆在东西两侧,蓟州总兵杨廷忠却连夜向朝廷请兵,这难道不是有人泄密?况且……”
阴鸷的眼神将沈绾锁死,冷冷丢下一句:“朕已查明,定北军明明是在你离开拓摩军队两日后才到的蓟州,又是如何劫持的你?”
一连几句质问,瞬间戳破了她所有谎言。沈绾深呼了口气,努力保持镇静。
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
“陛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当日真的是被一伙歹人劫持,他们打着定北军旗号,也许是奴婢那位叔父派出的杀手也不说定。”
沈绾言辞切切,眉眼盈盈间悄然添了许多无辜委屈,“不知是何人向陛下进了这样的谗言,趁着将军出征,竟这样诬陷奴婢?陛下圣明,可一定要帮奴婢做主……”
她话里话外搬出谢翊,恐怕也只有他,才是她如今最大的救命稻草。
“你们中原有句话,不见棺材不掉泪,朕倒要看看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耶齐格怒火迸发,沉声道:“把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重重的铁链摩擦声,沈绾微微侧头,只见两名侍卫押着一位蓬头垢面的男人走进来,那人身上的囚服早已被血污浸染,露出大片触目惊心的伤口,显然是被用了重刑。
“你仔细瞧瞧,可认得此人?”
沈绾闻言凝神望去,只觉这人的轮廓和身形都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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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熟。
对方蓦地一抬眼,她瞬间呼吸一窒,这不是
——周副将!
“瞧着帝姬的样子,想来是认得的?”耶齐格自上方缓缓走下,一步一步,像是沉重的催命符。
“这位壮士可是杨廷忠的忠仆,骨头硬得很,朕使尽了各种方法就是没能让他开口。”他倏然从侍卫腰间抽出利刃,抵在周副将咽喉。
“小帝姬,朕可没有耐心再听你编故事,我们拓摩人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更加容不得叛徒。你若是乖乖认罪,朕或许可以饶他一命;如果你还是这般花言巧语,抵死不认,朕念着与阿烈的君臣之义,或许会留你一命,可他,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心脏在急剧跳动,指尖掐入皮肉,沈绾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意。
周副将的眼神坚定又决绝,沈绾见他脖子微动,隐隐有自尽的架势,他与杨廷忠都是守卫大胤的忠臣,即便满盘皆输,她也必须要护下他!
“奴婢认罪——”她银牙紧咬,急促道:“奴婢有罪,任凭陛下处置……”
她伏地阖眸,耳边传来冷笑:“看来小帝姬对于故国臣子,还是很有感情的。”
“来人,将沈绾关进内牢,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威沉声音落地,沈绾感到双臂被人架起,粗暴拖出了殿外。冰雨穿过廊下,顷刻打湿眉梢眼睫。
“小殿下!”周副将挣扎转身,双目猩红发出一声嘶哑低吼,却在下一秒被侍卫死死按在地面,动不得分毫。
**
湿冷的寒风穿过幽暗甬道,将两侧墙壁上的油灯吹得时明时灭。
牢中不知日月,沈绾双手抱膝坐在破草垫子上,静听甬道深处传来风声呜咽。
她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只知狱卒送来了几顿难以下咽的饭菜,偶尔抱怨着外面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牢房阴冷,她身上只穿着来时衣物,被虚汗一浸,再一吹风,竟变得又湿又硬。
身上寒凉砭骨,额头却越发滚烫,她背靠墙角意识时昏时醒,初时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后来却越发无力。
她不会,死在这吧?
耳边隐约传来锁链碰撞声,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鸾!”熟悉的女音唤起她最后一缕意识。
朦胧睁开眼,沈葭满脸泪痕,几步摸索到她身边,伸出手,握紧。
“三姐姐……”沈绾声音低哑,几乎没力气说话。
“丞相,若是探视请尽快,小的在门外把守。”老狱头嘱咐几句,留下两盏油灯,转身离开。
有了灯光,牢内顿时明亮不少,代鄯见沈绾面容虚白,不由眉头紧锁,兀自低语:“完了,这副样子若是让阿烈看到,还不得疯了……”
他迟疑望向沈葭:“她现在这个样子,可有法子治?”
沈葭凝神搭脉,号了半日,蹙眉道:“我也只是略通医术,并不精湛,你们那个皇帝不让请大夫,我也只能试上一试。”
说着,从一旁药箱里取出银针淬火,在沈绾臂上探了探位置,果断刺入穴中。
“阿鸾这是寒症,须得尽快离开这里回去调养。”
“离开这里,她也回不去。”代鄯面色严肃,“陛下的意思是……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遣去掖幽庭为奴。”
17. 第十七章 锁庭深
“掖幽庭?”沈葭眉头一拧。
那是历来王朝关押罪臣家眷的地方,那里的罪奴每日必须做完规定时辰的苦工,以此作为惩罚。
沈绾病成这样,去了那里不等于送死?
“你先别急,”代鄯宽慰道,“我已向陛下请了恩典,她虽被关押在那里,但在病好之前先不会让她做工。只是……明面上咱们不能请大夫,你只能竭尽所能,偷偷地给她治。”
沈葭闻言,眼角又红了几分。
“三姐姐,别哭……”沈绾费力抬起手,抹去沈葭脸上泪痕。
沈葭幼时大病小病不断,与沈绾相比,她才是真正的久病者自成医。加上她本身就对医书感兴趣,久而久之也通了几分医理。只是以往宫廷生活太医众多,她未有过多机会实践,眼下要她独自诊治沈绾,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可是……她们姐妹当下,也只有依靠彼此了!
“嗯。”温婉眸光一定,沈葭点头,“阿鸾,你放心,有三姐姐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当晚,沈葭回去开方煎药,又托代鄯偷偷带来了好些棉衣被褥,沈绾服下一剂方子后略感好转,身子恢复了些力气,由于换了干净衣服,四肢也渐渐回了温度。
但更多的还是她的意志力在支撑。
都说人的心境最能决定一个人的病情,而沈绾此刻的求生信念已然达到了顶峰。
她以前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居然这么脆弱,若她还是当年的小帝姬倒也罢了,如今的她必须使自己尽快好起来,她不能将时间浪费在生病上,许多目标还没完成,不可以倒在半路。
若是那样,就真成了个笑话。
**
次日,一辆木栅马车停在了内牢大门外。
几日不见天光,她刚出狱门便被太阳光晃了眼,下意识抬手遮挡,却猛地被身后狱卒一推,“磨蹭什么!快点!”
呵,这场景,还真是似曾相识。
老狱头是个识趣的,知道她得了代鄯照顾,忙上前一拍狱卒脑袋,啐骂道:“没心肝的小崽子,好端端的瞎逞什么威风?”
说着,上前打开半合的木栅门,谄媚一笑:“姑娘,走好。”
沈绾瞥了他一眼,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踉跄几步上了马车。
掖幽庭坐落在宫城的最西边,把守森严,越往里越是幽静。她从前只是听宫人说起,如今亲自来到方觉传言不虚。
这个地方,还真是地如其名,幽暗僻静得可怕。
四周围墙高耸,挡住了大半阳光,依次排列的建筑低矮,密密麻麻挤在一块,狭小又破败。各处洒扫的奴仆身着暗褐色麻衣,一个个低垂着头,步履轻声,如幽灵般穿梭在甬道暗巷。
“以后你就住这。”管事嬷嬷是拓摩人,对待胤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她斜着眼将沈绾领到一处矮小的屋舍前,下意识捂了鼻子,“这里可不是养病的地方,虽说你得了陛下恩准,可以暂不做工,可没做活就没饭吃,以后一应吃食用度,你自己想法子解决。”
沈绾屈膝行了个礼,捏着手帕握住了嬷嬷的手,“多谢嬷嬷一路引导,沈绾初来乍到,自会时刻警醒,不给嬷嬷添麻烦,可我尚在病中,不便之处还请嬷嬷多加照顾。”
手绢交迭处,管事嬷嬷察觉到手心多了枚银锭子,眼角的冷意瞬间褪去几分。
“姑娘心里明白就好。后院有口水井,屋里虽没有炭火,可西边林子里多的是树枝枯叶,姑娘就自己想办法吧。”
嬷嬷说的隐晦,可言语间还是告知了饮水取暖的方式,沈绾盈盈一笑,“多谢嬷嬷。”
掖幽庭的屋舍皆是十几人一个通间,因沈绾身子有疾,所以单独给她隔了一间,也正因如此,这间房间逼仄狭小,光线昏暗,几乎没有通风,时值深冬,屋子里冷如冰窖。
沈绾将东西放下,找来麻纸糊上半扇窗子,简单将屋内沉积的灰尘打扫干净,铺上沈葭给她准备的干净被褥,房间看上去才有了几分样子。
三九时节,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总要找些方式取暖。
正如管事嬷嬷所说,西边那片小树林,面积虽不大,但的确可以捡到不少枯树枝,她顶着发昏的脑袋不一会儿就捡了不少。
她在室外先用砖头垒出一方面积,将树枝堆积起来烧过一遍,使其半炭化,然后放入铺了灰烬的厚陶盆,再在表层撒上一层热灰,这样便制成了一个简易的炭盆火炉,可持续释放热量且不会有浓烟,正适合沈绾这种逼仄的屋子。
这个方法,还是当初随军,她跟着军中老兵学的。没想到眼下,真能派上用场。
正要将炭盆端进屋,只见一名身形粗壮的女子气势汹汹走过来,指着炭盆横眉怒目:“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燃火?”
沈绾见来人同样身着褐色麻衣,料想是这里的罪奴,好声解释:“这位姐姐,天气这样冷,我听说这里可以寻些树枝生火取暖,并非有意冒犯。”
“掖幽庭禁火,你难道不知道?”女子不依不饶。
沈绾眉睫一动,虽说宫城禁火是惯例,可这林子旁便是沟渠,防火效果极好,而且她方才在捡树枝的地方发现多处未清理干净的灰烬,想来之前便有人在这里烧过木枝。
既然方才管事嬷嬷有意提了一嘴,想必那些管事者若是得了某位罪奴好处,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天气太冷,冒些风险总好过冻死。
“姐姐莫嚷,妹妹知错了。”沈绾用帕子掩住口鼻,轻咳几声,柔声道:“我是今日新来的,还不太懂这里的规矩,这些木炭,就当我孝敬姐姐的,如何?”
沈绾大方将辛苦烧好的木枝让出,脸上笑意不减。都说伸手打笑脸人,何况这样的天气,眼前东西是多么珍贵,那女子再是难以拒绝。
“你倒是个识趣的。”女子讪讪刚欲接过,只听沈绾道:“姐姐慈悲,木炭给了姐姐,这炭盆就让妹妹自己留着吧?”
树枝可以再烧,可盆没了可就难找了。
“行了行了,谁要你的破盆。”女子没好气答了句,一把接过,“我先端回去,你自己回头来后院拿吧。”
“哎……”沈绾话音未落,那女子便一溜烟跑了。
沈绾又好气又好笑,眼下手中没了容器,她只好先在泥地里挖了个坑,下面铺上干草,将重新燃好的木枝炭摆在土坑里,周围又用石块垒了圈隔离带,这样等她取回炭盆,便可以直接将“炭火”带回去。
掖幽庭格局简单,罪奴们居住的屋舍大多相隔不远,女子口中的后院离沈绾住处不过百米,这里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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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错落有致,可依旧矮小。
沈绾撑着身子步入院中,一抬眼便看见几名女奴在院中水井边打水。这时节,井水温热,使用起来最好不过。
来时沈葭给她带了不少草药,若要煎药,水源必不可少。沈绾排在队伍后面,见人人手上皆提了把水桶,只有她手上未带容器。
视线不经一转,先前那位拿她木炭女子正好从屋内走出。
“姐姐,”沈绾几步上前,笑着招呼,“我果真与姐姐有缘,刚想着用何物件打些水回去,便瞧见姐姐了。”
那女子知沈绾过来寻盆,倒也没有为难,转身回屋将盆取出。
“你想用这个接水?”女子双手抱前,沈绾立即明白,这盆里因先前盛了木炭,盆底早已黑乎乎一片,想用来接水肯定是要先擦洗干净的。
“无妨。”沈绾接过炭盆,“回头我洗洗就好了。”反正身边就是水井,大不了多打一桶水冲洗。
女子欲言又止,望了眼接水的队伍,转身回屋,片刻后提了把木桶出来,“先用这个。”
沈绾心中一喜,“多……”谢字还没说出口,那女子便神色淡漠关上了门,没有与沈绾多谈的意思。
沈绾没有多想,重新回到队伍,等了半晌,终于轮到自己,正欲提桶打水,忽见一条长臂横了过来。
“懂不懂规矩?”眼前人长脸细眉,皮肤黝黑,个子偏矮,沈绾先前排在队伍后面,压根没发现水井边守着这么一个人。
“什么规矩?”沈绾不明所以。
“哟,来了位新人。”矮个女人上下打量了沈绾一眼,没好气道:“水钱!这里的水井由我负责看管,凡用水者,都要交钱。”
女人的话彻底刷新了沈绾的认知,看来这掖幽庭虽处宫城,却不输牢狱,处处都是要银子的主。
“姐姐见谅,我……出来匆忙,没来得及带银子。可否让我先把水带回去,这水钱回头我给您送来?”
“你当我这是小摊饭馆?可从来没有赊账的道理。”矮个女人言语粗俗,不耐烦道:“没钱滚蛋,下一个!”
“哎,慢着!”沈绾咬牙,她等了这么半天,总不能空手而归,从头上摸下一根银簪,递过去,“你瞧瞧这个,可能当水钱?”
这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饰品。以前在府中谢翊给她备下不少,虽比不上她之前用的,可也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她平日很少佩戴,唯有这根银簪,是她离府当晚一直带在身上的。
“这个……”矮个女人细细摩挲了一番,果断将银簪揣入怀中,“这破东西也就值一桶水,打完赶紧走!”
沈绾这才明白,原来这水竟是按一桶价格售卖,怪不得人人只提了一把木桶。
望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沈绾心情复杂,提水离开。
先去林子里取回木炭,接着倒水煎药,不知不觉,天已擦黑。屋里并无烛火,沈绾只能借着炭盆火苗收拾残活。
火苗微弱,她在床边坐了会,感到眼眶干热,额头发烫,这是低热未退之症,将煎好的药服下,她爬上床榻准备休息。
随手将包袱摆在床头,无意间一摸,眉头蓦地一皱。
沈绾心中警铃大作,坐起身打开一看,果不出所料,沈葭给她备下的一小包碎银子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18. 第十八章 破长风
看来这地方,不仅钱主多,扒手也不少。
心中无奈苦笑,她还真是有够粗心的,竟没有一点防备。眼下没了银子,也不知还能撑几日。
脑袋越发昏沉,许是药效起了,迷迷糊糊合上眼,竟是一夜无梦。
沈葭说她这病要注意休息,昨天费了一日神,今日沈绾便有意减少出门次数,饿了就吃些包里的干粮,渴了就煮些热水。这药方许是有安神的作用,沈绾一日里多半时辰都在昏睡,两日来倒也无人打扰。
这日晚间,忽地刮起一阵疾风,吹得破旧窗子砰砰响。那风声犹如魑魅呜咽,在寂寥无声的冬季尤显可怖。
沈绾紧了紧被子,正想侧身朝里睡去,忽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那影子飘飘忽忽,时而高大时而矮瘦,沈绾不敢出声,只得闭眼装睡。
影子在窗外徘徊一阵,趁着浓黑夜色摸索进屋,沈绾一手攥紧被褥,一手暗伸至枕下,摸到了那把硬挺的匕首。
匕首小巧且锋利,可随身携带应对突发状况,这是谢翊送的诸多礼物中,她最喜欢的一件。
她的包袱本就不多,全都摆在床脚,沈绾本以为黑影会寻到床边来,可对方似是在空气中嗅着什么,蹑手蹑脚走到窗前,窸窸窣窣摆弄一阵,又静悄离开了。
确定人已走远,沈绾爬下床燃起火折,走到窗边探查,仔细一看,发现药罐被人移了位置,里面的药渣被倒的一滴不剩。
这是个……偷药贼?
沈绾心生疑窦,她的药包行李都放在床脚,那人不翻包袱却只是偷走药渣,明显是不想惊动她,可是药渣这种东西,偷去能做什么?
她一时想不通,只好作罢。
没想到次日晚,那个偷药贼又来了。这回沈绾留了个心眼,在门口一圈撒上草木灰,待人偷走药渣后,她便起身悄悄跟在对方身后。
这晚止了风,薄云渐散,月华如水,那人动作敏捷,警惕性又高,沈绾远远跟她保持距离,一路来到后院,只见黑影朝四周打量一圈,才推开一扇门进去。
沈绾回头望了眼位置,只觉这房间有些眼熟,似乎是……
她不动声色退了几步,回到自己房间,心中有了打算。
次日,沈绾寻了个僻静地制了些木炭,将其冷却后放入陶盆,又在上面遮了层布,趁着女奴午间换班的空档,端着炭盆敲响了后院一间房门。
木门从里打开一条缝,露出女子惊愕的侧脸,“你来做什么?”
沈绾举了举手中物件,笑道:“上次姐姐好心借我木桶打水,我今日特来投桃报李。”
那女子瞥了眼沈绾手中的东西,立刻猜出里面是什么,迟疑片刻,将门缝又打开了些,“给我吧。”
她仍旧面容冷淡,毫不客气接过陶盆。
“我还有一事想麻烦姐姐。”沈绾端着盆的手并未松开。
女子拧眉:“什么事?”
沈绾弯眉一笑:“我前几日丢了银钱,上次打的水也快用完了,所以想请姐姐帮个忙。”
“你想让我帮你出钱买水?”
“正是。”
女子脸色瞬间冷了几分,抽回陶盆边缘的手,“这个我帮不了,请回吧。”
女子正欲关门,只听沈绾幽幽道:“姐姐连日盗我草药,不知用着可好?”
话音刚落,女子脸色一僵,“你……”
“姐姐不如请我进去坐坐,”沈绾眉梢微挑,隐有威慑之势,“有些话在外站着说,总归不好。”
女子顿了顿,终于将门打开,“进来吧。”
沈绾跟在身后,刚一踏入门槛,一阵浓浓的霉湿气扑面而来,其中还混着几分熟悉的药香味。
这是间小室,面积与沈绾的房间差不多,只是此刻,那窄小的床榻上竟赫然躺着一人。
原来房间里,住着两个人。
“她是我小妹,同你一样,都是因为染了病才住在这里。”
女子打开一个旧药罐,露出里面药渣,低声解释:“掖幽庭这种地方,长年阴冷潮湿,一旦得了病,根本无药可治,只能等死。”
“我看得出,你来历非同寻常。”她望向沈绾,目光尖锐,“第一次见你,便看出你有咳疾,又闻见身上有药气,就想碰碰运气,果不其然……”
沈绾缓步靠近床榻,见上面躺着的女孩身形瘦小,看着约莫十三四岁,小脸蜡黄,一呼一吸间可以听见粗沉的喘气声。
“她得的什么病?”
“不知道。”女子摇头,将炭火倒进另一个盆中,燃起了火折子,“已经快一个月了,她们都说是‘鬼打寒’,快没救了。”
沈绾不清楚什么是“鬼打寒”,但之前沈葭提过,掖幽庭长年阴冷,食物粗糙,劳作繁重,里面的罪奴最易湿气入体,寒凝血瘀,有时撑不过就病死了。
所以沈葭特意给她备了一些温中散寒、补气舒经的药材,只是数量不多,眼下用来救人,应该是能应急。
“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去取药。”沈绾说着开门要走,女子愕然:“你真的打算救我小妹?”
她们不过萍水相逢,她为何会这么好心?
“救人还需要理由?”
“可是……”女子显然无法理解她的心思,“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沈绾感到好笑:“她患病,我有药,救她只是道义使然,如果你真要报答我什么,喏,我说过的,我没银子买水了。”
“……”
沈绾很快取了两包草药回来,女子不敢声张,只能在屋里偷偷煮,不一会,药香弥漫至整个房间。
在与女子交谈中,她得知这姐妹二人一个叫阿青,一个叫阿玉,本是齐州人氏,父亲曾是齐州一名水利同知,当初因监修的河道溃堤,获罪革职,一应家眷都被没入掖庭为奴。
“我父亲一生正直,不可能贪墨公款,当初分明是有人恶意毁堤,可皇帝根本不听父亲辩解,任由贪官审案,最终被砍了头……”
白气氤氲,模糊了阿青面容,沈绾感到心头一窒。看来当初杨总兵说得没错,大胤的肌理也许早已腐烂,这座倾塌的大厦下面不知掩埋了多少冤魂。
阿青见沈绾面色不好,以为她是为丢掉的银子难过,“咱们这种地方,银子固然重要,可没了银子也并非活不下去。”
她指了指窗外:“这院里的水井原本是不收钱的,可后来阿荆,哦,就是前日那个收水钱的,她这人势利贪财,不知使了什么门道认了掖庭令做干爹,自此就在这里耀武扬威起来。你那日出手就是枚银簪,可值不少银子,估计一开始就被她盯上了,不过想从她手里拿回银子,怕是比登天还难。”
“姐姐方才说没银子也能有法子?”
阿青苦笑:“这里都是罪奴,每日都要靠做工换取最低的生活用品,比方井水,只要帮阿荆完成她的一部分工作,她就会免费让你打一桶水。”
“原来是这样……”沈绾蹙眉低喃。
炭气忽地钻入喉间,气血上涌,她禁不住又咳了起来。
“你自己身子还没好,先回去休息吧。”阿青劝道。
沈绾点头,“也好,明日我再来送药。”
回了屋舍,远远瞧见管事嬷嬷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件不小的包袱。
“姑娘,有人给你送东西来。”
沈绾心头一喜,看来是三姐姐和代鄯托人捎进来的,她朝嬷嬷蹲礼道谢,体贴将人送走。
回屋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些干粮和草药,沈葭还贴心地写上了药方,只是她人不能亲自来诊治,字里行间多少透出担忧。
沈绾将药包收好,余光无意一瞥,床脚的包袱不知何时被人翻过,仔细一看,干粮和药草竟全都不翼而飞!
简直欺人太甚!
**
尽管阿青再三劝阻,可沈绾还是闯进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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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名叫阿荆的房间。
这是间宽敞的通铺,一应日常摆件俱全,此刻他人皆在外做工,唯有阿荆懒洋洋地躺在榻上,床下笼着炭盆。
见有人闯进来,细长的眉毛不觉一皱,“哪个不长眼……”
粗话刚出口,就见沈绾掩上房门,旁若无人在房内巡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
“是你?”阿荆警惕地坐起身,“你想做什……”
话音未落,一把寒凉的匕首瞬间抵在喉间,她顿时寒毛一竖。
沈绾步履轻盈,可手上动作却极快。阿荆怎么也没想到,眼前柔柔弱弱的女子,竟会在猝不及防间做出这般惊人的举动。
“东西在哪?”
“什、什么东西?”
沈绾没有啰嗦,手里刀刃向里又靠紧一分,眼看快要割破皮肉,阿荆忙哆嗦道:“慢、慢着!”
她看出沈绾眸中的狠厉不像开玩笑,只好妥协:“在、在柜子里。”
“打开。”沈绾言简意赅,明明手上做着危险动作,可一双眸子却平静得出奇。
阿荆被她的气势吓到,忙从怀里掏出钥匙将身后柜门打开。
沈绾只一打眼,便看见里面放着的干粮和药包。
她匕首紧握:“银子呢?”
“什么银子?”
沈绾弯了弯唇角,笑意冷得如寒夜冰凌:“你应该知道我的来历与旁人不同,你要不要猜一猜,我既敢拿刀抵着你的脖子,会不会在你身上戳几个血窟窿?”
女音轻柔,却如恶魔低语落在耳边。
阿荆瞳仁骤缩,她哪里遇见过这般癫狂的人,眼看要哭出来:“银、银子是我拿的,可、可是我已经送出了。”
“送哪了?”寒刃在颈内渗入血丝。
“御、御马司。”阿荆冷汗涔涔,“我、我有个表哥在那当值,他最近急需银子。”
沈绾眼珠轻转:“你平日里应该收了不少好处,难道都送出去了?”
阿荆欲哭无泪,身子不住发抖:“银子拿了还不都是送人……眼看快到年下,各族部落接连进献了不少烈马,御马司赶着驯出一批好马,留着年底表演马戏,我表哥想趁着机会谋个好差事……等他有朝一日升了官,向皇上求个恩典,我也许能离开这鬼地方……”
阿荆被吓得面容惨白,语无伦次,断断续续说了不少。
沈绾原以为她是个多横气的,没想到竟是这般外强中干,手上缓缓卸了力道。
刀刃离开喉咙,阿荆像岸边搁浅的鱼儿骤然回到水里,连呼了几口气,捂着脖子惊恐缩在一边。
沈绾没有理会她,随手扯来一块棉巾,将柜中东西一一取出包好。
“叩叩——”门外乍然响起脚步声,“阿荆姐姐,我们回来了。”
阿荆还未来及应答,沈绾便从里侧打开了门。
“诸位姐姐回来了。”沈绾镇定自若,热情开口:“妹妹名唤沈绾,刚到这里不久,今日特来拜见各位姐姐。”
众人一惊,没想到屋里会有生人。
见沈绾举手投足大方得体,根本不会想到她方才还是个拿着刀刃威胁人的罗刹。
众人见阿荆缩在床脚,二人间的气氛又十分古怪,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我方才在屋里同阿荆姐姐聊天,”沈绾不慌不忙,弯眉浅笑,“今日初次见面,没准备什么礼物,妹妹这有几盒药膏,治疗冻疮很是有效,就当作见面礼送给各位姐姐吧。”
沈绾从怀中取出药盒,笑着塞入几名女奴手中,一颦一笑满是亲切。
若是留心便会发现,这里几乎每个人的手上都或多或少会生冻疮,常日洗衣擦地、劈柴打扫,再加上衣衫单薄,寒冬腊月里最是难捱。
眼下有人给她们送药膏,她们自是感到欢喜,接连向沈绾道谢,也自然无人去留意屋中大开的柜门、凌乱的床铺,以及阿荆惊措的脸色。
19. 第十九章 啸烈空
自那日后,阿荆倒是没有来找麻烦。沈绾感到身子略有好转,便也开始做活。
因为要将草药分出给阿玉,所以她的身子恢复得有些慢,早晚仍不时咳嗽。阿青念着这份人情,时常做完自己的活便来帮沈绾。
滴水成冰的季节,一排身着褐布麻衣的女奴上午坐在墙角洗衣,下午擦地劈柴。初时沈绾只是做着普通杂役,可有一日,掖庭令突然下令,让她去贱役房做工,这是对待掖庭一些不听话的罪奴施行的特殊惩罚劳役。
看来阿荆丝毫没有忘记对她的报复。
天空不时落下冰粒子,砸在脸上一片生疼。阿青不知从哪找来一件棉絮四渗的披风,紧紧裹在身上,一双大脚踩在白花花的冰地上,沙沙作响。
刚迈进贱役房,就见沈绾吃力地将洗刷干净的马桶归置好。
可她皮肉娇嫩,即便身边有伤药,也抵不上一双玉手日夜浸在冰水里,早已被冻得不成样子。
“我来。”阿青几步上前接过沈绾手上重物,手脚麻利地开始干活。
“阿青姐姐,你不用这样。”沈绾按住她的手,“你白日也做了一天的活,晚上还要照顾阿玉,不必抽空过来帮我。”
阿青不听,只闷头干活,“我不愿欠人人情,你肯救我妹妹,我记在心里。”
沈绾不再说什么,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阿青见状感到奇怪:“你这人真有意思,这种情境还能笑得出来?难不成你打算一直在这做下去?”
