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病弱太女A后》 1、第 1 章 三月的长安,小雨淅淅沥沥,熬过元氏五王的自相残杀,古老都城落下的第一场春雨都仿佛染着血腥气。 过去五年,御座上的皇帝如走马灯般登基,长安城的中心,巍峨的铜驼宫却依旧金碧辉煌。 它冷眼旁观了大周朝的兴起与衰败,并在蒙蒙细雨中迎来了新的主人。 如今铜驼宫里的天子是前兰陵王元景,传言他幼年早慧,兰陵人见之无不称奇。 新帝入主长安的第一夜,宫人们见到了这位英名远扬的天子,才发觉流言的荒谬。 元景身体孱弱,头脑也如三岁小儿一般混沌,本性又极恶劣,几乎每一位近身宫婢都被他玷污过身子。 大司马萧续,出身兰陵萧氏,她才是铜驼宫真正的掌权者。 兰陵萧氏是大周一流世家,依仗白袍军的骁勇善战,萧续彻底结束五王的叛乱。 坊间流传着“东南有天子气“的谶语,兰陵地处大周东南,她便拥立兰陵王元景为天子,年号同兴。 不过兰陵也是萧氏的祖地,萧续先立元景为傀儡,又择定同兴这样耐人寻味的年号,很难不被元氏诸王多想。 长广王、阳平王以清君侧的名义征讨萧续,却不敌白袍军,先后兵败被杀。 不同于长安的暗流涌动,与兰陵毗邻的广陵城春光正好。 广陵王宫,明光殿内香雾阵阵,花团锦簇之中,娇俏可人的坤泽们身着春衫,秀丽的脸庞如同含着露珠的花苞。 他们三五成群,抚玩着娇艳欲滴的鲜花,间或抬眼偷瞄上座英武潇洒的少年,又匆匆低眉,唇边勾起一抹含羞待放的微笑。 组织今日赏花会的是广陵王王后高玉,侍立在旁的少年锦衣玉带,打扮得尤为清俊,引得无数坤泽芳心暗许,却不是外人,正是她的长子衡阳郡王元焘。 满殿的鲜花,满殿的人比花娇,其中出身谯郡桓氏的一对兄妹才貌最为出众。 桓氏兄妹的阿姑在朝中做司隶校尉,是大司马萧续眼前的宠臣,他们的阿娘又是隐居广陵山中的大儒,桓氏名利俱盛,都聘来给元焘做郡王妃最便宜不过。 高玉将坤泽们看在眼中,暗暗用心记下,又恍然发觉殿中少一人,便笑唤着元焘的小名: “恒奴,你阿姊怎么迟迟不来?这般好的日子,合该丢了佛经,出来与同辈人多相处些。” 元焘也注意到了桓氏兄妹的美貌,他状似无意的扫了一眼二人,躬身道: “阿母说的是,何况今日给阿姊采选嫔妃,总不能由她一直推诿,儿这就去请阿姊过来。” 高玉颔首同意,她嘱托道:“那罗延腿脚不便,她不肯来也在情理之中,若来,你亲自推着她的四轮车,不要让宫婢插手。” 那罗延是元焘长姊元祯的小字,因在般若寺的那罗延金像前出生而得名。 这位来自身毒国的神祇拥有金刚之身,元祯却没能获得神力的庇佑,她自八岁起就汤药不断,双腿无力行走,平日只能借助四轮车做腿脚。 元焘自然了解阿姊比纸薄的身子,他笑道:“儿省得,阿母总是偏爱那罗延,不爱我与阿恭。” 广陵王子嗣众多,只有元焘与阿恭是王后亲生子,平日都被高玉捧在手心,如珍宝一般呵护。元焘此言未免有些耍赖的嫌疑,于是只收到了阿母的怒视,他大笑着扬长离去。 东宫与王宫只有一墙之隔,风格却迥异。 广陵王元叡年轻时曾随周军大破鲜卑,受封广陵也不改行伍习气,王宫中处处可见甲士。 元祯多病,又随生母先王后郑婉向佛,东宫中多的是穿着袈裟的僧官。 因为她常年缠绵病榻,东宫中并不蓄姬妾,这在荒淫享乐的皇室中十分罕见。 要知道,就算天生残障的新帝元景,在十四岁时也纳了三个嫔妃,身体的残疾丝毫不耽误欲望的汹涌泛滥。 低眉顺眼的僧官一一向元焘行礼,元焘通通视而不见,他心头仍在琢磨元祯的身体。 若是身子不好,更要早早留下后嗣,不然百年后无人供奉--这是寻常百姓家都明白的道理,元祯的心思向来玲珑剔透,却屡次推却母后为她纳妃,她怎会想不到这一层呢? 莫不是修行佛法走火入魔,真信了经文里戒色绝欲的鬼话? 还是元祯也有意纳妃,只是苦于没了诞育后嗣的能力,所以才遮掩推脱? 在正殿门口,元焘撞见一身药香的谢真一与她的婢女。 主仆二人神色不豫,谢真一尤甚,她平日生动的眼眸魂不守舍,连门槛都忘了迈,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好婢女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这才免了谢真一的狼狈。 “七娘小心脚下的路。” 谢真一是元祯青梅时的玩伴,幼时便露聪慧美貌,只是为人清冷,除了元祯,见谁都好似隆冬的冰雪,元焘遇着她,总有些莫名的怕。 今日不一样,一贯神情散朗的谢七娘如此失态,早没了冰寒霜冷的模样,元焘一双眼睛便多在她脸上打量了几回。 他想到最近不平的局势,七娘的阿娘谢济刚刚铲除了前废帝的亲信,盘踞在扬州的骠骑将军羊赞,被朝廷由广陵太守提拔为扬州刺史,镇守建邺。 谢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元焘可不能错过与笼络谢家人的机会,热切道:“七娘又来为阿姊针灸?我听母后说赏花宴的帖子也送去了谢府,筵席已开,许多娘子郎君都坐定了,我着人带七娘过去。” 谢真一勉力与他施礼,听到赏花宴三个字,内心更是如针扎了一般痛,她婉拒:“府中来人,道是有事,我便不去了。” 这谢家七娘与元祯最好,她出身建邺世家,本可无忧无虑的度过少女时期,却愿为元祯的病而钻研岐黄之术。 若非元祯屡次病重,父王早就为两人提亲,就是此次赏花宴,母后名义上为赏看各家坤泽,其实也有内定谢真一为太女妃的意思。 现在谢真一不肯赴宴,元焘也吃了一惊,他见谢真一素裙淡妆,果真不像是赴宴的打扮,茫然道:“可,可是,若七娘不去,母后只能从筵中挑选其他坤泽给阿姊赐婚了。” 谢真一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肉里,她避开元焘探寻的目光,高声道: “太女的身子羸弱,就是华佗在世,也难以健康,这样的……人,并非坤泽的良配。妾谢过王后的好意,明日谢府要随阿娘搬去建邺城,家中事多,告辞了。” 近乎自虐般说出这一通话,殿内的人应是全听见了,但依旧静悄悄的,仿佛方才的暴风骤雨已消耗尽了力气,谢真一不顾元焘还在身旁,带着婢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亲眼目睹了二人的决裂,元焘目瞪口呆,他迷迷糊糊的跨入正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脸庞,是太女家令方兰,元焘一把将人扯住,低声询问道: “阿姊与谢七娘情深义重,怎么今日倒像是杀母仇敌见了面?” 太女正在气头上,方兰不敢说话,只朝内室摆了摆手。 元焘扫视宫室,这才发觉侍奉的宫婢们全都低眉顺眼,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大气也不敢喘。 婢子们害怕,元焘的胆气倒是大了起来,元祯不能与谢氏联姻,相当于断了一臂,身后就只剩下母族荥阳郑氏的支持。倘若这次母后为他寻一门好亲事,再谋划一番,元焘不信王太女之位不换人。 他大模大样的绕进内室,只见一纤弱少女倚在漆木床上,泛红的眉眼下布满病态的红晕。 许是因为元焘的疾步带进了一股风,她的手腕如凤尾竹般细瘦,空荡荡的袖子滑落到胳膊肘,元祯用白帕捂住口鼻,剧烈的咳嗽起来,肩头不住地颤动,好似要把心肝五肺都给咳出来,细腰下的双腿却不动如山,如同死物般在床上搭着。 自被马匹踏断双腿,元祯又染上恶疾,寻遍良医也只能缓解她虚弱的速度,至于独立行走?元祯的脚已有十年不曾踏实的站在地面了。 婢女们急急赶进来,又递水又抚背。元焘在一边静静的等咳声平息,才开口:“广陵城内世家的坤泽全都在明光殿内候着了,母后发话,要阿姊过去相看。” 他的目光落在元祯的双腿上,意有所指道:“阿姊体弱,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纳妃不为□□之/欢,也该早早考虑诞下子嗣,延续广陵一系的血脉。” “抑或说,阿姊总不采选,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第 2 章 元祯扶着隐囊咳嗽一通,嗓子发干,喝过蜜水后声音低低的,“阿柔哪里去了?” “阿姊眼里就只有阿柔一个人,她一个奴婢,白日里给你端茶送水,入夜了还能给你暖床?” 苟柔是伺候元祯的贴身女史,性子刚毅有主见,很受元祯的倚重。 她亲力亲为的包办元祯的大小事,因为只是一个中庸,所以元焘认为二人的关系早就戳破了窗纸,不过中庸没有腺体,这才瞒过众人的眼睛。 无论苟柔是否是元祯的禁脔,终归是个奴婢,元祯忙着寻奴婢,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元焘有些恼怒。 对着残喘在床榻上的元祯,他装作姊友弟恭,好言道:“阿姊若不去,母后便要自个为阿姊定下亲事,依弟愚见,不若去瞧一眼,明光殿中几十人,总有像谢七娘般貌美的。” 元祯猛的抬起头,她的嘴唇惨白,眼神却犀利如剑,厉声道:“提她做什么?!不许再提!” “弟一时失言,阿姊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元焘面上愈恭谦,心头愈加痛快,他就知道眼下提谢真一必会让她不爽! 他的这位阿姊敏感却又文弱,许是因为多病导致的精力不济,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冒犯她的人肯退一步,她心中就是再不悦,也不会继续深究。 所以元焘才敢在这关头提谢七娘,认错又不是少块肉,还能得个知错就改的名声,他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元祯听了道歉后不再介怀,只是偏了偏头,用帕子抹了下发红的眼尾,将晶莹的泪珠拭去。 方兰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她禀告道:“殿下,苟女史清晨便出城去了,说是辰时便回,殿下不要忧心。” 元祯点点头,又要了一回蜜水喝,浑然没有去赴宴的打算,只把元焘晾在一边。 元焘耐下性子又劝了一回,见元祯无动于衷,暗暗咬牙切齿。 按理说,是元祯自己不愿去,他只管回去复命便是,但元焘年轻气也盛,他总愿意在母后面前将差事办的漂亮,好来证明自己的本事,若是连一个病恹恹的元祯都劝不动,岂不是折了自个的面子? 漆床上的人绛袍玉带,穿戴的倒是齐整,想来若没有谢七娘的断情,此刻元祯早就在赏花宴上与谢七娘定亲了。 见元祯阖上眼小憩,元焘眼睛一转,自顾去推了四轮车出来,然后趁婢子们不注意,一把抱起床上的人,放在车上,推着便走。 元焘身高手长,一口气推车冲到正殿,口里道歉,脚下如风,“阿姊,对不住了,姻缘是大事,不可马虎呀!” 被莽小子连滚带爬的挟持,元祯胸口剧烈起伏,她先惊后怒,拍着腿道:“放我下来!拦住他,家令!家令!” 地位卑微的婢子忠心耿耿,她们左右阻拦,却不敢伸手动元焘,身为太女家令的方兰态度暧昧,只出声不出力,竟拿起一条毯子,盖在了元祯腿上,默许了元焘的强盗行径。 元祯轻飘飘的,还没有元焘那名可作掌中舞的姬妾重。元焘有一身蛮力,拽着四轮车横冲直撞,如同战车驰骋在沙场上,一路势如破竹,小跑到明光殿前还耐不住兴奋。 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回味方才的刺激,元焘心砰砰直跳,柔顺的宫婢偶尔忤逆一次,让他十分新奇与着迷,日后可以在自己宫殿里再尝试…… “咳咳咳咳咳!” 元祯的骨头都要被这人颠散,猛的一受风,嗓子眼更是又痒又痛,左右无人侍奉帕子,她只好用宽袖捂住嘴,咳嗽声息后,绛红袖子又染上了一层深红。 所幸元焘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他忙为自己找补:“弟一时情急,只想着要阿姊挑一位佳人,却忘了阿姊身子弱,阿姊可千万不要见怪呀。” “狡辩!” 元祯虽好说话,但也不傻,显然没有信他的强词夺理,刚想开口斥责,迎面又遇上一阵风,她极有经验的闭嘴不言,又用毯子裹住全身,这才免了心肺的一场震动。 “起风了?阿姊放心,我这就推你进去。” 元焘计谋得逞,心情大好,不要迎来的宫婢帮忙,格外殷勤地推四轮车。 亲自推病弱的阿姊入殿,让里头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看见,他仁厚恭谨的美名是逃不掉了。 元祯蹙起眉头,她一眼看透元焘的算计,这副令人作呕的装腔作势,不过是为了虚名而故意为之,她只恨双腿无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人推着走。 踏入明光殿的第一刻起,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过来,元祯的不爽变作窘迫。她极少参与筵席,更别提与这么多非亲非故的坤泽见面,面上镇定自若,耳根却悄悄红了。 不过,几乎是一刹那,坤泽们看清来人,又见到那辆独特的四轮车,他们齐刷刷的低下头,生怕与元祯有眼神上的接触。 更怕被元祯看清娇艳的容貌,继而被纳入东宫,从此守上无儿无女的活寡。 如果说嫁给英俊勇武的衡阳郡王是万千坤泽的梦想,那么沾上广陵王太女就是万千坤泽的噩梦了。 在场的所有坤泽都清楚的看到元祯惨白的皮肤,裹在袍子里瘦削的身体,还有垂在四轮车前毫无生气的腿,浑身上下只有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光彩照人,可他们又不是谢家七娘,能真的凭一腔情意就愿意跟病秧子厮守终生。 诶?谢七娘人呢?怎么不见她来? 众人屏气凝神,却听一小郎君小小的惊叫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 原来元祯的四轮车在他身边略停了一下,那郎君以为太女看中了自己,吓得连连后退,两只脚慌不择路的踩上一位小娘子的裙角,直接滑到了。 坤泽的避之不及全都落在元祯的眼里,她的笑容苦涩,想安慰狼狈的小郎君几句,却发现自己的嘴唇颤抖到无法控制。 玳婢说的不假,自己这副病残的身躯,苟延残喘到今日已是幸事,怎好再拖累她的前程。 坤泽们一个个避自己如避猛虎,唯有玳婢肯温柔相待这么多年,是自己痴心妄想了,明明连白头到老的承诺都无法给出,却还要恩将仇报,执意拉玳婢跌进自己这潭深不见底的泥淖。 可是,元祯又是一阵痛苦,在她心里,一直认为玳婢是不同的啊。 她们曾无数次拥坐在夏夜的宫阶上,玳婢遥对着天上的星宿许下承诺,生当长厮守,死当长相思。 她天真的以为,星宿悬挂苍穹,亘古不变,誓言也当如此,海枯石烂也不会褪色。 却不料阶前发尽千般愿,最后却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 高王后见元焘果真将深居简出的元祯“请来”,满意的微一点头,和蔼道:“大娘久居深宫,不常出来交游,对身子也有害无益,今日这么多小娘子小郎君在,你合该多与他们攀谈,结识几个好友。” 元祯提不起兴致,不过高王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她虽不喜异母弟元焘,高玉在衣食起居上却是待元祯细致周到,她只好神色恹恹的应了一声,眼神却半点也没分给底下的莺莺燕燕。 提到好友,高玉想起一个人,她向娘子郎君中看去,在他们低垂的额头里分辨了一圈,意外的没见着谢七娘的影子。 往日元祯赴宴,必然与谢家七娘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即便远远相望,也拦不住眉目含情。 今日明晃晃的为元祯采选而办的赏花宴,谢七娘舍得不来? 谢七娘出身太高,桓氏兄妹拍马也难及,若不是元祯喜欢,广陵王也默许,高玉也不愿见到谢氏一门成为太女手中的剑。 她的缺席,让高玉与元焘齐齐松了口气。 目光在群芳中穿梭,高玉很快认出一名簪着山茶花的少女,她的阿娘是广陵国中彭城县的县令,虽然家族人丁不旺,已有衰败之相,但胜在门第高贵,所以勉强能收到赏花宴的帖子。 坤泽一旦有做高官的母姊为底气,哪甘心随病乾元过一辈子?日后不欺负元祯都难,家世落魄些不打紧,只要人心淳朴,肯死心塌地跟着元祯,就是不二佳妇。 高玉露出微笑,认为自己这个继母考虑周全,便温声向山茶花招手,“发上簪着山茶的可是张家大娘?真是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好孩子,快坐近了,让孤好好瞧瞧。” 元祯也随之看向底下众人,只见张大娘一惊,鬓边的山茶花吓到堕落脑后,她连忙摘下花塞入袖中,磨磨蹭蹭就是不肯上前。 她举止畏畏缩缩,这是生怕被自己看中,才装出的一股小家子气吧? 元祯不信世家嫡出的娘子会不懂礼数,她也认出了张大娘的身份,一个县令家的女儿,日后顶好的姻缘只是做小官正妻,如今竟也敢不顾王府脸面,公然嫌弃自己。 方被玳婢抛弃,又遭县令女嫌弃,就是个木头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更何况元祯还是天潢贵胄,是英明神武的高祖、太宗的后裔呢! 元祯心头积满怒火,少见地重拍扶手怒声道:“王后唤你过来,你的耳朵是聋了吗!” 众人一齐打了个寒颤,妈耶,没听说病秧子太女还有暴力倾向呀? 当事人更吓得肝胆欲裂,袖中的花也甩了出来,忙小步跑上前,跪下请罪:“见过王后、太女殿下,妾方才的花朵从发中滑下,恐在殿下面前失仪,所以才耽搁些。” “耳朵没有事就好,王宫地方小,真要聋了,可没人会治。” 元祯明为安慰,实则嘲讽,冰冷的话语还未说完,张大娘的身体已抖成筛子。 她没去管,咳嗽一阵,除了玳婢,元祯不在乎其他坤泽对自己的看法,但今日本就是来采选的坤泽们低头躲避,就差拿手绢捂着脸,这不仅是在羞辱她,更是在亵渎皇权! 元祯手中的毯子攥成一团,心境由羞窘变作愤然,大周经过数年内乱,皇权逐渐式微,元氏的统治风雨飘摇,坤泽们的态度许是也有背后世家的默许,元祯冷哼一声,偏将头垂最低的人都点上前。 训斥一个张大娘还不够,她要敲山震虎,教训一番殿中的所有娘子郎君,也让世家们也收敛收敛行径。 垂首的桓氏兄妹都被元祯点到,有张大娘的前车之鉴,两人不敢不来,只是头垂的更低了,只敢盯着元祯的靴子看。 元祯强迫二人抬头,先看过桓大郎的容貌,桓大郎肤白眉细,只是颧骨太高,显得有些刻薄,她不屑道:“平平无奇耳,去。” 被瞧不上的病秧子当众羞辱相貌,偏生还不能反击。桓大郎羞得无地自容,只盼着地上有条缝钻进去,他低头走到张大娘身边,泪水将眼睛模糊,差点将张大娘撞倒。 元祯并不可怜他,继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命桓三娘抬头,刚想送她其貌不扬的评价,却看怔了眼。 桓三娘眉眼精致,牡丹花别在发髻中间,更有一副我见犹怜的风流姿容,让元祯嗫嚅着双唇,几番张嘴,却硬是说不出违心的话。【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第 3 章 她到底不忍诋毁桓三娘的美貌,由衷地夸道:“都说桓氏出美人,我向来是没有信,今日一见,却是名不虚传。” “恐怕有艳冠天下美名的萧八娘,姿容也比不得桓三娘罢?” 无论哪个年纪的坤泽,都爱听人夸赞自己的容貌,桓三娘也不例外,更何况赞美之人方才挑剔过多位世家坤泽,这让她的夸奖更为珍贵。 太女笑着看她,桓三娘也松懈下紧绷的情绪,抿嘴笑道:“长安城为大周国都,美貌者多如过江之鲫,萧八娘却能脱颖而出,美名甚至传到广陵之南,可见其容貌之盛。妾不敢与仆射公女相提并论。” 萧八娘是左仆射萧韶的女儿,大司马萧续的外甥女,坊间凡是有水井的地方,就有人知晓萧八娘的美貌。兰陵萧氏把持着大周朝政,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桓三娘都要极力推拒将自己与萧八娘同年而校。 见她美而知进退,又懂天下局势,不是困在闺阁中的坤泽,元祯对桓三娘的印象越发好起来,即使无心纳妃,也有心与她多聊几句。 桓三娘抿嘴笑,元祯的胳膊倚着把手,身子逐渐倾过去,两人相谈甚欢。 元焘着急,虽说今日为元祯采选,可明明是他先看中的桓氏兄妹,若真被元祯得了,他到哪里哭去? 一边给母后使着眼色,元焘一边祭出谢真一,不留情面的直戳元祯的心肺:“说起坤泽容貌,谢家七娘也有美名,阿姊觉得桓三娘与她比较,可能分出高下?” 元祯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落入他的圈套,反问道:“你方才也遇到了谢七娘,依你所见,二人孰美?”略一停顿,她将答案里的生路全都堵上,“好生想想,不可说她们各有千秋的话来糊弄三娘。” “这,我。” 元焘本想借机刁难元祯,没想到元祯把问题原模原样抛了回来,简直算得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谢氏和桓氏都不是他能得罪起的,无论夸哪一个,都会得罪另一个。 元焘吭吭哧哧答不上来,偏生桓三娘眼中也带着戏谑的笑,静静的注视着自己的丑态,这让元焘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你这个做阿姊的,还是愿意与恒奴顽笑,恒奴还未娶正妻,他懂得什么是好相貌?” 姜还是老的辣,高玉瞪了色令智昏的元焘一眼,轻巧的将他从窘境中救了出来。 不过元焘的担心不无道理,高玉也瞧出了元祯与桓三娘性情相投,怕二人真动了情思,忙又道:“太女见了这么多好坤泽,心里高兴,身子想必也疲乏了,不若今日先到这里,回去养足精神,再见其他人也不迟。” 有王后发话,这番劫数算是逃过去,众坤泽都松了口气,但心已生出敬畏,所以仍不敢喜形于色。 元祯瞧他们的神色比之前恭顺不少,便知威慑的目的已经达成,她深谙恩威并施的王道,当即又赐坤泽们甜枣,令典禀大监拿出绢布百匹赏给众人压惊。 绢布不仅可缝制衣裳,还可做军资换米粮,是市面上的硬通货,众人欢喜,谢恩都带了几分真情实意。 桓三娘那处,受到的赏赐更为丰厚,不仅绢布有他人的二倍之数,还得了五彩丝线等物。 元祯怕她多想,解释道:“你阿娘隐居山中,生活清贫,连着你的衣裳也不多装饰。素衣素帽,实在配不上你的文采见地,所以多赏了你些丝线,回去咳咳咳咳。”她的精力终于支撑不住,双颊潮红,一劲咳嗽起来。 “都退咳咳咳咳,退下!” 元祯病情沉重,又怕坤泽们窥见她的病容,回去说与世家中人,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太女之位越发危险,便急命他们离开。 虚弱的王太女好似一块流光溢彩的琉璃,美丽却脆弱。桓三娘生出不忍,只见她抿了抿唇,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看着了元祯的双腿,最终只轻声道:“春寒风重,就是有宫婢侍奉,殿下也要仔细着身子。” 元祯耳中嗡鸣声如鼓,已听不见旁人说什么了,她看见桓三娘双唇微动,猜想是在与自己说话,便摆摆手,含糊道:“孤都晓得咳咳,你去罢。” 被人急忙送回宫室,东宫的医官训练有素,奉上小火温好的汤药,元祯喝下几盅,又仰卧了一炷香时候,才耳清目明。 天色晦暗,尝食监刘先悄悄走进来,先望了一眼方兰,得到点头的讯息后才大胆道:“殿下,是时候用晚食了,是就让他们就摆饭呢?还是再等等?” 灌下几盅汤药后的胃像装了一只铁秤砣,元祯什么胃口也没有,她想了想,道:“外头不是新供了梨花蜜?给母后那里送几十斤,就说我的病缓过来了,让她别担心,再割些做蜜水送过来。” 方兰忍不住开口:“殿下嗜甜,也不能由着性子喝。蜜水喝完,就更没有食欲了!” 元祯不听,又叫人去宫门口看着,苟柔回来就立马带她过来。 不消片刻,蜜水送了来,不过是苟柔亲自端来的。她刚骑过马,发间还有汗雾,脸上也黑腾腾的。 像是刚从昆仑山上杀下来的罗刹女。 将蜜水带托盘扔到元祯面前,苟柔没好气道:“奴婢听家令说,殿下的病又重了。今日是不是又嘴馋?喝了几回蜜水?奴婢走之前,殿下是如何对奴婢保证的?转眼就忘了。” 这个方兰,平日偷偷给自己送蜜水时挺警醒的,怎么今天也不知避人,连人带水被阿柔抓了个正着。 到嘴的蜜水飞了,元祯心中痛批家令,脸上笑嘻嘻的去抓苟柔的手,安抚道:“不多,只多喝了一杯。阿柔既然发话了,那这杯孤就赏给家令。” 语毕,元祯用眼神催促方兰将蜜水端出去,苟柔打开她的手,轻哼,“只多喝一杯?那殿下又是咳又是晕是怎么回事?” 苟柔吓唬她:“下次把肠子咳出来,殿下就知道自己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来人,给殿下摆饭!” 元祯道:“我吃不下。” 苟柔坚决要给元祯一点教训,让她长长记性,“吃不下就含着,想吃时候再咽下去。” “噗哈哈哈哈哈。” 元祯捶被大笑,直笑到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还得求苟柔给她顺气。 晚食由尝食监刘先伺候,苟柔在一旁监视,元祯只好喝了半碗鱼羹,让人撤下饭食后,留苟柔一人在内室。 烛光摇曳,主仆二人对坐在一枝烛台边。苟柔率先打破了沉默:“奴婢进城的时候,碰到谢府出城的车马,听奴仆们说,谢家已经把府邸托给牙行,预备举家定居建邺了。” 元祯眉睫一颤,她的声音疲倦:“你也听说谢七娘的事了?” “奴婢想,殿下近几日身子大好,总不能无缘故的眩晕,就多嘴去问了家令。” 这一问,让苟柔也心惊肉跳,她想不通谢七娘或者说谢府态度转变的原因,难道广陵王真的要废太女了? 广陵王同谢氏出征,人在建邺,倘若他真有这个意思,谢家确实能早一步知晓。 至于谢真一嫌弃元祯病躯的话,也极有可能是托辞,毕竟二人十几年的情谊,要不情愿早就不情愿,哪还用等到今日。 元祯道:“不提玳婢,这几日我的额角跳的厉害,刚刚睡了一觉还是不停,总觉得有事发生,你出城可见到了阿舅派来的人?会不会是江州出了差错。” 苟柔从怀中拿出密信,交给元祯,又用银签拨旺了烛火。 元祯谨慎,先对了信封的图章,确认暗号无误才拆信。看完信,她松了口气,笑道:“阿舅为江州刺史,主政一方,却不是大司马的盟友。我原本怕萧氏会铲除异己,率兵攻打江州,想不到前些日子阿舅已收到萧氏的拉拢,暂时无碍了。” 她想的很深,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兵强马壮,仅凭广陵王府和江州刺史郑伯康之力无法反抗,不如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兵与马在乱世中都很珍贵,元祯可不是长广王、阳平王,不会傻到白白给萧氏送人头。 烛火下,元祯嘴角噙着笑,眼睛愉快而生动,她看苟柔在发呆,主动问:“你在想什么?” 苟柔晃过神:“啊,奴婢是在想,郑大人对殿下忠心耿耿,又是血脉至亲。太女妃不如还从郑氏女中择定,也好给郑大人吃个定心丸。” 元祯的笑容消失了,她收起信,敷衍道:“今日累了,此事再议吧。” 不过皇室与世家都躲不开联姻,她心如明镜,玳婢离开,郑氏就是最好的选择,是无论元祯怎么躲避,都绕不的宿命般的结果。 一想到玳婢,元祯又是黯然神伤,她想起自己的同母妹元缇被父王带到了建邺,或许改日应该去信一封,问问她谢家发生了什么。 殿外传来喧哗,声音越演越烈,苟柔起身道:“外头是怎么了?奴婢去瞧瞧。” 不多时,声音平息,苟柔带着广陵国相萧智容快步走进来。 元祯见二人直接闯入内室,国相又神色凝重,不像是有什么好事,额角就跳得更厉害了。 果不其然,萧智容一开口便是:“大王在建邺杀了人,与丹阳县主一起监禁在府,广陵国恐怕也会因此废除,殿下要早作打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第 4 章 她的话在平静的夜里,不亚于一道惊雷。 元祯紧盯着萧智容,在她那张因跑马而泛红的脸庞上,看到稳重中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广陵国相萧智容同样出身兰陵萧氏,据说与远在京城的大司马萧续亲缘不远。今夜她入宫,是否会是兰陵萧氏的一场阴谋呢? “国相如何知道此事?” 萧智容道:“丹阳县主偷偷安排人逃了出来,因为夜深无法入宫,所以才来到臣的府邸求助,臣将她也带来了。” 苟柔闻言,果真疾步从殿外拉了一个路都走不稳的中年妇人进来,元祯认得她,这人正是照料妹妹元缇的傅姆李充华,许是因为一路奔波,双腿累得都不会行走,她给元祯歪歪斜斜的施了一礼。 看来国相所言不假,元祯心沉到谷底,她问:“李傅姆,建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充华不敢隐瞒,含着泪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全都说出来。原来广陵王元叡与谢济平定扬州后,下一步就要安抚当地的豪族,在酒宴上,元叡喝醉了酒,与陆氏的人争执起来,失手拔剑将人刺死。 “那么,父王因何事与人起了口角?” “奴婢听说,是因为豪族不满刺史落入谢氏手中,又对陛下出言不逊,大王恼怒,这才失手杀人。” 新帝元景只是兰陵萧氏的傀儡,天子尚且如此,诸王又有多少威望在呢?父王有匡扶周室的宏图壮志,肯定忍受不了宵小之辈的嘲讽,起冲突是必然的。 苟柔的性子如炮仗,听完李充华的哭诉,她柳眉横竖,语调激愤:“这么说,大王遭难也是有为谢氏出头的缘故?好个谢七娘,立马就来上门撇清关系,好个谢氏,忘恩负义的本事真是一等一!” “阿柔,不要再说了。” 苟柔不罢休,快言快语道:“为何不说?凭什么不说?他们能做下这等事,还不许咱们说了!” 萧智容惊讶的挑眉,她担任广陵国相数年,与王室交好,是知道元祯与谢七娘的情意的,“既然谢七娘早知此事,为何不先与殿下通气?” 元祯沉默,而后又道:“许是父母之命难违,也或许她并不知情。” 说罢,元祯不愿再谈玳婢的过错,命人将李充华送下去歇着。 殿下是被蜜水糊了心吧!怎么还是一副不辨是非的昏君模样! 苟柔快气疯了,苦口婆心劝她:“殿下别再为谢七娘解释了,她但凡白日时与殿下透露一个字,咱们也早想出解救的法子了。” 若是搁在一百年前,元氏皇权稳固,就是杀十个世家子弟,广陵王也会安然无事,哪里还需要元祯操心。眼下天下动荡,别说陆氏不会罢休,就是朝廷也一定不会放弃废掉广陵王、剪除诸王羽翼的机会。 手拨弄着腰间玉佩的穗子,元祯思忖许久,不得良策。烛火闪烁,她抬头看见萧智容的脸隐在黑暗处,神情淡然,镇定的好似置身事外。 不对,广陵的祸事波及不到国相,国相若真要袖手旁观,只管将李充华杀死即可,事情传到长安,还能得到大司马的赞赏,为何偏要助她入宫呢? 或许转机就在蓦然回首处。 思绪方才还在狭长的小道兜兜转转,山重水复后,突然就豁然开朗了。 元祯命苟柔多置一盏烛火给国相,又勉力下床对坐在萧智容面前,行大礼哀求道:“求国相救父王一命!” 萧智容微笑道:“臣还以为殿下会忌惮臣的姓氏,继续对臣有隔阂。” 敌人并非真的是敌人,国相也真的与京城的萧氏不同,元祯赌对了! 元祯衣襟沾泪,声线颤抖:“情愿舍了王位,只求国相能保全父王,全家就是被废为庶人,也好过天人永隔。” 她的泪水如春日落下的雨,淅淅沥沥,从捂着脸的指缝处渗出,又落到地上。 “太女有孝心,臣岂能做壁上观?定然尽心竭力将王府保全。”萧智容为献计而来,见元祯胸膛起伏剧烈,显然动了真情,也怕她哭多伤身,又安慰她了好一阵。 片刻前还在富贵乡,片刻后就要家破人亡,苟柔看着心酸不已,当下拽过元祯的脸蛋,好生给她将泪痕擦净。 元祯情绪安定后,又请萧智容赐教,萧智容这才开口:“广陵距建邺只隔着一条长江,朝廷追捕的人马旦夕便至,殿下留在宫中只能束手待毙,事不宜迟,应早早脱身出宫。” 殿外鸡人早唱过亥时歌,元祯身为王太女,出行动辄有几十人随着,想要掩人耳目地出宫谈何容易? 元祯问道:“可要知会王后?” 萧智容斩钉截铁道:“不可,王后若得知,不会留下几位郡王县主独逃,到时候阖宫上下就都知道了,势必会引起大乱。更何况脱身只是第一步,殿下接下来还要去长安求一道赦令,怎么好带着王后一起走?” “国相让我亲去长安?” 元祯震惊,长安路途遥远,以她的身子骨,恐怕会折在半路吧。 萧智容吩咐苟柔快收拾些衣物盘缠,最好耐用且御寒,又对元祯道:“臣有一堂妹,乃当今大司马亲外甥女,左仆射亲女,自幼聪慧无双,在家中行八,很受大司马和左仆射的宠爱。” “天下大势,当世经济,八娘无有不通,且极好参与政事。即便生为坤泽,凡她开口所言,大司马与左仆射也无有不从,如今年岁到了,也还被留在家中。” “殿下若肯放下身份,拿出重宝,去求八娘美言,不仅大王可以安然无恙,就是王位也能保全。” 萧八娘的相貌耀若春华,传遍江南江北,据说前几任自立的先帝都曾要纳她为妃,只是兰陵萧氏掌握白袍军,底气足,从未许过他们。 元祯也早有耳闻,今日她还拿来赞叹桓三娘,但是这萧八娘真的如国相所言,盛宠到可以决定王府的生死吗? 这样一想就心烦意乱,手又揉乱了腰间的玉穗,她认为萧续毕竟是当代枭雄,极有手腕与谋略,恐怕不会因年轻坤泽的话,将父王放虎归山。 萧智容看出元祯的担忧,劝道:“臣年轻时曾在大司马身边侍奉,知道此人好大喜功,不是久居人下之辈。后来大司马入主长安,没有废帝自立,而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计便是出自八娘之手。” 此言一出,萧智容算是将立场彻底挑明,在萧氏与元氏的天平上,她站到了元氏这边,冒着与大司马为敌的风险,也要将广陵王救出来。 可是,上天偏爱萧氏,给大司马加满了筹码,天平早就倒向了那边,萧智容为什么还会选择元氏呢? 元祯从她的脸上辨不出忠奸,就看向跳跃的烛火,语气淡然的试探:“国相是大司马的内侄,这般评价她,恐怕大司马听到后不会高兴吧?” 苟柔挎着盘缠包裹走出来,见元祯还在优柔寡断,当即高声教训她:“殿下莫要辜负国相大人的赤胆忠心!反正留下也是个死字,不如去长安一试,兴许还会有转机。” 她将包裹丢到地上,转头对萧智容道:“大人,殿下去长安,奴婢少不得也要跟去伺候。东宫虽小,却也养得几名死士,路上可护殿下周全,奴婢这就去叫他们收拾衣物,再拉几匹好马出来当脚力。” 萧智容欣赏苟柔的忠心与果断,紧接着摇头指出她的疏漏,“又是人又是马,怎么名正言顺的出宫?王后派人过来问,事情就瞒不住了。” 紧张气愤的心情被泼了盆冷水,苟柔遍体生寒,她如梦初醒,深夜宫门盘问严厉,眼下别说去长安,她们连小小的东宫都出不去! “这可怎么办呀?” 她着急的在殿里直转圈,最后一拍手,“不成,就算闯也要闯出去,等建邺的人来了,殿下就逃不掉了。” 说罢,苟柔就要去叫死士强开宫门。 “阿柔,不要冲动。” 一直没有表明态度的元祯开口将人唤住,她转动四轮车,独自进了内室的隔间。那是一座小小的佛堂,供着白玉观音像,平日元祯心烦意乱时,就扎在里头,一呆就是一个时辰。 哎呦,现在哪还是礼佛的时候啊。 苟柔刚想跟上去,只见元祯很快出来了,她的膝头放了有半人高的褐衣,是僧人出入王宫时常穿的佛衣“僧伽梨”。 她对萧智容解释:“东宫多僧人来往,今夜尚有十余名留在东宫为先王后祈福,想要出宫,让死士剃光头发,扮做僧人,就能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至于马匹的问题,”元祯望向萧智容,从容镇定道:“国相在广陵城中经营多年,想必几匹马还是能找出来的。” 这下出宫与马匹的难题全都解开,巍峨的长安城好似就在眼前了。 “殿下真是神机妙算!” 苟柔猛拍大腿,莫说是僧伽梨,宫中木鱼僧鞋都一应俱全,足够他们伪装了,她激动道:“真应了佛经里那句‘有因必有果’,都是殿下平日一心向佛种下了善因,今日之困才能迎刃而解。” 她怕这么多的衣裳将元祯的腿压坏,忙一块全拢到怀里,“奴婢这就催他们换上。” 萧智容暗暗颔首,她对元祯道:“臣在城外有一处庄子,里面的好马尽管殿下挑选。不过,殿下方才还在犹豫是否去长安,为何又突然的下定了决心?”【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第 5 章 袅袅吐着香气的炉/鼎遮住殿中二人的身影,悬在殿中的宝盖挂灯照亮一张苍白的脸。 四轮椅中身着华服的少女从容不迫,她挺直脊背,空荡宫殿是她朗朗声音,“我既求国相指明生路,就存定了将此身托付给国相的心。若言行相诡,先求人又后悔,那是小人行径。” “更何况,国相谈及大司马,已是将一颗心都剖开给我看,我虽有疑惑,但也不是不识忠臣、不辩忠言的人。” 元祯纤弱的手指扶上轮子,慢慢将四轮车推到萧智容面前,坚定的眸子真诚与她对视,“长安路远,着实凶险,此去不知能否平安回来。国相比我年长十岁,我一直将国相看作老师,还请您解答我心中的疑问,就算毙于路中,我也死而无憾。” 许是元祯刚从佛堂出来,萧智容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线香气味。这是主臣二人第一次距离这么近,即便大难临头,萧智容也没有在元祯身上感受到分毫慌乱,有的只有被一点香气萦绕的平静。 诚恳的话语与淡定的面容,仿佛元祯真的只是在向良师求道的学子,而不是片刻后就要国破人亡的落魄王女。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是处变不惊,就是无知者无畏。 经过数年的相处,萧智容相信元祯是前者。她不自觉的起身,站到元祯的身侧,再无保留,“大周连年内乱,外又有羌、鲜卑等异族虎视眈眈,都城长安就如鸡之肋骨,弃之可惜,得之却又无味。而长江之南未经兵戈祸害,物产丰饶,如今唯有南迁,依仗长江天险,才能积蓄力量,成就一番霸业。” 她带着三分傲气的语调又一挫,刚过而立之年,萧智容的脸上布满沧桑,失意道:“大司马刚愎自负,手下能臣众多,却固执己见,臣在大司马左右时,常献良计,总是石沉大海,近来听说他有所转变,也只能听进去八娘几句话罢了。” “臣将南下之计献于大王,大王如获至宝,甚至亲自随谢大人攻打扬州。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奉大王与殿下为主,就如鱼得水,既是匡扶周室正统,又不负臣此心耿耿,臣由是为大王忧心。” 兰陵萧氏气数未到,萧智容年轻气盛时,也曾想为萧氏博一份逐鹿天下的资本,可惜自身并非嫡脉,萧氏又不出明主。她怀才不遇,恰好广陵王与左仆射萧韶交好,又素有贤名,便毅然转投其门下,果然君臣相得,受到重用。 她的一席话听得元祯也心神激荡,只恨自己无法直立起身,不然她非要给国相行大礼作揖。 “国相能以此心此身托付,我也定不负国相!” 都说贤臣渴望明君,试问哪位君主不想遇到贤臣忠臣,不想在乱世中重整乾坤呢? 元祯表明心志后,当即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漆黑青铜虎符,托于掌上示给萧智容看。 这虎符不是广陵王调动军队的那只,它筑成的年代久远,连虎身上的鎏金都消磨去大半。 虎符是调兵的信物,向来是一半藏于君主,一半在将领手中,二者合二为一即可调兵。元祯手上的虎符却是两块俱存,上面还有六个金字——“右在君,左在郑”。 “国相说,交好萧八娘,需要许以重宝。这块武德皇后的虎符,可算重宝?” 萧智容惊讶,她小心翼翼从元祯手中接过虎符,翻来覆去摩挲过几遍,还是不可思议,“它就是太.祖武德皇后所用的虎符?殿下从哪里获得的?” 这等宝物不应该在武德皇后崩时就随葬高陵了么? 元祯轻轻一笑,目光停留在虎符上,无限留恋,“国相忘了,阿母出身荥阳郑氏,先祖即是武德皇后亲妹。武德皇后南征北战,便是用这块虎符号令天下周兵,她驾崩时天下太平,能调动重兵的唯有天子虎符,她便将这块郑虎符送还荥阳,后一直传到阿母手中。” 阿母郑氏生丹阳县主时血崩而亡,元祯那时只有两岁,连阿母的脸都记不清,郑虎符是阿母留给她们姐妹的唯一念想。 冰冷的虎符有阿母温暖的影子,见到它如同见到阿母,若非今日有灭门之祸,她怎么舍得将虎符让与他人? 萧智容取过小几上的绢布,将虎符好生包好还给元祯,赞道:“武德皇后平定天下,是人中豪杰,同为坤泽,八娘也有济世之心,见到虎符必然爱不释手。殿下考虑周全,有虎符在,此行可以说已成功了一大半。” 重宝的事解决,苟柔也带着光头死士们穿着僧伽梨走进宫室,他们不论男女,个个高大英武,在元祯面前站成一堵墙。 宫灯的烛光下,他们的光头格外耀眼。 苟柔夸道:“听到殿下要他们扮做僧人,这群人连个缘由都不问,手起刀落,头发就全剃了下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士们今日肯为元祯剃发,明日就会毫无畏惧的替元祯去死。长安路上有他们,就不用担心土匪流民的骚扰了。 元祯并没有明目张胆的蓄养死士,而是将他们都编入守卫王宫的禁军中,俸禄与赏赐照领,但只效忠元祯一人。 如今在宫中的死士有二十一人,校尉上官叔文一人,虽然不多,但个个都身经百战。元祯暗暗点头,当即就要他们藏好刀剑,手敲木鱼出宫。 “等一等。” 看似万事俱备,萧智容及时站出,她指着元祯乌黑柔顺的长发道:“殿下无法行走,也不能扮做僧人,该如何走出宫门呢?” 苟柔也傻眼了,她光顾着死士剃发换衣,却忘了元祯更没理由出宫,元祯出不去,萧八娘不会亲见奴婢与死士,他们就算一千个人都跑出宫也是白搭。 剃发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元祯身份尊贵,还要去见长安权贵,根本不可能剃光头发。 眼睛一闭,苟柔舞起剃刀,就要去摸元祯的脑袋:“不管了,殿下,出宫要紧,大不了到长安给你买一顶假发戴着!” “???” 元祯腿不能动,但上半身还是比较灵活,她头一歪,有惊无险地躲过苟柔的剃刀,不过剃刀撞上玉冠,苟柔的手一滑,刀锋从元祯的鼻子划过去,差点割伤她的脸。 苟柔吃了一惊,扔了剃刀按住元祯的头,左摇右看,“吓死我了,殿下没事吧?脸疼不疼?” 元祯摇头,她干脆将发冠取下,长发纷纷散落到腰间,又让苟柔拿一把象牙梳来梳头。 葱白的手轻轻穿梭在乌发中,象牙梳慢条斯理的从上而下。萧智容道:“殿下临危梳头,想来已经有了解题的妙计。” 元祯道:“出宫的法子有的是,”她似乎是想到了个昏招,自个也感到好笑,笑言:“不过要狐假虎威,请国相送我们一程。” 萧智容脊背发凉,感到不妙。 护卫广陵王宫的虎豹骑北伐过羌人,南讨过夷族,是广陵王元叡亲自磨练出来的百战之师。 夜已过半,万籁俱静。将士们依旧精神抖擞,眼也不眨,一只苍蝇飞过都要卸掉两只翅膀,将王宫守得如铁桶一般。 方才一队三十人的僧人敲着木鱼要出宫,校尉宋宪举着灯笼查了三遍人,见与白日进来数目吻合,才肯放人。 木鱼声刚刚消失,一辆轻便马车又从宫阙深处驶了出来。 宋宪绷紧了神经,他可不记得白天有马车入宫过。 马车走近,上头赶车的人是女史苟柔,她稳稳停住车,丢给宋宪一张元祯亲笔批的条子,“殿下赏了国相一个宫人,着人用马车送出去,请宋校尉开门通行。” 宋宪常年守卫东宫,见条子上的字迹稳重之余稍显飘逸,便知道是元祯的亲笔,但他没有掉以轻心,“苟女史,国相大人也在车里?” 苟柔作不耐烦状:“国相不在车里,难不成是在扶着车伺候?” “大王有令,出入宫的马车都要仔细搜查,还请国相大人下车,不要为难卑职。”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虎豹骑们都认得殿下的脸,这车是说什么都不能下的。 苟柔暗暗道不妙,这宋校尉为官最古板,就算是天子来了,也得挨一遭他的诘问,今夜就是有殿下的批文,又祭出相国的名头,恐怕也难以让他让步。 “今夜不同,殿下特意嘱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相国休息。” 宋宪油盐不进,只有简洁的两个字:“不行!” 说干双唇,宋宪不仅不放行,他麾下的虎豹骑反倒都围了上来,极有压迫感的注视苟柔,把她差点气冒烟。 虎豹骑们如狼似虎,再不拿出点手段,他们光是眼神都能把马车拆了。 苟柔心一横,拿出平日那股泼辣劲,指着宋宪的鼻头破口大骂:“好哇,殿下特意用车送国相,就是体恤国相操劳,你们几个老军还高得过太女殿下?也不瞧瞧现在什么时辰了,要是扰了国相休息,明日我就禀过太女,把你们全赶回老家种地去!” 宋宪情绪稳定,他挨苟柔的斥责也不是第一回,左耳刚进右耳就出,“我们也是按章办事,还请国相与苟女史体谅。” 至于太女赶他们回家之类的话,宋宪则根本没信,笑话,满宫中心肠最好的贵人,除了先王后,就是太女殿下。自己兢兢业业保卫王宫,殿下第二日褒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赶大伙回去。 “你们是只认大王,不听太女的话喽?好,既然这样,”苟柔上去拽住宋宪的衣领,拉着他就往宫殿走,虚张声势地高喊:“咱们就一五一十的在太女面前说清楚,让她知道你们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啊——” 苟柔被宋宪无情的推倒,她的手在地上擦伤,血顺着指尖流了下来。她瞪大双眼,却不是为了自己的伤处,因为宋宪已经用剑挑起了车帘,正探头向里张望!【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第 6 章 “哗啦!” 几乎也是一瞬间,宋宪迅速掩下车帘,垂着脑袋快步退后,“车上的确是相国大人,快开门恭送大人。”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就红透了。 苟柔的胳膊搭上了几双大手,她被虎豹骑们扶起,方才直如竹节的人也弯下了腰,宋宪作揖道歉:“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女史大人大量,体谅则个,卑职也是为大王与太女尽忠。” 车里发生了什么? 苟柔摸不清这人的态度,不过眼下也不是再纠结的时候,一扬下巴,装作不耐烦地唾道:“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同在东宫做事,我还能害你不成?缰绳给我!” 她胯骨似乎在方才被跌伤,往常多矫捷的人,爬了好几回车,愣是上不去。 宋宪挥手让虎豹骑后退,又殷勤地扶苟柔上车,最后还是坐立不安,对着马车碾起的浮尘下拜,喊道:“还请女史替卑职在相国面前多多美言!” 回答他的只有苟柔的一声:“呸!” 宋宪吃了一口尘土,白讨了个没趣。他眼前又闪过车内人重叠的身影,白玉般的臂膀,顿感后脖子凉凉的。 现在自戳双目应该还来得及吧?宋宪不怕流血流汗,可也不想掉脑袋。 夜长梦多,苟柔怕再出什么变故,追上杂在真僧人里的死士还不行,要他们随车奔跑,一口气拿着元祯的文书出了城二三里,她终于熬不住胯骨的疼痛,缓缓拉住马车,歪倒在车辕上。 萧智容钻出马车来查看情况,见苟柔疼得脸都变形了,当即将她拖到车里安置,自己催动马车向庄子赶去。 苟柔为他们出宫牺牲不少,一通胡搅蛮缠下来,不仅女官的风度丢的一干二净,她被掼倒的闷声沉重,连车里的元祯都听得心惊肉跳。 幸运的是他们逃出来虽急急忙忙,却不忘带着伤药,元祯一边咳嗽,一边碾开油纸的金疮药,心疼地抹去苟柔手上的血痕,又用布条替她包扎口子。 “不是说好了,我已有应对之策,你就让他们看一眼,何苦惹的这些粗人动怒。” “不过摔了一跤,都是皮肉伤,胳膊腿都好好的呢。” 金疮药开始辛辣地灼烧伤口,胯骨轴子当着元祯的面也不能贴膏药,苟柔的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哼,下回再叫奴婢见到他们,非骂他们个狗血喷头!哎呦,殿下,你刚才用了什么法子?宋校尉没有看到你的脸吗?” 元祯给布条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淡定道:“啊,不过略施小计罢了,不值一提。” 她越轻描淡写,苟柔越好奇,追问:“哪一计?” “美人计。” “啊?”苟柔震惊,她双眼积满泪水,苍天啊,殿下金枝玉叶的人,竟也到了出卖色相的地步! 不对,殿下是乾元,即便漏点什么,怕也不打紧吧。 车停了,外面传来萧智容的声音:“殿下,到庄子了,休整一个时辰再上路吧。” 苟柔瘸着腿被死士扶下来,她走了两步,发现灯笼下国相大人的脸通红,以为她受了风寒,忙上去关心:“大人不要站在风口,春夜风寒,吹久了脑袋容易发热。” 萧智容顶着一张红脸,面容严肃地点头,亦步亦趋随元祯的四轮车进入庄子。 不消苟柔说,她背后露给宋宪的那一片,已经隐隐有些炙热,不知是掀帘那一阵风吹的,还是挡在殿下前解衣臊红的。 好在殿下在命她用美人计时,已经保证过了,虽然她属于忠心救主,但日后谈论起来时,殿下是不会把自己在虎豹骑面前袒露□□的这件事说出去的。 进庄后,萧智容脸色由红转白,变回了治国齐家的国相大人。庄里有的是肉干干粮,她命奴仆捡好的给元祯等人装上一辆轻便马车。 “臣送女史一匹马,车上就只用坐殿下一人,你们赶路也能快些。” 她考虑的很周到,元祯点头,又道:“女史的腿跌伤了,还要麻烦相国给她请一位医工。” 若是庄中有医工,何至于殿下开口,萧智容为难:“臣的这处庄子前后都少人家,要求医,还是得回广陵城。” 苟柔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她已经敷上了一贴膏药,据上药的婢子说,右边的胯骨已经青紫一片。 每走一步都好似刀在剜肉,她咬牙道:“奴婢又没伤筋动骨,医工来了,也不过再开些膏药。” “可你的伤经不住赶路,不如就留在这里,等我们从长安回来,再跟着回宫。” “这可不成,”见元祯不想带她,苟柔一下子就绷紧身子,反驳道:“连点血都不见,还能叫伤?奴婢又不是琉璃盏,不能摔不能打,殿下,你可不能这么奚落人。” 元祯坚持,她又不是没见过苟柔在车上痛得龇牙咧嘴涕泪直流,“你就是块青铜,也不能糟践自个,”见苟柔气鼓鼓,她柔下声音:“孤身边有上官校尉呢,路上有他们照顾,阿柔只管放心。” 苟柔大声道:“哪个是担心你,奴婢分明一点事也没有。” 疼痛逼出的泪水差点盈满眼眶,她急于向元祯证明自己,转过身后才抹干泪花,僵着腿就去查点行装。 元祯紧蹙着眉头,喊了她几声,全都被无视,反倒听萧智容感慨道:“殿□□恤下属,苟女史又忠心耿耿,真乃君臣的典范。” “阿柔是先母拨到我身边的,只比我大几岁,却难得能事事照料妥帖,我对她的依仗也比旁人更多些。” 两人共度过先王后殒命、元祯瘫痪等许多难捱的时光,情意超过一般主仆,元祯早就将她视为亲姊。 “她不拘小节,路上难免会出个三长两短。”元祯忧心忡忡,她让人给自己披上件外袍,伸手推起四轮车轮子,向外追赶,“此去长安,本就凶险至极,我非要劝她留下来不可。” 万一那萧八娘翻脸不认人,既留下了郑虎符,又趁机扣他们在长安,阿柔岂不是要跟着遭殃? “阿柔,阿柔。” 野外的庄子不比广陵城,只有在门口才挂有一盏纸灯笼,元祯在夜里视力偏弱,偏生又不认路,到处找不到苟柔,指挥着死士蒙头乱转。 喊了两声,即便无风吹来,元祯的身子骨让夜寒浸透,又是一阵咳嗽。 “殿下,是您吗?” 几盏方灯从拐角处缓缓步出,元祯抬头,昏黄的灯烛下是桓三娘柔美的脸庞,她见到元祯,微微有些惊讶,旋即又绽放出清浅的笑,“果然是殿下,妾方才还与婢子说呢,这声音听着像是殿下的。” 她眼中笑意温柔,元祯望向其身后,跟来的只有三名婢子,俱是坤泽,便稍稍放心,问:“三娘如何在此处?” 桓三娘微笑道:“今日宴罢,奴家与阿兄本要回邙山家中,不过王后使人说隔日还要开宴,如此一来,邙山便不能回了,恰好城外有桓氏的庄子,于是妾就来到此处暂住。” 夜里本就要安置了,又听外头人声沸腾,庄里的主子只有桓三娘与桓大郎,大郎胆子小,缩在被中不敢出头,桓三娘无奈,只得亲自带人出来查探。 哪知在这荒郊野岭,竟让她遇到太女殿下了呢。 因白日间的接触,桓三娘对文弱的太女产生了些许好感,夜里出人意料的重逢,让她的声音里都带有欣喜。 元祯见她事事亲为,便知庄中无长辈在,于是劝道:“你与大郎在外不安全,宫中不会再开宴了,明日启程早早回家吧。” 桓三娘轻轻“啊”了一声,她的眼眸真挚,语气里带着道不明的感情,“那么,殿下已经定好正妃人选了吗?” 若是太女妃已定,那确实是没有再开采选宴的必要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元祯也有些灰心丧气,整个人如落花一般萎下去,哪会这般快呢,宴席上娘子郎君嫌恶的神情,她到现在还记着呢。 “倒也不是这个缘故,是孤有事。” 元祯想到生死未卜的阿父与丹阳,脸上的笑渐渐消失,声音在如墨的夜里格外沉重。 桓三娘心地温柔善良,不明白她的苦衷,只以为太女还在为宴上的众人而烦恼,安慰道:“有缘千里会相见,殿下勿要忧心,一定会遇到意中人的。” 此话一出口,桓三娘发觉不妥,她不也正是备选太子妃的人之一吗,说这种话未免有将太女推出去的嫌疑。 虽然太女患有重疾,但其实……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 夜幕低垂,仅有星光点缀。少女萌芽的心事、微红的脸颊、眼眸中期许的微光,在漆黑的夜晚荡漾流转。 元祯通通不知晓,她心思迟钝,目光仍在搜寻苟柔,忽然又问桓三娘:“三娘出来可带着医工?孤的女史摔伤了腿,又着急赶路,想求一方良药。” 桓三娘一怔,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她想了想,道:“医工不曾带,不过妾的姑姑,曾是从前皇宫中的医工长,据说有救死扶生的本领,后来辞官在长安办斋堂,做了好些伤药寄给阿父,阿父用着说有奇效。奴家身边带了几贴,这就让人取来。” 元祯谢过她,又想桓三娘言行稳重,她道桓娘子的医术了得,想必是不会差,此去长安,何不也请桓娘子为自己的腿瞧瞧? 在四轮椅上磋磨久了,只要有一分能站起来的希望,元祯都不会放弃。 不过她要去长安的事,却不能对桓三娘说。 正踌躇如何开口询问,元祯冷不丁地听到桓三娘充满诚恳的话:“奴家的姑姑,讳灵媛,小时妾也在长安住过一段时日,曾亲眼见她治好一名腿脚有疾二十年的老翁,后来那老翁不论是骑马还是奔走,都不碍事。” 这时奴婢气喘吁吁的将伤药带来了,桓三娘接过,妥帖地递到元祯手中,触到太女肌肤冰冷,她既心疼又是鼓励道:“殿下年岁尚轻,何不请人去长安寻她一试?阿姑极好财,只要有重金相许,就算有几千里地的奔波,她都不嫌辛劳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第 7 章 “呼,那桓医工怕不是真有回春之术,奴婢用了桓三娘的药,又在马背上跑了半夜,胯骨的痛反倒好了不少。” 天刚破晓,一干人遇到处林叶繁茂的密林,便停下歇脚。 元祯的屁股都要颠簸散了,趁死士做饭的空档抓紧闭目养神,耳边传来苟柔的感叹。她睁开眼,见这人啃着干粮遛弯,精神头竟比她一个歇在马车上的人还要好。 苟柔兴致高涨:“等到长安,定要请桓医工给殿下瞧瞧病,倘若医治后能有点起色,也算不枉殿下的一顿奔波了。” 春日清晨还是有些凉,元祯膝上盖了张毯子,她仰躺在四轮椅上,脆弱的肺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闻言笑出声:“就算找不到桓医工,能把父王与丹阳顺利解救出来,也是不虚此行。” 良久只听死士锅里咕嘟冒泡,却不见苟柔出声,元祯正纳闷,耳旁凑上温热的吐气,“殿下原本真的打算去长安吗?” 元祯吓一跳,让苟柔别鬼鬼祟祟,周旁都是自己人,又没有朝廷的耳目。 苟柔干脆不再遮掩,大步走到元祯面前,一把将腰间剑插入土中,豪情冲天道:“奴婢想,那萧八娘也姓萧,相国大人说她聪慧绝伦,她能不知道废除广陵国的好处?咱们去了长安,八成赔了夫人又折兵,是自投罗网呐。” “哦?阿柔都想到这一层了,为何在宫中时却要催孤去长安?” “殿下傻不傻,”苟柔恨铁不成钢,要不是心疼元祯累了一夜,她的手早点上元祯的额头,“留下有什么好处?不如骗过相国,让她助咱们出宫出城,先逃出来再说。” “哈哈哈哈。” 元祯捂着嘴狂笑,不一会捂嘴的手分了一只给胸口,她按着胸前剧烈咳嗽起来。紧绷的神经松懈,一夜的疲劳如水涌来,侵扰着她的每一寸皮肉。 接下来的路更要崎岖,到了长安,就算侥幸不死,也会丢半条命吧。 元祯弯腰咳嗽间隙,喘着粗气盯着脚下的草地,脑海里滑过这样的念头。 苟柔急的来回转,叠声催促:“上官大人,殿下的药好了没?快拿来。” 上官叔文拎着烫手的双耳药锅冲过来,她一手一只银杯,来回倾倒药液,直到尝过后温度能入口,才喂给元祯喝。 咕嘟咕嘟 药杯死死按在她嘴边,元祯只有吞咽的份,所幸喝下药好受很多,胸口也不是那么痛,只是身体还是冒虚汗,她哑着嗓子:“长安是一定要去的。” “是啊,原本奴婢是想干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偷偷潜入建邺城,招揽广陵旧部,直接占据扬州之地,反了他爹的狗朝廷。” 一阵风从林间吹过来,苟柔抽出腰扇给元祯挡住,免得她再呛风咳嗽,又摇头:“昨夜碰着桓三娘后,奴婢又想还是先去长安,治好殿下的身子再说,左右只要殿下在,江州还有郑大人,不怕没柴烧。” 她大逆不道的话一说出口,死士脸上都没有表情,元祯却蹙起眉,抬手制止了苟柔的宏图霸业幻想,“咱们一反,父王和丹阳不就被祭旗了么?你们都记住,他们二人一日没救出来,这种话就一日不能提,到了长安城,更要小心。” “喏!” 死士们齐刷刷喊,震出林中飞鸟,彷徨盘旋在他们头顶。 苟柔张了张嘴,事关丹阳县主,元祯总是油盐不进,连生死都能度之身外,她就是再说一千个字,元祯都不会听,只能愤愤一跺脚,“哎呦!” 元祯叫住她,“阿柔,如今朝廷的旨意,只是依照律法将阿父软禁。昨夜在庄子,国相说大将军能攻克长安,除了白袍军骁勇善战,里面也有羌人的一份功绩。羌人第一回看到长安繁华,也生出不臣之心,陈兵几十万在潼关,兰陵萧氏这会正在为北面火烧眉睫。” “他们笼络阿舅,忌惮父王的虎豹骑,也是不想南北受敌。孤想过,眼下的时机难得,想要救人,相国之计可行。” 有羌人这个隐患在,大将军定也不愿南边再起战火。苟柔一想,也是这个理,大不了就先将人弄出来,再联合羌人南北夹击萧氏也不迟。 元祯又从衣衫中取出一封信,信封淡黄,透过阳光也看不清里头的字迹,“昨夜只歇了小半个时辰,相国就亲笔给萧八娘写了封信,若她无把握解救父王,何至于鞍前马后为我们打点?” 苟柔轻轻啐了她一口,故意反说道:“是是,相国大人足智多谋,殿下又知人善用,唯有奴婢身无长物,又愚钝不堪,只能做些给殿下穿衣喂饭的小事。” 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她们相视一笑,恰好饭熟,就尽力吃饱,继续上车上马向着长安赶去。 距离元祯等人百里外的别庄,萧智容彻夜未眠,她孤坐在油灯旁,鸡叫过一遍后推门而出。 庄外小路上,黄土铺地,太女等人走后的车辙尚在。萧智容顺着车辙徘徊,又抬头仰望残星,她眼睛搜寻着月亮,脚下跟着转了一圈,终于在几片轻云后寻到单薄的皎月。 广陵王元叡的子嗣众多,广陵王宫不止元祯一个乾元,王后高玉的长子元焘聪明强健,连元叡都不止一次有易储的想法。 但在昨夜,萧智容接到丹阳县主的密信后,只犹豫了一瞬,就在众多王子县主中,坚持选择了元祯。 乱世中,萧智容想要追随雄才大略的贤主,更想效忠宽厚的仁君,如果在昨夜,元祯不顾父与妹的安危,透露出一点想要揭竿而起的意思,或者坚持不去长安,萧智容都会另投明主。 幸运的是,元祯还是一如往常,仁孝又有胆识,为解救亲人,果真采用她的计策,亲自前往长安这个狼潭虎穴。 破晓时分,耀眼的太阳与若隐若现的月亮共悬天际。萧智容双手过头,矗立不动,默默向日月祈祷。 若元祯真是天命所归之人,就让她平安归来,若元祯没有这个气运,那就让她病死长安。 不要让元祯顺利从长安回来后,给自己以希望,让自己死心塌地的追随,却没有身负问鼎中原的天命,导致霸业难成。作为臣子,萧智容不想留下功败垂成的遗憾。 祈祷完毕,萧智容蒙了一头冷汗,她踱步回庄,却发现装饰有王室颜色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另一座庄子前,桓氏的三娘和大郎被人扶着钻入车内。 人坐稳后,车马很快跑向广陵王宫。 今日王宫没有宴会,王后接他们兄妹去做什么? ———— 离长安越近,衣衫褴褛的流民越多。 他们骨瘦嶙峋,四处乞食,顺便在寻找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定居。 流民往往不是一个人游荡,而是一个或数个大家族结伴而行。南边豪族深受他们的侵扰,因为这样的流民群有青壮乾元,手持农具或者简易武器,就可以打劫一个小庄园。 豪族们不得不也聚集部曲,在庄园修建坞堡,以保卫自己的人口财产。 元祯一行人有身怀武艺的死士保护,且又昼伏夜出,捡着走有官兵镇守的大路,所以一路倒也没遇到流民打劫。 不过路上所见所闻,也足以让众人沉默。本该春种的田园荒芜,饿死冻死的百姓却不计其数,这都是连年战乱的恶果。 满目疮痍的景象,就是元祯也不禁怀疑,难道大周的气数已尽? 王朝的兴衰成败她摸不透,但元祯自己的身子却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明明从宫中带的丸药都已经吃光,路上又没有医局可以抓药,甚至还饱受赶路之苦。 至于路上的吃食,也都是好存放的烧饼肉干之类,没有元祯惯爱喝的蜜水,饭食粗粝到难以下咽。 可即便这样,元祯还是感觉胸口的重石被挪开,不论呼吸还是说话,都有了中气。 一日她与苟柔玩闹,元祯抓住苟柔的手,苟柔一甩,竟没有将她甩开,虽然腿还是没有知觉,但是手上的力气比之前大了许多。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苟柔的喜悦溢于言表,“殿下出来一回,身子越发见好,这样下去,也不必去见桓医工了。” 元祯看着自己白里透红的手,手上的肉也多了几分,她陷入沉思,“莫不是王宫的风水不好?” 到了陈留郡地界,上官校尉策马过来禀告:“大娘子,天色晚了,前头有一处坞堡庄园,又有一处寺院,今晚咱们到哪里投宿?” 出了广陵,为怕惹祸上身,元祯便要他们改过称呼身份,自己是阿舅江州刺史家的远房亲眷,他们都是自己的部曲,此去长安是为了求医问药。 流民横肆,夜晚借宿坞堡才是最好的选择,当然也不乏有庄园主人在乱世中杀人劫货,所以他们一般先打出郑刺史的名头,震慑住主人想要不轨的心,这才有惊无险的在路上安全走了十几日。 元祯命上官校尉去前头坞堡借宿,他们来到坞堡的大门下,无论是喊叫还是敲门,总也无人应答。 天空阴云密布,泥砖筑的坞堡死气沉沉,只有墙内望楼的旗子在风中飒飒响着,由里到外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元祯掀开帘子看了眼外面,叫过上官校尉问:“你来探路的时候,也不见有人进出坞堡吗?” 上官校尉一回忆,惊觉一路上空空荡荡,只有树上的老鸦叫,至于人,还真是一个都没见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第 8 章 望楼上影影绰绰出现几个黑影,探头看了两眼下面的人,立马就躲了回去。 苟柔拿手一指,没好气道:“瞧瞧,里面分明是有人的,咱们又不是来打家劫舍,至于一句话都不敢回嘛。” 她也随上官校尉们喊了几声,吃了满嘴风沙不说,嗓音都有些沙哑。 事出反常必有妖,元祯也觉得这座坞堡古怪,气氛肃杀,便道:“人家见咱们骑马带剑,许是害怕了。” “嘁,胆子这么小,”苟柔让死士将车掉个头,回去投宿寺院,“庙里的山门薄的跟纸一样,我们多给些香油钱,保准一敲就开。” 元祯脖颈上挂着一尊白玉观音像,贴着肉挂在衣内。路上的日子,没有佛经与佛像,她常拿出来凝视摩挲,求得片刻心安。 这时元祯又取出玉观音,白玉温暖了指尖,焦躁的心却未能平息。她道:“这座坞堡的主人不肯开门,许是因为常遭流民强盗打劫。寺院距此处不远,恐怕也是一样的光景,我们趁着天色还没暗下来,尽快远离此处。” 上官校尉赞同:“来时路边的田埂垄得整整齐齐,前头一定有人烟聚集,咱们去那里借宿好了。” 他们又走了半个时辰,没有看到市镇,只见到零散的几座茅屋,元祯还想赶路,无奈天黑马匹容易踏空,只好停下寻找歇脚的地方。 透过几颗桑树,她看到一座大院的屋顶半瓦半草,门外又有栓马石,想必是个大户人家,就命上官校尉去敲门。 上官校尉耐心敲了半响,始终无人开门,她扒着门缝看里面,黑不隆冬连只油灯都没点,就干脆用宝剑削断门闸,将元祯的车迎了进去。 进院一瞧,水缸里还剩半缸水,马厩虽然没有马,但马草却是新铡的,满满的堆在马槽中。 死士们在灶下做饭,苟柔每间屋子转了一圈,回来道:“家具虽都在,粮食金银却都带走了,想来主人家刚走不久,奴婢摸着他们的床,半点灰尘也没积下。” 元祯喝了死士送来的温水,可算缓解赶路的困顿,身子好受些才叮嘱:“能让他们舍家弃业,不像是天灾,肯定是人祸。喂饱马早早歇息,明日天亮咱们就启程,夜里叫人警醒着。” 上官校尉也知此地凶险,自去安排人手。 果然到了半夜,元祯觉浅,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睁眼看到苟柔领着上官校尉进来,两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大娘子,白日路过的坞堡燃起大火,咱们的死士偷偷潜去看,发现是流民们在攻堡。” 他们心中都生出侥幸,倘若白日真歇在寺院,不论流民是赢是输,恐怕都得被波及到。 昏睡中惊醒,脑门还有些胀痛,元祯长大双臂让苟柔给她更衣,隔着床帐,她问上官校尉:“流民有多少?” 上官校尉道:“约莫不到千人,手中拿着锄头镰刀,没有弓箭和马。” 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是不清楚坞堡中兵力如何,若是有足够的弓箭,扫射几圈下来,流民就会四散逃走。 元祯简单束起头发,她心中有了数,让上官校尉聚集众人,带着马刀和软件,去助堡主人一臂之力。 苟柔吓了一大跳,忙劝道:“他们打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 不如趁着后头乱糟糟,他们悄摸摸打着火把逃走,就是天黑路坎坷,也好比主动去乱军中凑热闹强。 “流民大多由北向南流窜,他们有胆量去攻打坞堡,其中应该是有流民帅领导,就算被打散,也能重新聚起。夜黑咱们走不快,万一被他们大群人追上,可就麻烦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向火而生,用他们的马帮助坞堡冲散流民,再用流民的脑袋,做进入坞堡的投名状。 元祯道:“你们把我跟车壁绑在一起,这样就不用担心我被甩出来了。” 或许是出宫后身子一日好过一日的缘故,第一次出入刀光剑影,她不仅没害怕,反倒跃跃欲试。 苟柔打心眼不愿意元祯跟着冒险,但他们人少,又不能分兵两路,只能跨上马,叮嘱死士们:“若是苗头不好,先护着殿下走。” 死士们出生入死惯了,笑道:“流民们打了大半夜,早就没力气厮杀,见到咱们来,趁乱逃走还来不及,哪还有胆子反击呢。” 他们轻车熟路原路返回,果然见到尸横遍野,流民们在箭雨中苦苦支撑,不远处火山冲天而起,更引发了他们的骚乱。 苟柔勒马,惊讶道:“起火的是那处寺院,是谁放的火?”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坞堡的箭雨停下了,死士们猛抽马屁股,怪叫着冲向流民。二十余人马,在夜里倒营造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这时坞堡的门也缓缓打开,十余骑人马挥舞着砍刀杀出来,两方合力,不到一炷香的时候,天色微明,流民们溃散,向他们留宿的大院那条路逃去。 死士们毫发无损,杀了个痛快,他们没有忘记使命,重新回到元祯的车边。坞堡的骑士穷寇也追,拍马追上去,砍瓜切菜般一个个削掉流民的脑袋。 坞堡中跑出拿着刀剑的部曲二三十人,他们身后一女郎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出。 她先扫视了一圈周旁,只见尸首上压着尸首,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场面惨不忍睹。女郎摇了摇脑袋,又见元祯等人衣甲染血,上前谢道:“多谢贵人出手相助,在下姓刘名芷,敢问贵人姓名?” 元祯的车马只在流民中冲撞了一回,就被苟柔远远地赶了出去,受到的颠簸刺激还不如赶路时剧烈。 她不是不知道刀剑无眼,在凶险战场上自己就是死士们的累赘,所以不能怪苟柔,只能独自坐在车中闷闷不乐,听到车外有人相问,元祯才让人推自己到车辕上,拱手道:“不敢当,在下姓郑名祯,出身荥阳郑氏。” 刘芷眼睛一亮,策马近前:“现江州刺史郑伯康大人,可与贵人有干系?” “正是在下族叔。” 元祯见刘芷脸上更喜,像是阿舅的旧识,只听她道:“快迎贵人进坞堡。” 坞堡大门对他们敞开,里面干净宽敞,内有刘氏一千多部曲,人人各司其职,就是老弱病幼也穿着干净,有自己力所能及的差事,整座坞堡运行的就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 刘芷命人摆饭,又对元祯道:“不瞒贵人,我曾在郑大人军中效力,做了五年校尉后父母见背,原本要返乡经营田产,多亏有郑大人相助,才在这陈留郡谋得郡司马一职。只是后来天下大乱,流民流窜乡里,我才辞官回乡,聚集族人建了坞堡。” 元祯暗暗点头,见她果然与阿舅有过往,就彻底安下心,又问:“昨日我们踏入这乡中,就鲜少看到人影,是都躲到了坞堡中吗?流民来去无踪,司马是如何知道他们会来骚扰的?” 刘芷一笑,言语间非常得意:“我每隔十里就设一哨岗,只要有流民接近,就点起狼烟,部曲看到了就躲到坞堡中,等流民经过再出来。” 元祯颔首,此举虽然麻烦些,但可以最大限度的保存粮食和人口,可谓是乱世生存的良法。 “可恶的是,这回的流民见在我这里讨不到好处,竟也不走了,悄悄住在不远的寺院,想等我不备时突袭坞堡。只可惜被我识破,昨夜我故意制造动静,骗他们坞堡要转移粮食,等他们来劫掠时再紧闭堡门坚守,又吊人出去烧了流民们居住的寺院,让他们慌了阵脚,加上贵人的帮助,这才将人赶尽杀绝。” 刘芷在军中多年,将各种兵书倒背如流,坞堡中乾元不多,她昨夜就对流民们用了一计围魏救赵,果然以少胜多。她说得得意,到要紧处甚至用竹筷敲起桌子,尽显虎将本色。 元祯等也赞叹,又心有余悸地互望一眼,若不是他们警觉,恐怕昨夜就投宿寺院,将自己这头肥羊送到饿狼的口中了。 谁也料不到佛门清静之地,也会成为脏污纳垢之所。 她们谈话间酒食已经摆好,都是乡间饮食,没有华贵菜肴,但能看出已经尽刘芷所能。 刘芷为元祯斟了一杯酒,刚要奉上,元祯忙举起茶杯,指着双腿道:“司马见谅,我身有重疾,从来是不沾酒的,只能以茶相敬。” 刘芷没有勉强,但她不免多瞧了几眼元祯,道:“我从前听闻郑大人的家甥,乃广陵王太女,也如贵人一般双腿有疾。不过贵人的气色不错,王太女殿下见不得风,身子恐怕还弱些,也不知近些年可好。” 坐在她面前的元祯汗流下来,她道:“腿疾哪里是容易医好的,我此行去长安,也是为了求医问药。” “贵人要去长安?!” 刘芷手中的酒差点撒到衣襟上,她顾不得用布擦拭,极力劝道:“陈留离长安不远,前些日子我听说羌人与大将军在潼关打了几仗,白袍军兵力疲弊,恐怕支撑不了多时。贵人再去长安,那就是去送死!” 元祯面上惊讶,心中却生出窃喜,大将军越自顾不暇,阿父与丹阳就越安全,听相国的话果然不错。 她吃了几筷苟柔布好的菜,道:“一路赶来,总不好无功而返。司马放心,我等只在长安逗留两日,寻到名医就将他聘请到江州,应是无事。” “那就速去速回,听说羌人发红眼赤,专门来抢夺中原的财宝坤泽。” 刘芷边说着边摸上腰间宝剑,她激昂道:“长安城最耀眼的珠宝莫过于萧八娘的倾国之貌,羌人也听说了八娘的美名,屡屡遣使来要,被大司马直接斩杀了使节。他们睚眦必报,不会轻易甘心,不久后长安城下必有恶战。”【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第 9 章 趁着午时天气热,大路小道上都鲜少人烟,元祯等人休息片刻就计划上路,又拿出银钱向刘芷购买干粮与水。 刘芷不肯收,推拒得十分诚恳:“若无贵人们杀了个出其不意,我这点人马还不知要力战到什么时候。” 她命人将酒食撤下后送给受了伤的部曲,又让人重新拿出庄园出产的米粟,装了两袋子给元祯绑到车上,“陈留去长安还有三日的路程,这些粟米足够贵人们吃到长安。” 元祯不善与人客套,见刘芷一再推拒苟柔手中的钱囊,便道:“既然司马不收,那我们就把银子送给为坞堡受伤的部曲吧,请司马代我们转交。” 她进堡后看到不少因昨夜受伤而发烧的部曲,坞堡缺医少药,照看的人只能用湿布给他们的额头降温。 部曲得不到及时医治,不仅战力会下降,还会因畏惧杀敌而不肯出力。有了这些钱,刘芷就可以为他们请医工治病疗伤。 既然是送给大伙,刘芷也不便再推辞,收下钱囊后一分不留,全交给亲信去买药。 元祯的车马走到十里外的哨塔,刘芷也亲自骑马送到哨塔处才停住。 离别之际,刘芷拿出一架精巧的弩和一桶小箭,交给元祯,“这只弩是我跟随郑大人时学会做的,今日送给贵人,路上若再遇到流民,即便拉不开强弓,也可用弩箭自保。” 元祯又惊又喜,接过后发觉弩身光滑,没有一点木茬,想来刘芷用心打磨过多遍。 弩比箭准头高,重量轻,上手用着也快,朝廷曾屡次下诏不许民间私藏弩箭,一旦在家中查到就是流放的大罪。 刘芷能拿出来相赠,一来是看阿舅的面子,二来就是对她的信任是极深了。 元祯真心谢过,让苟柔放到车上,自己要时时把玩,又道:“司马有将帅之才,眼看天下即将大乱,何不现在就去江州投奔郑大人?” 风吹过田埂上初绿的麦苗,又抚过刘芷背后的发梢,她坐于马上向广袤的田地、三两的茅舍深情凝视,最终长叹一声: “我这坞堡虽大,其实多为老弱病幼,他们走不到江州,也打不过流民。若不是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愿抛弃故土,我又不能只将青壮乾元带走从军,留老弱等死,就守一日算一日。” 她若是贪图富贵之人,当初就不至于辞去司马军职,回乡保护父老了。 元祯惋惜道:“司马义勇双全,不去江州效力,着实是族叔的损失。” 刘芷之才不可多得,她也起了爱才之心,决定与阿舅争一争,就让人取纸笔过来,以膝做案,稍一思索就写好了封荐书。 “不瞒司马,我家在江扬两州也颇有家产——” 刘芷见元祯要拉拢,当即打断她的话,也不去接她密封好的书信,义正言辞道:“我虽与贵人性情相投,但郑将军待我不薄,若要从军,我也只会投奔将军帐下。” 忠臣不事二主,元祯早有预料她的抗拒,愈发欣赏起来,“司马多虑了,郑大人是我的亲眷,我哪里会横刀夺爱。只是司马多年后再见郑大人,恐怕会被门上人拦下,他们府中人都知我的名号,有我的书信在,宾主再受到郑大人的起用也容易些。” 她腿脚不便,就让苟柔转递荐书,要刘芷一定收下。 原来是荐书,刘芷松口气,接过后就贴身放于怀中。 元祯一行人马俊刀好,昨夜杀人又不眨眼,如此财力胆量,恐怕真是豪族出身。 但无论元祯多么盛情相邀,实力又有多雄厚,刘芷毕竟与她相识只一日,比不得郑大人的恩情深厚。 元祯也明白这个理,话不多说,与刘芷就此别过,命人继续赶路。 熟悉弩箭后,元祯一时手痒,就从箭筒抽出小箭,装入弩中,向外头一射,动动指头间,就命中了前头枝梢上的麻雀。 死士们吹着口哨纷纷叫好,为了让元祯高兴,什么百步穿杨、弹无虚发的词都夸了出来。 元祯嘴角微翘,也快活道:“许多年不拉弓了,不过准头还是准的。” 她从六岁就开始挽弓学箭,瘫痪后不能练武,也坚持射箭,直到最近几年双手连三石的弓都拉不开,才彻底息了念头。 苟柔骑马去将麻雀捡了回来,又赞叹制弩人:“大娘子,刘司马爱民如子,又通军略,咱们就该将她劝到广陵郡去,做个阵前将军。” “刘司马是忠臣,除非阿舅归隐或者病故,她不会更换门庭。” 元祯将麻雀身上的小箭收回箭筒,麻雀给死士拎在马上,休息时烤着吃。她数了,桶里一共有二十支箭,用一支少一支。 苟柔痛心,扯着缰绳道:“可惜可惜。” 乱世最缺的就是忠臣,更何况刘芷除了有忠心,才智也是有的。只是因为他们来晚一步,就这么错过了。 元祯心满意足地将弩箭收起来,狡黠一笑:“用不着可惜,我给她的信是写给阿舅的,让阿舅看了信后立马把她打发到我这里做事,有阿舅发话,她敢不来么?” ———— 潼关外,天苍苍,野茫茫。 狂风乱作,羊皮帐门被吹翻,里头一个三十余岁男子从一老妇胸口拔出刀,血喷出来,不仅地上的毛毡积了一滩,连帐门都沾上几条血痕。 老妇穿着圆领长袍,文雅的不像关外人士,她捂着胸口的血窟窿,满眼不可思议,接着被男子踹了一脚,倒在地上时就彻底没了呼吸。 段牙冷哼一声,他的眼睛黑的少白的多,亲手杀人后,眼睛都不眨,甚至还有闲心弯下身子用老妇的好衣裳将短刀擦干净。 部将慕容乞珍大步进帐:“王子,周朝的司隶校尉又派人来了,一定要面见大单于。” 王帐内有死人,他不并陌生,不过在看清地上人的脸后,慕容乞珍变了脸色:“王子,您怎么敢将桓医工杀了!” 段牙不屑:“杀了她又如何?” “桓医工是司隶校尉的亲妹!是桓大人送来为大单于治病的,如今她死了,我们该怎么骗司隶校尉打开潼关?” 段牙发怒,他的靴子钉着铁钉,无情地狠踹桓灵媛,直到将她的脸踹得模糊不清,他才扯了把自己的胡子,无情道:“大单于已经让这个中原人害死了,她也该去死。” “大单于升天的路上还缺人伺候,如果你再多嘴,”段牙冷酷的盯着慕容乞珍,活像草原上几天没进食的饿狼,“那就和她一起去给大单于引路。” 慕容乞珍打了个寒颤,虽然他明知,段牙王子是因为与大单于争夺日后萧八娘的归属权,对大单于起了怀恨之心,才把受伤的大单于杀死的。 桓医工只是一个替罪羊,毕竟一个中原人暗害大单于,更能引起羌族各部的怒火。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在段牙的授意下将桓灵媛拖走埋葬。 段牙将他叫住:“你去告诉中原的使者,大单于听说萧氏美人多,除了萧八娘外还有六个美丽坤泽,这些他都要,但是要把萧八娘立刻送到王帐,不能耽搁!” “还有,大单于是被潼关守将卢猷之射伤的,要司隶校尉将他调走,我们才好放开手脚攻关。” “事成后,羌人只要长安城的坤泽与财宝,至于土地和乾元,就全都留给司隶校尉。” 许是怕给大单于引路,慕容乞珍恭敬的全都应下,他只负责传达,至于大周朝的司隶校尉答不答应,这就不是他的事了。 不过慕容乞珍心里也直犯嘀咕,大单于和王子怒发冲冠为红颜,看到司隶校尉送来的萧八娘画像和金银财宝后,就毅然起兵攻打潼关,那萧八娘不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还能美成天仙? 中原使者倒是夸得天花乱坠,说这萧八娘的美人唇比马奶酒还要醉人,偏又生的光彩照人,寻常人在她面前都愧于直视,有的人甚至会掩面逃走,慕容乞珍听着也心神俱醉。 他决定到长安城后,自己也要抓一个萧氏坤泽做奴婢,好好享享中原世家的福气。 ———— 日落西山,将天际都染成了酱红。 密林在黯淡天光下染成了黑色,无风也无雨,这片黑林中却突兀地窜出一群大雁。 它们悲鸣着,张大翅膀努力扑棱,却慌不择路,落入猎户的圈套。 “嗖!” 元祯手中正摆弄着弩箭,见这么多大雁飞出来,她眼疾手快地举弩射箭,将为首的一只肥雁给射了下来。 她不吃天上的飞禽,却不耽误给死士们加餐。 他们距离长安只剩一天的路程,元祯耐不过嘴馋,路过这片林子,终于让死士去给自己找蜂蜜,只留苟柔在身边。 “阿柔,去把大雁捡回来。” 苟柔叮嘱了一声:“殿下可别乱跑。”夹马就冲向密林,她的马还未进入林子半边身子,就突然勒住,调转马头跑了回来。 她神情慌张,很快一阵稀里哗啦的咒骂声从林中传出。 跟在她背后的,是一男一女,两人都是圆脸,头戴圆顶毡帽,穿着胡袍胡靴。 郎君眼睛细长,气的面红耳赤,女郎的双眉斜飞入鬓,眼睛像胡桃一样乌黑,嘴唇嫣红,翻领窄袖,短衣齐膝,容貌穿着英姿勃发。 她看到残疾的元祯,明显一怔。 来人不知是敌是友,元祯也在观察他们,显而易见的是,不论美丑,从他们的长相和打扮上来看,两人都不是中原人。 潼关外的草原上,生活着羌、鲜卑、慕容等各部异族,其中除鲜卑一族以美貌著称外,其他各族面容丑陋,关中亦不多见。 他们衣着光鲜,能光明正大的在长安郊外游猎,想来是居住在长安的鲜卑贵族。 郎君气急败坏,他马术娴熟,片刻间已来到元祯面前,居高临下道:“就是你这个病秧子射了我的大雁?晦气!”【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第 10 章 “你胡说什么呢!” 苟柔最见不得别人嘲笑元祯的身体,她调头而回,就是看到这俩人怒气冲冲,怕他们对元祯不利。 眼下死士们四散去找蜂蜜,她又不会武功,只好对鲜卑郎君怒目而视,眼睛恨不得喷出火。 鲜卑郎君一点不怕地上的瘫子和马上的中庸,他步步紧逼,嚷嚷着:“我寻了整整两日的大雁,被你射死了,你和你,必须赔我!” 元祯哑然失笑,摆出一副请教他的姿态,“这只野雁是足下所养?” 郎君傲气道:“不是,但是这雁我们先看到的,也是我们把它赶了出来。” 元祯贴心的点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依你所言,我比旁人先看到了这位娘子,是否也能将她带回府?” 小娘子紧紧抿着嘴唇,打量元祯的好奇眼光瞬间凌厉,仿佛要在她身上戳几个洞。 郎君简直气歪了鼻子,草原有抢坤泽的传统,只有弱者的坤泽亲眷才会被抢,他的父王是鲜卑的大单于,鲜卑人少,已经被羌人抢了好几代的坤泽了,没想到弱得跟根草的中原人,也敢肖想拓跋家的坤泽。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郎君放下狠话,纵马逼近,没走两步又猛的勒马,一脸惊恐。亏得他马术尚优,才不至于人从马上掉下来。 原来元祯从毯子中取出了弩机,蓄势待发的小箭正对准他的眉心。 十几年前,中原的广陵王大破鲜卑,勇敢的鲜卑骑兵如草般被弩箭收割了性命,那时他的年纪尚幼,也被他们手中的神臂弩吓得留有阴影。 现在这架弩箭虽小,郎君却丝毫不怀疑它的威力。 “哈哈哈哈。” 苟柔刚想起元祯手中还有弩箭这一茬,她仰天大笑,笑完又嘲笑鲜卑人:“明明是你们的箭法不精,还好意思跑过来要我们赔偿,羞不羞人。” 元祯话语平静,威胁却显而易见:“雁是大周雁,并非鲜卑雁,陛下能允许你们在长安周边游猎,已经是格外开恩。尔等若是再用死雁勒索纠缠,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郎君气得要发疯,牙齿咬得咯吱响;“谁勒索你了!这母雁怀着身子,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 苟柔奇道:“你们找怀孕的母雁做什么?还偏要活的?” “哼。” 郎君脸渐渐的红起来,不说话了,反倒是那小娘子开口:“不光是家兄在找,整个长安的乾元,怕是都在林子里猫着呢。” 许是在印证小娘子的话不假,林中升起几只猎鹰,还有无数声犬吠,杂乱的马蹄声也渐近。 林叶婆娑,山脉曲折,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沸,这番动静闹将起来,山野荒林也变作了热闹的朱雀大街。 茂密的林子被仆役拨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世家子弟从容而出,他们头戴玉冠,腰间配着短刀和香囊,弓箭与衣裳明亮鲜艳,个个耀武扬威,活像展开屏的孔雀。 郎君咬住嘴唇,盯着他们每一个人的马鞍,果然有几人鞍边挂着一只活大雁,浑身的力气顿时都被抽走。 世家子弟也注意到了他们,特意跑过来嘲笑道:“瞧,这不是拓跋洪吗,你也来猎母雁,你的雁呢?” 拓跋洪举起被元祯射死的雁,忿忿不平,“我找到了,都怪她!杀死了我的雁。” 世家子弟哄堂大笑:“那还不是人家的雁,怎么能算是你的呢?” 一紫衣郎君注意到元祯,骑着马在她身边绕了个圈子,嘴巴都要笑歪了,用鞭子指着她:“真是笑煞我也,这年头瘫子也敢肖想萧八娘。腿都用不利索,还要赶着来射雁,佩服佩服,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元祯与苟柔对视一眼,主仆两人都是云里雾里,又是母雁又是八娘,这些世家子撇下正事不做,争相射雁,是为了萧八娘? 弩机是朝廷禁物,不能让这帮人看到,还好她膝上有张毯子。趁着他们嘲讽拓跋洪,元祯悄无声息地将弩机藏起来,道:“我射雁只为充饥,并不是为旁人。” 人群又是笑得前仰后合,里头一名着绿衣的郎君气宇轩昂,说话的架势也傲慢十足,他势要戳穿元祯的假面:“少装正经,这雁上的小箭叫毛箭,是射雁专用,只有用它才能射到雁眼,你的谎话是瞒不过我的。” 他侃侃而谈,一边点头,眼神一边与其他人交流,说的煞有其事。 若非弩机还在手中握着,元祯还真会信了他这顿瞎掰,世家子中已开始吹捧起来:“李大郎不愧出身武将世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是啊,有李大郎在,我们何愁猎不到母雁!” 李大郎越听越得意,面上还装着严肃,其实手已经在偷摸摸将鞍上的大雁尽力向外拨弄,好让众人看清自己的成果。 紫衣郎君没有猎到大雁,眼红得要命,为了附和李大郎,他将矛头对准元祯:“萧八娘的容貌倾城倾国,世间人谁不知晓?前些日子连羌人大单于都听闻了,几番遣使来要。你腿瘸身弱,连承认喜欢八娘都不敢,还是趁早别去八娘眼前碍眼吧!” “噗嗤。” 那小娘子先忍不住,她看到过元祯手上的弩机,知道李大郎完全是在胡说八道,见这一群草包大吹大擂,又将无辜的元祯牵扯进去,不由得笑出声。 世家子静下来,这笑声突兀,还毫不遮掩,不是在笑他们是笑谁? 不过世家子们虽狂妄自大,在人前还是要维持翩翩风度,不能将怒气撒到坤泽身上,就对坤泽的乾元兄长开刀,“拓跋洪,箭术不精就早早息了见八娘的心思,不至于要拉坤泽帮你射雁。” 毕竟谁不知道鲜卑的清河县主拓跋楚华百步穿杨,一母同胞的武川郡王拓跋洪却是烂泥扶不上墙呢。 拓跋洪涨红了脸,他的嘴本就笨,世家子说的还是事实,他确实抱着让妹妹帮自己的心,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看不惯世家子的嚣张,元祯突然开口:“拓跋郎君的箭术不精?这大雁是拓跋郎君所射,在数尺高空中射中雁眼,拓跋郎君能做到,你们也能吗?” 世家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出身豪贵,只有斗鸡走犬最在行,若是箭术精湛,何至于几日下来一无所获。 就是李大郎,也是靠仆役用网扑拦才侥幸射中。 紫衣郎君怀疑:“你不是说你是为充饥才射雁,怎么这雁又变成拓跋洪的了?” 元祯双手一摊,无辜道:“我是有过这个想法,可我无弓无箭,怎么射呢?” 世家子们仔细一瞧,看她两手空空,又细胳膊细腿,旁边的苟柔还是个中庸,都不像是能射箭的主,便就信了。 李大郎眼睛一转,心中又有了猜测,对拓跋洪道:“你如实说,这雁是不是清河县主射的?”他顿了顿,又强调:“箭留在雁眼中,说明射箭人的力度小,你力大如牛,必然是由清河县主代劳的。” 元祯给拓跋洪搭好了台子,让他有机会在世家子面前扬眉吐气,拓跋洪怎么可能白白浪费,就对李大郎道:“雁是我射的。” 李大郎固执已见:“雁是清河县主射的。” 拓跋楚华瞧了眼元祯,也道:“雁是阿兄射的,我的箭筒是满的。” “县主莫要为他遮掩。” 李大郎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只相信自己脑海中的声音,在他眼中,射雁这一行,他就是绝对的权威。 至于其他人的话是对是错,他都要打压,否则就损了他的地位。 潼关外羌人大军压城,连刘芷都知道长安就要朝不保夕,以李大郎为首的世家子弟还醉生梦死,为了可笑的面子白耗青春。 为人简直比茅房里的苍蝇还可恶,元祯的嘴唇干涸,十分想念蜜水,就更不愿听他的狡辩,“你们争着去射雁,是想要娶萧八娘为妻?” 世家子们又一阵大笑,整座林子都震得沙沙响。 李大郎笑得尤其大声,他抚摸着胸口平息情绪,牙都收不回来,“还真是乡下来的田舍翁,萧八娘是你这么容易肖想的?” 他们人多势众,苟柔怕给元祯惹麻烦,一直就没开口,这会没好气道:“说话就说话,骂人做什么!我们又不知道。” 最后还是拓跋楚华好心,给她们解释:“萧八娘定下过亲事,人是威武将军卢猷之。不过八娘□□游,好交际,他们为了在宴席中坐得离八娘近些,常常尽力讨她欢心。这母雁,就是萧八娘前几日说要,满城的乾元就全都跑出来射雁。” 一句话让乾元们倾城而出,元祯和苟柔都张大了嘴,在彼此眼中看到震惊。她们怎么也没想到,萧八娘的美貌竟到了令人如此追捧的地步,比天子的圣旨还好用。 世家人群里有一个白袍娘子眉清目秀,是方才唯一没有嘲笑元祯的人,她慢慢补充道:“清河县主说的不错,只是除了乾元,还有好些坤泽也想拿弓为八娘效劳,不过都被家中人拦住了。” 她想到阿姊痴狂的脸,不禁扶额苦笑。 拓跋楚华听她这么说,心中小鹿乱跳,仿佛被戳破心事,她下意识攥紧长弓,将原本淡定的脸扭到一边,耳根生出绯红。 到底是怎样一个美人儿呢? 两人心中都暗暗想着,苟柔心直口快,直接说出来:“再美的人,终究要嫁进卢家,你们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谁说空,哪里空?”世家子们群情激奋,纷纷道:“万一八娘瞧上我们中的一位,改了主意,不想嫁给卢猷之那小子,那这亲事就成不了。” 紫衣郎君脸上挂着甜腻的笑容,好似如玉的美人就在眼前,他回忆道:“就算娶不到,能多看她几眼也是好的。你这田舍翁没见过八娘,自然不知道她的容貌有多美,多让人难忘。”【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第 11 章 天幕一半陷入淡淡墨色,一半如鸡蛋清一般混沌。风一起,树梢吹弯了腰,寒意随之慢慢攀上人的脊背。 元祯比较常人更不耐寒,她拽了件厚袍披着,又将毯子在不暴露弩机的情况下,尽力向肩头扯了扯,鼻尖冷的发红。 世家子瞧不起她病殃殃的模样,又不屑跟鲜卑人多谈,笑过后准备跑马回城。 林深处震起几只飞禽,只是天色隐约,鸟身模糊成一团,众人仰头分辨,看不清是大雁还是其他鸟儿,很快一阵马蹄声靠近。 李大郎笃定道:“我府中的部曲识得出马蹄印,一定是他们来接我了。” 元祯挑眉,纨绔们人数不少,纵马跑过地上只剩烂泥,这样都能分辨出印迹,就是从军几十年的老军都得甘拜下风,长安城内真是卧虎藏龙。 马蹄声越来越近,众人伸长脑袋一齐看向草木,等待李大郎手下的奇人出现。 半马高的草丛破开,里面却钻出上官校尉戴着突骑帽的脑袋。她见元祯身边围着这么多人,吓了一跳,一夹马就带死士来到元祯身边。 有上官校尉在,元祯的安危得到保障,苟柔的底气充裕,她故意问李大郎:“李郎君,你家部曲身怀绝技,怎么还没找到你?” 李大郎脸皮厚得像城墙,理直气壮道:“谁知道你们人这么多,这下把我们的马蹄印都踩没了,他们自然来的慢一点。” 苟柔气笑:“还成我们的不是了?” 紫衣郎君初以为元祯出身低微,没想到竟带着那么多部曲,这架势不是王公之后就是地方豪族,他站出来打圆场:“天黑,仆从找不到人也是常事。要我说,我们先去驿馆歇着,慢慢等他们。” 世家子闹哄哄,说走就走。李大郎眼尖,路过上官校尉身边时停下马,用鞭子挑起她鞍边还活着的肥雁,问:“你这雁卖吗?” 上官校尉去看元祯,见她神态无变化,摇头:“不卖。” 李大郎一咬牙:“我出二十两,把雁给我。” 笑话,广陵王府缺什么都不缺银子。二十两还没上官校尉的马镫贵,她用刀鞘拨开李大郎的鞭子,干脆不去理她。 苟柔凑过来,一眼就看到倒拴着的大雁腹部肥大,正是他们苦寻的怀着蛋的母雁,当即拍掌,夸张高声道:“哎哟,上官校尉,你这雁是不是揣了崽子?怪不得李大郎死皮赖脸地非要买。” 世家子们的马刷刷停住,紫衣郎君率先冲回来,对李大郎道:“好你个李大郎,明明你都抓了只母雁,还偷偷瞒着大伙去买另一只,让我们白跟你跑了两天!” “对啊,这只你还想独吞,合该让给我们!” 李大郎脸上挂不住,为自己辩解:“八娘要两只母雁,我这也只猎了一只。” “你不是吹嘘你箭法高超,明日再去猎一只不好么,非要跟我们争!” 白袍小娘子挤到众人前,一边急火火掏钱囊,一边对上官校尉道:“李大郎出多少银子?我出双倍。” “我出三倍!” “我出一百两!” 世家子们争先恐后撒银子,他们这两日跟李大郎钻草团子树林子,徒劳无功不说,腰酸背也疼。 若不是想看八娘对自己嫣然一笑,谁愿意受这罪? 元祯抬手制止了众人的一掷千金,在他们的垂涎欲滴中,让上官校尉将活雁送给拓跋楚华。 她心里清楚,虽说是拓跋洪拿雁来刁难,若自己没有射出那一箭,这雁就会被拓跋楚华射下来,所以她把雁送给拓跋楚华,而非箭术不精的拓跋洪。 “算是对方才那只雁的补偿。” 世家子们不懂元祯话里的意思,此起彼伏的惋惜后,又嚷嚷着要跟拓跋楚华买雁。 拓跋楚华却是懂了,她略过阿兄的眼巴巴的手,也无视世家子们的银子,将母雁好生装入自己带的布囊中,又对元祯拱手:“多谢。” 李大郎纠缠不放,还振振有词:“你一个坤泽,要母雁何用?” 拓跋楚华掂了掂布囊,道:“好吵,想把这雁掐死。” 一阵风吹过,世家子们顿时变成锯了嘴的葫芦,自动扎住嘴巴。 这群人争来抢去,比王府里讨食的狗还要吵,元祯扶住脑袋,切实感受到了萧八娘美貌的魅力,也感觉自己的精力全被他们吸干。 “你怎么捉住的这只母雁?” 上官校尉一摊手:“属下骑马路过草垛,惊起许多大雁,唯有这一只飞不起来,就顺手捡了回来。” 世家子和拓跋洪羡慕到眼红,他们跋山涉水,上天遁地,累到吐血,连个雁毛也求不来,人家仅仅是路过,连马都没下就拾了一只。 元祯言为将人全打发走,简意赅道:“既然有草垛,想必是他们的巢穴,你指路让诸位娘子大郎再去寻一寻。” 世家子们眼睛都亮了,巢中能有一只母雁在产蛋,就能有第二只,他们一股脑围上去,听上官校尉指了路,又如风一般打马离开。 拓跋洪也不例外,妹妹不给雁,他也不敢强要,就嘱咐拓跋楚华先回去。他马术娴熟,一拉缰绳,跑到了世家子前头。 耳边也终于清静了。 许是风吹的,又许是世家子太过吵闹,元祯只觉得额角发痛,心肺又变得脆弱起来。 苟柔关切道:“大娘受不住风,你们赶快扶她回车里,咱们这就去驿馆。” 元祯睁开眼,看了一圈死士的手,只看到几只还蹬着腿的兔子,至于她心心念念的蜂蜜,则是半点影子也没有。 上官校尉主动交代:“大娘,我们没找到蜂蜜。”她说的有点心虚,眼睛都不敢看元祯。 他们临出发前,苟女史特意去交代,殿下的喉咙有痰,不能吃甜,只让他们在外面转一圈,不许真的找蜂蜜,所以上官校尉才会无功而返。 殿下,不是属下无能,要怪就怪苟女史吧! 没有蜂蜜,就没有蜜水,期待了许久,口腹之欲还是满足不了,元祯很失望,干脆用毯子捂住脑袋,不肯配合上车。 拓跋楚华三下五除二把活雁绑到鞍后,骑在马上对元祯一挑下巴:“想要蜂蜜?跟我走。” 元祯拉下毯子,眼神明亮:“你那有蜂蜜?” “骗你做什么,”拓跋楚华道:“这林中有的是,前天我们还割了一大块呢,就放在下榻的感昭寺。你送我大雁,我还你蜂蜜,咱们两清。” “林中有的是?” 元祯起疑,扭过头将上官校尉叫过来,严肃问:“你们一块也没看见吗?” 上官校尉不善撒谎,又不敢得罪苟柔,顶着元祯的目光简直如芒在背,“只看到些兔子,其他的没、没见着。” 还好苟柔颇有义气,赶忙来解救:“这几日林中人这么多,许是被人割完了呢。”她对拓跋楚华道:“请县主引路,我们今日就不去驿馆,也借宿感昭寺。” 感昭寺里住满了出城打猎母雁的人,因为人多屋舍少,有的人甚至将蒲团拼起来,就睡在大佛宝殿里头。 到了夜晚,人们打猎回来,就更插不进脚,元祯几次想进入上香,因为四轮车挤不进去,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还好拓跋楚华来得早,命奴仆们挤了挤,分了两间屋子给他们,否则元祯一行人今夜不得不露宿荒野。 见此盛况,元祯感慨道:“古有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今有长安人为萧八娘杀光大雁,不知二人谁更胜一筹。” 拓跋楚华闻言,默默接了句:“若幽王见到的是萧八娘,许就没有褒姒什么事了。” 元祯不敢苟同,却也对见萧八娘生出期待。 不一会,拓跋楚华安顿好大雁,就命人将蜂蜜全都送来,元祯看着金黄剔透的蜂蜜十分高兴,催着苟柔赶快调蜜水。 苟柔不情愿,又怕元祯拿上官校尉说事,只能用小刀挂下一小片,“今天只许喝两杯。” 元祯两杯蜜水下肚,见苟柔和死士们都如临大敌,不禁笑道:“这些日子我觉得身子强多了,你们未免担心太过。” 苟柔嘁了一声,让死士赶紧把蜂蜜拿走,免得元祯又馋,她抱怨道:“大娘在家中一喝蜜水就要犯病,又是咳嗽又是头疼,连气都缓不过来。路上缺医少药,再犯病大罗神仙也难治。” 元祯摸摸鼻头,她对自个的身子都以习为常了,就算能忍着不喝蜜水,每隔一段时日也要犯病,甚至更发得更猛烈。 医工都说她年寿不永,还不如放开肚皮喝个尽兴,死的时候嘴巴也是甜的。 苟柔虽埋怨着,心中却也明白,元祯不爱金银也不爱坤泽,只有喝蜜水的一点爱好,她怎么忍心全都剥夺,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她了。 一炷香时候过去,一顿饭时候也过去了。 苟柔惊讶,死士们面面相觑,元祯也有些坐不住,按理说她早该咳嗽得昏天黑地,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等苟柔给她顺气,就算是轻的症状,也要头晕目眩一阵,今日竟只觉得痰有点多,她咳嗽两声,也就没了。 我的病难道好了? 元祯百思不得其解,她按了按腿,没有任何感觉,又把手放在烛火下,还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咽了口唾沫,抬头对苟柔道:“快去再给我调两杯蜜水来。” 苟柔气得跺脚,转身往门外走,外面漆黑一团,迎头就撞上个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第 12 章 好疼,鼻子差点撞歪。 苟柔捂着脸,连退两步,若不是上官校尉搀扶一把,她铁定摔个屁股墩。 元祯扭过身子去看,罪魁祸首拓跋楚华若无其事地进门,身后仆役手上端着一只金黄的大铜盘,盘里散发阵阵香味。 “——咦,是烤羊腿么?” “是烤羊腿,昨日我寻不到母雁,却射死一头羊,就让仆役今晚烤上,”拓跋楚华一点也不与他们见外,羊腿肉滋滋冒油,当着元祯的面,她亲自动手,又快又好地将肉撕成小块。 元祯闻了食指大动,催着苟柔去取蜂蜜,用毛笔涂在羊肉上,烤肉愈发鲜美。 拓跋楚华尝了也说好,当即要羊肉下河东酒,又让人送了另一只烤羊腿来。 元祯见她身为坤泽,却挽袖赤膊,不忌与乾元对坐饮酒吃肉,不禁大为惊异。她暗暗寻思,难道是鲜卑民风开放的缘故? “天黑了,郡王还未回来?” 拓跋楚华酒过三巡,已有醉意,她红着脸笑了一声:“他嘛,箭术不精,又肖想美人,不找到子时是不会回来的。” 元祯吩咐苟柔仔细将羊腿上的油脂刮掉,又要肉撕成拇指大小,才好入口。拓跋楚华看不惯她磨磨唧唧,一脚踩着凳子干脆抓了块肉塞到元祯嘴里。 “郑娘子腿动不了,难道手也残了?吃肉喝酒的事也用得着别人代劳。” 去寺院的路上,元祯知晓了拓跋兄妹的身份,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她也自报了家门,不过没有说出真实姓名,还是用母族郑氏的名号。 拓跋楚华没有怀疑,称她为郑娘子,因为母雁的事,逐渐与元祯热络起来。 嘴里的肉仿佛从牙根塞到嗓子眼,元祯差点噎过去,喝了三大杯浓茶,下巴和牙一起用力,才把肉送进胃里。 未剔干净的油脂在齿间爆炸,一路顺着舌根腻到肠子。恶心的滋味顶上脑袋,元祯头有点冲,扶着苟柔的手缓了好一阵。 这种乾元放在草原上,能被兔子活吞了。拓跋楚华鄙夷,又抓起块巴掌大的肉,撕咬一口给她示范,边大嚼着边含糊道:“吃都吃不痛快,身体怎么才能好?” 怕拓跋楚华再来这么一遭,到时她脆弱的胃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元祯抹干净嘴巴,赶紧转移话题:“县主手中就有一只母雁,何不赠给郡王呢?” 拓跋楚华举着酒杯,漫不经心地摇晃里面的烈酒,反问道:“为何要给他?” 元祯有些糊涂,拓跋洪要母雁是为了追求萧八娘,拓跋楚华留着母雁做什么,难道是想拿雁去换银子? 她也学着拓跋楚华摇晃起自己杯中蜜水,抿了一口,没有旁的滋味,元祯玩笑道:“县主莫不是也要学着乾元们,想要用雁讨萧八娘的欢心。” 没想到拓跋楚华果真点头,理所当然道:“萧八娘聪明美艳,天下谁不爱她?阿兄虽打着要我帮忙的主意,可我本就是为自己而猎雁的。” 哐当。 元祯手中的杯子掉落到地上,她震惊:“可,可你们都是坤泽,怎么能在一处?” 苟柔也瞪大双眼,从倾城而出的乾元捕雁到拓跋楚华大胆表白,她自诩自己经历的大风大浪不少,但今日的歪风邪浪显然又带给了她新的刺激。 酒醉红的脸颊又红上一层,拓跋楚华哼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长安城里喜欢萧八娘的坤泽多了去。再说,你们大周的哀帝陛下还喜欢乾元呢,他的妃子深宫寂寞,也一定有结对食的人。” 她抓起盘中羊腿骨,当剑指着元祯逼问:“你敢说你这一辈子不会喜欢乾元?” 元祯嘴干舌燥,她从没想过要跟乾元同处,一下子被问住,脑子很乱,心也很乱,“我怎么知道……” 拓跋楚华得意:“你瞧,你自己都不明白你的心。” 还好苟柔旁观者清,忙为元祯扳回一局:“我郑氏钟鸣鼎食之家,大娘就算蓄养几个乾元,也不算什么。” “那也不是真爱,你爱这个人,怎么会容忍再与别人同眠。” 她有七娘的时候,也从未想过纳别人,默默赞同拓跋的话,元祯又忍不住问:“坤泽间也有真爱吗?” 拓跋楚华拍着胸脯,“怎么没有,我对八娘的真心天地可鉴!” 可萧八娘已经定下未婚夫婿,县主还要执着,想来也会无疾而终吧……元祯不敢说出心里话,羊肉凉下来,香气变成膻味,她不想让拓跋楚华再挥舞骨头。 举起新斟满的蜜水,元祯真心祝福:“那就祝县主早日抱得美人归。” “好!” 拓跋楚华转嗔为喜,对元祯的上道颇为满意,她仰面饮下一大白,酒顺着下巴流到衣襟内,等放下杯后,嫣红的嘴唇也沾上晶莹的酒液,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她豪气的一抹嘴巴,手上沾了一抹红,拓跋楚华一拍脑门,对元祯笑道:“瞧我,见了酒连正事都忘了。” “长安到处是权贵,个个只敬罗裳不敬人。你的衣裳风尘仆仆,面上又没有一点血色,恐怕会受到刁难。” 拓跋楚华拿出一只小铜盒,扬手扔到元祯怀里:“我们鲜卑的草原里有一座焉支山,上头生有一种红花,捣碎后加入牛骨髓和蜂蜡就成了胭脂,用来涂抹嘴唇和脸颊最好不过。喏,送你一盒,可别惨着脸去长安里头吓人。” 她话粗理不粗,元祯明后日就去见萧八娘,在天下第一美人面前,总不好太邋遢。她如获至宝,谢了又谢。 元祯用手指涂胭脂在唇上,拿过箱笼中的铜镜一看,果然整个人光彩不少。 她突然想到:“县主也送过胭脂给萧八娘吗?” 拓跋楚华来了精神,她仗着自己身为坤泽便利,比那些臭乾元们有更多机会接近八娘,胭脂就是她进入仆射府的敲门砖。 萧八娘美而自知,她好华服,好配饰,更好颜色,用了胭脂不仅赞不绝口,还推荐给萧氏七个堂姊。 拓跋楚华为了多与八娘接触,绞尽脑汁,每次都只拿出一点胭脂送到萧府,一月多送几遭,就能多见八娘几回。 当然,八娘也不会白用,她的阿母魏夫人是有名的书法大家,八娘得其真传,一手字写的翩若游龙。拓跋楚华就拿到八娘写的扇面为回礼,回去藏在箱底,宝贵的不得了。 拓跋楚华由衷道:“萧八娘唇不点自朱,胭脂于她而言可有可无,多是拿来修饰脸颊,增添些娇媚罢了。” 送走拓跋楚华,苟柔一言不发地给元祯铺床,抖被的动静都比往日大,忍到吹灭油灯,终于忍不住:“萧八娘果真有他们说的那么美?就是奴婢听着也有些动心。” 夜凉如水,白日的好奇与期待退潮,身体的血从热到冷,元祯反倒平静下来,“阿柔,莫忘了我们的正事。” 夜渐深,孤枕难眠,元祯不禁后悔,她摩挲着虎符,想起早逝的阿母,想起父王与丹阳,受世家乾元的狂热影响,她也对萧八娘也产生了荒唐的期许。 家国恩仇理也理不清,还去想那么多,真是昏了脑袋。 ———— 第二日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树下的乾元们昨日仍旧一无所获,就趁着天还未亮,开始生火煮饭,填饱肚子后又带着弓箭仆从骑马出门。 元祯早早就被吵醒,她将虎符放在枕边,睁眼看帐顶,直到苟柔来伺候她洗漱。 拓跋楚华一大早就回长安城了,据说是怕母雁将蛋生下来,所以要抓紧时间送给萧八娘。 不过她也给元祯们留下一条重要消息,萧八娘这几日在城南翠微台宴游,他们只需要走安贞门往左拐,就能到翠微台求见萧八娘。 寺院距离安贞门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元祯将手脸浸在热汤中,又对着铜镜仔细涂好胭脂,换上锦衣玉带后,连苟柔都惊喜道:“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殿下修饰打扮一番,奴婢觉得那萧八娘也不过如此了。” 元祯没有笑,她从铜镜中能看到自己美丽姿容,也看到了眼中的彷徨。 倘若萧八娘要扣留自己,翠微台离城门近,自己一行人应该能拼力逃出去。 或者干脆杀上翠微台,劫持萧八娘,以她做人质,白袍军或许会投鼠忌器 总不能赔了虎符又折人,元祯不爱做赔本买卖。 马车进了巍峨的长安城,许是感受到山雨欲来,连苟柔都不大说话。 元祯挑起帘子向外看,到底是一朝国都,即便屡经战乱,也比广陵繁华的多,街上的人摩肩接踵,两边的铺子包罗万象,卖什么的都有。 果子行、椒笋行、坟典肆…… 元祯瞧见金银铺子,出声让上官校尉停车,她想起信和虎符还只用绢布包着,若是送人,没个匣子盛着不合适。 搀着苟柔的手下车,她屁股刚挨上四轮车座,就听路边有人高喊:“让路让路,萧八娘的车驾来了!” 此话一出,喧嚷的大街自动分流,让出供马车驶过的路。 元祯等人挤成一团,原来商贩们丢下手中的营生,顾不得算钱卖货,都一起跑到街边来瞻仰萧八娘的美貌了。 刹那间万籁俱静,众人翘首以盼,又屏气凝神,生怕自己的鼻息会让萧八娘的车驾蒙尘。 先是英俊潇洒的白袍军,他们个个身手不凡,骑着十多匹白马如迅雷般开路。 接着才是萧八娘的香车宝马登场。 日光灼热,晒得人额头发烫。元祯用手做棚,皱眉循着车轮的声音看去,只见三匹红色的骏马头戴金玉装饰的络头,站着驾车的婢女貌若春花,身着碧绿轻衫,裙裾与宽袖随风飘扬,神采奕奕。 车舆精致美丽,饰有八个銮铃,马蹄清脆,銮铃叮咚,让人听了心情愉悦。华丽的帷幔用金线绣着牡丹与孔雀,显示出主人的高贵身份。 车舆路过他们面前时,风扬起一角帷幔。异香扑鼻而来,帷角朱红的流苏轻轻滑过元祯的脸颊,她窥见舆中人鸦黑柔顺的乌发,颈后如白玉般无暇的肌肤,凤尾裙裹着窈窕的腰身,端坐的身姿如青竹般笔直。 无论是气度,还是肌理骨肉,每一处都完美无缺。没有言语,亦无动作,单单一个背影,就让人挪不开眼,又自惭形愧。 只瞥过惊鸿一眼,家国恩仇都抛到脑后,元祯平白生出眩晕,她的心跳如鼓,迫不及待想要赶去翠微台,好一睹绝色佳人的芳容。【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第 13 章 直到萧八娘车驾的香尘远去,街边众人才如梦初醒,齐齐喟叹一声。 站在元祯身边的市井儿捏着鼻子,手脚都好似醉了般,东倒西歪的走着。他身后的伙伴问:“你的鼻子被马车撞到了?” 市井儿得意洋洋,炫耀道:“我刚才闻到萧八娘身上的香气,可不能让这味道跑了。” 周围的人听到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心里暗暗下决心,下次一定站的离八娘车驾更近些。 伙伴心生嫉妒,装作不屑:“不过是马车里的熏香罢了,你以为你是卢猷之吗,还真能嗅到八娘的体香。” 市井儿梗着脖子,无赖道:“只恨萧八娘未见过我,要不哪有卢猷之的事。” 听到的人无不哈哈大笑,伙伴更是奚落道:“卢郎君武艺高强,八娘与他郎情妾意,你个乞索儿,一身癞子,又非世家出身,大白日做什么美梦呢。” “风水轮流转,万一没了兰陵萧氏,那就有萧八娘红颜薄命的一天儿!” 元祯听得直倒胃口,萧八娘天仙般的人物,却成日遭浪荡子肖想,真是恶心人。她要是卢猷之,就把这些无赖的舌头都拔掉。 苟柔蔑了他们一眼,一把推元祯进了金银铺。在她挑银盒时,苟柔忍不住俯身在元祯耳边低声道:“大娘,那萧八娘果真天姿国色……” “你瞧见她的模样了?” “不曾,”苟柔摇头,若续若断的声音好似梦呓,“帐子飘扬时,八娘持起一柄朱色便面扇遮面,手指与白玉的扇柄一点分别也没有。” 知秋一叶,苟柔见到玉指纤纤,自然就忍不住想象萧八娘容貌、体态的美丽。 “昨日奴婢还怪拓跋县主离经叛道,如今奴婢的心跳得也厉害。”苟柔转而懊恼,她握紧拳头,连捶铺子的柜板,“不过只看了一眼,就好像喝醉了酒一样沉醉,奴婢也太禁不住诱惑了。” 元祯恰好挑好一只称心的锦匣,信装在里面正合适,她直接让上官校尉付银子,又对苟柔笑道:“外头有多少人连八娘的一眼都没见着,还不是照样迷得七荤八素。我方才可瞧见了,一只小贼手都伸到人钱囊里,只为探头看萧八娘的车,手竟忘了抽出来,被人抓住挨了好一顿痛打。” 何止小贼,萧八娘的车驾经过,摊贩忘了卖货,行人忘了付钱,眼睛和魂都随着车马飘远。 一行人抓紧赶去翠微台,不料车马越走越慢,一炷香的时候只挪动了几米,竟比百姓围观萧八娘时的路还要难走。 元祯掀起车帘,向外望去,人山人海,比王宫朝会还壮观。 向前看是鎏金的漆黑四马大车,足足有她马车的两个大,将元祯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向左向右看都差不多,地上牛马的腿多如毛。 全长安世家的郎君娘子仿佛全都来到翠微台,牛车马车一辆赛一辆华丽,前面望不到头,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车马步辇赶来。 “这些全是萧八娘的客人吗?” 眼看车马前进难,元祯弃车让苟柔推自己过去。主仆二人钻着缝子,如游蛇般绕着弯,好不容易走到翠微台前的空地。 说是空地,其实挤满了身着绫罗绸缎的俊美娘子与郎君,人群前有一条白灰划出的线,他们嬉皮笑脸,嘴上不饶人,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逾越雷池。 拦住他们的除了白线,还有一名绿衫婢女,元祯认得她,这杏眼圆睁的婢女方才还为八娘赶车,如今肩上扛着一只长竹竿,见谁的脚不老实,她先“啪”一声打过去。 甭管你是宰相的女郎,还是尚书的阿郎,在婢女眼里都是觊觎她家八娘的狗鼠辈。想要见萧八娘?吃她一竿子再说。 转眼间就有三位郎君的肩头挨了打,一人不乐意,揉着肉起哄道:“想要见萧八娘,人就要能抗揍,商音小娘子,你用竹竿多打我几下,不妨事!” “别打他,打我,打我,小娘子往这打。” 众人跟着起哄,你推我搡,脚也蠢蠢欲动。 哄闹声中,这名叫做商音的婢女不慌不忙,看来应付纨绔们已经得心应手,她抚平风吹起的绿衫,然后趁着纨绔们一个不注意,手中的竹竿横出,扫倒一片人。 并肩与商音站在一处的婢女,生着一副鹅蛋脸,与商音的泼辣不同,她眉眼温柔可亲,连说出的话也柔情似水:“诸位郎君、娘子,今日萧氏的几位娘子在接待卢氏的贵客,翠微台上开的是家宴,并非往日的探春宴。” 乾元们嘴上说甘心挨打,实际竹竿扫来时躲得比谁都快,不过也正因为躲得太快,商音的竿子没打到一个人,这群人却倒得七扭八歪。 他们挣扎爬起来,一听卢氏二字就什么都明白,“一定是卢猷之那小子回来了!” 鹅蛋脸婢女腮边烘出两朵红云,似已默认。商音挥舞着竹竿,忿忿道:“关你何事,都散开,别扰了八娘的心情,哎哎哎,你干什么呢!” 众人十有八九都息了心思,元祯的四轮车却在此时越过了白线。 竹竿一出,不偏不倚的抵在元祯喉咙上,商音手上有分寸,若不是见她坐在四轮椅上,身子病殃殃,定也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病秧子吃一竿。 元祯向后靠,竹竿也跟着向后抵,她扬起手中的锦匣,颤声道:“莫要误会,我是来替人送信的。” 名为送信实则表白的手段商音见多了,竹竿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更恼怒:“去去去,要送就去仆射府,哪有追到这来的道理。” 元祯暗自叫苦,她不是没想过去仆射府求助,只是元祯本就出身不俗,自然知道若无人引荐,将信投入侯门相府,一年半载都难以有回音,丹阳和父王还在水深火热里,怎么能熬到那个时候。 所有视线都聚集到她身上,元祯硬着头皮,含糊道:“这封信不同,是广陵国相萧智容大人亲笔所书,你若不信,可先看过再给八娘。” 竹竿嗖的收回去。 商音瞪了她一眼,不情愿的接过锦匣,“若不是萧国相的信,到时候有你好看。” 她去翠微台上传信,让鹅蛋脸看住元祯,免得人跑了就没法给元祯好果子吃。 有热闹可看,不少要走的乾元也停住脚步,讥笑的目光与言语一股脑冲元祯而来,不外乎是笑她的腿脚和比纸薄的身子。 黄豆大小的汗珠流下来,元祯想要辩解自己的来意,但她的目光一触及这些人,却又失了言语。 他们的长辈里或许有父王的政敌,贸然暴露身份,无异于自投罗网。 还是沉默吧,这样的目光她不是已经见多了吗。 商音很快去而复返,显然得了八娘的同意,她换副面孔,笑容可掬地要亲自推元祯上翠微台。 众乾元不服,也要拿出信求见萧八娘,一阵骚动后,他们又被商音的竹竿打服。 “郑娘子!” 拓跋楚华拎着装母雁的笼子,她与雁都被拦在翠微台外,鹅蛋脸谢过她的功劳,却坚决没有收下,因为八娘已经不缺母雁了。 “你也是来求见萧八娘的吗?” 元祯的车辙压过白线,拓跋楚华眼睛无神,从车辙印子看向元祯唇上的胭脂,好似明白了什么,她突然激愤,指着元祯骂道:“卑鄙、虚伪、无耻小人!” 瞒着她,用着她的胭脂,又要去见她放在心尖上的美人。 拓跋楚华恨不得自戳双目,亏她昨夜还与元祯把酒言欢,将萧八娘的行踪告知,怎料到中原人都是一样的狡猾,都是嘴上心里两副做派!呸!恶心! 当着众人的面,元祯无力解释,她道:“不是这样的,我是有——” 拓跋楚华冷酷的打断她:“别解释,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了!” “够了,清河县主。” 商音冷冰冰开口,她识得拓跋楚华,却一点情面也没给她留,“这位女郎是八娘的客人,你若还要继续侮辱她,仆射府从此不欢迎你做客。” 这也是八娘的心思吗? 拓跋楚华愣住,嘴唇抖的厉害,她眼睁睁看着商音推元祯走近高台,推开苟柔的关心,两只脚失魂落魄地挤入人群。 乾元们对她指指点点,一句“异族人生性粗俗,连坤泽都不例外,竟荒唐到抛头露面追求萧八娘。”传入拓跋楚华耳中,她猛的站住。 众人知道她行事乖张,生怕挨顿好打,纷纷噤了声,方才说话的人甚至缩到人后。 突然仰天哈哈一笑,拓跋楚华没有拔刀反击,扬手就将雁笼抛向天空,而后跑出众人外。 风沙吹进她的眼中,胡辫沾上泪水,身后还不知情的乾元们为母雁打作一团。 翠微台名为台,实则为苑,内亭台廊阁一应俱全,中间站了座高百尺的危楼,才是真正的翠微台。据说是高祖皇帝为武德皇后所建,原为天子别苑,白袍军占据长安后,就成了萧八娘的私有物。 穿过收腰门,元祯被引入一面临水的长廊,长廊曲折,每走三步就开有一扇尺栏漏花窗,透过窗棂,可以看到两三枝粉红的早梅。 还有气贯如虹的剑影,舞剑人身姿矫健如鹰,凌厉得仿佛要把长廊劈开。 这剑气好似就悬在后颈,元祯手指蜷曲,腰部紧绷,苟柔和死士都不在身边,万一萧八娘布下刀斧手,她真就只能洗颈就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第 14 章 四足圆腹的古铜炉香烟馥馥,清而不腻,袭入鼻端,元祯僵硬的肌肉也为之舒缓。 她待的书室三面用紫檀围屏围着,屏风上绢布的描画却并非仕女花鸟图,而是洋洋洒洒的泼墨大写意。 元祯一眼便认出临的是怀夙和尚的《自叙帖》,虽非真迹,但其风骨笔力也可称为当世大家。 听说萧八娘的阿母魏夫人极工书法,八娘也得之真传,不知这《自叙帖》是否就出自她们母女之手呢? 屏风下设了湘妃竹榻与桐柏翘头案,榻案俱纤尘不染,案上摆了一只身浅口大的青釉瓷盘,盘中注了一汪清水,水里的剑山固定着奇石和几丛文竹,虚实相映,别有禅趣。 元祯的佛堂也供有盘花,不过所用器物远没有这里的精致华奢,她心自以为萧八娘也是向佛之人,后来见到案边缸花和架上筒花,牡丹与山茶花开的丰腴肥美,才明白八娘可能只爱花。 青盘古朴,玉缸靡丽,都是从前御用旧物,搁在外头价值千金,寻常世家收藏做传家宝,在翠微台上却被萧八娘随意盛水养花。 盘花旁边的古窑盘堆满有金黄“手指”的佛手柑,元祯从前见过,知道此柑生自长江之南,是长安的稀罕物。 佛手柑没有果肉,成熟时芳香宜人,拿来熏室最好。广陵城一个佛手柑要一百两银子,元祯买一个供佛都要斟酌再三,八娘这么豪奢的用法,她则是想都不敢想。 与香气鲜花相宜的是音色清脆的击磬声,磬音在高楼里盘旋,空灵到魂魄随之颤动。 