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药石无医》
1. 第 1 章
言无咎的头很痛。
言无咎的五脏六腑也很痛。
言无咎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
言无咎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两岸悬崖峭壁逼侧出狭缝中的碧蓝晴天。白云自空中慢悠悠的飘过,遮挡住天际跃动着的若有若无的黑点。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十分适合阖家踏春,然后一不小心踏入万劫不复的案发现场……好在此处乃是一人迹罕至的山谷,不在众人选择范围之内,不然真是罪过。
“该……该死啊……”莫名其妙从高处坠落,空中没有任何缓冲设备,就这样直挺挺的摔到了地上,饶是言无咎的身体异于常人,也很难不受伤。
实际上,言无咎真的很受伤。
微微转头,他看向自己四分五裂的四肢,还有已经摔扁出现两条裂缝的身体,随即深吸一口气。
言无咎自己为自己打气:用力、用力啊、就快了……
紧接着,他被摔得十万八丈远的两条腿颤颤巍巍的站起,缓缓向着言无咎走来。
还有手……手也得爬过来才行……
残破不堪露出骨头的手臂左右挥动,确认方位之后顿了顿,为省力径直匍匐倒地。几根不再白皙的鲜血淋漓的手指蜷缩几下确保功能,紧接着抓住地上的草开始向言无咎的方向艰难前进。
这下看起来不像是案发现场,像是恐怖电影开端。想着些有的没的,言无咎又转动一下自己的脑袋。
总觉得脖子好像也断了……不,仔细想想根本不用好像,就是断了,不然怎么可能原地转动三百六十度呢。头和身体不连在一起可不行啊——虽然这样想着,然而言无咎的头很难在滚动的过程中确保方向是对的,故而只能百无聊赖的在原地轻微打转,观察四周的环境。这一下就看到了草地上显眼的大片红色液体
我的身体里原来储存了这么多血吗?这个出血量一看就不太对啊,像两个人的出血量一样,怪不得偶尔会觉得自己的□□过于有弹性以至于玩起来就停不下来……咳,总之等回去之后还得再调整一下。
这样想着,言无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下面凹凸不平的感觉不太像普通的草地。
这个触感也不太像石头啊?嗯……嗯……
“拜托……一定要是石头,是某种长得像骨头的石头……化石,对没错是化石……露天的山谷里又化石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对没错就是这样,我现在只是躺在一堆化石上而已,不要慌……”
言无咎冷汗都下来了,他一边在内心暗暗祈祷,一边用余光向自己的手脚处瞥,恨不得每只四肢上多长出章鱼的触手或者蜈蚣的腿辅助前行。
然而就目前而言那是不可能的。
以后因为言无咎本人仍具有人世普遍的审美所以也不可能。
终于在他的祈祷下,手先回归身体的原位,紧接着,他的手扒拉着草地拖拽身体靠近自己的头,并伸长了手臂迅速拿起自己的头放到合适的位置。
言无咎兀自适应一下:脖子好像摔变短了一厘米?算了,一会儿从腰上拿一点补一补。
言无咎忙碌的手开始艰难的替自己的身体缝缝补补,由于摔得脑袋全身还在隐隐作痛不太协调,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将身体上的裂缝恢复如初,肌肉线条塑造依旧精益求精,完美。接下来……不能再拖延了。他深吸一口气,靠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向后转去。
言无咎迅速转了回来,手臂快要变出残影。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那个……身体底下真的有、有一点血腥。
而且还有一件不知道是白色还是红色总之已经变得红彤彤的衣服哦。
腿终于在遍历艰难险阻之后回到了言无咎的身边,正想回到他的身上,却被他犹带颤抖的手坚定地拦住了。
“那个……趁地府还没反应过来,我得补救一下。”
“不过两条腿好像也不太够的样子……”言无咎看了一眼自己的腰腹上犹如神工鬼斧一样完美的肌肉,面露不舍。但再一次将余光瞥向那抹不成人形的红,言无咎咬咬牙。
“等……等你自己长好之后要还给我哦……”
他开始痛苦的削骨造人行动。
*
东方盛一直都知道现在日月神教的教主任我行对自己暗怀戒心,虽在他初入神教之时破格提拔、时常照拂,让东方盛诚心敬仰,却在他与教众交好风头正盛时疏远他、提防他,三五不时说些浑话,似要故意激怒他,试探他的为人,甚至多次派他单独前去完成远超他能力范围的危险任务。已经不知多少次,为完成任务东方盛落得满身是伤、命悬一线的下场,每每禀告任务达成,却连三天休息时间也给不足,伤口未愈便要奔赴下一地点,继续为他卖命。
此次,任我行更是丝毫不加掩饰,安排他独自应对意图谋反的分支教众三十余人。在童大哥提出近来无事可以协助他之时,还将童大哥派去另一任务,让他分身乏术。
虽说如此,东方盛仍旧对任我行留有最后一丝感念之情。而耗干东方盛对他最后一丝善念的是,此次任务前,任我行特地将他招至近前的行径。
任我行先是明褒暗贬了他的处事风格,紧接着又说倘若他武功再高强一些,也不会次次受伤,耽误神教统一的进程。
好在东方盛此时为表谦卑,正低头听他教诲,不然他脸上出现的神情定会暴露他此时所思所想所骂——这老猢狲,听他放这直娘屁,真是家坟被树拱了活得太长。
虽这样想,他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分毫,只得一拱手:“教主教训的是,属下日后定当越发愤功,为教主、为神教抛头颅洒热血……”这样吹嘘他一番,料也能在出任务前安生两日。
不想对方竟塞给他一本功法秘籍,还说是“本教不传之秘”、“神功若成,天下无出其右”。
这叫东方盛想不到,他一愣,接过神功还有些不好意思——莫非是我错怪教主?其实他对我的确是器重,只是我没达到他的目标,所以他才太过严厉?如今还送了这样好的功法给我。
等表了一番忠心回家路上,东方盛翻开神功一看……
他气得脸都铁青,真想将当时感谢任我行的那个自己和这老匹夫一并掐死。
这名为《葵花宝典》的武功秘籍第一页上写着明晃晃八个大字“欲练此功,挥刀自宫”。这……这不是对方拿来强行羞辱自己的吗?
如此想着,他将这宝典扔到一边,不愿多看一眼。
夜深时分,躺在床上的东方盛突然睁开眼,面无表情的点灯通宵读完这本秘籍。
鸡鸣破晓,眼下带着一点铁青的东方盛合上《葵花宝典》,陷入长久的挣扎之中。
此次出任务,东方盛也不忘将这天杀的宝典带到身上——放在屋里若是叫谁搜了看了大约再难说清,不如随身携带。
他本没打算正面迎敌,对方主要叛教众便有三十人,若近日又招揽了他者,定更难对付。若能够分而治之,肯定要比直接莽撞行事要好。前面进行的一直很顺利,但在做掉对方十余人人后,他们明显得到什么消息,竟直接找上了东方盛下榻的客栈,在深夜埋伏放下冷箭,东方盛中了迷药,深夜逃窜,慌不择路竟一脚踩空摔下悬崖。
该死……这地方怎么还会有如此陡峭的断壁悬崖……
若要庆幸,也只有还没练那《葵花宝典》便死个完整,这宝典被血一浸,字迹再难辨认。落得干干净净,不至于被后人嘲笑……
……
东方盛被微弱跳动着的火光闪得睁开了眼。
眼前是点燃的一堆篝火,小到越一臂便可环抱过来,不时噼啪作响。若作野外用,怕是连走兽都驱散不了一只。四周昏暗,借着火光可见张牙舞爪的漆黑枝干延伸向天际。天空是古怪的暗红色,自出生以来,东方盛从未见过这样的天。
不过……从那样的悬崖上摔下来,人怎可能活得下来,这天,大约就是地府的天了吧。
与人间相似,却又不同的一番炼狱景象。
他这样感慨着,正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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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四下转转,却动弹不得,迟来的感觉在此刻猛然翻涌而上,挤满了他的脑袋。
身体……好痛、好沉重……像是胸腔破了个洞,车裂之刑疼痛感也不过于此吧……
原来死去之后,仍旧会有痛感吗……
“醒了?不要乱动,你的四肢刚固定好,再动会散架。”一个清冷的男声自他身侧不远处响起。
我先前居然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东方盛呼吸一顿,背后升起一股寒意,紧接着又松懈下来:人也不可能死第二次,在这里提防个什么劲儿。
“说什么胡话呢?你还没死。”对方不紧不慢的声音再次响起。
原来他刚刚将那自嘲的话说出口了?
等等……他、他还没死么?
东方盛睁大眼睛,就看见对面阴影之下,有一人缓缓出现在篝火明光边沿,此人身穿一袭棕灰色麻布衣裳,身躯瘦削,然而叫人一见便觉得……东方盛书读得少,若叫他来形容,大约就是比穿着流仙裙的神教圣女更加高洁的气质、比云霞锦簇的牡丹更加艳丽的样貌,普天之下,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人。这样的一张脸,哪怕是披蓑衣裹麻布都让人觉得好看,东方盛看着他,亦是目不转睛,想:见过这样的佳人,世间其他便再难入眼了吧,兀自这样入迷,差些忘记对方是个男人。
等他整个人靠近,东方盛视线落在其身下,又是一惊。此人的下半身,乍一看就像是一堆藤蔓扭曲虬劲在一起,再仔细看,他端坐在这堆藤条之上,一动不动,是这些藤蔓在代替他走路么?
对方到底是人还是鬼?听说山鬼惯会蛊惑人心,生出一副鬼魅瑰丽样貌,待男人看得痴了,就会突然伸出爪子挖走他的心肝吃掉……
“你……你这是?”东方盛结结巴巴,背后冷汗频出,却怎么都动弹不得。
“来此处采药,恰好碰见你尚存一息,随手搭救,不必言谢。”对方言简意赅,神情恹恹,单手撑在额上,看似不愿意多做交流,如此清冷孤高,好像没有诱惑他的意思。且他靠近之后,东方盛看到他被火光映出的影子。
东方盛松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原本想问对方为什么坐在藤条上,如今却被对方的所言吸引。
他自知自己中药坠崖,十死无生,这位先生说随手搭救,但其中辛苦,不言自喻。对方救了他一命,却绝口不提,这样轻描淡写不求回报,更叫人感受到其妙手仁心。
想到此处,东方盛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竟然支撑他翻身坐起,向着对方的方向稽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小子东方盛,先生救命之情无以为报,本该侍奉左右,但此身于世仍有未报之事,等来年事毕,定终身以命相护。”
被行礼这人,面上不显,心中已经极为慌乱。此人正是“割肉救人”的临时上岗大夫言无咎。原本就是为弥补自己所犯下的过错,却被人家这样诚心实意的感谢,还说出了这么封建迷信的话,言无咎背地里冷汗已经冒了一头,然而又不能叫人看出破绽,只得草草道:“言重,远不至此,快起身吧,免得伤口崩裂。”此人原本的骨血与他填上去的那部分还没有完全融合,再崩开当着一个清醒的人他也很难形容为什么他治病像刮腻子一样。
想到这里,言无咎就想伸手去扶他。
东方盛凭一时热血上涌强行动作,如今正是反弹时候,他只觉得一股割裂之痛自他腹股处蔓延开来,逐渐侵蚀整个身体,这股钻心之痛让整个身体都开始不听使唤,视线也模糊起来。在看到对方伸出一只素白手掌之际,他强忍疼痛将手放在对方手上试图借力。
他看见原本神色淡然之人面上突然浮现惊慌之色,对方惊呼一声后就咬住自己苍白的嘴唇,紧接着,带着一股树木青草芬芳的身体犹如一只沾了雨露的蝴蝶一样向他跌落,落在他身上时,轻盈得不可思议。
我可以轻而易举的将这只蝴蝶禁锢在自己的怀里。这是东方盛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想法,与方才的守礼克制不同,充斥着那些武林中人所说的……魔教的风格。
2. 第 2 章
“先、先生!”东方盛焦急,“您还好吗?”
完全忘记自己只剩半边身体非常容易失去平衡能力的言无咎压下心中涌现的尴尬,强作镇定:“……无事。可有压到你的伤口?”
大概是压到了,东方盛感觉不出来,像先生这样轻巧的身体大概再砸下来两个他也能接得住。
言无咎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自己现做的“轮椅”,估测一下距离,转过头来安抚东方盛,“等下我再为你看一下伤口。”
紧接着,他伸手努力将自己往轮椅的方向拽。
唉,早知道该给自己的胳膊留一点肌肉的,现在这样砸在人家身上起不来我真的很难办……实际上这孩子的某些地方完全没必要捏的那么大啊,比如胸肌、比如腹肌、比如……咳,虽说对方穿的是紧身衣所以尺码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骗他说他已经昏迷了十几天所以把一些地方饿瘦了也完全合理啊……还是我太实诚了。
咦?古代、紧身衣,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紧’衣夜行?
在心中这样不住碎碎念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言无咎用力到脸都憋红,总算把自己拽倒在地,也算是从东方盛身上挪开了。
看一眼轮椅,再看一眼神情隐忍明显强忍疼痛的东方盛,言无咎沉默半晌,决定还是先帮人看病。
他抬手推推东方盛:“还能动吗?”
东方盛仔细感觉一下,苦笑着摇头:“好似动不了。抱歉先生,给您又添麻烦了。”
言无咎眨眨眼:“没事,我本名言无咎,你可喊我言大夫。白身而已,也无甚师德,当不得先生二字。”
“好,言大夫,您唤我东方便是……日出东方的东方。”
言无咎一边帮着摆弄他的身体,在对方看不见的死角里修复又出现细小裂缝的身体,一边随口道:“不错的名字,阳乌启曙,有前途坦荡,霞光灿烂的好意头。”
不曾想着随口一句话,却让刚刚脸上还泛着光的少年人脸上蒙了一层阴雾。
“……可是我说错了话?”言无咎迟疑。
“不、不,”东方盛自自己的世界之中回过神来,连忙摇头,“是我……我担不起这样好的释义。”
他眉梢眼角都带上了苦意,却在看到言无咎仍别扭的坐在地上时尽数抛下,只关心道:“言大夫,我为您收拾一下吧?”