沈绾解开鼻头塞的棉巾,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感畅快,“既来之则安之,有些时机尚需静待。”
阿青不明白她话中含义,将身上披风递给她,提起手边水桶冲洗秽物。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如果背后真的有人能救你,就赶快想办法离开这,你唬得了阿荆一时,可唬不了长久,她现在敢叫掖庭令把你赶到贱役房,下一回就可能要了你的命。”
“我……”沈绾刚要答言,忽听“砰”地一响,五彩碎光在天空炸开,一道接一道,照亮半面夜空。
“今夜除夕。”阿青呵气成雾,“役房监工散值早,做完这些咱们也回去吧。”
“好。”沈绾应道,忽然想起什么,眸光几不可察地黯了几分。
除夕?没想到她回故土的第一个新年,竟是在掖庭度过。
她还记得有个人出征前,她曾答应过,要等他回来一起过年。掖幽庭与世隔绝,消息闭塞,她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阿鸾……”熟悉的女音穿过寒冽空气,落在沈绾耳畔。
沈绾蓦然回头,只见沈葭一身小厮装扮,扶着门框站在院外。
“三姐姐……”一阵温热涌上心头,沈绾小跑上前,下意识想要牵住沈葭,可想到自己冰凉不堪的手,又不动声色缩了回去。
冰粒不知不觉化作鹅毛大雪,飘落在颈间耳侧,激得人一颤。
代鄯一身暗纹氅衣,手持骨伞站在一侧,替沈葭遮挡住不少风雪,却在看到沈绾模样的瞬间,倒抽了口凉气。
凌乱的头发、脏污的衣衫、肿烂的手背……他感到后颈隐隐发凉,几乎已经想象到谢翊发狂的表情。
沈葭敏锐察觉到身侧错乱的呼吸,心间浮起担忧:“阿鸾,你还好吗?”
“我一切都好,”沈绾朝代鄯摇了摇头,安慰道,“三姐姐,大人,你们怎么会来?”
代鄯朝沈绾身后望了眼,沉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沈绾立即会意,开口让阿青先回去,阿青很是知趣,利索处理完手上活计干脆离开。沈绾带着二人回到住处,点燃她昨日从管事嬷嬷那里求来的半截蜡烛,昏暗的室内才有了一丝亮光。
“沈葭求了我好几日,趁着今夜除夕,陛下例行宫宴,我这才找机会带她进来。”代鄯环视着逼仄阴湿的房间,平日和煦如春风的脸色此刻愈发难看,“你……”
沈绾正欲搭话,忽被沈葭按住了手腕。
“嘶——”不小心扯到伤口,沈绾没忍住轻呼出声。
沈葭动作稍滞,不容分说探上脉搏,空洞清凌的眸子渐渐浮起水雾,“阿鸾,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沈绾眼眶微红,上前将她抱住,“三姐姐,对不起……”
沈葭轻叹:“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担心,可你身子并未大好,到底在硬撑什么?”温婉的眉间少见有了怒气。
沈绾连连道歉,简单将救治阿玉的事说了遍,沈葭才微微缓和了脸色。
“你这性子,从小到大一直没变……”
代鄯眉头紧锁,下定决心道:“阿烈因战事耽搁,一时半刻还回不来,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想办法救你出去。”
烛火摇曳,在沈绾眼底映出点点微光,“大人,你可知御马司近日是否欠缺人手?”
代鄯一怔,不知她话中用意,“正是,陛下喜好马术,各部进贡的烈马还有不少尚未驯化。”
沈绾轻勾唇角,一双杏眸闪着异样光彩:“眼下我倒是有个自救的法子,不知大人可愿帮忙?”
“……说来听听。”
**
东风猎猎,彩旗飞扬。
新年伊始,驯马场四周朱栏上积雪未扫,远远看去,宛如镶了一道白玉银边。
耶齐格身着玄狐大氅,端坐鎏金御座之上,锐利的鹰眸紧紧注视着场中的蒸腾景象。
只见十几名骑手身着劲装,个个摩拳擦掌,都想要在今天大展身手。
随着驯马监一声令下,一匹又一匹野马接连放出围栏,骑手们纷纷上前勒绳上马,使出浑身解数勒住马缰,其间表演的特技精彩热闹,引得众人连连拍手叫好。
眼看场中气氛升至高潮,一匹通体如墨的西域烈马前蹄高扬,长嘶破空,如闪电般驰入场中。
在场观赛的皆是拓摩贵族,大多在马背上长大,一见便知是匹绝世好马,一时都来了兴致。
骑手们依次上前想要施展身手,可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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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爬上马背,便接连被马儿甩飞出去,一时间骑手们顿感无措,场中陷入冷寂。
蓦地,一道瘦小的身影只身闯入场中,只见她围着马儿绕了几圈,倏尔蹬鞍上马,任由它扑腾颠簸,她如粘在马背,死死紧拽缰绳。
马儿显然不愿屈服,愈加疯狂驰骋,想要借着冲劲将人摔下,可她似乎下了狠心,哪怕被甩得几欲飞出去,还是死命撑着。就在众人以为她即将落马之际,一把匕首自袖内抽出,毫不犹豫朝马脖子扎了下去。
顿时,马颈血液四溅,引得场中发出一片惊呼。
烈马精疲力尽,似乎被她彻底磨去了性子,轰然倒下,那道身影早在马儿倒下之前先一步跃然而下,稳稳落在场中。
驯马监立即上前探查,发现此马被伤之处并非要害,只是因一时疼痛才卸了力气。
耶齐格见状目露讶异,不由击掌赞叹:“好!此乃绝境逢生之术,所谓不破不立,真是好胆识!”
“上前来,朕有重赏!”
骑士上前听赏,在听到帝王询问要何赏赐时,一张玉容豁然仰起,“奴婢沈绾,愿在御马司任职,为陛下驯服天下烈马。”
“是你!”耶齐格鹰眸微眯,大为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陛下恕罪。”代鄯拱手起身,“是微臣意外发现此女擅长马术,故而自作主张,带她前来为陛下表演。”
耶齐格审视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番,冷叱道:“沈绾乃罪奴,岂可到御前?丞相糊涂!”
“陛下,正因沈绾有罪在身,微臣才想让她将功折罪。”代鄯言辞切切,“御马司如今正缺人手,况且驯马向来艰辛,她一女子之身,若是当作惩罚也未为不可。况且……将军不日就要回朝,陛下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府中的女奴被关在掖幽庭……”
提到谢翊,耶齐格顿时有了顾及,想当初他肯留沈绾一条命,就是考虑到英雄难过美人关。今日沈绾一番表现,越发让他认定此女绝非善类。
“你方才为何要扎马脖?”耶齐格冷觑向沈绾,沉声道,“你可知方才若是失手,就毁了一匹好马?”
“回陛下,再好的马也只是供人驱策,何况此马若是野性未除,不听号令,便算不得好马。人乃百灵之长,可御天下群兽,正如陛下乃天下至尊,可号令世间群雄。这驯马的终极奥义便在于掌控之术,马愈强我愈刚,谁敢豁出去放手一搏,谁就可掌控一切。若是最后真的失控,唯有除之,方为上策。”
沈绾答得从容自若,令耶齐格心头一震。
她话外这般奉承,话里却狠辣果敢,显然超出了他从前对她的认知,不过越是这样他越是起了兴致,既然她费尽心思自请去御马司,那他倒要看看,这一介女流到底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也罢,既然丞相谏言,那便让她去御马司好好当差,也算将功赎过。”
“奴婢叩谢陛下!”沈绾不卑不亢,朗声伏地谢恩,樱红唇角弯起了意味不明的弧度。
20. 第二十章 阮郎归
刚才一番表演,着实消耗了沈绾不少体力,刚下了场,一直吊着的气终于松开。
她急喘着扶住栏杆,勉强撑住身子,吞下沈葭给她备下的药丸,才略感好受了些。
御马司的整体环境比掖幽庭强了不少,虽说衣食屋舍仍旧简陋,可好在差事自由。这里有大片草场,每日饲马操练,没有掖庭的沉闷压抑,令人感到身心畅快,再加上沈葭的悉心照顾,沈绾的身子明显一天强似一天。
由于双手不再沾水,加上时有伤药保护,手上冻疮也好了不少。沈绾因记挂阿青姐妹,每每得了空,便托先前的管事嬷嬷给她们送些草药。
不知不觉已到元宵。
这日,沈绾依例在草场训练那匹西域烈马,忽见代鄯远远走来,她仗着自己马术精湛,并未勒绳,等到马鼻离代鄯仅有几寸之近,她才一拽缰绳,只听一声嘶鸣啸破长空,马儿仰起前蹄,马鼻喷出的热气混着烟尘扑了代鄯一脸。
“大人,您今日怎么有空来了?”沈绾心情大好,扬着马鞭笑容明媚,“这匹乌骓现在已经被驯得很是听话,只是力度和速度还差了点,不过假以时日,它一定能变得更加出色。”
代鄯没心思跟她研究驯马之术,抬手扬了扬面前尘雾,一脸无奈道:“外面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你还有心思在这跑马?”
沈绾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将乌骓牵到马厩,招呼代鄯到一旁暖房喝茶。
暖房里点着炭火,不多时便驱散了二人身上的寒气。
“大人,喝茶。”沈绾斟了杯热茶奉上,为自己方才的冒昧举动道歉。
代鄯双手接过,啜了口热茶,煦然开口:“你在这倒是乐得清闲。”
沈绾莞尔:“承蒙大人照顾,我三姐姐近日可好?”
“她最近沉迷针灸之术,有些废寝忘食,只是一心记挂着你,让我抽空多来看看。”
沈绾挑眉:“大人待三姐姐,果真是与旁人不同。”
代鄯不自然地轻咳出声:“沈葭姑娘心地慈善,我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沈绾一副了然于心,不再深究。这些日子她对代鄯改观不少,可此人到底心思深沉,不知将来与三姐姐是否良配?
“今日来是说正事,”代鄯转了话头,“也不知谁传出的消息,现在市井巷陌,你可成了头号新闻人物。”
御马司并非掖幽庭,消息并不闭塞,近日坊间的传言沈绾不是没有听说。
不知何时开始,市井忽然传出消息,说是当初拓摩之所以攻破雁鸣关,是沈绾提供了布防图,她身为大胤帝姬,不仅自愿委身异族,还引狼入室、投敌叛国,帮助蛮夷屠戮大胤子民。
一夕间,街头巷陌对沈绾的指责谩骂声铺天盖地。
“其实他们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沈绾自嘲地弯了弯唇,“我曾被方士预言为‘大胤灾星’,瞧瞧我现在,可不就是为了苟活,在拓摩人手底下讨生活?”
代鄯不以为然,凝神探究道:“你知道的,阿烈若是回来,多半不会让你继续留在这里,你费了这么大功夫来御马司,到底是何打算?”
他向来惯会揣摩人心,可沈绾这步棋,他始终捉摸不透。
御马司表面虽是负责饲养皇室马匹与象房,可下面还管理着皇庄、草场与部分军队,乍看虽不惹眼,却实际掌管着部分财政与兵力。
但沈绾如今只是一介驯马女,无官无权,耶齐格敢把她放在这里,就料定她掀不起风浪,除了每天和马打交道,他实在想不到她还能做什么?
“唔,”沈绾给对方续了杯茶,理所当然道,“这空气好。”
“……”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沈绾推门望去,只见一群拓摩少年吹哨策马而来。
马场外顿时烟尘四起,贵族少年们扬着马鞭,手持弓箭肆意驰骋。
领头少年不过十四五岁,阔面宽额,臂粗体健,对着身后驯马的小官道:“取靶子来。”
小官不敢怠慢,忙唤人打开栅栏,从马厩里牵出十几匹快马,然后从这群人身后的囚车上一一将“靶子”拖下来。
沈绾定睛一看,发现这些“靶子”竟都是活人,他们身着囚衣,蓬头垢面,说是“拖”下来,是因为他们每个人身上血迹斑斑,想来都是受了重刑。
小官用粗麻绳一头绑住他们的手腕,另一头绑在马尾,只听一声哨响,马儿扬蹄飞驰,那些囚奴被拴在马后一路拖行,身体与地面发出剧烈摩擦,险些擦出火星子。
领头少年目露兴奋,朝身后同伴说着地道的拓摩语:“靶子就在前方,各位大可一展身手,射靶最多者,我手里这把紫杉弓便送给他!”
“小世子既这么说,我们可就不客气了!”众人一阵起哄,喧闹着策马而去。
场上顿时乱箭飞扬,箭镞划破长空,有的落在地上,有的直插进囚奴身上,一时间,马蹄声、哭叫声、喧吼声……响成一片。
沈绾这才见识到,原来这些拓摩少年口中的射靶游戏竟是以中原活人作靶,来满足他们征服与杀戮的快感。
指尖嵌入门框,沈绾神色紧绷,心中沉得厉害,视线猛然一顿,落在远处一个苦苦挣扎的罪奴身上。
沈绾瞳仁骤缩——竟是周副将!
代鄯还未来及阻拦,沈绾便失控地跑了出去。
“吁——”领头少年正跑得尽兴,忽见一柄马棍从身侧飞来,他猝不及防,连忙侧身闪躲。
“是何人!”少年暴跳,勒马停了步子,怒目朝四周逡巡。
“世子喜欢射箭,不如我陪世子玩一场?”沈绾定定立于马下,小小的身影在烈风中岿然不动。
“我当是谁,原来是传闻中‘投敌叛国’的大胤帝姬?”少年改说生硬的中原话,面带讥笑,“你们胤人都是贱骨头,只配给我们当靶子玩!”
“只怕我这个靶子,你可玩不了。”沈绾目露厉色,冷言回击。
其他少年见出了状况,也都停下弓箭,纷纷朝这边聚集而来。
众目睽睽之下,少年瞬间被点燃怒火,举起马鞭:“你倒是说说,要怎么玩!”
沈绾冷眼扫视一圈,不疾不徐道:“那些拴在马后的死靶子有什么趣,不如试试我这个活靶子?”
说着,她从马厩牵出乌骓马,跃身而上,“我想与世子打个赌。我身上既无盔甲也无护盾,仅凭一人一骑当你的靶子,你若能在三箭之内击中我,就算你赢,我便任你处置,可你若是击不中我,就放了身后那些囚奴,如何?”
沈绾说得干脆果决,可话里话外也摆明了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
少年被这话一激,阴恻道:“你这是自寻死路。”
“那便试试。”沈绾扬鞭一甩,身下马儿瞬间疾驰出去,只留下一抹残影。
少年不甘示弱,随即弯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羽箭离弦而去,直击沈绾后背。
沈绾旋即俯身贴住马颈,脊椎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锋利的箭镞就这么擦着她的脊背飞了出去。
少年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紧接着第二支箭袭来,沈绾猛地侧身踩紧马镫,将身子悬于马腹一侧,箭矢擦着衣襟呼啸而过,钉入前方树干。
一连两箭都未击中,少年有些气急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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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形骤转,反手射出第三支冷箭。
沈绾夹紧马腹,身下乌骓好似听懂一般,前肢高跃,后肢发力腾跃,箭矢正好穿过马蹄空隙,飞了出去。
沈绾勒马回身:“小世子,看来你的箭,还差了几分火候。”
少年哪里受过这种羞辱,趁沈绾打马回身,恼羞成怒又射出一箭。
沈绾未曾设防,利箭划破长空,眼看直刺胸前。
耳畔响起一阵尖啸,一枚石块伴着海东青的掠影骤然袭来,精准无比地撞上箭杆。
“啪!”一声脆裂爆响,箭杆应声而断,碎成两截。
沈绾侧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男人高大俊挺的身影袖手而立,指尖还拈着另一枚石子,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乌光。
海东青在天际盘旋两圈,在谢翊肩上打了个站,又消失在云层中。
“将军……”沈绾陡然失声,心头涌上的情绪如潮水翻涌,莫名有些复杂。
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强烈的惊讶与喜悦交织,心脏随着男人渐渐靠近的步子开始跳动,愈演愈烈。
这些日子以来,她刻意不去想谢翊,生怕某种情愫会不受控制恣意生长。
直到见面的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一把刀子用久了,当真是会想念。
“耶、耶齐烈……”少年看清来人,顿时没了气焰。
谢翊眼角抬也未抬,径直走向沈绾,舌尖朝一旁挤出一个字:“滚!”
少年被那股气势吓得有些瑟缩,但还是想挽回些面子:“我、我父王是堂堂巴泰王,你、你怎可这样对我说话……”
沈绾瞬间明白,原来少年的是耶齐雷的儿子,怪不得这般嚣张跋扈。
谢翊有些不耐烦,一记冷眼扫过,宛若地狱阎罗。
少年被吓得一凛,他不是没听过谢翊杀神的名号,可少年人爱面子,此刻还咬牙死撑。
“我说小世子,你还是先回吧,烈将军这人脾气不好,若是真失手做了什么,我同你父亲也不好交代。”代鄯上前苦心劝阻,话里隐隐含着威慑。
少年见代鄯递来个台阶,只好乖乖认怂:“罢了罢了,我们走!”
一群少年浩浩荡荡地来,落荒而逃地走,喧闹的马场顿时安静下来。
“周副将!”沈绾急忙回身,将地上之人扶起,“你还好吗?”
“小殿下……”周副将显然被折磨地奄奄一息,努力睁开血污的眼,低低叹道:“您没事,真的太好了……”
代鄯:“这样不行,我去着人帮这些囚奴安置,他们个个身上都是伤,必须赶紧医治。”
沈绾点头,正欲跟上去,却被身后大手拦腰抱住。
温热的鼻息打在颈侧,沈绾面颊一红,“将军,这是在外面……”
“嗯。”谢翊应了声,深嗅了口她身上的馨香,感到一颗躁乱的心渐渐平复,方才缓缓松开。
视线落在她结痂的手面,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大手轻轻将她握住,溢出一声叹息:“对不起……”
多日别离,积攒起绵绵不尽的思念、丝丝缕缕的牵挂,可落到嘴边,却只化成一句自责与心疼。
他还是没能,保护好他的月亮。
“将军平安回来就好。”沈绾声音轻柔,一如往昔,仿佛这些日子的分离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谢翊将她转过身,目光灼灼:“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他既然回来,定不会再让她受半分苦楚。
“将军,”沈绾一顿,按住他牵着自己的手,低眉踟蹰:“我……我不愿回去。”
21. 第二十一章 醉红颜
她说的是不愿,而非不能,她当然知道谢翊有能力带她离开,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男人的脸色微微沉了沉,却仍是耐着性子道:“为什么?”
“……”
沈绾抿了抿唇,错开他凝落灼人的视线,脑海中闪过各种说辞,却偏偏脱口而出一句:“周、周副将伤势严重,我想留下来照顾他。”
“……”
谢翊眼底闪过一丝迷茫,神色复杂默了半晌,终是叹道:“好。”
沈绾一怔,他就这么同意了?
当初她以身为诱,留在他身边做女奴,不过是为了谋一线生机,他自然心知肚明。现在她擅作主张,自请留下,他竟然半个不字也没说。
实在出乎她意料。
谢翊盯着她瞧了半晌,仿佛怎么也看不够,知道她心里还记挂旁的,只好解开身上墨氅给她披在肩头,语气无奈又温柔:“我还得去拜见陛下,不能在这陪你,晚上记得早些回来,我……”
他嘴唇翕动几下,终是没有说下去,捋了捋她耳侧被风吹乱的发丝,敛了眸色转身离开。
沈绾被他的好脾气弄的有些发懵,轻轻点头。
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沈绾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他还未进宫述职,难道他一回京都便直奔来找她?
这男人,真是……
**
周副将身上的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只可惜断了条腿。代鄯将这些囚奴安置在城西一处空庙,伤者医治,亡者掩埋。
沈绾忙完御马司的差事,跑了趟空庙,确定周副将暂无大碍后,方才往回赶。
谢翊本是派了马车来接,只是晚间街市人头攒动,灯火如昼,即便有马车也不能急行,沈绾索性下车步行。
等到了将军府,已是月上中天。
“姑娘可算回来了!”丫鬟春桃笑吟吟迎上来,一双圆润清澈的眼睛盛满欢喜。
自从那晚沈绾被带走,她一直惴惴不安,现在好不容易盼到将军回来,沈姑娘也安然无恙,她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将军呢?”沈绾见府中虽点着灯,可四下无人,略显寂寥。
“将军说今夜是元宵佳节,让奴婢们早早都散了。”春桃略一迟疑,望向前方透着亮光的房门,“将军他……”
沈绾见春桃欲言又止,心中疑惑。
春桃踌躇再三,忍不住道:“姑娘今个回来的有些晚,将军为了等姑娘,一个人在房里自斟自酌,奴婢们不敢进去,现下只怕已经有些醉了。”
沈绾侧眸望去,只见室内烛火渐暗,不闻声响。
他果然还是生气了?
“劳烦你去煮碗醒酒汤来。”沈绾解下氅衣,低声吩咐。
“姑娘客气了。”春桃蹲礼应下。
沈绾推门而入,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其间混着男人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却并不难闻。
谢翊独坐在桌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摩挲手中酒盏,昏黄的烛火照在低垂的眉骨,衬得半张俊颜越发深邃。
“将军?”
沈绾试探地唤了声,只这一声,就好似使了什么咒术,谢翊立即闻声抬起头,小狗似的乖乖朝她走来。
“阿鸾……”他几步上前将人抱住,凑在颈侧低语喃喃:“你终于回来啦……”
明明是略带几分醉意的话,可落在沈绾耳中却好似撒娇般,软糯可怜。
这男人今晚……莫名有些可爱?
“你……喝这么多酒干嘛?”沈绾安慰似的在他背后拍了拍。
“没喝多。”谢翊摇摇头,从她身前抬起身,自证般往后退了两步,想让沈绾看得清楚些,“我酒量一向很好,宫里的接风宴只陪了他们一会,就回来等你,这酒……”
他指了指桌上的酒坛,“是你之前亲手酿的,我因心里想着你,就擅自作主拿出来尝了尝。”
沈绾见他眸子曜黑清亮,的确不像醉态,可桌上的酒坛早已见了底。
这是她两个月前酿的梅花酒,入口虽清甜,但饮多了难免会醉人。
谢翊见她一时沉默,心头不由一慌,摇着她的手臂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下次……”
“将军,这酒本就为你酿的。”沈绾耐着性子,柔声解释。
她这下终于确定,他是真的喝醉了。
“我去看看醒酒汤好了没有。”她转身欲走,下一瞬,一双铁臂猛地钳住腰间,力道狠狠一带,旋身贴上一个结实温热的胸膛。
“阿鸾,别走……”他呓语般在她耳边低喃,声音喑哑:“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他像是着了魔般在她耳边一遍遍道歉,一双铁臂将她箍得紧紧,像是要把她融进身体里。
“将军……你到底在说什么?”她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单薄身子被他这么一搂,竟有些喘不过气。
谢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缓缓将人松开,薄唇覆上额头,语带自责:“弄疼你了?”
“没有。”沈绾轻柔摇头,羽睫眨了眨,“你今晚是怎么了?”
这男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夜实在过于反常。
据她所知,这次南征虽然遇到些坎坷,可最终还是以胜利告终,耶齐格龙颜大悦,于宫中为他设宴接风,君臣相谈甚欢。
当下这局面,她实在想不出谢翊是哪里受了刺激。
“阿鸾,我们成亲吧。”谢翊双手握住她,神色极为认真,摇曳的烛焰落在眼底,好似燃了一簇烈火。
“你、你说什么?”沈绾心口一跳,被他这番话震得慌了神。
“嫁给我,好不好?”他目光炽烈灼热,语气却莫名带着卑微,生怕被她拒绝。
沈绾嘴巴张了张,声音轻得如同羽毛,“将军,莫要玩笑……”
她同他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是威名赫赫、众人景仰的国朝将军,一个是万人唾骂、身份低贱的亡国女奴,如何成亲?
“这不是玩笑。”谢翊总能轻而易举看透她的心思,双眸定定,“我知道你担忧什么,你放心,只要你愿意,一切交给我,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够阻拦。”
他顿了顿,眼神急切又渴望,像是等待主人发号施令的小狗,“在你面前,我从来都是高攀,所以你不需要有任何顾及。”
屋中静谧,沈绾仿佛能听见彼此胸口的心跳,一声一声如同擂鼓。
沈绾呼吸微促,将手从他手心抽出,与他拉开些距离。
“将军喝醉了……”
见她低眸闪躲,谢翊心中一阵钝痛。
“对不起,阿鸾……”他叹了口气,“我不是想逼迫你什么,只是太想保护你……”
他暗暗垂下头,疲倦又无力,像个受伤的孩子。
今夜他已经说了太多的对不起,其实都是出于害怕和自责,他不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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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她的气,而是在怪自己。
怪自己没能守在她身边,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他的出现已经带给她太多悲哀,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不测,他怕是会彻底疯掉。
如果她现在的不幸是因为身份低微,那他娶她,给她名正言顺的地位,让那些人再不敢低看她一眼。
至于那些流言,他总有法子解决。
他说的认真又诚挚,沈绾心下一动,原本坚不可摧的心防被他这么一搅,似乎裂开一道细纹,虽不明显,可却实实在在印在那里。
她下意识清了清嗓,上前轻轻靠在他胸前,朱唇轻启:“我说过的,将军有心就好。”
无论他是一时冲动还是早有打算,她都清楚地明白,她不可以沉沦在缥缈的情爱中。
何况这份情爱,还掺杂着太多欲望和利用。她赌不起。
与其同他扯上夫妻之名,不如像现在这样,彼此各取所需,有羁绊却不多。
即便有一天真的一拍两散,她也能潇洒放手,不会有太多负担。
她眼底的眸色太过清醒冷静,即便隐藏得再好,也还是悉数落尽谢翊眼底,如同一把寒剑,瞬间击破他所有期待。
他苦笑转身,背对她敛了神色,再开口已是寂然无波,“罢了,今夜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天色不早了,去歇息吧。”
尾音携着一声似有若无的低叹,在这寂寥的深夜显得越发苦怆。
不知是因一时心疼还是什么别的,沈绾鬼使神差上前几步,从后抱住他的腰。
男人的腰线精瘦紧实,即便此刻微微弯着,也极富力量感,沈绾将脸贴在他背上,娇嗔般吐出一句:“多日未见,将军舍得就这么赶我走?”
坚实的脊背一顿,男人微微偏头:“你还有事?”
清甜勾人的馨香自背后传来,缠得他心头一乱。
他舍不得,当然舍不得!
他想抱她、吻她,却怕欲望一旦开启,就一发不可收拾。
“有件东西,一直想送给将军。”沈绾细语柔柔,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这枚荷包,不知道将军还要不要了?”
她眨着眼,语气带着一丝无辜,却在看到谢翊眼神发亮那刻,狡黠一笑。
看来哄小狗,还是要拿出点实际。
“这是……送我的?”谢翊接过荷包,见上面绣着的两只“麒麟”张牙舞爪,正是两月前沈绾绣的那枚。
看起来虽有些怪异,可他却是心底却是难言的欢喜。
这还是她第一次送他东西。
“这是我第一回绣,针法上还有些生疏,当个生辰礼物虽有些勉强,但重在心意,将军……不会嫌弃吧?”
“你……居然记得?”谢翊愕然。
当年上元节她偷溜出宫玩,曾无意间问起他的生辰,他当时随口一答,没想到她居然记在心上。
巨大的满足感自心间涌出,交织翻腾蔓延全身,谢翊感到前所未有的喜悦,薄唇不觉弯起,星眸熠熠。
“在你们拓摩,上元节又叫月神节,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你出生在明月高悬之夜。”
沈绾自顾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男人愈发幽深的眸色。
朱唇蓦然被人攫住,大手随即欺身而上,拦腰抱紧,唇上缠绵啃咬,力道重得像是要将她吞下去。
“将、将军……”沈绾被吻得猝不及防,口中气息被尽数掠夺,只剩下无尽呻/吟。
22. 第二十二章 风波恶
房门虚掩,春桃捧着汤碗刚推开门,便被眼前景象吓得面色一红。
烛火朦胧,二人纠缠的影子映在墙上,说不出的缱绻旖旎。
春桃将药碗匆匆放下,刚跑出几步,又退回来将房门重新掩上。
沈绾隐约察觉有人,刚想推开,却被谢翊用力一箍,往怀里带去。
他吻得痴迷,薄唇攫住樱舌吸吮啃噬,继而掠过唇角,“阿鸾,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只求你别离开我……”
沈绾感到脸颊湿漉漉一片
——好好地,他怎么又哭了。
“阿翊……”她竭力找回呼吸,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哄道:“我不会离开你……你松开我好不好,勒得有些疼。”
不知是哪句话戳到了他,幽邃的眸子一亮,谢翊捧起她的脸又亲了亲,似乎怎么也亲不够。
“好了好了……”沈绾有些嫌弃瞥过脸,这男人真是没完没了,再亲下去她脸都要花了。
“以后就这么唤我。”谢翊抵着她的额头,极为认真道。
“什么?”