元祯如听仙乐,心神俱醉,她仰头循声找去,盘梯而上的高楼里花影攒动,只瞧见衣香鬓雾的掠影,也听得到莺声燕语,至于击磬人,则渺无踪影。 商音上楼去请萧八娘会客,鹅蛋脸婢女则为元祯斟好香茶,元祯接过茶盏,嘴唇还未碰到盏沿儿,磬音消失,门吱呀推开。 萧八娘的步子很轻,一阶一阶的徐步下来,动静几不可闻。 父妹的生死就在着一线间,喉咙干涩,元祯垂着眼眸,还想再啜茶滋润,一双藕荷色的丝履出现在她眼前。 听闻过许多人的夸赞,饶是元祯对萧八娘的美貌早有幻想,乍一抬头之际,入眼的美貌让心脏怦然停止。 倾国倾城,非花非雾。 只在刹那间,元祯想通了世家子的痴迷和拓跋楚华的癫狂。 奢丽的长裙曳地,衬出窈窕的身姿娉婷,飘逸的大袖翩翩,掩住丰肌秀骨。金雀钗下雾鬓风鬟,萧八娘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眉宇间掩不住风流的仪态,可谓顾盼生姿。 无一处不是鬼斧神工,不似凡胎,倒像是天地精华孕育出来的仙子。 “太女殿下。” 她屈膝低眉向元祯行颔首礼,宽袖舒展成满月,举手投足优雅,又有庄重之姿,雍容又不失洒脱的气度能窥出世家的千年底蕴。 元祯回神,匆忙放下茶盏回礼,待八娘坐于湘妃竹榻后,本该提及父王和丹阳的事,她却一时难以启齿。 在美姿容的玉人面前,遮掩瑕疵还来不及,谁愿意暴露自己的狼狈呢? 心咚咚跳,元祯甚至不敢直视萧八娘,每看一次她娴静的美人面,总觉得自己的目光在玷污她。 佛手柑的清香后,萧八娘朱唇先启,悦耳的嗓音珠圆玉润,话语娓娓动听:“萧大人的信,妾已看过了。” 她顿了顿,见瘦弱的王太女依旧躲闪着视线,语含惋惜:“可惜家母不愿府中坤泽插手政事,殿下的事,妾无能为力。” 元祯闻言,心猛地垂下,抬眼对上八娘黑曜石般乌黑的眸子,像是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古潭,旖旎之情一洗而去。 声音苦涩到像生吞了只黄连,她道:“若结果只是国除,父王被废,我也不会拖着残躯来求八娘。” 萧八娘执起一只小玉壶,为盘花添了些水,她的回答不失耐心:“殿下孝心可鉴,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自有对广陵王的处置,殿下回去安心等待便了。” 怎么会这样? 元祯作颓唐状,脑子却转的飞快,她在长安街头特意打听过,羌人的几十万大军还守在潼关外,他们再攻破一次长安并非难事,江南的地方豪族也蠢蠢欲动,萧氏不可能如面上一般无动于衷。 或许萧八娘不是不急,也并非不知眼下状况,而是期望从此事中牟利,所以在等自己给出一个合理的筹码? 她袖中的手指握紧郑虎符,锦匣中只装了国相的书信,在没摸透萧八娘的态度前,元祯并不想轻易将虎符送出。 更何况即便是武德皇后的旧物,虎符到底也是一件死物,元祯需要给虎符附上更重要的价值,才能打动萧八娘。 “八娘案上的这只青瓷盘,原为青白一对。” 王太女额上爆起青筋,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萧夷光眉梢微挑,颇有愿闻其详的意思。 美人眼中的探寻,让元祯受到鼓励,她解释道:“翠微台是高祖为武德皇后所建,里面的一应物什也俱是成双成对,其中青瓷为高祖陛下御用,武德皇后则用白瓷。” 她话锋一转:“可惜武德皇后因战场留下的旧伤,先高祖而驾崩,白瓷就全随武德陪葬山陵,留在世间的多是青瓷。” 翠微台中的瓷器确实多天青色,萧夷光听了元祯的讲述,才知其中缘故。 王太女突然提起武德皇后,怕不是为了闲谈,而是另有用意,八娘一时摸不透,便缄默不语,只高深地看了眼元祯。 八娘不接话,也不入圈套,元祯也不急,她若是将筹码一笔抛出,萧八娘还岿然不动,那元祯才焦心呢。 “今日在长安,我听闻八娘与卢郎君的好事将近,心中欢喜不已,只盼你二人能如高祖陛下与武德皇后一般,举案齐眉。” 谈及亲事,萧夷光沉静的眸中终于有了波澜,稍一想那人鹤势螂形,光润的双颊微微酡红,她微笑谢道:“有殿下美言,想必日后不会差。” 局面终于打开,元祯顺势掏出白绢包裹的郑虎符,她展给萧夷光看,郑重道:“世间武德皇后的旧物不多,此虎符便是其一。这对郑虎符右在君,左在郑,武德皇后与高祖调兵时分持一块,合一时天下一统。” 大名鼎鼎的武德皇后虎符,萧夷光早有耳闻,也曾多番遣人寻过,花费的金钱数以万计,可惜都无功而返,想不到竟是在王太女手里。 她丹唇微挑,眼含笑意,“这就是郑虎符?” 笑容自嘴角漾开,直至眉梢,如枝头的繁花,弥漫着芬芳,让人心神俱醉, 几乎要喘不过气,元祯呐呐点头,目光游走开,让商音将虎符交给萧八娘。 “这枚郑虎符权当我广陵国的贺礼,恭贺八娘与卢郎君结秦晋之好。” 黝黑的郑虎符切实的握在手中,杀气与寒意顿现,萧夷光一晃神,仿佛听到百年前连天烽火的厮杀,威风凛凛的大纛下,武德皇后雄姿英发,以坤泽之身踏平九州。 春风款款的浅笑凝滞,萧夷光的目光宁静幽深,语气冰冷,“妾不过一白身,殿下却奉以重宝,是为了搭救广陵王而行贿吗?” 短短几句话,声量也不高,她却不怒自威,精致的眉眼覆上冰霜,道出了雷霆压顶的威势。 就是在杀人无数的父王面前,元祯也未有过如此压力。 她的指头死死扣住扶手,脸颊也泛白,重新对上萧八娘的双眸,不再绕圈子: “父王虽被囚,广陵国却仍有虎豹骑三万,只听从郑虎符的号令,国相夸赞八娘有鸿鹄之志,这枚虎符赠八娘极相宜。” 萧夷光眸色深邃如渊,不待她开口,元祯挤出一丝笑,“八娘不愿相助,自留虎符把玩,若觉我广陵的忠心尚有用处,就将左半虎符三日内送至长安驿馆。” 她的脸色比百花凋零的苑子还难看,硬撑着说完这席话,全身的力气都耗尽,喉头涌上一丝血腥气。 萧氏正值羌人作乱,此时用重兵做回报,元祯不信八娘不会心动。 茶水压不下胸腔中的恶心,索性话已说开,元祯就要告辞,环顾左右却无人可驱使,刚想开口唤人帮忙,她猛然醒悟。 晓之以理后,萧八娘态度仍不明朗,怕是在怀疑她的承诺有几分可信。她不能就这么走,无论使出什么法子,一定要让八娘打消疑虑。 颈间的白玉观音像冰凉,元祯想起丹阳昔日的笑脸,她濡湿了眼眶,继续告哀乞怜。 “阿父无我,不能享天伦,我无阿父,无以至今日。此身残破,余生已不希冀富贵荣华,只求能饶家父一命。此举虽不合理,万望八娘看在一个情字,出手相助。” 元祯的话断断续续,情到深处,她咬紧牙,尽力不使哭腔溢出,但涕泪却控制不住,泪水汇在下颌,一珠一珠向下滴。 人都有七情六欲,冷冰冰的权力交易披上亲情的外衣,更能打动人心。 萧夷光动容,她也是至孝之人,看元祯泣不成声,不由也想起自己的阿母。同样的年纪,她能在阿母膝下承欢,而元祯却拖着病躯千里奔波,只为乞求阿父的性命,着实让人怜惜。 让人送来热手巾,她温声细语地安抚好一阵,待将人送出去后,不大一会商音又返进来通禀,口气怜悯非常:“八娘,太女殿下刚走出苑门,就捂胸吐了一大口鲜血。” 萧夷光心道果然,又问:“怎么不将她带回来医治?” “太女殿下自有仆役接着,奴婢见他们人生地不熟,还给指了桓医工斋堂的路,料想没有大碍。” 商音见萧夷光赏玩着一块黑虎符,喜爱非常,连绾好的青丝垂下一缕都没察觉,便拍手要人进来伺候挽发。 “卢郎君在苑中舞剑,几位娘子也等着您,就让那个病秧子自个求医去吧,您可得痛痛快快玩乐一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第 15 章 萧夷光的阿娘萧韶身居左仆射高位,她还有姊弟二人,都是大周朝的肱骨,分别为权倾朝野的大司马萧续和主掌官吏评定的司空萧岧。 萧氏权势滔天,府中的妻妾也多。他们光女郎就生了九个,除了大娘和九娘外,其余七人都是坤泽。 七名坤泽个个如出水芙蓉一般出挑,艳色绝世,其中萧夷光年纪最幼,容貌却最盛。 据传她出生时,有相士入府批命,主卦和客卦都是乾卦,元亨利贞,便言她当嫁天子。 萧韶光风霁月,听后只是一笑了之,萧续却将此言牢牢记在心中,后来见萧夷光年岁稍长,容貌与见识果真不同常人,愈发看重起来。 大周坤泽十四岁当许人,萧氏诸色都联姻去其他世家,六娘甚至已守了寡。萧续因为批命,不肯叫阿妹操办外甥女的婚事,以至萧夷光长到十七岁还留在闺中。 因为心中有愧,也因由衷的宠爱,萧续掌权长安后,立即将天子别苑赐给萧夷光,又命嫁出的坤泽回府省亲,以慰萧夷光春光虚度的遗憾。 美轮美奂的翠微台,不过是禁锢坤泽青春的牢笼。 …… 楼上的阿姊们着人催了几遍,萧夷光手握虎符,施施然起身,鼻端先嗅到松墨香气。她眸光一亮,转身扑入一美艳妇人怀中,撒娇的神态好似几岁小女,“阿母要送我的字可是写成了?” 魏夫人怜爱地抚摸女儿的脸庞,颦笑时与萧夷光的姿容无二,她道:“写字最忌心急气躁,哪有这么快呢?” 萧夷光露出两只浅浅的笑靥,在魏夫人的怀里淘气的笑:“不管不管,只要是阿母的字,总是好的,我偏早早就要看。” 魏夫人只得了这么一个坤泽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又看不够,遇到她撒娇卖俏,心更柔成一滩春水,连忙应许:“阿母夜里点灯给你赶出来。” “不嘛,蜡烛伤眼,我偏只要阿母白日写的。” 母女二人好一顿亲昵,魏夫人拢着女儿,亲热的去捏住她秀美的鼻子,“卢郎君和二娘们都在等你,怎么不去找她们?” 萧夷光娇嗔:“还不是广陵王太女,她给女儿找了个好大的麻烦!” 元祯的哭诉,女儿的冷淡,魏夫人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为了逗萧夷光,她故意恍然大悟道:“阿母知道了,是明月婢不舍王太女送来的宝贝,所以才会犯难吧。” “阿母~” 萧夷光世家女郎的娇蛮脾气发作,想要转身不理人,但又迫不及待想与阿母分享郑虎符,不需犹豫,她取出带着体温的虎符,向阿母夸耀道:“阿母您瞧,王太女送了份大礼给女儿,是女儿寻了好久的郑虎符!” 郑虎符古朴大方,在萧夷光白嫩的掌心熠熠生辉。 魏夫人看了一遭也夸:“王太女殿下是个心细的,知道你最爱武德皇后旧物,专门投你所好。只是这种器物,再难寻,大司马和你阿娘也为你搜罗了些,你若不愿帮太女,便将虎符还给她罢。” “那些个杯盏怎么能与虎符相提并论呢,”萧夷光反手将虎符收回袖中,她目若朗星,语调高昂,心生向往:“郑虎符辅佐了武德皇后戎马一生,意义非凡,杯盏侍奉的是皇后,虎符效忠的可是干城之将!” 不爱皇后爱戎装,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女儿,魏夫人难得没有附和,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是不知道八娘心中的隐痛,外头的乾元追捧八娘的美貌,只是将她当做装点门户的美丽瓷瓶,身为坤泽,便是原罪,又有谁愿意去珍贵八娘的才智与胸怀呢? 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倾城之貌,对于八娘来说是累赘,是负担,若八娘能够选择,她宁肯用容貌换来成就大业的机会。 萧夷光察觉到了阿母的沉默,激昂的情绪也复低沉,她投入那个总是温暖的怀抱,低声道:“阿母,您是永远懂我的,我并非只愿痴心妄想,只是……” “你想做什么,阿母总会站在你这一边。” 魏夫人轻柔抚摸她的秀发,尽管眼下四处碰壁,八娘连与普通坤泽一样嫁人都是难事,她也不愿女儿太过灰心,道: “卢郎君回长安一趟不易,等你许久了,去与他们坐一坐吧。” ———— 翠微台,沉香苑。 垂丝海棠树旁,一道白色身影舞动陵劲淬砺的宝剑,剑时百炼钢,身形却是绕指柔,两相结合,剑锋所到之处,飘落的绯红花瓣尽斩。 “好剑法!不愧是破羌人五十里的卢大郎,好一个少年英雄!” 卢猷之唇边带笑,耍了个剑花收剑,他眉宇轩轩,有皎皎琼姿,舞剑时的身影翩翩,气能破空,既有潘安貌,又有奉先才,可谓是长安世家郎君中的第一人。 草地上搭起了三面裙幄,欣赏卢猷之舞剑的萧氏诸女端坐其中,用团扇掩住笑意,眼中也流露出欣赏之色。 只有萧六娘因年少守寡,带幼女回母家住,故而更为大胆些,方才喝彩声便是出自她口。 只是夸完还不行,萧六娘促狭,偏要问身旁的萧夷光:“方才你会客时,卢大郎就为我们舞了一遭。歇下连口茶水都未喝,你来说要看舞剑,卢大郎便又起舞,这份真心你待要如何回报?” 阿姊们艳羡的目光投来,萧夷光嘴角微翘,稍稍有些得意,她看向卢猷之,见他胸膛起伏,也目光灼灼的回看自己,故意笑道:“卢大郎屡破敌军,在长安名利俱收,还有何所求之物?不妨说来听一听。” 看不惯两人眉目传情,萧二娘失声道:“他还有什么想要的,最想要的怕不是早日将你娶回府罢,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萧夷光挑了一只角黍去剥皮,卢郎君低头摆弄宝剑,粉霞浮上两人的脸颊。 两人九岁定亲,原应四年后成婚,若无大司马阻拦,兴许现在娃娃都有了。 可惜,这一等,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卢猷之在潼关屡立奇功,并非全为范阳卢氏支应门户,他对八娘心慕已久,憋着一口气想让大司马看在功劳上,早日让二人终成眷属。 萧夷光剥完角黍,将黏米与雁肉盛在一只玉碗里,又用银匙一口一口喂身旁粉雕玉琢的小女郎。 这小女郎只有两岁大,却与萧夷光极为亲厚,第一口美食非要推给萧夷光,倘若萧夷光不先吃,她也不肯张嘴。 萧六娘接过玉碗,亲自给自个儿的小女喂饭,小女郎反倒哼哼唧唧不愿吃,她缩向萧夷光怀里,嚷嚷着:“只要八娘喂。” 卢猷之轻易不回来一趟,可别让小女郎扰了二人说话,萧六娘一瞪眼,手上加了力气,如扯拉丝糖一般将女儿抱了回来。 “稚婢与八娘也是有缘,”萧六娘对卢猷之笑道:“自从断了奶,她也舍得一日都不跟我,反倒见了八娘,就不撒手了。” 卢猷之温和的笑了笑:“八娘待稚婢也是极好的,前段日子写信说要揣了崽子的母雁,我只当是她要用药吃,带人打了一林子的大雁,只得了四只,送回来才知道是给稚婢用。” 怀崽的母雁,世家子们多日寻不到一只,到了卢猷之这轻松就拿出四只。 稚婢姓卢,长安内的世家自恃血统高贵,多愿意亲上加亲,关系纵横错杂。范阳卢氏是大周高门,萧六娘就嫁给了卢猷之的堂兄卢献之,卢献之早逝后又诞下遗腹女。 她带着孤女在卢、萧两府住,又有嫁妆和庄子以供生活,倒也逍遥自在。 卢猷之对这对孤儿寡母多有照料,只是令他苦恼的是,稚婢虽是他的亲侄女,却亲缘浅薄,一旦卢猷之站在她三步之内,必能引起稚婢的哭闹。 萧六娘心知女儿的德行,只与萧夷光说笑几句,便捂着女儿的眼睛先一步离开。 其余的阿姊们也陆续借着由头起身,转到苑子另一头欣赏海棠花,唯有萧二娘不紧不慢摇着团扇,坐在一边饮香茶,却没有插话的欲望。 若是她也走了,八娘于礼不能与卢猷之独处,是故众人将稳重的二姊留下,给两人一个说话的契机。 卢猷之先关切一番稚婢的病,得知只是气虚,才松了口气,又道:“可送去桓医工那里看了?” 如画的眉目笼上愁云,自稚婢病后,萧夷光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天两夜,只有今日哭声才少些。 她道:“正是桓医工说要用母雁,如今吃了两日,也不见大好,改日还需去一趟斋堂。” 卢猷之当仁不让,主动为萧夷光排忧解难:“我后日才走,明日送你们去,就用卢府的车马,招致的动静也小些。” 萧二娘看向萧夷光,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往日出行,不论萧夷光高调与否,总能引起沸沸扬扬的人山人海。后来百姓一瞧见白袍军开路,就围个水泄不通,她想过不用军士和萧氏车马,魏夫人却又担心不安全。 众人对萧夷光的趋之若鹜,好在卢猷之从未介怀,不仅没有怨言,还愿为萧夷光着想,主动提出用卢氏的马车,可谓十足的贴心。 不过稚婢是卢氏血脉,卢猷之尽心尽力也是应该。 萧夷光婉婉有仪,唇边漾开一抹笑,柔声谢过他。 卢猷之脸红,被萧二娘看个正着,她用眼神示意萧夷光,引来妹妹轻轻一笑,旋即面容沉静。 论家世,范阳卢氏自是名门世家,论人才,卢猷之为长安第一流。 未婚郎君的一表人才,又立有丰功伟绩,若是寻常坤泽,早就心驰神往,以为荣耀。 众人向萧夷光道喜,萧夷光也照例做含羞状,私底下却不由审视这段姻缘。 卢氏是世家大族,她一旦嫁进去,只能沦为名将的解语花,后院的佳妇佳妻。 同许多少年坤泽一般,萧夷光不是不爱丰神俊逸的乾元,只是沦为别人的附庸,与她的本性相违,倘若乾元开明,日子或会好过些。 不过,萧夷光犹豫,又不甘,难道真的要将自己的命运交由他人掌握吗? 她看向手中的郑虎符。【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第 16 章 翠微台位于长安西南角的升道坊,而桓医工所办的斋堂却在遥遥相对的城东永阳坊。 元祯喷出的血红里发黑,胸前丹绣两裆衫开出艳丽的芍药花,幸运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吐第二口,平巾帻就磕到苟柔的怀里,人歪头昏死过去。 苟柔吓得魂飞魄散,一手拽住她腰间的革带,不至于让元祯从四轮车上滑下去,一手捂着她唇红齿红的血嘴,要上官校尉赶紧将人搬上车子。 好在是商音将人推出来,这泼辣的小婢子虽对八娘的追求者不客气,却天生有一副豆腐心肠。 她先让人取了枚梅花保命丹,捏住元祯下巴送进口中,又给苟柔指了去长安名医桓灵媛斋堂的路。 待他们的车驾消失在街口,商音赶了一遭看热闹的乾元,才回去给萧八娘复命。 睁开黏连的双眼,元祯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记不得昏迷前的情形,嗅到满室的药香,只当自己被送到斋堂后昏睡到半夜。 后脑勺怕是睡平了,想翻个身,偏生胸口像被剜了块肉一样,刺痛灼烧着骨肉,她不禁呻/吟起来。 “殿下,您醒了?” 苟柔又惊又喜的声音从一道帘子后传来,接着苦涩的药气由远及近,苟柔手中端了药盅,疾步走进来,放下盅子后,竟也不点蜡烛,就伸手来探元祯额前的温度。 “额头是不烫了,大娘身上还有疼的地方吗?” 元祯嗓子还残有血腥味,她指了指嘴,要苟柔端水来漱口。 苟柔忙唤人进来伺候,又亲自去找了医工切脉,奇怪的是,这几人夜里走动如同在白日一般自如,来去匆匆,却无一人磕着碰着家具。 吞下一口温水,水缓慢的直流而下,所到之处激起新一波疼痛。元祯攥紧胸前衣衫,衫子单薄,原来苟柔已脱下了她沾血的两裆衣,只留了件白练衫在身上。 “阿柔,屋里黑,为什么不点蜡烛?” 阳光透过窗棂撒进来,烘得人身上暖洋洋,室内陈设皆明堂堂,连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微尘都一清二楚。 忙碌的苟柔停下手中的活计,她看了看窗,又去看孟医工,孟医工柳眉浮现忧虑,用手指了指眼睛,苟柔差点站不住。 她扑向元祯,颤着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元祯皱起鼻子,打了个喷嚏,昔日灵动的双眼却变成一潭死水。 “现在就是白日呀,殿下,您能瞧见我吗?” 元祯脑袋发懵,苟柔的话在耳边转,原来天没有黑,而是她失明了? 一只手温柔地拉过她的腕子,手指紧紧切在脉上,元祯对周围的一切未知都感到可怖,她呼吸加重,声音颤抖:“你是谁?孤这是在哪?” 同样温柔的声音回答她:“王太女殿下,您无需害怕,这儿是桓医工的斋堂,是您的部曲送您来的。” 听她声音年轻,手指也如牛乳般润滑,不像是年岁很大的人,元祯问:“您就是桓医工?” 为了让孟医工静心切脉,苟柔插嘴解释:“殿下,桓医工数日前出门未归,为您看病的是她的关门弟子,孟家大娘子。” “桓医工这几日还能赶回来吗?” “家师未说归期,也没有告诉我们她去了哪里。” 孟医工已经切完脉,柳眉皱起后一刻都没舒展,她吩咐了小药童几句,又自去柜中取出针囊。 针囊铺开,里头大大小小的针比谢七娘的还多,孟医工捻起一根形如杖的圆针,朝二人道:“此为针名为大针,可利九窍,祛邪气。苟娘子,麻烦你揭开她的衫子,在华盖穴上施一针,若是殿下能再吐出一口黑血,那就不必担忧她的眼睛。” 元祯身上大大小小的穴位都由玳婢扎过针,她知道华盖穴正在胸前。 在外人面前脱衣尚有些放不开,元祯刚想屏退屋内闲人,哪知苟柔毫不犹豫地掀起衣衫,孟医工也不手软,电光石火间针已经扎上她的胸口。 “噗” 那针好似打开了某个机关,元祯平静的身躯一震,一口血始料未及的吐了出来。 “是黑血!” 果然是从前御医长手下的高徒! 苟柔打心眼敬佩孟医工,孟医工则颇为淡定,似是对这种折服的目光习以为常。 她用巾子擦擦手上没躲开的血渍,“殿下的身子太弱,又急火攻心,所以才会失明,安心等两日便好。我已经吩咐药童去买几片猪肝,给殿下做汤吃,眼睛恢复得会更快。” 听她说的如此笃定,元祯燃起希望的火苗:“孟医工,孤的双腿可还有站起来的希望?” 孟医工沉吟,听苟柔说她的腿是被马踏断的,可她在切脉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元祯脉象的不对劲。 再用马尾针扎元祯的腿,元祯虽无知觉,但藏在肌肤下的青筋却在跳动,孟医工的猜想得到印证。 元祯多年前的踩伤早就痊愈,阻拦她站起来的另有原因。 见多了世家后院腌臜事,孟医工顿时想到元祯是中了毒,可经过望闻问切,她又心生疑云,若是中毒,这毒好生毒辣,既用银针探不出,又足足折磨了元祯八九年, 更为蹊跷的是,毒发的症状极为寻常,既不至于令元祯毙命,又一点点耗尽人的精气,最终灯枯油干,悄无声息的死去。 为了进一步确认是否中毒,孟医工三指再次搭上元祯的手腕。 虚弱的命脉下藏着新的力量,她又察觉到了之前没注意到的细微变化:“殿下的身子虽虚弱,近来是否有好转之相?” 想不到孟医工声音年轻,医术却如此老道,元祯颔首:“自从离家后,身子一日强似一日。” 见她避而不答,苟柔忧虑加重,重问道:“孟医工,若我家殿下的身子一直好下去,能不能变回常人?” 元祯的脉象紊乱,又兼有无故好转的迹象,孟医工收回手指,认定此为中毒之相,身子恢复也是因为离了下毒人,才会有所变化。 至于她还能不能站起来,孟医工也难以给出答案,元祯中毒多年,毒发温吞却最折磨身心,体内余毒若是不排尽,还是有生命危险的。 这不过种阴辣狠毒的毒,孟医工不曾见识过,更分辨不出到底是何毒,她给不出王太女肯定的回答。 若是师父在就好了,她老人家见多识广,一定能治好王太女殿下。 叹息一会,孟医工打定主意要连夜去翻师父留下的医书,对于元祯和苟柔,则是简洁道:“殿下的踩伤早就好了,不过双腿要如何治,我还需去翻阅古书,看看里面是否有解决之道。” 目盲的元祯依旧敏锐,她道:“我没有先天不足之症,踩踏的伤口也尽痊愈,孟医工,我是不是中了毒?” 孟医工沉默,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涉足豪门恩怨意味着什么。 师父不在身边,若是沾上麻烦,不好解决,更何况这毒她还瞧不出来,就算说实话也无济于事。 没有把握的事,孟医工不会逞口舌之快:“我医术低微,目前还看不出来。” 难道真是不治之症? 元祯虽早有准备,失望却仍然难以抑止的涌上心头。 好在孟医工及时补充:“若是我师父在,殿下的病就大有希望,眼下也可以先泡药浴,并不是无药可医的。” 既然她找不出毒症的根由,不妨就让元祯把百种解药都一试,万一有希望呢。孟医工很乐观。 ———— 晚间的翠微台装饰一新,夜风卷过世家乾元坤泽的褒衣博带,美酒与佳肴如流水一般端上长案。 百般红紫斗芳菲,其中海棠最风流,配上苑里晚春时独有的美景,兰陵萧氏的家宴其乐融融。 不仅萧氏的小辈们欢聚一堂,卢猷之也受邀入宴,就连大司马萧续、左仆射萧韶都亲至翠微台。 大司马萧续身高八尺,虽然两鬓斑白,但容貌白皙端正,双目炯炯有神,看得出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美娘子。 因为羌人陈兵关外,攻势猛烈,长安城中多有迁都的声音,她为了稳定人心,特意高调的将自己所乘的牛车卖掉,坚定世家百姓对白袍军的信心。 此举果然收到显著效果,上朝时不再有大臣提议迁都,长安的治安逐渐稳定,不过萧续也就没了代步工具,出行只能坐步撵。 萧续刚下步撵,就被萧夷光请到翠微台中的密室。 密室隔绝外面热闹的气氛,室内除了一席一桌,唯有萧续、萧夷光和卢猷之三人。 在吊起的宫灯下,萧续一目三行地看完萧智容的信。 她沉吟片刻,却不着急对广陵王的命运做出决断,而是看向面前这个聪慧绝伦的外甥女,起了考校的心思:“依八娘之见,这广陵王是杀是放?” 萧夷光毫不犹豫:“广陵王北破鲜卑,南平百越,功绩卓绝,又是皇室宗亲,自然不能养虎为患。” 萧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萧氏小辈的女郎郎君中,唯有萧夷光一人杀伐果决、谋略过人,不仅性子最像她,也没有辜负她多年的栽培。【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第 17 章 眼前人美艳的侧脸,秀挺的身姿,睿智的心思,以及纵横捭阖的魄力,莫说大司马暗中称赏,就是卢猷之也不禁再一次为萧夷光着迷。 这样的好坤泽近可宜室宜家,远则诞下的子孙也必然聪慧,卢猷之暗暗庆幸,与萧夷光定亲是他的福气。 萧续态度未明,却扬起手中的信,故意为难萧夷光:“萧国相道广陵王不能杀。” 萧夷光没有被难到,反轻笑一声:“为何不杀?太平时,就留不得广陵王的性命,如今天下大乱,这等乱世枭雄更应该杀。” 不仅广陵王该杀,为以绝后患,他的子嗣也要斩草除根。 不知怎么,萧夷光眼前浮现出那名病弱少女的身影,听商音说她呕血不止,恐怕无需大司马动手,这位王太女就自个香消玉殒了吧。 对于广陵王的处置,萧续门下的幕僚也争执多日,司隶校尉桓灵宾主张不可放虎归山,广陵王昼警夕惕,向来人不离兵,如今虎落平阳被囚,正是杀他的大好时机。 萧续则担忧镇守江州的郑伯康,他与广陵王为姻亲,虽接受自己的拉拢,却正是与朝廷互相猜忌的时候,万一广陵王被铲除,保不准他会招揽虎豹骑余部造反。 看大司马陷入沉思,萧夷光起身,将墙壁上的卷轴徐徐展开,上头有一幅制作精良的大周舆图。 他的目光移向软禁广陵王的扬州,骠骑将军羊赞兵败自尽后,萧续任命谢济为新刺史,但此人并非能征善战之辈。 萧智容劝说朝廷不杀广陵王的理由之一,便是谢济文弱,不善掌兵,广陵王一死,谢济一人不能镇服南方士族,必然会引发内乱。 这位堂侄女思虑深远,萧续深以为然,潼关外有羌人,南方诸地若再起狼烟,兰陵萧氏将会疲于奔命,最终大厦倾覆。 思索的目光停到舆图上的潼关,那里不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关隘,还有羌人号称二十万大军的虎狼之师。 潼关守将卢猷之是八娘的未婚夫婿,尽管萧续再不舍八娘嫁人,眼下的情形却非比寻常。 卢猷之屡克羌人,貌美的八娘正是拉拢这员虎将最好的人选,为解萧氏燃眉之急,她该尽早为二人主婚。 大司马眸光闪动,她的所思所想,瞒不过萧夷光的眼睛,她心底冷笑一声,却无可奈何。 且不谈她与卢猷之是否有男女之情,萧夷光心如明镜,坤泽的身体是世家联姻的最好工具,向来没有选择的权力。 譬如大司马得势后,元氏皇族不也巴巴向她献上南康公主,二人相差三十岁,一个妙龄少女,一个双鬓花白,不到半年的功夫,南康公主就有了身孕。 只要收益足够大,萧夷光也从不惜此身,她只是厌倦活得像一件可以赠送的精美器物,命如浮萍般漂泊,极度渴望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 眼眸垂下,袖中的郑虎符却如烙铁一般灼烧她的肌肤,萧夷光呼吸一促,抬眼看向舆图中的广陵城,心头黄土漫天,踏过虎豹骑的千军万马。 “潼关现有兵马几何?” “回大司马,潼关……” 萧续仔细问起卢猷之潼关的近况,二人隔空指着舆图排兵布阵,模拟羌人与白袍军的周旋,打算等待时机出关反攻。 白袍军是兰陵萧氏安身立命的根本,平定长广王等人的叛乱后,白袍军还未修养完备,对于主动出击,萧续总抱着谨慎的态度,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卢猷之击退羌人的几次进攻,对敌军的战力也有了初步的了解,为了让萧续同意出兵,他意气风发道: “上回一战,羌人大单于中箭落马。我的探子传信回来,说羌人各部首领齐聚王帐,恐怕大单于危在旦夕,此时各部人心不稳,正是我们击溃羌人的好时候。” 攘内必先安外,萧续明显心动,不过出兵事大,不能光听毛头小子的意见,她道:“此话有理,明日御前商讨战事,你在府中等着便是。” 卢猷之扬起笑,双手抱拳:“喏。” 双腿麻木,萧续年纪大了,不能久坐,她起身走到舆图前,双手抚摸祖籍兰陵城,手指自然划到与兰陵一水相隔的广陵。 她转身,对卢猷之道:“战事稳定后,左仆射打算为你和八娘操办婚事,今日她也来了,说想见见你。” 纵然早就料到萧氏会重提婚事,卢猷之的嘴角还是压不下弧度,他甚至笑着去看萧八娘。 只可惜八娘坐在烛火黯淡处,又垂眸捻着团扇,华冠丽服,仿佛一尊清清冷冷的绝美玉雕,却看不清面上的喜悦。 “喏,”卢猷之拱手后退出,步履踔厉风发。 密室的门推开复又关上,白袍军校尉进来请示,又被萧续挥手驱走,室内烛火只照亮两个人的面庞。 “八娘想说什么,就畅所欲言吧。”萧续负手瞧她,眼里满是对小辈的宠溺:“在卢郎君面前,一力要我杀广陵王,这会又在犹豫着开口,我岂能猜不出你的心思?” 萧夷光脸颊微红,她道:“若是对江南士族示弱,外头的人还以为白袍军力竭,就是卢郎君也会生出异心。” 尽管萧夷光不清楚白袍军里子如何,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只能尽力为白袍军编织华美的外袍,才能挡住蠢蠢欲动的人们的窥探。 既然萧续将话挑破,她也不再遮掩,萧夷光信步走到舆图前,丰姿柔美绰约,说辞却金戈铁马之音: “广陵王该杀,却不宜此时杀。如今还是大周天下,元氏皇室骄奢淫逸,用富贵足可麻痹安抚,江南豪族谢、顾、陆姓谋权夺利,得陇望蜀,我们不可能分出萧氏的权力,来填平他们的欲壑。” 外甥女说到萧续的心坎上,她抚掌赞道:“说得好,去岁我将你长姊遣去会稽做太守,监视诸族,便有警告之意。不过从她和萧智容的信上看,他们是不知悔改了!” “所以广陵王非但不能杀,反倒还要给他封赏,朝廷可派专使快马,移广陵王镇建邺,督扬、江二州军事。用虎豹骑镇压豪族,用豪族消耗虎豹骑,等击溃羌人,白袍军则可发兵南下,坐收渔翁之利。” 广陵王督扬州江州,不仅豪族不会满意,还会侵犯江州刺史郑伯康的利益,又能解萧氏燃眉之急,简直是一石三鸟。 “好好好,萧国相在信中也有此意,你们二人倒是想到一起去了。” 就是老谋深算的幕僚,一日内也想不出如此巧妙的应对之法。 萧续连声称赞,又暗道可惜,八娘雄才大略,不输于萧智容,若身为乾元,她必然会将兰陵萧氏交于八娘手中。 很快,随着玉指在舆图上点出三地,萧夷光没有满足被动应对局势,而是为大敌当前的萧氏指出三条后路,给了萧续新的惊喜。 她意气风发,眸中神采飞扬,不再是后/庭温婉贤淑的萧八娘,而是能指点江山,有人中诸葛美名的萧夷光。 “羌人退兵,萧氏可徐图自立,大司马定有妙计,我不便置喙。但若关破,其一萧氏另投明主,舍大周而尊羌夷,但羌人无常,此为下策。” “其二令长姊与萧国相依据长江,择元王经营江南之地,萧氏南迁,再图北伐。” “其三蜀地有天险,粮草丰美,为诸州之首,宜令子弟携一幼王,入蜀自立。如此可三分大周天下,但萧氏之力不绝。” 当天夜里,使者奉大将军印信叫开长安城的城门,背着广陵王的赦书向江南快马奔去。 第二日清晨,大司马立陛下次子元智为蜀王,加司空萧岧为益州刺史,并择萧氏子弟为蜀王属官,送三岁稚童入蜀。 ———— 春光明媚,斋堂药香袅袅,深沉的涩意比最浓的俨茶还要重。 后门鬼鬼祟祟停下一辆马车,赶车的郎君英挺俊秀,正是休沐在长安的卢猷之,他看四周无人,将缰绳三两下栓到树上。 从马车上下来的女郎戴着幕篱,身段婀娜,她似乎十分在意婢女怀中的幼女,亲自用腰扇为熟睡的稚婢遮着太阳。 药堂空荡荡,正门虚掩着。不仅桓医工不在,连经常在柜台后用研钵磨药的孟医工也不在。 好在桓医工与世家交际颇深,卢猷之知道她家就住在不远处的巷子里,向二人打手势,示意自己去桓府寻人。 卢猷之刚走不久,稚婢就被药香熏醒,脸蛋红红的,哭哭啼啼要喝水。 为掩人耳目,萧夷光此行出来只带了商音一个人,连乘坐的马车都是卢猷之赶来的。她让商音哄着稚婢,自己从桌上取了一只茶盏,凭着过去来过的记忆,摸到斋堂厨下。 好在厨下的大锅上冒着热气,里面是满满腾腾的一锅沸水,不需要再想办法烧水。 萧夷光松口气,顺手拿过搭在锅沿儿上的葫芦瓢,舀了锅心的一盏子清水。 热气自下而上,水声哗啦。 一道声音突兀的从灶旁传来,“是阿柔吗?” 萧夷光手一抖,将瓢摔进锅里,溅出的热水给乳脂般的手烫出几点印子。 右手不远处,一只半人高的釜冠斜倚在墙边,釜冠遮住了躺在摇椅上的少女。 “可以脱衣衫了么?” 那少女轻轻问道,她抬头看向萧夷光,耳边听见舀水声,手指颤巍巍地竟解开腰间绦带,将披在单薄肩上的绯红圆领袍脱了下来。 这件圆领袍只为遮羞用,以至于胸腹一丝/不挂,甚至能看到粘在骨头上的精瘦皮肉。 轻薄至极! 萧夷光迅速挪开眼睛,包羞忍耻之余,脑海中闪过这句话。【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第 18 章 坐以待毙不是萧夷光的性格,她移开视线的第一刻,就看到肉案上的玄铁闪闪发光。 眼疾手快地顺了把剔骨刀,她指向眼前的乾元,慢慢退步到门边。 “阿柔,你在做什么?” 二人僵持了半响,萧夷光发觉到少女的不同,那少女虽半/裸着望她,但眼神里并无任何欲念,双手攥着垂下躺椅的衣角,像是被人缚住手脚的猫奴,唯有疑惑和小心。 剔骨刀在她眼前毫无章法挥舞,少女连眼睛都不眨,不仅无动于衷,嘴里还呼唤别人的名字。 萧夷光哑然,手中的刀也慢慢落下,她认出这名“登徒浪子”的身份,不过半日不见,瘫痪的王太女竟又变成了个瞎子,体质弱到连稚婢都不如。 王太女的肌肤惨白得不像话,胸腹上没有多余的赘肉,薄薄的一层皮仿佛一戳就破。 簇拥在萧夷光周围的人都是身姿矫健之辈,丰神绰约足以彰显长安气度,至于像王太女这般羸弱的,还真不多见。 商音说她出了翠微台便吐血,莫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导致的目盲? 左右她昨夜殚精竭虑,已经费尽心思将广陵王救出鬼门关,萧夷光自觉问心无愧,与元祯两不亏欠,便偷偷转身打算离开。 “你个淫贼!瘦得跟个鸡肋骨似的,也好意思在八娘面前脱衣露肉!” 隔着半丈远,商音愤怒的唾沫星子都喷上了萧夷光的鬓角。 商音捶胸顿足,百密一疏啊百密一疏,她一个小小婢女,哪能料到如今乾元都能变态到跑去厨下猥亵八娘。 当仁不让地抢过剔骨刀,商音勇敢挡在萧夷光面前,不让元祯的丑陋身体再污染八娘的眼睛。 反观元祯那边,也在忙不迭掩住春光,她委屈得要命,只是泡个药浴,孟医工为她关门谢客,死士也守在正门,谁能料到还能有其他人溜进来呢? 来者脚步轻碎,进屋一言不发就舀热水,元祯的衣衫早就脱干净,只留了件圆领袍遮羞,她当是苟柔进来试水温,便主动脱衣准备入浴。 明明是体贴婢子,到了人家嘴里却成了恬不知耻的淫贼,元祯隐约发觉自己唐突的是一名坤泽,这下更百口莫辩,偏生又瞧不见来者是谁,挨了好一通辱骂。 “孤、啊不,我、我不是有意的。” 待到手忙脚乱地系上腰带,元祯挂上歉意的笑,抬脸分辨来者的位置,却不料骂声变成粗重的鼻息,下一刻她的右肩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哎哟。” 痛呼一声,摇椅向后翻倒,元祯滚了一圈,仰面摔在地上,两条鼻血流到嘴里,与磕破的嘴唇交汇成河。 好痛,是一头壮牛冲进来把自己撞翻了吗? 元祯试着用手撑地,痛到涕泪横流,原本她只有两条腿不会动,现在又加上了一条右膀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在被重新拎起前,元祯趁着被掐住的脖子还能喘气,大声呼救:“救命!来人啊!上官校尉!” “你还好意思找人来?” 卢猷之恨不得将她的圆领袍撕碎,若不是有萧八娘拦着,他定然要挖掉这淫贼的腺体,让她走着进来,躺着出去! “卢郎快住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卢猷之的出手如电,萧夷光来不及解释,元祯就被他打得鼻青脸肿。 她当机立断,赶在第二拳落下前,出声喝止了卢猷之,才好歹将人解救下。 笑话,这淫贼衣衫不整,一双眼睛直盯着八娘瞧,其中还能有什么误会。 卢猷之寻不到桓医工,赶回来时听商音的咒骂不绝,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等循声赶去厨下,连他都亲眼见着那乾元衣下的空荡,圆领袍遮不住的小腿,领后惨白的锁骨,都肆无忌惮地袒露在八娘面前,就差强迫八娘在身/下婉转承/欢了! 他没打算放过这淫贼:“八娘,你莫要心软,就算我不打她,送去京兆府也自有人收拾她。” “谁许你打她!” 像连根拔起又抛弃的野草,元祯被粗暴扔进摇椅,面上感到拳风一紧,即便看不见,她也紧闭双眼,咬紧牙关。 沉重的拳头却没落下,她却嗅到一股淡淡的海棠花香气,接着摇椅一震,一只柔软细腻的手撑在她身上,按住胸前衣襟的手忍痛一颤,旋即又抽开。 方才一拳可以解释成误会,若再继续殴打,伤了王太女,朝廷与广陵王,甚至与元氏皇族就要彻底决裂了。 萧夷光为护元祯周全,情急之下,又用身体格挡开两人,差点被他推到元祯怀里。 “八娘,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 卢猷之久梦乍回,怒气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后怕,他忙去扶萧夷光,一双大手还未触及到罗衫,就被躲了开。 怎么可能没事,卢猷之的蛮力能打死一头老虎,骨头挨上他的拳风都要碎成渣。 这人一意孤行也是极可恶,萧夷光眼角绯红,轻柔的嗓音满是怒意,呵斥道:“王太女殿下并未轻薄我,你却不听劝阻,只想打她泄愤,若我不拦,你怕是要将人活活打死!” 越说着,萧夷光想起自己的阿娘和蔼,阿母温柔,两人鸿案相庄,一家人其乐融融。反观卢猷之,她还没嫁进卢氏,就已劝他不听,日后若要拌嘴,谁知道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心底燃起莫名的烦闷,萧夷光用手指按了按肩膀,纵然卢猷之第二拳的力度已减了三分,衣衫下的皮肉发肿,剧痛到好似被生生撕裂开。 她不敢想象元祯的伤有多重,勉力忍着痛,萧夷光收拾残局,催促卢猷之道: “你还发愣,这是广陵王的太女殿下,你将人得罪不轻,快给殿下赔罪。” “我——” 对个半死不活的乾元道歉,卢猷之拉不下脸,支支吾吾。 元祯却不关心打人者,她疑惑的沉思一阵,问道:“是萧八娘在这里吗?” 萧八娘的音色柔美清亮,如明珠落玉盘,一经入耳,很难忘却。 只是,她天仙似的人物,不染凡尘,怎么会亲到厨下舀水?听他们二人的争执,方才那一拳,还是八娘替自己挡下的? “太女殿下,是我。” 王太女脸上全是血,半边身子动不得,身上的袍子也快成了碎片,萧夷光有愧,主动关心:“殿下如何在此处?身边也没个伺候的婢子。” 果然是萧八娘,元祯急忙用仅剩的好手整理衣衫,不过捋来捋去,只得了满手又皱又碎的布条。 一件外袍盖到身上,萧夷光将元祯的尴尬瞧在眼里,就用眼神催促卢猷之解下外衣,她披上元祯肩头,又替她掖好衣角。 元祯感激地抬头,忍痛道:“斋堂的孟医工要我泡药浴,水都备好后却漏了一味药,苟女史随她去了别的斋堂。” 说曹操曹操到,前堂门响了一声,苟柔和孟医工说说笑笑地走进后院。 撞见厨下三人,苟柔笑声凝滞,她背着药篓,拨开他们闯进去,见元祯还活着,先松了口气。 这股气旋即又冲上脑门,元祯的脸快被血染成花了! 怕苟柔发作,惹怒萧八娘,连累阿父,元祯抢先道:“阿柔,这位是萧八娘,昨日我在翠微台见过她。” 辱骂的话呼之欲出,苟柔满腔怒意地朝窈窕的女郎一瞪,火气顿时消散,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咧到最大,笑意盈盈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奴婢平日常听萧国相夸赞八娘容貌,今日亲眼见了像是见到了天上的神仙。” 元祯:……虽然孤也知道八娘极美,但阿柔你谄媚到都能长出尾巴了。 死士们也闻声而至,不太宽敞的厨下挤了一堆人。 萧夷光隐约听到稚婢睡醒的哭啼,忙遣商音去哄孩子,转身又见元祯的部曲目呲欲裂,恨不得将卢猷之当场大卸八块,只好代他又道了遍歉意。 这位郎君姓卢,八娘又为他致歉告罪,怕不就是八娘的未婚夫婿卢猷之吧。 妒意一闪而过,元祯不再忍痛,而是放开手脚,捂着肩膀痛呼:“哎哟,孟医工在吗,孤的肩膀是不是折了。” 孟医工揭开外袍,皮肉姹紫嫣红,看得她是触目惊心,她谴责:“卢郎君与王太女结了什么仇?竟将人打成这样!” 卢猷之自己的气还未消,只轻蔑地看了眼元祯,碍着萧夷光在,他没有强辩却也没道歉。 赦免广陵王的诏书昨夜刚出城,今日就惹出了祸,萧夷光头疼,虽说是卢猷之冲动惹下的祸,但这件事到底是因她而起,不能只教卢猷之一人背锅。 事情瞒是瞒不住的,只能安抚住正在喊冤叫屈的王太女,让她主动放弃追究,才能保住卢猷之的仕途和萧氏的脸面。 眼下就有个好把柄,元祯还不知广陵王得到赦免,她若拿出来暗示,困境不仅迎刃而解,元祯还会对她感恩戴德。 但释放广陵王,有萧氏自己的图谋,也有元祯用兵权相换的缘故,再让她原谅卢猷之的话,会不会太卑鄙? “啊~孤的胯骨,孤的胳膊,孤的心肝~” 元祯一把血一把泪,叫屈许久,只换来苟柔和孟医工的关切,萧夷光和卢猷之像是个稻草人,嘴巴都被针线缝上了。 一点承担责任的意思都没有。 她的这顿打算是白挨了,气得元祯一把扯下卢猷之的外袍,恨不能塞进灶头去去晦气。【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第 19 章 一点冷香靠近,元祯的左手多了块带有温热体温的虎形铁符,耳边也传来柔和的嗓音: “殿下莫要气恼,这……权当是,我的赔罪。” 萧夷光说完,便即退后,她观察到元祯因怒涨红的脸慢慢褪色,最后欣喜若狂,洁白的牙齿露出一排,扭扭捏捏地开口:“啊,一点小伤,八娘和卢郎君不必挂怀。” 明明俊秀的下巴都跌青了,泛白唇边也沾着血渍,不知是磕破了嘴还是内伤所致,王太女的雾霾却好似真的一扫而空,扬起笑脸对人,话中的喜悦显而易见。 让人看着都触动心灵,想必王太女真的很在意她的阿父和阿妹。 萧夷光发觉自己有些可鄙,密室筹谋时,她将元氏天下玩弄于手掌,都从未有过这种羞愧的感受。 许是那时她面对的只有冷冰冰舆图,而现在却是喜怒哀乐都生动的王太女吧。 为了进一步补偿元祯,也为了减轻心中的愧疚,萧夷光对孟医工道:“王太女治病需要什么好药,你尽管派人去仆射府上拿。” 这一席话,元祯还沉浸在喜悦,却解了孟医工的燃眉之急,她将药篓的药碾碎给元祯敷在脸上,愁眉苦脸道:“师父多日不回来,也没个音信,斋堂里的药都快见底了。” 怪不得卢猷之寻不到人。 平日倒没什么,只是稚婢的病还需要桓医工看诊,萧夷光颇为重视,忙问:“桓医工去了哪?” 孟医工双手一摊,药渣飞进元祯咧开的嘴里:“不晓得,走了有七八日,晚上有人来请,催的很急,师父背着药箱随他们上了车,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 说起来,她还很伤心,乱世人如狗彘,师父万一被人杀了都没人知道。 萧夷光向她保证:“稚婢的病还需要桓医工诊治,我回府就托京兆尹去寻。” 孟医工感激地看她,给元祯包扎完头上的伤口,主动请缨道:“稚婢吃的是哪几味药?我从前也听师父说起过她的病,或许会有解决的法子。” 稍一思索,萧夷光就将十多味药道出,她记性好,对稚婢比六娘还上心,连剂量都一清二楚。 孟医工听着连连点头,最后听到母雁时,茅塞顿开:“怪道稚婢迟迟不好,师父曾经说过,陈留郡的母雁性最温,若是入药,非陈留雁不可。” 带崽的母雁并不好抓,萧夷光却并不感到棘手,自她记事以来,就没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她语气淡淡:“陈留雁?这倒不难,再派人寻就是。” 原来母雁并非是萧八娘喜欢,而是为一个小孩子治病用。 元祯被众人遗忘在躺椅里,满足地握着一半虎符,甚至有心情想,若八娘再派人去陈留寻雁,那些尚在钻林子的乾元一旦听闻,恐怕又会马不停蹄奔去效劳吧。 萧八娘提及稚婢这个名字,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她又寻思,八娘对稚婢如此上心,亲自带在身边照料,简直比孩子的阿娘还细致——莫不真是她的孩子? 宗室朝云暮雨,世家风流多情,定下夫妻之名,没有过门,却有了夫妻之实,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八娘年长未嫁,怕也是如此。 元祯看不到卢猷之,不过凭他打拳的鲁莽可以断定,这是一个膀大腰圆,脾气很差,嘴边的大胡子能织条披帛的粗人。 还是八娘人美心善,虽此事与她没有太大干系,却愿意安抚自己,没有趁机要挟更多好处,就同意了昨日的虎符之约。 她一会腹诽几句卢猷之,一会为阿父与丹阳高兴,浑然察觉不到萧夷光凝注过来的目光。 “太女殿下在长安久住,若没有相识的郎君娘子,可来翠微台走动,台里的花儿都开了,郎君娘子们都爱去。” 萧夷光心知肚明,长安哪里没有好林苑?这些人唯独对翠微台趋之若鹜,并非是爱花,而是想看她这个人。 凡桃俗李听到萧八娘相邀,早就喜上眉梢,王太女却连眼皮都没动,比厨下的大缸还要安静,很是与众不同。 苟柔生怕美人尴尬,殷勤替元祯回话:“不妨事,殿下不是故意不理八娘,也许——是她聋了。” 这一对主仆倒是有趣,萧夷光噗嗤笑出声,她勾着唇向苟柔颔首告辞,两指持起白玉团扇搭在额边,姿态高雅,缓步而出。 八娘的浅笑就是炎夏里清凉的山泉,是苦冬里温暖的火焰。苟柔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摇着元祯的摇椅,激动地小声尖叫: “殿下您看见了吗,八娘朝我笑了!” 元祯茫然四顾,“哪里,在哪里?不对,我根本看不见啊。” “您也没听着八娘跟您道别?” 柳眉打成死结,苟柔恨铁不成钢,谴责道:“您要是有卢郎君一半的眼力价,也不会现在都娶不到太女妃。人一双眼只看着萧八娘,哪像您,神游天外,在想什么呢?” 不仅不关注美人,甚至把打人的卢郎君轻轻放过,苟柔都要怀疑元祯的头摔坏了。 谈到萧八娘的美貌,苟柔就不得不想到谢氏那个忘恩负义的女郎,她的嘴比脑子快:“殿下,您觉得萧八娘和谢七娘比,哪位更貌美些?” 话一说出口,苟柔后悔的捂住了嘴,万一殿下还对谢七娘留有旧情呢,她就不该提这茬! 不料元祯真歪头想了想,如实道:“玳婢不及八娘。” “这就对了!” 苟柔高兴地向灶中扔柴火,拉起风箱的胳膊满是力气:“哼,世上有的是比谢七娘好的女郎,殿下娶她十个八个,就是别再理她谢七娘。” 她欣慰的看了一眼元祯,却发现她止不住的傻笑,心里寻思八娘的魅力果真大,殿下提到谢七娘都不伤心了:“殿下,在想什么?” 她手中的活计不停,一时间厨下充满白雾,元祯连人带摇椅都隐在雾气中。 元祯笑得像吃饱的小兽,餍足而愉快,她伸出手心,虎符划开白雾,静静躺在纵横的纹理上。 “阿柔,阿父和丹阳可以回广陵了。” ———— 商音哄着稚婢,眼睛先警惕地向门外转了一圈,看不见一个乾元,只有两只癞皮狗在墙角打瞌睡,忙招呼萧夷光:“八娘,可以上车了。” 萧夷光不疾不徐,即便街上无人,照例先用团扇遮住脸庞,丝履刚踏出门槛,就被一双手拉住。 “怎么了?” 团扇依旧遮着两人的视线,八娘没有却扇的意思。看着扇面秀骨清象的仕女图,卢猷之欲言又止,他用手指轻轻勾住扇柄,向下拉,却没能如愿见到八娘的脸庞。 八娘将团扇持得很紧,即便是面对未来的夫婿,也没考虑过纵容。 反而冷淡道:“卢郎,不可失礼。” 这话落在卢猷之耳中倒像是欲盖弥彰,他抿了抿嘴唇,突然注意到八娘是用左手持扇,右肩膀许是伤得不轻。 八娘还在生自己的气吗? 脊背弯曲,卢猷之低头认错:“方才是我鲁莽,你痛得还厉害?我车中就有伤药,待会让商音给你涂上。” 过了半响,萧夷光道:“仆射府里自有好药。” 不肯用自己的药,这是想划清干系? 卢猷之彻底慌了神,他拽下萧夷光的团扇,恳求道:“你若回府讨要伤药,大人就知道是我出手打伤了你,八娘,刚刚只是意外,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动你一根指头。” 他还是不知他差点闯下了多大的祸! 若是只为自个的身子与卢猷之置气,萧夷光便不是萧夷光了,她更气他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不分缘由就动手,该道歉时又像个泥塑人儿,只冷眼看着自己左右周旋,半点不去想此事闹大如何收场。 这会倒能屈能伸,他是当自己在耍小娘子脾性吗? 重遮起团扇,萧夷光一眼都不想看他,冷冷道:“你是为我出头,阿母不会怪你。” 诸人口中夸赞的少年英雄,今日好像换了副面孔,萧夷光切实触上他金玉的外表,只摸到一手败絮。 萧卢两姓的联姻不会变,但她不能不重新审视卢猷之。 八娘果然不好哄。 卢猷之苦笑,他贪恋八娘的容貌,却总是无法应对八娘的聪颖,往日还能用谨言慎行做掩饰,如今走到成亲的地步,二人接触越来越多,他好似越发有心无力。 明明在修习武艺上,他一点就通,从无败绩。 唯有将人快点娶进门才心安。 侧过身,为她遮住门外照进的日光,卢猷之解着栓马石上的缰绳,绞尽脑汁与萧夷光搭话:“说回来,我还要多谢八娘。那王太女耍得一手好无赖,若无你劝着,她怕是连屋顶都要掀翻。” 萧夷光走出他的影子,与商音站一处,用团扇的玉坠逗弄睡眼惺忪的稚婢,她感到好笑:“太女本就无罪,又是天潢贵胄,挨打了必然不肯罢休。” 王太女为一国储君,身边的部曲个个魁梧粗壮,没有绑了卢猷之报官,就极算能隐忍克制,他还想要人家怎么做?送上另一边肩膀? 玉坠忽上忽下,像蝴蝶一样翻飞,稚婢忘了病痛,伸出小手去抓,咯咯直笑。 一辆马车从巷口轱辘驶过,鸟儿在枝头啾啾喳喳,癞皮狗们甩着舌头彼此追逐。 好一派盎然春光,最适合情人依偎,低语些缠绵的情话。 对面墙上的瓦当涂了釉,反过的光刺伤卢猷之的眼,他边给马儿梳毛,边顺势低头,掩饰满眼的心虚:“宗室无能却也有傲气,轻易不肯饶人,八娘一句话就平息她的怒火,可是向她许下什么好处?” 萧夷光抬眸,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见卢猷之竭力装出笑,嘴角都在打颤,她单刀直入:“你问这做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20章【VIP】 第20章 还能做什么? 不过是嫉妒在燃烧。 状如死人的王太女在卢猷之眼里根本算不得乾元,但在亲眼见着萧夷光与她的片刻亲近,两人的手指相抚过的那一瞬,卢猷之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妒火。 王太女贪慕八娘的美貌,八娘怕不是用色相换来她的宽恕。 即便心中的理智一遍遍提醒卢猷之,八娘冰清玉润,绝非浅薄之人,他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臆度,钻不出偏狭的圈套。 王太女的事小,但也足以见微知著,在他驻守潼关的日子里,八娘邀请过几位乾元去过翠微台? 脸颊上的肉一抽,卢猷之到底咽下了所有质问,他还留有三分清醒,年轻的小娘子喜好宴饮,不仅是风雅韵事,从侧面还能展现坤泽的交际本领。 八娘还未嫁进卢家,就理应为萧氏酬酢,他总不好干涉太过。 卢猷之挂上一贯温润的笑,他道:“我只是不愿八娘屈身与他人斡旋。” 萧夷光只一眼,就将卢猷之那点心思摸透,她并不作声,脸色亦无缓和,直接搭着商音的腕子上车。 “八娘,有我在,王太女掀不起风浪,你行事不必顾虑——” 卷进车的风多管闲事,将卢猷之冠冕堂皇的托辞一并送来,萧夷光唰的绷紧车帘,又将钩带打上结。 乾元的算计她见多了,堂而皇之打着为你好的名头,其实是为将坤泽名正言顺软禁在府,好只供自己独个赏玩。 文人武将都一个模样,对待其他乾元,她置之不理即可,从来不需在乎,对于卢猷之,二人到底有婚约要维系,萧夷光生出烦闷。 “八娘,这里皱了~” 莲藕般的肉手舒展萧夷光的眉间,稚婢挣脱商音的怀抱,倾身要她抱。 萧夷光复展笑颜,她抱过稚婢,低声细语道:“肚子还痛吗?” 稚婢的眼睛漆黑,这一对墨玉只追着萧夷光看,她奶声奶气道:“不痛了,八娘也不要痛。” 萧夷光一怔,旋即笑意更深,稚婢见自己蹙眉,还以为身体也生病了,真是个体贴的小家伙。 商音插话:“今早六娘说要带稚婢来斋堂,稚婢谁也不跟,单单抱着奴婢的胳膊,说八娘最好,只跟八娘走。” 也不怪稚婢只认萧夷光,她自降生后就没了阿父,六娘借着回娘家的名义,常寻俊俏乾元厮混,孩子自然就托付给云英未嫁的萧夷光照料。 这小家伙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萧夷光,闭眼前看到也是萧夷光,除了在傅姆怀里喝奶,其他时候多被八娘带在身边,能不与她亲厚吗。 “许是有前世的缘分呢。” 萧夷光抚摸她蓬松的乌发,半是玩笑半是真心道:“下回定要六娘在王三娘和稚婢中选一个,她若选了王三娘,我可真就认稚婢做女儿了。” 王三娘是长安城门守将,相貌清秀身姿矫健,萧六娘爱她好风姿,宁舍了其他乾元,只与她往来。 卢氏忌惮着萧府,管不到萧六娘,六娘就只挂个卢氏寡居的名头,却与王三娘如真妻妻一般。 许是想到六娘对王三娘的穷追不舍,商音笑成一团,她道:“只怕六娘就等您说这一句,双手就将稚婢奉上,好跟三娘过快活日子去。” ————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车马在翠微台前停住,晚霞已经将天边滚出一道金边,守在门前的傅姆们等待多时,先将稚婢抱去。 萧夷光扶着商音的手下车,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美貌掩在团扇后,她请卢猷之入台小坐,话语客气却不疏离,一如涓涓泉水般美妙,在春凉傍晚沁人心脾。 远处的屋宅升起炊烟,时候不早了,主人家的邀请只是客套。依照礼节,卢猷之本该推辞,可他耳朵却听到一阵熟悉的鼓吹乐:“冬雷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卢猷之眉毛比鼓点跳的还快,生出不祥的预感,他越过八娘的肩膀,果然瞧见了亲王出行时仪仗里的旌旗、仪卫,以及人群环绕的饰有金翠珠玉的四马翟车。 有资格用金子装饰车舆的人,长安城内唯有诸王和大司马,但出行时能启用三十余名俱着蜀锦袴褶,腰间参镂带系金环的女骑,要她们在马上演奏排箫、琵琶、鼓乐器,偏爱大肆招摇过市的,遍观大周天下,只有放荡任气的楚王殿下一人。 自惠帝驾崩后,长安就被五王的战火吞噬,惠帝子嗣全死于乱兵中。楚王元徽是惠帝唯一尚存于世的亲妹,血统最高贵,也是继位的最佳人选。 元徽之所以没有被推向天子宝座,免于死于非命,多亏出生后身体多病,先帝将她寄养在当时还是太子太傅的萧韶府中。 萧续狼子野心,萧韶却敦厚忠诚,有这份情义在,元徽才会在皇位更迭中保全,也养成一副跋扈不羁的性子。 危机感油然而生,卢猷之顾不得去琢磨萧夷光的气消没消,脱口而出:“八娘,楚王殿下常来翠微台么?” 刚一出口,他就后悔,八娘与楚王襁褓时相识,又被同一个傅姆带大,私下交情甚厚,他说这话倒像是在质疑二人的关系。 怕八娘又生气,卢猷之赶快找补:“呃,他来翠微台做什么?这么大阵仗,恐怕整个长安都知道她走出了楚王府。” 萧夷光坦荡,装作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楚王殿下行了及冠礼,朝廷将豫章郡封给她,今日许是来道别的。” 楚王要去就藩了? 卢猷之喜上眉梢,八娘虽待元徽如亲姊,但元徽对八娘只有女女之情,更可恨的是她是萧韶的半女,出入仆射府无忌讳,看八娘跟喝凉水一样容易。 今儿个不就又不请自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爱慕八娘,人都进了翠微台,女骑还在外头一遍遍鼓吹着《上邪》。 偏生元徽还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干的混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桩,莫说奏《上邪》,就出行吹打天子乐,长安人都不一定掀起眼皮搭理他。 只有卢猷之气得牙根痒痒,他厚着脸,把马车扔给仆役,拔腿就跟萧夷光进了翠微台。 萧夷光看在眼里,并不制止,先去内室换了衣裳,将青紫的肩膀上了药,而后步调从容来到元徽爱去的临水阁。 阁中坐了两人,果然就有元徽,她头戴漆纱笼冠,身穿绯红大袖襦,对襟满是金线绣着连珠纹,看上去既风骚又洋洋得意。 见到萧夷光入阁,元徽雪白的脸登时亮了,她放下横吹的玉笛,拽开步子迎上去:“八娘教我好等,我未时来等到酉时,就只有六娘一个人作陪。” 萧六娘倚在水阁栏杆边,亲昵的抱着一下午未见的女儿,掩口笑道:“你还好意思说,自从你来,笛声就没停过,磨得我耳朵都生了茧子。” 元徽瞪大双眼,谴责六娘言行不一:“这是孤为八娘新做的曲子,本想先给八娘听,是你偏要孤吹的。” “你做的曲子很好,我这不是怕你腮帮子疼嘛。”六娘最爱调戏元徽这般俊俏的小娘子,见小娘子不依,忙脚底抹油,带又开始哼哼唧唧的稚婢先走一步。 元徽哼了一声,看向萧夷光又喜笑颜开,手搭上笛洞:“八娘,我再给你——”她猛然打住。 跟进来的卢猷之面色不善,眼神闪着狠厉的幽光,好似能把她给活吃了。 萧夷光与元徽熟稔,知道她是孩子心性,胡闹起来比稚婢还任性,但卢猷之对元徽态度冷淡,两人谁也看不惯谁。 为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萧夷光先命商音摆茶,又轻描淡写地略过笛曲一节,转而问询元徽:“殿下受封豫章郡,可定下启程的日子了?” 月光下,涌动的池水波光粼粼,元徽轻叹,靠着水边朱红围栏,情绪也少见的深沉起来,“定下了,阿娘说宜早不宜迟,要我明日就走。” 她口中的阿娘不是已驾崩的生母成帝,而是有养育之恩的萧韶。 萧夷光也始料未及,“这般快?” “在这关头,朝廷肯为我举行加冠礼,赠我封地,就已是不易。” 大司马有意削弱皇室,就不可能再实封皇子皇女,元徽也是气运好,萧续采纳萧夷光的策略,将元智封到益州,萧韶忠心皇室,也趁机为元徽讨到了封地。 尽管心中对大司马弄权不满,但元徽对养母和养妹充满感激。 临别之际,二人都有些伤感。好在萧夷光早听阿娘提起过她就封的事,提前预备了一首赠别诗,当即挥毫写下赠给元徽。 卢猷之自告奋勇去磨墨,见八娘皓腕游龙走凤,纸上笔画悬岩掣电,颇有放海之势,而无坤泽常有的妩媚之气,不禁暗暗点头。 诗中话语并不出格,八娘心胸豁达,除了些许离别意,便是对元徽的勉励,要她到了封地劝课农桑,效法祖先,好好做个贤王。 赠完诗,元徽念了又念,想到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心爱的八娘,她泪水潸然而下,又要折柳相赠,又要吹笛和诗。 萧夷光安之若素,仿佛习以为常,只一劲纵着她。卢猷之平生只爱舞刀弄枪,不免被元徽的离情别绪酸倒了牙。 ——第二更—— 元徽吹笛,八娘赏曲,卢猷之吃着暗醋,三人各得其所,亭内倒也和谐。 好景不长,鹅蛋脸婢女推门而入,打断了呜呜咽咽的笛声,“八娘,武川郡王到了翠微台外,说想要见您。” 又一个八娘的爱慕者?笛声一滞,卢猷之也吊起心,他与元徽不约而同看向萧夷光。 萧夷光与清河县主交好,却对拓跋楚华的阿兄没有印象,她眸中也染上疑惑:“我与武川郡王素无交情,他可有说所为何事?” 鹅蛋脸婢女似乎难以启齿,她瞥了眼卢猷之,后者装作若无其事,有一搭没一搭剥着菱角,其实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奴婢也觉得郡王有些蹊跷,可他坚持声称有生命攸关的要事,还,还要求与八娘单独见一面。” 长安想与八娘独处的乾元多如牛毛,拓跋洪刚说完,肩膀就挨了商音一竿子,但是他铁了心,不仅没有退步,甚至抽出箭来折断,表明自己的决心。 这些话,鹅蛋脸婢女自觉的没有说出,毕竟八娘什么都没做,她怕卢猷之误会了八娘。 这鲜卑王子好歹在长安住了几年,说出的话还是粗鄙、野蛮!他将萧八娘当做什么人,世家的坤泽岂是能私下与乾元相会的? 任是谁都会感到冒犯,萧夷光极有涵养,没有让人直接赶他走,而是道:“去回我已歇下,郡王有事就写帖子送进来。” “八娘,或许郡王真有性命之忧呢,左右我与楚王殿下都在,也不怕他生事,不如让郡王当着我们三人的面陈情。”卢猷之突然开口,言语间颇为大度。 坦然面对萧夷光眼中的微诧,卢猷之憨笑挺直脊背,仿佛白日里的吃光老醋,不想萧夷光接触旁的乾元的人不是他。 手里剥出了十多只菱角,他笑意加深,装了一小碟,又殷勤推到萧夷光面前,“再者,我与郡王也有些日子未见,不若趁这个机会叙叙旧情。” 见或不见,萧夷光倒不以为意,不过既然卢猷之开口,坚持不见却显得二人真有见不得人的事。 且先不论心中的芥蒂,卢猷之明日还要回潼关,一走便是数月,再冷着他,卢氏那处面子也过不去。 她从盘中捡了颗白嫩多汁的果肉,清甜的汁水充盈在唇齿间,漫不经心道:“既然卢郎和殿下愿意作陪,惠音,你去请郡王来这座阁子坐坐。” 八娘吃了他剥的果子,卢猷之悬着的心才放下。碰上几回软钉子,他回过味,八娘虽温柔,却也有世家女骄贵的一面,自己句句若是总拘束着她,可不让人不悦嘛。 卢猷之头脑颇为灵光,想通了这一点,便不再贸然开口,手脚上勤快起来,又磨墨又剥果子,还建议八娘见武川郡王,果然取得了些成效。 他露齿一笑,忍不住得意地看向楚王,元徽多才多艺,与好音乐的八娘性情相投又如何,自己即便插不上嘴,也能另辟蹊径,让八娘倾心。 元徽稍显懵懂,她放下玉笛,对萧夷光道:“六娘说你昨日击过磬,声音传出来,连天上的大雁都聚在翠微台上面盘旋,偏生我昨日有事,没福听着。” 萧夷光猜想元徽是想要自己再击一回,却不料元徽却道:“明日去了豫章,今生恐怕再无机会欣赏八娘的磬音,还请八娘送我一副磬槌,用这副磬槌敲出来的音乐,想必也会带上八娘的脱尘之气。” 她的话说得很巧妙,知道乾坤有别,又当着卢猷之的面,便没有要八娘用过的磬槌,但是句句不离萧八娘,真实的意图显而易见。 萧夷光纵容似的笑笑,装作没看着卢猷之能开酱油铺子的面色,低声对婢女叮嘱几句,不多时一副彩绘木磬槌就送了过来。 她玉指压下铭磬匣,对元徽道:“磬音修身养性,可也不能沉浸声犬色马。” 元徽头点得飞快,又喜悦道:“快让外面的女骑停下奏乐,今后不许再用琵琶铜钹,全换上特磬!” 英姿飒爽的女骑骑着高头大马,气度稳重从容,却人手一只小小的单个玉磬,敲打出来的声音或许还没马蹄声大,光是想想便让萧夷光莞尔。 卢猷之更是笑出声:“殿下与八娘姊妹情深,真是爱屋及乌,只是亲王出行,到底还要彰显大周气势,怎么能如此胡闹?” 姊妹情深的字眼深深刺痛了元徽,世上哪个乾元愿意同萧八娘做亲人? 她斜了卢猷之一眼,嘴上没饶人:“卢将军自诩对八娘真心实意,什么时候把鼓吹军的鼓锣换成磬?” 这下轮到卢猷之哑口无言,把威势震天的军鼓铜锣换做清脆叮咚的玉磬,羌人看了能笑掉大牙。 军旗猎猎,长戟冲天,白袍军的将士个个如狼似虎,给他们听磬音,手脚不得软成面条? 元徽能不顾世人眼光,为了坤泽恣意妄为,弃朝廷脸面于不顾,他卢猷之可不能也活成笑话。 正当他绞尽脑汁思考如何作答,萧夷光站出解围,她蹙起柳眉,对元徽道:“潼关的将士为国征战,又不是卢郎的私人部曲,就是胡闹也要有个度。” 见八娘为他说话,元徽不服气的哼声,也不胡搅蛮缠了,歪到隐囊上磕菱角去。 惠音去而复还,脸上满是震惊的神色,她身后空空荡荡,拓跋洪没有跟来。 “八娘,武川郡王走了。” 元徽一口一个果肉,向空中抛着菱角皮,不耐烦道:“郡王难道非要八娘单独见他不成?” “不是……” 惠音刚跨出翠微台门槛,面上浮现温婉的笑,就看见清河县主骑着马飞奔而来,鞭子啪啪甩成花,肃杀的气势得像是来索命。 吓得拓跋洪什么都顾不得,攀鞍跃上马就跑。两人一个追一个逃,拓跋楚华怒目圆瞪,嘶吼着鲜卑话像在骂人,拓跋洪在阿妹面前就是一只兔子,骑得马乱七八糟,边逃边低声嘟囔。 惠音虽听不懂,但隐约感觉拓跋洪是在求饶。 笑容僵住,惠音目光追随着兄妹俩消失在街角,她的另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踏出门槛,一匹挂着鞍绳的枣红马踢踢踏踏自个跑回来,它的主人拓跋洪则不见了。 莫不是郡王跌下了马? 惠音揪起心,她干脆整个人都站出去,踮起脚向远处探看。翠微台外五步一岗,十步一灯笼,灯火阑珊处,马蹄声响起,一人端端正正的坐在骏马上,身姿矫健地纵马而回。 是拓跋楚华,她面上波澜不惊,甚至路过惠音时还有闲心一点头,道了声:“相扰了。” 如果惠音没有看见马儿后面还驮着五花大绑的拓跋洪的话,她会以为泰然自得的清河县主只是路过。 “这兄妹俩葫芦里卖什么药?” 元徽与拓跋洪都住在十王宅,府邸紧紧挨着,她回忆道:“最近几日常有鲜卑人去找清河县主,脸上的胡子从鬓角留到下巴,偏生还穿着中原的衣裳,偷偷摸摸的,一定是在在搞鬼。” 萧夷光面色微沉:“莫不是他们想要逃出长安?” 拓跋洪与拓跋楚华都是鲜卑部给大周送来的质子,大周虽待他们优渥,可万一生出战事,也必然会首先遭殃,他们想要逃走也在情理之中。 萧夷光很快否定,既然要逃,挑一月黑风高夜走即可,武川郡王偏要来求见,还有清河县主,宁肯当街绑人,也要阻拦兄长,态度着实有些可疑。 此事不能轻视,萧夷光安排人手去盯着武川郡王府,又问了阿娘可睡下,要将此事禀过她。 元徽和卢猷之见状,也知这件事里透着蹊跷,不便打扰就都告辞。 ———— 第二日清晨,卢猷之自长安回潼关,朝廷对他击退羌人寄有厚望,十里亭中不仅有萧夷光相送,还有萧韶等一干重臣。 折柳饮酒后,卢猷之虎目炯炯,他今日得了大司马的承诺,萧氏已经为八娘备好嫁妆,只要羌人兵退,就为他们举办亲事。 十里亭挤满仆役马匹,萧夷光坐在车舆之中,隔着帷幄勉励卢猷之奋勇杀敌。 等人尘嚣远去,她又与阿娘马不停蹄回到长安,一口气来到长安南安贞门处,送楚王南下就藩。 长安城中诸王明哲保身,又看不惯元徽与萧氏亲近,是以元徽离开长安时,身边只有萧氏诸人相送。 队伍中没有外人,萧夷光戴上幕篱,弃车骑马,与元徽和兄弟姊妹尽兴纵马跑了十里。 一马当先的是萧恪,她在家中行九,是萧韶最小的乾元女儿,也是萧夷光同母亲妹,刚刚十五岁,正是调皮有余稳重不足的年纪。 她先望到的十里亭的屋檐,撒了欢又跑回来,嘲笑众人马力疲惫,一个不留神却被萧夷光反超上去,忙不迭又去追,人群中爆发大笑。 等到了亭中,众人没有离别的不舍之情,而是就着无限明媚的春光,元徽吹起欢快的笛子,萧夷光敲击特磬,萧恪自告奋勇要与堂兄萧子敬舞剑,萧韶边饮酒边看着女儿们笑,其余萧氏小辈或吹箫或高声和歌。 筵中众人相貌俊秀,又都是豁达之人,奏曲歌唱自然传递欢愉洒脱之情,勾得亭外部曲仆役侧耳倾听,连马儿都不再嘶鸣,生怕惊扰了他们畅快的宴饮。 直到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八娘,稚婢不见了!” ——第三更—— 萧夷光手中不稳,白玉特磬同磬槌摔落到地上,碎成了几瓣。 其余众人停止了奏乐唱歌,头一齐望向门外,连萧韶都将酒盅重磕到几案上,猛的站起身。 来者正是六娘的面首王三娘,她头戴兜鍪,胸前系着环锁铠,像是刚从巡逻的城墙上下来,就骑马赶来送信。 萧夷光按住萧恪想要发作的肩膀,高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几条汗河从兜鍪中落下,王三娘还算沉着,只是骑马太快,累得粗气喘不过来,连话都续不成句子:“稚婢……脉虚无力……六娘送她……” 萧夷光蹙起眉,吩咐萧恪:“给王将军倒盏茶。” 连喝三盏茶,王三娘的气终于顺过来,说出的话也有了条理。 原来稚婢午睡醒后浑身冒冷汗,府中医工把过脉后都不敢写方子,六娘便亲自带人乘车去斋堂,经孟医工施针,稚婢的汗果然不冒了,只是又陷入不安稳的昏睡中。 六娘想抱孩子回府,被孟医工拦下,说要先由着稚婢睡两个时辰,睡醒再看脉象如何。六娘觉得有理,就将傅姆部曲十多人留在斋堂照料,她则外出游玩。 “回来后发现斋堂里倒了一地的人,稚婢和孟医工都不见了。” 心尖如同被刀割过,萧夷光强忍鲜血淋漓的痛,问道:“六娘的游玩是临时起意,还是有人故意引诱?” 目光慌张躲开这位绝色美人的逼视,王三娘道:“应是……临时起意。” “她是去找你了,是不是?” 满屋子萧氏子弟听到萧夷光肯定的话,登时要把王三娘盯出几十个大窟窿。 王三娘也想不到仅凭三言两句,萧八娘就猜出了六娘的去向,她闭上眼睛,咬牙承认:“我当值的地方距离斋堂不远,从前也对六娘说过,六娘是去寻我了。” 巡逻城墙的差事枯燥无味,六娘的突然出现让王三娘格外惊喜,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一阵,都躁动不已,当即就去客舍宽衣解带,等到云销雨霁,王三娘亲自送六娘回斋堂,却发现两人闯下大祸。 六娘差点昏死过去,被冷水泼醒后掩面而泣,她虽荒唐好色,却把稚婢看得比谁都重,若不是她去寻王三娘快活,孟医工保不准就没胆子偷走稚婢。 即便知道萧氏不喜六娘与出身低微的寒士来往,为了安抚六娘,王三娘还是亲自骑快马找到萧夷光求助。 “孟医工敦厚本分,不一定是她劫走了稚婢。”萧夷光心中很快有了对策,她对阿娘道:“稚婢还小,能将傅姆们都解决,也不会是拍花子的手段。此贼伺机许久,定然想用她向萧氏或卢氏换些好处,眼下稚婢应是安全的。” 稚婢是大司马萧续的外孙女,也是中书令卢青的亲孙女,若有政敌想对两人不利,对稚婢下手是再便宜不过的了。 屋内萧氏子弟这么多,唯有八娘思虑周全又敏捷,如明珠一般耀眼,衬得同是芝兰玉树的众人黯然无光。 萧韶赞许的点头,斋堂离城门近,她命萧恪和萧子敬即刻带人去长安内外搜查,两日内务必将稚婢找回来。 与元徽告别,萧夷光骑快马赶去斋堂,在门前下马,还能听得到六娘的哭泣声。 萧夷光颤抖着手推开门,斋堂里的傅姆都转醒过来,纷纷跪在床前,只是眼神是混沌的,人也迟钝不堪。 王三娘疾步走过去,心疼的揽住六娘:“六娘,八娘回来了,萧氏女郎郎君都去找稚婢,想必很快就能将人找到。” 哭声骤然大了,六娘对她连打带踢,拳头一下下打在冰冷的盔甲上,直到将王三娘推搡出去:“你走!呜呜呜,我不想见你,滚!” 王三娘对世家娇生惯养的娇花手足无措,最终她下定决心,“那我也去找稚婢,六娘,你莫要再伤心了。” 说罢,她将六娘托付给萧夷光,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翻身上马离开。 萧夷光顾不得为稚婢心痛,她环上抖如筛糠的六娘,询问被迷昏的傅姆,结果她们的说话驴唇不对马嘴,问稚婢答赤壁,显然还未清醒。 眉头拧起,萧夷光让商音送六娘回府,又命人将傅姆们守住,她戴着幕篱率白袍军来到安贞门,下令让守城的军士翻查行人的马车箱笼。 一旦有任何可疑之处,不论是谁,先扣押再说。 这一查,果然让军士扣住了辆车子,不过车主人的部曲众多,当即就与军士拔了剑,双方谁都不肯相让。 驱走围观的百姓,萧夷光迫不及待上前查看,待看清车中人时,期望的心又重新落下。 春风柔拂,王太女裹着薄披风,坐在她那辆特制的四轮车上,俊俏的脸上浮着薄怒。 萧夷光还未见过文弱的元祯发怒,愣了下后才发觉,她的眼睛可能好了,否则也不能紧紧盯着拦车的军士,眼神仿佛都能将人凌迟。 军士过来请示:“八娘,这位贵人的箱笼都搜过了,只是——” “只是什么?” 军士咽了口口水,“只是贵人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又不愿打开斗篷给小人们检查。” 他笑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荒谬,但是元祯的态度坚决,坚决护着怀中,这就引起了他们的关照。 萧夷光循着他的话看向元祯,她怀中果真有一团鼓囊囊的隆起,正被披风遮住,看其大小,似乎正是一个瘦小孩童的身形。 元祯也认出了萧夷光,这是二人第三次相见,也是继她在人面前袒胸露乳后的第一回见面。 第一刻的感觉便是惊喜,元祯没想到启程回广陵前,竟还能再见到萧八娘,随即就迅速挪开交汇的视线,神情浮现懊恼与尴尬。 八娘的眼睛明亮锐利,就是这双眼睛将自己能摸到骨头的身子看了去,像是玷污了八娘的美目。她嗫嚅着双唇,将头撇向一边,竭力不去想自个残躯的丑陋。 没想到她的羞涩落到萧夷光眼里,已经成了心虚的表现,萧夷光无情道:“卢小娘子生死未卜,你们只会干耗着?为什么不扯下她的披风。” 军士们得令,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将元祯的披风撕碎,现出她的真面目。 耻辱和伤心交织着涌来,元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目睽睽下,八娘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份尊贵,竟然还要人撕下自己的披风? 脑子一片空白,双耳嗡嗡响,她已听不清萧八娘还说了什么,只觉得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都变冷了。 上官校尉挥刀如电,先逼退了两三名蠢蠢欲动的军士,厉声喝道:“王太女殿下乃高祖之后,岂能由你们肆意凌辱!” 且不说元祯出身的高贵,两人已用郑虎符结下同盟,本应是肝胆相照,结果因一点似有似无的怀疑,萧八娘就好似忘却前日的盟约,当众羞辱自己。 驻足的百姓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萧八娘没有放人的意思,反而做了个手势,让军士拿下元祯的死士。 元祯的脸色变得像窗户纸般煞白,她出声喝止上官校尉,亲手解开系带,披风滑落肩头,她怀中抱着的是刘芷送的弩机。 不是萧八娘口中的稚婢。 “孤车中可有八娘要找的人?” 萧夷光站于逆风中,幕篱随风扬起,露出秀美的半张脸,只见她丹唇轻启,语气充满疑忌:“殿下身边有一名姓苟的女史,她去哪了?” 元祯冷冷道:“无可奉告!”她披风下只穿了件白练衫,风一吹脖颈都发抖,当即要上官校尉为她披上披风,驾车离开。 平白受此折辱,就是木头人也会动怒,元祯没有强闯了去,已是极给兰陵萧氏面子。 至于还要她乖乖接受盘问?她是痴心妄想! 王太女离京匆忙,薄薄的白练衫外只来得及披上披风,明明要长途赶路,车上预备的干粮却不多,她的部曲个个身手不凡,还都见过稚婢。 细数长安上下,唯有元祯有这个本事和动机,萧夷光想到元萧间的仇隙,眸色一沉,她怕是过于轻视了这个病殃殃的王太女。 孟医工的失踪也能解释清楚了,元祯的身体离不开医工诊治,晕迷傅姆们的同时,干脆连孟医工一起劫掠走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光天化日,稠人广众。方才披风一事已是萧夷光僭越,为萧氏声望着想,她不能绑了堂堂王太女去严刑逼供。 元祯对萧八娘失望,声音也冷冰冰:“孤披风也脱了,你们也查验了,还不快让路!” “太女殿下的病还未好,为何要着急离开长安?” 萧夷光使了个眼色给城门裨将,她缓步走到元祯面前,面不改色的扯了个谎:“京兆伊已有了桓医工的消息,殿下若能再等几日,重新站起来不是难事。” 二三百名守城将士悄悄围上来,与看热闹的百姓混在一起,将元祯等人围个水泄不通。 兵马重重,堵截的将士如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元祯坐在车中,看得自然远,这架势哪里是请她留下治病,分明是要软禁她在长安。 她怎么也想不到萧八娘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脸涨上不健康的潮红,拍着大腿怒气冲冲:“八娘要扣留孤做质子,直说便是,大可不必用稚婢当借口!”【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30 第21章 王太女以为自己要将她扣留在长安? 为使广陵王投鼠忌器,大司马曾想过幽禁王太女,却被萧夷光驳了回去。 在她看来,广陵王子嗣多,单留一个元祯没有多大成效,且元祯苟延残喘,若是让她死在长安,反倒会引起广陵王与萧氏的间隙。 若元祯真的与稚婢被偷一事无关,却遭到无故堵截,会这般想也是情理之中。 萧夷光神情一僵,沉默片刻,“王太女莫要误会,你我既定下盟誓,自当坦诚相待,我绝无为难殿下的意思。” 信任一旦破碎,就再无挽回的可能。元祯面上的警惕不减,手指几次都要扣住弩机,心中盘算劫持萧八娘后逃走的胜算有多大。 她的小动作没瞒过萧夷光,她面沉如水,想不到安抚换来的还是猜忌,当即高声逼问:“殿下难道要当众射杀我吗!” 雪光一闪,上官校尉扬刀的同时,长安的城墙上钻出许多拉满弓的白袍军,千万只箭簇正对着元祯弱不禁风的身体。 只要元祯敢动一下,箭雨登时就能把她和死士们钉死在地上。 刀光血影只在一念间,看热闹的百姓们见大事不妙,双腿溜得快跑出烟了。 弩机被夺下来,军士还想用马缰捆绑元祯,萧夷光及时拦下,她呵斥:“王太女并不是有罪之人,不可用对盗贼的方式待她。” 元祯额角突突跳,道:“孤既无罪,为何又要留孤!” 萧夷光避而不答,反问:“殿下今日见过孟医工?” “见过又如何?” 元祯瓮声瓮气,见上官校尉被白袍军报复,挨了不少拳脚,眉头拧成小山:“让他们不许打人。” “孟医工是你带走的?” 元祯看不清幕篱后萧夷光的表情,却觉得她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奇怪,“孟医工不肯随孤去广陵,孤怎么带走她?” 她的病需要一名知根知底的好医工,离开长安前,元祯的确着人去请过孟医工,可惜孟医工说故土难离,就算长安沦陷,也不愿离开斋堂。 这才过去多大一会功夫,人就不见了? 王太女声音里透着疑惑,神情又极不耐烦,不像是装出来的,萧夷光的呼吸窒住,她想,自己被稚婢的失踪急昏了头,或许人真的不在王太女手中。 她误会了元祯,也耽误了找稚婢,后者更令萧夷光心如刀绞。 许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城门一人骑着快马向他们奔来,边跑边大声喊着:“八娘,八娘,稚婢有消息了!” 人马的身影越来越近,等到跟前,王三娘气喘吁吁地翻下马,拿眼找见萧夷光,扶着腿疾走两步,“八娘,仆射府外射进一支箭,箭上绑了封信,说稚婢在她手里。” 有消息就好,稚婢应还活着,萧夷光心中的石头落下又提起,她问:“信中可留有姓名?” 王三娘摇头,她也不甚清楚:“商音姑娘说,那字写的歪七横八,倒像是清河县主的笔迹。” 唇瓣咬出了血,萧夷光几欲站不稳。 她的脸颊能如灼灼桃花般艳丽,里面也有拓跋楚华相赠的胭脂的功劳。 任是谁都想不到,这个鲜卑女子殷勤出入仆射府,千方百计接近她,又拿胭脂讨好众人,却是为了方便做这下三滥的勾当。 如此一来,昨夜武川郡王的反常也可以解释,他定然是为了揭露拓跋楚华的阴谋,才会深夜拜访翠微台,又被拓跋楚华绑了回去。 人心险恶,竟到了如斯地步。 眩晕之后,萧夷光第一句话不是回府,而是:“放开太女殿下的部曲,让他们走。” 她冤枉了王太女,若王三娘晚来一步,萧氏与广陵的结盟定然也要断。纵然心中思绪缠成乱麻,每一根都让萧夷光肝肠寸断,她还是强撑精神,尽力为自己的冒犯善后。 亲自将弩机交到元祯手上,萧夷光见那人紧抿着双唇,脸上极不情愿,却还是接了。 元祯道:“八娘终于肯信孤是清白的了。” 萧夷光装作听不出她的讥讽,放下身段,诚恳道歉:“此事是妾鲁莽,让太女殿下受惊。” 她身上凌厉之气消散,声音琅琅温柔,举止大方可亲,一阵风卷来,骑装裹住她窈窕的腰身,仿佛还是那个温婉如花的八娘,在场的乾元都失了神。 元祯把脸撇向一边,不去看她,嘴唇抿成一条线,更不会向萧八娘的美色屈服。 在桓医工的斋堂,萧夷光就见识过元祯得理不饶人的磨人劲儿,见她不言不语不理人,显然心中还憋着一股气,不禁感到头疼。 自己是咎由自取,也怨不得元祯生气,只是眼下萧夷光焦心稚婢,着实没空在这里开解人,她攀住雕鞍翻身上马,对元祯扭到一旁的脸道: “妾的外甥女稚婢被人劫走,方才才得了消息,妾不能坐视不管,今日就当妾欠殿下一个人情,改日定还。” “你!” 元祯刚想质问她拿什么还,一抬头却发现八娘狠狠抽了下马屁股,一人一马比闪电还快,飞也似的进了城门。 一点道歉的诚意也没有,她鼻子差点气歪,死士们也忿忿不平。 论身份,元祯贵为王太女,却让老兵们在长安城前肆意凌辱,结果萧八娘轻飘飘的几句道歉就妄想自己能原谅? 凭什么,就凭她是萧八娘? ———— 昔日宾客盈门的仆射府静悄悄,廊下圆灯照亮一副副愁眉苦脸的面孔,连药圃里的花都跟着枯萎了几朵。 仆役们做事都蹑手蹑脚,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常在正院伺候的几位,言行进退更是比往日小心万分。 “阿母,大司马知道这件事吗?” 翘头案上有一幅未临完的字,这幅字写得龙翔凤翥,可惜魏夫人在听说稚婢失踪的那刻,腕子少见的一抖,就把她要送给女儿的字污出一块黑渍。 美丽的眉眼染上愁云,魏夫人道:“潼关外似乎又有战事,大司马被召进宫,一直没有回府。” 阿娘又带着萧恪等人在外搜寻,一直没得着消息。 府中无人做主,萧夷光将信掷于案上,她道:“既然如此,女儿去一会拓跋楚华又何妨。” 魏夫人下意识阻止:“不可!” “有何不可?”萧夷光经过思虑,觉得此法可行,她胸有成竹道:“万年县在长安之南,不会突然出现太多鲜卑人,女儿到时带八百白袍军,埋伏四周,拓跋楚华纵有回天之力,也杀不出重围。” 许是被六娘这件事闹的,尽管萧夷光所言有理。魏夫人一想到要与女儿分离,心就跳得厉害,眼眶也莫名蓄了泪水。 她转身悄悄将眼泪拭去,手攥紧着笔架山上的狼毫,低声道:“可是拓跋楚华只要你一个人去见她,阿母一想到她的话,就为你担心。” 魏夫人舍不得女儿以身犯险。 萧夷光一心沉浸在如何排兵布局,如何解救稚婢,没有注意到母亲的痛心。她主意已定,就不会再改:“阿母放心,女儿同子敬一起去,到时让他率人藏在外头。” 萧子敬是六娘的亲弟,稚婢的阿舅,平日练武读兵书,倒也是个可靠的人选。 一声轻叹,魏夫人劝不动女儿,只好嘱托:“早去早回,要记得阿母也不会睡,还在府中等你。” “您尽管去陪六娘歇着,女儿很快就会回来。” 萧夷光看到魏夫人面上淌过一颗晶莹的泪珠,她心中也升起浓浓的不安,不过两下为难之后,解救稚婢的心思还是占了上风。 为了让阿母不担心,她故作轻松:“明早女儿就把稚婢带回来了,您不是喜欢体仁坊的截饼?到时再给您买上十个回来吃。” 魏夫人没有笑,书室里的蜡烛短了一大截,她借着微弱的光,定定看了女儿一眼,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微微颤着: “假若拓跋楚华是个穷凶恶极的,即便抛下稚婢,也要爱惜自己的性命,阿母要你平安活着。” 萧夷光嫣然一笑,抱了抱魏夫人,要她心安,旋即去安排前往万年县的人手。 ———— 人衔枚,马摘铃,白衣白甲的将士悄无声息地穿过布满大雾的山间,直扑万年县而去。 杜氏是万年县的豪族,修缮的宅子虽然比不得长安权贵,在县里也算首屈一指,只是不知道为何安稳日子过多了,竟和鲜卑人有了勾结。 昨夜白袍军就将在长安的杜氏抓起审讯,却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杜宅门前六棵大柳树一字排开,萧夷光能望到树梢时,便要白袍军停下。她展开舆图,有条不紊的将人尽数藏于山间。 安排好一切,一只雄鸡跳上茅屋,响亮地叫起躲在云后的太阳,不多时县中的夜香郎也推着粪车出现,挨家挨户收集夜香。 时间不多了,萧夷光身边只留伪装成货郎的两人,走进杜宅后两人装作在柳树下歇脚,萧夷光独自敲门。 敲了几声不见人来开门,贴着一圈络腮胡的萧子敬有些焦躁,不住的向萧夷光那里看。 萧夷光沉静许多,她一推门,门吱呀便开了。 杜宅只有三进,里头寂然无声,一个人都没有,正对大门的正堂房门大敞,没有点灯,露出黑黝黝的血盆大口。 八娘进去了约莫有半个时辰,萧子敬再也等不下去,他招手让白袍军前后围住宅子,自个则跃上屋脊。 飞过前后三进院子,一个起床打扫的仆役都没有,萧子敬翻了两块瓦片,屋内只有些笨重家具,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脸色徒然一变,命白袍军冲进门,前前后后十几间屋子搜寻,八娘一个大活人,竟然不翼而飞了! 第22章 “……明月婢……” …… 凌空盘旋的飞鸟,挂着血衣的尸骸,腥风血气卷过折断的大纛,长安城内的宫殿坊宅烧成断壁残桓,漆黑冒烟的梁柱看不出昔日丹楹刻桷。 暴戾恣睢的羌人挥舞着弯刀,怪嚎着冲进鳞次栉比的公卿府,不论王孙子弟还是累世公卿,都逃不过被绞杀的命运。 羌人斩断乾元的脖颈,把婴儿贯于槊上戏耍,他们肆意出入深庭后院,将世家坤泽就地玷污…… 萧氏坤泽同样躲不开悲惨的命运,从前诗酒风流的日子化为泡影,他们在遭受非人的凌辱后,又拉去献给豺狼成性的羌人将领。 层楼叠榭中,萧夷光眼睁睁看羌人将阿母拦腰拽到马上,魏夫人的间色裙被撕碎,在马背上受到令人作呕的折辱。 “阿母!” 她脑海一片空白,抽出腰间的匕首,拼尽全力插入施暴羌人的后心,刀锋没入身体,带着她扑了个空。 “八娘,你终于醒了。” 额角痛得厉害,萧夷光的肩膀被人扶起,一点冷水灌进她干涸的嘴里。 不想再回到让人心碎的噩梦中,萧夷光与沉沉的睡意做着艰难的搏斗,最终毅力占了上风,缓缓睁开双眼,浑身的力气依旧那个被抽干,她发现自己正置身在惨淡的烛光下。 “我这是在哪?” 拓跋楚华欣喜道:“唔,你睡了两天多,终于醒了,现在咱们应该是到了陈留郡。” 听到熟悉的声音,萧夷光下意识去摸藏在腰带里的匕首,却摸了个空。 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躺在一顶帐篷内,头下枕着的东西紧绷僵硬,是拓跋楚华大腿,萧夷光撑起无力的胳膊,踉跄坐到另一边。 “果然是你,你把稚婢藏到哪里了!” 同预想的一模一样,萧八娘果真对她如临大敌,拓跋楚华苦笑,她起身去车里将熟睡的小女郎抱出来,打开裹着的毯子,“她好好的,还在睡觉呢。” 萧夷光从她手里夺过孩子,用指尖探了探稚婢的鼻息,方放下心,透过掀起的车帘,她发现孟医工也躺在里面,想来也是拓跋楚华用迷香做的好事。 “你费尽心机将我们掳来,到底想做什么?” 拓跋楚华前进一步,萧夷光便退后一步,腿上使不出力气,便是咬牙跪着向后挪,膝盖在泥地上里划出两条深线,也要与她僵持着三步的距离。 “八娘,我没有坏心思。”拓跋楚华不敢再上前,站定低声解释道:“我把你从杜宅带出来的前日,潼关已经破了,我怕你受到乱兵的欺辱——” “你说谎!” 萧夷光怒视着她,她不信,大司马曾说过,潼关倚仗天险,只要闭关自守,羌人就拿它毫无办法。 “我为何要骗你?”拓跋楚华急了,她拔高声音:“段牙强征了拓跋部的乾元,就是他们密信给我,我才抛了草原不回,也要带你们离开长安。” “就算潼关破了,城外还有并州铁骑八万,只要坚守不出,再发诏勤王,等各部刺史带兵而来,长安就会安然无事。” 这的确是一条退兵的好计策。 月光从帐门斜照进来,拓跋楚华看着萧夷光不服输的脸,她苦笑一声,说出的话比凄冷的月华还让人不寒而栗,“长安早就不是固若金汤的长安了,你当潼关是如何没的?司隶校尉桓灵宾狼子野心,早就投了羌人!” 短促而痉挛的一口气卡在胸口,萧夷光如遭雷击,她还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大司马信任桓氏,她却密令并州铁骑星夜进驻长安,只等羌人一到,就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拓跋楚华扶住萧夷光的肩膀,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事成后,长安和乾元归桓氏,金银和坤泽归羌人。” 抱着稚婢的手突然就失了力气,萧夷光的喉咙像是被扼住,眼前天昏地转,看不清拓跋楚华的身影,她阖上双眸,咬紧牙,无声痛哭。 那个梦,难道是真的? 雄伟巍峨的大厦已经倾覆,白袍军、兰陵萧氏、阿母……全都陷入羌人的蹂躏中。 细雨噼里啪啦打上篷布,斜风迅疾地闯进,偷走帐中的唯一光明。 林叶随风沙沙,像极了追兵的脚步,岿然不动的两人俱吓了一跳,从沉默寂静中醒过神。 黑暗中,萧夷光从痛苦中挺起脊背,她的泪好似已经流尽:“你偷稚婢出来,是为了救我?” “……是,父汗的兵马都在段牙那里,我不能背叛我的部族。”面对深爱的人,拓跋楚华没了对待元祯时的敢爱敢恨,她稍稍移开眼,许是舍不得,复又热忱坦率地直视萧夷光: “我只能用稚婢才能带你离开,八娘,我没有坏心思,我想过,我们向东南逃开羌人,再北上幽州,就可以回到鲜卑部的草原,到时候就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 “你要我离开中原?” “觊觎你的人太多了,桓灵宾应允过段牙,只要羌人进了潼关,她就把你送进他的王帐!” 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羌人惦记她、索要她不只一两回,若是可以,萧夷光升起一股冲动,她愿被送进王帐伺机杀死段牙。 至于拓跋楚华,萧夷光心中清楚,她千方百计引诱自己出城,不也是想带回鲜卑占为己有吗? 她道:“鲜卑?鲜卑战力不足白袍军十一,白袍军还不是丢了长安——呵,我宁肯投缳自尽。” “八娘,不要,你还有稚婢,还有我,你走了让我们怎么办?” 拓跋楚华慌了神,她的手指摸索上萧夷光的后背,将两人拢于怀中安抚,却发现萧夷光浑身冰冷,颤抖不止。 “我之所以将孟医工也带了出来,就是怕稚婢的病,你放心,我都想好了……” 萧夷光轻轻推开她,她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的稚婢,见孩子睡得那么熟,小嘴甚至还无意识地动了动,她笑了笑:“清河县主,你若真心待我,就替我照料好稚婢。” “不,你不要去死,我不会同意的!”拓跋楚华如一棵老藤,死死攀住萧夷光的胳膊,她急急许下承诺:“你放心,有生之年,我一定带你重新回到长安。” “我要去救阿母。” 萧夷光只轻轻说了这么一句,没有亲手将匕首插入羌王身体之前,她不会白白去死,要死也要等到报仇雪恨之后! 握住胳膊的用力到发白,拓跋楚华的胸膛剧烈起伏,表情逐渐僵硬,她结结巴巴:“你想自投罗网,真、真去侍奉段牙?” 萧夷光还未回答,马蹄声惊起夜里栖息的飞鸟,林子外传来叽里呱啦的羌语,两人脸色剧变,羌人已经杀到陈留了吗? ———— 繁华昌盛的长安变成了一片焦土。 稚婢失踪当日,桓灵宾假传诏书,暗中布下刀斧手,骗大司马萧续和左仆射萧韶入宫议事,萧韶因寻找稚婢错过诏书,从而逃过一劫。 萧续刚踏入铜驼宫,瞥见宫殿转角处闪过白刃的光芒,心道不好,当即转身要出宫,却不料宫门早就从外锁上。 图穷匕见,萧续边斥骂立于丹墀之上的桓灵宾,边率萧氏子弟抽出佩剑抵抗。 刀斧手蜂拥围上,待散去后,一代枭雄身亡在宫门下,她怒挣着圆目,湛蓝天空在瞳孔里风起云涌,却再无神采。 夜里,长安城门大开,饿狼般的羌人扑进这座积蓄了千年财富雄伟都城,每一条街都洒满乾元的鲜血,每一座府邸都传来坤泽的哭骂。 羌人撕下公侯府的面纱,累世的名望在弯刀面前一文不值,浩繁卷轶的书楼燃起大火,金银珠宝塞满羌人的衣袍,他们还是不满足,他们穿梭于雕梁画栋中,在寻一个坤泽。 “萧八娘去哪了!” 萧六娘是被王三娘摇醒的,黑暗中,王三娘捂住她的嘴,手一个劲颤抖着:“羌人打进长安了,六娘,快随我走!” 整座大司马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一墙之隔,是六娘继母南康公主的居所,萧六娘被王三娘牵着逃命,忽的听到笨重的脚步声,婢女惊叫一声就没了声响,血迹溅到窗纸上。 野蛮的羌人破开房门,见到美丽温顺的公主扶着肚子起身,锦被从她如玉的肌肤上滑落,露出只穿着宽松两裆的身躯。 □□从脑袋冲到裆下,一人守门,其余四人争着向快要临盆的南康公主扑去。 公主惊恐的挣扎、痛苦的惨叫,没能换来羌人的怜悯之心,反倒动作愈加粗鲁,她的悲鸣冲出卧房,混入长安今夜千千万万坤泽悲惨命运中。 继母被凌辱,几位省亲在府的萧氏娘子和郎君也没躲过被糟蹋的命运,婢女仆役则拉去城外的军营,羌人早就设好了营伎所,供全军将士发泄,所有人都逃不开他们的魔掌。 萧六娘死死咬住虎口,泪珠大滴大滴滚下脸颊,她被王三娘紧紧抱在怀中,心中的恐惧却一点不减。 她们俯身穿过小径,廊墙后的羌人有备而来,他们撇开其他坤泽,捉住一名婢女逼问:“萧八娘的卧房在哪里!” 他们不熟悉长安,也不清楚八娘是左仆射之女,还以为八娘与大司马一同住在司马府。 婢女吓得屁滚尿流,在刀前将一切全招了:“八娘去了万年县,去找卢小娘子了。” “万年县?你若是骗我们,小心你的命不保!” “千、千真万确啊,全府上下都知道此事。” 羌人校尉无情地杀死婢女,吩咐道:“来人,去万年县,把萧八娘给大汗捉回来!” 万年?稚婢不也在万年县吗! 萧六娘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落入羌人手中! 王三娘察觉到她的意图,惊恐的保住六娘的腰,在她耳边哀求道:“不要。” 六娘反身吻住她的唇,片刻缠绵后,心一狠,毅然将王三娘推向阴影处。 时间不多了,在女儿与爱人中,她艰难地做出抉择。 “谁说我去万年县了?” 萧六娘莲步轻移,笑着走暗处走出,在乌压压的羌人面前风轻云淡,她青丝垂到腰际,手指捋过额边碎发,教羌人看清她明艳绝色的脸庞。 八娘,阿姊亏欠你许多,这一回就当用阿姊的命换你和稚婢吧! 第23章 月暗星稀,仆射府外火光冲天,划破漆黑的夜空。 忠仆哭着冲进屋:“夫人,快随奴婢走,羌人进长安了!” 平静的烛光歪了歪,魏夫人坐在书案后,她心中一惊,急问:“八娘呢?” “八娘去万年县还未回来。”忠仆顾不得尊卑,推着魏夫人就向门外走:“仆射和九娘子也不在府中,夫人只管自个走。” “好,没回来就好。” 魏夫人呢喃,女儿或许还是平安的,她的心反倒从容起来,两人刚踏出门槛,就看到羌人魁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又密密麻麻地抢进院子。 成王败寇,这一日,也降临到兰陵萧氏的头上了。 ———— 长安城的惨况,萧夷光不敢去细想,她的阿母虽已养育三女,可相貌依旧艳丽出众,贪色重欲的羌人不会放过她。 还有她的几位阿姊阿兄,个个都如玉人一般,嫁的也都是名门勋贵,如何能捱得过羌人的欺辱! 阿娘这些乾元更不必说,自然是连性命都留不下来的。 剜心的痛楚如潮水袭来,嘴唇咬出了血,萧夷光丝毫感觉不到唇上的痛,因为更大的痛、更深的恨在心口。 甚至,她连为阿母,为生死未卜的亲人痛哭一声都不可以,因为林外羌人的呼啸声越来越近,只要她的哭声溢出牙齿,马车上的马嘶鸣一声,羌人就会立刻冲进林子,将她们全都抓住。 拓跋楚华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马蹄的数量,她心里一阵后怕,还好为了遮掩踪迹,日落前她就把马车赶入深林,没有直接在路边安营扎寨。 羌人数量不多,却越发向她们靠近,林边有一条蜿蜒的小河,他们胯下有马,可能是冲着河来的。 帐篷离着河边只有两三丈远,只要羌人的眼睛没有瞎,饮马的时候就一定会发现她们。 若是这儿只有拓跋楚华一人,来多少羌人都不怕,可是八娘也在这里,拓跋楚华只有一双手,打斗间肯定无法护她周全。 为了不让八娘置身险地,拓跋楚华决定先制造动静将羌人引开,到远处再将他们射杀。 她背起长弓,又把匕首扔还给萧夷光,“我去解决他们,你放心在此处躲着,莫要做傻事。” 萧夷光面上生出不忍,拓跋楚华尽收眼底,她笑起来,能让八娘为自己担心,即便是受伤流血,她也甘之若饴。 钻出帐篷的最后一刻,拓跋楚华向她保证:“羌人的仇,我替你报,魏夫人,我也会找回来,你安心随我去鲜卑,没必要糟蹋自己。” 一手扶着帐门,拓跋楚华弯下腰,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萧夷光,黑暗之中,只能瞧见她跪坐的轮廓。 羌人的动静越来越近,拓跋楚华转身离开,她三两下解开马与马车间的缰绳,来不及绑上马鞍,就向着危险飞驰而去。 落下的帐门晃了又晃,萧夷光将稚婢放到柔软的毛毡上,她急忙钻出帐篷,想要嘱托拓跋楚华几句小心,却只瞧见无鞍马上矫健少女的背影,一手牵缰一手持弓,无畏地向远处的火把奔去。 密密匝匝的斜雨扑向萧夷光的脸庞,打湿她的衣袍,胆大包天的甚至钻进领口,晶莹白皙的锁骨披上一汪水渍。 发丝黏连在脸颊,湿透的衫裙沉重的贴住身体,刺骨的寒意顺着湿气舔过每一寸肌肤。萧夷光纹丝不动,好似丧失了一切感官。 拓跋楚华的调虎离山之计起了效用,很快远处的火点不见了,马蹄声也消失了,天地间除了风声、雨声,就只剩萧夷光微弱的呼吸声。 静谧的四周,非但没有让萧夷光安心,她反而更加焦虑,一颗颗灰褐色的树干后,是无边无际的黑,她总觉得密林里掩藏着新的危险。 “哈,这儿有一个坤泽!” 河的另一边,三名穿着裤褶服草鞋的步卒跪下打水,抬头便瞧见了帐篷和马车,当然,也没有落下被雨水浸透了的窈窕身姿。 他们惊喜地大喊,眼中放出贪婪的光,当即把水囊一扔,扑腾着没过膝盖的河水,抢着过去抓人。 萧夷光心道不妙,当即舍了孟医工,去帐中抱起稚婢就跑。 中原坤泽对羌人的诱惑太大了,他们还没有进入潼关时,新大汗就承诺过,要把大周的坤泽全都掳到草原,还要在军中建立伎所,供所有士卒尽情享用。 长安的美貌坤泽属于大汗和王汗们,平庸的坤泽也被将领贪污了七七八八,只有相貌丑陋的才会送去伎所。 这些步卒出身最低,连马都没有,还没有轮到他们去伎所享乐,就被赶去前线作战。花容月貌的萧夷光在他们眼中,无疑是上天的恩赐。 世家不事生产,长裙曳地、宽袖翩翩曾经他们尊贵身份象征,现在却成了萧夷光逃命的最大累赘。 冲在最先的羌人抓住飘扬的袖角,一用力就搂萧夷光在怀里,嘴唇埋进美人的脖颈,清幽的香气、滑腻的肌肤让她浑身颤抖。 顾不得恶心,萧夷光抓住良机,猛将匕首插进她的胸膛,又大力向后肘击,方才脱身。 余下两个羌人也趟过了河,他们看都不看一眼死去的同伴,饿虎扑食般将萧夷光压到身下,四只手一齐撕裂她身上的锦绣衣袍。 稚婢从迷香中惊醒,一眼就看到苍髯如戟的羌人,他们的手干枯如鹰爪,他们的眼睛则冒着凶光,身躯则如大山一般沉重,正对八娘施暴。 她吓得哇哇大哭,用小手打着羌人的脸,却被萧夷光推向了远处。 “稚婢,快跑!” 萧夷光的牙齿和手并用,激烈地反抗自上而下的欺辱,尽管在羌人面前如杯水车薪,她也不希望稚婢也遭受自己一样的命运,只有她拖住两头豺狼,稚婢才有生还的机会。 稚婢哪里肯,她死命拽着一名羌人的衣袍,却挨了狠狠一巴掌,跌倒在泥水里。 就在萧夷光绝望到极点之时,小箭破开细雨,精准地射进跪在她身上羌人的后颈。 作乱的手僵硬的停住,羌人来不及挣扎,瞪大的眼珠差点要掉出来,就直直倒向一边。 另一个羌人惊恐的抬头看,几乎是一瞬间,他的额头正中间也射进一只箭。 身上的重量蓦然一轻,劫后余生的萧夷光顾不得喘息,她先抱住稚婢,查看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稚婢只是受了惊,缩在她怀里低声啜泣。 萧夷光一面揽着稚婢,一面拢住衣襟,她狼狈站起身,正欲感谢对方的救命之恩,隔着雨幕,一辆被死士簇拥着的四轮车撞进她的眼眸。 “萧八娘?咱们又见面了。” 元祯放下弩机,她微微有些惊讶,声音里有些不确定意味。 这个困窘到泥淖里的女子气质出尘,不论是羌人的凌辱还是雨水的浇灌,似乎都掩不住她倾城的绝色。 无边的噩梦裂出一条缝隙,曙光照进来了。 “……见过太女殿下。” 站在小雨里,萧夷光第一回生出了世事无常之感,她向元祯行礼,仪态还是如初遇时那么完美,让人挑不出一丝不妥。 但眸中的空洞多于清醒,心中如同打翻了调料瓶,喜、悲、怒、哀全都搅乱在一起。一日间从天上落到凡尘,萧夷光再没有力气生出任何感情。 “八娘不哭。” 稚婢抹去她脸的湿痕,萧夷光恍然回神,充满复杂情绪地望向元祯。 几日不见,两人的境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元祯蹙起双眉,从她凌乱的衣襟看向没有马的车子,而后定定的停在萧夷光如出水芙蓉般的脸:“八娘的部曲呢?” 萧夷光刚想如实说出,话到舌尖却生硬一转,“……方才有骑马的羌人路过,他们许是追远了。” “那么,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吧,八娘要留在这里等吗?” 外头的风雨再大,也吹打不到车中的元祯,她平静的看着萧夷光:“羌人已经在攻打陈留郡了,留下怕是不太安全。” 一车一帐,没有马,怎么也不像有部曲保护的模样。王太女语气冷淡,看穿了自己的谎言。 萧夷光卸下全部伪装,她清醒的认识到,想要逃出兵荒马乱的江北,必须借助元祯的部曲: “妾侥幸出城,多亏遇见了太女殿下,才能在羌人手下逃生。还请殿下施以援手,妾的长姊是会稽郡太守,妾到江南必有重报。” 草草一扫,他们一人一匹快马,萧夷光没有看到没有多余的马匹,元祯带上她们无疑会拖慢逃命的速度。 袖袋沉甸甸,装着萧夷光这几日一直把玩的郑虎符,去万年县时也忘了拿出来。这时正好用来救命,她毫不犹豫向元祯奉上:“这枚虎符物归原主,权当路资。” 元祯的神色这才有些松动,伸出手迫不及待接过,两块虎符终于合二为一了,她轻笑道:“这还算有些趣。” “不过,八娘要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江南吗?” 萧夷光闻言抱紧稚婢,她的胳膊已经疲累到没有力气,但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自然,稚婢是妾六姊的亲生女。” “这虎符是她的路资,还是八娘你的?”虎符收于囊中,在黑夜细雨中,明明周围都是未知的危险,元祯却好整以暇,露出了她文弱外表下的獠牙: “孤的马车窄小,多带一人便多一分累赘,八娘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值钱之物,可以抵做你的路资?” 话音着重地落在“身上”二字,萧夷光听懂了她的暗示,嘴唇顿时没了血色。 第24章 留下等拓跋楚华,极大可能还会遇到羌人,若是随王太女南下…… 此处兵荒马乱,倘若自己不答应,王太女会不会干脆不讲武德,同羌人一般将自己奸污后杀? 王太女也是乾元,即便身有残疾,乾元的劣根性也隐藏于血脉之下,不过是占有她的手段稍微温和些。 天马上亮了,她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元祯催促:“八娘可想好了?” 凄风惨雨里,萧夷光像一棵没有依傍的枯木。她的脸上血色全无,仪态却还算镇定,卓立的身姿看得出世家贵女的气度。 但她说出的话却已有屈服之意:“妾除了贱身,别无长物。” 萧夷光心底不信王太女会将她放走,与其被强硬欺辱,不如忍辱负重,到了会稽再做打算。 这样屈辱的想法,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萧夷光身上滚起一道战栗,身子也止不住的发抖。 发白的指节出卖了少女的不安,元祯仿佛偏要戳穿她冷静的伪装,“那你可愿意与孤同乘一车?” 萧夷光争道:“妾会骑马!” 雨水打湿萧夷光单薄的裙衫,勾勒出的曲线让人挪不开眼睛,元祯将脸撇向一边:“孤这里没有多余的蓑衣给你。” 她无情的补充:“你若要淋雨,不要想着孤会照顾这个孩子。” 苟柔掀开头上的斗笠,从死士后骑马出来阻止:“殿下,这辆车轻,又装着路菜和干粮,再加上一个人可就载不动了。” 那日她没有与元祯一道出长安,就是因采买粮食而耽搁了一阵,车上装了多少东西,苟柔最清楚。 打心眼说,萧八娘立于雨中,却不只是狼狈,那容貌沾了雨水楚楚可怜,连苟柔见了都一晃神,生出怜惜。 但她也最不愿带上萧八娘,八娘欺辱过元祯,那情形苟柔虽没见着,却不难从上官校尉咬牙切齿的描述里了解一二,据说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萧八娘把太女的脸皮都揭了一层。 不仅苟柔忿忿不平,死士中也有怒火未消的,他们亲眼见过萧八娘对元祯的傲慢,只恨当时不能拔刀,好在老天有眼,又让萧八娘撞到他们手里。 其中有个杜三娘,平日脑筋转得最快,她出主意:“殿下实在喜欢,不妨让属下们背着路菜,也好将地方腾出来,殿下做事也便宜。” 行伍出身的人大多粗鄙,她话说得暧昧,与苟柔不同,杜三娘是打定主意将这个世家美人推给王太女。 若要带上两人,除非将自己的四轮车丢弃,否则只能依照杜三娘之法,元祯没有多想,略一思索就道:“干粮用油纸包着搭在马背上。” 杜三娘瞧那萧八娘的脸顿时煞白,乐得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忙应下去办。 王太女竟连一刻都等不得了? 即便心知此身不保,一想到元祯或许要当着稚婢的面轻薄自己,萧夷光坚决不肯与她同车。 “这里还有一辆车,只要吩咐人套上马就能赶动,孟医工也在上面。” 孟医工也在此处?怎么不见她出来阻拦羌人? 元祯眼中闪过惊诧,她问:“你翻遍了整座长安城,就是为了带稚婢和孟医工一起逃走?” 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进泥土,萧夷光勾起一抹苦涩的笑,轻轻道:“如果妾有选择的话,宁愿把阿母带出长安。” 悲伤似乎只是一刹那,她立马又道:“如果殿下也要向妾索要孟医工的路资,妾就只好将她扔在此处。” 死士们在车中找到孟医工,外头洪水滔天,她仍陷在昏睡中。上官校尉去掬了一捧清水,泼在孟医工脸上,她才悠悠醒转,睁开迷茫的双眼,嘴巴不听使唤:“好喝——我是在哪?” 没有马的车子,孟医工不自然的昏迷,野外落单的萧八娘……每一处都值得寻味。 羌人马快,元祯没有时间细究她们身上的可疑,她吩咐上官校尉套上这辆车,又不容争辩道:“孟医工带着稚婢坐上官校尉的车子,八娘随孤坐。” 一锤定音,死士们巴不得这一声,强硬地从萧夷光拉走稚婢,牵着胳膊将她塞进元祯的车中。 马车很快摇摇晃晃地开动,放下帘子的车舆内仿若黑夜,沉闷寂静,又有种无形的危险。 没有风吹雨打,但两拳外就有个不怀好意的乾元,萧夷光跪坐的身子僵硬,连呼吸都放轻了。 黑暗中的元祯摸着弩机扶额沉思,暂时没有其他动作,但保不准过会还会如此平静。 眼睛适应昏暗后,萧夷光发觉车中没有设座,唯一能坐的地方就是元祯被固定住的四轮车,她只能贴紧车壁,拉开二人的距离,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八娘干脆退到车辕上,同杜三娘一起赶车。” 呼吸一滞,萧夷光眉睫微颤,她一言不发起身就去掀车帘。 元祯想不到她性子这么烈,慌张的失手摔掉弩机,忙软下态度,“孤与你玩笑呢,八娘莫当真。” 与萧夷光所想的淫贼大相径庭,元祯没有当登徒子的心思,冒犯的几句话,也不过是想将那日的屈辱还回去。 哪知还没多“报复”几句,就翻了车。 她偷偷去瞧八娘的脸色,沾了水的发丝后晦暗难明,顿时有些懊恼,世家女心高气傲,自己与八娘又不是十分相熟,干嘛无事去逗她! 方才她故意板起的脸,不耐烦的逼迫,怕是已经让八娘吃了一肚子气了吧。 因为身体原因,元祯没有接触过太多坤泽,一时不知道如何哄劝萧八娘,她绞尽脑汁:“车辕只够一人坐着驾马,八娘若十分想出去,只能让杜三娘进来坐了。” 好在萧八娘刚强却不死板,元祯肯让步,她也就真依言重新跪坐回去,垂眸看着裙裾,没有给外头的杜三娘添事。 安静了许久,元祯估摸着人气消了,开口询问她们身上的疑团:“八娘从哪里找到的稚婢?又是如何到的陈留郡?” 冷不丁听到她的声音,萧夷光薄肩一抖,下意识去抓藏在腰间的匕首,想起眼下身不由己的处境,旋即收回手。 还好衣裙繁复,元祯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萧夷光思索片刻后,就将拓跋楚华偷走稚婢到迷晕自己的事如实说出。 这段经历太过奇异,她若是隐瞒一二,定有脱节的地方,保不准元祯会追问,索性便全说了。 纵然早就知道八娘的爱慕者多如牛毛,元祯听后,还是端不住面上的风轻云淡,不知怎么的,心口像吞了一大缸十年老陈醋,酸得能做浆水。 “清河县主对八娘的心感天动地,孤若是你,就随她回草原了。” 萧夷光听了并未说话,只是头略略垂下去,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奇奇怪怪地说了一句,元祯更多的还是侥幸,倘若她晚来一步,倘若拓跋楚华早早回来,八娘就要远走草原,哪还轮得到她救下八娘呢。 命运就是这样无常,又处处充满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转折,它能让拓跋楚华的苦心孤诣付诸东流,也能使格格不入的两人兜兜转转后再相逢。 马车飞驰,轮声雷雷,弩机随着路面颠簸在元祯脚边跌撞,若是有眼色的婢子早就捡起收好,元祯心疼弩机,出声提醒道: “这架弩机救过八娘的命,还不快捡起,放到孤的膝盖上。” 随意使唤她的话钻入耳中,玉手攥成拳,萧夷光没伺候过人,胸口不自觉涌上屈辱。 不过,她也明白,上了这辆车后,为妾还是为婢都要看元祯心情。 萧夷光缓吸一口气,强硬压下不适感,依言将弩机放上元祯的膝头,却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好奇怪,你有没有嗅到一股香气?” 元祯疑惑,她总觉得车舆内暗香浮动,仔细一闻,又了无踪迹,直到萧八娘靠近,这股味道才又浓郁起来,她又深吸了两口气:“好像是海棠花的气味。” 八娘的衣裳还滴着水,她不信是她衣上的熏香。 镇定的脸颊终于赤红如火,她与元祯挨得太近了,以至于让她嗅到了自己的信香。 坤泽的信香同身子一般私密,都不能让外人知晓,世上只有浪荡子才会如此轻薄坤泽。王太女看着柔弱温和,怎么染上这么一副轻佻性子! 还是说,王太女终于按捺不住欲望,借机想要对自己动手动脚?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沉着冷静的萧夷光产生了一丝慌乱。 “妾不知道。” 萧夷光的语气冷到冰点,她抽走手腕,还好元祯只是虚扶着,并未用力强留。 两下无言,悉悉索索的声音倒是大了起来,一条镶玉的腰带垂在萧夷光面前,她猛然抬头,发现元祯已经将身上的窄袖大袖衫脱了下来。 ———— 他们离开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拓跋楚华兴冲冲地带着偶然遇到的拓跋部士兵赶回来。 然而地上羌人的尸体、消失的马车却让她如遭雷击,拓跋楚华从马鞍上滚下来,颤抖着手掀开帐门,里面空荡荡,毡布毯子都还在,只有心心念念的人不见了。 “八娘!你在哪!” 拓跋楚华撕心裂肺大喊,眼前天晕地转,她发了疯一样掀翻帐篷,命令随行的士兵一同寻找。 “八娘!” “八娘!” 士兵们找遍每一道坡和树木,都没有看到半点到萧八娘的身影。 “殿下,不能再耽搁了。”一名年老百夫长抱住拓跋楚华发疯的身体,苦苦劝道:“王汗着急回草原,您必须跟她走。” “不行,要找到八娘,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回草原!” 拓跋楚华拔出刀,狠狠插入地上羌人的身上,突然,她认出了羌人脖颈后的小箭,没有错,这是从元祯弩机射出来的。 元祯把八娘带回江南了。 她无力的跌坐在地上,百夫长趁机劝道:“段牙大汗把萧氏的坤泽全收入了王帐,据说有几位已经谷道破裂惨死,他还派兵到处寻找萧八娘的下落,殿下即便把八娘带回去,也没有实力与段牙抗衡呀!” 第25章 外头的杜三娘只隔着一道帘子,王太女的双腿则动弹不得,她果真想在摇摇晃晃的逼仄车舆内……行事? 王太女将她视做什么?随处可承欢、曲意讨好乾元的下贱伎子? 萧夷光的脸由红转白,无可抑制的激愤在身体里奔腾,她昂起美丽却愤怒的脸,胸口随着情绪不住起伏。 却不料元祯看都没看她一眼,将大袖襦丢过来,语气中略微带些嫌弃:“你的手冷得像个冰坨子,也不怕湿漉漉的生病,还不快换上孤的衣裳。” 说着,她还用力推远了身下的四轮车,免得萧夷光身上流下的雨水沾湿她的靴子。 萧夷光:…… 她在雨中站立许久,衣裙打湿后如盔甲般沉重冰凉,初时只顾着担心性命,未曾觉得有什么,现在贴着肌肤像千百只小虫在撕咬。 王太女的这件大袖衫带着些许体温,的确温暖了萧夷光冰冷的指尖。 迟迟没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元祯还以为八娘是在顾忌她,“你换就是,孤不会看你。” 为了使萧夷光放心,她将脸偏向左边,甚至还阖上双眼。 王太女殿下浑身紧绷,体贴地只将后脑勺对着萧夷光,没了上车前逼良为娼的架势,倒像是个……正人君子。 路上缺医少药,万一染上风寒的确是要命的大事。 “谢殿下赐衣。” 萧夷光没有多犹豫,伸手拉开了丝带,曲领襦衫褪下圆润的肩膀,身上只剩件半干的贴身心衣,待她披上大袖衫,却没有用元祯的腰带,而将自己的丝带重新系于腰上。 在此期间,海棠的信香又浓郁了几分,萧夷光眼中闪过几丝慌乱,她咬唇抬头去看,王太女却一动未动。 略微放下心,萧夷光用大袖衫遮住后颈的腺体,恍然发觉这件衣物上竟没有一点气味。两人倚得这么近,车中不该只有她的海棠信香,太女的信香怎么一丝也闻不到? 太女体弱多病,莫不是在人道上也有隐疾? “八娘穿好衣裳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元祯才转回头,看萧八娘静静跪坐在地,濡湿的秀发洒落在肩头,丰肌弱骨的身子披着自己宽大的衣裳,有股说不出的诱人美丽。 元祯心中痒痒的,像一万只蚂蚁在上面爬,她注视着八娘,目光一寸寸从她饱满白皙的额头、弯如秋月的蛾眉,抚摸到丰润的丹唇,感觉心跳加快了节奏,每一次跳跃都会引发莫名的悸动。 在寡廉鲜耻的宗室里,元祯继承了阿母郑氏善良温顺的品格,是淤泥中难得的清流。 尽管她沉醉在萧八娘的美貌里,也虚张声势的逼她同乘,却是以牙还牙的成分居多,并没有真的想趁人之危的打算。 直到仔细端详过八娘的容貌,元祯才后知后觉的想到,八娘去了会稽也要联姻世家,左右都嫁不了意中人,这个婚配对象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想到这,元祯猛拧了下大腿,虽然没什么感觉,她还是吓了一大跳。 自己这副身子,连广陵城的世家坤泽都嫌弃,如何配得上倾国倾城萧八娘? 这种念头只是一闪就过,元祯不敢再想,转眼瞥见萧夷光的膝边已经湿了一片。 身体泡在冰冷雨水里不好受,八娘身子娇贵,在她这却只能默默忍耐,她道:“你身后的包袱里,阿柔装了只锦垫,拿出来坐着吧,不然膝盖要跪坏了。” “谢太女殿下。” 萧夷光挪了下膝头,痛麻的感觉像是钝刀在刮肉,她扶着腿忍痛站起身,解开半人高的布裹包袱,上头第一件却是元祯红边白底的两裆衣,丹绣上还混着洗不净的血迹。 她记起元祯便是穿着这件两裆衣去的翠微台,上头的血迹怕也是当日吐的血。 又听元祯幽幽道:“八娘在孤这里,不要拘谨,孤——虽顽劣,却也不是洪水猛兽,与那些色欲熏心的羌人还是有分别的。” 王太女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萧夷光取出锦垫跪坐下来,心里琢磨着,自己无依无靠,不需王太女多言,这副身子迟早是都要给她——难道她是改变了主意,即便到了江南也不想放自己离开? 所以才会又是解衣,又是安抚,装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假象,想让自己感激涕零,从而倾心于她。 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萧夷光震惊,就算拖着被凌辱后的残躯孤苦一生,她也绝对不想嫁给一个软弱残疾的乾元。 她婉拒了元祯的亲近:“妾寄人篱下,不敢奢求王太女珍重,只求能早日与长姊见面。” 元祯没有多想,作为差点也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人,她只当萧八娘是思念陷在长安的亲眷,所以才迫切的想去会稽,不禁对薄命的红颜生出怜悯: “孤知道你思亲心切,只是距离会稽郡还有十多日的马力,不能不珍惜自己的身子。” “……喏。” 元祯又说些什么,萧夷光听不太分明,像是要她放心休息云云。 她的头中像是钻进了许多飞虫,绕来绕去然后人头晕目眩,身后倚着的包袱软塌塌,膝下坐垫软绵绵,萧夷光就真松下肩膀,任由困意拉她进入沉睡。 待萧夷光睁开眼时,马车停在了路边,身边换下的衣裙已经没了,水渍也被擦抹干净,车中只剩她一人。 