嗯?你都是我滚桶一样滚回这边的草跺上的,你要怎么帮我收拾?言无咎露出疑惑神色。
言无咎大夫歪着头看过来的时候,便不像月宫仙人了,倒像懵懂的小兔子……东方盛这样想着,脸微微有些泛红,“我手上还有些力气,至少不能让您这样坐在地上吧。”
他话音落下,就跟提溜小孩儿一样把言无咎提起来了,随后神色自若地将言无咎放在了身边,还帮他捋了捋衣服下摆。
“等——”言无咎刚想阻止,对方的手就摸到了他的腿。
……他的腿现在只剩下腿骨和用来做面子工程的皮了啊,言无咎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死意:回炉重造算了,真的,回炉重造吧,这样对自恋兼颜性恋的人来说真的稍微有点痛苦。
言无咎甚至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他在心中扼腕:好的少年不要再惊讶了,一天前如果你的灵魂被牛头马面勾出来直面到你我同样凄惨的样子才该惊讶,现在咱们两个都人模人样没缺胳膊少腿也没变成一滩肉泥,还有什么好惊讶。
好在这孩子很有灵性的什么都没问,只是替他整理好了衣衫后,又摘掉粘在头发上的两根枯草。紧接着,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眼中还有藏得不够彻底的怜惜之情。
言无咎感到一股越发浓郁的愧疚。
不要啊,虽然美少年所有正面的感情我都很喜欢,但是此时此地生出怜惜之情还是不要了吧,感觉我像个骗人感情的欺诈犯……这不就是那个什么,cpu吗?
言无咎垂下眼睫,沉默片刻,开口轻声问:“你这样好的人,怎会觉得自己担不起好意头?”
漫天繁星之中,与素不相识却又救他一命的言大夫并肩躺在柔软的草堆上,从他口中说出的夸赞,便是他的认可,比满天繁星更让人振奋。
东方盛转头就能看到他天崩于前也无关自己的神色,好似没有什么事是他没见过,也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让他知晓的。
有一瞬间,东方盛升起从未有过的倾吐欲,将一切都告诉他也无妨,他与我素不相识还愿意救我,明明自身身陷囹吾却从不以医病救人之恩情挟恩图报,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给我那个想要的答案。
但是,东方盛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可日月神教毕竟没有什么好名声,倘若言大夫也不喜神教呢?他倘若知道我是神教中人,还会认为我是好人吗?还会愿意与我抵足而谈吗?更有甚之,在知道我是日月神教的堂主、手握无数条人命之后,会不会后悔救了我呢?
他不清楚答案,也不想赌那个答案。
最后,他也只是吞吞吐吐道:“我曾经……是个孤儿,是一位老丈见我孤苦无依,所以将我带回他家,教我功夫、管我吃住。后来……他要我替他办事,我一开始很高兴得他信任,能帮上他的忙。但是他交给我的事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也越来越危险,凭我一己之力是无法做到的。他便对我说些贬低、嘲讽的话,嫌弃我的能力不够,要我……要我……”
最让他难以启齿的事情就这样哏在嘴边,根本想不到用什么话术代替。他看着言无咎微微蹙起的眉,看他显得严肃的神情,开始惴惴不安:他会不会觉得我不知好歹?一点都不知恩图报?但是那是因为我没有说出任我行要我自宫……但要我怎么对着言大夫说这种话?
言无咎皱眉:这不就是之前另一个世界引起热议的极端PUA吗?还有雇佣童工,更有甚者说不定有猥亵罪……这孩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结果还出落得这么端正,已经很不容易了啊!
虽然他自己没意识到,但他看东方盛的时候的确有种看自家小孩的原因——他算是给这个人第二次生命,将他重塑成人,因此有当爹妈的心态也很正常吧……大概。
这样想着,他开口:“拒绝他。”
“什、什么?”
“我说,你不想做的话,就拒绝他。”
东方盛苦笑:“我只怕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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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言无咎扭头看他,在看见对方一头青丝逶迤在地之时,又想起来:对,古代社会,王权至上,只怕这小孩口中那老丈权利不小。这孩子不会是被人豢养的死士吧?
果不其然,对方道:“那位老丈的地位很高,有无数手下,一旦有人背叛他,绝对会不得善终。何况我……我只是他手下犬马,犬马又怎么能背叛主人呢?”
东方盛说这句话时想起被他杀死的无数叛徒的脸,面上却仍旧毫无波动,只在看言无咎的反应。
言无咎皱着眉头。
东方盛的心,便如他紧皱起的眉头一样悬在半空,惴惴不安。
言无咎试图措辞:“怎能这样说。你可曾听过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有,那……那是什么意思?”
哦,这孩子没怎么读过书啊,难怪被人忽悠之后还自己钻牛角尖。
不过知恩图报,又胸怀宽广,是个好孩子啊。
言无咎想通后温声道:“这句话的意思呢,是说那些称王拜将之人,难道生来就比普通人更高贵吗?万物一齐,并无长短,亦无高低贵贱之分。若有人待你不公,只是他自己心眼失衡所致。怪这衰人就好,何必自责。”
原本还能继续劝者孩子卧薪尝胆、推翻那人的暴政,但是想到现在的忠君爱国思想,或许这么说稍微有点太大逆不道了,在动都麻烦的现在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没想到他这边没说,东方盛目光沉沉,却是透过这句话领悟到了其背后的反抗精神,他心中暗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错……只是叫他一声教主,莫非他能做一生教主吗?更何况这人性子暴虐喜怒无常,倘若我上位,未必比他做得差……”
虽然这样想,但他却不愿将这些心思表露在言无咎面前,只道:“多谢言大夫,我心中好受多了。”
“那就好。”看起来,对方方才安慰他实属不易,如今见他回复常态,又回到那副话少的模样。
言大夫……你说我是好人,却不知道自己才是怎样让人仰慕的圣人。
言大夫微微有些犯困。
但明显东方盛还不困,而且他没什么和其他人相处的经验,还在那里问着自己好奇的问题。言无咎由于某种难以言明的愧疚感和某种当妈的心态,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回话。
“你摔下山时,我恰巧在附近采药。”
“那个?那是我随地取材做出的轮椅。”
“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当听到东方盛更加愧疚地说:“是我跌落山崖时将先生的轮椅压坏了吗……真是抱歉,请务必让我帮忙。”时,言无咎的眼睛彻底闭上了。
啊,真不想再撒谎了,但是直说不是好像会出现说不通的漏洞。算了,装睡着吧,反正我现在只是一个残疾的普通人。好的,我要睡了,我已经睡着了哦,那不是你的错,你也不要再想了,不要再生出莫名其妙的愧疚。
言大夫的声音越来越低,在某个时间,终于沉沉睡去。
东方盛看向言无咎,视线停在他微微泛白的唇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
3. 第 3 章
第二日一早,言无咎猛地睁开眼。
眼前一片昏暗,不见天日,只有影影绰绰的阴影,落在身上像是斑驳的裂纹,却叫言无咎松一口气。
昨天罕见的做梦梦见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掉到了古代世界还砸死了一个年轻人真是吓死我……哦,不是梦啊。
言无咎睁着无精打采的眼睛,看向对面正在生火烤鱼的东方盛。
东方他,真是好强的精气神,这就是纯天然无公害的古代少年人吗?据说古代人因为活得很短所以精气神一直很足,毕竟活得越久的生物就越懒得动,寿命越短越分秒必争有使不完的牛劲儿……这样一看确有其事啊。
噫,他看过来了,他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过来了。
“先生……咳,言大夫你醒了,我这里有刚烤好的鱼和找来的水果,请用。”东方将采摘来的野果和鱼都放在一片宽大的树叶上,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言无咎有点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也不好动弹,又不能完全不吃饭说自己是靠吸收天地灵气活着的,便接下对面递来的宽大叶子:“多谢……我吃不下这么多,你一起过来用吧。”
看起来东方找到的所有物资都在这里了,这怎么好意思让我白白浪费掉?
东方盛:“这……多谢言大夫。”
喂,明明是你帮我烤了鱼还摘了果子,怎么现在还要谢我啊。言无咎失语。
紧接着,他想起对方身上还有伤,又道:“你伤势好些了么?方才行动没有牵扯到伤口吧?”
东方盛摇摇头:“未曾,言大夫用的伤药真是极好,我从未见过效果如此好的金疮药。”
言无咎吃着酸得要命的野果走神,随口道:“家传的药,如今为了……也是用光了,所以你更得小心些,再出问题就难补救了。”
东方盛闻言,眼中感激之情更甚:“多谢言大夫救命之恩。”
“昨日已经谢过了,今日又何需再谢。”吃过早饭稍微收拾一下,阳光便透过林梢落在山谷细密生长的草地上。昨日谷底留下人性状的血迹也已经被新长出柔软的嫩芽覆盖,言无咎终于被东方盛搁回轮椅上,百无聊赖的注视着青草生长。
“言大夫接下来打算去哪儿?”东方盛问。
言无咎:……能去哪儿,在野外找个地方凑活着过,等到你伤好了把我的部分还给我,我把自己拼好之后再找找看回去的方法呗。但又不能跟人直说,便道:“本打算出谷游历,如今……还得再去打一副轮椅。”
“那言大夫不如……与我同行?”东方盛话音落下,又补充道,“我们出谷的路大约是一样的吧?我的任务仍未完成,所以还需在此处待一段时间,趁此机会,正好帮您把轮、轮椅做出来。”
东方盛并未听闻“轮椅”这种词汇,但是言无咎说过两三回之后,他也就明白此物为何,说起来也逐渐顺嘴。
言无咎:“……”
言无咎:“与我一个残废上路,不过平添麻烦。”
东方盛不赞同道:“言大夫救我之时,可有觉得我是一个麻烦。”
言无咎心想:实话说,当时感觉麻烦大了。
言无咎嘴上道:“医者,救疾厄者也,不问贵贱贫富,又怎会嫌麻烦。”
“具有慈悲心肠的大夫,自然有人愿为他手植杏林;您以仁心待我,我必以赤忱之心待您。”
好吧,朋友,你想做什么就做好了,我是劝不动你。
言无咎歪头不语。阳光映射下,他浅色的瞳仁恍若琉璃,其间藏着浅浅一层无奈,为他不似真人的冷清面容笼上一层活人气息。
东方盛目不转睛看着,直到对方问他:“还不走吗?你在等什么?”
“咳,我在想,言大夫还有什么要带的?”
言无咎看看自己身下的“轮椅”思忖片刻,摇摇头,“没有,我的行进速度应当很慢,现在便动身吧。”
东方盛迟疑:“先生不是说这是随意搭就,凑活用的轮椅吗?”
言无咎:“的确如此。”
东方盛:“也就是说,将其丢在此处应该也无妨?”
言无咎同款迟疑:“虽这么说……我仍需用其代步。”
东方盛道:“既非必需……言大夫,得罪了。”
这样说着,东方盛直接将言无咎打横抱了起来。
“言大夫,您的身体实在是太轻了……还望多食多餐,注意身体啊。”
言无咎:……
言无咎:“长时间用力,你的伤口会裂开。”
东方盛:“我们可以先去最近的村落借住,我身上还有些银子,到时候买一驾马车即可。”
言无咎回忆一下自己看过的那些场景——大约只能买到板车或者驴车吧,到时候草席一盖就能上演一出卖身葬父的仙人跳了。
言无咎:“我、我知道了……那什么,用背的不可以吗?”
东方盛神色诚恳:“您身为大夫,明明能看出自己双腿如今的血液循环已成难事,又怎能长时间让下肢处于垂落状态呢!”
这孩子……这孩子为什么那么热血啊?言无咎痛苦掩面。
没想到,他将手放在脸上的动作竟再次引起东方盛的误会,他的声音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言大夫,您适才还教导我直面自己的人生,不要逃避,怎么轮到自己却要这样作践自己呢?”
原来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是歇后语,而是真实写照啊。言无咎欲哭无泪。
如果我当初没有对自己的体型做到极力精简,如今也不会落到要靠削掉两条腿来帮助自己砸死的人重塑人型;如果我没有削掉那两条腿,如今也不需要被人公主抱;如果我不需要别人公主抱我,也就不会因为尴尬而捂脸;如果我没有靠捂脸来逃避现实,也就不会被一个活了不过二十岁的少年人啰啰嗦嗦教育那么久……
就这样,言无咎生无可恋的被抱在怀里听了一路碎嘴子,除了吃饭睡觉的时候能消停一会儿,其余时间都是“言大夫注意身体”、“言大夫很轻”、和“言大夫好棒”。
而言无咎碍于面子,又碍于对方诚心实意的给自己当跑腿,这种情况下完全不能暴露自己的吐槽欲,只能“恹恹瞥来一眼”、“恹恹把头撇过去”还有无可奈何的轻斥“闭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由在心中感叹:一日三秋真不是妄言,我可以作证。
终于在某日食过没什么滋味的野果后,眼前依稀可见村落的影子。
“别说了,”言无咎恹恹道,“留些力气找人买车马吧。”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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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盛看着怀里待着的男子,悄悄笑了一下,应道:“好。”
言大夫好似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使小性子的时候有些可爱。他这样想着,最后还是将人背到身后,与此同时用手臂直接将言无咎的两条腿环起来,固定在他腰腹两侧:“言大夫,麻烦您暂且忍耐一下,不然我不好掏钱。”
言无咎:“……”
不忍耐啊!你早这样不行吗!你把我腿都架起来了好像也没有很影响血液循环吧?说到底我根本不需要血液循环啊……
算了,这孩子也是心好,就这样吧,都把人砸死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随着两人往村落方向走去,东方盛先皱起了眉。
紧接着,言无咎也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先别过去,”言无咎低声,“血的味道,很浓,而且……不是牲畜的血。”
东方盛亦是听到了兵刃相交的声音,他点点头,带着言无咎悄悄躲进村落刚收好的麦垛旁。
言无咎看到隆起的麦垛上有几个像是被戳出来的洞,还在想是什么样习俗还要给麦垛透气,却听见远方传来一男子嚣张傲慢的声音:“若要我说,这村里的小娘皮长得都普通至极啊。”
另有一谄媚声音道:“乡野村妇,自是没什么姿色,也就如同清粥小菜,供大人换换口味。”
“不错,那媚烟楼中的头牌带劲是带劲,要价也忒贵了些,大爷的银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的。”
“是,是,若总让那些个姑娘伺候,也没什么新意不是,小的这才想起给您找点乐子。”
“不错,那些男人猎起来,也比动物有意思,还会找地方藏呢,有趣,真是有趣。”
随即,这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由远及近,伴有马嘶鸣、犬吠叫之声。
“这……是倭寇,还有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官员、贩夫走狗。”这边,东方盛牙都要咬碎。
沿海地区,倭寇胡作非为,当今圣上大权旁落于宦官手中,军权也散落,地方军队官兵勾结,更有甚者为了倭寇能提供的利益,对其来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在属地闹出大动静,便一并视若无睹。
如今这群人在进行的,便是一种由这些倭寇发明的名为“人猎”的残酷举动。将村民当成猎物,放他们在早早圈好的田头垄上跑动,享受他们惊恐的叫声,最后用利箭射入他们的四肢、脏腑;用官刀戳刺有可能有人藏身的地方,看他们的血浇筑在田间地头、人命不再是人命,尸体变成炫耀的筹码……
言无咎嘴唇发抖——知道发生过这种事,不代表能亲眼见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只觉得愤怒,然而当视线扫及身旁的东方,却见到他连双手握拳,咬紧牙关,眼珠都变得赤红。
“不要轻举妄动。”言无咎的手落在他的肩头,“他们既然能围猎一个村落,就证明有大批人马。”
为让他冷静一些,言无咎问:“你怎么认出他们是倭寇?”