“阿翊,”谢翊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朝着她轻笑,“我喜欢你这么唤我。”
“……”
沈绾没有接话,搭着肩将他扶到床边,转身就看到门口的醒酒汤。
醉了的谢翊出乎意料得听话,让他喝汤他喝汤,让他擦脸他就乖乖擦脸,甚至还不忘说一句谢谢。
沈绾头一回觉得,这男人今晚乖的有些可爱。
好不容易帮他洗漱完,沈绾刚要起身松快松快,却发现袖子被他扯住。
她想掰开他的手,却冷不丁被他一拉,身子顺势被抱到床榻,男人欺身压上,“阿鸾,我想抱着你睡……”
他醉眼朦胧,将脑袋蹭在她肩头,全然没了平日的威严沉稳。
沈绾险些忘了,他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只是平日肩上有太多的重担与责任,才让他敛去了张扬任性的少年气。
沈绾轻叹,索性不再挣扎,任他搂着,一夜无梦。
**
次日天蒙蒙亮,沈绾简单梳洗一番便去御马司当值。
这回她没再坐马车,而是选择步行。虽说谢翊已向耶齐格请旨让她仍居将军府,可她一介驯马女,每日乘车应卯总归不合规矩。
昨日元宵刚过,街头小贩的叫卖声早早地响了起来,等走到一半路程,街市上已是人声鼎沸。
“听说了吗?巴泰王家那位小世子,昨夜说是喝多了酒,从高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
“可不是嘛,听说巴泰王雷霆大怒,可偏偏查不出个结果。”
“要我说,这都是报应,蛮夷天性暴虐,老天都看不过……”
“啊呀,这话可不能说……”
茶坊间几人的闲聊落入耳中,又很快被喧嚣掩盖。沈绾脑中浮现出昨日少年狂妄的面容,很快又摇摇头,迈着步子赶往御马司。
刚到大门口,只见一名老者被两名马官架着从门里丢出来。老人须发皆白,身子干瘦,被这么狠狠一扔,竟倒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
“老头,限你三日内把银子交了,否则惹怒了咱们三爷,可有你好果子吃!”
马官恶狠狠啐骂一句,转身而去。
老人黯然低下头,挣扎着想爬起身,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正无措间,一只素白却起着薄茧的手掌伸来。
“老人家,你没事吧?”
老者见来人白净俊俏,虽束着发,一身马奴装扮,可清清泠泠的声音还是暴露出她的女儿家身份。
“谢谢姑娘。”老人声音沙哑,目光在沈绾身上停留半晌,犹疑道:“你……在这里当差?”
“是啊。”沈绾将他扶到路边一处廊檐下,拍打干净他身上的尘土,温声道:“老人家,这是皇家马场,你怎么到这来了?”
老人见沈绾没嫌弃自己衣衫褴褛,言行举止又礼貌妥帖,不禁感叹:“想不到这地方居然还有好人呐……”
“老汉姓李,本是民间一草贩,历年向这御马司进贡草料,可自打年关开始,这里新来了位仓使,非说小老儿的草料以次充好,要罚银子,自上月开始竟陆陆续续累积欠了二百两银子。老汉这点小买卖,本就挣不了多少钱,往年那些个仓使虽说也变着法压价,可勉强能填个温饱,这回倒好,送了草料还要往里搭银子,二百两啊……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沈绾皱眉:“他们既然嫌草料不好,不卖给他们不就成了?”
“唉……”李老头一脸悲戚,浑浊的眼珠隐含泪花,“起初老儿我也不再想做这门生意,可他们竟强买强卖,不仅上门抢走所有草料,还抓走了我的孙儿!他才十三岁啊……我儿子儿媳走得早,这么些年只有我们爷孙俩相依为命,他们抢走草料不要紧,只要能把孙儿还给我……”
说着,他伸出干瘪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破布包,里面却已空空如也,“我好不容易凑了十两银子,只求他们能让我看孙儿一眼,可他们拿了银子就把我赶了出来……”
老人的话犹如一团火苗,在沈绾心底隐隐燃烧,她吸了口气,平复情绪道:“老人家,你先回去找地方躲一阵子,你孙儿的事我来帮你想办法。”
“你?”老人疑惑看向沈绾,无力摇了摇头,“姑娘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那位三爷可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听说拜了御马司提督太监为义父,你不必为了小老儿我去冒这个险。”
沈绾安抚地拍了拍老人手背:“老人家,你放心,我心中有数,为免那些人再去找你麻烦,你先躲上三日,我先去探探情况,三日后给你消息。”
老人无奈,只好暂且应下。
沈绾送走老人,心下琢磨一番后进了御马司侧门,由于这个小插曲,她正巧错过了点卯时辰。
一宦官跷着二郎腿坐在院廊下,一双三角吊梢眼斜觑着,“我说沈姑娘,咱们这御马司可不是勾栏瓦肆,任你什么时辰来都可以,虽说你背后有那位大将军撑腰,可也不能坏了咱们这的规矩。”
说话人姓胡,是名监官,耶齐格即位后才从底下调上来。
虽说谢翊的身份让他们忌惮,可御马司毕竟是为皇室当差,他们自然会有几分底气。
“虽说你是大将军眼前的红人,可到了这儿,您还是把那身娇气收一收,免得碍了魏公公的眼!”
他声音尖细,刺得沈绾耳膜嗡嗡,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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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上还是无波无澜,“谨记公公教诲。”
胡监官口中的这位魏公公,沈绾略有耳闻,当年父皇在位时,他就已经是御马司提督,没想到到了新朝,他竟然仍稳坐高位,看来是个人物。
胡监官见沈绾一副逆来顺受,自己这一拳好似打在棉花上,甚觉无力,只好悻悻作罢。
沈绾来到草场,按例喂养马匹、刷洗马厩,这些日子以来,她渐渐掌握很多训练优质马匹的技巧,在马种选择、饲料调配都深有心得。
由于沈绾生得好,性子也好,一些新来的小马官都爱时不时过来搭话。
“今个草料怎么送来的这么多?”沈绾边喂马边与小官闲聊。
小官是专门负责领取草料的,随口答道:“典簿说快开春了,马儿吃得多,得好好养。”
“这位典簿是什么来头?我来这不久,还没福气见过。”
“嗐,有啥好见的,还不都是靠银子堆上去的。”小官凑过来,压低声音,“我听说他有个表妹,时不时会给他送些银子,这才有机会攀上魏公公这根高枝……哎,你可别往外说……”
沈绾点头,装似无意提起今日遇见李老汉的事,小官神色一变,肃然提醒:“这里头水深着呢,你最好别往里掺和。”
沈绾铺完草料,与小官席地坐下歇脚,“我只是好奇,他们抓个十几岁孩子去能做什么?”
小官以为沈绾并非京都本地人,转了转眼珠子,颇为神秘道:“你来京都这么久,难道没听说过‘斗兽场’?”
沈绾一脸疑惑,摇摇头。
小官有几分显摆:“那地方可是京都达官显贵的销金窟,听说有人一晚上能赢下上万两黄金,也能瞬间倾家荡产。”
“什么地方这么厉害?”
小官来了兴致:“我也是曾听人说起,这地方极为隐蔽,里面就好似一家赌场,不过玩的不是寻常物件,而是人兽相斗。”
沈绾一凛:“怎么个斗法?”
“就是将人和未经驯化的野兽圈到同一个场地里,看他们彼此相搏,赌客们就在人和野兽两方下注,谁能拼杀到最后,押注的一方就算赢。”
“这不是太残忍了?”沈绾追问,“普通人赤手空拳,与野兽相搏的胜算能有多大?”
“这才哪到哪,他们那些人图的就是个刺激。”小官摇头咂舌,“往年那些斗奴选的都是些身强体壮的青年汉子,为了求生,时常有那么几场胜出,可时间久了,那些赌客觉得腻了,便要求寻些尚未长成的少年来增加刺激……”
小官还在喋喋不休,可沈绾已经听不进去,她感到心中有股东西在不断翻腾,愈演愈烈。
“轰隆——”一道炸雷从遥远天际翻滚而来,截断二人谈话。
顷刻间,滂沱大雨即至,哗啦啦冲刷着天幕。
“不好了——”一名饲马小官隔着雨帘边跑边喊:“刚才那声响雷,让几匹马受了惊,现下跑了两匹!”
身侧小官闻言大惊,哭丧脸道:“这可出大事了,得赶紧找,若是丢了马,那可是大罪!”
沈绾嚯地起身,从马厩扯来蓑衣,“这些马应该跑不远,你沿着草场去寻,我去西边仓库看看。”
23. 第二十三章 欢情薄
沈绾提议去仓库,除了找马,其实还有另一层目的。
她来御马司这些日子,时常发现这里的草料好坏不一。
比如她负责训练御前表演的马,吃的皆是上等草料,可她有几次路过别处马厩,那里圈养着一些普通马匹,吃的就是掺着沙土的草料,甚至有几次,还出现了霉变。
即便马儿用处不同,可草料供应却相差极大,不得不令人起疑。
雨珠噼啪砸在身上,却并未影响灵巧的步伐,自从经过几次重病,她的身子已比之前强了许多。
草料库共有大大小小几十间,皆上着门锁,沈绾四下探查,正思索该如何潜入,忽听身后一处库房传来窸窣响动,似是人声低语,又好似小兽呜鸣。
循声走去,这间库房外竟虚虚挂着锁,两扇陈旧的木门就这么掩着,从昏暗室内透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响动。
借着雨声掩盖,沈绾壮着胆子推开门缝,一堆堆整齐摆放的草料赫然落入眼底。
为防潮湿,库房设了上下两层,由一节楼梯贯通,底下这层放着的草料成色较差,显然积年已久,上面那层品质则极好。
沈绾寻着声响刚走到楼梯下,一男一女的对话自上层传来。
“心肝,半月没见,可想死我了。”
“还说呢,干嘛约在这种鬼地方?”
“衙署人多眼杂,你家又不方便,倒不如这地方好,僻静又有新鲜感,方才你还不够爽?”
“死样……”女子娇嗔,“怎么不去你家?你那老娘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位?”
“嗐,都说了我跟那位表妹只是小时候定的娃娃亲,不作数的,何况她人在掖幽庭,多早晚出来都不知道,又生的那副模样,给你提鞋都不配。”
女子打趣:“我可听说她每月给你寄了不少银子,这份心意还不念着?”
“那都是她一厢情愿的事,不要白不要……”男人声音已愈发喑哑。
“要我说,你们男人都一样,没个心肝。”女子嗤笑,“你能攀上魏公公还不是靠她给的银子……”
“这话倒也不假,这世道,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男子越发兴奋,气息也愈发粗重,“我那义父也是钱窟窿里钻营的主,否则底下人也不敢用廉价草料以次充好,从里中饱私囊,克扣银钱,还不都是为了孝敬他老人家……只可惜他是个没根的主儿,再有能耐享受不了……”
二人喘息声愈发激烈,沈绾听得一阵脸红,可心里却瞬间明晰,刚想离开,脚下冷不丁踩到一堆稻壳。
“什么人!”楼上野鸳鸯被惊动,男人半裸着身探出头。
打眼望去,楼梯下乃至整个库房静悄一片,不见人影。
“哪有人……”女人媚眼半含,攀附上来。
男人目光逡巡一圈,终于落在西南角一窜而过的猫影,不由笑骂一句:“这些贱骨头,整日只知道吃酒耍滑,竟让这东西溜进来。”
“管它是什么,”女人面晕潮红,“现在只求大人疼疼奴家……”
二人恣意交缠,激烈的欢情声响在耳畔,沈绾只觉浑身好似烧了把火,烫得吓人,而那熊熊火苗的一半却来自贴在身后的男人。
他目光深沉,微低着头,一手揽在她腰间,一手捂住她几欲出声的嘴。
她属实没想到谢翊会在这,方才他及时出现,她着实被吓了一跳。
正欲用眼神询问,可上方传来的娇吟声实在太过羞耻,瞬间浇灭她望向他的勇气。
“脸红什么?”他凑在她耳边,低声耳语。
沈绾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谢翊轻笑,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的耳唇,一字一句似是裹了蜜糖:“你的声音比她好听……”
“……”
登徒子!狗男人!沈绾心中忿忿。
本以为这次回来转了性,没想到还是劣根难除!
楼上情事火热,沈绾实在忍不住,趁着一阵闷雷落下小跑出去。
外面雨势未停,沈绾刚跑出来才发现自己的蓑衣不慎落在里间,可她实在不愿回去拿,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她可不想再听第二回。
刚闷头想冲进雨幕,手臂蓦然被人一拉,后退几步,落入一柄竹骨油伞下。
“跑什么?”男人声音含着几分玩味。
沈绾心中羞恼,手肘没好气向后一击,“要你管!”
不知这一肘击中哪里,男人皱了皱眉,下意识闷哼出声。
沈绾见他面色不豫,心中疑惑,难不成他身上有伤?
“你……”刚欲开口,谢翊转而敛去神色,将伞柄往她手中一塞,蹲身将她背了起来。
沈绾猝不及防,却也知挣脱不掉,只好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撑伞。
雨珠在脚下溅起晶莹水花,浮起一阵氤氲白气。
沈绾伏在他背上,纠结半晌后终于开口:“你怎么在这?”
早上出门时他还未醒,知他宿醉,她还特意提醒春桃给他备些清淡食物。
男人面色无波:“我今早看了天色,料想会有大雨,来给你送雨具。”
“哦。”沈绾低低应着,想了想又补充句,“多谢。”
她诚心道谢,可听着也客气疏离,谢翊眉头微动,终是没说什么。
沈绾盯着他沉寂的侧颜,探了探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来草料库?”
“你想让我问吗?”
“什么?”雨声喧哗,沈绾有些没听清。
谢翊勾了勾唇,“没什么,你想说便说,不想说我就不问。”
沈绾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眼看快到马房,她这才意识到什么,忙拍拍他的肩,“快放我下来!”
“怎么?”
沈绾急着解释:“让人看见不好。”
“怎么?怕我给你丢人?”谢翊挑眉。
“哎呀,不是……”沈绾挣扎得厉害,谢翊扭她不过,只好将人放下。
沈绾脚刚一站地,迅速与他拉开距离,“我近来是非已经够多了,在这里可不想再惹眼。”
说着,将伞柄重又还到他手中,走了几步,不放心回头看了眼,“雨具我收下了,晚些会自己回去。”
沈绾摆着手,丝毫没有留客的意思。
她这是……赶他走?
谢翊的脸色沉了沉,撑着伞立在雨中不语。
不远处小马官的声音由远及近,“老天保佑,这些马祖宗可算找着了。”
不经一打眼,恍惚瞧见马房边闪过一抹人影,再仔细一瞧,那影子竟瞬间消融进雨雾中,不见一丝踪迹。
“真是见鬼。”
**
及至晚间,雨势终停,残留的雨珠顺着屋檐滴答落下,在积着水洼的砖地上溅起丝丝涟漪。
沈绾收起雨具,迈进了将军府门。
她心中一路忐忑,依着谢翊的性子,白日这般对他,他不知恼成什么样。
“姑娘回来了。”春桃像往日一样上前迎接,可面色却不大好。
“将军呢?”
“在、在书房。”
见春桃面色怪异,沈绾刚想开口,一抹朱色裙摆映入眼帘。
乌兰朵面若春花,眉眼盈盈,正巧从院内走出来,“沈姑娘,好久不见。”
沈绾见她一身女儿装扮,甚是明艳娇俏,心头微微一动,恭声行礼:“公主得胜归来,还未来及恭贺。”
“不过是跟在烈将军身边积攒经验罢了,说起来,上回这场仗的确不好打,你们胤人可真是……”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翕动嘴唇:“不容小觑。”
沈绾不解她话中含义,乌兰朵也没与她多说,转头望了眼身后书房,随后朝她摆了摆手,大摇大摆迈出门,“别多心,我只是来送药,里面那位可一直等着你呢。”
沈绾紧了紧手中包裹,直到倩影消失进夜色中,她还迟迟没有移动步子。
“姑娘怎么不进去?”春桃示意身侧小厮掩上大门,“将军说姑娘回来得晚,一定没吃东西,让奴婢给姑娘备下点。”
沈绾这才注意到春桃手中的食盘,上面摆着一碗清粥和几样小菜,样式虽不多,可看着很是精致,一眼便知是用心准备过的。
心头一暖,终是叩响房门。
良久,屋内无人应答。
沈绾深呼口气,边推门边硬着头皮道:“将军,我进来了?”
书房寂静,桌案藤椅边皆不见人影,沈绾环屋四视,见里间屏风后似有人影晃动。
许是那屏风太过轻薄,映出的影子也明晰可见,沈绾鬼使神差走上前,缓步绕过屏风,正瞧见谢翊衣衫半退,俊眼低垂,手持药瓶正在上药。
男人的身体看上去清健有力,骨肌分布均匀,经脉线条利落又清晰,当真是极具视觉冲击力。
只是此刻,上面明显布着几处伤口,由肩胛骨延伸至后腰,看上去触目惊心。
原来,他真的受伤了。
看来南征这场战役打得并不容易。
后背的伤口难以触及,谢翊勾着手臂,显然有些使不上劲。
“我来。”沈绾忙将手中东西放下,从后接过药膏,“将军要上药,怎么不唤人进来伺候?”
谢翊用余光扫了眼身后人,由着她忙活。
伤口虽已愈合大半,可沈绾还是小心着手上力道,生怕弄疼了他。
室内静谧,只余彼此的呼吸声。
“将军……还生气呢?”沈绾试探开口。
谢翊垂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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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低沉:“不是怕人看见?”
“……”
这男人,还真是小心眼。
“将军待我好,我心里明白。”沈绾柔声解释,“可如今流言纷扰,我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御马司认识我的人不多,难得落个清静,将军若是将这份好时刻昭于人前,岂不是……”
“我知道。”沈绾话未说完,谢翊淡淡开口,“下次注意。”
男人居然罕见道歉,听得沈绾一愣,意外之余感到心头一暖。
她发现这次回来,谢翊变得莫名好说话。
漂亮的眼角不由弯起,她抬手抚了抚谢翊额头,甜甜一笑:“谢谢将军。”
少女的笑容明媚温柔,直映在谢翊眼底,黑眸倏尔一沉,刚要欺身将她抱住,孰料沈绾先行一步,抵住了他的胸膛。
“药还没上完。”她水眸弯弯,用眼神示意要继续给他上药。
谢翊退回身,不再乱动。
剩下的伤口在腰腹处,沈绾只好屈膝蹲下,一点点涂抹药膏。
似有若无的鼻息如羽毛般打在下腹,激起一阵颤栗。
沈绾神色认真,全然没有意识到上方男人愈发幽深的眸色。
“哎呀。”沈绾倏尔低呼,她方才一不小心涂抹太多,眼下只好用指腹一点点揩去多余的药膏。
玉指轻触皮肉,于隐秘处擦出阵阵电流。
“唔……”头顶传来一阵闷哼。
沈绾以为自己弄痛了他,连忙低头吹了吹,轻拂的气息酥酥麻麻,带着勾人的香气引人沉沦。
“抱歉,我……”
话未说完,身子被人向上一提,男人手臂如铁钳牢牢将她困住,惊措间,薄唇欺上,果断夺去她所有呼吸。
她被抱坐在腿上,整个人似水般瘫软在男人怀里。
唇齿纠缠间,谢翊愈吻愈用力,沈绾生怕他扯到伤口,挣扎出声:“你还有伤……”
“这点小伤,早就没事了……”谢翊嗓子哑得厉害,眸底的欲色几乎快将她吞没。
沈绾被吻得七荤八素,连衣襟什么时候被撩开都未曾察觉。
大手沿着脖颈径直向下,穿过层层遮拦,一路探索。
“不、不行……”迷离的水眸闪过一阵清明,转瞬按住男人作乱的手。
谢翊舔了舔她的唇,粗喘轻笑:“我记得某人之前说过,自己不懂得侍奉人,眼下我好心教你,怎么,不愿学了?”
狗男人,满嘴浪荡话!
沈绾杏眼圆瞪,面若云霞,那抹绯红从脸颊蔓延至颈侧,“我、我只是饿了……”
话音刚落,肚子正合时宜叫了起来。
谢翊唇边晕开笑意,“我不是让春桃给你备了吃的?”
“是啊,可我没来及吃,原想着同将军一起。”沈绾指着桌边包裹,“喏,酱肘子,蒸牛蹄,我特意从一品香买的,记着你以前爱吃。”
谢翊侧眸望去,桌案边一品香的包裹同往昔一般无二。
他还记得,以前沈绾不能经常出宫,却一直惦记着民间一品香的肉食,他就常常溜出宫帮她买,回来后没少受责罚。
每回她吃的时候,都爱招呼他一起,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其实哪里是他爱吃,他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正好我也没吃饭,咱们一起。”谢翊长臂一伸打开包裹,却没有将沈绾松开的意思。
“你这样抱着我,怎么吃啊?”沈绾不满小声嘀咕。
谢翊眉眼含笑,轻佻又暧昧:“我喂你。”
说着,他一手揽在她腰间,一手用筷子夹起肉片递到她唇边,“张嘴。”
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不容抗拒,沈绾默默张开嘴,将肉块吞了下去。
谢翊似乎很满意这种吃法,又连着喂了她好几片。
被人这样喂着,沈绾有些不好意思,顺势将筷子望他嘴边一推,“将军也吃。”
谢翊没有拒绝,将肉片吞入口中,汁香四溢。
“好吃吗?”沈绾眨了眨眼,清凌凌的眼睛里满是渴望夸奖的神色。
“嗯。”
“既然将军喜欢,那我可不可以有一个小请求?”沈绾扯着男人衣角,娇声娇气道。
适时撒娇,也是拿捏男人的一种手段,省力且有效。
“什么?”谢翊望向怀中人。
“明日休沐,我想去城外万佛寺敬香,顺道去街市逛逛,晚上可不可以迟些回来?”
“……”
男人面色沉冷,沈绾生怕他不同意,忙道:“我把春桃带着,一定在亥时前回来!”
少女的眸子狡黠又灵动,谢翊微眯着眼,一时拿不准她藏着什么心思,默了半刻,终于大发慈悲点头:“好。”
24. 第二十四章 轻草芥
沈绾在京都住了十几年,却是第一次逛这僻静的西盘街。
按照御马司小官的说法,这家斗兽场位置隐秘,来往又都是达官显贵,一定不会处在闹市区。她经过多番打听,才知道有西盘街这么个地方。
这条街由于远离皇城中心,少有铺子,偶有几家都门庭冷清,因此挨个找起来倒也不费事。
沈绾一身男装,携着春桃在街道走着。
“姑、公子,”春桃一身小厮装扮,满头雾水跟在身后,“咱们不是逛夜市吗?眼看天快黑了,怎么跑这来了?”
沈绾:“来这寻个有意思的地方。”
眼看天色渐暗,有几家铺子早早挂起了灯笼,被寒意未消的冷风一吹,摇摇晃晃散发出冷白光晕。
沈绾边走边瞧,直到走到街角尽头,才发现一处与别家截然不同的铺子。
这家铺子门面不大,也未挂招牌,唯有门口两盏大红灯笼在夜色中极为显眼。
乍一看,怎么也不像传闻中人声鼎沸的赌场。
沈绾缓步走上前,只见两名伙计站在门口,两眼冒着精光打量着来往路人。
见沈绾往里走,两名伙计抬臂一拦,其中一位睁着两颗绿豆眼虚虚打量,“客官第一次来我们这?”
“怎么?”
另一位赔着笑脸,“客官见谅,我们这地方不比别处,需要付二两彩头钱才能进去。”
“什么地方还没进呢就要银子?”春桃撅嘴嘀咕。
沈绾侧头示意,春桃方才从怀里掏出银子递过去,伙计收了钱,展眉招呼:“得嘞,您二位里面请!”
撩开挡帘,里面场地极为宽阔,依次摆着大大小小的赌桌,里侧依次有不少包间,庄家高声一吆喝,赌客们纷纷下注。
沈绾穿过人群,才发现这里的玩法各不相同,斗鸡、蛐蛐、骰子、马吊,应有尽有,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公子,您说的地方就是这啊?”春桃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地方,不由目瞪口呆,“哎,您快瞧,那还有两只公鸡打架呢!”
沈绾望去,一群人正围着两只斗鸡喊得热火朝天。其中一只鸡通体如墨,色泽纯正,颈长如鹤,眼部呈三角状,正斗志昂扬狠啄着对手。
有力的翅膀上下扑腾、拍打,不一会羽毛纷飞,尖喙瞅准时机猛地一啄,精准无误地击中对手左眼。
“黑将军胜!”随着一声吆喝,这场战斗落下定局。
赌客们有的高呼有的哀叫,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三爷这只黑将军果真不同凡响,这一上场,瞬间没了对手!”一旁庄家赔笑道。
“嗐,运气罢了。”人群中一位细皮白面的男人摆摆手,眉开眼笑地将黑将军抱进怀里。
“三爷这是要走了?不再玩两盘?”
“这鸡斗得再好也不过是小巧,真正好玩的在后面呢!”
男人隐晦地笑了笑,众人也不再阻拦,继续开下一场。
沈绾敛了眸色,转头对春桃说:“你且在这玩着,我去去就回。”
“哎,公子……”春桃正想说自己不会赌钱,可眼前人转眼就消失进人群里,她也只好乖乖等在原地。
沈绾不动声色跟在这位三爷后面,见对方一路向前,穿过赌桌径直到一处石墙,朝门口的伙计打了声招呼,那面石墙竟应声而开。
原来里面还有密室?
沈绾心中思索,朝四周打量一番,气定神闲跟上去,刚走到石墙前,就被一名伙计拦住去路。
“生面孔?”伙计上下打量沈绾一圈,见她衣着虽简单,可通身气派自有一股清雅高贵,也不敢怠慢,“劳驾这位贵客证明下身份。”
沈绾挑眉:“你们这规矩倒不少。”
“客官见谅,我们金老板下的死规矩,生客若要去里面,那通常都需要咱们这里的常客当个引荐人,您若是一个人,就得出示个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另一名伙计指了指身后石门,带着些颐指气使的口吻:“我们这儿,非达官显贵不接,您若是没个凭证,恕小人不能放您进去,您呐,就在外面玩玩。”
沈绾轻嗤一声,徐徐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枚描金骨牌,“可瞧清楚了?”
伙计定睛一瞧,眼珠子骨碌转了转,瞬间变了脸色,“原来是大将军府上的,您里边请。”
石门悄然打开,沈绾收起骨牌往里走,入目是间小室,四下并无人影,伙计跟上前解释:“贵客身份不同,小人亲自引路,请这边走。”
说着,里间又一扇石门被打开,半开的门缝里透出幽暗亮光。
沈绾心下狐疑,一只脚刚踏入,背后猛地被人一推,身后石墙随即关合。
“小美人,我们又见面了。”室内亮光顿显,一道森寒声音自身后传来,沈绾猛一回头,耶齐雷正跷着腿坐在烛台边,横肉堆积的侧脸半明半暗,挂着阴恻冷笑。
一股不详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沈绾定了定神,兀自镇定道:“王爷好兴致,这么巧也来这寻乐子?”
“这话我倒要问小美人你,”耶齐雷微扬着下巴,语带讥讽,“怎么,耶齐烈居然肯放你一个人出来?之前用他的令牌逃跑还不够,现在又来这种地方?是在御马司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想来这捞点脂粉钱?”
耶齐雷的话句句带刺,沈绾原本不愿理会,可从话音里还是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
看来耶齐雷早就知道她的出逃,当时知道内情的人不多,两月前耶齐格突然发难,偏又正巧赶着谢翊离京,很难不让人生疑。这种种蹊跷,似乎是有人暗地推动。
难道这个人,是他?
“我不过得了将军授意,来这见见世面,不知王爷把我引来是何用意?”沈绾无意与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道。
她虽面上保持客气,可眼神依旧清傲无尘,似乎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耶齐雷被她骨子里这股傲气膈到,心头愈发烦躁。
她不过一介女奴,凭什么不把他放在眼里?当初若不是谢翊横插一脚,她早就是他的!
血液里恶劣的征服欲被激起。
他要驯服她!他要她像狗一样伏在他脚下!