车帘掀开,苟女史弯身钻进来,手上捧着一只盏子,向她笑道:“八娘,你终于醒了,殿下要奴婢送点水给你。” 萧夷光谢过苟柔,用比棉花还软的手接过,抿了一小口,甜味在舌尖荡漾开,滚烫的蜜水给她饥寒交迫的身子注入一丝力气。 火焰中的木柴叫出噼啪的爆裂声,车外苟柔戏谑的声音也随之一起传进车里: “奴婢光顾着赶路,竟没料到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殿下平日视蜜水如命,见了八娘,连蜜水都肯让出去。” 元祯平静如水:“咱们水囊里的水太苦,八娘应该喝不惯,加一点蜂蜜好入口些。” “啧啧啧,油纸里的蜂蜜只剩巴掌大的一小块,殿下每天只能喝一杯,若要给八娘,那您自个就别喝了。” 没想到元祯没有犹豫,竟真应下来:“既然不多,那以后就只给八娘罢。” 苟柔的声音微微扬起,像是很吃惊,她问道:“殿下委屈自己,是真的想要纳八娘为妃吗?” 萧夷挺直腰,远离了车窗,她猜得出来元祯的回答,不愿再听下去。 说起来倒使人想笑,兰陵萧氏如日中天时,多少王孙想求她为正妻都不能如愿,而今她为了要自由之身,却宁肯有份无名的厮混,也不愿同元祯长久。 不大一会,死士们吃饱喝足,踩灭了篝火,又万分小心把元祯连人带四轮车搬进车舆。 杜三娘用绳子将车轮固定住,免不了看见穿着元祯外袍的萧夷光,以为太女殿下果真在车上就成了好事,乐得眉毛都飞了起来,还用胳膊肘捅了捅另一位死士。 她们还算懂些尊卑,没有做得太过,只瞄了一眼萧夷光就不敢再看,不过眼中的暧昧的调笑倒是一点不少。 许是在外头受了风,元祯自上车就一直咳嗽,她边捂着嘴,边递了一个纸包给萧夷光:“方才他们做饭,咳咳咳,见你睡得香就没叫你,吃点糕垫垫肚子吧。” 萧夷光剥开油纸,里头是一块拳头大小的乳糕,烘得又香又软,她没有什么食欲,问道:“殿下可见到稚婢了?她有没有哭闹?” 元祯笑着咳嗽:“咳咳咳你放心,她的精神比你好多了,若不是有孟医工拦着,她咳咳咳能把你的乳糕都吃干净。” 稚婢聪慧可爱,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在死士堆里蹦蹦跳跳毫不怕生,告诉她八娘在休息,她就果真不吵着见八娘,转而拉着元祯的手玩。 从稚婢的身上,元祯仿佛看了八娘小时候的影子,想必都是一样的机灵活泼。 稚婢从前就爱吃牛乳做的糕点,萧夷光将心放回肚子,她咬了口乳糕,见元祯捂着胸口咳嗽不停,嗓子又沙又哑。 苟柔下车前放了个牛皮水囊在包袱上,只是元祯腿脚不能动,倾着身子也探不到。 迟疑了一小会,到底不忍视而不见,她拿起包袱上的水囊,喂到元祯嘴边。 就当是报答她照看稚婢,萧夷光为自己寻了个理由。 元祯喝了两口水,咳嗽果然轻很多,她感激似的看了萧夷光一眼,用手示意她可以拿走嘴边的水囊。 王太女虚弱得像刚出生的猫崽,咳嗽得脖颈的青筋都冒出来。萧夷光减轻了戒心,关心的问:“殿下常咳嗽,是胸口受过伤吗?” 元祯摇头,她瘫在四轮车中,不甚在意:“孤是老毛病了,从前比这还厉害呢,倒是你,怎么脸红得跟妃子笑一样?” 妃子笑是前朝贵妃爱吃的一种红毛荔枝,这会的萧夷光不单单像妃子笑,倒像是贵妃醉酒后的模样。 萧夷光的眸子如一泓秋水,双颊却酡红快滴出血,比起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神态娇媚柔弱。 两人挨得太近,若是元祯想,一抬手臂就能抚摸上如海棠花般的美貌。 第26章 起初,萧夷光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烧了,直到元祯的手触碰到额头,像是冰块搁在了火炉上,她才发觉到自己的脸有多烫。 冰凉柔软的触感像是沙漠里的甘泉,口干舌燥的人们只想索取更多。 冷静自持的眸光中聚起迷离的云雾,她头一次没有回避乾元的如此亲近,肌肤相亲的额头如愿得到了缓解,但其他地方好像燃起一场大火,热得愈发厉害。 清水是不是能将这场无由火灭掉? 萧夷光看向手中的牛皮水囊,她忘了方才元祯也喝过这里头的水,毫不迟疑仰脖咽下了一大口,眉头骤然拧起,苦涩的河水在齿间蔓延开,让萧夷光有了些许清明。 水里满是土地的腥气,让人喝下都有恶心胃胀感,怪不得元祯要把蜜水让给她,原来水竟然这么难以下咽。 萧夷光怔怔的看着手中的水囊,许是额头太烫,她思绪一片混沌。 “刚下过雨,河里的水难喝,你若是渴了,休息时让苟柔取蜂蜜过来。” 发热对元祯来说是常事,她也察觉到她的反常,手又一次探上额头:“你的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让孟医工过来给你看看。” “妾没有生病,不过许是穿得太少了,身子感觉有点冷。” 萧夷光下意识躲开元祯的手,若无其事地退回锦垫上坐下,滚烫的脸颊贴上清凉的车壁。 倒也不全是因为厌恶,她仅剩的清醒拨动理智的弓弦,若元祯知晓了她的病,一定会要求停车,吩咐孟大娘去采药。 眼下羌人紧追不舍,萧夷光素来为大局着想,她宁愿忍受病热,也不愿看到自己拖累大家。 元祯迟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孤考虑不周,午食时想着你的衣物尽湿,就让人取了在火边烘烤,现在晾在孟医工的车里,孤忘了你身上穿着的也不多。”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萧夷光却好似落入了堆满冰块的凌室,她后背靠住包袱,又拢紧身上的衣衫,“殿下可否再借妾几件衣裳蔽体?” “那只包袱里有孤穿过的旧衣,阿柔来不及洗,八娘若不嫌弃,自取即可。” 元祯的心比头发丝还细,不是没想过拿出衣裳给萧夷光,洗濯过的都被苟柔锁进马车后的箱子里,拿取不便。 脏衣上可能半点尘土都没有,但乾坤有别,萧夷光穿着她的外衣都面含羞云,她不敢把脏衣拿出来。 自幼接受的世家教养困兽犹斗,很快就被求生的欲望轻易打败。 萧夷光说服自己,都已经上了元祯的车,还在乎那么多,岂不成了穷儒酸秀才? “妾多谢殿下。” 放下只吃了一口的乳糕,她摇摇晃晃扶墙站起,拽开包袱,抽了两件元祯的外衫,还未等萧夷光裹到身上,眼前一黑,什么知觉都没了。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说梦里会遇到最想见的人,会得到朝思暮想的权势与财富,会直面心底最深的欲望,萧夷光深以为然。 相比于现实里高烧催发的迷糊,她在金迷纸醉的梦境中格外清醒,清醒到她认出了自己在做梦,而不是病到被黑白无常勾走了性命。 “明月婢,明月婢~” 是阿母在呼唤自己的乳名,萧夷光寻找的脚步慌张,现实里见不到,梦里总要抓住阿母的袍袖,对着阿母一诉衷肠吧。 她推开翠微台的大门,里面却是雄伟开阔的铜驼宫,羌人占据了大周的宫殿,举行的宴会穷奢欲极,金盏银碟里盛着世家公卿的骨血。 他们追逐萧夷光,像饿狼追赶着羊羔,最终将她俘获到手,萧夷光在禁锢中挣扎,回头却看到了元祯的脸。 元祯从四轮车中站起,眸中没有一丝温度,将她从怀中推开,走进了另一个如墨深渊。 看着元祯远离,萧夷光的胸口砰砰直跳,几乎要破腔而出,手脚仿佛失了控制,她紧随元祯追去。 手刚触到元祯两裆衣的那刻,一股力量将萧夷光推倒,她跌进一座华丽庄严的七宝床上,这是天子才能坐的御座。 高高的丹陛下,是一座封土而成的高冢,众多萧氏子弟的尸骸堆积而成的京观,每一个被砍下来的头颅,都是萧夷光熟悉的面孔。 肌骨生寒,萧夷光冕旒衮袍,坐在七宝床上,睥睨着高台下芸芸众生,却第一次感到了高处不胜寒。 肩膀被轻轻扶起,一点苦涩的药汤灌进她的口中,将萧夷光从彷徨的梦境拉入现实。 “咳咳咳。” 孟医工一手端着药碗,一边哄道:“八娘,喝下药就好了。” 萧夷光周身酥软无力,一会冷一会热,她眼睛灼热得睁不开,只能任由人扶住肩头灌下汤药,嘴里发苦,尝不出药的滋味,但是喉咙却像是塞满尖锐的石子,液体流过给她扎上新的伤口。 最后一滴药落入嘴中后,她被重新放倒,车外好像有人在吵架,几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一道低沉柔弱的嗓音结束了纷争:“勿要再劝,孤对自己的身子还能不清楚?就这么办。” 许是因为这一句话,原本垫在萧夷光身下的薄毡子被抽走,有人轻手轻脚的给她换了张更柔和的棉花厚被。 棉被还带着阳光晒过的香气,萧夷光浑身松软,陷在厚被的温暖中,好似回到了翠微台的闺阁。 做过先前的两回怪梦后,这是几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遭,醒来后连病都轻了许多。 再次睁眼是傍晚时分,篝火的火光照在帐篷布上,烤肉的诱人香气一并传进来。 萧夷光动了动手指,虽然还是没有什么力气,但好在烧已经退了大半,浑身不再又酸又痛了。 掀开厚被,她发觉身上穿回了自己的窄袖裙袍,想是衣裳烘干后,苟柔或孟医工帮她换了回去,这让萧夷光安心不少。 胃里的馋虫翻天倒海的闹着,她瞄了一眼帐门,许是因为饥饿了多日,素来食不厌精的萧夷光,竟对着烧烤的肉香偷偷生出了渴望。 帐门插进一只手,孟医工嘴边油亮,端着一只大碗走进来,里面正是色泽鲜艳的鸡腿,见到萧夷光睁开双眼,她微微有些惊讶,“八娘,你醒了?一定饿了吧。” 她看了看手中的肉,咽了口水:“等着,我给你拿吃的来。” 帐门一合一掀,孟医工去而复还,手中多了两个热烧饼,她热情地塞到萧夷光手中,自己盘腿坐在旁边,当着她的面啃起了香喷喷的鸡腿,“吃啊,看我做什么?你病刚好,只能吃清淡的。” 萧夷光:……没有调羹和箸筷,她揪下一小块饼,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姿态优雅端庄,把孟医工的眼睛都看直了,对着鸡腿也开始细嚼慢咽起来。 她用饭也并非牛嚼,只是与萧夷光一比,一个美如画,一个不忍睹。 孟医工心里寻思,世家坤泽果然与寻常百姓不同,一举一动逸态横生,端的好看。 腹中有了食物,胳膊就不像没揉好的面团,萧夷光喝过汤药,柔声谢过孟医工的照料,又想要出帐感谢元祯的搭救。 若没有元祯点头,孟医工纵然医术再精湛,也不能凭空变出汤药和厚被。 孟医工顾不得擦净手,急急将她拦了下来,她指了指映在帐篷上的高大影子,向萧夷光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外面风大,别又叫风吹了——王太女殿下早早就睡下,莫要扰她,八娘有什么事就等明日再说吧。” 瞧着她的神色和语气,对元祯颇有好感,却又十分忌惮身边的部曲。 萧夷光想到元祯弱不禁风的身子,关心道:“殿下歇得早,可是身子不适?” 叹了口气,孟医工将鸡腿扔回碗里,她揭开帐门四处瞧瞧,确定无人偷听后,才低声道:“八娘一直昏睡,不会知道你能坐在这吃饼,是殿下用半条命换来的。” 指间的饼落到地上,萧夷光怔怔的盯着孟医工,剪水双瞳里充满困惑。 孟医工拍着胸口,回忆起来还是心有余悸:“你摔在车里后,殿下就立即叫车停下,要我去给八娘熬煮汤药。” “殿下的话刚说完,部曲们都叫着不答应,一来熬药费时费力,羌人就跟在后头,恐怕他们即刻就追上来,二来就是车中草药不多,路上又没处买,若给八娘用了,殿下再有个头疼脑热,只能等死。” “我算是看出来,那群人手上肯定都沾过人命,他们怕你的病气过给殿下,竟要把你扔到路边自生自灭,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么?” 倘若真被他们抛下,昏睡不醒的萧夷光不是被野兽生吞,就是会落入凶残的羌人手里。 听到这,萧夷光神情虽自若,但手心不免微微颤抖,只见孟医工惊惧之色褪去,自豪的挺起胸脯,又绘声绘色地夸道: “还好殿下英明果决,她先说相信我的医术,又力排众议,坚持把八娘带着。现在八娘好了,羌人也没赶上来,真是谢天谢地。” 见孟医工又夸了元祯的许多好处,就是迟迟说不到她最关心的那一点,萧夷光凝住柳眉,忍不住开口:“殿下的身子——她为我丢了半条命,又是怎么回事呢?” 第27章 提到元祯的身子,孟医工笑意凝住,她蜻蜓点水似的瞥了眼萧夷光,语气略遗憾: “殿下真是世间少见的好乾元,八娘的病只适合躺卧静养,可车里窄小,又有辆四轮车,根本容不下一个人躺着。” 这可难倒了上官校尉,他想过让孟医工和萧八娘一辆车子,可稚婢正是要人哄的年纪,总不能教堂堂王太女元祯照看。 若是将萧八娘单独放在一辆车中,另一辆车坐着三个人,赶路时不免会被甩在后头。 说到众人正为难的时候,孟医工头皮还止不住发麻,后怕道:“太女的部曲不想在你身上耗费时间,还是想扔下你,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就差指责殿下色迷心窍了!” 寒意从萧夷光的脊椎蔓延到全身,掌心也冒出了一层冷汗,她心内生出的惊惧比孟医工更甚百倍。 与只读医书的孟医工不同,萧夷光熟读史书,通晓驭人之术,知道史册上不乏昏聩的主公独断专行,最后激起属下犯上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站在旁观者角度,她也会做出部曲一样的选择,责怪元祯沉湎美色,做事不计后果。可身在局中,亲身面对过绝处逢生,萧夷光不得不生出一丝侥幸。 这点侥幸里,既有对元祯顶着压力救下自己的感激,也有对她御下有方、摆平众怒的钦佩。 一直折磨萧夷光的惶恐也慢慢平息,像飘摇不定的柳絮沾上了水。 “部曲们各执一词,殿下谁的都没听,为了让八娘在车里躺着,她让人将四轮车搬进我车子,自个曲身缩在角落里。” 孟医工直摇头:“傍晚停车后,果然她的腰都快被车震断了,脸色比茯苓还白。” 突然帐篷里一暗,有人遮住外头的篝火,手掀起帐帘。 见有人靠近,两人对视一眼,闭口不再谈论元祯。 苟柔送稚婢进来睡觉,她一脸倦容:“喏,跟你说了八娘醒了,你还不信。八娘,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萧夷光的身子还有些弱,稚婢扑进她怀里,差点没被撞散了架子,她安抚地抚摸稚婢的头发,问询道: “妾和稚婢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了殿□□恤,妾想当面向殿下道谢,却听说殿下身体不适,不知现在可有所好转?” 苟柔闻言,复杂地看了眼萧夷光,她的容貌不饰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就连她看了都怦然心动,干笑几声: “劳八娘的关心,殿下知道了,一定会更快好起来。明日寅时车子就启程,八娘和孟医工早些歇下吧。” 她态度淡淡,语气也不热络,反倒有些避着萧夷光的意思,将稚婢送到就转身离开。 孟医工悄悄对萧夷光道:“苟女史的心全放在殿下身上,看殿下累得吃不进晚食,眼泪都要落下来,硬是哄了小半个时辰,她估计也没心思理咱们。” 熄灭如豆的油灯,稚婢坐了一日的车,砸吧着小嘴很快与周公见面,外头部曲们也吃饱喝足归帐睡去,只留守夜的人对着篝火枯坐。 火焰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藏在草丛里的蛐蛐叫声细碎,萧夷光躺在褥中,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毫无睡意,就不免想起坐在四轮车上的那个瘦弱身影。 作为部曲们的统帅,她能牢牢控亡命之徒于掌中,不过心肠太软了些,但若换个角度,将她看做妻子,除开单薄的身子,其他地方却挑不出一点毛病…… 她在想些什么呢?! 萧夷光咬住下唇,兵荒马乱里,她几乎快忘了自己的未婚夫卢猷之。 羌人恨他入骨,他单枪匹马回潼关,想必也会命丧于乱兵之中。 乱世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莫说卢猷之,就是她,也逃脱不开命运的桎梏。萧夷光不是辜恩负义的人,元祯几次救下她的性命,除了以身报答,她想不出任何能报恩的法子。 孟医工经过离奇昏迷,梦里离京,醒来又听说家园被毁,几日间人生大起大落,自然也难以入眠。 她的睡相没有萧夷光那么好,翻来覆去后,仗着自己也是坤泽,毫无顾虑地贴近萧夷光。 旁观者清,她一语道出缠绕在萧夷光心头的事:“八娘,殿下舍了命也要带你回江南,是不是对你有意?” 大凡乾元开始对一个坤泽好,那一定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孟医工没嫁过人,但对这种事充满求知欲,双眼在黑暗里亮得如灯盏。 鼻息打在耳边,萧夷光略不自然,提到自个的情事,脸颊染上淡淡的红云,“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会知道呢?”孟医工伸出手,看不见自己的五指,没了白日的束缚,她畅所欲言:“殿下与你同处一车,就没有说什么吗?” “她……” 自遇见后,尽管元祯先是威胁后又安慰,最后体贴,费尽心思,若是寻常坤泽,早就认为元祯对自己势在必得。 但萧夷光彷徨过后,却敏锐觉察到,元祯虽板着脸迫她上车,初时言语也多冒犯,可举止一直守着礼节,按理来说,她家世已落魄,元祯大可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再看元祯的眸子,分明是含有情意的,却又能发乎情止乎礼。 萧夷光一时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得含糊道:“殿下曾说过会送我回会稽,但我欠着殿下的恩情,若她意有所求——” 她卡住话头,思忖孟医工置身事外,倒也不必与她说太多,于是转而道:“或许殿下已经有了太女妃了呢?” 孟医工支起耳朵,听得正入迷,见萧夷光这么说,兴奋的盘腿坐起,抱着外衣做的枕头:“烤鸡的时候我问过苟女史,苟女史说殿下她没有正妻!” 许是声音太大,外面守夜的部曲听着了,走过来敲门:“孟医工,帐中出了什么事?” “无事无事,是我做了个噩梦。” 部曲还狐疑,孟医工干脆下床,三言两语将人糊弄过去,转头去看萧夷光,见她已经侧过身子,呼吸悠长。 转瞬间的功夫,应该是睡不着的,那就是八娘不愿再说太女的事。孟医工有些遗憾,不过世家女都是带些矜傲在身上,她也习惯了。 ———— 第二日萧夷光照例与元祯同乘一车,她底子康健,过了一夜热病好了一大半,不需要再躺着赶路,部曲就将元祯的四轮车搬了回来。 比起萧夷光红润的脸庞,熠熠生辉的眸子,元祯的精神还是萎靡不振,仿佛生病的人是她,而不是萧夷光。 苟柔忙前忙后,在她身后垫了一床薄被,方便元祯腰累时可以向后靠着,临下车前还是放心不下,又托萧夷光照拂。 萧夷光自然应下,不过,她看向元祯时,元祯却装作若无其事,扶着腰的手也偷偷改放在腿上。 一路上,元祯没有提昨日她救下萧夷光的事,不但没有提,连话都少了很多,神情恹恹的,时不时按着腰,齿间发出疼痛的抽气,眉毛也挤在一起。 倒是萧夷光不时会开口,询问元祯要不要喝口水吃点东西,得到的回应寥寥,比起昨日,一个问话另一个才答,两人像是完全颠倒过来。 白日里萧夷光与元祯同车,晚上照旧哄着稚婢睡觉,孟医工在她这里碰壁后,也不再八卦,她有了新的活儿。 元祯已经答应让她进王宫做事,沿途有不少草药,一停车孟医工就忙着采摘,她发誓要为元祯根除痼疾。 这日刚停车做饭,孟医工又得闲跑出去采药,小锅里熬的粥还没冒泡,她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殿下,上官校尉,后头追来了十多个人,他们身上都带着弓箭!” 来者不善,上官校尉一脚踩死火焰,抽出腰间挎刀,让人将元祯护进车里。 元祯问:“是羌人还是流民?” 长安沦陷后,羌人管控不严,也有不少逃出来的世家和百姓,他们不愿做亡国奴,纷纷举家南下。 这一路元祯等不仅在躲避羌人,还要提防着大群的流民,所以尽量捡着小道走。 孟医工躲到死士身后,牙齿打着颤,“好像是大周人,身上的衣裳不俗,不像是乞食的流民,都是乾元。” 萧夷光猜测:“也许是流民帅派出的探子。” 元祯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又各自分开。 “喂,你跑什么呢,小爷又不能把你给吃了!” 草丛悉悉索索,李大郎钻了出来,看到死士们拔刀以待,他惊讶道:“这儿还有别人——啊!!!” 最后的一个字,是他看着萧夷光后,张大嘴巴,忍不住叫出来的。 李大郎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抬手指着萧夷光,好像在做梦:“八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逃出长安了?” “李大郎,你鬼叫什么呢?” 爱阿谀奉承的紫衣郎君也紧跟过来,今日他穿了一身灰不溜啾的袍子,像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头上还有根草屑,想来在外头蹉跎许久,整个人灰扑扑。 他抬眼一瞧,嗓门把树上的鸟都给轰了起来:“啊!八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昨日我还劝李大郎,要他们随我杀回长安,救你出来呢!”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旁边的女郎好生面熟——咦,竟然是你?” 元祯背靠四轮车,闻言勾唇轻笑,紫衣郎君面容扭曲,像是吞了一口苍蝇一样难受。 第28章 听到“八娘”两个字,草丛里稀里哗啦又钻出七八名世家乾元,他们的脸无一例外都灰扑扑的,眼珠里带着血丝,系在腰间的革带松松垮垮,想必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头。 尽管长安沦陷,家小都生死未卜,人生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恐怕只剩下他们对萧夷光的热忱。 遇到萧八娘,每一个乾元的眼睛都亮了,有的甚至还发出傻笑声,若不是顾忌着死士们手中的刀剑,他们就要一拥而上,围着八娘嘘寒问暖了。 众人的目光紧紧聚焦在萧夷光一人身上,像围着鲜花转悠的蜜蜂,全然没把旁边的元祯放在眼里。 元祯轻轻咳了声:“李大郎怎么会在此处?” 李大郎嘴上说话,眼睛却不肯从萧夷光身上挪下来:“我听翠微台在采买陈留的母雁,想着八娘定然是有急用,就叫上几个伙伴去了陈留打猎。” 说到萧八娘与陈留郡,他睁大双眼,笑容比不掺水的蜂蜜还腻:“多亏了八娘,否则我等定然会陷在长安,哪里能留得这条性命在呢!” 世家子们也纷纷道:“是啊,八娘相当于救了我等一命,今后我们任凭八娘驱使。” 乾元们的眼神太过直露,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欲望,萧夷光闪过一丝厌恶,她拉远与他们的距离,婉拒道:“人生各有命,造化如此,并非我一人之力,诸位郎君娘子莫要客气。” 瞥向元祯,她依旧寻得见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眸,透着琥珀色的干净诚挚,与这些纨绔子弟比,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灰袍郎君,也就是先前的紫衣郎君夹马上前,殷勤地自我介绍: “不知八娘是否还记得小可,家父乃典虞都尉张南,小可排行十一,在三个月前翠微台的春宴上,见过八娘一面。” 典虞都尉正六品,在长安城里只是个负责苑马牧养的小官,张十一郎又是白身,萧夷光每日见的人多如牛毛,若要说不记得也正常。 偏生萧夷光有半面不忘的好记性,她道:“当日有人骑在马上舞剑,身姿轻盈,赢得满筵喝彩,可是张十一郎?” “是,就是小可。”想不到八娘对他的印象如此深刻,张十一郎激动的泪花都要出来了,不愧他苦苦练了半个月剑: “家父擅长畜养马匹,小可耳濡目染,也会一些驭马之术。若八娘不嫌弃,小可愿意为八娘赶车驱马,权当报恩。” 嘿,绕了一大圈,还不是想借机亲近萧八娘,苟柔当即翻了个白眼,嘴唇都快耷拉到地上。 就算一家老小都落入羌人手里,这些乾元照样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不仅不着急,一天到晚净想着追逐美色。 面对八娘的狂蜂乱蝶,元祯沉得住气,她察觉到李大郎话中的漏洞,不留情面的揭穿:“李大郎想要杀回长安,莫不是不识路?都走到了陈留郡南几百里,怎么越走离长安越远了呢?” 救人是假,耍嘴皮子倒是真,乾元得了长安的消息就一路南奔,只顾着自个逃命,哪里真想着去救八娘。 情深义重的壳子被元祯戳破,更让人面上挂不住的是,八娘唇边勾起抹似有似无的讥笑,仿佛也在嘲笑他表里不一。 认错是不可能的,李大郎尽力找补,在陈留郡看到羌人的影子时,他差点尿湿裤子,不过并不妨碍嘴硬: “唉,家父们音信全无,八娘又生死不知,我们身为乾元,手中无兵,空有八尺报国心。倘若只有一千精兵,也定要羌人有来无回!” 他故作忧伤的脑袋垂下,眼睛瞄到元祯死寂的双腿,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震惊地指着元祯脸,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你你是那日长安郊边的瘫子?就是你把萧八娘救出了长安?” 李大郎口无遮拦,还是如前些日子般称元祯为瘫子,教萧夷光蹙起双眉,她刚想出声,只听苟柔啐了口:“呸!狗嘴吐不出象牙,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小心我们割下你的舌头!” 上官校尉果真抽出刀,刀光一闪,锋锐在李大郎唇边半寸处停下。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大郎赶紧闭嘴,连手指都蜷缩回拳头里。 提到离开长安那一日,就不免又想起萧夷光的“仗势欺人”。 元祯轻笑一声:“萧八娘是自己逃出来的,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我们与她只是路上碰巧遇到。” 她的话中含笑,萧夷光听了粉面苍白,唇瓣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既然是这样。”李大郎嘴角掩不住得意的笑,他看向萧夷光,眼前的人身处山野,气质虽仍脱尘,但也多了几分可亵玩之意: “家叔乃江州淮阴郡太守,手下精兵良将无数,到底比江北安全些,八娘不如随我一起去投奔他吧。” 其他乾元恍然大悟,纷纷暗骂李大郎狡猾,他们都是世家出身,若论起外放做官的亲眷,哪个人也能扳着指头最少数出五六个。 再看萧八娘身边,没有白袍军,也没有其他萧氏,显然也是落难至此。世家乾元们眼睛都亮了,这可是大好机会,倘若能劝得动八娘随自己走,美人不就能顺理成章的嫁给自己。 张十一郎不甘示弱:“家姑也在建邺做主簿,建邺是大城,繁华不输长安,八娘去建邺定居最好。” “我家大兄是东阳县尉官,手下也有兵马……” “交州地处大周最南,羌人八百年也打不过去,阿耶做兵曹……” 他们盛情相邀,像凌空扑下的大网,势要将八娘这只凤凰捉进自个的口袋中,纷纷祭出大大小小的人脉,请美艳不可方物的八娘去避难。 世家子们马疲人瘦,有的玉冠都跑丢了,头发乱成鸟窝,也要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一旦八娘错过,就会抱恨终身。 元祯噙起一抹笑,眸中却冷丝丝泛着轻蔑,看到他们丑态百出,她一想到萧夷光今后极可能嫁给这种人,心底就蹿出无名火。 尽管前几日元祯强压下内心的悸动,故意冷淡同车的萧八娘,但此生十七年,她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急切和无能无力。 元祯多希望自己能如常人般,可以站立可以行走,能名正言顺地同世家乾元去追求萧八娘。 可惜这些终究都是奢望,她甚至连信期都没有来过一回,想要与八娘亲近的心刚起,就立马被冷水扑灭。 世家子龌龊的心思像华美毡布,萧夷光不消细究,轻轻一揭,底下的虱子就全跑出来。 她立于元祯身后,唇边的笑意凝住:“家姊也在会稽郡太守任上,不劳诸位费心。” 世家乾元兴致不减,张十一郎又想出一招:“此地距离会稽遥远,路上又多流民与羌人,不甚安全,我们可以护送八娘去。” “妾已拜托了王太女殿下,就不敢再劳烦诸位了。” “她?”张十一郎没料到这个病怏怏的少女竟然是宗室,他神色狐疑,萧续在长安时恨不得杀光元氏诸王,怎么会有宗室偏向长安行呢。 李大郎也不信,他只当元祯是为了追求萧八娘,故意吹出来的身份,毕竟他的阿叔只是个县令而非郡守,为诱骗八娘掺了不少水分。 他脱口而出:“她是哪门子的王太女?” 苟柔高声道:“骗你做什么?殿下是广陵王太女!” 众人齐齐大吃一惊,“是镇建邺,掌江、扬两州军事的广陵王的太女吗?” 广陵王杀人后却安然无事,甚至得到了大司马的封赏,这件奇事在京中无人不知,世家子们也都有耳闻。 羌人占据长安,江北已经大乱,唯有一江之隔的江南相安无事,而江南诸州中,江州、扬州乃膏腴之地。广陵王占据两州富庶,又有虎豹骑十万,恐怕不日就要逐鹿中原,再造霸业。 他们肆意嘲弄的,竟然不是寻常的世家女,而是日后极有可能称帝的王太女! 想起这几日的冒犯,世家子们脖颈一凉,纷纷滚下马鞍,恨不得哭出来。 不由自己的膝盖做主,张十一郎先扑通跪下,哆哆嗦嗦道:“小可有眼不识泰山,在这里给殿下赔罪,殿下大人有大量,千万饶恕则个。” 阿姑在建邺做主簿,他也要去建邺谋差事,在广陵王的地盘,王太女捏死他就如捏死蚂蚁那么简单。 张十一郎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真心实意,他甩开羌人,卖力向南奔逃,竟然还是保不住命。 随着张十一郎跪下认错,其余世家子都不敢再站着,纷纷哭诉起来,这片草地像是办了一场丧事。 “都闭嘴!不许再哭!” 苟柔在东宫久了,经历过元祯几次病危,宫人们都跪在床下哭,听到这群人整天动地的哭声,她头皮发麻,当即大喝一声,让他们扎住了嘴。 “殿下,他们见过了萧八娘,万一再被羌人捉住拷问,搞不好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不如——” 上官校尉低声请示元祯,她的手如刀,摸了摸光滑的脖子。 她想杀人灭口,永绝后患,元祯微一点头,并不阻拦。 “殿下,万不可如此莽撞。” 萧夷光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一急,忙出声阻止。 第29章 “嗯?乱世中人狗彘不如,八娘自身都难保,就莫要心疼他们了。” 元祯微微侧着脸,面上云淡风轻,话里蒙着隐隐薄怒。 世家子空有锦绣皮囊,腹里全是草包,一味追逐美色,甚至不顾家国倾覆,也值得八娘站出来维护? “还是说你有随他们去的打算?”元祯故作了然神情,她极为体贴道:“他们待八娘都极好,孤也不是贪图路资的人,你若要走,绝不阻拦。” 刚俯下的身子僵住,萧夷光捏红了掌心,不平的气滚了几遭,终是忍下元祯不分青红皂白的折辱,语气依旧柔和,在元祯耳边轻轻道: “殿下,他们中有一位穿着白袍的娘子,姓顾行七,出身建邺豪族顾姓,其母是徐州刺史,督徐州诸军事。” “广陵王刚镇守建邺不久,又与当地大族有前嫌,恐怕短时间内不能服众,想要彻底收服江南士族,殿下不妨从顾娘子身上入手。” 元祯感觉到八娘的手扶上她的一侧胳膊,语气坚定:“妾不是贪图阿谀奉承之辈,殿下对妾有大恩,妾不会忘记,更不会背殿下而去。” 世家子们就在七八步远,为了不使他们窥听到两人的对话,萧夷光不顾稠人广众,半边身子都紧依着元祯的四轮车。 八娘的气息如幽兰,入耳的话字字真心,没有一句不是在为元祯的利益着想,即使面对的是挖苦,还是一如往常的冷静。 反观她,不仅误会了八娘,还把心里醋得冒泡的闲话一股脑都给说了出来! 粉红爬上耳根,元祯的脸又红又白,好在她不是嘴硬的李大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她诚恳道歉: “八娘所言极是,孤想多了,还说了不少浑话——上官校尉,就依着八娘的话,饶过他们一命。” 萧国相果真没有说错,元祯瞧了眼身旁人静美的侧脸,八娘并非只会宴饮享乐的寻常人,不但天下大势、当世经济无有不通,还沉着镇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帐下谋士。 上官校尉得命,古铜色的脸毫无表情,手指负到背后打了个手势,所有死士的刀就都收回刀鞘。 白袍娘子的家世最显赫,也是元祯要拉拢的对象,但只让她自个回到建邺,把其他人都杀掉,元祯暴君的名头就甩不掉了。 她干脆全都放过,又做出圣明的仁君模样,教世家子们不要害怕,和颜悦色道:“不知者无罪,你们也是无心之举,孤不会怪罪你们,都快起来,不要糟蹋了膝下的黄金。” 世家子们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还不知自己差点脑袋不保,头垂得比鹌鹑低,直到听到元祯的话,才如蒙大赦,互相搀扶着站起身。 哭声一起,对今后命运和长安家人的担忧就关不住闸门,有的人起身掩面,还是止不住哭泣,甚至打起了嗝,完全没了世家的翩翩风度。 元祯仔细端详白袍娘子,周身一打量,发现此人哀而不躁,一起踏上的逃难路,其他世家子衣着邋遢,她却收拾得干净得体,心下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方才听顾七娘说,你要回建邺,与孤恰好同路,不如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哪里谈得上互相照应,顾七娘红着眼抬起头,她身无长物,身边的部曲非死即逃,路上的羌人和流民又多,王太女肯在这关头抛出橄榄枝,分明是救了自己一命! 记下这绝处逢生的恩情,顾七娘十分感激,又向元祯行礼,“能得到殿下庇护,是臣好福气。” 她抬头之际,元祯看清了顾七娘的脸,前几日在长安密林中,她就是那个唯一没有跟风嘲笑的人,元祯不禁又多了几分好感。 顾七娘能得到兵强马壮的王太女亲,张十一郎也连忙钻营自己的生路:“殿下,小臣也要去建邺投奔阿姑,不如结伴一起走。” 元祯回绝得干脆利落:“孤队伍里还有马车,走得慢,就不拖累张十一郎了。” “哪里哪里,小臣马匹的脚力也不快,再者,能为殿下效半点犬马之劳,也是小臣求不来的荣耀啊。” 张十一郎巧舌如簧,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正值生死关头,他对之前瞧不上的元祯又是作揖又是甜言蜜语。 见元祯只冷冷的看着他,张十一郎汗流浃背,他忙用胳膊肘戳了戳顾七娘,要她帮自己说几句好话。 顾七娘张了张嘴,又为难的抿住,带上张十一郎,无疑是给王太女增加负担,但若是狠心不开口,这跟把朋友往死里推有什么分别? 迟疑片刻后,顾七娘骨子里良善,还是没有见死不救,她犹犹豫豫道:“殿下,张十一郎与我们同路,可不可以一起回建邺?” 元祯没有回答,后背却被人轻轻按了下,萧夷光提醒她借此机会笼络顾七娘。 额上挤出几条缝,元祯看了眼张十一郎,又看瞅了下顾七娘,让眉间布满愁云。 就在他们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她才悠悠道:“虽然孤与张十一郎没有交情,既然顾七娘开口,孤也不好拒绝。” 张十一郎像溺水的人,若是元祯再晚一刻开口,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了,他大喜过望,作揖道:“今后小臣任凭殿下驱使。” “殿下,我也去建邺……” “我也去,带上我们一起走吧!” “……” 张十一郎以厚脸皮胜出,世家子们也不甘人后,有几个明明不去建邺的,也改变了计划,非要攀上元祯这棵大树。 像一群叮不到鸡蛋的苍蝇,他们不再顾着向八娘献殷勤,而都围上了元祯。 一个也是带,一群也是带,这个局面元祯早有预料,但她没有轻易答应世家子们的请求,让上官校尉在一百步外的树上设了个靶子: “路上有多凶险,想必大家也有所见识,孤看你们手中都有弓箭,一个一个来,射中靶子的人就可以跟孤走。” 王太女肯松口,世家子们求之不得,他们自幼学过骑射,为了射雁也在山林里磋磨了半个月,当即就有人挽弓搭箭,正中靶心。 七八个人射过,只有一人脱了靶,但她放下弓立刻表示:“殿下,小臣是中庸,臂力不比他们乾元。阿耶是宫中太官令,传了一身灶上本事给小臣,小臣愿给殿下烹调路上饮食。” 世家子也证实:“就是路边的野菜,经陈大娘之手也能做得香喷喷。” 他们早就吃光了长安带的粮食,若是没有陈大娘,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恐怕能饿死。 恰好死士们还没做饭,元祯就让陈大娘露一手,她尝过再决定她的去留。 陈大娘撸起袖子,拿出随身带的打火石,两下就把火生了起来。 两只锅,她一只熬了豆粥,另一只小的则烧上开水,将揉好的面团切成韭叶的薄片,下入水中烫熟,拌上肉汁做成水饮饼,她盛出一碗奉给元祯品尝。 只吃了一口,元祯的舌头都快鲜掉了,比起死士们弄熟的饭,这碗水饮饼称得上是龙肝凤髓。 她连声赞叹:“好,做得是又快又好,日后就去王宫当差吧。” 陈大娘子眉飞色舞,赶紧应下。 一碗见底,陈大娘子极有眼色地奉上第二碗,元祯见锅里的水引饼不多,转而将第二碗赏给萧夷光。 萧夷光稍一犹豫,在乾元们的注视下,接过水饮饼,启唇抿了口热汤,暖意从舌尖流到胃里。 豆粥的香气也飘了出来,有的人肚子咕噜一声,看着两口锅暗暗流口水,捏了捏粮袋,早就空空如也,只好厚颜向元祯借粮。 苟柔给死士们分盛豆粥的手一滞,敲着锅沿气道:“瞧你们一个个,身上半粒米都没有,也好意思求八娘随你们走,是吃草还是喝风?” 众人垂下脑袋,没了言语,连李大郎的身子都佝偻起来,不再像打鸣的公鸡一样骄傲。 往后南渡的世家只会越来越多,留下他们不仅能充当王室与世家的中人,元祯还能得个急公好义的美名。 元祯命陈大娘再煮一锅豆粥,少放米多放野菜,她决心在路上就将纨绔们的好逸恶劳根除。 等世家子们填饱肚子后,元祯宣布将他们编入虎豹骑,归上官校尉统领,赶路时护卫太女座驾,休息时也同死士们一样,轮流守夜。 她也强调,一旦进入虎豹骑,即使到了建邺也不能脱离,到时另有派遣,吃不得苦的人现在就可以走。 世家子们都无异议,甚至见元祯与八娘那么亲密,也将八娘视作她的禁脔,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 元祯等人又走了七八日,离江南越来越近,离羌人越来越远,天气越发热起来。 羌人的危险暂时解除,他们这头肥羊又被南逃的流民武装盯上。 还好大部分的流民帅有一定的家世,张十一郎出身典客令世家,随阿耶替朝廷朝聘过四方宾客,人又口角生风。 元祯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命他前去交涉,几次都化险为夷。 也有流民帅出身低微,不认什么王公世家,也不谈交情,非要抢夺车上的财物,元祯没有选择硬刚,而是命上官校尉且战且退,绕着一大圈才来到长江岸边。 好不容易逃出虎口,死士们和世家子身上都挂了彩,孟医工给他们处理过伤口,众人又开始找船渡江。 江面又宽又阔,因为世间不太平,岸边连一条渡船都没有。 建邺就在眼前,元祯望江兴叹:若是能连人带马长出翅膀飞过去就好了。 江边风大,顺着宽袖鼓起元祯的衣袍,萧夷光走近,给她的腿掖上一床薄毯,苟柔忙起来的日子里,通常由她来照顾元祯。 “殿下在叹什么气?” 元祯道:“孤在想怎么能尽快渡江。” 从泛着白光的粼粼江面看向萧夷光,许是有南方烟水气的滋养,她的肌肤白皙如酥酪,元祯都想用调羹挖一勺尝尝。 “渡过江后,八娘想要去哪儿?建邺还是会稽郡?” 第30章 像是随口一问,元祯的手指却在薄毯下捏成一团,目光也重新飘回对岸铺满绿锦的山丘。 隔了十息之数,迟迟等不到萧夷光的回答,她屏起的呼吸逐渐变重,眼睛的神采黯淡。 “孤明白了,到了建邺后,孤会派人送你去会稽。” 她理解,萧夷光屈下身段照顾她许久,想必也见识到了这副躯体的脆弱,为长久计,不愿,也在情理之中。 但在收服纨绔的那一日,萧夷光就像夜里生辉的明珠。她的见识与沉着,都让元祯眼前一亮。 她思忖了几日,假若不能求娶,那就请萧夷光担任宫中女史。女史掌宫掖之政,甚至可以协助处理前朝奏事,平日接触的是太女、嫔妃,是极为清贵的去处。 功臣、宗室和外戚家族都愿意将府中的坤泽、中庸送入宫中,一来跟随贵人左右,可替家族探知宫闱消息,二来,讨得主子喜欢,也能寻个好亲事。 例如苟柔,就是出身颍川苟氏,元祯一日间见过谁,喝了几杯蜜水,她都了如指掌,宫外臣子在背后称苟柔为东宫尚书,见了她比见萧国相还诚惶诚恐。 “殿下,妾其实——” 萧夷光打断元祯的沉思,她明眸漾着秋水,丹唇轻启,还未说出后半句话,上官校尉如洪钟般的嗓门就震了过来: “殿下!殿下——” 他们驻扎在一座小山丘上,俯视望去,元祯看到上官校尉身影穿梭在绿林间,骑马狂奔,她身后还有两名黑衣甲士紧追不舍。 莫不是上官校尉遇到了敌手?不暇思索,萧夷光拔出腰间的匕首,挡在元祯身前。 元祯松软的腰身挺直,她眯着眼睛看了会由远及近的甲士,伸手按下李大郎拉满的弓,“不要急躁,她们或许是孤的熟人。” 上官校尉很快跑回山丘,她铜纸般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欣喜若狂道:“殿下,可以渡江了!属下找到了伏波将军!” 话音刚落,两名甲士也飞驰过来,打头的是名身姿挺拔如松的少将军,她下马摘下头盔,露出与元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丹凤眼,不过眼神寒冷如剑,与元祯是一刚一柔的极致。 “那罗延!终于教我等到你了。” 少将军打量了她一圈,见元祯的脸蛋白里透红,兴高采烈道:“在外头吃了许多苦,身子怎么好了这么多?我看过不了几日,兴许就会走了。” “阿姊,你怎么会在这里?”久别重逢,元祯嘴角也压不下去,自个推着四轮车就迎上去:“阿舅还好么?我嘛,好多了,这两日都不大咳嗽。” “他好得很,前日还去巡视了江州玄甲兵三营,就是太记挂你了,早早就遣我过江迎你。” 少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元祯母舅的长女郑銮,她又是高兴又是埋怨: “广陵的事出得急,阿耶知道后,在府里直骂你糊涂,怪你怎么不来江州,偏要去长安那个狼窝,萧氏一个个狼子野心,不把你吞了才怪!” “咳咳咳。”自大司马拥立傀儡天子后,阿姊每日定要骂一顿兰陵萧氏,元祯忙咳嗽几声,又使眼色拦住她,对萧夷光道: “八娘,这是孤的阿舅的女儿郑大娘子,孤与她叙旧,你去看看陈大娘的饭熟了没有。” 郑銮也随着看过去,她才注意到元祯身后的女郎,只一瞥,差点眼睛都被黏住,只见那八娘桃腮玉面,像是月里的嫦娥下了凡,就连盈盈离去,都自带一股不可亵玩的气度。 她半日才回过神来,又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道:“那罗延,这是你在长安新蓄的姬妾吗?” “八娘是长安人氏,却不是孤的姬妾。”元祯露出狡黠的笑,挤兑道:“她就是你口中如狼似虎的兰陵萧氏,左仆射之女,萧八娘。” “啊?”郑銮大惊失色,仿佛元祯带回的不是美人,而是一头狗熊,她的手捏得咯吱响,高声道:“你带这个人回来做什么!怎么不教羌人把她给吃了!” 阿姊在沙场上是杀人如麻的玉面罗刹,在元祯这里,半个重字都没说过,今日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她疑惑:“阿姊从前听说过八娘的美名,不也想见她一面吗?” 郑銮气被憋住,满脸通红,气焰也小了许多:“那是从前!能与现在比吗,大司马擅权误国,将好好的一个长安丢了,中原比草还乱!哼,左仆射是有些忠臣模样,但,但,阿耶也说,要我见一个萧氏就杀一个。” 元祯哭笑不得,她道:“我在路上听闻羌人之所以能劫掠长安,是司隶校尉桓灵宾做局,再者说,八娘一个坤泽,又不在朝中任职,亡国罪怎么能怪到她头上?” “总归是姓萧的,也不冤着她。” 郑銮的性子随了阿舅,口气硬得像一块铁板,元祯劝不动她,又怕八娘听了多心,就转而问起建邺的局势。 “赦令一下来,大王就接王后和王子县主们去了建邺,渤海高氏原本躲得比谁都远,如今见大王得势,就又巴巴凑上去,上下打点想要元焘做王太子。” 谈到元焘,郑銮的脸色阴沉可怖,黑得像锅底,她咬着后槽牙: “你在北面生死未卜,我们想出手教训高氏,也出师无名。好在今日教你我遇着了,我这就飞鸽传信到建邺,再带兵护你回去,敲打敲打他们的气焰!” 她阿妹拖着病体,千里迢迢跑到长安,为广陵一系求回满门荣耀,元焘那小子坐享其成就算了,还想抢夺太子的位置?! 没门!倘若广陵王真昏了头,郑銮与阿耶商议过,他们郑氏又不是手下没兵,可不能被人当软包子捏,大不了就在江州拥立元祯称王,与广陵王掰掰腕子。 ———— 军中多饲养鸽子传信,这比快马八百里加急还快,当日郑銮就把信送了出去,一封寄到建邺,另一封则送去武昌郡,给阿耶报平安。 广陵王元叡杀了陆氏的人,却能全身而退,陆氏怕他携私报复,举族迁去搬出建邺,投奔了豫州刺史王恢。 豫州由此与元叡治下的扬州势不两立,为了实现一统江南的霸业,元叡视豫州为眼中钉,所以他写信给了姻亲郑伯康,邀请他在江州与虎豹骑两面夹击。 郑銮仰头豪饮一大钟烈酒,得意道:“那高氏就是在痴人做梦,你有我们玄甲兵在后头支持,广陵王也要笼络三分,怕什么!” 她此行送元祯去建邺,为了早日抵达,弃陆路而走水路,又唯恐旁人不知太女回宫,大张旗鼓地用了八艘大船,还带上了两千精兵。 一路走来,连水盗都不敢露面。 用郑銮的话是:“吓也要把元焘的胆子吓破。” 心中滑过一股暖流,元祯的眼眶也濡湿了,自阿母去世后,阿舅就将自己视作亲生女般疼爱,阿姊也时不时亲去广陵撑腰,在他们身上,她和丹阳总能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元祯与郑銮碰碗,也一口饮光蜜水。空了底的碗刚放下,萧夷光持着黑釉鸡首壶,重新给她斟满蜜水。 郑銮醉眼朦胧,看二人相视一笑,非常不爽萧夷光傍上元祯,故意道:“那罗延,谢七娘也随谢刺史住在建邺,我这里信鸽有的是,你要不要也写封信给她报个平安?” 空气仿佛凝固的乳酪,停滞了半刻。 深藏在心底的疤痕又一次被挑出来,撕得七零八落。 原来故意忘却的不会消失,它不过是暂时隐藏了身形,等待到合适的契机,就出来让人肝肠寸断。 背叛的滋味,断情绝爱的痛苦,都在元祯心里翻江倒海,她挤出一丝笑:“阿姊,你醉了。” 郑銮的笑凝住,谢氏多文臣,对元祯的重要性不亚于郑氏,两人这是闹翻了? 她想到旁边还站了个萧夷光,就果真装作醉了的模样,一扫胳膊,把碗儿盏儿全压碎,头也磕到桌面上。 等到来人将她扶远,郑銮眼里恢复了清明,她拧着眉头看了眼漆黑江面,“去查查,谢氏出了什么事?” 元祯守着枯灯,伸手端起郑銮没有喝完的残酒,她心中太苦痛,几乎不能自已,只想用酒消愁。 嘴唇刚碰到碗沿儿,就被萧夷光夺了下来,“殿下饮不得酒,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 “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要管孤。” 元祯胸膛起伏得厉害,她推开萧夷光的手,直接抱过酒坛。 “妾想请求殿下一件事。” 元祯苦涩一笑,拍开酒坛:“孤没什么本事,怕是帮不到你。” 萧夷光覆上她开酒坛的手,明眸中只有一个人的身影,轻轻道:“到建邺后,妾想请殿下派人去会稽报个平安。” “孤说过,会让人送你和稚婢去会稽,直接见萧大人。” “可是,殿下白日问过妾想去会稽,还是想留在建邺,妾还没有回答,现在就不做数了吗?” “咔嚓。” 元祯忘了手中的动作,酒坛落到地上,摔成几块。 潺潺酒水从坛底流出,洇湿萧夷光的丝履,浓郁的酒香缠上两人,沉醉了她们近在咫尺的呼吸,也沉醉了江面上悠悠的长夜。【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31章 “妾想随殿下留在建邺。” 平静的江面上水光潋滟,一轮皎月悬于丝绸般的薄云后,萧夷光眸中星光点点,像极了江上的渔火,点亮了沉沉夜色。 她的目光柔情绵绵,勇敢地凝视着她,元祯在乌黑如琉璃的瞳仁里,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倏然掉进爱意的漩涡,脖子以下像是被水淹没,几乎都要喘不过气,元祯先是一怔,后嗫嚅着避开与她眼神纠缠,违心道:“孤不想耽搁你的前途。” “只要殿下安康如意,妾不担心自己的前途。” 像是扬起漫天火星的烙铁,她的话一字一字的烫进耳中,元祯的脸颊熟透,肩膀却哆嗦起来——无论是第一眼的惊艳,还是几日来的相处,她都愿为眼前人折腰。 可自己是艘满是窟窿的大船,有名医好药的堆砌才勉强行驶,再拉一人上船,下场只有一同沉没。 手被柔软紧紧覆住,通过坚定的力量,仿佛在表白她的心意。 答应八娘很容易,拒绝她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元祯痛苦地闭上双眼,将最耻于开口的暗疾袒露在萧夷光面前:“孤、我自幼身子孱弱,从未来过信期,根本无法与坤泽结契,八娘,你值得更好的乾元。” 若说残疾的双腿是她遮掩不住的残痛,那么有名无实的腺体,则是元祯从不敢让人知晓的耻辱。 除了她、苟柔和玳婢,萧夷光成了世上第四个窥见这一深埋在重重衣衫下秘密的人。 如山的重负压于心中,今日一朝吐露,元祯腰身垮下来,大口喘着粗气,忍不住想要逃避。 四轮车纹丝不动,手上的力度反倒更重,她听到萧夷光轻笑,她并不惊讶:“不消殿下说,妾早就猜出一二,殿下赠妾的衣袍上,妾嗅不出乾元的信香。” “桓医工的本领,孟医工学了九成,有她在,殿下会尽快康复的。” 烁烁烛光下,萧夷光不饰脂粉,端丽冠绝,一颦一笑都像灼灼桃花:“即便无法医好,妾也愿意陪在殿下身边,日后择一宗室收养,同自己所生并无二样。” 元祯始终没有松口,她疑心萧夷光经历过家破人亡,想要嫁给自己,不过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河边的稻草,思索片刻,还是忍痛将人推出去: “孤认识许多青年才俊——” 微红晕染耳根,萧夷光的声音羞恼,扬声打断她:“什么青年才俊,是张十一郎还是李大郎?妾也见过许多长安世家子弟,还从未对其他人如此真心过,殿下难道怀疑妾的真心?” “不不,我没有。”元祯连忙否认,隔着一层裤子,她的指甲都要嵌入腿肉里了。 一点幽香撩人,柔媚的嗓音像在天边,又像在耳边:“那罗延是殿下的小字吗?殿下能否应许妾也这样唤您?” 不知是谁先主动,鼻息相闻,丹红与泛白的唇瓣近在咫尺间,元祯回神,先拉开了距离,她看到八娘一晃神,红云羞满白皙的面容。 掌心贴上掌心,“孤会名正言顺带你回建邺。” 她如是保证。 早上醒来后,明明滴酒未沾,萧夷光却好似宿醉一般,晕晕沉沉。 与其说是醉,不如说成梦更为妥帖。 微风吹进来,床边开了扇小窗,船已经快到建邺口岸。 透过窗棂望出去,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于南北岸之间,即便天刚蒙蒙亮,北岸的流民也早早就候在了码头上,在惊恐焦虑的等待中,翘首期盼下一艘船上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流民黑压压的人头已然模糊,萧夷光捏了捏额角,与元祯执手、拥吻的画面清晰浮上脑海,她的眼眸很快清醒。 若说先前登上元祯的马车,是她为去会稽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昨夜并不含蓄的表白,则是萧夷光为救阿母,有意钩织的一场色授魂与的梦。 南逃的途中,她对元祯的印象大有改观,但还远远不到两情相悦的地步。 或许她们再多相处几日,或许元祯有一副健康的躯体,萧夷光都愿意将身心交付,但是元祯的残疾已是定局,而她们也不会有太多独处的时间,大船顺流而下,建邺近在眼前。 冷眼旁观过世家子们狼狈出逃,不得不仰仗元祯的部曲,萧夷光意识到,想要击溃羌人,救出阿母和亲眷,手中不能没有兵马。 阿姊会稽一郡的实力太过单薄,放眼望去,天下唯有广陵王有重整乾坤的实力。 她主动帮元祯收服纨绔,但并非那时就下定了决心。元祯的身体、性情,都纳入萧夷光的考量,她不想嫁给一个只贪图美色而无北伐雄心的昏君。 几日的接触后,萧夷光意识到元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选,她品性仁慈,从不将坤泽当做可随意亵玩的器物,精神不济,却正方便她日后名正言顺的插手朝政。 最终促使萧夷光下定决心的,还是郑銮的醉言醉语。 谢七娘的名字,让元祯借酒消愁,也使得她生出危机,建邺城内有多少个谢七娘? 元祯不会只有一段前缘,船停后,争相向元祯献上坤泽的人也必不会少,昨夜,是萧夷光最后的机会。 好在,她成功了。 许是得了元祯的吩咐,今日是苟柔亲自来服侍她穿衣挽发,连态度也一改往常,虽还是称萧夷光为“八娘”,但语气毕恭毕敬,带着疏离与尊重。 建邺城外旌旗蔽日,鼓角喧天,立有大功的王太女今日归来,元叡率领王后诸子,以及小朝廷里的文武百官,亲临郊外迎接元祯。 葱葱草地上搭起华丽的帷幄,虎豹骑个个如下山的猛虎,威风凛凛的保卫着王室的安危。 萧夷光扶着苟柔的手下车,元祯已进入帷幄中坐定,正座上的是广陵王元叡,与纤细的元祯迥然不同,他身高九尺,脸庞英俊凌厉,打磨力气生出的一副健硕身体,将宽袍撑得紧绷。 元祯的手被一名坤泽少女紧紧握住,那少女身量高挑,生着丹凤眼驼峰鼻,英气逼人,像是从元叡脸上拓下来的。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怕萧夷光多想,苟柔悄声道:“八娘,那位是殿下的同母妹,丹阳县主元缇。” 据说元缇文武兼修,广陵王最疼爱这个女儿,虽然是坤泽,南讨建邺时,广陵王也弃了诸子不用,只带她去。 萧夷光颔首,又问:“大王身后的富贵妇人,可是王后殿下?” 苟柔抬头飞快瞄了一眼,低头道:“是,她从前待殿下是极好的,不过王后有自己的亲生子,未免也会生出别的心思。” 正说着,只见王后脸上端庄的笑意更深了,她望向萧夷光,并要婢女请她过来一叙。 “妾萧夷光,见过大王、王后。” 萧夷光踏进帷幄,行礼又下拜,只听长案后暗暗传出倒吸气的惊叹:“不愧是萧八娘……” 今日她预料到会见元祯的家人,就用船上不多的脂粉,薄薄地敷了层淡妆,妆成后如朝霞映雪,不仅朝夕相对元祯挪不开眼,她在席弟妹甚至都惊叹出声。 广陵王元叡面容严峻,怕是帷幄中最冷淡的乾元,他只看了一眼萧夷光,见人如此艳丽,和悦的眉头顿时就要拧到一处去。 “不要多礼,坐吧。” 语气淡淡的,元叡给她指了个离元祯最远的位置。 萧夷光不卑不吭,谢过后从容就座,她看到元祯向她望了几遭,又看向广陵王,眉间浮现不解。 “八娘是长安人氏,可有亲眷一同过江?” 王后嘴边笑意不改,她语调和缓,听了让人十分舒服。 “回王后,妾出行匆匆,身边唯有一外甥女作伴。” 高玉听了,忙问:“为何不请这位娘子也进来?” 萧夷光推辞:“外甥女年仅两岁,正是不通人事的年纪,恐惹诸位贵人笑话。” 她向着王后回话时,身边一直有道灼灼目光打量她,眼神炽烈到似乎要在萧夷光身上烧出个窟窿。 原来是个小女孩儿,高玉没有强求,而是笑道:“那罗延从前不近坤泽,惹得我与大王空着急,还以为她身子是有难言之隐,这下好了,原来不关旁的事,是缘分未到。” 谈及亲事,萧夷光羞涩一笑,垂首却暗忖,倘若乾元身上有暗疾,做母亲的理应千方百计遮掩才是,王后却拿来“无意”间笑谈,倒像是在给元祯下暗绊子。 广陵王妻妾多,事端也多,萧夷光盈盈眼波凝住,即便顺利嫁给元祯做正妃,宫中的腌臜事怕也不会少。 “难得她能有成亲的心思,既然八娘身边没有长辈,听说会稽郡萧太守是八娘的长姊,百姓家都说长姊如母,就请她到建邺商量你们的亲事吧。” 会稽在扬州治下,到建邺只有三日路程,长姊若亲自来,也快。 萧夷光应下:“妾今晚就写信给她。” “萧国相与你同宗,这几日,你且安心在国相府住下。” 广陵王再没瞧她一眼,扬手打发人出去。 萧夷光起身,趁着高玉询问元祯身体,无人关注她之际,抬眼看向那道肆无忌惮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是位膀大腰细的郎君,坐在元祯下手,歪着头直勾勾的盯着人,好似能将她的衣裳都剥下来。 见萧夷光回看,他笑得不怀好意。 第32章 走出帷幄,苟柔迎上来,两人绕过穿梭往来的宫婢和虎豹骑将士,走到僻静处,萧夷光站住问她: “苟女史,里头有位郎君,左眼下生着颗黑痣,他是殿下的什么人?” “眼下黑痣……” 离开王宫快两个月,苟柔乍一听,也寻思了半响,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是不是颧骨低平,皮滑如油?那八娘问的人许是衡山郡王元焘,大王与王后的长子。” 王后所生的一男一女都骄奢淫逸,元焘最爱对宫婢动手动脚,苟柔忙关心:“他是得罪娘子了吗?” 她们站在一株柳树下,萧夷光折了根柳条在手中,嫩软的枝条揉搓又展开,“许是我多心,自进帷幄后,总觉得郡王的眼神露骨,让人瞧着不舒服。” 年少慕艾,情有可原,可萧夷光作为元祯意中人被引入帷幄,哪有一双眼睛粘上自己阿姊未来的妻子的人,衡山郡王未免太色胆包天了。 “呸。”苟柔啐道:“狗改不了吃屎,郡王就是个浪荡子,偏生王后还惯着他,让人没处说理去。宫里的婢子都躲着他走,日后八娘也小心着些,免得恶心到您。” 说话间,一个模样机灵的小婢子从另一顶帷幄中钻出来,她踮着脚四处望望,看到苟柔后小跑过来,笑道: “见过八娘,奴婢名叫英娘,是寿春县主府的下人,我家县主说八娘远道而来,身子一定疲乏得紧,要婢子请您先回府歇息。” 苟柔识得她,向萧夷光解释道:“寿春县主乃大王幼妹,十五年前就下降于萧国相。” 兰陵萧氏是大族,萧夷光与萧智容同属萧氏驸马房,上数三代是堂亲,寿春县主代妻子招待堂妹,也情有可原。 宽阔的大道直通建邺城门,两边站满了虎豹骑,一辆车子缓缓驶出,停在相隔不远处,像是在等她们上车。 苟柔瞄了眼,发现是相府规格的马车,就问英娘:“县主如今也住在国相府吗?” 按大周律,公主、县主出嫁,会获建自己的府邸和属官,无论与驸马县马感情多深厚,夫妻想要见面,都必须经过传召,而不能同住一处。 寿春县主与萧国相也不能例外,所以看到相府来接人的车子,苟柔才会惊讶。 英娘代苟柔扶上萧夷光的胳膊,手上又稳又有力,笑着解释道: “大王携百官宗亲刚迁来建邺,城内屋舍不足,县主说大王为此事发愁,她也就不讲那劳什子虚礼,主动将县主府让给其他臣子,自己则搬去了相府住。” 建邺城内江南世家云集,广陵王一家可以住进吴行宫,但他手下北来的臣子也需要安置。 两方争夺城内宅邸,互不相让,教广陵王发了好大一通火。在这关节,寿春县主肯主动让屋,无异于以身作则,教原本想争的人也息了心思。 萧夷光夸道:“县主为大王着想,顾全大局,实乃宗亲表率。” “八娘谬赞了,大王对我家县主也是极好的。” 英娘嘴上谦虚,下巴却微微抬高。 主人家不计较财物得失,德行良好,史书上也会多赞一笔,传出去,就是府中婢子也跟着面上有光。 苟柔跑去抱了稚婢回来,看着她们坐进马车,“八娘,东宫从广陵城搬来,还有许多事要忙。英娘会带你们去相府,日后殿下有什么事,奴婢也会去相府告知。” ———— 国相府藏身于一条青砖幽弄中,据说曾是出逃大族陆氏的豪宅,广陵王入主建邺后的第一日,就将它赏赐给了萧智容居住。 江南雨多水多,建筑也与江北大相迥异。栗柱灰砖、屋斜墙高,四方的小小天井,只能看到头顶的四方天空,若是遇到雨天,连天上的云彩都混沌了。 檐下滴水不断,像掺了杂质的玉磬,萧夷光自北来,听不惯连绵的雨声,即便英娘关上窗户,闹意也能从墙壁钻进来。 好在寿春县主是个好相处的人,她眼中带着笑,开口时轻声慢语,性子比元祯还要好。寿春待萧夷光像待自己的亲侄女,衣食起居都要过问,怕她寂寞,还教自己的女儿萧娥陪她说话弹琴,萧夷光心中多了几丝安慰。 更让她惊喜的是,不过五日,长姊萧琼就从会稽飞奔赶来。姊妹相见那日,萧夷光正与萧娥手谈,门槛后激动一声:“八娘!” 掌心的黑子掉落,在棋盘上打了几个滚,还未完全停住,萧夷光的肩膀被一双手扶住,她抬头,入眸的是长姊饱含泪水的眼睛。 “阿姊,你终于来了。” 萧琼眼中充满血丝,她星夜赶路,惹了一身风尘,来不及去拜谒国相,就急如星火地让人带她找到八妹,“八娘,你吃了太多苦,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阿姊。”坚强了一路的萧夷光泪如珍珠般滚落,她痛苦扯住阿姊的前襟,嘴中尝到了自己的泪水:“我这点苦算什么呢,阿娘阿母和星婢,她们,她们都下落不明……” 她们含泪凝噎,情难自己,萧娥也悄悄放下棋子,带走了室内所有婢子。 用袖子给她轻轻拭去泪水,萧琼的心像钝刀子在割,呼唤着她的小字,安慰道: “明月婢,莫要哭了,你还有阿姊呢。不、不要自责,我进城的时候,遇着了太原王氏逃来的人,他们都能带着细软脱身,往好处想,阿娘她们或许也在路上呢?” 带着泪光,萧夷光猛然抬头,急急道:“我竟忘了这一着,我这就去求王太——” “哪里用得着你操心。”萧琼怜爱道:“我已经把带来的部曲分派到东西五个码头上,不仅阿娘阿母,就是遇着其他萧氏的人,也要给我带回来。” 怕提多伤心事,又惹得妹妹落泪,萧琼故作轻松道:“说说你吧,明月婢,你的好事将近,阿姊还未恭喜你呢。” 姊妹二人坐到胡床上,萧夷光斟了杯茶递给阿姊,也收拾了下心情:“王太女将我从羌人手中救下,又对稚婢爱护有加,人是极好的。” 与元祯的亲事,完全是因她想救阿母而促成。若是与阿姊实说,阿姊定要反对,萧夷光便隐去不谈,笑容幸福轻松,谈到元祯,眼中闪烁羞涩的光。 萧琼没有完全放下心,她放下茶盏,出门四处看了看,又关上门,回来神情严肃,低声道:“你不要瞒阿姊,王太女是不是逼迫你了?” “啊?” 想不到阿姊如此心细,只是元祯不仅没有无礼,这桩亲事甚至还是萧夷光自己“强求”来的,可不能让元祯戴上这顶帽子。 她忙正名:“阿姊,王太女没有做乘人之危的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明月婢,萧氏女不愁嫁,广陵王想要讨平豫州,就得用会稽的钱粮,你不要畏惧王太女的权势,就屈身于她,她毕竟……腿脚不便。” 萧琼咽下寿元不久四个字,她突然想到,万一明月婢是真的心悦王太女,这么说她,岂不是会惹得人不高兴? 果然,“阿姊,你说什么呢?”萧夷光挽住她的胳膊,故意笑道:“我与太女同行一路,还能不知道她是什么身子?孟医工也来到了建邺,她说殿下的病尚有希望,你就别操心了。” “你既然能这么想,阿姊就放下心,你阿嫂还在会稽采办的你的嫁妆,等她到了,就让她为你操持亲事。” 大周有厚嫁的风气,嫁进王公之家,所用花费更是数以万计,阿姊只做了几年郡守,压力可想而知。 喉中涌上酸涩,萧夷光刚要出口感激,只听萧琼笑道: “明月婢,千万不要说谢字,听说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我与你阿嫂有多高兴。稚婢呢,上次见她时她才刚出生,把她抱来我瞧瞧。” ———— 七八日后,萧琼的妻子王遗姜也带着字画古玩珠宝首饰等轻便的嫁妆赶到,她还额外筹了一笔银子,打算陪萧夷光在建邺买笨重的家具摆设。 哪知建邺城涌入的中原世家太多,他们租赁房子,把城内的家具用器给买了个精光,萧夷光与王遗姜转了几日,连床都买不到合适的。 寿春县主听说后,干脆带着她们去了宣城郡,那里巨木多,又离长江远,可以从从容容地寻工匠定做。 看过宣城郡的家具,虽不如长安,但比建邺要好得多,萧夷光择了几十样精美的,交付了定银,约定好日子要部曲来取。 回到相府,已经是五日后,她们路过前堂,看到萧智容与萧琼面色不虞,寿春县主示意两人跟上,她先跨进堂,问:“你们这么早回府,是出什么事了?” 萧琼躲开妹妹望过来的目光,垂下头,脸上尽是懊恼。 萧智容遣开婢子,她对萧夷光道:“这几日宫中放出消息,大王命谢、顾、孙三姓献上府中坤泽画像,竟要在江南士族中为太女求娶正妃。” “我连着日子求见大王,大王皆不见。”萧琼重重叹了口气:“昨日传我入宫,却只是说了些中原世家南渡的事,至于你的亲事,则避而不谈。” 第33章 广陵王以萧琼出身兰陵萧氏,熟悉中原世家为由,加封她为黄门侍郎,负责北方世家、流民侨居江南一事。 繁盛的建邺、宣城、吴兴等郡的土地都为江南世家大族所有,而南渡的北方世家多达上百个,他们都带着宗族、乡里、宾客、部曲,没有土地,迟早会变成新的流民生乱。 北来世家既包括跟随广陵王南渡的广陵世家,也包括从长安等地逃出的中原世家,他们都是累世官卿,文化底蕴深厚,有不少通晓儒经、律法的人才。 广陵王想要摆脱建邺豪族的制肘,自然就对这些人十分重视,不仅授渤海高氏、弘农杨氏数人以高官,还要将其亲族部曲安置到地广人稀的会稽。 “王后亲弟高虢出身渤海高氏,大王擢他为游击将军,掌王宫禁兵,弘农杨氏中也有几名青年才俊,进了门下省……江南豪族唯有扬州刺史谢简等寥寥几人居高位,大王不肯分权给他们,只好用联姻安抚。” 所以他才会赐给萧琼百绢百匹,又顺势委以重任,显然是想堵住萧氏的嘴,使萧氏不要再打太女妃位置的主意。 八娘名满京华,长安多少好乾元求娶都不得行,如今要嫁一个病秧子,竟还遭到了拒绝。 萧琼深以为耻,说话时不住偷偷去看八娘的脸,又为广陵王找了许多借口,生怕给她心中留下阴影。 王遗姜脸上也挂不住,她生气道:“我们家难道是卖妹求财的人吗?再者说了,明月婢与太女两情相悦,更不会因区区财物就放弃感情!” 退亲在即,萧夷光却比众人淡定得多,她心湖波澜不惊,一针见血道:“大王子嗣多,想要给江南士族外戚之荣,无需非用太女妃。” 接着萧夷光讲出郊外帷幄中的事,广陵王见到她后由喜转怒,语气疏远,但她行事都恪守规矩,不清楚为什么大王的脸色会突然的变换。 “我知道大王是什么心思。” 开口的是寿春县主,知兄莫如妹,她的眉头越来越皱,少见的怒气冲冲。 “八娘是个好坤泽,不嫁给那罗延嫁给谁?王兄是老毛病又犯了!” 寿春在人前兄友妹恭,向来以维护元叡为主,这么恼怒的斥责,还是头一遭。 萧夷光与阿姊们面面相觑,眸中疑惑不解,还是萧智容清了清嗓子,“夫人,这件亲事——” “不用你们管,明日我就入宫,不信大王连我都不见。” 寿春全揽在自己身上,她与萧夷光相处了时日,觉得满城的建邺贵女加起来,都不及八娘的一根指头,就连有贤名的谢七娘也不例外。 这样秀外慧中的八娘,她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今日就让人嫁给自己的侄女,当即又拉着八娘的手,安慰道: “八娘只管安心备嫁,得闲让阿娥陪你出去赏花,别只闷在府里,我有法子劝大王回心转意。” ———— 第二日晨起,饭堂里只有萧夷光、萧娥和王遗姜三人用早食,据萧娥说,她阿母天还未亮就急冲冲上妆,这会估计已经迈进了行宫大门。 正如萧娥所料,寿春县主的确早在一刻钟前就下了车,昂首阔步地入宫找元叡算账,只是不到一刻钟,她又扶着婢子的手走了出来。 广陵王携丹阳县主去东山练兵去了,自陆氏逃到豫州,建邺城内其余世家也蠢蠢欲动,元叡能征善战,打算秋收后就发兵征讨,断了他们的后路。 寿春扑了个空,未免有些灰心,她在高玉的后宫中略坐了坐,顺带打听了下元祯的近况。 高玉道:“建邺湿热,那罗延不耐高温,日中时会眩晕,太医来瞧,都说是中暑了。” 明明回城那日,元祯还有些精神呢,寿春的心揪起来:“怎么不取冰来用?” 高玉无奈一笑:“大王寝食朴素,更反对郎君女郎们享乐安逸,王宫不到八月,从不准开凌室。” “这是生病,哪能死板守着他的理?” 寿春坐不住了,放下茶盏告辞:“王兄小气,做阿姑的不能坐视不理,我这就把相府的冰给东宫送去。” 县主的马车来去匆匆,路过人挤人的朱雀大街,差点与一群郎君撞上。 及时扶住婢子的胳膊,寿春才没从座上滚下去。 她掀开帘子往外瞧,穿着绫罗绸缎的乾元飞驰而去,在他们宽阔的肩背中,寿春看到侄子元焘的身影。 “恒奴这是去哪?” 元焘率着渤海高氏的一群子弟,纵马狂奔,丝毫不顾街上百姓的安危,直到乌衣巷巷口才扶辔缓行,用力挺起胸膛,摆出一副高贵姿态。 自广陵王放出口风要为太女择妃,江南世家兴致缺缺,他们瞧不上命不长久的元祯,暗地里却与元焘眉来眼去,纷纷将最出挑的坤泽留给他。 今日,扬州刺史谢济设宴邀请元焘。元焘多日于诸府中应酬,看腻了世家坤泽,原是想推却不去,却突然想起谢七娘的冷艳的眉眼,他的心像羽毛拂过,痒得很。 谢七娘瞧不上元祯,若他能娶到谢七娘,不就是在打元祯的脸吗。 思及此处,元焘兴奋地推开怀中的桓大郎,让人备马去谢府。 桓大郎翘着兰花指,猴儿皮糖似的缠上元焘的腰,娇滴滴道:“郡王刚陪臣妾坐下,不到一炷香时候就要走,是又看中了哪个坤泽?” “莫把孤想得如此不堪,这宫中孤不是最宠爱你?就是三娘也比不得。” “哼,三娘对着郡王就是块木头,哪有臣妾知情达趣。” “是是是,哪个都不如你。”元焘迫不及待见谢七娘,一通敷衍,才教圈在腰上的胳膊松了开。 等到谢府坐定,谢济混迹官场几十年,眼角的皱纹都好几条,却笑得殷勤,愿与元焘一位十五岁的少年同坐一席,敬酒时连酒盅都要低他一头。 元焘喝得半醉,谢济与几位陪酒的才俊将他吹捧到天上,又遣出伎子相赠。 他晕晕乎乎挤出一分清明,只看了几眼美丽的伎子,假意推拒了去。 谢济嫁女之心,路人皆知,才俊顺水推舟道:“郡王一定是中意七娘,才会洁身自好。” “七娘蕙质兰心,小王倾慕许久,不敢再耽误其他坤泽。” 元焘坐直身子,挥手让莺莺燕燕赶紧走,挤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派头。 谢济爽朗一笑,她亲自斟了杯酒,送到元焘手里: “正好,大王刚擢小女谢简为录事参军,马上就随军征豫,七娘后日辰时去白马寺,为她阿姊祈福,郡王不妨去见一面,也好叙叙旧情。” 此举刚好挠到元焘的痒痒处,他喝光杯中酒,打算后日向谢七娘讨个贴身的香囊,拿回去挂在腰间,再多去元祯眼前转几圈。 到时元祯的脸一定红白交加,气到吐血,元焘顿时乐不可支,就连骑在回宫的马背上,想到此处,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郡王,您笑什么?有什么喜事也说给咱们听听,让大家伙跟着郡王讨个喜气。” 跟了元焘,就是最愚直的高氏子弟,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话里阿谀奉承的油水能装满三大缸。 “还不是想起那个病秧子。”元焘凌空甩着马鞭,也不怕打到过路的行人,得意洋洋道: “她从前最爱七娘,要是知道本王与谢七娘私会,还要娶为妻子,恐怕能活活气死。” 提到元祯,元焘突然想起什么,慢慢坐直了腰板,脸上的醉态也去了九分。 今早桓大郎去给母后请安,在寝宫正巧碰着元祯,回来说了一嘴,元祯后日要出城去为亡母诵经,建邺城又只有白马寺一座大寺院…… 不可能那么巧,两人都有借口去白马寺,分明是约好的! 还说什么七娘为谢简祈福,枉谢刺史精明一世,也被蒙骗了去,竟不知七娘祈福是假,见元祯才是真。 热气冲上脑门,元焘咬牙,眼中划过狠厉之色,他若不多想一节,就真被谢七娘当做玩弄于鼓掌间的傻子。 “日后嫁进宫,有你好受!” 元焘满腹怒火,立马就扬鞭抽上过路的百姓,将人打得鲜血淋漓才顺气。 打人还不足以泄气,他寻思回宫如何把怒火发到桓三娘身上,就用从前没玩过的花样,寻一块好皮肉,再添上几道疤痕! 高氏子弟都是眠花宿柳之辈,他们骑在后面,大声谈论着城中的教坊和坤泽,萧八娘的名字直接撞进元焘耳中,他一激灵。 你能与七娘私会,我也能挖你的墙角。 唇边扬起狰狞的笑,元焘拉过马头,一甩鞭子跑向国相府,身旁推着车的人低头躲闪,一辆车的果子都滚到了路边,旋即被高氏子弟的马蹄踩成泥。 急匆匆追着元焘的马屁股,高氏子弟嘴里灌着风,“呜郡王,您要去哪?这儿可不是回宫的路。” “蠢货!谁说本王要回宫?” 昂首挺胸踏进国相府,元焘眉眼忧郁,对着寿春县主摇头叹息:“听说萧八娘住在阿姑这里,本王有急事相告,能否见她一面?” 见他欲言又止,寿春狐疑,上上下下打量这个侄子:“你找八娘有什么事?” 第34章 “郡王是为王太女的亲事而来,还想要见我?” 双丫髻上的点翠步摇乱晃,萧娥点头: “郡王知道太女近来何时会出宫,八娘若想与太女见上一面,必须当面去问他,他还有别的要紧事,不能借别人之口传话。”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元焘为了说服寿春和萧夷光,不仅强调自己有非说不可的正事,还特意拿出元祯的行踪去迷惑她们。 广陵王不肯允婚,元祯也一点音信都没有,即便是最矢志不渝的感情,许久不见,也会像煮过多遍的茶汤,一点点淡去。 无人在旁时,思及下落不明的阿母,萧夷光确实也动了去见元祯的心思,提醒她莫忘了从前“名正言顺带你回建邺”的承诺。 只是,衡阳郡王本就对她有过无礼行径,又因为太子之位,跟元祯有隐隐作对的关系,萧夷光迈向前堂的脚步迟疑。 她沉吟着,英娘与另一个婢子抬了张鸟足漆案进门。上面摆着四只狸猫纹漆盘,装满了模样精致玲珑的各色点心,都是用牛乳、羊乳和着面粉蜂蜜烘烤油炸而成。 江南与中原风物迥异,吃食也不同。因为牛羊不多见,即便是权贵府中见多识广的庖丁,也未用过牛乳做糕点。 来到相国府后,寿春县主听她谈起风靡长安世家的乳糕,为解萧夷光的思乡之情,寿春命庖丁复制出来,每日给她的院子里送去。 捻起一块荸荠蜜糖米糕,萧娥撑得脸颊鼓鼓,她话锋一转:“不过,郡王说话好夸海口,芝麻粒他能说成铜驼宫,不像太女殿下,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八娘不去也好,省得他色眯眯看你。” 说到最后,旁边的傅姆瞪了她一眼,“大娘不知羞,郡王是您的表兄,怎么能这样说他。” 萧娥捂嘴笑起来,她任性道:“我这不是怕心疼八娘,别见了他回来吃不下饭,白白可惜这些好看的糕点。” “我去见他。” 都从羌人手下逃生了,就是受元焘几句调戏又如何,她当下之急是见到元祯,尽快敲定这门亲事。 萧夷光很快想通,她道:“殿下染上了暑热,我担心她的身子,知晓她的去处,也好让孟医工给她把把脉。” 他们抵达建邺后,上官校尉等部曲重新归队,世家子们因护送有功,也凭着士族身份,在东宫禁军中谋了差事。 孟医工随萧夷光在相国府里住着,也一直没有等到元祯的音信,闲着的时候她去翻翻医书,钻研下各类奇毒,或者给相府中人看病,耐心几乎快要耗尽。 漆画屏风后,一剑眉虎眼的少年郎君盘腿瘫于床榻上,后腰倚着三足凭几,手来回抚摸着长满青茬的下巴。 门板扣响,萧夷光款款由外而进,素衣银钗,却像天上的仙子落入凡尘,元焘的眼睛都看呆了,连忙挺直腰背。 “八娘,你终于来了。” 对于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来说,他话中的熟稔未免有些轻浮。 元焘的动作更肆无忌惮,他火急火燎地下榻,赤着脚迎上,竟要伸手拉萧夷光同坐。 萧夷光果断躲开,眼中闪过厌恶:“乾坤七岁不同席,妾站着就好,殿下请便。” “啊?好,好,本王唐突了。” 猥琐的手悬在半空,被萧八娘的容貌迷住了魂,元焘凭色心行事,差点忘了此行真正的目的。 桃花眼眨了眨,他讪讪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娘不愧是名门之后,行事颇有大家之风,本王见了,也心向往之,就更不忍心八娘嫁入东宫,凄惨后半生呀。” 萧夷光脸色大变,她冷声道:“郡王若只是来说殿下的不是,请恕妾不能奉陪。” “明明是事实,你觉得本王在说假话?” 见萧八娘一甩衣袂,转身就要离开,元焘人高腿长,先一步挡在门口,拦住她的退路。 夏日天热,元焘又在谢府吃多了酒,当着萧夷光的面,他扯了扯领子,故意露出一角精壮的胸膛。 只可惜八娘面色如常,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不像其他坤泽羞红脸颊,也没有烈着性子对他破口大骂。元焘越发着迷了。 窗边人影浮动,不时闪过奴婢的青衣小帽,寿春明白侄子的德行,怕他乱来,就特意安排下人守在外面。 他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八娘就不好奇,为什么阿姊不仅不立正妃,身边连一个侍妾都没有?” 扭脸看向三足架上的吊兰,萧夷光半点目光都不分给他,毫不动心,“太女殿下有无侍妾,侍妾多少,都与妾无关。” 但凡她表现出一丁点在意,元焘都会因势利导,编出无数元祯的瞎话,萧夷光可不会落入他的圈套。 “八娘有没有听说一个人,今扬州刺史谢济之女谢七娘。” 谢七娘,又是谢七娘,船上郑銮的醉言里有她,寿春县主失言时说过她,如今元焘也提到此人。 如同鬼魅的影子,尽管还未见过谢七娘,只听到这三个字,萧夷光的心就猛然一顿。 仗着自己双臂修长,展开就把门洞遮得严严实实,教萧八娘插翅也难逃,元焘清清嗓子,也不管八娘愿不愿意听,有声有色道: “要说这谢七娘,那可不得了,她与阿姊青梅竹马,情谊非比寻常。阿姊体弱,七娘就苦学医术,每隔五日进宫为阿姊施针。” 看到八娘一晃的失神,他嘴边勾起得意的笑,加重了语气: “人的穴位布满全身,七娘施起针来,免不得要阿姊脱衣。孤女寡女同处,听东宫的婢女说,两人早早就通晓床帷之事,日夜厮混。阿姊身子本就虚,等年纪稍长,几乎不能与坤泽结契。” “她的身子坏了,留不下子嗣,更不敢娶世家的刁蛮坤泽,只怕将这丑事抖搂出去。阿姊之所以愿娶八娘,不过是看你从长安逃出来,容易拿捏罢了。” 妒意上头,萧夷光也不会轻易就被他蒙骗:“她们二人既然郎情妾意,又家世相当,太女为何不直接娶了谢七娘?” 折扇一合,元焘用扇抚掌: “这正是本王为八娘担忧的地方,七娘嫁入东宫,久不生女,太女也不纳妾,不孕善妒的名声就全指向了谢七娘。” “为保护七娘,阿姊只好另择太女妃人选,挑来挑去,就选中了八娘你,来代七娘承受宫里宫外的非议。” 激昂一通,元焘不信萧八娘不生疑心,他翘起嘴角去看八娘,却见八娘的眼眸深沉如寒潭,仿佛能一眼将他看到底。 被这锋锐的眼神逼迫,寒意刹那间从头到脚,元焘打了个哆嗦,视线上移,只敢看着她的云脚珍珠簪,强辩道: “八娘不信本王不打紧,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阿姊回建邺后,一直与谢七娘暗通款曲,后日辰时,她们约好了在白马寺见面,八娘若有兴趣,不妨远远的去瞧一眼。” ———— 回到园子,萧夷光踏上台阶,脚下一滑,差点前扑到地上。 英娘眼疾手快地扶了把,又墩身摸上台阶,不解道:“奇怪,这几日虽下雨,阶上的绿苔可都铲干净了,八娘怎么会滑倒呢?” “许是我走神了。” 英娘抿嘴笑道:“奴婢知道了,八娘马上要去见太女殿下,一定是太高兴了。” 萧夷光向她笑了笑,见小婢子红起脸扭过头,心底叹了口气。 推开门,萧娥还未走,一手捻着糕点,一手捧着话本正看得入迷,听到门开,她恋恋不舍地抬起头,“八娘,郡王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有冒犯?” “只是略谈了谈往事,教我明日辰时去白马寺见太女。” “哼,那他这回说得还不算太离谱,太女殿下好佛,确实最爱去寺院。” 送走萧娥,萧夷光遣散了屋中婢女,身子靠上隐囊,她心中百感交集,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眼睛怔怔的看着昏暗的帐顶。 阿母,孩儿到底该如何救出您?元祯,她值得托付一生吗? 元焘颧骨高、三角眼,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萧夷光打心底里不信他的话,或许是想救阿母的心太迫切,她忍不住对元祯胡思乱想。 结契的事小,萧夷光也不在乎元祯身边有过多少坤泽,可谢七娘的名字,却实打实让她有了危机感。 想要救阿母,就要有椒房专宠,让元祯三千弱水只取她一瓢,让她心甘情愿地将手中权力分享。 倘若元祯心中已经住了个分量不轻的娘子,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萧夷光在床上翻了个身,搓着隐囊上的流苏,那她嫁入东宫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可有可无的太女妃,萧夷光不稀罕,她渴望的是剑指长安,像武德皇后一样掌握真正的权势。 思索至半夜,萧夷光的主意已定,她要亲自去白马寺,即便会撞到二人的私情,也要不择手段挽回元祯。 ———— 建邺的细雨一下就是一整日,世家忙着争权夺利,百姓田里活急。白马寺这座百年古刹,香客稀少,连小僧官都跑到角落里睡懒觉。 红色院墙外的几棵柏树张牙舞爪,它们自寺院建成后就被种下,也经历了上百年的岁月。在这郁郁葱葱的绿盖下,一辆马车从卯时起就停在了此处。 “哒哒哒。” 郑銮一人骑马而来,她坐在鞍上一张望,就瞧见了那辆安静的车子。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她跑马过去问车夫:“车上可是谢七娘?” 车中人声音冷艳,清冽动听:“正是妾,可是郑将军来了?” 郑銮一喜:“是我,殿下已经到了白马寺正殿,为掩人耳目,自后门进的。” 车里人说了些什么,她挠挠头:“不用谢我,去吧,把其中的误会都解释开,殿下不是不讲理的人。” 第35章 乌衣巷,相国府。 早在萧夷光动身去白马寺的半个时辰前,寿春县主的马车就冲出了府邸大门,撞进如丝的雨幕中。 昨夜广陵王从东山练兵回宫,兵马俱备,接下来肯定会紧盯太女的亲事,她可要赶在事情不能挽回前,就把大兄给掰回来。 寿春直指崇教殿,元叡精通武略兵法,闲暇时不入后宫玩乐,反而常去崇教殿使枪弄棒、骑马射箭。 崇教殿不像其他宫殿富丽堂皇,宫殿以青石铺地,坐榻上蒙着元叡亲手射死的虎皮,墙壁粉刷成白色,挂满斧、刀、矛、弓,个个都吞噬过鲜血,闪着精光。 大殿的角落站着三个六七岁的小郎君,他们都是广陵王的侧妃所出,深受广陵王尚武的熏陶,天还没亮就从被窝中爬出来,先打磨身子,再读兵书。 没有人敢违背广陵王的淫威,一个个小郎君都没枪高,就吃力地抬起虎牙枪,在武课师父教导下,摇摇晃晃地开始早课。 大殿中央无数枪影舞动,丹阳是崇教殿的常客,她剑眉凤眸,臂上肌肉紧绷,腾跳于殿中央,将一柄鸦项枪舞得虎虎生威,寻常人不敢近身。 濡热的暑日,她的枪法凌然有寒气,硬是教闷热的崇教殿多了几丝凉意。 寿春看得眼花缭乱,坐在虎皮榻上的元叡却哈哈大笑,大赞道:“好,好,不愧是孤的好女儿!” 他负手转到三名小郎君身后,只看了两眼,笑脸沉下,高声呵斥道: “哈,没吃早食吗!就是棉花也比你们的胳膊强,抬高手,扶住!你们阿姊在这个年纪,都能上马杀敌了!她是将门虎女,你们就是群饭桶!” 元叡的一声大喝,如猛虎长啸,顿时就有位小郎君吓得手一抖,虎牙枪摔到地上,差点砸伤他的脚。 “好哇,你还敢哭?跟你那个太女——”元叡猛的住口,他青筋暴起,扬到半空大手颤抖着,又颓然放下。 “回你母妃怀里吃奶去!明日不用来了。” 不需要早起练武,小郎君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咬牙把泪水逼回去。在广陵王的言传身教下,即便年纪小,他也知道只有“蠢货”和“废人”才不配进崇教殿。 寿春见状,连忙使了个眼色给丹阳,教她赶快将郎君们带走,免得元叡又吹毛求疵。 鸦项枪抛给师父,丹阳拢着人出去。元叡只当看不见,他跌回虎皮榻,痛苦地扶着额头,嘴边的肉微微抽搐,好半响,才缓缓道: “小妹是孤这崇教殿的稀客,这回来是终于肯送娥儿他们来习武了?” “他们想习文习武,我自会请师父来府里教,你这崇教殿跟阎王殿差不了几分,他们哪能吃这种苦?” 元叡眉头舒展,爽朗笑道:“放着孤这最好师父不要,还想找什么人教?说吧,小妹到这来,是为了什么事?” 方才看丹阳舞枪入了迷,寿春想起八娘的事,登时柳眉倒竖,气咻咻道: “今日我不为旁的,就是来跟大兄讨个公道。平心而论,兰陵萧氏萧八娘,家世如何?” 笑容僵在脸上,元叡不舍对幼妹发火,只眸色阴沉道:“你提她做什么?” “大兄只管回答我!” 元叡不情不愿道:“兰陵萧氏四世三公,她阿母曾是左仆射,其姊又是会稽郡太守,八娘出身名门。” “好,家世不俗,配天子都容易,那么八娘容貌又如何?” “哼,天下人谁不知道萧八娘?孤可听说了,自她住进相国府,门口日日有纨绔徘徊,就连公狗路过,也要对着大门叫几声。” 铁手几乎要将案子震裂,元叡甩袖就要走:“你可别给那罗延当说客,这坤泽容貌妖媚,性子必然水性杨花,孤岂能容她?” 容貌就是容貌,与性子能有什么牵扯?大兄就是迂腐不堪! 寿春也有了气,抓住元叡袖子不放,她力小,被拽得踉踉跄跄,跟在后头嚷嚷: “你自己不好坤泽,宫中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还不许小辈娶个貌美的?再者说了,恒奴又找桓三娘又纳王四郎的,不一个个也沉鱼落雁?怎么不教他遣散了去。” 元叡站住脚,后背跟着撞上一个头,他无奈转身,扶着刹不脚的寿春:“他们能一样吗?那罗延身子弱,倘若对萧八娘、她、她唉。” 他的心情复杂,又不能对旁人说,只好用长叹代替。 元叡身高九尺,能舞动重达九十斤的大桃刀,拉开十二石大弩,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年轻时他南征北战,练出一支百战之师,就是乱世枭雄萧续也要忌惮三分。 都说将门生虎女,谁能料到自己的王储比路边的草还弱,竟站都站不起来呢? 元叡与亡妻郑婉感情深厚,对多病的元祯自然爱怨交加,既狠不下心废除她,又不愿后继无人,将霸业交给心慈体弱的元祯手里。 咽下元祯不能满足萧八娘的欲望的辩词,元叡将矛头指向萧夷光:“美貌的坤泽定然不安于室,她怎么肯收心与那罗延过日子?” 寿春气笑:“不安于室?大兄怕是糊涂了!那还娶什么谢氏、顾氏坤泽,干脆从西市寻个无盐女给那罗延好了!” “她是孤亲女,孤能不盼着她好?” “大兄,年轻女郎们的情爱,只能疏,不能堵。” 寿春见他有松动之意,乘胜追击,她柔声劝道:“八娘国色天香,大兄不赐给那罗延做正妻,那罗延念念不忘,或在宫外置外宅,或以女史身份入宫,总有法子与她暗中来往。” 元叡虎目圆睁:“还能由着她!” “自然由不得她,可你又没长七八双眼睛,能日日夜夜盯着她?”寿春撇撇嘴,给元叡指出: “不如顺水推舟,给两人赐婚,在你眼皮底下,谁还敢掀起浪花?” ———— 小雨淅淅沥沥,打在水磨青石板的路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撑起一把油纸伞,隔着重重雨帘,萧夷光看到一辆马车早就停在柏树下,车前挂着三匹骏马,是刺史才能用的规格。 谢七娘已经来了。 她的心沉到谷底,萧夷光对想要下车的孟医工道:“外面雨大,我先进去看一看,殿下若是果真到了,再出来唤你。” 萧夷光提起裙角,尽量不让雨水打湿衣衫和妆容,避开水湾,小心翼翼地走进白马寺。 即便会看到元祯与另一个坤泽幽会,她也想让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呈现在元祯眼前。 白马寺的正院有一座白石盘腿观音像,它坐莲花座上,高约一尺,石雕的细纱松松垮垮披于身上,姿态自然,像是真的薄纱一般。 无心欣赏,萧夷光绕过观音像,罗汉堂下的两人就撞进眼中。 灰瓦黄墙的廊下,元祯依旧坐着熟悉的四轮车,她的膝前半蹲半跪了位女郎,眉眼精致、潘鬓沈腰。 谢七娘肩头抖动,泪水滑落到元祯的蔽膝上,身姿如杨柳般袅袅娜娜。 元祯面色凝重,竟也主动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拭泪,好言劝说着什么。 窥视到谢七娘的狼狈,并非萧夷光的本意,但世家女郎总不愿教别人瞧见丑态,她脚步迟疑,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走过去。 那边又有了动静,原来谢七娘站起了身子,脸上的泪痕未干,她又嘱咐了元祯几句,像是在约定下次幽会的时间地点。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谢七娘拿起梁柱边的油纸伞,打开伞跳,踏入雨中,一步一回头,看上去,已是肝肠寸断。 她的心放在元祯身上,没有注意到白玉观音像后的萧夷光,只以为是寻常香客,倾伞遮住自己的容貌,步履加快,两人擦肩而过。 萧夷光眸色清浅无波,呼吸却紊乱起来,她目送谢七娘瘦削的背影离开,脑海中却不住回想枕在元祯膝头的谢七娘,两人相依相靠,甚是亲密…… 如同护食的狸奴,她对谢七娘生出怨愤,至于是为了阿母,还是因为深藏在心底的妒意,萧夷光竟也分不清了。 等了半柱香时候,也是为了修整心情,她走出观音像,来到垂首不语的元祯面前。 “八娘,你怎么来了?” 萧夷光端视元祯,她的突然出现,这张脸上只有惊讶、欢欣和大喜过望,丝毫没有猝不及防的慌张。 就是花中老手,刚送走藕断丝连的旧情人,发现新欢从天而降,表情也不会如此自然吧,她们真的是在约会吗? “听寿春县主说,那罗延一心向佛,建邺城中只有白马寺一座寺院,妾想念您,却不能与您相见,便来此碰碰运气。” 萧夷光绝口不提谢七娘,也隐去了元焘的通风报信,她温婉笑道:“佛祖有灵,许是听到了妾的心声,果真教妾在这里遇见了那罗延。” 与其质问元祯,与其纠结方才二人的亲密,都不如抓住这难逢的时机,教元祯对她心有愧疚,继而答应她提出的需求。 果然,元祯塌下肩头,面露愧色: “是我不好,原想去相国府见你,只是王后说我身子要静养,就不许我出宫。苟柔又忙得脱不开身,这才冷落了你——你在相府可住的习惯?” “寿春县主对妾很好,阿姊和阿嫂也从会稽来到建邺,她们给妾带了嫁妆,只是见不到大王,不知什么时候纳采。那罗延,大王可对你说过何时走四书六礼?” 纳采是成亲必不可少的一步,通常由乾元备好厚礼,遣媒人去坤泽家中提亲,若是坤泽长辈同意,就会收下礼物,反之则退回。 如今莫说是采纳,广陵王一句承诺都不曾给萧氏,那她们还算做什么未婚妻妻? 元祯忧色加重,愁思更像是廊外的细雨,天上的乌云,云雨交加,连绵得没有尽头。 第36章 不论是对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成亲都是件极其繁琐且漫长的事情。 乾元需要向坤泽下聘书、礼书、迎书三书,还要走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历经一番周折,才能把意中人如愿娶回。 观之广陵王,不仅连聘书都不曾给萧府,还大张旗鼓地为元祯求娶其他世家淑女。 八娘与养于深闺中的坤泽不一样,听闻到这些风声,她不会一味苦等,一定是来向自己讨说法的。 “父王他、他近来忙着对豫州用兵,昨夜才回宫。” 眼神移向梁柱下的莲瓣柱础,又仰看屋顶的画梁,无论元祯如何躲闪,八娘的目光总定定的看着她,使她无处循逃。 元祯口中发苦,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 父王对八娘态度冷淡,连带去请婚的元祯也横眉冷对,不是骂她贪恋美色,就是连见都不肯见,将她晾在殿外一两个时辰,才教婢子让她走开。 建邺湿热,元祯积火于肝,不消多日病如山倒,严重时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今日来白马寺散心,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还得强打精神,安慰萧夷光道: “你放心,我今日回去联络几位大人,请他们为你我的亲事上书,父王从谏如流,一定会同意的。” 这番说辞,像极了薄情乾元抛妻弃子时搜肠刮肚找的借口,但却是元祯的真心话,她的心上上下下,生怕八娘不信。 萧夷光果然凝眉,朱唇轻启,却是担忧道:“殿下的脸色,瞧着比路上时还要差,怕是劳思过度,伤及五肺。” 廊外的小雨变作倾盆大雨,斜风一吹,大有登廊入室的倾向,元祯的一角宽袖已然湿漉漉。 热气入骨,胸口和耳边一起嗡鸣,元祯取出帕子大声咳嗽,肩膀随胸口颤抖:“咳咳咳咳。” 她鬓角的绒绒短发也沾上几滴雨水,萧夷光起身,推元祯进入罗汉堂,堂内供奉佛、菩萨、罗汉共517尊,两人在进门处的孔雀明王面前站定。 “孔雀明王,又名摩诃摩瑜利罗阇,密号护世金刚,殿下的小字那罗延,也有金刚之意,与这位菩萨颇为有缘呢。” 中原好清谈,密教只在江南盛行,元祯惊诧她的博学多识,放下手帕,沙哑着嗓子:“咳咳阿母好佛,我叫那罗延,丹阳的小字是陀罗尼,都为佛经梵语所译。” “陀罗尼,有能令恶法不起的作用,殿下取名那罗延,又有陀罗尼庇佑,却多灾多难。” 孔雀明王一头四臂,身佩项圈、璎珞、臂钏,手持莲花、俱缘果、吉祥果、孔雀尾,繁褥华彩。 在此庄严法相前,萧夷光嗓音回荡在佛堂间,她用掌心去温热元祯冰冷的手指,动情道:“妾只愿殿下康健,余事皆不要紧,亲事艰难,妾,愿意等着殿下。” 元祯抬眼去看,发现她美眸中含着泪水,“八娘……” “妾小字明月婢,母亲阿姊们亲近的人都这么唤妾,殿下若不嫌,也这样称呼妾吧。” 双手紧紧交叉握在一起,元祯情难自已,倘若不是身处罗汉堂,恐怕早就拥萧夷光入怀。 “咳咳咳!” 故意的一阵咳嗽传进来,两个人如受惊的小鹿,忙撒开了手,拉远距离,将脸瞥到一边。 堂门口的人淋成落汤鸡,鞋里灌满水,吧唧吧唧拖着进来,哀怨地看了眼萧夷光:“八娘,你可教我好等。” 孟医工在车里左等右等,总不见萧夷光回来,心里寻思她是不是遇上了难缠的纨绔,才脱不开身? 想到之前就有演技拙劣的乾元,总假装从相府门前路过,就为能看到八娘。孟医工顾不得没伞遮雨,忙跳下车,用手护着头就跳进门槛。 萧夷光对元祯一诉衷肠,却忘了车里还有一个人,见她来,也心生歉意:“啊,孟医工,真是对不住,我与殿下说话,却忘了去外头接你。” “无妨无妨,殿下,八娘听说您病了,特意带奴婢来给您把脉。” 原来八娘一直在暗暗关心自己,元祯愧疚又加重几分,她朝萧夷光一笑,慢慢挽起袖子。 孟医工双掌摩擦,等指头热了后才搭上那细如竹的手腕,歪头静静的感受着。 双眉皱成山,孟医工严肃道:“殿下,您的毒又重了!” “我中毒了?” “殿下中毒了!” 元祯和萧夷光猛然抬起头,从对方眼中都看出惊惧。 “第一回给您把脉时,奴婢就觉察脉象不对,只是脉跳强健,扎针又瞧不出什么。今天再把脉,殿下脉象低沉,又没有生大病,就是中毒之相。” 像竹筒倒豆子,孟医工将毒相尽数说出,卷入王室纷争,她先前还犹豫过,今日一搭脉,若再不提醒太女注意,太女恐怕用不了多久就得暴病而亡! 因为着急和愤怒,萧夷光的声音发颤,胸腔中像有擂鼓在急捶:“可有解毒的法子?” 孟医工又观察了许久元祯的舌苔,舌根处有乌黑的迹象,她摇头: “许是我医书低微,暂时找不到解药,不过毒从口入,殿下要小心饮食,最好再发榜召集天下名医,一起看诊,或许还有救。” 胭脂盖不住元祯脸上的惨白,她否定:“这样岂不打草惊蛇了?孟医工,建邺河边有的是南渡的北人,你悄悄代孤寻几个医术高明的医工,孤会再找机会出来看诊。” “那眼下如何?殿下还要回宫,让他们下毒?” ———— 回到宫中,元祯以怀念陈大娘子手艺为由,将她从虎豹骑调到东宫庖厨。 苟柔叠起她换下的大袖衫,鼻子嗅了嗅,闻到衣上的香气熟悉又陌生,不像是殿中熏香,倒像是坤泽的信香。 她半是玩笑半是真道:“殿下去的是白马寺还是教坊?衣裳的香气这般浓。” 稍一沉吟,元祯遣走殿中宫人,将今日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说。 听闻谢七娘的迫不得已,苟柔叠衣裳的手停下,半信半疑:“谢刺史用殿下的性命逼迫七娘?” “刺史怕受到父王的牵连,所以逼迫七娘断情,若不从,就要钩织罪状牵连到我,又于当日就将七娘接去建邺,彻底使我与她断了联系。” 元祯的心像是经受油煎火烤,她道:“七娘说她日夜悔恨,所以才谋求机会出来见我,想请求我的原谅。她是为我好,我怎么会怪她?只是——” 倘若谢七娘当初能将话敞开说,兴许两人还走不到这一步,偏偏她选择了自己承受一切,毅然斩断情缘。现在元祯已有八娘,两个人的缘分已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奴婢虽不知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若设身处地一想,违抗阿娘,刺史会对殿下下手,顺从阿娘,就要走到这一步,就是奴婢也进退两难。” 有情人难成眷属,苟柔迟疑道:“大抵缘浅罢。” 感叹过谢七娘,轰鸣的雷声静下来,只有天上的黑云不散,宫婢们捧着烛台站在殿外,娇声问元祯可否传饭。 元祯没理她们,接着又对苟柔说起她遇见萧夷光与孟医工,将中毒一事轻声道出。 倒吸一口冷气,苟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又低又愤怒道:“不用想,肯定是元焘下的毒手,王后怕是也知道。殿下中毒,最高兴的就是高氏了!” “他们确实有很大嫌疑,不过到底是经谁手下的毒,还不清楚,你勿要声张,总要将人揪出来才好。” 苟柔咬牙切齿,手上动作也粗鲁几分:“殿下放心,奴婢省得。” 先忍气吞声几个月,日后若是让她揪出哪个内奸敢背叛殿下,苟柔非要狠狠甩她几个巴掌! 一点烛光飘进,太女家令方兰手持三联狮头高筒烛台跨入门槛,上头的红烛如婴儿手臂般粗,火焰又大又盛,照出她的憨笑: “殿下,外头的婢子们捧着晚食,手都酸了。” “叫她们进来吧。”元祯对苟柔一点头,示意她平心静气。 婢子们鱼贯而入,先搬过一条长食案,接着打开黑陶漆罐,酥手将一碟碟一碗碗珍馐摆于元祯面前。 方兰也净手,她拿了一双银箸布菜,捡的都是元祯惯爱吃的,边布边问:“殿下不好口腹之欲,怎么今日偏要世家娘子进了庖厨?” 苟柔眼睁睁看元祯面不改色地咽下食物,死死咬住牙齿,这可是在吃毒药呀! “她做的菜对孤的胃口,家中又是太宫令出身,教尝食监多向她讨教。” “喏。” ———— 用完晚食,元祯打听到大王从崇教殿回了明光宫,让苟柔推着她过去请安。 这一次她没有被拒之门外,婢女引元祯进去时,广陵王正教丹阳练飞钩。 飞钩分为缰绳、铁环、铁钩三节,柔中带刚。丹阳初次接触,不甚熟练,在元叡的悉心教导下,仍甩脱了手,打碎了他最爱的一只青瓷盘花刻口瓶。 “父王,儿臣还是去崇教殿练习吧。” 元叡不但不生气,反而夸道:“好!就该使出十分的气力,不要怕打烂东西,不破不立嘛。” 他笑着抬眼,看到元祯,冷下脸:“孤本想教你身子好些,再从谢氏为你求娶位世家坤泽,不料你竟是个极有主意的,偏家门落魄的萧八娘不娶。” 元祯道:“父王,儿臣与八娘微末时相交,有共患难之情,实难以抛弃。” 丹阳放下飞钩,也为阿姊求情:“父王,那罗延有情有义,您就成全她们罢。” “父王是那等不讲理的人?你习武一天,手臂酸不酸?回去教婢子们给你揉揉。” 哄丹阳回宫后,元叡又对元祯冷声道:“你既不爱惜自个的身子,偏要早早娶萧八娘,明日孤就下旨安排你们的亲事,羌人不日就要南下,你娶完亲不许留在建邺,滚到京口给孤练兵。” 第37章 自有了孟医工的提醒,元祯照例咽下有毒的食物,然后在不知多少双监视的眼睛前,她又不动声色地喝下大量水。 只有等殿中剩苟柔一人时,元祯才用手指扣嗓子,胃里翻江倒海,强迫自己全吐出来。 在庖厨的陈大娘子每日会多做些烧饼小菜,由苟柔藏在衣衫下偷送进东宫。 丹阳知晓实情后,也会寻借口邀她到自己宫中用饭,备下精细饭食,看元祯大快朵颐。 日复一日,元祯只靠饼菜充饥,时不时去丹阳那里打打牙祭,身子却越发有了气力,为防下毒者看出端倪,她甚至要靠涂铅粉掩饰唇上的血色。 元祯的伪装成功瞒过所有人眼睛,广陵王为她“孱弱”的身子削减了大半昏礼的琐碎,若不是元祯坚持亲迎新妇,他甚至还想过由丹阳或元焘代替。 昏礼定在桂花飘香的正秋后,五谷丰熟,金风送爽,正适宜举办一场喜事,来安抚因羌人临江虎视而惶惶的人心。 迎亲前一日,宫中将聘礼送到萧琼新购的宅子里。这段日子,陆陆续续有五六位萧氏堂表亲逃到江南,他们在州县任官,听闻羌人祸乱后,俱带着家小投奔萧琼。 元祯求贤若渴,特意使张十一郎去聘他们担任官属,东宫中还招纳了许多沦落到江南的俊才,加起来共一百余人,时人称之为百六掾,以为美谈。 这样一来,相国府安置不下许多人,萧琼干脆另购了屋舍,让八娘也能在新屋中出嫁。 广陵王出手阔绰,元祯是他的长女,也为了炫耀实力,震慑江南士族。他给萧宅送去了黄金两千斤、彩缎两千匹、鹿皮貂皮两百张、璎珞玛瑙珠宝五十抬。 聘礼多到令人咋舌,萧琼命人拆掉正堂的屋顶,又扩建了门框,才勉强安置下聘礼。 谁也料不到广陵王能为一个病秧子花这么多银子,来道贺的宾客都特意去正堂,观摩堆成山的聘礼,嫉妒得眼睛都红了一圈。 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先有虎豹骑开队,后面是两部鼓吹,鼓吹中间香鬓丽影,三十六位婢女如花似玉,环着两辆翟车缓行。 道路两边人头攒动,挨山塞海,百姓们争着来瞧天下第一美人出嫁的盛况。 世家子们自恃身份,却也想一睹萧八娘芳容,坐在路边高楼上摇扇子,盯着绵延的车队,想想萧八娘的美貌,想想王太女的病体,心底无限惋惜。 元祯身着交领光袖玄袍,坐于第一辆车中,她双腿不便,只能弃马坐车,但看到窗外如潮的人流,她掩不住唇边的喜意。 锣鼓喧天中,萧氏诸亲将人拦在宅外。郎君女郎们手持竹竿木棒,一边笑着调戏元祯,一边跃跃欲试,发誓要给娶回萧八娘的太女殿下一点颜色看。 百般刁难新人乃大周昏礼旧制,为得就是确立坤泽在妻婿府中的地位,连王太女也不能免俗。 他们手中的竿子比元祯的手臂还粗,一竿下去,怕是竿没断,元祯的肩膀先折了,众人都为她捏了把汗。 眼睛闭上,元祯都已经做好承受杖击的准备了,忽然英娘疾步从院内走出,制止了郎君女郎们的没轻没重,笑意吟吟地传话: “八娘说要免了拦门,且让太女将催妆诗念几首来听听,若是做的不好,八娘可不出门。” 围观的人促狭大笑,像铜鼎中的水在沸腾。元祯温柔笑了笑,没有用坊间惯用的催妆诗,而是念出几首自己为八娘写的诗。 一首赛一首精彩,既有情调又有韵味,赢得满堂喝彩,萧氏的娘子们互相点头,心甘情愿地让开身子放行。 念完三首,元祯也进了三重门,最后一重门,众人不依还要她再做三首诗,郑銮做为傧相,嫌他们磨磨唧唧,带着虎豹骑大声道:“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催促的声音震天动地,压过了萧氏阻拦的笑语。 门一响,萧夷光团扇遮面,腰间悬着枚观音白玉佩,王遗姜和英娘的搀扶下,二足相蹑,每蹈于半,款款而出。 头戴象征太女妃身份的五翟冠,大袖连衫也藏不住萧八娘窈窕的身段,丝履缓步从容,举止优雅美妙,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世间罕见。 在场的宾客眼睛都直了,他们不是外戚就是宗室、重臣,也曾见过美人无数,八娘路过时,却都忍不住倾前身子,忍不住去探索团扇后的容貌。 扇后冠上悬着九串玛瑙圆珠,珠子大小均匀,个个价值连城,与萧八娘的风华十分相称,更拦住了宾客们偷窥的目光。 太女牵着八娘,马上要出门了,萧琼偷偷擦了下眼角的泪,给旁边年轻的郎君娘子们使了个眼色。 他们扔下大杖,笑嘻嘻地拦在婚车前不许元祯走,要走也可以,但需要拿出银钱“买路”。 郑銮摇了摇哐当响的银袋,倒出两大捧铜钱,往天上一抛,周围的宾客都想要沾点新妇的喜气,纷纷弯腰捡拾,无人再顾着拦车。 趁此良机,郑銮推元祯上车,喊道:“新妇回宫!” 王宫前几日就在西南角择了一“吉地”,绳相交络,纽木枝枨,用青布幔搭制起前后三进的青庐,用以拜堂、宴饮宾客和新人们安寝。 还好建邺的初秋并不寒冷,否则元祯只能舍了青庐之礼的旧制,在东宫的宫殿中举行昏礼了。 热热闹闹地拜过堂,萧夷光先被送进新房,由世家坤泽们作陪,等待元祯见过宾客后再行却扇礼。 在顾七娘等世家子弟的牵线下,徐州刺史顾敦、交州刺史王虎先后向广陵王称臣。为感谢元祯救下她的嫡女,顾敦向建邺送来米麦千车,大大缓解了城内人多粮少的困境。 江南六州,益州、荆州在蜀王治下,剩余四州皆归广陵王。广陵王兵多将广,又是皇室宗亲,称帝只是早晚的事。 陪侍在青庐的世家坤泽中有命妇、外戚,也有昔日在广陵宫参与采选的年轻女郎、郎君们。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的神色复杂,万万想不到,那日遭万般嫌弃的王太女,今朝竟摇身一变成了未来天子的储君,还娶到了名满天下的萧八娘。 像是偷吃了桌上果碟中的酸杏干,趁着寿春县主带着命妇们说说笑笑,缓解萧八娘的紧张情绪时,一道突兀地声音酸涩道: “一个瘫子罢了,也就北边逃来的世家不嫌弃,嫁进去有什么性福可言。” 世家女郎、郎君们身上没有诰命,站着离新妇的八宝床远,这句话又轻又醋,寿春县主们听不到,却引得周旁人心有灵犀地掩嘴笑。 一女郎瞄了眼端坐的新妇,偷笑着戳了下同伴:“十九娘,你说说,太女双腿无力,今夜怎么和八娘合卺?” “太女、太女她怕不是压在下面的那个。”刚说完,十九娘羞得脸都红了,用笑声粉饰大胆发言:“哈哈哈哈。” 有好事者问:“那如何敦伦生女?” 乾元与坤泽想要留下后嗣,必须交媾缠绵时令坤泽情动,再与之结契才能成功,若是乾元一人享乐尽欢,则无论同房多少日,坤泽都不可能怀孕。 站在队伍末的郎君与东宫家令方兰是表亲,知晓许多宫闱秘事,他卖弄道: “你们懂什么,王后体恤殿下无能,特意赐给东宫两名婢女,一名静娘、一名心娘,就是怕太女和八娘无法合欢,所以要二婢在帐中加以相助。” “怎么帮怎么帮?” 郎君反身扭上十九娘腰上软肉:“死丫头,还能怎么帮?干脆今晚你不要走,留下来好好看看。” “哈哈哈哈。” 年轻人们笑成一团,寿春县主等向这里看了好几眼,几次想开口制止,因为是大喜的日子,怕八娘多想,就没有横加责怪。 “说够了没有?” 谢七娘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从他们的背后绕到面前,用冷眸一扫,寒气逼人,众人皆低眉顺眼如鹌鹑。 她平日与世无争,一副林下名士的做派,还从未发过如此大的怒火,若不是顾忌上头的命妇们,恐怕就要将青庐的顶都掀翻: “太女、太女妃身份高贵,品行贵重,岂是能由你们私下编排的?若再敢多嘴多舌,别怪我不讲往日的情面!” 众人想起广陵王对谢氏的恩宠,噤声不敢言语,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七娘被人横刀夺爱,不怒不气就罢了,反倒还出声维护,端的好气量。 谢七娘本不欲与他们计较,只是入耳之语愈发污秽不堪,大多都是对元祯的嘲弄,她的心湖再也平静不下去,这才从黑暗处站出训斥。 帷幕掀开,喧嚷传进帐内,众人喜气洋洋地推着元祯进来。谢七娘呼吸一窒,忙垂首躲到人后,再抬眼时,萧八娘已却扇。 嬉笑的世家郎君娘子们像是被施了定身诀,痴痴地望着行同牢礼的萧八娘,再瞄向坐在四轮车中的元祯,眼神充满不可置信。 青庐中的坤泽浓妆艳裹,八娘还未放下团扇前,他们像是春日园子里的花儿,尽态极妍,难分伯仲。 可纤纤玉手却去团扇,这满堂的花儿都变作苍穹上的星辰,在千里皓月的衬托下,黯淡无光。 第38章 随着王太女进帐,与新妇行同牢之礼,青庐内欢乐的气氛迎来高潮。 身强力壮的宫婢抬来三只兽足大鼎,放在元祯和萧夷光面前,揭开鼎盖,肉香扑鼻。侍奉的宫婢垂下眼睫,暗暗咽口水。 陈大娘子与尝食监刘先忙碌了一整日,提前油煎了一只去了四蹄的乳猪,连同肉汁与猪肺放进大鼎中。 另外两鼎则分别熬煮了十四尾鱼干和两只去尾腊兔,鱼兔不仅色香味美,经大火炖煮油炸后软而不乱,摆放得也整整齐齐,越发衬出王太女昏礼的庄严肃穆。 寿春在命妇中地位最高,她先挖了一勺肉汁,浇到金黄的稷米饭上,分别喂给两位新人。 丹阳奉肉,鼎中每样肉食都需新人依次品尝。跟在丹阳背后的是高王后长女,寻阳县主元纨,同作为太女亲妹,她手中托盘上放着醋酱、腌菜和肉酱三味小菜。 最后一双枯瘦暗白的手奉上酒爵,里面果香四溢,元祯先抿了一小口果酒,又与萧夷光交换过酒爵,这时的酒中多了丝美人口脂的幽香。 馥郁迷人,元祯多吞了两口,顿觉舌尖生香,像是在亲吻八娘的朱唇榴齿,她冷白的脸色染上酡红。 “妾恭贺殿下、太女妃鸿案相庄,子嗣绵长。” 迷醉的眼睛清醒,元祯笑容凝住,疑惑道:“你是……桓三娘?” 向新人奉食的重任,一向由没有丧偶或和离的亲眷担任,图个福气绵长,桓三娘与王室没有瓜葛,怎么能由她侍酒? 元纨瞥向桓三娘平坦的小腹,语气里止不住的得意:“阿姊去长安后,三娘就嫁给了大兄,前日医工说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恰好逢着阿姊大婚,阿母就教她来沾沾喜气。” 脸颊上脂粉厚重,掩不住桓三娘的憔悴姿色,她躲闪开元祯的眼神,在元纨面前唯唯诺诺。 仅仅三个月不见,这朵红如云霞的牡丹颜色俱褪,在元焘的后宫中残败。 抢走阿姊的备选妃嫔,还将人放到同牢礼上宣布孕事,这到底是来沾喜气还是来耀武扬威? 眼中酝酿起风暴,不等它搅个天翻地覆,元祯喘口粗气,生生按回心中,语气僵硬地教二人下去。 今日能夺坤泽,明日就敢对太女位下手,若不是不愿拂了明月婢的脸面,她非要叫元焘进来呵斥一通。 青庐内浮现尴尬,寿春面上也惴惴不安,怕元祯忍不下这口气,当着八娘的面与元焘争抢起坤泽,她忙示意两位命妇撒帐,又使眼色教桓三娘退下。 “一撒荣华与富贵,二请金玉满庙堂,再请万事随心意……” 命妇们唱着撒帐歌,向暖衾香枕上稀里哗啦洒满花生红枣桂圆,口中喜气洋洋的祝福充盈于进新人耳中。 目送走瘦弱柔美的桓三娘,纤眉一挑,萧夷光笑着望了眼元祯,眸光缱绻,无限情意的柔软下,藏着若有所思。 广陵王膝下有子女十余个,却无一个孙辈,倘若桓三娘腹中的孩子是乾元,那这个孩子将会成为广陵王易储的最有力理由。 若要稳固元祯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诞下健康的女儿,彻底打消广陵王对元祯能否延续血脉的疑心。 …… 举行过一系列热闹仪式,寿春县主将心放回肚子里,她端了两支龙凤喜烛放到鸾帐外,指着笑道:“这喜烛是要燃到天明的,可千万别提前吹灭了。” 见元祯与八娘皆颔首不语,面带红云,她觉得怪有趣,笑着将青庐中其他人带走,唯恐扰了她们的洞房夜。 命妇们一走,两个柔若水草的宫婢走进来,齐齐给喜榻上的两人行礼:“奴婢们给太女、太女妃净面宽衣。” 两名宫婢身量容貌差不多,一名静娘,一名心娘,都是王后宫中人,如今拨到萧夷光身边伺候。 她们手脚麻利,卸妆宽衣样样拿得出手,静娘为萧夷光褪去脂粉,心娘替她褪下绛红大袖衫,手又自然拉开萧夷光锁骨前的交领。 白皙的春光一闪而过,萧夷光按住她作乱的手,抬眼却对上双无辜的眼睛:“你在做什么?” 心娘眨了眨眼,楚楚可怜道:“太女妃恕罪,奴婢奉王后之命,特来伺候您与殿下行房。” 元祯由苟柔服侍,已经更衣洗漱完毕,她独自推着四轮车进来,听到心娘的狡辩,便道:“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都去歇着吧吧。” 但凡为奴做婢的,身子里都生着懒骨,若是碰到得闲的时候,绝不多做一指头的事情。 岂料心娘与静娘偏偏是两个例外,听到元祯要赶她们出去,竟一块跪下,“殿下身子不便,奴婢二人想要做殿下的腿,若今日出了青庐,王后一定会责罚奴婢的。” 她们鬓发松散,模样举止轻狂,萧夷光还有什么不懂的,这两人真正的“用途”怕不是伺候她,而是在床上伺候元祯的。 王后的性子竟急到了如此地步?连洞房夜都不肯教两人过安生。 她冷下眸光,无视跪在床脚的两名婢女,兀自撩开红罗鸾帐,将元祯扶进柔软的床榻。 这张喜床罩着大红罗帐,入眼的被褥枕头都是灼灼朱红色,宽敞到足可容五六人并列而眠。 烛光在空气中跳动,墙壁上投下萧夷光模糊而柔和的光影:“殿下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朱红衬出萧夷光娇媚的面容,元祯心跳不已,嗓子发干,她的手都不知放在哪好,结结巴巴道:“孤、不,我我睡外头。” 美人闻言嫣然一笑,坐进床榻深处,在帐外喜烛照不到的地方,垂眸梳理自然垂在胸前的长发。 许是碍于床外有人,她没有褪去身上薄如蝉翼的中衣,也不开口驱逐心娘静娘,就只是平心静气地倚着床柱,仿佛在等元祯做出最终的抉择。 萧夷光的安静并不意味退让,她反而是有成竹于胸,并不屑与人争风吃醋。 有侍妾,就没有她,有她,元祯就不许有侍妾。 目光移向地上的庸脂俗粉,元祯想尽快搂八娘入怀,就越发觉得二人可恶:“做孤的腿,你们要把自己的腿锯下来给孤?” 心娘吓得小脸惨白,静娘却捏准了元祯的心软,扬起如丝媚眼,说出的话令人瞠目结舌:“王后有吩咐,若殿下行房时不便,奴婢们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怎么帮?帮什么? 这不是明晃晃的想要窥视她的床事? 羞耻的红意蹿上元祯脸颊,她又羞又怒,恨不得教二人赶紧滚:“你,你们,我——” 静娘挺起丰满的胸脯,无所畏惧,她搬出王后这尊大佛,即便元祯有心呵退她们,在孝道前,总也要忌惮三分。 否则传出去,太女未免有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嫌疑,多心者还会以为是太女妃挑唆,对太女妃的名声也不好。 更何况,乾元哪有不沾花惹草的,太女顺势收下她们,日后再想纳妃的时候,也有前例可依,少了许多向太女妃解释的口舌。 背后拥上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明月婢的手钻入袖底,安抚元祯紧攥成拳的愤怒,又悄悄在她耳边低语: “殿下勿要发怒,眼下还不能与王后撕破脸,由着她们去。” 不知明月婢是有心还是无意,丹唇擦着耳垂而过,语毕旋即离开,幽幽香气转瞬即逝,教元祯莫名涌上失落之感。 她看回静娘和心娘身上,暗忖由着两人跪在帐前肯定是不行。就算明月婢不在意,元祯也不会任由两婢得寸进尺,把她们的房中私语听去。 人是王后派来的,日后这等打着旗号为元祯好,却是在挑拨妻妻二人关系的行径怕是不会少。 一味忍让,受委屈的总会是明月婢,要想个法子才好。 元祯假装松了口,妥协地指派二人:“方才,孤还以为是你们自作主张,既然是母后好意,那孤就不便推辞,静娘,你先替孤放下床帐。” 静娘脸上一喜,起身从银钩上缓缓垂下曳地纱帐,然后就拉着心娘爬上喜榻。 她的膝盖刚触上褥子,肩膀就被元祯推开,不过这只手因病软绵绵的,没什么力度,静娘娇声道:“奴婢伺候殿下宽衣。” 脸一沉,元祯反问道:“母后知道孤行房时不便,特意把你们派来,就是为了在青庐外驱赶闲杂人,莫要扰了孤的兴致,你们上床做什么?” “奴婢——” 静娘心娘一脸懵,王后教的是争宠、爬床,哪里还说过这种话呀。 青庐内外清清静静,宾客早就去明光殿饮酒作乐了,怎么可能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去坏太女的好事。 不对,也就奉了王后之命,挑唆太女妻妻离心离德的她们敢罢了。 元祯声音徒然变高:“还想狡辩?” 她不耐烦地唱着白脸,又偷偷捏明月婢的手,萧夷光会意,站出来唱红脸:“静娘心娘都是母后的人,那罗延到底也要敬三分。” 萧夷光和颜悦色,给她们指出一条“生路”:“你们就先去青庐外侍奉吧,一来莫让人靠近,二来我们有事,你们也好随叫随到。” 这,岂不是一句话都听不到,一点太女的福气也不能享,还要打起精神站一夜? 没有王后给撑腰,静娘心娘不情愿的喏了声,扶上滑落半肩的丝衣,磨磨蹭蹭掀开青庐幕门,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披着若隐若现的薄衫,静娘心娘同五大三粗的虎豹骑并列站着,来往的宫婢侍者看了交头接耳,手指指点点。 她们抬不起头,怒火像吹鼓的羊皮筏子,快把肚子气炸了,朝心里重重记下这笔账。 第39章 静娘和心娘环抱双臂,在青庐外冻得瑟瑟发抖,为了维持体温,后背争抢着贴向身后的毛毡幕门。 揭开幕门,还要再拂起七十二串的珍珠门帘,才能进入宽绰舒适的青庐。 供新人洞房的青庐由绣着海棠春晚图的步障隔开,断为内外两间。 外间设有做工精良的香炉、板足案、橱柜,内间则安置了新人明日晨起梳妆的镜台,以及一张浑圆厚重的嵌螺钿绘金帐床。 帐外粗如手臂的红烛流着血泪,明亮烛光晃动在红罗帐上,映出瘦削和窈窕的两道身影。 影子原先相隔很远,泾渭分明,慢慢的,慢慢的,红罗帐面上银河由粗变细,最终两团身影模糊在一起。 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宁静,红绢中衣顺着委地的罗帐滑了下来,海棠花犹豫着压倒了脆弱的太女,不知唇舌间缠绵了多久,最终抛开一切矜持,心衣与小裤陆续步入单衣的后尘。 海棠的花香盈满青庐,嗅到一丝都让人如痴如醉。 …… 云销雨霁,腰肢流畅的曲线颤了颤,萧夷光几欲不支,她不敢压到元祯身上,勉力跌回软枕,匀称紧绷的秀腿松懈了肌肉,还与人惫懒的交叠着。 