东方盛转过脸来,眼中有泪光闪过,他轻声地、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们村曾经,就来过这种倭寇,他们说汉话的语调,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随着他话音落下,有血自他紧握着的拳中滴落,片刻后,犬吠声大震,言无咎听见那个倭寇生疑:“还落下了人没抓住么?”
4. 第 4 章
“这村里还有人没抓住么?”那倭寇心生疑窦,手按在腰间佩刀上,浮现杀气。
他身边跟着那个点头哈腰的人头上已经生出冷汗,他翻开名册:“这个,小的找找……只有一个叫狗蛋的小孩儿,两天前下水摸鱼,人被水冲走了,一直没找到。”
这边麦垛旁,两人听见那走狗这样说便明白:这村子中怕是无一人幸免遇难。
“那我的金太郎怎么会叫?”那倭寇不满。
东方盛既恨对方此等行径,不杀之难以平愤;又恨自己冲动之下,恐有暴露行迹的可能,单自己暴露也无妨,却要拖累言大夫。
不料,言无咎看向他的眼中却全无责怪,而是安抚的将他握紧的拳头掰开,另一只手指腹轻柔地在他掌心上涂抹着某种药膏。
待到言大夫收回手,东方盛才意识到手中伤口已经不在作痛,紧接着,伤口处竟缓缓止住了血,言大夫又示意他将手反过来放在地面上……此时犬吠声越来越近,东方盛本想窜出去一人做事一人当,引开他人视线。可在看到言无咎如往常镇定之际,却下意识按照他的吩咐如此做了。
紧接着,那只狗窜了过来,随即……兴高采烈的咬住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一只耗子,回到他已经缓步靠近的主人面前。
东方盛:?!
那倭寇抚掌笑道:“什么啊,原来是只小老鼠。料你们这帮人也没有这般鼠胆。”
虽说的是鼠,东方盛仍觉得心中有无法抑制的怒火腾然升起,只是这次,他只是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安顿好言大夫,等这些人离开村子,他定要将这些人抓住活剐了,慰藉同胞在天之灵……东方盛恨恨想到。
他看见对面的言无咎嘴唇长合,无声问道:你想报仇吗?
你想杀掉这些人吗?
东方盛不知道言无咎会怎样看待杀心如此之重的自己,但他点头。
他毫无隐瞒的点头,一字一顿:我想,杀光他们。
不仅是倭寇,还有那些贪官污吏、那些为这些倭寇钱财而卖命的所有人,不管是倭贼还是汉人,他都想杀个干净。
但他没想到,言无咎忽而笑了。
他道:亦有此意。
……
为救那些被倭寇逮住的女子,言无咎二人所剩时间极少。
趁这些倭寇回村,叫那些村妇为他们生活做饭,东方盛在言无咎的指使下去探查敌情,回来后神情凝重:“人数……远比我想的要多。”
此时这两人已经回到不远处的山林里,东方盛还小心的将言无咎带到树冠上坐着。言无咎问:“约有多少人?”
“约有百十余人,其中甚至有十余骑兵。”此处的骑兵,想来是官兵,而非倭寇。
“即便是官兵,也不能放他们回去……你会害怕吗?”言无咎想起他的身份、他对救了自己的老丈和皇权的尊敬,试探问道。
“我有什么好害怕,我只怕不能将他们一个不落的杀干净。”东方盛攥拳,只是这次,他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力道。
“好。”言无咎轻声道,“那么,我教你如今如何以少胜多。”
“仅凭你我二人?”东方盛迟疑。
言无咎看看自己的腿:“如果两个人听起来比一个人更多一点的话。”
“不过,你武功很不错,不是吗,”言无咎也不在意东方盛欲言又止的神情,只扫一眼约莫有几丈高的树,满意道,“这让事情比我预料之中简单不少。”
“一切……听言大夫的。”
……
日落西山,最后一缕炊烟自天边缓缓消散,那群蛮子便有剥下一层人皮,一个个像发情的失了理智的狗,露出淫邪面容,佝偻着背晃动自己满是污秽的手,欲要行不轨之事。
就在此时,一支利箭自官道方向破空而来,锐利箭头自空中划过凌冽银光,正中那搓□□笑的倭寇首领眉心。
他的面容还未彻底转变为惊恐,就已经丧命黄泉。在短暂的寂静之后,败类残躯倒地的声音引发众人惊叫怒吼。尘土飞扬间有人拿起刀、有人跨上弓,紧接着,远方接二连三射来无数箭矢,有人中箭倒地,发出哀嚎。哀嚎声里,那些倭寇听见远方马蹄飞扬声和追击来的官兵“敌寇在此”叫阵声,一个个缩起脑袋。
“怎、怎么办……”有人这样慌忙问。
“还能怎么办,跑啊!”话音落下,已经有人翻身上马,向远处奔去。
无人在意刚刚此人好似好中了一箭倒地不起,只一昧慌乱。
群贼无首,总有再多手足也难以反击,只等踏上死路。
“我的马……我的马呢?”
“还管什么马,先跑了再说。”
此时前面那人已经跑得没影,骑马的跑步的边无脑跟上。落在最后一个人总觉得又何处不对,下意识回首望了一眼。
漫天尘土之中,是重重叠叠骑兵的影子,为首一人抬起弯弓,便要向这儿射来一箭。
那人再来不及细想,步履踉跄向前跑去,鞋子都跑掉也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若再回头看,他大概就能认出领头的那匹马就是自己队伍里丢失的坐骑之一,而尘埃散去后,显露出马身后的一面藤墙。
言无咎的腿早已经没什么痛觉神经,但是看它们在马背上摆来摆去的样子,还是一阵幻痛。
村子里的妇女小心翼翼探出头来,有一头缠汗巾的强壮夫人上前,迟疑问:“壮士……只有一个人么?”
若说只他一个,怕这些妇人惊惧之下再做出什么难以控制之事,言无咎微笑,“我的同伴正要处理掉这些恶贼,诸位如今安全了。”
他话音落下,四下皆静,许久,才有妇人抑制不住的啜泣声响起,压得极低,却因为此起彼伏逐渐汇成一条悲伤的河流。
言无咎坐在马上,垂下眼眸,为活着的人、为归于尘土的生命而默哀。
有风吹过,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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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的气息,马儿打了个响鼻,他摸摸马头,向远方眺望:逝者已矣,接下来,只希望东方那边一切顺利。
顺利的,为惨死的冤魂报仇。
东方盛在此计开始前,便偷到一套倭寇衣服,混迹其中佯装中箭,又第一时间抢走马匹,向安排好的方向御马,待到他们布置的位置,便勒马止步,狠狠向另一方向抽打马腿,让马掉头逃走。他则隐于树后,静待敌人前来。
不过片刻功夫,第一批人骑马匆忙赶至,林中光线渐至昏暗,马儿步伐也同步变得迟缓。东方盛默念三声,自地面摸索到一个绳结,猛地一拽。地面上纵横交错带着尖刺的藤网被一把拽起,随着人力而摇动,刺入脆弱的马腿之中、套出还在行动的马蹄,让马瞬间失去平衡。马上人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马嘶鸣声,紧接着就被摔下马去,被躁动的马踹碎肋骨,或者不停踩踏。一时之间,人与马的哀鸣声响彻密林,又被重重掩映的树木吸收。
东方盛放下网,马便四下逃窜开。少倾,东方盛面带嫌弃的踱步过去,屏息捡起这批人的衣服。
……
抛来的倭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越发漆黑的深林中艰难跋涉,使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只能依稀看到人的身形。他们用自己的家乡方言抱怨:“带队的走的这是什么路。”
“没办法,大道上有他们的官兵。”
“按理说,这个村庄这么隐晦,我们的行动也很谨慎,不应该被发现啊?”
“会不会……有叛徒?”此话一出,好像戳到众人痛处,同行行动僵硬起来,用余光瞥向近在咫尺的同伴。这个瞬间,原本看似正常的举动,便都暗藏杀机起来。
“要不……分开走?”有人提议。
继而,是锐器划过皮肉的声音,远处有人无声倒下,人体落地的声音遮盖住同样高空有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只有当带着芳香气息的碎片溅在其中一人脸上时,他才似有所觉的抹了一把脸。
是……蜜?
他下意识向脚下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自被摔碎的巢中爬出,他惊叫出声的瞬间,一只只马蜂已经振翅飞起,宛如一场小型的黑沙暴,与沙暴类似,所过之处,夺下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余下众人头脑中一片混乱,无力再多想,只得踉踉跄跄继续向前跑。
身后倒下的是敌人还是同伴?杀死他们的是来自叛徒的刀锋,还是漆黑的深林?
血腥味越发浓郁时,他们甚至听见了野兽的嚎叫,原本疲惫不堪的步伐又一次强行加快,无数人在恐惧驱使下向后望去,然后,一脚踩空,落入插满尖锐竹节的陷阱,还未叫出声,尸体就被一个又一个同样失足的同伴砸入深渊的最底端。
东方盛微微喘息——他杀掉了其中多少人?那些陷阱杀掉了多少人?自相残杀的人数呢?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如今还站着的,仅剩他一人。
“言大夫……”他喃喃,神情复杂。
5. 第 5 章
日落夜深,言无咎被请到农家吃酒。
浑黄米酒倾倒于带着裂缝的瓷碗中,茫然无措的妇人还有幸存下来的稚子三五偎成团,她们没有人敢落单,整个村落剩下的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却连一间堂屋都没填满。
这个瞬间,她们庆幸于存活下来,也为自己的未来惶惶不安。
言无咎拿着酒碗,同她们一起迷茫。
他见过斗转星移,见过沧海桑田,也见过历史洪流作用下平地而起的高楼,可当他自高空坠落,落到众生中间,却不敢见众生之苦。
马蹄飒踏声打破如今的寂静,妇人慌慌张张想要灭掉堂屋中间点着的灯,被言无咎制止。
“不要害怕,”他语气温和,“是我的同伴。”
妇人仍在发抖,却默认他的话,又回到一边,抱住自己的孩子沉默不语。
她们最擅长也不过沉默的接受命运带来的安排。
言无咎看见东方风尘仆仆的身影,主动招呼道:“东方,你回来了,情况如何?”
东方盛点点头:“不出言大夫所料,已悉数解决。”
他先是看向言无咎,见他端坐在高堂上,视线触及他的腿,不知为何眼中似有不满一闪而过,紧接着扫过在座众人,有妇人好奇,小心翼翼抬眼看他,先是被他同样俊美到锐利的样貌所慑,紧接着,又被他如刀锋般冰冷的眼光吓到,匆匆低下头去,身子抖得更厉害。
她不知道等来的究竟是福……还是又一次的灾殃。
东方盛方才策马,身上的血腥气已去了大半,唯有杀气难以平息。他深吸两口气,缓下声音道:“我等已将那些贼寇全部杀死,一个不留,诸位接下来大可安心了。”
听见他这话,众人先是怔怔,彼此之间相互无言,继而反应过来,握着相近之人的手,终于不再压抑心中悲痛,悲恸声惊起停在树梢上的大片乌鸦,它们在半空中盘旋,在无枝可依时远去。她们为死去的亲人而悲恸,也为活下来的人庆幸。
接下来的路再艰难,这些人也会擦干眼泪继续咬牙坚持下去。
待众人擦干眼泪,就为言无咎和东方盛打扫出一间屋子歇息。
两人独处时,言无咎脸上露出忧虑之色:“也不知这些妇人日后要怎样过活。”
反而是东方盛神情更坚定:“言大夫小觑她们了。天灾人祸,只要没有夺走她们的性命,她们就可以再度站起来,继续坚韧的生活。”
他自同样的境遇之中苟延残喘,最能明白命如草芥的人,生命也会如野草一般顽强。
言无咎一愣,想起什么似的,释然道:“的确,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他想起祭祀时祈神的歌谣,变成打猎时射出的箭矢破空的喧嚣。赤足在泥土中长大的人,也会像生养他们的这片土地一样,坚毅、顽强,在风吹雨打中亘古不变的传承下去。
这才是人,这才是这片土地酝酿出的文明。
东方盛见言无咎神情变得轻松,终于重新将视线放回自己身上,眼中也生出笑意。
他听见言无咎关切问:“你此行可还顺利?”
这一问就破开了他的话匣子,东方盛发自内心的赞叹道:“十分顺利,先生真是算无遗策,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您的预料之中,我按照您的吩咐行事,毫发无损就将他们一网打尽。没想到您不仅有神医只能,还有将领之才……”
他已经佩服得又称言无咎为先生起来了,言无咎听不得这种真情实感的彩虹屁,连忙制止:“此计全赖你武功高强才得以实施,我不过窃伟人之智,算不上将才……不说这个,你的伤口可有裂开?”
东方盛感念他还记得自己的伤口,不知怎的头脑一热,就豪放的拉开衣襟露出在烛火中也盈盈生辉的胸膛:“先生请看,伤口尽然痊愈了。”
言无咎:……嗯?这个发展是不是不太对?
东方盛听见言无咎语速变快,耳侧依稀升起薄红:“将衣服穿好,成何体统。”
这时,赧然后知后觉升起,他一边系衣带,一边小声道:“这衣服上沾了血,我本也想换下来的。”
恰逢有人敲门,小声告知大家烧了热水请壮士们洗尘。东方盛推辞不下,只好接受,转头看见侧躺在榻上的言无咎。
他柔顺发丝落在身侧,原本雪白脖颈沾染不少尘沙,手上也沾染了绿色的藤蔓汁液,再不见如玉一般的肌肤,竟让人觉得有些碍眼。
“言大夫可要沐浴?”
言无咎:有点想洗,但是又有点要面子。
“我……我正要出去再烧一些水,言大夫要帮忙的话,只要唤我的名字就好。”东方盛忙道。
人家忙了一天,我洗个澡还得再叫人出去……不太好吧?
虽这样想着,言无咎还是带着羞愧感道:“有劳。”
“这算什么。”东方盛摆手,结果出门之前又是一个横抱将他从床榻上搬运到放在浴桶边的椅子上,还再次叮嘱:“言大夫若有吩咐,定要叫我。”
言无咎:“知道了。”
等人终于出门,言无咎长吁一口气,看向自己一双瘦弱手臂。
方才……在那些妇人放下警惕,发自内心感谢他们之时,言无咎忽觉周身涌上一股力气,很是熨帖,只是还在人前不好显露出来,故而不动声色,如今倒可以试试这股力气是不是错觉。
言无咎试探着用看似孱弱的手臂支撑起身体。
哇!身轻如燕!