耶齐雷嚯地站起身,肥硕的身形一步步踏来,好似一座密不透风的肉墙,极具压迫感。
“我大哥念着君臣旧情,我可没那么多顾忌,既然牢狱之灾磨不平你,掖幽庭也困不住你,那我今日倒要看看,这地下兽场能不能锉杀你!”
“来人,把她跟那些兽奴关在一起,今晚咱们也让客人们尝尝鲜!”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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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这、这是否有些欠妥当?”一位身着织金锦袍,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从阴影里走出,犹豫地搓着手,“她毕竟是大将军的人,若是……”
“金老板,”耶齐雷顿时沉下脸,颇为不耐烦,“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本王做事?”
金老板忙吓得低头称是,他这赌场生意本就见不得光,之所以能从前朝延续到新朝,靠的就是攀附皇亲显贵做靠山。
自从拓摩入京,以耶齐雷为首的蛮夷贵族在京都横行霸道,不知干下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为求自保,自然要多多巴结。
“是,小人这就安排。”
**
沈绾被这伙人一路押着,进入一处地下通道,沿着青砖石梯一路往下,竟走到一处天然的地下广场。
广场地势低洼,犹如一个巨大的漏斗,四周地势较高,遍布石阶,皆用围栏围起,形成看台,此刻上面已经站满了兴致勃勃的赌客。
中间阔平的场地上,一名身形干瘦的少年惶然无措站在中间,不远处传来野猪的狂叫嘶鸣,还来及反应,那野畜便猛地冲撞过来。
尖锐的獠牙随着剧烈的撞击狠狠刺向少年,少年本想反击,奈何野猪的皮肉太厚,他手中的木刺根本无法将它戳伤,一个不留神,少年瞬间被挑飞,再落地时,野猪如同杀红了眼,飞身横窜过去死死咬住少年后颈。
凄惨的哀嚎声顿时响彻场地,眼看胜负已分,高座上爆出喧闹呼声,或兴奋或唾骂,并无一人在意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
沈绾被眼前景象震惊,原来所谓人兽相博,竟是把人当牲畜,只为供那些赌客一乐。
她还未停足片刻,便被身后人狠狠一推,跌进一侧石洞。最后余光所及之处,只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石洞阴冷,左右两侧窄小,可通径极深,入口处布着铁栅栏,沈绾借着洞口透进的亮光,才发现角落里竟蹲着大大小小几个人影,他们个个神色警惕,眼神里布满了恐惧。
沈绾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捻燃,这才看清他们皆是些半大孩子,看上去最大不过十五六岁,最小只有十一二岁,只是手脚皆戴着绳索镣铐,导致身子无法伸直,只好蜷缩着。
原来这就是斗兽场中所谓的兽奴。
“下一个,下一个……”场中有赌客发出急不可耐的喊叫。
场中坐庄者抬手示意,立即有两名壮汉在铁栏处逡巡一圈,抬手一指,“就他了。”
铁栏再次被打开,两名壮汉手持木棍径直走向角落里的男孩。
“二柱!”旁边有人小声惊呼,话音还未落,劈头就挨了一记闷棍。
名唤二柱的少年目露惊恐,身子剧烈挣扎,可力气到底不及,还是被对方轻松拖了出去。
“你说他叫什么?”铁栏重新合上,沈绾拉起一侧被打得头昏脑胀的少年。
少年缓了缓,费力撩起眼皮:“他叫李二柱,是李家村李老汉家的孙子。”
原来是他!
沈绾蓦然回眸,只见名唤二柱的少年被拖到场地中央,手脚被卸去镣铐,手中同上一场的少年一样,被塞了把木刺。
前方一处漆黑石门里,缓缓闪出两道绿幽幽的亮光,一声低沉到骇人的嗥吼从洞里传出
——“嗷呜!”
是头野狼!
25. 第二十五章 困兽斗
光影交叠处,走出一团雪白,这头狼除了头部和脚部呈象牙色,其余部位皆是白色。
看来是只雪狼。
沈绾紧盯着场上的一人一兽,眉头紧蹙。
这只狼应该是被饿了好几天,两只绿眼睛紧盯着面前猎物,身体微微前倾,是时刻准备攻击的架势。
“上啊!”高台上有人高喊,“杀了它!”
“快杀了它!!”
丧心病狂的狂吼声此起彼伏,满场皆在关注这场血淋淋的搏杀。
少年双手颤巍巍握着木刺,面色发白紧抿着唇,脚下刚一动,野狼眼睛锁定,尾巴平举,忽地跃身一跳。
少年下意识躲闪,可野狼速度太快,利爪划过手臂,撕扯下半块皮肉。
“吁……”看台发出不满,“这有什么看头?下一个……”
一旁伙计凑到庄家身前耳语:“照这样下去,客人们都押野狼,咱们也没得赚。”
庄家沉吟片刻,“今儿不是有个新鲜货?把她弄上去。”
“他?看上去弱不禁风,能撑多久?”
庄家笑得阴寒,“王爷交代了,她可不是一般人,你只管弄上去,若是她命大,可是今晚最大的看点。”
“是。”伙计应声,招呼两名壮汉过去。
沈绾猝不及防被拽出石洞,洞里阴暗,刚一出来,竟被光线晃得眼前一花。
四周嘈杂,沈绾略缓片刻,忽见眼前饿狼再次猛扑向少年,少年躲闪不及,沈绾旋即上前抢过木刺,瞅准时机一把塞进野狼张开的大口。
木刺戳进口中,野狼发出一声怒嚎,脖圈顿时奓起白毛,将头猛地一甩,奋力吐出木刺。
眼看野狼再次发起攻势,沈绾后退两步,挡在少年身前,“我去引开他,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少年虽不识沈绾,可也知她有意帮自己,忙感激点头。
许是被木刺彻底激怒,野狼嘴唇后翻,朝着沈绾咧开一排锋利牙齿。
随着一声短促的吠叫,野狼腾空而起,四爪狠狠扑抓下来。
眼看利爪即将划破皮肉,沈绾旋身一躲,从怀里撒出一团白色粉末,正中野狼面门。
那是麻石散,自从上次对付了耶齐雷,她一直带在身上防身,不知道对付野狼是否有用?
剧烈的冲击使沈绾倒向一边,落地那刻,发带飘下,满头紧束的青丝如瀑布散落肩头腰际,衬得那张脸越发清丽。
“嚯,是个美娇娘……”
“居然是个女人……”
台上顿时像炸开了锅,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惊呼。
他们作为这的常客,还是第一次见有女人出现在斗兽场,居然还能支撑这么久,皆感到惊奇。
较弱美人对抗山中野兽,实在看点十足!
“小娘子,快跑啊——”看台上有人起哄。
“三爷,您赌谁赢?”有人笑问。
白面男人轻呵一声:“这倒是个有趣的,那今晚我就赌她——”目光落向场中美人。
沈绾挣扎爬起身,只觉浑身酸疼,刚才那狠狠一摔,手臂、膝盖等关节处火辣辣的疼,显然是磕破了皮。
沈绾实在没了力气,见野狼在原地徘徊几圈,作势又扑腾过来,她后退几步,背抵上场中石墙。
她记得父皇曾经说过,面对野兽,逃跑是最愚蠢的选择,自己如今已是避无可避,必须速战速决。
她急促喘息着,忽从袖口摸到匕首——这东西她一直随身携带。
她迅速抽出,见野狼龇牙低吼,绕着自己来回踱步,似是在寻找破绽。
眼看野狼再次跃起,一道浑厚悠远的声音自空中传来,“瞅准时机,攻击腹部。”
许是麻石散起了作用,野狼的攻击速度和力量显然迟钝不少。沈绾无暇思考,身体一蹲,果断将匕首向上刺去。
她清楚感觉到刀头陷入腹部皮肉,温热液体四溅,落到手背、脸颊。刺鼻的血腥气中,野狼发出一声痛苦呜咽,踉跄落地。
看台上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被眼前景象震撼。谁都没有想到一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女子竟会击败野狼。
场中静默片刻,下一瞬便爆出接二连三的喝彩声。
耶齐雷坐匿在暗处,眯起一双牛眼,目露凶光,“想不到她倒是有些本事,既然这么能干,就让场面再激烈些。”
他侧目示意,金老板立即会意点头。
斗场中,沈绾刚想喘口气,忽听一道啸声自黑暗传来。
脊背顿时染上寒意,猛然抬头,一只吊睛白额大虫缓缓自石洞走出。
心脏极速跳动,几乎快要窜出胸口,沈绾感到两侧额角开始隐隐作痛。
看客中有人高呼:“美人斗猛虎,精彩啊!”
沈绾握紧手心匕首,暗暗退步,想要与大虫拉开距离,她能侥幸制服一头野狼已经算是命大,可没有把握再去对抗一头猛兽。
大虫蹭了蹭爪子,骤然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过来。
沈绾已是精疲力尽,眼下只好用匕首挡在胸前,猛兽身上的腥臭味扑鼻而来,她绝望闭上眼——
电光火石间,想像中的刺痛并未传来,耳边反倒是一阵刀剑穿风的闷响。
睁开眼那刻,熟悉的背影牢牢将她护在身后,男人手持利剑,衣袍翻飞,旋身一个飞踢,踹向大虫头部。
是他!沈绾心头涌上一阵热潮,但很快就被眼前惊恐掩去。
谢翊常年习武,这一脚下去力道十足,大虫被踢得踉跄几步,可它到底是山中猛兽,很快就调整好状态,准备再次发起进攻。
谢翊眼看情势不妙,没等大虫再次反击,旋即腾空而起,使了几个连环踢,最后一脚踢得虎颚上翻,他迅速提剑刺去,剑风如有雷霆之势,直接戳入猛兽咽喉。
“嗷呜——”伴随一声凄嚎,大虫轰然倒地。
赌客中有人识出谢翊,惊呼:“这不是大、大将军!”
“大将军居然也会来这?这回可有热闹看了。”
“都说大将军府上养了位美娇娘,莫不是场上这位?”
在场或是拓摩贵族子弟,或是朝中达官显贵,最不济也是像三爷这种有靠山的小官,他们虽不会把平民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可对于谢翊这号人物,多少有几分忌惮。
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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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台上人反应过来,斗场的兽穴中竟又放出五只吊睛猛虎,个个体健壮硕,分别从四周包围而来。
这等野兽,一两只尚可有胜算,一连放出五只,饶是谢翊这种人物也怕是艰难。
众人倒抽了口凉气,皆屏息凝神注视着场中景象。
“王、王爷,场上那位可是当朝将军,若是出了岔子……”金老板说到底是个商人,一心只想挣银子,可耶齐雷今晚不知抽什么风,竟下这般狠手,若是闹出人命……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耶齐雷见他双手直搓,脸上青白一片,不由蔑笑:“就这点胆量,还怎么做生意?”
“进了咱们这种地方,生死有命,管他什么身份,既然敢入场,就要遵循咱们这的规矩。”耶齐雷阴森笑道,“放心,来这里的人手上都不干净,没人敢走漏风声,今晚无论出什么事,有我一并担着。”
他堂堂天子之弟,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毫无血缘的外姓臣子?
既然谢翊甘愿为美人一搏,那他就成全他!
场中五只大虫已成包抄之势,就连少年二柱也被猛兽逼到一角,颤声朝沈绾求救。
沈绾见情况不妙,忙对谢翊道:“将军,可法子破局?”
谢翊轻笑:“你觉得呢?”
沈绾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肃然道:“你若是有把握,我们就搏上一搏,若是没把握……”
她顿了顿,决然道,“那位巴泰王这回是打定主意要取我们的性命,这种地方生死有命,你待会找个机会先跑,若能出去找到巡防营,将这里一锅端了……”
“想不到我家阿鸾还有这般胆色……”谢翊将人护在身后,眉梢轻快一挑,“若是能和你死在一处,倒也是死得其所。”
沈绾秀眉紧蹙,心里直翻白眼,谁要和你死在一起?!
“听我说,我们不是没有机会。”谢翊像是听到她的心声,敛了嬉笑,正色开口,“注意到没有,这里的地面发生了变化。”
沈绾闻言低下头,这才发现地面上的沙土不知何时退去,显出一块块清晰整齐的青砖。
青砖大小形状皆相同,宛若一个个格子,若是仔细一瞧,便能发现一些青砖的接头处,有着明晰的印记,皆是由线条勾勒而出的圆圈,只是有的圆圈空心,有的实心,放眼望去,就好像是——
“棋盘!”沈绾惊呼出声。
谢翊颔首:“阿鸾果真冰雪聪明。”
“我料想这里的老板也不想闹出事,才暗地放出生门。”谢翊解释。
“生门?”
“我多年前曾听人说起过这家赌场,这里的金老板是个棋痴,平生除了经营生意,都将大把钱财用来寻找棋谱和弈棋之人上,就连这斗兽场的地砖,也被布置成他多年前偶然寻得的一副棋局。”
谢翊警惕望向四周,迅速解释:“耶齐雷不懂这些,正好让他钻了空子。眼前这副棋局精妙,若是你能解开,地面的机关便会启动,将这些猛兽全部拦截下。”
顿了顿,认真望向沈绾:“我会尽力将这些大虫引开,帮你拖延时间,你去解这局棋。
我相信,你定能解开!”
26. 第二十六章 弈千秋
谢翊的眼神坚定又热烈,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沈绾紧了紧手心,点头应下:“好!”
她的信心不止来自谢翊的信任,更来自多年内宫学堂的学习。父皇膝下子女不多,可对她们的功课要求严格,一向都是命最好的学士鸿儒来教习。
她的棋艺,曾习授于当朝圣手,虽非精湛,但解当前棋局尚可一试。
“三爷,这回你押谁?”看台上又议论起来。
三爷摩挲着下巴,眼底射出精光,“三人五兽,这种场面还是头一回见,既然当朝新贵在此,咱们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
说着,掏出一锭金子押到沈绾处。
一旁赌客也跟着纷纷押注,此刻在他们眼里,什么勋贵名将,都不过是赌场上的一环,供众人寻着刺激。
谢翊用袖臂抹去剑刃血迹,握着剑柄在手中转了圈,轻飘飘挽了个剑花,刃面闪过寒光,五只大虫随即被吸引。
沈绾趁机绕到一侧空地,仔细琢磨起眼前棋局。
按场中黑白棋子布置,显然下一子轮到白棋,可无论白子落到哪里,都无破局可能。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元劫?”沈绾喃喃。
纵观全局,白子看似占优,实则险象丛生,黑子犹如潜龙在渊,随时可能一飞冲天。
沈绾沉吟片刻,脑中棋路如细密丝线层层展开,她几步走到一处,用匕首在地面刻下一道白圈,这是她落下的白子。
下一瞬,“棋盘”一角露出一枚实心圆,几乎截断白棋所有生路,这是黑子在乘胜追击。
看到棋子落下,沈绾脸色愈发凝重,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这果然是破无可破的死局。
同样面色凝重的还有匿在暗处的金老板。
方才王府小厮突然来报,说是小世子突发高烧,耶齐雷虽在意场中二人,可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只好立即往回赶。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玩这么一手。
可看场中女子的架势,仿佛已入死局。
这是他多年前寻得的珍珑棋局,至今还无一人可破,看来这生门,他们是走不了了……
莹白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沈绾感到一阵眩晕,蓦然回头,谢翊抬剑挡在身前,正竭力同五只大虫周旋。
猛兽攻势迅猛,谢翊有些吃力。
她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解出这局棋,否则他们可能真要葬送在这。
思绪纷乱间,先前那道悠远浑厚的声音再次传来:“天元一子定乾坤,弃三隅而活中腹。”
脑中灵光一闪,她迅速往中间跑去,谢翊注意到动静飞身一跃,将大虫引到离她稍远的地方。
她拔出匕首在中间天元位刻下一子,刹那间,白棋如同星子连成一片,整盘棋竟然活了!
沈绾正出神,耳侧响起石块摩擦的隆隆声,青砖移动,五只铁笼自地面钻出,将五只大虫牢牢围住。
一时间,场中静得不闻人声,隐匿在暗处的金老板眼中闪过精光,视线如同楔子直直落在天元位置的白棋,久久不曾移动。
这般出人意料的场面让赌客们摸不着头脑,眼看大虫占据上风,可厮杀到一半,猛兽被关入笼,那这场赌局究竟如何判决胜负?
台上正骚动着,场中庄家高声道:“今日这场平局!”
客人们自知这场赌局的特殊性,场中站着位朝中重臣,谁也不敢乱发牢骚,连忙取回各自银子匆匆出了场。
少顷,场中人散了大半,庄家朝沈绾二人做了个礼敬的手势,“二位这边请。”
沈绾跟谢翊对视一眼,一同跟在庄家身后。
再次步入那间暗室,金老板正手提狼毫,在纸上勾画着什么。
“老板,他们来了。”庄家禀报后垂首退下。
金老板闻言,立即放下笔,朝谢翊二人深深拱手作揖,“大将军,草民无意冒犯,还请将军恕罪。”
谢翊冷睨了眼,沉声开口:“金老板既然是个生意人,就应该知道哪些生意该做,哪些生意不该做。”
听他话中有所指,金老板忙道:“将军明鉴,今晚实属意外,若非巴泰王……”他欲言又止,窘迫道,“否则就是借草民十个胆,也不敢这般对您!”
谢翊哂笑,自己言下之意本想提醒他不该做囚人斗兽的生意,可谁知他根本没往上想,只一心为今晚的“无奈之举”开脱,生怕得罪了他这位权贵。
见谢翊不语,金老板以为他怒气未消,搓了搓手,又提起方才的棋局,“将军见谅,这猛兽出笼,一时半刻自是难以回笼,所以草民才想出这个法子,没想到将军身边果真人才辈出……”
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充满深思的目光落向沈绾,“我这棋局布了将近二十年,还是头一回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解,这位姑娘的棋艺着实高超,敢问师从何处?”
“我一介平民,哪里学过什么棋艺,不过是随手下的。”沈绾态度敷衍,心中竭力压着熊熊怒火,“倒是金老板,你摆下这么大的摊子,一不小心就会牵扯到人命,难道就不怕有一天朝廷怪罪下来?”
瘦长的脸颊微微抽动肌肉,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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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姑娘有所不知,我这间铺子自前朝大胤起,就已经得了朝廷默许,多少皇亲国戚都是我这的常客。
方才让二位身临险境,是草民无奈之举。记得这样的场子还是武炀帝在位时定下的,只不过当时兽奴的身份不同罢了……”
金老板虽说的隐晦,可沈绾还是立即意识到,凭当初父皇的手段,那时的兽奴多半是拓摩人。
金老板清了清嗓,谄媚一笑:“当然了,如今新朝开泰、万象更新,当今皇上圣泽绵长,有他的福泽庇佑,草民这生意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去。”
金老板面上虽笑着,可笑意却未达眼底,后半句简直是挑明了自己的有恃无恐——连皇帝的亲弟弟都牵扯到这里的生意,朝廷又能拿他怎么样?
沈绾感到心头堵得厉害,原来一切的源头竟始自父皇。
当初胤人视拓摩为蝼蚁,肆意践踏凌辱,如今拓摩入主中原,便将曾经的困兽之斗悉数奉还。
昨日之景,今日重现,杀戮依旧,不过是换了一批看客与囚徒。
“金老板,你未免太乐观了些。”谢翊将沈绾小手握进手里,冷声道,“本将军今晚险些丧命,这事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你以为你真能独善其身吗?”
锐利的眼神扫过,似乎没有一丝温度,“我若铁了心与耶齐雷一较高下,未必没有胜算。”
谢翊周身的气场太过威慑,金老板旋即变了脸色,撩起袍子跪下,“将军恕罪,将军恕罪……小人真的是不得已,绝非有意冒犯,若是将军真要怪罪,小人万死难辞其咎!”
额头在地上砰砰磕出几道响,谢翊不耐烦皱了皱眉,他懒得与下面这些喽啰掰扯。
既然幕后黑手是耶齐雷,又三番两次打沈绾的主意,那他绝不会手软!
管他什么皇亲国戚,他收拾定了!
“今晚之事本将军暂且不计较,可我有一个要求。”谢翊沉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金老板忙道:“将军尽管开口。”
“那个孩子,我要带走。”
沈绾虽不清楚谢翊是如何知道李二柱,可当他们把人带出来时,她心里还是宽慰不少。
“二位哥哥姐姐,我给你们磕头了!”少年捂着包扎好的手臂,诚恳跪地。
“不用这样。”沈绾忙将人扶起,安慰道:“我与你爷爷相识也算有缘,你快些回家吧,你爷爷这些天一直很担心你。”
少年抹了抹眼角,重重点头,“哥哥姐姐,你们都是好人,等我回去见了爷爷,改日一定登门拜访,答谢救命之恩。”
27. 第二十七章 哀民艰
当晚,沈绾自是没逃过一顿“纠缠”。
刚一进门,大掌从身后将她拥住,将她抵在门后一顿狂亲,暴风骤雨般的吻落在脸颊耳侧,勾起一簇火苗。
沈绾发现谢翊最近特别爱吻她,初时只是浅尝辄止,可渐渐地就变了味,吮得她嘴巴生疼。
“唔……”沈绾别开脸,努力找回呼吸。
“阿鸾,”谢翊捏过她的下巴,眸底是化不开的浓墨,“今晚在斗兽场,若我真的因此丧命,你会难过吗?”
沈绾颤了颤羽睫,“将军怎么说这个?”
“回答我。”谢翊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温热气息喷在脸侧,酥麻一片。
“会、会难过……”沈绾被他闹得无奈,下意识回答。
“真的?”黑眸倏尔一亮,唇边浅浅晕开笑意。
谢翊将脸埋在她颈侧,将人拥得更紧。
既然她会因他的死而难过,是不是意味着,在她心底,不再像之前那么恨他?
沈绾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他这问题问得奇怪,可仔细一想,她自己竟也一时找不出答案。
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会难过吗?
若是之前,她多半不会,国仇家恨在前,背叛折辱在后,她怎会对蛮夷有恻隐之心?
可经历了这么多,越往前走,越发觉得一些事情并非表面如此,她对谢翊的感情也越发复杂,即便带着滔天恨意,却始终改变不了什么。
她素来自诩清醒,可如今也必须承认,谢翊于她,的确是个特别的存在。
至少现在,她还需要他,没有人不会因为失去一把好刀而难过。
她也如此。
当晚,谢翊不再继续闹她,只是睡前抱着她亲亲蹭蹭了一会,便安静睡去。
**
次日,沈绾早早赶去当值,走在半路,忽见一辆辆铁皮车驶过街道。因是官差押解,行人纷纷避让。
沈绾自小鼻子灵,车子封闭性再好,她还是隐约闻出里面的味道。
一打听,竟是当今皇后有了身孕,皇帝耶齐格要遵拓摩仪式,于三日后举行盛典,这些东西,正是用来做烟花爆竹之用。
沈绾匆匆瞥了眼,没敢耽搁,绕过车流直奔御马司。到胡监官那按时应了卯,仍没错过他几记白眼,可沈绾压根没放在心上,只管去做事。
刚到马厩,相熟的小马官捧着草料走过来:“外面有人找你。”
沈绾觉得奇怪,“是谁?”
“新来的草料贩子,刚向我打听这有没有位姓沈的姑娘,”小官挠挠头,憨憨一笑,“我一琢磨,咱们这的姑娘可不就你一位。”
沈绾日常虽是马奴装扮,可她并未刻意隐瞒,日子一久,大家自然都清楚她的女子身份。
她边放下手中活计,边道:“我去看看。”
自从李老汉一家出去避风头,弃了这草料生意,御马司自然要找别家,这回接活的是位中年汉子,他一身粗布短衣,大剌剌蹲坐在路边。
眼下虽是初春,可寒风依旧料峭,沈绾搓了搓手,在对方面前站定,“是你找我?”
汉子抬起黝黑的面庞,警惕打量沈绾一眼,方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素帕,“我来还东西。”
沈绾接过,发现正是自己昨晚给李二柱包扎用的帕子,怎么会到一个陌生人的手里?
见沈绾狐疑瞧着自己,汉子拍拍身后尘土,站起身,“李老汉让我交给你,他说欠人家的东西总归要还。”
沈绾心存疑虑,“你认识李老伯?他怎么样?”
昨晚二柱既然回了家,祖孙二人为了避风头应该会躲一阵子,没必要这么快就让人把帕子还回来。
汉子绷着脸,闷闷点头,“咱们一个庄的,他家里出了事,没法过来。”
沈绾蹙眉:“出事?”
汉子乜了眼身后侧门,揣着手别过脸,沉声道:“你们这里都是些群豺狼虎豹,一旦沾上了不起是个死,我一个寡汉条子没什么怕,可这些人死活都不放过一个孩子,真是全然没了心肝!”
“你说清楚,什么不放过一个孩子?”沈绾上前几步,死死盯着眼前人,“李老伯的孙子昨晚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哼,”黑脸汉子鼻子喷出热气,忿忿道,“是回家了,只是走的是黄泉道,回的是阎王老家。”
见沈绾一脸茫然,汉子吐了口气,解释道:“我们村谁都知道李老汉家的孙子前些日子莫名失踪了,直到昨晚,他兴冲冲在村口等着,说是今晚接孙子回家,一开始大伙都没放在心上。
直到后半夜,二柱那孩子竟然真的回来了,可刚走村口,不知从哪冒出一伙歹人,提刀就往爷孙身上砍,二柱一心保护爷爷,被砍了十几刀,身上血淋淋的。我昨晚正巧路过,拖着他们就跑,可二柱那孩子刚走几步就咽了气,手心里还死死攥着这条帕子,闭眼前嘴里一个劲道歉,说自己不该让爷爷担心……”
黑脸汉子喉间有些哽咽,抹了把脸,“那伙人见孩子断了气,这才收手跑了。李老汉当时就愣住了,抱着孙子的尸体在村口就这么坐了一夜,凭别人说什么也不肯动,就跟丢了魂似的。今早还是村长出面,大伙儿凑了些银子,才帮他把这丧事办了……”
晨间阳光透过树枝洒下,明明是春日里,可沈绾却觉四肢僵冷发硬,浑身血液仿佛没了温度,只剩下脑袋一缕残存意识在迟钝运转。
死了?那孩子昨晚就这么死了?
那群歹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昨晚谢翊分明派了亲信送二柱回家,既然到了村口那伙人才出现,说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昨晚的亲信早在二柱回村前就已经离开,根本没有碰上敌人;二是他一路护送,甚至跟对方交手,结果被人干掉。
谢翊手下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他们办事自然不会马虎,那情况就只能是后者。
能打败高手的唯有更高的对手,派出这样的人去刺杀一对籍籍无名的爷孙,唯有一个原因——报复!
他们背后的主子在报复昨晚她和谢翊的脱逃。
杀了那孩子,不过是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这背后的凶手,显而易见!
沈绾吸了口气,迅速调整好状态,紧了紧手心帕子,“你能不能,带我去李老伯家看看?”
**
饶是沈绾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入眼的白幡还是刺得她眼底一痛。
李老汉本就花白的头发又添了一层雪色,整个人佝偻着,脊背弯折的弧度像被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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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蔫的麦穗,沉甸甸垂向地面。
沈绾蹲下身,在旁静静烧着纸钱。
烟气伴着飞出的火星四溅,令人眼底酸疼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李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珠,费力翕动嘴巴,好半天才发出声:“姑娘,你来了……”
“李老伯,节哀……”话音堵在喉头,那里似有什么东西哽着,沈绾无法继续说下去。
她既然无法消解李老汉的痛苦,便没有权利劝他节哀。
“姑娘,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赶尽杀绝?”李老汉哑着声,带着无尽悲凉,“他们要银子,我可以慢慢还,可我孙儿他……他只有十三岁啊……还是个娃娃……”
一滴浊泪打在沈绾手背,带着滚烫的温度,她顿觉挫败无力,“对不起……”
黑脸汉子抱臂站在一旁:“这四周村里丢失的孩子不少,你既然能将李家孙子救出来,肯定知道他们被关在哪里。我们村里别的没有,一腔热血的正义汉子还是有的,若是方便,劳您告诉个地儿,我们自己想法子救人。”
沈绾蓦地想起在地下斗兽场看到的那些孩子,长睫一颤,“村里还有别人家丢了孩子?”