她轻轻枕在元祯的肩头,鼻尖擦着几缕秀发,纤手抚开发丝,萧夷光感受到呼吸的起起伏伏。 她想到病弱之人的呼吸比狸奴还要轻,当其受风咳嗽或是方才那样,大口的喘息却比任何人都重。 红烛光洒进红罗帐,暗红的微光也掩不住方才的美景,反倒在朦朦胧胧间,给两人都盖上了一层遮羞布,河水暗流激涌,越发澎拜。 两人品味着从未有过的经历,一时相顾无言。 在长安仆射府中时,萧夷光身上定有七年的婚约,卢猷之是她的未婚夫婿,楚王与她青梅竹马,还有鲜卑王子等一干追求者。 命运无常,年少的萧夷光从未想过,日后的枕边人会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 不知过了多久,挤在两人间的手抽出来,摸索一通,寻到床头的罗帕。 指尖、指缝、掌心,元祯用罗帕仔仔细细擦拭,照顾到方才沾上液体的每一个角落,连流到手腕下方的秽渍都没忘记抹去。 虽然双腿瘫痪了十年,但东宫的婢女一向将她照顾的很好,不仅没生过褥疮,还养成了元祯喜爱洁净的习惯。 意乱情迷后,她的眼皮子也上下直打架,若是闭眼一歪头,元祯不消片刻就能与周公见面。 山海经中有鸟唤做鵸鵌,据说吃了它的肉,就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元祯体力消耗殆尽,却还有正事要做,就极想尝尝这神鸟的滋味。 将用过的帕子扔到帐外,元祯一手支着床沿,腰部和手同发力,慢慢侧过身子。 萧夷光是个极心细的,尽管方才的一梦酸涩畅快,她还是扬起脸,敏锐地发觉了元祯翻身的想法。 一个瘫痪之人,由她自个翻身,着实有些难处,元祯不声不响,显然不愿让新妇帮忙,可萧夷光却不能视而不管。 锦被滑落,她细致入微地帮了元祯一把,复躺下后,正对上一双灼灼明眸。 元祯定定的看着她,这张美到极致的脸方才掌控、索求时,都极为镇定自若,这会竟轻轻垂下眼睫,明月婢微抿丹唇,羞怯地躲避开她的视线。 萧夷光的心脏像是被围住的小鹿,不服气地到处冲撞,仿佛都要跳出身体。 由胸到圆润的肩头,手所到之处,惊起战栗,在羞赧却仍大胆展露的身体上,元祯找到萧夷光后颈微微凸起的那一小块。 “嘶……” 只轻轻一按,明月婢忍不住缩成一团,将脸埋入元祯的肩窝,齿间也发出低低的呻吟,愉悦又带着不餍足的痛苦。 虎豹骑忠实守卫着新人的洞房夜,倘若他们敢冒着大不韪,贴耳在青庐厚帐上细听,里头的动静足可让最冷心的士卒脸红心跳。 以给太女送补药的名义,王后使人来瞧过一回。人端着热滚的药盅,第一眼就看到了缩手缩脚的静娘心娘,不禁怒其不争,药自然也没送进去。 王宫广场上,侍者穿梭往复,搭起云梯,竖起竹竿,或是在彩帛扎起的城楼上,放置了种种烟火炮仗,他们躬身用线香点燃,捂着耳朵迅速跑开。 忽而五颗明亮的巨星从地上急速升起,在辽阔的穹顶上爆炸闪耀,连成一列白光,将乌黑的夜撕开一条缝隙。 五星联珠后,明黄蜂群冲上天空,占据了半边天,黄蜂出巢、百兽吐火,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美丽烟花相继在巍峨宫阙上闪耀。 宫内贵人、宫外百姓,纷纷出屋驻足观看,就连百十里地外长江彼岸的流民,也能看到昏礼烟花的盛大。 这些经能工巧匠之手制成的烟火,只在天上明灭了一瞬,就足足花掉了广陵王上万两银子。 欣赏过烟火,明光殿歌舞升平,宾客如云,上百支大红蜡烛同时燃烧,将殿堂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盛在金银玉盘中的珍馐流水一般端上桌,还未动几筷就又被撤下去。 昏礼筵席的豪奢与虎豹骑的威容,都给江南世家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仰望王座上的广陵王,越发觉得他龙章凤姿,颇有高祖之表。 渤海高氏是广陵王的马前卒,游击将军高虢数日前就已游说过众府,广陵王有称帝的意向,暗示众臣联名拥护。 江南世家嘴上答应,却这个推那个,迟迟不肯上章。 广陵王兵多将广是不假,但他的高祖父是当时天子的堂弟,元叡是实打实的皇室远宗,血脉距离天子之位十分遥远。 益州荆州还有元景亲子在,实力也不可小觑,左右谁坐皇位,都要拉拢世家,真正有资历的老臣自恃身份,谁都不愿为元叡称帝真正出力。 今夜之后,在座的世家都换了一番心思,他们互相看看,举起酒盅碰撞,酒液随着门户私计一起咽入喉咙。 郑銮喝得酩酊大醉,她起身踉踉跄跄走出沸沸扬扬的大殿,四肢用力展开,能听到噼里啪啦筋骨舒展的声音。 找到自己的骏马,她扔下部曲仆从,如闪电般奔跑在安静的街巷,直到来到黝黑缓缓流淌的护城河边,郑銮才放慢了马速,仰脸迎着秋风,打算等酒醒后再回军营。 护城河旁有一座太真观,这里只收坤道,观中做的素饭为建邺城一绝。太女大婚,宫中还托太真观做了好些馒头点心,连着三日沿街散给百姓,权当为太女的身子祈福。 丑时已过,空中只剩几点晓星残月。郑銮醉眼一瞧,观门大开,几名坤道忙忙碌碌,抬出几担发着热气的蒸笼,像是在为今日的散食做准备。 她打算进去讨点热汤喝,喝过观里的蕨菜粉皮汤,身子都能暖一周。 “夜里风还是大,你只穿这点怎么行?也快到冬日了,改日我遣青娘给你送狐裘来。” “观里人多眼杂,我在此清修,怎么好穿如此名贵的衣裳,县主马上要随军出征,还是带着御寒吧。” 丹阳县主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她迟疑片刻,“那我教青娘送十斤棉花,你或是送人,或是制成厚被,都便宜。我走后,有事就去找青娘。” “沙场凶险,县主千万小心。” 二人缠绵一阵,眼见搬送馒头的坤道多了,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送人回道观,丹阳独自出来。她身量鹤势螂形,走起路虎虎生风,解开柳树下的马缰,身后传来一人的醉笑:“我与县主自幼相识,竟不知县主还有磨镜之癖。” 利刃出鞘,剑光霍霍,丹阳猛然旋身,一道雪亮耀目的长剑已架到郑銮的颈边。 一缕垂落肩头的发丝被削下,丹阳讶然:“阿姊?” 郑銮纹丝不动,面带笑容:“怪道筵席中不见陀罗尼,原来是来太真观私会情人了。” 她仿佛一点不怕颈边利剑,扳起指头数着:“陀罗尼多情,这是你的第几个坤泽了?广陵城里,陈家的小娘子算一个,那罗延宫中,还有个名唤清风的小婢子,啧啧啧,光是我撞着的,就有三位。” “谁知道陀罗尼私下还置了多少金屋,藏了多少娇呢?” “我的事,不消你多管。”看出郑銮的醉意,丹阳收剑回鞘,不与她计较。 利索地翻身上马,她又想起什么:“你我的婚事只是长辈口头约定,若阿舅非要两家联姻,那就再挑位坤泽送给阿姊——别打我的主意。” 扔下这句话,丹阳骑着马儿跑远。 郑銮无奈一笑,眼睛眯起来,姨母的两个孩子,性子真是天差地别,一个痴心似海,另一个好坤泽就罢了,偏生还四处留情。 寂静的夜里,她吹起清脆的口哨,摇摇晃晃向道观走去,先是《子夜四时歌》的小调,而后轻轻哼出来: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 ———— 昏暗的罗帐中,萧夷光看出元祯眼中的渴望,主动将如玉的脊背面向她,撩起青丝,露出光滑颈后的腺体。 只轻轻摸了下,萧八娘就拥紧了怀中的锦被,身子酥麻了半边,下意识地要躲避,本能却又催促着她向后靠,贴近元祯的牙,疯狂叫嚣着想要结契。 海棠花的香气更浓了,元祯无动于衷,她有些迷茫,试着咬了几口腺体,只留下一层涎水,连半个牙印都不曾有。 除了一遍遍带来潮涌,使两人肌肤相亲,却依旧让萧夷光求而不得,赶不走她内心的空虚,元祯做不到任何事。 正如偷偷潜入东宫的孟医工所说,毒素压抑了她的本性,让元祯对结契毫无兴致,就算将腺体咬烂,也不会有一丝信香钻进去,只是折磨坤泽罢了。 第40章 香汗淋漓,萧夷光侧卧于软枕上,婀娜的身段像一道曲折的山峦,坦诚的展露在元祯眼前。 如今这道山峦微微颤抖,旋即又叹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息,叹息如轻飘飘的羽毛,很快坠入深不可测的欲壑,被汹涌的欲河卷走。 亲迎前数日,孟医工乔装成婢女,在苟柔的掩护下,向东宫送过几回汤药。据她回来说,元祯用药后腺体发热,以手相触也能感知到些许知觉,恢复是指日可待的事。 许是调理的时间太过短暂,真正的同房后,萧夷光心底生出对孟医工的怀疑,她并没有觉得元祯有任何起色。 温热的鼻息扑在她后颈,湿漉漉的舔舐也在腺体边徘徊许久,美色当前,元祯的犬牙却一动不动,对结契毫无兴致。 迟迟得不到乾元信香的抚慰,萧夷光的腺体燃起一团火焰,火蛇蔓延游走至身下,掠起痛苦的战栗。 她难耐的动了动腿,滑腻腿肉蹭过身后人的膝盖,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嗔怪。 元祯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呼吸慢慢滞住,握着她肩膀的手失落地松落。 抛开攥成一团的床单,萧夷光反身,搂上元祯打算远离的脖子,“就算不能结契,殿下也忍心将妾独自抛在一旁?” 拽住对方的手,又是春风一度。 这回蜡烛都等到灯芯燃尽,火焰晃了几晃,一股白烟升起,噗的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静谧床帷后,饥渴的狸奴终于吃饱喝足,懒散地躺于元祯怀中,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划过薄瘦的锁骨。 在长安时,萧夷光便好精舍华服,爱美婢华灯,她起居之处,所用的器物,无不是巧夺天工的精美。 于情一事上,她的欲念一如既往,只追求极致的享乐,有珠翠之珍,便不会吃山肴野蔌,更不会浅尝辄止,享受肉体之欢,必要汗水浸透腰肢,筋疲力尽才罢休。 初时的不适消退,下面就是漫无边沿的云端。 但凡是人,就总会有糊涂一时的时候。历史上这等例子数不胜数,例如帮助始皇帝一统六国的丞相李斯,不也为了自己的争权夺利的贪欲,矫诏改立胡亥,杀死扶苏,最后被赵高害去了性命。 聪颖一世的萧八娘也不例外,她每一次都能找到新的乐趣,却忘了枕边人多病的身体。 手止不住的颤抖,元祯额上的汗珠沁出,又一滴滴滚落到软枕上。 自双腿瘫痪后,她没做过重事,还从未这般累过,体内的精气神仿佛都泄得一干二净。 “嗯?那罗延。” 额头倚着那人的下巴,几滴水珠落到萧夷光的发间,她以为元祯哭了,忙撑起胳膊,在黑暗里摩挲上她的脸,担忧的问: “你的身体不适吗?可是哪里痛?” “无妨,无妨。” 脸皮火辣辣的烧红,元祯支支吾吾糊弄,不敢说实话。 这副身子骨不争气,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她总不能转而怪新妇索求无度吧。 萧夷光听了,并未躺下,而是在帐中静静坐了一阵,她眼睛明亮,瞥了眼元祯汗如雨下的脸颊,随手于床边寻了件不知谁的长衫,竟撩开帐子,扶着腰下了床。 “?” 元祯平躺了身子,扭过脸,视线随她而去,又被垂下的罗帐挡住。 帐帘揭开,萧夷光去而复还,手中多了只瓷碗,苟柔出青庐前,怕元祯体力不支,特意将一碗参汤煨在外间的炉上。 她绕过步障,亲自取来,不厌其烦的垫高两只隐囊,扶元祯后倚上,又一勺勺喂给她。 元祯不愿让她做这等活计,执意夺过碗勺,手却控制不住的颤抖,舀出的汤都抖回了碗,一个不留神,差点撒了半碗在锦被上。 瓷碗重新回到萧夷光手中,看着偷偷把手藏到身后,强装无事的元祯,她感到有些好笑: “不过是一碗参汤罢了,倘若妾生病,也希望能喝到那罗延亲手喂的汤呢。” “到时我必也真心待你。”元祯咽下口中的汤,忙道:“绝不会将明月婢丢给宫婢照看。” 莞尔一笑,萧夷光轻轻搅着汤水,眸中眉梢,却都有了与昨日不一般的风情,把元祯都看痴了。 遥夜沉沉,王公之家多置守夜的婢女,来伺候主子起夜、要水的杂事。 青庐中本也不应例外,不过王后送来的静娘心娘存心不良,若是再唤她们进来,未免生出事端,萧夷光索性亲自服侍元祯。 还好她喂过稚婢吃饭,手还没有生疏,元祯一碗参汤喝下肚,调羹只磕着了两回牙齿。 最后一勺喂进嘴中,萧夷光瞧见她肩头被自己咬出的齿痕,搁下瓷碗,佯装无意地问:“殿下,今夜也是第一回与人同眠吗?” “噗——咳咳咳!” 参汤呛进嗓子眼,纵然元祯及时捂住嘴,汤液又无可制止的从指缝间喷了出来。 这席话比五碗参汤还管用,元祯纵欲过度的脸原是灰白的,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咳出气管里最后一点参汤,她捂着胸膛,嗓子沙哑:“明月婢问这个做什么?” “那罗延若只有妾一人,妾自然欢喜。” 温柔地给她擦去指尖污渍,萧夷光通情达理道: “不过,殿下有过其他坤泽,妾也绝无怨言。将人接进东宫,或封做良媛,或封做昭训,也好与妾做个伴儿。” 不论是因情事,还是因阿母之事,萧夷光都不愿与旁人分享乾元,一个谢七娘已经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今晚又冒出个桓三娘,往后还会有多少娘子郎君? 可偏偏元祯身份尊贵,莫说一两个坤泽,就是纳进三宫六院,也不会有人多说她一句。 趁着今晚浓情蜜意,萧夷光果决揭开二人间的薄纱,欲要斩断元祯日后沾花惹草的可能。 做什么伴儿哟,元祯苦笑。 说到最后几句,她的指尖都快被萧夷光搓红了。 一会儿那罗延,一会儿殿下,八娘对自己的称谓或亲近或疏远,总跟着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坤泽变来变去,仿佛真的有这么个人似的。 不过,像喝了一大白蜜水,元祯心中也尝到了丝丝甜蜜,明月婢素来待她温柔不假,许是世家女郎的矜持,这柔中总带着彬彬有礼,让人感到有触不到的疏远。 直到今日闻着了醋意,她才感觉到自己拥有了明月婢的心,而不是只能对这朵高岭上的花朵,这轮苍穹中的弦月嗟叹。 用手拍拍身侧,元祯示意明月婢上床,待两人重新依偎在一起时,她摸出枕下的观音白玉佩。 这枚玉佩自幼伴着她,曾带给她无穷的力量,就是去长安,元祯也时时刻刻挂在颈上。在白马寺时,她将玉佩送给了萧夷光,是对她迟迟不纳采的补偿,也是两人定情不渝的信物。 明月婢对这枚玉佩十分珍视,元祯在亲手解下她的衣衫时,发现她将玉佩小心的系在腰间,眼睛顿时湿润了。 这枚玉佩对她而言是何意义,元祯那时并没有道出,现在她执着明月婢的手,心跳与心跳相拥,她想,是时候了。 “我的阿母是因难产而薨逝的,在我两岁的时候,她生产时大出血,拼尽全力生下丹阳后,不一会就就没了声气。” 提到她的阿母,不只是元祯怆然,萧夷光也想到了远在羌人手中的魏夫人,一滴泪落到鸳鸯枕上。 满室馨香的青庐,旖旎无限的春宵,二人肌肤相亲,胳膊与颈子相叠,拥在一处,心头却怀着淡淡的忧伤。 “寿春阿姑抱我去看她最后一眼,我那时懵懂,只知道拽起阿母没有生气的手,哭喊着要吃奶,后来阿姑就将我抱走了。” “我与丹阳的记忆里,已经记不住阿母的音容笑貌,阿母好佛,阿姑就命人依着她的模样,雕琢了两枚观音玉佩,分送给我们。” 萧夷光想,怪不得这枚白玉观音与其他观音像长得不一样,唇边淡淡的微笑,少了悲天悯人的慈悲,多了些气质典雅的端庄。 观音像与元祯很像,与丹阳却不大像,许是因为丹阳像广陵王,而元祯更肖其母的缘故。 “阿母最恨乾元朝三暮四,她在时,父王身边唯有阿母一人。” 悲惨的往昔让元祯不愿回忆,阿母走后,元叡先立了继后,又陆续纳了李侧妃、张侧妃,生了许多庶子庶女,对元祯元缇的关心也逐渐变淡。 她无法在父母膝下承欢,绝不能教自己的孩子也重蹈覆辙。 元祯话说得急,又兼激动,她微微喘着粗气,郑重发誓道: “此玉便如我阿母,今日我当着她的面,对你做出承诺,日后身边绝不会再有其他人,更不会生异腹子。倘若有违此誓,就让阿母与你一起背弃我——” 胸口好似插上一把利刃,萧夷光推己及人,眸中也染上同样的悲色,抬手捂住了她的双唇,不许她再说下去,声音颤抖道: “阿母——总会一直陪着你,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天上。”【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41章 太女大婚,江南四州连庆三日,最终在嘹亮的战角声中落下帷幕。 这场乱世中的昏礼耗费的金钱以千万计,典礼的隆重奢华,宫殿的富丽堂皇,太女妃的美貌多姿,无不给赴宴宾客留下极深的印象。 仅仅一日后,广陵王赶在攻打豫州前,于建邺城外的练兵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校阅,向城内世家百姓炫耀虎豹骑的军容整肃,旗帜刀甲鲜明。 轻车突骑,坚甲利刃,精壮将士争相下马地斗,剑戈相接时,摧锋之势如破竹,军威大振。 阅兵结束,元叡身着几十斤的重甲,步履稳健地走上高台,向三军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什长及以下,斩首和俘虏二级,进爵一级,斩首俘获五级,进爵二级……夺旗鼓,先登城池,皆进爵一级,赏金百两!” 虎豹骑将士大多没读过书,元叡也就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直指重点,言简意赅的以重赏做诱,激励将士奋勇杀敌,封妻荫子。 “杀!杀!杀!” 五万虎豹骑步调如一,吼声震天,观礼的江南士族太平日久,听得惊心动魄,有的人甚至还捂住了耳朵,免得震成聋子。 “开拔!” 大纛与各色牙旗刺向天空,广陵王命令拆除辕门,他步下高台,率先骑上一匹墨驹,打马冲在三军最前。 丹阳此次照例随军出战,她骑着枣红马,一身戎甲,紧紧跟随在父王身后。 郑銮的两千玄甲兵殿后,先头军走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轮到玄甲兵动身时,她仰头看向高台,台上空无一人,早不见元祯的身影。 鞭子狠狠落在马屁股上,抽出一条血痕,马儿悲鸣一声,如箭般窜了出去。 血痕同样也伤在郑銮心上,她平日最爱这匹大宛马,今朝为元祯忧心,手下竟也失了轻重。 元祯的大婚,她虽去做了傧相,实则心里是极不情愿的。 见到萧八娘的第一眼,除了惊艳,郑銮的心里旋即涌上浓浓的不安。萧八娘笑容温婉,看似人淡如菊,实则是在竭力用淡泊掩盖眼底的野心。 如今萧氏式微,八娘举止尚内敛含蓄,甚至甘愿为元祯洗手作羹汤,照料无微不至,倘若有她一朝得势时,保不准就会原形毕露,对元祯疯狂反噬。 更何况广陵王不喜萧八娘,朝野上下,谁人不知。 可元祯这个木头脑袋,偏偏要忤逆手握大权的父王,非萧八娘不娶。这下倒好,广陵王出征豫州,竟让元焘与萧国相监国,却把元祯远远打发到京口练兵,抵御羌人进犯。 有太女在,却让王子监国,这在大周国史上还是头一回。瞎子都能看出来元祯的失宠,世家中的墙头草一夜之间全都倒向元焘,站在衡阳郡王门前送礼的人,都排到了护城河! 郑銮无奈的摇摇头,希望元祯早日醒悟,也希望广陵王只是敲打一番,并无废太女的心思。 ———— 时值初秋,山野间苍翠山林像被水浸染的墨迹,叶叶木木都有了褪色的迹象。湛蓝的高空中,候鸟呈人字,展翅向南赶去。 黄土弥漫,一只车马与南飞雁背道而驰,他们沿着水流湍急的长江,飞踏过萧瑟黄草,向京口大营驰去。 征北将军司马侃率将领十余人、步兵两百与京口郡太守李维与属官,离营二十里,从早等到晚,才接到了王太女的车马。 当晚先回营,夜色已深,司马侃先拨了大帐八顶供太女及其携带的妃嫔宫婢居住,又命人整治饭食送过去。 帐外传来药香,司马侃放下手中军务,走出大帐,侧耳一听,太女帐中还有阵阵咳嗽声,她吩咐人给太女送些好药。 转身却见一位年轻的女郎悠悠从厨仓钻出,大营的炊家子抱着米柴跟在后头。 司马侃想了想,才记起这个陌生面孔名唤陈玄,还是世家出身,如今在东宫任七品太官令,是跟太女一道来的。 “将军,太女带了太女妃一人,宫婢三人,属官仆从十六人,精兵六十,马车六辆,马匹八十,全都安置下了。” 秋夜凉如水,牙门将军曹楚安置太女一行人住宿、引马入槽,还要安排值守将士,忙出一头大汗,气喘吁吁回来报告。 “很好。”司马侃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又叮嘱道:“太女身子弱,让厨仓的人饭食做得精细些,茶水一日三顿看顾得周道,免得教东宫的人说咱们骄纵,连太女都不放在眼里。” “太官令陈大娘子说了,太女与太女妃的吃用,只消营中供给米柴蔬果,他们自带了仆从煮饭。” 有天黑做掩饰,曹楚撇了撇嘴,不满道:“又带坤泽又带庖丁,路上走走停停,定是中途玩乐去了,到底是练兵还是出游。” 曹楚的抱怨,一字不落全教司马侃听去,她汗毛倒立,厉声斥责:“太女是君,你是臣,平时我是如何教你们的?背后妄议太女,去领十军棍!” “喏。” 嘴张了张,曹楚沉默着躬身去领罚,虎豹骑的天性就是服从命令,好在她皮糙肉厚,十军棍打在身上噼啪响,倒也不是很痛。 挨完军棍,司马侃亲自为她扶上交领衫,粗糙衣裳擦在伤口上,磨得红肿不堪,曹楚倒吸一口冷气。 “还知道痛,给你长长记性,若今后在太女面前也口无遮拦,得罪了贵人,你就得在这山野旮旯呆一辈子。” “属下也是为将军不平,您比袁将军早参军十年,立功无数,凭什么他就能随大王出征豫州,您却被扔在京口这个小地方。”曹楚梗着脖子,指着营寨外滚滚长江: “羌人就在江北,您手下的兵马甚至不满一千,咱们向大王讨要了多少回兵马,结果呢,来的却是王太——” 被司马侃一瞪,曹楚咽下满腹牢骚,将军治军谨严,她若再说太女一句不是,挨在身上的军棍怕是要翻个数。 “攘外必先安内,大王西征豫州,已是倾尽四州之力,羌人毕竟还没消息,再分兵就是自削双臂。”司马侃略一提点她,又拧起双眉: “为了迎接太女,营寨上下都忙了好几日,你跟着瞎掺和,是不是又没读兵书?” “啊?读、读过了呀。” 挠挠头,曹楚心虚的左顾右盼,恰好瞧见太女帐子钻出个女史,忙借此机会溜之大吉:“将军,苟女史应是有事,属下去问问。” “苟女史,苟女史。” 曹楚不敢回头看司马侃,一路小跑,抓住苟柔这根救命稻草,兴冲冲道:“可是太女有什么吩咐?对我说就是。” 苟柔举起灯笼,向远处照照,只看着巡营的士卒,她小声道:“曹将军,你们是不是在责罚士兵?” “没有啊——”曹楚不解,她跑过来没看见有士兵挨打挨骂,话刚说到一半,又生生止住,咳,方才不就是她自个在挨军棍吗。 “嘘。” 指了指大帐,苟柔将手指放在唇上,拉她走远,严肃道: “太女妃听到帐外有打人的动静,所以遣奴婢出来问问。曹将军,不是奴婢多嘴,京口营寨这么大,不拘你们是打是骂,总不要当着太女和太女妃的面。” “一来主子见了这等腌臜事,少不得以为是司马将军治军不严,二来若她们不明就以,干涉起管教,乱了军纪,你们是听还是不听?” 她话中多责怪,却句句是站在京口大营这边考虑,在太女面前伺候久了,苟柔的语气比热黄酒还妥帖,直抚到曹楚的心坎里。 忙不迭的都应下,同是在太女面前伺候的人,曹楚想起那两位下巴抬得比天高的心娘静娘,她觉得苟女史顺眼多了。 希望太女妃也如苟女史一样好说话,要是像心娘静娘那般瞧不起人,她宁愿让出差事,去读烦死人的兵书。 这个小将军一个劲点头,倒是没老兵的狡诈,苟柔很满意,又向她招招手,示意靠近些,压低嗓音:“你们这有没有船,能渡过长江的那种?” “营寨没有水师,但不远处的京口郡的商贾有渡船,每日都往来两岸,专门做流民生意。” “那我给你银子,你去悄悄雇两只来,太女和太女妃过几日要去对岸。” 曹楚拍着胸脯,一口应下:“没问题,京口一带我最熟,包在我——啊,不行不行,司马将军不会同意的。” 送太女去如狼似虎的流民那里? 她反应过来苟柔说了什么,惊恐地瞪大眼,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军棍她可以挨,这等掉脑袋的事可不敢做。 “你个榆木疙瘩,将军若是同意,我对你说这件事做什么?太女只是想给太女妃买两个使唤的婢子,若是买不到,你就自个应付心娘静娘两个小蹄子吧!” 脸扭曲成拧干的湿巾子,曹楚答应不是,不答应更不情愿,靴子在地上磨来磨去,刨出了个深色土坑,她一咬牙:“行,我想办法。” “算你有眼色。” 苟柔洋溢胜利的笑,哼着歌转身回帐。帐门口静娘在洗衣服,心娘在刷碗,忙得站不住脚,洗刷动作摔摔打打,颇有怨气。 想来也是,王后嘱咐她们要抓住太女的心,如今只抓住了太女的碗和脏衣服,搁谁身上谁不气? 绕过心如死灰的心娘静娘,苟柔掀帘进帐,一眼便撞见八娘坐在太女腿上,太女的手还虚虚搂着纤腰。 两人衣衫凌乱,膝盖与膝盖,小腿与小腿,都亲密无间的拢在一起。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她迅速放下帘子,拽开步子飞快逃了去。 第42章 自马车驶出牢笼般的建邺城,便一头扎进了一望无际的旷野,秋高气爽,淡淡的黄色晕染了缓慢起伏的山丘,远处的层林还勉力维持着黯然绿意。 居于这远近淡浓间,是一个又一个静如镜面的湖泊,密密匝匝的荷花养于水中,揭开车帘,依稀可以看到大朵饱满的莲蓬。 元祯命飞驰的车停下,她在窗边对上官校尉低语几句,上官校尉独自纵马远去,不一会就用下摆捧回一兜莲蓬头。 队伍重新启动,车内却多了甜丝丝的清香。 撕开莲蓬后头,露出一颗颗莲子,状如青枣。萧夷光微微瞪大眼睛,她长在长安,虽吃过蜜糖莲子羹,也见过画中的莲蓬荷花,但对剥莲子却是见所未见。 净白修长的手不紧不慢地剥取莲蓬,元祯得了十六只,又取了根单头银签,去了莲子上的绿皮白膜,食指和拇指稍稍用力,挑出整颗莲芯。 白嫩的莲子滚动在掌心,像玉珠落在玉盘上,元祯自然而然的将第一颗递给她。 “长安的莲子大多是干货,你到了江南,尝一尝新鲜的。” 车中撤了四轮车,打横安了条长座,为怕元祯坐不稳当,中间又加了个扶手,隔开了座上的两人。 鲜嫩可口的莲肉在舌尖爆开,甜丝丝,凉津津,萧夷光口齿生香,嘴角不觉弯起,抬眼就撞进一双乌黑带笑的眸子。 像是想吃鱼的狸奴,元祯的嗓音微微颤抖,视线定在她微启的朱唇:“甜不甜?” “很甜。” “明月婢,也给我尝尝。” 这话说的倒是有歧义,萧夷光想,元祯是想尝莲子,还是想尝人呢? 下巴被挑起,元祯少见的强势,夺走她清甜的涎津,也品味到了别有滋味的莲香。 都说莲子清心,一吻作罢,二人深望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腾烧欲火,急忙再剥莲子,放到嘴中,无论吃多少颗,最终都没将火焰给扑灭。 成亲后,她们在东宫住了五日,除了洞房那夜,一直都是分榻而眠。 许是怕萧夷光怀孕,威胁到桓三娘腹中孩子的地位,王后明面不动声色,笑着看两人亲亲热热,其实嘴都急烂了。 嚼着薄荷叶,她手段施展得雷厉风行。 打着太女纵欲过度的幌子,王后先是绵里藏针的斥责萧夷光,顺势教她们分房而居,又硬生生将心娘静娘塞进车队,充当她的眼睛,顺便挑拨二人的感情。 路上艰苦,又有四只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元祯与萧夷光夜里想要水,都羞于开口,只能一直忍耐。 直到在京口大营安定下,步障内床深榻软,步障外炉火暖融融,在热汤里泡过一回后,萧夷光心理和身体的疲惫才一扫而光。 系好雪白的中衣,走出步障,借着外头的动静,萧夷光教苟柔出去查看,又赶走帐内所有人,她主动坐上元祯的腿,把一路的思念都融进骨血。 耳鬓厮磨,萧夷光俯在她耳边,嗓音又低又腻人:“殿下喝药了么?” 双臂的血液发烫,连着因坐久车而僵硬的双腿,似乎都有了热意,元祯一下就听懂了她的暗示。 在二人大婚当日,孟医工也如愿走进了尚药局,做了专职东宫的医佐。今遭专门带了半车草药,跟着她们来到京口大营。 为了尽快治好元祯的奇毒,也为了尽快让二人结契,她一日三顿熬煮药汤,勤勤恳恳催着元祯喝下。 甚至于洞房夜后,为了更好的调整药案,她备好纸笔,跑去寝殿向萧夷光打探两人行房细节。 孟医工问得越来越细,萧夷光的双颊就愈来愈粉红,她连元祯动情时腺体和尖牙的颜色、大小都事无巨细的打探,还不满萧夷光“似是、大抵”的敷衍,苦口婆心的劝: “殿下一日好不了,你们就一日无法结契,到时候您的信期来了,却没法子疏解,这该怎么熬哟。” “太女妃,您就当小臣是您腹里的蛔虫,这种事对小臣说出来,就是在心里想了一通,小臣又不会说出去,不要害羞。” 孟医工眼睛亮晶晶,说的话也振振有词,萧夷光倒很是怀疑,认为她是还惦记着南逃时的那个夜晚,所以迫切想把没聊完的八卦都打听到。 揽上她窈窕的腰肢,元祯扶上她平坦柔软的小腹,苦笑道:“我哪敢不喝——唔。” 萧夷光俯身噙上她双唇,柔软相触,渐渐深入,两个人经验都不多,牙齿碰到舌头,青涩地慢慢摸索。 结束后,元祯吃了一口胭脂,低头用帕子抹去牙上的红色,瞥见炉上的热壶。她笑道: “这水是孟医佐亲自烧上的,她是早就打好了主意,明日少不得还向你问询房事。” 闻言冷笑一声,萧夷光搂着元祯单薄的肩头,语气淡淡:“由她问,孟医佐是好意,这东宫上下,还有哪双眼睛不盯着咱们床帷的事?” 大婚前,就有宫中傅姆去萧府,给她检验身子,反复确认过萧八娘的冰清玉洁,王后这才正式经办亲事。 洞房夜后,又有傅姆和几波尚寝局女史来记录起居注,询问身体状况。 最阴私的事,也要被迫置于众人前,任她们指指点点,就连离了建邺也不得安生,她蹙起柳眉,颇有些郁郁寡欢。 钻在衣襟里的手滞住,元祯抽出抚上她的背,刚想劝慰几句,就听见帐门揭开又合上。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脚步声跑远,苟柔又羞又臊的声音远远飘进来。 二人愕然,相视后又一笑,凝住的空气也破了冰。 元祯道:“我教苟柔去找船,过几日我们悄悄过江,先买几个合心的奴婢,你到江南许多日了,我们再回去看看江北风光。” 萧夷光莞尔一笑,“那罗延总是那么心细。” 美人如花,一笑更让人挪不开眼,元祯迷得五迷三道,略有笨拙的解释: “我不想看你受委屈,有了新的奴婢,就让心娘静娘去做粗使活计,总归别在咱们眼前碍着。” 王后虽然处处刁难她,好在元祯是个拎得清的,她不愚孝继母,也没有享静娘心娘齐人之福的想法,这让萧夷光感到几分安慰。 她起身披了件对襟,去帐门边教刷碗的心娘把苟柔找回来。 手指冻得通红,心娘娇声应下,待帐门合上,狠狠一跺脚,怒气冲冲去找人。 苟柔再次进帐,拘谨的嘿嘿笑着,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她为人是豪爽,到底还是个黄花大闺女,除了元祯外,连乾元的手都没摸过。 撞着人亲热,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长针眼了。 元祯也不为难她,只叮嘱了几句渡江跟随的人员,就命她下去安置。 撇了心娘和静娘不谈,她们此行带的人知根知底,除了上官校尉等东宫旧人,还有陈大娘和张十一郎一干昔日世家子,都是在南逃时就磨合过的,如今正式编进虎豹骑,倒也兢兢业业。 至于徐州刺史顾敦嫡女顾七娘,她则荐入了中书省,任七品通事舍人。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令、审批文书,非王室心腹之人不可当。 顾七娘能得此重任,自是对元祯感恩戴德,但凡中枢和徐州有了风吹草动,她总要与元祯通些消息,俨然以东宫党自居。 “哦,还有件事,心娘静娘与你住一顶帐篷,把她们也一块带走。” 苟柔点头如捣蒜,又疑惑:“殿下帐中不留人伺候茶水?” “咳咳,今晚,就先不留了。”腰间软肉被扭了下,元祯赶忙又补充:“今后,至于今后要不要留人,孤自会吩咐。” “哎,好,喏喏。”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苟柔方知自己多嘴了,她的耳根可耻的红到鼻尖。 眼观鼻鼻观心,退回到自己的帐篷,苟柔还有些脸红耳热。思来想去,她拔腿去了营灶,在陈大娘子不解的目光中,嘱咐她晚点再做早食。 殿下起身晚,早食做那么早干什么,大家伙多赖一会床才是正理。 ———— 京口郡东倚海,北临江,江面最窄处长越六公里左右,若有水中好手,日暖时游过来不在话下。 不过这段江水流湍急,等闲小筏不敢下水,北人又多旱鸭子,只能望江兴叹。 隔着江面,元祯能望见对岸搭起的简易居所,流民们来来往往,也有不少人在江边驻足回望。 他们南逃至此,因为没有足够的银两渡江,只能在江边暂时住下来。为了找到依靠,不少人无媒苟合到一起,凑合着做一对半路夫妻。 自然,流民中也有许多落魄的士族坤泽中庸,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做起暗娼,靠出卖皮肉得过且过,日子悲惨。 用过接风洗尘的酒宴后,元祯由司马侃和郡守李维等人作陪,走出栅栏,来到江边查看地势。 “流民一日比一日多,半个月前末将与李太守来此时,那边的山上绿油油,今日再来看,树被砍了,都住上了人。” 李维眉头紧锁:“这群人倒不足为惧,下官听租船的市井徒说,百里外还有流民帅管辖着数千流民,取了公府里的刀剑盔甲,也想着寻找时机渡江。” 此言一出,元祯一行人脸色巨变。 羌人祸乱中原,大周的威信已然跌到泥里,倘若有世家大族图谋自立,利用流民攻打江南,这对广陵王的小朝廷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京口营寨有兵马几何?可能一战?” 推着元祯四轮车的女郎开口,众人看去,只见兜鍪下是一双明媚坚毅的眼睛。 她身姿高挑,着山文轻甲,蹬乌皮六合靴,火红的肩巾迎着江风,猎猎作响。 第43章 “诸位大人不知,这人乃东宫的萧将军,此行帮孤参谋政要军务,尔等见她就如见孤。” 元祯出声解释,她笑着望向戎装佩剑的“萧将军”,眼底的温柔都快化成水淌出来了。 昨夜统领东宫亲兵的明明是上官校尉,从哪个石头缝里又蹦出来个萧将军? 容貌还如此昳丽,别不是对岸使的美人计。司马侃戒备心大起,手握在腰间剑上,狐疑的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李维反应快,偷拉一把司马侃,率先下拜:“喏,下官李维见过萧将军。” “见过萧将军。” 地上黑压压跟着跪了一片,“萧将军”倒也不自矜,和颜悦色道:“大人们不要多礼。” 与太女相望时,“萧将军”的目光缱绻,面对她们这帮粗人,脸上也不失亲和,她故意低沉着声音说话,犹如山谷间的涡涡细流,却还是柔美动听。 拍拍膝盖上的土,李维早就看出这位萧将军是位实打实的坤泽,趁着太女远眺江景,她忙对着司马侃的耳朵说了三个字: “太女妃。” 听说太女妃出身兰陵萧氏,以美貌著称,而“萧将军”生得花容月貌,不仅也姓萧,身量还与昨夜惊鸿一面的太女妃差不多。 种种巧合堆在一起,就不是巧合。 司马侃也反应过来,粗黑的眉毛纠缠在一起。 王公世家的坤泽等闲不能出门,太女也太胡闹——心胸开阔了,竟带着太女妃公然出现在兵营,不但连顶帷帽都不戴,甚至为了出游方便,还捏了个假身份。 这帮老兵粗鲁,万一有人往太女妃身上瞟,她司马侃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兜鍪里面感觉有点挤,司马侃头大了一圈,她回头虎目一扫,见大家俱缄口不言,目光也规规矩矩的盯着鞋尖,这才放下心来。 曹楚在人群后不屑的扭过头,熟练地翻了个白眼。 带着坤泽就带坤泽,还说的冠冕堂皇,下午大营演武,步卒们都打着赤膊搏斗,看太女妃脸不脸红。 京口大营有坞堡八座,都是用夯土夹砂石、红柳、芦苇混筑而成。墙基宽约半丈,高一丈五,瓦楞顶盖下是飞阁与女墙,但没有射箭窗。 元祯的四轮车由四名步卒抬上坞堡,堡垒坚固,看上去时常维新,她点点头,又指出:“坞中能再开几个窗子射箭,敌军来袭,完全可以据堡自守。” 司马侃稍一迟疑,应下:“末将这就让人去办。” 曹楚忍不住,高声道:“大营箭矢不足一万,无箭可射,哪里还用开窗?还请太女调箭补充。” “太女面前,岂容你多嘴!” 司马侃死咬后槽牙,她亲眼见着太女的脸慢慢转红,忙递上台阶,也是为曹楚脱罪:“太女,曹将军主管内务,对营垒不甚熟悉,她出言不逊,该领二十军棍,来人!” 挨打比降职掉脑袋强,两名偏将怕太女不悦,忙亲自动手,将曹楚的胳膊缚在背后,拉她下去责罚。 红晕尚在,元祯一抬手,却免了曹楚的皮肉之苦,她宽容的笑道:“曹将军若说的是实话,为什么要罚?司马将军,营中兵马几何,又有多少盔甲刀剑,一一与孤说来。” “回太女,京口大营有精兵八百,马匹一百……” 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姑,兵械库和营帐空空荡荡,老鼠比人还多,其中情况只看一眼便知。 司马将军也没想过隐瞒,有多少就说了多少,只是难免提心吊胆。 脸色由红转白,元祯笑容也停住,她的眼睛挑起,几欲开口又抿住嘴,似乎难以置信。 为了验证司马侃话中真假,元祯没有直接质疑,转而道:“营中情况,孤已知晓,司马将军,传令下去,教将士们预备演武。” 与建邺城外的校阅不同,京口营寨的演武偏向实战。在司马侃有条不紊的指挥下,七百步卒,一百骑卒整齐列阵,气势昂昂地经过演武台。 上官校尉数清八百人,登上演武台报告。元祯点头,又暗忖司马侃圆头方脸,倒也是个厚道人,该是多少就说多少,一个都不曾瞒报多报。 牌令兵于阵中骑马穿梭,随着青赤白黑黄五色旗变换,八百士卒在中央集结,分做许多鱼鳞状的小方阵,前段如箭矢般锋锐,呈进攻阵型。 李维等郡中属官不懂军事,看了也无趣,只时不时瞄着太女,太女笑,众人也随着笑,太女面无表情,他们也忙收敛笑容,若遇着精彩处,还要跟着鼓掌叫好。 太女妃看得仔细,长睫毛许久才眨一次,她突然道:“此乃鱼鳞阵,适宜己方有优势时用,不过也有弱处。” 元祯自然接道:“弱势在何处?” “在鱼尾,重兵在前,大将坐中,敌方分出精兵绕到后方偷袭,即可破阵。” 萧夷光点到司马侃,笑道:“司马将军,我是班门弄斧,不比您久经沙场,由您说说,我的见解可还对?” “太女妃——不,萧将军所言极是,鱼鳞阵头重脚轻,最适合对敌方发起攻击。” 眼睛由小变大,司马侃咽了两三口唾沫,心下颇为震惊。 太女妃着戎装,跟着登上演武台,观摩士卒列阵。司马侃还以为她只是心血来潮,权当解闷,没想到这番话下来,竟发现她颇有见地,不仅轻易识出阵型,还一语道出破阵之法。 手中旗帜一摇,场地里的五色旗跟着变化,司马侃有心试萧夷光深浅,问到:“将军,您看,这是什么阵?” 八百士卒摆开如鹤翅,左右包抄前进。 扫了眼灵动的阵地,萧夷光很快认出:“此乃鹤翼阵,攻守兼备,但需临阵大将指挥有术,否则就是一团乱沙。” “极是,极是。” 阵型又发生变化,长枪弓箭在外围,骑卒反倒躲在中心。士卒们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移动缓慢。 身后有人连道:“反了反了,合该教骑卒出去冲锋,哪有护着他们的道理?” 其他人的话,司马侃一概不听,只看向萧夷光,只见她微微一笑,却道:“这回变作的方圆阵,能抵御鱼鳞阵的冲击而不散,并非骑卒龟缩不出。” 又是方圆阵,又是鱼鳞阵,郡守属官们听个热闹,披甲的将领眼中却流露赞赏之意,连连点头赞同。 “哈哈哈,萧将军年纪轻轻,却对兵法有如此造诣,真教我辈佩服!” 身心都深深折服,司马侃大笑,一改对萧夷光的偏见,忍不住向元祯下拜,激动道:“殿下若肯割爱,末将真想教将军留在军中,为国效力。” 明月婢娓娓而谈,自信的脸庞光彩照人,元祯看得有些痴,毫不掩饰自己着迷的目光,闻言又笑道:“孤的人,岂能留给你用?” 萧夷光谦虚道:“司马将军谬赞了,我不过是多读了几部兵书,与诸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相比,可以算得上是纸上谈兵。” 兰陵萧氏是有名的功勋世家,自建国初就名将辈起,府中多藏有兵书孤本,萧夷光遍览群书,又有大司马的熏陶,对这些寻常阵法自然了如指掌。 戴着进贤冠的郡府小吏互相看一眼,笑中带着戏谑。觉得司马侃一个老将军,为了趋炎附势,竟对年轻的太女妃赞不绝口,着实有辱晚节。 他们哪里会知道,营寨中就连曹楚这样的猛将,也只是会猛冲猛打,连半部《兵韬》都没读完,更别说懂得利用阵型的长处,减少士卒的伤亡了。 阵型井然有序的变回方阵,众兵踏着步子撤退。 六对裸着上身的步卒持着流星锤,大步跑进场,向演武台遥遥行礼。 三步并作两步,曹楚扶着腰踏上最后一步台阶,累得满头大汗。她刚刚在阵型中指挥,见步卒出场,就赶忙跑上台子,偷偷去看太女妃的脸色。 黝黑的皮肉在刺眼的日光下袒露,乾元们腰腹不挂一丝,当即挥舞起流星锤抗衡,力与力的角逐,胳膊绷起完美的线条。 太女妃谈笑如常,一点也不羞臊,让曹楚有些失望,转头却瞥见元祯又青又白的脸。 她看看太女妃,又去看士卒,视线逡巡不定,咬紧后槽牙,憋了一肚子气,只是碍着众人,没有立马发作。 曹楚乐得露出门牙,叫你带坤泽出来瞎逛,这下吃醋了吧。 她用手捂着嘴,无声的吃吃笑,视线突然一个人突然遮住。 好讨厌,曹楚目不转睛,头都偏到了肩膀上,还想看太女会不会把太女妃赶走,结果额头被敲了个暴栗:“不要脑袋了!” 苟柔掐着腰,沐浴在耀目的日光下,一张脸怒气冲冲,扬手提起她的领子,扔到一边:“再看太女妃,小心上官校尉把你的狗眼抠下来!” 曹楚一个屁股蹲摔在角落,她无力的解释:“我看的不是太女妃……” 哪知苟柔更警惕起来:“看殿下也不行!” “好好好,我这就走。” “慢着,我还有事问你呢。”苟柔东张西望,确定无人注意到这,才低声问:“我让你找的船,你找到了吗?” “苟女史发话,末将还敢不放在心里?”曹楚陪着笑:“今天郡守和功曹史都在,末将特意让功曹史定了艘能坐五十人的大船,就是得从京口郡走,自然,以末将的名义。” 苟柔满意点头,又点了下她脑门:“算你懂事。”手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扔给曹节:“喏,雇船的花销,可别赊着人家。” 银袋子沉甸甸,曹楚倒出些在手掌,推拒道:“使不得那么多。” “这点银钱还值得我收回去?” 苟柔朝她一笑,转身离开:“留着去京口郡补补袖口吧,小曹将军。” 战甲下的深红战衣洗得发白,曹楚低头一看,果真瞧到几处破线的地方,线头大刺刺的张扬。 她的心怎么这么细呀,想到方才日光下的身影,曹楚痴痴的笑起来。 第44章 几十斤重的流星锤落到地上,激起尘土飞扬,汗液下的坚实肌肉比铁都硬,步卒争相向台上贵人展现自己彪悍的身体。 直到骑卒上场,太女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虽然脸色不虞,但还是教太女妃看完了整场赤身搏斗。 她的脖颈僵直,手无意识地按着比脖颈还僵硬的腿,薄唇抿成直线。 李维等郡府属官个个是人精,觉察到不对劲,自觉的就把嘴缝上,整座演武台挤满人,却诡异的安静。 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根,曹楚暗道一声无趣,打算下台去灶上寻个饼子吃,突然前头起了场小小骚动,人们都站起来,头垂下微微弓着腰。 一股大力把曹楚拨到一边,身材魁梧的上官校尉亲自开路,苟女史护着太女妃走下演武台。 呦呵,太女妃终于意识到这儿不是坤泽该待的地方了? 演武场前头就是厨仓,曹楚在锅里铲下两个烫饼子,趁热啃了一大口,她边吃边向演武场里头走。 场边十丈开外竖了一溜儿的草靶子,台上的太女眸里含笑,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道白马红衣的矫健身影飞驰。 持长弓、搭利箭、弓弦如满月,箭矢如流星,正中靶心,继续沉着搭箭,挽弓箭无虚发。 整套动作流畅优雅,马背上的女郎小冠博衣,骑姿优雅,射术精湛,火红的两裆衣迎风扬起,身形如明月般皎皎生辉。 箭矢破风,十射十中,曹楚不禁叫了声好,京口营寨一共八百人,何时出了个神射手? 她心里痒痒,想要结交一番,使劲眯着眼抻直脖子去看马上的那人。 不看不打紧,一看大吃一惊,手里的饼子“啪嗒”掉在地上,曹楚眼神中充满不可思议。 潇洒下马的女郎被苟女史接着,容貌光艳逼人,这位百步穿杨的射手不是旁人,正是她瞧不起的太女妃! 不仅曹楚吃惊,先前嘲笑司马侃阿谀奉承的小吏、训练骑卒的将领还有亲身比试的骑卒,他们的眼睛都快掉了下来,脑袋瓜子像挨了一铜锣,嗡嗡直响。 营寨最好的骑卒十箭也只中了九箭,太女妃养在世家深闺,却能骑射从容,十射十中,竟比日日苦练的骑卒成绩还好。 人们不禁羞红了脸,看太女妃的眼光也由不屑变成钦慕。 李维合上张大的嘴,对萧夷光心服口服,这回不用司马侃,她先向元祯拜倒:“殿下亲临京口,又有兵法娴熟的萧将军襄助,着实是京口大营和京口郡的幸事。” 脱去箭筒与长弓,萧夷光再登演武台,发觉将领官吏都换了副面孔。 之前碍于太女威势,他们不得不下拜,如今的折服却是真心实意,目光和话语里带着恭肃,不再将她看作太女身边可有可无的配饰。 他们深深弯着腰,不消上官校尉多言,就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走过这条路,萧夷光来到元祯身边,她刚骑马奔驰过,胸膛微微起伏,美丽的脸颊都泛起了红。 许久都不得如此畅意,禁锢在宫室里的筋骨彻底舒展,马背上的颠簸,让她回想起长安的仆射府,那段与姊妹纵马遂欲的日子,多么肆意快活,多么张扬热烈。 “自南下以来,孤没见过你动弓箭,猛然连射十发,手指疼不疼?” 元祯的话将她从萧八娘拉回到太女妃,萧夷光怔然回神,身边人由姊妹好友变作将领官吏,眼前也多了方雪白的罗帕。 微笑着接过罗帕,萧夷光边擦拭鬓角的汗雾,边道: “我手上带着殿下送的玉韘,倒也没有事,只是胳膊难免生疏,为了求准头,逞强拉满弓,怕是第二日就抬不起来了。” 元祯哈哈笑道:“你莫再自谦了,司马将军看了你射箭,连声喝彩,一再要求你传授几招给骑卒。” 司马侃早就按捺不住,她眼睛发光,啧啧称赞:“萧将军年纪不大,射术和兵法却都登堂入室,若是便宜,可否教授士卒们几日?” “京口营寨多是步卒,像将军一般文通兵法,武能骑射的人可不多。”李维随着夸赞,也劝道:“司马将军又忙于军务,没空训诫士卒,您若只传授几招,也够他们受用无穷了。” 赞美一拥而上,萧夷光却神情从容,既不过分谦让,也没有沾沾自喜。 在司马侃的一再请求下,她思忖片刻,竟真的应承下这桩差事。 两人约好先教兵法,每隔五日上两个时辰的课。李维也凑趣,要自掏腰包买二十本《兵韬》送给营寨。 苟柔在旁看着,蹙起了眉,心想太女妃太恃宠而骄了些,她的身份本就敏感,还要扎进乾元堆里,最重要的是,也不与殿下商议商议,私自就做出了决定。 不过殿下没有发话阻止,她也不好干涉,只能沉默。 ———— 骑卒献艺后,步卒中的角抵朋进场,他们平日训练步卒角抵,如今太女驾临,就亲自上场表演。 因广陵王尚武的缘故,元祯不仅看过角抵,在她双腿健全时,甚至还亲自上场过,那时无人敢将她真正摔到地上,她也就从这项比赛中获得了许多乐趣。 但今日元祯看得心不在焉,校阅一结束,勉励过演武的将士,让人颁下广陵王的赏赐,她就回到了营帐。 帷幕一揭开,心娘静娘坐在步障外的胡床上,每人面前有十来枚铜钱,双手还在哗哗摇着。 苟柔松开推四轮车的手,生气的去教训她们:“太女去校阅士卒,你们在大帐偷懒就罢了,竟还敢簸钱。” 簸钱是一种掷钱赌输赢的游戏,先将钱扔到台阶或地上,再摊平看钱正反面的多寡,有善簸钱者一日能赢五六贯钱。 这项赌博风行于年轻的女郎郎君中,深宫中也不乏有寂寞嫔妃日日玩耍,却在东宫遭到禁止。 心娘静娘措手不及,连忙俯身收拾铜钱,岂料元祯推着四轮车过去,不仅没有责怪,反而笑着对她们道: “前朝王司马有首诗,道是‘春来睡困不梳头,懒逐君王苑北游。暂向玉花阶上坐,簸钱赢得两三筹。’如今是秋日,孤看你们是秋来簸钱两三筹了。” 见元祯笑盈盈,不仅不生气,还主动搭讪,心娘惊讶看了静娘一眼,静娘也一脸茫然,两人寻思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试探的问:“殿下事务繁忙,奴婢们纵是想跟出去,也不便露面。簸钱只是随意打发时间罢了,殿下——也想玩簸钱吗?” 元祯没有拒绝:“孤从未玩过。” 心娘大喜:“奴婢可以教殿下!殿下天资聪颖,就是不学也会玩的。” 这道冰川可算是捂化了,心娘静娘心里喜极而泣,娇滴滴地贴上元祯,就要扶她上胡床。 苟柔见元祯对二婢百依百顺,也察觉到不对劲,她刚要开口劝解,又想到萧夷光在校场上的自作主张,便闭了嘴。 她们说话时,萧夷光神色如常,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她转入步障内脱下褶裆衣,换上间色裙,解开方便骑射的圆髻,梳成垂髻。 想了想,又对着铜镜添上件步摇,萧夷光这才迈出步障,拦下倚进元祯怀里的心娘,平静道: “殿下在四轮车上坐了一整日,腿脚血脉不通。先教妾给殿下按一按腰腿,等筋络疏通了,再玩乐也不迟。” “太女妃,奴婢们读过《抱朴子》,也会按摩。” 心娘不肯让,她们在东宫时,王后不许两人同榻,太女妃便打着给太女按摩的幌子,遣宫婢们出殿。 一按摩,就是个把个时辰,也不知她们在里头做什么,有时她侍奉在殿外,还能听到隐隐的呻吟,气得脸都红了。 这哪是按摩,分明是太女妃为白日宣淫找的借口! 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太女妃得逞,心娘抱着元祯的胳膊,央求道:“殿下,您就试试奴婢的手艺吧。” 静娘从另一边贴上,也暗示道:“是啊,殿下,奴婢们可不止会洗衣刷碗,还有许多本事想要给您瞧呢。” 元祯闻言,抬眼故意去看萧夷光,只见这人神情淡淡,并不因自己左拥右抱生气,看着心娘乱摸的手,像看一只与己无关的凳子。 只怕炉上那壶开水都比她有滋有味! 明明在洞房夜,她还会为自己吃醋呢。 难道是明月婢见识过那帮老兵的强悍,果真动了心,所以才对自己如此冷淡? 不知是怒火多一点,还是伤心更胜一筹,元祯攥紧不争气的腿,索性也跟她划清界限: “八娘今日骑马射箭,想必也累了,孤不敢再操劳你,就让心娘来罢。” 像金子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偏偏就砸到自个怀里,心娘本以为太女会将自己推开,闻言顿时又惊又喜。 果然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对的,王后说的不错,就算是神仙眷侣,也总有闹别扭的一天。 心娘发誓要在两人中间凿出条缝隙,她翘起兰花指,矫揉造作地为元祯宽衣解带,一举一动非常夸张。 静娘也不甘示弱,主动邀宠:“殿下,那奴婢做什么呢?” “你啊,孤想一想。” 元祯视线挪回萧夷光身上,见她还在胡床前“碍眼”,询问道:“八娘还有旁的事吗?” 第45章 窄窄胡床上,心娘和静娘一边一个,把簸钱都扔到了床脚,妖娆的靠向元祯怀中,恨不得将自个揉进她的身子里。 左右挤着温香暖玉,元祯涨红着脸,她的左手被心娘抢过去握住,右手局促的放在大腿上,静娘拉了几遭没拉动,才躲过一劫。 这不像是在享齐人之福,反倒像是被山大王掳上山的坤泽,正在以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她抬眼瞟了萧夷光一眼,颇有幽怨,心口不一道:“八娘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瞧出二人不和,不待萧夷光说话,心娘抓紧机会添把猛火,她得意的拉长调子:“这人啊,吃惯了山珍海味,就想尝尝清粥小菜的滋味,想必太女妃也能理解吧。” 谁吃惯了?孤可没吃惯! 元祯心中一惊,忙抓紧心娘在掌心画圈的手指,“不要瞎说!” 明月婢的信香她还没尝过是什么滋味呢,再不教心娘闭嘴,元祯怕是这辈子都甭想再吃上山珍海味。 “哎哟,殿下您干什么呢,都抓红奴婢了。” 掌心被按出一点红痕,心娘不依不饶,羞答答抚摸元祯的下颌,娇弱的喊疼,偏要她吹吹才能好。 断断续续的掌纹凑到了鼻尖,元祯假意捏住研究一阵,下结论:“你的手好好的,孤刚才可没用力。” 心娘没想到太女会不认账,这还了得,嚷嚷道:“哎呀哎呀,奴婢受的是内伤,殿下抓了就是抓了,怎么好耍赖。” 静娘一体同心,扭上元祯的一侧身子,帮腔道:“奴婢也瞧见了,殿下也忒小气,连吹吹都不肯。” “奴婢不要金山银山,也不要殿下许下山盟海誓,只是疼疼奴婢,殿下也不肯吗?” “这……” 两婢闹腾起来就不罢休,元祯额头直流汗,当着明月婢的面,她吹也不是,不吹也不是。 今天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元祯的脸红成朱砂,她本想用两个婢子刺激明月婢,结果明月婢无动于衷就罢了,反倒还把自个折进去,教人看了一场闹剧。 丢脸丢到了这个地步,元祯越想越气,好脾气在拉扯间磨光,她一把撤下腰间挂着的香薰球,掼到地上: “成何体统!出去,都给孤滚出去!” 心娘和静娘对上元祯发怒的红目,吓得一哆嗦,屁股顺着胡床的边沿顺溜的滑下来,脚步又轻又快,眨眼间就钻出了大帐。 苟柔要去给她解开外衫,也被一把推开:“孤不要你伺候。” 不想要苟柔,帐中又无外人,那就是要太女妃亲自动手了? 无奈的看了萧夷光一眼,苟柔低声道:“殿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女妃莫要介怀。” 营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元祯早就听着了她的话,没好气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萧夷光用眼神示意她安心,便替了苟柔的位置,弓身伸手去解元祯腰间的玉带钩。 今日校阅,考虑到元祯会在外奔波一整日,晨起时苟柔将革带系的尤为结实。 解开颇为复杂的结后,龙首蠄纹的玉带钩一松,革带随之落到胡床上,萧夷光刚要给她揭开领子,却被一只手抵住了肩膀。 元祯仿佛在故意折磨她,嫌弃道:“笨手笨脚的,还是换阿柔来。” 双手垂于小腹前,萧夷光没有顺从她的话,反而对上那双琥珀色眼眸,装作觉察不到元祯的情绪,柔声问: “常言道,熟能生巧,殿下不给妾练习的机会,难道是想让妾在旁人身上练?” 瞧瞧,自己还没死呢,这就惦记起旁人了。 不管萧夷光话里有没有这种意思,元祯蛮不讲理的这样想,语气也就很不爽: “孤何时说过这种话——有苟女史在,孤日后用不着你,你也没有练这等杂事的必要。” 妻妻间互相更衣换帽,既增多身体的接触,也加深两人的感情。元祯不许她做,摆明要与她扯清干系,拒绝两人的亲近。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夷光自然看得出元祯在生气,不仅是看得出,还明白自己就是惹她生气的根源。 不过今日之事,却不是她的任性妄为。元祯能顶着压力带她游乐,却不代表愿意与她分享权力。 为了尽快北伐,也为了增加权柄,萧夷光故意答应与将领们的接触,便是想试探元祯的底线。 若是元祯并不在意,她可顺势招揽心腹,若是元祯暴跳如雷,萧夷光也会另寻他法。 不过如今的情况却出乎意料,她摸不清元祯的发怒,到底是因为不喜她干政,还是出于占有欲。 萧夷光抿唇,眸光突然哀恸,她没有让出身位,反而倾身牢牢搂住元祯的双臂,将头倚在她的肩上。 元祯被她紧紧依偎着,心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打乱,她下意识想将人推开,手却控制不住般,从胳膊抚摸到后背,最终停在腰间。 她夜里曾用红烛照过萧夷光的背部,在纤腰与臀间,生有一对浅浅的腰窝,元祯是知道的,甚至于现在隔着柔顺的衣物,她还能用指头感知到。 美丽的身躯,增一分则腴,减一分则瘦,如此纤秾合度,让人不禁流连忘返。 再一抬眼,元祯发现苟柔用手捂着脸,指缝张得老大,正在偷偷望这里瞧。 “咳咳咳。” 像受了惊的兔子,被元祯咳嗽警告后,苟柔彻底用袖子捂住脸,低头跑出大帐。 刚刚还在置气呢,元祯的火没消,也不会轻易就被美人计打败,她狠下心拉远这个柔软的怀抱,却看到萧夷光发丝散在脸边,红了眼角。 这回轮到元祯手足无措了,她细细理了理方才的对话,好像自己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怎么明月婢却泫然欲泣呢? “你哭什么?” “那罗延,倘若,只是倘若,你一遭逢难出逃,马车只能载两个人,你会带着妾还是会带着苟女史?” “我会——” 元祯挠头,以她的性子,真到那一日,与其仓皇出逃受辱,还不如叫着东宫上下一起喝鹤顶红。 不过,这道题是个二选一的答案,对上明月婢期待的泪眼,元祯稍稍迟疑,便做出选择:“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肯定是要妥善安置阿柔,然后带着你逃跑呀。” 苟柔是伺候元祯十数年的忠仆,元祯没有为了哄好萧夷光,立刻放弃她,说明还是有情有义的。 萧夷光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她紧抓元祯的选择,绕回二人先前的话题,继续问道: “既然殿下只会带着妾,那为什么不许妾为您更衣?还是说,殿下只是为了哄妾高兴,才说出的这番话,其实殿下更想带着苟女史?” …… 元祯突然醒悟过来,枕边人太聪颖的话,似乎也不是件很完美的事情,比如现在,她就陷入了明月婢层层预设中,并被问的哑口无言。 自己明明占着理,回来后就该直接问她为什么要擅自做主,而不是生闷气,然后去回答这些有苟柔没她的傻问题。 “孤有手有脚,真到那时候还摆什么谱,自个就把衣裳穿上了。倒是你,你为什么——” “是妾的错,妾不该质疑殿下的话,想当初南逃时,殿下与妾相识不过数日,却能不计前嫌,带着妾与稚婢一同来到建邺。如今结为妻妻,恩爱两不疑,又怎么会抛下妾一个人呢?” 萧夷光截断她的质问,嗓音里浸满了柔情,她把心完完整整的剖开,表白道: “殿下对妾恩情并重,倘若这种事情发生在妾身上,就算妾自己无路可走,也会将逃生的马车让给殿下的。” “我,这。” 这席话像是江南最难缠的风,成功吹红了元祯的脸颊,将她的怒气也吹到了爪哇国。 原来自己对她的好,明月婢全都记在心里,甚至还愿意为自己付出性命。 元祯不知道她为何会提到这一茬,但还是忍不住感动,结结巴巴道:“孤不会教这种事发生,你莫要多想。” 许是为让萧夷光心安,元祯放松下与心娘静娘同坐时的紧绷身体,毫无保留的拥她入怀。 两人温存一阵,萧夷光才抬起靠在她肩上的头,佯装疑惑:“殿下方才想问什么?妾没有听清楚。” 有那段表明心迹在前,元祯心中的气早就顺了,看着她楚楚动人的脸,无论如何都发不起火,反而暗忖: 明月婢胸有丘壑,拘在营帐也是徒生抑郁,不过是给将士们讲课,众目睽睽下,应当不会生出其他事,不如就依了她。 元祯道:“你就算想要应下司马将军的请求,也应该提前与我商议,否则教底下的人知道了,还当你独断骄横呢。” 感觉搂着腰的胳膊力气加重了些,她嗓音复又轻缓,耐心道: “不过你刚嫁入宫中,也不必太过拘束,若有什么注意不到的地方,阿柔会提醒你。” 任是萧夷光也想不到,随着元祯的话音落下,不消她再过多辩解,这件事竟然就这么轻易揭过了。 晚间的时候,苟柔特意让人又搬进一条长案,布上簇新的文房四宝: “太女妃,您若是给他们授课,少不得要伏案,殿下特意教人去京口郡又买了条案子给您用。” 她瞥了眼假装在忙的元祯,笑道:“殿下说,一人一案,免得打架。” 第46章 自元祯让步后,京口营寨上下都把嘴牢牢焊死,并无人敢置喙萧夷光与将领们的接触。 乾坤有别,司马侃心中也有端量,她让人起了一顶新帐,只许连带曹楚在内的七位偏将去听兵法。 这七位将领识文断字,都不是出身草莽的粗人,在太女妃授课时,他们眼神言语安分,让人瞧着放心。 至于教授骑射之术,免不了要肢体接触,就算元祯默许,萧夷光也主动婉拒了去。 一来,她是打着照顾元祯的名义,才来到了京口,总不好转而去忙旁务,二来,元祯待她极好,若自己再与旁的乾元拉拉扯扯,岂不是教这人伤心? 那日帐中新置了长案后,萧夷光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帐外坠雨声沉闷,秋风呼啸,仿佛要将整座营寨都席卷了去。身边的呼吸细不可闻,却带给萧夷光莫名的安心,也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起两人的关系。 在长安时,无论是与乾元宴饮还是游玩,只要自身坦荡,她是不会顾虑旁人的眼光,不论是卢猷之,还是范阳卢氏。 到了今天,萧夷光却发觉自己每做一件事,就会自然而然想到元祯的脸,进而想知道她的感受。 这理不明的牵扯,像是一种介乎于亲情和友情之间的感情,在二人的相处之间弥漫,有些陌生,又有些甜蜜。 当然,还有恼羞,趁着元祯熟睡,萧夷光傲娇地丢开她搭上自己腰间的手,让她敢用左手去摸心娘。 摸了别人,就不许再碰我了。 秋风乍起,枯透的草地弯下了腰,马蹄踏过,月杖击起拳头大小的七宝球,于空中画出一道曲线,落入球门中。 萧夷光与元祯晚间散步时,会在校场旁驻足片刻,欣赏骑卒们打马球的英姿。 这项马上的运动,是马术与蹴鞠的结合,盛行于长安世家和军中。萧夷光常与姊妹好友择一好天气,在仆射府的马场打马球。 赢一球,就在场边插一旗,萧夷光马术球技娴熟,又肯用心角逐,常夺魁首,不到黄昏,己方就插满飘动的旗帜。 人数不同,打球的规则名称也不同,她们多人一起游戏,叫做“大会”,只有两个人也可以玩,名唤“单对”。 明日他们就要经由京口郡渡江,元祯答应到时给她买几支月杖,让她与苟柔闲暇时打“单对”。 晚间掌上灯,孟医佐送来汤药,照例催促二人赶紧休息,试试药效: “殿下,太女妃,这回的药里又加了龙胆草与九香虫,通络利阴,每日一剂,十五日内定有效果。” 医书翻烂了几本,在她的努力下,元祯的腿和腺体都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虽然摸上去还没有知觉,但惨白中能看出丝血色。 这让元祯也备受鼓舞,不仅对她的医嘱言听计从,第二日坦白房中细节时,不再需要孟医佐刨根问底,就爽直的全说出来。 今日却是个例外,案边的药碗都没了热气,元祯仍未动过,甚至都没分给它一眼,她手中捏了封密信,自打开后就陷入怔神。 陪元祯处理政务时,萧夷光重新拾起书法,一手龙腾凤舞的字练完,她抬起头,瞧见的便是元祯以手撑腮沉思的模样。 端起药碗,萧夷光摸了摸碗底,就教苟柔重新去热,叮嘱道:“莫忘了避开心娘静娘,不要教她们知晓殿下的身体状况。” 这两人都是王后的眼线,或许还背负着继续下毒的任务,不能对她们掉以轻心。 苟柔会意,低声应道:“奴婢都省得。” 帐中只剩下两人,元祯主动递过密信,脸色比焦糊的药渣还难看:“萧国相来信,羌部大汗段牙在长安称帝了。” 大周兴盛时,疆域北起焉支山,南至百越,威震四海,各国各部俯首称臣。那羌人还在茹毛饮血,连去长安朝拜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这跳梁小丑趁大周内乱,烧杀抢掠故都长安,还抢先登基自称正统,意欲摧毁大周数百年间的统治。 祖先的基业被毁,元祯身为高祖后嗣,又羞又愧,恨不得亲手将段牙碎尸万段。 信中字迹寥寥无几,段牙为了笼络投靠羌人的世家,娶了卢氏三郎为左皇后,其余世家,萧国相则一字未提,想来她也不清楚他们的下落。 萧夷光看后,暂且收起对母亲的担忧,而是对元祯道:“殿下如今的处境堪忧,妾看在眼里,未免心里着急。” 羌人称帝后,下一步就是南讨,长江之南,广陵王实力最强,两者迟早会有大战。 她们所在的京口紧邻长江,是抵御羌人来袭的第一道防线。 元祯明白她的意思,蹙眉道:“京口营寨缺兵少将,防御薄弱,很容易被羌人盯上,父王若不调兵,自守极为困难。” 大军正在豫州厮杀,监国的又是元焘,恨不得置她于死地,元祯想破脑袋,也寻不出现成的兵马,干脆道: “明日你收拾行装,我教上官校尉送你回建邺。” 她有王命在身,不能离开京口,萧夷光可不一样,可回建邺也可去往会稽,元祯打定主意,总之不能让她留在这陪自己送死。 此言一出,萧夷光极力反对,“你我应生同衾,死同穴,哪有大难临头,妾抛下殿下先走的理?” 元祯也不让步,她心烦意乱,只要一想事情,额头就突突痛,当即连温好的药都不喝了,让人收拾床榻早些休息。 秋风飒飒,叶落草倒,肃杀之气穿过稀疏的枝叶,在月黑风高的夜色掩护下,凛冽地向京口营寨扑去。 箭塔上的灯笼彻夜不灭,秋风如刀,轮值士卒裹紧身上的棉袄,羡慕地向营寨最中心的大帐瞥了眼。 这顶四方帷幄有内外两层,均由桐油厚布与鎏金铜件组成,可抵御冬日的寒风厚雪,是太女殿下的居所。 炉火的红光倒影在帐布上,既不用冒着冷风放哨,还有一个美丽坤泽作伴,殿下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不过再站一个时辰,她也可以换防回营,用黄酒暖暖冻僵的身子,士卒的目光重新瞟回长江对岸,起码与漂泊的流民比,她还是幸福的。 烧着火炉与火盆,帐中暖意融融,常人在这热气待不了半个时辰,就要汗流浃背。元祯不耐寒,躺在厚被下依旧手脚冰凉。 因为虚弱的体质,她与萧夷光分被而眠。元祯身上的被子有八斤重,还放了灌满热水的扁锡瓶在脚下取暖,萧夷光则只用了床薄毯掩盖身躯,有时还要喝茶降温。 只有在纵欲时,两人才会在一床被下肌肤相亲,要过水后才会分开。今夜她们各怀心事,床中间更是隔开了条楚河汉界。 寂寂的夜里,只有煤炭在炉中的燃烧声。萧夷光听到耳边隐隐有叹息,她同样为元祯担忧,胸中谋划出一计,这时忍不住说出来: “营寨的士卒虽少,但对岸就是流离失所的流民,他们与羌人有血海深仇。殿下若能招纳为己用,不仅不用畏惧羌人,还能组建一支只效忠殿下的劲旅。” 京口大营占地十亩,坞堡八座,正门两侧箭塔悬吊桥,外围壕沟一丈深,沟外设着拒马阵,拒马阵外又有鹿角,鹿角外还挖着陷阱,堡垒坚固。 不需要元祯再花费心思修营垒,只消招满士卒,训练有当,这里就是牢不可破的汤池铁城,能与羌人大军一战。 她偏头看向床外侧,元祯后脑勺陷于软枕中,阖眼平躺着,连呼吸声都不曾变化,也不出声回应。 萧夷光知道元祯在装睡,便主动挨上软枕,细碎的鼻息扑在她脆弱的脖颈上,又用发丝去轻抚那只圆润的耳垂。 细细密密的痒意传来,元祯眼睫一动不动,藏在被中的手却紧握成拳。 耳边响起明月婢无奈的妥协声:“既然殿下不肯改变主意,那妾就只能回会稽阿姊家了。” 扔掉发丝,捏住元祯的耳朵,她的声音变作委屈: “只是无事回娘家,难免会惹人有非议,让街坊四邻瞧见了,还以为是妾不讨殿下的喜爱,是被殿下赶回来的呢。” 元祯睁开眼,转身搂住明月婢的肩,将早就盘算好的话说出来: “由东宫虎豹骑送你,阿柔也会随着一起住在会稽,等这里事情结束,我就立马接你回建邺。” 萧夷光柳眉染上薄烟,并不领情,反倒要求: “迎送的阵仗再大,在外人眼里,妾也是无故被殿下遣送回家。殿下若能答应妾一件事,妾就有了借口,就是在会稽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若教百姓知晓明月婢是为躲避战事而回到会稽,一定会引得人心惶惶。 元祯也想为她另外寻个正当由头,便爽快道:“说吧,只要不是摘星星、摘月亮的难事,孤都能办到。” “殿下与妾结契,让妾借着养胎的理由去阿姊家,不就名正言顺了。” 揽着香肩的手松开,元祯暴躁地用被子蒙住脸。 结契?还不如让她去摘月亮呢! ———— 第二日,元祯命人收拾渡江用的银两干粮,吩咐张十一郎留下应付司马侃,让曹楚脱下戎装带路,就是不提送萧夷光回会稽的事。 莫说提,想一次她都胸口发闷,感觉心头涌上难以言说的羞耻。 趁着苟柔在给明月婢上妆,两人都对着妆台忙活,元祯一口气将凉透的药全都喝下去。 可恶,等我好了,一天与你结契十八回!不,是找十八个标致小娘子结契,就是不跟你结! 当她绞尽脑汁想将空药碗毁尸灭迹时,孟医佐兴冲冲前来问诊,看到药喝得一滴不剩,眼睛一亮: “殿下昨夜的精力如何?是不是很有结契的冲动?” 元祯:…… 第47章 离开京口大营,不到半个时辰,他们的马车就进了京口郡的城门。 车外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京口本就是大郡,最近涌进许多流民后,更显人烟浩穰。 人多并非全是好事,街上随处可见游手好闲的闲汉,这些人在异地他乡没有土地,也没有亲眷,晚上睡在人家屋檐下,白日则盯着坤泽的裙底看。 目前郡里没有人敢杀人越货,但趁乱偷鸡摸狗的官司却逐日增多。李维为了管辖流民,忙得焦头烂额,见衙门中的差役忙不过来,还向京口营寨借过步卒。 元祯一诺千金,进城先奔向最好的铺子,让萧夷光挑了八条月杖和十只马球,寄存在店中,然后才去码头坐船。 码头上的人鱼龙混杂,流民们大都衣衫褴褛,眼神畏畏缩缩。也有出身不俗的士族,通常是携家带口,雇一整艘船渡江,腰间悬着香囊佩刀,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精明的小贩看准商机,挽着篮子在人群中穿梭,叫卖着自家做的蒸饼,时不时就得停下来,用荷叶包出一张或数张饼,收回几枚铜钱。 “这买卖一日不如一日,世家大族早早就过了江,去了会稽郡南边。哈,有的威风极了,带着两三千部曲,一过江就攀上关系,或是做都尉,或是做司马,最不顶的也投入军中,跟着大王去打豫州,然后回来买房置地,照样钟鸣鼎食。” 听说今日渡江的是位大官,还是营寨的曹将军来雇的船。船主王大郎扎起下摆,头缠白巾,亲自跟来伺候。 端上茶水点心,他见元祯对北岸的流民颇感兴趣,不由打开话匣子,抱怨个不停: “剩下的全是些穷鬼,不然留在对岸等死,不然就是把自个卖了,才能跟着主人渡过长江。像女郎您这样出手阔绰的人,一下子就把我们最好的船定去,可真是不多见。” 这女郎生得仪表非凡,跟随的仆役如云,一看就非富即贵,只可惜腿断了,身子骨比饿了十天的流民还瘦,像是活不了几年。 恭维过后,王大郎心里头摇得像拨浪鼓。 船舷翻起白浪,甲板随着江流颠簸,汹涌湍流中,江上的渡船来往如梭,流民一个挨着一个,像盘中的牢丸挤满船头船尾。 听他提起买卖奴婢,元祯询问:“去对岸买奴婢是什么行市?” “哪里还有行市?遇到那快饿死的,给一块胡饼,就跟着你走,乾元可以做部曲,稍微贵些。”王大郎胡须翘起来,他殷勤推销自家的大船: “女郎可是要雇船做牙侩的买卖?近来有不少建邺、会稽世家来这买仆役部曲,牙侩发了财,世家得了僮仆,除开雇船要花银子,简直可以算做没有本钱。前段日子,会稽萧太守就遣了家令来,一口气买了一千人。” 这些流民原本都是大周百姓,每年要向朝廷缴纳田税丁税,如今世家趁人之危,不花几两银子就将他们买去,世世代代为奴作婢,天底下再也寻不出这样划算的买卖。 只是长此以往,百姓就变做世家的百姓,而非大周的百姓。世家肥,朝廷瘦,国库自然也就无税可收。 王大郎口中的萧太守就是萧琼,为了安置笼络中原世家,广陵王将会稽郡扩充一倍,在里头设置侨县,任用世家为官吏。 她为会稽郡守,负责协调南北世家,又将妹妹嫁入东宫,使得兰陵萧氏在长安之乱后,俨然有了复兴的苗头。 元祯瞥了一眼萧夷光,见她垂着眸子,并不做声,也不知对此事知不知情,便问王大郎: “萧太守买这么多人做什么?” 王大郎一拍大腿,他嘴上闲不住,遇到元祯追问,就像瞌睡时得了只枕头: “太守在会稽购置了几千亩土地,可不要人去种嘛,再者说世道这么乱,得用部曲仆役守着庄园财宝,样样都不能少。” “岸边还有不少落难的世家坤泽,有的直接开门迎客,做了伎子,有的身子清白着,就可以卖给世家做姬妾,换点粮食给父母。” 舔了舔嘴唇,王大郎笑道:“怪道是世家养出的精贵坤泽,那模样身段没得说!女郎家财丰厚,不妨买几个回去伺候,小人给你介绍牙侩。” “若有勤快老实的婢女仆役,倒是可以荐几个来,至于姬妾——” 元祯刚想婉拒,只听萧夷光道:“我家娘子屋里人少,正想买几个美妾,不过,寻常家世的坤泽可入不得她的眼,这些世家中人,可有兰陵萧氏?” 有了八娘还要肖想其他坤泽? 昔日的世家子,如今的虎豹骑都侍立在船舷边的,将这话听了去,纷纷为萧夷光不值,李大郎更是握紧长弓,深吸了两口气。 元祯紧抿双唇,却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方才因萧琼大肆敛财买人起的芥蒂,这会散去了些许,看向明月婢的眼神充满同情。 按理说,买几个合心的奴仆,只需遣苟柔渡江采办即可,根本无需大费周折,亲自去这五方杂处的地方。 萧夷光之所以偏向虎山行,还是因为心底仍抱有一丝幻想。 或许不用等到北伐那日,她就能在流离失所的流民中找到阿母呢? 王大郎祖祖辈辈行商,只在流民口中听过世家的名号,为了赚中人钱,信口开河道: “有有有,什么兰陵萧氏,太原王氏,应有尽有,尚书的阿家,将军的阿郎,男的女的,坤泽中庸,价钱比草还贱。” 说着,船靠了边。王大郎先上岸,在船与岸之间架起木板,以供元祯的四轮车能顺利通过。 徘徊在岸边的流民可不少,见有船靠岸,纷纷围了上来,一捋板结着草根土屑的乱发,伸出看不清肤色的脏手乞讨。 上官校尉等亮出了刀剑,将元祯与萧夷光紧紧围得严严实实,生怕有不长眼的冲撞上来。 “贵人们小心着些,可别把吃食银两漏出来,这帮子乞索儿吃人都不眨眼。” 船头摆着根竹竿,王大郎顺手拿下来驱赶小乞索儿,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绕进污秽不堪的简陋街巷,推开岸边屋檐最高的瓦屋的破门。 元祯拉过萧夷光冰冷的手,安慰道:“王大郎的话不一定为真,魏夫人必然好好的,不会沦落至此。” “若是真的,妾也愿意。” 寒意自脊椎一直蔓延到全身,萧夷光丹唇的血色尽失,与元祯紧紧十指交拢。 只要母女能相见,能让阿母早日脱离苦海,不论她是在暗寮里卖笑,还是蓬头垢面的乞讨,她都要将人带回江南。 门内是一方大院子,院落里坐满卖身为奴的男女,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听到元祯等人进来,麻木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光: “贵人,我会洗衣做饭,什么都会,把我买回去吧。” “不要买她,贵人,我还是完璧,每天只吃一个窝头。” 屋里的牙侩从窗棂中看到王大郎的面孔,忙迎出来,他踢了脚伸到路中的手,像训狗一般呵斥: “去去去,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你们是什么货色。扰了王郎君带来的贵客,小心我把你们都卖到暗寮!” 萧夷光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着他们的脸,试图在蓬头垢面的污渍里,找到熟悉的面孔。 王大郎对此间颇为熟悉,他劝道:“女郎,这外院都是中庸,坤泽乾元这些好东西,都在屋里呢。” 听他们想要买坤泽乾元,牙侩忙将人带到屋后头的厢房里,那儿的味道没有前院重,据牙侩说,为了卖个好价钱,他每隔五日都让坤泽洗次澡。 坤泽们抱着膝盖挤在一起,身上称之为衣裳的布料已经看不出颜色,叫他们依次抬起头,萧夷光和李大郎等人看了遍,都没有找到认识的亲眷。 想想也是,天下那么大,人又那么多,生活不是话本,怎么会教两个有血缘的人,凑巧就在今日此地撞见呢。 眸光黯然,萧夷光有些失望,又问牙侩可曾见过兰陵萧氏的人。 牙侩显然比王大郎熟悉世家,他道:“兰陵萧氏都陷进了长安,小人本事低微,哪敢从羌人眼皮子底下买人?不过前日倒经手个京兆魏氏的郎君,名唤什么魏瑶阑,长得那叫一个水灵——与女郎您还有些相像呢。” 少见的一晃神,萧夷光失声道:“十三郎,是十三郎,他是妾的表弟。” “好像是行十三。”牙侩点头,双手一摊:“可惜早不在小人这里了,前日刚下车,就被人买回去做妾。” 魏瑶阑是魏夫人的侄子,与萧夷光是表亲,二人如何能不像? 听闻表亲落难,就在距离不远处,萧夷光脸色惨白,身形几欲不稳,她扶着苟柔的胳膊,听元祯询问:“是何人买的魏郎君?可还能联系到这人?” 牙侩迟疑:“一百里外还有股流民,是那儿的流民帅将人买走的,他们杀人越货,可不好打交道。” 这时大门被敲得砰砰响,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在外头喊:“大郎,开开门,阿爹又贩了批好货回来了。” 原来这买卖人口的是一家子,大郎负责卖,那位老丈负责买,干得是风生水起。 牙侩跑出去忙着给阿爹搭把手,连堂门都顾不得关。 元祯从门里瞧出去,看见男女们脚上手上都缚着麻绳,低着头,拖着脚,像一串蚂蚱似的,被牙侩驱赶进来。 她转头安慰萧夷光:“八娘,咱们隔日再来一遭,牙侩若是赎不回十三娘,就让司马将军出面与他们交涉——这不是因私废公,我早就想见北岸的流民帅了。” 流民帅们有人有马,混迹于北岸,流民越多,他们的队伍就越大,朝廷若想对抗羌人,就不能轻视这股力量。 “八娘,是长安的萧八娘吗?” 听到元祯的话,那串“蚂蚱”中有一女子登时抬起头,不可思议的叫道。 第48章 一个衣不蔽体的乞索儿猛然窜出来,力气之大,带着拴在一条绳上的其他人都七倒八歪。 她的头发打着结,简直比岸边的芦苇还要乱,一直垂到胸前,遮住了布满污垢的半张脸。 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见到萧夷光后,迸发出喜悦的光芒。 她扑向萧夷光的脚下,跪在烂泥里,哭诉道:“八娘,八娘,是奴婢啊,奴婢是商音!” 落到牙侩手中的奴婢,大多在路上就倒了好几回手,遭受了重重折磨,心态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求生之意或求死之意都极重。 上官校尉与杜三娘自进门起就绷紧神经,早在商音喊出第一句时,她们就用身躯拦在萧夷光面前,生怕这人会做出什么疯狂行为。 下一瞬,两人的肩膀被推开,萧夷光跌跌撞撞地冲出保护圈,没有分毫犹豫的抱住商音肮脏的怀抱。 四轮车推到门边,元祯看向院中紧紧相拥的主奴二人,眉头上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商音是萧夷光的贴身婢女,元祯遇见她第一眼时,她穿着青绿的薄衫,任春风吹抚眉梢,驾着三马香车从长安繁华街头驶过。 为了驱赶萧夷光如云的追求者,商音扬着下巴立于翠微台前,用翠绿修长的细竹竿,笑着戏弄世家子弟,就连元祯也差点被她轻轻点着脖颈。 当时有多神采飞扬,今日就有多狼狈。飘扬的薄衫变作蔽体的蓑衣,商音如玉的脸蛋黑黄交加,比脚底的烂泥干净不到哪里。 看到两人久别重逢,院中其他奴婢奴隶想起自己乱世漂泊的命运,先是起了低低的呜咽,而后一传十,哭声诉声逐渐震天,路过听者无不受感染,心有戚戚然。 此处不是叙旧的地方,元祯吩咐苟柔将商音买下来,又教牙侩仔细留意兰陵萧氏京兆魏氏的人,若是碰着,就递消息给京口郡守,她自派人付银子来买。 听到元祯与京口郡守相熟,牙侩说什么都不敢要她的银子,并且还保证,三日内一定能联络到买下魏十三娘的流民帅。 ———— 回到京口营寨,元祯命张十一郎将司马侃及军中左右将军唤来,众人商讨不过半个时辰,当即在议事帐中定下了一件大事。 她说出今日在对岸的所见所闻,并指出:“京口两岸,流民多士卒少,迟早要生乱,与其由着世家买人为奴,营寨不如趁着秋熟粮多,招他们为兵。” 用流民抵御羌人的计策,明月婢在昨晚提过,元祯自个也思忖过类似想法,只是蓄养兵马需要军饷,国库因她大婚和西征豫州,已经囊中羞涩,这才让她一直犹豫。 今日听王大郎说起世家的疯狂行径,又亲眼看到流民的悲惨境遇,元祯再也坐不下去,她定下决心,与其便宜世家,不如京口郡上下勒紧腰带,养出一支可战之师。 “世家能在会稽之南开荒,京口大营也可以,南岸到处是荒地,将流民招来,忙时务农,闲时练兵,自给自足。” 司马侃第一个赞同,她早有此意,只是怕人说拥兵自重,才没有开口,这会有太女撑腰,当即就要大干一场: “京口营寨屋多人少,还可容纳两万人,若将流民招来,不消再起屋建舍,立即可投入训练。” “既然诸位将军都无异议,招兵一事就由曹楚将军负责。” 对着京口郡的舆图,元祯又与他们定下在何处开荒,购置战袍兵器等杂事。 京口郡是中郡,曹楚想到在开垦的荒地粮食成熟前,单凭一郡之力,是养不起两万多兵卒的粮饷,她提议不如先招五千,等明年收下粮食再扩招。 元祯否定:“招兵买马是大事,孤会去信朝廷,到时由朝廷承担大部分花销。” 顺利解决粮饷的事,相当于挪走了悬在心头的一把剑,众将听了元祯的保证,都喜笑颜开,唯有上官校尉心事重重。 招抚流民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若大王在朝,一定会支持殿下,但大王去了豫州,如今监国的却是元焘,他性子卑鄙阴鸷,恨不得置殿下于死地。 有他在其中阻挠,殿下根本筹备不出一两银子,招兵买马的计划怕是要胎死腹中了。 元祯好似浑不在意元焘,最后总结也是道:“你们的当务之急,是从世家口中抢下身子强健的乾元。” 流民中绝大多数人是中庸,只有小部分是乾元,因为乾元长得高大,没有走到江边,很容易半路就被中原的其他势力招揽去。 世家疯狂买人,首选也是乾元,其次才会要坤泽、中庸。 送走跃跃欲试的将领们,烛火后,元祯视线落到舆图的会稽郡,眼底的情绪复杂,嘴角浮现耐人寻味的笑意。 若是凑近了瞧,说是笑,也不尽然,元祯显然陷进了沉思里,那抹弧度或许只是她在无意识的咬牙,连带着嘴边的肌肉也随之颤动罢了。 她将杜三娘叫到帐中,两人低声商议一阵,旋即由杜三娘磨墨,元祯写了封信,交由她连夜送至建邺。 ———— 太女妃买回的三个奴婢,一个赛一个邋遢,像是有两个月没有洗澡,凑近了能嗅到股令人作呕的茅房味。 炊家子奉命搬起硬柴烧水,三只大灶一起开火,连烧两回,才让那蓬头垢面的奴婢彻底清洗干净。 元祯处理过政务,回到营帐,看见洗完澡的商音坐在胡床上,她的头发还是蓬蓬的乱,好在是没了草屑木渣等异物。 “奴婢商音见过殿下,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见了元祯回来,商音连忙跪下叩谢,方才她与八娘叙旧情,哭过的鼻子还带着闷声。 “起来吧,若不是明月婢心心念念去牙侩那儿,我们也不一定能遇着你。” “谢殿下。”商音从铺地的毛毯上爬起来,不敢再坐回胡床,只垂首站到萧夷光的背后。 元祯瞟了她一眼,见商音穿在京口郡买的新衣裳,袖下的手却长出几条歪歪扭扭的疤痕,也不知是在哪里受到的虐待。 “羌人攻破长安后,城里的世家和百姓怎么样了?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她辗转的经历方才在哭诉间,已全部说给萧夷光,听元祯又问,商音吸了吸鼻子,忍痛道: “羌人杀进长安后,其他奴婢不知晓,倒是将仆射府里的坤泽全都赶到城北校场,挨个逼问我们八娘的下落。” 抹干眼角的泪,商音咬着牙:“夜里黑灯瞎火,有羌兵跑过来说他们已经抓住了八娘,他们就没有再拷打奴婢们。” “抓住了八娘?” 当时明月婢不是教拓跋楚华给带走了吗,元祯瞳孔微微扩大,出声截断道:“怎么可能,难道是他们找错了人?” “那罗延,是六姊她——” 萧夷光玉容泪阑干,她咬碎贝齿,再也说不下去,对羌人的恨意和对六姊的愧意交缠,变做双生花,蔓延到心中的每处角落。 泪水如决了堤洪潮,不住的在脸上流淌,商音哭得稀里哗啦,声音却还算稳定: “后来奴婢听说,六娘为了阻止羌人去万年抓八娘和稚婢,就假称自己是八娘,被送进了羌人王帐里,此事暴露后,奴婢就再也没听到过六娘的下落。” 元祯让苟柔扶她坐上胡床,将萧夷光揽入怀里,关切起自己的丈母:“你可知道魏夫人的下落?” 商音摇摇头,谈到长安那个人间地府,眼睛赤红: “羌人都是禽兽!世家坤泽无论男女老幼,都被他们强占了去。夫人他们只在校场住了一日,分开后我们就没了消息。奴婢也被分给了拓跋部,因为拓跋部要回草原,带不得许多人,所以才把奴婢发卖给了牙侩。” 萧氏坤泽多美人,关外羌人也久闻他们的盛名,商音没敢说,为了争夺萧十一郎君,羌人们甚至大打出手,在校场外亮了刀子。 命人送商音去安置,时候还早,临睡前元祯总要看看建邺送来的密信,萧夷光也会陪着她,在自己的案前铺纸临帖。 今日与往日不同,元祯连装密信的匣子都没碰,魏夫人的踪迹如同打在泥土里的春雨,只让人看到些透明潮湿的痕迹,转瞬就消失在土壤中。 若明月婢还在为阿母心痛,作为她最亲近的人,元祯义不容辞,定要将人好好开解一番。 后倚着隐囊,元祯搜肠刮肚想些宽慰之语,腥涩之气扑面,一碗汤药搁到了她身边的小几上。 放下滚热的药碗,萧夷光的指尖烫红,她一手一只元祯的肉耳垂,揪着降温,又催促道: “孟医佐的药要喝十五日才见效果,那罗延昨日就没喝,今日万不可再逃了去。” “啊?” 想象中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元祯怔然,双唇不自觉微微张开。 萧夷光伸手挑起她下巴,循循善诱道:“再打开些嘴。” 舔舔嘴唇,元祯想起某些不可言明的画面,照着她的话做,却被塞了一汤匙苦药进去。 “吃完药,殿下就去看密信,睡前再教孟医佐及时按腿,万不可像先前那般惫懒,倘若半个月后殿下没有长进——” 萧夷光顿了顿,把药碗塞回她手里,冷酷道:“那就与妾分床睡吧!” 说罢,她回到自己的长案前,将字帖全都小心卷回,又铺开一张纸,回忆起仆射府书阁里的孤本兵书。 教授完《兵韬》,萧夷光并不就此罢休,她默写萧氏的祖传兵法,打算全部倾囊相授给将领们。 他们早一日成长,阿母才能早一日脱离虎窟龙潭。 只有懦夫才会陷进悲伤的情绪,久久走不出来,挥毫在雪浪纸上留下浓重墨迹,萧夷光眸光逐渐锐利。 阿母,长安,我不会教你们等太久。 第49章 在京口营寨住下的第一晚,商音的头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没有梦魇,也没有半夜惊醒,这是她自颠簸流离后睡得最安心的一觉。 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在它们欢快的叫声中,商音睁开了双眼,眼前是灰布的帐顶,耳边是两个奴婢沉睡的呼吸声。 叠起温暖的被褥,她蹑手蹑脚的下床,昨晚商音看到帐外有木柴,便去搬了些生起炉子,就着炉上热水开始盥洗。 帐篷渐渐有了暖意,名唤心娘的奴婢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嘟囔:“吵死了!” 商音的手僵住,她匆匆收拾好自己,掀开帐门的一条缝,钻了出去。 远远的,她看见孟医工背着针包一溜小跑,躬身进了八娘的营帐,商音紧随其后。 进了帐子,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这儿可比她自己的住处热多了,商音甚至有种回到酷暑的错觉。 八娘像是刚刚起身,慵懒的坐在妆镜前,青丝如瀑布般倾泄下来。她身着半袖襦裙,莹白的脸皮微染霞云,似也不耐燥热,仲秋时分,竟执了腰扇在轻摇。 从铜镜中看到商音进来,萧夷光嗔怪道:“怎么不好好歇着去?” “奴婢已经歇好了,就来伺候八娘。”商音拿起台上的鹤形玉梳,墩身一手拂着她的长发,一手顺着光滑柔亮的青丝,自上而下地梳理,“八娘,今日可要扎个平髻?” “善。” 她手法熟稔,妆奁中钗簪脂粉又齐全,不一会,商音用珠钗装饰好发髻,又小心翼翼地为萧夷光在眉间贴了一朵朱红的花钿。 再抿上莺桃色的口脂,自鬓边至双颊描出斜红,明媚娇艳的妆容便成,丰容靓饰、浮翠流丹,镜中人一颦一笑都光彩照人。 商音看痴了眼睛,喃喃:“奴婢许久不见八娘,八娘的容貌一点都没有变。” “你上妆的手艺好。”萧夷光扶上平髻内的珠簪,满意的点头,思忖还是旧人相处起来舒心: “今后你想留在东宫,还是去会稽阿姊家?若是在宫中做女史,也能与我做做伴。” “奴婢愿意跟着八娘。”商音忙应道,她想起同帐的两个婢女,妖娆而蛮横,又迟疑道:“只是奴婢有些担忧,恐怕与静娘心娘相处不来。” “她们是王后的人,与殿下不同心,自然会对你百般刁难。” 似是想起什么,萧夷光勾唇一笑:“这不是难事,我帮你撇开她们。”她起身走到步障内。 “嘶——嗬。” 罗帐半掩,元祯背卧于柔软的床铺里,身上的薄毯堪堪只盖住腰部以上,露出白皙纤长的双腿,上头密密麻麻扎满银针。 孟医佐医术高超,扎起针来是又准又狠,针针落穴,不见一丝血滴渗出。 她呻吟得越厉害,额头上的汗越多,隐囊被手揉捏得越狠,孟医佐就越激动,连声叫好:“这回的药对了,殿下的腿可算有些知觉了。” 帐末银钩处挂着一支玉柄拂尘,是匠工拣光滑的毛牛尾做成的,萧夷光顺手揪断一根尾毛,轻轻挠着元祯的脚心。 牛尾拂动在指间,都激起了些许搔痒,可元祯毫无反应,腿脚依旧不能动就罢了,连一声痒字都没有说。 她看向孟医佐,眼神里颇有怀疑之意。 孟医佐解释:“殿下中毒近十年,骨头都快坏死了,眼下触摸皮肉虽仍无知觉,但在穴位施针是有效果。” 说着,为了打消萧夷光的疑虑,银光一闪,她一支大针就扎上太溪穴,元祯的脚至小腿覆上粉红,孟医佐炫耀道: “您瞧,现在连腿都变了颜色,殿下在长安时,臣就是拿锥子扎,殿下眉头也不见皱的。” 随着她左右捻动肉里的银针,穴位逐渐酥麻胀痛,元祯从牙缝中挤出一口气:“呼——” 隐囊的颜色都被浸深了一片,萧夷光从袖中掏出帕子,沾掉她滑到下巴的汗线,关心道:“那罗延一定很疼吧?” 帕子顺着眉梢擦到鬓角,带着一股诱人的海棠花香。 洞房夜后,元祯知道明月婢的信香就是海棠,现在她的腺体仍毫无知觉,但是心却蠢蠢欲动,她嘴硬道:“还好,也不是太疼,嘶——” 不疼?殿下这是在否认自己的医术! 孟医佐不满,语带薄怒:“殿下方才还要臣轻点呢,要是没感觉,那每天得再多喝一碗药!” 黄连的苦涩还在舌根逗留,元祯纠结起眉头,忙改口:“感觉是有的……疼也是有的,不过孤还可以忍受,孟医佐,你对症下药就好,无需再增加剂量。” “是吗?臣还以为自己识错了毒。” 孟医工扎下最后一根针,神情严肃,她戴上手衣,转身从药箱取出一本书。 翻开书页,里头夹着一朵枯萎的干花,紫色的脉络像极了元祯脚踝处纵横的血管,盘踞在浅紫透白的花瓣上,既美丽又妖艳。 “这是乌头花,太女妃,您站远了瞧瞧就好,别凑太近,这花有剧毒,就是沾上皮肤也会使人晕厥。” 孟医佐展示过后,小心翼翼的合上书,重新用布包了,放回药箱: “前几日为了给殿下买药,臣独自去了趟京口郡。城门口开生药铺的也是逃难渡江的北人,他给人开治风湿的药,里头就有乌头花。眨眼功夫,病人的孙子见乌头花美丽,竟舔了一口,不一会就抽搐在地,腰部以下就全动不得了。” “那孩子的症状与殿下发病时十分相似,小臣也从未见过乌头花,据生药铺主人说,此花只生在幽州,其他地方不多见。” 后背发了一身冷汗,元祯立刻想到高王后出身渤海高氏,渤海郡地处幽州,果真是这个蛇蝎给自己下的毒! 虽说心中已早有料想,但从前那些母慈女孝的场景一幕幕拂过眼前,昔日的温情全部变作杀人不眨眼的利剑,还是让元祯胃里痉挛,恶心得只想吐出来。 气急之下,元祯捶床发泄怒火,隐囊都震得跳到了地上。 “是王后下的毒,为了元焘能登上太子宝座,她可真是煞费苦心,不,是耐得下心思,下毒八九年,都没有舍得一口气把孤毒死!” 而是慢慢的折磨她,让她生命的火焰逐渐微弱,既看不到生的希望,又无力去死。 萧夷光拾起隐囊,重新为她垫到下巴,安慰道:“今日能看清王后的真面目,也为时未晚,只要你还活着一日,他们就永远无法如愿。” 她又朗声:“既然已经知道殿下中了何毒,还请孟医佐多费心,至于心娘静娘那里,也不可走漏风声,只说殿下还未好就是。” 一损俱损的道理,孟医佐还是懂的,她拱手称喏,见时辰差不多,就依次取下银针,挎着药箱走了出去。 汗如雨下,元祯颈边的圆领衫米黄染成杏黄,紧紧粘着肉,她刚不耐烦的扯了扯领子,就听到萧夷光让商音兑了温水送进来。 先是温热的巾子擦去汗水,然后又换干巾抹去水痕,元祯换了件圆领衫穿着,才觉身子干爽不少: “昨日买的那两个婢子,怎么不教她们进来伺候——” 纵然日夜相对,明月婢的美貌还是会让她眼前一亮,元祯的视线落在那点花钿上,奄奄一息的眼睛蓦然睁大:“你换了新妆?” 听出她语气中的惊艳,萧夷光微微得意的笑:“是啊,好不好看?” “太美了。”元祯由衷的赞道:“怎么会突然想起换一副妆容?” “多亏商音的心灵手巧,十分的颜色经她的手,也能变作一百分,妾未嫁时,也是惯由商音为妾梳发上妆。” 为了见识到明月婢更多面的美丽,元祯听了,当即允诺教商音做东宫四品女史,搬去与苟柔、孟医佐住一顶帐子。 还没等她主动开口请求,就将人从水深火热中拉出来,萧夷光向商音一笑,又蹙眉道: “心娘、静娘是王后送来的人,也只是五品女官,商音初来乍到就做了女史,恐怕她们会有怨言。” 提到王后元祯就来气,更是毫不犹豫道:“她们生什么气?日上三竿,还在蒙头睡觉,我不着人训斥她们,就已是看在王后的面子上,对她们网开一面了!” 若不是碍于孝道在,元祯恨不得将两人绑了送给牙侩卖掉。高声发怒后,她嗓子沙哑,短促的呛咳几声,忙抿了一口茶水压下。 尽管太女不时还会咳嗽,擦身时,露出的肩胛骨也没多少肉,商音还是觉得元祯的气色比在长安时好很多,起码嘴唇有了血色,不像从前那样惨的吓人。 但不论她恢复的有多好,商音还是不明白,以八娘的门第、相貌,完全可以嫁一个家世相当的娘子,怎么偏偏就选了太女呢? 这种话,商音只在心中为八娘不值,没有说出来,也不能说,万一让和和美美两人起了芥蒂,那她可就成了罪人了。 苟柔推开帐门,如风一般进来:“殿下,魏郎君有消息了,对岸的流民帅遣使找上了李郡守,说要见太女妃,李郡守又将人送到了营寨,现在使者就在外头等着呢。” “快请她去议事帐中稍坐。” 为了施针,元祯只穿着一件中衣,这时忙着重新穿戴,而萧夷光却等不得她,先一步走出寝帐。 使者单人匹马,拉着缰绳就在大帐不远处站着,听闻身后有动静,回身一瞧,两人双双怔住。 “!” 第50章 这位风尘仆仆的来客不是旁人,正是萧六娘的面首,昔日的城墙守将王三娘。 “怎么会是你?” 短短数月,从堂堂安贞门偏将沦落到打家劫舍的流民,王三娘在羌人手中逃得性命,却再也做不回从前那个风流多情的白面娘子。 她左颊多出一道斜斜的粉疤,足有食指那么长,阴郁的眸子微微眯着,只有在见到萧夷光的第一瞬,有刹那恍惚的茫然。 “长安城破那日,你、阿娘和九娘都在城外寻找稚婢,她们如今是不是也与你在一起?” 脸上写满紧张和焦急,萧夷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王三娘挪开脸,望着清明的长天,残酷的吐出几个字:“我与她们早就分开了。” “她们可还活着?” 点点头,又摇摇头,王三娘道:“听闻羌人入关的消息后,左仆射她们奔去扶风县拉勤王军,我则回城去救六娘。” 萧夷光声线颤抖:“六娘不是已经……” 王三娘长吸一口气,嘴边挤出个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表情,从前清亮的嗓音布满沧桑,略有些失神:“是啊——” 直到元祯穿戴整齐,请她去议事帐中坐,王三娘才用袖子抹了把脸,沉默的跟了进去。 王三娘此行过来,并非一点长安和中原的消息都没有带给她们。 让萧夷光意外之喜的是,王三娘受流民帅之命前来,而这位流民帅不是别人,而是她的表兄,六娘的亲弟萧子敬。 “我想方设法逃出长安,就在万年县遇见了五营校尉,他手下只有八百白袍军,回身攻城就是以卵击石,于是我与他商议,边收拢残军边向南撤退。” 她口中的五营校尉正是萧子敬,平日负责防守长安,又因六娘的缘故,两人十分熟悉。 “中原陷入大乱,遍地是贼,有的人干脆自立为王,纷纷据城自守。我们逃到晋陵郡,那儿的太守已经被当地豪强朱氏杀掉,后来我们设计将朱氏赶走,才在彭城驻扎下来。” 比起中原的混战,元祯更关心他们手下有多少兵马,当听说萧子敬手下的流民足足有三千人,还都是能征善战的白袍军残部时,她唇边隐隐有笑意: “你们从哪里知道八娘在京口?” “被我们杀走的朱大郎逃到了梁郡,他自称衮州刺史,招揽了两万响马强贼,打算杀回晋陵郡。”王三娘清秀的眉毛瞬间拧紧,脸上的疤痕似乎也活了起来,整个人杀气勃勃: “恶战一触即发,我们人马不足,也去招买流民,却听说萧八娘已成了王太女妃,正在北岸重金寻亲。” 萧六娘与王三娘分别前,曾将稚婢托付于她,王三娘心中一直记挂着此事。听说了萧夷光的消息后,不管真假,她禀告过萧子敬,就亲自来到京口郡寻人。 如今这块心病终于有了结果,她问:“八娘,到万年县后,您找到稚婢了吗?” 萧夷光点头,教她放心:“稚婢随我们一起到了江南,如今养在建邺阿姊府中,她很好。” 轻叹一口气,王三娘扬起轻松的笑,她拍出腰间宝剑:“既然稚婢无事,我纵然战死沙场,到了黄泉下也能与六娘交代。” 细纹甲裳撞到地上,王三娘起身跪到元祯面前,道出她真正的来意:“朱大郎假称高祖之后,已在梁郡改姓称王,还请殿下能够同我们一起出兵,剿灭反贼!” 帐外呼啸风声乍起,与她慷慨激昂的声音交融,让人听到耳中,血液都禁不住在身体里沸腾。 萧夷光坐在偏席,视线落到元祯脸上,只见她依旧噙着笑,只有仔细探究进去,才会发现那双笑眼深处的漠然。 ———— 安顿王三娘在营寨住下,元祯投身进招募流民的大事里,一连数日都婉拒了她的求见,也绝口不提出兵的事。 鸡鸣即起,夜色浓到像化不开的浓墨时,元祯才姗姗回帐,沾上枕头就能睡着,仿佛真的忙到脱不开身。 这段日子恰好碰上萧夷光的信期,元祯天还不亮就命人掌灯,照样穿衣盥洗,留她与一室海棠信香在帐里。 不一会,孟医佐就端了托盘进来,她尴尬的笑笑:“殿下怕太女妃难捱,特意教臣熬了止信汤来,哦,还有建邺刚送来的糖霜。太女妃若觉得药苦,可以用糖压一压。” 萧夷光坐于床中,长长的睫毛微颤,乌黑发亮的秀发及腰,因信期身体滚热,雪白的中衣微敞,半掩着雪白的双肩与锁骨。 她冷冷的看了一眼孟医佐,扬颈就将汤一饮而尽,掷回药碗: “拿走。” 造孽啊,殿下竟能忍心教萧八娘独自熬过信期。这事若让长安城内的世家子听到了,怕是手刃殿下的心都有。 南逃时,孟医佐尚觉得元祯体贴温柔,这会一边腹诽她不近人情,一边劝道: “太女妃,您也别怪殿下,她怕您冬日睡不惯帐子,不光忙着募兵,还要人规划营寨,要重建宫室,忙得车轱辘都断了一个。” 这番话落进萧夷光耳中,又教她心口微微窒息,元祯有修筑宫室的财力、人力,却不肯发兵援救萧子敬,到底是畏惧北伐,还是贪于安乐? 午食后,上官校尉进帐嘱咐苟柔:“苟女史,殿下今晚说要回来用饭,到时可千万别忘了预备她的饭食。” 殿下冷淡了太女妃好些日子,太女妃依旧待殿□□贴,对仆从温柔,像是看不到殿下疏远似的,但帐中的气氛着实古怪,苟柔在里头呆着浑身都不舒坦。 她思忖二人终于要把话说开,晚间安排好杯盏后,就将侍候的婢女全都带了出去,给她们留出一个私语的空间。 今日陈大娘子掌勺的晚食,俱是萧夷光吃惯了的长安美味,菰菌鱼羹、甜脆脯腊、胡炮肉,盘盘碟碟十分丰盛,连豆粥都是用辽东赤梁熬煮的。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慢条斯理的用饭。萧夷光斟满掺了五茄皮的药酒,递给元祯时,两人的手指在杯底交错,她感觉到元祯的手指冰凉发颤,远不像面上那么镇定。 用过饭,上官校尉等将食案抬出去,又送了沉甸甸的一口箱子进来,元祯示意她打开。 箱子没有上锁,揭开盖后,萧夷光看到里面平铺了一箱银条。 “牙侩托王大郎递了消息过来,说魏十三郎君在朱大郎的手里。” 萧夷光道:“殿下想要将人赎回来?” “魏十三郎君是朱大郎花了二十两银子买回去的,这里是五百两银子,我想与其战场厮杀,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那么,子敬与朱大郎的恩怨,殿下又想如何解决呢?” 元祯沉思片刻,许是觊觎那三千白袍兵,她开出的价码非常优厚: “营寨有现成的屋舍,萧六郎若想,可以放弃彭城,渡江来京口郡驻扎。他在长安时做五营校尉,到了建邺,我必也不会亏待他,官衔可再提一提,嗯……中领军将军,明月婢觉得怎么样?” “呵,怎么样?” 萧夷光唇边的笑冷冷的,像是在问元祯,又像是在问自己。 面前人的竟还在笑,美人在怀的日子过久了,元祯的脸颊上多了几分肉,眉间布满若无其事的轻松,身子舒服的倚在四轮车中,被酒意催得微醺。 朱大郎号称有两万精兵,实际三教九流无所不收,倘若面对这群乌合之众,元祯都畏惧不敢迎战,只想偏安一隅,过太平日子,那还谈什么北伐! 心尖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她的血肉,萧夷光忍下潮涌般的失望,还是为元祯献策道: “徐州距离京口不远,又有八千守军,刺史顾敦与殿下交好,殿下何不向她开口借兵?” 看在从前两人深厚的情意上,只要元祯能采纳她的计策,或是说出任何一条令人信服的理由,萧夷光就会立马理解她,原谅她,可是元祯却道: “乱兵之中,刀剑无情,万一伤到了魏十三郎君,明月婢岂不是要伤心?” 好,好一个儿女情长的王太女。 亏自己还以为她只是身体孱弱,性子温柔,想不到连骨头都是软。 近在咫尺的土地城池被盗贼强占,不思收复就罢了,还恬不知耻拿出官职、金银,妄想用财帛壮大自己的势力。 “哈哈哈。” 轻蔑的笑由唇边扩大,嗓子里也溢出几声不成调的呛音。 萧夷光知道自己该克制,不该在元祯面前失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或许只要自己多吹吹枕边风,晓之以利害,元祯就会回心转意呢? 道理都懂,可是她依旧控制不住嘴角的狂笑,与其说是笑元祯,不如是说在自嘲。自己忍下她与谢七娘的旧情,费尽心思嫁进王宫,却不成想嫁得却是个轻虑浅谋的懦夫! “京口营寨有长江天险,六郎在这里休整,比北岸安全,也可继续收拢大司马的余部……” 元祯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放下手中酒,疑惑的看向萧夷光:“明月婢,你的眼睛怎么了?” 苦涩一笑,她躲开元祯关心的目光,袖子拂倒酒壶,一步一步,踩着酒渍进入步障:“妾身子不适,想先睡下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咕嘟咕嘟咕嘟。” 京口郡的天气干得像钝刀子割肉,为了预防嗓子眼冒烟,苟柔先喝了一大杯温水,润过口舌,然后才与商音说说笑笑的掀开帐门,走进萧瑟枯黄的秋日。 甫一进大帐,两人就觉察到里面氛围的不对劲,对视一眼,双双闭了嘴。 从前这个时候,床帐深处的两人早就睁开了眼,隔着一座步障,都能听见她们亲昵的私语。 今日安静的像一潭死水,床上的人仿佛还在沉睡,帐中被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绕过瘫在地上的银箱,商音蹑手蹑脚的走进内间,却发现八娘不但醒了,甚至还坐到了妆镜前,用一把牛角梳慢慢梳理及腰的秀发。 萧夷光见了她:“你来得正好,帮我编一个单髻。” 罗帐半卷,元祯只着中衣,半倚在隐囊上,闻言笑道:“单髻要束在脑后,额前不留一丝头发,最是简洁大方,明月婢是想去打马球吗?” 萧夷光语气冷淡:“不错。” “马上嬉戏时难免会垂下几缕发丝,打完球不就变成了堕马髻?” 萧夷光没有理她,打开盛着螺子黛的银盒,将黛块蘸水,轻轻两笔,便勾勒出淡如远山的眉形。 再用花露胭脂匀红面色,遮掩一夜无眠的疲惫,萧夷光就不再多做修饰,起身缄默地走出内间。 商音初来乍到,哪见过她们不快的时候,忧虑的看了眼床帐中的人,才跟了上去。 元祯也没有恼,慢吞吞的穿衣用饭,饭后还叮嘱上官校尉,教她牵几匹性子温顺的母马过来,给萧夷光她们打马球。 仅仅一夜的时间,两人完全颠倒过来,昨日萧夷光有多温柔,今日就有多冷漠,而元祯却成了那个万般包容的人,和煦得像初夏的午风。 酣畅淋漓的打过几场马球,苟柔与商音扶着腰粗喘,指头都累到抬不起来,唯有萧夷光一杖击起七宝球,还稳当当坐在马鞍上。 球划出一道弧线,精准的落入栏中,她举目随球眺望,却看到王三娘从议事帐中钻出来,用拳头挥了挥空气,跑回帐中背起行囊就要走。 纵马越过围档,萧夷光勒住马缰,唤住怒不可遏的人:“王三娘,殿下终于肯见你了?” 冷丝丝的天气,王三娘气出一脑门子汗,她忍下怒火,行礼道: “见过太女妃,殿下这人好不痛快,彭城危在旦夕,她却一拖再拖末将,直到今日才说要我等归顺。” “你答应下来了?” “绝不可能!”王三娘翻身骑上马,斩钉截铁道:“朱大郎捉了白袍军两百多人,全都挖坑活埋了,我与校尉的骨头还没那么软,就是死,也要杀了他!太女妃,您多保重,末将告辞了。” 商音拿着水囊走到马下,听见王三娘的话:“六郎君势单力薄,若没有殿下的帮助,他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八娘,我们要不要写信去劝一劝他呀。” “是该劝,不过我们要劝的人不应该是六郎。” 萧夷光神情凝重,她早有一道救人之计藏于心中,只是此计颇为狠厉,若要使出,定会伤透元祯的心。 头顶秋日烈阳,后背逐渐灼热。 犹豫再三,救六郎的心思占了上风,萧夷光的唇瓣松动,她刚想吩咐商音,但还未发出一点声音,又紧抿回去。 无奈自心底涌出,化成一声叹息,她终究还是不舍得教元祯难过。 萧夷光垂眸:“去叫住王三娘,教他们固城自守,不要贸然出战,我会着人去信会稽,让阿姊想办法调兵过来。” ———— 脱下打马球时穿着的两裆衣,萧夷光坐到妆镜前,台上蹲了只螺钿百宝妆奁,打开抽屉,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叠未拆开的信。 她们来到京口营寨后,并没有与建邺断了联系,每日往来送信的使者如梭,硬生生将沿途的荒草地踏出一条小路。 朝中的萧国相与顾七娘等人,时刻监视着建邺与豫州,上午稍有风吹草动,下午元祯便能知道。她人在京口,却能与元焘在朝中争权夺利,都全赖信使之力。 奔波在会稽与京口间的信使,主要护送着萧夷光的家书。 因为同元祯的别扭,这几日的信萧夷光都无心去看,她用小银刀割破第一封信,取出信纸展开,唇边挂上一丝淡淡的笑。 这封信是阿嫂王遗姜寄来的,因着陆续有族人逃到江南,府中便又置办了几座庄园,兰陵萧氏在会稽郡颇为兴盛。 信纸最后,是稚婢的墨手印,据王遗姜说,稚婢每日餐饭都好,只是太想八娘,还控诉她为什么不进梦里与自己见面。 第二封信是阿姊的手迹,薄薄几张信纸,萧夷光很快读完,唇边的笑意消失,眸色深沉如墨。 阿姊在信中提了两件事,一件是元祯想招募流民组建京口卫,向朝廷索要粮饷。 元焘本欲驳回,无奈元祯先一步向世家许诺,同意将他们的子弟安插军中,在世家施压下,元焘不得不打开国库。 另一件事,萧琼则写得极为隐晦,原来前些日子元祯去信会稽,劝说萧氏做世家表率,减少对流民的买卖,并向萧氏许出京口卫招抚使的位置。 “八娘,京口的情况,我们并不清楚,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去信与你商议。” 作为太女外戚,萧氏若听从了元祯的劝告,不再买流民做佃户,其他世家的确会随之收敛行径,但这样一来,萧氏也势必会被推向风口浪尖。 谁不愿趁着流民横肆的时候,只花极低的价钱,壮大自己的庄园呢? 此事元祯教萧氏出面,自己却隐身在后,世家纵有憎恨,也只会攻讦到兰陵萧氏身上,所以萧琼才会在信中道:“非同小可,难以决断。” 剥丝抽茧的想下来,萧夷光的脊背阵阵发凉,心脏跃动的声音又重又急,像校场外短促的鼓点,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元祯从未对她说起过这件事。 萧夷光竭力在脑海中回忆,找出那几日元祯的神情态度,却发现还是一样的和顺温情,眼底眉梢对自己的爱重显而易见,不掺半分假意。 爱与情的假象下,却是对萧氏不留情面的利用。 手无力的垂下,信纸也飘落到脚边。 不知过了多久,萧夷光恢复了丝气力,她冷静的将信纸全都扔进炉中,直到全部烧成灰烬,才起身唤商音进来:“教李大郎为我在京口郡买些……” 商音眼睛瞪大,又惊又惧。 看过信后,如今再说出那道救人计,萧夷光心中却没了波动,她催促道:“如此才能救六郎,快去。” ———— 隔了一日,朝廷不仅着人送来了粮饷战袍,还随行了十多位世家的郎君娘子。 世家言而有信,元祯也信守承诺,先办宴好吃好喝招待,再带人去观摩京口卫的声势浩大的演武,震撼过后,再安排着住下来。 第二日分别授予这些人“录事”、“主簿”、“记室”等幕府中的虚职,将无关大局的公文交由他们保管整理,至于紧要位置,元祯还是安排着自己人。 不需要日日操演练武,只消坐在帐中保管抄录公文,世家子弟们都很满意。京口的将领们原本还怕这些纨绔会干涉军事,见元祯如此安排,也松了口气。 营寨上下皆大欢喜,元祯回帐时,脸上也带着笑,直到看见眼前人,笑容才凝住: “明月婢,你这是在做什么?” 像月宫中的姮娥仙子落入凡尘,萧夷光一身缟素,秀发堪堪挽了个垂髻,明明洗尽铅华,冷淡的神情却让人不敢接近。 她身姿高挑,手里捧着三股线香,自上而下瞥了眼元祯,冷冰冰道:“妾在为六郎谋一出路。” “萧六郎,萧子敬?” 短短几个时辰不见,明月婢变得既陌生又熟悉,端详片刻,元祯才明白那点陌生感从何而来。 此时的明月婢不像她的妻子,反倒像极了长安城门外,与自己尚无情无义的萧八娘。 她心中一紧,推着四轮车过去:“你若肯劝说萧六郎归顺京口,他不会不答应,只要合兵一处……” “不必劝了,六郎他脊背硬。” 元祯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秋露似的白,她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 萧夷光的胸口也好似压上了块千斤重的石头,她多想时光在拆信前一刻停止,让她永远不要接触到元祯的真相。 可是这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想到信中元祯的无情无义,浓浓的恨意油然而生,她的指甲扣破掌心,带着满手鲜血,扬手揭开了蒙着黑布的长方匣子。 里面竟竖着道木制牌位,上面清晰可见的刻着:“大周五营校尉萧子敬之神位”。 将线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炉里,萧夷光淡淡道:“妾知道六郎此战一定有去无回,有感于他的英勇,所以提前备了些东西为六郎招魂。” 苟柔看了大惊失色,她忙扑上去,重新遮起了牌位,还想拿走,却被萧夷光制止了下来。 耳畔嗡嗡作响,元祯震惊,嗓音干涩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但我绝无逼六郎送死的意思。” 第52章 元祯急切寻到她的眸子,却发现明月婢眼中同样闪过一丝痛意,旋即这抹情绪就被淡漠掩盖了去,变回素衣般的寡淡。 手轻抚上牌位,木头上的纹理如同她七零八碎的心,萧夷光轻笑道:“殿下若存了将妾当做玩物的心,大可不必装出情深似海的模样。” “我何曾有过这种心思?!” 气从丹田冲上胸腔,元祯的声音蓦然拔高,她质问道:“我待你的真心,难道你看不出吗?” 萧夷光只想冷笑,爱时的心自然为真,操纵萧氏的心也不是假的,归根到底,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罢了。 她的语气比帐外的夜风还冰冷:“殿下为难妾的母家时,可曾想过妾?真情实意那时又在何处?” 喉咙里像堵上了团棉花,元祯挺直的腰板摇摇欲坠,最终向后颓到椅背上,她艰难的开口:“你都知道了?” 萧夷光反问:“若妾不说,殿下还想遮掩到几时?” 元祯的沉默如同狂风暴雨肆虐过的荒原,冰冷的气息弥漫在帐内,教苟柔这个低头不语的局外人心底都腾起莫名慌张,感到十分的压抑。 “朝政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但事关兰陵萧氏,你又极看重同族亲眷,如此担忧也是应该的。” 长叹一口气,眉头没有舒展半分,她道:“萧六郎,我会想办法去救,这件事却无法更改,你我妻妻一体,还望你能多——” 瞥见萧夷光眼底的失望,元祯嗓子哽咽,再也解释不下去,她无奈的笑了下,就让苟柔推着四轮车离开帐子。 两人不欢而散后,不仅这天夜里元祯没有回帐歇下,一连好几日,营帐周围都不曾见到她的身影,仿佛凭空从京口郡消失了一般。 ———— 炉上煨着的药咕嘟咕嘟冒泡,商音疾步赶过来,用湿布端起砂锅,将药渣滤出,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八娘,药煎好了。” 萧夷光睁开疲乏的双眼,晃了几晃,才看清眼前的人,抬起手感觉从肉到骨头缝,没有一处不在疼。 在商音的搀扶下,她靠上了隐囊,接过药碗,虚弱的问:“我这次睡了多久?” “您从丑时睡下,如今才到寅时,八娘,您吃完药再歇一阵吧,睡觉都睡不安生,身子哪能养好?” 商音取下她额头上的湿帕子,浸到铜盆里的热水里:“孟医佐说您是风寒,可药吃了许多日,总也不见效果。” 眼眸中透出一丝沉重的苦涩,这滋味,压得药里的黄连都淡了几分,萧夷光道:“心病哪能被风寒药治好。” 水里的手滞住,商音叹了口气,才继续清洗帕子,她道: “您生病的消息瞒不住,营中上下都知晓了,李大郎都托奴婢送了几支党参,可殿下呢,不仅一个照面不打,连句话都没问过。” “她怕是……还怨着我。” “您为的不也是她们元氏的江山吗。”商音边给她敷热帕子,边焦急道: “奴婢也听外面的人说了,殿下不被大王看重,您若不逼她做出一番成绩,那可真要在京口呆一辈子了。” 睡过两个时辰,萧夷光额头烫得能煎个鸡蛋,呼吸都带着一股灼热,纵然病得沉重,纵然元祯不闻不问,她想与人见面的心却迫切起来。 与其说是迫切,不如说是张惶,她的心惴惴不安,潜意识里总觉得会有祸端找上元祯,于是在两人的僵持中,萧夷光先让了步,她道: “事情总要解决——或许里面另有隐情呢?商音,你去帮我请殿下过来。” 商音给她掖好被角,奉命而去,不多时就走了回来。 萧夷光睁眼看去,心里大失所望,原来跟在商音后面的不是元祯,而是苟柔。 心里的痛又增了一分,她混混沌沌的想,自己先低了头,可这人连见一面都不肯吗? 自商音来到后,苟柔便只跟在元祯身边伺候,这会猛然见到萧夷光的病容,不禁担忧道:“太女妃身子可好些了?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尽管吩咐奴婢。” 萧夷光问:“殿下去哪里了?” “奴婢也不清楚,她、她今日不在营寨。” 商音猜道:“那就是去了京口郡。” 那双期待的明眸像含了一泓秋水,太女妃的病容也娇弱柔美,苟柔不忍去看,含糊道:“大抵是。” 见她眼神躲闪,萧夷光却露出了然的微笑,“苟女史不要再瞒着我了,殿下她一定是去了对岸,否则不会不来看我。” 殿下临走前,特意要求所有知情人不得向太女妃透露她的行踪,这几日太女妃都在帐中养病,她是怎么知道的? 苟柔惊愕,心中先怀疑口无遮拦的曹楚,又想到在营帐附近转悠的李大郎等人,每个人都想了一遍,好像谁都有嫌疑。 她只好承认:“是的,殿下为了救萧六郎,亲自渡过长江到了对岸,不过,太女妃您放心,殿下呆在安全的地方,没有生命危险。” 尽管头脑还是昏昏的,萧夷光的心却沉了下去,方才她只是装出一副清楚明了的模样,期望能从苟柔口中诈出元祯的去向。 没想到去向是得到了,竟还是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她怎么也想不到元祯会因为自己的一席话,竟去以身涉险,她从没涉猎过沙场,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萧夷光不敢再想下去。 掀开锦被,她强撑着身子下床:“商音,命人备车,送我去京口郡渡江。” 元祯的身子一直未大好,有她在,起码在兵事上就无需元祯操劳了。 苟柔就是怕她会跟了去,忙阻拦:“千万不要啊,太女妃,您病成这样,去了不是让殿下担心吗。” 萧夷光淡淡一笑:“苟女史不是说殿下所在的地方很安全吗?我在那里养病也是一样的。” 太女妃实在聪慧,就算额头烧成烙铁,苟柔编出的伎俩也在她面前撑不下去。 她索性不再隐瞒:“太女妃,殿下五日前还是安全的,这几日一直没有书信寄来,她如今到了何处,我们也不知道。” ———— 元祯渡江后,没有着急去萧六郎驻扎的彭城,而是在淮阴郡住下,打听齐全北岸的形势,才教牙侩充当信使,帮她向朱大郎寄了封信。 朱大郎是当地豪族朱氏出身,为人好大喜功,雄踞一方后招才纳士,有从长安逃来的宾客为了奉承他,故意道: “长安有相士说‘东南有天子气’,此言连大司马都深信不疑,如今我等见刺史有龙凤之姿,都十分惊骇,想不到天命竟是应在了刺史这里。” 听闻此言,朱大郎大悦,当即赏了他们彩缎布匹,并要人翻阅史书,查到高祖之子梁王生了一百多个乾元,后因犯罪被废为庶人,子嗣混乱,便自称为梁王之后,自立为王。 只是朱大郎一无玉牒,二无证明身份的用物,出了他治下的三郡,无人肯承认他的王爵和宗室身份。 他心中郁郁不平,正想攻打彭城,杀萧六郎立威,不料却接到了元祯的信。 这位王太女在信中言辞谦卑,不仅攀上他新纳的妾室魏十三郎君,叙起亲戚关系,还肯自降辈分,称他为叔王。 广陵王太女是正八经的高祖之后,血脉高贵,有她的背书,朱大郎的皇室身份也多了几分真实。 他心中窃喜,又与元祯多往来了几封书信,被吹捧得飘飘欲然,果真以阿叔自居起来。 两人越发熟悉,元祯投其所好,在信中多谈鼓吹宴饮之事,并装作无意的透露她手中正有一部皇室玉牒。 得知这个消息,朱大郎大喜,玉牒唯有长安和诸王府中存有,稍远些的旁支子弟都无缘见得,若是能借元祯的玉牒一观,他也好为自己认个名正言顺的祖宗。 朱大郎盛情相邀元祯去梁郡做客,起先他还怕人不敢来,没想到不过三日,元祯只带了二十随从,坦坦荡荡的到了城门口。 两人把酒言欢,在元祯的“指点”下,朱大郎顺利认雍王第二十七子为祖先。 有了祖宗,朱大郎的王位坐得就更安稳了,他心中乐开了花,当即赠了元祯五名坤泽暖床,好生将人送走。 