言无咎试着双手交叉在凳子上跳起霹雳舞。
哇!帅气异常!
言无咎单手撑住凳子做一个ENDING的大动作。
哇!绝佳收尾!
言无咎剥掉自己的衣服将自己泡进浴缸里。
嗯嗯,很是滋润。
他搓着自己没什么知觉的腿开始沉思:这股力量虽小,但也是一个契机——让他发现未来努力方向的契机。
救下的人倘若真心感谢他,就能为他提供力量,这种力量积累起来,总有一天能达到他想要的那个刻度,助他回他应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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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
想到这里,他看向门外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
为什么救下东方之后没有感觉到有力量增加呢?
随后他想起来:哦,是他先将对方砸死的。也就是说先杀人再救人是行不通的?即使对方不知道也不行?
那么这就不是感谢产生的力量了……还有什么可能呢?
水越洗越凉,已经不适合思考了,言无咎决定起身给自己擦干,结果在试着撑住浴桶边沿坐起来的时候,因为手心打滑而不受控制的扑通一声坐回浴桶内,溅起巨大水花,声音响到言无咎放弃抵抗。
果然,下一秒守在门口的东方盛焦急的声音响起:“言大夫?你还好吗?没受伤吧?”
然后,还不等言无咎回答,对方就:“失礼了,我进来了!”
言无咎:朋友,你压根就没想留给我拒绝的时间对吧?
躺在浴桶里面色平静假装死尸的言无咎与神情焦虑想要直接上手捞他的东方盛目光对视,不知为何东方盛从言大夫眼中看出一种求死感。
是错觉吧,东方盛眨眨眼,果然那种感觉消失不见了,只有言无咎伸出的一只细瘦手腕:“劳烦你拉我一把。”
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也很像是拜托你放我一马……东方盛怕言无咎受凉没有细想,一只手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拽过一旁搭着的浴巾,眨眼的功夫就把人包得严严实实送回床上了。
“言大夫刚刚……可有受伤?”他很善解人意的没有询问刚刚那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问言无咎在没遇到他之间究竟是怎么洗澡的——如果他真的问起,言无咎就要现编瞎话,说多错多了。
好在他是个不爱戳人痛处的好孩子。言无咎被包成一条蚕仰面躺在床上时这样想到。
好孩子窸窸窣窣脱掉了衣服,好孩子随便将衣服搭在一旁架子上,好孩子没换水直接进浴桶了。
言无咎:!!!
你不换水吗?你刚刚不是说你去烧热水了吗?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言无咎看着高耸的房梁,好像猫看见了遍布星辰的宇宙,陷入找不到尽头的呆滞与思考之中。
……
许是在有其他人的房间里泡澡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东方盛同言无咎搭话:“言大夫,再多说说你读过的书好吗?”
言无咎侧头看他一眼,就看到他掬水浇向光洁的后背,那后背还是他捏出来的,他非常清楚其肌肉走势和手感。
把头扭回平躺的姿势,言无咎声音平静,对于被当成点读机这一情况没什么意见:“你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东方盛声音放轻,“那些历史……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我都很想听。”
言无咎想想,“好罢,那我同你讲《论语》好吗?你可读过此书?”
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言无咎缓缓开口——
在言无咎平缓的声音之中,东方盛看向藏在自己衣袍中的那本《葵花宝典》。
是啊,恶政之下,又怎能求生出良民呢?
6. 第 6 章
第二日一早,村中的妇人做好了饭,还想去叫昨日那两位大侠起来一同吃饭。不料喊门时无人应声,妇人试着敲一敲门扉,微微用力就敲开了没有上锁的门。
门内寂然无声,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桌上还留有一吊铜钱。
再去后院看,原本还栓在后门吃草的马也已经不见踪影,不知是何时离开。
……
“这个速度言大夫可能接受?会不会太快了?”东方盛贴在言无咎身后问。
言无咎:?
言无咎陷入思索,古代人讲话是都这么豪放吗?还是他被高速发展时代的信息洪流冲击到变色,以至于听什么都怪怪的?
“尚可,赶路要紧。”
他俩正坐在马上,原本的马镫马鞍怕被发现是官府制造,同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一起都作堆肥了,堆不堆得出来一说,认肯定叫人不敢认了。
故而,如今骑马比之前言无咎坐在马上还要颠簸。
在没骑在马上之前,言无咎从来不知道马跑起来是一颠一颠的,跟她美丽的长睫毛和稳重的长脸一点都不相符,反倒欢快地能合上四二拍的舞曲跳踢踏,言无咎原本还能故作冷静的坐在马上,跑起来直接惊呼一声就往一侧倒去,还是东方盛眼疾手快一把箍住他的腰,不然下一秒他就能给他表演一个反地心引力垂直原点旋转一百八十度。
当然,昨天他已经表演过来,虽然没有观众。
“是我考虑不周,让言大夫受苦了。”对方语带惭愧道,说着还将言无咎箍得更紧了些。
言无咎:“不赖你……是我不善此道。”
毕竟我除了发呆就没什么擅长的。
后来一段路上,东方盛再不敢驱马,只让马在黄土小径上缓缓踏步,言无咎顿觉不妙,不知道这样要跑到天荒还是地老,道:“只管纵马便是,哪有那么娇气。”
东方盛闻言提议:“那我加快速度,言大夫什么时候受不了了,便同我说。”
终于,在言无咎受不了之前他们到达一小镇。
终于!终于可以随便打一辆能凑和看的轮椅,然后跟这孩子分开了!
言无咎对东方没有任何不喜,甚至还挺欣赏他知恩图报的性子,但是说到底他自个儿能过得更轻松,根本不用考虑骗人、不用考虑人设、不用考虑伤害人脆弱的心灵……
“轮椅仍需人推?”言无咎震惊。
当然他只是心中大吃一惊,面上只作微微失神状。东方盛亦不了解此物发展,闻言道:“你这匠人学艺不精,我们不在这儿浪费银钱。”
说罢,他就要带着言无咎离开。
那匠人原本只是可有可无接下单子,随意指出对方的错误,闻东方盛此言瞬间就换了脸色,可谓怒发冲冠,一拍桌子站起身大喊道:“俺的手艺可是十里八乡出名的,还能诓恁不成?没有就是没有,就算到京城问也是没有!”
言无咎默然。
东方盛暗中观察言无咎的神情,见他仍是那副诸事不经意的模样,便代他开口:“你远在京城千里外,又怎知京城没有能自己推动的轮椅?”
那匠人冷笑一声:“俺倒想问问恁是怎么想的,愿意用上轮车的人家,怎会有自己推车的概念?这东西研究出来也没用处,又何必研究。”
“这样说,我给你钱,你就能研究出来?”东方盛问。
那匠人看一眼言无咎,笑:“怎不能,但没个三年五载,神仙也研究不出来。”
言无咎:呸,你瞎说。
东方盛还要争执,言无咎伸手拦住他:“一副轮车作价何如?”
“三两银子。”
好消息,这两人其实都不差钱。
坏消息,钱都不在身上。东方盛身上还有二两银子,其他钱都放在家里。言无咎虽然能徒手搓钱,但是昨日刚被看光摸光,对方对于他身上空无分文的情况是一清二楚。
言无咎:“……”
所以我就说和人同行是真的不方便。
东方盛见多识广,知道定金一说,冷静道:“定金多少?几日后能来取?”
那匠人道:“定金半贯钱,半月能做成。”
东方盛付钱,等出门后,言无咎开口:“这钱我会……”
他还没说完自己会还,就被东方盛打断:“小子还未偿救命之恩,言大夫反而要说还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若真的收下,便是将自己至于不仁不义之地。”
言无咎心想:……但是是我砸死的你啊。
然而唯有此事绝不可告知于他,否则凭添麻烦,一切都变得难以解释。
东方盛扶言无咎上马,言无咎顾左右还没来得及言它,东方盛的下属就先找上门来。
一名穿着深色袍子的长相平平无奇到一入人流就叫人辨认不出的男子自东方盛面前走过,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那人要走,东方盛拽住他的手腕,两人拉扯一番,随后分开。
就在这一过程中,那男子道:“堂主,教主急召。”
“我在此地事情还未办成。”
“教主已然知晓,仍要召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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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先离去,我稍后跟上。”
“等等。”
“堂主还有何事吩咐?”
“……你身上还有钱吗?”
照理言无咎这毫无内力的普通人应当是听不见他们这般交际,故而与那人分开后,他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暗自等待。
分别在即,好耶!
直到找到客栈下榻,东方盛分开的话还是说不出口。言无咎后知后觉他可能是对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大夫”有一点点不舍……?
哦,真可爱。言无咎几乎是怀着看闹别扭的小孩的心态,看向正在泡茶的东方盛。
“我已经吩咐过这家客栈的小二在门外听您差遣,倘若言大夫有需要直接喊他就可。您也不用担心银钱问题,我很快就能解决,等到轮车做好,我会叫那匠人送到客栈……”东方盛一边沏茶一边嘴上不断嘱托。
待感知到茶水温度正好,拿在手中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冷伤胃时,他端着茶杯走向言无咎。抬眸瞬间看到言无咎眼中带着一丝迟疑问道:“你是要回家了吗?”
他……是不是对我也有一丝不舍?
他本来一直在超脱俗世的谷内生活,不过出门采药就遇见我,心善将师门圣药喂我服下,轮椅又被我压坏……我怎能将他一个人抛在人生地不熟的乡野小镇之中?
若蒙他不弃……
东方盛:“是……言大夫知道黑、黑木崖吗?”
他心想,但凡言大夫表现出一点对黑木崖和日月神教的排斥,他就说他家住在离黑木崖不远的小镇上,再传信叫自己的心腹立马从那里买一套府邸打扫利落等言大夫入住。
再买一套门头,倘若言大夫想救死扶伤,就在那儿坐诊。
言无咎:“不甚了解,你家在那附近么?”
东方盛暗喜:“是的,我在那处当差。言大夫若不嫌弃,不如同我一起回黑木崖?”
言无咎:……
言无咎:咦?咦咦咦?
言无咎:“什么?”
“言大夫可是嫌我愚笨粗俗,不愿与我为伍?”东方盛郁郁。
言无咎心中又咦了一声,迟疑片刻道:“我从未如此认为,只是……待轮车打好,我欲继续回谷独居,一来一往,多有不便。”
东方盛眸色暗下来:“啊,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了。”
言无咎轻咬了咬自己觉得有些痒的舌尖,道:“这趟出行,叫我遇见东方小友,也算不虚此行。”
东方盛闻言,抬头又露出笑来:“我亦如此。”
7. 第 7 章
三更半夜,东方未明,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向左躺,东方这孩子不会是那个什么吧……那个形容词、之前流行过一段时间的……白切黑?芝麻汤圆?黑莲花?
沉吟约有一炷香的功夫。
向右躺,不会的,这孩子之前还被人pua了,一直在纠结要不要继续听雇佣童工的压迫阶级让他去送死一类的话呢。都被忽悠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是有心眼子的人。
沉吟约有半炷香的功夫。
向左翻身,但是……他被叫做堂主啊?这个称呼听起来像是某个组织有实权有地位的某种角色,真的傻白甜会年纪轻轻就当官吗?清正廉洁的职员和升官发财听起来不就是反义词吗?
沉吟约一盏茶的功夫。
向右翻身,这可是古代,有什么事不会发生?更何况君子论迹不论心,从他的一举一动上,哪里看出来对方是白切黑了?哪里看出来对方想要对你不利了?
左躺右躺都睡不着,最终言无咎坐起身,披散着头发幽幽看一眼帐外。
客栈的夜不同寻常寂静得像是前两日待着的那处乡村,一眼望去幻视对方泛着莹润光泽线条优美的脊背。平躺下的时候想起当时东方衣服上沾着的血腥气,还有他杀意未止的眼神。
那绝非纯良之人的眼神。能动手杀人的东方,早就不该被当成孩子对待了。他有自己的一套成熟的理念,也能控制自己的思维和举动。
不错,总不能忘记时代不同,他绝非是同年龄段那些过于清澈正直的学生。就算在民智初开的当下,也不会是守序阵营的中坚人物。
但……那又如何呢?至少他从未想过伤害对他‘有恩’的言无咎——这个瞬间,言无咎更加笃信要隐藏好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他身上的事实。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会有如此复杂的心情。实际上,他们短暂的交集也快结束了,两清之后,干嘛还要在意他之前究竟怎么想?
或许是看到雏鸟时也会产生慈爱心态,让他将对方当成孩子——或者小鸡小鸟小狗之类的东西——而一旦他表现得与自己先入为主的天真纯洁可爱善良等品质相违背,就开始大惊失色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实际上,他们只认识了短短几天,甚至算不上熟悉。谁知道东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然,他绝对不会是个坏人。
而且他自己也不是很老,没必要老把对方当小孩子。
好罢,既然如此,调整好心态,今夜踏踏实实睡一觉,明日像个朋友而不是家长一样目送他回家工作就好。
言无咎想清楚之后,怀揣着老年人特有的安详感闭上了眼睛。
……
言无咎面无表情的睁开眼睛,看向被捅破的窗纸,还有从捅破的窗纸伸进来的迷香。
这么谨慎的吗?不仅选在深更半夜绝大多数人都睡觉了的时候动手,而且深更半夜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废还要细致入微地吹迷香?
还要在外面极具耐心的等待迷香发挥作用?
但是,既然都这么警惕了,为什么不能再谨慎一点,不要随便对一个没查清楚底细的人动手?
言无咎躺在床上观察着窗外的情况,门前蹲着一个人,假定为嫌疑犯一号。
言无咎被嫌疑犯一号发现了行踪……说好的古代人夜盲特别严重呢?没办法,得在打草惊蛇之前,先堵住这个嫌疑犯的嘴,万一有从犯怎么办。
接下来嘛,得把他搬进来好好恐吓一番,再行审讯。
就从这个嫌疑人姓谁名谁,为何要来找茬开始问起好了。
……
陆甲,东方盛此次出门的目标、背叛日月神教的团伙头目,在被东方盛追凶数十日之后在神秘人的帮助下终于将其斩于悬崖边。但前几日却得到消息——对方并没有死,且还在继续追查他们的行踪。
传来消息的是帮助他保住性命的神秘人,对方没有骗他的必要,陆甲打算相信这个人。
他同手下提前潜伏起来,跟踪东方盛的手下,果不其然看见他在城镇中四处打听消息。想来定是在追踪他们。
陆甲注意到,他身上受得伤如今已然大好,想必当时坠崖也是早早就准备好迷惑他们的手段。此子心计如此之深,好叫人生畏。既如此,此次报仇必得一击即中,再不能失手。
他的手下也问他:“大哥,那他身边跟着的那个残废……”
陆甲深沉道:“你何时见咱们的东方堂主对无用之人这般体贴了?”