李老汉叹了口气,“我们这村子,做草料生意的不多,多半都是农户,周边其他村子也大都以种地为生。可自新朝开始,御马司的官差突然说要扩大草场,用来饲育更多马种,便强行将大伙的农田收去变作官田,甚至大肆征收草场银。我们这些庄稼人,哪能交出那些银子,索性越欠越多,还不上,他们就上门抓人……”
沈绾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官差竟以公谋私,强占田地不算,还做着贩卖人口的勾当。
这背后若没有大人物撑腰,他们怎敢做到这种地步!
于今多少闲狼虎,无益于民尽食羊。
“姑娘,”李老汉望着前方跳动的火苗,哑声开口,“我知你心肠好,身份也不一般,当初你肯答应救我孙儿,我就知道你同那些人不一样。二柱的事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向老汉道歉。可剩下那些孩子,他们都是有爹有娘的人,不该落得和二柱一样的下场。”
“没错,”黑脸大汉道,“你只需告诉我们个地址,我们带人闯进去,决计不会连累你!”
话音刚落,他身后站着的几名汉子挥臂跟着附和,“没错,我们不怕死,只要能救回孩子,干什么都成!”
沈绾这才意识到李家门外竟站陆续来了不少人,原来都是为了失踪孩子的事。
他们个个脸上或悲戚、或愤慨、或决绝,那种底层百姓身上义无反顾的力量,让人难以抗拒。
“诸位稍安勿躁,”沈绾站起身,朗声安抚,“诸位也知道,这背后牵扯的势力不小,咱们若是强闯,怕是门还没摸到,就会被官府抓起来,他们想碾死我们,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只要能救孩子,我们不怕死!”有人高声道。
“不怕死不代表要去送死,”沈绾定定望向众人,目光如炬,“诸位若是信得过,此事交给我,我们从长计议。”
她声音虽不大,却掷地有声,“诸位放心,我今日既然答应,便一定会做到。不为别的,就为了李老汉一家的冤屈,为了诸位身上的枷锁,为了这不公的世道!”
28. 第二十八章 行路难
西盘街的赌场热闹依旧,大红灯笼高高挂着,赌客们摩肩接踵,嘴里高声吆喝,似乎全然忘记了昨晚那场别开生面的赌局。
沈绾由铺里伙计一路引着,路过一处赌桌时,正瞧见那位白面“三爷”气急败坏趴在赌桌上,不知嚷着什么。
走到一处静室,金老板早已在里间等候。
今日他身着一袭金边暗纹天青锦袍,乍看虽低调,可边角细节处皆藏着心思。只是他的身形过于瘦削,再精美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好像挂在一根伶仃木棍,怎么也撑不起来。
沈绾望着面前茶香袅袅的壶盏,轻轻叩着桌角,“金老板好品味,这雪顶含翠乃是西域贡茶,想不到在您这儿能喝到。”
金老板撇去茶沫,给沈绾沏了盏,青绿的茶水流进杯盏,香气四溢。
“这是我一胡商朋友送的年礼,姑娘若觉着好,我便送姑娘一罐。”
“无功不受禄,”沈绾用玉指轻轻摩挲着杯盏,“小女子今日不请自来,本就冒昧,怎敢再讨金老板的好茶?”
金老板捏着茶壶,给自己沏了盏,先是闻了闻茶香,继而不疾不徐轻啜了口。
“姑娘今日前来既不是为了喝茶,那是有事相谈?”
“金老板果真是聪明人,”沈绾清浅一笑,“之前听闻您酷爱弈棋,小女子不才,对弈棋之道颇有心得,今日正好得了空,想同金老板讨教几招,不知可否赏脸?”
“哦?”狭长的眼角微微眯起,“姑娘今日来,只是同我下棋?”
“怎么,您以为如何?”
金老板暗暗打量了沈绾半晌,忽而笑道:“姑娘当日破了我的棋局,可见棋艺非同一般,既是弈棋,那便要请位棋证,以示公正。”
金老板吩咐道:“来人,去请先生来。”
伙计应声而去,不多时,身后引进一位青布道袍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却不显苍老之态,面容清癯、红润有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眉目间似蕴含着千年霜雪,却又透出一丝超然物外的平和。
沈绾见他在一旁落座,举止投足间竟透出几分仙风道骨。
“姑娘,请吧。”金老板命人取来棋盘,抬手提醒。
果真是一掷千金的巨商,这棋盘用的竟是金丝楠木,边缘雕有云纹山水,阳光下,木纹如金丝流动,奢华尽显。而棋子则是用墨玉及和田玉石所制,落盘时,玉石相击,清越风雅。
沈绾回神抬眸:“金老板,你这既是赌场,不如咱们这局棋也打个赌,如何?”
“哦?不知姑娘想打什么赌?”
“金老板家财万贯,小女子身无长物,想来没什么东西能入的了您的法眼。”沈绾顿了顿,秀眉微动,“不如这样,咱们以三局为定,若是您赢了其中两局,我便自此做您的侍棋婢女,供您差遣;可若是我赢了……”
室中静了静,金老板见她久久不再继续说下去,追问:“那该如何?”
她轻飘飘落下一句:“我向来没有为难人的习惯,只是想请您帮忙取样东西。”
“什么东西?”
“唔,”沈绾敲了敲棋盒,“我可没有必胜的把握,等赢了再说。”
金老板收回犀利的目光,沉吟半晌,笑道:“姑娘这赌约立的着实有趣,您如今在御马司当差,吃的是皇粮,即便输了赌局,如何能供我差遣?
再说你要的东西,若是非人力所及或是触了王法,我一介商人,如何能履约?”
沈绾抵了抵脑袋,状作无奈,“金老板果真谨慎,我不过随口一说,竟被你寻出这么大破绽。”
叹了口气,再抬眼,眸底闪出一抹恣傲,“不过没关系,今日你也赢不了。”
真是好大的口气!
脸颊肌肉微微一抽,金老板变了脸色。
他不再多言,抬手打开棋盒,“请——”
管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今日他倒要看看,眼前这个小女娘能有多大能耐。
沈绾执白先行,棋风飘逸凌厉,落子看似随意,可却暗藏机锋。金老板又是个棋痴,一旦开局便全神投入其中。
沈绾前半场攻势猛烈,后半场乘胜追击,金老板又善迂回,静观其变之下竟不慎失了先机。不多时,一局棋已近尾声。
“黑棋投子,此局终。”老者面上无波,尽职判了胜负。
金老板摩挲着下颌,眉头微沉,“姑娘好棋艺。”
“承让。”沈绾大方回答。
少顷,下一局开启。
这次金老板吸取上盘教训,防守之余寻其漏洞,沈绾虽灵活进攻,可似乎疏于留后手,金老板这手棋下的又实在老辣,她方渐渐觉出他的棋艺老道。
白棋挣扎几下后,竟还是被逼入绝境。
“此局,黑胜三子。”
“姑娘年轻,有时还是记得给自己留条后路。”金老板微微舒展开眼角纹路。
“多谢赐教。”沈绾不甚在意,扬了扬秀眉,“还剩一局,金老板,请手下留情。”
金老板颇为沉稳地拈起棋子,没有答话。
终局开始,可沈绾这回完全转变了棋路,时进时退,时急时缓,乍看之下,简直有些不得章法。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金老板。”沈绾边落子边悠悠开口,整个人看起来比前两盘放松许多,也不知是太过胸有成竹,还是破罐破摔,故意乱下。
“姑娘请说。”金老板紧盯棋盘,没有松懈一点。
“若是有一天你没了这个生意场,是否想过做别的买卖?”
一子落下,金老板头也未抬,“姑娘何出此言?”
“随口问问。”沈绾紧接落下一子。
盘中局势在不动声色间竟有了变动,金老板不由皱起眉头。
“正如方才所说,凡事要留有后路。”金老板望着眼前棋局,沉思半晌,终于提子落下,“我家自祖上起便都是生意人,大大小小的买卖做过不少,若是没了这里的生意,鄙人的退路可远比姑娘想像中多得多。”
沈绾捏起一子,在指尖盘了片刻,随着话音落下,“如此,甚好。”
霎时间,原本错综纷乱的白棋勾勒出清晰路径,完全逆转了全局。
出人意料的棋路落入眼中,金老板顿时僵坐在原地。
他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见这种下法,大胆又绝妙!
直到老者浑厚的声音响起,他才如梦初醒,“此局,白棋,胜半子。”
半子?他竟是输了半子?
原本胜券在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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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竟在微妙间转了风口,简直不可思议。
“姑娘……”金老板向来爱棋如痴,对待擅弈棋之人更是与旁人不同,这会也是不由赞叹,“姑娘棋艺精妙,在下认输了。”
“承让。”沈绾颔首为礼。
金老板舒了口气,朝后仰了仰,闭目凝神道:“说说吧,姑娘想要什么?”
沈绾迟疑片刻,微微侧了侧头,金老板明白她的意思,遂抬手示意,“送先生回去。”
伙计应声进屋,将老者送出房间,擦身而过之际,沈绾隐约感到老者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只一瞬,不着痕迹。
“金老板为人爽快,我也不兜圈子。”沈绾直起身,压低声音直视对方:“我要的东西并不会让您为难,您也自然办得到。”
“哦?”
沈绾眨了眨水灵灵的眸子,笑得云淡风轻:“这东西,如今京中正有现成。”
**
出了静室,外间一应赌桌仍旧热火朝天。
沈绾压低帽檐,从一侧穿过,刚欲出铺门,忽见那位三爷被人拖出了赌桌。
“抱歉三爷,这两日您一共赊了一千四百五十两银子,今儿个实在没法再欠了,既然没带够银子,还请您改日再来。”
伙计面上虽客气,可眼角眉梢还是透出些许不耐烦。
“势利东西!不知道三爷我是什么人?能欠了你们银子?我再去来一局,只一局,就能回本!”
“您也知道我们这的规矩,寻常人到这哪有欠债的道理?正因您是我们的常客,才赊了这些银子给您。”伙计皱眉,“可您这越输越多……莫要为难小的。”
原来他先前那只“黑将军”斗鸡,前些日子遇到高手,竟一战不起,输了不少银子。赌桌之上,这些人一旦输红了眼,那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欠下的银子如滚雪球般,一发不可收拾……
“哎,你们——”
铺里的伙计身手利索,左右两边一架,便将人“送”出了门。
第一次被扫地出门,他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忿忿甩袖,嘴里不住啐骂:“呸,狗东西!”
正欲转身,忽被人从身后叫住:“三爷,留步。”
沈绾一身素衣,因身着男装,他一时只觉眼熟,可又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你是……”
沈绾拱了拱手,“小弟是这的常客,与您有过两面之缘,您贵人多忘事,也许不记得了。”
沈绾亲和地笑了笑:“刚才见您从里面出来,可是手头有些拮据?小弟这正好有三千两银票,想和三爷交个朋友。”
三爷狐疑地打量了眼沈绾,不知对方什么来头,但眼前的银票诱惑力实在太大,他方才在赌桌上根本没尽兴,自是不愿这么回去。
既是别人送上门的,他没有不收的道理。
“好说,好说。”乐呵呵接过银票,白面上泛起笑纹,“兄台家住何处,怎么称呼?”
“小弟姓谢,就是这京都人氏,家中经营药铺生意。”沈绾故作踌躇,“今日与三爷一见如故,有件不情之请想麻烦三爷,不知三爷能否帮忙?”
三爷瞥了眼银票,瞬间打消不少顾虑,看来对方是有求于自己,果断将银票揣进怀里,“说来听听。”
29. [锁] [此章节已锁]
沈绾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暗。
谢翊府中仆役本就不多,一入夜就更显阒静。
晚间落了场小雨,添了几分湿寒,街道上已渐无人迹,沈绾穿过幽静街巷,刚走到将军府大门,就见门前灯笼高照,再往里走,前庭烛火未熄,四处通明。
自从她去了御马司,谢翊每晚都着人点灯。
她不许他派人接送,他就只好命人暗中保护,为她点亮回家的路。
“姑娘回来了。”春桃依旧如往日出来迎接,“要不要奴婢去准备宵夜?”
“不必,已经吃过了。”沈绾将她拉住,“将军回来了吗?”
“还没呢,下午说是宫里召见,算算时辰,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那等将军回来,你告知我一声……”
沈绾刚要迈步,清越男音自身后传来,“怎么,找我?”
“将军。”沈绾闻声回头,谢翊正好从马车下来,悠悠跨进门槛。
他个高步子大,自夜色中踏来,几步走到沈绾跟前,压低声音,嘴角噙笑,“想我了?”
低沉的尾音携着几分暧昧,春桃抿唇低头,识趣退下。
经过这些日子,沈绾早已习惯男人的轻浮打趣,坦然应道:“是啊。”
她凑上前,眉眼盈盈,吐气如兰,“正如将军所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很想你。”
后三个字被她咬的又轻又柔,墨石般的眸子倏尔一暗,抬手覆上玉腰,往怀里一带,“怎么个想法?”
水盈的眼珠转了转,轻吟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谢翊哪经得起她这般撩拨,喉结微动,正欲俯身吻下,却被沈绾推了推,“回屋再说。”
谢翊低笑,打横将她抱起,房门打开后又立即关起,窗影上不多时映出两道纠缠身影。
男人吻得痴缠,和沈绾在一起这么久,他不止一次动过更深的心思,可沈绾总是若即若离,那些话术也时真时假,他只好由着她敷衍。
可日子久了,心爱女子在怀,他正值血气方刚,难免会忍不住。
沈绾被吻得眼角潮红,面若云霞,灼热的唇从颈侧沿至锁骨,诉说着无尽缠绵。
倏地,她瞪大了眼。
男人的手掌温热有力,带着酥酥麻麻的电流,在绵软处点起簇簇火苗。
“你……”沈绾本欲说话,可檀口刚一张开,就被男人轻易攫住。
掌下力道随着越发激烈的吻开始失控,谢翊唇边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每次抱她,他总有些控制不住。
沈绾轻而易举发现他眸底欲色,双手环住男人脖子,宛转一笑,“将军曾说过,无需我费什么心思,只要我想要的,你都会帮我,此话可还作数?”
谢翊:“自然。”
“那我要一支身手极好的暗卫。”沈绾毫不遮掩,暴露出真实目的。
“多少人?”
“十人左右。”
“好。”
谢翊应得干脆,连眼皮也未眨一下。
沈绾眸光一动,“你就不问问我要做什么?”
“你想说吗?”谢翊目光沉沉,抬起头凝视着她。
沈绾瞧了他片刻,自嘲地勾了勾唇,“看来将军已经知道了。”
是啊,他派出的人一旦没了消息,他不可能猜不到缘由。
“那日后半夜我便得到了消息,”男人声音沙哑,“他这是杀鸡儆猴。”
“可我偏偏,不当那只猴。”樱唇吐出的气息擦过耳廓,吹得人心底发痒,可眼前女子的眸光却冷得吓人。
“今日只是一个李二柱,里面还有许多王二柱、张二柱……那些孩子的命不该被肆意践踏!”沈绾凝望向他,“谢翊,你会帮我的吧。”
室中默了半晌,“你想怎么做?”谢翊抿了抿唇,抑住粗喘。
其实他已经有了计划,原本不打算轻举妄动,可既然沈绾要动,那他就只好由着她。
只要她高兴,反正有自己给她兜底。
“这出好戏,等到时候,将军自然就知道了。”水眸轻眨,灵动又狡黠。
“好。”谢翊勾了勾唇,逸出一声低叹,作势又要吻下,沈绾却先他一步,游鱼般逃出他的怀抱。
“?”
谢翊感到怀里一空,不由扶额,她这是用完他就跑?
“时候不早了,将军该歇息了。”沈绾面不改色心不跳,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纵欲伤身。”
……
他现在这个样子,真憋过去才真伤身!
长臂一揽,沈绾躲闪不过,轻易被男人抓住,纤柔的后背紧贴男人胸膛,严丝合缝。
“不是说想我?”滚烫的气息打在耳侧,铺天盖地独属于他的味道将她牢牢圈住。
“小骗子,惯会哄人。”
身后不知碰到哪里,沈绾猛地一颤。
他……他这是……
“怕了?”薄唇扫过耳唇,激起阵阵电流。
“没有。”沈绾强作镇定。
“那躲什么?”
沈绾支吾两下,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虽说她当初早做了心理准备,可谢翊迟迟没有动她,这么久以来,最多不过是亲亲抱抱,她也就渐渐忘了这回事。
现在男人的渴求赤裸裸摆在她面前,让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一直认为,做这种事,起码讲究两情相悦,他们之间初时不过是交易利用,现在又谈得上几份真感情?
“走什么神?”谢翊牵过她的手,哑着声,“你点的火,要负责灭。”
“我、我不会。”沈绾脑袋有些发懵。
“我教你。”男人沉冷的声音已经完全被欲/望淹没。
不多时,屋里传来令人脸红耳赤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骤然变了调,沈绾的手也支撑到了尽头。
**
不知不觉,已是惊蛰。
天气转暖,万物复苏,京中街巷仍旧熙熙攘攘。
这日,西盘街巷子处忽然传来骚动,原来有人在金老板的赌场里发现不少蛇虫,那蛇是京郊常见可毒性最强的花斑蛇。
西盘街相较京中其他街市,地处偏僻,出了城往西十里,便是茂密山林,再加上铺子地下阴凉潮湿,偶出现蛇虫也不奇怪。
为此,金老板特派人买了不少驱虫药粉,分撒在赌场各处,斗兽场处于地下,更是少不了。
铺子伙计忙进忙出,无人注意到街巷一角,有二人正密切关注着铺子动静。
“我说谢老弟,你这招也忒损了些。”三爷摸着下巴,咂舌道,“为了做你们药铺生意,这样坑金老板。”
“多亏了三爷帮忙,”沈绾从怀中掏出银票,“抓蛇辛苦,这多出来的一百两,算是小弟心意。”
“好说好说,都是为了生意嘛。”三爷摸着手里一叠,瞬间换了脸色,嘴角越咧越开,“得亏我对这铺子熟悉得很,知道哪些地方放蛇最安全,不过金老板这铺子是得好好检查一番,听说最近巡防营换了新首领,若是让官府查出些什么不该查到的东西,也是麻烦事。多洒些药粉驱邪也好。”
三爷将银票往袖里一揣,抵了抵鼻子,“不过话说来,你家这药粉味道着实重了些。”
“味道重,才最有效果。”沈绾面容沉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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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掩在阴影里,视线不经落在被搬进的药粉袋上。
三爷凝着她侧颜,不由眯起眼,“谢老弟,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三爷说笑,”沈绾收回目光,颔首浅笑,“我们自然见过,我可是金老板那的常客。”
“也是。”三爷虽觉哪里奇怪,可一时又想不出,索性也不追究。
**
转眼,就到了襄吉皇后的生辰,今年的宴会比往年要隆重许多。
耶齐格今年已近四十,妻妾不少,可膝下并无一子,多年来,除了一统中原,“求子”已成他最大的执念。
眼下意外有了孩子,耶齐格自认上天感念他的诚心,让江山不至于后继无人,故而将这次宴席办得空前隆重。
除了在宫里大宴群臣,更是将盛况延至民间,凡城中百姓,皆能在宫城下讨到一杯皇家喜酒。
宴会从早闹到晚,皇后只在开场露了个脸,大多时间皆在寝殿歇息。
她是东厥王嫡女,又是耶齐格发妻,如今又有了孩子,自是风光无量。
“阿姐,你说这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乌兰朵好奇地盯着姐姐肚子。
襄吉皇后慈爱地笑了笑,“男孩女孩都好,我已年逾三十,没想到还能有孩子,这可真是神明保佑,陛下的心愿也总算达成了。”
“要我说,阿姐你还是多注重保养自己。姐夫他有三宫六院,身边那么多女人,那颗心早就不属于你一个人,你何苦一心为了他而委屈自己?”
“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懂。”皇后苦笑摇头,“一个女人这一生若是没有自己的孩子,那该是多大的遗憾。况且后宫之中,子嗣尤为重要,这孩子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想来定会平安富贵度过一生。”
“阿姐,我看你是在宫里呆久了,一心只想着那些无聊的东西。”乌兰朵不以为然,拨弄着烛芯,“这孩子虽出生皇家,可还有一半是我们东厥人的血脉,有我这个姨娘在,谁敢小瞧他?
况且,我不认为我们女子只有生了孩子才能实现价值,踏疆场、定天下,他们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同样能做,怎会因为一个孩子而留遗憾?”
襄吉皇后被自家妹妹这番论调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打趣笑道:“你既这么说,是一辈子不想着婚嫁生子之事了?那烈将军,你也不要了?”
“谁说我不要!”乌兰朵立即反驳,少见地露出女儿家的娇羞,“我自己的事自己会上心,放心吧阿姐,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他追到手。”
“你呀,这股自信劲从小到大都没变。”皇后宠溺一笑,“可光有信心可没用,必要时,还是要采取些手段。”
皇后敛了神色:“你放心,你看中的男人,阿姐也会帮你。男人贪一时新鲜不要紧,渐渐地,他会发现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什么都给不了他,只会带来无尽的麻烦和痛苦,而你,才是唯一适合他的人……”
“阿姐,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乌兰朵正疑惑,忽听天边传来一声巨响,那震感由远及近,带来沉沉的压迫。
“来人,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皇后被这声惊响扰到,皱眉揉着额角。
有宫娥匆匆进来回禀,面上难掩惊慌:“启禀娘娘,天边一处燃起火光,好、好像有什么东西炸了!”
这晚月朗星稀,幕空中一片火树银花,热闹至极,可这声巨响却带着不寻常的躁动,破空而来。
众人登上城墙高楼,只见远处烈焰冲天,火光灼目,若是将视角移近,便会发现这爆裂声竟来自西盘街。
整条街区被照的犹如白昼,肆虐的火舌不断吞噬屋舍房梁,伴着浓浓的硝烟味,直冲云霄,几乎烧透了半边天。
30. 第三十章 授业道
金老板的铺子,炸了。
众人都去皇城下讨彩头,除了那些玩红了眼的赌徒在场子里一掷千金,原本冷冷清清的西盘街这晚几乎空了一样,故而这场爆炸虽动静不小,可造成的伤亡却有限。
事发前,沈绾让黑脸汉子带着一帮身手利索的村民在外接应,他们一部分先是伪装成地痞流氓在铺子口打架,吸引看门伙计的注意,另一部分则趁着夜色在四周堆放沾了火油的草堆。
只需一颗火星子,便引得那些伙计大喊:“走水了!”
铺中人群顿时作鸟兽散,斗兽场处于地下,此刻正玩得如火如荼,全然不知外面变故。
沈绾带着一群暗卫趁乱溜入,因早就熟悉场中地形,一伙人很快找到那些被囚的孩子,打晕看守后一路往外逃。
过程中自然少不了一番缠斗,可金老板当晚外出谈生意,铺子突发变故,一时间群龙无首。
一伙人刚出铺门,就听爆破声自地下传来,如春日惊雷轰然作响。
那些输红了眼不断叫嚣的赌客,甚至还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已命丧火场。
因这地方特殊,伤及的又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权贵,故而此事一出,惊动朝野,耶齐格下令彻查,整个京都衙门顿时忙得团团转。
“怎么这么不小心,早知道我就该跟着你。”明黄烛火下,谢翊牵过玉手,满眼心疼地涂抹着药膏。
原来沈绾当晚为替一个半路跌倒的孩子挡刀,被追上来的打手划伤了手背。
刺目血痕落在莹白雪肤上,让人心生怜意。
“没事,一点小伤。”沈绾眉眼弯弯,少了以往娇气,她早就不是千娇万宠的小帝姬,暗牢睡过、掖幽庭待过,还怕一点小口子?
“你虽不在意,我可心疼。”谢翊轻声耳语,“这双手销魂得紧,我可得宝贝着。”
沈绾立即反应过来,他是指那晚帮他……
粉腮染上几抹绯红,“你再混说,我就不让你上药了。”
“好好好,不说了。”谢翊轻哄,握牢她欲乱动的小手。
他原本并不会哄人,曾经的他,三年如一日的冰块脸,可对于沈绾,许多事情无师自通,他也愿意为此改变。
自从二人关系调转,她虽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他却乐在其中,许多他曾经掩藏的、不愿示人的,全部对她展露无疑。
“你这回居然连铺子都炸了,”他声音虽沉,可难掩笑意,“哪来的火药?”
“喏,打赌赢的。”沈绾眉梢微翘,“这还得感谢皇后娘娘这场生辰宴,那些硝石我自然不好弄到,可那间铺子的主人却是个八面来财的主儿,将备好的东西掺在药粉里,神不知鬼不觉。”
谢翊鼻间溢出一声低笑:“你倒是个机灵的,赢了赌局还要炸人家的铺子。”
“那地方早就该封了,当初既是我父皇种下的因,这个果自然由我了结。”沈绾羽睫轻眨,面色沉静。
“只是……”她顿了顿,“朝廷肯定会彻查此事,虽说这事做得隐秘,可保不准耶齐雷不会攀咬,你……”
“你放心。”谢翊替她仔细包扎好伤口,温声道:“今晚你们易了容,又蒙着面巾,那伙人应该认不出,只要他们没有证据,就咬不上咱们。”
沈绾沉吟道:“这事我做的虽冲动,可也是快刀斩乱麻的一种法子,将军何不借机将事情闹开,将这颗炸药扔到幕后人头上?”
墨眸闪过幽光,二人对视良久,心中皆有了盘算。
**
这场爆炸案因牵连着诸方势力,京都衙门即便抓破脑袋,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京中权贵虽不便将自己出入赌场之事摆到明面上,可还是打着维护京都治安的由头连连上书,将此事一半的责任推到负责维护京都治安的巡防营头上,理由是巡防营玩忽职守、巡查不力,当晚放任匪徒出逃,才酿成大祸。
本该将矛头对准赌场铺子背后真相,如今却全都归咎于巡视军队,只要细想便能发现,背后显然有人操控。
而如今这巡防营的节制权,耶齐格前不久正好交给了谢翊。
这桩案子又恰好发生在皇后生辰之际,且多日查不出头绪,耶齐格为此大怒,在一众拓摩权贵再次联合上书后,不得不将部分怒火迁至于谢翊。
于是,大将军谢翊因此获罪,施以鞭笞之刑后被囚于内狱。
转变来得太快,其发展远远超乎沈绾预料。
“怎么会这样?”沈绾坐在相府花厅,桌上的清茶飘出丝丝白气,她却始终未碰一口,“我料想过巴泰王会疯咬,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代鄯啜了口茶,悠悠道:“姑娘聪慧,怎么不明白这其中道理,阿烈是何等身份,凭一个巴泰王哪里定的了他的罪,真正能定罪的,只有一人。”
沈绾一凛,顿时明白过来,“你是说……皇上?”
代鄯不动声色笑了笑,不置可否。
沈绾仍自犹疑:“可如今天下未定,皇上尚需倚重将军,即便已经心存芥蒂,也不该这么快……”
代鄯解释:“所以阿烈只是被罚,并未深究。”
“可到底是受了罚,如今又被关入内狱,这案子又迟迟结不了,皇上这是打算将军关到什么时候?”
代鄯好奇觑了眼沈绾:“想不到你还挺关心他?”
见沈绾面色一滞,神色复杂垂下眼,代鄯唇角弯了弯,煦然一笑:“放心吧,阿烈什么场面没见过,那几鞭子根本伤不了他,至于要被关多久,就要看这案子到底是怎么个结法。”
见沈绾目露疑惑,代鄯索性也不再绕弯子,“既然有人胡乱攀扯,我们就要把事情掰回正道来,赌场因何而爆,这背后牵扯的可不只有那些权贵。”
沈绾到底聪慧,顿时明白代鄯所指,“你是说让百姓出面,将事情摊露开?”