过了几日,许是他招兵买马攻打萧六郎的消息传到淮阴郡,朱大郎又接到了元祯的信,内容不再是美貌坤泽和好马,而是言辞恳切的求情。 “叔王在上,你我俱娶了世家坤泽为妻,与萧六郎有姻亲关系,理应协心同力,外御其侮。何况萧六郎年轻气盛,现在早已畏惧您的威势,托我向您求饶,若叔王愿化干戈为玉帛,不妨与他都到淮阴郡一聚,侄女叩首。” 羌人自北南下,对各郡虎视眈眈,朱大郎也不愿多生战火,削弱实力,当即回信应下。 他的幕僚纷纷劝他不要去,朱大郎却不以为意,笑道:“孤的这位侄女文弱忠厚,怎么会害我?”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大王,不如教他们到我们这里。” 朱大郎对元祯十分信任:“太女此前只带十多人就敢来梁郡,孤难道连她的胆气都没有?” 当即布置好城内事务,他只带上两百骑卒,出城前又特意捎了魏十三郎君。 据说到时太女妃也会在淮阴城,可以教她们姐弟叙叙旧情。 第53章 同兴二年,十月二十五日。 广陵王太女元祯亲自到淮阴城郊迎接朱大郎,并携带美酒牛羊慰劳他的两百骑卒。 酒酣耳热后,朱大郎见元祯神情谦恭,一直为萧六郎求情,便将戒心全都放下,晚间只带着十多位心腹入城休息。 刚进城一里左右,只听身后爆出了个响雷,连他们□□的马都受惊跳了起来。 朱大郎回头一看,淮阴城的闸门猛然落了下来,堵住了进出城的门洞,也截断了他们逃生的退路。 “竖子竟敢欺我!” 悬着的心一下子死了,他目眦欲裂,抽出砍刀劈向元祯的马车。 一时间杀声震天,街边的小贩、买货的行人,都是京口卫假扮的,他们从果子下,布匹中找出隐藏的兵器,与朱大郎等缠斗起来。 上官校尉一杆长枪斜出,拦住朱大郎砍向马车的大刀,接着拍马上前,眼如流星,手腕随眼波一挑,本想用长枪将人的刀卸下,没想到朱大郎喝得烂醉如泥,不仅砍刀脱手飞向路边的屋顶,连人都摔下马匹。 朱大郎摔了一跤,头脑清醒片刻,身子还是软的,他手脚并用笨拙地往后躲,不等挪两步,就被上官校尉一枪戳进心口,在惊惧中结束了性命。 其余人等见大势已去,纷纷放下兵器投降。 “殿下,伪王朱大郎已死。” 车帘掀开,元祯坐在车内,淡淡的扫了眼地上的血腥,沉着道:“割下他的头。” 当夜,梁郡城墙下亮如星点。 五百京口卫与萧六郎的兵马汇合后,每人手中都举起火把,营造出千军万马之势,佯装攻城。 城门守将向下望去,漫山遍野的星火,不知来了多少人,正想向朱大郎报信,几次吊下去的信差都被杀掉,再无人敢去送信。 突然一支长箭射上城楼门柱,上头紧紧裹着个包袱,里头渗出的黑血顺着柱子一滴滴的流。 众将打开一瞧,肝胆欲裂。 里面不是旁人,正是他们的主公朱大郎的人头。 一步卒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将军,将军!城内衙署走水了,白袍军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正借着火光杀人呢!” 他还未未站稳,一眼认出将领手中的人头,吓得转身就逃,边跑边把兵衣扔下来,自寻个隐蔽的地方逃命去了。 内外夹击,军心大乱,将领们群龙无首,只好另投明主,打开城门迎接萧六郎进城。 天还未亮,元祯就坐到了梁郡的伪王宫里,听上官校尉来报,京口卫的伤亡不过十人,她点点头,教人拿着朱大郎的头,再去劝降其他两郡。 萧六郎、王三娘从宫外进来,他们脱下戎装,见到元祯便深深下拜,感激她的出手援助。 尤其是王三娘,嗫嚅着嘴唇,面上红得像染了鲜血,羞愧难当。 那日她见元祯无发兵之意,便直接掀了桌案,指着人鼻子骂了足足一炷香时辰。 这事要安在其他宗室世家身上,两人早就反目成仇,没想到元祯不仅不计前嫌,亲自屈尊奔波,甚至还以身做饵,设计将朱大郎斩杀。 若按他们原本的计划,合兵强攻,即便能杀死朱大郎,两支军队也剩不了多少人了。 头磕到地上,她背着一根荆条,心悦臣服道:“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当日多有得罪,还请殿下责罚。” 四轮车的轮子驶到他们面前,元祯亲自扶二人起身,又将王三娘的荆条扔到一旁,宽容的笑笑:“强敌在前,尔等却能重情重义,孤为何要怪罪?” 见她不念旧恶,萧六郎同样拜服,他主动献上白袍军的兵权:“殿下有雄才大略,末将与王三娘商议好了,今后赴汤蹈火,只愿听从殿下一人差遣。” 不出三日,其余两郡看到朱大郎的人头,先后投降。 元祯任萧六郎、王三娘分别为晋陵、梁郡等地太守,暂时打理衮州等地,等她回到南岸,再正式向广陵王为他们请封。 坐上回营寨的船,士卒们说说笑笑,莫不欢欣鼓舞,一是因京口卫首战初捷,士气高昂,二则是为元祯收服两员虎将而高兴。 船只破浪又破风,风刮在人脸上生疼,上官校尉呼出一口白气,见天气冷,就忙转身为元祯搭上件狐裘。 满船的笑脸,连经受过朱大郎折磨的魏十三郎君都微笑着,可元祯的眉宇却带着忧色,托腮怔怔的望着愈行愈远的对岸。 “殿下可是怕萧六郎治理不好衮州?” 元祯摇摇头,将身子全缩进雪白柔软的裘皮里,“他出身官宦世家,又做过一任县令,孤对他们是极放心的。” 那为何还闷闷不乐呢? 上官校尉琢磨琢磨,突然福至心灵,“殿下出来这么久,一定是想念太女妃了!” 明月婢?元祯呼吸微窒,想起二人的不同立场,心底的忧虑更深一层。 因为病弱的身体,元祯在感情一事上对明月婢多有包容,不仅纵容她与将领们接触,还强拖着病体辗转几城,亲入虎口杀人,就是怕看到明月婢失望的脸庞。 但若涉及到皇室权柄,明月婢又站到世家那端……她错开眼道:“孤在想我们没有禀告父王,就擅自渡江作战,恐怕日后朝廷会有责怪。” “为什么呀?”上官校尉摸不着头脑,她道: “咱们的士卒死伤不多,还收服了衮州,战机稍纵即逝,来不及上报也是理所应当,大王不嘉奖就算了,怎么还会怪我们呢?” ———— 稀疏的枝桠张牙舞爪,风一吹,颜色斑驳的树叶就全瓢到地上,踩着针织般的落叶厚毯,林中先后走出两人两马,向着江边跑去: “因为大王攻克豫州后还需时间喘息,江北有流民横在中间,可以避免直接与羌人起冲突,若是贸然扩张地盘,激怒到羌人,怕是短时间内就要有一场恶战。” 萧夷光对商音说道,她身披雪白大氅,手拽住马缰,抬眼隔江对岸来往不息的船只,身形颇为落寞。 在昏昏沉沉的病中,萧夷光命商音取出舆图,推演过羌人的南下路线,无人提点,她就明白了元祯的迟疑。 衮州等州郡是广陵王与羌人的缓冲之地,若非万不得已,谁都不愿先跨越雷池。 若广陵王惧怕与羌人起冲突,不肯发兵接管衮州,单凭萧六郎的白袍军,抵御不了羌人。 攻克却不能久据,那么出兵就是在浪费民脂民膏。 枕边人不是懦弱,而是思虑得太多,萧夷光自己因阿姊的信失了神智,竟将人逼上了刀光剑影的沙场。 想通后,她彻夜悔恨,断断续续的睡眠也不安生,梦过几回与元祯相见,那人满脸鲜血,一边的袖子空空荡荡…… 商音焦心道:“那可怎么办?殿下这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只要处理得当,倒不会——” 萧夷光刚想回答,突然瞥见岸边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抱着件簇新的冬衣,笑得露出一排牙,在阳光下都反光。 “苟女史,曹将军,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突然有声音叫住她们,两人都吓了一跳,迅速分开眼神,挪远了两步。 这里距离营寨有三里地,一还隔着片深林,她们能到这种地方见面,彼此的眼神情意绵绵,显然是在幽会。 想起生死未知的那个人,萧夷光喉中哽咽,她微笑道:“看来苟女史的好事将近了。” 苟柔羞出了个大红脸,她直摆手,解释道:“太女妃,不是您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还是哪样?”见人要出尔反尔,曹楚心中一急,不暇思索道:“你明明承诺过我,等殿下回来,就——” “就——我就给她做了件绵衣,毕竟冬日到了,她成日在外头招募流民,得穿点厚的。” 苟柔瞪着曹楚,不过是承诺请殿下将她调入东宫,瞧她说得那么暧昧,简直是,简直是不打自招。 她在元祯身边做得好好的,就算遇到个合眼缘的,也不想那么早嫁人。 还好萧夷光没有继续探究她们的关系,转而问道:“曹将军,招抚流民的事做得怎么样?” 若是差事忙得如火如荼,她至于能偷闲跟阿柔私会吗。 不提倒罢,一提起来,曹楚气得直跺脚,她青筋暴起,指着江面的行船骂道: “营寨开头两天还好好的,不知是哪个王八蛋,造谣我们招募士卒是为了让他们当排头兵,去白白送死!” “这下好了,流民们就是饿着,也不肯参军。世家们还趁火打劫,拿出几箩筐银两铜板,就把这些人全抢了去。” “咳咳咳,你少说几句。” 苟柔又是咳嗽又是使眼色,到底没拦住曹楚,南北两岸谁不知道兰陵萧氏买的人最多,她把实话全在太女妃面前说出来,这不就是当面打太女妃的脸吗! 萧夷光看了眼苟柔,目光严肃,教她不敢再跟曹楚通声气,才问:“为何不查造谣生事的人?” “怎么没查?还会有谁,不就是——” 曹楚及时住了嘴,她方意识到面前人的出身来历,就耸了耸肩,不敢再说实话: “总之,营寨招了不到八百人,江面上全是世家的船,营寨若想组建军队,还遥遥无期呐。” 殿下不在,她一个小小的偏将,在营寨说话都排不到前头,更别说有能力同世家做对了。 第54章 靴底不耐烦地蹭着地上的沙石,曹楚收紧抱着包袱的胳膊,憎恶的看了眼江边的船: “太女妃放心,殿下既然将这件事交给末将,末将就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大不了末将带人渡江,往北再走两百里,把流民们提前募来,这样就算有人想捣乱,也只能干瞪眼。” “啊?” 苟柔心里咯噔一下,阻止道:“你可别凭意气做事,北岸又是羌人又是流民帅,盗贼横行,他们哪能容你肆意妄为。” “那就找块兵马少的山头——”曹楚又被瞪了眼,声音渐渐低下来,脖子依然梗着,不服气道:“那总不能也去造谣他们吧,我做不来。” “你个死脑筋!” 苟柔劝她不听,只好望向萧夷光,求助道:“太女妃,您劝劝曹将军,殿下把士卒全带走了,大营只剩新募的京口卫,这点人又没打过仗,真要过去了,就是去送死啊。” 曹楚将头扭到一边,在几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大的翻了个白眼。 阿柔还是太单纯了,太女妃能说出什么好话?她自个就出身兰陵萧氏!国难当头,谁不是只为自己的门户算计,她怕是巴不得营寨招不到人,好全给自己娘家送去。 干枯的树枝挽留不住黄叶,只能任由东风将它们卷走,空中只剩下叶落的沙沙与流水的轰鸣声。 不时有落叶从耳畔、肩头飘过,在草木的清香中,林中四人都静悄悄的,一个赌气,一个焦急,还有两个面上掩不住尴尬。 萧夷光脸色变了变,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她慢慢道: “世家与京口卫争人之事,由我去斡旋。至于现在的境况,咱们不能束手待毙,但也不必深入北岸去募兵。” 经历过家破人亡的剜心之痛,面对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亲眷,萧夷光不会没有私心,她下嫁给元祯,便是图谋家族的再兴。 可亲眼见到京口卫的窘境、世家的猖狂后,萧夷光发觉自己已经置身在国与家的分岔路口,无论踏上哪一条,都是不能回头的路。 元祯于国事上不留情面,袒护萧氏,萧夷光就不得不与她分道扬镳,选择元祯,兰陵萧氏则会受到世家的攻讦。 世家围攻事小,但谁敢保证元祯的宠爱会十年如一日,永远不断绝?万一君恩浅薄,她与兰陵萧氏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中。 她犹豫,她仿徨,如同溺水的人,抓不住救命的稻草。 好在萧夷光并不愚蠢,也没有懦弱的逃避,经历艰难的天人斗争后,她的眸色恢复了沉着冷静,毅然选择理智中那条最正确的道路。 没有国,哪有家? “曹将军,北岸的流民现在最缺什么东西?” 曹楚一愣,这件事她还真没考虑过,印象里流民只有一身衣裳,似乎什么都缺:“他们什么都没有,有的人没处落脚,晚上还睡在山洞里呢。” 萧夷光笑一笑,略提点道:“世家所能拿出的金银都是身外之物,流民们之所以在冬日难熬,就是因为挨不过饥寒二字。” “末将知道了!”曹楚一点就明,她举起怀中的冬衣,兴奋道:“明日末将就渡江,提前带上给他们的绵衣和几筐饼子,谁报名参军,谁就能吃个饱!” 仆射府也常做点心,商音知道冬日的饭食都要蒙在食盒里,否则不一会就凉透了,她担忧道:“天气冷,大饼带过去不就凉了?” 硬邦邦、干瘪瘪,又没点热水,流民们能心动吗? 果然是锦衣玉食的世家,连婢子都对食物吹毛求疵,曹楚撇撇嘴,批判她的这种贪图享受的行径:“流民们靠着树皮草根过活,能有口大饼吃就不错了,根本不会挑三拣四。” “不可。”萧夷光否决,她虽未进过仓厨,却是设身处地的为流民着想: “商音说的不错,咱们既有心招募,就要拿出诚意。曹将军,明日你带上陈大娘子,下船后支起大锅,熬煮肉羹,肉的香气一散,就是不知情的流民也会闻着味道赶过来。” 这法子倒是可行,曹楚听得点头如捣蒜,又紧跟着摇头,营寨里养的牛羊鸡豚都是专供殿下太女妃两人食用,她就算有八个胆子,也不敢从她俩口中抢肉。 太女妃教到这个地步,曹楚再愚钝,也不敢再拿这等小事去烦她,她想了想:“行,末将这就带人去山上打几头野猪,杀了送到北岸。” “冬日野猪轻易不出洞觅食,营中不是养了些猪羊?” 苟柔欲言又止,解释道:“太女妃,那些牲畜都是专供您与殿下吃用的,就是司马将军也无权处置。” 萧夷光眉心一蹙:“难道我也没有权动它们?” 两人异口同声道:“您自然是有的。” “羊肉性温,它们留给殿下。你们把猪杀了散给流民,若是不够,就去京口郡买。” ———— 一手抱着木匣,一手扯过风拽着的帐门,苟柔仔细掩好门,务求严丝合缝,转身就看见在空地里冻得直跺脚的曹楚。 趁她们取个银子的功夫,她就迫不及待的换上新冬衣,抬起胳膊看棉布上密密麻麻的针脚,越看越喜欢。 苟柔喜中含嗔:“瞧你这出息,真的一刻也等不得?” 曹楚道:“我只穿一日,今晚就回去藏在箱子里,免得污了它。” “衣裳做了就是要你穿,压在箱底算什么事?只是得悄悄的,可不许到处宣扬咱俩的事。” “放心,遇见太女妃是意外,我的嘴很严实的。” 曹楚知道苟柔在这事上脸皮薄,忙转移话题:“这就是用来买肉的银子吧,她从哪弄的?” 听闻冬日肉贵,营寨里的猪又吃不了几日,太女妃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带她们回营寨,“筹措”了一笔银子。 木匣花纹繁复,刻痕上描着金线,边角装饰珠贝,规制不是寻常人能用的,曹楚没见过这样的稀罕物,一边翻着个的端量,一边啧啧称奇: “世家的东西就是好,连装钱的匣子都能值几十两银子。” 苟柔感慨道:“这笔银子是从哪来的,太女妃没有说,但我看她是从嫁妆箱子里取出的银匣,这只怕是太女妃的嫁妆。” “啊?太女妃能这么好心?” “呸,你把她想成什么人了。”苟柔啐了口,刚想去揪她的耳朵,又怕人见着,只能推了把,将人推搡到无人的空地上,才道: “隔墙有耳,你日后想去东宫,更得管管你这张嘴,就是殿下和太女妃不在乎,宫里也有的是妖魔鬼怪。” 曹楚陪着笑,舌头却一点没歇着:“好好,我这不是怕她心疼嫁妆,别等我花完了再来跟我要。” 苟柔闻言,哭笑不得,暗忖日后可得好好改改她这股流里流气,“别耍嘴皮子,你听好了,太女妃性子柔中带刚,你若不好好办差事,她可不会轻饶你。” ———— 不出三日,对岸的风向就全变了。 曹楚拿着萧夷光的嫁银,到京口郡买了六口大锅,架上硬柴,一溜儿摆在北岸。 锅里添上热油,陈大娘子从一走到六,一锅扔进一大把胡蒜片,等到爆出焦香,放肉翻炒,接着加水加猪骨加稻米,盖上盖子焖香。 人们闻到香味,拖着饥困的步子,拥到锅边咽口水,若无京口卫拦着,他们恨不得冲上去抱着生肉啃。 初冬风寒,没人能抵御锅里热度与肉香的攻势,当即报名参军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 “到了京口营寨,日日管饱,每月还有饷银可以领。” 曹楚带着京口卫向众人宣传,她大摇大摆的来到世家的船前,故意刺道:“不用签卖身契,子子孙孙都不做奴隶!” 一穿长衫的男人从船中走出来,他的衣裳没有补丁,看样子是某府家令,男人捋了捋八字胡,没把曹楚放在眼里,用破锣嗓子冷笑: “大伙到我高府不仅不用愁吃穿,最重要的是,还掉不了脑袋,你们从北面过来,想必都见识过羌人的残暴,这会是还想跟他们见上一见?” 人群中出现小小的骚动,但没有人舍得离开,肉羹的香味像一道又粗又结实的麻绳,牢牢的栓得众人的脚。 “无人保家卫国,羌人照样会踏平江南,到时候谁的脑袋都保不住!” 曹楚哪是肯吃气的,她一把推了八字胡一个趔趄,举着佩刀道: “大伙因为羌人,没了妻子儿女,没了土地屋宅,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报仇吗!眼下王太女赏罚分明,立有战功者可封侯受赏,与其窝窝囊囊的做奴做婢,不如杀回长安,博个封妻荫子!” 不知谁先喊了声:“好!” “杀回长安!杀回长安!” 流民们毛发倒竖,跟着喊叫,声音由小变大,如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上岸。 世家的走狗们见状,忙灰溜溜的逃走了。 “哈哈哈哈。” 曹楚痛快的大笑,她踩上一条长凳,目送世家的人躲进船里,又转头欣赏流民们争相参军的盛况,眼神瞄到破屋烂瓦的拐角,竟看见了许久没见过的四轮车。 “殿下,殿下,您回来了!” 差点摔下凳子,曹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元祯身前,惊喜道:“您打败了朱大郎?这么快!末将以为还得一个月呢,啊,这些锅?” 没有半点迟疑,她把功劳都推给萧夷光,如实道:“末将与世家抢人,原本是抢不过的,这都是太女妃给出的主意。” 第55章 京口营寨向来过的紧巴巴,曹楚赶了几十头猪从京口郡回来时,肥猪在泥道齐奔,闹出的阵仗颇大,留守的京口卫都跑出门去张望。 很快,这件事也传到了司马将军的耳朵里,她先跑去查点士卒的粮饷,发现没被贪墨才松了口气。 后来听说这些猪是太女妃出的银子,为的是帮京口卫募兵,司马将军心潮翻腾,特意上门去谢。 她为将几十年,见惯了中饱私囊的污吏,也见过两袖清风的好官,主动出钱为公的人,太女妃却是第一个。 京口卫的困境暂且解决,萧夷光铺开信纸,开始着手处理萧氏与元祯间的矛盾。 不论元祯待萧氏的心如何,她既然已经嫁进东宫,在旁人眼里,萧氏已经与元祯牢牢捆绑在一起。 在这关头,各奔前程只有死路一条。麻绳只有扭在一起,才能扛得住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劝诫之语写满三张信纸,待墨字晾干,萧夷光盖上朱泥私印,亲手封进信封:“交给李大郎,教他让人送到会稽萧太守府里。” 商音接过信,藏于袖中:“喏。” “殿下近来不在营寨,你与他递消息时也避着些人,免得教人见着,平白多出些闲话。” “喏。” 这封信通过商音、李大郎与信差的手,将在五日内由快马送至会稽。 阿姊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因眼前之利就丢掉太女这个有姻亲的盟友,只盼她也能顶住来自世家同僚的压力。 目送商音带着信钻出营帐,身上背负的千斤枷锁才算卸下,萧夷光笑笑,她打开墨盒,取出一方新墨研磨,打算书一纸自叙帖。 唯有气势贯通的狂草,才能发泄出心头对元祯的思念和担心。 墨迹透过雪浪纸,用力时手背青色的血筋隐现,萧夷光随性挥毫,着迷在点线交错的乱美中,突然就听到大帐外人声鼎沸。 欢笑与欢呼声此起彼伏,嘈杂的喧闹迅速蔓延到营寨的各个角落,也钻进了她的耳中,萧夷光手腕一歪,笔下展开一朵绚丽的墨花。 她怔怔的看着污染的墨痕,心里却对喧嚷声模模糊糊有了个猜测。 下一刻,商音推门进帐,步伐欢快,兴高采烈道:“八娘,殿下回来了!” 不顾案上未临完的帖子,萧夷光来不及放笔,就疾走出去,因为裙摆太长,还差点绊了一跤。 “八娘,您慢着些,哎,小心门槛!” 商音看得是目瞪口呆,她与萧夷光相处多年,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失态呢! 她忙追上去扶,掀开帐门,萧夷光却已经在门口站住,落日熔金下,她微微抬首,目光随着那道青色的身影流转。 寂寥的身形披上一段金锦,想上前相见的脚步迈出,踟蹰片刻,又收了回来。 元祯被众将簇拥着去了议事大帐,她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连一瞬目光都没有分给这里,似乎也没有注意到翘首而望的萧夷光。 暮色渐渐升起,欢欣鼓舞的声音被帐门遮住,地上只剩下凌乱的脚印。 商音为她披上裘衣,劝道:“八娘,外头风大,咱们进帐等着殿下吧。” 这时议事帐的毡帘飘了飘,萧夷光的心也随之一动,眼见毡帘重新垂下,她才发觉原来是风在淘气,不由握紧手中的笔,轻轻叹气。 “阿姊!” 穿着灰鼠皮的清瘦郎君站在远处,他激动的喊了一声,旋即超过引路的杜三娘,扑到萧夷光的怀里。 “魏十三郎?” 面前的人双颊消瘦,一双大眼睛占据了半张脸,与记忆里白白胖胖的魏十三郎判若两人。 不过,他脸上那份熟悉感,还是让萧夷光心中一颤,像是阿母站在眼前…… 杜三娘慢悠悠走过来,拱手道:“属下将魏十三郎带到,太女妃若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先告辞了。” “且慢。” 萧夷光扳过魏十三郎的肩,柔声道:“十三郎,你随军赶了一天的路,先教商音带你去歇下,阿姊这里有事,等晚间时候阿姊再去寻你。” “好的,阿姊。”魏十三郎眼含泪花,局促的点点头。 …… 帐中。 杜三娘讲得口干舌燥,端起面前已经温了的茶,仰脖一饮而尽。 茶水已经进了肚子,茶香还停在舌间,她咂摸着嘴,就听萧夷光略带紧张道:“你是说,殿下亲自去了梁郡,只带了不到二十人?” “是啊,朱大郎残暴狡猾,殿下不用自己当诱饵,他还真不一定能上钩。” 举杯饮茶,萧夷光想掩住眸中的神色,却不料手中不稳,直接撒了满襟。 拦住商音的擦拭,她抽过帕子胡乱一擦,紧跟着问:“你们回营时,队伍中多了几名坤泽,她们又是何人?” “……朱大郎是酒色之徒,殿下为了接近他,只能投其所好,收了他送的五名妾室。” 杜三娘不知道两人起了矛盾,只依稀听说过殿下舍身渡江是为红颜,说完这席话,见太女妃眸中寒意渐浓,又连忙道: “自然,这是朱大郎执意相赠,并非殿下本意。” 顿了顿,萧夷光道:“既然她们都伺候过殿下,为何不来拜谒我?” “?” 杜三娘眼皮跳个不停,心中像是用细绳吊起一块巨石,飘过一阵惶恐。 她偷偷瞥了眼太女妃,见她垂眸用银签挑着香炉里的灰烬,神色从容淡泊,似乎方才的话只是随口一问。 这可是一道送命题,杜三娘敏锐发觉,太女妃明面上对那五个坤泽云淡风轻,其实却是在拐弯抹角的问殿下是否负心,她灵机一动: “属下没有接触过那些坤泽,也不敢打探殿下的私事。” 见太女妃勾起轻笑,似信非信,杜三娘即便挨着火炉,也生出了一阵胆寒。 她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先是从杀死朱大郎那日说起,极尽渲染,描述殿下如何临危不惧,不仅面对朱大郎的临死一击面色不改,还带着千军万马一夜攻克城池,五日内收复三郡。 经过层层铺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最后暗搓搓点题:“殿下这么忙,事情又如此凶险,怕是没空去宠幸坤泽。” 走出帐门老远,杜三娘摸了把脖子,发现自己的领口都被冷汗浸湿了。 殿下,太女妃实在不好糊弄,属下好话都说了一箩筐,您晚上就自求多福吧! ———— 像是听到了杜三娘的心声,元祯当夜没有回帐,而是让苟柔搬了几床被子,歇在议事帐的内间。 苟柔来取被褥时,头垂得很低:“……今晚殿下还有些信要处理。” 明明是奉命前来,她却不敢对上萧夷光的双眼,左顾右看,眼神飘忽,倒像是在做偷被子的小贼。 萧夷光的回答善解人意:“我知道了,你劝着些殿下,不要让她熬眼睛。” “喏。” 苟柔一刻也呆不下,抱着被子夺门而去。 回到议事帐,她还要经一遭元祯的刨根问底:“太女妃有没有生气?” “好像没有。” “哼,孤就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只有兰陵萧氏,对孤的去留才不在乎!” 苟柔仔细回忆下:“不过太女妃脸色也不算好。” “有趣,魏十三郎救回来了,萧六郎也没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 横竖都是错,苟柔不说话,专心致志给她铺床。 发泄一通,元祯的气也散得差不多,苟柔在忙,她就自个动手,剪短烛花。 离开那么久,手边积了一摞子来自建邺的密信,每一封她都要细细斟酌。 天上好像开始撒沙子,打在帐布上沙沙的,吵得烛花都一个接一个的爆。 苟柔铺好床,就去外头查看,不一会她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殿下,下雪了,奴婢再去取些炭回来。” 说罢,她就踩着雪簌簌的走了。 元祯不在意,低头读信,不时用朱笔圈点,不大一会,苟柔取炭回来,似是跑回来的,呼吸声略微有些急促。 “你也早点歇着吧。” 取过下一封信,元祯连头都没抬。 不知过了多久,苟柔还是静悄悄的立着,既不放下手中的炭,也不离开。 “你——你怎么来了?” 萧夷光披着件柳黄缎面狐狸斗篷,丹唇微抿,长长的眉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不知是雪粒还是泪水,衬得人如冰雪般脆弱却美丽无暇。 多日不见,猛的撞进她深邃的眸中,元祯的心又不争气的砰砰直跳。 “妾听杜三娘说,殿下亲自带人攻城,马车又受了朱大郎一刀,心里总也放不下,所以过来看看。” 元祯心里高兴,却故作冷淡,双手环抱于胸前:“孤没受伤,你回去吧。” 萧夷光不肯,嗓音颤抖,像是一根细线在风中摇曳:“妾不信,殿下没有受伤,为什么今晚不肯回去睡觉?还不是怕妾见了会担心。” “我是有要事处理,脱不开身。” “妾可以陪着殿下吗?” 元祯不肯回去,这在萧夷光的意料之内,好在她意志坚定,凡是下定决心的事,就从不轻言放弃,于是继续恳求:“殿下不在,妾也睡不安生,总梦到殿下出事。” 她明眸湿润,双颊红晕,端的楚楚可怜,教元祯也忍不住犹豫,极想要揽上她不足一握的腰身,好好怜惜。 听曹楚说明月婢在她走后生了场大病,病好后不仅夜夜噩梦缠身,整个人都消瘦了三分,想来是真的在为自己担心。 捏了捏手,元祯装不了恶人,又拉不下面子与她亲近,只得道:“步障后阿柔已经铺好了被褥,你先睡,我就在外面,不会走。” “……好。” 萧夷光垂眸,果真进了步障,窸窸窣窣的解下披风。 元祯松了口气,若是教明月婢在身旁待着,她的心思哪还能聚在密信上,早就开始心猿意马。 重新执笔,她的毛笔还未舔尽墨,身体却突然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抱住: “!” 回脸蹭到滑腻如乳脂般的肌肤,耳垂也被温热的朱唇抿上,她方发现,明月婢的披风下,竟什么都没有穿。 第56章 明月婢吹灭了灯烛,帐中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火盆中的炭火色彩浓郁,如隐蔽矿藏里的红宝石,闪着纯净鲜艳的光。 口中的幽香又悠悠吐在她的耳畔:“殿下,妾还是有些担心,还是请殿下脱下衣物,让妾好好看看。” 沉沉夜色里,响起元祯的明知故问:“灯烛不明,你怎么看?” 萧夷光轻轻一笑,手上的动作不容拒绝:“妾可以用手一寸一寸的‘看’。” 说罢,那双纤手在黑夜里,像一对游动在水间的鱼,轻车熟路的解下外头的大袖襦、襦下的褶衣,衣下的白练衫。 一件复一件,层层叠叠的堆积在元祯腰间,像是一朵繁复的莲花,慢慢绽开于萧夷光掌底。 鱼戏荷叶间,还想咬碎与莲子相见的最后一层遮蔽,元祯微喘着,及时出手网起了游鱼:“阿柔取炭去了,怕是马上就要回来。” 萧夷光早有准备,不许她临阵脱逃:“妾进帐前,已经教苟女史去歇下,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案上放着的都是治国理民的书信,元祯怎么都觉得别扭,还想挣扎:“那也别在这,你总不能,总不能站着或是坐在长案上吧?” 话说到最后,脸已经红成燃烧的木炭。 “后头的床,刚好能容下我们——唔!” 元祯的唇覆上一片柔软,紧接着,明月婢跨坐到她腿上,引着她的手搂住腰,两人一同坠入欲海。 …… 日上三竿,士卒们训练的号角声将元祯吵醒,她闭着眼深吸一口气,鼻尖像是羽毛在挠痒,睁眼一看,是明月婢额边的蜷发。 身下的这张床不大,容纳二人略显拥挤,她们为了避免半夜滚到地上,只好将被蒙在两边,又紧紧的抱在一起。 这一抱,就抱到了天亮。 明月婢额头磕着元祯的肩窝,手自然的搭在她的腰间,身体与身体严丝密合,亲密无间。 她睡得正熟,就是新兵震天的号子,也没将她从梦中拉起来。 目光向下,元祯钻过锦被的缝隙,能看到她锁骨、脖颈上青青红红的斑驳。 她忍不住抽手去碰一块略有红肿的痕迹,只见明月婢眉头动了动,还不待完全蹙起,就又陷入深睡中,呼吸悠长,像是累坏了。 昨夜,暧昧掺进帐内的每一丝空气,海棠花的香气也不受控的发酵,元祯受其蛊惑,轻轻拂动温香暖玉的琴弦,果然听到了宛如天籁般的‘琴音’。 扫下案上的密信与奏章,她们撇开皇室与世家的纷争,摆脱太女与太女妃的身份,只用最坦诚的姿态面对彼此,在原始的欢愉中沉沦。 长案上,步障前,甚至是四轮车里,两人偏爱狭小逼仄的地方,去探索一切的未知。 旖旎氛围里,明月婢格外纵容,她心怀有愧疚,只想补偿元祯,不论她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总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一直贪欢到鸡叫,筋疲力尽的两人才略略收敛,用炉上的温水冲洗了下污秽,相拥着入睡。 往日明月婢早就醒了,今儿个这般沉睡…… 元祯回想起昨夜,脸颊都快滴出了血,应是她自己连日的失眠所致,绝不是因为两人毫无节制的放纵! 她为自己狡辩着,忽地腰上的软肉被按住,一低头,却对上一双悲痛的眼睛。 似乎被她眼中的情绪感染,元祯的心都好似要碎了,她抚上明月婢的脸:“怎么了?可是又做噩梦了?” 萧夷光紧紧扣住她光滑瘦削的后背,彻夜欢愉后,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还带着闷闷不乐: “妾梦到王后终于按捺不住,在殿下的饭食里下毒,妾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殿下七窍出血……” “我已经起了戒心,永远不会教这种事发生。”她的秀发沾了丝在朱唇,元祯轻轻挑开,看着明月婢毫无缺点的明媚脸庞,她怜爱道: “你是多思伤神,所以才会做这种梦,也怪我,没有寄信回来报平安,惹得你跟着担心。” 话越说,元祯越有点心虚,信使有的是,写信的时间,挤一挤也会有,她每欲提笔,就想起明月婢对兰陵萧氏的偏袒,简直心里没有一点她这个妻子,就索性冷落了她几日。 “不怪殿下。”萧夷光的心如刀绞,她神情窘迫,想说的话如鲠在喉,但不论有多难堪,为了消除两人间的芥蒂,她理应对元祯坦诚相待: “是妾太冲动了,过去这段时间,每逢想到那一日,妾都万般后悔,胸口像是刀扎了般痛苦。” 萧夷光咬了下嘴唇,她道:“若是殿下出个什么闪失,妾也绝不独活——” 元祯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沉默着坐起身,挑起床头两人混为一起的衣物,找出自己的白练衫,穿了起来。 “殿下是不信妾会殉情吗?” “不是不信。”系云母扣的手停住,元祯摇头,她语气低沉: “只是不愿去想,我吩咐过司马将军,若我在梁郡出了意外,就教她立马送你去会稽,有兰陵萧氏这个靠山在,日后没有人敢欺负你。” 她不是没想过失败的下场,真到了那一日,元祯宁肯让明月婢改嫁,也不愿她做出傻事。 “兰陵萧氏或许能给妾一容身之所,但绝不是妾的倚仗,唯有殿下,才是妾与萧氏依靠。” 萧夷光掀开锦被,露出光滑却青红斑驳的身躯,脖颈上却用丝绦悬着元祯送她的观音白玉佩。 她倚上元祯的肩头,与其说是倚靠,不如说她也将元祯容入自己怀中:“流民的事,是妾错怪殿下了。” 那日的不快太刻骨铭心,昨夜元祯没有无情的推拒自己,反而还愿意陪她坐在床上,好言安抚,这让萧夷光愧疚中又感到慰藉: “殿下说的对,朝堂的事不是非黑即白。妾已经去信给会稽,教阿姊听从殿下之命。这几日,妾也为京口卫做了许多事,弥补阿姊的过失,妾想厚颜请殿下饶过她这一次。” “我招募流民的事,萧太守先前并不知情,本就无罪。” 两人分开的日子里,萧夷光在反思,元祯的心态也有了转变。 朝堂中的姻亲两家,本就是一棵树上的不同枝桠,生死同休,荣辱与共。 自己对兰陵萧氏太过苛刻,明月婢站在母族的立场上,自然会觉得她背叛了姻亲同盟,继而对她们的感情产生怀疑。 昨夜春宵前,元祯只来得及看了三封密信,其中一封是萧国相让人快马送来的。 信中说元叡已经攻克豫州五郡,为犒劳王后治理后宫,竟强夺了豫州百姓一万顷良田,赏给渤海高氏。 反观明月婢,嫁给她后不仅随着被发配到京口郡,甚至还要母族主动让步,支持她组建新军。 比起高氏的跋扈,可谓是十分委屈了。 还好,两人虽生出了些间隙,却都愿意为对方考虑,露胆披诚的将话说开,才能更好的携手同行。 沉默片刻,元祯的手指触碰到温润的观音玉佩,心蓦地漏了一拍,又顺着丝绦抚上明月婢的脸庞。 她郑重道:“东宫与萧氏眼下唇亡齿寒,互为依靠,倘若日后得势,我必不会辜负你。” ———— 把话说开,时候也到了晌午,闻到灶房飘来的香气,两人才感到饥肠辘辘。 步障内外,书信掼到了地下,裙衫反倒鸠占鹊巢,摊在书案上,胡床、香炉更是撞得东倒西歪。地上凌乱一片,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堂堂众将军的议事大帐,往日这里号令三军,是京口上下最具威势之地,今日却成了春宵迷窟,没有一处不充盈着靡靡荒淫。 萧夷光见了,又羞又恼,顾不得身下的酸痛,扯过中衣披上,就要去收拾。 哪知脚刚粘到地,痛楚自不可言明的某处钻出来,她腿一软,又坐回了床上。 元祯心疼她:“你上来歇着,我叫阿柔来收拾。” 脸颊染上绯色的红晕,萧夷光几乎耻于开口:“这种事怎么好教外人看着?” 元祯不以为意,轻轻抓过她的袖子摇着:“怕什么,她又不是没收拾过咱们的烂摊子。” 从前都是规规矩矩在床上,能跟昨夜的混乱比吗? 萧夷光不想亵渎议事大帐的威严,无情的推开她的手,坚持下床“毁尸灭迹”。 枕边人做事认真,元祯拦不住,只好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胡乱穿上衣服,扶着四轮车坐下,力所能及的扶起地上的花瓶。 两人平时连穿衣都有人伺候,这等活计就更没做过了,齐心协力忙活了一炷香,好歹是让一干器物归了位。 扫视整座大帐,半点欢好的痕迹都找不出来,萧夷光眸中流露出满意。 只是,帐内的每个角落都留有她们交缠的记忆,萧夷光想驱走脑海中羞人的画面,连番错开眼,竟不知到底该看向哪。 元祯开口唤人进来:“阿柔可在外面?进来吧。” “喏。” 外头应了声,苟柔提着一铜壶热水走进来,刚一抬头,脸上轰的就红了个遍。 不好,苟女史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萧夷光见她如此模样,也回眼暗暗打量,掠过几圈,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她们哪里知道,被奴婢伺候惯了人,眼里是找不到活的。 比方说,撕裂了的垂幔、带有可疑污秽的步障屏面、东倒西歪的胡床…… 苟柔一打眼,就找出了许多二人激情后的证据,这脸能不红吗! 第57章 再看下去,脸皮都要臊糊了,苟柔自觉低下头,将热水倾倒在盆里,不敢继续想象昨夜帐内发生了什么。 元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趁明月婢盥洗之时,将苟柔唤到内间:“阿柔,过来给孤绾发。” “喏。” 内间的床反倒是帐内最整洁的地方,苟柔略自然些,束发时的手脚也放开了。 “今晚将被褥送回去吧。” 有美人抱着睡,谁还愿意孤枕冷榻。 面对来回折腾的苟柔,元祯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这处帐子太大,清晨还是冷。” 苟柔挑着发簪,看破不说破:“喏。” “今日司马将军要借这顶帐子议事,过会你带北面买的奴婢过来,把这里里外外再清扫一遍……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这活可不轻啊,苟柔暗暗想着,照旧答应下来:“喏。” 末了,见明月婢随商音回去上妆,元祯压低嗓音,连忙道:“帮孤跟孟医佐要……那种药,晚间悄悄送过来,不许教第三人知道。” “喏——啊,哪种药呀?” 元祯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挤出来的:“还能有哪种?” 阿柔平时多灵醒的人,她方才看了步障,瞄了床榻,就没看到明月婢都不会走路了吗? 苟柔眼神迷茫,见元祯欲说还休,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顿时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奴婢,明白了。” 用过饭,苟柔手脚勤快,又带着黄娘王娘两个奴婢一块忙,半个时辰,也只打扫干净了一半议事大帐。 元祯进去看她们跪在地上一点点的擦拭,又连忙逃了出去,重新挑了个地方处理几日积攒的政事。 看着司马将军坚毅的脸,元祯总会出神,不自觉想到明月婢梨花带雨的脸庞,以及坐在腿上时的娇弱。 这等事食髓知味,一旦陷进去,心就静不下来,她哀叹一声,干脆挥手散去众将军,让上官校尉推自己回帐。 刚走到帐边,就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元祯心痒,让上官校尉赶紧揭开帐幕。 家具陈设都委委屈屈的挤到一起,凑出大约有二十步的空旷,元祯看到门前设了个球穴,旁边插了五只小旗。 因为帐幕打开,风顺着吹了进来,原本该滚进穴的球慢慢停住,又一歪身,撞上了旁边的火盆。 苟柔见了,不由捧腹大笑:“太女妃,承让了,哈哈哈,您的步打的技艺再高,也耐不住殿下跑出来捣乱啊。” 元祯挑眉:“孤可什么都没做。” 商音站在球穴边,也拿着根步打棒,经由她的解释,元祯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魏十三郎刚从朱大郎手下逃出来,心神慌慌,总怕京口营寨也不安全,萧夷光为了安慰他,就主动叫上两个女史与他玩步打球。 萧夷光是步打球高手,带着魏十三郎一路高歌,将苟柔与商音杀得片甲不留,若没元祯突然进帐,她进了这第六只球,就能赢走苟柔商音押下的彩头。 晨起时明月婢的腿心还酸痛着,想不到这会都能玩步打球了,还玩得这么好。 元祯感慨她的精力惊人,又问询: “你们押的什么彩头?” 萧夷光嗔了她一眼,让元祯自个去看一旁长案上的首饰:“妾押了对金镶玉臂钏,苟女史她们拿出了双青白玉镯。” 苟柔补充道:“太女妃还许了我们三日的假,想去哪就去哪。” 说着,她挥棒将球击进步障下的球穴,高兴的咧开嘴,忙教商音去插上根小旗,算上这球,她们已经进了三球了。 嚯,这代价可真不小。 元祯终于明白了明月婢眼里的嗔怪,她跃跃欲试:“下一棒让孤来,孤的步打也玩的极好。” 苟柔听了,顾不得理会输赢,连忙将自己手中的球棒让给她。 奴婢们唯命是从,只会纵着她,萧夷光却不由元祯破坏规则,先一步拦在她面前:“步打球没有半路加人的道理,倘若殿下想玩——” 她故意顿了下,指了指苟柔三人,为他们讨赏:“可不能轻易就加入进来,必须也得重重的许个彩头。” “好啊,我站在你和十三郎那边,这一击若是进不了,就赏阿柔和商音每人一个玉带钩,若是进了,我也不要她们的彩头,都给你俩。” 听到元祯想要同自己一队,萧夷光笑容凝住,她挑了挑眉,寻思自己的臂钏怕是留不住了。 “你难道不信我吗?” 元祯许久没有沾步打球了,一边玩球棒找回手感,一边兴致勃勃道:“在广陵时,我常跟宫婢们玩步打,还从没输过呢,不信你问阿柔。” 苟柔点头,证实道:“殿下一月能玩七八次步打球,技艺早就炉火纯青了。” “殿下在广陵时的球技,妾自然是信的。” 萧夷光微微一笑,按住元祯的肩头,用其他三人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道: “但是经过昨夜的殿下,恐怕就不那么让人信服了,今晨起身,殿下不是还说胳臂没力气了吗?嗯?” “这——” 元祯气恼,推开她的手,“别小瞧人。” “哈哈哈。” 萧夷光亲自将球棒放到她手上,再推着四轮车来到球穴正前方,意味深长道:“那妾拭目以待。” “等着吧,我这就帮你赢来她们的手镯。” 元祯信心满满,让人将球拣到四轮车边。 为了让明月婢刮目相看,她先抻了抻双臂,又对球的摆放位置精益求精:“不行,有点偏了,再往左手边挪挪。” 苟柔照做,刚放下球,又听元祯道:“太靠左了,放回来点。” “喏。” “唔,还是有点歪。” 苟柔:…… 见苟女史被磋磨得一脸无望,就差主动认输,萧夷光忍不住开口:“殿下,适可而止。” 话音刚落,元祯挥臂击球,“啪”的一声,在场的四人齐刷刷看向步障。 球在原地纹丝不动,球棒却脱了手,把步障砸出了个大窟窿。 这场步打球胜负已分,因元祯双手松软无力导致球棒甩飞,太女妃输掉了原本形势大好的局面,还赔上了自己的臂钏。 ———— 掌灯时分,帐内两人烛下对坐,不谈白日输掉的首饰,氛围十分的好,孟医佐也如约而至。 她看着元祯喝下今日份的汤药,又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神神秘秘道:“殿下,此药方乃是我家祖传,吃一丸就管用,还不伤身。” 扯开油纸,元祯蹙眉:“怎么是丸药?” 红肿不应该用膏药去涂么? “殿下放心,与汤药比,丸药胜在见效快,保证药到病除,半个时辰就治好您肾虚手无力的毛病。” 元祯:“???” 瞥见明月婢眼中明显的笑意,她恼羞成怒,拍着案道:“胡扯,哪个传我肾虚?” “不是,是苟女史。”孟医佐傻了眼,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道:“苟女史说,殿下行房时亏了身子,想要些房中药,能助兴的那种。” 元祯去看苟柔,果真见她含羞带怯的点点头,又猛的撇开脸。 阿柔想到哪里去了? 自己是让她去取消肿的膏药,又没让她造谣! 掌心像是躺了块烧红的木炭,元祯将药丸扔给她,双眼中闪烁着气恼:“孤的意思不是这个,孤也没有事,快拿走。” 太女连结契都不行,这会怎么还讳疾忌医了呢? 医者仁心,孟医佐抱着不放弃任何一个病人的心态,小心翼翼的继续问:“既然殿下无事,那是——” 见元祯忍着诛人九族的怒气,朝太女妃那一点头,她立马领悟,原来殿下不是不行,而是……孟医佐躬身退下:“谢殿下指点,臣知晓了,药待会就送过来。” “把丸药也留下吧。” 萧夷光笑意盈盈,手悄悄放到桌下,勾上她的掌心,暗示道:“万一日后用得上呢?您说是吧,殿下。” 昨夜分明是你先求饶的! 元祯张了张嘴,见明月婢堂而皇之的将药丸收进百宝盒,放进随手可拿到的枕下,她突然想起白日玩步打球时的尴尬,干脆扭过了头,眼不见为净。 装着膏药的宽口小瓷瓶很快送来,苟柔带着婢子们放下垂帐,整治好寝具,也屈身离开。 外间的方角柜拉开,元祯双手拉出一只沉甸甸的枕箱,放在腿上。 推车走进步障,她见明月婢已经脱去裙衫,只着单薄的中衣,乌黑的秀发垂在胸前,在灯烛下,披上一层静美柔和的光辉,不由一愣。 萧夷光要扶她上床,看到箱子,问:“殿下,这是什么?” “我听曹将军说,为了募兵,你把自己的嫁奁都拿了出来。” 听到此事时,元祯沉寂的心才鲜活起来,嫁奁是坤泽的私有物,也是坤泽与乾元和离后的退路,明月婢能拿出嫁奁给她募兵,说明是十分的在意她了。 元祯问:“东宫有内帑,咱们到京口郡也带了不少黄白之物,你怎么不取用呢?” “殿下不在,妾也不好自作主张。”萧夷光笑笑,她指着枕箱,俏皮道:“看来是妾平日给殿下的印象太悭吝了,殿下刚回来不到两日,就惦记起还妾的银子。” “有借有还嘛。” 元祯知道她出身富贵,平日用度虽奢侈,但从不吝惜钱财,执意将枕箱放在床边,道:“明早让商音替你收着。” 萧夷光不置可否,她起身扶元祯上床,又缓步依次熄灭灯烛。 两人依偎在一起,黑暗中,丹唇擦上脸颊,不知是谁先主动,紧接着又拥吻起来。 昨晚的放纵并没有消融她们对房事的热情,品尝过唇舌的滋味,元祯呼吸较为急促,在明月婢的引导下,她颤着手挑开衣带,触上那一片温软。 倏忽想起什么,元祯又缩回了手,“你的伤还没好,今日就先歇歇吧。” 欲火被挑起,又紧接着熄灭,明月婢的声音有点无奈:“那罗延……可真是。” 相拥的身子退开,元祯心中也空落落的,不料手中却被塞入一只瓷瓶,耳边传来明月婢的请求: “乌灯黑火,妾自己不便擦药,能否辛苦那罗延一遭——” 元祯身子里的血又滚烫起来,她欲拒还迎,口不对心:“这不好,万一我下手粗鲁,又伤到你该如何?” “只要是你,妾就可以忍受。”明月婢的话充满诱惑,她带着笑意,抱着元祯的胳膊,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畔: “权当是还妾的嫁奁,好不好?那罗延,你就帮妾一次吧。” ———— 京口的初雪断断续续飘了三日,等天空重新放晴,大地已裹满银装,士卒们穿上了朝廷送来的棉战衣,持枪的手也戴上了手衣。 据当地百姓说,京口再下过三场雪,长江湍急的江面也会结上一层薄冰,到时无论多大的船都无法渡江了。 营寨招募了七千多士卒,虽然还有不少空置营房,但元祯怕树大招风,也是秉着宁缺毋滥的想法,叫停了募兵事宜。 今日的募兵是最后一次。 元祯与萧夷光下船时,陈大娘子的铁锅前已经排起了长队,还有不少人陆续赶来,看着锅中的肉羹咽了咽口水,就去后头排队了。 曹楚对这里最为熟悉,她指着流民道:“殿下,天气越冷,参军的流民就越多,我们没有说今日是最后一日,就怕他们闹将起来,不好收场。” 士卒在精不在多,元祯扫视一遍流民,发现喝粥的人中高矮瘦壮都有,于是道: “既然人多粥少,不妨将参军标准提一提,比如从前身高要求六尺,如今就拔到六尺三,若有识文断字的,更要优先招募。” “喏。” 曹楚按着她的话去喊了遭,队伍出现骚动,果然有不少人不得不离开。 当然,也有许多矮个子乾元照旧混在其中,希望能浑水摸鱼过去。 通过检查的流民已经开始登船,元祯打量着他们坚毅的脸色,瘦削却不孱弱的身板,心中夸了曹楚几句。 转头却看到有的人领到粥后,舍不得喝,端着送给陪在身边的妻子郎君和孩子,元祯心有不忍,就与萧夷光道: “天气冷,山上也没有能吃的东西,一个冬日过去,还不知能冻饿死多少人。” 萧夷光明白她的意思,顺着说道:“殿下是想接济他们?” “是啊,乾元有气力,不论是为奴还是参军,总有条路可以走,坤泽只有卖身一个下场。” 弯弯曲曲的队伍不远处,逼仄的巷子里也同样站了不少乾元,元祯早就看见了他们,靠着门的几个性子急,甚至提早就解开了腰带。 一盏茶的功夫能轮流进去三四个乾元,出来的人衣袍敞开,脸上带着邪淫的满足,他们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元祯不忍看,刚想把脸撇过去,却发现里面抬出来个瘦弱男人,臀上沾了大片鲜血,龟奴背着他向斋堂跑去。 原来里面卖身的是中庸,元祯略一想,便明白过来,乱世坤泽精贵,那些嫖客衣衫褴褛,手里又没有多少钱,自然只有折腾中庸。 若是这些可怜人每日能有一碗粥喝,想必也不需要受这等苦楚了。 元祯道:“营寨还有些余粮,我想再拿出一部分内帑,隔日施一回粥,好歹帮他们度过冬日。” 萧夷光觉得不可行,她道:“殿下宅心仁厚,只是长江早晚会结冰,船只渡不过去的时候,又该如何呢?” 要提前将米放到北岸吗? 不成,不成,无重兵看管,这跟三岁幼童抱着金子招摇过市有什么区别。 元祯长于深宫,没有赈灾的经历,在这一块是短板,思索到许多法子,自己倒先否决了去。 第58章 她遗憾道:“能招到营寨去最好,可惜这些人身无长处,营里又不能白白养着他们。” 不料,萧夷光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没有长处,倒也不是特别要紧的事。” 元祯疑惑,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想到明月婢自幼在大司马的公府里入学,应是学到不少治国之策,便虚心请教: “大司马从前也赈济过流民吗?” 萧夷光忍不住笑:“她做的事与我何干?” “看过总是会有经验嘛。” 不过,明月婢聪慧绝伦,天大的难事到她眼前,都会化成轻飘飘的羽毛,她能自己想出安置流民之道,也不足为奇。 若遇上那等嫉贤妒能的乾元,见自己的坤泽崭露头角,心中妒意滔天,恨不得在萌芽里就将其念头掐死。 可元祯胸怀开阔,只要身边人有治国良方,不论他们是何身份,她都愿意移樽就教,“不妨说来看看。” 拥护左右的将领们苦思冥想,对流民们也一筹莫展,听太女妃这样说,便竖起耳朵格外留神。 “殿下是知道的,赈济灾民的法子不过两种,以工赈灾和以钱粮赈灾。” 在众将面前,若只顾逞能使气,则会驳了太女的脸面,萧夷光考虑充分,语气便就略含蓄: “以京口郡的境况,若想妥善安置流民,以工赈灾是最好的法子。” 第一回重新踏上北岸,纵然周旁的护卫挡成一堵墙,萧夷光还是在虎豹骑魁梧身姿的间隙,瞥见了坤泽与中庸们的悲惨掠影。 若乾元是在夹缝中求生机,那他们则是捡着乾元吃剩的渣滓,苟活在肮脏阴暗的角落。 身为坤泽,萧夷光更容易看到弱者,回到营寨,她就开始思索如何赈济灾民。 直到今日,有元祯的支持,她终于可以对这些可怜人施以绵薄之力:“营寨附近有深山,据说山上遍植野桑树。” 萧夷光之所以知道桑树一事,还得归功于她前段日子患的风寒,桑叶有疏散风热,清肺润燥的功效,孟医佐特意进山采桑叶为她治病,顺便就提了嘴漫山遍野的野桑树。 桑树浑身都是宝,叶、皮、根、枝都能入药,桑叶还能养蚕,最重要的是这座桑山没有主人,或者说,无需任何人准许,元祯天生拥有对它的处置权。 “你想让他们去采摘桑叶,明年养蚕缫丝?” 不用萧夷光多说,元祯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斟酌片刻,也觉得办法可行:“中原家家养蚕,想必流民中也不缺缫丝的好手。” “只是会缫丝,还远远不够。”萧夷光道: “妾是想世家逃难前,定会舍弃大宗衣物,只带着金银珠宝轻装渡江,等他们在江南安定下,一定会思念从前穿惯的绫罗绸缎。” “江南比较中原,人烟稀少,桑户与织户更为珍惜,到时丝缎必然供不应求。殿下若能办一座丝坊,让力气弱小的坤泽中庸采桑缫丝,织成绸缎货与世家,也是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萧夷光的肌肤娇嫩,有时元祯手上的动作略重些,就能擦起一片红晕。 所以她贴着身子的心衣是专用水丝织出的重莲绫裁成的,重莲绫光滑柔软,穿上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水丝只出产于益州,益州刺史萧岧是她的阿舅,听闻萧夷光的亲事,萧岧命人快马千里送来好丝缎作为贺礼,为了及时赶到,马都累死了几匹。 对华美衣饰的追求,其余世家有过而无之不及,有他们的追捧购买,元祯就不需再为粮饷发愁了。 元祯听了若有所思,手指也无意识的在扶手上点着,她暗忖寻常人怕得罪世家,即便心有妙计也不敢说出,眼下唯有明月婢肯直言了。 “除了缫丝,桑果也可以酿酒。” 闻一知十,元祯由桑叶想到桑果,桑树五月就结桑果,江南人多粮少,若是用桑果酿酒,拿到建邺售卖,不仅也能获得利钱,还可以节省粮食。 提到酒,将领们的馋虫也勾起来,他们想果酒清冽不醉人,若是能酿出来……虽然司马将军禁止营寨酗酒,但日后受伤,也能用酒冲洗伤口什么的。 开办丝坊与酒坊,既赚世家的银子,又安抚骚动的流民,还能使元祯从中获利,简直是一箭三雕。 元祯看向她的目光越发爱重,萧夷光回顾时也佯装羞意,唯有将领们纷纷错开眼,不忍直视,也不敢直视。 回到南岸,元祯将李维从郡治唤来,确认桑山无主后,将其划归太女妃名下,第二日,又带萧夷光去山脚,寻一宽敞地方建屋舍。 桑山占地五十亩,附近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 她们跨过小河,才来到山下,山与河的中间,是一片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的荒地。因为附近住着的百姓少,地上的积雪像一大块藕粉糕,平整洁白,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站在白玉般的雪地上,萧夷光难得起了些许童心,她弯腰捏起一只雪团子,回身扔向元祯。 她出其不意,上官校尉的刀更是快如闪电,雪沫子都没挨上元祯分毫,雪团就被刀劈成两半。 潇洒回刀入鞘,被元祯不满的眼光一扫,上官校尉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扰了两人的情趣。 还好那不满旋即又变作殷切,元祯注意力重新放回太女妃身上,上官校尉讪讪一笑,站到人群后松了口气。 “咳咳,许久没有到郊外走走了。” 元祯使了个眼色,她坐在车上没法抓雪,就让杜三娘给自己悄悄揉个雪球。 这点小动作全被萧夷光看去,她装作不知情,却放缓了脚步,自然而然地站到元祯身后,接过苟柔手中的四轮车推着,顺便还能监视杜三娘手中的雪。 可怜的杜三娘,在袖底捏了个大雪球,有她在背后盯着,丢下也不是,递给元祯也不是,冻得手都红了。 众人沿着河边走去,用脚丈量着土地,萧夷光道举目远眺:“这里地势平坦,离桑山和大道都很近,又有河水可以汲取,是建丝坊的好地方呢。” 元祯惦记着雪球,敷衍的心不在焉:“是啊,等教他们装一皮囊河水,回去尝尝,若是味道尚佳,酒坊也可建在此处。” 笑意爬上唇角,萧夷光噗嗤笑了:“哈哈哈,酿酒用的水可是要入口的,这条河旁有了丝坊,水就被污染了,怎么还能酿成好酒?” 元祯一怔,方回过神,也笑道:“啊,我倒是忘了。” 左手装作拂去右臂的雪花,她一扭头,正好撞见杜三娘正捏碎雪球,将雪漏出去,一边抓紧捏碎还一边偷看明月婢,好像她会吃人似的。 一个也指望不上! 元祯愤愤瞟了她一眼,心思回到酒坊上:“山中桑树多,也必有好泉,到时教他们去寻一寻,用泉水酿酒也好。” 泉水发自深山,上游无人迹污染,确实比一般河水要好,萧夷光颇为赞同:“殿下说的是。” 看过地势,元祯开始建造丝坊,她先派人圈了地,然后拨了五百京口卫去山中砍树建房。 冬日的桑叶品质最高,曹楚招募完京口卫,又奉命马不停蹄招纳坤泽。 北岸报名者如云,都希望能摆脱这个魔窟。曹楚精挑细选,本着以会缫丝者优先的宗旨,择了肤白体健者五百人,用船送到营寨暂住,歇过一日就让他们去采桑了。 看起来一切有条不紊,实际上却出现了新的难题。 采桑酿酒者都是坤泽,这两项又都是能过手银钱的肥差,托给身为乾元却不懂买卖的将领并不合适。 本钱既然由东宫所出,元祯自然也想让东宫的人牢牢把握住这两座工坊。 一日,同司马将军布置过军务,元祯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大帐,却看到萧夷光倚在美人榻上,手持《周民要术》,在翻阅古法酿酒,她心意一动,道: “以工赈灾是明月婢出的主意,眼下人已募到,却没有能胜任管事者。” 自元祯从梁郡回来,就常拿白日举棋不定的政事回帐,与萧夷光参详,两人百无禁忌,常常商议到深夜。 今日却与往昔不同,萧夷光品出她话中有话,便扣下手中的书,揣摩着元祯的心思道:“殿下身边有不少贤才,上官校尉稳重,杜三娘灵活,都堪当大任。” 哪知她每提一人,元祯就摇一次头,萧夷光最后无奈,只得道:“想必殿下心中已有人选,又何苦让妾白费口舌?” 元祯坐上美人榻,环着明月婢的纤腰,又捉住她的手,将一枚方方正正的小印握给她:“我身边最合适的人,除了你还有谁呢。” 摊开手,两坊令的信印就在掌心,萧夷光微微怔住,心中过了百转千回,竟开口婉拒:“妾资质愚鲁,又不善与人打交道,当不得这项差事。” 送出的印信又回到自己手里,元祯兴奋的心情一滞,先是沉下脸色,后又寻思明月婢性子外柔内倨,果真教她与几百名乡野村人混在一处,恐怕也难以忍受。 这般想着,元祯的不快也就消退了些,又听明月婢举荐他人:“术业有专攻,帐中就有极合适的人,殿下为什么不考虑她们呢?” “帐子里?” 元祯随意一扫,只有苟柔在用力擦花瓶,于是道:“阿柔还要跟着我,脱不开身。” 萧夷光笑了笑,走到步障边,唤进在外间做针线的婢子:“黄娘,你过来。” 步障外果真走进一位粗壮的妇人,她肤色黝黑,双手倒是生得纤细修长,施礼道:“奴婢黄娘,见过殿下、太女妃。” 元祯识得她,接回商音那日,听牙侩说她与另一婢子王娘曾在京兆魏氏府里做工,明月婢说不好教她们流落在外,便将两人一起买了回来。 她们倒也兢兢业业,自来后就接手了大部分粗活,也从不过问主子们的事情,大大减轻了苟柔身上的担子。 “妾想,缫丝与酿酒的都是坤泽,真教乾元去打理,少不得会生事。” 乾元性淫好色,就是授以一阉人权柄,再将他放在五百名坤泽当中,不出三日,他也会起不该有的心思。 为了从源头上截断这种可能,萧夷光直接向元祯推荐坤泽为官: “所以妾想,不如直接委任对殿下忠心耿耿的坤泽,再将印信一分为二,分做丝坊令与酒坊令,也好让她们互为掣肘,不敢从中贪墨。” 当然,除了为元祯着想,她在这项差事的人选上,还有另一层的考量。 第59章 正如元祯所想,萧夷光外表温柔,里子倨傲,她虽怜悯流民,却也忍受不了与他们长久相处。 况且此事并不轻松,她若真投身进去,日日早出晚归,势必会对元祯这里有所冷落。 两相权衡下,萧夷光婉拒了元祯,又转而推荐起他人。 这项差事丰美肥腴,既然元祯有心让她参与此事,萧夷光自然不会放过机会,所举荐之人既妥当,又与她熟稔。 黄娘听说太女妃愿意荐她去管理偌大的丝坊,感激之色像酒爵里的酒香,快要溢了出来,登时跪下磕头。 不消元祯多问,黄娘极为上道的交代家世:“奴婢祖祖辈辈都为魏府种桑缫丝,蚕的好坏,丝的品类,绸缎的花样,就没有奴婢不知道的。” 她伸出手给二人看,那手上的中指没有指甲,短了一截,“奴婢三岁就开始摆弄丝车了,如今已有三十年了,这指头就是不小心被车轧断的。” 元祯瞥了眼断指,头皮有点发麻,就挥手让她收回去:“既然太女妃看好,就暂且是你了。” 由婢女升做丝坊令,这种翻天覆地的好事,黄娘从前想也不敢想,她连忙谢恩,眼底藏下对萧夷光的感恩,轻手轻脚退出去。 “至于酒坊。”萧夷光的眼神微微在苟柔身上停留,转而笑吟吟的望向元祯: “妾记得曹将军入伍前,家中在山阴开着有名的酒垆,恰巧殿下答应过女史,日后要将曹将军调入东宫,若是将酒坊交给她,也好预先观其才干。” 苟柔背着身子,正一点点擦拭柜橱上的花纹,觉察出太女妃话里的笼络,她蹲着的腿先僵了。 好在,身后的两人不知在做什么,只听元祯低低笑了几声,语音含糊不清的应下:“好,都依你的。” 两坊令的差事金贵,到任就能沾上一手油水,这两天有不少人拐着弯跟苟柔套近乎,想要请她在元祯面前美言几句。 若没有萧夷光的求请,酒坊令绝不可能轮到曹楚,感慨于太女妃身上的盛宠,苟柔贴着额头的发丝渗出一滴汗。 她放下抹布,回身代曹楚谢恩,算是应承下太女妃的人情。 床中没有回话,钩着床帐的银钩却滚落到眼前,苟柔心里如明镜似的,照旧低着头,匆匆躲了出去。 罗帐落下,掩住一室春光,里面的一对璧人只来得及褪下半边衣裳,便陷入活色生香的纠缠中。 云雨罢休,元祯的鬓边少见的起了层细密的汗珠,她歇息片刻,感觉身体里好似又充满无限的精力,连胳膊也不疲乏了。 难不成是孟医佐的药起了效用? 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元祯边寻思着,边由背后圈住明月婢的腰,手探向她紧实的小腹,还想再来一回。 两人肌肤刚贴近,燥热之意滚至全身,元祯畏寒,这还是第一次觉得火炉可恶,她高声唤道:“阿柔,阿柔!” 颈后的心衣没有解开,就被元祯没耐心的推到胸乳之上,萧夷光忍着羞怯,正颤着手褪下,就听元祯胡乱叫人,忙翻身捂住她的嘴,责怪道: “殿下这是纵欲忘形了吗?” 一边挑弄她,一边让人进帐,她们就差赤裸裸在苟柔面前演活春宫了! 世家的乾元坤泽荒淫无度,在床事上多多少少都极放得开,更有凶残者,甚至还将刑具请到寝房使用,以为情趣。萧夷光耳濡目染,自然也不例外。 可让外人见着最隐私的狼狈,就像是在自尊上戳了个洞,纵然萧夷光不拘小节,心间总会升起一种莫名的屈辱。 所以欢好后,她几乎不教婢子们贴身伺候,而是事事亲力亲为,这会萧夷光忍不住揪住元祯耳朵: “有什么急事,殿下不能先与妾说吗?” 她就不该当着苟柔垂下的脑袋,主动吻上元祯的唇,瞧把这人纵容成什么样子了,再不拦着她,萧夷光深深怀疑,元祯都想叫一队虎豹骑到床边观摩。 元祯捂住耳朵,声音委屈:“你刚刚不是说没有力气了,所以我才唤的阿柔。” 床笫中的话,岂能当真?! 萧夷光哽住,她怎么思量,都觉得元祯就是故意的,于是扭着耳朵的手转了半圈,控诉道:“妾方才还要殿下轻点呢!殿下怎么也不听?” “好痛哇。” 明月婢怒目而视,也不放手,颇有给她个教训的意思,元祯没办法,毕竟耳朵上全是肉,总不能拿自己的肉去拔河。 僵持间,她很快想出围魏救赵的妙招,扑到枕边人身上,香肩、脖颈、脸颊,亲吻如雨点般落下,手也滑进堪堪遮住腰的锦被里。 耳朵上的禁锢果然松开,明月婢忙去阻拦,只是那双手软绵绵的,在元祯的攻势前,没了揪耳朵时的力气。 “殿下,奴婢进来了?” 门拉开一条缝,苟柔肩头落了层薄雪,提着灯笼走进门,极有分寸的停在步障外。 萧夷光推着她的肩膀,声音已经颤得不成样子:“那罗延,女史她来了。” 元祯充耳不闻,她的手如游鱼,根本不会因苟柔的到来而停下半刻。 简直要被她逼到墙角,萧夷光瞥见元祯眼中的得意之色,不由又羞又愤,回手抓过一只隐囊塞到她怀里,自个则拉起锦被,迅速坐到床尾。 “殿下,殿下?” 听得红罗帐摇动,就是无人说话,苟柔纳闷,怀疑起自己方才是不是幻听了。 元祯一时大意,竟让人逃了,她双腿不便,又不能追上去,只好先将苟柔打发走:“帐里太热了,撤走一个火盆。” 待外间门关上,元祯拍着枕头,哄劝道:“人都走了,明月婢还不回来吗?” “那罗延,你是不是……偷偷吃了孟医佐的那颗补药?” 往日元祯的身子虚得很,今日不仅穷追不舍,还嫌弃起帐内的火盆,倒像是吃错了药,萧夷光用锦被遮住身子,狐疑的看着她。 元祯视线游离不定,“没、没有啊。” 晚间喝药时,趁着明月婢去看魏十三郎,孟医佐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在汤药与针灸的双管齐下下,她体内的陈年毒素已然荡清。 也可以说,元祯距离结契就差一个契机,为了制造这个契机,孟医佐又在药里新增了几分助兴之物。 虽然被明月婢猜出来了,元祯依旧不打算承认,她贪婪的吸了口帐内的海棠信香,胡诌了个缘由:“今日只是想试试与你结契。” 萧夷光表示不信,但对于她结契的请求,又不能拒绝,只好慢慢放下遮身的锦被,由着元祯拉她入怀。 ———— 折腾到半夜,契也没有结成,元祯睁开眼,望着帐顶的结绳,眸里尽是疲乏,回想孟医佐信誓旦旦的保证,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诈骗。 不多时,枕边人的睫毛动了动,萧夷光从好梦里醒转,眼眸清醒后第一刻,就是从被里伸出手,摸到后颈,光滑如初,还是没有一点结契的痕迹。 她忍了又忍,才按下将元祯踹下床榻的心思。 帐中的气氛着实尴尬,再想到昨夜夸下的海口,元祯恨不得长出六条腿,赶快带她逃出这个地方。 怎奈何夙夜纵欲留下了后遗症,她的身子像是被掏空,连手都抬不起来,就更别说逃避了。 元祯索性又闭上了眼,装作睡觉,希望能躲开明月婢无声的谴责。 外间苟柔端进了新火盆,将早食吊在上头温热着,忙好一切,又到步障边请示: “殿下醒了吗?昨夜您提拔曹将军任酒坊令,今日她知晓了,想来谢殿下的赏识。” 按理说,她应当见曹楚一面,再恩威并施的敲打敲打,教她好生做事,不要偷奸耍滑。 可是元祯的腰软的像汤饼,还是泡坨了的那种,几次伸手撑着床,腰使不上劲,脊背连动都没动。 她放弃了,将锦被拉回肩头,直接吩咐苟柔: “去军中寻杨主簿,教她起草一道调令,黄娘任丝坊令、曹楚任酒坊令,她们之上,再设一职两坊使,由张十一郎担任,总辖两坊事宜。” 听到元祯在黄娘、曹楚上增设两坊使,紧接着安插自己的人,萧夷光心道果然。 不管她昨夜多耽于情欲,又轻易许出多少好处,一旦涉及根本权力,元祯总能瞬间清醒,然后将主动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 或许酒坊丝坊两令,在她眼中只是不足为道的小玩意,所以才会慷慨的拿出来,笑着与自己消遣。 ———— 临近年关,营寨中终于建好了一座三进的院落,元祯命人将大帐拆除收好,就与萧夷光搬进更为温暖舒适的屋舍。 院中没有亭台楼阁,只是整整齐齐三排小屋,条件比不得建邺王宫,可元祯不打算在此久住,所以就没有叫人精益求精。 她收到了萧国相的密信,广陵王已经攻克豫州,杀光了陆氏与豫州刺史满门,留下出身弘农杨氏的杨华做刺史,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到时元祯照例要上贺表,国相建议元祯在表中提及先王后,勾起广陵王的父女之情。 她再在朝中联合众臣,向广陵王建言,以期能将元祯从京口调回建邺。 元祯从善如流,当即亲笔写下一封哀感顽艳的贺表,让人快马送到建邺。 哪知贺表刚走一日,广陵王的使者便来到了京口郡。 第60章 从建邺来的使者是位高个子郎君,他面白无须,开嗓的声音尖溜溜,进了辕门,连马都没下,就喊着要见王太女。 他大呼小叫,随从们也横冲直撞,活像一群发情的野狗,因求偶不成就摇着尾巴狂吠。 将营寨上下的官吏都喊了出来,使者又挑了块平坦开阔的地界,让人供上香案,说要宣读王谕。 当着他们的面,摊开大王的手谕,他挤眉弄眼,竟然在元祯头上清了清嗓子。 使者举止粗俗无礼,显然没把太女放在眼中,众人忍着怒火跪地,手暗暗捏成拳头。 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片,若不是元祯的腿实在无法支撑,使者也不会放由她坐着的,他阴恻恻的笑了声,鼓出中气,高声念道: “王上谕旨……太女无知,挟势弄权,薄一郡之卒,渡江……禁足三月,非王命不可出营,以儆效尤……” 谕旨揪着元祯出兵衮州一事,指责她大好喜功,不顾人力艰难,直骂了个狗血喷头,遇着言语狠厉处,使者格外拉长声调,生怕他们错过。 一鼓作气念完,众人哑然,杜三娘更是愤愤捶地,纷纷抱不平。 在他们眼里,收复衮州兵不血刃,是大胜,广陵王不嘉赏就算了,竟盯着微末的过错不放,还专门派人责骂。 这不光是羞辱太女,也在把京口营寨的脸扔到地上踩。 使者折起手谕,直呼其名的大喝:“元祯,你可知罪!” 他有意羞辱,不完全是自个抖威风,见手持王谕的使者就如见君王,凡他所骂,每一个字都有广陵王的授意。 元祯的脸煞白无血,唇上倒咬得鲜血淋漓,她俯首认错:“臣女有错,望大王饶恕。” “接谕吧,太女殿下。” 使者原还想阴阳几句,只是拿眼一瞧,周旁的将领像一群发了怒的狮子,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便悻悻闭了嘴。 既然谕旨里要禁足,自然一刻也宽缓不得,在使者的催促下,元祯不得不当场划定那三进的院落为禁足之地,从此之后,其他地方她都不能涉足。 除了限制她的自由,广陵王在谕旨里还上了层重锁,在禁足期间,他剥夺了元祯调兵遣将的权力,严禁她与将领们接触,更不许与营寨外的人有信件往来。 使者带人检查了院落,为确保没闲杂人等藏匿其中,连锅上的釜冠都揭开来看,苟柔一路跟随,见他们吹毛求疵,没好声气道: “这底下还烧着柴火呢,哪个脑子进水了,会藏进热锅里?”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使者挑不出刺,又不愿轻轻放过,便站住脚盘问起了人。 “哼!” 鼻子里轻蔑一哼,苟柔眼睛撇向房梁,还是商音好言好语的解释:“奴婢与苟女史都在殿下身边伺候。” “好。”使者点头,他踢开釜冠,斜起眼睛,偏要好好磨磨太女及身边人的锐气:“除了太女妃和你们二人外,殿下不许见任何人,也不能有其他奴婢伺候!” 禁锢于一方小天地,日日只能对着三人说话,这不是打断殿下双腿后,还要戳瞎、戳聋她的眼睛和耳朵吗! 苟柔瞪大眼睛,呵斥道:“殿下千金之体就算禁足,也不能只留两人侍奉,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也是大王的意思。” ———— 遣使谩骂、禁足、削兵权,一连串动作下来,广陵王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想要废太女。 可能是听进了王后与元焘的谗言,也可能是广陵王本就打着先平豫州后废太女的主意,他当日将元祯禁足,当日就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京口卫的建设刚刚起步,元祯羽翼未成,连起兵造反的本钱都没有,只能被软禁起来。 使者不是不想接管京口卫,只是司马将军对元祯忠心耿耿,只拿他当空气,营寨上下运转如旧,倒也不需她太过担心。 丝坊、酒坊尽管有黄娘、曹楚在,却因万事都不完备,处处少不得元祯拍板,她这一禁足,两坊几乎要陷入停滞。 在此关头,萧夷光站了出来,她的出行没有被限制,就主动充当起元祯的口舌,代她面见大小官吏,安抚京口卫将士,甚至还冒雪去了一趟桑山,将酒坊的选址定了下来。 朝中党羽很快得知了元祯的处境,也在尽力挽救,建邺、会稽的密信来往不断,只是使者看管严密,无法送进院子。 这件事难不倒萧夷光,她拆信背下内容,回去再口述给元祯,有时加上元祯的回复,萧夷光一日间不仅要处理政事,还要背默二十多封信。 如此繁冗的事务,就是老练的权臣也会心力交瘁,还好她耳闻则诵,又天生精力充沛,在外间工作到深夜,回去又照顾元祯,从不觉得累。 “……再写一封信给萧六郎,大王不承认衮州,也不出饷银养兵,让他自立为衮州刺史,筑墙存粮,应对羌人。” 加上这封,萧夷光在心中记下了六封信,为确保准确无误,她慢慢将这些信的要点复述一遍,而后用目光询问元祯。 “很好,没有纰漏。” 元祯坐在空荡荡的长案后,手指拨弄着念珠串,眉眼神色抑郁,望向明月婢时,才稍稍带些柔情,她道:“只是辛苦了你。” 许是怕元祯写衣带诏,案上的笔墨纸砚,书格里的典籍书册,全都被使者搬空。 若不是兰陵萧氏在朝中尚有地位,使者又极瞧不起坤泽,认定萧夷光掀不起风浪,她的来去也要受限制。 萧夷光发自内心道:“事出突然,那罗延没有一蹶不振,妾就极为感激了。” 她走到四轮车边,为元祯理了理领子,又在脸颊留下一个吻:“你好好养病,要记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元祯笑笑,目送她出院润色写信,从窗缝里看到明月婢的身影消失在仪门,才开口唤道:“阿柔,进来吧。” 苟柔闻言,进来打开橱柜,在角落里取出个油纸包,用食指蘸了一小块,轻轻揉搓在元祯额头两边。 禁足后,元祯忧思过度,先是口中的牙痛,过了一日剧痛转移到额侧,最后几乎半边脸都要痛麻了。 严重时,夜里都能生生将她痛醒,元祯怕萧夷光知晓后,跟着忧虑,就忍到天明,才偷偷教苟柔去找孟医佐。 孟医佐没法进来把脉,问过她的症状,先开了些外敷的止痛药。 擦过药,凉滋滋的感觉缓解了元祯的偏头痛,她一吐胸中浊气,声音虚弱道:“阿柔,莫忘了开窗。” 通通风,免得药气积郁在屋里,再教明月婢觉察到。 苟柔推开格子窗,外头的风又干又冷,冻得手疼,于是与她商量:“只开一小会,要不然殿下又该发烧了。” 元祯点点头,太阳穴突突的跳,痛感随着跳跃涌来,她几乎没有力气再开口。 床边搭着两人昨日换下的衣物,苟柔顺手收拾干净,走出院子交给洗衣婢,又去找曹楚,询问了些酒坊近况,回院时照例遇着使者的随从搜身。 她身上一无所有,连个香囊都没挂,随从咂咂嘴,找茬道:“进进出出,我看你心里有鬼!” 苟柔没给他们正眼,拔腿就走,回屋先关上了窗,才道: “殿下,曹将军打探到了,使者出身渤海高氏,行七。宣读谕旨那日,他对您百般羞辱,恐怕也是奉着王后的意思。” 双头的珠穗坠在春碧色的中衣上,元祯手腕上久违的缠上三圈琥珀念珠,她不急着出声,而是一颗颗默数着大小均匀珠子,使气息渐于平稳。 大婚后,她鲜少读佛诵经,一来是因为京口郡事务繁忙,二来她夜夜与明月婢缠绵,再举头见佛,总有言行不一的别扭。 这会佛珠于指尖划过,元祯的头痛似乎也好了许多,她问:“阿舅知道孤的事了吗?” 苟柔忧心忡忡,手揉搓着衣襟:“消息是递出去了,可是,曹楚说羌人突然南下,与郑刺史在江州鏖战,连郑娘子都连夜赶了回去。” “那她们是无暇顾及这里了。”念珠停住,元祯冷笑:“大王故意挑了这么个天时地利的好时候,恐怕过不了过久,他就要活活将孤饿死,好给元焘让位。” 苟柔大惊失色,她连忙劝说:“殿下不要乱想,就是看在丹阳县主的面上,大王也不会这么对您的!” 大周三百年国史上,从未有禁足后能顺利登上王位的太女。 元祯已经能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死是最轻松的事,但真到不得不饮下鸩酒的那一日,她心中还是有放不下的牵挂。 若安置不好明月婢,元祯去了阴曹地府都不会安心。 “幸好酒坊、丝坊的土地,买来时就挂在明月婢名下。”元祯无意识的甩着念珠,思来想去,自感是活不成了,就对苟柔交代起“后事”: “告诉上官校尉,即日起,虎豹骑听从太女妃的吩咐,一旦……” ———— 营寨后头建了一溜儿的灶房,晚间没人吃饭,炊家子们都锁了门回帐休息。 没了锅铲瓢盆的碰撞,灶房后却并不平静,一道女声突兀的响起来: “郎君是王后派来的?” 高七郎倚着墙,漫不经心的侧过眼:“不错,她有个口信,要我告诉你。” 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高七郎明面上是广陵王的使者,背里又受了王后的指使,打算在京口营寨里,搅个风雪不停。 心娘边留意着周旁,边狐疑的看着他,假笑道:“王后有什么吩咐?”【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70 第61章 “你让我去勾引殿下?” 高七郎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藏在绣花莲蓬衣下的身段,越看越觉得像五六月的江南,远山藏在烟雾飘渺的梅雨后,半遮半掩,格外诱人。 他意犹未尽的咽了咽口水,纠正道:“不是我,是王后的旨意。” 心娘快被气笑了,建邺宫里的主子蒙着脑袋拿主意,也不睁眼瞧瞧,若殿下真是那等好骗的好色徒,她还至于跟两个粗使婢子挤在一起睡吗? 她又不是没试过! 手掌伸到高七郎鼻子底下,心娘让他看上头的薄茧,抱怨道: “王后的吩咐,奴婢自然照做,可是那太女殿下有隐疾,大人没看着,她连太女妃都没结契,我就是脱光了,贴着人家睡觉,她也不一定动心呀!” “若奴婢做得再过火些,就要被那苟女史猫女史的猜忌,她恨不得天天打发奴婢洗衣服,手都给人家洗粗了。” 高七郎抓住她的手,却不是研究她所受的苦楚,而是暧昧的由指尖挑逗到掌心,慢慢画着圈,“还有这种事?我知道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让太女对你欲罢不能。” 想不到太女看着弱不禁风,内里还真是个草包,倒是可惜了这个宜娇宜嗔的骚狐狸…… 高七郎舔舔嘴唇,一把将心娘搂到怀里,手探进莲蓬衣下乱摸,就算做不了更深入的,揩揩油也好。 心娘早就看透了他龌龊的眼神,暗暗冷笑一声,腰身一扭,竟像个没骨头的泥鳅,从他的大手下滑了出来。 想吃老娘的豆腐,你还嫩了点! 嘴边的鸭子飞了,高七郎轻咳一声,摆出正经模样:“萧氏多能臣干吏,大王在朝中离不开她们,王后想顺利废掉太女,首先就要离间太女妃与她的感情,让萧氏主动放弃太女。” 想要拆散一对妻妻,最好的办法不是让她们和离,而是让一个人亲眼看到另一个人与其他坤泽翻云覆雨,伤得愈痛,恨得愈深。 心娘捋了把垂在脸边的落发,心中很快就有了计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别着急,我这还有个宝贝给你。” 高七郎嘴边挂上一丝□□,扬手扔给她一只瓷瓶,“你寻机会下到太女的茶水里,到时,我会帮你引开太女妃。” ———— “我们是来伺候殿下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心娘静娘一人背着个大包袱,遇着苟柔这个拦路虎,不服气的跺着脚:“难不成这营寨上下,偏偏只有你最会照顾人?” 她们鞋边的白雪遭了殃,被踩得乌黑稀烂。 苟柔叉腰站在门槛外,像母鸡守着自己的鸡仔,原模原样搬出高七郎的话:“使者大人只许我和商音伺候,你们快点滚。” “既然心娘、静娘有这份心,那就让她们去伺候嘛,我准了。” 高七郎背着长弓,恰好骑着马“路过”,他贴心的劝说:“殿下身边只有两个人,你们怎么忙得过来?万一有哪里照顾不到,受罪的可是殿下啊。” 确实,偌大的院子,只有苟柔和商音在忙,两人早起晚睡,眼睛下都积了淡淡的青黑。 “那也用不着她们!”苟柔坚持拒绝,在她看来,心娘静娘就是两只想偷鸡吃的黄鼠狼,根本没安好心思。 “好,好,连我的话都不好使了是吧?” 高七郎连连点头,他可没多少耐心跟这个傻妞慢慢磨,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从今起,你和商音不能踏进院子一步,换心娘静娘进去!” 这怎么行?没她盯着,心娘静娘都敢活活把殿下勒死! 苟柔吓得变了脸色,她欲跟高七郎争执,只听背后响起太女妃的声音: “苟女史做事是不懂变通了些,但殿下只爱她伺候,她若走了,殿下连饭都吃不下。” 萧夷光步出门槛,先用眼神安抚苟柔,又对高七郎莞尔而笑:“有了心娘静娘帮忙,苟女史身上的担子也能轻些,我先代殿下谢过高大人了。” 她披着大红羽纱面鹤氅,不过略施粉黛,姿容就美艳到不可方物,亭亭玉立于纯洁的白雪上,就如同寒冬里怒放的腊梅,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怪不得太女宁肯忤逆大王,也要娶这个坤泽。 高七郎看过太女妃,再扫一眼心娘静娘,觉得她们比路边的野狗还难看。 被眼前的美人带笑看着,他色心痒痒,不由自主的开始献殷勤:“好说好说,院里还有什么短缺的,太女妃尽管吩咐。” “我这儿还真有一桩不如意的事,只是怕说出来,会让大人为难,还是罢了,罢了。” 远山眉微蹙,萧夷光眼波含愁,她的嗓音柔美到像没有杂质的玉罄,三言两语,就把高七郎的魂都要勾走了。 眼看美人就要离开,高七郎忙出声挽留:“太女妃不妨说说。”他清醒片刻,留了个心眼:“若是臣能做到,定然效劳。” 连着好几天夜里,萧夷光都能被轻轻的吸气声吵醒,她不动声色的装睡,却听得身旁的元祯痛苦的咬着牙,时不时举起手揉捏脑袋。 可到了清晨,元祯却又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丝毫不提夜晚的呻吟。 甚至一次缠绵后,她呼吸急促,心脏都要跳出身体,头上汗出如雨,却在萧夷光关切时,坚持道无事。 萧夷光察觉到她生了病,可不论如何试探,元祯总是咬牙不肯承认。 “殿下夜里失眠多汗……” 趁着高七郎想要给院里塞人,萧夷光敏锐的抓住这个良机,她答应心娘静娘可以入院,但条件必须是孟医佐可以去给元祯看病。 不多一会,在她的欲拒还迎下,高七郎色眯眯的笑着,答应了她的请求。 笑意吟吟的与高七郎告别,萧夷光背过身去,唇边勾起一丝厌恶,她扶住上官校尉的牵来的马,“去丝坊。” 心娘静娘顺利进入元祯居住的院落,就在大门旁边的小屋子安置下,苟柔拿着洗衣棒,不许她们进入第二道仪门。 安排静娘去跟苟柔商音吵架,心娘绑紧裙子,偷偷摸到角落翻墙进了厨仓,她翻找到太女专用的银箸,从袖口抽出双一模一样的换下来。 她的这双银箸,可不简单。 昨夜拿到高七郎的禁药,心娘按照他的指点,将药和银箸用水泡了一夜,大凡乾元舔上一口,等不了一盏茶时候,就恨不得撕碎衣裳,立马抓过坤泽交合。 元祯入口的饭食,都要提前交由苟柔试菜,所以心娘不能把毒直接下到饭菜里,只有在银箸上动脑筋。 偷天换日后,心娘又立马爬了回去,给还在吵架的静娘使了个眼色,两人回到小屋里静静的等着。 申时,陈大娘子用提箱送了晚食到院门口,被苟柔接了送进去。 不到半盏茶的时候,高七郎按照约好的布置,将苟柔商音叫了出去。 因为她们已经试过菜,所以元祯会留在屋内照常用饭。 酉时,太女妃就会从桑山回来,她们要抓紧时机,在一个时辰内成了好事。 心娘静娘飞也似的跑到后院,在门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停下来,目光对上,双双一笑。 推开这扇门,刷碗洗衣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等她们当上主子,非要甩苟柔、商音那两个小贱人几个巴掌。 手用力一推,门岿然不动。 心娘纳闷,只听静娘惊呼:“门上了把锁。” 她一看,差点没气得冒烟,这个苟柔,看上去粗枝大叶,没想到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只离开一会,还不忘把门锁住,生怕她们二人干什么坏事。 “是谁?” 屋内元祯吃了半碗水饮饼,听到窗边有动静,她警觉的放下银箸,顺手掏出了怀里的小刀。 “划拉——” 窗牖的木框掉了半扇,一支大砍刀随着冲击力伸了进来,将她吓得不轻。 随着刀一起进来的不是刺客,而是穿红戴绿的心娘。 元祯举起手中的小刀,却看见她伸出大长腿,狼狈的跨了一条进来,然后坐在窗台上,扭了扭身子,才把第二条腿也拽进来。 木茬把她的黑斗篷都划破了,露出里面修着鸳鸯戏水的心衣。 哪有穿得这么露骨的刺客? 元祯猜到了她们的来意,连忙推远自己的四轮车,同时呼喊:“来人,来人,阿柔、商音!” “殿下不要喊了,就算是喊破嗓子,也没人会来救您的。” 心娘拉开斗篷的带子,斗篷落地,里面的心衣紧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薄薄的几乎像是什么都没有穿。 她笑嗔道:“再说了,奴婢只是想跟您一度春宵,又不会真的吃了您。” 元祯没有回答,她的手比嘴快,端起剩下的半碗水饮饼,毫不犹豫的扔向她,准头颇好,正中心娘的眉心。 “啊!!” 软趴趴的面片贴在额心的花钿上,黏糊的鸡汁拌着葱白顺着脸颊往下滴,平白糟蹋了她二十两一盒的香粉。 心娘忍气吞声,抹了把脸,竭力使自己楚楚可怜:“殿下就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吗!” “看到你们孤就恶心,快滚!” 元祯挥舞着小刀,突然感到自小腹涌上一阵不适,好似一团火焰,在身体里燃烧。 “不好。”浑身像蚂蚁在爬,元祯努力用刀指着心娘,心里却暗道不妙,“她一定给我下毒了。” 第62章 手指颤抖,小刀落到地上。 每一寸皮肤都燃烧起灼热的刺激,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元祯撕扯起身上的衣裳。 她像条脱了水的鱼,正在接受烈日的暴晒,烈火的灼烧。 “你给孤下了什么药?” 心娘见她这副模样,心知是药起了效用,她妖娆一笑,捧着元祯的脸蛋:“殿下,奴婢一直呆在外院,哪有机会接近您,您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那怎么,孤会感觉——”元祯有点难以启齿,她头脑渐渐不清醒,总觉得眼前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更要命的是,体内出现巨大的空虚感,让口中的犬牙也有了痒意,诱使她慢慢靠向心娘的脖颈,急切的想要品尝这个坤泽腺体的滋味。 “明明是您本来就喜欢奴婢,所以才会对奴婢有感觉的。”心娘使出花言巧语,见元祯眸光浑浊起来,就慢慢释放自己的信香。 她的信香是绿萼花香,甜的醉人,没有乾元闻了会不心动,心娘引诱道:“殿下,您闻一口尝尝奴婢的信香。” 元祯听话得很,果真深吸了一口气,眉头却泛上疑惑,她记得明月婢的信香媚而不妖,怎么这股味道倒像是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恨不得将她缠死在床上呢? 再抬眼去看,眼前已经模糊一片,元祯根本认不出对她动手动脚的人是谁,只觉得摩挲在自个脸上的手略有些粗糙。 不对劲,明月婢每日都用温水、香粉呵护肌肤,手掌嫩得都能掐出水来。 她皱起眉头,迷迷糊糊的寻思,难道是明月婢刚刚去抡了百十下大锤,才把手磋磨到这个样子? 还是说,她根本不是明月婢,而是个想趁机爬床的奴婢! 大凡乾元,无论平日对自己的坤泽有多深情,一旦遇到其他坤泽投怀送抱,也不管是香的臭的,也忘了情深似海,除了脱衣解裳,脑子里就容不下别的事。 元祯偏偏是个例外,她与明月婢的感情是真的,不可能不清不白的就跟其他坤泽交缠,强忍下巨大的诱惑,元祯狠心咬破舌尖,好歹是让自己清醒了些许。 拿眼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原来她的手已经勾上了心娘的心衣,若再一用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教……孟医佐过来。” 心娘猛的抓住她要收回的手,“何必舍近求远?奴婢就是殿下最好的医工。” 为了不继续掉进这温柔的陷阱,元祯猛的吸了口舌尖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她反手一个巴掌打过去:“叫你滚就快滚!” “殿下,你!” 心娘捂着通红的脸,怒火也冲上了头,抓住四轮车的扶手,就往步障里的床边走。 她就不该调情,等上了床,她倒要好好看看,太女是不是还能硬气的推开她。 辛辛苦苦将人搬上床,元祯已经没有力气再推拒她了,只紧紧闭住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逃避开一样。 心娘摩拳擦掌,贪婪的摸上元祯俊秀的脸庞,打算好好享用一番。 一条腿刚迈上床榻,她的头发就被大力扯住,这股力气直将她掼到地上。心娘尖叫,拂开散乱的黑发,她惊恐的发现苟柔举着那把大砍刀站在她面前。 而苟柔的身后,本该留滞在桑山的太女妃缓缓走出,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嗓音犹如千年寒冰:“拖出去,连同静娘一起交给上官校尉。” 苟柔和商音一人拽着心娘一条胳膊,拔腿走进冰天雪地的院子里,任由她的心衣被门槛勾住,又半遮半掩在胸前。 身下的冰雪刺骨,心娘翻滚挣扎着,那两只手却越拽越紧,她大声呼救:“不,你们要带我去哪!高大人、高大人!” “啧。” 苟柔拿出帕子给她的嘴塞住,耳边这才清静下来。 与院子里的鸡飞狗跳不同,屋内别是春意盎然。 萧夷光疾步走到床边,见元祯撕扯开上衣,雪白的肌肤渐渐红成熟透的虾,牙齿打着颤,全身战栗不已。 联想到心娘的打扮,萧夷光已经可以确认,元祯中了春药,还是那种一等一的烈性药,否则她是不会把颇有韧劲的白练衫撕碎的。 毫不犹豫的抬手,挂着雪珠的狐裘落到地上,萧夷光一件件的解下裙袍,直到身上只剩下中衣,才坐到床沿,拉紧两边的帐幔。 手刚触上元祯滚烫的额头,只见这人猛的睁开血红的双眼,打开萧夷光的手:“再不滚,孤就要杀了你!” 萧夷光的手停在虚空,旋即明白元祯是将自己错认成了了心娘,酸楚中颇感好笑。 笑着笑着,一滴泪水打湿了鸳鸯枕,萧夷光蜷了蜷手指,温柔的擦拭去她唇边的鲜血,心脏深处却钻来阵阵刺痛,像钝刀子在翻搅。 谁都能看得出元祯有多痛不欲生,可明明“解药”就在眼前,她却宁肯咬破嘴唇,也没有想过顺从身体的欲望。 洞房那日,元祯曾对她许下过承诺,今生今世身旁都不会再有其他人,那时萧夷光听了一笑,只以为她是逢场作戏。 皇室乾元姬妾如云,房中糜烂到连自己孩子的脸都记不清。譬如元祯的父王元叡,当初与郑王后琴瑟和鸣,王后病危时,不也立马另娶了渤海高氏吗? 直到今日,在这场机缘巧合下,她才看到元祯的真心。 “那罗延,是我,不要害怕。” 给她脱去破碎的中衣,萧夷光释放出信香,许是闻到熟悉的气息,元祯推拒的手慢慢放到身体两侧,呼吸却越发粗重起来。 趁着这段暂时的平静,萧夷光解着自己圆领上的银扣,甫一抬眼,却发现元祯正死死盯着她,眼神阴沉,欲望在里面浓得化不开,像是蓄势捕猎的猛虎,锁定了美味肥美的梅花鹿。 萧夷光察觉到她的不寻常,本能的向后躲闪:“那罗延?你——” 手腕被牢牢制住,元祯力气大的要命,没有给萧夷光逃避的机会,扬手就将她拉进怀里,摸到后颈的腺体,狠狠咬了下去。 混沌的天空洋洋洒洒飘起鹅毛般的雪花,大风搅着大雪,撞开了虚掩着的房门,绕过折屏步障,掀起了厚重罗帐的面纱。 里面的身影起起伏伏,羞得东风放下了罗帐,化做冷气,零零散散的布到每一处角落。 醒来时,天完全暗了下来,萧夷光眸光清明后,才想起她们已经来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期间两个人都滴水未进,也没有任何人敢进来询问。 甚至结契那一刻,疼痛也只是转瞬即逝,萧夷光的柳眉还未蹙起,很快就被拖入陌生中。 结契? 萧夷光点上后颈,那处果然有一个微小的伤口,血已经干涸,用指肚摩擦过,全身感觉非同寻常。 结契与不结契,行房时的感觉的确天差地别…… 她唇边勾起一抹微笑,还要多亏了心娘,若不是她蓄意下毒,怎么能误打误撞的刺激起元祯深藏的血脉呢。 只是结契后,坤泽受孕的几率也会大大提高,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倘若真有个孩子,就算能顺利生下来,也是跟着她们受苦。 被囚禁的第一夜,萧夷光便与元祯秉烛夜谈到天明,她们猜到了大王的意图,囚禁元祯一事,背后必然有江南世家的态度。 倘若教元祯与萧子敬往来过多,让大江之北的衮州向小朝廷称臣,得罪了羌人,那么北伐就是箭在弦上的事。 江南世家的根基不在中原,自然不想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 大王的态度非常模糊,萧夷光不知他是真的想赐死元祯,还是单纯的将她废掉,萧氏没有兵权,倘若大王一旦起了杀心,势必也会将元祯的子嗣斩草除根…… 想到这里,萧夷光萌生反意,又听见屋外有两人窃窃私语:“殿下和太女妃还没有动静吗?” “没有,孟医佐,你再等一等吧。” “唉,药都温过三回了,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 苟柔的声音咬牙切齿:“还不是那贱婢搞得鬼!没有她,殿下也不至于受这份罪。” 孟医佐小小的嘟囔一句:“也不一定是受罪。” “你说什么?!” 萧夷光披上狐裘,扶着门框,及时出声,打断了焦灼等在院子里的人:“两位女史,孟医佐,让你们久等了,进来吧。” 先跑进门的是商音,她焦急的周身一打量,见萧夷光白色的狐裘下青青紫紫,眼睛顿时含上了泪:“八娘,您吃了多少苦头呀。” 孟医佐挎着提箱,紧跟其后,她也是坤泽,嗅到屋内的信香不同往常,再看萧夷光面色红润,眸光水亮,恭喜道:“恭贺殿下、太女妃结契,真是苦尽甘来,因祸得福呀。” “奴婢恭贺殿下、太女妃。”两女史听了,也齐声道,尤其是苟柔,眉间原本愁云密布,听了孟医佐的话,也为她们两人高兴,笑得眼睛都没了。 萧夷光点头:“每人赏一对镯子,不过,此事先不要声张,尤其要瞒着高七郎。” “喏。” 把心娘交给上官校尉,苟柔就重新回到内院,一眼看见心娘捅破的窗。 里头的声音让人脸红心跳,她虽然闻不到信香,但也怕味道传到不远处的营帐,若是教士卒闻见,这篓子可就捅大了,就赶紧拿了木板哐哐钉起来。 她的手艺不精,钉的到处漏风,苟柔请示道:“太女妃,要不要请匠人来重新修补一下窗?” “高七郎不会允许外人进来,换间屋子吧。” 心娘的斗篷还躺在原地,萧夷光皱皱眉,纵然窗子能修好,她也不愿在这里住了。 “明月婢,阿柔,有人吗?” 床榻上的元祯似乎是醒了,声音虚弱的像狂风中的风筝线。 苟柔一拍脑袋,光顾着高兴,竟把元祯给忘到脑后了,她连忙奔进内间:“殿下,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第63章 把过脉,孟医佐眉间的小山逐渐平坦,她由衷道:“殿下没有别的大碍,只是纵欲过度,未免会亏损了身子,喝上几日补药即可。” 元祯点点头,用手帕捂住嘴,重重的咳嗽几声,嗓子干哑得像几个月不下雨的土地:“孤想喝点水。” 热茶端来,萧夷光亲自扶着元祯的肩膀,一汤匙一汤匙地喂她喝完,又问:“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叫她们去做。” “都好,只是不要水饮饼。” 昨日那碗带毒的水饮饼,差点让元祯清白不保,现在想起还会心悸,她这辈子是不想再碰带汁水的饼了。 看向为自己拭汗的明月婢,元祯咬住嘴唇,又是后怕,倘若她晚来一步,倘若心娘顺利得手,到时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还好你昨日及时回来了,要不然……回来的那么早,丝坊那里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前段日子,丝坊的确不太安生。高七郎眼红她们的买卖,趁着坊里的营房只上了大梁,住不了人,竟以营寨不许有坤泽在为由,要将她们的丝工全都赶出去。 冰天雪地,萧夷光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冻死在街头,一边派张十一郎与高七郎周旋,她一边奔波于营寨与京口郡之间,想要给丝工们寻到其他的住处。 京口郡的屋宅太贵,又离桑山极远,而桑山附近只有两三家百姓,也凑不够能容纳五百人的房子,似乎哪里安置丝工都不合适。 一连几日,都一无所获,萧夷光心中悬着这件事,回院还要瞒着元祯,强装笑颜。 若是常人,恐怕早就被压力击垮,想着将丝工解散了,她却生出一股气,非但不肯低头,反而还越挫越勇。 今日,萧夷光照例去丝坊督工,路过河边时驻马北望,看到冷清清的江面,突然想到船只因为冰雪无法渡江,如今都闲在船坞里,何不将它们雇到营寨边,来安置丝工呢! 这样一来,既不用花费太多银钱,还能让船只尽可能的靠近桑山,节省丝工来回的脚程。 想到这里,萧夷光兴奋不已,立马调转马头回到营寨,她打算召集众人商量出个章程,不料路过院门时,却听到了元祯的喊叫…… “丝坊好好着呢。”萧夷光隐下这一节不谈,笑着道:“只是有些想你了,所以才早早的回来。” 元祯听了,双颊泛上粉红,回应道:“我整日呆在院子里,也很想你。” “那妾日后少忙些外面的事,多留下陪陪殿下。” 萧夷光见元祯咬住牙,手又不自觉的放在额头上,便不动声色的替她揉捏太阳穴,试探道:“殿下的头痛怎么还没好?再教孟医佐来看看吧。” “也好,外面斗柜里有止痛膏,你先帮我取来——” 元祯止住了话头,仿佛才明白过来,下意识的钳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眼前,指责道:“你怎么能套我的话呢!” “妾不这样说,殿下还打算瞒妾多久?萧夷光停住手,声音比她还高,质问道:“就一定要拖着,把身体熬坏了,教妾跟着伤心才好吗?” 她现在这副身子,脆得像琉璃盏,本来就坏的不能再坏,疼痛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出来,只会教明月婢跟着操心,可她身上的负担已经太多了。 “就是寻常人,也会有头疼脑热的时候。”元祯眸里聚起一团幽寂的火焰,强调道:“更何况,不要随意揣摩我的心思,我根本没病!” 萧夷光掰开元祯的手,背过身子,分明是不信:“殿下难道没有心吗,为什么还要狡辩!” 身后的人哑然,半响都没有说出一个字,似乎也被她气到了,喘出的气又粗又重。 萧夷光先忍不下心了,她暗忖自己不当在这时候逼迫元祯,万一再将她的身子气坏,那可就糟糕了。 她正思索着给元祯一个台阶,却听到耳旁传来她尖锐的话语:“孤觉得,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心猛的沉下去,元祯还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她说话,萧夷光难以置信,她回身去看,却发现元祯脸色阴郁,像是积蓄了一场暴风雨。 这场风暴旋即爆发,元祯扯断手腕上的念珠,毫不留情的扔向她:“胡搅蛮缠,滚出去!孤再也不想看见你!” 念珠噼里啪啦打在萧夷光肩头,有不少顺着床单跳跃到地上,珍贵的琥珀变成一地散沙。 成婚后,这还是元祯第一次发怒,或者说,今日之前,萧夷光根本想象不出元祯生气的模样。 怒火来的太快,又莫名其妙,她简直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赶人的样子也像是换了个人。 萧夷光大抵是猜出了些里头的缘由,知道这时不能与她硬碰硬,只能先安抚元祯的脾气,于是给她掖好被角,顺从道: “是妾多言了,殿下好好休息,妾晚些再来伺候。” “不,京口留不得你这尊大佛,给孤滚的远远的,来人,送太女妃回会稽!” “补药来喽——” 孟医佐兴冲冲的端着乌黑的汤药,刚跨进门就听见元祯要送太女妃回会稽,她嘴巴都快掉到了地上,一只脚卡在门槛里面,犹豫着要不要收回去。 神仙打架,庶民受罪,这个霉头能躲就躲,孟医佐一点也不想沾。 好在太女妃自己走了出来,神色从容,没有一点不悦,见了她,还道:“喝药耽误不得,给殿下送进去吧。” “——喏。” 扭扭捏捏,孟医佐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提心吊胆的走了进去。 不大一会,孟医佐恍恍惚惚的跨出门槛,就找到了营帐里的萧夷光,哭丧着脸告饶:“太女妃,您跟殿下起了什么别扭了,殿下她,她。”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敢继续将元祯刚刚的吩咐如实说出来。 搁下毛笔,萧夷光没有理孟医佐,她写好了租用京口郡船只的手令,又快速校对一遍,交给张十一郎: “如今天寒,船只大都没有生意,与市井徒商谈时,不要让他们看出我们的着急用船,务要将价钱压得极低。” “太女妃,您放心吧,船今晚就能开回来。”张十一郎拍着胸脯应下,叠好手令放进袖口,当即叫上黄娘与曹楚去了京口郡。 交代过其他将领几件事,萧夷光将人打发得差不多,才分出心神给孟医佐,她把玩着一颗朱红铜龟钮,漫不经心道: “怕什么,殿下是在说气话,过两日就好了。” 这哪是气话呀,殿下话里话外明明是要和离,不是,是休妻! 孟医佐耳朵里轰轰乱响,如同大火烧了眉毛:“殿下要人送您去会稽,还要臣把您的契给消了去!” “你有这本事吗?” “有……还是没有。”孟医佐估摸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改口:“应该是没有。” “这不就得了。”萧夷光嗤笑一声,她后倚上筐床,将铜龟钮扔进印章泥里,拿起丝帕擦拭指尖褐红的朱泥,面色看似平静,实际也积了不小的怒气。 都说妻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还没嫌弃她呢,她倒先按耐不住性子,结完契立马赶人,就是驱走四处乱飞的蝇子,也没她那么容易! “你只管为殿下调理身子,若她问起此事,拖着就是了。” 有心娘这个前车之鉴,孟医佐也觉得离了太女妃,殿下恐怕活不了多久,于是忐忐忑忑的应了下来,脸纠结成包子褶。 虎豹骑同样不敢多嘴,她们侍立在旁边,头垂的比谁都低。 京口营寨上下一摊事情,哪里都离不开太女妃,更何况两人虽拌了口角,可太女妃又不是犯了什么要命的大错,万一殿下事后后悔了呢?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元祯被软禁之时,已经正式将虎豹骑与京口卫交给萧夷光,只要她不开口,没有人敢真正执行元祯的气言气语。 上官校尉从外面走了进来,靴底粘了不少雪泥,她拱了拱手: “太女妃,属下将心娘静娘二婢扔进了地窖,心娘说身上冷,想要件衣裳穿,属下不敢自作主张,特来请示太女妃。” “哼,真是愚笨,都进了地窖,她还不明白自己的下场么? 上官校尉沉吟道:“心娘怕是打着高七郎会来救她的主意。” 心娘静娘是王后送来的眼线,此前就倚仗王后撑腰,对萧夷光言语上多有冒犯。 借着昨日之事的由头,萧夷光不打算再忍,她眸中闪过一丝杀意,说出来的话比外头的天还冷: “找人把她们的手脚绑上,扔进麻袋里,在水里泡一个时辰,明日就对高七郎说她们投河自尽了,他若不信,就把尸体送给他看。” 隔了一日,高七郎听到风声,果然带了群无赖子弟来要人。 “心娘静娘是王后身边最得意的奴婢,定然是殿下给她们吃了委屈,她们才会自尽!” 高七郎不依不饶,扯住上官校尉的领子,眯着眼笑道:“逼死母婢,这罪名可不小啊。” 上官校尉忍着气,“她们自个想不开,与我们何干?” “那为何想不开?是什么让她们想不开!” “我又不是她们腹中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必须给本官一个解释!” 上官校尉气笑了,她的手如淬炼过的青铜,结实有力,像拎小鸡一样把高七郎拎起来: “心娘静娘又不是高大人的奴婢,你在这着什么急?还是说你跟太女的侍妾有染,所以才对她们这么关心?” 高七郎死命掰着她的手指,呼吸渐渐急促:“你想干什么?本官可是大王派来的使者,殿下身边的每个人,本官都要过问。” “吁——” 一魁梧郎君带着七八骑卒在辕门勒马停住,他身姿矫健,轻盈地跳下马,瞄了眼争执的二人,单刀直入道:“太女殿下在哪里?大王有令——” 第64章 “大王有令,请太女殿下与太女妃速速返回建邺!” 新使者身材高大,两道浓眉如同斜出的宝剑,眸子明亮如星,端的正气凌人,语调也如其人,掷地有声。 大王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上官校尉心一紧,松开对高七郎的桎梏,手摸上刀把,她问:“你是什么人?” “本官乃左军建武将军卢猷之,是大王派来请太女回建邺的王使。” 卢猷之是哪号人? 上官校尉在虎豹骑多年,从未听说过虎豹骑何时设了左军,她看着他眼熟,听着此人的姓名也耳熟,但极其怀疑他的来历。 高七郎眼前一亮,方才上官校尉的手劲颇大,他掉在地上时摔伤了胯骨,这会顾不得疼痛,忙跪着爬起来,凑到卢猷之面前套近乎: “卢将军,你可算来了,这些人对王后不敬,就该全都绑进建邺!” 卢猷之脸色一沉,眸光锐利如刀:“你又是何人?” “哈哈哈,本官同你一样,也是大王派来的使者。” “你就是高七郎?” “正是。” “好。”卢猷之不住的冷笑,他从怀中掏出一纸王谕,对身后的骑卒打了个手势: “大王有令,高七郎身为王使,曲解王意,在京口期间以下犯上,对太女多有不敬,挑拨大王与太女父女之情,为防其再生祸事,特赐一死。来人,动手!” 两名骑卒一人抓着他一条胳膊,往空旷处拖拽。 高七郎瞪大眼睛,双脚拼命蹬着地上的雪,大声喊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是奉着大王的意思——大王,你薄恩寡义,用完就扔啊!” 一道热血溅出,他的头像蹴鞠一样滚了出去,骑卒踢了一脚,还用他的衣裳擦干了刀上的血。 剩下的无赖郎君见情况不好,拽开步子就跑,上官校尉早就受够了他们,这会精神一振,命人全都捉住,按到大江里淹死。 解决过高七郎等人,卢猷之随着上官校尉进了太女居住的院子,刚跨进第一道仪门,他就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身影,鼻子一酸,喊道: “八娘,你……还好吗?” …… 冬日百花凋谢,唯有梅花独艳,为了给院子增添几分颜色,元祯让人在小路两侧移栽了不少从京口郡买回的梅树。 手指搭在梅枝上,积雪簌簌落下,萧夷光刚折下最鲜艳的数枝梅花,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心跳仿佛停了一拍。 她缓缓回身,只见卢猷之满面寒风的立在那,身形依旧欣长挺拔,两眉间却多了几道沧桑的长川。 从前英武不凡的少年将军与眼前的人影渐渐融合在一起,仅仅大半年,两人的辗转分离,身份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见时恍如隔世。 “卢郎君,别来无恙。” 萧夷光微启朱唇,挂上一丝浅笑,微不可查的向上官校尉使了个眼色。 上官校尉会意,为卢猷之介绍道:“卢将军,这便是太女妃了。” 卢猷之苦涩的笑笑:“我知道,到建邺第一日我便知道了,八娘嫁给了广陵王太女。” 是太女妃,却再也不是与他有婚约的萧八娘了。 这位卢将军好像对太女妃很关心,两人的交情好似不浅。 上官校尉心中纳闷,转身对萧夷光解释道:“卢将军也是大王派来的使者,不过,跟高七郎不同……” 她将来龙去脉略说了说,只见太女妃的笑意由唇边扩大,也带了几分真情实意,“卢将军身负重职,先见过太女吧。” 萧夷光将大部分梅枝交给商音,只执了花朵最多的一枝,先一步走进内院。 屋内,元祯用一方湿帕子敷着肿痛难忍的额头,她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了,为了早日将明月婢赶走,依旧坚持坐到书阁里,证明自己并无大碍。 那日摔断的念珠搁在案边,是明月婢亲手捡起用丝线穿起来的,第二日出现在书案正中时,元祯只看了一眼,就推到案角。 晚上,明月婢赖着不走,照样睡上她的床榻,虎豹骑不能入院,孟医佐只会推诿。 元祯又气又拿她无可奈何,只能用行动表明自己对她的嫌弃。 “今年的新梅,殿下喜欢吗?” 萧夷光款款而入,将花枝插入青白釉的梅瓶,又端到元祯面前,却只得到一声冷哼。 “殿下,殿下您还好吗?” 上官校尉紧随其后,许久不见太女,她见元祯又搭上了湿帕子,忙奔来问候。 “孤没事,高七郎允许你们进院了?” 仿佛劫后余生,元祯话中充满惊喜,不等她回答,立马指着萧夷光道:“你来得正好,快把太女妃送回会稽,孤要与她和离——卢猷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卢将军是来接殿下和太女妃回建邺的。” 上官校尉大致说了说当今的状况,只见元祯的脸由红转白,死死咬住嘴唇,屋内的氛围也变得尴尬起来。 她竭力压制住情绪,也不赶太女妃回会稽了,而是抓起案边的念珠串,转了几转,和颜悦色道:“明月婢,你先出去,孤有话对卢将军说。” “不行,太女妃不能走。” 卢猷之大步向前,目光从八娘的侧脸移开,严肃道:“末将这里还有太女妃的阿娘和萧九娘的消息。” “啪!” 梅瓶落在地上,碎成四瓣,萧夷光如木头一般站住不动,卢猷之的话,就像海上风暴过后的天际漏出来的一线曙光,让她心跳加速,又惊又喜。 “她们在何处?身子可都康健?” 历经风波亲人在,对于萧夷光来说,这是何等的幸运啊! 当然,事情并不能十全十美,当萧夷光满怀希望,问出:“我的阿母是否也随她们在一起?”时,她看到卢猷之沉重的摇了摇头。 不过,能得到阿娘和萧恪的消息,就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萧夷光很快平复下心情。 她先后找回了商音、魏十三郎、萧子敬,如今又即将跟阿娘九娘见面,或许哪一日,阿母就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了呢?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卢猷之接下来的一席话,更是像驱散黑暗的烛光,带给绝处逢生的两人巨大的惊喜: “左仆射听闻长安城破的消息,立马拿到了八万并州铁骑的兵权,带着他们杀进长安,怎奈何羌狗的兵马像流水一样,很快长安又被他们夺了回去。” “两方在长安的附近的州郡拉锯许久,我也是在这时投奔的左仆射,后来羌人袭击了铁骑的粮草,左仆射没有办法,只好收拢五万残兵,南下投靠广陵王。” 五万并州铁骑! 念珠几乎都要嵌进手里,元祯惊讶,并州铁骑与白袍军、虎豹骑齐名,当初大司马攻克长安时,并州铁骑首先登上的城墙,这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啊。 广陵王攻克豫州后,正在兵马疲惫之际,突然有一支精锐出现在眼前,试问谁能不动心? 怪不得广陵王宁肯杀了使者,冒着得罪高王后的风险,将全部过错推到高七郎身上,也要与自己重修旧好了。 卢猷之欣赏了一番屋中人脸上的表情,他微微笑着,又说出更震惊的话:“除了五万并州铁骑外,左仆射身上还有一道投名状,大王看到了君心大悦。” 所有人齐声道:“什么投名状?” “是先帝的传位诏书。” 萧夷光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问:“先帝?陛下驾崩了吗?” “是,羌人攻进长安后,在铜驼宫作乱,陛下受惊病重,等到左仆射夺回长安时,他已在弥留之际,驾崩前留下诏书,命广陵王继天子位。” 卢猷之笑一笑,意气风发道:“大王已先在建邺大封群臣,他命末将请殿下速回建邺,共商登基事宜。” ———— 五万并州铁骑站在校场上,黑压压的极有震慑,一眼望过去,看不到边际。 他们虽历经恶战,但威势不衰,因为与凶残的羌人交手过数次,眸中都充盈着凌然的杀气。 校阅过如松树般伟岸的将士,元叡心中将他们与虎豹骑比较,赞扬不已,就是回到宫中,脱下戎装,还对着身旁内臣道:“有兵如此,哪里还用畏惧羌人!” 如此良兵良将,不拘投了羌人,还是在中原自立,都可成就一番霸业。 萧韶却忠于大周,毅然向他俯首称臣,还带来了先帝遗诏。 登上天子宝座,是元叡一直以来的野心,可惜除了高氏等中原世家支持,江南豪族却怕他继位后就要北伐,还屡屡阻拦,让他极为恼火。 有了遗诏,有了忠臣,看他们还怎么推三阻四! 想起什么,元叡虎步走到长案后,拿出一副卷轴,交给内臣:“拿去,烧掉,不许叫人看到!” “喏。” 卷轴里是他废弃太女的手谕,豫州平定,江州告急,即便郑伯康击退了羌人,实力定然大损。 没了兵马,元祯手中也没有钱粮,此时废掉她,也不过挨几日朝中的非议,掀不起致命的风浪,元叡认为极为合宜。 可惜,有了并州铁骑做底气,元祯的位子是暂时动不得了。 真的要一个瘫子继承他打拼下的江山? 不,绝不可能! 元叡抽出挂在墙上的文松宝剑,猛的一劈,将长案从中间折开,再次坚定了废太女的心思。 元祯性子文弱,如今天下大乱,正需要一位雄主,他不能眼看着祖宗的基业毁在自己女儿手里! 内臣退出门,将卷轴藏在袖子里,没有去烧毁,而是走到了王后宫中。 他一脸谄媚的问守在门边的傅姆:“胡傅姆,王后在宫里么?” ———— 对元祯而言,这几日的心绪怒、哀、忧、喜掺杂,她如同身处汪洋里的船工,一个大浪打来,本以为要命丧于此,却不料浪花只是淋湿了她的衣襟。 要命的是,风暴过后,她想驾船回岸,却发现自己为了保全整只船,已经先把船桅砍掉了。 明月婢卧床时的睡姿,也如船桅般端正,元祯翻了个身,盯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突然有些庆幸,起码明月婢还愿意与自己同处一室,而不是与那个前未婚夫眉来眼去。 说起来,卢猷之曾在斋堂时不分青红皂的打了她两拳,如此粗暴、蛮不讲理的人,明月婢倘若真跟了他,恐怕日子也过得不安稳。 元祯捏紧拳头:“再怎么样,家暴的乾元要不得……” 前两天,她还往萧夷光身上扔了一串念珠,元祯自我劝慰着,倒是把自己做得好事忘了个干净。 耳边好像有一只蚊子,一直在嗡嗡嘟囔,萧夷光扭头睁开眼,将她的嘴捏住:“明日就要赶路回建邺了,殿下怎么还不睡?” 元祯的嘴变成了鸭嘴,她“呜呜”了几声,发现说不出来,就抓下萧夷光的手,放在掌心握着,坦率而理直气壮道:“我错了!” 萧夷光:“……” 她侧过身,以手撑着头,另一手捻起元祯的碎发,轻轻扫在她锁骨上,好整以暇的问:“殿下错在哪了?” 元祯早有准备,临睡前她为了这场道歉,特意请教过张十一郎,坤泽面对负心人时一般会说些什么。 而张十一郎传授的招数里,恰好有这个问题,她心中窃喜,雀跃的将预备好的答案背出来: “我错就错在——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等到亲手推开后才追悔莫及,如果上天可以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会跟明月婢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把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 一阵恶寒滚上萧夷光的后心。 第65章 “我错就错在……一万年!” 明月婢如玉的脸颊上第一次染上羞涩的红晕,元祯见了眉毛都飞上天了,非常得意,不禁在心里为自己打了个响指。 凡事预则立,早做准备准没错,古人诚不欺我! 岂料明月婢非但没有投入她的怀抱,感动的一塌糊涂,眼神还逐渐危险起来,问道:“这席话是出自那罗延的真心吗?” “自然是我的真心。” 虽然是张十一郎教的,但每个字元祯都无比的赞同,说是出自真心,应该也没问题吧? 萧夷光不与她纠缠,一语道破:“好,妾只喜欢那罗延的真心,若是张十一郎的真心,妾可不要。” 元祯的手已经得寸进尺的剥下她中衣的领子了,倘若没有被拆穿,她还想得寸进尺些。 “明月婢,你,你听到了我和张十一郎的谈话?” 一心虚,元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瞥了一眼明月婢领口下,遗憾的将手老老实实的缩了回去。 “张十一郎说一句,殿下跟一句,学的那么入神,就连在屋里扫地的婢子都会背了。” 说起来,萧夷光咬着珠牙,颇为难以启齿。 婢子们听着了元祯的傻话,都捂嘴直笑,这等趣事传得比风还快,不大一会,满院子的仆役就都知道了太女为爱陷入癫狂。 等到商音去问时,仆役已经将事情扭曲到了诡异的程度,他们谣传太女妃百般刁难太女,是个为追旧爱抛弃新欢的恶人,而元祯呢,竟是落了个万人同情的苦情角色! 火盆里的红罗炭闪着零星的光,像黑夜里的萤火虫,源源不断的散发热度,让萧夷光的脸持续升温。 “今后,离张十一郎远一点,这种胡话,也不要再说了,尤其是当着仆役的面,明白了吗?” 见元祯使劲点头,脸颊在枕巾上擦来擦去,萧夷光勾起唇角,心底仅剩的一点火,也被她的乖巧吹的一干二净了。 “殿下的头还痛吗?” 元祯老实道:“听到左仆射的消息,我的头立马就好多了。” 其实不时还是有些痛的,元祯咽下了这句话,没有全说出来。 既然人没事了,那就算一算旧账,萧夷光给她捋着额边碎毛,手顺着洁白柔软的中衣而下,勾住元祯的系带,突然拽紧: “倘若这次没有妾的阿娘,殿下是真的铁了心想与妾和离吗?” 见元祯眉睫颤了颤,眼神飘忽,还不住的咽口水,萧夷光手上加了把力气,又对她的耳朵虎视眈眈:“殿下又想欺瞒妾了?” 元祯点点头、又摇摇头,诚恳道:“不敢不敢,其实我也想过别的路。” 她的气息飘忽,越说声音越小,想必更不是什么好主意。 萧夷光觉得不大对劲,她盘腿坐起来,顺手拿过隐囊做兵器,居高临下的看着元祯:“殿下还有什么打算?” “说好了,我要是如实说出来。”元祯惊恐的看着被揉捏成球的隐囊,还有萧夷光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用被子裹紧无助的自己:“我的额头还痛着,你可不能打我。” 呵,还知道提条件了。 萧夷光松口,放任隐囊弹到一边,对床上的蝉蛹循循善诱:“殿下当妾是什么人了?只管放心的说,妾又不是河东狮。” “我怕就算与你和离,元焘也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想过让人去会稽建一座尼姑庵。” “殿下是想——” “送你去剃度,毕竟元焘为人虚诈,最会假仁假义,有父王在上,他干不出去扰出家人清静的事。” 元祯忧郁的叹了口气,闷闷不乐道:“可惜那时我接触不到外头的人,让你递信的话,你也不会乐意。” 这谁能愿意啊?! 帐内马上就要掀起腥风血雨,萧夷光怒目而视,她现在就想把元祯送进尼姑庵! “你别生气啊。” 