手下:“对不起老大,我没见过咱们的东方堂主。”
陆甲视若罔闻,继续道:“他一定也是有大能耐的人,你且听我的,我们将备下的迷香分成两半,今夜子时,分别行事,直接将他们两人斩于梦中……”
计划如此,陆甲和手下分头行动,手下去东方盛住的房间吹迷香,陆甲自己选了那个残疾。
往屋里吹迷香的时候他想,残疾跑得慢,方便动手,也方便跑路。他的香放进房间里,他蹲在墙角等着,他心想差不多是时候了,进去吧。
他想去推门,转身的时候,正对上一只眼睛。
一只拖着很长、很长尾巴的眼睛。没有脸,没有身体,就那样靠一条红白相间的肉条支撑着,在黑暗中晃动。
陆甲感觉自己的思维有一瞬好似停滞。那是……错觉?
眼睛眨了眨,左右打量他。且每一次眨动之后,距离他的距离好似都更近了一些。
它、那个东西……眼睛在逼近。且就算只有一只眼睛,陆甲仍能感觉到,那只眼睛是带着情绪的。刚刚或许只是冷静的观察,而如今,它好像在……笑?
他被吓呆了,待在原地,从后背连带着整张头皮都在发麻,紧接着,他想尖叫,想求救。哪怕是把客栈里所有人都惊醒、哪怕是叫东方盛拿着剑出来站在他身后都可以。
他要求救……向人求救。
他张开嘴,但是声带因为恐惧而颤抖,颤抖到极致,竟然发不出声音,像被扼住喉咙,只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
好像看到了他要张嘴尖叫,有一只手又从身后伸来,捂住他的嘴。
那是一只柔软的、滑腻的、冰凉的手。平日在陆甲背后出现,一定会吓他一跳。
但是那也是一只人的手。代表了他身后有人,他不是一个人,他要向这个人求救!
陆甲拼命向后退去,向那只手的方向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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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然后他想要扒住这个人的手臂,至少让这个人和自己待在一起。
他伸出手向对方手臂的位置抓握……
他扒空了。
紧接着,他才意识到,贴在他嘴上的,是一只孤零零的、没有手腕,也没有手臂的手。
是一只断手?
是……是死人的手吗?
可是死人的手,为什么会动呢?
为什么会像腐烂掉的肉一样柔软,好像连骨头都没有?这只手捂在陆甲嘴上,又缓缓向下滴落,某一个部分快要从下巴上滑落时,又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样向上蠕动,带着古怪的阴冷的腥气,几乎要堵住陆甲的嘴。
再这只手进一步堵住陆甲鼻腔的时候,他闻到这个人手形状的活物上面,带着熟悉的味道。
那是迷药的味道。
……
言无咎欲行的审讯在效力良好的迷香之下惨遭中断,晕过去的人是不会说话的,可惜。
就在这干坐着等他醒过来,还是往他头上浇一壶冷水再打他两巴掌?但凡有一点点影视剧经验的人就会选第二个,毕竟反派死于等待。言无咎摩拳擦掌打算来一个叫醒大礼包,他从不否认自己身上有兽性的部分,以恶制恶是其中之一,正当报复机不容失,错过这个恶谁知道下个恶什么时候才会来。
“言大夫!”熟悉的声音带着焦灼和关切,步履匆忙,由远及近。
言大夫飞速将人塞进床底下并抬手捂住了脱眶的眼睛。
眼睛心有余悸:好险,差点被踩到。
将人塞进床底下的手悄悄从另一边爬上床铺,用床内侧的床单火速将自己擦拭一遍,从被子低钻回自己该在的位置。
言无咎开始装睡。
调整眼珠、调整呼吸、调整心跳。
“言大夫?”手一把被人握住,对方的大拇指摁在他的手腕上——在数脉搏?
……
谁家好人数脉搏要握住对方的手腕长达十多分钟的?数的我困意都上泛了。还有事吗?没事我就睡了哈。
……
等等,等等,你想干嘛?
“……东方?”他装作悠悠醒转的模样,“何事如此焦急?”
犹带几分睡意的喑哑嗓音安抚东方盛狂跳不已的心脏,他几乎贪婪地看着这个人仍带倦意的容颜,声音柔和下来:“我那儿有小贼偷袭,险些叫他得手,只怕是敌人买凶要杀咱们,我来看看言大夫这边……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说罢,他坐直了身子,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没有几乎交织的呼吸,也没有对着某处柔软所在几近渴慕的注视。
言无咎意识到他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天然以后,对他话里的潜台词就更明了了——他自然而然将言无咎与他划分为同一阵营,误解言无咎这些人是冲着他二人来的,为了安全起见,言无咎就得——
“为了安全起见,言大夫还是和我待在一起吧。”东方盛这样说道。
哈,果不其然。
……
咦?
但是……咦?
为什么算计的目的是让我跟他待在一起呢?
言无咎陷入思索。
8. 第 8 章
东方盛将身中迷药却不自知,身娇无力的言大夫揽在怀中,欲带他离开此处,去东方盛所在的房间。临走前,他似是不经意朝床底一瞥,紧接着,其指缝有隐约银光闪过,飞速没入床底消失不见。
言无咎无意看到,问:“你丢东西了吗?”
东方盛慌神一瞬,在看到他依旧困顿而靡靡的样子,又定下心来,柔声道:“没有,或许是言大夫眼花了。”
紧接着,他大步流星离开充斥着迷香的卧房,将在昏迷中死也瞑目的尸体抛在身后。
被说昏花的言大夫的眼睛不满意的眨了眨。
东方盛带他回到自己房间,解释道:“此人将窗纸捅破的声音太大,还没来得及吹迷烟,就被我发觉。”
言无咎不解,捅破纸的声音能有多大,你是多警惕才会这样也能发觉?
紧接着,他就看到歪歪扭扭被重新糊上的好大一条裂缝。这样想来,大约跟晴雯撕扇子的声音差不多大吧,怪不得,哈哈。
被东方盛放到床上的时候,熬了将近一夜的言无咎终于还是没有抵挡住睡意,只说了几句话,被盖住眼睛后不消片刻就沉沉睡去。至于刚刚还在思索的东方盛的目的……走一步看一步罢,总不会到束手无措的地步。
……
稍微有点无措了哈。
言无咎很难不发现,自打他倒霉到睡个觉都能从空中跌下来摔到地上并砸死无辜的东方盛开始,他就莫名其妙陷入了一种霉运旋涡,越是觉得不会发生的事,就越容易发生。这叫什么?凡事发生皆有利于被打脸吗?被某种叫墨菲的恶魔定律缠上了吗?
今日早晨,东方盛非常严肃的同他说,他今日一早审讯那贼人,发现对方有组织有预谋前来杀他二人,在幕后黑手尚未找到之前,他认为言无咎应同他一起行动。
东方盛语气坚定:“言大夫,此地实在危险,不宜久留,同我一起回黑木崖吧,我会保护好你。”
刚刚起床就经受暴击的言无咎:啊这。
言无咎抬起眼皮,好似不甚在意道:“无妨,待轮车打好,我便回药谷去。谷外瘴气弥漫,又有阵法密布,寻常人想来也无法入谷。”
“可若回谷之前,言大夫途遭小人算计呢?”东方盛忧心忡忡。
不停想着怎么编瞎话的言无咎十分痛苦。
他很想说,朋友,离了你谁还会想暗算我呢?但是他的人设让他说不出口这样刻薄的话。
说真的,要不是欠了这死孩子一条命,他最开始无论如何也不会顺着他的意演出这样一个“清冷出尘”的“倾世神医”的。这些字根本没有一个和他沾边。
但是……时势造就面具啊,真是可悲可叹。
“若真有此劫,便是我命该如此。”他淡淡道。
那人琉璃色的眼眸映着阳光,像是能照出一切污秽心思。他素净面容上无悲无喜,呈现出一种通透的禅意,东方盛凑近时,就闻见他周身萦绕的清幽茶香。那是这俗世之中找不到的味道,独一无二的、某个人的气息。
东方盛与他僵持不下,了解此人的执拗,也只能放弃将人拐去黑木崖的念头。
山高路遥,按理来说此去一别便是永远,但他仍不死心,想若是知道那山谷所在,总有机会进到山谷里,与言大夫再见。
可究竟……为何要死赖着这个人不放手呢?这种情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后他就自行圆理。
以言大夫的绝伦医术与面冷心热的性格,与他成为知己朋友,便是让自己人生道路少了无数后顾之忧。定是、定是因此,他才会在心中这般固执的想和此人打好交道。
“当日被人袭击,跌落山崖死于非命便是我的劫难,言大夫却别无二话替我化解此劫。如今换做我,又怎能让言大夫独自迎难……”
东方盛后面言辞恳切的一番诉诸衷肠此时此刻在言无咎听起来就像是雾里看花,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经被那句“跌落山崖”吸引。
“……”言无咎头痛的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那日……你遭人截杀,跌落山崖?”
他说出口是问句,在东方盛听来就是言无咎又在关心他,心头更加熨帖。
“正是,刀伤加跌落伤,言大夫见我身上伤口想必也能看出,无论怎样都难活了。不料老天叫我去死,我却遇见了言大夫。”
“……”言无咎沉默,“那时……你已经不成人样,我竟没看出何处是致命伤。”
“我视言大夫如再生父母,不仅是因为您高超的医术将我救活,更是因为您心怀慈悲、不图回报。”东方盛说到动情时,一把握住了言无咎的手,“所以您断不能说命该如此之类的话,请让我送您回谷、待我了却诸事之后,请允许我侍奉您左右。”
言无咎看着他。
看着他真挚的眼睛,沿着他漂亮的肌肤肌理向下看,还有他脚踏实地的两条笔挺有力的腿……
最终定格在他叭叭叭叭的红润嘴唇上。
“罢了,随你吧。”他颓丧放弃心中某些格外邪恶的想法。是他自己想岔了,又不是东方的错。而且当时的确也将人家的尸体砸的不成人形……哈,该死的墨菲。
就当看在这幅盘靓条顺的身子,还有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容的份儿上,救就救了,不算什么大事,无非将人是从女娲的娃娃,变成他和女娲各一半的娃娃而已,这样想来,他也不亏。
这就跟现代人玩娃一样,区别不过是人家撒出去的是大笔大笔的金钱,他撒出去的是大把大把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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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了多少。
他这个还能说能笑能动呢。
不过……言无咎看向这个人恭敬地模样,心下寻思:先前对他有愧,不愿意占他便宜。如今想来真的是彻彻底底救他一命,是不是可以放肆一点了?
想到这里,他道:“若要送我回谷,只可你一人同我前去。”你得替我推车。
“此地具我所在崖谷约有十日路程,也要劳烦你准备两人份的干粮。”你得买吃买喝还负责运输。
东方盛得到言无咎的首肯,甚至得到了独一无二的信赖,大喜过望:“定不辱命!”
言无咎也不打算折磨他太多,打算让他推车推到差不多地界,就借迷雾搞点海市蜃楼,假装前面是自己住的山谷。
“不过……你先前不是急着回家?若要送我,时间上还来得及么?”虽说想整他一下,但是言无咎并不讨厌东方,正相反,他依旧挺喜欢他,仍旧担心他会被自己的老头上司责骂。
不料东方盛就像奇经八脉被打通一样,理直气壮道:“待我回去,就当着众人面说在半途遇到截杀,又修养多日才好,他为笼络人心,也不会对我怎样。”
言无咎惊讶地看他一眼,提醒:“若他日后给你穿小鞋……”
东方盛认真道:“我会量力而行,哪怕任务失败,自己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大不了到时候,我不在他手下干了,来投奔言大夫可好?”
此话算是试探,不聊言无咎却笑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好像变聪明了,又好像钻了牛角尖呢?若你不再帮他做事,只要自己过得逍遥快乐就好,何苦再找个人去伺候?”
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天边星子落进林中清潭,荡漾起泛着银色弧光的涟漪,柔和的照亮整片森郁丛林,也照进东方盛沉寂的心。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紧接着,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有什么从未有过的炽热感情在胸腹中攒动,在身体中寻找释放的出口,想要从口中跑出,却被紧张抖动的喉咙咽下,继而从眼睛中、抿气的唇缝中偷偷流露。
那是连本人都不知道的热烈感情,流淌出来,落到另一个同样懵懂无知的人手中。
那人有些怔愣,看一眼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继而无奈笑道:“你啊……”
那尾音很长,像是能够笼罩住整颗无措的心脏。
于是,那种猛烈到东方盛无法操控的感情又渐渐平稳下来,它逃进身体的每一处经脉与血流之中,悄无声息的藏起来,变成再也无法磨灭,不受主人所控制的、细水长流的情愫。
在它无声的操控下,东方盛单膝下跪,温顺的低下头颅,贴在言无咎的身边,被他轻轻抚摸过三千青丝,后柔声道:“都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9. 第 9 章
东方盛发现,自他那日陈情后,言大夫对他的态度好像悄然软化不少。
轮车还要两日做好,这几日言无咎面对他时逐渐随意起来,不再如前几日一样事事保持距离,问就是担心麻烦他,今日还提出,希望东方盛能陪他到街上逛一逛,看看谷外的生活。
东方盛欣然应允,到了镇上便早早配上一副带有软垫的马鞍,如今可算派上用场。他将言无咎安放于马背,随后牵起马,带他去看这座沿海小镇的风土人情。
马蹄落在泥地上,发出不紧不慢的咔嗒声,是与边陲适应的闲暇。此时阳光正好,微风不急不躁,东方盛回头看见坐在马上随着马儿行走微微晃动的言无咎,恍惚间想:若这一刻能像永恒一样长,那也很好,他愿意一直为这个人牵马,只要他还在马背上微笑着看着他。
“东方,”马上的人轻声唤他,伸出手指指向街边小摊,“那是何物?”
东方盛看一眼,“好像是这边特色的食物。”
紧接着,他前去小贩面前询问,回来时一手拿着一份小食,抬手递向言无咎。
“说是叫蚝烙的,言大夫尝尝?”
言无咎接过一份,吹了吹气,试着吃上一口,牡蛎的咸鲜与面皮的微甜焦香交织,正适合刚出炉时候吃。
他吃下小半后才发觉,马已被东方盛牵到树荫下处许久,方便他安稳进食。而东方盛如今就靠在树旁,含笑望他,见他抬头,便询问:“味道可还能接受?”
言无咎点点头,“滋味甚佳。”看到东方盛只是站在那儿看他,又问:“东方不食么?”