代鄯端起茶碗,用碗盖轻刮着茶叶,“是,也不是。”
“百姓出面只是一部分,因为他们本就是受害者,可那些权贵不是吃素的,他们既然敢玩,就有应对的法子,真要闹开,我们占不了多大便宜。”
代鄯顿了顿,目光一凝,“所以,我们需要等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代鄯定定道:“一个让皇上不得不直面百姓诉求,再难偏私的契机。”
**
沈绾离开相府前,同沈葭又说了会话,她近日沉迷药方,以往在宫廷内不便学习的医术,这些日子几乎钻研了个遍。
书本上的文字她看不到,代鄯得了空便会帮她念。
初时,府中上下只当她是丞相请来的女医师,可日子久了,任谁都能看出自家大人对这位女医师不一般,何况二人夜夜同榻而眠,多少显得暧昧。
而这最初的起因,不过是因为沈葭身上的馨香恰可缓解代鄯多年的失眠之症。
“阿鸾,谢将军这次入狱,看得出你还是很关心他。”
沈葭的话与代鄯不谋而合,在外人面前她可以沉默,可在自家姐姐面前却是怎么也瞒不过。
“三姐姐,我……”沈绾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葭叹了口气,“我同你一样,时刻没有忘记亡国之仇,如今这番境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若打定了主意,就不要在心里太过苛责自己。
人非草木,你同他相处了这么久,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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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出情义,不必为此有负罪感,关心是一回事,坚定自己的选择又是另一回事。不管发生什么,只要记住,三姐姐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沈绾眼底一热,如小女孩般靠在沈葭肩头,只有此刻在她面前,自己才可以真正卸下伪装,那颗尘封冰冷的心,才渐渐感知到温度。
残留的寒意在春风的柔拂中渐渐退场,柳梢在不知不觉间点染上翠色,可一旦入了夜,还是被墨色掩盖。
将军府由于谢翊入狱,早早闭了府,只有春桃每晚守在侧门等沈绾回来。
这晚沈绾快到门口,远远瞧见石狮子旁站了个人,好在门廊下灯笼高挂,走近一看,才发现乌兰朵于门口负手而立,劲瘦却极富力量感的脊背挺得笔直。
似是听到脚步声,乌兰朵应声回头,“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沈绾心中虽疑惑,可还是遵照礼法,蹲身行了一礼,“公主漏夜来此,不知所谓何事?”
乌兰朵徐徐上前几步,一双眉眼带着极强的生命力,“更深露重,姑娘确定要同我在外面说话?”
沈绾深知乌兰朵此行必有原因,微微敛了敛眉,于前方引路,“公主里面请。”
沈绾将人引入暖阁,吩咐春桃取来软垫铺于上位,又亲自奉上瓜果茶盏,俨然一副府中女主人的模样。
“公主,这是上好的雪顶含翠,请。”沈绾恭敬呈上茶碗,一张芙蓉面无波无澜。
乌兰朵眉头不自觉蹙了蹙,并未接茶。
“沈姑娘,我清楚记得上次我们的谈话,如今烈将军因西盘街铺子一案牵连入狱,想必没人比你更清楚这背后缘由。”
乌兰朵是个直性子,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因此谈起话来也是开门见山。
“你曾说过,烈将军于你而言不过是以图自保的工具,正因如此,我也一直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可这回你为达目的不惜让他受刑获罪,难道也是为了自保?”
她一连追问,神色肃然,“我深知烈将军对你非同一般,也一直想着该如何才能抓住他的心,可我尝试了很多次,但都失败了。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想放弃,如今你这般不择手段,果真不在乎他一丝一毫?”
乌兰朵紧盯着沈绾,想从她身上看到一丝不忍和动摇,可落入眼底的只有古井般的沉静。
沈绾水眸轻抬,原本冷澈的眼底,不觉流转出几分温情,“听公主这番话,果真是至情至性之人。那依公主的意思,我该当如何?去衙门自首投案?”
沈绾唇角轻勾,似笑非笑:“没有证据,您为何觉得这件事会与我有关?我一介女流,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何况,公主觉得,我会是那种为救一个男人,就情愿牺牲自己的女人?”
沈绾歪了歪头,潋滟流光的眸子无辜又狡黠,让人捉摸不透。
乌兰朵愣了愣,审视沈绾半晌,“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她迟疑片刻,喃喃道,“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心里多少是在意他的……”
沈绾见她黯了神色,刚想说些什么,忽见她轻抬羽睫,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重又换上那副明朗神色。
“我果然没看错,你这个人,够冷情也够洒脱,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偏偏——很合我胃口。”
少女眉梢上挑,清亮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玩味和欣赏。
“其实今晚,我也只是想来你这探探口风,既然你一口咬定毫不知情,那想必我也问不出什么。不过有件事,我想随口一说,你也就随便听听。”
乌兰朵端起茶碗,嗅了口茶香,慢条斯理却意味深长道:“上回南征,你应该发现他是负伤回来的,那你可知,他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31. 第三十一章 定风波
沈绾眸光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乌兰朵瞥了她一眼,未等她开口,兀自继续道:“朝野只道上次南征是大胜而归,可只有亲历过战事的人,才知道要攻下一座城池的艰难。”
说到这,乌兰朵蓦然转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何喜欢烈将军吗?”
沈绾被她问得一愣,乌兰朵支着脑袋笑了笑,“这世上好男儿不少,可像烈将军这样矛盾,集狠决悲悯于一身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大胤与北疆诸部素来不睦,多年来各族的厮杀已刻进每个人的血液里,攻城屠民听上去很残暴,可这正是当初你们胤人对我们的手段,我们若要报复,也情有可原吧。
而烈将军偏偏是个例外。
明明战场上的他冷峻骁勇,令人胆寒,可下了战场,他脸上却常常露出悲戚之色。他曾对我说,既是战争,总免不了有人为此送命,无论将士还是百姓,都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所以但凡他率领的队伍,均有一条死规——不准屠城。”
说到这,乌兰朵觑了眼沈绾,“可两军交战,都是你死我活,稍有差池,造成的后果往往不可估量。那日大军苦战三日,终于攻下茂州城,正遇着匪寇兵败逃窜,烈将军亲自率兵镇压,于乱民中救下一女童,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父母双亡身上又有伤,烈将军好心将她带回军营救治,可就在次日,军中大半将士突发恶疾,接连倒下,叛军随之大举进攻,将我们死死困在城中。
就这样过了三日,眼看城中粮草尽绝,烈将军索性独率一支骑军突围,那些叛军早就杀红了眼,见有人出城疯狂堵截,饶是他身手再好,身上也还是中了两箭,刀伤更是不少,最后好不容易才从后方调来援军。
等事情平息后仔细一查,竟是他当初救下的女童在士兵饮水中下了毒,原来,那孩子不过是叛军故意丢置的诱饵,就看我们会不会上钩。”
乌兰朵缓了缓,轻抿了口茶,“两军交战,最忌妇人之仁,可烈将军这位北疆战神却偏偏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误。”她朝下弯了弯唇角,眸底闪过一丝暗芒,“我原本无法理解,可后来当我见到那孩子第一眼,瞬间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她的眼睛跟你很像。
一样冷澈,一样孤傲。”
沈绾指尖不住一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公主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先前说了,不过随口一说。”乌兰朵直起身,正色望向沈绾,“无论你心里怎么想,烈将军都远比我想象中更在意你。可你们之间偏又是这种关系,若你真的只是为图自保留在他身边,那倒也罢了,可若你有更大的野心,我倒真是替他担心。他的双亲皆死于胤人刀下,一路走来虽有宏图伟志,但更多的是私恨家仇,而你……”
乌兰朵摇头轻叹,“这样长久下去,只怕最后会害死他。”
沈绾闻言垂下眉,暗自思量,她从来不知道,战场上的谢翊是这个样子。
“时辰不早了,我也不便在这打扰。”见沈绾犹自出神,乌兰朵眸光微沉,眉梢轻扬,“这案子京府衙门查不出来,不代表我就查不出来。”
“查案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会不同。”沈绾回神,悄然掩去心中波澜,从容不惊道,“公主既要查,那就祝您早日查清真相。”
乌兰朵深深望她一眼,不再多言,临走前不忘敲了敲桌沿,“这茶不错。”
“公主喜欢就好。”沈绾不动神色,欠身为礼。
**
将军府虽闭了府,可沈绾在御马司的差事照旧。
耶齐格因忙着朝事,今年的春猎也是一拖再拖,三爷身为御马司典簿,这几日本该落得清闲,可一股不安总时不时绕在心头。
金老板铺子爆炸一事他虽弄不清怎么回事,但却隐隐感觉蹊跷,直到这日,他偶然发现司里喂马的一名马奴甚为眼熟,他向来拜高踩低,鲜少与下面人打交道,留神一打听,此人竟出自大将军府上,许多断裂的记忆碎片瞬间拼合。
这马奴不就是那晚斗兽场上的小美娘!
不对,似乎还有哪里差了一环。
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件棘手的差事从天而降。
原来御马司之前侵吞百姓农田,以官田名义租给百姓耕种,每年除了收税,还要额外增收一笔草场银。
历年来,这笔银子自上而下层层克扣,大多进了御马司提督太监魏公公的私囊,眼下恰好赶着魏公公寿辰,可自开春以来,这笔银子却迟迟收不齐全,仔细一查,原来京郊有几家农户竟然集体拒交,下面这些人急得抓耳挠腮,自然要派人去催银子。
三爷是魏公公近来新收的干儿子,这样的苦差事正好就落到他的头上。
心里虽然骂骂咧咧,可该做的活还是要做,简单收拾一番,叫来几名官差,着人揣上收账簿子,刚踏出院门,脑中鬼使神差闪过一个念头。
“去,把那个姓沈的饲马奴叫上。”
“是。”手下得应,跑去唤人。
三爷站在院中,不觉摩挲起下巴。
他记得那晚小美娘是在兽奴之后才出现,看那架势,似乎是为了救人。他打听过,那些少年兽奴有一半来自京郊村子,而那场爆炸之后,赌场中的兽奴竟一夜之间全部外逃,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关联。
沈绾意外被传唤,心头不由一跳,她连忙放下刷子,拍了拍身上草屑。那位三爷怎么想起来找她?心里边琢磨边挽下高卷的袖子,跨步朝外走。
三爷早已等得不耐烦,见沈绾匆匆赶来,一身马奴装扮,脸上还挂着几滴汗珠子,俨然没了斗兽场当晚的气势,不由摆出架子,“这贵人就是贵人,步子都比寻常人走得慢些。”
“奴婢沈绾,叩见典簿大人。”沈绾垂着头,屈膝行礼,“不知大人传唤,姗姗来迟,请大人恕罪。”
“同在司里当差这么久,本官还是头一回见你。”
“奴婢粗鄙,难以入大人法眼。”沈绾虽拿不准对方目的,却熟悉这帮人的脾性,故而姿态越发谦逊恭敬。
“把头抬起来。”三爷拿着腔调,居高临下道。
沈绾忖度片刻,缓缓抬头。
细长的小眼徐徐眯起,在她身上仔细打量,“沈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有意试探,沈绾却从容不迫道:“奴婢身份卑贱,哪里有福气得见大人。”
三爷不明所以哼了声,赌场的事既不能明着说,他也不再多问,如今将军府岌岌可危,他自然不惧她身后有什么背景。
“那你今日的福气便来了,跟本官出去走一趟。”
沈绾暗自握紧手心,应声:“是。”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在村子口停下。
夕阳残照,入目皆是低矮的土墙,破败的茅屋上挂着几面摇摇欲坠的蛛网,只有远处零星几户人家门里隐约传来犬吠,整个景象比沈绾初时来时更显萧条。
两名官差狠狠一踹,一户积年陈旧的老木门瞬间支离破碎。
“人呢,滚出来!”为头官差吆喝着。
可回应他的只有院中无声的老树、空荡的院墙和寂静的屋舍。
“跑了?”三爷两道细长的眉毛拧在一块,“搜!”
“是。”
官差们四下翻找,竟无一处值钱物件,就连柴堆米缸也全部见底,这是举家外逃?
一连搜了欠银的几家,皆都人去屋空。
“好,很好。”三爷气极反笑,双手叉腰,闭上眼睛咬紧后槽牙,声音隐隐发颤,“都是不怕死的主。”
“大、大人,您看接下来……”侍从咽了口唾沫星,小心翼翼道。
春风和煦,可豆大的汗珠还是不停从额角冒出,讨不上银子,让他如何向上面交差?去年他刚拜了魏公公作干爹,今年寿辰,他是一定要去献礼,之前在赌场本就输了不少,如今即便他想自掏腰包,也根本拿不出!
三爷深呼了几口气,再睁眼,眸底已是厉色尽显。
“这些刁民既不让我们好过,那这地方也别留了。”青白的嘴唇上下开合,忿忿挤出一字:“烧!”
随行官差一听这话,立马准备好火油泼向屋墙。
眼看熊熊火把点燃房舍,三爷这才想到什么,忽道:“慢着!”
眼珠骨碌一转,从侍从手中接过火把,递到沈绾面前,“你来。”
火源靠近,沈绾呼吸一顿。
意识到对方这是有意为难,素白玉手犹豫片刻,只好艰难握住火柄,“大人,这人固然跑了,可贸然烧毁屋舍,是否太过偏激?御马司代表皇家脸面,他们可都是良民……”
“啰嗦什么,”三爷不耐烦道,“什么良民?欠下税银擅自逃窜,无论跑到哪都只是流民,依律朝廷尚可通缉。何况本官乃七品典簿,不慎毁了几个贱民的房子,有谁会追究?烧!”
见沈绾迟迟没有动作,三爷阴笑了声,“你这般袒护这帮贱民,难道另有隐情?”
数道视线沉沉落下,沈绾只道在劫难逃,硬着头皮,步子沉重,眼看火焰刚要触到茅屋,忽听有人大喝:“慢着!”
黑脸汉子手持镰刀,领着一帮人走过来,都是身材结实的庄稼汉子,个个目光炯炯,气势汹汹。
“你们凭什么烧房子!”黑脸汉子只和沈绾对视一眼,便移开目光,径直瞪向三爷。
“大胆刁民,你是什么人,也敢阻拦本官!”
黑脸汉子冷硬道:“我是李家村的草贩,人称李大山,你们即便是官差,也不能目无王法,没根没由烧人房舍!”
“李大山?”三爷拧眉看向一旁侍从,“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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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忙从怀里掏出账簿,仔细查找半天,“查到了,前不久刚接了咱们御马司的生意,上回因草料成色不佳,扣了三两银子,目前尚无欠银……”
三爷咂舌,颐指气使道:“既没欠银子,来找什么茬?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转头对侍从道:“来人,把这群刁民给我抓起来!”
官差们纷纷上前,作势就要拿人,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大笑。
一身粗布短衣的老者双手搭在膝前,懒洋洋坐在田埂头。
一张清癯的脸上优游闲适,乍一看,似乎只是在……晒太阳?
三爷本就冒火,见状更是没好气,“老头,你在那鬼笑什么?”
老者也不看他,只自顾道:“我笑这乌云遮了日头,恶犬没了心肝,庄稼地里说是非,明论天理暗吃肉。”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可沈绾知道,这话里话外无不在讥讽暗嘲。
“这是个疯老头,来人,先把他嘴给我封了。”三爷怒道。
“这位官爷,且听我把话说完。”老者不慌不忙,气定神闲,“诸位打着官家旗号,想必师出有名?”
老者气度从容,言行间自有股出尘隐士的味道,三爷一时拿不准他什么来头,不耐道:“这是自然,这些刁民欠缴税银,本官过来催税也是执行公务。”
“原来是御马司的官爷。”老者瞥了眼官服,轻啧了声,“小老儿记得上个月贵司才来村子里征过税,不知今日官爷催的又是哪项税银?”
“是新增的草场银。”一官差抢先道。
自家大人哪用得着跟这些贱民对话,理应自己代劳,转头谄媚看向主子,却三爷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
他这是……说错话了?
老者捋了捋白须,继而道:“这李家村及周边村落共有二百一十户人家,其中被朝廷征去的农田共近一万亩,且当初征田既无明谕也无贴银,这私田莫名就变作官田,农户成了佃户不说,这租税也由原来民田的五成税变作监田的八成税。
若赶上年成好,这万亩田产出两万石粮食,可折银一万六千两,只朝廷一处便征去一万三千两,这样算下,每户一年只可落得十四两白银,若是再去掉徭役银,能够上温饱都是勉强;若年成不好,却还是按照旧年比例征收,到手银子不断减少可徭役却在加重,这是把百姓当肥田,割完一茬又一茬。
如今却还要额外征收这莫须有的草场银,即便山匪海寇来了,也要向各位官爷作揖,这般敛财手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者说得条分缕析,掷地有声,将这多年的糊涂账一五一十摊开在众人面前。
有庄稼汉子听罢,愤愤道:“说得正是,连年闹旱灾,家家都吃不饱肚子,却还要不断缴银子,这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你——”三爷颤着手,指着老者鼻尖,脸上早已红一块白一块,“刁民!在这信口开河、质疑朝廷,我看你们是活腻了!通通给本官抓起来!”
李大山那一群汉子倒也不怵,转眼和官差交起手来。
这些官差虽看着唬人,可日常都躺在油堆上办差,真遇人硬刚起来,根本不堪一击。
“反了反了,简直反了!”看着眼前混乱一片,三爷气得直跳脚,“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成!”
他这次出来匆忙,本想着对付几个庄稼人不是什么大事,也没带正儿八经的骑兵,没想到手下几个侍从这么不成事,眼看就要被撂倒。
“一群废物!”三爷怒骂,从车驾上取来弓箭,张弓拉弦,瞄准田埂旁的老者,箭镞刚要离弦之际,一声唳啸自天际传来。
灰羽墨毛的海东青展翅自高空俯冲而下,锋利的尖喙不偏不倚正中三爷眼睛。
“啊——”凄厉惨叫立即吸引众人注意,几名官差纷纷聚拢过来,“大人,您没事吧?”
刺目的血珠自指缝渗出,三爷双手捂着眼睛,哀嚎不止。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大人扶回车上,去城中找大夫!”沈绾故作惊慌,高声指挥道。
官差们一听这话,也顾不上缠斗,忙灰溜溜离开。
一行人在狼狈的马蹄声中渐行渐远,沈绾朝海东青打了个手势,它便在空中盘旋几圈,没入天际。
“想不到你还会驯隼?”李大山抹了把脸上灰渍,讶异道。
沈绾浅笑:“皮毛而已。”
这还是前阵子谢翊教她的,好在这只海东青很是听话,没有磨合太久,好像早就认她为主似的。
一场闹剧结束,老者拍拍身上尘土,从田埂上撑膝起身,没有过多停留的意思。
沈绾见状忙道:“先生,留步。”
老者回头乜了眼沈绾。
“先生,”沈绾拱手俯身行礼,恭敬道:“您不记得我了?”
32. 第三十二章 授业道
微风拂动衣角,老者目光悠远,像是记得眼前人,又像是不记得。
“在西盘街,我们见过的。”沈绾眼神晶亮,定定道,“天元一子定乾坤,弃三隅而活中腹。”
老者捋须吟笑:“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听老者这样说,沈绾心中越发有了底,“先生大恩,沈绾没齿难忘,但愿此生有幸,能报答先生。”
“你这女娃娃,老夫与你不过两面之缘,谈何报答?”
“虽只有两面之缘,可先生之谋令人钦佩,方才在官差面前仗义执言,大谈税收之弊,实在令人称快。”
沈绾深吸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后退一步,拱手下拜。
只需稍一留意,便看出她执的乃弟子礼,“沈绾不才,愿拜先生为师,恳请先生不弃。”
女音诚挚又坚定,随着微拂的清风,落在广阔田埂间。
“老夫不过一乡野村夫,有何教得了你?”
沈绾舒然一笑:“先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晚辈却不敢轻慢。这世间能破得了珍珑棋局,又这般仙风道骨,闲云山野,却不忘民生大义,敢于直抒朝野弊政的,只有一人
——明景崇,明老先生。”
老者清亮的眼底遽然浮起涟漪。
“早年虽未见过真容,可先生大名早有耳闻。”沈绾轻勾唇角,“况且晚辈斗胆一猜,先生当初出现铺子恐怕并非自愿,您是身陷囹圄,难以脱身了吧?”
老者眸光愈发幽深,却丝毫不见被冒犯的羞恼。
“即便看在当日我助您脱身的份上,您好歹考虑考虑再答应?”
长睫如蝶翼轻眨,少女眼底带着说不出的机灵狡黠。
老者望了她半晌,忽而大笑出声,“想不到你这个女娃娃倒有几分意思。”
沈绾猜的没错,当初他的确是意外被囚困。
自从拓摩侵占中原,天下动荡,天下学子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大胤根基已腐,大厦将倾已成定局,遂投立新朝,以求建功立业,开创新局;另一派则认为蛮夷刁横,轻贱胤人,遂至死守节,不愿屈服。
明景崇身为天下学子之师,即便想置身事外,也难避纷扰。一次北上授学,却遇蛮夷刁难,恰好金老板路过,虽为他解围,但也将他囚困。
只因金老板一方面爱棋成痴,另一方面,他虽为商人却一心贪慕文人虚名,遂一心拜明景崇为师,愿其教授棋道。可明景崇深知金老板所做勾当,虽有教无类,也不愿受其驱使。
直到,那晚一声炸响……
“你说的不错,”深邃的眼眸沉了沉,眉梢笑意却不减,“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读书明理固然是好,可到底难成大业……”
“先生这话错了。”沈绾闻言,秀眉一蹙,“天下人都道先生是博学大儒,怎的也有那些酸腐偏见?您既不分尊贵卑贱、不论身份种族,都愿施教,女儿家为何不行?
要我说,历朝历代的女子是被那些陈腐教条给困住了,所以才难以有所作为,是这世道没有给女子机会,并非女子真的不如男子。先生心怀天下,定有治国理想,盛世宏图,您若愿意,我想同您打个赌。”
“哦?”老者来了兴趣,“赌什么?”
“倘若先生不吝赐教,授我诗书,沈绾有志,此生定能将您心中所愿变为现实。”
天地辽远,孤云飘渺,定定女音回荡在苍野间,久久不息。
远处残阳不经绕过青山,给初春乡野铺上一层耀眼金纱。
“好!”良久,明景崇眸中闪过亮光,拊掌激叹,“的确是老夫狭隘了!今日这个赌约我记下了。
自此,我授你毕生所学,你还我盛世之景!”
沈绾一怔,忙郑重叩拜行礼,“弟子沈绾,拜见师父!”
**
御马司官差征收草料银无果,反被刁民所伤,这事很快传遍司里。
三爷因伤势严重,寻了大夫居家休养,自是没工夫再过问其他事宜。
是以魏公公寿辰这天,前来贺寿之人皆屏息凝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惹这位祖宗不快。
好在魏公公并未多说什么,还颇为和蔼地提及要送些药膏去三爷府上,一片慈爱关切之心让众人私下舒了口气。
寿宴本就在魏公公私宅置办,到了晚间,贺寿之人三三两两散去,偌大府宅重又恢复静谧。
魏公公今年已七十有三,一头稀疏的头发早已花白,闹了大半日,身子骨早已疲乏,此刻躺在书房摇椅上闭目养神,左右各有两名妙龄丫鬟为他捶腿。
“干爹,让儿子来吧。”说话的是胡监官,他当初从一名普通的洒扫太监坐到今日位置,自是少不了这位干爹的提携。
接过丫鬟手中的活,胡监官体贴蹲下身仔细揉按,技巧极为娴熟,房中一时只听得椅上之人匀长的呼吸声。
“干爹,儿子知道您心里有气,下面那帮刁民确实可恶,派去的人又不成事,咱们可得好好想个法子治一治。”
魏公公阖目唔了声,声音尖细却带着沙哑,“治?你想怎么个治法?”
胡监官听出干爹话中另含深意,一时没有答话。
“你以为光凭几个刁民就能成事?”魏公公语调缓慢,却铿锵有力,“西盘街的铺子是怎么炸的?三儿的眼睛又是怎么瞎的?这桩桩件件蹊跷得很,背后的水深着呢。”
“那……”胡监官本是想过来献殷勤,这会儿听干爹这番论调,一时犯了难,“那依干爹的意思,就这么放任不管?”
“管,是自然要管。”魏公公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只是,轮不到咱们管。”
胡监官尚自摸不着头脑,忽听魏公公道:“什么时辰了?”
“回干爹,快戌时了。”
魏公公双臂支着扶椅,欲要起身,胡监官见状忙弯腰搀扶。
“皇上这个时辰折子也快批完了,我也该进宫伺候。”
胡监官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忙推门朝外传唤,“来人,备轿!”
魏公公轻笑了声,苍老的眼珠幽深如古井,“你是个机灵的,可光机灵也成不了事。咱们当奴才的只需记住一条,那就是万事以主子为重。”
“是,儿子明白。”
“不,你不明白。”魏公公负手几步,走到窗台下。
正值一轮明月高挂,在窗前流下玉带华光。
魏公公望向夜空,目光不知落到哪里,忽而叹道:“你们那些心思,以为我都不知道?我老了,那些个银子,我是带不走的,你们也带不走,咱们这些没了根的人,是注定逃不开宫里。
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是新朝换旧朝,换了个主子,咱们当奴才的依旧是奴才,兜里的银子合该孝敬主子。
世人都以为皇上坐拥天下,金银财宝享之不尽,可国朝礼法自有定数,内库那点银子若没有咱们这些奴才定期补上,皇上又如何当的畅快?所以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吧,咱们只需把份内事情做好,也就成了。”
“干爹,轿子到了。”有小太监在外低唤。
“干爹,儿子明白了。”胡监官沉了眉,正色道,“儿子这就扶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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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
魏公公整了整衣领,由胡监官扶着出门上轿。
宫殿长廊蜿蜒,魏公公一路步行,刚走到金殿门口,忽听里间传来一声怒斥:“南部刚平了茂州匪乱,北方又出了暴乱,民间流言纷纷,难道我大靖离了他耶齐烈,就当真无人可用了?”
“臣无能!”
这是耶齐格和拓摩旧部在私议国事。
“去查,这些个流言都是从哪冒出来的!”
“是。”
魏公公低垂眉眼,立于门廊值守,忽见远处一小太监匆忙跑来,“公公,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想请皇上过去看看。”
侍候在耶齐格身边这么久,魏公公深知这位主子极重子嗣,即便此刻国事紧急,可也架不住皇嗣。
“在这候着,我去通传。”魏公公低声吩咐,转身进殿。
不多时,耶齐格沉着脸,大步跨着出了金殿。
**
这晚月华如水,同样朗照在李家村每一户农家的窗台上。
其中一户农房中烛火如豆,少女正襟端坐,于灯下静听老者教诲。
原来自那日一闹,李大山感念明景崇恩义,又得知他暂无定所,便干脆留他在自家暂住。明景崇也不推脱,于是,这里就成了师徒二人每日碰面的地点。
“师父,如今天下之势,您怎么看?”
明景崇捋须吟笑,“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靖立朝不久,且尚未完全占领中原,你若问我往后之势,我只能回答,尚待时机,方可一统。”
“谁来一统?”
“得道之人。”
“何为得道之人?”
明景崇笑而不答,岔开另一话题,“上次那些催税官差横征暴敛,你认为根源在何处?”
沈绾想了想:“自是上位者不知节制御下,昏聩无道之故。”
李大山在旁接言:“不错,这帮蛮夷自打侵占中原,没少欺负咱们老百姓。”
“大山,你再好好想想,百姓的穷苦真的只是源自拓摩入侵吗?”
明景崇这番问话,让李大山不由一默,百姓的困苦,似乎……由来已久。
“是啊,那些苛捐杂税其实自前朝就已经存在,”大山想了想后道,“只不过那些蛮夷手段更甚,逼得更紧而已。”
“正是,”明景崇道,“古往今来,变的是王朝统治,不变的是芸芸众生。哪怕是中原人统治的王朝,一旦离了民心,也同样会被潮流湮覆。”
沈绾心中不由一震,“师父的意思是……大胤亡国、拓摩入侵,都是必然,那、那就没有法子改变?”
“有,但不能操之过急。”明景崇觑了眼沈绾,叹道:“你如今的性子还太过急躁,上次炸毁的不过是一间铺子,可天下病灶尚在、根瘤未除,若想改变,非一朝一夕可得。”
沈绾长睫一眨,不由想到尚在牢狱的谢翊,“请师父指点。”
明景崇深深看了眼沈绾,起身踱步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历代王朝大势更迭,正如春秋冬夏循天道嬗递,非一国一姓可挡。所谓千秋万岁、万寿无疆皆是空话,天下之道,莫若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沈绾若有所思,“师父的意思是……循天道而行?”