一计不成,元祯还有一计,在明月婢发作前,她及时从枕头下掏出一只金匣,殷勤的塞到她手里: “那日我们去北岸看募兵,恰好撞见有人无钱渡江,托牙侩卖他的传家宝,我见了它第一眼就觉得极适合你,于是就——你怎么不打开?” 有元祯要送她出家的惊人之语在前,萧夷光对着这只平平无奇的金匣,生平第一回起了胆怯的心思,她翻来覆去的端详,生怕里面又藏着新的“惊喜”。 黑灯瞎火,萧夷光表示想缓缓:“帐子里昏暗,妾明日再看,殿下,先睡觉吧。” “别啊,就是要一丝光亮没有,才好看呢,明月婢,你一定会喜欢的。” 在元祯的极力怂恿下,萧夷光磨她不过,果真打开了金匣。 一颗荧荧碧光的珠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半边帐子似乎都笼罩上一层青碧色的微光。 帐中悬着的银丝香囊,绣花缠枝的软枕,乃至微小浮尘,元祯眼中的光,都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 幽幽碧光下,元祯的笑意愈深:“这是明月珠呀。” 明月珠,又叫夜明珠,是一种极其稀有的宝石,常常有价无市。许多王侯将相倾其一生,都寻觅不到半颗珠子,所以很多人以为夜明珠只存在于传说中。 若不是天下大乱,将人逼到绝路,此等宝贝必然不会现世,也不会落在元祯的手里。 不论是多珍贵的宝石,它们的色泽有多耀目,它们的颜色有多晶莹剔透,在萧夷光面前也会黯淡,唯有清光似照水晶宫的夜明珠,才可堪堪与之争辉。 萧夷光将珠子捧在手中把玩,眸光一刻也离不开,她笑容明媚,像春日盛开的桃花:“那罗延有心了,妾很喜欢。” “明月珠,就该配明月婢嘛。” 夜明珠重回金匣,幽幽的碧光消失,红罗帐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暧昧中。 锦被一阵摩擦,元祯唇上触到温热,她心意一动,知道这是明月婢表达喜爱的方式,就伸手揽住那人的脖颈,主动用力缠吻起来。 两人唇齿碰撞到一起,汲取对方的香泽,似乎都有些忘乎所以,直到双双喘不过气,才松开扳住肩膀的手。 “这回,你能原谅我了吧?” 元祯捋着她脸侧的碎发,小心翼翼的试问,心脏突突的加快。 隔着薄薄的中衣,手感受着这杂乱的心跳,温热的小腹,萧夷光在她耳边轻轻的笑了: “原谅——还是不原谅,这就要看殿下的表现了。” ———— 京口营寨有司马将军在,元祯自是放心,临行前她对过帐,又将丝坊酒坊托付给张十一郎与黄娘,命他们织成第一片丝绸时,立马送进建邺,这才放心的带着众人离开了京口。 马车日夜兼行,在小路上疾行了十余日,距离建邺的城郭只剩了半日的车程。 建邺这几日也下了几场大雪,来往的行商走贩将半腿高的积雪硬生生踏出一条路,道路两边还是像发起面的松糕一样蓬松,中间上面覆着黑雪,下面则结了层光滑的冰,车和马都不好走。 道路两旁的松树换上了新装,洁白无暇的雾凇挂满树梢,宛如琼花玉叶,马车行驶期间,恍若置身仙境。 怔怔的看了好一阵雾凇,直到瞥见骑在骏马上的卢猷之,意气风发,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元祯哼了声,劈手放下帘子,拿起暖烘烘的手炉暖着手。 萧夷光打开一只箱子,从中取出鼠裘,添到她的膝盖上: “孟医佐说你的腿再扎几回针,慢慢有了知觉,就可以尝试下地了。可是这回入了宫,到处都是眼线,那罗延,恐怕还要你再伪装些时日。” “是啊,回宫后,一滴水我都不敢再随便喝了。”元祯笑了笑,冰冷的手抱着手炉,似乎永远也暖不透: “当务之急是先找出王后的暗钉,再对外宣称我的病有了好转,只有我的身体康健,父王才会彻底熄了废掉我的心思。” “不管父王是何心思,高氏没有兵权,有阿母和并州铁骑一日在,你的太女之位就安稳一日。” 车壁不严实,风从四面八方钻入。萧夷光的鼻尖冻得通红,眸中却闪烁着不甘认输的光芒,她思索片刻,细细与元祯摊开分析: “从前江南士族把控了大部分土地,北人多有怨恨,父王不甘受江南士族掣肘,一直任用北人,寻求南北世家的平衡。” “如今阿母带着五万精兵到了建邺,又手持先帝的遗诏,朝堂之势向中原世家倾斜。妾想父王会借助阿母的手称帝,而后教并州铁骑北伐羌人,铁骑与羌人鹬蚌相争,父王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广陵王已经起了废立之心,他就不会中途而废,此番召元祯回去安抚,不过是看在并州铁骑的面子上,行的缓兵之计。 并州铁骑一散,萧氏手中无兵,广陵王若想再废太女,那简直就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元祯眉头紧锁,几乎要将紫铜手炉给捏碎,她愤怒道:“这件事他想都不要想!” “所以,那罗延要永远相信萧氏。”兰陵萧氏一向主张北伐,萧夷光已经能预料得到江南士族对萧氏的群起而攻之了,她正视着元祯,沉着道: “或许到了建邺城,谗言纷飞,说什么的都有,但只要我们站在一起,就无需畏惧父王王后甚至于江南世家。” ———— 天色欲晚,车队到了二十里亭才拉住马头,元祯打算在此处休整一夜,沐浴更衣后,再入宫去见广陵王。 上官校尉与杜三娘合力将元祯的四轮车抬下马车,外头的夜寒刺鼻,冷得元祯打了个颤,“快进屋去,叫人烧点热汤暖和暖和。” “阿姊!” 丹阳单人策马而来,她远远的就瞧见了那辆独特的四轮车,手中的鞭子向马屁股上一抽,眨眼间就来到了元祯的面前。 “你的身子还好吗?阿姊。” 还未下马,丹阳先觑得元祯脸颊多了几分肉,将心放回肚子里,欣喜道:“你的脸色红润了许多。” 元祯将手指放在唇边,声音压得极低:“嘘,不可说,你可得替阿姊保住秘密。” 丹阳想起王后,眼中划过一丝不屑:“阿姊放心,我都晓得。” “明天我就回宫了,路上这么滑,你怎么也不带个人就跑出来?”元祯见到她,心里高兴,脸上就不自觉笑眯眯:“难道是太想念阿姊了?” “是啊,父王将我瞒得好苦,从豫州回到宫里,我才知道父王把你贬去了京口,前些日子,因为衮州的事,他还专门派高七郎去训斥你,让我跟着也提心吊胆。” 丹阳好似不知广陵王的真实意图,还以为派出的使者,只是阿父对女儿的规训。 诉完苦,她看了眼萧夷光,对接下来的事,却有些难以开口了。 第66章 丹阳生性豪爽,喜怒哀乐都不假于色,见她脸含不快,还有意无意的睨向明月婢,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元祯心下有了几分猜测,但隐下不说,只教她进屋取暖。 果然,刚踏进门槛没多久,丹阳的嗓门就快把房梁上的灰震下来了:“阿姊,父王他被灌了迷魂汤!” 元祯的额角跳了跳,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双手放在火盆上方,冻僵的手方回暖,等到牙齿不打颤时,才悠悠的问:“哦?是谁给他灌的迷魂汤?” 丹阳一怔,旋即怒容满面,一拳捶向桌子: “谁知道!左仆射带了五万并州铁骑来投奔广陵,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哪晓得父王设宴招待过她们后,竟说要将我许配给左仆射的小女儿萧九娘。” 于是天大的好事也变成了天大的惊吓,丹阳对乾元不感兴趣,平生只爱娇美多姿的坤泽,听到此事后,她一铁杆枪就将崇教殿的水磨砖戳碎了两块,连带着貌美如花的阿嫂都看不顺眼了。 “父王向来对你有求必应,你多去求他两天,说不定,他就会改变主意呢。” “没有用,阿姊,父王的心意已决,他都有十天不愿见我了。” 说到后面,丹阳情绪由恨转为低落,与元祯不同,她是元叡亲自放在身边带大的,父女两人感情深厚,她一时接受不了温情的父王突然变了副面孔。 她飞快用手背揩了下泪,闷声道:“所以我想……来求求阿嫂,若是萧氏能拒婚,父王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元祯扭头瞥了眼明月婢,见她在门口督促仆役搬动箱笼,玉钗上还粘了几朵雪花,似是没有听见丹阳的请求。 没听见也好,元祯叹了口气,父王眼下最忌惮的就是萧氏的并州铁骑,向她们许出丹阳就是为了拉拢,倘若左仆射拒绝联姻,岂不引起父王的猜忌? 丹阳毕竟年少,参不透里面的关窍,八娘拒绝她,只会加深姑嫂二人的误会,就让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吧。 提到丹阳的婚事,元祯又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她一挑眉,疑惑道:“父王从前不是已经与阿舅约好,要将你许配给表姊吗?” “父王说,那只是酒后戏言,并不做数。为了补偿郑氏,他打算把寻阳许给表姊。” 寻阳郡主元纨是元焘的亲母妹,将郑氏与丹阳解锁,转而绑在元焘这条船上,不用元祯细想,就知道这背后是谁的主意。 原来如此,她冷冷一笑:“王后真是打得好算盘,她若多生几个,恐怕四海五洲都要联姻遍,就是萧九娘都不会舍得给你。” “阿姊,你是说——王后在搞鬼?” 丹阳不是不懂世事的小娘子,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我还以为父王想称帝想复国想疯了,所以才乱点鸳鸯谱,没想到原来是有人在背后挑唆!” 元祯摇摇头,她心里一清二楚,王后虽恶毒,但顶多算帮凶,罪魁祸首还是她们的亲生父亲: “丹阳,若没有父王默许,就算王后说破了天,也无济于事。当初我成婚前夕,父王不想允婚,也是不肯见我。现在你不论去求谁,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那我真的要嫁给萧九娘吗?我不愿意!” 丹阳执拗的性子与元叡如出一辙,她凤目凛凛,反手扬起搭在椅背上的斗篷,披在肩上,边系带边向外走: “阿姊有难处,我不会强求,只是在嫁人的事上,我也不会退步!” “等一等,丹阳,陀罗尼,陀罗尼!” 丹阳性子急,步伐也如风一般,元祯唤不住人,当众之下,都急得叫出了她的小名。 萧夷光正站在门口,回头一瞥,见丹阳头昂得很高,脸色却惨白,于是主动将人拦住,手握上她的腕子,柔声劝道: “丹阳王妹,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转圜的,不如先听听殿下怎么说。” 淡淡的海棠花香环绕鼻端,握在腕子上的手柔得像十几年的花雕,丹阳一晃神,衣襟还没被雪花打上,就鬼使神差的被萧夷光带回了正堂。 等重新坐到元祯面前,那只温软的手才放开她,转而执起一只青瓷壶倒茶,刮沫、搓茶、摇香,姿态如行云流水,优雅得像一幅画。 阿嫂不愧是长安第一美人,丹阳心中喟叹,不仅容貌不俗,连气质上都挑不出瑕疵。 元祯欣赏着明月婢的手法,见这第一盏茶端到自己面前,顿时喜上眉梢,接过她的茶,又对丹阳开玩笑道: “你瞧,这就是成亲的好处,连喝茶都有人送到你手上。丹阳,你见都没见过萧九娘,万一她也跟你阿嫂一样美貌细致呢,不如再考虑考虑?” 丹阳撇开脸,不去看她俩的蜜里调油,凉飕飕道:“就算不成亲,我的婢子也会把茶端到我嘴边,用不着她。” 不仅婢子,还有慧悟、阿娥、善妙、净秀……多的是小娘子,争着想要伺候她,萧九娘又算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 元祯干笑几声,见丹阳情绪渐渐稳定,她方开始说正事:“眼下局势不稳,你若执意不想成亲,只能先拖着,再徐徐图之。” 丹阳坐近了些:“如何拖着?” “这几日你不要闲着,朝中大臣挨家挨户都拜访到,等到父王忍无可忍之时,再趁势提出,要以公主之尊出嫁,父王怕你再生风波,肯定会答应你。” 元祯得意的端起茶盏,头疼感觉都轻了不少,抿了口茶:“到时候,昏礼起码要安排在登基大典之后了。” “能拖也好,能拖就好。” 寻思了寻思,恐怕眼下只能这样,丹阳顺从的应下阿姊的话,又不满道:“我不明白,明明阿姊已经娶了阿嫂,父王为什么还要我去跟萧氏联姻。” 此言一出,桌上其余二人都沉默下来,丹阳发觉到不对劲,她望了望两人:“阿姊,阿嫂,是我说错话了吗?” 元祯使了个眼色,教上官校尉等人候在门外,才沉声道:“你没有说错,父王是想废太女,他怕萧氏不满,所以才想着再送个女儿来安抚他们。” 丹阳惊骇,直接把手中的茶杯捏碎,目光移向萧夷光,见她垂眸饮茶,淡定自然,便不信道:“怎么可能!” 父王答应过母后,今生今世,都不会废掉阿姊…… “如何不可能?父王专门派高氏的郎君去训斥我,将我幽禁在院子里,若是没有左仆射。”元祯扯出一个苦笑,击碎了丹阳最后一点幻想:“恐怕你我只能黄泉下相见了。” “我不信——不,怪不得,父王叫恒奴监国,却让你去了京口郡。” 丹阳初时并不信父王会如此狠心,可她更不相信阿姊会骗她,联想这段时日父王的所作所为,她感到一头猛兽在体内疯狂撕扯。 她蓦地站起来,劈手就将桌案一角击碎,杯盏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继而丹阳扶着案子大口喘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内心的痛苦。 元祯不忍:“我原不打算与你说,不成想,父王已经将手伸到了你的婚姻大事上。” 泪淌过鼻翼,丹阳一抹脸:“阿姊,是你亲自去长安,把父王与我救出来,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往事已成定局,丹阳王妹,最重要的是现在。” 萧夷光递上自己的一方手帕,又重新为她斟了盏茶,安抚道:“你阿姊回到建邺,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我们可不能顾影自怜,教他们得逞呀。” “阿嫂,你是想……” 攥紧帕子,丹阳咬着牙看向萧夷光,只见她轻轻一笑:“既然他们送了你一份亲事,那我们就去搅了他们的亲事。” ———— 次日元祯回宫,元叡罢朝一日,大开接风筵席,还特意请了萧韶、萧琼、萧恪等母女三人,以便让她们与太女妃一叙旧情。 由于筵席上有不少外臣在,加上萧夷光已经出阁,母女几人见面,虽感情激切,却也要竭力克制。 不过半年不见,阿母的发髻上竟多了几茎白发,萧夷光发现后,心被狠狠的揪了下。 亲人久别重逢,心肠正是最柔软的时候,隐在众人后的高虢瞅准时机,疾步离开坐席,将帽子脱下来,跪到殿中向元祯请罪: “高七郎胡作非为,此事传到建邺,臣也是极为痛心。臣管教子侄不周,还请殿下赐罪。” 他这突兀的横出一招,将殿中的温情全都打断了,元祯脸色微沉,放下银箸,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元叡骂道: “你这个老东西,孤不是教你在家中反省禁足么,是谁将你放进来的?” 反省?禁足? 元祯差点笑出声,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高虢是来帮广陵王顶罪的。 高虢用袖子掩面,堂堂八尺乾元,竟呜呜咽咽,胡子一颤一颤,像被网到岸上的鲫鱼须:“大王因为殿下受的罪,一连数夜都睡不着觉,臣羞愧难当,所以才寻法子当面向殿下请罪啊。” “你啊你,孤教你在家,也是生着好好教训高氏子弟的心思,倘若他们皮肉痒了,再冒犯太女,不,再出外生事,高七郎就是他们的下场!” 高虢连连叩首,脑门磕在地上非常响,以苦肉计感化在场的宗室大臣:“不敢不敢。” 这两人一唱一和,还真想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成? 元祯沉下脸,打断高虢的表演,有王后在,她依旧称他为阿舅: “既然父王发话,教阿舅在家教训子侄,孤记得太女卫率高大郎也是阿舅的亲侄,就让他回府聆听教训,等什么时候有长进,再回东宫任职吧。” 高虢的笑僵在脸上,高大郎今年夏才谋得的此差! 太女这般快按耐不住,是想要夺权了吗? 第67章 绵里藏针、口腹蜜剑、笑里藏刀。 萧恪在座中瞧着好戏,发现元祯三言两语,就将太女卫率从高氏嘴里抢了下来,顺水推舟的给了自己的心腹,心里顿时冒出了这三个词。 再偷偷看一眼御座,大王的脸黑得都跟锅底没两样了,可教训子侄的话是他亲口说出来的,所以还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又好生宽慰了太女一番。 高虢是衡阳郡王的母舅,萧恪瞟向元焘,他坐得比竹子还直,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就算阿舅在面前哐哐磕头,也不敢有一丝不悦。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萧恪这般想着,太女虽断了两条腿,心眼子可一点没少,也不知阿姊喜不喜欢城府深的人。 反正,阿娘不是十分喜欢。 看到阿姊时,阿娘落了回泪,好不容易克制住喜悦的泪水,看到太女的四轮车时,她又忍不住哭出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眼睛都红了。 也就是萧氏不比从前,要不阿娘真有把阿姊抢回去的心思。 她把玩着银质酒杯,随意扫了遍众臣脸上的神情,竟在一干乾元臣子中发现了个坤泽。 哪家小娘子如此胆大,竟偷扮做乾元跑进来。 萧恪颇感意外,她坐直了身子,再定睛一瞧,那坤泽竟然也在目不转睛的瞧着她,弯着嘴角,目露嫌恶。 难道我牙缝沾上菜了? 萧恪立即抿住嘴,像个瘪嘴没牙的老太太,不敢再漏着牙笑。 上头父女二人的交锋暂时偃旗息鼓。 元祯拿到太女卫率后,非但不敢有分毫喜意,还立即声泪俱下的哭诉她对父王的思念。 情到浓处,带动心肺一起咳嗽,提前的涂好的铅粉更是衬得她小脸惨白,这才教元叡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虽然女儿的身子不顶事,但好在有一份仁孝之心。 想到这里,元叡心安理得的将所有过错推到高七郎身上,又假模假样的骂了一通高虢。 “咳咳咳,其实也不怪阿舅。” 王后看着阿兄被骂,额头都不敢离开地砖,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听到元祯给的台阶,立马顺着往下爬: “哦?太女何出此言?” 元祯嘴角微扬,她俯视群臣,见他们垂眸不语,但手中的银箸都停滞下来,显然对上头的动静十分在意,便抓准时机,推着四轮车来到殿中,语气低沉的请求: “自到了京口郡,阿母便给女儿托梦,说她本是师利菩萨转世,死后不会转世轮回,而是重新归位,她教女儿建一座庙宇供奉香火,来保佑广陵一脉千秋万代的基业。女儿醒后,以为建庙劳民伤财,便没有把阿母的话放在心上,结果就有了高七郎这番祸事。” “女儿想,一定是阿母心中不快,才略施惩戒,只怕再拖下去,会有损她老人家的功德,也于国民不利,所以恳请父王母后拨下善款,建庙供奉阿母。” 在广陵王称帝之际,建庙供奉先王后? 王后高玉差点气得吐血,什么菩萨,什么归位,她精明老道,怎么可能看不出元祯想要造神! 大凡有人想要登基做天子,总会为自己编出一两个神异的故事造势,或是梦日投怀,或是与龙交媾。 这病秧子倒好,连自己的阿母都要渲染一番,她是菩萨的女儿,恒奴就是凡胎俗子,凡人今后怎么好跟菩萨女争位? 万万不能让她得逞! 王后不动声色,将藤球踢到元叡那边,她知道国库空虚,还要拿出银子养并州铁骑,于是故意道: “只要利国利民,这就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可要建一座恢宏气派的大庙,才配的上师利菩萨。大王,您觉得呢?” “国库空虚,太女自行在东宫祭祀即可,此事容后再议。” 听到不仅要建庙,还要建大庙,元叡果然否定,他对郑王后有感情,但国库着实拉不出多余的银子,总不好让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士卒饿肚子。 若将元叡比作一只刺猬的话,看上去浑身冷冰冰的厉刺,实际腹下还有一点柔软,不过这点柔软,只分给了丹阳和麾下的将士们,其他人则是想都不要想。 “啪!” 一只金酒盅掷到地上,打了个转。 丹阳带着三分醉意站出来,踉踉跄跄踢翻周旁几位大臣的食案,跪到元祯身边: “呵呵,父王母后,阿姊的祸事是高七郎带来的,既然国库空虚,何不让这笔银子从后宫的内帑出?总归都是姓高的嘛。” 内帑是丰厚,不过这钱是留作给阿恭当嫁妆的,只有嫁妆丰厚,阿恭出阁后才能讨郑氏欢心,才能在乾元家说得上话。 王后眯起眼,她看出来了,这两姊妹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要耗空内帑,好搅黄了阿恭与郑氏的联姻。 想都不要想! “内帑的银子也不十分的多,最近为操持大王登基一事,前几日我还下谕,要宫中缩减份例,就是东宫也不例外。” 丹阳醉笑:“国库,内帑都没有银子,那还怎么操持我的婚事?父王,我要以公主之尊下降!” 元叡见女儿松口,大喜过望,什么都应下:“好好好,亏了哪里父王都不会亏了你。” “那我还要……” 丹阳按住额头想着,似乎还要讨些宝贝才满意,元叡怕她狮子大开口,忙捂住钱袋,让人把她赶出去:“左右,县主醉了,还不送她回宫!” 夺东宫卫率、为亡母建庙,太女简直把与恒奴做对写到了脸上。 原本还想留她条性命,王后挂着浅浅的笑意,看着萧国相等要臣去给太女敬酒,她攥着酒杯的手指泛白。 如今看来,太女是非死不可了。 大王忌惮左仆射手中的并州铁骑,不敢轻易动太女,她可不一样,后宫中,有的是磋磨人的手段,不死,也得让病太女脱层皮! 宫筵结束,殿外的天深沉如墨,风雪横扫,直扑檐廊,糊住了抬步撵宫人的眼睛。 踩着一脚深一脚浅的积雪,高玉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慈安堂,宫人的脚几乎快要冻僵了。 夜深风寒,她将萧夷光也带了回来,太女身边只有她一个坤泽,不折磨萧夷光,还折磨谁呢? 高玉深谙后宫斗争之道,她亲亲热热的将人从元祯身边带走,回到慈安堂,笑容不改,却将萧夷光晾在堂中站了小半个时辰,好好磨了磨她的锐气。 地龙烘的堂内暖融融的,高玉兀自去内间换下厚重的大衣裳,只穿着轻薄的青衫出来,而萧夷光穿着太女妃礼服侍立着,脸上的脂粉都被汗晕染了,只能用帕子略微擦拭。 见到她后,萧夷光将手帕收回袖底,态度十分恭敬。 高玉摆出笑脸,命人赐座,见她铅华尽去,肌肤却依旧白皙柔嫩,像上好的乳白缎子似的,心底蹿上嫉火。 “说起来,你与那罗延成婚多日,咱们娘俩还没好好聊过呢。” 亲手接过一盏六安茶,高玉先递给了萧夷光:“尝尝,这是我们渤海特产的绿茶,入口苦涩,却有回甘,恒奴阿恭都极喜欢。” 渤海二字,触动了萧夷光敏感的神经,使元祯瘫痪的毒药不也是出自渤海吗。 “谢母后赐茶。” 她笑着举杯饮茶,只让茶汤沾了沾嘴唇,就立马放下来,又装作擦汗,用帕子将唇上的茶水擦去。 高玉笑意不改,如寻常人家的长辈般,问起她们的房中私事:“你们成亲也有半年了,身子可有消息?” 萧夷光佯装羞涩:“殿下说,天下未定,最要紧的是收复中原,后嗣一事,看缘分。” 是缘分未到,还是生不出来? 饮了口茶,高玉对自己的毒药有信心,也不拆穿她,而是笑道:“说是不急,其实也急,大王着急看孙辈,你们也要上些心,不过,也不能太沉迷。” “喏。” “恒奴的侍妾桓三娘快临盆了,桓大郎也有了身子,倘若你再传出消息,咱们王宫也算是三喜临门了,哈哈哈。” 高玉拍了拍手,内间的珠帘碰撞,无声息的走出一个锥子脸的老傅姆,她模样丑陋,眼睛小的似乎只剩下一条缝,脸皮灰暗得像老树皮。 连商音见了,都小小的倒吸一口气。 “你瞧,咱们聊着天也忘了正事。”高玉亲昵道:“胡傅姆是宫里的老人了,我瞧你身边的人都年轻,没个倚重的,就让她去你们宫里帮把手。” 心娘静娘死了,王后不死心,又安排一个老辣的,萧夷光若是接了,东宫就不要想安生,她婉拒道: “傅姆年纪大了,小辈怎敢使唤,还是留下伺候母后吧。” “傅姆身子康健,哪里使唤不得?只让她在东宫做一年,等你熟悉了宫中的规矩,再让她回来。” 孝字当头,高玉打着为小辈好的名头,将人强硬的塞给萧夷光,容不得她拒绝:“胡傅姆,待会随太女妃回宫,你可要仔细着伺候,不容出差错!” “喏。” 踏着暗夜里的碎玉,萧夷光刚进入东宫,疲乏就一齐涌了上来,她将大毛披风交给商音,抬眼看到元祯还没睡,正坐在火盆边,用汤匙搅动着一只瓷碗。 “怎么才回来?冻坏了吧。” 鉴于胡傅姆还跟着身后,萧夷光向她使了个眼色:“母后留我说话,一时忘了时辰。” 元祯顺着看过去,只见一陌生傅姆穿着黑斗篷,阴森森的立在一角,也不上来问好,心里觉得奇怪: “好,我给你做了碗冰糖银耳,快趁热喝下。” 萧夷光勾起唇角,刚要接过瓷碗,只听后面响起一阵雷:“殿下,太女妃,万万不可!” 第68章 冬日,怎么会有雷声呢? 握在瓷碗上的两双手紧绷住,两人耳边轰的一声,双双在对方眼里看到惊诧。 这只碗旋即被另一只粗手夺走,胡傅姆将银耳扔到胡床上,劈头盖脸的责道: “太女妃未免太恃宠而骄了!竟然要殿下亲自做羹汤,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没见过这个规矩!” 我们妻妻恩爱,与你这个外人何干? 没有将人立即赶走,元祯已经算是极有涵养的,她和和气气的问:“这位傅姆是?” 萧夷光答:“傅姆姓胡,是王后的身边人。” 元祯懂了,教苟柔将银耳端过来,又好声好气的威胁胡傅姆: “这碗汤是孤愿意做的,与太女妃何干?傅姆若是黑白不分,就回去伺候母后吧。” 她不仅要熬冰糖银耳,还舀上一勺子,吹了吹,亲自喂给明月婢吃。 热羹汤送到唇边,萧夷光正犹豫,只见胡傅姆脸色不虞,像个大黑影似的,一声不吭的走了出去。 “傅姆该不会真的回去了吧?” 元祯不屑一顾,喂进一勺,又舀起第二勺:“能将人气走也好,别管她,快喝。” 萧夷光觉得不妥,她咽下银耳羹,担忧道:“万一她向母后告状呢?” “这点事母后也管,岂不让人笑话?” 喝碗汤,盥洗过,竟没再见胡傅姆回来,两人也不甚在意,相拥着上了床榻,就宽衣解带。 跌到枕上,元祯的手抽出空,绕到身后按了按床边,眉头奇怪的蹙起。 萧夷光移开唇,气息略有些不稳,怪她不专心:“摔疼你了?” “没有,只是这遭回宫,我总觉得屋内陈设古怪了不少。” 元祯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异常,连带着殿外的风声似乎都变了种感觉,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偷摸摸的靠近,她绷紧身子:“床也高出几寸,换了种木头,唔——” 床结实点难道还是坏事? 萧夷光堵住她的絮叨,腿勾上了腰,催促的意味不言而喻。 …… 帐中传出低低吟哦声,曼妙的身影在罗帐上摇动,不过一盏茶时候,铜烛台上的红烛还剩下半截,那道雷响却又灌进耳朵: “殿下、太女妃,到时候了,不可太留恋房事。” 元祯环着纤腰,尖牙刚触上明月婢的腺体,打算情到浓时再结契,正轻轻刮蹭呢,胡傅姆轰鸣的声音吓得她差点吐血。 从海棠香海里抬起头,元祯眯起眼,看到罗帐外果然影影绰绰站了个人,身材高大,与薄纱帐子贴得极紧。 怕她不分尊卑的钻进来,元祯紧张的勾起锦被盖住两人,也遮住满帐的春色:“胡傅姆,你这是做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胡傅姆的声音一本正经:“殿下的身子不好,需要节制,再者宫中也有宫规,凡天子诸侯储君,每晚行房不得超过一盏茶时候,奴婢有责任提醒殿下。” 一盏茶?还不把人憋死! 这都是什么猴年马月的老黄历,元祯怀疑她居心不良,是奉了王后之命,故意来东宫生事的。 “你出去吧,孤知道了。” 胡傅姆固执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不可,奴婢一走,殿下倘若再行房怎么办?” 慢慢攀登的感觉突然停住,萧夷光不耐的紧,只听胡傅姆左一个行房,右一个行房,看得这么紧,简直把她俩看作处在发情期的畜牲。 她慢慢坐起身,冷声道:“那我们怎么做才能教傅姆满意?难道偏要我与殿下分床睡?” “太女妃恕罪,只要您与殿下沐浴过身子,奴婢就不会再催着您了。” 总归被胡傅姆一搅,两人都没了继续的心思,元祯自身后拉了拉明月婢的手,教她不要下床,故意问:“孤疲乏得紧,不想去沐浴,这该怎么办呢?” “那奴婢只好站在此处,照管着殿下了。” 胡傅姆的意思很明确,也近乎于无赖,只要她俩不嫌臊得慌,她也不介意时时盯着,用言语搅乱两人的春宵。 元祯淡淡道:“那就有劳傅姆了,别忘帮我们熄了蜡烛。” 说罢,她将明月婢拉回枕上,又扬起锦被盖住,也不管站在外头的人,呼呼睡去。 次日清晨,元祯揉开惺忪的眼睛,松开明月婢的腰,挑开帐帘一瞧,发现胡傅姆竟还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只是脸更黑了些。 她目光飘向一边,胡床纹丝不动,确认胡傅姆没有半夜去偷偷坐着休息,才高声唤道:“阿柔,商音,进来吧。” 这人不是愿意站着吗,元祯偏不提这一茬,不论穿衣还是盥洗,只拿她当空气。 殿中宫婢来来往往,端水递帕子摆早食,忙得脚不沾地。 胡傅姆瞧在眼里,非但没有搭把手,还到处转悠,时而摸摸步障的死角,看手上有没有沾到灰尘,时而扳过梅瓶瞅一瞅,见里面清水满满当当,才放下。 卫生上无可挑剔,胡傅姆觉得人多生乱,就吹毛求疵的指责起她们: “铜壶里的水太烫了,你想把殿下的手烫坏吗,快兑凉水去。” “殿下爱吃藕粉糕,点心碟子怎么摆到太女妃那里了,挪过来。” “……” 宫婢们不敢顶撞,忍气吞声按照她的指示一一改过来,服侍到最后,元祯坐上步撵去前朝,都比往日晚了半刻。 等到胡傅姆去吃饭,宫婢们或蹲或站,围上萧夷光,抱怨道:“太女妃,不是奴婢们不尽心,东宫几年都是这么伺候殿下的,傅姆一来,奴婢们都不知道手脚放在哪才好了,您可要为奴婢们做主呀。” 商音给萧夷光捏着肩膀,也重重的叹了口气,她更惨,刚刚被胡傅姆塞了本两指厚的册子,要求在今晚前背下: “太女妃,傅姆还说奴婢是刚来的,要奴婢去背宫规,背不好不许吃晚饭。” 别说她们,连元祯都被这犟傅姆气得头疼,抹了层厚厚的止痛膏才出了门。 萧夷光道:“傅姆是母后派来的人,若是赶她走,那也不容易。” 建邺不比京口郡,莫说上头还有大王王后等一干长辈,就是外面的言官都能把手伸到宫里来,她行事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你们暂且忍耐几日,等寻到了由头,就教她回王后那里。” 昨晚因胡傅姆从中作梗,房事还未尽兴就草草结束,让萧夷光大不悦,只是傅姆摆出义正言辞的模样,背后还有王后这座靠山在,她也不好明着面叫人走。 这人对太女、太女妃都能不假辞色,宫婢们在她手下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萧夷光安慰商音: “你初到宫里,了解些宫规也好,等晚间我教苟柔瞒着傅姆,给你送些点心垫肚子。” 正说着话,外头传话,说是王后宫里来人,请太女妃过去坐一坐。 殿外天气放晴,也不十分的冷,宫道积雪都被清扫在墙角下,预备着用车子一齐载出去,步撵很快就走到了慈安堂外头。 萧夷光踏进门槛,发现里面除了王后外,已经坐了几位坤泽。 坐在角落的娘子脸颊消瘦,腹部隆起,萧夷光认出,她是元焘的侍妾桓三娘,见到自己进来,只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双目旋即失去了光彩。 中间的郎君似乎也有了身子,正扶着腰,绘声绘色的给王后讲笑话,他的眼睛长得与桓三娘如出一辙,只是人多了几分狡诈气。 萧夷光估摸他应是桓三娘的大兄桓大郎,目光向上移,见到王后笑意吟吟,凝视了她许久,于是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汪汪汪!” 一只雪白的小狗,摇着尾巴冲下来,围着萧夷光一顿嚎叫。 “阿正,回来!” 寻阳县主也在,她空口唤着,屁股连动都没动,笑着看新宠咬着阿嫂的丝履。 小狗未满两月,牙还没长齐,却极为机灵,看主人没有阻拦的意思,对进来的陌生人叫得更为凶恶。 萧夷光看不上寻阳的伎俩,刚想俯身抱起小狗,心里却一滞,元祯的阿母姓郑,寻阳又给自己的狗取了阿正,这是无心还是有意为之? 一双手先抱起了狗,因为肥大的腹部,桓三娘极为艰难的站直身,将狗交给一边的宫婢,又一声不吭的坐回去。 在此期间,她始终低着头,不敢对上萧夷光的眼。 好戏被那块木头打断,寻阳抱怨了句:“哼,也不怕狗蹬着孩子。” 哪知话传到桓三娘耳朵里,向来逆来顺受的她,竟破天荒说了句:“就是没了,又与我何干?” 寻阳震惊,指着她:“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殿中好似陷进了冰窟窿,萧夷光见王后也皱起眉,便主动解围:“母后,县主,妾在长安时,倒听说过一桩奇事。” 高玉挑挑眉,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东西来。 “长安有一屠户,以屠狗为业,家中养着猎犬七八只,常由他的小郎君喂养。一日郎君怀了孩子,照常给狗喂食,有时天气冷了,还放狗到床边睡觉。” 萧夷光见他们听得入神,略顿了顿,笑道:“后来临产,生下的孩子身上竟有一层淡淡的绒毛,鼻子也乌黑油亮,三岁不会走路,七岁不会说话。邻人见了,都说是跟狗同吃同住的缘故。” “他们姑妄言之,我们却不能姑妄听之,大郎、三娘都有孕在身,合该离猫狗远一些,就是白日惊到了,那时不觉得什么,晚上腹中也会不舒服的。” 听了这一席话,桓三娘脸色依旧淡然,仿佛生狗生猫都与她无关,桓大郎倒先坐不住了,他仗着元焘的宠爱,要先离开宫殿回去歇着,离寻阳的狗远一些。 到底是自家的孙儿,高玉命寻阳将狗牵走,今后不要牵出宫殿,又教桓三娘一起回去,把人都打发走后,才挤出慈母的笑,跟萧夷光道: “昨日胡傅姆都与母后说了,你们两个还年轻,以后日子还长,若是把那罗延的身子折腾坏了,受苦的还不是你?” “母后,我们……” “你们一晚能做几回?两回,还是三回?依母后的经验看,三日一回,才最相宜。” 高玉眼中闪烁着微妙的光,饶有深意道:“那罗延清心寡欲,身子也差,若是八娘耐不得房中寂寞,母后倒是可以让人从坊间给你寻些器物,夜里,自己抚慰一番就是了。” 萧夷光万万没想到,王后竟会当着满殿宫婢的面,叫自己节制房事。 在王后阴阳怪气的嘴里,自己像是欲求不满的淫妇,不顾太女的身子,一味缠着人不放,不将人的精气吸干不罢休。 萧夷光攥紧玉拳,努力装出大方镇定的模样,婉拒了王后的“好意”,脸却腾上两朵红云,心里羞愤难当。 第69章 元祯的坤泽,口齿伶俐,性子又刚强有主意。 听闻她在情事上也颇为大胆,缠得那个病秧子双腿虚浮,寅时都起不了身,于是高玉今日故意问得露骨些,让她好好吃了次瘪。 见萧夷光一言不发,似是还赧着,高玉端起茶盏,遮住了唇边的笑。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前朝的黄中官走了进来,分别向两人行礼:“见过王后、太女妃,大王在前朝接到了江州郑刺史的奏报,说要给王后拿主意。” “呈上来吧。” 怕是与寻阳的联姻有关,高玉喜上眉梢,想不到大王的动作竟这么快,不愧她那日在床上缠了两个时辰。 眉毛飞起来,高玉又立马压住,太女妃心思聪慧,听了一定会去着人打探,再将这一桩好亲事搅黄,她道: “自然,母后也训斥过傅姆,年轻人总有惫懒的时候,教她不许太严厉。你们好好相处着,胡傅姆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喏。” 萧夷光约莫猜出江州来信的内容,见王后赶人,也不多留,先应承下,再慢慢退走。 走到门边,她果然听见奏报狠狠甩在长案上的声音。 唇边挂上畅快的笑,萧夷光加快步子坐上步撵,叫内臣们快些抬撵,免得王后将她再唤回去撒气。 那日在二十里亭,经丹阳之口,萧夷光知道了王后想用寻阳与郑氏联姻,来离间东宫与郑氏的关系。 为了揭穿她的阴谋,也为了反击在京口郡所受到的屈辱。 当天夜里,萧夷光便让元祯向江州寄了封信,将建邺宫中的阴谋告知郑伯康,并要阿舅接到信后,按她的要求,立马向大王写一封奏报。 次日宫宴上,元祯假托有梦,故意提出要为生母建庙,丹阳也出来相助,她们一唱一和,逼迫王后表明态度。 果不其然,大王与王后分别以国库,内帑无钱拒绝了她们,姊妹二人铩羽而归。 表面看上去,大王王后挫了她们的锐气,省下一笔银子,背后实则是落入了她们设好的圈套。 郑伯康寄来的奏报与元祯的请求大同小异,他声称郑王后向自己托梦,想要朝廷为她建造师利菩萨庙,恳求大王能够应允。 前日,元叡刚当众拒绝了元祯元缇姊妹,今日若是答应郑伯康,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若是不答应,薄待了人家的妹妹,他又如何有脸面向郑氏提出联姻? 左思右想下,元叡干脆将奏报一脚踢开,左右与郑氏联姻是高玉的主意,就让她自己看着办。 高玉笑着打开奏报,只看了一眼,便知此门亲事彻底无望,气得她扔下奏报,又摔了手上的茶盏。 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外甥女刚梦到母亲,阿舅就梦到了妹妹,那郑王后还真是菩萨不成! 高玉的嘴都气歪了,不用细想,就知道此事一定是元祯与郑氏串通好的。 “贱婢!” 拉拢不来郑氏,她的心血就全白费了,还得为元焘元纨寻找新的靠山。 高玉眼珠子骨碌一转,教女史附耳过来:“告诉东宫里的……若是还下不了药,就这么办……” ———— 命人送走奏报,元叡定了定心神,他是个武人,不动声色的本事修炼不到家,使劲瞪了元祯一眼,脸先沉得如一潭死水。 元祯无辜的摸了摸鼻子,寻思方才的回话,条理清晰、直指重点,连国相都说好,怎么父王还是不满意呢。 “江州告急,太女与国相建言,要虎豹骑攻打羌人的司州,尔等可有其他妙计?” 羌人集结重兵,从长安以西的梁州渡江,而司州在长安东部,兵力势必单薄,元祯建言,若是能使骑卒长驱直入,不过半个月就能到长安。 即便羌人回防,打不下长安,也能围魏救赵,解了江州的燃眉之急。 左将军柳恒暗暗叫了声好,太女见解精辟,虎豹骑眼下唯有走这条路,才算得上万无一失。 她正要请缨领兵作战,却见扬州刺史谢济的手肘向后捅了下右将军袁超,袁超不情不愿的站起来: “回大王,前日末将查点虎豹骑兵械,多有短缺,士气也恹恹不振,若是再穷兵黩武,后果不堪设想。” 胡说,她去兵械库时还好好的,连长枪上的红缨都洗干净了,柳恒瞪圆双目,袁右军分明是在欺瞒大王! 前任右军将军王宣去年病死,袁超趁着这个机会,靠着高氏的人脉爬了上来,坐稳位置后就铲除异己,提拔亲信,若不是他领军尚有能耐,柳恒早就在大王那里告他一状。 这会见他睁眼说瞎话,又与江南士族勾连在一起,柳恒顿时想起他攻打庐江郡时,还强占过自己的军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柳恒忽的站起来,摆出请教的姿态: “敢问袁将军,缺少兵械的是哪座仓房?士气低落的又是哪位将领麾下的士卒?如今大王也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她说的尽是实话,也是实打实为国着想,哪知元叡先不满: “孤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柳将军,庐江郡那战,的确是袁将军的人先登上的城头……” 显而易见的偏袒,甚至翻出了庐江旧账,大王就差指责她是因私废公了。 柳恒措手不及,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扒了层皮,又听大王道: “如袁将军所言,虎豹骑确实不便再战,那就分并州铁骑三万,由卢将军统帅,疾驰江州,另外两万,由萧将军领着,驻扎到衮州。” 怪不得大王训斥自己,原来他早同江南豪族商量好了,根本没想过光复中原,只想耗尽萧氏的兵力! 虎豹骑虽疲软,但也不是不可一战,大王打了半辈子仗,到头来,竟然因忌惮并州铁骑,当起了缩头王八。 感觉受到了欺骗,柳恒脑子像炸开了花,余下他们再说了些什么,也听不清了。 散会后,她浑浑噩噩的登上马车,驶出王宫不多时,就被人拦下。 柳恒揭开帘子一看,外头站着位书生,她指了指旁边的客栈,又拱手道:“左将军,国相大人请您一叙。” 柳恒脑子一激灵,清醒了不少,她警惕的环顾四周,只听书生道:“周围没有跟着的人,将军只管放心。” 客栈似是被国相全都包了下来,本该人烟熙攘的大堂静悄悄的,连上两层楼,一个人也没有。 柳恒忐忑的推开房门,里面窗明几净,目光上移,她惊讶的发现长案后停着一辆四轮车。 太女殿下也在? 不仅太女,国相、左仆射、散骑常侍陈大人,通事舍人顾七娘,东宫百六掾中的青年才俊……都在,还有好几位朝中重臣。 满屋的人,要不就是出身中原世家,要不就是广陵旧臣,柳恒明白过味来,这是在结党营私,她涨红了脸,恨不得拔腿就走。 朝中南北世家内斗得厉害,可自己家世微末,怎么能跟这些人同流合污? 哪知太女先微微笑着,递给她一份奏报,示意柳恒打开:“柳将军爱惜羽毛,若是想走,孤也不会拦着,先看过这份奏报再说。” 柳恒将信将疑的打开,她略识几个字,看了两遍,脸都气白了。 里面是袁超给大王递上的密信,不知怎么到了太女手里,信里袁超要求大王夺去她的虎豹骑左军将军,换上王后的母兄高虢。 若是袁超高虢在眼前,柳恒非要拔剑活劈了他们,“高大人并不懂兵法,怎么能代替末将,真是胡闹!” 萧韶坐于众臣最前头,她慢慢道:“将虎豹骑交到这种人手里,不但使将士们受苦,就是我等大周臣子,这辈子恐怕也等不到再见长安的那一日。” 柳恒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左仆射是忠臣,说话也中肯,她敬仰已久,在广陵时就想与她交游。 不过,肯与左仆射相交,并不能代表她愿意投到太女门下,柳恒对元祯的印象颇好,但实在不想与世家的人多有来往,于是只坐下谈了谈,就告辞离去。 好在太女并未强留,也没有说什么为难她的话,柳恒回到府里,也拉了几位心腹,写奏疏弹劾袁超贪赃枉法,决心与他好好打擂台。 她从军多年,结识了不少布衣将领,不用太女出手相帮,自保足矣。 等人走后,萧恪先沉不住气,站出来痛斥:“柳将军太迂腐了,袁超在朝中处处与她为难,她却还相信大王会秉公处理,对殿下的好意视而不见。” 柳恒是广陵旧臣,元祯知道她的性子,执拗起来比羌人的旗杆还硬,所以尚能忍受: “此番只是试探她的底线,能让柳将军知道袁超与高氏的狼子野心,就足够了。” 卢猷之从众人中站起,愤愤道:“大王将并州铁骑一分为二,却都派到北岸抵御羌人,这不是想打压我们并州铁骑吗!” 大王也忒不厚道了,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建邺,是为了养精蓄锐,好对长安的羌人卷土重来,不是为了做他平衡南北世家势力的工具! 萧韶捏了捏眉心,语调也十分沉重:“王宫禁卫在高虢手中,虎豹骑负责防守建邺,若并州铁骑离开建邺,我们不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他们施为了?” 万一有个好歹,他们乾元可以拼死跑出城,她的明月婢怎么办,萧韶丢下妻子在长安,可不能再丢了女儿。 元祯手隐在袖中,拨弄着琥珀念珠,思忖此事从江州那里入手才好,于是道:“此事孤有对策,两位将军别着急开拔,先寻着由头推诿几日。” …… 回到宫里,抖落一身寒意,元祯脱下大氅,交给太女家令方兰,环顾一圈,见殿中静悄悄,连黑陶鱼缸中的小鱼都安静了几分,不觉感到诧然。 往日阿柔总会带着宫婢们在此处做针线,说些悄悄话,今日怎么一个人也没了? 第70章 揭露袁超贪赃枉法的折子递上去,就好像石沉大海了一般,大王既不给柳恒批复,也没有惩罚袁超。 过了几日,柳恒陪着大王校阅虎豹骑,仅仅因几个小错,就被揪着不放,在旧部面前挨了好一通斥骂,最后还是太女出来解围,大王才停了下来,冷着脸要她“好自为之”。 她郁闷的回到府里,办差越加小心,受到的训斥却越发多了起来,有几回就好像是在鸡蛋里挑骨头。 柳恒惶恐,她在军中混迹二十年,熟悉大王的习性,看得出他是真的有意教高虢顶替自己。 一天夜里,她正坐在书房忧心,听仆从说通事舍人来访,柳恒好似抓住救命稻草:“快请进来。” 通事舍人顾七娘是太女的亲信,她这会来肯定是有要事相告。 果然,顾七娘代太女安慰她一通,并保证:“将军是大周的栋梁之材,殿下不会教将军继续受委屈的。” 柳恒听了高兴,却又担忧太女会提什么杀父弑君的要求,正当她犹豫时,顾七娘却什么都没提,就起身告辞了。 第二日上朝,大王果然换了种脸色,非但不再为难她,还赐了彩缎百匹,调和她与袁超间的矛盾。 回到班房,柳恒打探到,江州刺史郑伯康面对羌人数战连捷,上书婉拒了并州铁骑的支援,所以那三万铁骑依旧驻扎在建邺周围。 而大王怕虎豹骑内讧,让萧氏钻了空子,所以才停下提拔高虢的脚步,回过头安抚她,教他们一致对外。 不用说,郑刺史之所以能上书,定然有太女操纵的手笔,柳恒记下了她的恩情。 ———— 方兰收走大氅,又端来一碗蜜水,神秘秘道:“苟女史出宫了,殿下先喝碗蜜水暖暖身子吧,奴婢保证不与女史说。” 黑陶缸里的小鱼突然跳了下,荡起圈圈涟漪后,就摇着尾巴快速钻进假山石里。 推着四轮车过去,元祯抓了把鱼食,边捻磨着撒进去,边漫不经心道:“孤刚从外头回来,口正渴,你还送这些甜腻腻的东西进来,是想渴死孤吗?”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让人倒茶。” 方兰也不多缠,旋即叫过门边侍立的婢女:“把蜜水端走,再倒杯茶来。” 元祯不去管她的茶,径直进了内间,屋内没有点灯烛,只有她送的夜明珠挂在罗帐上,幽幽的冒着绿光。 等走近了,她才发现床边倚着个人:“我还以为你不在宫里,怎么也不让人点支蜡烛?” 半边身子靠着一摞锦被,萧夷光见元祯回来,起身相迎,悬空的腰却一酸,差点让她跌回床里。 “慢一点,慢一点。” 随着她一歪,元祯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她坐在四轮车上束手束脚,只能干着急,就叠声唤着宫婢:“来人,来人,商音呢?” “别喊了,人都不在。”萧夷光平日骑马打球,身子还算敏健,很快站稳,推上元祯走到案边,又去点了两只烛台。 火焰窜了上来,将她的背影在墙上拉得极长,萧夷光端着一支折回来,语调里不知是气还是笑: “她们在殿里说话被胡傅姆瞧见,说是不合规矩,就一块赶去抄宫规了。” 元祯白日没有回宫,听到此话,便问:“阿柔去哪了?怎么也不拦一拦?” “曹将军在建邺刚赁了处屋子,今日安家,她去帮忙了。” 曹楚为了苟柔,放弃了京口营寨牙门将军的职位,也将酒坊令交给了张十一郎,毅然跟随元祯来到建邺,后被任命为太女舍人,专司太女出行的礼仪和禁卫。 东宫舍人共有八位,都有值事房可以安置,苟柔嫌弃值事房太冷,就亲自给她去找房子,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件事。 “怪不得我方才进来看不着人,殿中无人伺候,就一点生气也没有,这胡傅姆,倚老卖老,着实可恶!” 胡傅姆是王后派来的,能做出这等事,自然不是自作主张,肯定是有王后的吩咐。 元祯一时动她不得,只能在背后骂几句解气,骂完傅姆,她见萧夷光淡淡一笑,寻出了把银剪子修剪烛花,便问: “你平素爱读书,东宫书最多,怎么不找几本来打发时间?” 提到书,萧夷光拍下剪子,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两本书,丢到案面上:“还不是傅姆,将殿中其他书都收走了,又拿了这两本过来,教我逐字背诵。” 元祯定睛一看,发现一本是《坤戒》,另一本是《坤则》,上头平滑如镜,一点褶子也没有,看样子明月婢一页都没动。 想来也是,她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可能会认同书上的荒唐字句,果真窝在深闺中相妻教女呢? 陪着笑,元祯扬手将书扔进三足大火盆,很快书上冒起黑烟,散出来的气味也腐臭不堪,像极了书里的混账话。 她道:“你不必放在心里,等傅姆回来,我一定好好说说她——是谁!” 窗纸上划过一个大黑影,长得又高又瘦,衣裳都飘起来了。 黑影走路极快,刚走过窗,旁边不过十步就是殿门,许是听到元祯的话,他又折返回去,一眨眼的功夫,就飘过了两座大窗。 等萧夷光循着她的目光,回身看时,窗上已经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殿下,你看到了什么?” 元祯握紧扶手,摇了摇头,又喊道:“家令!” 方兰急忙忙跑进来,出了一头汗:“殿下有什么吩咐?” “你在外间可听到什么脚步声?” “不曾啊。”方兰问:“要不奴婢去问问外面的虎豹骑?” 元祯面露疑惑,她重新看了眼窗户纸,上面清清白白:“去问问,还有,夜里多安排几人值守,也不许胡傅姆进来。” 方兰去廊下问了一通,虎豹骑都说除了枝头的麻雀,没有一个喘气的路过宫殿。 元祯将信将疑,手中的念珠拨快,又去只叮嘱他们小心办差。 萧夷光去了厨下,吩咐陈大娘子煮了碗安神汤,亲自端来看着元祯喝了: “不一定是刺客,许是你眼睛恍惚,看差了飞鸟,改日让孟医佐入宫瞧瞧。” 隆冬季节,除了枝头的麻雀,大鸟都飞到南边去了,再者说就算是鸟,哪有像竹竿一样细长的大鸟? 元祯想起昨夜诡异的风声,原还以为是胡傅姆的脚步声,现在想来倒不一定是,她坚持道:“不会,我瞧得准没错。” 争执间,胡傅姆带着两位面生的婢女走了进来,教她们行礼,又道: “殿下,太女妃,东宫的宫婢没个规矩,奴婢特意请王后赐了凤娘、玉娘两位女史过来,带她们十天,十天后就回去。” 两位女史长得尖嘴猴腮,看得元祯心烦意乱,她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深吸一口气,让胡傅姆再取一本《坤则》过来。 敢说东宫的宫婢不懂规矩尊卑,元祯不服气,她倒要看看,王后的婢子能有几斤几两。 随意翻开一页,她瞄了眼,问:“孝敬者,事亲之本也,后面一句是什么?” “养非难也,敬为难,以饮食供奉为孝……” 两位女史显然是有备而来,异口同声的说出答案,面对元祯接下来的刁难,也都对答如流。 元祯边问边擦冷汗,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萧夷光睨了她一眼,决定亲自出手,她接过《坤则》,转而问胡傅姆: “敢问傅姆,我有一事不懂,‘此圣人之孝也,非坤泽之所宜也’中的孝,是何孝?” 她问对了人,胡傅姆看着虚张声势,其实对《坤则》也不大熟悉,否则也不会请两位女史助威了,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阵,才憋出来一句:“是文王、大禹的孝。” “傅姆可能为我举出他们仁孝的例子?” “这,奴婢不知,还请女史为太女妃解答。” 元祯劈手将《坤则》扔进火盆,拦住跃跃欲试的凤娘,抢先发怒道:“傅姆自己一知半解,还有什么脸面苛责宫婢?!” 胡傅姆羞愧,但腰板还是挺的直直的。 若是一般人,早该红着脸退下了,元祯在心里直骂她老不羞,打定主意将人赶走:“凤娘、玉娘可以留下,胡傅姆回母后那里,等背好了宫规坤则,再回来伺候。” 见她不走,还拿起鸡毛掸子,装作听不见似的,清扫起长案上的灰,元祯直接推车过去,夺下鸡毛掸子,命凤娘、玉娘: “你们亲自送胡傅姆走,若是连老傅姆都没办法,孤看你们也是个没骨头的,就不必留了!” 元祯连声的催促,像道中疾行的马车,一点也容不得她们犹豫,两人只好把胡傅姆请了出去。 前日胡傅姆还拿宫规威胁商音,今日她自个倒因为背不熟练,让元祯厉声呵斥出东宫,萧夷光看得心情愉悦,忍不住勾起唇。 没了胡傅姆在眼前晃来晃去,元祯头疼都减轻不少,转头向她眨了眨眼睛,让东宫的婢女赶快回来铺床。 无人打扰,终于能尽享鱼水之欢了。 倘若今夜再让胡傅姆来一遭,就算身边躺着的是天下第一美人,这位美人又对自己情有独钟,元祯也会对那种事丧失性致。 没了胡傅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水到渠成的欢好折腾到蜡烛燃尽。 元祯央求萧夷光用手搂着自己的腰睡觉,还一点都不脸红的说:“有你的手暖和,这样我的腿会好的更快。” 萧夷光故意嫌不自在,要她说了许多好话,求了又求,才迫不及待的搂过元祯,摸到她腰间新生的肉,总算不像鸡肋骨一样瘦削,便满意道:“这样总算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快睡吧。” 元祯生怕明月婢反悔,略贴近了些,蹭到她的鼻尖,才安稳睡下。 夜黑风高,一阵乌云飘过,遮住了明亮的月亮,也掩盖了一地的月华,巍峨的建邺城陷入更深的黑暗中。 宫楼上,鸡人举高灯笼,报过时辰,继续拖着疲惫的步伐沿着宫道巡检。 半梦半醒时,一只冰凉的手钻进锦被,抚摸上元祯光滑的脊背,像羽毛般,顺着每节脊骨,一点点飘过去。 元祯身子虚弱,一点寒气也受不得,她还以为锦被让明月婢抢了去,所以背后才会凉飕飕的,所以迷迷糊糊睁开眼,拽了拽被子,妥帖后脑袋一歪,继续去见周公。 哪知那股凉意还没有走,甚至整个掌心都贴到了她后背上。 今晚不是结过契了,明月婢还没吃饱吗? 元祯眼睛都没睁,悉悉索索地向下摸去,感受到放在腰间的一双手,吓出一身冷汗。 这双手是明月婢的,那么背后的手是谁的? 她想到傍晚窗上的黑影。 背后的手似乎也察觉到什么,迅速缩了回去,等她艰难起身查看时,床边空空如也,只有背后尚存的凉意提醒元祯,方才不是在做梦。【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0-80 第71章 “你到底是谁!” 风声、黑影、冰手。 来去无踪,了无痕迹,仿佛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见,看得着,感受得到。 但元祯敢确定,这些东西并不是她臆想出来的,起码那只冰手,方才切切实实的贴在她脊背上,那感觉活像只恶心滑腻的□□在皮肤上舔了一口。 “怎么了?那罗延,你梦魇了吗?” 手上没了温度,萧夷光也被吵醒,睁眼就看到她捧着夜明珠,挑起床帐四下里看,头都快探到床底了。 萧夷光恐她掉下床,就捉住她的胳膊,却推到了床帐深处,还得了把匕首防身。 元祯视罗帐外的地界为洪水猛兽,生怕明月婢也被着了道:“一定是有刺客,不知他躲到了哪里。” 怒火涌上心头,若不是双腿无法行走,元祯恨不得裸着身子就跳下床,把装神弄鬼的人捉出来。 外间忽明忽暗,脚步声又轻又慢,元祯身子颤抖起来,神经质的举起隐囊防卫。 一只灯笼先挑进步障,微弱的烛光后,是方兰的脸,她隔着薄帐纱见两人都起身了,也唬了一跳: “殿下,太女妃,时候还早着呢,奴婢刚才听里面有人说话,可是有什么吩咐?” 元祯披上中衣,揭开床帐一条缝,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又让她把手伸过来:“今夜是你守值?” 放下灯笼,方兰老老实实的递出两只手,任由元祯细细揉捏,“是奴婢,不过明儿就轮到苟女史了。” 家令的手温热,比发好的面团还要软,跟方才的手应不是同一只,元祯刚想放下,又撸起袖子,摸上方兰的胳膊。 萧夷光看不下去,家令虽然成过婚,却也是个坤泽,哪有乾元大半夜不睡觉,露着小腿和锁骨,向人家身上摸来摸去的。 更不要说,她还在后头瞧着呢! “殿下,该松开手了,家令都不好意思了。” 元祯松开手,嘟囔道:“不是你,让伺候茶水的宫婢也进来,孤摸过才行。” 还想摸?还要摸? 不论什么原因,谁的手都不许再摸了! 萧夷光看元祯的耳朵是欠扭了,但有外人在跟前,她暂且忍下这口气,冷眼看着守夜的三位宫婢进来站成一排。 元祯用白练衫草草遮住身体,让方兰扶她坐到四轮车上,像是选妃似的,走到第一位婢女面前,先摸双手,又摸胳膊。 摸完一双手,就有一个婢女含羞凝眸,红着脸低下了头。 萧夷光越看越醋,元祯这哪是梦魇了,分明是做了场春梦,想要趁着迷糊的时候轻薄宫婢。 索性放下帐子,她躺回枕上,拉过锦被盖住身子,不去看这人的胡闹。 “你们在外头可曾见人进来过?” “不曾。” 元祯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忧心忡忡:“好了,都出去吧,今日的事,不许向外面说。” 钻回帐子,元祯倒在软枕上,又偏过脑袋,警惕的看了几眼床外沿。 等外头的灯烛熄灭,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她悉悉索索穿过锦被,微哑着凑向明月婢的耳边,悄悄道:“我总觉得殿里殿外,藏着个刺客。” 萧夷光回过身,捧上她的脸,感受到掌心正触着的冰凉脸蛋,想了想:“是因为傍晚那道影子的缘故吗?” 元祯点点头,手探向后背,那里早就没了冰冷的感觉,但她一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方才,那刺客好像还揭开被子,摸了我一会。” “莫不是有宫婢想要爬床?” 萧夷光很快否决,就是想爬床,起码也要挑她不在的时候,哪有在太女妃眼皮子底下勾引太女的? 更何况窗户关的好好的,外间的婢子也没看到人,这刺客连影子都没留下,好像是阵风,从窗缝里钻进来似的。 “到底是什么人,能瞒过这么多婢子的眼睛?” 大家都没看到,只有她能看到,元祯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先睡吧,明日还要上朝呢。” 第二日,东宫闹鬼的流言却传了出去,有人说太女被鬼附身,半夜当着太女妃的面,抱着宫婢嬉戏,还有人说,太女是被鬼缠住了,想杀宫婢取乐,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的都有。 萧夷光在商音口中得知此事后,叫过值夜的婢女,冷下脸:“这件事唯有你们与家令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宫婢们全都跪下:“回太女妃,奴婢们不敢瞎说,都是玉娘、凤娘两位女史夜里听到了动静,过来打探,奴婢们不敢不说。” 谣言能传那么烈,看来都是王后在背后煽风点火。 不过,守不住秘密的婢女也无需再留了,萧夷光将东宫的婢子内臣全都唤来,当众将三人打入掖庭。 “若是有人再管不好自己的舌头,她们就是你们的下场!” 往后连续七日,东宫增加了宫婢和虎豹骑,可元祯照旧能看到、听到些瘆人的动静,频次越来越高。 谣言很快传到了宫外,不仅国相关心过几次,元焘还当着众臣的面,嘲讽她得了癔症。 甚至在除夕当夜,本是驱祟纳新的大日子,元祯睁开双眼,竟然发现床顶正上方,赫然出现一只无脸人偶! 她揉了揉眼睛,那只人偶很快消失不见,坐起身,元祯没有声张,先伸手颤巍巍的勾了勾床帐,上头的针线紧密,没有口子。 奇了怪了! 天色未明,因为这几日古怪的事,内间多点了几根红烛。元祯拉开床帐,刚想教苟柔端杯茶来喝,却发现漆黑的外间探出一只惨白的手。 手背朝外,指甲长长的,正搭在隔断内外的步障上! “阿柔,阿柔!” 苟柔正倚着熏笼打瞌睡,头一下一下点着,听闻她叫,从梦中惊醒:“殿下,您又梦魇了吗?” 那只手仿佛有妖性,长了识见,在苟柔进来前,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元祯敢十分确定,这不是梦魇,也不是她看错了眼:“你去看看步障周旁,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苟柔敲了敲步障,方方寸寸都摸到了,并没有发现她所说的手掌。 元祯教她留在内间盯着,自个躺下,却再也睡不着,睁眼到了天亮,直到外面噼里啪啦放起鞭炮,她才疲倦的坐起身,按了按肿痛的脑袋。 今日是新春,父王在明光殿大宴群臣,就是精神再不济,元祯也不能在这时候推诿不去。 明光殿,觥筹交错,宗亲、外戚、王公大臣欢聚一堂。 桓三娘刚生下的小王子,还没有满月就被高玉抱了过来,喜气洋洋的展现在众人面前,又被广陵王亲了又亲。 臣子们纷纷夸小王子壮实可爱,高虢更不要脸,当着元祯的面,连龙凤之姿的话都说了出来,喜得元焘咧开了嘴,被高玉一瞪,又收了回去。 突然有宗室坤泽道:“太女妃怎么还没动静?” 气氛突然一滞,寿春县主出来打圆场:“殿下刚从京口郡回来,心思还没定下来呢。” 说着,她叫歌舞进殿,打断了众人探寻的目光。 乐姬们弹着琵琶,吹响玉笛,随着美妙的音乐,舞姬们翩翩起舞,身段柔的好似双臂上的披帛,迎来满堂喝彩。 轻歌曼舞稍停,美味佳肴源源不断的搬了上来,宫人们动作轻柔,几百人同时揭开食盒,竟没有一丝动静。 元祯的案前放上一大盅热汤,宫人揭开盖子,又转身去端其他菜,元祯瞥了眼,眼睛突然瞪大。 热汤上飘着夜里看到的无脸人偶,因为热气一熏,它的身体膨胀了一倍,在汤里活像一具泡肿的尸体。 可叫我把你逮住了! 元祯急于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怕让宫人来看时,人偶又消失不见,来不及用银箸,伸手就抓进汤里。 哪知这汤刚从火上端下来,浅褐色的汤面还冒着滚泡,元祯刚触到人偶如薄纸般的身体,眼睁睁的看着它又沉入汤中不见,手也差点被烫熟了。 “嘶!” 笨重的汤盅摔下食案,宫人措手不及,被泼了一身热汤,她惊叫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来。 太女手上水淋淋的,宫人的衣裙湿漉漉的,把酒言欢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搞不清状况,都没了言语。 广陵王的脸色难看,他想到元祯前几日的“癔症”,不由怀疑她今日也是犯病了。 萧国相出来打圆场,为元祯开脱道:“宫人毛手毛脚,烫到了殿下。” 广陵王不信是宫人的错,但有国相出言维护,他也不好拆穿,只能略一点头,让太女妃扶太女下去更衣。 回到东宫,萧夷光看她手上已经起了圈热泡,心疼极了,边涂着伤药,边道:“左右那东西也没伤着你,你何苦这么较真?” 元祯恹恹的神情一震,抓住她的手:“这回你也看到了?” 萧夷光点点头:“汤盅比较高,又放在你跟前,妾只看到一角白纸飘在上面,等你去捞时,那纸倏然不见了,所以猜到你是又碰到了它。”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 元祯想起这几日元焘的奚落,父王的冷眼,焦躁疲惫的心态,脑袋里像有一根绷紧的弦,恨意几乎将她淹没。 这段日子,休息不好,政务又重,加上这等诡异的事,元祯的头像是从中间劈开一样,眼睛都睁不开,痛到服药才能勉强缓解。 “除了王后郡王,无人会给殿下使绊子。” 萧夷光见元祯支起脑袋,眉头攒成萧山,就走到她身后,轻轻按揉起额角,若有所思道:“她们指使的人,恐怕就是从前给殿下下毒的东宫宫人。” “自从陈玄做了知御膳,孟医佐进了太医署,他们收敛了不少,没想到下不了毒,竟又耍出这些把戏。” 元祯冷哼一声,心里已有了主意:“这是要将我活活逼疯,再顺理成章的将我废掉么,真是痴心妄想!” 宫宴风波不过几日,太女却越发疯癫起来,她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暗中害她,先是打伤了太女妃,将人赶到偏殿居住,又将隔间的观音玉像搬了出来,放在床头,成日烧香祭拜,希望能祈福避祸。 慈安堂里拿此事当做笑话,寻阳一日牵着狗在御花园里散步,恰好碰到萧夷光立于一株白梅下,伸出玉手折花。 花枝下她的额角青青紫紫,寻阳见了,硬是嘲笑了几句才离开。 等她走后,桓三娘从角落走出来,她只带一个婢子,刚生过孩子,身子枯槁干瘦,脸色也不大好看,却安慰萧夷光道: “殿下品性柔顺,不像是会无缘无故动手的人,里面一定是误会,太女妃您千万不要对殿下灰心啊。” 第72章 过完新春的正午,天气不算太冷。 慈安堂前头的空地上,积雪扫得干干净净,连石头缝里都没有一点灰尘。 盛满水的大缸前,两只三十斤的大石锁蹲在地上,元焘将衣衫扎起,轻轻一举,便将两只石锁抓在手中,左挥右腾,好似在玩本就没什么重量的绣球。 寻阳溜着阿正回去,恰好撞见阿兄在练武,看了一阵,喝彩道:“王兄的力气越发有长进了,不像太女,些微力气连狗都拉不住,只好打在太女妃脸上。” 元焘轻轻放下石锁,胸前已经被汗浸透了,他忙披上件斗篷,装作不在意道:“听说太女与太女妃分居两殿,可有这回事?” “千真万确,太女妃那额头,被打得紫里带青,要我看呀,她怕也巴不得离着太女远远的。” 走到檐下长廊,高玉正围炉剥边果,寻阳解开项圈,让狗去雪里撒了欢闹腾。 她则挤到阿母身边:“就是挨了打,人还是冷冰冰的,连个正眼都不分给我,母后,我最瞧不惯她这种模样了。” 高玉辛辛苦苦,早剥好一把边果,全都递给她,沉思片刻,觉得也是时候了。 她昨日在大王口中听到,驻扎在建邺附近的并州铁骑,即将开拔豫州,镇压几股百姓起义,京中只剩虎豹骑左右两军,真是天赐的良机,此时不动手何时动手? 高玉叫过胡傅姆:“去东宫传话,告诉他们,可以下手了,务必好生吓一吓她。” 胡傅姆一言不发,行礼后就要去,却被元焘在后头叫住,又嘀嘀咕咕的嘱咐一番,她听了直点头:“郡王放心,奴婢都知道了。” ———— 夕阳西下,残阳敛着光,坠到了明光殿的屋檐之下,霞光染红了半边天,又慢慢被混沌的黛黑吞噬。 萧夷光告别桓三娘,让内臣抱着折下的花枝,踏着寒风回到偏殿。 推开门,殿内寒气与黑暗一起滚来,两人仿佛走进了暗无天日的墓道,没有婢子,没有蜡烛,连个火盆都没有生。 内臣将花枝放在地砖上,惴惴不安:“太女妃稍坐坐,奴这就把火盆生上。” 自从萧夷光搬到偏殿,凤娘、玉娘就逞起了威风,对着宫婢非打即骂,就是待萧夷光,也没个好脸色。 萧夷光伸手摸了摸茶壶的肚子,触到一指冰凉,便连坐都没坐,干脆去了殿东的偏房。 “瞧瞧,没吃午食吗,一点劲都没有?” “袖口,袖口,说了多少遍了,要一点点搓,你往日在仆射府没有做过工?” 藤条之下,商音忍气吞声,重新捞起冷水盆里的衣裳,细细的搓着本就没有的污渍。 “够了!” 门破开,萧夷光站在门槛之外,看到玉娘手中的藤条,眸中聚起怒意:“女史来东宫,是为了伺候主子,还是凌辱奴婢?” 若要气势凌然,便不能给对手说话的机会,她紧跟着又面向商音:“你年纪虽轻,但有我在身后,遇到不讲理的,也不必多言语,走开便是。” 商音如逢大赦,含着一包泪站了起来,垂着两只通红的手在身侧,旋即就被萧夷光拉走。 玉娘刚想犟嘴,却被凤娘拉了下,两人递了个眼色,默不作声的看主仆二人走远。 回到偏殿,萧夷光讲自己的手炉揣给商音,又拉她坐到火盆旁,看着这个傻婢子,心疼道:“凤娘玉娘要你干粗活,你不会不理她们,等我回来再说吗?” “呜呜,奴婢想着,太女对八娘不好,八娘那么伤心,奴婢不敢再给八娘惹事了。” 商音的泪水大滴大滴的掉落,她扑进八娘怀里,抽搐着身子:“这点委屈奴婢还是能忍受的,只是八娘别跟王后有了间隙。” 傻商音。 她搬出侧殿只是为了迷惑王后,并不是真的跟元祯吵翻,事以密成,萧夷光先前就没有告诉商音她们的计划,这时殿中那么多双耳朵,就更不能说了。 好在,这种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晚间入睡前,玉娘凤娘姗姗进殿,她们将闲杂人等赶出去,对着萧夷光满面笑容道:“太女妃,今儿白日都是奴婢们的不是,还望您大人大量,不要跟奴婢们计较。” 萧夷光仿若没听见,越过她们对商音道:“今夜你守值,不要回去睡了。” 商音看看凤娘玉娘,握紧拳头:“喏。” 凤娘嬉笑着擦擦烛台,又弹弹被罩,终于忍不住凑到她脸前,卖着好道:“奴婢这还有件大喜事,要告诉太女妃。” 太女妃置若罔闻,兀自做着自己的事,一点余光都不分给她们,玉娘急了,抢先道:“今儿听药局的医工道,殿下的神智越发不清楚,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萧夷光抬起头,眸光如利剑出鞘,厉声道:“混账!这就是你说的大喜事?” “殿下苛待太女妃,没了殿下,太女妃岂不一身轻松?” 玉娘恬不知耻:“恰好,衡阳郡王托奴婢来问娘娘,若是娘娘有心,愿意与他私下里来往,日后也好有个依靠。” 砰! 商音摔了手中的汤婆子,她气红了脸,骂道:“放你爹的狗屁!你们爱干偷奸卖身营生,就别教人知道,要想把主意打到太女妃头上,信不信老娘给你两个嘴巴子!” 凤娘挺起胸脯,讥讽道:“商女史,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也是为太女妃着想。郡王先礼后兵,今时若不乖乖顺从,日后使上了手段,太女妃早晚都得委身于他,大家伙莫要失了和气!” 没了太女,萧八娘就是一块放在集市里的金子,不要说衡阳郡王了,谁见了都想占为己有。 还不如就给了郡王,左右都姓元,依旧住着这富丽堂皇的宫室,也不亏了太女妃。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谁跟你有狗屁和气!” 商音一改白日的唯唯诺诺,身体里爆发出无穷的力量,连骂带推,上手把她们全赶到门外: “没教化过的臭蛮子,杀千刀的脏婢,我们兰陵萧氏的娘子是好任人欺负的?都给我滚,明日我就禀过殿下,把你们全都赶走!” 凤娘摔了个屁股墩:“你可不要后悔!” 商音回骂:“后悔你爷爷个腿儿!” 玉娘、凤娘有胆子拉皮条,背后少不了元焘的授意。 元祯还没有死,元焘就敢肆无忌惮,恐怕,今晚就是他们约好动手的时候。 萧夷光一双锐利的眸子晦暗难明,像覆了层化不开的冰:“商音,不要与她们置气,你去外头找李大郎,教他……” ———— 子夜时分,滚滚乌云遮住月亮,建邺城陷入更深的黑寂中。 踩着屋檐的猫儿喵喵叫着,得不到任何同伴的回音,它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却瞧见一黑一白两道影子,鬼鬼祟祟的飘向东宫正殿。 “喵呜——” 猫儿炸起了毛,瞳孔竖成一条直线,它弓起身子向后退着,最后翻身跳下墙逃跑了。 “哐当!” 正殿的门被风吹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发出阴恻恻的惨笑。 白的那个满面笑容,口吐长舌,手持勾魂锁,黑的那个面容凶悍,较为矮胖,擎着哭丧棒。 罗帐内响起元祯惺忪的睡音:“家令,出什么事了?” “白无常”举起荧荧的灯火,拉长调子,尖着嗓子:“元祯,你作恶多端,寿元已尽,阎王命我等勾你回地府。” 她故意放轻脚步,徘徊在步障外,让自己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又用手捂住灯笼,使外间忽明忽暗,阴森可怖,给里头的太女视觉上的压迫与恐惧。 大门敞开,疾风呼啸,吹灭了烛台上所有的蜡烛,黑起瞬间吞噬了大殿,又增添了几分恐怖的呻吟。 “黑无常”亦步亦趋,跟着遮住放开灯笼,尖着嗓子恐吓道:“寿元尽、捉你回地府——” “你、你们是什么人?” 元祯的声音略紧张,她翻腾着被褥,好像是在寻找衣物穿戴。 “我等不是人,是黑白无常。” 内间没了声音,“白无常”寻思再耽搁下,虎豹骑就要换防了,于是捋了捋假舌头,故意闹出些动静,一蹦一蹦的绕进内间。 帐中静悄悄,元祯那个病秧子好似已经被吓晕,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白无常”勾着笑,举起勾魂锁,一手揭开罗帐,突然,她看到元祯衣衫完整的坐在床中,手中还持着一柄锋锐的龙泉宝剑。 而那座放在床头的观音玉像则倒了个个,头栽到枕头上,底部出现了个大窟窿,里面还放着把小巧的弩箭。 不好,中计了! 谁能想得到,这尊放在隔间里大慈大悲的白玉观音像,往日擦拭的一点香灰没有,被元祯当做眼珠子一样珍惜,肚子里竟存放着杀人的凶器。 不等“白无常”反应,元祯冷笑,挥手一剑戳进了她的心口,旋即放开手,冷眼瞧着她后退几步,瞪大双眼,捂着胸口的剑扑倒在地。 外间的“黑无常”不明所以,只听里面有人倒地,又传出来一句:“捉活的!” 殿中的箱柜纷纷打开,上官卫率带着人仿若天兵天将,从天而降,夺下他的哭丧棒,顺便卸掉了“黑无常”的下巴。 苟柔推着元祯走出来,见虎豹骑们已经用冷雪洗掉“黑无常”脸上的油彩,她多点了几根蜡烛,拿过来一瞧,愤怒道:“尝食监,殿下对你不薄,为什么要背叛殿下!” 刘先的脸上一块黑一块粉,呜呜几声,眼里充满仇恨,因为下巴合不上,口水留了满地,活像只丧家犬。 怪不得内奸能在饮食里下毒,原来一手为元祯烹调饭食的尝食监就包藏着祸心。 元祯吩咐:“去把‘白无常’拖出来。” 上官卫率像拖死狗一样,将人扔出来,拔掉插在胸上的宝剑,又用雪在她脸上揉来搓去,扳过头一看:“是方家令!” 元祯探过身子去看,果然是太女家令方兰,她拍着四轮车扶手,怒道: “好哇,反了天了,连跟孤十几年的人都要害孤,去查!今夜擅离职守的人,每个都不能放过!” 年后,建邺城没有下雪,但在东宫却卷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当夜东宫彻夜通明,与方兰串通好的宫婢,擅自离开岗位的虎豹骑,在上官卫率的严刑拷打下,一个供出另一个,将王后安插在东宫的内鬼,全都揪了出来。 让元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东宫属官之中,家令最尊贵,她怎么会舍了大好前途,与王后勾结在一起呢? 第73章 玉娘凤娘出师不利,元焘却没有灰心,反而还勾起了满满的征服欲。 “哈哈哈,坤泽床上床下不是一个样子,越说不要,她心里就越是想要,口中执拗,身体却很诚实。” 身边的内臣顺着他,也笑道:“太女妃当着人的面,自然要矜持些,这会应该早就洗干净了,正在床上等着郡王。” 元焘命他取些折磨坤泽器具来,又轻蔑道:“那病秧子弱得跟根草似的,恐怕在床上也没什么力气,今晚就教太女妃尝尝乾元的滋味!” 他早就打定主意,不论萧八娘愿意与否,夜里都要去一趟东宫,好好抚慰八娘独守空房的寂寞。 方兰与刘先为了恐吓元祯,已经将守卫提前支开,元焘趁着这东风之便,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东宫,却在偏殿前遇到了拦路虎。 李大郎脸拉下来,宝刀一横,拦住他的去路:“郡王好雅兴,深夜不睡觉,竟来到东宫夜游。” 方家令不是已经买通虎豹骑了吗,李大郎等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元焘心中诧异,他胆大包天,竟舔着脸伸手弹了弹刀锋,笑道:“好俊的刀——李校尉,太女妃为王姊的事日夜忧心,本王是来劝解她的,还请李校尉不要从中作梗。” 李大郎的眼珠子快要瞪到地上,他高声道:“太女妃品性高洁,怎会私会乾元,还请郡王回宫,不要污了坤泽的清白!” 元焘有恃无恐:“本王若是不回呢?” 看时辰,他估摸着方兰那里已经得手了,他的好王姊,不是被吓死,就是要被方兰切断喉咙,伪装成癔症发作自杀。 美貌的萧八娘成了无主之物,那他就有资格染指。 李大郎闻言,眉眼狠厉,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剑拔弩张之时,东宫正殿出来几个执着明火的虎豹骑,其中一人单独往这里跑来,火把的火焰在东风中乱舞,声音如石破天惊般高亢: “李校尉,家令方兰、尝食监刘先刺杀太女未遂,殿下怕偏殿也不安全,教你护送太女妃去正殿。” “喏。” 李大郎点点头,正想驱赶衡阳郡王,哪知回头却扑了个空。 元焘听到刺杀未遂四字后,心肝俱颤,早就脚底抹油,偷偷溜走了。 “不好了,不好了,母后!” 连滚带爬,元焘猛捶慈安堂宫门,嫌宫人开锁太慢,他干脆翻上墙头,跳了进去。 急慌慌的呼救声把小憩等消息的高玉吵醒,她看了眼青铜漏壶,木质浮箭已经落到了预定的位置。 胡傅姆扶着高玉走出来,她责怪道:“出什么大事了,心浮气躁的。” “母后,方兰那贱人刺杀失败了,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听他们言语,元祯正在揪咱们安排在东宫的奸细!” 高玉脸色陡然一变,心跳几乎停止,她握着胡傅姆的手冰冷颤抖,厉声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元祯这段日子几乎闭门不出,除了烧香拜佛,就是贴符施咒,在仅出席的几次家宴上,也神思恍惚,脸色衰败。 据方兰说,她连太女妃都不肯碰了,还叫了群僧官围在床边打坐,这样走火入魔的人,怎么可能识破他们的诡计? 不过两瞬,高玉倒吸一口冷气,镇定下来,她恶狠狠道:“怕什么,方兰刘先与元祯有杀子之仇,不会交代出我们,其他人纵然想指认,也没有证据。” 元焘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堂中走来走去,英俊的脸庞扭曲成麻绳: “不行,元祯去京口郡时,咱们在她的床边动了些手脚,万一被他们查出来,这不就顺藤摸瓜到咱们头上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高玉眸色阴沉,莹白珠润的手比作利刃,在脖颈处划了一下:“这不简单,那就杀了他们。” “啊?!” “你还想不想当太子!” 如今不是元祯死,就是他们亡,高玉看得可比儿子清楚多了,再犹犹豫豫的不动手,就要被元祯强占了先机。 元焘心痒痒,想到今夜没有吃到嘴的萧八娘,坚定的点了点头:“儿臣自然是想,都听母后的。” 高玉起身,抬高手拍拍他壮阔的肩膀,欣慰道:“好,不愧是我高玉的儿子,明日你一早就出宫,去找你阿舅和袁将军,教他们调动虎豹骑,后日分兵两路,围住国相府和仆射府……” 私自调兵?这不是谋反的大罪吗! 元焘越听越心惊肉跳,腿像筛糠般,在衣摆下抖了起来,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倘若事成,父王会不会——” 玉手挥下,像虎头铡凌然斩断头颅,高玉无情道:“到时你监国,就将他幽禁后宫,断绝水米。” ———— 元祯的效率很快。 不过短短两日,当夜擅离职守的宫婢熬不住酷刑,又招出了三名宫婢,七名虎豹骑,并且将幕后主使一并供了出来。 一鞭子抽下,溅出一鞭子血,杜三娘逼问道:“你们说是受了王后的指使,可有证据?” 虎豹骑躺在刑车上,鲜血几乎要流尽了,他奄奄一息:“不曾,都是,是方与我们传话的。” 阴影中,推出来一辆四轮车,元祯微微沉着脸,用手指着缩在墙角的宫婢,她指到哪个人,杜三娘就把哪个人摘出来: “他挨的打你们也看到了,方兰与刘先是如何装神弄鬼的,你们若是知道,就趁早说出来,孤也好给你们留个全尸。” 被摘出来的宫婢就要被绑上刑车,她的手刚沾上虎豹骑的一滩血,吓得腿都站不起来,哆哆嗦嗦道:“奴婢都说,奴婢都说。” 杜三娘一条鞭打在她身边的刑具上,恐吓道:“还不快说!” 宫婢匍匐在地上,连哭带求道:“奴婢新春宫宴给殿下端汤,临进殿前,尝食监给了奴婢一张人偶米纸,教奴婢放到汤面上,这样殿下能看得着,摸上去的时候,米纸就化到了汤里,让殿下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从而在大王面前出丑。奴婢知错了,殿下,饶过奴婢吧!” 卑贱奴仆,竟敢如此戏耍自己! 元祯勃然大怒,脸颊激上不正常的绯红,她扯着琥珀念珠,压抑着怒火:“那么,床边的手,窗上的影子他们又是怎么搞的鬼?” 宫婢不敢说话,杜三娘见状,一鞭子抽下来,她身躯打颤,不得不道:“殿下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了。” 墙角里面的宫婢颤巍巍站起来,她道:“殿下去京口郡后,王后将东宫内的家具都换了一通,所以奴婢大胆猜测,许是他们在新家具里动了手脚。” 记录庭审的曹楚闻言,亲自回东宫寝殿,不大一会,她气喘吁吁跑回来,手里拿了两块床榻的残肢:“殿下,臣将床劈开,果然发现了夹层,里面堪堪能容下一人。” “家具的置换有王后的命令,人证物证俱在,孤倒要看看王后如何抵赖!” 萧夷光自步障后走出,她淡淡的瞥了眼偏房中新鲜的血迹,以及那群如惊弓之鸟的奴婢,轻柔的给元祯头上覆上条新的湿帕。 上官卫率拱手:“殿下,臣这就回殿中搜集物证。” “不可。” 萧夷光疾步拦到门口,让她们不要白费功夫: “王后心思缜密,这会子怕是已经找好了替罪羊,就算有奴婢的口供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刘先被父王着人带走后,只说出了他与殿下的私人恩怨,没有供出王后,就吊死在了牢狱中,妾想审讯的官吏里应是也有高氏的人。” 前夜元祯捅死方兰,又整治东宫上下,闹出的动静颇大。 天还没亮,元叡就知晓了这一切,得知长女多年的残废是因为有人下毒,当即劈了一张长案,声称要株连方兰、刘先的三族。 他先派人严刑拷问刘先,在望不到边际的重刑之下,刘先终于松了口,将前因后果交代出来。 入宫前,他与方兰是夫妻,两人的爱女方泽是宫中的医工,因郑王后的难产而陪葬。夫妻二人对带有郑王后血脉的元祯怀恨在心,所以就隐姓改名到了宫中做事。 方兰先聘到宫中做丹阳的奶妈,因为做事细致,又托人到了东宫给元祯当傅姆,一步步做上了家令,后来刘先凭着手艺,也在庖厨站稳脚。 恰逢元祯落马,趁着东宫兵荒马乱的时候,夫妻两人开始慢慢在元祯饮食中下毒……直到陈大娘子进入庖厨,让他们寻不到下手的时机。 至于幕后主使高王后,刘先则一字未提,或者说还未来得及说,就在这骨眼上离奇的自杀身亡了。 “可恶,真相都已经水落石出了,孤还是奈何不了她!” 元祯一把摔下额头上的湿帕子,正是满腔怒气不知向谁发之际,她瞥见苟柔正往屋里探头探脑,便没好声气道:“看什么看!进来回话。” 苟柔身子僵住,她望了眼萧夷光,神色极其不自然,走到元祯耳边轻声轻语的说了几句。 萧夷光冷冷看着,她看到元祯的怒火突然遏制住,下撇的嘴唇慢慢上翘起来,脸上闪过一丝喜意,不,那神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期盼。 “殿下,什么事这么高兴?” 元祯闻言缓过神,及时抿住双唇,让苟柔推着她出门,又示意萧夷光跟上。 走过清朗的月色,她们离开充满着血污之气的偏房,回到东宫正殿。 内有一身姿挺拔的宫婢,气度仪态端的不同,正不合规矩的立在殿中央,正盯着墙上悬挂的字轴愣神。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轴上的诗出自《诗经·郑风》,既是一首生逢乱世,思念品德高尚君子的求贤诗,更是首意味深长的情诗,表达了坤泽与恋人相逢时的喜悦。 字迹端庄娟秀,是萧夷光的亲笔,上面还有她的落款与私印。 两人情投意合后,萧夷光想起山野里风雨飘摇的黎明,这是让她最难以回首,却又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那时国破家亡、山河破碎,萧夷光深陷羌人的围追堵截中,她手持匕首,本欲玉石俱焚,是元祯适时出现,将她从羌人手里救下。 冰冷的无边黑暗由此透过一丝曙光,这场风雨也成为两人因缘的开始,于是萧夷光有感而发,写下了《诗经》里这首颇合时宜的《风雨》,并让人装裱挂起。 宫婢的视线停在落款处,双腿仿佛灌进了几千斤铅,听到身后有人进来,才勉强回神,回身向两人行礼:“见过殿下、太女妃。” “谢七娘?” 第74章 算上大婚那日,萧夷光只见过眼前的女子两回,但谢七娘的容貌,她与元祯的旧情,还是如刀刻锤凿般,深深的印在了她的心上。 以至于伪装成宫婢的七娘缓缓转身的那一刻,萧夷光的心就猛的沉到了谷底,瞬间明白了苟柔的欲说还休,也清楚了元祯的脸色为何由怒转喜。 萧夷光似笑非笑的睨了眼元祯。 呵,真是情深似海啊,怪不得方才什么火气也消了,四轮车的轮子都快抡出了火星,原来是迫不及待的要见旧情人。 久不见七娘,今日猛然重逢,元祯发觉她消瘦了不少,心思不免百感交集,熟悉的感觉萦绕全身,嘴唇嗫嚅着,终究没有先开口。 她很清楚,两人已经回不到过去,甚至还因为谢济与江南士族的立场,隐隐站到了对立面。 谢七娘意识回笼,眼中便只有元祯一个人,顾不得行礼,快步走到四轮车前,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见额头有打湿的痕迹,下意识道: “殿下最近可还有昏厥?发烧时骨头还痛不痛?” 元祯想起往日她施针时娴静的侧脸,不禁微笑道:“有太女妃在,孤一切都好。” “……”眸间喜悦闪烁,熄灭在浓浓的痛意中,谢真一恢复了清冷的面孔,双手抬高过额,一丝不苟的行礼: “妾谢真一,见过太女妃。” “七娘不必多礼。” 萧夷光唇角噙上一抹笑,亲自推元祯到书案后,又斟了盏热茶,端到她手里,笑吟吟道:“你在刑房坐了一日,想必身子都冻透了,喝些热茶能暖和些。” “好,阿柔,也倒杯茶给太女妃。” 见元祯口中回着话,手也自然接过茶,眼睛却还留在谢七娘身上,萧夷光的笑便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塞过茶,又捏住她腰间的软肉,左右扭了把。 “哈——” 元祯捂住腰痛呼出声,瞥到明月婢眸中不怒自威的深沉,忙咽下声音,眼眶盈满肉疼的泪花。 她们自然而然的亲密,根本不像宫外所传的妻妻离心。 最后一点希望在眼前破碎,谢真一敛去眸中阴郁,微微别过身子,嗓音淡漠道:“今日妾入宫,实为有要事告于殿下。” 元祯会意,遣走殿中宫婢,只听她道:“中夜时分,高大人带着几位将领拜访我阿娘,他们说殿下这几日遇到了刺客,王后明日要借着设宴压惊的名义,摔杯为号,将殿下就地斩杀。” “不但东宫,袁右军在京中也埋伏下虎豹骑,等时机一到,就围住国相、仆射等人的府邸,逼迫他们手中的并州铁骑就范。” 听闻到此事,谢真一就立马让人牵马,趁着漆黑的夜色,亲自入宫通风报信,还好东宫卫率已经换成元祯的人,都认识谢七娘的面孔,若还由高氏操纵着,恐怕她连宫门都进不去。 谢七娘的丝履上沾满了雪,脸蛋也被冬风刮的泛红,明明说着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是她的声调铿锵,毫不畏惧,道完高氏的狼子野心,又为阿娘脱罪: “阿娘的政见虽与殿下不同,但她始终站在殿下这边,并无谋反之意,所以派妾来将消息通报给殿下,还请殿下及早拿主意,镇压叛军。” 自她声音落下,殿中仿佛陷入停滞。 元祯呼吸均匀绵长,眼神平静无波的望着谢七娘,捻着念珠的手停下来,似乎在甄别她话中的真实性。 还有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天亮就要见血,谢真一淡泊惯了,也不由得为她着急,“殿下,妾说的句句属实——” “你可知道跟谋反的人中,有多少虎豹骑的将领?” “阿娘给我看过名册,这些人的名字妾熟记在心。” 谢真一惨白的脸上这才有点笑容,她走到缸架边,轻车熟路的抽出一副空白卷轴,摘下只狼毫小管,又吩咐苟柔:“烦请苟女史为妾磨墨。” 瞧她对东宫的了如指掌,差遣苟柔时的熟稔,好像在自己家一样。 东宫自广陵迁来建邺城,就算有王后的偷天换日,里面陈设的摆放大致就没有变过。 都说谢七娘从前是东宫的常客,保不准这里床榻案头的摆放,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 萧夷光瞳孔微沉,紧盯着谢七娘随意拨弄笔管的手,面容上隐隐浮现一抹愠色,她一抬眼,眼神仿佛要把元祯单薄的肩膀刺穿。 元祯拿到名单,打眼一看,发现没有柳恒的名字,稍微松了口气,她交给上官卫率:“传信给卢将军,可以调兵马回京了。” 并州铁骑都到了长江以北,京中京外除了虎豹骑,哪里还有兵马? 谢真一眸中闪过疑云。 她本想劝元祯逃出建邺,但见这人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排兵布阵,好似早有预料,谢真一也安心不少。 不过,她一定想不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告密,其实是自己的自作主张。 为了元祯的安危,谢真一背叛了自己的家族。 破晓时分,谢真一由杜三娘护送回府,她缓步走到兵荒马乱的前院,拦住了召集部曲的阿娘:“阿娘,我有要事与你说。” 谢济身长玉立,眉目间文质彬彬,正张开双臂,让部曲在腰间缠一根暗藏软剑的玉带,见到小女儿,谢济软了软神色: “你怎么还不走,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让你阿姊送你出建邺,等过了今夜再回来!” “阿娘,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殿下她已经有所察觉了!” 前院嘈杂的人马顿时安静下来,部曲们停住系着盔甲的手,纷纷看向“口出狂言”的谢七娘。 战前扰乱军心,就是谢济不懂军务,也知道此乃大忌,她喝道:“住嘴!玳婢,快回你的院子去!” 江南士族与高氏眉来眼去,为了他们在江南的利益,决心拥护不再北伐的元焘为王。 谢氏作为江南诸族之首,大战在即,可不能自乱了阵脚。 谢真一不能放任阿娘去送死,于是强执了她的手,将人拉到了偏院的回廊。 不过一盏茶时候,几匹快马自谢府后门而出,去了与他们相好的几处府邸。 谢济眼中满是对女儿的欣赏,她道:“今日事了,我们谢氏就有了从龙之功,多亏了你能审时度势,等到殿下登基,阿娘就上书殿下,让她纳你做妃。” 谢真一不想戳破阿娘复兴谢氏的美梦,却也不禁苦涩的笑了声:“阿娘,她,她不会同意的。” “怎么可能,如今殿下还没有后嗣,即便不讲你们从前的情义,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她也会充实后宫的,更何况还有谢氏在你背后。” ———— 慈安堂后殿,等身高的铜镜前,元焘一层软甲,外罩一层锦袍,左右转了圈,他擦去鬓角的冷汗,又在胸口塞了只护心镜。 俯身在靴中藏好匕首,元焘跺跺脚,回身看到两只精美的金杯,环杯雕刻着的繁琐枝蔓,像极了两条凶恶的毒蛇。 左边的金杯被毒药侵泡过一夜,只要轻轻舔一口,就算是四百斤的水牛,都能被药性毒翻。 马上,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就要切切实实的抓在手里了,所有的胆怯一扫而空,元焘狞笑一声,将托盘塞到桓三娘手里: “你跟那病秧子有缘分,到时就由你去奉酒,好好给我记住了,左边有毒,右边没毒,右边奉给父王,左边给元祯。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在他面前,桓三娘的脸色淡的如同一杯白水,无意识重复道:“右杯给父王,左杯给元祯。” ———— 王后设宴压惊,提前一日就将请帖送到了东宫。 据送请帖的傅姆说,到时大王也会赴宴,近来宫中有些不利于王后的谣言,他希望借此筵席,开解东宫与王后的误会。 元祯面上和气,心中冷笑不已,教人好生送走傅姆。 晚间,为白玉观音像上了三柱好香,元祯又在隔间静默祝祷了阵,从观音像里取出把利刃藏在腰间。 到了慈安堂,正好遇着元焘下步撵,元祯觑得他身形不似往日轻捷,整个人像是壮了一圈,便知他也是有备而来,便冷冷一笑,牵紧了明月婢的手。 这次晚宴凶险至极,不知道元焘他们在宫中埋伏了多少刀斧手。本来元祯不打算带着萧夷光,但是她坚持道: “倘若妾不去,不仅王后会起疑,殿下也要分兵在东宫,岂不是更危险?” 于是两人就一起坐到了慈安堂正殿,听着元叡讲些家和万事兴的假话,食案下,萧夷光的左手攀上她的右手,传递着坚定的力量,不过谁也不敢动桌上的美味佳肴。 元焘见状,未免心焦,他脑筋一转,坏水咕嘟冒出来,开口让他最近刚得的小妾夏大郎去给元祯敬酒。 夏大郎袅袅娜娜,像空中的柳絮,一摇三摆的坐到元祯身边,丝毫不顾及太女妃的脸面,将酒杯凑到她唇边,娇滴滴道:“请殿下饮下此杯。” 元祯推翻他的手:“孤身子弱,不能饮酒。” 元焘在对面叫道:“大郎,若你劝不动太女殿下,孤可要罚你!” 夏大郎抛了个媚眼回去:“郡王想要罚妾什么?” 放下酒杯,元焘轻描淡写道:“罚你去死!” 话音刚落,一名虎豹骑闻声而上,一刀就将夏大郎的脑袋砍了下来。 夏大郎的尸首还保持着跪坐的姿态,鲜血已经溅了一丈远,不过两息,他“扑”的后仰,死在了地上。 元祯的脸也沾了大片血迹,她拿出手帕擦拭,冷笑道:“你就是杀光了殿中的人,孤也不可能喝一滴酒。” 他方才说的话都是耳旁风么?姐弟俩怎么还是剑拔弩张的架势! 元叡脸色如乌云般漆黑,一个侍妾倒不值得什么,他觉得自己这个阿耶的威势受到了轻视。 “恒奴,你阿姊前日刚受了一场惊,你这又是做什么!偏要将她活活吓死才肯安心?” “阿耶,是儿臣思虑不周。” 元焘见好就收,挂上一贯的假笑,他亲手在两只金杯里斟满美酒,推了把桓三娘:“方才是儿臣冲动了,三娘,你亲自为阿耶与阿姊奉酒,权当是代我谢罪。” 这小子向来识趣,元叡瞧他比不会奉承的长女顺眼多了,于是面色稍霁,接过桓三娘的酒,一饮而尽。 服侍完元叡,桓三娘眸色平静,她走到元祯面前跪下,双手捧着酒杯举过头顶。 元祯不接,元焘没有发话,她就只能一直举着。 等了许久,元祯见桓三娘的手有些颤抖,不忍再折磨她,便接过酒杯,众目睽睽下却没有喝,而是放到了食案上。 “阿姊,连阿耶都喝了我的酒,怎么偏偏你不给我面子?!”元焘威胁她:“难道,阿姊偏要我再杀一个侍妾?” 听到他的话,桓三娘夺过酒杯,先饮了一口,然后又递到她唇边,道:“殿下,杯中无毒,您尽可放心。” “啊!!” 元叡那边狂叫一声,捂着肚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珠子似乎要凸出眼眶,他一张嘴,还没等说出话,就吐了两大口黑血。 好像万千条毒虫在啃咬五脏六腑,元叡整个人都抽搐起来,他拼尽全力抬起头,看到元焘的心虚错愕,心下什么都明白了:“竖子胆大包天,竟敢弑父杀姊!” “阿耶不给我,我只好自己去拿了!” 本该让元祯喝下的毒酒到了父王的肚子里,元焘不用想就知道是桓三娘搞的鬼,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他双目渐渐赤红,干脆扯下自己恭敬的面具,朝地上摔了杯子。 哪知两波人马一起拥到堂中,不同的是,元焘布置的精兵自后堂而出,元祯的东宫虎豹骑却是从堂外冲了进来。 元焘能把兵马布置在慈安堂,不用细想,背后定然有高玉的谋划。 冰冷的刺痛像牛毛细针扎进每一寸肌肤,元叡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身拔出佩剑,狠狠回身捅向正欲逃走的高王后: “贱人,逃不了你!” “啊!” 高玉悲号一声,心口已经被戳了个透,这一剑来的太突然,她站住脚步,颤抖的低下头,发现冰凉的剑锋自胸口而出,那剑在体内回转了一圈,搅破了绣着牡丹的精美缎袍,带出大股的鲜血。 她想用手去捂,想唤医工来止血,还想做太后,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手刚刚抬起就又垂了下去,高玉眼底出现几丝迷惑,睁着惊恐的眼倒在了地上。 这一剑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元叡还想拔出剑,可是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不仅口中,眼鼻都冒出不断的黑血。 他像狂风中的小树,摇了几摇,便倾倒了身子,如山般压倒食案,爬了几下,直直摔到元祯面前。 “阿耶,阿耶?” 一瞬间堂中死了两人,元祯顾不得安危,推出四轮车去搀扶他沉重的肩膀。 瞳孔一点点失去神采,元叡看着长女焦急的面孔,颤着手指指向自己的腰间,在血水中动了动嘴。 “阿耶,你要说什么?不,你先别说话,省着些气力。” 元叡四肢百骸都在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苦,他的身体扭曲成弓形,像在火焰里扭曲的木柴,生命一点点的流失。 突然,他看到站立起身,面容淡漠的萧夷光,元叡眸中拼命聚起光芒,死死攥住元祯的手,似乎要把她的手指折断: “记住,去母留女,萧八娘她,留不得!” 说罢,带着无限愧疚与不甘心,元叡虎目瞪大,发出一丝濒死的惨嚎,眼中的光消失了。 第75章 广陵王的手重重摔在地上,他一生三征鲜卑,平定南疆,历经大小战役五十多场,却不料英雄暮年,竟死在了王室内讧中。 伤心只是一瞬,元祯顾不得去细想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摸去,果然在内袋摸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铜块。 拿出一瞧,是虎豹骑的虎符。 那边刀光剑影,拼拼乓乓打了起来,角落里都躺下了几名重伤的士卒。 元祯高高举起虎符,将明月婢护到身后,为了占住正统大义,也为了扰乱对方的军心,她朗声道: “元焘与高氏狼狈为奸,意图谋反,尔等不要受他蛊惑,只要放下刀剑,孤可既往不咎,留你们一条性命!” 虎豹骑的刀剑不敢停,心里却都起了嘀咕,高虢口口声声说,他们是来平定太女的叛乱,怎么虎符却又到了太女的手里呢? 大王是如何中毒的,他们不知道,可大王亲手杀死了高王后,每个人可都看着了。 高王后是衡阳郡王的生母,别不是郡王才是想要谋反的那个吧? 元祯的一席话起了作用,虎豹骑萌生退意,脚步不断向后退着,挥舞的刀剑也由进攻变为防守。 元焘狠狠瞪了眼她,退到较为安全的柱子边:“太女才是乱臣贼子,不一会袁超将军就要领兵平叛,孤劝你们——” 杜三娘恰好砍下一条胳膊,她刀尖一旋,割断了那人的咽喉,又趁乱捡起断臂,扔到了元焘头上。 堂外脚声攒动,“殿下,臣救驾来迟!” 高大郎带着高氏、谢氏等府邸部曲及时赶到,他见太女、太女妃周围只有几十人护着,眼看胜利在望,也想一逞骁勇,自背后抽出大砍刀,孤身冲进人群: “元祯,受死吧!” 不料,刚踏出两步,一杆长枪穿过他的后心,将高大郎定在了原处。 谢济的长女谢简冷哼一声,展臂拔出长枪,一脚将他踹倒:“我等奉大王密令,前来捉拿叛贼高氏!” 江南士族不动声色,在入宫时队形就悄悄出现了变化,像只密不透风的大瓮,早就将高氏部曲全都围在了中间,看到谢简动手,如同得令一般,也纷纷抽刀拔剑,倒戈反击。 部曲们哪料到他们能突然反水,刀尖还对着元祯等人,后背就猝不及防的挨了阴刀,不大一会,前堂就堆满了高氏的尸体。 夜色茫茫,三万并州铁骑悄悄潜到了建邺城下,城楼上的守军发觉到不对劲,向下面扔了只火把,正扒着城头往下看呢,就被人拦腰抱起,扔下了高耸的城墙。 城楼上虎豹骑右军的人全被扔了下去,柳恒拿着元祯写给她的亲笔信,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她的心也随着起伏不定。 粗重的喘了两口气,柳恒一挥手:“打开城门!” 慈安堂前,高氏乾元,无论老幼,都被江南士族屠了个一干二净。 “江东鼠辈,背信弃义,等袁将军一到,就是你们的死期!” 遭到盟友背叛,元焘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在了脑袋上。他双目充血,反手拔出死尸身上的砍刀,用力掷向谢济的咽喉,却被谢简一杆枪轻轻松松挡了回去。 太女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谢济命部曲杀进慈安堂,自己迈着方步,义正言辞道:“我等对大王和太女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与你们这些乱臣同流合污!” “杀!” 宫门外响起震天的杀声,几名守门的谢氏部曲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主君,虎豹骑杀进王宫了!” 怎的这般快? 刀剑不长眼,谢济边拉住女儿的后襟,教她躲在最壮实的部曲后面,边寻思也不知并州铁骑何时能来救援,光凭他们这些部曲,是抵挡不了虎豹骑几时的。 元祯并不慌乱,让上官卫率带着人且战且退,退到东宫固守,尽力拖延时间。 谢简拨开阿娘的手,踩过几个人的脚,挤到元祯身边,焦急道:“殿下。若要守着东宫,单凭我们这点人是不成的。” 众人掩护下,曹楚将下摆扎在腰带里,一把推起四轮车就往东宫跑,元祯先让杜三娘带着太女妃走在前头,才转头对跟跑在侧的谢简道: “东宫庙宇里,孤藏了二百副强弓,到时取来,撑过半个时辰,援兵就到了。” 谢简还是不放心,但见元祯从从容容,连头发丝都妥帖的垂在脸侧,颇有临危不乱的气度,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回到东宫,元祯点起三炷香,恭恭敬敬的插在香炉上,心里默念三声:“佛祖莫怪。” 而后朗声道:“打破佛像。” 上官校尉举起石锤,一锤下去,削掉了佛像的半只脑袋,杜三娘攀上去看,又伸手在窟窿里摸了摸,一手抓起一捆利箭扔了下来。 商音偎在萧夷光身边,见源源不断的弓箭自佛像中搬出,不由瞪大双眼,惊讶道: “太女妃,她们说这尊大佛五年前就搬进了东宫,那会殿下才多大呀,就能想到在佛像里藏兵器了。” 宫墙外的叛军将东宫团团围住,也开始往里头扔瓦片碎石,还有胆大的,爬上梯子在墙头露出了脑袋。 元祯却只稍稍抬眸看了一眼,纤细的指头拨着念珠,速度沉稳平缓,她甚至还有闲心弹去落在肩头的香灰。 厮杀之中,瞧着她神闲气静的侧脸,萧夷光几乎都有些着迷了,她夸道:“谋先事则昌,殿下虽然平日沉默寡言,心里却是有主意的。” 淋过一波箭雨,外面果然消停了不少。 元焘登上正对东宫的朱雀楼,他耳聪目明,一眼就瞧见里面的人在烧水煮茶,悠然得像外面的强兵不存在,差点气得摔下木梯。 他叫过高虢和袁超,痛斥道:“就是两万头猪,拱也拱进东宫了!” 袁超面红耳赤,当即下楼,叫人取巨木撞开宫门。 巨木在城墙根的仓房里,木头还没运来,并州铁骑就如神兵天降般,骑马杀进了王宫。 他们以逸待劳,又骑着快如风的甲马,砍杀这群疲累至极的虎豹骑就如砍瓜切菜,不多时,就从宫门口杀到了东宫外围。 萧恪在乱军中穿梭,她手起刀落,割下一男乾元的人头,举在手里:“元焘已死,投降不杀!” “元焘死了!” “衡阳郡王死了?” 消息传得很快,虎豹骑们攻不进东宫,也不打不过并州铁骑,只好扔下刀剑,躲到墙角去。 他们发现并州铁骑从身边呼啸而过,砍刀果然没有落到自己脑袋上,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兵器。 “先攻入东宫者,封万户侯!” 远处高氏还在鼓动大家抵抗,可根本没人心动,就算当天王老子,也不能为了权贵丢了命。 东宫门重新打开时,门边已经垒了半墙高的尸体,鲜血淌过水磨石板路,流成了小河。 萧恪摘下兜鍪,双目炯炯有神,大步踏着血河来到元祯面前,跪下道:“臣救驾来迟,东宫已不适合居住,请殿下移驾明光殿。” 身后谢氏等江南豪族也纷纷跪下,跟着喊:“请殿下移驾明光殿。” 明光殿位于王宫正中,外瞰前朝,内临后宫,是广陵王元叡从前的住处,也是江南诸州的权力中心。 ———— 国不可一日无君,南北世家在推拥王太女称帝一事上,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先前为元叡准备的仪仗,全都用到了元祯身上,不仅如此,为了尽快拿到从龙之功的封赏,谢济甚至还提议,要元祯提早一月登基。 元祯以孝道为名,推拒了去。 她先以太女的身份监摄国事,又派出使者,元叡崩殂的消息传到江南江北八州之地,要天下人为广陵王服丧一月。 八州刺史除了荆州、益州,其他六州刺史都先后入京奔丧,顺便向太女表表忠心,就连郑伯康也不例外,他把前线交给女儿,星夜赶到了建邺。 得知元叡之死的前因后果,他对着元祯又是一通埋怨,若不是看在她马上要登基为帝的份上,郑伯康能掀了桌子: “阿舅都说了多少回,这种事不要自作主张,万一有个好歹,让我怎么下去见你阿母!” 元祯陪着笑,留他在京中参加登基大典。 郑伯康想了想,他怕江南豪族给元祯使绊子,也怕兰陵萧氏仗势欺人,自己家的孩子要当天子,他怎么也不放心。 于是答应下来,郑伯康又道:“这回来,阿舅给你送了个人。” “是谁?” “我的帐前将军,刘芷!” 提到这,郑伯康一脸肉疼,仿佛送出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他瞪了元祯几眼: “刘将军从陈留郡投奔到江州,说手中有你的荐书,我打开一看,才知道这根本不是荐书,而是你的讨要信。” 刘芷在江州与羌人第一回交锋,便斩了两千骑卒,缴获了八百匹好马。若是其他人来讨,郑伯康保准让她从哪来滚哪去。 可是,一看到元祯弱不禁风的身子,郑伯康就立马软下了心,别说人了,他恨不得把江州的山山水水都搬到建邺来。 虎豹骑左军随着高氏作乱,被元祯用雷霆手段整治了一番,正愁无将可领,恰巧阿舅便将人送来,她道: “孤也不白要阿舅的人,就让刘将军领着虎豹骑左军去江州,戴罪立功后再回来。” 萧夷光的阿舅萧岧手握荆州、益州,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只遣使来为广陵王吊丧,顺便留下代他参加登基大典。 三月后,元祯在建邺登皇帝位,改元咸康,册太女妃萧夷光为皇后,追谥命丧羌乱中的先帝元景为哀皇帝,庙号思宗。 元叡没有做过天子,为维护自己即位的正统性,元祯赠他为景皇帝,庙号世祖,生母郑婉为宣献皇后,又移他们进宗庙供奉。 至于继王后高玉,元祯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命人抹去她在史书上的痕迹,再迁渤海高氏到交州蛮荒之地,不断打压,终大周一朝,高氏无一人任八品以上官职。 萧氏、谢氏、郑氏都有从龙之功,元祯封萧韶为兰陵公,照旧任左仆射,谢济为陈郡公,任司隶校尉,郑伯康为荥阳郡公,任侍中兼江州刺史。 国相萧智容为元祯出谋划策,也得到了长信侯的爵位,依旧做丞相。 她虽出身兰陵萧氏,但却能在南北世家中保持中立,只忠心天子一人,深得元祯的宠信。 妻子寿春县主因照顾过皇后,新帝登基后,不仅晋封为寿春大长公主,还额外得到了五千户食邑的封赏。 其余有功将领,元祯一一颁下赏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封陈郡公谢济的女儿谢真一为吴兴县主,并赏了座皇宫外的宅子。 联想到二人之前的旧情,人们对此安排议论纷纷。 第76章 咸康元年五月。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元焘蓬头垢面,几个月未修剪的指甲刮着地上的土,嘴里也低声咕哝些疯话。 他亲眼目睹了阿耶杀死阿母,自己又篡位失败沦落到阶下囚,精神如同决堤的大坝,再也无法理智控制。 关进地牢的当日,他凄厉的骂了元祯整整一夜,直到被塞了一嘴牛粪,才消停下来。 住在旁边牢室的是寻阳县主元纨,她突然攀住木栅,侧耳细细听了一遭,叫过狱卒:“外面奏起钟鼓之乐,是在干什么?” 狱卒正在吃午食呢,被她呼来喊去十分不爽,他用手背擦了下油腻腻的嘴巴: “料你也不知道,今日是太女殿下登基的大日子,可不是要奏乐放炮庆贺。” “什么?”寻阳失声道:“那个病秧子也能登基!” 狱卒刚咽下新帝赏赐的酒食,见她口出狂言,生气踹了脚木栅:“再胡言乱语,把你的牙给敲掉!” 填饱了肚子,他又从班房走进来,手中托着两碗盖着咸菜烧肉的麦饭:“便宜你们了,今日是好日子,也让你们跟着打打牙祭——” 两只碗扣到了地上,连饭带肉撒了一地。 狱卒退了几步,惊慌道:“不好了,班头,衡阳郡王自杀了!” 元焘畏罪自杀,元纨听闻,也一头撞到了墙上。当日正午,他们的尸体就被拖到乱葬岗暴晒,三日后喂给了坟头野狗。 至于元焘的姬妾,除桓三娘外,其余十多人都被赐了白绫,葬入乱坟。 桓三娘自请出家为尼,元祯应允了,但是为了以绝后患,她命人给元焘与桓三娘的独子喂了鸩酒,把尸体扔到长江里。 将孩子交给行刑官,耳边的啼哭声渐渐远了,桓三娘眼睛都没有眨,毫无留恋的回到房内,收拾起离宫的行装。 就算元祯不杀他,她也怕自己哪一日想起从前的屈辱,会亲手用枕头将这个孩子捂死。 清晨,春雨淅淅沥沥,几辆马车驶出宫门,一只纤手揭开车帘,最后看了眼这俗尘富贵,随车消失在朱雀大街的拐角处。 同桓三娘一起去西山寺院的还有广陵王的九个儿女,他们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刚会走路。 谢济连上三封奏章,以他们从前对元祯不敬为由,要将这些王子王女斩草除根,言辞颇为激烈。 元祯不忍骨肉相残,驳回了前两封,后来她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单单留下元叡膝下的坤泽,养在后宫,又命乾元出家。 这样一来,既断绝了他们勾结朝臣的路径,免得威胁未来自己亲女的地位,又能博个天子仁厚的美名。 …… 解决完皇位的威胁,元祯深知若想在御座上坐得安稳,就要将兵权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于是她对江南现存的几支军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简单来说就是混编、合并。 元祯正式命萧子敬为衮州刺史,却夺了他对白袍军的控制权,放到了王三娘手中,又将白袍军编为京口卫左军,驻扎京口营寨,使白袍军的名号彻底消失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下。 至于并州铁骑,左右两军分别为卢猷之和萧恪统帅,为北伐计,也为了将卢猷之远远的打发走,元祯让他们驻扎到豫州去。 卢猷之不甘心,留在建邺,平日宫宴还能遥遥望一眼八娘,去了豫州,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萧夷光得知后,为了避嫌,也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就让李大郎去劝他: “新帝登基,正是多疑之际,你若不走,她定然会借机拆散并州铁骑,交到别人手里。” 并州铁骑是南渡世家的根本,卢猷之千不愿万不愿,为大局着想,也只能踏上豫州的土地。 五月,羌人在江州占不到便宜,又见元祯称帝,江南数州牢牢绑在一起,于是就鸣金收兵了。 丝坊那里也传来了好消息,桑蚕吐丝结茧,在丝工夜以继日的劳作下,丝帛陆续产了出来。 丝坊令黄娘感激萧夷光的举荐,特意挑了花样最为繁复的五十匹绸缎,托张十一郎带进宫,献给皇后做衣裙。 除了缎子,张十一郎还带了生丝熟丝,押了几十辆车子上路,元祯授他度支部员外郎的官职,要他在建邺将帛肆开起来,尽快为空虚的国库增添些进项。 北伐、养兵、安抚流民,哪里都需要用银子。 朱雀大街,人烟熙攘。 京口帛肆第一日开张,买帛送丝,买的多送桑叶桑枝桑葚,还能给剪裁成衣,用马车送到府里。 江南丝绸不多见,好丝绸更是少之又少,这边刚打出幌子,门口顿时就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日中时分,一辆青蓬牛车缓缓停靠在朱雀街口,赶车的车夫高大结实,见帛肆店前还是人山人海,连过匹马的缝隙都没有,忙对车内人道: “女郎、夫人,张郎君将帛肆开得甚是红火,咱们的牛车根本挤不进去。” 车内人微微吃惊,沉吟道:“改日再去帛肆,今日先出城去白马寺。” “喏。” 车夫站上车辕,向后头跟着的仆役打了个手势,又坐下拉过缰绳,往青牛屁股上甩了一鞭子。 青牛慢吞吞走出城门,在官道与去白马寺小道的分叉路口,它又一次停住了蹄子。 长满毛的三角耳朵动了动,青牛“哞”了一声,硕大的眼睛第一次充满了疑惑。 通往白马寺的道路宽敞平坦,昔日能容纳三辆大车并肩同行,今日挤满了清一色的骏马,就是新帝的卤簿,也看不到这么多红鬓如火的骏马。 红鬓马上的骑卒头戴兜鍪,身着软甲,背负横刀,手持青龙、白虎、白鹭等旗帜,腰杆挺得比旗杆还直。 遥望旗阵前,又有二十余匹黑马,上面坐着的是穿着蜀锦朱衣的乐伎,手牵金环缰,脚蹬牛皮靴,个个眉目清秀,出挑得像带着水珠的小白菜。 按常理来说,王侯出行的乐队演奏,通常以气势恢宏的各种鼓乐为主,例如大鼓、节鼓、饶鼓,但是这支乐队与众不同,人手一只小小的青铜特罄,打击出来的音乐比马蹄声还小。 杜三娘纵马前去沟通,好在这群人虽古怪,但还是讲理的,当即队伍由宽变细,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青牛停到白马寺前,低头吃起了路边的青草。 帘子揭开,一俏丽可人的婢女提起青色的裙角,先跳了下来,她从车内抱下位天真烂漫的小女郎,又取了马凳,伸手扶着一位着间色高腰襦裙的年轻女郎下车。 那女郎风姿绰约,相貌美得出尘,只是举止雍容闲雅,眸色又不威自怒,多了几分高不可攀,让人自觉垂下痴看的目光,不敢再多冒犯一眼。 小女郎的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刚落地就如糖稀般黏上女郎的腿,露出几颗小牙,甜甜道:“稚婢要八娘抱。” 萧夷光神色温柔起来,她浅浅一笑,果真将团子也似的稚婢抱在怀里,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那么粘人呢,嗯?” 马夫与仆从齐心协力,又从牛车上搬下一辆四轮车,车上人肩背单薄,用藕色大袖衫罩着身体,时不时还用手帕捂嘴咳嗽,似是一点风也不能见。 清风徐徐吹过,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千百个熬夜苦读的秀才,在头顶一块翻动书页。 萧夷光接过腰扇,遮着元祯的脑袋,免得她呛了风再咳个不停,抬眼却瞥到门前夸张奢侈的仪仗,不由一怔。 白马寺住持印光早就候在了山门前,她看到两人下车,连忙迎上去:“阿弥陀佛,两位贵人驾临山寺,贫僧有失远迎。” 元祯示意杜三娘推她入寺,又指着门外的仪仗,挑眉问道:“师父今日还有别的客要见?” 笑容一抽,印光捏住手中的檀木念珠,差点就要给年轻的天子跪下,就算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应付着元祯,再去接待别人呀! “回陛——贵人,楚王殿下从豫章郡来到建邺,说要在小寺借住几日,贫僧知道贵人今日要来,就极力推拒,可那殿下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将仪仗放在此处,人就——” 元祯依稀记得楚王元徽是惠帝幼女,为人颇有些放恣不羁,但从未见过她,于是饶有趣味的问:“她人去了哪?” “殿下听脚商说朱雀大街新开了家帛肆,丝帛花样繁多,装修也端的气派,于是就撇了这么多人,带着两名部曲入城去了!” “呵呵。” 元祯听了一笑,不再将这人放在心上,随着印光踏入罗汉堂,孔雀明王前已经摆好了香案,香烛贡品一应俱全,连案上的铜钹都擦得光可鉴人。 点燃三柱好香,元祯拜过,让人插进香炉里,又虔心祝祷,祈求自己的身子能早日康复。 等她睁开眼时,眉间略有些疲乏,印光堆着笑:“山庙备下了些斋饭,还请贵人赏光。” 白马寺的斋饭虽不如太真观,但它味道清淡,又善于用笋尖、菌菇、瓜果等簇成山水图,在冷盘中摆着,色香俱全,极合帝后两人的胃口。 好不容易摆脱沉重的政务,元祯本就打着吃斋、踏青,好好松懈一日的心思,于是点头:“有劳师父。” 她习惯性的偏头去看萧夷光,身侧却没了人影,于是问抱着稚婢的商音:“八娘去哪了?” 商音红了脸颊,为主子掩护着:“奴婢不知。” 元祯的眼光便瞥向杜三娘,杜三娘俯身低下嗓音:“陛下,皇后她去了二堂。” 二堂只有一尊送女观音的金像,香火很旺,方圆百里的百姓,只要生不下孩儿,都来这里跪求。 据说拜过后,灵验的不少。 两人成婚一年,结契也有半年的时日了,萧夷光却迟迟没有消息,前朝谢氏虎视眈眈,屡次上书要元祯充实后宫,她嘴上不说什么,想来心中也是着急的。 元祯胡思乱想,或许问题不在于明月婢,那自己要不要也去求拜一番? 屁股下仿佛坐了张针垫子,她很快否定了这荒唐的想法,若是这事传出去,恐怕前朝就不是催采选,而是要她择宗子过继了! “着人催一催八娘,教她回来用斋饭。” 过了一盏茶时候,萧夷光才珊珊而来,在铜盆中洗净手,裙摆却也沾上了线香悠然的香气,将斋饭的清香都驱散不少。 元祯夹了一箸藕饼给她,即便知道她刚从观音像前回来,却仍下意识的问了嘴: “方才去哪了?这么晚才过来——” 银箸停在半空,元祯抬头撞见明月婢似笑非笑的眸子,一副我不信你不知道的神情,她心里懊恼:这可怕的习惯! 第77章 萧夷光嗔而不语,盛了碗枸杞银耳汤,又舀了勺韭菜炒菌,全都放到元祯跟前,简单的几个动作,里头的意味不言而喻。 羞红可耻的爬上耳根,元祯低下头,一箸接着一箸,将食物全都塞进嘴里,原本清香可口的斋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哇呜。” 小手攥着特制的木勺子,稚婢对着冒尖的蟠桃饭美美的吃了一大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香甜多汁的山桃肉杂在碧粳米中,每一粒米饭都充满着桃香。 