东方盛并无多大的口腹之欲,也不习惯吃这些路边小食,向来是到酒楼要上二两烧酒,再将馒头牛肉吃饱就够,方便快捷,大男人吃饭干什么婆婆妈妈的。
方才买了两份,其实全是为言无咎备下的。这一份蚝烙分量实在不大,他觉得自己两三口就能吃下,便担心一份对言无咎来讲不够吃,买多一份备着。但看现在言无咎满足于品尝新鲜吃食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就该每样都带他尝一点,只吃一样有什么意思,吃的那么快,怎么能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想到这儿,他三下并作两下将蚝烙吃掉,正打算再去牵缰绳,就被言无咎唤住:“等等。”
紧接着,言无咎自怀中掏出一方带着他独有清冽气息的手帕,向东方盛伸手:“这油纸外面好像也沾了酱料,还是擦一擦吧?”
东方盛呆呆的将手递过去。
言无咎稍显疑惑的看他一眼,东方盛反应过来,赧红着脸刚想把手收回去,就见言无咎微微俯下身子,替他擦起手来。
言大夫的手在如此烈阳下,也若白玉微凉,指尖尤为好看,像是菡萏初绽,白中透着微微的粉色。被这双手隔着手帕碰触时,会叫人想到被隔着衣服抚摸腰腹、或者隔着胸腔去搔挠脏腑……东方盛觉得自己身子越发烫起来,让一双剑客的手也隐隐打颤。
言无咎替东方盛擦过手,就想将手帕丢掉,结果被东方盛接过来,攥在手里,又反手叠好揣进衣襟中。言无咎没注意,直起身来,轻舒一口气,自嘲道:“果真是残废之人,连坐在马上都会觉得累。”
东方盛担忧起身,看向他的眼睛:“那咱们回客栈?”
言无咎道:“是有些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东方盛看着高大的马,想起刚刚言无咎动作都有些艰难的模样,在心中暗斥自己不够细心。他牵着马回去的时候,好像人都蔫了三分。
言无咎看着好笑,故意道:“劳你受累,同我出门大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还要早早回客栈,坏了你的兴致。”
东方盛当真,连连摆手:“怎会,同言大夫出来,我高兴得很,是我没照顾好你……”
他话音刚落,还没失魂落魄太久,就听见对方温柔的声音:“既如此,还请东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对我多加照拂了。”
他嘴里莫名泛上甜味,不自觉就已经露出笑来:“好。”
言无咎今日悄咪咪小心眼的报复达成,也美滋滋的上床睡觉了,睡前还在想:东方果然还是实诚的……至少面对我的时候是真的挺老实,要不明天再随便欺负他一下就收敛点吧,不让他牵马了。就让他……去给我买冰糖葫芦?或者买冰沙?
在满是奔跑的东方盛、糖葫芦和冰沙的梦里,他露出甜蜜的笑容。
……
第二日,东方盛待言无咎洗漱完,还未开口就抱起他满是兴奋的带他去看个“好东西”。
言无咎一头雾水,被他抱下二楼,走向客栈的后院。
什么惊喜,还非得要藏着掖着,兴师动众——
东方盛在那头大马身上套了一驾马车。
车身呈玄青色,这样的收缩色按理来说应该会显得车身更小,但是实际上看起来却比寻常马车开阔许多。车轮包覆一层厚厚的皮革,大约是为减震而专门添上。
距离言无咎提起此事,满打满算也不过一日。
“这……”言无咎一时失语。
“言大夫坐到里面,就不用担心受累了,我叮嘱他们改造马车时,将窗户开得更大些,这样采光也好。”东方盛扶言无咎上车,想让他试试还有哪里不舒服。
这马车内部构造也与寻常马车不同,将两侧座位并到了一边,又加上了一个极大地靠枕,看起来像是……现代的躺椅?
东方盛扶他躺下,在暄软坐垫上,竟然还有淡淡暖意。
“昨日叫他们用晒过的棉花赶出来的,不知道如今还热不热。”东方盛摸了摸垫子,“言大夫试一试?”
言无咎依言躺下,比客栈的床还要合心意。
“不过这一两日功夫,还要劳你费心,真叫我过意不去。”言无咎叹一口气。
东方盛久坐在他膝边,为了言无咎躺着舒适,车厢是微微倾斜的,马车另一侧留的地方又实在狭小,看起来姿势便格外别扭。但他丝毫不觉得委屈,只是状若不经意的将手搭在言无咎手上,道:“若能叫言大夫舒适一日,这马车的使命也达成了。更何况你我从此处入谷,总要走一段径路,到时候将轮车放在座位下,赶车过去要方便很多。”
“还是你想得周到。”言无咎赞叹。
东方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言大夫久居深谷,不了解这些俗事罢了,能帮上你的忙,我很高兴。”
言无咎往自己左边看,就见旁边是加了双重帘子的车窗。此刻厚重一层被束起,只留纱帘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他转身打算掀开纱帘看看视野如何,却感觉到一阵阻力。
他诧异地望向自己右手的方向,才看到东方盛压在他手背上的手。
很热,还有些许汗意,像个紧张的烧水壶。这样明显,刚刚是怎么忽视掉的?言无咎轻蜷自己的指尖,就见东方盛如大梦初醒一般猛地撤开手,他甩手太快以至于言无咎看到他的手从坐垫上很快的摩擦而过。
不知道疼不疼。他走神一瞬。
他看向对方通红的耳垂。东方盛的皮相很好,丹凤眼,鼻梁挺直,嘴唇薄厚适中,脸又白净。好像不属于古代欣赏的那类壮汉,对于言无咎来说却着实赏心悦目。
他宽容的将东方盛的面红耳赤当做风景,看了又看,才瞒着笑意掀开纱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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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窗外。
东方盛摸着滚烫的手指,自知如今的心情实在是古怪,不应该如此关注一个终将与他分开的男人,却始终无法克制自己看向言无咎的神情。
他看着他,像是看着某种可遇不可求、可念不可说的梦境。
……
轮车造好,东方盛想让言无咎多磨合两天,若有什么不适也好找那匠人直接修好,言无咎反而不在意,直说不过在谷外代步用,不必多精细。
言无咎为自己的知情识趣心满意足:刁难他一两日便够了,东方也一定很为我的体贴着迷吧。在他心里,我依旧会是那个德高望重的救命医师、杏林高手!
东方盛收起想再多几日与言无咎相处的心思,有些神思不属的将轮车放到车座下。
紧接着,他将言无咎放进马车内,自己出去了。
不多时,车铃叮当作响,伴随马蹄阵阵,马车缓缓移动起来。
言无咎:……
言无咎试探:“东方?”
外面传来东方盛面对他时一如既往的温柔声音:“怎么了言大夫,有什么不舒适的地方?”
言无咎:“……你不进来吗?”
对方在外面,闻言朗声轻笑:“我若进去了,谁来做马夫呢?”
方才完全忘记山谷位置需要保密这个设定的言无咎回忆起之前的话,又一次生气了些微愧疚之情。
最后一次,我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马车在路上穿梭十余日,林草越来越密,最终藤蔓逶地,无处行车落脚,两人弃马车转步徙。于密林中穿梭,又过三两日,终于在某日傍晚下起朦朦小雨。言无咎看着越来越沉默的东方盛,想他大概是觉得送他回谷实在是件苦差,便好心道:“东方,你看前面。”
他的手指向远方延绵的漆黑树影,凹陷下去的根本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的山谷裂隙,信誓旦旦道:“我的居所就在前方不远处,谢谢你这几日对我的照拂。”
他看向东方盛含着惊愕与茫然的眼睛,终于掺了三分真意道:“多谢你,能与你共度这段时间,也不虚我出来走这一遭。”
“我才是……我才要多谢言大夫……我也是一样。与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最快活的时间。”
当夜,他们本打算像以往一样,在搭好的草席上入睡。可或许是因为落雨,或许是因为时节到了,气温骤然转凉。
最终,两人如初见那日一般,相拥而眠。
但他们没能等到第二日醒来,就已经被逐渐上升的温度和炙烤感燎醒。
那天夜里,婆娑雨丝笼罩着的密林,燃起了浇不灭的烈火,伴随着直冲云霄的黑烟。火势之大,像是要方圆十里的一切都沦为陪葬。东方盛背起言无咎,将打湿的外衣披在他的头顶,轻功使到极致,只为了逃离失控了的想要吞噬一切的那头火焰巨兽。
而趴在他背上的言无咎,向后望去,无机质的眼眸映出漫天的赤红,伴随着映满天际几近凄厉的血色,他的脊背也开始作痛。
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的疼痛,像是无助困在深林中的走兽飞禽一样的疼痛。
生命与滚滚而起的黑烟背道,无助地向无尽的地底坠落,大地也在悲泣,为人祸。
黑烟还在弥漫,像无数条黑色的墨线,切割开事物的表象,也切割进言无咎的眼底。
疼痛变成了力量,力量化成他如今最需要的东西。
雨珠向天空腾跃、树叶重新回到枝头,他看到起源——林火的起源。
是无数燃烧着火焰的箭矢,自山的另一头,目标明确的射向那处什么都没有的山谷。
10. 第 10 章
“言大夫的眼睛还疼吗?”东方盛为言无咎换过一块湿润手帕,刚刚浸在山溪之中,带着凉意,言无咎自知无用,但还是受他好意,将手帕敷在眼角。
“无碍,不多时便能好了。”
这并非烟熏火燎导致。不说言无咎本身并不害怕火烧,就东方盛那个逃离现场的速度,他就算想试试能不能熏出个火眼金睛提高身价,也难做到。
不过如今这眼睛疼的状态,倒与火眼金睛有些说不上来的相似之处,都是自眼中生出来的能力。
卜算。
一种通过测算占前推后的方法。
常人多通过“币”这种自古以来作为人世间价值的体现、用作交换的事物,提高沟通天地、捕捉信息的效率,衍生出六爻。
但他不需要,他要做的,只是与大地产生联系。
大地会告诉他一切他需要得知的消息。
譬如这次的山火。
大地说话口音还有点子重:「班黑衣佬企喺山嗰边,係咁泼油射箭过嚟,佢哋好少出声,我只系听到乜嘢『教主有令,边个唔听』……其他我就乜都唔知咯。」
言无咎虽然勉强能听懂大半,但还是生出无限疑惑:……这是哪个地方的方言?这是哪个村的教主?喵喵教吗?
大地:「对唔住,係我呀,我唔识讲官话啊。」
言无咎扶额。
紧接着,一双手就温和而不失力道的为他揉按起太阳穴。言无咎抬眼望去,是东方盛。他大约是担心言无咎气到头疼,便安静的为他按摩穴位。
虽然他的担心有点多余,但他的手艺又好到让人不忍叫停。
算了,债多了不压身,误会多了不愁解释。
言无咎兀自闭眼享受,就听见他开口,语气艰涩:“此事……怪我,是我非要造那辆马车,引起注意,暴露行踪。”
他好像还是一如既往的对自己求全责备。
言无咎摁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自责的行径:“若要这样子归咎,只怪我明知敌人在侧,还要去逛街;怪我不争气,连坐在马上也要嫌累。若不是我,你也不回去遣人造马车。”
言无咎看着他想要争辩的模样,想也知道他打算说什么,无非是那些因为我你才惹到了敌人之类的话。
以此类推,难道路人走在街上突然被捅了一刀之后,世人都该怪此人为什么要上街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这样说给他他肯定也不听,不如以毒攻毒,一步到位。
言无咎趁他说话之前就抬起食指点在了对方的唇上,只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怪我只有一双瘸腿,还要出谷采药。”
对方情绪激动到直接握住他的手腕,唇间喷洒的气息沾湿言无咎的指尖:“言大夫怎能如此说!”
“那你就可以胡诌八扯了?”言无咎微微提高声音,不怒自威。
东方盛:“……”
言无咎挣脱他的手,又趁他失神时反手回握,注视着他认真道:“发生这种事,不怪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不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而是专心去对付造成这件事的元凶……你可以做到吗?”
东方盛已经猜到是谁做出这些事。
只可能是那个暗中想要他死掉,又在好奇他为什么没有死掉的人。
那个暗中策划了一切,想要将一切都揽于手心的人。
但是……他转头看向言无咎。
他看向言大夫瘦削的身形,苍白的薄唇,看向他残损的下肢。他本就是世外之人,除却妙手仁心外再无其他,东方盛怎忍心让他对上那个阴险狡诈的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呢?
甚至,他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将言大夫带出那座山林,若不是他,言大夫和他的药谷都不必受这无妄之灾。
他再次开始责怪自己,在沮丧不受控制的从心头涌上面容之前,言无咎轻轻晃了晃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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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东方?”
他眼中含着真切的担忧:“若为难的话,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看向山谷,眼眸微垂,狭长睫毛遮盖住他的瞳仁,东方盛看不起他眼底的情绪,他猜测,应该是失落与惆怅——像雨丝一样绵愁不休的情绪。
“谷中仅我一人独居,此次起火,也不过将那些木头竹子烧毁,未曾伤及他人性命。你若为难,暂且搁置也无妨。”
言大夫……东方盛又一次感觉到自己胸口心脏不受控制的加快了跳动,这一次却是带着酸涩的。他反复咀嚼着这个人的名字,悄悄在心中用更为不敬的方式称呼他。
无咎……
言无咎在一边悄无声息地磨牙。
他暗中计较:反正这劳什子教主,也无非那几种选择。他才来这地方多久,本土有谁能跟他结下这样的死仇?只可能是因为东方。所以接下来只要跟着东方,总能遇到那位教主。
不过嘛……还得不着痕迹的打探一下这孩子究竟结过多少仇,其中又有多少个教主。
……
对东方盛来说,此行算是因祸得福,全了他想将言无咎接回黑木崖的心思。
可人的心念转换是很快的,或许前两天他还想让言无咎待在他身边与他时时刻刻不分离,如今就想把言无咎藏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最好藏到让日月神教根本够不到的地方。
但,当言无咎问:“你当时说欲接我一同前往黑木崖,还作数么?”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这世道如此动荡,放任言无咎一人在外面,他时刻有可能遇上劫匪、歹徒、下作的官兵或者穷凶极恶的倭寇。
他做不到。
他劝自己,任我行既然好奇言大夫是怎样救活他的,应该也不会对言大夫不利。只要他再谨慎一些,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待下定决心,他稳住心神,扬起马鞭。
“驾——”
11. 第 11 章
卜算这个技能,说新鲜也不新鲜,言无咎以前随手一抓就是一把命理,他只是从不在意——那密密麻麻全是小字和分支的命理于他而言,连消遣也算不上,看一眼就像是全职外又干了一份没有工资的兼职工作,能免则免。
说不新鲜嘛……
他第一次因为能够卜算而出现跃跃欲试的心情——特别想帮东方盛看一眼他今后的发展。一想到能够看到这个人的未来,能帮助他走向更好的分支,他就觉得心中生出带着重量的、实际的喜悦。
但是,他绝对不会轻描淡写的说出“让我给你算个命吧”这种话的,毕竟轻易得来的就难得到珍惜,他这样在人世间算得上惊天彻地的大本领,怎能随便就使出让人当成假货。
故而,他想先铺垫一番。
是日晴,乌鹊绕树,马车停在路边小憩,东方盛去溪涧盛水,顺便找些野果来改善伙食。言无咎坐在马车里思忖接下来的话术,心跳都快上些许。大约心中有偏颇后,配速也会不同。
腹稿过了四五六遍,准备的大差不差,唯一想帮忙的那个人还没回来。言无咎有些担心的探出头往向车外。
好难得如此拟人的心情,好难得如此拟人的无意义举动。
方圆不见人烟,也不见鸡鸣犬吠。言无咎眺望不到的地方亦不打算放弃,宽大衣袖遮住的手宛如流动的固体,从马车缝隙中挤出,藕断丝连的流经土地,打探起那个人的消息。
嗯……打水;嗯……发呆;嗯?嗯嗯嗯?