默了默,水眸陡然一亮,“师父方才所说民心,徒儿斗胆一猜,这所谓‘得道’,即是得民心者方得道。”
屋中静谧,忽听一朵烛花炸响,明景崇捋了捋长须,眼中赞许不言自明。
“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33. 第三十三章 春水皱
听师父这样说,沈绾也自知不便再待下去,正要出门,忽听大山说:“天黑路不好走,我、我送你。”
沈绾看了眼外面天色,虽有朗月高照,可想起二柱爷孙俩,还是心有余悸,遂点头:“也好,劳烦李大哥了。”
李大山挠挠头,只嗯了声,从外头寻了辆牛车。
他性子沉闷,一路上没什么话,更是不知沈绾家住哪里,只这么闷头陪她走着。
二人赶在宵禁前入了城,李大山驾着牛车,晃晃悠悠行驶在阒静的街道上。
今晚的月色的确好得不像话。
他身形高大,影子被月光拉得又高又长,视线倏尔一偏,落在青石板路两道影子上。
沈绾坐在车后,他的影子比她的高出一头还多,初时还隔着距离,可转过一处街角,那两道影子竟莫名交叠在一处。
李大山脸侧的肌肉极不自然地抽动一下,转而别开目光。
“李大哥,你怎么了?”沈绾好奇地望向他。
李大山虽然皮肤黝黑,可五官长得并不丑,反而是极具野性力量感,只是他的性子同当年的谢翊一样闷冷,故而看上去总有股生人勿进的气质。
“没什么。”
二人又陷入沉寂。
“那个……”沈绾素来不喜这种沉闷的气氛,绞着脑袋随口起了个话题,“李大哥,你家中一直都是你一个人吗?”
“嗯。”李大山点头,“我是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
沈绾颇为意外,“怪不得你这般为乡亲们出头,他们外出避难,只有你留了下来,就不怕被官差捉了去?”
“不怕。”李大山嘴角绷直,凝视前方,“我一个人惯了,无牵无挂,随时都可以豁出这条命,就算是死了,乡亲们能为我敛尸下葬已算是照拂。”
他身上的孤寂感太过强烈,沈绾不由喉头一涩,“李大哥,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那你就不是一个人。”
她侧眸望向他,目光真挚热烈,“你若是出事,至少我会为此难过。所以,不管何时,请好好爱惜自己。”
李大山眸光一滞,想要转头看她,却提不起勇气,良久,只低头“嗯”了声。
将军府处在闹市区以东,二人转过两条街市,已然到达。
“你……住在这?”当看清将军府那尊贵显赫的门楣时,李大山不由愣住。
“哦,一直忘记说,我虽在御马司当差,可也是将军府的女婢。”沈绾毫不避讳解释,“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闭,李大哥不如进府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城吧?”
李大山还未来得及反应,春桃已从侧门小跑出来,“姑娘可算回来了。”
“今日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你以后不用一直等我。”沈绾笑着解释。
“那怎么成,我得了将军吩咐,每晚是一定要等姑娘回家的。”春桃一双大眼睛又圆又亮,眨巴起来平添了几分娇憨。
沈绾笑了笑,不再同她纠结这点,转而介绍起李大山:“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城门已关,他一时出不了城,能否帮他在府中安排一间住处?明日一早他便离开。”
“既是姑娘的朋友,自是没问题。”春桃瞅了眼李大山,在前引路,“跟我来吧。”
当晚,李大山就这么住进了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的大将军府,平日里睡的木板床骤然变成了软垫锦被,虽是奢华至极,却是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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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京都衙署突然接到投案,一群人自称是西盘街爆炸案的犯事者。
本以为这桩棘手案终于能够审结,可仔细一问,这伙人居然在认罪同时状告当今亲王——耶齐雷。
京都府尹吓得不轻,本想草草了事,可这案子不知怎的竟上达天听,朝堂一番激论后,由三司会审,主审官正是当今丞相代鄯。
与此同时,街头巷陌不知从何时传出一首童谣:
长嘴鹰,铁缰马,一朝踏碎汉家瓦;北人骑,南人爬,命轻骨贱颠皇家。
这首极具造反意味的歌谣在民间不胫而走,很快自北向南,遍布乡野,老百姓茶余饭后,都在谈论拓摩皇族要屠尽天下汉人之事。
这般含有煽动意味的言论自民间传至庙堂,曾经那些在拓摩招揽下臣服归依的汉人旧臣,此刻竟前所未有地抱成一团。
他们在朝堂本就被那些拓摩臣子压上一头,积压已久的不满借由这个档口全面爆发。
耶齐格身为皇帝,近日来愈发为这些事感到头疼。
这日金殿议事,代鄯捧着一摞卷宗恭敬呈上,里面详细记述了李家村及周边村子农户的供词,劫掠人口、轻贱人命、私设赌坊等罪状一一列述。
金老板身为赌场东家,自是首当其冲。
而其中牵涉的大小官员,多半以拓摩人为主,那些养尊处优的王侯贵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因故被同族之人审判。
也正因如此,朝中汉臣开始口诛笔伐,大议此案性质之恶、影响之大,务必从严追究。
耶齐格倚在鎏金云龙座上,单手撑着额角,静听座下群臣争论。
“皇上,此案若不能公正审理,只怕会失了民心,动摇天下。”
“危言耸听!此案不过是因刁民作乱,有司衙门不将其速速定罪,反倒任其攀咬,难不成我拓摩一族就都是罪人吗?”
两派朝臣争执不下,耶齐格的脸色越发难看。
“丞相,此案由你审理,你认为该当如何?”
事情闹这么久,耶齐格自然清楚这赌场案背后的猫腻,虽有心包庇,可到底要顾及朝臣。
当初定下由代鄯审理案情,一来是看中他身居高位、能力出众,由他来主理,无论哪方朝臣都说不出什么;二来他也想借此机会,试一试自己这位肱骨之臣的忠心。
他深知代鄯与谢翊交好,此二人在他逐鹿中原的过程中可称得上左膀右臂,文臣谋定,武将后动,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而如今谢翊入狱,他也想看一看这位丞相是否愿意揣摩上意,将忠君事主之责高摆在兄弟情谊之上。
见耶齐格发话,代鄯遂拱手上前,“回陛下,此案盘根错节,臣也只是秉公审理上报,赌坊主金万全贿赂官员、大肆敛财,甚至不惜囚禁人口,此乃事实,至于百姓状告之事,臣不敢妄言,具体该如何定夺,还要看陛下天威。”
代鄯一番话说得模糊圆滑,却颇合圣意,耶齐格脸色稍缓了些。
“只是……”代鄯欲言又止,从怀中取出另一份折子,“有一事臣不得不禀告陛下。”
魏公公小步上前接过折子呈上,耶齐格瞥了眼,却并未接过,“丞相有事直言。”
代鄯肃容:“近日来,民间流言纷扰,想必陛下也有所耳闻。北方暴乱并非偶然,据臣查明,自开春来多地旱灾,民心本就不稳,前朝乱党盘踞南部已久,对朝廷虎视眈眈,遂借此机会北上煽动,这才造成了南北联合骚乱之势。如今,若是朝廷任由发展,迟迟不做决断,只怕后患无穷。”
耶齐格眉头暗拧,代鄯所言正是他担忧之事,拓摩入主中原时间不久,南部一些城池也并未攻下,因着一件小案子而闹得天下动荡,实在不值得。
静立在侧的耶齐雷终于按捺不住,轻蔑道:“区区乱党,只要皇上一声令下,本王自可带兵镇压,根本闹不出什么乱子!丞相多虑了。”
“并非臣多虑,”代鄯的语气仍旧不急不缓,一副忠心奏对的良臣之态,“自古长久盛世,皆是天下臣民归心,如今因京中案子,致使流言纷纷,让天下百姓误以为我朝圣主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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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戾,视人命如蝼蚁,这才给了乱党可趁之机,如此下去,实非昌盛之兆。”
“丞相所言极是。”乌兰朵暗暗与代鄯对视一眼,随即上前接言。
东厥部落与拓摩乃是姻亲,自从她有了战功,自是不甘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公主,因此耶齐格特封了她一个英武将军的称号。
有了封号,她亦可在朝堂共议朝政。
“皇上,因此案牵连甚广,臣也有所调查,”乌兰朵义正词严,“那为首的李老汉是因孙子惨死才起了祸心,可那金万全只是一介商贾,如何敢在天子脚下肆意妄为?又如何能将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的营生经营多年不衰?
据臣所查,这位金老板自前朝起就攀附权贵,这才在京都稳扎根基多年,到了我朝,难道背后就没有依附之人?前朝倒行逆施、恣施暴政,世人皆知,难道我朝也要沿袭前朝弊政,摒弃仁德,将得来不易的江山拱手相让吗?”
乌兰朵言词锋利,字字句句宛如向死寂的朝堂丢了枚火炮。
众人一时面色各异。
“哼,”耶齐雷忿忿,厉声怒斥,“一个个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口口声声为了朝廷,可陛下圣明,定不会被你们糊弄。那耶齐烈是公主看中的驸马,公主言之凿凿,不就是为了帮他脱罪?
什么沿袭弊政、摒弃仁德,都是一派胡言!即便赌坊中出现几名乡野少年,那算得了什么大事,怎么就扯上社稷江山?当初胤人独大,我北疆各族被欺凌屠杀的日子,你们难道都忘了?何况这赌场当初也不是我朝所建,他们胤人能做的事,到了我族就十恶不赦了?我看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意图帮某人脱罪!”
耶齐雷勇武有余,头脑却不足,嘴里虽振振有词,可在场但凡有政治嗅觉的,都知他是强词夺理,根本站不住脚。
耶齐格的头越发疼了。
场面僵持之际,一小黄门从一侧走进,在魏公公身后耳语几句。
魏公公虽竭力按捺,可那张褶皱丛生的脸还是意外僵了几分。
“陛下。”魏公公欲要私语禀报,却听耶齐雷揉着两侧太阳穴,不耐道:“有话就说。”
现在还有什么比眼前乱子更令人糟心?
魏公公顿了顿,虽压低了声音,可朝堂此刻静得可怕,尖细沙哑的声音还是落进前排每个人耳中。
“太学有一众学子闹事,此刻正跪在宫门外,恳求皇上……”说到这,魏公公不由咽了口唾沫,“恳求皇上,秉公持正,大义灭亲,还无辜受害百姓公道。”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耶齐格胸腔的石头终于沉沉落地。
他知道这案子本不复杂,之所以任其发展,避重就轻,正是出于私心。
他做拓摩之主这么些年,一方面自然是想维护族人,何况涉事的本就有族中贵戚,矛头所指的又是他的亲弟弟,若真的严办,皇族的面子往哪搁;另一方面,他虽看重谢翊,可也绝不允许有人挑战权威,既然耶齐雷当日主动发难,他也想趁此挫挫谢翊的锐气。
可没想到事态愈演愈烈,竟接连引出这么大乱子,即便他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还是要为大局做出抉择。
“传旨。”片刻静默后,耶齐格威严低沉的声音自高座落下。
“我朝立国之初,本就秉持‘天下一家亲’。现今为肃正吏法、平息民怨,凡此案涉事官员,无论身份,皆按国法惩处。大将军谢翊虽有监督不善之过,然念在其战功斐然,只施小惩,即日起官复原职,择日替朕北上,平乱赈灾,安抚民心。”
“皇上——”耶齐雷一闻此言,急得牛眼直瞪,正欲开口,忽听耶齐格沉声呵斥:
“巴泰王身为亲王,非但不能以身作则,反而助纣为虐,即日起,责令罚俸三年,圈禁府宅,非诏不得外踏一步!”
34. [锁] [此章节已锁]
直到耶齐格的谕令重重落下,这场牵连甚广的案件才彻底落下帷幕。
金老板其实并未明确供认与耶齐雷的牵扯,耶齐格也就顺水推舟,只以受人蒙蔽之过追责,罚俸圈禁这种惩戒,在不明真相的世人看来已然是大惩。
西盘街那处废墟自是无人再问津。金老板却没那么幸运,被判斩首,平日里朝中那些作威作福的皇戚权贵经这么一打压,顿时如打蔫的茄子,也不再翻腾。
京都城内,饶是外面春光如画,可内狱透不进一丝春色,依旧潮湿阴冷,不见日光。
沉重的铁链不断摩擦,只听哐啷一声,铁锁应声而开。
代鄯徐步踏进,只见牢中之人虽身着囚衣,却一脸闲适倚坐在墙角,双目微合,似在小憩。
“唉呀,真是同人不同命呐!”代鄯拉长尾音,摇头作叹,“这些日子为你忙得天翻地覆,你却在这躲清闲。”
谢翊拨开眼前覆着的两片树叶,抻了抻腰背,“都结束了?”
“是啊。”代鄯双手抱前,笑叹:“阿烈,你这盘棋下的也太大了。”
又是童谣,又是暴乱,当初谢翊同他谋划这些的时候,属实把他吓了一跳。
谢翊利索起身,掸了掸身上灰尘,“还是你运作的好,白衣诸葛,名不虚传。”
代鄯刚要说话,只听门外笑声传来:“你们二位这互相吹捧的功夫,可真是不相上下。”
女音清脆,乌兰朵一身红衣劲装,飒爽明媚,乍看之下倒不像是个公主。
“你怎么来了?”谢翊有些意外,侧目瞥了眼代鄯,后者讪讪耸了耸肩,“人家也是出于关心,毕竟出了不少力呢。”
谢翊面容沉静,虽然他的计划里本没有乌兰朵,可听代鄯这样说,还是拱手为礼,说了句“多谢。”
乌兰朵下巴一扬,“费了半天力,就换得两个字,你就这么个道谢法?”
她虽清楚谢翊沉冷的性子,可到底是小女儿家心性,心里一时想到什么,也就说什么。
“……”
谢翊仍旧默着,他实在不知道该多说些什么,道谢而已,意思到了也就罢了,何况他性子本就如此,那些哄小姑娘开心的话术他本就没多少研究。
“罢了。”乌兰朵见他没有多言的意思,无奈摆手,“我也是看不惯那些人作威作福,就当是做善事了。只是没想到,你原来早有谋划?”
谢翊脸上看不出情绪,一时没有接话。
见气氛一度沉默,代鄯握拳在唇边轻咳了声,“那个,今日是来接阿烈出狱的,咱们还是先出去,有话咱们路上慢慢聊。”
谢翊应了声,简单梳洗一番,又换了身干净衣服,三人穿过暗长的甬道,由狱头引着出了狱门。
说来也巧,这狱头正是当初看守沈绾的那位,他深知这会儿眼前三人都是身份极为尊贵的人物,自是不敢怠慢,只想着好生将人送出去,结了这差事。
眼看快到甬道口,谢翊忽然止了步子。
“将军,这边请。”老狱头佝腰偻背,作势朝门口指引,却见谢翊并未理会,只扫了眼立在旁侧的一名狱卒,遂即半压左眉,轻掀薄唇,“这位小大人可是姓王?”
那狱卒以为自己哪里得了谢翊青眼,毕竟谢翊虽在狱里,可他们一直好吃好喝待着,未曾轻怠,忙谄媚赔笑:“将军折煞小的了,小人正是姓王。”
“啧,”谢翊皱眉,“这个姓不好,犯了忌讳。”
此话一出,不仅老狱头和王狱卒摸不着头脑,就连代鄯和乌兰朵都疑惑,看不懂谢翊在挑哪门子刺?
“我拓摩旧部即称王庭,你这姓犯了忌讳,”
谢翊不疾不徐丢下一句,“我看你不如改个姓,就……姓狗,如何?”
“将军!”王狱卒脸色煞白,这犯忌讳的名头实在太过牵强,甚至八杆子打不到一处,不知自己哪里惹了这位爷,连忙下跪磕头,“小的——”
正要哭丧着脸求饶,忽见老狱头朝自己暗使眼色,只好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不喜欢本将军赐姓?”
谢翊冷睨了眼,上前几步,不经将手搭在对方肩上,看上去毫不经意的动作,却在王狱卒那句“不知小的哪里做错”后,稍一使力,半个膀子就这么被卸了下来。
谢翊刚一松开手,那王狱卒便如搅烂的稀泥,彻底瘫倒在地。
“今早饭食不错。”谢翊忽没头没脑来了句。
老狱头早已吓得冷汗涔涔,虽摸不准谢翊用意,但到底当了这么些年差事,勉强镇定回话:“圣上仁德,将军又乃国之柱石,即便一时到了我们这里,小的们也处处不敢怠慢。”
“嗯,今日本将军出狱,也算是件喜事。”谢翊视线重又落回王狱卒身上,冷不丁道:“这位小大人也算与我有缘,你们按照本将军今早的餐例,也赏给小大人一份。”
老狱卒的脑袋因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乱成了浆糊,正要应下,又听谢翊轻启薄唇,“只是……”他顿了顿,幽寒的眸里似淬着无数冰针,“务必将饭食放置在香案上供奉七天,以显示你们对本王的恭敬之心,然后让这位小大人一粒不落地吃下去。”
“听明白了吗?”声线陡然变冷,老狱头忙打寒颤,连连应声:“是是是,小的明白!”
谢翊不再多言,大步迈向门口,代鄯与乌兰朵对视一眼,皆是一头雾水。
老狱头一路再不敢多言,硬是撑着虚浮的脚步穿过院内重重栅门,在前头带路。
这时节天气回暖,普通粥食放置七天定然馊了,也不知那姓王,不对,姓狗的小子怎么就惹上了这位爷?
私下正想着,已然到了大门口。
谢翊刚跨出步,一眼瞧见门外等候的华盖马车,马车停在一处矮墙下,上面爬满了胭脂色的蔷薇。
一阵微风吹过,花落如雨,落英缤纷,沈绾身着云水蓝薄衫,外罩藕色纱衣,下系一条缠枝暗纹褶裙,静静立在花雨中。
花瓣轻吻发丝,春风拂过裙摆,将宛如出尘仙子的人儿深深刻进幽眸。
谢翊心脏忽地一顿。
分别了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他骨头缝里都在叫嚣:想她,想她,想她。
看清沈绾的那一刻,老狱头心头那点迷雾顿时散去。
他自是记得沈绾的,当初她被关在这里,那王狱卒没少克扣饭菜、刻意刁难。
真是因果报应。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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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来了?”谢翊踏步走去,直到在沈绾面前站定,一双曜黑的眸子溢满温柔。
“将军瘦了。”沈绾轻语,眼底似是揉碎满池春漪,含着说不尽的柔情缱绻。
“唔,想你想的。”
“啧,”代鄯忍不住咂舌,不由清了清嗓,“那个,我们还在这呢。”
这些肉麻话他是怎么说出来?不是性子冷傲,不懂哄人?骗鬼呢!
乌兰朵脸色微微僵了僵,但那点不快转瞬即逝,继而拖着懒洋洋的清音:“咱们就一直站着说话啊?”
沈绾忙道:“为迎接将军出狱,早已在府中备下酒菜,丞相大人和公主也一起吧?人多热闹,也给咱们府里冲冲霉运。”
谢翊心里有些别扭,他好不容易出来,只想和她贴贴抱抱,找这么多人做什么?可既然沈绾这样说,他也没了拒绝的理由。
“好啊,我也一直想尝一尝将军府的手艺。”乌兰朵应得干脆。
代鄯觑了眼谢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既然如此,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得先回趟府里。”
沈绾刚想说些什么,手心蓦地被握住。
“我们先走。”谢翊踏上马凳,随即牵过沈绾,拉她登上车舆。
“公主也同我们一道吧?”沈绾转过头问。
“不用,她自己骑了马。”谢翊旋即打断,眼神示意不远处拴着的红马。
“……”乌兰朵语凝,一口银牙紧咬,“是啊,我还是喜欢自己骑马。”
看着乌兰朵负气的背影,沈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驾车小厮一声吆喝,马蹄踏起,车辙碾过石子辘辘前行。
“将军,公主她……唔……”沈绾刚欲开口,忽被横过来的大掌拦腰抱入怀中,薄唇欺上,同往日每次亲吻一样,将她的呼吸全部侵吞入腹。
“阿鸾……我好想你,你想我没?”炙热的唇瓣在她耳侧脖颈流连,继而即转直下,往深处探入。
湿热的唇瓣舔舐吮吻,印下朵朵红痕,冶丽淫/靡,沈绾水眸失焦,呆呆望着马车顶棚,好半天才从喉间逸出一声“嗯”。
她自然是想他的,但比起想念,更多的是担心,毕竟此事因她而起,她到底是不想连累他,更不想让自己心生愧意。
谢翊不管这么多,听见她娇娇地应了声,唇边笑意越绽越大,吻的也越发痴迷。
大手在纤薄脊背后上下摩挲,心里也似有团火在疯狂燃烧,他恨不得扒了手下这些碍事的布料,将她整个吻遍,可又怕自己的孟浪吓到她。
毕竟争取到今天的局面实属不易,他生怕一个没控制,将她彻底惹恼,到时她狠了心撂开他,他就真的完了。
沈绾胸口剧烈起伏,残存的意识不断惊鸣警告,不可以再任他妄为下去。
可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诚实,清冽的气息、惑人的喘息、灼烫的温度,没有一样不在刺激着她的神经。
“将军,我……”沈绾连开口的声音都带着娇软,简直快沁出水来。
身前的男人勾了勾唇,动作虽缓,可所到之处无不掀起燎原之火,沈绾愈发招架不住。
“将军,”车厢外,小厮的声音忽不合时宜响起,“咱们到了。”
35. 第三十五章 满堂客
水眸一睁,如梦初醒,身前衣襟早已被谢翊拱得不像话,小脸上满含春色,朱唇微肿,这回她是再没力气逃下车。
反观谢翊,衣冠整齐,一脸餍足,依依不舍从她身前坐起。
沈绾又羞又臊,轻嗔了声:“混蛋。”
她声音娇柔,落入耳中似撒娇般,谢翊浑不在意,满面春风地帮她整理起衣襟,没脸没皮道:“我是混蛋,否则怎么把你绑在身边?”
沈绾瞪了他一眼,没力气与他争论,只好做罢。
刚一下车,双腿不由一软,谢翊眼疾手快,将人扶住,旋即弯腰揽膝,将人打横抱起。
门口值守的小厮丫鬟忙垂下眼皮,不敢乱看一眼。
沈绾急得双颊绯红:“你放我下来!”
“不放。”谢翊双臂往里一箍,沈绾身子瞬间往他怀里靠紧,像要把她整个嵌进身体,“我早就想抱你了。”
男人说得认真,可动作却是无赖。
沈绾无奈,只好将头埋低低的,虽说府上奴仆不多,可青天白日,也怪羞人的。
进了正厅谢翊才将人放下,沈绾脚一沾地,忙趁机拔腿开溜,他不曾设防,被她推一踉跄。
见她羞得捂脸而逃,谢翊舌尖顶了顶牙根,忽觉心头痒得难受。
**
乌兰朵半路折道,想起前些日子刚得了两坛好酒,阿姐叮嘱让她转赠给谢翊,今日正好赶巧,她索性拿了过来,刚打马跳下,代鄯的马车也随之赶到。
沈绾提着裙裾,出府门迎接。回京都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觉得心情轻快。
春和景明,有二三友人相聚,乃天下一大乐事,仿佛从前那些阴霾和不快,在这一刻通通消融瓦解。
“三姐姐!”待看清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沈绾眼睛一亮,原来代鄯将沈葭也接了来。
“阿鸾。”沈葭握住沈绾来搀扶的手,唇角噙着浅浅笑意。
沈绾满眼感激看向代鄯,欠身行礼,“方才只以为丞相大人回去处理公务,没想到是回去接人,沈绾在此拜谢。”
代鄯笑得如沐春风:“今日为阿烈接风,定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众人依次落座,沈绾早就张罗好一应菜肴,领着春桃一排丫头上菜。
菜色虽不奢豪,但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心思的,除了地道的京都菜和北疆菜,还有一些清淡的江南菜式,看起来很是可口。
“阿鸾,你也坐下。”谢翊示意身边空位,她自是要坐到他身边来。
“这……”沈绾犹豫,她的身份毕竟与他们不同,谢翊、代鄯、乌兰朵,哪个不是当朝人物,她一介女奴怎好与他们同桌?
“今日既是私聚,也不必讲究那些虚礼,沈姑娘一同落座吧。”代鄯拿不准乌兰朵的意思,不忘试探一句:“公主不介意吧?”
乌兰朵注意力一半被桌上的菜肴吸引了去,闻言略抬眼皮,不甚在意道:“人家主人都发话了,我介意什么,快开席吧!”
沈绾见状,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坐下,只是没有挨着谢翊,只是另搬了把椅子同沈葭坐在下首。
谢翊的眉头微沉了沉,倒也没有说什么。
“今日是个好日子,咱们同饮一杯。”代鄯率先招呼,众人举杯,一饮而尽,桌上气氛顿时松快不少。
“这酒真是不错!”代鄯品了口,咂摸道。
乌兰朵无不得意:“这可是外邦进贡的御酒,你可悠着点。”
她和代鄯因早年一些际遇,相识多年,因此关系很是熟稔,说起话来自然也不摆那些虚架子,“阿姐说这是赠给烈将军的,今日算你运气好,有了口福。”
听是皇后相赠,代鄯虽隐觉哪里奇怪,可当下也没有细究,毕竟乌兰朵是她亲妹妹,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我这些日子可是费了不少心思,这会儿蹭些酒喝,应该不过分吧?”代鄯看了眼谢翊,笑眯眯道,“说起来,这次多亏了公主殿下,真不愧是女中豪杰,当堂仗义执言,字字句句直戳要点,令人佩服!”
“少来这套。”乌兰朵颇为嫌弃地摆摆手,她最受不惯代鄯虚头巴脑的夸赞,“你教我说的那些文绉绉的词,我只能背个七七八八,不过道理终归是一样。这案子我也是彻彻底底查过了,那些人倚仗权势欺压无辜百姓,我也确实看不惯!”
代鄯煦煦笑了笑,当初发现乌兰朵也在查案,他心里就有了打算,既然自己不能直言,那这“谏臣”角色由乌兰朵来当再合适不过。
她身份特殊,姐姐是中宫之首,父亲又是拓摩盟友,耶齐格心里即便再不快活也不会迁怒。
心里正琢磨着,只见谢翊起身,朝乌兰朵道:“公主深明大义,即便不是为了谢某,我也要代那些百姓敬公主一杯。多谢公主!”
谢翊说得极为郑重,举杯一饮而尽,这句道谢也满含诚意,乌兰朵扬了扬下巴,起身回礼,“这才是谢人的方式嘛,将军这谢我就收下了,那下次来府上,我要坐你的马车同行,你答不答应?”
“不行。”谢翊面容淡冷,想也没想,拒绝得干脆。
“……”
乌兰朵脑门顿时挂满黑线。
这人要不要这么冷情,她不要面子的?
“公主要坐马车,可以同我一道啊,我府上那辆马车又大又宽敞。”代鄯笑嘻嘻岔开话题,随手指了道菜,“呃,这菜看起来不错,似乎是道江南名菜。阿烈,你尝尝这个。”
他扯了扯谢翊袖子,将人拽坐下,不忘招呼:“沈姑娘,这菜叫什么名字?你也帮公主夹一块。”
沈绾看出代鄯用意,忙道:“这是酒酿鲥鱼片,这时节吃起来清爽可口,公主尝尝。”
乌兰朵见二人递了台阶,撇了撇嘴角重又坐下,眼前的鱼片晶莹剔透,色泽诱人,她忍不住夹起筷子尝了一口,肉质香嫩爽滑,入口香汁四溢,的确美味!
罢了,看在美食的份上,她也不同他计较。
“确实不错。”她衷心评价。
沈绾见她喜欢,又给她夹了几块,这会儿不似上回奉茶,之前她因拿不准乌兰朵知晓真相的态度,心中防备,现在尘埃落定,对方又从中帮了不少忙,沈绾自然心怀感谢:
“这道菜是我同小厨房的师傅一同研制的,公主若是喜欢,以后只需知会一声,将军便吩咐人将菜做好送到您府上去,若是不方便,改明我写张烹制方子,交给公主府上的厨子,保管一教就会。”
沈绾殷勤说着,乌兰朵脸色渐缓,方接言道:“好啊,不过可不敢劳烦某位大驾,你改日写张方子送到我府上来,正好咱们可以探讨一下美食。”
“是。”沈绾应下。
代鄯见气氛缓和,在旁徐徐道:“看起来,沈姑娘和公主是有缘分在的,方才谢了公主,现在还要多谢沈姑娘,若不是你说服百姓出面状告,撕开这么一道口子,下面也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丞相说笑了,这件事本就因我而起。”沈绾眼睫低垂,“后面连累将军入狱,我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谢翊正要说什么,只听代鄯故作惊讶道:“怎么?你难道不知这一切皆是阿烈的谋划?”