吃到这等好东西,稚婢自然忘不了最疼爱她的八娘,贴心地挖了一大勺,她抬高高手,非要萧夷光张口吃下。 萧夷光愉悦的咽下,摸着她扎着双丫鬓的小脑袋,夸道:“好宝宝。” 由于稚婢坐在两人中间,向上抬着头,自然能看到元祯味同嚼蜡的模样。 她一碗水端平,也大方的挑了许多桃肉,用自己的勺子聚拢,一块盛到元祯唇边,热情的劝道:“姨姨,你也吃。” 小孩子用过的勺子,萧夷光怕元祯嫌不洁净,于是主动搁过去碗青精饭,道:“稚婢乖,姨姨吃这一碗就好了。” 青精饭,也叫乌米饭,是糯米用南烛树枝浸泡后煮成,虽然有滋补气血,强身健体的功效,但颜色乌青难看,落在小孩子眼里,舌根就跟着泛起苦涩。 稚婢坚持道:“那个不好吃,这个好吃,姨姨吃稚婢的。” 元祯宠溺的笑了笑,将勺中蟠桃饭扣到青精饭里,两种米拔到一块,毫无芥蒂的吃了一口,感慨道: “看见稚婢小小的一团,懂事又贴心,我的心比吃了蟠桃饭还甜。你我若是日后生的女儿能如稚婢般乖巧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个。” 可是现在别说一个乖宝宝,连半个混世魔王都不见踪影。 元祯长叹一口气,咕哝了句:“也不知这小崽子什么时候能来,可教我好等。” 萧夷光挑了块笋尖放到稚婢碗里,话里含笑,悠悠道: “何时能来?孟医佐要陛下每日撑拐在殿里走五个来回,你今日走了几回?怕是两回都没有,陛下不肯卖力,身子就好不了,若妾是那孩子,也不想要个惫懒的当阿娘。” “我哪里懒?分明是孟医佐强人所难!” 元祯不服气,用银箸捡着米粒,每捡出一粒放在食案上,就给她数着孟医佐的一桩罪过: “朕批了一日的奏章,手都累得直打颤,她倒好,搬了个挂着吊环的架子过来,非要朕拉着环做二十下起坐。若朕有那力气,就一口气批完奏章了,干嘛还要休憩?” “还有前夜,阿柔连安神香都点好了,朕在床上等你沐浴更衣,她带了群宫婢叽叽喳喳跑进来,按着朕的腰就用竹片一阵刮,痛得朕像是剥了层皮!连翻身都不敢翻。” “之前一次,尤其可恶……” 稚婢已经吃下了半碗饭,捂着小肚子打了个嗝,被商音抱出去看花。 元祯也没了小半碗饭,但都堆在了食案上,她愤愤控诉着:“本来前朝事务就多,又添个她来捣乱,朕有时真想将她发配到交州!” 萧夷光瞥了她一眼,让人抹净食案,重新端碗饭过来:“你敢将她发配出去,头不想要了?快吃饭!就是稚婢也没你能闹腾。” 登基后,广陵王留下的政务如山,元祯的身子本就弱,看久了奏章,头疼就愈演愈烈,并且由右额蔓延到颧骨,如同绷紧的带子绞着脑袋。 每到这时,只能快传孟医佐,让她两针扎下去,头上的痛苦能轻一大半。 “嘿嘿,说着玩呢,明儿我就升她做直长,让她一辈子留在尚药局。” 吃饱了饭,听着绿杨柳里的蝉鸣,暖阳暖烘烘的透过窗棂,元祯打了个哈欠,困意自心底生出,就让人铺开从宫中带出来的卧具。 商音等忙展开竹席,靠墙并排摆好两只玉枕,轻手轻脚的放下门帘退去,又揉了面团,着人去粘树上的鸣蝉。 元祯宽了外袍,又撸下腕上的念珠,躺倒在清凉的竹席上,清风自窗口吹进来,好似置身在竹香阵阵的竹林。 不大一会,伏在身侧的手就如竹林中的竹节虫,在席子上扭了扭,不老实的蹭上枕边人的腿。 “啪!” 清脆一声巴掌,元祯委委屈屈的缩回手,谴责道:“明月婢的身子也太金贵了,让我放一下都不许。” 瞧瞧,登基后这人的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都学会先发制人了。 萧夷光阖着双目,翻了个身,不去理会元祯的胡搅蛮缠。 元祯摸摸鼻子,枯躺着也没意思,心里就极想再去摸一下,最好能搂着美人睡。 但是她又怕手上挨巴掌,思来想去,元祯静悄悄贴上明月婢的后脊背,在她耳后道: “明月婢怪我不肯卖力,难道是对昨晚不满意?” 她兴致勃勃道:“昨儿我让杜三娘出去买了几本好册子,不如回宫就试试?” 佛门清静之所,动手动脚就算了,还说出这等污言秽语,嘴里简直就没个遮拦。 若是在宫中,怎么样都行,但在神佛旁边,还是有些忌讳为好。 耐心一点点磨光,萧夷光回身推了把她的肩膀,又将玉枕远远的挪到一边:“陛下若再不分场合说个没完,就把那册子跟旁人用吧!” 这句话起了效用,元祯不再幻想夜晚的美梦,而是紧张道:“好好,我不说了,睡觉,睡觉!” 身后人果然没了动静,不大一会,呼吸声也逐渐平稳。 萧夷光手攀着枕头,蹙起远山眉,在心底叹了口气。 许是没了广陵王的控制,外朝也无只手遮天的朝臣,元祯近来行事,颇为乖张,像是本性里藏着的欲望汹涌的猛兽,在慢慢苏醒。 倒也不是重欲好色,就是行为言语难免放恣了些,若她再懒于国事,可真就有了几分昏君的迹象。 前几日益州刺史萧岧进贡了一百位舞伎,他们经过特意的训练,都会跳一种彻夜不休的舞蹈,名唤凉州大舞。 伴着琵琶起舞,舞伎们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观看者置身其中,犹如醉心在绝美的画卷,甚至能忘掉呼吸。 元祯一看就着了迷,宁肯一夜不眠,也要看完舞伎们的献舞。观赏完舞蹈,就又马不停蹄的去上朝,等到下朝,人已恹恹得没了精神,过了好多日才缓过来。 即便如此,她仍乐此不疲,计划着哪日再教舞伎们跳一遍。 如此好玩的纨绔作风,简直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萧夷光常劝她关心国事,远离歌儿舞女,却没有效果,别看这人小事上对你百依百顺,一旦触及认定的事,九头牛也甭想使她回心转意! 她早就摸透了元祯的习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左右没出什么岔子,萧夷光也就只能随她了。 只盼不要耽搁了北伐就好。 …… 一觉醒来,元祯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骨头缝咯吱咯吱响,她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 不用操心空虚的国库,不用担忧临江而望的羌人,甚至连梦都不用做,只需要大睡特睡。 她坐起身,由宫婢们服侍,擦干了脸,重新系上革带,才发觉里榻没了人:“皇后去哪了?” 话音刚落,商音打起帘子,萧夷光微微低头,款款而入:“陛下,楚王殿下来了。” 高祖的子孙千千万万,论起来。元祯与楚王元徽的关系早就出了五服。 可因为有羌人乱华,绞杀宗室,所以长江之南的元氏藩王,除了远在益州的蜀王,就只剩下了楚王一人。 元祯对楚王十分重视,为了显得亲厚,她顾不得整理仪容,就让宫婢快传人进来。 门外应声走进一位容光焕发的女郎,她生有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平巾帻上罩着高高的白纱高屋檐,脸上涂了层恰到好处的脂粉,身穿莲花纹路的朱红大袖襦,犹如白壁雕琢的玉人,将素净卧室衬得发亮。 反观元祯,虽然姿容不输于元徽,但由于刚刚睡醒,发髻还松散着,领口更是压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显得无比散漫。 元祯后靠上凭几,打量了几圈这个素昧平生的堂姊,怎么看,都觉得她好像身毒国进贡来的孔雀,张大尾巴不知在炫耀什么。 “臣元徽,参见陛下。” “坐吧,不用多礼。” 元祯和蔼的给她指了张胡床,江南刚定,宗室人丁凋零,听说楚王还没有成亲,元祯寻思了几位世家坤泽,打算许给她: “楚王姊就藩豫章,距离建邺路程遥远,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吧。” 元徽毫不犹豫的答应:“臣听陛下的。” 答应的如此爽快,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要朕为她解决? 元祯正想刺探下江州的民情,便问:“楚王姊突然来建邺,是有什么要事吗?” “有的,有的,臣听说萧八娘从长安逃出,被陛下立为皇后,臣与皇后自幼相识,所以特意赶来见她一面。” 元徽语气诚恳,眼神湿润得如同一汪春水,痴痴的停留在萧夷光身上。 刚抵达豫章郡,长安城破的消息就传到了江南,她失手摔了一只骨瓷茶盏,拔出剑就要赶去救人。 若不是有国相拼命拦着,将元徽关在房内,又上了几把大锁,恐怕她早就成了羌人的刀下亡魂。 直到元祯继位,元徽才从使者口中知道,新帝的皇后是兰陵萧氏的萧八娘,她既是心酸,又不大敢相信,于是忙带着人跑来建邺打算一探究竟。 “放肆,你的眼看在哪呢!” 元祯还以为她有什么大事,没想到自进门起,元徽半句话不离明月婢,目光也像搅好的浆糊,就差黏在明月婢的脸上。 她勃然大怒,婢养的,原来你是想挖朕的墙角! 第78章 猛然的一声怒喝,吓得元徽打了个激灵,抬眼看到元祯的满面怒容,以及八娘责备的神色,她心底闪过无限悲哀,不自觉站起身认错: “陛下恕罪,臣失礼了。” 萧夷光与她襁褓中相识,眼看元祯起了贬斥之意,也生怕她如卢猷之一般,被发配到外地,连忙求情: “妾听说楚王殿下得知陛下即位,就收拾行囊星夜赶来,还带了两百匹骏马,想要献给陛下。” 元祯面色稍霁,看向无精打采的元徽:“哦?是有这回事吗?” 寺院外的马匹毛皮溜光水滑,俊美的肌肉若隐若现,都是元徽穷尽心机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平日喂的是米麦,睡的是晒过三日的稻草,比寻常人家养的坤泽还金贵。 这些好马她打算送给八娘,还没等说出口,就让陛下截胡去,元徽性子混,心里不大愿意。 耐不住八娘一个劲使眼色,她又不敢明着顶撞元祯,只好应承下:“是的,这些马是臣特意为八——陛下搜寻的,若是用在陛下的卤簿里,定然威武不凡。” 看她这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说出的话能有几分真? 元祯心里不信,但天下大乱,两百匹红鬓骏马可不好找,她眼珠子一转,笑纳了: “好,楚王姊有心了,不过用在卤簿未免有些大材小用,杜三娘,去告诉柳将军,朕为虎豹骑的骑卒寻了些好马,教她晚间来白马寺赶走。” 好端端的骏马,不能饰以金玉,喂以细粮就算了,竟然还要送到老兵手里磋磨? 果然,元徽攥紧胸前的衣襟,死死咬着牙,又是不舍又是肉疼。 她劝道:“陛下,您好歹也——” 您好歹也留两匹给八娘呀!元徽记得八娘最爱似火般鲜艳的红鬓骏马,肃杀秋日,万物衰败,她着一袭红衣纵马飞驰,能把半个长安城的乾元迷倒。 “咳咳咳,楚王想说什么?” 舌尖转了个弯,元徽及时挽救了自己的脑袋:“——好歹臣的马性子温顺,就是陛下坐上去,就是无妨的,陛下也留几匹御用,或是赐给身边的亲近人也好。” 元祯咳嗽完,瞥了眼端坐不语的萧夷光,冷冷道:“这个,就不消楚王操心了。” 好个风流不羁的楚王,一派怜香惜玉的模样,若真碰上养在深闺里的坤泽,恐怕就连魂都被她勾走了。 她爱怜惜谁就怜惜谁,若是敢染指自己的皇后,就算有人拦着,元祯也要让她去交州的瘴气里走一遭。 半响也没听见八娘对自己说句话,元徽垂下头,灰心丧气的不敢再言语。 她这一动,颈边腕上的玛瑙朱玉串质地轻脆,碰撞在一起,跟着泠泠的唱起歌。 目光朝那声音滑了一圈,元祯眼皮子跳了跳,想到楚王府的富裕,心底生出了个好主意,她关切道:“楚王进京,可寻好了住处?” “臣打算先赁几间白马寺的房子,再慢慢寻买。” 住白马寺好,离皇宫远。 元祯提点她两句:“建邺天气与豫章郡不同,楚王若是安定下来了,合该进城重新购置几套新衣。” 元徽不明所以,傻乎乎落入她的圈套:“臣方才便去了朱雀大街,那儿有座刚开张的帛肆,花样料子都跟长安城里的差不多。” “哦?这不巧了。” 元祯指着明月婢道,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那座周记帛肆,正好是皇后的产业,由皇后阿母府里的旧人打理,你若再去,让她给你划算些价钱。” “娘娘,这是真的吗?”元徽眼睛闪烁着惊喜,看向萧夷光:“怪不得臣去看了,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呢。” 帛肆全权由张十一郎操持着,收入也要上交国库,只是里头的工艺是黄娘做主,怎么算得上是她的产业呢。 萧夷光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又没法当众拆穿元祯,只好略一点头:“是。” 元徽高兴的吩咐随行的家令:“左右王府的乐伎舞伎也该换夏日的衣裳了,就全从朱雀街上的周记帛肆买吧。” “楚王殿下与皇后青梅竹马,真是情义非同一般,就是朕看了,也有些吃味呀。” 元徽一掷千金为红颜,虽然这千金都落入了元祯的口袋,让她得了大便宜,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一股醋味涌上来。 元祯故意握起萧夷光的腕子,将人强硬的拉到自己怀里,细细地在她后颈嗅来嗅去,感受到娇躯逐渐僵硬,轻轻一笑: “朕有个疑惑,为什么皇后从未对朕说起过,你与楚王的事呢?” 房中的婢子见两人亲密无间的坐在一起,陛下一手环着皇后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腺体不放,俱不自在的羞红脸颊,或是低下头,或是借故打起帘子出了门。 唯有楚王的目光定在摸着纤腰的那只手上,看到八娘任由陛下环抱有些酸涩,但她眼底的光明亮,仍然没有熄灭。 楚王懵懂,不通世事,元祯这又是在吃哪门子醋! 萧夷光心烦意乱,按住她肆无忌惮的手,忍着怒火道:“陛下见好就收,不要占了便宜还卖乖。” “哼,连与自己的坤泽亲密都不许,朕这个天子当得有什么意思!” 元祯起了性子,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抱怨一句,干脆撒开手,还了萧夷光一个自由。 天气热,只抱了一会,汗水浸透了她里头的白练衫。 元祯命人摇起腰扇,舒舒服服的在凭几上换了个姿势,只见楚王又捧过一只彩漆的匣子,羞涩道: “八娘在长安时最喜欢击磬,建邺城地处偏僻,也不知有没有合适的玉磬。” “等等。”元祯叫停,她有些不大相信,疑惑的目光落在明月婢淡然的脸上,口中问道:“朕怎么不知道皇后还有击磬的爱好?” 元徽忙纠正:“不只是爱好,八娘击磬的技艺出神入化,连天上的飞鸟也能吸引来呢。” 她深情款款道:“这是就藩前你送我的彩绘木磬槌,今日还给你,望你伤心无聊时,就敲敲玉磬,也好宽慰忧思。” “也好,一了百了,还有什么东西赶紧还回来,日后也不必睹物思人,徒添伤心。” 元祯只知道明月婢有一手好字,平日爱鲜衣怒马,好精舍繁华,倒不知她对音乐也感兴趣,眼下却不是细想的时候,当即怪声怪气的插了句,她又对元徽道: “皇后不会伤心,就算伤心,她也可以对朕倾诉,不必楚王操心了!” 元徽失了会神,似是方认清萧八娘已经嫁人的事实,她哽咽道:“只要陛下真心对待八娘,臣也就放心了。” “……” 关你何事?你是她阿娘还是她阿母? 左仆射都没有分毫不满,你就在这里又哭又闹,好像自己真纳了一百个妃子,辜负了明月婢一样。 元祯怎么看元徽,都觉得不爽,当即命她抄写十遍《心经》,写好后拿到广陵王陵前供奉,以表孝心,总之这些日子能别进宫就别进宫。 抹去眼泪,元徽也不高兴,她这才待了一会,就看到温柔的八娘皱了好几回眉,可恶的陛下,仗着自己的天子威势,还一个劲的气她。 有元徽这个愣头青在,这个难得的旬休顿时变得不那么美好。 说好的踏青也不爱去了,元祯没有心情,还耍起了脾气,她连问都没问萧夷光一句,就让人收拾东西,立马回宫。 送稚婢回到左仆射府,牛车过了依旧人挤人的朱雀大街,踏上长长的宫道,元祯用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没有理萧夷光。 一想到枕边人将喜好瞒得严严实实,她要从别人口中才能得知,元祯就气不打一处来。 先前那群纨绔就不说了,中间来了个卢猷之,可是与明月婢名正言顺订过婚的人,好歹将他赶到了豫州,如今又窜出个楚王,更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情敌一个接着一个,偏生他们都对明月婢了如指掌,衬得自己则跟个傻子似的。 虽说这等事不能等坤泽说,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但是明月婢从不沾手乐器,对自己欣赏歌舞也多有劝诫,言辞犀利到都想把乐府解散。 搞得元祯还以为她厌恶这些东西,自己听乐伎吹个笛子,也要偷偷摸摸的,哪能想到这人是其中高手,不仅教许多人听过她的音乐,还只对自己如此严苛。 倒反天罡! 牛车摇摇晃晃,两人并排坐着,膝盖不时轻轻碰撞到一处,元祯睨了一眼,双腿现在还不大利索,她就弯下腰,用手将腿抱到一边,不跟这人碰着。 摇着团扇的手停住,萧夷光抿了抿唇,扭身揭开青铜冰鉴,里面的冰块散发丝丝白气,中间有一缶,她从里面端出碗冰镇了的蜜冰沙。 两人都暗暗长吸一口气,压下百般情绪,然后异口同声道: “陛下用些蜜冰沙。” “皇后还给多少人敲过玉磬?” 含着服软意味的蜜冰沙正举在眼前,元祯愣住,脸上掩不住尴尬的神色,她轻咳一声,顺势接过了碗,舀了一大勺冰沙放在嘴里。 口中冰冰凉,面皮却像发起了烧,她一阵懊恼,明月婢像个没事的人儿,倒显得自己很在意,方才就不该说出那种话! 不留神,一块冰顺着嗓子眼滑了进去,元祯扶着车壁剧烈咳嗽:“咳咳咳咳!” “陛下呛住了?冰沙凉,只吃碗里的红豆就好了。” 又来了,熟悉的束缚感像只大网般绞在身上,元祯感觉喘不过气,她脱口而出:“用不着你来管朕!” 第79章 建邺宫城规模壮丽,气势恢宏,顶覆五彩琉璃瓦,重檐歇山的宫殿气势雄浑,重檐攒尖则更像一把鱼肠利剑,直直刺破蔚蓝的天际。 宫门前庄严肃静,整顿后的虎豹骑承担起守卫宫廷的重任,她们身披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面容上的棱角坚毅,誓死捍卫着天子的尊严。 薄薄的蚕丝车帘后,在脸色大变的皇后面前,天子被按在车座上,倒没有什么尊严可言了。 若是可以,元祯真的想跳下车,可周旁没有人搀扶,一挪出腿势必要摔个嘴啃泥。 更不要说,她就是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无法与萧夷光的双臂抗衡,肩膀在这人的禁锢下,仿佛原地扎了根,动也动不得。 “陛下,张嘴。” “唔,不!哇。” 勺子死死的抵住嘴唇,元祯刚露出条缝隙,就被她塞了一嘴的红豆沙。 上下唇瓣旋即又被捏住拉长,萧夷光眸光强势,将她抵到车壁上,大有元祯不咽就不肯松手的意思。 看朕今晚怎么收拾你! 元祯恶狠狠的嚼动红豆沙,转念一想,不成,这岂不是便宜了她,自己应该搬到书房去住,让明月婢孤枕难眠去! 嘶,书房里的胡榻又硬又窄,元祯掂量掂量比冰片还脆的腰,又打起了退堂鼓,凭什么自己睡书房?不如把皇后赶过去。 反正明月婢没事就爱骑马打球,或是拉几石的强弓射箭,身子强健,在小榻睡个几日也不亏了她。 冰沙上面的红豆顶只有两勺的分量,在萧夷光的威逼利诱下,转眼间就见了空。 搁下只剩冰沙的碗,萧夷光松开手,又贴心替她理了理方才挣扎凌乱的交领,温柔的语气里似有责怪: “陛下早这般听话,不就好了。” 这个女人,又开始装傻了,总爱给你一棒子再塞个甜枣,或许晚上还会主动求欢,然后对核心矛盾闭口不提。 来回都是这几个套路,元祯摸得门清,当即哼了声,掀起车帘向外叠声催促:“阿柔,阿柔,步撵来了吗?备两台。” 自元祯登基后,苟柔也擢升为宫廷女侍中,可以说在后宫,她的地位在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帝后回宫,苟柔率领着宫婢早就迎候在门口,只听车里传出些暧昧不明的声音,车驾也摇摇晃晃,她忙带全体宫婢齐齐后退一步,生怕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这会不应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吗?怎么还要备两台步撵,各走各的? 苟柔眉间浮现不解,她禀道:“陛下,步撵在北宫库房,着人跑步去抬,也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备好。” 她们在南门下车,特意让人去取步撵分乘,不消一日,帝后不和的消息就能传到宫外。 元祯想到左仆射,还有明月婢身后的兰陵萧氏和并州铁骑,立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今日就算了,扶朕下车。” 明月婢是左仆射的眼珠子、心肝肉,平日隔三差五就托曹楚、商音等往宫里送东西,大到奇珍异宝,小到瓜果蔬菜,就没有她不送的。 若让她知道了此事,定会指使朝中大臣上书劝谏,真真能管到两人的被窝里面,让元祯堵心又语塞。 不划算,不划算。 回到明光殿,元祯换上隔汗竹衣,外面罩着京口丝坊上贡的朱色交领罗衣,坐在盆装着的冰山前面,还是一直嚷热。 “若是能在附近的介丘山上修座行宫,夏日带着人马去避暑……” 如今朝中的将作大匠是南渡北人徐景明,出身建造世家,门第不算高,但因世代在长安居住,所以也与萧氏有扯不开的渊源。 元祯故意将话只说了一半,便去瞧明月婢的脸色,想看看她的态度。 萧夷光手持玉柄团扇,给她轻轻摇着,听到元祯的畅想,眉头一皱:“陛下若是嫌热,就让冰人冬日多储备些冰块——” “天下未定,国库空虚,就是朕也不能乱花银子,去修那劳什子行宫。” 元祯料到她要劝诫什么,便替她都说了出来,又顿了顿,凑到明月婢身边,奉上甜言蜜语: “这些道理朕都知道,不过,你我间就只能谈家国大事吗?我也想学高祖皇帝对武德皇后那样,为你建一座翠微台呀。” 话里的爱意都能捏出水了。 萧夷光哪能听不懂,她如玉的脸颊飞上粉红,低眼佯装恼羞,用扇面的流苏轻轻扫了元祯一下。 元祯看了眼殿里,见宫婢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眼睛一动也不敢动,满意的点点头,伸手脱下了自己的竹衣。 没了这层阻隔,元祯将人彻底搂进怀里,明月婢也顺从的倚上她的肩头,两人静静依偎着,感受彼此的呼吸,心里都品尝到了丝丝甜蜜。 脸颊被明月婢的发丝勾得痒痒的,元祯深深嗅了口若隐若无的海棠花香,犬牙蠢蠢欲动。 早日攒好钱,再哄得明月婢高兴,就可以建行宫了,元祯暗搓搓的想,若是再有什么阿猫阿狗出来碍眼,她们就躲到行宫去,教他们找也找不到。 还要让明月婢在行宫给自己敲玉磬,不止玉磬,她会什么,就要给自己表演什么! 炎炎夏日,两人贴了不到半刻钟,周旁身上都在升温,就像泡在水里一样,只好又暂时分开。 一名宫婢提着紫陶茶壶走进来,给她们一人倒了杯淡褐色的茶汤。 元祯见她手脚干净麻利,脸却陌生,问道:“你从前在哪里做事?朕从没见过你。” 宫婢不卑不亢道:“奴婢贱名英娘,一月前进的宫。” “她是寿春姑姑府中的婢子。” 萧夷光刚入主后宫,宫城中的宫婢足足有两千多人,可她身边唯有商音信得过,左思右想下,就把从前寿春府上伺候过她的英娘也招进了宫里。 她解释道:“苟侍中随你去了前朝,后宫商音自己独木难支,妾就向寿春姑姑讨了她来。” 元祯点头:“你与寿春姑姑都看好的人,想必也是十分好的。” 先前的玉娘凤娘还有胡傅姆,都是出身王后宫中的恶奴,一个比一个刁钻刻薄,给明月婢留下不小的阴影。 元祯登基后,就立马命人捉拿了所有恶奴,随着袁超等叛臣一起腰斩在了菜市口。 前番往事如云烟飘过,她缓过神,为了逗萧夷光发笑,端起茶汤牛饮一口,故意赞叹道:“都说婢子类主,皇后蕙质兰心,连手下宫婢泡的茶也余香绕舌。” 听到夸赞,英娘抿唇笑,她虽机灵,但也没有胆量在元祯面前撒谎,如实道:“陛下,这盏香薷饮祛暑解表,是尚药局送来的,奴婢不敢抢功劳。” “哦?那是孟医佐送来的?” 英娘回想:“吴兴县主入宫与孟医佐探讨医术,听闻御驾回宫,特意煎成这壶香薷饮,送来为陛下和娘娘解暑。” “原来是……谢七娘送来的茶?” 英娘道:“正是。” 糟糕,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看到明月婢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元祯恨不得咬断舌头,把先前的话一块吞进去。 尴尬之余,听闻七娘还在关心自己,元祯也不免想起从前的情谊,又是感动,又是苦涩。 心里茫茫然,好似缺了一角,连清香的茶水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日论功行赏,司隶校尉谢济屡次在众人面前夸赞七娘的功劳,希望能将女儿送进后宫: “陛下春秋鼎盛,中宫却无所出,不如广开采选,及早诞下后嗣,也好抚慰先帝在天之灵。” 江南诸族串通一气,也纷纷跟着进言。 左仆射为大局着想,虽没有开口制止,但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脸色极其难看。 元祯相信,但凡她表现出一丁点纳妃之意,左仆射肯定连眼睛都不眨,毫不犹豫的就将明月婢抢回家。 最后还是七娘出面,化解了这尴尬的时局,她主动说自己暂无嫁人的意愿,又向元祯求了一座宅子做封赏,从谢府搬了出去。 元祯感激她,又觉得对她有愧,于是按着对功臣的封赏标准,也封七娘为县主,准她出入尚药局,钻研医术。 萧夷光也吃了口茶,品了品七娘的手艺,嗔了元祯一眼:“陛下若想效法高祖,就先学一学她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高祖戎马沙场十几载,称帝后也不设后宫,身边唯有武德皇后一人作伴。 两人孕育了三个孩子,恩爱到白头,至今坊间的话本还流传着她们的佳话。 元祯从小听高祖和武德皇后的故事长大,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深意,心情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不留神就做了负心人,连茶都不肯喝了。 楚王再怎么痴缠,只要元祯不允许,她就进不了皇宫半步。 可谢七娘不同,她出身谢氏高门,莫说尚药局,就是寻常宫宴也有资格参加,若特意下旨不让她来,倒显得皇后刻薄善妒。 好在明月婢虽幽怨,但不喜翻前账,提点过也就过去了,到了晚间,态度依旧温柔细致,为元祯修剪烛花,还催着早些安置: “妾早一日怀孕,陛下在前朝的压力也就能轻许多,不是吗?” 滚进床榻,衣衫落到床角,元祯搂着她玲珑有致的曼妙身材,有心想弥补,却发现明月婢也格外热情,甚至在结契后,反客为主的欺压到她的身子上。 第80章 咸康二年。 朱雀大街,旗幡如云,市肆罗列。 较之中原的兵荒马乱,在元祯的励精图治下,江南少起兵戈,百姓能安居乐业,东西市的贸易也日益红火。 不仅中原的商贾弃长安奔建邺,就连身毒、琉球、东瀛等国的商队,也顺着江南四通八达的河流,来到建邺做生意。 他们租赁屋舍,出售异国货物,带来的香料、鱼珠、昆仑奴很快就卖给了世家豪族,赚得盆满钵满。 一个姓张的官吏主动找上这些异国商贾,经过讨价还价,商贾们决定买下他帛肆里的丝绸,运回本国进行售卖。 在酒肆中,双方签订了契约,这笔买卖帛肆虽说让了商贾们一分利,但他们一口气买了十艘船的丝帛,张十一郎细细算了算,比帛肆三个月的收益还多。 他心里高兴,借着酒意,当即买了他们两名最强壮的昆仑奴,表示要送给宫中的贵人取乐。 二楼上,纨绔子弟们酒宴正酣,一郎君满面酒红,摇摆不稳地推开隔窗,教清风吹散面上的酒意。 他向下一瞥,正好看到张十一郎与高鼻深目的商贾走出酒肆,满面笑容的告辞。 “这不是张郎中吗!” 过去一年丝坊、酒坊相继开业,张十一郎使出浑身的本事,为国库狠狠赚了笔银子,又趁着职务之便,不时给宫中进献奇珍异宝,已经从员外郎升做了郎中。 在一起南逃的世家子中,除了陈大娘和顾七娘外,他算是最得圣宠的一个。 自视清高的纨绔们自诩出身高门,看不惯他这副劳碌阿谀相,有人挤过来看,从鼻子里哼了声:“昆仑奴?张十一郎这是又得了好东西,想要贡给中宫了,哼!” 长了个酒槽鼻子的郎君给自己斟着酒,幸灾乐祸道:“陛下身子不适,不是已经罢朝半个月了吗?他刚从京口郡回来,不知道建邺城里的事,这遭怕是要扑空了。” “不会吧。”穿红衣的郎君眉间还带着稚气,他连忙道:“昨日我听我阿耶说,积下的奏章批复下来了,看这样子,陛下是有了好转。” 酒槽鼻子郎君不屑道:“你阿耶见过几份奏章?我阿叔在御史台,他说陛下身子孱弱,从前批红的笔迹虚弱无力,近来的批复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却有了筋骨。” 窗边的人惊骇:“你是说,是有人代陛下批红?” 众人的眼光都瞄过来,酒糟鼻子越发得意,他伸了个腰,含含糊糊道:“这大逆不道的话,我可不敢说,不过,皇后的阿母魏夫人,可是有名的书中圣手,想必是有些家传渊源的——” “既然陛下处理不了政务,张十一郎入宫也是去见皇后的?” “何止一个张十一郎,虎贲中郎将李大郎,中书侍郎顾七娘,还有……” 酒槽鼻子吸了口酒,故意吊起他们的胃口,等众人一再催促,直到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神秘道:“之前被赶回豫章的楚王,你都知道吧?她被召回建邺了!” “知道,知道,快说!” 众人在朝中都有人脉,听说过一些宫闱秘史,据说楚王爱慕皇后,日日进宫与她探讨丝竹,陛下不悦,去岁就将她赶了回去。 新帝登基后,常携皇后临幸宫宴,他们这群纨绔借着父辈恩宠,有幸见过皇后的绝美姿容,真真是倾国倾城,风流尔雅。 回到家里,这群乾元的半边身子都还酥着,也懂了什么叫做一见知君即断肠,所以对于楚王被赶回封地的事,他们个个拍手叫好。 “陛下与皇后成婚两年,至今膝下无所出,怕出意外,宗庙不保,就想要立楚王为皇太姊,可是啊,皇后她不同意。” 酒槽鼻子道:“你们想,若是楚王即位,萧氏哪还有如今的风光?所以皇后想了一个妙招,开始与宫外的乾元来往密切。” 有人长嘶一声,不可思议道:“她想要偷天换日,借人生子?!” 众人不禁想,陛下不喜楚王,那楚王会不会也是皇后的入幕之宾呢? 倚着窗边的人笑道:“若是生出个黑炭,那可有好戏看了。” 这是在暗讽张十一郎买昆仑奴的事,若是皇后来者不拒的话,保不准真能生个小昆仑奴。 众人面上浮现了然的神情,一块笑了起来。 没笑多久,阁子的门被顶撞开,“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私下污蔑皇后!” 许多虎豹骑涌了进来,负责维护建邺治安的羽林中郎将曹楚站在门口,她面色铁青,让兵卒将人全部拿下,要以大不敬罪名论处。 酒肆里卖酒的胡姬见了,忙上楼通禀:“县主,曹将军来酒肆捉人了。” 这家酒肆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脱离谢氏的吴兴县主谢真一,她房中的窗子大开着,正下头就是那群纨绔的阁子,能将他们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谢真一剪着玉瓶里的花枝,落下的残枝剩叶铺满长案,她云淡风轻道:“无妨,是我命人报的官。” 胡姬不解:“可他们的酒钱还没有付。” “酒钱与陛下的声誉相比,孰轻孰重?” 放下剪子,谢真一嗓音严肃:“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若是今后再有人在酒肆里传播谣言,诋毁陛下与皇后,不必给我顾忌酒钱,立即报官。” “喏。” 胡姬刚想退出,又见谢七娘拿出帕子擦净手,“肆中酒不多了,陪我去一趟周记酒坊,再买几车那里的桑葚酒。” “喏。” 周记酒坊只卖坛酒,并不散卖,往来的客人除了他们开酒肆的,就是建邺城内的世家大族。 县主偏爱去这家酒坊,胡姬曾听县主府的家令说,周记酒坊与朱雀街的周记帛肆是一家,它们的主人大有来头,不过到底是什么来头,家令就不肯说了。 ———— 椒房殿。 宫婢们打起珠帘,厚重的药涩就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将迎面走来的萧夷光罩得严严实实。 不论闻过多少次,商音和英娘都难以接受里面又闷又燥的药气,她们不约而同的停止用鼻腔呼吸,踏进门的步伐也略有停滞。 萧夷光玉莲步稳,路过一座鎏金铜镜架前,甚至还站住了脚步,端详着容貌,扶了扶发髻上素色的玉簪。 铜镜边摆着几抬高足隐几,以及桃木芯的四足手杖,都是匠人按元祯身高专门制成的。 在生病前,她就已经能自己扶着隐几,从殿内慢慢挪动到殿外,眼看隐几可以逐渐过渡成拐杖了,又生了这一场如山倒的大病。 真是天不遂人愿。 整理好妆容,萧夷光碎步拐进步障,第一眼便看到苟柔俯着身子,用丝帕蘸水,正轻轻擦拭着元祯脸边的汗。 “陛下还是虚汗不止?” 苟柔直起腰身,先点了点头,又竖食指在嘴唇上,示意她元祯尚在熟睡。 元祯睡睡醒醒,听到耳边有明月婢的声音,以为是朝堂上出了事,于是强撑着睁开眼,细若游丝道:“可是皇后来了?” 罗帐边挂着的香囊动了动,萧夷光坐到床边,拿起自己的手帕揩去她人中里积蓄的汗珠,轻柔道:“陛下,进些参汤再睡吧。” 参汤有大补元气、回阳固本的良效,理论上说,最适合元祯这样气血俱虚、汗流成注的病人饮用。 元祯想说参汤是日日喝的,却也不大见效,但她又怕明月婢听了忧虑,于是勉强笑道:“好——你日中过来,外朝是不是生了事?” 有元祯的默许,这几日的奏章都是萧夷光代笔,她没有邀功,而是谦逊道: “有国相等一干忠臣能将在,朝中一切都好。妾倒是还有件喜事,想要告诉陛下。” 元祯被搀扶着靠在隐囊上,虚弱的笑笑:“哦?什么喜事?” 今日的明月婢,眉裁翠羽,肌胜羊脂,一派风姿月态的模样,仿佛将殿外夏日的生机都带了进来。 她看了,不仅心情莫名好上许多,就连沉重的身子,都感到越发轻盈。 “九娘带着并州铁骑,已经抵达江州,与卢猷之合兵一处。京口卫的八万兵马,也在司马将军的率领下,进驻衮州,只要粮草一到,就能分兵夹击中原。” “好,好,好。咳咳咳。” 元祯一激动,连说三个好字,她呼吸太快呛了口风,又剧烈咳嗽,直到参汤端过来,才压下胸口的震动。 眸中闪烁着喜意,萧夷光也扬唇一笑,恐怕全建邺城中,除了阿娘,她是最希望北伐的人。 过去两年里,萧氏的本家、姻亲有不少人冒死逃出中原,渡江投奔阿娘,可他们都不清楚阿母的消息。 屡次的失望,让萧夷光转而将希望寄托于北伐军,她有一种预感,阿母就藏在长安的某一处,正等待着她来解救。 “今日的奏章中还有一事,需要陛下决断。” 元祯心情很好,嘴唇也慢慢染上血色,她问:“什么事?” “楚王殿下上书,想要陛下从西山寺院修行的弟妹中,择一人立为皇储。” 萧夷光见元祯的脸色由晴转阴,大为不快,就劝道:“楚王素来玩世不恭,却能有这样的担忧,想来陛下的病已经惹得人心惶惶。陛下若是不愿,妾就驳了回去。” “哼,朕的家事,还轮不到她来做主!” 元祯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她拉过萧夷光的手,深深叹息:“不是我不愿意立储,只是教他们继位,你该何去何从?皇后、太后,都不合适。” 作为同辈人,新帝不可能尊萧夷光为太后,更不会容忍她永远戴着皇后的凤冠。元祯一死,她的处境会非常尴尬。 萧夷光凄然一笑:“陛下都走了,妾还在乎那等虚名浮利做什么?去西山寺与桓三娘作伴便是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0-90 第81章 许是被药性催晕了脑袋,听到明月婢愿意青灯古佛,度过余生的一刹那,元祯心中竟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 自己驾崩,有萧氏的权势在,明月婢要想效法前朝惠帝的皇后,在宫禁中豢养几个面首,操纵几桩国事,是轻而易举的事。 …… 旋即,她抿紧了嘴唇,为这种想法感到不耻,自己怎么能怀疑明月婢的真心呢? 眼下最大的忧患,应当是她们无女,家国后继无人呀! “咳咳咳,我不忍心你去那种地方。” 元祯从隐囊下摸出一条细长的匣子,“我已经命顾七娘起草好了诏书,任楚王为宗正,留她在建邺,等再过些时日,就给她赐婚。” “陛下是想过继楚王的孩子?” “唯有这样做,你才能继续留在宫中。” 为了给明月婢留条后路,元祯可谓劳心劳神,特意将顾七娘招床边,自己口述,让她将旨意逐字写下来,又亲自校对了一遍。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疲倦揉了揉眉心:“我属意萧丞相的小女儿萧娥,唔,你与她相处过时日,觉得这桩亲事是否可行?” 就目前的时局来看,让楚王与萧娥结合,再过继她们的孩子来给皇后抚养,既能巩固皇室的权威,还能赢得掌握重兵的萧氏拥护,这项安排算得上十全十美了。 倘若楚王不是心有所属的话。 于公,萧夷光亦赞同下一任天子身上流着萧氏的血,于私,她又觉得楚王不会情愿,到时能给元祯捅出大篓子,便道: “陛下思虑周全,只是怕楚王她不会满意。” 元祯敲着木匣,明知故问:“让她娶谁她会满意?” 萧夷光眼睫颤了颤,垂眸不语。 “咳咳咳,丞相与大长公主同意,便由不得她,等孩子生下来,就再把她赶回豫章,省得让朕心烦。” 美人对坐在咫尺间,元祯的目光一点点勾勒她的螓首蛾眉,停留在朱唇榴齿上,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心尖像被羽毛抚过。 似乎罗帐里的药气也淡了些,她嗅了嗅,总觉得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海棠信香。 轻笑一声,元祯伸指勾起明月婢的下巴,拇指擦过她的唇角,沾上一抹朱红的口脂,看着她莹白的耳垂染上绯红: “朕心意已决,就这么定了——生了这么久的病,我也好久不闻丝竹声了。” 如今她生病,正是郁结于胸的时候,萧夷光便没有劝诫,纵容道:“妾去传乐伎。” “不用她们,正巧张十一郎最近从中原买了一套玉磬,让人抬来,你亲自敲给我听听吧,明月婢。” 萧夷光抿了抿唇,嫣然笑道:“好,妾去准备。” 她顺手捞起木匣,打算教李大郎送去中书省,颁下诏令。 走到宣室殿,萧夷光掂量着手中的木匣,发觉它格外沉重,便启开一瞧,见里面赫然躺着两道诏书,不由怔住。 一道上面的红封写着楚王,另一道却干干净净。 踌躇片刻,她抬头四望,见内臣宫婢都立于殿外,便徐徐展开诏书。 诏书的字迹飘忽,是元祯的亲笔,她在重病中仍对朝政放心不下,连忙加封了郑伯康为右仆射,兼任兵部尚书,命他星夜回建邺辅政。 至于江州刺史的位置,则给了他的女儿郑銮。 不仅如此,广陵王元叡膝下还有两位庶出的坤泽,分别被元祯封为建安长公主和彭城长公主。 建安长公主较为年长,已年满十四,也被元祯赐给了郑銮做正妻。 朝中原就有萧氏谢氏两家争锋,郑伯康进京,江州势力也会紧随其后的渗入,加上元祯的眷顾,定会对其他两家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卷起诏书,妥帖封好,萧夷光依旧让李大郎送到中书省。 宣室殿的御座后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天下十七州舆图,由牛皮黄纸制成,将大周的每一条河流山脉都蜿蜒细致的描绘出来。 萧夷光徐步走至舆图下,手指迷恋的划过每一座城池,这锦绣江山,倘若真的交给楚王的孩子,再由郑氏摄政,她会甘心吗? 英娘手持托盘:“皇后娘娘,为您击磬的衣裳已经备好了。” 玉磬音色高雅,为了与之相衬,宫婢们备下的都是清淡素雅的襦裙。 “我记得上个月丝坊令刚进贡了一条曲裾素纱薄裙,薄若蝉翼、轻如云雾,将它也拿过来吧。” 那件纱裙皇后曾试穿过一回,英娘服侍时,偶一抬眼,隔着薄纱都能看到衣下细腻的肌肤,以及……裙子轻若无物,颜色浅淡到像是什么都没有穿。 “喏。” 许是皇后想讨陛下的欢心吧,英娘想到什么不该想的,脸颊顿时烧起来。 打发走臊红脸的英娘,萧夷光又冷声吩咐商音:“告诉孟医佐,若能尽快寻到好法子医好陛下,就升她为直长,但若陛下在病榻缠绵过七日,她这差事就不必做了。” 陛下受了风寒,派人到处寻找孟医佐,几乎将整个建邺城翻遍了,都没有见到她人影,皇后无奈,只能教其他医佐为陛下看诊。 过了两日,孟医佐才出现,进宫看诊时还神情恍惚,魂不守舍,这才把陛下的病情耽误了。 商音为她捏了把汗,“奴婢这就去说。” 她出门就去了外朝,到尚药局去找孟医佐,结果里面碾药的药童说:“孟医佐前日就没来。” “今日不是她当值吗?” 药童赤白的双脚滚着药碾子,笑道:“她告假了,还是丹阳长公主府的人帮她来请的假。” 莫不是丹阳长公主也生病了?商音有点糊涂,叮嘱药童:“孟医佐一回来,就教她来椒房殿找我,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可不要忘了。” 自元祯生病后,怕过了病气,两人分榻而眠。 当天夜里,萧夷光击完玉磬,没有走,而是褪下了身上的衣裙,露出曲裾薄纱衣裙,被留宿在了椒房殿。 被子高高隆起,汗水打湿了鬓发,颈后的腺体被狠狠咬住,萧夷光侧躺着,手指攥紧了丝被,身子也随之颤抖。 软绵绵的依偎在臂弯里,她品尝着快感的余韵,思绪却逐渐清晰起来。 元祯既许她太后之位,又诏书要郑伯康进京,显然是她为提防萧氏功高篡位留下的后手。 孩子降生后,说不准元祯还会命丹阳长公主监国,内宫倚重公主,外朝仰仗郑氏,彻底教自己徒有太后之名,而无太后之权。 萧夷光理解元祯对萧氏的忌惮,不过,既然过继宗子,就不免要受控于郑氏和丹阳,所以天子之位,还是让自己亲生的孩子来坐比较妙。 ———— 次日清晨,椒房殿宫婢鱼贯而入,持扇的持扇,端水的端水,俱低眉顺眼,伺候着昨夜承恩的皇后娘娘梳洗。 她们的手脚格外的轻盈,只因商女史在外面耳提面命过,陛下没有上朝,依旧睡在帐中,若是谁一个不留神,将她吵醒,那就发去掖庭好好学学规矩。 正当大家伙忙得热火朝天时,沉重的脚步声踏进椒房殿,随着而来的还有又长又用力的吸鼻声。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连带铜镜里的皇后眉间都闪过一丝不悦,她拨开梳发宫婢的动作,瞥向门口,却惊讶的发现孟医佐的双眼肿成了杏核。 身上的官衣皱巴巴的,孟医佐表情木讷,整个人丢了魂似的,双腿不打弯的行走,像是刚从百年老坟里挖出的僵尸。 “你昨日去找她,她也是这幅样子?” 商音迷茫的摇摇头:“娘娘,昨儿孟医佐告假,说是与丹阳长公主在一处,奴婢恰巧没见着。” 提到丹阳,萧夷光挑着花钿的手一顿,心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宫内宫外,关于丹阳好泽风的风言风语并不少,萧夷光也略有耳闻,听说她不仅喜爱坤泽,还朝三暮四,府里养了七八个姬妾,仍不断在外沾花惹草。 这几乎算得上皇室丑闻了,大家都守口如瓶,只瞒着陛下一人,生怕她气急生病。 因多年习修武艺,丹阳身姿英挺,举手投足自有潇洒气度,她的容貌光艳逼人,若是笑起来,两颊笑涡霞光荡漾。 有此良人在前,甜言蜜语再加重金讨欢,就是神仙也很难不陷进去,更遑论孟医佐了。 把过脉,萧夷光示意她来到侧殿,先问了元祯的病情。 孟医佐稍稍打起精神:“陛下是让风寒勾起了陈年旧疾,只要服下臣合的丸药,倒也不是大病。休息个三五日,陛下就能重新练习行走了。” 萧夷光蹙眉,她心疼元祯这几日遭受的病痛:“你既然有好药,怎么前些日子不呈上?” “这,这。”孟医佐心思混混沌沌,寻不出辩解的理由,只好跪下,长叹一口气:“臣有些私事,顾不得合药。” 趁着她恍惚,萧夷光单刀直入:“丹阳长公主抛了你,又看上了哪家坤泽?” 像一药杵拍到脑袋上,孟医佐震惊的僵住身子,怕毁了丹阳的闺誉,她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定,只能摇头。 萧夷光压着怒火,温柔的嗓音蓦然拔高,带了几分疾声厉色: “真不像话,竟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你不在,若是陛下出个好歹——英娘,教顾七娘去传旨,禁足丹阳长公主三月!” 孟医佐心口一痛,明明昨夜,她恨不得左拥右抱的丹阳去死,今日听到皇后要禁足,她却根本狠不下心,哀求道: “皇后娘娘,都是臣自己渎职,跟丹阳殿下一点关系也没有。” 商音疾步踏进来,在萧夷光的耳边轻轻道:“娘娘,李大郎说宫外……” 萧夷光的眸色如同入冬的湖面,慢慢聚起寒意,只听了半句话,她就打断了商音:“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 第82章 胡姬一路小跑进酒坊,将银囊拍到桑木柜台上,气喘吁吁道:“快,给我们酒肆送一车好酒过去。” 擦着酒坛的仆役回头去看银子,一眼瞧见胡姬身后清丽出尘的谢真一,他陪着笑脸道: “哟,怪不得枝头喜鹊叫,原来是县主来了,实在不好意思,酒坊这会没酒啦。” “胡说,你这前堂大缸里,不全都是酒?”胡姬催促道:“少跟我们废话,酒肆里客人还等着呢。” 仆役闪过一分不自然,双手一摊:“张郎君将酒全卖啦,坊里的酒都有主了,今日不开不了张,县主您过几日再来吧。” 走出充满酒香的酒坊,胡姬忿忿不平道:“县主,我刚刚还看见运酒的车驶进后院呢,怎么可能这会就没酒了。” “八娘,你好狠的心……我不同意!” 一声嘶吼从酒坊后院震了出来,惊起柏树中的十几只乌鸦,它们盘旋在空中,翅膀扇起羽毛草屑落到两人的肩膀发髻上。 胡姬从嘴里吐出一根羽毛:“呸呸呸!晦气。” 八娘二字勾起了谢真一敏感的神经,她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后门,寻思一会,教胡姬去别家酒坊买酒。 “县主,您不随奴婢去嘛?” 次次到周记酒坊,都有县主陪着,胡姬这是头一回自己买酒,还有些忐忑。 谢真一笑了笑,替她拂去耳边的浮尘:“也该磨砺磨砺你了,日后,我还有大事要托付给你呢。” 胡姬听了,眼睛笑成弯月,嘱咐谢真一要早早回去,就揣着银囊走了。 人前脚刚走,酒坊后院便走出一名穿着月白长衫的女郎,她赌气的拽下腰带上的酢浆草结,一把掼到地上,靴子也在泥地里踢踢踏踏。 刚走出后门,女郎就又扭头回看,脚步也变得拖泥带水,生气归生气,模样似乎还是非常不舍。 这不是楚王吗? 是谁敢在周记酒坊的后院跟她吵架? 谢真一闪到柏树后躲着,只见说时迟,那时快,李大郎带着队威武不凡的虎豹骑从窄巷子里钻出,将楚王五花大绑的塞进马车。 车轮卷起的尘嚣悠悠然落下,门口已然空无一人,仿佛方才绑人上车只是谢真一的幻觉。 院门卡着的铁将军吱呀乱叫,一双绣着牡丹花的丝履缓缓踏出门槛,谢真一睁大眼睛,指甲也紧紧扣进柏树粗糙的树皮里。 这婀娜多姿的身段,妩媚明艳的容貌,与楚王在周记酒坊私会的人,除了皇后还有谁? 她目不转睛,看到萧夷光神情有一丝不忍,怅然若失的曲身,从泥水里拾起那枚酢浆草结,如珍宝般用手帕包好。 这时,窄巷子又走出了两名布衣大汉,都是乾元,后面那个眼冒凶光,前头的皮笑肉不笑,都威武壮实,上前拱拳:“皇后娘娘日理万机,今日终于有功夫见我们哥俩了。” 他们额头的血管突突乱跳,壮硕的肌肉似乎要从圆领袍里胀出来,一看就是练家子,谢真一怕人察觉到她,不敢再看,忙用柏树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只听萧夷光开口,嗓音倒没有什么起伏:“你家大人可好?” “好,都好,只是太挂念娘娘,茶不思饭不想,所以派小的们来问安。” “进来回话。” 三人走进后院,也不顾及乾坤之别,将门重重关上,咔哒着还上了锁。 良久,谢真一踉跄而出,压抑着内心翻腾的情绪,她扶着树干的胳臂紧绷着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原来那些纨绔说的都是真的。 先是楚王,又有那不知真面目的大人,萧八娘,萧八娘,你仗着自己的椒房专宠,擅出宫禁,私通乾元,到底背着元祯在宫外养了多少面首? 真是可笑,元祯的真心,自己视作魂牵梦萦的珍宝,知道不能日日见她,就顶着胡姬疑惑的目光,常去她开办的帛肆酒坊睹物思人,活得像一个可怜虫。 可萧八娘呢,却把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真心当成低贱的草芥,拿来百般糟践。 不,她绝不能容忍这种负心负义的人继续留在元祯身边。 谢真一咬碎玉牙,凌然转身,朝着久久未回的谢府走去。 酒坊后院,商音聚精会神的守在前后院的二门处,生怕有人不长眼的闯进来。 “回去告诉阿舅,教他不要轻举妄动,如今,不是起事的时候。” 皮笑肉不笑的汉子根本不信:“刺史大人麾下有精兵十万,等朝廷与羌人开战,兵马都陷入中原,就是造反的大好时机,为何不能起事?” 院中摞满大大小小的酒坛,每一坛都灌满了上好的桑葚酒,浓郁的果酒香气像微风里的沙尘,就算屏住了呼吸,也能寻着空子钻进鼻腔。 萧夷光的脸色如乌云盖顶,她轻摇着团扇,酒气渐淡,也驱走了心头的焦躁,使眸色渐渐冷静。 “有江州的玄甲军做屏障,就算阿舅想要从益州、荆州出兵,也无法长驱直入建邺,对峙的时间一久,远征羌人的京口卫回攻,阿舅拿什么守城?” 汉子显然对大周的兵力部署十分熟悉:“京口卫由东而西,远水解不了近渴,无需畏惧,再者说,并州铁骑可握在咱们萧氏手里,到时两面夹击,玄甲军支撑不了多久。” “近来陛下对各地军马多有调动,远远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萧夷光见他顽固不化,清冷的嗓音里透着隐隐不悦,她警告道:“阿舅若是执意而行,定然讨不到好果子吃。” 汉子咧开嘴,将此行的真实意图说了出来:“皇后娘娘是陛下的枕边人,难道您也不知道大周的布防图放在哪里?” 萧夷光在袖底蜷起手指,不论是玉玺,虎符还是布防图,都放在宣室殿的暗阁里,自从京口郡软禁后,元祯便对她不设防,甚至现在她身上就带有打开暗阁的钥匙。 但无论如何,阿舅已有司马昭之心,她是绝不可能教布防图外泄的。 “后宫向来不得干政,我从哪里知道?” 萧夷光将自己伪装成久处深宫的坤泽,一问三不知,遮掩道:“我身边到处都有陛下的眼线,就是今日出宫,也是借着阿嫂产女的名头出来的。” 阿舅占据荆州、益州,称霸西南,阿娘也在朝中位列三公,还掌握着并州铁骑这一支精兵。一旦阿舅起事,放在外人眼里,他们萧氏就是打着里应外合的主意! 倘若教元祯得知……明明是六月酷暑,萧夷光却仿若跌进了寒冬的冰河里,四肢漂浮着,头脑也有点儿昏,完全失了力气。 只要阿舅执意谋反,密室里的阴谋,就迟早会暴露出来,到时她就算长了一百张嘴,解释自己已经诚心悔过,要与阿舅割席,元祯也不会相信。 命运真是不可捉摸,谁能料到,那时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万全之策,如今竟成了悬在脖颈上的一把刀。 “皇后娘娘可要思忖好了,一旦刺史大人起兵,您与左仆射不肯带并州铁骑响应的话,就会立马被陛下的人捉住,兰陵萧氏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萧夷光的喉咙动了动,里面像吞进了把浸透了黄连汁水的蛾眉刺,前所未有的苦涩与痛苦一块袭来,几乎要将她这个内心素来强大的人击倒。 “我都明白了,你们先回去等候,不要轻举妄动,若有消息,我教底下人的来传信。” 两名汉子互相望了望,心里闪过不屑,萧八娘再如何聪慧,也不过是个坤泽罢了,每每提到陛下,她眸中的哀痛便多几分,显然是落入了情网无法自拔。 这样儿女情长是做不成大事的,说不准还能拖了他们的后腿。 眼看左右无人,眼冒凶光的汉子威胁:“这件事关乎萧氏全族的身家性命,皇后娘娘若敢将消息透露出去,就莫怪我们对陛下和左仆射下手了!” ———— 日落西山。 萧夷光踏着绯红的暮光回到椒房殿,在侧殿换过衣裳,走过廊心墙,偶然瞥见西边火红的天际,不由驻足远望。 金黄的圆日藏于薄纱般的云层下,悄无声息的西沉,带走白日烈火烹油般的余热,就如同鲜花着锦的萧氏,眼前看着风光无限,谁知道这面子下隐藏着的危险,比将要来到的黑夜还要令人头皮发麻呢? 阿舅那里…… 萧夷光沉吟,就算阿舅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她也必然是要无条件的站在元祯身后的,当务之急,是先叫停北伐,调集兵马防守西南。 可该如何同元祯坦白这一切呢? 她还会继续信任自己,相信兰陵萧氏吗? …… 一只手重重的拍在她的肩头,似是强迫般,粗鲁的抓起萧夷光肩膀的衣料,又将她拽进怀里。 “放肆!” 谁人敢这么大胆? 萧夷光惊怒交集,刚想唤虎豹骑将人拿下,转眼却瞧见元祯的笑脸,正眸色柔和的看着她,身子便软了下来。 “陛下这是大好了?” “嗯呐,吃过孟医佐的丸药,感觉头脑清醒不少,下午还看了几分奏章。” 元祯占有欲颇强,旋即又疑惑:“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第83章 十一日前,阿嫂王遗姜顺利诞下她的长女,今日大办宴席,萧夷光闻听消息,便向元祯求了恩典,出宫观礼去了。 萧琼是去年才升的秘书监,从会稽正式搬到了建邺城居住,按理说小辈降生,又不是左仆射做寿,萧夷光本不需要大费周章的出宫。 只是清晨那两名汉子托了人,竟曲曲折折的将萧岧谋反的消息送到她眼前,萧夷光听完商音的通禀,指尖直接按碎了银盒里的胭脂。 若她素来没有个主意的,听完这等诛九族的谋反大罪,恐怕头皮就立马就麻了半边,或是跪到元祯床前请罪,或是干脆卷了布防图携母姊出逃,投奔益州。 萧夷光只慌乱了片刻,便洗干净胭脂,稳住心神去侍奉元祯用早食。 等到寻了由头出宫,萧夷光眸色逐渐镇定起来,她知道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了阵脚。 首先阿舅那里只能安抚,萧恪和卢猷之已经率军渡江,与羌人黏住,总要想法子调些兵马回防,才好跟他撕破脸。 其次楚王和萧丞相小女的联姻不能中断,萧丞相对元祯忠心耿耿,又与兰陵萧氏本家的血脉疏远,她不能让阿舅的事连累到她。 于是瞒着元祯,萧夷光亲自去劝说元徽,料到元徽不会同意,所以她又暗中布置下兵马,将人直接抓回楚王府软禁,只等大婚日送进洞房。 做好这一切,收敛起对元徽的愧疚,她才重打精神,面见阿舅的使者。 “外甥女的名字可起好了?” 元祯饶有兴致的问,若不是生了这场病,她还真想白龙鱼服,一块去凑凑热闹。 “起好了,是阿娘给起的,单字弼,萧弼,是个坤泽。” “坤泽好哇。”虽然出身皇家,元祯却没有非生乾元不可的迂腐,她摆开萧夷光来搀扶的手,坚持自己用拐杖慢慢挪回殿中: “稚婢终于有玩伴了,唔,改日将她接进宫来住几日,免得秘书监她们忙着照顾萧弼,疏忽了她的感受。” 越走步子越慢,元祯的汗从额角沁出,流经眼角滴到石砖上,终于挪到了特制的胡床边,当即丢下两只拐杖,一屁股坐了上去。 膝盖、脚踝就像生了锈的锁芯,十几年的旧疾,哪能治个一两年就健步如飞? 元祯没有气馁,先前连感觉都没有,如今都能绕椒房殿一圈,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定就可以骑马了。 胡床上头有条横梁,梁上挂着两条麻绳编的环,怕绳子粗糙,明月婢还特意让人在外裹了圈丝帛。 她上抓着绳环,用力抬起腰腹,做了十个起坐,由于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薄衫,松松垮垮的袖口就顺势滑落到肩膀,露出小臂上线条分明的肌肉。 晶莹的汗珠挂在发梢,顺着元祯白皙俊美的侧脸滑下,落入半敞的交领下,打湿了锁骨若隐若现的弧形。 目光从锁骨挪向流畅优美的肌肉,萧夷光想起昨夜春宵,病中的元祯撕碎了那件纱裙,就用这双结实有力的胳臂将她……她眸色暗了暗,感觉嘴里有些发干。 见元祯撒手绳环,累出满头大汗,却还要扶着高足隐几练习行走,萧夷光端了碗紫苏膏给她:“陛下要劳逸结合,用点补汤吧。” 元祯正口渴,吃了一大口,抬头见她抿嘴笑,便问:“你笑什么?” “妾……只是在想陛下对稚婢那么贴心,若是今后当上阿娘,孩子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宝宝。” “那可不。”元祯坐回胡床,得意的看着自己貌美如花的皇后:“我还给她找了这么漂亮聪慧的阿母,她以后照镜子的时候,就偷着乐去吧。” 听到她这样夸,萧夷光从宫婢手中取过一只银匙,不声响的就着元祯的碗舀了勺紫苏膏,慢慢品着味道。 眉头舒展,萧夷光忍笑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元祯见她高深莫测,忙道:“怎么回事?” “怪不得陛下方才嘴那么甜,原来是紫苏膏里头加了蜂蜜。” “咳,我说的都是实话。”元祯脸红了,越发坦诚:“再说了,我还以为你吃到苍蝇了呢。” 萧夷光按着她的肩膀,腰都弯了下来,正想尝尝这抹了蜜的小嘴,听元祯这么说,不禁怒道:“……不解风情!” 今天的元祯似乎要将不解风情贯彻到底,她收回暂放在明月婢手中的玉玺,批复了几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件,甚至还见了三两个大臣,好好完善了前线的部署。 明月婢也就北伐的调兵遣将说了些什么,好似是劝她不要急功冒进,需留兵后守,她心觉不然,但也好言好语的敷衍过去。 元祯乐于当一位善于纳谏的明君,在军国大事上也不是不容明月婢进言,但至于用不用,就是另一码事了。 回到椒房殿,元祯洗浴过身子,又连喝了三杯蜜水,这才心满意足的躺进床榻:“今夜见了左仆射,朕安慰了她许久。” 那两个使者又去找阿娘了? 萧夷光尚站在罗帐外,手中端着的烛台都差点落在地上,她还没想好如何跟元祯坦白此事,语调竭力平静: “哦?阿娘在宴席上还好好的,怎么不到半日,就要烦陛下安慰了?” “你这话倒不对,对待左仆射,怎么能用烦字?” 元祯唏嘘不已:“说到底,还是羌人做的恶,这段日子我没有上朝,便教左仆射讲讲并州铁骑的近况。一提到北伐,她眼中便含着泪,若不是丞相拦着,左仆射都想要随军出征,亲自找回魏夫人。” 原来是这样,萧夷光松了口气,她将烛台放置在床头,又在帐中悬挂了元祯送她的那颗夜明珠: “大凡乾元成亲,都是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阿娘阿母不同,她们在元日看灯时相遇,是真正的相爱相知。阿娘来到建邺后,就一直没有再娶,想必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将阿母找回来。” 元祯点头,突然兴奋的一拍手:“这不就是你我吗!咱们在船上定情时,身边也没有父母媒妁做主,可还不是走到了一起,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佳偶呀。” 若是真的,那就好了,萧夷光苦笑,可是那日船上的表白,是自己为了救阿母的主动献身,根本算不上定情。 现在就算后悔百遍,也为时过晚,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一般,她忙背过身装作修剪烛花,忍住鼻腔中的酸涩,不敢对上元祯那双情真意切的眸子。 明月婢没有反应,元祯心中生起疑云,她道:“要睡觉了,你掌灯做什么?” “我,我从明光殿带回几本你平日爱读的书。” 拉开抽屉,萧夷光犹犹豫豫,她一咬牙,就将几本灰皮册子拿了出来。 “什么书?” 元祯支起胳膊肘,翻身一看,脸闹得通红:“一派胡言!我、朕平日最爱读的是《春秋》!” “可是妾遍览架子上的书,只看到这两本卷了边,余下的书页都好好的。” 萧夷光带着春宫册坐到床边,手指拂过她袒露在中衣外的脖颈,沿着白皙的锁骨滑动,隐隐有向下的趋势:“在妾面前,陛下还掩饰什么?” 至亲至疏妻妻,元祯可不这么想,她身为天子,被人发现在处理国事时看春宫册,总觉得丢了面子。 萧夷光随手翻开一页,惊讶道:“这一页褶皱最多,原来那罗延喜欢妾跪着——” “够了,不要说了!” 元祯劈手夺下春宫册,向地上使劲一摔,又捂住双耳滚到床内侧,像蚕蛹似的将自己包裹起来。 丝被外,萧夷光看着大蚕蛹,无奈的叹了口气,她拾起春宫图册,又吹灭了灯烛,然后拉了拉元祯,见她纹丝不动,便道: “妾的每一寸身子,陛下不都看过抚过了吗?怎么还装成这副模样,显得妾在逼良为娼似的。” 帐内那一团还是没有动静,萧夷光的目光克制又复杂,拉过自己的锦被盖着,也怕她闷着自己,幽幽叹口气:“是妾多言了,陛下不要拿妾的错误惩罚自己,要罚就罚妾吧。” 姜太公钓鱼,是在等周文王上钩,而元祯捂在丝被里不依不饶,则是在等明月婢让步,听到这无奈的叹息,她狡黠一笑: “真的由我来罚?” 推开被子刚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下一刻元祯的唇瓣就被吻上。两人都刚沐浴过,水汽氤氲着海棠花的信香在帐内爆炸开,一下一下的勾人魂魄。 黑暗里,明月婢的衣衫落到腰部,果真倚着春宫图册,跪坐到床榻上,像是在无声的引诱…… 呻吟声低低的传出罗帐。 结契后,元祯胳膊酸痛,脑袋却晕晕沉沉,快要醉倒在她的脖颈里。 “明月婢,你压着我头发了,能向外面躺躺吗?” 怀抱着软如泥的美人,元祯发根被压得有点紧,她大胆提出要求。 自己下面还痛着呢!这死人光顾着自己舒服,没消停几刻就哼哼唧唧。 还好萧夷光本就心存愧疚,想要弥补元祯,于是就忍下去扭她耳朵的心思,手指轻轻画着她心口,柔声道:“可是妾心里空落落的,想离着陛下更近一些。” 元祯色欲熏心,不顾头发的死活,越发搂紧了她,又听明月婢叹息:“妾有罪,想请陛下饶恕。” “什么罪?” “关于妾的阿——”萧夷光觉察到头枕着的的胳膊僵硬,情欲未退,元祯就摆出了防备的姿态,她暗暗叹口气,终究没有把阿舅的事说出来,转而道: “妾的阿姊举办的宴席,也邀请了楚王,妾在府里遇着她,见她十分可怜。” 那人没有说话,呼吸略粗了些。 “楚王与萧娥只有一面之缘,妾想,这婚事是不是太匆忙了,若是能再给一些时间,让她们互相了解,就如妾和陛下般,或许楚王也就能接受这门婚事。” “朕的圣旨不是一纸空文,她若不愿,就先绑了再提前婚期,看她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元祯声音不悦,她虽然耽于情事,可没有被情欲冲晕了脑袋! 第84章 针脚细密的罗帐拦住了殿内的烛光,两人同枕一只鸳鸯枕,面对面的躺着,赤裸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 明明枕边人的脸近在咫尺,萧夷光却看不清她的表情,轻轻抚在后脊背的手停了下来,只听元祯的声音倏忽冰冷:“你对楚王还留着余情?” “我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要阻扰她娶妻?” 萧夷光沉默,她抬手捧起元祯的脸,像是讨好似的,轻轻触了触那对颤抖的嘴唇。 这番举动落在元祯眼里,无疑是心虚的默认,似乎连这两日的沉沦,都是为了这番话而故意为之的。 她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明月婢的娇躯,拽过中衣草草穿上,赤足站上冰凉的地面,元祯拄上拐杖,没好气的喊道:“来人,来人!” “哟,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苟柔闻声赶来,烛台一举,发现元祯没有穿鞋,目光向上,空荡荡的中衣下还光着小腿。 “磨墨!” 拐杖重重落到地面上,元祯妒火焚身,拔脚就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只见皇后也匆匆下床,提着木屐追上她,却被甩开了手。 这是怎么了,方才不还好好的。 苟柔闻不到信香,却能听见里面如潮涌般的呻吟,刚消停不一会,她寻思着正要让人进来送水,没想到又闹了这一出。 君命不可违,苟柔只来得及给皇后搭上件衫子,就接过木屐追了过去。 那边元祯正在亲自往砚台里注水,磨了两下,墨痕没磨出来几缕,先把耐心磨光了,她忍不住向伺候笔墨的婢女发脾气:“一点墨也没有了,你是怎么办差的!” 谁家好人大半夜写字呀,苟柔暗暗翻了个白眼,刚想为婢女辩解几句,却见皇后穿戴齐整,赶来解围:“都下去吧,我来伺候陛下。” “不必了,朕要提前楚王的婚期,皇后若是看了,会心疼吧。” 元祯轻描淡写的挖苦,像一把开了刃的刀,直直往人心口戳。 萧夷光却置若罔闻,一手按着砚台,一手捏墨转圈,很快就磨好了一片又黑又亮的墨汁。 “别以为你给朕磨墨,朕就不会计较此事!” 蘸饱浓墨,元祯在空白诏书上唰唰挥笔,为防止夜长梦多,她干脆将楚王的亲事提前到下月,命有司准备好相关事宜,不得贻误。 行云流水的写完诏令,盖下朱红御印,再让人连夜将诏书送到中书省,将这件事一锤定音,元祯方觉痛快些。 偏头去看萧夷光的脸色,令元祯惊讶的是,她没有一丝怨气,反倒十分温顺的侍立在旁,仿佛先前为楚王求情的人不是她。 看着旧爱娶妻,不痛得撕心裂肺,也得躲在一边默默流泪吧? 撞上元祯诧异的目光,萧夷光松开怀抱着的双臂,主动递过木屐:“陛下,地上凉,莫让寒气渡到身子里。” “在长安翠微台里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服侍楚王的吗?” 元祯又对萧夷光摞下一句,也不看她骤然发白的脸色,依旧打着赤脚,折回内殿。 拉过薄纱被,元祯赌气面朝内侧,听到身后浅浅的呼吸声,她又意觉不平,救明月婢的是她,给明月婢皇后的也是她,楚王到底积了什么福,能让明月婢嫁人了还念念不忘! 将人如面团一样揉到自己怀里,元祯像是在宣誓主权似的,双手胡乱的摸着,怀里的人默默忍受,越发柔成了一滩春水。 她又觉得不够,便艰难的爬到萧夷光上方,掐住柔若无骨的纤腰,目光像黑暗里的饿狼,贪婪的盯着她。 萧夷光顿觉不妙,慢慢勾过丝被,企图在两人中间造一个并不怎么牢固的堡垒。 可惜她已经沦为砧板上的肉,丝被连同中衣都飞到了床尾,一阵摩挲后,罗帐内响起低低的喘息。 枕边人的低吟比最纯净的磬音还要让人神魂颠倒,元祯心里冒着坏水,却让这美妙的音乐戛然而止,俯下身子问: “为什么要闭着双眼?明月婢,这时候你是不是在想着楚王?” 元祯肆无忌惮的纠缠:“是在把朕想象成你的青梅竹马?明月婢,楚王会对你这样吗?” “……” 她每问句腌臜话,手中的动作就随之变化,萧夷光抽了口气,忍无可忍,抵着肩将她掀翻。 踉跄着下了床,萧夷光捡起散落的衣裳,一层层裹到身上,才听到元祯略带慌张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妾心里念着别人,已经伺候不得陛下了,只能同宫婢们守在殿外,等天一亮,妾就自请出宫。” 明月婢要回仆射府? 怎么事情就到了这一步,元祯后悔不已,彻底没了挑逗她的心思,忙别别扭扭道:“朕在开玩笑呢,你可别糟践自己,快回来。” 单薄中衣之下,萧夷光浑身战栗,残有媚意的语气透着冰冷,她反唇相讥:“糟践妾的是陛下!” “我们不是妻妻么,怎么谈得上糟践。” 萧夷光没有回话,背对着那人,单薄的肩膀却不住抽动着,随后仰起面,似乎不想让泪水流下来。 她出身名门,自幼就是兰陵萧氏的掌上明珠,大司马为她定亲的是大家子弟,环绕在身边的人也都彬彬有礼。 就是寒门蓬户的坤泽嫁的乾元,也从未有像元祯这样,在床上用下三滥的话来侮辱人的,萧夷光听着刺耳,再想起白日的事,不免勾下一连串泪珠,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是朕错了,你不要走。” 元祯蹑手蹑足的走到她身边,扳过肩头一看,明月婢的眼圈泛红,明亮的眼睛蓄满泪水,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血红的樱唇哆嗦着,像是在极力压制对自己的怒气。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明月婢,方知自己做的太过,妒意上头,竟把没影的事当真:“我不该怀疑你,你就当我昏了脑袋,饶过我这一回,好不好?” 萧夷光甩开她拭泪的手,反问她:“陛下是真的怕妾走,还是畏惧妾的阿娘知道这件事?” 元祯想说她都很怕,不过在这个关头说实话,可能两件事都会成真,于是她思忖片刻,选择了第三条答案: “你若是走了,我的心就跟撕裂了一样,就算左仆射进宫指着我骂,也浑浑噩噩的,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到时候她老人家更生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就该让阿娘把你骂一顿,让你再说些不三不四的混账话。” 这是将人哄住了。 元祯得寸进尺的环住明月婢的腰,轻柔的呼吸吹拂在她耳边:“那也别教阿娘大老远入宫,怪累的,改日我自去仆射府请罪。” 萧夷光不敢让她出宫,生怕元祯着了阿舅派来刺客的道,正担忧呢,元祯的手又不知死活的缠上来,就啐了一口,又软绵绵地推了把: “你就只会气我,一点也不想想,我若心里真的有她,半路就在豫章下船了,何苦跟你回建邺,受苦受累不说,还差点丢了性命。” 经她一提,元祯又想起明月婢的诸多不容易,拂拭着她乌黑的云鬓,嘴里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打消了她回娘家的念头。 萧夷光心里装着事,半推半拒地躺回床榻,靠在她柔软的怀里,心跳如脱兔,忍不住问:“陛下真的信妾吗?” 元祯嗅着好闻的海棠香气,好似梦呓:“信信信,朕以后再也不提楚王的事了……” “那么,其他的事呢?那罗延会不会因为因他的事,就怀疑妾对你的真心?” 她一追问,纵然元祯已经见了周公,心脏也没由来的一紧,想想今晚的风波,她的怀疑又很快就散去。 “你的真心不已经放在我这里了吗?真真切切,实实在在,不掺一滴水,比咱们酒坊里的酒还真,你就放心吧。” 眸中腾起酸涩的泪雾,萧夷光不再打扰元祯入睡,而是让身体尽量的贴近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化解心底浓浓的愧疚。 阿舅随时能起兵谋反,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刺激元祯提前楚王的婚期,免得这场亲事最后因阿舅而无疾而终。 就算今夜受了场折磨,只要能稍稍对萧丞相一家有所弥补,萧夷光就不后悔。 可是元祯那里,她又该如何补偿,或者说赎罪呢? ———— 一月后,元氏萧氏再次联姻,在这场盛大而又庄重的典礼上,除了楚王垂头丧气,其他人脸上都掩不住喜色。 丹阳云英未嫁,主动去做了萧娥的女傧相,好好将楚王为难了一番。 说是为难,不如说是威胁,她送了三条裹着金丝的好鞭子给萧娥:“乾元不听话,就拿它狠狠的抽,保准打一千下都不带断的。” 萧娥搁下团扇,用力抻了抻鞭子,发现质量颇好,就笑纳了。 心满意足的退下,丹阳路过楚王身侧,强调:“成亲后,若教我知道你有对不住阿娥的地方,或是有觊觎别人坤泽的时候,莫怪我亲自动手了。” 楚王打了个寒颤,火红的嫁衣衬得小脸惨白:“不敢,不敢,我与皇后只是——” “住嘴!还敢说。” 瞪了她一眼,丹阳施施然离开,她在人群中瞧见了孟医佐身影,只是那人见了她就扭头,好似在躲瘟神一般。 丹阳烦闷的揉了揉眼睛,她承认,还没有跟孟医佐分手,就去找别的小娘子,是自己的不对,可她都说了,金银珠宝任由孟医佐挑,权当补偿,这人倒来了硬气,不仅唾了自己一口,平日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 做不成情人,也可以当朋友嘛。 那人躲,丹阳就追,直到跑到筵席上,人多嘈杂,她才弄丢了孟医佐的身影。 “啧啧啧,这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 围案吃酒的乾元传播着风言风语,浑然没有注意丹阳的悄悄靠近。 第85章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呢!” 大庭广众下,丹阳抡起花架上的牡丹,忍了几忍,才没将那些多嘴多舌的乾元开瓢,而是将花盆掼到地上,揪住一个人的衣领:“你敢再说一遍吗?” 脖颈被勒得喘不过气,那人怒目回头,等看清眼前人,吓得面如土色:“啊?丹阳殿下!” 瞧见他被抓个正着,凑热闹的人同样唬了一跳,再也不敢多待,忙脚底抹油溜走。 丹阳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一双眸子阴沉沉的盯着她,声音阴恻恻的:“稚婢是皇后的女儿?你是听谁说的!” “殿下饶命啊,外头的人都这么说。” “说出姓名!” 乾元咽了咽口水,他倒是知道传播流言人的名字,可那人是谢氏门生,一旦说出去,自己祖宗八代都得被谢氏弹劾: “小人忘了,啊不,是一群人,七嘴八舌,小人那会吃醉了酒。殿下,您大人有大量……” 丹阳怒不可遏:“狗屁!背后诋毁皇后,该依律论罪!曹中郎将呢?快把人绑走!” 陛下最宠爱的长公主发怒,没人敢触霉头,都遥遥躲远了,连个多余眼神都不敢分过来,只能任由曹楚将人带走。 解决完乾元,丹阳又闯进后院,抓住在王遗姜怀里的稚婢,不顾众人惊诧的表情,扭着她肥嘟嘟的小脸翻来覆去的看。 后院谈笑暖房的都是坤泽,还不知前面发生的风波,王遗姜抱紧稚婢,谨慎道:“殿下,您这是——” 顾盼生姿的明眸,细巧秀挺的鼻梁,灿若丹霞的唇瓣……简直与萧夷光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丹阳心乱如麻,她从未见过这么像姨母的外甥女,但若要承认阿姊冠冕上染了绿色,她又不忍心。 这种话不好对萧氏的人说,丹阳挠了几把稚婢的头当掩饰,烦闷的一挥手:“我瞧着稚婢可爱……不干你们的事!” 风风火火的出门,扬鞭纵马,丹阳好热闹,这下连闹洞房都不参加了,她要回宫向阿姊问个明白。 阿姊不介意阿嫂生过女儿,她就将这件事烂到心里,但要是阿嫂欺瞒了阿姊,那就别怪她将兰陵萧氏的脸扔到地上踩! 宣室殿,元祯失手洒了满襟茶水,她边擦拭沾湿的奏章,边憋着笑道:“哈哈哈,你是从哪听得疯言疯语?” “还不是那群仗着祖荫潇洒的碎嘴子,说阿嫂年长未嫁,连逃命都带着稚婢,还常接她进宫小住,若非亲女,哪能做到这种地步?” 丹阳只恨自己穿着褶裙,没有带佩刀,否则她定要当场劈了他们:“说什么楚王、卢将军都跟阿嫂有过前缘,我气不过,让曹将军通通抓了起来。” “没有影的事,抓就对了,她生没生过孩子,我还能不知道?。” 元祯沉心政务,对无稽之谈不感兴趣,案头还堆着二十多本奏章呢,再不看,今晚又要熬夜费眼了。 这些日子明月婢格外缠人,她可不想让美人独守空榻。 “改日朕教曹将军盯着市里坊间,好好灭灭流言蜚语。不过这件事你可别往外说,若让你阿嫂知道,又要不高兴了。” 丹阳语塞,她寻思着阿姊那张比纸还薄的面子,恐怕就是真事,也不会承认,于是也不再追究,原路返回楚王府,接着去寻孟医佐。 刚打发走丹阳,苟柔又过来禀告:“陛下,吴兴县主求见。” “七娘?” 登基后为了避嫌,两人就都刻意躲着对方,除了些许几次宫宴,遥遥相望过一眼,就没有再见过。 元祯想她许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便搁下朱笔,整了整衣冠,沉声道:“请她进来。” 随着一声门响,细碎的莲步自门口传来,元祯抬头,见她云鬓轻笼蝉意,蛾眉淡拂春山,容貌丰神光艳,离开了谢氏,似是过得还不错,笑道: “许久不见县主,朕听闻你在朱雀大街开了座酒肆,颇为照顾朕酒坊的生意,今日是想要来做桩大买卖?” 冰雪般的眉眼笑了笑,谢真一在离她半丈远的地方停下,吩咐苟柔掩上门: “买卖日日都能做,妾今日进宫是想向皇后请安,不料扑了个空,所以才来陛下这里碰碰运气。” 平常命妇入宫请安,玳婢也是能推则推,尽量不与明月婢照面,今日怎么倒来了兴致? 元祯咽下疑惑,笑道:“那可不凑巧,楚王大婚,娶得是萧国相的小女郎,萧氏的人都从会稽赶了过来,趁着这个机会,皇后微服去与亲眷们叙旧了。” 若不是并州铁骑与京口卫已渡江,正与羌人的精锐厮杀,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到她案头,实在脱不开身,元祯也不会错过楚王成亲的热闹,必然要一起出宫的。 谢真一露出惊讶的神色:“什么?妾刚从楚王府离开,并没有见到皇后娘娘的身影呀。” 元祯凝住笑容,不可思议的望着谢真一,旋即眉梢攒起怒火,拄杖走到她面前,怒目如电道: “你是在昏礼上没有见到皇后,又打探到她不在宫中,所以才赶来见朕的吧?请安,不过是你的托词!” 心思被元祯戳穿,谢真一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坦诚承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妾近来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所以才想着避开皇后,来跟陛下说说。” 元祯一句也不想听,指着宫门:“你若想说皇后不守妇道,与他人私相授受的话,就请离开吧!” “那罗延!” 谢真一真的生气了,萧八娘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连铁一般的事实都可以不看不听不想,还把自己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她扯住元祯的衣襟:“好,就算你包庇皇后,那么萧氏呢,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作乱?” 元祯眉头攒成小山,下意识想起前线的兵马:“并州铁骑反水了?” “萧氏在朝中一手遮天,门人姻亲无数,难道他们只控制了一支并州铁骑?” 谢真一见她冷静下来,怨气也消散了些许,讲出这几日她在酒肆中的见闻: “这几日总有益州口音的乾元到酒肆用饭,一个个人高马大,像是行伍出身。他们仗着建邺人听不懂益州话,竟明目张胆的说什么刺史筹备了十万兵马,只等时机一到,就里应外合——你若有心,自己去查,免得到头来说我的不是!” 益州口音? 元祯瞳孔震颤,明月婢的阿舅不就掌控着益州、荆州之地吗! 蜀地天高皇帝远,萧岧只称臣不纳贡,与朝廷联系极其松散,手中还有先帝的幼子蜀王,倘若打出这张大旗,再与并州铁骑合兵一处…… ———— 萧氏的事办得隐蔽,上官卫率顺着益州那条线查过去,三两天内只知道人是萧岧的人,至于到底想要做什么,与并州铁骑有没有干系,则是半点内情也摸不到。 元祯密信司马将军,教她变攻为守,尤其要提防并肩作战的并州铁骑,免得他们背后插刀,至于原因,则不许多问。 还有江州,它紧邻荆州,是抵御萧岧的第一道防线。 阿舅已经来建邺述职了,玄甲军在阿姊手中,元祯不放心,她找了个理由教阿舅回去备战,人还没走几日,西边的消息就如夏日惊雷一般,突然爆出来。 成都郡侯兼益州、荆州刺史萧岧造反了! 他果真拥立年幼的蜀王为帝,打起先帝亲子的名号,纠集十五万铁骑,如同长江流水,滚滚自西而下。 短短数日间攻克江州两郡,打得郑銮措手不及,急着调兵遣将的同时,又向朝廷求援。 元祯暴跳如雷,玳婢说的都是真的,萧岧有造反的心思,萧氏未必不会不知道,结果还是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 真以为朕不敢对你们下手了么! 好在阿舅已经在回江州的路上了,元祯又让刘芷带着虎豹骑右军,开拔到豫州——拦住渡江的退路,免得并州铁骑回咬一口。 但若并州铁骑勾结羌人,单凭右军那点人,也不一定能抵抗住。 江州、豫州两线作战,是兵家大忌,元祯不是不懂,怎奈何手下的兵马就那么多,若是可以,她都想亲自披挂上阵。 弹劾萧氏的奏章如雪花般飞上案头,每批一封,元祯的心就沉下去一分,翻到封废后议罪的奏章,她无名火起,将书案上的笔墨稀里哗啦全扫了下去。 苟柔闻声赶来,见元祯捏着额角,表情痛苦的瘫在龙椅里,知道她是头疾又发作了,连忙着人去叫孟医佐。 “陛下,皇后娘娘命人送来了请罪疏。” 元祯疲惫的摇了摇手,连眼睛都没有睁,萧夷光能言善辩,无论在疏里想狡辩还是告哀乞怜,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看。 “教上官卫率带人,将椒房殿看管起来,任何人都不许出入,违者就地正法!” 苟柔染上抹忧色:“喏。” “还有,前段日子皇后出宫频繁,去打探是谁给她递的宫外消息。” 苟柔领命而去,刚跨过门槛又被元祯叫了回去,只见短短几息间,她的眼睛已泛起血红,面色发青,显然气血已经升腾到脑袋里: “告诉上官卫率,手段不要优柔寡断,拿下皇后身边的女史商音、英娘,发到掖庭严刑拷问!” 第86章 不仅萧夷光连上请罪疏,萧氏众人也将姿态摆到了尘埃里。 亲弟谋反,萧韶羞愤欲死,她一日遣使三回,往益州送信劝诫,想要先将人稳住,起码不能在这关头将雷引爆。 没想到萧岧仗着在益州经营数年,反倒专门派人到建邺,说要悄悄将她与八娘等人带走,再教并州铁骑一同反了大周。 若她不答应,萧岧自己在益州起事,定会连累建邺城内的兰陵萧氏,到时天子轻而易举的就能将他们抓住处置。 若萧韶答应了……她怎么可能会答应!陛下又不是木偶,只要八娘不见一日,定然会立马派人追寻,她们的阴谋就会暴露! 况且八娘在使者又找上左仆射府时,就要回宫禀告陛下,是萧韶将她劝了下来,若朝廷知道此事,尤其是谢氏,一定忍不住跳出来与益州撕破脸,到时萧岧怒而发兵,可就全糟了。 没想到就在她们安抚萧岧,预备调兵回防的时候,谢氏不知从哪听来了风声,将此事先跟陛下挑了出来。 萧岧闻说事情暴露,先一步起兵,打乱了萧韶的所有计划,还连累了八娘,也得了个知情不举的罪名,软禁在椒房殿…… 谋反大罪,按小了说也该株连九族,萧韶在府中忐忑几日,天子却没有发兵捉拿的迹象,她明白过来,天子是忌惮在外征战的并州铁骑。 生为周人,死为周鬼,萧韶对大周忠心耿耿,自然也不会让这等事教天子为难,于是主动修书一封,寄给前线的萧恪,教她为国尽忠,千万不可因阿舅的事与朝廷起了间隙。 然后卸下公府里的事务,萧韶天不亮就带着萧氏乾元站到承天宫门口,请天子赐罪,一直立到午时才蹒跚归府,第二日照旧如此。 承天门是同僚上朝下朝的必经之路,人一多,难免有向他们指指点点的,政敌路过时,也会说些阴阳怪气的酸话。 萧氏小辈借了皇后与长辈的光,平日被人鞍前马后的奉承着,哪里受得了这份奚落,可不受苦就要掉脑袋,他们只好缩在长辈的背后,尽力垂下脸。 元祯听人转述萧韶的所作所为,抑郁的心思才稍稍展开些,不料下一刻朝堂上就起了争执,两拨人马不顾身份,吵得脸红脖子粗。 谢济大有痛打落水狗的架势,先是连上三封奏章,要求天子废后、楚王废妃,又在朝会上暗搓搓要求萧丞相免冠,跟左仆射站到宫外去。 虽都姓萧,萧智容与萧韶早就出了五服,血脉早就稀得不能再稀,若论亲戚关系,她的妻子还是元祯的姑母呢,难道要元祯连亲姑母也一块处置了? 谢氏门人振振有词:“萧岧谋反,萧氏知情不报,合该以谋逆罪论处。” 不等旁人说话,张十一郎先反唇相讥:“若要谋反,左仆射早就跑了,还用得着等到今日?” 元祯颇有些惊讶,许是怕旁人眼红,张十一郎向来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朝会上除了有关朝廷买卖事宜,他是不会开口建言的,今日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南逃时世家子弟对萧夷光的觊觎,她可还记着呢! 谢简觉得他不可理喻:“打断骨头连着筋,左仆射是没有出逃,万一萧岧兵临城下,你就敢担保她不会起二心?” 有人义愤填膺的喊道:“左仆射就是大忠臣,我敢担保,拿脑袋担保!” 今日朝会,主要是商议对萧氏的处置,元祯特意剔除了萧氏的姻亲门人,就是怕有人徇私舞弊,想不到经过筛选后,还是有不少大臣相信左仆射的忠心。 朝堂上又分为三派,江南世家恨不得今日就将萧氏灭族,中原世家为萧氏辩解,随郑伯康进京的江州勋贵则缄默不语,默默支持元祯。 连司马将军也从前线寄信回来,为萧夷光求情:“皇后纯善,京口危难之时尚未弃陛下而去,今怎会与萧岧同流合污?逆贼一人之过,万不可带累他人……” 若是旁人求情,元祯早就将其奏章扔到废纸堆里,可司马将军麾下还有京口卫,她只能提笔安抚,告诉她自己不是不辩忠奸的昏君:“老将军之信,朕已看过,冤债有主,皇后其人……” 十二旒冕泠泠作响,教元祯回过神来,觉得通天冠底下的额头又开始发痛,处理萧氏事小,可有许多原本不相干的人也帮着求情,这就让她生出警惕心。 虽说司马将军不至于为萧氏造反,但是做天子的,还是希望臣子们不党不群,勇敢与逆臣割席。 顾七娘站出来说话,她久在中枢磨砺,建言倒不偏不倚:“当务之急,应该安抚并州铁骑,只要他们没有二心,就能分兵应对益州的反贼。” “中书侍郎说得轻巧,萧岧势如破竹,那萧恪不反戈一击,岂不是就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时机?” 顾七娘不去争执,只是拱手对元祯道:“阿母谨遵陛下之命,在徐州积极训练州兵,虽不及虎豹骑精锐,但也任由陛下差遣。” 提到兵字,就触到谢济敏感的神经了,江南世家看着声势大,却没有兵马在手,怎么看都觉得矮萧氏一头。 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夺了萧氏的兵权,她道:“陛下若想知道并州铁骑有无二心,倒也不难。” 冕旒晃了晃,元祯挑眉看着她:“谢卿有什么主意?” “萧恪、卢猷之是否忠心,单凭诸公口中担保,不足为信。陛下可遣监军至并州铁骑,收回他们二人的兵权,倘若萧氏依然将陛下看作大周的天子,就——” 这不是要将并州铁骑逼反吗! 张十一郎不顾尊卑,截断她的话:“陛下不可!就算萧恪没有反意,看到监军也会生出猜忌,从而怀疑朝廷的用心啊。” 谢济冷冷道:“君子坦荡荡,朝廷只是夺兵权,又不是将人就地处斩,她若有疑心,那便是要反!” 朝堂轰的声炸开了锅,支持者有,反对者更多,像油锅里撒了把盐花,一人一句,百人就是一百句,噼里啪啦爆个不停。 元祯的脑袋也碎成了八瓣,她挥手退朝,急匆匆赶回后宫,心跳仍像两军开战前的鼓点,跳得头脑发昏。 她拄拐来到明光殿的隔间,甩开拐杖,跪到那尊纯洁慈祥的白玉观音像面前,双手捶地:“阿母……” 宫中掌上灯,陈大娘子派人来问了两回何时摆膳,苟柔都敷衍过去,就是她,也不敢在元祯对白玉观音像诉情的时候去打扰。 打发走第二波人,元祯自个就从隔间出来了,她的眼睛水光潋滟,甚至脸边还残着一滴清泪,明显是刚哭过,但神色已然恢复坚韧,凛然不可冒犯。 众婢纷纷别开眼,生怕触到她的霉头。 自皇后被软禁椒房殿,天子的性子也越发捉摸不定,虽不至于虐待宫人,但挑三拣四的时候却多了起来。 听说有天夜里宫婢掀帘要为她掩好被角,罗帐昏暗,只是手无意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就被天子认为她居心不良,让人直接拉入了掖庭。 随手丢掉刚拭干眼泪的帕子,许是静心之后,得到了阿母的启示,元祯命人唤来曹楚,两人商议一阵,不多时,曹楚就带着天子的手谕和人马,日夜向长江之北赶去。 她这一走,将在极北之地掀起一阵新的风波,大大减轻大周面对羌人的压力,使元祯能抽出人马对付萧岧。 想出这个锦囊妙计,她心里安定许多,又见杜三娘踏进明光殿:“有什么事?” 与负责皇宫明面安危的上官卫率不同,杜三娘在元祯登基后,转而掌握暗卫,像黑夜里的影子,专门刺探不为人知的密辛。 “陛下,属下查出了从前为皇后递送消息的内奸。” 元祯坐上明光殿的御座,第一时间想到了商音英娘:“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招供的?” 杜三娘缩了缩脑袋:“皇后娘娘以命相逼,威胁属下不许对她们用刑,属下想,就算打死女官,她们也不一定会说实话,就先从旁人身上下手,果真摸到了蛛丝马迹。” 别人不说,商音那婢子从小跟着萧夷光,若让她背叛主子,比登天还难。 元祯没有虐待婢子的癖好,就也不多计较,直接问:“是谁?” “是虎贲中郎将李庆。” 听到李大郎的名字,元祯眼中嫌恶加深,手串都摔上了长案,却一点也不意外。 萧夷光在长安时常冶游宴饮,美貌风仪远近闻名,长安世家子对她的迷恋和吹捧,不亚于诵经吃斋五十年的老僧对信仰的坚定。 先有张十一郎仗义执言,接着又出了李大郎这一茬,往后还会暴露多少人? 元祯冷冷一笑:“哼,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向皇后献殷勤!” 虎贲中郎将负责值守后宫,常在皇后眼前转悠,难保他不会动些歪心思。 回想往日两人相处细节,元祯硬是在蛛丝马迹里寻到李大郎对皇后含情脉脉的眼神,她压抑住怒火:“他人在何处?” 杜三娘禀告:“属下不敢打草惊蛇,今夜轮到他当值,李大郎正在椒房殿外值守。” 冷宫寂寥,夜深人静,若是不发生什么,真是有愧于这绝妙的…… 元祯当机立断:“绑他过来!” “喏。” 自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深夜敲开建邺宫宫门的那一刻起,帝后二人间便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而李大郎的行径,更加深了这条沟壑的深度。 杜三娘一脚踹倒不肯下跪的李大郎,焦躁不安的向元祯请罪: “陛下,属下去拿人时,却在值房扑了个空,后来循着宫墙摸过去,正巧看见李大郎向宫墙外扔个纸球,属下追过去将他抓住,却让宫外的人逃了。” 皇后陷于冷宫,家族也岌岌可危,分明已成自身难保的泥菩萨,李大郎却还义无反顾的帮她向宫外递消息,丝毫不怕被连累。 元祯眼神如刀,恨不得活剜了李大郎:“隔着冷宫还能联系到皇后,朕真是小看你了,李庆。” 被踹了一脚,李大郎双腿痛得好似断了般,他却毅然挺直胸膛,甚至敢直视元祯的双眼,强辩: “臣不过是见皇后可怜——她是真心待陛下的,萧岧谋反,皇后没有隐瞒陛下的意思,只是事出突然,她罪不至此!” “呵呵,她真心待朕?那你呢,你的心思又放在谁身上?” 元祯紧抿着唇,她记起顾七娘、陈大娘子先后都寻了坤泽成亲,李大郎却至今没有娶妻,这不是在守着皇后是在做什么? 她质问:“朕将你从北岸带回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嗯?说!皇后让你传出去了什么消息!” 第87章 匠人为天子制作拐杖时,怕她拄着沉重,特意挑选了质地轻盈却又坚硬的老松木,又将杖身打磨得比牛乳还滑。 一杖落在健壮如铁的脊背上,好似打进了棉花里,李大郎非但没有疼,反而感受到丝丝快意,他抬起因躲闪而垂下的头,露出一副讥笑的表情。 瞧啊,堂堂天子,九五至尊,不也失了身份摔下拐杖,拿八娘毫无办法吗? 他痴心八娘多年,就算求而不得,也根本算不了什么! 元祯:“皇后对萧岧的事知道几分?到底有没想背叛建邺,逃到益州的心思?” 李大郎瞳孔骤缩,陛下竟然信了外面的飞短流长,真的在怀疑白璧无瑕的八娘! 这个病秧子,趁人之危巧取豪夺了八娘,将她幽禁在深宫,又弃之如敝履,还妄想通过给八娘身上泼脏水来废弃她!休想! 刹那间,李大郎将生死度之身外,他挺起胸膛,喉结滚了几滚,痛骂响彻了金碧辉煌的明光殿: “皇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反而是陛下,你无情无义!你狼子野心!你兔死狗烹!踩着八娘的母族登上皇位,又不辨忠奸——呜呜呜,让我说!啊!” 杜三娘眼疾手快,捡起地上的帕子将李大郎的嘴堵上,又代元祯赏了他雨点般的一顿拳头,直将人打得奄奄一息,才停住手脚,捏了捏打痛的手: “陛下,这人的贼骨头硬,还是教属下拖下去审问吧。” 自她降生之日起,还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骂她。 长案后的墙上就挂着一柄文松宝剑,锋锐到吹毛即断。元祯眸中闪过杀意,旋即迅速平复下来,她看李大郎凸着眼睛,嘴里呜呜叫着,觉得他已然癫狂了。 若跟疯子计较,自己不也成了疯子? 只要他吐出实情,元祯就决定将人远远发配到交州,算是放他一条生路: “这些事情你就算不说,朕也能查出来,但只要你肯说出来,朕可饶你不死。” 李大郎躺在血泊里,痛得只想割肉剔骨,大嘴也被塞得满满,但也没妨碍他扯起嘴角回敬一个轻蔑的笑。 好一个宁要美人不要性命的英雄。 那时见李大郎对皇后勤勉,又兼有一身武艺,元祯才将他调去的后宫,没想到是自己瞎了眼,引了头不怀好意的中山狼放在身边。 既然他一心求死,元祯自然要成全,她回身缩了缩手指,一语就夺走了李大郎的命: “还审问什么?拖下去打死。” 元祯深吸了一口气,半是恼怒半是无奈的补了一句:“去告诉皇后,若还不安分些,明日弹劾她的奏疏能堆满明光殿!” 漆黑的夜幕下,宫道留下一条深深的血迹,又被暗卫悄无声息的清洗干净,浓重的血腥布满墙角,连躲在瓦砾间的虫子都不敢放声鸣叫。 暗卫将人拖到掖庭,杜三娘看着嘴里怒骂不断李大郎,眼睛冒出危险的光。 蠢货一个,明明好好解释就没有什么事,偏偏要辱骂天子。 差点受牵连的杜三娘踢了他一脚,决心要给李大郎点颜色瞧瞧,她亲自翻箱底找了把生锈的牛角钝刀,在李大郎胸膛上喷了一口冷酒,粗钝的刀刃生生扎入皮肉中。 绑在老虎凳上的四肢绷紧,李大郎瞪大双眼嘶吼,又被布条堵了回去。 杜三娘愈发兴奋起来,干脆利落的砍断心脏上方的血肉,捧起微微跳跃温热的心,在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前一晃悠,就扔给了地上等待的狼犬。 随着李大郎的身亡,后宫驻扎的虎豹骑也悄无声息的换了一波,由丹阳长公主亲自统领,将椒房殿围得如铁桶一般。 大朝会人多口杂,元祯次日召集了中书省秘书省里的几位重臣,在明光殿开御前小会。 谢府的车马在承天门前停住,谢济先踩着马凳下车,见萧韶依旧带着族中乾元立于门前,头颅垂下,身板却挺直得如同拔地而起的青竹。 她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笑,仿佛胜利在握似的,回身将女儿扶了下来:“后宫的路你也熟悉,阿娘要赶去觐见,就不送你了。” 谢济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天子后宫空虚,皇后一被禁足,殿里立马就空虚下来,就好比梳头的篦子终于断了一齿,她连忙见缝插针,将前不久才回府居住的七娘也带了来。 路过逐渐铁青着脸的萧韶,谢济顿了顿,托熟识的内臣将女儿送到后宫,然后指着萧氏众人哈哈一笑,也不多说话,扬长而去。 在御前,谢济照例秉持着收回并州铁骑兵权的态度,慷慨激昂了小半个时辰,凡有反对者,一一被她驳了回去。 眼见几位偏向萧氏的臣子都无言可对,谢济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在元祯抬眼看过来时,又用手捂住嘴巴轻咳一声,装作无事发生。 “司隶校尉所言不假,只有收回并州铁骑的兵权,才能证明萧氏的忠心。” 萧智容娶了寿春县主为妻,女儿又嫁给了楚王,本身又是广陵旧臣,有了这三层保险,她才免于跟左仆射一起站到宫外。 前几日为了避嫌,她是徐庶进曹营——一样不发,这会却一反常态,站出来支持谢济的天方夜谭。 萧智容紧随其后又从袖中抽出两份奏疏,让内臣转交到元祯案上: “罪臣萧韶得知陛下的忧心,主动提出请陛下派遣将领前去北岸,带着萧琼去劝说萧恪、卢猷之,她有十分保证,并州铁骑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回到陛下手里。”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萧韶年近半百,日日顶着太阳在宫外站着,本以为诛九族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料却等来了软禁在宫中女儿的密信。 八娘让阿娘提议,教长姊萧琼亲去阐明利害,劝说萧恪,既能打消并州铁骑对朝廷的疑心,还抓准时机向陛下表明了忠心。 在这关头,人可比白纸黑字的劝说信分量重,而且萧琼萧恪是亲姐妹,萧恪自然会更相信阿姊的话。 只要萧恪交出兵权,顺利回到建邺,兰陵萧氏也就能顺理成章的脱罪,萧氏门人遍布天下,又将功补过,陛下不会再为难他们的。 晒不死吓不破胆子的老狐狸! 谢济先在心中唾骂萧韶,她见元祯果然认真读起奏疏,眉间的褶皱都抚平了,便知天子已经有所心动。 兰陵萧氏就像盘旋在空中的苍蝇,谢济使出全身力气拍下去,只吓了人家一跳,半根毫毛都没掉。 谢济将希望转而寄托在女儿身上,后宫不比前朝,萧氏没了兵权,又有萧岧这个污点,萧皇后中宫的位置迟早坐不下去! 柳恒将军主动请缨:“陛下,臣愿单枪匹马去并州铁骑里走一遭!” 萧氏给出了诚意,元祯不能视而不见,她思忖半响,还是将此重任交到了王三娘手中,又命刘芷去接管王三娘手下的京口卫。 王三娘与萧子敬是同袍,有这一层关系在,她去并州铁骑营里安抚人心,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既然决定收揽并州铁骑,元祯自然也不能再教左仆射在外面晒太阳,否则这事传出去,萧恪就算没有反意,心里都得泛起嘀咕。 她立马给萧韶官复原职,相应的,仆射府周旁的暗卫也增加了一倍,免得有人趁夜逃跑。 回到后宫,手杖点在地砖上的声音都轻快不少,元祯浑身都透着股舒爽,钻进宫婢们打起的门帘里,她听到阵阵欢声笑语。 “你爱医书我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连针线活都做的那么好,瞧瞧这几顶介帻做的,针脚多密呀。” “殿下过奖了,阿娘回府常说,‘陛下又在朝会上揉额角了,’妾想这转眼间就要入秋,陛下也该戴顶帻帽遮遮风,所以就连夜做了来。” “还是你心细,连尺寸也记得清楚,陛下传我进来调度后宫,我这做姑母的都没有想到……” 明光殿的窗牗大开着,暖融融的落日在宽榻上留下金子般的暮光。 元祯掂起手杖,静静的停在步障后,榻上的两人浑然不觉,正捧着小几上的介帻手帕香囊等物说悄悄话。 寿春放下介帻,又拿起香囊来看,赞不绝口夸了阵,倏忽压低嗓音:“你与陛下也算青梅竹马……” 对坐的女郎一惊,清冷的眉眼迅速蹿红,连连推拒:“殿下,这不行。” 寿春话里带着亲热:“不要害羞,姑母是长辈——难道你也同外面的世家一样,是在嫌陛下?” 女郎的声音略带紧张,忙表明:“妾不敢嫌弃,也从未有过嫌弃的心思。” 元祯慢吞吞的绕了进去,看到长榻上姑母坐姿端庄,手却不住的捶着腰,压抑不住嘴角的笑: “姑母,这几日有劳你,七娘?” 她故作惊讶,语气略微上扬:“你也在?司隶校尉的车马还在宫门等你呢。” 坐在寿春对面的谢七娘容貌精致,疏淡的眸色敛在纤长眉睫下,神情像藏在冰雪里的月亮,脸颊却染着绯色的红晕。 她身着庭芜绿的广袖罗衣,纤腰又系了条朱樱的丝带,色彩艳丽,比窗外天际的云霞还要绚烂。 寿春怪元祯催人出宫,决定亲自凑成这一对鸳鸯:“让他们先走,我留七娘在宫里住几日。” 第88章 “七娘在朕心里,就如姐姐一般亲切,同姑母在宫中住上几日,朕心里也是极欢喜的。” 寿春喜上眉梢,觉得此事八九不离十能成,就向谢真一挑了挑眉,冷不丁却又听元祯略带遗憾道: “可是再亲的姐妹,长大后也要有乾坤之别,吴兴县主一旦在宫里住下,日后还怎么嫁人呢?” 美人都含羞待放的坐到了眼皮子底下,从谢家贵女到皇妃就差元祯的点头,她还在那论姐姐妹妹,真是个榆木脑袋! 寿春摸不清元祯到底在装傻还是真的害羞,左右七娘有情有意,她只管挑破这层窗户纸,乐呵呵道: “七娘顶顶好的女郎,花落他家岂不可惜?陛下也别害羞,趁着姑母还不老,给你们把事情操办了。” 内殿坐北朝南处设有御座,元祯笑意渐淡,扭身坐过去,只摸着腰间悬着的饰物不说话,模样极为抵触。 寿春眼尖,看到她藻井结的宫绦搭在腿上,那颜色有几分黯淡,想是皇后禁足,宫里乱成一团,宫婢们也就忘了换。 她挑了枚暗云纹白罗香囊,塞到谢真一手里,向元祯那里点点头:“陛下鞓带的宫绦都旧了,姑母上了年纪,手也不灵巧,就让七娘代姑母给陛下换下来吧。” 元祯下意识拽了拽宫绦,果然有三分陈旧,再一想这是萧夷光特意向宫婢学来,编了半个晚上的成果,做完宫绦,萧夷光说礼尚往来,非要自己也编个同心结送她…… 从前有多蜜里调油,现在心情就有烦闷,元祯干脆扯下丝绦,扔给苟柔:“拿去收着。” 没了宫绦,鞓带上也就有一只玉环空闲下来,谢真一果真取了香囊,掩去面上的羞涩,墩身要给她系上。 寿春笑眯眯,她不管前朝有什么斗争,七娘又站在哪一派,总归皇位是元氏的,侄女是自己的,她总要为大周的千秋着想,不能让元祯吊死在萧氏一棵树上。 储位空虚,寿春比谁都急,萧八娘还主理后宫时,她就寻了不少偏方给妻妻俩送过去,有让八娘吃的,也有让元祯吃的,也不知两人放没放在心上,年轻的女郎脸皮薄,她也不好多问。 后来寿春见吃药没有效果,又在府里张罗着训练歌伎舞伎,等他们一个个身段练得比棉花还软时,才送到宫里给元祯。 没成想,一日她出宫稍微晚些,走上了岔路,竟看到前面推着夜香车的宫婢走路如风摆杨柳,身姿好不魅惑,追上去瞧才发现人竟是从自己府里出去的舞伎,正对着污秽不堪的夜香一把泪一把汗。 寿春就什么都明白了,皇后不愿意,容不下侍婢,她自然也不去讨没趣,息了塞人的心思,只心里暗暗着急。 谢真一手指还未勾上环圈,元祯就俯下身子接了过来,不劳她动手,自己打了个精致美丽的结,好生挂在带上。 那罗延还没有原谅我? 温婉的笑停滞在嘴角,谢真一不敢置信的抬头,雪肤花貌透出几分苍白,氤氲了层水光的眸子如同薄薄的琉璃盏,仿佛元祯喘口气都能将她碰碎。 元祯被她瞧得心虚,生怕七娘回头就去跟寿春告状,便弥补似的摩挲香囊,夸她的手艺:“香囊很漂亮,朕很喜欢。” “陛下若是喜欢,改日妾多做几个送进来。” 谢真一这才绽开笑容,带着世家贵女的矜贵点点头,也不多纠缠,施施然回到寿春殿下身旁。 寿春看窗外的日头西斜,寻思着元祯不愿意,她也不能强求,那就将七娘留下吃顿饭吧,两人慢慢接触着,万一感情就能升温呢? 哒哒哒哒。 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丹阳头系红色抹额,腰挎环首刀,伸手掀开门帘,脸上的神色焦急,迭声喊道:“姑母,阿姊。” “出什么事了?” 寿春先迎上去,见她脸上干干净净,衣裳虽不得体,但也不像磕着碰着的模样:“吓死姑母了,你身子不舒服?” “不是我,是阿嫂。”丹阳挨了元祯一眼刀,连忙改口:“不是,是禁足在椒房殿的皇后娘娘,婢女敲门说皇后发起了低烧,想要寻个医工进去给瞧瞧。” 殿中三人的脸一同看向元祯,元祯的手刚焦急的攥上手杖,又若无其事的松开杖柄,语气中隐隐透出不悦:“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既然是低烧,用没用热水擦身?” 丹阳道:“不光是水,连酒都用上了,还是不大好。宫婢也说皇后不许请医工,是她们见皇后忽冷忽热,总也提不起精神,念到皇后从前的好,就自作主张了。” 这病来的倒是蹊跷,因为萧夷光有过前科,元祯第一反应是她又想向外面递消息,生病请医工只是她的借口,眉心微微动了动,只听谢七娘问: “丹阳殿下守着椒房殿,可曾进去看过皇后的病情?” “去看过,的确是在发烧,我在的时候,还吐了阵,只是吐不出什么东西。哦,宫婢说她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了。” 两指宽的丝被都掩不住阿嫂消瘦的身躯,她苍白着脸睡在素净的软枕上,纤巧而窄细的手腕露在外面,丹阳绕过手腕去探她的额头,生怕自己粗鲁的手将她碰碎。 谢真一见元祯扭过脸,装作不愿意听皇后的消息,眉心的小山却起起伏伏,显然心早就飞到了椒房殿,就主动给了她一个台阶: “陛下,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皇后自个孤零零的在椒房殿,还不知身心有多难受呢,左右有丹阳殿下在,不妨遣个得力的医工去为皇后看诊一番。” “皇后身边又不是没有婢子,有的是人陪。” 元祯话虽这么说,但行动可没含糊,直接将尚药局里最好的医佐派出去:“那就让孟医佐过去瞧瞧吧。” 丹阳嘴角不自觉上扬,孟医佐这几日总躲着她,她正愁没理由去寻人呢:“好嘞,我现在就去。” 元祯目送她出门,奇怪道:“丹阳怎的这么高兴?” 不到小半个时辰,三人正在用饭,丹阳又猛冲进来,她的步伐像是踏在云端,又好像喝了两坛美酒,晕晕乎乎的:“阿姊,阿姊,有个好消息——” “阿嫂她,怀孕了!” “砰——” 不待其他二人有所反应,谢真一先失手打碎了粥碗,她的手无力垂下,连小小的汤匙也握不住,任由它跟着坠在地上,在一地破碎的瓷器上又开了朵花。 元祯的银箸还停在面前的螃蟹清羹里,皇后怀孕的消息好似晴天霹雳头劈下,她维持着原有的动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丹阳的脚钉在原地,看了看同样惊愕的谢七娘,她还以为阿姊已经移情别恋,觉得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就敛去了兴奋:“阿姊,孟医佐说皇后娘娘有孕,已经一个半月了,之前的那些症状都是正常的。” “这是好事呀!” 寿春先反应过来,她这个侄女子嗣缘浅,好不容易能迎来一个,虽然生母还在软禁中,也不能忽视:“陛下,怀孕这的人最容易多想,用过饭后您就去瞧瞧皇后吧。” ————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谢七娘,元祯赖在御座里,不是嚷着脚痛,就是说腿软,总之像不想上学堂的稚童,一边好好的答应着寿春,一边屁股都没挪动半分。 拖到最后,宫门都快落匙了,寿春一把推过闲置已久的四轮车,教宫婢们抬也要将天子抬进椒房殿,元祯这才不情愿的站起来,口中辩解道: “有孕的人嗜睡,万一皇后睡下,朕再去惊扰,总是不好的。” 寿春亲自送她走出明光殿,将人按在步撵上:“皇后知道你能去看她,高兴还来不及,陛下就别磨蹭了。” 内臣们肩扛步撵,步子轻轻摇晃,元祯迎着拂面而来的夜风,以手撑着脑袋,心情也一上一下的起伏。 随着长长宫道的一点点消失,她看到椒房殿外火红的灯笼,心脏猛烈躁动着,舌尖也莫名尝出一点苦涩。 她极想去椒房殿,但想到横在两人中间的鸿沟,又不敢去,倘若萧夷光悔恨之余,再坦白出从前许多欺瞒着的事情,那两人今后该怎么办? 朝臣们请求废后的奏疏,不是没有提过皇后之过,林林总总,说什么的都有。 元祯像掩耳盗铃的孩子,不听不信,将这些奏疏全都扔到库房生灰,其实她更忐忑这些过失真的从萧夷光请罪的口中说出来。 …… 走下步撵前,元祯命人将皇后有孕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并州铁骑的军营里,相信有亲情的加持,萧恪会更快的放下对朝廷的疑虑。 丹阳已经将她要来的消息提前告诉了椒房殿,踏进宫门,元祯便望见殿前乌泱泱候着一群人,最前面的人抬起头,许是望见如流水游龙般的卤簿,率先跪下行礼:“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都起来吧。” 元祯左手撑杖,右手虚扶一把,不经意间触碰到萧夷光的侧脸,像是摸到了清晨的瓦砾,冰冰凉凉。 她这是在外面等了多久? 自己若是不来,还真能站一夜? 就算皇后在软禁中,就算她的阿舅想要推翻大周的江山,元祯也问心无愧,不曾缺了短了她什么,她怎么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元祯有点恼火,示意苟柔给她披上件薄薄的狐裘袍。 往常她一个月倒有二十九天住在椒房殿,对这里的桌椅箱笼都熟悉得紧。 数日不来,椒房殿陈设虽然照旧,空气里还散发着好闻的龙脑香,元祯却感到束手束脚,像是去了陌生的皇亲府里做客一般。 萧夷光接过宫婢的茶奉上,却被推拒了去。 第89章 元祯淡淡地瞄了眼她乌青的眼底:“你的精神不好,这些事让底下人来做就好了。” 孕期里的坤泽本就多愁善感,更不要说再次要面临家亡人散的萧夷光了,她能强打精神,摆出笑脸迎着元祯,就已算是心志极为坚韧的。 可寥寥数语,元祯态度冷淡到像是放凉的白水,萧夷光咬唇泪光闪烁,面色比照在地上的月华还凄白。 手臂粗的蜡烛一气燃了十多支,插在烛台上做成蜿蜒的小山状,照得椒房殿亮堂堂。 元祯垂眸盯了会靴尖,目光瞥到地上的影子,倒在地上的影子飞快的用手揩了下脸,肩头也抖了抖,像是在极力忍住泪水。 萧岧谋反,她知情不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牛不喝水强按头,元祯还没理清自己的本心,就被寿春逼来同她虚与委蛇,心里也在叫屈叫冤。 抱怨归抱怨,天子腹中能撑船,她连李大郎都能忍下,这会又怎么会为难萧夷光? 元祯拍拍手,听闻到怀孕的消息,她虽不愿来,但也命人打开库房,人参鹿茸灵芝燕窝海马犀角,浮光锦鱼牙绸重莲绫,吃的穿的一箱箱抬进椒房殿,足足能让十个皇后用三年。 苟柔用钥匙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一盘雪白的燕盏,展示给皇后看:“皇后娘娘,这是南海番国进贡来的白燕,等教她们用银耳炖来吃,对身子大有好处。” 萧夷光只掠了一眼,神情并没有变化,她想要的不是奇珍异宝,也不是山珍海味。 元祯接过燕窝,对她道:“今后别什么都往肚子里咽,要咽也得咽点对身子有好处的。” 此言一出,泪水却像缺了角的银盘,玉珠成串似的滑落,萧夷光颤抖着声音告罪,接过苟柔的手帕,背身擦干红彤彤的眼角。 等回过身来,萧夷光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沉静,除了眼睫上残留的水雾,谁也看不出她方才有多脆弱。 元祯忍住想去拭泪的冲动,她来的本意是看望是安抚,是教萧夷光安心生下孩子,怎么反倒惹人哭了一遭又一遭。 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话,难不成怀孕的人偏爱哭?改日叫来孟医佐好好问问。 她不打算常过来,免得两人对坐着尴尬,元祯寻思就教孟医佐住在椒房殿,若萧夷光有事,也不必去明光殿通禀: “朕事务忙,你若有个头疼脑热,怕也赶不过来。孟医佐,今日你就到椒房殿值守,专心伺候皇后。” 孟医佐从阴影处踏出来,下意识看了眼丹阳,躬身道:“喏。” 丹阳嘴角迅速翘起,她掌管后宫禁卫,也住在椒房殿偏殿,阿姊无心插柳,竟直接将孟医佐给送到她怀里了。 当即殷勤的抢过孟医佐的药箱,丹阳仗着自己也是坤泽,亲密的揽住孟医佐的肩膀,一本正经道:“陛下,臣妹先送孟医佐去安置。” “臣身份卑微,不劳丹阳殿下大驾。” 孟医佐嫌恶的甩开肩膀,她的力气小,却没有挣脱丹阳,反倒被她拉了个趔趄,推着往偏殿走了。 元祯没去看两人的计较,医工医身,不能医心,为了教萧夷光彻底放松心身,也为了别让她再打往外弹纸球的主意,元祯将萧韶的安排说出来,又道: “只要萧恪没有反心,朕保萧氏不会有事。” “陛下宽宏大量,总归是妾与妾的亲人对不住陛下。” 萧夷光的眼眶略微泛红,就连一贯温柔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 要是元祯肯分个眼神给她,定能发现萧夷光厚厚口脂下咬出的伤口,朱唇上旧伤未好新伤又添,仿佛唯有疼痛才能将萧夷光从绝望中唤醒。 沦落到今日的境地,若说是天意,倒也不尽然,倘若她不去求什么万全之策,而是在知道萧岧谋反的第一时间,就将消息告诉元祯,或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萧夷光的性子素来柔中带刚,不知是怀了孕还是诚心悔过,今日外露的柔柔弱弱倒是鲜少见到,像只能被人随意揉捏的小白兔。 元祯想去摸摸小白兔柔软的腹部,不是说原谅了萧夷光,而是母女间天然的联系,让她对未出生的孩子起了极大的怜爱欲,忍不住隔着肚皮就去听听她的声音。 可惜孩子的阿母是待罪之身,朝中内外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元祯,她也不好太亲近,只能目光在萧夷光平坦的小腹上多停留些许。 元祯轻咳一声:“你安心养胎便是,朕寻了时间,会再来看你和孩子。” 这句话说出来,她都觉得有些假,摇摇头轻笑一声,捉着手杖就要往外走。 罪不及家人,祸不及妻儿。若萧夷光对萧岧的事毫不知情,元祯顶着外朝的谏言都会待她如初。 可她都将整颗心都挖给了萧夷光,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就差没有将国号改成萧,结果真遇到事了,这人却不声不响,私底下与萧岧联络,浑然把自己这个枕边人当成了外人。 元祯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后,怒火比殿外的倾盆大雨还大,抽出宝剑将书案斩成两截,要不是有丹阳拦着,她差点就将椒房殿给一块劈了。 就算是分居数日,见不到萧夷光人,元祯一想起她曾劝自己掉兵回防的事,就气得牙根痒痒,那会她就知道了萧岧造反的事! 今日的相见,倒也平和。毕竟杯盏也摔过了,人也禁足了,皇后虽楚楚可怜,但也没有哭诉着当怨妇,难不成自己还要咄咄逼问,教人痛哭流涕的跪下悔过不成? 突然宽敞的椒房殿也变得烦闷,里头的每一件陈设都变得张牙舞爪,元祯看不顺眼,她疾步走出殿门,置身在漫天星斗下,才方能喘上一口气。 “当啷!” 元祯的脚刚挪下步台阶,猛然听到清脆的玉碎声,她回头看,原来是萧夷光这几日茶饭不思,玉肌消瘦到臂上的玉钏都脱落了下来。 “陛下!” 撕心裂肺的唤了声,平静的河面骤变为激流,萧夷光终于掩不住哀色,扶着门框追了出来。 她还没有跑几步,就被宫婢们拦腰抱住:“皇后娘娘,您还在禁足中,不能出椒房殿。” “不,不要拉我,我不回去,那罗延,那罗延!” 萧夷光不肯回殿,可宫婢们组成人墙,将她环到人肉圈子里,挡住了她的脚步,也遮住了她追寻那人而去的目光。 黑色的介帻稍一犹豫,就一点点消失在宫婢云顶鬓下,随着内臣的一声:“起驾——”长龙似的卤簿鱼贯穿过宫门,彻底掐灭了她心里希望的火苗。 一瞬间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萧夷光回忆起昔日的恩爱,再看如今的冷落,顿觉痛不可言,好似一把锥子在心上刻来刻去。 眼泪终于无声无息的翻涌而出,滴落在胸前的鸦青湖绸上,浸出大片水渍。 贴身照顾她的女史庆娘劝着:“娘娘,您就算不为自个考虑,也要想想腹中的小皇女,孟医佐不是说了,胎心娇弱,她可禁不住您情绪的起伏了。” 是啊,孩子,她还有孩子。 在宫婢里挣扎时金钗溜下发髻,青丝垂了缕在额侧,萧夷光顾不得整理容貌,忙环抱住小腹,苦涩的想,恐怕这是她与元祯唯一的牵扯了。 庆娘给皇后掖好被角,又吩咐守夜的婢子警醒着些,若有什么异常,明日要告诉自己。 交代好一切,她熄灭手中的灯笼,左右打量一圈,又轻又快的潜入夜色,顺着墙根走到宫门口。 守在宫门口的虎豹骑见是她,只当作看不着,收回交叉的方天画戟,将人放了出去。 “前段日子皇后娘娘尚能打起精神练练字,教宫婢给她读几本书,后来听说陛下发了怒,皇后娘娘的精神就萎靡下去,连饭食都不怎么进了。” 一盏茶时候,庆娘已然站在明光殿,不卑不吭的回忆萧夷光的饮食起居,又事无巨细的对元祯说出来。 自从商音和英娘等一干宫婢被拉入掖庭后,庆娘就从其他宫室调来,承担起照料皇后的重任。 在外人眼里庆娘是皇后宫中的四品女史,其实她是元祯安插在椒房殿里的眼线,商音、英娘进入掖庭后,庆娘就主理起椒房殿的大小事务。 元祯身着中衣走出来,听完她的话,不经意问:“被软禁后,她可曾为萧氏抱不平或是对朕有怨言?” “一句也不曾,皇后娘娘倒常盯着舆图发呆,自责为陛下添了麻烦。她既怕并州铁骑不听圣旨,也怕陛下迁怒左仆射,就写了应对之策,教李大郎转交给萧韶。” 只是李大郎将纸球刚抛给萧氏接应的人,就被虎豹骑抓了个正着,慌乱之下,李大郎口不择言,把他自己的生路也给断了。 元祯暗忖,原来左仆射提议教萧琼去劝降并州铁骑的主意,是萧夷光想出来的。 “除了李大郎外,皇后还有没有用别的法子向外递消息?” 庆娘摇头,她也颇为敬佩皇后娘娘,母族在外面不知生死,竟还有胆子违反宫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大郎闹出的一顿乌龙,让帝后二人的关系反倒更加疏远了: “陛下英明果决,及时换了宫婢虎豹骑,皇后娘娘就是有这个心思,也无能为力。” 胸中存着的浊气一扫而光,元祯点点头:“你回去吧,好好照顾她,也仔细着行事,皇后聪慧,不要叫她看出你的马脚。” “喏。” “上官卫率,将商音、英娘放出掖庭,养好身体再回去伺候皇后。” 第90章 咸康二年十月。 王三娘与萧琼前往雍州前线,宣读了天子收回兵权的诏书,萧恪虽有犹豫,但在长姊萧琼的劝说下,最终还是交出虎符,同卢猷之回到建邺城。 萧恪回京的那一日,元祯亲自出城迎接,赠予她与卢猷之开国伯爵位,赏赐的财帛优厚,还加封左仆射为太保。 