这人居然去洗澡了?不带他去洗澡了?!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突然去洗澡?
言无咎狐疑的闻了闻车厢内的味道——一如既往,大自然中自由生长的花草香,清新中带一点点苦味。他不会出汗,也不会新陈代谢,所以本质上没有任何洗漱的需求。但是他都捏出人类的身体、吃饭喝茶了,怎么能不洗澡呢!
虽然言无咎的身体一点都不脏,但是同行的人自己去洗澡却不同他说一声何其不礼貌啊。这跟朋友抛下自己去做按摩有什么区别?!
东方盛回来了。
言无咎用哀怨的眼神看着这个只能同苦不能共甘的小年轻。
“你去了好久……”他觉得自己的语气现在应该哀怨得可以媲美鬼怪。
但东方盛听起来好像并非如此,他无时无刻不带着的言无咎专享滤镜又一次粉墨登场。此人眼角眉梢涌上欣喜,连带着嘴角也上扬出明显弧度,三步并作两步赶至近前,眼中流转不知所起的情意,“言大夫在担心我么?”
看着他小狗狗一样湿润的眼神……
言无咎将担心默认下来。
等到他看见人家身后拖着的一只死鹿,连最后一点想抱怨的心也咽下。
东方盛看他视线停在鹿上,解释道:“我去打水,谁料惊扰了一头豹子捕食,同它周旋,这才来迟了。”
待言无咎的视线又回到他身上:“你可有受伤?”
他心中更是泛起甜意,意气风发道:“这畜生远伤不了我。”
“正好改善一下伙食。”东方盛单手提起这只幼年雄鹿,打量间甚是满意。
他在言无咎面前表现尽量斯文,然而这个年纪正是吃饱就饿,顿顿想肉的时候,几天下来干粮野果嘴里已经淡出鸟来。此次遇见这鹿在溪边饮水,他就眼冒绿光,想将其猎来吃了,只是不知言无咎怎么看待这种行径,才犹豫片刻,错一步将鹿放生。
见鹿逃走,他本该回去,却终究不死心,就运起轻功跟上这鹿,正好遇见一只花豹从树上匍匐捕食,他便生出黄雀在后之计。
他三两下放倒豹子,看着鹿身上几道撕裂撕咬伤,心中顿生满意。
下水之类他不欲让言无咎看到,都摘出来扔到地上,也没亏待这花豹。
在言大夫的熏陶下,他也变得慈悲许多。瞧着这花豹仍带三分凶性的眼神,此刻,竟无端想起之前那些对头对他谩骂“你就不怕报应”的事。
报应么……他从不信,如今却若有所思。
若有报应,便如往常般报在他身上罢。
若要积德,还请都积在言大夫身上。
刚刚一番缠斗,虽算不上激烈,仍出了汗。他这才想起来,连日赶路,都不知道自己身上会不会生出什么味道,让言无咎闻见。
思及此处,他拖着鹿,褪下衣服,跳下小溪,将自己和鹿都刷洗干净。洗澡时,又想起言无咎。
言大夫身上为何一直都这样香?不似凡间香气,倒像是……像是身披石兰腰束杜衡的山鬼。
连那样迤逦的面容、若随风飘的身姿都是,皆如幽篁灵修一般。
继而,他心中生出疑窦,倘若让言无咎离开他的视野,对方会不会就如同与旅人结下薄缘的山鬼一样,转瞬便消失呢?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多打理,随意披上衣服,拖着鹿就往回去。
远远地,看到对方掀开帘子,倚在车厢边望向他,才心下稍定。
那双眼中是人独有的担忧和嗔怒,“你去了好久。”
他在怪我,怪我独自离开了这么久?为何?因为…他离不开我?
他在意我,他在关心我。
东方盛方才还紧张的思绪,又一次被他安抚下来。与之相伴而生的,却是不知起源的不满足。
想让他与我更加、更加亲近一些。
……
言无咎皱着眉看着东方盛举着烤好的鹿腿,满含期待看向他的模样。
他没有松开手的意思,就是要让言无咎就这他的手吃这条烤鹿腿。言无咎想抬手去撕肉,他都躲过了。
“烤完这鹿腿,我手上已全是油,言大夫又何必再经手。”他是这样说的。
但言无咎对于人之间的距离感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就他的了解而言,这个距离好像不太对啊。
……这跟喂饭有什么区别?
还是说真实的古代人就是这么的不拘小节?举个例子,譬如夜雨对床……不,这个是亲兄弟,应当不算。譬如管鲍之交;破琴绝弦;左伯桃让衣、羊角哀为友殉情?
嗯……这么一想这的确不算什么。知己之情同生共死者重,喂一口饭又算得了什么?言无咎所处地界众人都保持十万八丈的距离,缩短到现在,五十公分和五公分区别也不大,就当体验风土人情了。
言无咎摁下心中那点微妙,凑上去吃了一口鹿肉。
滋味鲜甜,还带着一股松香。火候恰到好处,可谓是外焦里嫩,不油不柴。
言无咎有些惊讶,他看向东方盛,就见对方露出笃信笑容:“秋日的鹿炙烤起来滋味最佳,怎样都不该错过的。”
“你烤肉的手艺很好。”言无咎赞赏。
“出门在外,总要为自己打打牙祭。”东方盛笑,“言大夫可还喜欢?”
“我很喜欢。”言无咎回应,像是要表示他的喜爱,又凑到鹿腿处咬下一块肉。
东方盛看他吃东西的样子也觉得可爱。言无咎原本唇色有些寡淡,吃过滚烫烤鹿肉之后,反而透出血色,且油脂滋润在润红唇瓣上,无端让人想品尝一口……
鹿肉!尝一口鹿肉!
东方盛被自己的想法激到口中生出大量津液,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已察觉亵渎,不敢继续往下想。他强自将这定义为看言大夫吃的太香,所以自己也馋这口鹿肉。但另一条腿还在鹿皮里待的好好的,一边放着的烤好的肉又全都不是鹿腿,没有言无咎所食的香甜,所以……
所以他照着言无咎吃肉的地方狠狠地咬了下去。
有点腥甜,带着果香,一如既往。
但又有些不一样。或许是太烫,或许是和言无咎凑得太近,以至于东方盛还品出三分茗香。馥郁的、清淡的、在唇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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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扫过,让人回味无穷。
言无咎还嚼着嘴巴里的鹿肉,但大脑已经停止思考有一会儿了。
这……好像更怪了,仔细想想,刘备和张飞会同吃一块肉吗?
可能是会的。
那没事了。
间接接吻的概念是后期才有的吧?古代人应该不太在意这个?
是吧,毕竟是食物稀缺的古代啊。哈哈。
在接二连三的迷茫之后,言无咎突然就不在意了。好像无论什么都可以接受,什么都有恰当的理由。他甚至还有心情想——
这种时候,真想对着东方盛说一句:我好歹也是个男人啊。让他见识一下人性的险恶!
但是想到这梗玩了纯洁的古代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说不定还会冷场,他又意兴阑珊,只在心底自娱自乐一下,权当消遣。
东方盛反应过来,只看到侧过脸去,露出半张脸的言无咎。
随后,他听见对方轻轻地“噗嗤”笑了一声。
紧接着,不知怎的,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言大夫还吃么?”
“吃啊,我好歹也是个男人,怎么可能吃两块就饱了。”
言无咎想说,言无咎就要说,言无咎心满意足。
他们亲密如兄弟般分食完了一条鹿腿。
东方盛仍不够吃,还在烤肉,顺便将带着的干粮也烤了烤,粘上油脂之后更加美味。
言无咎看着他大口吃东西的样子,突然问:“你为什么还在叫我言大夫?”
东方盛险些被噎到。
“咳……咳咳……我、我……”
言无咎好心递过水袋:“慢些吃,细嚼慢咽对身体好。”
东方盛灌给自己两口水,开始小口小口极为缓慢的嚼肉吃馍,生怕漏掉言无咎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但是,不知道言无咎是被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刚刚只是随口一问,竟再没有后话。
他在晚风中梳理自己的长发,怡然自得,根本不知道刚刚搅乱了怎样一池春水。
东方盛:“……”
东方盛自然不会埋怨言无咎,他只抱怨自己:方才我究竟为什么要吃得这样快?又为什么这样沉不住气,非要咳嗽那两声。忍住那一两声不行吗,又不会噎死。
言无咎的确被转移注意力了。
他忘记铺垫给东方盛卜算的事了。
直到东方盛噎到,他才想起来。不过刚吃下鹿肉,他心情正好,不打算太忽悠东方盛,将腹稿抛之脑后,他轻巧地问:“东方,你可信相卜术数?”
“不信。”对方斩钉截铁。
言无咎:“……”
哦,行吧,那你没机会找我改命了,小子。
你也不会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怎样的一次机会的。
叫你不信!
张扬疏狂的少年人道:“少林寺的老和尚和武当山的老道士,我都见过。也不过是功夫厉害一点的普通人,修行十几年,到头来还打不过我。什么神佛,什么菩萨,他们自己亲眼见过吗?就用来撑门面、搞噱头。多少善无善报,恶无恶报,全都被敷衍成来世再报。来世?究竟是哪个来世,没有一个人同我明说。我不信鬼怪神佛,也不信因果报应。”
他的恩,由他自己来报。他的仇,由他自己来报。
东方盛看见言无咎神情复杂的双眼,看见他随风落在胸前的长发,视线又轻扫过他宽大衣袍遮蔽着的残肢。
刚刚的豪情壮志,突然都化作温情脉脉,再进一步,是无能为力。
他的心,突然有些胀涩。
他的语气低沉下来,不再激昂,却更加坚定:“若要信……我只信一个人。”
“言大夫,我只信你。”
将我拉出地府的、教我固守本心的、运筹帷幄又悲天悯人的圣人神仙,我只认眼前这一个。
12.第 12 章
“我只信你。”——好重的一句话。
言无咎听到这句话时想笑,笑他什么都看不透,就敢这样妄言。百年之后他回想起这句话,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你还小呢。”他笑叹,“若不信神佛,那就一直不信下去。若要相信,那就不该将人视作神佛。”
“我不管。”东方盛却头一次强硬反驳他,“人为何不能被视为神仙?八仙之中,哪个不是□□成仙,那些道士秃驴的祖宗,修的不也是什么道什么禅?”
说不过他,言无咎有言无咎的顾虑,东方盛也自有他的道理。
最终,言无咎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总之不必信我,别将我捧高,只当我是你的……哥哥就好。”
这下,刚刚失去的机会竟然又绕回来了。抛开不感兴趣的信仰话题,东方盛暗藏喜悦问:“那我……我以后能喊你无咎哥吗?”
“可以,反正名字起了就是让人叫的。”言无咎还挺满意自己的名字。
且他的名字中有‘宽仁语意’在,每念一遍,都是在作宽宏之事,多念几次,对这孩子也有好处。
名字叫喜欢的人念出来,是字字珠玑,清脆愉悦。
若要叫打眼一看就讨厌的人念了,那就是呕哑嘲哳,不堪入耳了。
到了黑木崖下,东方盛本想将言无咎先送回家,不想门口也有一位使者在等,见他二人同行,一拱手就是“教主请东方堂主并言无咎大夫一同复命”还没等东方盛拒绝,偏头就让后面二人架起言无咎的轮车。
这人的声音就很难听,像报丧的。
紧接着,在东方盛惊怒而无措的眼神中,言无咎的双眸蒙上一层遮光性极好的布条,被人架离东方盛身旁。
言无咎总觉得自己不在意是否被人尊重以待,向东方盛那样敬重他还有些别扭。最好…只当他是个普通人对待。
但如今他却意识到了,他非常、非常讨厌人类对他报以轻蔑态度。
在他抬手想要扯掉蒙眼布时压下他的手,还讥诮的说着“是为了你好”,随后将他粗暴地塞进竹编筐里,摇摇晃晃靠单根绳索牵引着拉升,运货物一样颠簸着拉动了不知多久,突然在半空中悬停住。
风声鹤唳,击打竹篮,连带着坐在里面的人也翻江倒海。
他们想听言无咎惊恐地叫声,这种恶意无需言语便可逸散出来,不用眼睛看也能自肌肤感受到那种痛意。言无咎沉默着,手指在筐中轻轻敲击,约莫敲了六百下,竹编筐继续缓缓上升,中间偶有几次撞在崖璧上,底下就应和式传来笑声。
言无咎很不喜欢。
等升到某个高度,机括咔哒一声,言无咎感觉竹编筐落了地。有人掀开他眼前布条,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拎起,转过他的身子冲着崖下晃了晃:“瞧瞧,你刚刚是从哪儿上来的,所以说咱们不让你看真是为了你好。”
他同身边人一起哈哈大笑着,又将言无咎放到另一边同样被运上来的轮车上,牵着轮车上的草绳拽着他往前。
一路颠簸,要么是这什么教穷得没钱修路,要么就是这人刻意蹉跎言无咎。
言无咎认为是第二种,但也不是不可以成为第一种。
终于,到了所谓的“教主”面前。
言无咎无甚表情,看着这个一边喊他“言无咎大夫”,一边站在高处打量他的人。
此人,如无例外,便是东方盛所说的那个老头上司,日月神教教主——说是老头,其实约莫只有三四十岁,武功高强也能平皱纹,看起来只是脸色阴鸷些,总体算得上正当壮年。
教主……这两个字言无咎曾经见过的,一如既往不是什么好印象。放火杀人,藏头露尾。
双方会面,东方盛对着这个教主行稽礼,还自言“有罪”,言无咎看着就皱眉。他身边那个下属喊着让言无咎“站起来”,“对教主行大礼”。更是戳到他的逆处。
言无咎冷漠道:“我的礼,你还当不起。”
东方盛在下面听见,惊出冷汗。
上方那个教主却没生气,他仍在打量言无咎,好像在思忖他究竟哪来那么大口气。
他左右两个属下喊着“胆敢不敬教主”就冲过来了,好似要对言无咎动粗。东方盛未等教主叫起就起身,欲上前阻拦,反被这二人几招扣住命脉。这二人下了狠手,动用内力,叫东方盛手脚无力经脉短寸,脸色忽青忽白。
这算小惩大诫。那教主摆摆手,他们才放开东方盛。
或许,他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言无咎,而是杀杀东方盛的气头。
——看,就算我没有办法随意处罚你,我仍能通过磋磨你视如珍宝之人,让你主动犯错。
但他对言无咎也并非全然不在意。否则大可一杀了之。对一个大夫有所求,也要先施威再打赏。
他自座上走下来,原本在下方站着的下属见了他马上像两侧退去,垂下头恭敬待命。他打量着言无咎,饶有兴趣问:“你可知我是谁?”