沈绾水眸一抬,讶异道:“什么?”
她当初去找代鄯,就是琢磨能否想个法子扭转局势,后来听说了代鄯的计划,她当即找到各村百姓,请他们帮忙。
没想到这一切,早就在谢翊计划之中?
害她这些日子白白担心这么久!
沈绾皱了皱眉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可谢翊生怕她因此恼了自己,心里早把代鄯暗骂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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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遍。他本想待人走后,私下向她解释的,没想到代鄯竟先抖搂出来。
谢翊清了清嗓,视线落在沈绾莹白的小脸上,艰涩开口:“我知道你想为那些百姓伸冤,也知道你一心想救人,既然如此,我索性将计就计。当时发生那样的事件,朝廷自然会追究,耶齐雷也定然不会放过我,所以我只好假装妥协,让他们松懈,之后才能布局反击。就像你说的,将这颗炸药扔出去,只是……费了些周折。”
“嗯,我理解的,将军也是为了大局。”沈绾极小幅度点头。
乌兰朵见谢翊在沈绾这里吃瘪,心情不由大好,“沈姑娘好生厉害,你若早说那场爆炸是你安排的,我肯定会帮忙,炸得好!若是我,也定要狠狠给那帮人一个教训。”
乌兰朵神采飞扬,继而又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既然那些百姓已经躲过了官府追查,你又是如何劝动他们出面,冒这么大的险?”
沈绾面上闪过一丝异样,她当初其实也没多大信心,毕竟事关生死,谁敢拿来冒险?可一想到要救谢翊,她顿时就下了决心。
“爱民者民亦爱之,当初我既然冒险帮了他们,他们也是因为信任我……”沈绾耐心解释,继而沉吟片刻,抬眸望向代鄯:“大人,百姓们不顾风险挺身而出,我不能让他们出事。”
代鄯自然明白沈绾在担心什么,向身侧瞥了眼谢翊,温声道:“放心吧,这些我和阿烈都考虑过了,既是要平息天下流言,皇上对那些百姓必然不会追责,否则如何堵住悠悠之口?等过些日子他们就被放回去了。”
听代鄯这样说,沈绾这才敛去忧色。是啊,一切都在谢翊的计划中,想必后续如何处理百姓,他们也全都想过了。
“要真说起来,有一件事我一直感到奇怪。”代鄯摩挲下巴,凝眉思索,“虽说所有步骤我们都曾推演过,可唯有一件,却超出了预料。”
他侧眸望去,只见谢翊也正好抬眼望来,二人对视一眼,代鄯终于将盘绕在心头的疑问道出:“那些太学学子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怎么?他们不是你安排的?”乌兰朵嘴里嚼碎一块牛腩,眸底闪过震惊。
代鄯:“当然不是,我虽有掌管太学之权,可那些到底是未入仕的学子,要他们犯颜劝谏,风险实在太大。”
见众人沉默,代鄯不由道:“这么说,连你们也不清楚了?”
“能煽动了那些书呆子的,想必不是普通人。”乌兰朵同样感到好奇,咂舌感叹:“这人有些本事啊!是不是你朝中哪位同僚,想同你卖个人情,这才私下帮忙?”
代鄯虽觉可能性不大,但也没有反驳,若真是如此,那这背后之人此刻应该找上门来邀功才是。
“有件事我想问问大人的看法。”沈绾骤然出声,打断了二人谈话,就连声音也下意识比先前大了些。
沈绾讪讪,可说出的话却平稳有力:“既然你们已决定扳倒巴泰王,何不再给他添一条罪状?横征暴敛、贪污受贿,御马司那档子事定然与他有关系。当初接连绑人,就是因为司里无度征收,导致百姓所欠银款越累越多,这才有了人口交易。”
代鄯默了默,没有接话,反倒是谢翊沉声解释:“独独压下税银之事,也是从大局考量。那魏公公身居高位多年,却只认一个主子。巴泰王虽可能与其勾连,但真正幕后者另有其人。
魏公公虽是个贪财的主,可也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他之所以稳立多年不倒,正是明白一个诀窍:只要一切罪事牵扯到那位背后的主子,那不管犯了什么事,他的位置永远不会动摇。”
谢翊虽说得隐晦,可沈绾瞬间心领神会,这才意识到御马司的水有多深。
蝶翼般的羽睫颤了颤,掩去眸底复杂的神色,“将军说的在理,我明白了。”
36. 第三十六章 红酥手
一场宴席散去,已是月上中天,代鄯惦记明日早朝,简单话别几句,领着沈葭回了府。
沈葭担心谢翊晚上喝醉会闹沈绾,还特意留下了一张醒酒方子。
孰不知谢翊没醉,醉的倒是乌兰朵。
不知是否因为酒性过烈,她直吵着今晚要在此留宿。
谢翊说什么也不同意,可终是架不住沈绾相劝:“天色已晚,公主单人单骑,又未带小厮侍女,一个人回去总归不安全,我看还是将她在府中安置一夜吧。”
“我派人送她回去。”
沈绾身子一晃,扶着靠在肩头的乌兰朵,无奈轻嗔:“将军……真当如此小气?”
水眸含嗔,眼尾半挑,当真是惑人得紧,谢翊滚了滚喉结,“罢了。”
抬手唤来春桃,口中嘱咐可眼神却未移动分毫,直直落在沈绾身上,“春桃,你好生将公主安顿好,莫要出了岔子。”
谢翊将后两个字咬得颇重,春桃机灵,当下明白将军意思,她自然不会让公主殿下打扰到将军和姑娘,“是。”
不待春桃上前搀扶,沈绾顿时感到肩头一轻,只见谢翊单手“拎”起乌兰朵,朝春桃身上一放。
乌兰朵并未喝得大醉,只是有些微醺,这会借着酒意不过是要给谢翊添添堵。意识到有人扶她,抬起醉意朦胧的眼,点着春桃鼻尖嗤笑:“你家将军的心眼比针眼还小,哪及沈姑娘体贴。”
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春桃,藤蔓般攀上沈绾,嘴里嘟囔着:“我今晚要同沈姑娘一起睡。”
“……”
“?”
谢翊脸色顿时一沉,比鞋底还黑。
沈绾脑袋一懵,还未反应过来。
下一瞬,谢翊二话不说过来扯人,乌兰朵不依不饶,八爪鱼般缠在沈绾身上。
春桃在一旁左右犯了难。
三人僵持半晌,沈绾架不住对方这么抱着,终是妥协:“好了好了,将军,今晚就让公主与我同住吧。”
“不……”谢翊正要反对,忽见乌兰朵朝沈绾脸侧贴了贴,那唇肤相贴的距离,明显是亲了她。
“我就说沈姑娘人美心善,是心疼我的。”仗着表面几分醉意,乌兰朵说话越发没了顾忌。
谢翊眼中布满震惊,眉头拧得都快能夹死苍蝇。
她、她竟敢如此放肆!
都是女儿家,沈绾倒没感到什么,只觉乌兰朵醉了实在闹腾,动作只滞了片刻,便唤春桃帮忙,一左一右搀着朝自己房里走。
只剩谢翊伫立在原地,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嘴唇上下翕动两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擦肩而过之际,乌兰朵半倚半靠在沈绾身上,不经转头回望过来,朝谢翊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那笑里有得意、挑衅、狡黠,这段日子在谢翊那碰的钉子,在此刻看到对方脸上那变幻莫测的表情时,瞬间全都补偿回来。
**
沈绾屋子不大,可该有的东西都很齐全。
春桃从厨房端来温水,又遵照沈绾的吩咐煮了醒酒汤,乌兰朵很是配合,老实喝下。
沈绾绞了帕子给她擦脸更衣,忙活一圈后,才将人扶上床榻。
乌兰朵本也没喝多,北疆女子烈酒中泡大,哪能轻易就醉了?
方才在谢翊面前的样子不过是装出来的,可眼下见沈绾丝毫没有嫌弃抱怨,反而耐心细致地照顾自己,唇角不由弯了弯。
“沈姑娘,”乌兰朵抚了抚额,侧眸浅笑,“你这个样子,我怕是没法再坚持下去了。”
“什么?”沈绾铺开被褥,给她盖在身上,有些没听清。
乌兰朵淡笑摇头,“没什么。”
她半支着脑袋,侧头望向沈绾,低语喃喃:“这些日子,我想明白很多。我曾觉得自己喜欢烈将军,可后来我仔细想过,我对他的追求,不过是想为自己找个可靠的盟友和伙伴,是为了父王的期许,为了东厥子民的未来。在许多方面,烈将军固然是好,可他眼底心底没有我,更加看不见我的好,也不是我能喜欢的人。”
她视线渐散,似乎失了焦点,开始自言自语:“这世上有些事情强求得来,可有些事情……女子在世,总会有许多无可奈何,我们为何不能恣意洒脱,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痴痴说着,忽而摆了摆手,露出一抹苦笑:“罢了,我当初信誓旦旦夸下海口,可直到今日才有些明白,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不知是否因为醒酒汤的缘故,乌兰朵只觉困意似奔腾的潮水,不断翻涌而来。
声音渐说渐小,眼皮上下相碰几回,终于沉沉阖上。
她尽管故作轻松,沈绾还是听出她的惆怅,见人终于睡着,方起身替她将被子细细掖好。
放下帘帐之际,沈绾从唇边飘下一句轻叹:
“对不起……”
这声音极轻极淡,刚落入空中便消散了。
简单为自己洗漱后,沈绾披着外衫坐到窗台下,那正好摆了张椅榻,出了片刻神,她才熄了烛灯,解衣躺下。
春夜浓长,虫鸣不断。
沈绾睡得不沉,半梦半醒间,恍惚觉得身子在微微晃动。
清冽熟悉的气息钻入鼻腔,眼帘半掀,眼前景物徐徐移动,头颈似乎靠在一处坚实的肉墙上。
视线上移,男人线条清晰的下颌映入眼帘,再往上,是高挺利落的鼻梁和仿若藏着幽潭的眼眸。
眼睫眨了几下,沈绾这才确定自己被人抱出了房间,眼底顿时闪过惊诧:“你做什么?”
谢翊垂眼:“抱你回房睡觉。”
他说的面不改色,好像这只是例行公事,最日常不过。
深夜府宅寂静,沈绾怕惊动旁人,只好蹙眉小声提醒:“公主还在我房间里,你半夜闯进去,被她撞见怎么办?”
谢翊不以为然,“撞见就撞见,她莫名其妙霸占你,还不允许我把人抢回来?”
“……”沈绾语塞。
穿过庭院,二人来到谢翊书房,这是谢翊日常处理军务的地方,有时累了他就直接在里间的卧榻休息。
房门刚一合上,迫不及待的吻便如细密雨点,悉数落下。沈绾困意早已醒了大半,这会儿被眼前这只黏人的“巨型犬”缠上,一时招架不住。
他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抱她过来亲亲?
“阿鸾,我好想你。”谢翊呼吸渐渐变得粗哑,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想你想到骨头疼,不抱着你我睡不着。”
沈绾失笑:“难道将军也得了丞相传染,患上难解的失眠症?”
“我的病不难解,有你在就行。”谢翊卖乖,将脸埋在她颈侧,贪婪汲取她身上的馨香。
他私下不是没有和代鄯探讨过治疗失眠之法,他一直觉得,这世上总有一个的气息可以与另一人对应上。
如同沈绾于他,可以抚平心中万千空荡和不安,只要有她,他的灵魂才算完整。
沈绾被他这么一闹,早已没了睡意,此刻任由他抱着,只是脑海里不断掠过乌兰朵的话,让她不由走神。
似乎察觉到怀中人不对劲,谢翊抬起头,双眸凝在她脸上,“怎么了?”
沈绾摇摇头,没有答话,她此刻的心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何况她自己还没理明白,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翊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立即看出她有心事,“阿鸾,对不起,我不该有意瞒你。”
沈绾茫然抬头,一时没听明白。
谢翊温声解释:“我曾经说过,你想做的事可以大胆去做,有我在你身后,你什么都不用怕。当时你花了那么多心思,又那样信心满满,我自是不愿扫兴。何况你我所做的事情本就不谋而合,只是方式不同罢了,你为我开了这道口子,我自然要来收这个尾。
只是……耶齐雷仅仅被禁足,并不算真正倒台,只怕日后会生变故……”
沈绾恍然,原来是说这个。
“你还说,”沈绾想到这些日子的担忧,忿忿用拳头捶他胸口,“你若早些告诉我,我也不会贸然行事,害我担心那么些日子。”
“是吗?你很担心我?”谢翊贴在她耳侧,唇瓣在玉肤上来回摩擦,喷出的气息滚烫、炙热,像是要在她身上深深刻下烙印,“这是不是代表,我在你心里已经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阿鸾,你其实已经开始有些喜欢我了,对不对?”谢翊捧着她的小脸,问得小心翼翼。
他的目光由希冀转为灼热,紧紧攫住她的眼,不容任何回避。
像是隐匿在暗夜深潭的岩浆,只待一刻,就会尽数喷涌而出,将她整个烧穿。
“阿鸾,我是个卑劣又贪心的人,我本以为哪怕你不爱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可以满足,可事实不是这样,我希望你爱我,哪怕这份爱只有零星的一丁点。”
他声音沙哑,带着卑微的乞求,“阿鸾,你可不可以试着爱我……爱我一点好不好?”
男人的话像声声魔咒,缭绕在沈绾耳畔。
交缠的呼吸渐渐升温蒸腾,她发现,谢翊的眼尾不知何时覆上一抹殷红,给他清俊冷冽的容颜勾画出一分冶丽,像个勾人的男妖精。
身子一空,她被他抱坐在书桌上。
一侧窗子将合未合,飘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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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阵阵晚风,许是这晚风太过醉人,沈绾脑袋变得晕晕乎乎,双臂不知不觉环上男人脖颈,抬脸凑前,精准贴上薄唇。
谢翊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震得心魂一颤,心脏在停了片刻后疯狂跳动,血液极速上涌。
少女的唇香甜软糯,他品尝过很多次,可只有今晚,她是第一次主动,他也尝出了许多和从前不一样的味道。
沈绾学着他的样子,只亲了片刻,刚要退缩,却迅即被他反客为主,狠狠噙住。
舌尖吮过唇瓣,像是在品尝什么世间美味,黏腻交合,不留一丝缝隙。
男人身上的侵略感太强,沈绾被他拦腰抱着,恍惚有些透不过气。
“唔……”她水眸氤氲,尝试推了推他,可眼前男人就像一座铜墙,移不动半毫。
唇舌碾转摩擦,她的呼吸连着心跳,由着他牵引。
不知他的吻技是否又精进了,沈绾被吻得双腿发软,整个身子柔得像滩水,再没了推拒的力气。
她好像彻底失了神。
滚热的手掌带着点点火苗,穿过春衫薄衣,直到小腹贴上某处,她才猛然惊醒。
“不,不行……”她牙齿骤然一合,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唇间漫开。
沈绾偏过头,小脸潮红,呼吸急促,羞得说不出话来。
方才说到底,是她先主动的,这会儿半路而逃,她含羞垂下脑袋。
腰间衣带散乱,在身侧虚虚挂着,身前衣襟更是被揉得不成样子。
谢翊眼角猩红,粗喘了几口气,像是着了魔般,只停滞片刻便又缠着她不依不饶。
大掌用力钳住她乱动的腰肢,掐得她生疼。
沈绾忙朝后仰了仰,整个身子都几乎躺倒在书桌上,这倒更加方便了谢翊,他握着小腿轻轻一拉,半个身子随之覆上,让她避无可避。
“阿鸾,你可怜可怜我……”他嗓子痒得冒火,烧得连神志都有些不清楚。
眼前人衣襟凌乱,香腮胜雪,一双眸子勾魂摄魄,她才是那个妖精!
“啊……”轻薄的外衫被扯开,沈绾这才意识到今晚的谢翊有些不对劲,“不可以!”
“将军……”她低声唤他,求他清醒。
可他没应。
“谢翊……”她又唤他,甚至带了些委屈的哭腔,“阿翊,疼……”
谢翊动作一顿,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他仿若从梦中惊醒,身下女子泪痕满面,委屈巴巴看着他。
他这是做了什么……怎么又弄哭她了?
“阿鸾,对不起,我……”
他也不知今晚怎么了,只觉方才好像有团邪火在往上窜,一碰到她,就根本停不下来。
沈绾也有些晕乎,虽竭力唤醒他,可身子早已没了力气。
“许是这屋子太闷热,把窗子打开些,咱们都醒醒神。”沈绾低声道。
谢翊闷闷嗯了声,走过去将木窗往上抬了抬。
沈绾趁他关窗的空档,随手理了理衣襟,支力跳下书桌,可脚刚一沾地,竟全然无力支撑,眼看要滑坐在地,好在谢翊迅即回身将她扶住。
沈绾又羞又恼:“都怪你!”
大晚上发什么神经,不仅扰了她清梦,还把她弄成这副模样。
“是是是,怪我。”谢翊长睫低垂,正巧扫到她散开的衣襟处,月色外衫轻薄,里间着一件绯色抹胸,愈发衬得雪肤照人,清艳夺目。
谢翊滚了滚喉结,再开口,声音低哑惑人:“阿鸾,你帮帮我,好不好?”
“什么?”沈绾正疑惑,只见他垂眸往下示意。
待看清某处,沈绾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你怎么,又……”
她支吾着说不出,谢翊倒是坦白:“见着你,我忍不住,它也忍不住。”
像是恶魔般握住她的小手,低语诱哄:“你疼疼它,我上次教过你的。”
像是被悄然蛊惑,沈绾由他牵引,小手随着他摆弄。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淅淅沥沥,竟下起了小雨。
沈绾玉手酸疼,在男人一声满足的喟叹后,终于卸了力,心中感叹这雨下得实在太不容易。
“我要睡了。”她累极了,转身要去寻卧榻,这个时辰,总不能再回去,打扰到乌兰朵倒不好,索性在这将就一晚。
刚要转身,腰间手臂蓦地一紧,反手将她压在窗台下。
“做什么?”沈绾蹙眉,她不是都帮过他了?
“还没结束呢。”谢翊俯下身,吮咬她娇嫩的耳唇。
耳畔响起阵阵春雷,沈绾一瞥眼,这男人……
“这回你换别处帮我。”
37. 第三十七章 夜阑珊
乌兰朵是被这阵春雷吵醒的。
坐起身怔了片刻,这才想起是在沈绾的屋子里,今晚这酒初时虽不觉怎样,可后劲确实挺大。
她揉了揉脑袋,总感觉这酒似乎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一时口干舌燥,寻遍屋子也没发现茶水,索性出了屋子打算去厨房找壶茶。
出了庭院,转过一处月门,意外发现一树西府海棠正值花期,开得如火如荼,热烈锦簇,风儿吹过,簌簌飘落如雨,美得出尘。
她驻足欣赏少顷,忽听树后隐约传来女子的低吟声。
那声音太过娇媚,却有些耳熟,乌兰朵按下心中疑惑,往前走了几步,竟发现那树后掩着一扇窗子,窗扇半合未合,隐约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乌兰朵这才意识到,原来天色太暗,自己不小心走到谢翊的小院,这里的书房,她曾来过。
娇吟时断时续,乌兰朵饶是性格洒脱不羁,此刻也听得面红耳赤。
留神一瞧,这女子身后竟还站着个男人!
沈绾初时是不愿意的,可耐不住谢翊坚持,他哄她说只这一回,弄完就让她睡觉。
她困得不行,好不容易松了口,结果就发展成现在这样。
一切似乎有些失控。
她本以为方才已是她的极限,可没想到原来谢翊的花样早已超出她的认知。
她双腿并拢,男人的胸膛贴在背后,烫得她脊背冒汗,可这样他仍不消停,不停轻啄她的脸蛋,一口一个唤着“卿卿”。
这样亲密的称呼让她脸上的火烧得更旺,好在她背着脸,没有让他看到。
可谢翊哪舍得错过这副美景,长指掰过她的小脸,仔细端详,“阿鸾,你也是舒服的,是不是?”
她羞得发臊,闭着眼不答话,什么也来不及思考。
难不成是被他下了药?
眼帘不经一挑,好似有个人影从树后闪过,可再一定睛,又什么都没有,仿佛只是春花飞落的影子。
见她不理人,谢翊将她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鼻息纠缠。
沈绾的腿早就软了,此刻是被他半搂半抱坐在窄仄的窗台,他若是力气大些,她半个身子就要伸出去。
起初她抗议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谢翊只说这风景好。
沈绾望着眼前繁密的海棠花,心中暗庆这树长得真好,多少能帮她挡着些人,否则她是说什么也不愿跟他在这荒唐。
风拂花落,携进几丝细雨,几片花瓣落在乌发鬓角,发丝轻扬,美得恍若神妃仙子。
她撩起含羞的眼,柔声抱怨:“还要多久?”
谢翊只盯着她不答,简直如痴如醉,根本没人能理解他此刻的欢愉。
他曾经觊觎的月亮,高台上遥不可及的人儿,此刻就在他身下,他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她的风情、她的娇羞,只为他一人绽放。
终于,云歇雨收,沈绾靠在他肩头小口喘息,她清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一声声,好似撞进她心里。
神志回位,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心脏一滞。
她属实没想到自己今晚能妥协成这样,难道……她真的对谢翊动了情?!
不,不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他是她的刀啊,一个复仇者没了刀,要拿什么砍向敌人?
是的,仅此而已。
她费尽心思救他,不过是为了可以更好地利用他,何况在扳倒耶齐雷这件事上,他们本也没有分歧。
至于今晚……酒后乱性,人之常情,她只是身体抗拒不了他,那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即便对他真有些感情,也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等达到目的,二人一拍两散,即便到时候真有一方放不下,时间会治愈一切。
所以,一切顺其自然,享受当下。
这样想着,沈绾心里顿时通透畅快不少。
谢翊自然不清楚她心中所想,起身关了窗子,将人抱起放到床榻,又取来干净的棉巾给二人擦拭干净,全程沈绾都别过脸,没有看他。
将狼藉收拾好,谢翊方才躺下,长臂揽人入怀,二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阿翊。”不知过了多久,沈绾背对着他,低低出声。
谢翊眼睫一动,她除了在情动的时候偶尔这样唤他,平日这还是头一遭。
“嗯?”他朝她颈窝靠了靠,他们这副样子,好似情人间的耳鬓厮磨,他很是喜欢。
沈绾阖着眼,轻声呢喃:“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怎样?”
谢翊轻笑,“我甘之如饴。”
“那如果我弃了你,此生不复相见,你会怎样?”
谢翊心头一顿,陡然低头,在她颈侧咬了一口。
“嘶——”沈绾痛呼。
谢翊的眸子晦暗幽沉,手臂猛然收紧,紧紧箍着她,生怕她下一瞬就会消失。
“你若敢跑,我就折断你的腿。”他紧咬着牙,一字一句从唇缝挤出,好似用了极大的力气。
沈绾身子不由一颤,良久,她听到他在耳边低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阿鸾,我费尽心机将你留在身边,不是让你恨我,更不是让你再一次逃离。”
“即便做不到爱,也请你不要说这种话。”他乞求道,“我到死都会缠着你。这辈子,你休想摆脱我。”
恍惚间,颈侧传来湿热,沈绾不禁幽叹:
这男人居然这么爱哭啊……
罢了,她实在太累,许多事情今晚没力气再想,合上眼,很快入了梦。
**
次日,沈绾醒得早,记着乌兰朵还在府里,便想问问她早饭可有什么想吃的,刚走到屋前,就瞧见春桃走过来。
“公主?”春桃眨着眼,“我昨晚起夜,瞧见她后半夜就已经离府了。”
“昨晚?”沈绾有些奇怪,怎么好端端的不说一声就走了。
“我记得公主昨晚走的匆忙,只说府里有急事。”
“是吗……”沈绾暗忖,昨晚她醉成那样,大半夜能遇到什么急事?若是她半夜醒来,岂不是发现自己根本不在房里?
再往下,她不敢细想……
“姑娘,”春桃见沈绾出神,提高了些声调,“姑娘想什么呢?”
沈绾回神,抽了抽嘴角,“没什么。”
春桃贴心道:你和将军昨晚喝了不少酒,这早饭就弄的清淡些,姑娘觉着可好?”
想到昨晚,沈绾脸上闪过一丝羞恼和尴尬。
这两日因接谢翊回府,她特向司里告了两日假,原想着他在狱里定是吃了不少苦,如今出来是要好好补偿一下,可一想到昨夜的荒唐,她顿觉自己白瞎了心。
“你看着办吧。”沈绾没了关切的心情,自然不想在谢翊的事上多花心思。
今日既不去司里当值,她也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府里,这大好时光,不如去拜访师父。
心中正想着,忽听门口小厮跑来,说门口有一黑脸大汉来找她。
沈绾一听,心道除了李大山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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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到府门前,只见李大山一身麻衣短褐,大剌剌站在牛车旁,许是赶了远路,他额头微微冒着汗,两臂衣袖高卷,露出结实的腱子肉。
真是人如其名,他身形壮硕高大,往那一站跟小山似的,莫名有种压迫感,守门小厮又不认识他,眼神里满是警惕。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沈绾上前招呼,脸上露出淡淡笑意。
李大山抬手抹了把额头,颇为木讷指了指身后,车板上堆满了一筐筐蔬菜,“乡亲们感念你的好,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些都是他们自家种的,虽不起眼,可到底新鲜,让我给你送来。”
“这怎么好当。”沈绾看着满满一筐果菜,心头涌上一阵暖流。
爱民者,民亦爱之。
师父这句话说得当真没错。
“替我谢谢乡亲们。”沈绾心中感动,弯了弯唇,柔和一笑,“春桃,快来帮忙,咱们把这些菜都拿进去。”
“哎。”春桃应着,一旁小厮见状也都过来帮忙。
“还有这个,”李大山从车上抱下一个小竹筐,上面盖着碎花棉布,他抿了抿嘴角,递到沈绾面前,“这是我昨日去山上采的,这时节山上春笋长得极好,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你既然喊我一句大哥,这个就当是我做大哥的一点心意。”
黝黑的脸上浮过一丝不甚自然的神色,转瞬即逝,沈绾却没有发觉,清丽的小脸不由莞尔,刚要接过竹筐,忽听身后响起一道淡冷的男音。
“怎么,有客人?”
沈绾回头,只见谢翊一身墨袍暗纹常服,乌发高束,双手抱前闲闲倚在门边,一双曜黑亮眸此刻暗结冰霜,不知里面藏着哪些风云。
“阿鸾何时有了位大哥,也不介绍我认识一下?”
他眼尾半挑,冷傲又闲适,那股上位者的气势在举手投足间不觉流露而出。
沈绾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这会见了,也只是淡淡解释:“哦,这位是李大山,也是李家村人,因着李二柱爷孙俩,就意外认识了。”
“是吗,怎么从未听你提过?”谢翊冷冷打量对方一眼。
沈绾不想同他解释太多,只道:“我同他只是简单的交情,本想着这样一些小事,用不着时刻向将军汇报吧?”
谢翊听出沈绾语调的淡漠,不由几步走到跟前,放缓了声:“阿鸾莫恼,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既是你的朋友,那就请进府,我们要好好招待才是。”
谢翊嘴上虽说着,可扫去的眼神却丝毫没有化冰的迹象。
李大山察觉出对方的敌意,绷紧了脸,硬声道:“不必了,我今日只是帮乡亲们给沈姑娘送谢礼,不需要什么招待。”
他放下手中竹筐,转身清了清车板,跃身坐上牛背。
擦身而过之际,正好对上沈绾望向自己的眼神,心中异潮不觉漫过胸腔,“沈姑娘,我既是你大哥,那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记得来找我。”
“嗯。”沈绾捋过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淡然点头。
李大山一扬牛鞭,驾着牛车缓缓离去,全然无视谢翊越发冷凝的视线。
“看够了没?”男人虽竭力压着,可声音不觉透出几分森冷。
沈绾不做理会,从容收回视线,弯腰抱起地上竹筐,回身往府里走。
“春桃,还是把这些果菜放进地窖里吧,天气越发热了,以免腐坏。”
“知道了,姑娘。”
府中人一时各忙各的,全然无人理会门口在风中凌乱的谢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