言无咎抬头看他,这样大的排场,这样冲天的邪气,任谁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言无咎不吃他的糖衣,也视他的炮弹于无物。
“就算听见,也只会脏我的耳朵。”言无咎道。
教主不怒反笑:“现在的年轻人,见识浅薄却眼比天高啊。换做我以前,该割掉你两只耳朵泡在酒里洗一洗。”
“如今嘛,看在东方堂主替我做了一件险事的份上,便放你一马。”
“不必——”言无咎开口,他还欲冷嘲热讽一番,却被东方盛的声音盖过。
对方大声道:“多谢教主开恩,属下不胜欣喜。教主有令,义不容辞。”
言无咎瞪大了眼睛,他手指扣在轮车边沿,欲张口反驳,却看到东方盛婉拒与恳切的余光。
他……在求谁?
让他露出恳求眼神的究竟是那个教主,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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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气了吗?”东方盛问。
他们如今回到东方盛在黑木崖上的住所,院中青竹掩映,甚是清幽。有身量纤细样貌姝丽的女郎迎上来问安,东方盛摆摆手让人下去,依旧自己推着言无咎的轮车走。
“百无一用,哪有生气的资本。”言无咎恹恹道,“倒是让你为难了。”
东方盛默然不语,半晌,在言无咎差点怀疑他是在默认的时候,才听到他带着颓丧的声音:“是我的错。”
又说这句话,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
他干脆改名叫东方认错算了。
言无咎烦他这样,也烦自己添的那些麻烦。那名叫任我行的教主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东方盛此次遇到的艰险一笔勾销,日后还不知道要给他多少小鞋穿。
言无咎倒是热衷于刺得这种人怒火中烧,也能将这些看起来就不干不净的人全都送上早死之路,但是他这样做了之后呢?他拍拍屁股走人,东方盛又该如何自处?他先前两句话说得倒是旁若无人,东方盛却要为这两句话埋单。
当真是挂记越多活得越烦。他心底抱怨道。
言无咎不想听东方盛说那些“要不是他也不会……”之类的傻话,不管是卖可怜还是当真这样觉得,听得多了就犯闷。
“我乏了,劳你安排个地方让我休息。”言无咎道。
他手指支住头,显得很是倦怠模样。
东方盛望著他,眼中又有温和神色渐渐浮现,“我遣人安排好了,无咎哥看看合不合你的意。”
待他送言无咎回屋,将安置好后,背身出门,等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是一片冷凝。
任我行……他反复在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第一次涌上这样真切的恨意。
在在意的人面前向另一个人卑躬屈膝、谗言献媚的感觉;保护不了自己在意的人的感觉,他体味到了,真是让人无比厌恶。
言无咎的轮车在运上来时被碰坏了半边车轴,推起来磕磕绊绊,若不是东方盛用力托住一边车轴,只怕言无咎的身子都要颠散架。
他们既然这样对待轮车,之前又怎可能对言无咎体贴?他可是连坐在马上都会疲累的大夫,却被任我行和他的下属折腾成这样。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还在为我考虑。
东方盛看得出来,言无咎是会说出“士可杀不可辱”这类话的人,他虽从未明确表示过,但东方盛早就见识过他如魏晋般的作风,将生死置之度外,同时又格外在意姿容仪态。那药谷之中原本栖息的,是否也是魏晋末期避世之人呢?
他的指甲陷进肉里:将他从那样潇洒的地方带出来,却又让他忍受当今的屈辱……这就是你带他来黑木崖想要的吗?
“堂主……”有婢女小声唤他,这二字此刻听来也好像讥讽。
说到底,不过是区区堂主。
倘若将这二字换为“教主”,一切是否会有不同?
13.第 13 章
“就算为了安全,也不至于唤这么多人围在我身边。”言无咎向四周望,两男两女高大的身影几乎要把四周来的光都遮个干净,只留下面前人微蹙着的眉眼:“我不在时,总担心有宵小来犯。”
说是宵小,言无咎也知道他说的是防着在任我行命令下来找事的小卒,不过在黑木崖上,谁也不知道任我行的耳目遍布有多广,谁也不愿意以身试险。故而言尽于此,意留三分。
“必定舍身保护言大夫!”这四人中气十足,吼得像是放了八个音响在身旁,言无咎头次被阿卡贝拉喇叭震撼,痛苦闭眼,定了定心神才拿捏好音调问:“你要出去多久?”
任我行又派给他任务,只瞧着线人简报,倒好像比上一桩事要简单不少,但他二人心知肚明,此行不会容易。
“我尽量在十日内赶回来。”东方盛道。
言无咎投以不赞同的目光:“此事当求稳,何故求快?”
东方盛不语,定定望住他,眼中除他以外仿佛再无二物,一切便尽在不言之中。
他不答应,届时言无咎远在黑木崖,也拿他没办法。要跟上去,言无咎原本那些腿啊肉啊的,此刻还在帮忙固定这人才长好一半的身体,还不到拿回来的时候。拖着两条残腿,还不知道是谁保护谁。
言无咎拿他没辙,目送他离去,神情恹恹。
力量,说到底还是缺力量。不然再捏一副皮囊,以力驱使,专门盯着东方盛,也不担心被他看出破绽。
他又回忆起当时身体中莫名其妙多出气力的场景——那股力量的来源究竟是什么?若能掌握,也好过现在举步维艰。
他漫不经心思忖,足尖在地上微晃,怔忪间思绪便流淌到此方土地上。
【言君,我硬是有个想法。】这是黑木崖在讲话,听起来像带点口音的官话,轻快而生动,比之前那处山地的语言好懂许多。
言无咎脚搭在地上,这几人也不在意,他暗中与黑木崖交流:你讲。
【言君细想,上盘是咋个回事?要是跟人有关,我们抓几个龟儿子多试几道,不就晓得咯?】
语气轻快是轻快,作风却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一脉相承的果断狠辣。
言无咎:哪有将人当实验工具的道理。
【说是啷个说,我这儿没几个好批人得嘛。】
言无咎被他说的有刹那心动——对他而言,查看一个人的过往并不算难,判断他该不该杀也很容易……
但,这仍旧是因一己私欲而杀人的行径。
无论如何,不该向完好无损的窗户扔出第一块石头。
他言无咎美好的品质,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产生瑕疵。
言无咎最终仍是否定了黑木崖的提议,对方闷闷,嗯一声之后就再不讲话。
但言无咎并不无聊,那四个陪在他身边的人不仅兼顾保镖和保姆的责任,居然还负责逗趣儿,有人会腹语、有人会说书,还有人擅长易容。一个人打三份工,不知道东方有没有给他们三倍的薪水。
言无咎不爱摆架子,喜欢听故事,跟他们相处几日,连他们谁有个哥哥、谁有个妹妹都摸清楚了。
其中一个叫方静的孩子,家中幼妹得了痨病,总也治不好,已经砸了大把银钱进去。言无咎跟她相处几日,受她照顾良多,想起反正已经担了一个神医的名头,一时兴起提议:“改日带你妹妹来找我。”
这名叫方静的女侍从瞬间眼眶就红了,看样子都想直接跪下叩头谢恩,言无咎抢在她之前道:“这头磕下去,你妹妹也别想上来见我了。”
头是不磕了,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言无咎说看着她心烦,让她快去洗两把脸。
等她再回来眼眶仍然红着,脸上笑容却像初晴后的彩虹似的,格外动人。
……
是日,言无咎早起算过东方盛的状态,还成,没受什么伤,还去吃酒了。
“这小子……”言无咎放下心来,又觉得有点不是滋味——见不得他过得太糟,但是人家还在家里担心着呢,你那边吃上花酒了,是不是不大好?
干脆他这儿也组个牌局松快松快。言无咎不爱赌,要么他出老千赢得轻松,要么他闭着眼输得一塌糊涂,没什么可玩性。但他喜欢看人打牌,最爱看彼此算计来算计去,叫最老实的那个赢了一类的景象。这叫剧情有跌宕起伏,有反转。
最后发现老实人是扮猪吃虎也行,也好玩。
他就这样在廊下看几人打牌,看着看着,廊前突然传来声音,冷冰冰的,又带点傲慢。
不过并不像任我行那样难听。
来人问:“哪个是言无咎?”
打牌那几个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站起一人对着他们身后的言无咎耳语:“面相陌生,不在日月神教当值。蛮富态的,武功不高,不足为惧。”
言无咎点点头,人家不尊重他,没拜帖还能直接上门,他也就不必给这种人留脸,只以手指抵在耳侧,淡淡道:“那接着打吧,这局还没打完。”
他惯爱有始有终的事,不喜半途而废。打牌是,在某人面前病弱大夫的角色扮演也是。
这人点点头,他们几人都被驯服,不管合不合适,除东方堂主外只听言大夫的话,又回去打牌。
那来人却见不得这一幕,冷哼一声,鼻子里出气:“你在这里,便是被这样薄待的?”
他以为言无咎在这儿受委屈了,这种误会言无咎倒能理解,但他如今这样说,像是在……打抱不平?
言无咎闻言眉尾轻挑:“你跑到这里,原来是为给我出气的么?”
那人沉默半晌,不答,反而道:“我名平一指。”
方静听见他的名字,猛地一抬头,她上下打量自称平一指这人,又叫停了牌局,凑到言无咎身边去,同他窃窃私语。
“言大夫,这位平一指大夫也是有名的神医,我家里曾经也想过去找他治病,不过……”
“不过什么?”
“他、他这个人很怪的,他若要医一个人,一定要让病人家属先杀一个人才肯。”
言无咎“哦?”了一声。
方静也不明就里,只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我家里人觉得平大夫很是邪性,商量后还是将小妹送回家修养。多的我也不知。”
这样想,他此次找上门来,可能是为了言无咎这个莫名其妙传出去的神医名号。
言无咎对此兴致缺缺。他对医理最多不过一知半解,就算他知道了解的那些,与现在的医药学也完全不是同一个体系,让他跟别人聊治病救人,就像对着相声学怎么把大象装进冰箱一样,白学。
他不感兴趣,便只道:“久仰,稀客,慢走,不送。”
平一指的医术当时可谓无出其二,他一贯自傲于此,听见言无咎的话只觉被怠慢。
但他的确好奇任我行口中“将坠落山崖的死人医活”的医术,究竟是怎样施展出来。因此他兀自忍耐,只当没听见言无咎送客:“我听闻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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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医术了得,特来请教。”
言无咎道:“我不擅做先生,不会教学生。”
平一指只是客气一下,言无咎却上来就直接自认老师,将他比作学生,心骄气傲如平一指,登时被他这等行径气到。他生气与旁人不同,脸越发白,白得像躺在棺材里三天的死人时,就是勃然大怒——就如现在一般:“竖子初出茅庐,见识浅薄,竟还敢口出狂言,简直枉为人医。”
言无咎听他这样说,摆出吃惊模样:“我本以为有些人自诩天资绝伦,可逆天改命,还要揣度天意,刻意配平,就已经是天大的浅薄与狂言,没想到学无止境,轻狂亦无止境啊。”
……
“哦?他们吵起来了?”任我行听见线人情报,饶有兴趣问道。
“正是,两人对骂许久,从问候彼此医术开始,到攻讦身体缺陷终止,平一指进门半个时辰不到,两人便不欢而散。平一指可能早就将教主您的命令抛诸脑后了。”
任我行笑:“这位言大夫,当真不简单。”
“这……恕属下愚钝,看不出此人的城府。”
任我行道:“哼,不是你愚钝。言无咎此人,自入我黑木崖以来就一直这般行事,甚至在我面前也毫不收敛,无怪你们当这是他的真性情。但是……你且细思他从前与东方盛单独相处时的所作所为。”
“二话不说便救下素未谋面之人,从头至尾不曾有挟恩图报之心;用计大胜倭寇,将银钱留给农家村妇,却连姓名都不留下;对待瞧不起他的匠人、暗算他的杀手从不在意,未尝有只言片语的抱怨。”
“这样的人,怎会三番四次与对他根本没有恶意的人争吵?尤其……对方也是个神医。”
“古怪如平一指,在遇到另一派别的医术之时,也会升起见猎心喜、深入探讨之意。言大夫又为何只是与他争吵,却没有哪怕只言片语表达出想要见识世外医术呢?”
任我行暗自派人跟踪东方盛已经许久,对于这个聪明且野心勃勃的下属,他赞赏、嫉妒、也暗中提防。当日东方盛坠崖,他伤心许久,也松了一口气。
不想时隔数日,日月神教在别处的探子竟然又传回东方盛未死,身边还跟有一位神医的情报。他惊怒之下,又生出欣喜——武林中人,永远不会嫌自己身边的神医多。
不过,相比于跟在东方盛身边,可能心中已有偏颇的神医,他更想要一些更可靠的东西。譬如——能起死复生的神药。
在东方盛护送言无咎回山谷的途中,跟着他的探子已经变成神教中最擅长隐匿和追踪的一帮暗卫。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为教主取来现世尚存的所有神药。所以当言无咎指出他隐居的山谷所在时,这些人第一时间越过言无咎两人,潜入山谷。
但是,将山谷搜遍,他们却一无所获。这里不管怎么看都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干涸河谷。思及阵法一说,他们无需多加思考,就决定放火烧山。
将一切都烧个干净,一切都能无所遁形。
然而,被烧尽的赤裸山头下,仍旧是空无一物的山谷,连稍大些的石块也不见一个,更别提房屋居所。
打那时起,任我行便对言无咎的身份起了疑,如今更是笃信。
任我行下定论:“他身上,一定藏着古怪。”
“不错。”平一指自外面推门而入,他武功平平,脚步声藏不住,殿上无人对他的到来报以警惕。
只听他再不复方才一般泼皮骂街,冷静道:“我怀疑他根本不通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