上上下下封赏十余人,兰陵萧氏虽没有了兵权,但荣赏已经达到了巅峰。 兵权的交接,不光建邺城内的萧氏及姻亲门人可以松口气,少了并州铁骑这个后顾之忧,连满朝文武夜里的觉也能睡踏实了。 最高兴的莫如元祯,虽然受了萧岧这一惊,但能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权,将并州铁骑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又削弱了勋贵对朝政的影响,她觉得颇为值得。 高兴之余,她解除对椒房殿的监禁,还给了萧夷光重掌六宫的权力,只是不再允许她任意出宫。 也不是为了禁锢萧夷光的行踪,孟医佐说她胎心不稳,绊了脚都容易小产,城里不知埋伏了多少刺客与暗探,元祯怕她出意外。 椒房殿,金兽吞吐着瑞脑的香气,却冲不淡殿里的清冷。 “陛下常来椒房殿吗?” 怀抱稚婢的手僵住,萧夷光唇边的笑慢慢消失:“九娘回京那日,她来过一回。” 那一夜元祯留宿在椒房殿,挨着床沿睡觉,能与萧夷光搁出条楚河汉界,天还不亮就又走了。 王遗姜扳扳手指,距离萧恪回城已经过去十多日,这说明帝后二人至少有半个月没有相见,她担心的问:“你还有着身子呢,没有陛下信香的安抚,孩子夜里不折腾你?” 听闻爱女怀孕的消息,萧韶花白的双鬓一夜间都黑回几根,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她高兴的是八娘有了孩子,与天子的关系或可缓和,心疼的是八娘还在软禁中,没有陛下的关心,滋味定然不好受。 所以等到兵权交接完成,萧韶就迫不及待的向元祯请旨,让王遗姜代她入宫看望爱女。 “怎么会不折腾?” 萧夷光下意识抚了抚小腹,别看孩子现在乖得要命,每到夜里就开始证明她的存在,左打右踢的仿佛在演猴戏,搅扰得萧夷光整夜整夜睡不着。 有时实在捱不住,她就教宫婢取过元祯先前留在椒房殿的衣裳,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青竹味道的信香。 像醉鬼痴迷于美酒,将口鼻埋在单薄冰冷的衣裳里,萧夷光贪恋的嗅闻每一丝信香,想象元祯还留在她身边,许是感受到阿娘的气息,孩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可是两人分居太久,衣裳从箱笼里拿出来,上面的信香就如钻出凫炱的炊烟,没过多久就融进清风。 王遗姜接过小口啃果子的稚婢,稚婢不肯,伸出爪子:“要八娘抱。” 怕她嘴边的汁水沾到皇后身上,王遗姜没答应,哄了哄,又问:“医工说,腹中的孩子是离不开陛下的信香,那您该怎么办呢,要不要阿娘代你向陛下求求情?” 阿舅的事已经足够烦人了,萧夷光不想让阿娘再跟着她操心,阻止道:“不要告诉阿娘我的事,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八娘是怎么解决的? 王遗姜疑惑,但见她眉眼寂寥,染着郁郁之情,也不敢多问:“如今萧氏恩宠正盛,若有需要家里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送走王遗姜,萧夷光敛去笑容,她迅速走回内殿,颤抖着双手,从摞成山的锦被下取出一件白练衫,捂到鼻前,不知餍足的深深嗅了口。 良久后,她才从软塌塌的衫子中抬起脸,泪水从脸颊滑落,银白云纹的绸面染了朵深色的泪花。 萧夷光没有对王遗姜撒谎,她的确得到了个安抚孩子的法子,可是这法子却让她彻底跌入绝望的深渊。 孟医佐前日来把脉,脸上的神情严肃,最后她道:“皇后娘娘,胎儿的跃动越来越频繁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情,臣一定要将这件事情告诉陛下,请她今晚过来安抚你们。” “陛下前朝繁忙,就不要惊扰——” “皇后娘娘,您不要担心,陛下只是不知道您的状况,她对自己的孩子还能不上心吗?” 有南逃时的经历在,孟医佐不信元祯是冷漠无情的人,她收拾好医箱,绕开丹阳长公主就去了明光殿。 陛下若有想来的心思,自己就来了,怎么会要人特意去请? 萧夷光苦涩的想,但见孟医佐态度坚定,大有不把人请来不罢休的态度,不免也对今夜产生了几分期盼。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连忙坐到妆台前,对着铜镜一瞧,见里面的人脸色苍白如纸,昔日的红润也消磨了去,连眸光都不复往日的神采。 这样憔悴如何见元祯? 让人取过时新的妆粉口脂,萧夷光先敷了层迎蝶粉,又拿细簪子挑了点花露胭脂,抹在唇上,气色顿时好了许多。 她精挑细选了枚湖蓝色的翠钿,正打算贴到眉心,只见孟医佐去而复还,药箱不见了,怀中却抱了个包袱。 萧夷光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却越过孟医佐的肩,远望到椒房殿外,除了巡逻的虎豹骑,丹墀上没有步撵,连传话的内臣也没有。 孟医佐嗫嚅着嘴唇,摊开怀中的包袱,里面是叠穿过一回的衣物:“娘娘,陛下说她抽不开时间,教您先用她的衣裳疏解。” ———— 秋夜如同打翻了的浓墨,沉沉的乌黑流淌的到处都是,夹杂着飒飒凉意,直教威武雄壮的虎豹骑身上都泛起了毛。 “笃笃笃。” 容貌俊秀的女郎从步撵上走下来,她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色衮袍,拄着支通体淡黄的手杖,竟无视宫门口的重重重兵,径直走了进去。 直到看清匾额上椒房殿三个大字,元祯才将手杖交给苟柔,一摆手教她们都候在殿外,而后自己一瘸一拐的轻步跨进门槛。 庆娘早就将守夜的婢子提前打发走,正焦急的扶着门框探望,见浓夜中走出一个人,忙迎上去: “陛下,殿内都安排好了,皇后娘娘今夜做了梦,睡得还是不踏实。” 皇后梦中还唤了几声“那罗延”,庆娘隔着步障没听清楚,更不知是天子的小名,也就没有说。 许是嗅到殿内隐隐的海棠信香,元祯的眉头与心肠一块软了下来,在揭起罗帐前,她脱下沾着寒意的大袖袍,免得丝丝凉气将人惊醒。 罗帐内的人儿缩在一床绣着凤鸟纹的罗被下,元祯不敢掌灯,在黑暗中适应了一小会儿,才发现床上的锦被在秋夜里盖着有些单薄,也不知宫婢们是怎么伺候的,不该换厚实的新被了吗? 再向下看,萧夷光紧紧抓着团白到瘆人的东西,元祯瞧了好一阵才发现是自己的衫子,已经被她揉搓得不成样子了,但还宝贵的半枕半抓在手里。 唉。 元祯心中也空落落的,她没有同别的坤泽如此亲密过,而身边的长辈大多三妻四妾,根本不把房内的别扭当回事,就算跟坤泽冷战,最后总是坤泽主动贴上来道歉。 这件事是萧夷光理亏,她解了禁足不是没有到明光殿求过情,可小刺扎进肉里也会留下伤痕,元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就干脆让虎豹骑将人拦住,连见都不想见。 可她又偏偏生了副菩萨心肠,也像冬日的河水,总是化了又硬,硬了又化,刚赌气让人送衣裳到椒房殿,朱笔批着奏疏,心思却随着跟了过去。 元祯一会怕萧夷光忍受不了屈辱寻了短见,一会担忧孩子没有阿娘的信香会不会变成傻子。 纠结到最后,朱砂做成的墨水将阿舅的捷报都染红了,元祯终于下定决心:“来人,送孤去椒房殿!” 如瀑般的青丝遮掩着散发芬芳的腺体,元祯摸了摸后颈,耐心的坐在床边等信香一点蔓延开。 得到信香的安抚,萧夷光叮咛一声,松开那件没有多少信香的衫子,无意识的向元祯那里靠了靠。 似乎睡得更熟了些。 床榻上铺着柔软的绵褥,不知怎么,教元祯想起了在京口大营时,两人睡的硬板床,那时一觉醒来,连她都感觉身子骨僵硬,可萧夷光却没有说过一个苦字…… 约莫着信香释放得差不多了,元祯轻柔的起身,走到外间叫过庆娘:“皇后盖着的锦被太单薄了些,朕虽不常来,你也要教管着宫婢,不能让她们对皇后有所怠慢。” 庆娘躬身称喏,又解释道:“陛下,这件凤鸟纹罗被是您在时盖过的,奴婢洗了后,是皇后特意将它又要了来。” 元祯一怔,眸中复杂的神色浓郁到化不开,她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快步走出椒房殿,依旧悄无声息的乘撵离开。 罗帐内的人睁开双眼,她早就醒了,只是贪恋床边元祯的温度,怕将人惊走才装作深眠的模样。 萧夷光深吸了口气,沉醉在青竹的清香中,不过一丝犹如麝香的木质香气也参杂其中,像是混入这甜蜜中的苍蝇,霸道的让她蹙起双眉。 这是其他坤泽的信香。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好似深渊里的大手,拖拽着让萧夷光的心一点点坠入无边地府之中。 难道那罗延已经有了新欢? 萧夷光眸色凝重,重重一锤方才元祯坐过的地方,所以她白日对自己置之不理,却瞒着众人深夜前来,是怕新欢伤心? 释放信香,也不过是元祯想要安抚腹中的孩子罢了。至于自己的情绪,她根本不放在心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0-100 第91章 秋高气爽,正是草黄马肥的时候。 惨白的太阳高高挂上蔚蓝的天空,带着秋凉的狂风漫卷,压弯了一望无际的黄草,也吹拂起兜鍪尖顶的红缨。 斜飞入鬓的长眉压着双充满野性的明眸,精钢锻造的护脸下是一张肤色黝黑的坚毅面容,眉眼凌厉英气。 随羌人南讨过长安,许是受到了中原人的诅咒,回到草原,鲜卑部大汗便去见了长生天,将从长安掠夺来的财宝人口留给了膝下的一儿一女。 长子拓跋洪难当大任,好在草原素来崇敬强者,不像中原对坤泽的偏见那么深,拓跋楚华倚仗一身的本领,当仁不让的成为了鲜卑部新的大汗。 经过草原的风吹雨打,与其他部落的刀剑厮杀,拓跋楚华踏平了大半个草原,人也如同荒漠上的胡杨树,越发成熟坚强起来。 纵然在万千鲜卑部骑卒的注视下,她依旧挺直脊背,威风凛凛地踏上简易的高台,命人吹响嘹亮的牛角号子。 “呜呜呜————” 几十只乌黑牛角同时发力,听到牛角声,分散远住的鲜卑人纷纷穿上皮甲,挎上弯刀赶到汗帐。 随着兵卒越聚越多,拓跋楚华也不啰嗦,清亮的嗓音回荡在蓝天之下:“长生天的孩子们,今年羌人又向我们讨要一万头羊、五千头牛、两千张兽皮,还有健壮乾元坤泽各两百人。” 兵卒们群情激奋:“去年还是五千头羊呢,可恶的羌人,就是喂不饱的野狼!” “长生天!我们的肚皮都填不饱,还要拿好羊好牛给他们。” “肉就算了,孩子们给了羌人,到时候谁出去打猎征战?” 愤怒的唾骂抱怨如同暴雷天的草原,风雨一波接着一波,拓跋楚华拔出弯刀:“你们说,我们该给吗!” “不该!” “好!鲜卑部向羌人纳贡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就算是孩子报答父母的养育,也该报答完了。曹将军,你过来。” 拓跋楚华示意一名白面穿着明光铠的将军上台,见大家对这位中原人好奇的打量,她道: “江南的大周天子派了曹楚将军到草原,想要联合我们一起对羌人夹攻,这是长生天赐予我们推翻羌人压迫的机会,大家说,干不干!” “干!” 去打凶狠残暴的羌人?许多人不免胆怯,台下的呼声明显没有之前“不该”那声响亮。 拓跋楚华指着台子后堆成小山的辎重:“这些粮草器物,是大周天子送来的,只要我们出兵,羌人的荣华富贵,便都是我们鲜卑部的!” 众人眼睛一亮,长安的富贵他们可都见识过,做梦都想再去一回:“杀!” 扫视着军心大振的鲜卑部,曹楚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满面风尘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容。 陛下去过长安,知道鲜卑与羌人的纷争,也果然不出她所料,鲜卑部被羌人压榨已久,只要许出些微小利,就鼓动起他们起兵反抗的心。 离开建邺那么久,她终于能回去向陛下交差了。 ———— 有了鲜卑部在北面牵制羌人,元祯终于能喘一口气,她将并州铁骑的部分人马调到江州,由刘芷统领,与郑伯康的玄甲军一同反扑。 短短一月间,萧岧已经丢了荆州,回到益州龟缩起来。 “许久没见到陛下这么笑了,您这是又收到了什么好消息?” 元祯耳朵微颤,合上奏疏才抬头看,只见谢七娘端着只圆肚汤盅,已经走到长案前了,她埋头批红,竟没听到人进殿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今日旬休,酒肆不忙吗?” 谢七娘脸颊有些红,将汤盅搁在长案上,轻轻揭开盖子,一股清甜溢了出来: “酒肆里新得了些好蜂蜜,妾想陛下嗜甜,就掺了生姜汁、牛乳和白萝卜汁做成五汁膏。秋日干燥,陛下用五汁膏润润喉。” 嗓音轻柔,谢七娘边介绍着,边为她盛出半碗五汁膏,玉碗莹绿、膏体白皙,看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 在广陵时七娘就喜欢做些药膳,来给自己强身健体,元祯瞧那双纤手将五汁膏捧到眼前,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尝了口,牛乳的细腻、蜂蜜的甘甜、姜汁的微辛糅合在一起,顺着舌根滑下去,回味无穷,这滋味赶得上皇宫里庖厨的手艺了! 谢真一在酒肆做了三遍,直到五汁膏在调羹上颤颤巍巍,比最嫩的豆腐还要丝滑时,她才端进宫,这会又有些不安,生怕自己做的不到位:“陛下,你觉得怎么样?可还合你的胃口?” “怎么不合?好吃呀。” 说着,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是真的,元祯又挖了一大调羹放进嘴里,眉头高高扬起,做出十分享受的表情。 眸里的碎冰闪着喜悦的光芒,谢真一被她逗笑:“既然陛下喜欢吃,那妾以后多做些,换着花样做给陛下。” “既然陛下喜欢……” 浓情蜜意飘到了殿外,萧夷光面色煞白,再也听不下去里面的欢声笑语,也不敢想象里面会是什么郎情妾意的光景。 商音托着沉重的托盘,瞥见她推门的姿势一动不动,保持着漫长的痴怔,眼中充满担忧:“娘娘,我们回去吧,不要进去了。” “不。” 临阵脱逃不是萧夷光的脾性,尽管双腿如同灌了铅,她轻咳一声,仍旧扬起笑款款而入。 这回不请自来,她对衣着打扮着实下了番功夫,散花水雾绿褶裙,珊瑚红春衫,精心修饰过的容貌,笑靥比御花园的芙蓉花还要娇俏。 连谢真一乍一抬眼,都惊艳得愣在原地。 元祯推开碗,仔细端详萧夷光的笑脸,见她眼眸里的血丝少了许多,暗暗点了点头,昨夜自己还不算白忙活一场。 谢真一很快恢复镇定,主动行礼:“见过皇后娘娘,您怎么有兴致出来逛逛了?” “我一直有兴致,只是怕陛下没有空,所以才不敢来打扰。” 萧夷光目光停在汤盅上,又瞟了眼元祯湿润的唇,笑意盈盈道:“好香的五汁膏,又白又嫩,是县主亲手做的?” “……是。” 谢真一爱屋及乌,若安在从前,保准也会给椒房殿做一份送去,可现在皇后于她而言,就是个玩弄元祯感情的骗子,她没有要分享的意思,反倒忍不住讥讽: “听闻皇后娘娘出身中原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女红饮食倒不大上心,兰陵萧氏的其他坤泽,也如皇后一般吗?” 这是在讽刺自己没有尽到温柔敦厚的本分? 学习琴棋书画是为陶冶高雅的情操,上心女红饮食为什么?为的入宫给皇子皇女当傅姆? 萧夷光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她素来就瞧不起这等眼界低的坤泽,甘愿像匹马似的钻进辔头里,同长了两只眼睛一只鼻子,怎么坤泽就要拘泥在锅灶针线筐周旁打转? “县主若感兴趣,正好我家九娘还未娶妻,你嫁给她不就知道了?” 自萧夷光入殿,元祯就板起了脸,神色冷淡的取过奏疏接着看,听到她的反怼,朱笔在奏疏上横出一条斜线,差点噗嗤声笑出来。 数月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不想萧夷光还是那副精明的性子,不想吃的亏,是一口也不会吃。 谢真一满心想要入宫为妃,只是元祯态度抗拒,这才想着曲线救国,借送香囊送补品的由头时常进宫看望,又去讨好寿春大长公主,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元祯改变主意。 她听了萧夷光的话,气得鼻尖都泛上红色,回敬道:“我谢氏坤泽清清白白,可不会嫁给闲赋在家的罪臣亲眷!” 无论兰陵萧氏如何割席,萧岧谋反是事实,皇后身上的这枚污点就永远洗不去。 萧夷光眸色深邃而平静,仿佛听了个笑话,她悠悠道:“你所说的罪臣亲眷,是陛下敕封的端阳伯。” “……” 争论涉及到朝政,两女各执一词,为了自己的家族不肯相让,大有视天子为无物的意思。 元祯越听越不对劲,她倒无妨,只是传到宫外免不了要掀起腥风血雨,就出口制止:“萧恪对社稷有功,若她亦有罪,岂不是在说朕包容罪人?” 见她明晃晃偏袒萧氏,谢七娘一愣,狠狠揪了把手帕,委屈的酸涩涌上心头。 殿内的气氛阴沉沉的,再教她们二人呆在一块,恐怕萧谢两姓明天都能在朝堂上打起来。 好在元祯在世家间左右逢源,早就练就了套和稀泥的好本事,她不辞辛苦的挥动铲子,主动转移话题:“皇后来是有什么事?” 针锋相对的利剑化作似水柔情,萧夷光接过商音手中的托盘,压下对她与谢七娘见面的不满,笑吟吟道: “陛下忘了,咱们在京口郡还有一座丝坊,黄娘听闻妾怀孕的消息,特意贡了些料子过来,妾想请陛下选些花样,日后好给小皇女做襁褓。” 咱们,怀孕,小皇女。 这几个字眼明明平淡无奇,在谢真一听来,却是多么的刺耳,她眼眶酸涩,是啊,她们在京口郡共患难过,不论怎么样,情意终究深厚。 难道还要留下看两人其乐融融的挑选花样? 谢真一咽下舌根的苦涩,忙捧起自己的圆肚汤盅,匆匆告辞:“陛下忙,妾就不打扰您了。” “等一等,七娘,朕还有话对你说。” 看着托盘里丝滑的绸缎,绚烂的色彩,想象小皇女穿着它们的模样,元祯嘴角不自觉的弯起。 再瞥向萧夷光时,她的姿态也温和许多,像破了冰的河流,但语气仍不容拒绝:“皇后,你先回去吧,朕挑好了会让苟柔送到椒房殿。” 第92章 “陛下……” 近乎于卑鄙的窃喜在心尖回荡,谢真一能看出皇后离开时的恍惚与落寞,她的眸中重新燃起希冀的光,紧扣在汤盅上的指节泛起了白。 “七娘,你陪朕一同长大,世家里旁的坤泽赏月赏花,是而你却要给我针灸,陪我说话,一晃十几年过去,我到现在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 卸下帝王面具的元祯,显得温情脉脉,她紧了紧淡青色的大袖衫,腰身纤瘦得像盘花里细挑的文竹,温柔又脆弱,直教谢真一生出想拥人入怀的保护欲望。 “那时你头扎珍珠抹额,暗花绫裤外系着腹围,像是刚从婴戏图里面走下来,而我呢,瘦瘦弱弱,个子也没你高,你却一点也不嫌弃,还送了我只长命锁。” 谢真一亦回忆起从前的时光,喉咙干涩:“只要能与陛下待在一起,就算不言语,妾也十分喜欢。” 那个时候就算是各据长榻一边,不用身体接触,只要眼神的偶一粘连,都会让她甜蜜许多。 元祯不忍戳碎七娘眸里的星河,挪开了目光,轻声道:“大家年纪小,情义难免深厚些……朕这里有桩差事,想请七娘帮忙。” 从色彩斑斓的旧梦里惊醒,谢真一抿嘴笑道:“陛下尽管开口,妾一定万死不辞。” “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大事。”元祯后倚着御座的椅背,上面雕饰着凤纹、镶嵌着珠宝,靠着并不舒服,她语气装作轻松: “朕常听出宫的内臣说,谢七娘不仅医术精湛,在经商一行也颇有天赋,在建邺开的几家酒肆,生意都是红红火火,就是陶朱公见了你,也自愧不如呀。” 自皇后被软禁,谢真一便将酒肆交给了胡姬照管,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宫里,听到夸赞,谢真一先红了脸,又忐忐忑忑,不知道元祯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元祯夸完了人,才慢慢道:“朝廷北征西伐,到处要用银子,你可愿意像黄娘一般,进入度支部做官呢?” 像黄娘一样入朝? 谢真一先是露出茫然的表情,她是听说过黄娘的名字的,此人是南逃来的奴婢,先在皇后身边伺候,后来以坤泽之身管理了偌大的丝坊,现已是朝中六品官员。 有陛下背书,就是再古板的老儒,顶多背后道几句人心不古,也不敢在黄娘面前多说什么。 这样的生活,谢真一不是不羡慕,可是入朝的话……她脸色一变,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元祯。 做了官就不能入宫,像在白马寺那日一样,元祯她又一次拒绝了自己。 “为什么?” 唇上的血色尽褪,她逼近元祯,只想求一个答案:“您这么想推开妾,是因为皇后娘娘吗?她能蒙蔽你一次,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有第二次?” 苟柔放下墨条,拦住谢真一咄咄逼问的身躯:“七娘,您冷静些。” 元祯下意识想否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她干脆道:“朕答应过皇后,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人,更何况,皇后本就没有反心,这也不是什么不能饶恕的大罪。” “百姓尚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这么原谅她,陛下你甘心吗!” 就算有苟柔的阻拦,七娘也逼得极近,激动之下,后颈白芷气味的信香溢了出来,像无形的大网,紧紧缠绕着元祯。 重重信香的压抑,连声的逼问,都让元祯感觉像是回到了受控于元叡的从前,她蹙眉起身,弹了弹袖子,冷冰冰道: “为什么不甘心?那时父皇杀了人,是你们谢氏抛下我们父女,朕不是也没有继续追究吗?” 谢真一像那尊蹲在明光殿中央的大鼎,僵在原地,甚至连眼神都怔住不动,圆圆的杏眼盈满泪水,许久都不眨一下。 广陵一事,对元祯而言刻骨铭心,那时谢氏多倚仗父皇的兵马,结果却在父皇杀人后,连声消息都不通,生生逼着她连夜奔去长安求救,才存下一条性命。 况且在高玉元焘母子想要毒死元祯的前夜,谢氏不也差点就追随了高氏,想要致自己和皇后于死地吗? 元祯手下的暗卫不是吃白饭的,只要用心查,慢慢寻访,什么查不到? 她隐忍不发,是为了朝政的平衡,是想要大周在门阀横行的时局下生存,可不是为了纵容谢氏得寸进尺,打起插手后宫的主意! 殿中被沉重的安静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睫毛接连动几下,谢真一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甚至比生病时的元祯还要惨淡些,她嘴唇微微颤抖:“陛下,都是我不好……” 元祯回过身,见她的眸子上敷着一层晶莹,自个也像是吃了一大碗酸浆,心里涩得不太好受,便使了个眼色给苟柔。 苟柔会意,拿出自己的帕子放到七娘的手心,搂着她的胳膊低声劝慰了几句。 “萧岧之乱马上就会平定,左仆射是大周的忠臣,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继续苛责皇后。” 其实在白马寺那个雨天里,元祯便看淡了七娘的“背叛”,心中只留下了她对自己好。 也正因为如此,元祯才真心希望七娘能狠下心与谢氏分开,像黄娘一样有自己的事业,而不是成为谢济谋求富贵、针对萧氏的工具,她恳切的劝道: “玳婢,人总不能拘泥在小小的府邸里,只听自己阿娘的摆布,你若心里不好受,不妨亲自去京口郡一趟,看看黄娘是如何生活的。” 隔日晚间,元祯听杜三娘禀告,谢七娘已经重新从谢氏搬了出来,并且购买了一辆轻便马车,让仆从收拾行李,像是要出远门。 “她是要去京口郡了。” 杜三娘点头:“暗卫们看到她去公府办了张路引,正是去京口郡。” “不过谢济大人不太高兴,县主离开谢府后,她在家里摔了只砚台,骂了许久。” 听到这节,元祯的心情突然好起来,她促狭的笑笑:“做不成国丈了,她如何不气?不要管她。” 当今国丈不是左仆射吗? 杜三娘摸不着头脑,潜意识觉得谢济野心不小,还好谢七娘没让她得逞。 “如今道上不太平,派几个人,暗中保护着县主,莫叫她山贼盯上她。” ———— 深更半夜,元祯像那栓在磨上的骡子,好不容易处理完手边的奏疏,两边肩膀俱酸痛不已。 推开窗欣赏了阵漫天繁星,殿外又传来鸡人报晓的声音,她这才知道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天一亮,元祯就要马不停蹄的上朝,新的奏疏也会一筐一筐送来。 苟柔端来一直温着的参汤,劝道:“陛下,您喝了汤就赶紧去眯一阵吧,总这么累下去,身体迟早要拖垮。” 元祯摇摇头,许是被萧夷光养成了习惯,不批完当日的奏疏,她总也睡不好,连做梦都是在批红。 喝了两口参汤,胃里腾起融融暖意,元祯突然想到这段时日忙,好像许久没有去椒房殿了,到底是五日?还是七日? 也不知道皇后睡得踏不踏实,还有没有揪着她的衣裳睡觉。 元祯先催苟柔去休息,又问:“今晚是庆娘在椒房殿守夜吗?” 苟柔心里默默数了数日子,肯定道:“是该轮到庆娘女史了。” “去椒房殿!” 步撵照例远远的停在椒房殿宫门外,虎豹骑目不斜视的将人放进去。 夜黑风高下,主仆二人像做贼一般,偷偷摸摸踩上重重台阶,然后悄悄的推门。 门纹丝不动。 苟柔反思了下自己的力气,又重重的推门,门哐当声撞上了里头的大锁,寂静如水的夜里,这响声嘹亮到能传出三里地。 见她还要尝试,元祯扶着脑袋头疼,阿柔空有一身蛮力,也不动脑想想,就凭她大如牛能扛鼎的力气,之所以推不开小小的一扇门,肯定是有人在里面反锁上了。 苟柔面带尴尬,干笑一声:“奴婢早就跟庆娘说好了,要她虚掩着门……想必是她忘了,就顺手上了锁。” “还不快走。” 再晚一步,皇后都能下床走到门口,将两人捉拿在现场了。 “哗啦哗啦——” 门锁一阵响,商音很快打开门,惺忪的双眼瞪大,吃惊道:“陛下,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元祯刚下了一步台阶,眼见躲不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回身:“咳咳咳,今日是你给皇后守夜?” “回陛下,是轮到奴婢了。” 苟柔猛然一拍额头,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陛下,是奴婢数错了,庆娘女史应该是昨夜的差……您别这么看奴婢,往好处想,起码咱们没暴露庆娘女史,是不是?” “……人家庆娘可比你聪慧多了,定不会教这种事发生。” “陛下?” 萧夷光也出来查看,披着厚厚的大氅站在门槛内,眸中的倦意全化作了惊喜。 她抬手扶门,毛皮的缘边滑落,露出里面银白色的中衣,中衣也随之落下去,皓白的腕子好似天上的皎月: “这么晚了,您这是——” 元祯口非心是,不想暴露自己真正的来意,就搜肠刮肚寻了个理由:“古人云,秉烛夜游,及时寻乐,朕是去赏花,不意走到这里。” 椒房殿与御花园隔着三座大宫殿呢。 苟柔腹诽,恐怕只有采花贼才会赏花赏到坤泽的卧房吧,陛下您就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敷衍。 瞧着主仆二人浑身不自在,像是被毛毛虫爬了一身的模样,萧夷光心下明白三分,她眸里的笑意不减: “那您是来邀请臣妾夜游的吗?妾这就去换件衣裳。” 第93章 椒房殿有一座倒立莲花青瓷烛台,台上足足有五根烛针,针上又插了五根蜂蜡,商音忙不迭取过火石,一口气全点上。 噼啪烛花爆开,明亮的火焰蹿起,照亮了妆台前萧夷光掂取花钿的认真神情。 她不仅要更衣,还不辞辛苦的梳发上妆,把妆娘都从被窝里叫了出来,大有化为海棠仙子,跑去跟御花园里的芙蓉花比美的架势。 可是哪有孕妇深更半夜不睡觉,兴师动众跑去御花园里赏花的?也不怕黑布隆冬的撞见了鬼祟精怪! 再者说,真要去了御花园,孩子耳渲目染,出生后会不会也变成个黑白颠倒的夜猫子? 想到未来,元祯打了个寒颤,她还指望着大周能中兴呢,下一代天子要是养成半夜跑到御花园瞎逛的毛病,这算什么事。 她连忙补救:“咳咳咳咳,皇后理解错了,朕不是想去御花园,而是已经从御花园里赏花回来,正准备回去休息。” 用牛角梳梳发的手停住,萧夷光唇边的笑意扩大,嗔道:“近来御花园里秋霜重,花泥湿润,陛下的鞋边却没有沾上泥土,可见,陛下不是去过御花园,而是不想陪臣妾去。” 元祯低头一瞧,隐在门槛阴影里的靴子果真干干净净,连点灰尘都没有,她没想到萧夷光观察的那么仔细,眼神还那么好。 那么,真的要带怀着身孕的萧夷光去御花园? 且不说里面到处都是碎石花草,磕磕绊绊,就是光踩进园子里的泥地,都能把脚上的鞋粘下来。 倘若这件事传到寿春姑姑耳朵里,恐怕明日就得来宫里找她索命! 沉吟片刻,元祯沉着面孔,煞有其事道:“朕的确去过,只是中途没有下过步撵,不信你去问苟女官。” 接到元祯的暗示,苟柔点头如小鸡啄米,同样面不改色的胡诌:“皇后,陛下说的没错,我们是从御花园刚回来。” 萧夷光放下牛角梳,神情略有失望:“是这样呀。” 外面的苍穹上已挂满星斗,萧夷光猜出元祯是刚批完奏疏,才来到的椒房殿,若再折腾着折回明光殿,只怕就该梳洗上朝了。 元祯压下了萧夷光想去御花园的念头,正准备溜之大吉,只听她盛情邀请:“既然去不成御花园,陛下也想要休息,那就在椒房殿歇着吧,臣妾这里汤婆子、熏笼都是现成的。” 说着,握上她冰凉的腕子,萧夷光不容拒绝的将人拉进暖烘烘的屋里,吩咐商音:“端一碗安神汤来,我们喝下就要睡了。” 都能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了,那么前尘恩怨是不是也得一笔勾销? 元祯陷入犹豫中,想掰开她的手,又怕推搡间伤到孩子,只好半推半拒的进了椒房殿,像是落入盘丝洞的蝴蝶,在法力无边的蜘蛛精面前,挣扎不是,顺从也不是。 好在苟柔恪尽职守,拦到两人面前:“皇后娘娘,万万不可,您现还怀有身孕,若让敬事房的人记下,明日又要有奏疏责怪陛下了。” 萧夷光眼角泛红,眸里酝酿着晶莹,祈求似的望向元祯:“可是,送来的衣裳里面已经没有了陛下的信香,臣妾和小皇女一样,只有闻着信香才能睡着。” “如果陛下执意离开,还请您不要吝惜身上的这件外袍,把它脱下来,留给臣妾抱着入睡吧。” 脑中的某根弦摇摇欲坠,元祯脑海里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个小元祯,黑元祯抱着腿,极力将她向殿外拉,白元祯却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操纵着元祯的嘴唇,鬼使神差的答应:“好,那朕今晚就不走了。” 此言一出,连元祯自己都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到了床边,连鞋都脱了。 再看萧夷光,已经褪去了外头的大氅,如瀑的青丝垂到腰间,不饰朱华的面容比出水的莲花还要美丽。 她的头轻轻倚在元祯的肩膀,柔软温热的躯体紧紧相偎着,似乎要将人融进骨血里,好闻的海棠信香也猛然爆炸开。 元祯的心蠢蠢欲动,反搂住她的腰身,心里却在暗暗唾弃这副言不由衷的身体。 良久之后,萧夷光鼻息打在她的脖颈上,启唇娇嗔:“陛下?” “嗯?” 元祯心吊起来,倘若萧夷光忍耐不了欲望,想要更进一步,那她可千万要守住本心,即便是为了孩子着想,也不能答应。 “您怎么不释放信香呢?” 她的语调微微上挑,带有丝疑惑。 “……” 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 元祯囧,坐直身子伸手落下罗帐,内殿只留着一盏烛台,本就昏昏暗暗,有了帐面的阻隔,她们眼前更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青竹的信香慢慢充斥整座罗帐,闭上双眼,两人仿佛置身在茂盛葱翠的竹林里,似乎耳边能听到竹笋破土而出的声音,舌尖也尝到嫩笋的清香。 腹中的孩儿似乎也在竹林里睡着了,萧夷光享受着亲密的宁静,喃喃道:“许久不曾与那罗延这么亲近了。” 许是嫌元祯身上的裘衣碍事,或许也是怕元祯连轴转,身子受不住,萧夷光进而请求:“眼下离朝会还有些时候,陛下脱了外袍,好好躺躺吧。” 紧紧抱了这么久,再推脱反倒有股小家子气,元祯也没有异议,沉默的撸下手串,又探身出去,脱下裘衣扔到木施的凤头横梁上。 解开革带,手在腰间摸了个空,元祯发现香囊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她翻了翻两人脱下的衣物,一无所获,心里着急,穿着鞋就要出去让苟柔找。 萧夷光已经坐到床上,手指顺着发梢,时刻关注着她:“陛下在找什么?” “朕的香囊不见了。” 元祯有点郁闷,一只香囊而已,就算十只她也丢得起,但她方才想起这只好像是谢七娘送的,若让旁人捡到,怕会给七娘平白惹上些是非。 “是这只吗?里面装着白芷牡丹的香囊吗。” 萧夷光有点不满,但也如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只香囊,扔到元祯眼前。 方才竹林里突然钻出道白芷的清香,同那夜的气味如出一辙,难闻至极。 萧夷光蹙起柳叶眉,趁着两人挨在一起时,暗中解下香囊藏到了枕头下面。 元祯抓起一瞧,喜上眉梢:“正是它,怎么会在你那里?” 萧夷光言简意赅:“这是谁给你挂到革袋上的?” “当然是阿柔。”元祯回答的理直气壮,明光殿服侍的宫婢二十多人,难不成还要她自己穿衣系袋? 此路不通,萧夷光换了个问法:“香囊也是苟女官做的吗?” “不是她。” “那是谁?” 一句跟着一句,元祯嗅到了些许醋味,黑暗里,她嘴边勾起促狭的笑,装作回忆的语气:“我记不太清了,嗯……好像是王家的女郎,也有可能是张大人家的阿郎,啊,想起来了,一定是如姬!” 萧夷光绷紧身子,暗暗磨牙:“如姬是谁?” 元祯故作惊讶:“你忘了?不应该啊,皇后的记性不是最好的吗?” 萧夷光瞳仁中翻滚着铺天盖地的情绪,她抓起软枕就往元祯身上打:“如姬到底是谁?!”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若按在从前,元祯只能原地挨打,如今她双腿能走能跑,便闪身躲到了床榻另一头,憋着笑道: “如姬就是寿春姑姑送来的舞伎,被你打发到掖庭倒夜香的那位啊!” 掖庭里的宫婢哪有机会能近元祯的身? 萧夷光情绪稍微平静,虽然胸膛还有起伏,但已经猜到元祯是在捉弄她,不免恼羞:“陛下真是荤素不忌,香的臭的都肯要。” “哈哈哈哈哈。” 元祯笑到直不起腰,她捂着肚子道:“小小的一个香囊,也值当你去吃醋?” “哼,一个香囊,也值当陛下撒谎?” 萧夷光朝她扔过一柄玉如意,戳穿道:“什么如姬女郎,这香囊里面有白芷,缎面还绣着玳玉,分明是你亲亲爱爱的谢七娘做的,臣妾亲手编织的宫绦,也没见陛下这么宝贵。” 元祯本半躺在榻尾,听到她的话,收敛了笑,端正的坐直身子。 自回到京城以来,元祯知道七娘余情未了,便从不主动与七娘相见,即便是逢了面,也很快挪开目光,生怕一个不留神,萧夷光就心情不好。 可李大郎癫狂的感情,对萧夷光的爱意,是条狗都能看出来,即便如此,她还是将人放到身边,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 无意带一个香囊和有意将人放到身边,若论起不该,这里头的到底孰轻孰重? “哼哼,你还要说我?李大郎他——”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两人:“叩叩叩。” “陛下睡了吗?” 商音秉烛去打开门,低声道:“还没睡呢。” 伺候二人进了罗帐,苟柔就回到了明光殿,这会竟又大费周章的折回来,声音也有些焦急:“前朝送进来急信,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能深夜送信进来,一定是前线的兵马出了状况。 元祯顾不得跟萧夷光计较,忙下床穿鞋,肩头落下宽袍,她边踩着鞋,边抬头看,只见萧夷光也蹙起了眉头,正在给她从衣裳堆里翻找系袍的革带。 “把烛台和信一起送进来。” 收拾个差不多,元祯坐在床边,就着苟柔端来的烛台,拆开信封看了两眼。 她废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欣喜若狂道:“阿舅已经杀进了蜀王都城,将萧岧活捉了!” 第94章 “萧岧逼迫妻妾儿女服毒自尽,又把年幼的伪帝绑到马背上,打算带领死士逃往赤鬼国。可阿舅早就猜到了他的阴谋,提前在蜀中小道埋下伏兵,活捉了他们。” 读完急信,元祯双颊染上红润,眼睛也闪烁喜悦的光芒,喜出望外之际,她激动的在内殿疾步转了几圈,觉得还不够,又猛的抱住萧夷光,力气大得似乎要将人举起来。 “陛下,陛下您的腿,快放臣妾下来。” 萧夷光自双腋向上攀住她的肩膀,双足分毫不敢离地,就元祯这小身架子,双手颤颤巍巍的,不把自己和孩子摔着才怪! 元祯卸下人,仿佛方才的兴奋已经将力气全都抽干,她合衣仰面倒在床上,粗喘几口气,又蹦下床: “不行,萧岧在蜀中经营多年,益州还有郡县没有攻克,押人回京难免夜长梦多。” 她找出手串快速捻着,思索一阵,斩钉截铁道:“那就让阿舅在益州将伪帝凌迟,对外声称萧岧亦死,然后瞒天过海的将人送回建邺。” 萧岧兵败,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满目疮痍的城池,流离失所的百姓……最重要的是益州荆州刺史和属官也空缺出来,还需要元祯派遣官吏去管理。 在大周世家横行,门阀倾轧,元祯打算将两州交给寒门子弟,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受到世家的反对。 那又如何? 大周的三支兵马都掌握在她手里,谁有意见,就让他们去跟虎豹骑的刀剑说话! 说干就干,像是喝了琼浆玉液,元祯眸子熠熠生辉,身上也重新充满了力量。 她将萧夷光按到床上,叮嘱着快些睡觉,声音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又急匆匆的穿上衮袍,命人传几位重臣进宫议事。 离开的急急切切,出门前,元祯还特意揭开罗帐摸了摸萧夷光的脸,见她回以温婉的笑,似乎真的不在意萧岧的命运,便放心下来。 元祯怕自己走了,萧夷光再为萧岧伤心,就落了个轻柔的吻,安慰道:“左仆射很想你,等过段日子,胎象稳了,我就陪你回家看她和稚婢。” 萧夷光半躺在雪白的狐狸裘被里,脸颊的湿润转瞬即逝,她触着这点温暖,清浅的微笑犹如一轮明月:“你也要注意身子,妾明日还等着陛下。” 喧闹声簇拥着元祯渐行渐远,在某一时刻的一个点上,椒房殿终于恢复了死水般的安静。 商音进来,掖了掖被角,抬起身发现萧夷光死死攥着被角,白皙手背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她以为七娘放不下萧岧,叹了口气低声劝着:“皇后娘娘,不拘萧刺史入京是什么处置,您都不能再插手了。陛下只追究了萧刺史一人之过,放过了兰陵萧氏满门,已经算得上宅心仁厚。” “您想想,您的舅母表姊妹表兄弟,这些人又有什么过错呢?刺史怕他们拖累自己,上至六十岁老妇,下至六岁稚童,不全都被逼着自尽,又一把火烧了,连尸体都没有存下来。” 萧岧被生擒,等到押送入京的那日,他见到元祯,会不提那日密室的阴谋吗? 萧夷光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汹涌,心底隐隐约约觉得萧岧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阿舅罪有应得,我帮他筹谋过,是他一意孤行才落得这种下场。我已经看开了,如今所担心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呢? 商音想问,却见皇后已经阖上双眼,眉心皱成一团,她也不便多问,就端了烛台退了出去。 ———— 萧岧谋反,以朝廷大获全胜结束,此战不仅夺走了兰陵萧氏的兵权,消灭了荆州益州的勋贵割据,也让元祯的手中的权柄达到了顶峰。 元祯砍了几个阻拦的世家,强硬的任命刘芷为益州刺史,另一出身寒门的官员宋琦为荆州刺史。 世家们明面顺从得像绵羊,私下里却叫苦连天,虽说他们内斗得厉害,但碰到外敌就团结的如同一块铁板,数百年间只有他们控制天子,还没有天子敢踢铁板呢! 可是经历过羌人之乱,元祯已经控制了全部的兵权,她麾下带兵的将领除了郑氏,其余的如刘芷、柳恒等,无一例外出身寒门。 西河毛氏曾想要收买勾结寒门将领,话还没说完,就被绑了送进宫去,第二日满门发配到交州,由虎豹骑亲自护送。 世家们见此惨状,纷纷熄了心思,不敢再与元祯叫板。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 一晃就来到了年底,建邺的好事接二连三,除了萧岧谋反被镇压,羌人也遣使要求停战,最重要的是陛下与皇后和好如初,宫里的婢子们也能松口气,这个新年过得热热闹闹。 每逢年节,或者是陛下皇后的生日,宫里的婢子们虽然能穿上新衣,得些赏钱,但也格外的忙。 好在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比起先帝元景百花争艳的后宫,少了些勾心斗角,就算是做事,宫婢们也觉得痛快。 更何况今日两位主子先后出了宫,连女官女史们也围炉去磕炉果,宫婢们更是乐得自在,躲到清静处抹起了叶子戏。 郑銮千里迢迢,押送着萧岧回到了建邺,元祯送萧夷光去左仆射府后,马不停蹄的来到诏狱。 她要亲自审问这个罔顾皇恩的叛臣。 木头横梁突兀的横出来,郑銮眼疾手快的伸手护住:“陛下,小心磕着头。” 诏狱的通道曲曲折折,有的地方仅容一人通过,因为这个多是看押罪大恶极之人,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所以匠人在修建时就多花了心思。 “萧岧此贼,端是与众不同,看着蜀王说了千刀万剐,照样吃吃喝喝,还说要有要事要禀告陛下。” 她们来到诏狱最深处的监房外,这里阴冷幽暗,墙壁上飞溅着黑褐色的陈年血迹,正里头坐着一精壮男子,正在狼吞虎咽的吃麦饭。 元祯紧了紧大氅:“铐他出来。” 狱卒打开门,夺下萧岧手中的饭碗,将他绑到十字木架上,然后又去火盆里举出烙铁,只要元祯一开口,这黄红的铁块就会贴到萧岧的身上。 萧岧见了,勉强挺直腰板,口中却求饶:“不要打我!你们问什么,我全都招!” 郑銮俯到元祯耳边:“陛下,此贼许是见大势已去,是一点苦头都不肯吃,问什么答什么,自被捉住,只挨了顿鞭刑。” 怪不得精神这么好,还那么有胃口。 不用问,萧岧晃着脑袋,将家底全都抖了出去:“我三岁读书,五岁进学,七岁学骑射,十四岁娶了王家郎君,十六岁同范阳卢氏的寡妇有过一腿——” “呸!在陛下面前,你也敢污言秽语!” 狱卒一鞭子抽上去,吓得他想躲不能躲,绳子将脖颈都勒出了青筋。 “陛下,是陛下来了吗?” 萧岧虽怕,但声音又惊又喜,他抬起头,果真见到一年轻的女郎落座,尽管穿着乌黑的大氅,身形隐在黑暗的角落,容貌仪态却清贵不可言。 下一刻,萧岧尖锐着嗓子:“我要告密,宫中有人图谋不轨!” 这等无赖模样,还说什么告密,只怕是诬告吧。 元祯抬手制止了狱卒的扬鞭:“慢着,且听听他要说什么。” “喏。”狱卒抹了把冷汗,退到一边。 郑銮斥道:“建邺城内还有没有你的同党?早早说出来,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有啊,自然是有的。” 萧岧舔了舔嘴唇,他闻得到监室海棠味道的信香,在场的众人都需要吃止息丸,唯有陛下不需要,那么这香气一定是他的好外甥女八娘的信香,夜晚留在陛下身上,又被陛下带到了此处。 八娘啊八娘,阿舅要接你出京,你不愿,反倒教萧恪让出兵权,导致了益州之战的大败。 既然你不仁,就别怪阿舅不义了。 “同兴三年五月七日,唔,正是陛下进入长安,见过八娘的当晚——” 见他提及往事,甚至提及明月婢,元祯额角突突直跳,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像丝帛上的裂痕,悄悄的往身上爬。 果不其然,萧岧不羁一笑,说出的话足以将人拉入无边深渊: “当晚,她便劝说大司马瓜分大周的天下。那时羌人大兵压境,八娘怕江南豪族起兵作乱,就释放了广陵王来牵制,又派我带着蜀王,占据益州、荆州两地,只等时机一到——” “陛下去长安哭求八娘,你以为是八娘怜悯你而释放的广陵王吗!她是想要你的天下!都是她的阴谋、诡计!她一直都在利用你!” “住嘴!” 元祯低声喝止他的狞笑:“死到临头,你还有心思污蔑皇后,就不怕落得跟蜀王一样的下场吗!” 萧岧揭露了萧夷光的歹心,又给元祯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此时洋洋得意,反问:“陛下自诩从谏如流,怎么连几句实话都听不得了?” 元祯稳如泰山,并不为之所动,反而还教人将他的嘴缝住。 萧岧急了,他说的可都是实话!怎奈何元祯不信,便就真真假假混在一处,高声扯谎道: “八娘多次催我派人接她逃出来,若不是陛下那时生病,八娘无法脱身,她早就逃到了益州。” 郑銮取过针线逼近:“胡说!八娘凭什么放着皇后不做,要去跟你同流合污!” “皇后?有皇后之名,无皇后之实,算什么皇后!” 萧岧冷笑道:“陛下生不出孩子,就想要过继宗女,再让郑氏监国,陛下,我说的可是实话?八娘野心颇大,要给郑氏做嫁衣的话,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倘若陛下不信我这败军之将,就只管当面质问萧八娘,拿我的话诈她一诈,她自然就会乱了阵脚。” 第95章 元祯紧紧抿着嘴,等他说完话,才悠悠然的起身,示意狱卒将十八般酷刑备好,冷笑着轻蔑道: “就算皇后想要谋反,那又如何?” 成亲前的往事,就算给现在留了些麻烦,可事情已经平息,元祯就不打算追究,谁还没有个过去呢? 更何况,萧夷光嫁人前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娘子,嫁人后,不仅要操心自己比纸薄的身子,还要应对王后元焘之流,就算内外交困,也没有抱怨过半句。 元祯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她的心到底站在哪一边。 萧岧震惊,旋即咆哮,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怒气:“她在图谋你的江山!这种人睡在陛下的枕侧,陛下难道能安眠无恙吗?!” “你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不要替朕操心了。” 元祯淡淡的回了他一句,又皱眉掩上口鼻,原来狱卒撕碎他的衣领,在细嫩白皙的皮肉上,狠狠的按下一块烧红的烙铁。 “啊!!!” 烧焦的腥臭自萧岧的胸前涌出,布满整座监室。 郑銮递上帕子,劝道:“陛下,剩下的事交给狱卒去办吧,这里污秽不堪,您不能久待。” 钻出诏狱低矮的门框,两人踩上刚落下的冬雪,沿着泥转垒起的长廊走着。 灰色的麻雀跳在白梅枝头,叽叽喳喳,诏狱内的惨叫穿透几层地堡,吓得它们一股风似的展翅飞走,只剩下树枝犹自颤着。 元祯袖底拨着念珠,语气幽远:“本想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留萧岧一个全尸,可惜他不知好歹,反倒造谣生事。” 郑銮会意:“若萧岧供不出其他人,臣就让刀手将他凌迟。” 两人踩过雪白无暇的雪毯,二门外,早有一辆青牛车等在门口。 送元祯上车离去,郑銮自回去审问不提。 灰蒙蒙的天空,凌冽的寒风,一场大雪正在厚重的云层中酝酿。沉沉的云仿佛要坠下来,整座建邺城都笼罩在压抑冰冷的气氛里,偶尔的几声狗叫和鞭炮,打破了这股沉闷,又迅速被沉闷所吞噬。 有经验的老者摸了摸墙角冻裂的水缸,又抬首望天,招呼家人:“多买些柴火回家,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雪了。” 左仆射府中的宾客络绎不绝,比较起萧岧的谋反那时节的门可罗雀,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兰陵萧氏的生命力如同漠北草原上的野草,历经羌人乱华、萧岧谋反等燎燎大火的灼烧磋磨,只要喘上一口气,便又顽强的生长出来。 如今萧氏虽然没了兵权,但萧皇后被诊出了身孕,可谓是否极泰来,只要她诞下的是乾元,那就是板上钉钉皇储。 倘若生的不是乾元,那也没事,世家们听闻皇后有孕,陛下仍与她同眠同食,照顾细致,就凭这受宠的劲头,她迟早能生下下任天子。 所以对萧氏避之不及的世家,此时又厚颜无耻的携重礼上门,加上萧氏自个儿的门人姻亲,这个年,左仆射府里就没断过人。 今日宾客们登门,接待的却只有萧韶的长女萧琼和幼女萧恪,茶喝过三盏,闲话说了一箩筐,就是不见萧韶出来待客。 萧琼解释:“阿娘偶染风寒,正在休养,不敢过了病气给客人。” 客人们有些失望,略坐一会,看到堂外噼噼啪啪刮起了雪豆,唯恐雪大路滑,就把年礼留下走了。 仆射府后院,传说中感染风寒的萧韶,果然半躺在软榻上,额头搭着湿巾子,灯火照亮她发白的脸,一副久病缠绵的样子。 萧韶可不是因为风寒才病倒的,她年过半百,先有萧岧的事迎头一击,强打精神熬过这段风浪,等到船只的行驶稍微平稳,强压下的疲累和心病就一块涌上来,逼着她病在了床上。 “出了你阿舅这桩事,朝廷的粮草都耗在了在益州,前日张十一郎来拜年,说是国库空虚,陛下想要与羌人议和。” 萧夷光洗帕子的手没有停,她扭干水,换下阿母头上的那条:“女儿在后宫也听说了,羌人的使者已经住进了驿馆,想要割地来求和。” 萧韶的脸色由灰白转为潮红,激动得剧烈咳嗽:“什么割地!那本就是咱们大周的土地,咳咳咳!” “阿娘,你莫要着急。”萧夷光给她抚着胸口,宽慰道:“有鲜卑部在北面起事,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朝廷是和是打,还是未知数。” “怎么能不着急,一想到你阿母还在长安受苦,我就恨不得,唉,终究是我对不住她。” 懊悔与愧疚交织在心头,萧韶心口像是放上了块烧红的炭,火烧般煎熬。 她本来已经攻进了长安,有机会救出魏夫人,但本着君臣大义,萧韶毅然去救了先帝元景,等再去寻魏夫人时,仆射府已是人去楼空。 萧夷光眼前浮现出阿母的笑貌,握了握拳,许是自己也怀着孩子,数年过去,她对阿母的思念不减反增: “眼下的机会转瞬即逝,女儿会去劝陛下的。” 听到女儿的宽慰,萧韶非但没有安心,反而睁大双眼,按住她的手,坚决道:“这件事你不要多管,有萧岧的事在前,阿娘怕伤了你们妻妻的和气。” “阿母是阿娘的妻子,更是女儿的母亲。” 萧夷光静静坐在床边,望向萧韶的眸光平静如死水,屋外的刺骨寒风呼啸作响,被厚实的墙壁的拦住,却突兀的刮进她心中: “阿娘没有听说过城内外的歌谣吗?‘女为后,母为虏,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乌鸦尚会反哺,女儿怎能心安理得的让阿母受难,自己却享受荣华富贵!” 这首歌谣在萧夷光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一日起,就悄然在建邺城的东街西坊里蔓延开,就是市井里的小儿,都知道这是在讽刺皇宫里尊贵的皇后。 陛下曾屡次下旨禁绝此类歌谣,萧氏众人入宫,也绝口不提。萧韶没有想到,女儿还是知道了城内的流言。 萧韶反过来劝慰她:“妻离子散,各居一方的人家多的是……你不必纠结在心里。” “当初陛下想送女儿去会稽阿姊那里,女儿没有同意,而是主动要求嫁给她,就是为了利用广陵王的虎豹骑,有朝一日能够救回母亲。” 这席话如落在耳边的爆雷,萧韶的脸色极为难看,猛的攥住女儿的手:“明月婢,你怎么这么傻!” 那时的陛下双腿瘫痪,寿元不久,又因为不被广陵王宠爱,还总受王后和元焘的欺辱,甚至被赶到了京口郡。 她简直不敢想象,在这种境遇下,明月婢仍违心的嫁给陛下,受了多少委屈。 萧夷光像是在说他人的事,嗓音冷冰冰的:“能早日救回阿母,女儿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又怎会珍惜此身?不过——” “咯吱咯吱咯吱。” 窗纸上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踩着厚雪还打了个滑,扶着窗台站稳就匆匆逃走。 “什么人?” 屋内没留伺候的婢子,萧夷光亲自追出去,雪花飞舞在大地上,她只看到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脚印,四处被白雪覆盖的白茫茫,一个人影也没有。 前院的宾客进不到后院,若是来送药的婢子,也不可能临门不入,更不会做贼似的逃走。 她蹙起两道柳眉,顺着墙根找到二门外,突然想起元祯清晨时答应只要诏狱的事毕,就会去仆射府拜年,再将她接回宫,萧夷光的心骤然沉下去。 元祯走路已然不需要拐杖,只是走起路来,脚步依旧凌乱,看留下的脚印,倒与她有些像。 萧夷光的呼吸急促起来,在冰天雪地里走一遭,额头的汗水反而滴落下来,手心也湿漉漉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由着两条腿木然的回到屋内,萧韶差点就要下床找她: “不要疑神疑鬼,许是婢子想来送汤,见你我聊得入神,就走了——倒是你,都是阿娘的不是,若我早早的渡江,不妄想去匡扶周室,兴许就能拦住你的婚事。” 将明月婢许给少年英雄的卢猷之,萧韶尚心有不满,到江南后,听说明月婢已经嫁给了广陵王王太女,那王太女还是瘫子,她的心更如死了般,逮着机会就痛骂操持婚事的萧琼。 那人到底是不是元祯? 萧夷光心底犹有疑惑,面对阿娘,却掩去忧虑:“阿娘,陛下她待我很好,寻常坤泽入了皇宫,几十年都不能出宫与亲人团聚,您瞧我这都回来多少次了,难不成您是嫌女儿烦了?” “阿娘不是这个意思,就算她对你再好,你过得不舒心,阿娘也不会高兴。” “女儿若是不舒心,怎么还会愿意给她生孩子?” 萧夷光轻轻摇着萧韶的手,语气里充满做不了假的幸福,谈及元祯,连眉梢都带上了些羞意: “初时女儿是带着些别的心思,可陛下除了身子不好,其他的都极合心意,满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所以女儿……也就肯了。” 许是说到这种地步还不够,她又飞快的补了句:“女儿对她,就如您对阿母一般,生愿同衾,死愿同穴。” 这一番话说完,萧夷光臻首低垂,含羞带怯,明显一副小儿女姿态,直教萧韶的眉心微舒,彻底放下心来。 安抚过阿娘,萧夷光心里还记挂着元祯,就推说宫中有事,带着商音纵马回到椒房殿。 椒房殿灯火通明,却没有元祯的影子,萧夷光叫过英娘来问:“陛下回没回宫,可曾来过椒房殿?” 英娘道:“回娘娘,陛下已经回宫了,听内臣说她径直去了明光殿。” 萧夷光的心顿时压上了千斤的大鼎,她已经能够料定,阿娘屋外的人,就是元祯。 至于为什么不进门,而是匆匆躲开,那一定是听到了自己那番“嫁人是为了救出阿母”的话。 “去明光殿。” 她们好不容易和好,孩子都要出生了,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生了间隙,萧夷光要找到元祯,向她解释清楚。 第96章 云层密布,雪夜生寒,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咆哮着,翻滚着,倾天而降,仿佛要将所有遇到的阻拦都撕碎,都蹂躏,都毁灭。 建邺皇宫头顶的乌云尤其沉重,混混沌沌好似盘古没有开过天地,大地,天空,乃至琼楼玉宇都被冷森森的雪花覆盖,混为一体。 白茫茫中,宫婢们竭力抬高手中的灯笼,袖中灌满风雪,冷得直打哆嗦,拼尽全力也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方地界。 八抬暖轿里,火盆熏炉手炉一应俱全,轿壁都挂了厚熊皮,热得连商音都不得不脱下裘衣。 萧夷光额头也渗出滴滴冷汗,汗珠流过光滑的脸颊,滴落到柔软的地毯里,短短几里路,地毯上雪白蓬松的毛皮贴倒了一片。 巍峨的明光殿矗立在风雪中,乌云沉重的压向殿脊,寒夜里狂风绞着雪花,缠着吻脊走兽,拍着椒墙彩壁,将白日里光大明亮的殿宇,渲染得阴沉可怖。 轿夫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将暖轿合力放下。 萧夷光扶着商音的手踩到积雪上,身后无数火光昏昏亮了起来,连路边的积雪都照得亮堂堂。 明光殿的格栅门却像是被深渊吞噬,与殿外的明亮形成鲜明的对比。 静谧得都有些压抑,这一度让萧夷光怀疑,元祯还留在诏狱没有回宫。 苟柔听到外面的动静,推门出来看,眼睛红肿着:“皇后娘娘,您来了。” “陛下回宫了吗?” 苟柔心底叹了口气,弹了弹袖上的积雪:“回来了,可陛下不许任何人进去,就是奴婢也只能在殿外候着。” 不光不许人进去伺候,还让陈大娘子搬来六坛好酒,说要今晚一醉方休。 苟柔是实打实的心痛,陛下的身子才见好,不知道又在外面喝了谁的迷魂汤,浑浑噩噩的跑回殿,连帽子都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冻得脸通红。 萧夷光点点头,不问为什么不点灯,也没将那句“不许任何人进去”听进耳中,径直推门而入。 “哎,皇后娘娘,您可别去——” 苟柔刚摸到她的衣角,却被商音拦了下来,顺带关上了门:“苟姐姐,让娘娘去劝劝吧。” 刚入殿就被深邃的黑暗包裹住,耳边则是死一般寂静,萧夷光眼前什么都看不见,鼻子却能闻着阵阵的酒气,她嗓子干涩的唤道:“陛下,陛下?” 殿内没有回声,唯有沉重的呼吸声,闷闷的,像是掩在被子里。 萧夷光摸到长案,用火石点着烛台,有了光明后,回身差点撞到那六只酒坛。 酒坛一字排开,都启了封,酒香袅袅钻出,可里面的美酒却满满当当,一滴也没有少。 看来元祯尚存一分理智,没有喝酒,也没有糟践自己的身体。 萧夷光略微放下心,走入步障后,摸了把蒙在锦被里的人,她才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掌心下的皮肤滚烫,活像枕在了火炉上睡觉,本该生气的那人触到她冰凉的手,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好似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凭本能靠近蹭了蹭,哼哼着:“好凉快。” 蹭蹭手掌还不够,元祯又呜咽两声,昏沉着掀翻被子,揽住萧夷光的腰,强硬的将人拖到床榻深处,滚烫的身子严丝密合的贴了上去。 她这是发烧了? 萧夷光心中一紧,想要下床去叫医工,怎奈何元祯神智昏沉,但劲儿一点不小,抱着她死死不撒手,像只讨食的癞皮狗,她挪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若是放在从前,十个元祯萧夷光都能甩开,但这人烧的已然迷糊,缠人劲儿上来,不管什么孕妇不孕妇,只顾着伸展手臂双腿,牢牢攀着她。 萧夷光无奈,红着脸唤了商音进来,众人齐心协力,才把元祯按到床上。 冒着大雪苟柔亲自去叫了孟医佐过来,经她把过脉,说是受了风寒和惊吓,煎了两副药给元祯灌下,一副治病,一副安神。 不大一会,药效发作,元祯就睡着了,只是手还牢牢牵着萧夷光的袖子,两排牙齿咬的咯吱响,嘴里喃喃不清:“别走。” 打发走众人,萧夷光倾耳去听,再抬起头,晶莹的泪水无声的滚下来。 噩梦足足做了一整夜。 清晨的微光洒进罗帐,萧夷光睁开粘连的双眼,汗水已经浸湿了后背的中衣,她疲惫的抬手摸到身边,却扑了个空。 眼前由模糊转为清晰,勾勒出元祯盘腿坐着的身姿,她脸上的潮红褪去,青白着脸庞,正托着腮沉思。 “那罗延?” 萧夷光护着小腹,撑着床坐了起来,她想探探元祯额头的温度,又怕她不近人情的将自己推开。 前段日子的冷落、痛苦与无助,萧夷光还刻骨铭心的记着,倘若再来一次…… 萧夷光的眸色暗了暗,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元祯晃回神,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苦涩的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开口确实异常的温柔:“我能听听孩子的声音吗?” “当然,你是她的阿娘。” 等来的不是冷言冷语,这让萧夷光有些始料未及,她解开衣带,两人和好后,元祯常轻轻趴上肚子,听到里面孩子的声音,眸里闪烁着难以言说的温柔。 温馨甜蜜的相处,像夏天的琥珀饧,慢慢融化在两人的舌尖。 温热的耳朵贴到肚子上,痒痒的,又勾起萧夷光体内的空虚,她抱住元祯的肩膀,后颈的腺体溢出海棠的信香,弥漫到罗帐的每一处角落。 若说肚皮是流水,那孩子就是一尾调皮的小鱼,在里面游来游去,也像介丘山上的小猴子,攀在树梢翻跟头。 元祯恋恋不舍的移开耳朵,亲自替她拢好衣领,声音闷闷的:“穿上衣裳吧,你若不喜欢,我会尽力克制自己。” 萧夷光反问:“谁说我不喜欢的?” 元祯避而不答,似是非常疲倦,仰面躺倒在床榻上,胳膊遮着脸,紧绷的腮帮子暴露了她起伏的情绪。 步障外一声门响,宫婢们端水进来伺候,她想起今日还要上朝,有气无力的向外头喊了声:“朕身子不适,教大臣们回去。” 苟柔应下,见她没有起床的意思,将人又全部带了出去。 “那罗延,你——” 元祯睁开的双眸透出缠绵的病气,喉咙更像是吞了块木炭,她沙哑着嗓子,怨气颇大:“朕昨日刚去了诏狱又冻了半日,还在病着,皇后就不能体谅体谅朕,饶过这遭早朝?” 说着,元祯就想起了往事,心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像是有千支牛毛细针同时刺进心尖肉里,又将它翻来覆去的揉捏。 委屈、怨恨、自嘲各种情绪一朝涌来,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强势,元祯痛得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她推开萧夷光试图摸她额头的手,激烈控诉道: “白日你让朕劝课农桑、训练精兵,夜里还要伺候你生储君,到头来却是为了你巩固权柄,早日找回你的阿母。” “那日船上,朕都想好要把你送回会稽了,是你说什么真心、非朕不可、愿意等着朕,亏朕还以为你说的是实话……到头来,让朕空欢喜一场,你好狠的心!” 这一桩桩,一件件,萧夷光都无力反驳,她只能牵住元祯的胳膊,僵直着身子低声辩解道:“那罗延——” 她的唤声轻柔婉转,手掌细腻滑柔,似是被一泓春水湿润过,端的潋滟多情。 幽幽的海棠信香靠近,元祯干脆起身坐到床尾,语气冷冰冰,刻意拉远距离:“请皇后称陛下。” 连小字都不许自己唤了? 萧夷光一怔,咬住下唇:“好,陛下,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 “还能如何?朕都听到了!你敢说你没有这个意思?” 元祯眼眶发红,声音战栗,却兀自憋着一口气,尽力不教屈辱的泪水滑下来。 在她的咄咄逼问下,萧夷光只好承认:“我那时是有,不过——” 亲耳听到她承认,元祯痛意更甚,像是被人扫地出门的猫崽子,委屈得胸膛剧烈起伏: “若不是昨日朕去了仆射府,恐怕到现在还要被你蒙在鼓里,既然跟朕呆在一处是教你难受,那就趁着孩子还未降生,你也少份牵挂,是和离还是分居,都由你!” 元祯想通了,她们哪里像正常的帝后呢?翻遍史书,就没见过有哪位皇后宁肯独守着空殿,让皇帝累得腰酸背疼,也不愿耽误一点国事。 她不是嫁给了自己,而是嫁给了大周,嫁给了大周的兵马。 皇后心高气傲,与其将人拴在自己身边,像豢养在金丝笼里的鸟雀般痛苦,不如放她自由。 元祯不无伤感:“你的阿母,朕会派人去找,从今日起,你就在椒房殿称病,等到时机合适,朕让你假死出宫。” 见她安排的有条不紊,萧夷光气笑:“我心仪陛下,所以不愿意出宫,陛下还能教人绑我出去不成?” “那就分居,你住你的椒房殿,我在我的明光殿,咱们互不相扰,至于孩子,白日归我,晚间归你。” 不是和离就是分居,合着就是同自己过不下去了,萧夷光恨得牙根痒痒,怀疑她在装傻,瞧元祯伤心的模样,又不大像。 既然衷情说一遍不够,那自己就说两遍十遍二十遍,总有一遍元祯会相信。 萧夷光口吻坚决:“陛下别想甩开臣妾,陛下在哪,臣妾就在哪!” 怎么还赖上自己了呢? 元祯一急,想教她现在就出去,离自己远远的,头顶却如炸了雷般痛,她软绵绵的捂住头,身体也慢慢顺着床柱向下滑:“好累,好痛。” “啪叽。” 本就在病中,又说了那么多气话,元祯耗干了所有的力气,双眼一闭,直接气昏在了床上。 第97章 如何才能挽回一个人的心? 纵然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的萧八娘,也无法就这个问题给出满意的答案,她自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情。 自萧夷光及笄,到了议亲的年纪,仆射府的门槛就被冰人踏烂了,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天潢贵胄,都听闻过她的美貌与才名,纷纷带着奇珍异宝上门求娶。 后来她与卢家郎君定亲,翠微台前照样围满了执着的世家乾元,像扑火的飞蛾,赶走一波又涌来一波。 胡人乱华,国破家亡,她搭上元祯的车仓皇南奔,也有无数狂蜂浪蝶誓死追随,鞍前马后的效劳。 …… 那日的争吵被狂风暴雪一齐冰冻在了元祯的心里,又冷又硬,仿佛千年都化不开,即便是每日的例行关心,都带着令人揪心的疏远和生硬。 一贯倨傲的萧夷光,因受不了她的冷淡,半夜无人时落过好多回的泪。 泪水又激起了斗志,两人不能因为误会一直僵持下去,萧夷光有愧在心,发誓要凿开冰面,将二人的误解彻底解开。 她的目光落到了修剪花枝的商音身上。 商音忠心守着翠微台多年,辣手阻拦过许多给自己献殷勤的痴心人,同狂蜂浪蝶打交道多年,她积累下的经验定然无与伦比。 商音挂上无辜的笑,连连摆手:“奴婢向来不等他们说出甜言蜜语,就用棍子将人赶跑了,所以比起追求小娘子,奴婢更擅长赶跑小娘子啊~” 萧夷光言简意赅的提点:“就算来不及学会招数,你应该也认识不少精通此道的人吧?” 商音闻弦歌知雅意,立马明白了自家八娘欲说还休的心思。 于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她拿着令牌出宫,到朱雀大街的酒坊里找到张十一郎,向他请教: “张郎君,倘若你爱慕一个小娘子,偏偏又得罪了她,该如何将人追回来呢?” 酒坊人来人往,张十一郎正埋头算着账本,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着,他身后摆了好几只装满金子的箱子,闻言搁下笔: “啊,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商女官呀——常言道,富贵才能淫,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是送给小娘子黄的白的圆的,她才能回心转意啦。” 商音久居深宫,还真不懂“黄的白的圆的”是什么,便连忙求问:“什么是黄的白的圆的?在哪里才能买到?” “哈哈哈,就是黄金白银和东珠啊!不用买。”张十一郎神秘一笑,从架子上掏出手绢包成的小包,塞到商音手里: “最近我从番国商贾手里买回一只硕大的东珠,比陛下冠冕上的那只还大,正好你来,帮我送给皇后娘娘。” “娘娘她——” 商音欲言又止,放到袖子里。 告别了张十一郎,商音路过中书省,正好赶上百官散衙,车马轿子挤成一团,她忙走到一家水粉铺檐下躲避,只听有人唤她:“商女官,是你吗?” “啊,是我,原来是顾大人呀。” 顾七娘翻身下马,瞧她站在水粉铺前,袖子里鼓囊囊,微笑道:“皇后娘娘在宫中短了脂粉用不成?还要商女官亲自出来买。” 商音不欲解释:“顾大人也是来为夫人买脂粉的?” “我家夫人偏爱舞刀弄枪,胭脂水粉嘛,倒是不太喜欢。” 想到稳重老成的顾七娘也曾是八娘的追求者之一,商音虚心请教:“顾大人成过家,是过来人,可知道如何追回小娘子的心?” 顾七娘刚从衙门出来,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为她博个封赏,在朝堂上提携她的亲眷,教小娘子在娘家有面子,才能死心塌地的原谅你,商女官,你说呢?” 家族都是一荣俱荣的整体,商音点点头,将她的话记下:“是啊,说的在理。” 衙门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顾七娘重新上马,欲言又止道: “商女官,听闻萧九娘赋闲已久,下官已经上疏为她谋求官职,还望皇后娘娘不要为九娘过多操心,好好养胎就是。” 商音:…… 回到宫里,烈日当空,空气里弥漫着勾人的饭香,商音去厨下传膳,碰到熟识的陈大娘子,也顺便问了一嘴。 陈大娘子撇下锅勺,抹了把头上的汗,脸蛋被火光烧得红红的,憨憨笑着: “想要挽回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所以送小娘子美食准没错。商女官,我刚好做了一碗石榴粉羹,有美容养颜的奇效,你帮我送给皇后娘娘。” “啊,这。” 于是,商音带着东珠、石榴粉羹以及顾七娘的嘱托回到了椒房殿,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萧夷光。 “送珠宝,提拔亲眷,做美食?” 萧夷光看着案上的东珠和羹汤,哭笑不得,商音出去问了半日,行之有效的法子没问出来,反倒替她揽了不少殷勤回来。 “娘娘,虽然陛下不缺珠宝,也没有多少亲眷,美食估计您也做不出来,好像他们出的主意都用不到,但是这些人的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萧夷光指尖滑过东珠,心不在焉道:“什么地方?” 商音鼓足勇气,干笑几声:“就是这死缠烂打的精神啊!从您与卢郎君定亲到嫁给陛下,眼下孩子都快生了,他们就像甩不掉的赖皮糖,有一个放弃的吗?” 萧夷光却不这么想,轻笑一声:“可他们这么坚持,有成功的人吗?” “那——倒没有。” 世家子弟追得愈烈,八娘愈避之不及,两者根本没有接触的可能。 商音像泄了气的皮球,耸下肩膀,脸上的那股兴奋劲都没了。 “烈女怕缠女,若说纠缠没有可行之处,那也不对,归其根本,还是这些人用错了力气。” 萧夷光沉思片刻,解释道:“比如珠宝美食,都是他们的心头好,于我而言则无关紧要,我定然不会接受他们的好意。所以,唯有投其所好,再配以穷追猛打,才是上上计。” 商音眸光不解,懵懵懂懂的问:“那么娘娘,陛下喜欢什么呢?” 萧夷光笑而不语,倒是把东珠和石榴粉羹都赏给了她:“去帮我请苟女官过来。” 当天夜里,元祯结束了一天的辛苦,拖着疲惫的脚步沐浴完,发丝带着水汽,顾不得晾干,就摸上了床榻。 香喷喷的柔软床榻,像回到了阿母的怀抱,缠绕上来的双臂,更像阿母温柔的抚摸——等等,双臂? 元祯阖上的双眼睁圆,像是被鬼摸了一把,猛然从床上跳起来,脑袋都磕到了床架子。 巾帕滑落,夜明珠的光芒适时亮了起来,荧光幽幽,虽然模糊,但也足以照亮罗帐内的不速之客。 床头的软枕垫得很厚,萧夷光以手支头,侧躺于床深处,薄薄的真丝上襦,若隐若现的露出她白皙的肩膀,宛如一副海棠春睡的画卷。 她嗔怪:“都要做阿娘的人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撞到的地方隐隐泛着痛意,元祯双手握成拳:“谁放你进来的?” 萧夷光避而不答,摸着自己的小腹,楚楚可怜道:“孩子想阿娘,我就自己进来了,难道陛下不许孩子踏进明光殿?” 胡说,元祯疼惨了这个孩子,尽管两人闹来闹去闹分居,但都是大人的事,孩子的小衣裳,长命锁,傅姆……她可全给备好了。 “你不要胡搅蛮缠。” 有孩子这层理由,萧夷光打定主意要留下来:“是你心里没有孩子的位置,要不然也不会赶她走。” “我——” 明明她不想见的人是萧夷光,这个人却偷换概念,生生扯到孩子身上,说的好像元祯冷酷无情,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在乎似的。 “孩子自然是好孩子,可朕已经下旨,不许后宫嫔御进明光殿,你也不能……” 鉴于她有孕在身,元祯轻声细语的催她走,说的口干舌燥,见人岿然不动,突然昏光一闪,脱口而出:“要不你留下,我去椒房殿住?” 萧夷光一怔,如诗如画的图景碎成一地,却而代之的是眸中冒出的怒火,拳头落到元祯的后背、肩膀、胸口,她边捶边道: “陛下端的是正人君子,妾都追到床榻上了,还像根木头似的杵着,你倒是敢搬一个试试!” 元祯似乎是想到什么,便抓住她的手,诚恳道:“放心,只要孩子生下来,我就册封她为皇太女,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地位。你也不必为了孩子的前途,牺牲到如此地步。” 自己打扮成这个模样,又大费周章的摸进明光殿,不就是为了让她高兴吗,这个榆木脑袋看了不动心不说,这是又怀疑到哪里去了? 萧夷光气极反笑,轻车熟路的拽住她的耳朵,来回扭着:“谁稀罕你家那破皇位,陛下只管自己留着吧,白送我的孩子她都不要!” 元祯含着薄怒:“她都没生下来,连话都不会说,你怎么知道她不要?” “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只有我这个阿母陪着,她自然只听我的话!” 元祯听了,眼神复杂的瞟了眼她中衣下微凸的小腹,一声不吭的掀起罗帐下了床。 这是恼了? 萧夷光心底一阵慌,心也提到嗓子眼,她对着元祯的背影服软道:“陛下别生气,臣妾回椒房殿就是了。” 黑暗里没有回话,只听步障外清脆的一声门响,连脚步声都悄无踪迹。 道歉不成,反倒将人气跑。 这事若教起居郎如实记录,恐怕也会落个皇后飞扬跋扈的名声。 萧夷光回想了方才的言语举动,双手捂住脸,理直气壮,蛮来生作,几乎是在强逼着元祯同自己亲近。 就是下山抢亲的山大王,其行径也不过如此吧? 第98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元祯是头犟驴,萧夷光也得给她套上笼头,栓回自己身边。 更别说这人顶多算头骡子,只有温顺拉磨的份,骨子里就折腾不起风浪。 她并排放好两只鸳鸯枕,正寻思是现在就追到椒房殿,还是矜持些第二日再去,门声响了,出走的人去而复还。 元祯背着手摇摇晃晃走回来,别过脸,轻咳一声:“就铺到床外沿吧。” “喏。” 苟柔抱着床缠花金丝锦被,低头给她铺好,余光瞥到皇后半露着香肩,手下的动作都比往日快了不少,刚安置好就飞也似逃出去。 别别扭扭坐回床上,元祯躲开萧夷光的黏糊的眼神,板起脸退了一步:“咱们可以同床,但得一人一床被子。” 若不是怕孩子出生后与自己不亲近,她才不会教萧夷光留在明光殿呢! 萧夷光感动的泫然欲泣,捧着肚子抚摸道:“宝宝,你阿娘终于肯接纳你了,虽然是两条被子,今夜暂且忍忍,明日阿娘就把被子撤了,让她搂着你睡,还教她给你讲小老虎的故事。” 元祯:“……” 真是得寸进尺,赖上她的床就算了,还替她向宝宝答应下那么多事。 元祯语气冷飕飕:“宝宝又听不到,我是讲给你听还是讲给她听。” 萧夷光脸颊晕红,双眸湿漉漉的,定定望着元祯:“再委屈也不能委屈宝宝呀,臣妾可以用棉花堵住耳朵,或者陛下亲自帮臣妾捂住双耳,臣妾听不到不要紧的。” 元祯无语,怕她再顺着杆子往上爬,赶紧吹灭了烛火,摸索着上床,感觉到那温热的躯体越靠越近,忙划清界限道: “我是因为宝宝才让你留下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晚可要安分些,不能半夜钻到我被子里面。” 床内的人闻言,僵了半响,又委委屈屈的缩了回去:“臣妾知道了,不会打扰陛下。” 终于能松口气了,元祯暗地里长叹,直挺挺的躺倒在床上,刚要阖眼却发觉不对劲。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身上总觉得空落落的,还有点小冷。 我的被子呢?! 举起夜明珠一看,元祯差点没被气笑,原来萧夷光挪回去的时候,趁着黑暗把她的被子也勾走了,如今两床被子紧紧挨在一起,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她拽了拽,没有拽动,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再这样教我难做,我就去地上睡。” 萧夷光听了伤心,明明只想跟她亲近亲近,这人反手就将自己推开,好不近人情! 不等她催促第二回,她主动把元祯的锦被丢了出去,又裹紧自己,面壁而睡。 看样子风雨已经平息了。 跟萧夷光斗智斗勇了半夜,元祯盖上被子,身体立马被软绵绵的云朵包裹上,眼皮也坠了只千斤坠,一直往下垂。 眨眼间,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大起,吹得元祯身下的雪白云朵翻腾折腾,大有摇摇欲坠的趋势。 不是云在飘,而是床在动。 元祯从梦中惊起,揉着眼睛,等到眼前清明,才发现萧夷光抖着肩膀,正瞒着她伤心的呜咽。 小小的缩在那里,只占据了床的一小角,像被母猫抛弃了的幼崽,哭得既委屈又隐忍。 这下就算想再将人推开,元祯都狠不下心了,她倦得睁不开眼,就把人一把搂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抚摸。 萧夷光哭得梨花带雨,揪上她胸前的中衣,语调断断续续不成句:“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爱的人是你——” 怕她不信,萧夷光双臂缠上元祯的脖子,急切的落下亲吻,想来表明心意和压下心底的不安。 元祯被亲得七荤八素,又反过来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疲倦得耳朵里都炸出了轰鸣:“好了,睡吧睡吧,明天我一定给你讲小老虎的故事……” ———— 次日清晨,许是有元祯信香的轻抚,也许是这块寒冰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萧夷光的睡眠格外沉,以至于天光大亮她才悠悠醒转。 身侧已经没有了人,连枕衾的温度都变凉了。 但萧夷光的心情却不错,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脸蛋,回味临睡前元祯的亲吻,又温柔又宠溺,里头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 “娘娘,您醒了吗?” 商音端着盆进来,见罗帐微微摇了摇,也不知昨夜娘娘有没有把陛下追到手,便小心问询:“陛下快下早朝了,可要教婢子们进来伺候?” 萧夷光勾唇一笑,慵懒的坐起身,理了理额边的碎发:“进来吧。” 原本该在椒房殿伺候的宫婢们跟随着皇后,全都转移到了明光殿,这会鱼贯而入,有条不紊的伺候萧夷光梳洗。 睡得安稳,气色也就好。 铜镜里的萧夷光容光焕发,商音在后面盘着发,瞧见了也不禁夸赞道:“娘娘的越来越美了,从前常听外面人将您跟西施比,奴婢却觉得西施不如娘娘。” 萧夷光忍俊不禁:“这话若教西施听到,恐怕又要气得捂住心口,嚷嚷着心绞痛了。” “气煞我也!” 未见其人,先闻其怒吼,元祯怒气冲冲的回到明光殿,冕琉随着大步摇晃碰撞,清脆的声音惹人心烦,她干脆扯下平天冠,扔到苟柔怀里,口里仍不平: “早晚我要杀了这老匹夫!” 萧夷光诧异,先挥手教宫婢们退下,又望向苟柔,用眼神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苟柔也少见的露出一张苦瓜脸,悄悄对她指了指门外的太极殿:陛下在大朝上受了不少气。 元祯眼底的杀意渐浓,在殿中走来走去,靴底重重踩着水磨砖,似乎将无辜的砖石当成了奸臣的脸来泄气: “谢济这老匹夫,简直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朕在朝会上重提北伐,她却说立国以信为本,不可撕毁停战协议,否则就是失信于羌人。这个老糊涂!羌人挖我祖庙、辱我先人,我对他们还讲什么信义!” 宗庙皆毁,本就是不共戴天之仇,去岁元祯与羌人和解,她心本就不甘,只是形势所迫,才不得已为之。 没想到今日再提北伐,谢济反对不说,还暗暗把她比作言而无信的晋惠公,晋惠公是谁,一个受了秦穆公的恩惠却食言的小人啊。 再者说,按她的逻辑顺下来,自己是晋惠公,那羌人不就成了好心的秦穆公?这不是认贼作父吗! 元祯的鼻子差点气歪了,她刚要发怒训斥,不料江南世家出身的大臣像是约好了一般,都站出来应和谢济,不赞同天子北伐。 萧夷光听她说完始末,立马就领悟过来:“倘若陛下北伐成功,势必要还都长安,可这些人的产业部曲都安置在江南,不想放弃财产,就只能逼宫陛下了。” 按下葫芦起来瓢,元祯刚断了萧氏一臂,将兵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朝上没了萧氏的钳制,以谢氏为首的江南豪族就又猖狂起来,都敢明目张胆的结党营私。 不给他们些颜色瞧瞧,这些人就不知道御座上坐的天子到底是谁! 元祯的手攥得咯咯作响,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泛白,对结党夺权的江南豪族憎恨已然达到顶点,倘若此时有人戳她一下,她的怒火就会如火山喷发般爆炸出来: “谢济是江南豪族之首,若想北伐绕就不过她,留着谢济只会给朕添堵,不如教她永远的闭嘴。” 谢济相当于战场上的大纛,她一死,其余人就乱成一盘散沙,再也没有力量干涉元祯的政令。 元祯定下暗杀谢济的心思,就朝外面喊道:“杜三娘!” 杜三娘应声而出:“属下在。” “你去……” 萧夷光冷静道:“陛下不要心急,此事关系重大,容妾想一想。” 她因为阿舅的事,受了谢氏不少刁难,甚至差点被废后。 听到谢济不知收敛,不仅骑到元祯头上作威作福,还要阻拦北伐,萧夷光眸中的柔情覆上浮冰,浑身透着肃杀之气。 可杀人也是一门学问,是选择借刀杀人还是派出暗卫,里面的方方面面都要考量到。若是处理不好,消息泄露,元祯也会颜面扫地,甚至失了臣心。 思忖片刻,萧夷光计上心来:“杀人,诛心为上策,这件事就交给臣妾吧,保证不会脏了陛下的手。” ———— “砰砰砰!” “放我出去!阿娘,阿母!我不嫁人!” 守在门外的部曲听到里面的人嗓子喊得沙哑,却还在一刻不停的撞门和呼救,不禁劝道: “七娘子,您先休息会吧,大人昨日都收了朱家的聘礼,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门板的震动停了一瞬,旋即又剧烈捶响,连门格上面的灰都飘了下来:“谁收了人家的聘礼谁就嫁给朱大郎,你去告诉我阿娘,若不放我走,我就吊死在屋里。” 部曲怕谢七娘想不开,忙不迭跑去同谢济说了,谢济刚送走几位相好的世家大臣,脸上的笑还没消失,听到女儿要寻死,立马变了脸色: “她是我生的,就该老老实实的收心嫁人,跟京口那群泥腿子混在一起像什么话!还想要死?想死就去死,可就算死,也得让朱大郎迎了她的尸首,葬进朱家的祖坟!” 这部曲是个实心眼,谢济说什么,他就一字不落的回去同被软禁的谢七娘说,说到最后,部曲也咂摸谢济过于冷酷无情,就道:“……七娘,大人说的也是气话,您可不要往心里去呀。” 房中平静半响,部曲心里发了毛,就在嘀咕七娘是不是寻了短见时,突然传出一声冷笑: “她教我去死,我偏偏不如她的意!送饭进来,我要吃饭!” 第99章 京口郡与建邺城简直是两个世界,一个生机勃勃,一个死气沉沉。 起码对于坤泽来说是这样的,乾元在哪里都过得不赖。 建邺城内的坤泽,无论家世如何,日常除了做女红就是学习琴棋书画,遇到相好的人家设宴邀请,才能出去见见世面,否则就只能待在后院。 可京口郡就完全不同了,谢真一刚下马车,就看见三三两两的坤泽从私塾里走出来,腋下夹着书册和算盘。 据招待的黄娘说,只要他们学会算数就能在丝坊酒坊里谋到好差事,且近来皇宫的女史宫婢也从识字的坤泽中挑选,所以家家户户送坤泽去私塾。 谢真一暗暗惊奇,她能自由出入府宅,开办酒肆,是因为有元祯在背后撑腰,但也惹来不少风言风语,想不到在京口郡坤泽读书识字、出门做事竟是常态。 等到丝坊、酒坊参观,坤泽就更多了,连门口的守卫都由坤泽担任,几乎见不到一个乾元。 谢真一问:“会不会有歹人进来骚扰?” 黄娘自豪的指着墙根底下一排红缨枪:“想来打丝坊的主意?我们全抓住交给郡守处置了,一个坤泽打不过一个乾元,十个打一个还不行吗?” 谢真一也笑了,她在京口郡逗留了十多日,越看越喜欢,不仅喜欢,还写信给元祯称赞这里的好,惹得她都不想回建邺了。 很快,元祯回信,想要让她代替张十一郎做酒坊令,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京口。 谢真一没有推辞,她之所以飞快的离开建邺,也是怕睹物思人,能在京口舔舐情伤,或许就能渐渐忘了元祯。 她很满意这种安排,直到一日,府中部曲突然找到谢真一的住处,递给她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 阿母病中,危在旦夕,只吊着最后一口气等着她回来。 婢子疑惑:“夫人身子向来康健,怎么会突然病倒?” “阿娘在信里是这么说的,不会有假,快收拾行李,咱们今日就走。” 谢真一素来纯孝,接到信差点晕倒,忙将大件行李托付给黄娘,只带一个婢女日夜兼行的赶回去。 本以为回去见不到阿母的最后一面,没想到下了马车,她看到谢府门脸没有挂孝布,进了门,又瞥见阿母跟几位世家夫人聊得热络,身子好得能上山打老虎。 “玳婢,正巧你回来了,快过来,这就是阿母从前跟你说的朱家夫人,她家大郎刚在虎豹骑谋了个差事。” 阿母明明没有病,为什么要骗自己回家? 谢真一隐隐感到不妙,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晚上,等到将人都送走,谢济也散衙回府,她们的獠牙才暴露出来。 不同于谢夫人,谢济连装都不肯装,听到谢真一还要回京口郡,当即命部曲将她软禁在闺房:“朱氏与谢氏在朝中互为倚仗,你嫁过去,他们还能亏待你?” 谢真一这才发觉自己受骗了,当即砸了只花瓶,戳穿她的狼子野心:“你分明是想把我货到朱氏,给谢氏换些好处!” “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做主,你这么说,也太叫阿娘失望了。” 谢济亲手给门上了大锁:“没有我的话,谁都不能把七娘放出去!若再闹,就好生饿她几天。” 都是京口郡的田舍翁将玳婢教坏了! 谢济很生气,第二日就弹劾了张十一郎和黄娘,还怼了元祯,差点将天子的脸气白。 ———— 建业城外的码头上停靠了一艘载满流民的船,衣衫褴褛的流民们踩上江南的土地,欣喜得跪到地上,喜极而泣:“啊啊啊啊啊。” 在这一群癫狂的人中,一位小郎君拄着木棍,从人群里挪出来,他的亲人都死在了羌人刀下,在江南可以说是举目无亲。 一莽汉跳下甲板,对着接应的牙侩使了个眼色,用嘴型默默道:“就是他。” 牙侩点点头,拉下帽檐,悄悄的跟上小郎君,走到四处无人的地方,突然出声:“哟,这不是裴小郎君吗?” 裴郎君吓了一跳,他出身河东裴氏,是大族子弟,知书达理,见有人识出他来,就弹了弹身上看不出颜色的缎袍:“正是小可,敢问您是?” 牙侩倒也坦诚:“我是牙侩,有位大人看上了你的身子,就派我来抓你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坤泽?” 裴郎君慌了神,下船前,他用淤泥摸脏了柔美的脸庞,又把最后一颗止息丹吞了下去,没想到身份还是暴露了。 街里坊间瞬间钻出许多乾元,步步紧逼:“抓住他!” 裴郎君想逃,不料一棍子从天而降,打得失他去了意识,直直栽倒在地上。 牙侩收起棍子,摸了摸裴郎君的小脸蛋,年方二八的年纪,果真如青葱般青涩顺滑,他舔了舔嘴唇: “将人洗干净,养好伤就卖到谢府里,谢济那老东西,怕是等不及了。” 夜里,牙婆带着四五位弱柳扶风的坤泽找到谢府门上,对门上人甩了甩手绢,傲气道:“奴家是来给大人送坤泽的。” 谢济有个古怪的癖好,她买了小妾后,最多只留在府里半年,等新鲜劲过了,就发卖出去,再买新的进来。 正值乱世,流民身贱,她这一买一卖,倒也费不了几个钱,后来不光谢济,府里的郎君全都有样学样,全都蓄起了姬妾。 牙婆来来往往,嘴又碎,这种事瞒不了人。元祯在宫中闻说,还对萧夷光吐槽:“谢济不想北伐,怕也有想获流民之利的缘故,只是可惜了这些坤泽。” 她数番下诏,不许世家参与流民买卖,谢氏也表面顺从,背地里这种腌臜事却没少干。 门上人认识牙婆,忙堆起笑,亲自给她打开门,将人恭恭敬敬送进去。 裴郎君落到牙侩手里,经过毒打威胁,胆子都打小了,不敢再反抗,乖乖的由他们给自己梳妆,带到一座华丽的府邸里。 深院高堂,一位身着华丽宽袍的贵人躺在宽榻上,她道貌伟然,玉冠下的头发已然花白,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透着威严的光芒。 坤泽们都站到了面前,贵人还在不紧不慢的抿着茶,偶一抬眼,在她们的脸上扫一圈。 牙婆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介绍完其余众人,又推了把裴郎君,逼他站到前面:“大人您瞧瞧,这是今日刚卖身的郎君,细皮嫩肉,脸嫩得一掐就能掐出水。” “哦?那倒是少见。” 睡过许多坤泽,谢济也是懂行的人,她见裴郎君面容白净,眼神懵懂,跟往日皮糙肉厚的贱民不同,就断定他是大家子弟。 有本领的世家都已经平安渡江,像这种落单的世家坤泽,一万人中都见不到一个。 谢济起了兴趣:“几岁了?” 裴郎君感到背后又被扭了把,让他想起白日的毒打,身子不由一阵哆嗦:“十、十四。” 刚及笄的年龄,怪不得如此水嫩。 谢济满意:“其他人都不要,就他了!” 当天晚上,裴郎君就被送上谢济的床,一连几日,都在房里侍奉,非常受宠。 谢府的消息很快由眼线传到宫里,萧夷光停下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笑:“你们办的差事很好,也是时候将裴郎君的真实身份放出去了。” 眼线拱拱手,领命而去。 殿外三声鞭响,元祯恰好下朝,走进明光殿,那眼线跪下参拜:“见过陛下。” “起来吧。” 眼线的脸庞通红,脑袋像獐子一样生的又小又尖,眼睛则像老鼠,绿豆大小偏生眨得还快。 这教看惯明月婢美貌的元祯有点不忍直视,瞥了一眼就挥袖让人退下。 等人走后,元祯奇怪的问:“那人是谁,怎生的如此丑陋?” “他是暗卫安插在谢府的眼线,今日入宫禀告事宜,妾前段日子布下的局可以收线了。” 元祯点头表示知道,又忍不住:“杜三娘也不知选些好人,这人生的如此丑陋,还让他入宫,万一吓到孩子怎么办?” 萧夷光忍俊不禁:“孩子哪会如此胆小?倒是你,孩子马上要出生了,你给她想好名字了吗?” “早就想好了。” 元祯取过笔墨,挽袖在纸上写下一个字,推给萧夷光看:“这个字,你看好不好?” 纸上赫然一个阙字。 萧夷光与她心意相通,看了阙字,亦露出赞许的笑: “坊间有谶语,‘灭羌者,当涂高也’,当涂高者,两观阙是也。羌人在大周北面作乱了二十年,如今又占据了长安,倘若孩子的降生真能应谶消灭羌人,那也算不愧于列祖列宗。” 更何况长安城外的两观阙,用紫檀木临城而建,气势恢宏,当道又高大,是历代天子的行宫,拿来给下任天子,也是最好不过的。 元祯收好写字的纸,又关心了几句萧夷光的身体,用午食时才想起一桩正事: “雍州刺史顾虎传信过来,说鲜卑部主动派出使者,想要联合大周起兵攻羌,她派人一路送到建邺,过不了几日,就能抵达建邺了。” 年初不光大周与羌人议和,鲜卑部也见好就收,抢了不少财宝人口回到草原,实力暴增。 他们这是将财宝瓜分完了,又想再劫掠一波,所以才千里迢迢来觐见元祯。 无论如何,有鲜卑部在北面牵制,总是好的。 比鲜卑部来的更早的是流言。 街里坊间无人不说无人不传:司隶校尉谢济丧心病狂,不仅强纳流民为妾,且那强纳的小妾,还是自己弟弟的亲儿子! 好事者传的有鼻子有眼:“谢二郎嫁的是河东裴氏,那妾也出身河东裴氏,阿爹凑巧还姓谢。一定是谢济那老贼,看上人家的美色,也不问出身,就纳进了府里。” 也有人嘲笑:“谢府的人惯爱糟践北面的流民,结果报应到自己亲眷身上,看谢济还有什么脸面再阻拦北伐!” 第100章 坊间的飞短流长很快传到谢济耳中,她身为司隶校尉,负责监察京畿,建邺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初时,谢济并不在意,只是教手底下的人去关了几个嚼舌根的百姓,可到后面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浇油的大火般,愈演愈烈,连衙门里的小吏都嘀嘀咕咕。 她脸上挂不住了,回府让家令去问,那新纳的小郎君果然姓裴,出身河东裴氏,是太史令裴大郎第三子。 双鬓花白的家令越说越惶恐,她是府里的老人,自然知道主君的亲弟,多年前出嫁,正是嫁给了河东裴大郎,夫夫生了三个儿子。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谢济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中原大乱,裴大郎举家杳无音信,八成是南逃时遇害了,裴郎君独身一人,又是坤泽,能沦落到牙侩手里,也是正常。 自己怕是真的睡了阿弟的儿子。 “裴郎君可知道这里是建邺谢家?可知道我是他姨母?” 家令想起那说话都细声细语的羞涩郎君,摇摇头:“郎君胆小,除了用饭,几乎不与旁人说话。” 如今陛下以忠孝治天下,最看重官员的品行,若有那德行不端的,轻则斥退,重则流放。 她身为朝廷命官,罔顾伦常,做下这等禽兽之事,若是泄露出去,不光谢氏百年的威望一扫而空,陛下也极有可能会揪着这件事不放…… 谢济脑门的血直往上顶,双眼也迸出一点凶狠,连杀意都漫了出来,唯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只要裴郎君一死,谁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她收敛住周身的杀气,挤出一副温情的笑容,对家令道:“走吧,咱们去看看裴郎君,若是可以,趁早给他找个好人家嫁了。” 两人走到裴郎君住的香兰院,只见院子里一个婢子仆从都没有,正奇怪呢,屋内喊出惨烈的呼救声:“救命,来人啊!” 接着就是一股淫邪的笑声:“裴小郎君你就从了我吧,阿娘她不会知道的!” “四郎君不可——” 布料“哗啦”撕开,裴郎君的痛哭骤然换了个调,撕心裂肺的哀恸冲破天际。 谢济阴沉沉的快步进门,外间守了个书童,她认出是自家四郎的身边人,教家令将人捉住,又一把掀开帘子,等到瞧见里面的景象,愤怒的面孔扭曲成紫红色。 “混账东西!” 床榻滚着的两位郎君,一个压在另一个人身上,下半身白花花的赤裸着,像贴烧饼般贴在一起,脚踏上还有条随意丢弃撕裂的亵裤,污秽至极! 鬓角的青筋像只蚯蚓般破土而出,谢济眼珠子快要掉了出来,连呼吸都喘不上气,恍惚间她在下巴处张开手,像是在接自己快要气掉的眼球。 半响,眼睛没有掉下来,谢济的仍好似踩着棉花般,颤颤巍巍指着迅速放开裴郎君的四郎,怒骂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我们谢氏清流人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个荒唐东西!” 谢四郎披上件衣服,就战战兢兢跪在了地上,怕到了极点:“阿娘,儿子一时糊涂,您就饶了儿子这回吧!” 他不知道裴郎君的真实身份,谢四郎从前也暗地里染指过谢济不少姬妾,都瞒得天衣无缝,哪里料到谢济今日突然回来,还直奔兰香园呢? “你,强奸母婢——” 脑中的血沸腾起来,谢济想骂,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偏生祸不单行,她的长女谢简冲进门,焦急道: “阿娘,不好了,曹将军带人要见裴郎君,说是陛下听到了最近城里的流言,想召他进宫,问个清楚!” 她话音刚落,曹楚便不客气的带着士卒跟了进来,刚跨进门槛,就见地上跪了一个,床上趴着一个,跪着趴着的都赤条条,脸上春意盎然。 曹楚一愣,嘴角旋即勾上耐人寻味的笑:“哟,我来的不巧,这是谢四郎吧,大白日的好兴致啊。” 床上的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旧的是谢济留下的,新的是谢四郎捏的。 被这么多人看光身子,裴郎君呜呜哭起来,嘴里呜咽:“阿爹,阿爹……” “行了,你的苦日子到头了,陛下会替你做主的。” 曹楚撇撇嘴,不耐烦的说了裴郎君一句,然后教手下给他穿上衣服,送进宫里。 她转头想奚落谢济几句,没想到谢济身子摇摇晃晃,两眼一白,竟仰面倒了下去。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 谢简措手不及,眼睁睁的看她在地上抽搐,被曹楚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将谢济放到床上。 “快去找太医!” 次日,经元祯问询和有司会审,确定了裴郎君是谢济的侄子,因为谢济阻拦北伐和接济流民,所以才会流浪到江南,又被转卖到谢府。 谢四郎强占裴郎君的事也一块抖搂了出来,加上他平日欺男霸女,多有不轨之行,不少大臣上疏元祯,要求严惩。 最后谢四郎被判流放交州,京中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等到他出城那日,向陷车里扔了不少臭鸡蛋。 这一连串的事,在朝中激起了千层浪,众人感慨裴郎君不幸的命运,又暗地笑谢济自食恶果。 往日她可是反对北伐的急先锋,还暗地里派人去北岸买卖流民,中原家破人亡的惨事越多,她赚得就越多。 这下好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侄子也被谢济买了回来,还睡了半个月,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再阻拦北伐。 谢济的确没了脸面,因为她的脸麻了半张,不仅脸,连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躺在床上噫噫呜呜,连话都说不清楚。 众人还以为她中了邪,等到孟医佐来看过,才说谢大人是中风,目前药石无医,只能先将养着。 回宫孟医佐便去了明光殿,将谢府里的事一五一十全说出来:“……此病是被气出来的,不出三日,谢大人眼睛就全瞎了,即便能熬过来,也是个活死人。” 元祯刚布置过北伐事宜,热出一脑门的汗,回来就抱着一牙沙瓤西瓜吃,淡红的瓜肉染红嘴角,闻言用帕子擦了把:“若你用出十分的本领,可能把她的病医好?” “依臣愚见,只有一分希望。” 元祯差点笑出声,谢济一病,江南士族群龙无首,她布置北伐的事宜都异常通顺。 更何况谢氏就是个榜样,大家在中原都有亲朋,谁敢保证这种事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此事还要多亏了明月婢的妙计,仅仅示意牙侩将清秀的裴郎君送进谢府,就挑起了他们本性里的贪婪重欲,逼瘫了谢济,顺带还毁了谢氏的名声。 元祯拿了盏西瓜汁走到内间,殷勤送到萧夷光唇边,却被这人无情的推开:“陛下,不要过来碍事。” 长榻上摆了几样长命锁、绒线符牌、背云等祈求平安、辟邪消灾的配饰,花花绿绿,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萧夷光正忙着挑选,在宝宝的事上,她总是特别有耐心,每一样都要反复摸过,只有光滑柔软的才配留下来,免得伤到宝宝娇嫩的肌肤。 元祯的身子孱弱,她也怕宝宝生下来,跟元祯一样三天两头生病,所以就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福气都放到宝宝身边。 查点一番,萧夷光难得的对商音板起脸:“天气这么热,怎么没有备蚌粉铃?” 蚌粉有吸汗的功效,缀进布帛里,宝宝即便出生在夏日,佩戴着,也不至于热出痱子。 商音一拍脑袋,匆匆下去教人准备。 “你也歇歇吧,喏,西瓜汁,喝了解解乏。” 天气热,总是让人莫名烦闷,更别提怀胎十月的孕妇了,身子沉重,胃口也不好。 元祯给她打起团扇,刚见明月婢抿了一小口西瓜汁,就皱起眉来,她忙问:“可是不好喝?” “不是。”萧夷光的额前滚落几滴香汗,她呼吸急促,捧住自己的小腹:“陛下,恐怕臣妾是要生产了。” 元祯心脏差点跳出来,疾步走到外间:“来人,快送皇后去产房。” 产房安在明光殿侧殿,经验老道的稳婆都找好了,众宫婢训练有素,抬着宽榻进了侧殿,还不忘将元祯拦下来。 “凭什么不许朕进去?” 殿里的稳婆开始喊叫“娘娘用力”,元祯听得揪心,她拨开众人,就要往里面走,却被赶进宫的寿春拦了下来:“这是规矩!” 元祯看见姑姑,态度稍微软了下:“我就在外间陪着她,不进去看。” 寿春嫌她碍事:“没见过陛下这样讨价还价的,陛下就乖乖等着,不要进去添乱。” 元祯与她说不通,干脆觑了个空隙钻进去,拔脚推开了门,高声道:“明月婢,你别害怕,我来了。” 这小兔崽子,就是不听话! 寿春气得牙根痒痒,也忙追上去帮忙。 萧夷光闭目用力,突然感觉自己的手握在温暖的掌心里,耳边淌下的汗水也被一方香帕擦拭干净。 她嗅到几丝淡淡的青竹信香,知道是元祯来了,焦躁不安的情绪莫名安定下来。 迷迷糊糊,萧夷光陷进梦里,她梦到了一片蔚蓝的天空,天地浩大,苍鹰自由盘旋。 天底下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久不入梦的阿母盈盈笑着,淌过刚没入脚踝的小溪,踏上这方绿草如茵的草原…… “明月婢醒醒,不要睡。” 萧夷光摆脱了梦境,睁开眼,就看到了元祯焦急的脸庞。 她虚弱的笑了笑,感觉身子也恢复了些力气。 不多一会,嘹亮的哭啼划破明光殿上方的天空。 稳婆用襁褓抱起孩子,惊喜道:“生了,恭喜陛下,恭喜娘娘!”【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0-110 第101章 稳婆清理干净小皇女的嘴和鼻子,又看了看她的后颈,嘴咧到后脑勺:“恭喜陛下,小皇女是乾元。” 按理说,成婚三年,好不容易等来皇储,年轻的天子早该喜上眉梢,接过小皇女又亲又爱,再给立了大功的稳婆厚厚的赏赐。 可稳婆们等了半日,只见寿春大长公主乐得找不着北,抱过孩子就是一顿亲热,陛下那儿反倒没有半点动静。 她们大胆抬眼一瞧,却发现陛下半跪在床头,心有余悸的给皇后擦拭着汗,嘴里还安慰着什么“再也不生第二个”的话,大逆不道的能将列祖列宗再气死一遭。 寿春听了也笑,但没打算开口阻止,小妻妻年轻身体好,还真能忍住成年累月的不结契?保不准哪回干柴烈火,第二个小崽子就钻出来了。 母亲们在浓情蜜意,元阙自觉受到了冷落,闭着眼睛的哼哼唧唧,胳膊腿像甲壳虫那样挥舞,不想再跟着寿春姑祖母。 “呜呜噫噫。” 萧夷光平日骑马射箭,身子算是顶好的,可在鬼门关走完一遭,像是从汤池里钻出来,浑身的力气也随着汗水一块溜走了。 她刚要阖上疲惫的双眸,就听到孩子哭哭啼啼,心里一紧,对还守在床边的元祯说:“那罗延,去把孩子抱过来。” “好,我这就去。” 元祯光顾着心疼她,方想起还多了个孩子,给她掖了掖被角,刚一扭头,寿春就将孩子还给了她俩,语气里藏不住的高兴: “陛下,您瞧瞧,小皇女多俊呀,同皇后娘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稳婆们收拾好临产用的东西,也拥过来赞不绝口:“殿下说的极是,奴婢们接生过那么多孩子,不论是乾元还是坤泽,就是全部加起来,也不及小皇女相貌的一半好看。” 阿母美得倾国倾城,女儿又能差到哪里? 小心翼翼用手指拨开掩着脸的襁褓,元祯满怀期待的一看,自己的女儿生了一张肥嘟嘟的小脸,红红的缩成一团,两只眼睛因为不能完全睁开,丑丑的眯成了一条缝。 到底哪里像明月婢?! 元祯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她揉了揉眼,又仔细端详了半日,才从女儿缕缕黑发中依稀看到些明月婢鬓发如云的影子。 刚生下的婴儿应该都是这样,皱巴巴缩在一起,过几日长开就好。 到底是亲骨肉,虽说初时有些小小的失望,元祯很快就为女儿寻了理由,面上也不自觉漾起抹温柔的笑。 “陛下怎么这副表情?可是孩子她——” 萧夷光见元祯定定的看着孩子,神色颇为凝重,而后又诡异一笑,就担心起女儿是不是少生了只眼睛或者耳朵。 虽说天子的女儿不愁娶,但做阿母的总希望孩子平平安安。 “啊,孩子没有事,我是太高兴了。” 元祯晃过神,连忙把襁褓递到她眼前。 这就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萧夷光看到孩子的第一眼,眼眸倏忽就绽放出了柔和的光彩,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又伸出手扶住她的小脑袋,忍不住在小脸上亲了口。 元祯见她不嫌弃孩子生得丑,暗地里松口气,又强压下嘴角,唤过尽心尽力的稳婆们:“皇后平安生女,你们立了大功,每人赏银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都能在京郊买座宅院了,稳婆们喜不自胜,跪下谢恩:“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众稳婆的声音又惹得元阙哼哼唧唧,元祯赶忙挥散闲杂人等,又教乳母、傅姆都在殿外候着,这才疾步回到萧夷光身边。 “你睡一会儿吧,我教乳母给她喂些奶。” “再让我抱一会。” 许是母女间天生就有条无形的带子牵连,萧夷光轻轻哄着元阙,就算倦意袭上心来,身子疲乏得如同三天没睡过觉,她也不愿意将女儿交给旁人。 更何况在她信香的安抚下,元阙似是回到了熟悉的羊水里,不再哭闹,而是吧唧着小嘴睡着了。 困乏中,萧夷光打起精神问元祯:“陛下给皇女娶好小字了吗?” 元祯瞅着空子,将孩子抱了起来,催她赶紧睡觉:“她的大名我取过了,小字,就交给你吧。” 萧夷光唇边又勾起笑,似乎对这个提议很满意,不暇思索道:“那就叫她羡婢吧……” 虚弱的声音越来越轻,她慢慢陷入了梦乡,梦里不光有阿母,还有刚出生的羡婢,笑容也就淡淡的留在脸上。 羡字有因喜爱而希望获得的意思,倒是十分贴合她们求神拜佛,千辛万苦求来这个孩子的心路。 元祯点点头,动作轻柔的抱着小小的羡婢,交到乳母怀里,低声叮嘱着:“孩子醒了就给她喂奶,皇后那里也要时刻照料着,不要让她太操劳。” 乳母不敢怠慢:“奴婢都省得。” 安顿好殿中事宜,元祯又折回去放了只安神的香囊在明月婢的枕边,才恋恋不舍的踏出侧殿。 天边的红日欲坠,霞光晕染开,巍峨的宫殿笼罩在落日的余辉里,晚风徐徐送来花木夹杂着的幽香,少了些酷暑的燥热,让人心旷神怡。 殿外绿树如荫,蝉声连绵不断,元祯蹙起眉,教人去粘了鸣蝉,免得吵着皇后睡不着觉。 杜三娘有要事禀告,刚入宫就听闻皇后在生产,也不敢打扰,便从午时等到这个时候,把脸都晒红了,见到元祯走出来,就忙迎上去:“陛下,谢济死了。” 元祯一愣,笑意加深:“什么时候的事?” “孟医佐刚走,谢济就发了病,谢氏请了好几位医工看过,都说救不了。” 杜三娘道:“他们原还想请孟医佐回去看诊,可是谢简入宫一打听,皇后娘娘产女,孟医佐走不开,只好打道回府,不过小半个时辰,谢济就咽了气。” 这老贼,像墙头的草,先是背叛元叡,后面又勾结元焘,最后还想送女儿入宫争宠,若不是有一手随风转舵的本事,早就死八百回了。 元祯展开折扇摇着,漫不经心道:“死的好,去告诉谢简,在办丧事前,先给裴郎君一笔嫁妆,将人好生嫁了,不能因为守孝耽误了人家。” “喏。” 杜三娘亲自去传旨,这时谢府已经挂起了白孝,僧官绕棺材诵着往生咒,上上下下哭声一片。 谢简头戴草冠,身着生麻布织成的斩衰,一脸哀恸,带领全府上下跪出来接旨。 当听到天子要谢氏先办完裴郎君的喜事,再操持阿娘丧仪,她心大有不甘,但也不能抗旨不遵,只能忍痛磕了个响头:“臣谢简谨遵圣谕。” 杜三娘见她死死咬着后槽牙,便皮笑肉不笑的劝道: “谢娘子不要恼,裴郎君在谢氏受了多大委屈?陛下没有降罪谢大人,还教她体面的出殡,就已经是对谢氏的恩宠了。” 谢简俯首帖耳:“陛下圣明,臣万万不敢。” “咳咳咳。” 香雾缭绕,静穆的人群突然传出三声清脆的咳声。 是谁敢对陛下的圣旨大不敬? 杜三娘骤然抬眼,凌厉的扫视一周,看到谢七娘拼命向自己眨着眼睛,又紧着被两边的乾元按下了身子,死死控制住。 真是稀奇,谢氏这是拿自家女郎当贼对待? 杜三娘琢磨一会,鉴于自个身份低微,也不够格在谢府撒野,就没当场揭穿,而是藏在心里,回宫向元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元祯抱着羡婢在殿内散步,双臂笨拙的轻轻晃着襁褓,闻言褪去笑容:“谢氏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你去教谢七娘入宫,朕要亲自问个明白。” 许是她声音略高些,羡婢不满意的打了元祯一下,又不给面子的开始哼哼。 萧夷光在罗帐里听到哭音:“陛下,把羡婢送进来吧。” “朕还没抱够呢。” 元祯小声抱怨着,脚步却没停地绕进步障里。 说来也怪,一回到萧夷光的怀抱,羡婢那小猫儿般的哭声顿时停住,只是红彤彤的小手还在她丝缎织的中衣前划着。 元祯瞧着有趣:“她想找什么?” 萧夷光脸颊泛起红晕,那颜色比起女儿的胎红,也不遑多让。 照顾羡婢的是一位姓胡的傅姆,她笑道:“小殿下饿了,是想喝奶了。” 这空档,陈大娘子刚好炖了不加盐的猪蹄,乳母都去喝汤催奶了。 萧夷光不忍饿着孩子,就打算亲自喂奶,但在喂饱羡婢前,她先要把某个碍眼的愣球打发走: “陛下,你不许看。” 瞧元祯那直勾勾的眼神,还不加掩饰的舔了舔嘴唇,若是不出声唤醒她,她都能跟羡婢抢饭吃。 萧夷光警惕的看了她一眼,非但没有拉开衣领喂奶,反倒遮严实了。 哪知此言一出,元祯不仅没有走,还坐到了床边,吞吞吐吐道:“我,我还没——” 不等她说完,萧夷光斩钉截铁的喝道:“不行!” 胡傅姆是个灵醒人,见帝后拉扯,陛下的居心又颇为不良,便忙垂下帐幔,遮住了皇后娘娘:“陛下,娘娘的身子还没好,起码要一个月后才能行房,您可不能乱来呀!” 说着她也不顾尊卑,强拉起元祯,壮着胆子将人推到了门外:“请陛下等会再来吧。” 随着门“哐当”一声关住,元祯被无情的赶出了侧殿,她的表情尴尬,还有些无辜。 冤枉啊,她不过是想看羡婢如何喝奶,又不是想干坏事。 再者说,从前明月婢身子里里外外元祯都见识过,若哪日不想见识,还惹得那人不高兴,怎么现在的态度反倒来了大转弯,一个个防她比防贼还厉害? 第102章 谢真一绞尽脑汁也逃不出的牢笼,却因元祯简单的一句话,就轻而易举的走了出来。 天气阴沉沉的,时而响过六月的爆雷。外面的院子弥漫着烧纸的涩味,也充溢着坤泽们的哭泣,许是在哭谢济,许是在哭自己,整座府邸都染上了浓浓的哀色。 踏出这间精美却又黑暗的闺房后,谢真一贪恋的大口呼吸着空气,身上的每一处肌肤都在微微颤抖,在阿娘的葬礼上,她竟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自由。 谢母用手帕抹着泪,哭着挽留,她不明白朱大郎有什么不好:“你阿娘死了,你也要离开吗?阿母不求你能赚多少银子,只想让你留在身边。” 母慈女孝,夫唱妇随,于谢母而言,这是其乐融融的天堂,所以她为了自己的安心,固执的想安排女儿的人生。 可安在谢真一身上,这是最恶心不过的事。 “阿母是为了有人能时时顺着自己的心意,所以明知女儿会痛苦后半生,也要答应朱氏的求婚,阿姊和阿娘,则是想得到朱氏在朝中的支持。” “你们想把我留在谢府,从来没有考虑我会不会幸福,不过都是为你们自己着想,为了谢氏的名声、利益罢了!” 谢简阴沉着嗓音训斥:“玳婢,你想走只管走,但不要污蔑阿娘阿母的好心!” 谢真一扬起冷笑,她已经向他们解释了千百回,若不能与爱人相守,那自己宁愿去开酒肆去做官,去展翅高飞,也不愿浑浑噩噩在陌生人身边度过一生。 可阿母们装聋作哑,不仅联手装病骗她回来,还将她禁锢在昏无天日的后院里,让她为素不相识的乾元生儿育女,虚耗青春。 那就别怪谢真一不顾亲情,也要离她们远远的了。 她什么都没拿,府里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到大门口,回过身最后扫了一眼众人。 谢母以为她回心转意,泪眼婆娑又一声哭喊:“玳婢,阿母都错了,没了你教阿母怎么活呀!” 留在这里,我才活不下去。 谢真一心里默默念着,语气坚定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踏进这个家,从今后,我再也不回来了,永远也不回来。” 说罢,谢真一毅然转身,登上杜三娘来接的马车,远远的驶离了谢府的哭声。 明光殿。 冰山上盘着细碎的白色冰纹,冰纹又一点点消融在暑热的蚕食里,和着清清爽爽的夏风,殿中便多了几分凉意。 “所以,你真的要去京口郡定居了?” 谢真一逃出谢府,就被杜三娘送到了宫中。她来不及更衣,立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中央,只着一身素净的白裙白履,像高山上摇曳的格桑花,经历过狂风骤雪,脆弱却□□。 “继续在建邺生活,少不了撞见谢氏的故人,不如应承了陛下给的差事,直接搬到京口郡,也免得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 不见天日的监禁和与至亲的决断,都使她的皮肤愈发苍白,身材愈加纤细,眼底浓浓悲痛也如一条缓慢流淌的大河,沉静又深不见底。 元祯轻哼一声:“谁敢对你指指点点,朕就把谁的手指剁下来喂狗。” 听到她的维护,谢真一露出多日来的第一次笑:“不过是几句话而已,陛下未免太不讲理了。” “那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元祯也经历过元叡的逼婚,对这种滋味最能感同身受,更何况那会就有谢氏在兴风作浪,所以别说剁了他们的指头,就是再重的处罚也不为过。 她思量着是不是该寻个由头把谢氏发配到交州,嘀嘀咕咕:“就算是走,也该是他们走,凭什么反教你离开,等朕去指使几个御史……” 谢真一哭笑不得,含蓄的劝道:“听闻鲜卑部使者马上要入京了,陛下还是先以战事为重吧。” 她不知道,谢济死了,谢氏小辈中的佼佼者还要守孝,现在的谢氏如同没了牙的老虎,元祯想要动手,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当然,谢氏已经没有了足以牵挂的人,元祯怎么处置,谢真一都不在乎,她只想尽快的离开建邺。 但在离开建邺之前,她还有一个想要完成的心愿。 谢真一莲步轻移,白皙的脸蛋上多了两团不正常的红晕:“那罗延,我已不期望入宫为妃,或许今后也不会再回建邺,但是,能不能再让我再抱一下你,就像咱们小时候那样。” 她想过,自己大抵是不会再嫁人了,并非是因元祯,而是儿时的缘分太刻骨铭心,长大后的姻缘又多不堪,纵然是喝下忘情水,也难以忘掉这一切。 既然得不到世间圆满的情爱,那么一个小小的拥抱,看在从前的情意上,元祯总不会拒绝她吧? 光润的脸颊蓦地敛住笑意,元祯心中咯噔一声,就在她紧张无措之时,白芷的香气已来到眼前,那柔软的怀抱也在慢慢逼近。 自己可是有妻女的人,她牢记萧夷光的谆谆教诲,下意识的向后躲了步,没想到,七娘也紧跟了半步,几乎要把她逼到满是奏疏的长案上。 周旁伺候的宫婢都垂下了头,皇后娘娘远在椒房殿,别说拥抱,就算做的更深入些,她们也不敢打搅陛下和谢七娘的好事。 两人挨得极近,只要身子前倾些,元祯的呼吸再粗些,都能扑在七娘不点而朱的柔唇上,白芷的香气也裹挟而上,似乎想要把她从里到外熏透了。 慌乱中,元祯握了把团扇在胸前扇着,隔开两人的距离,又半是玩笑道:“我刚抱过羡婢,身上还留着一身奶味,若你不嫌弃,那就抱吧。” 谢真一身形一滞,双腿像半截老树桩似的,死死在原地扎根住,再也挪动不了半分。 怔愣间,她果真在空气中嗅到若有若无的奶香味,再仔细看,元祯前襟银白龙纹的爪子处,还有一点暗淡,想来是孩子不懂事,留下的污秽,而元祯也不嫌弃,就这么穿着出来见人。 今时早就不同往日了。 谢真一苦涩的发觉,元祯刚刚得女,自己的纠缠只会给她留下麻烦。 她退后几步,语气软下来:“是妾逾矩了。” 元祯耸了耸肩,给她寻了个台阶下,故意笑道:“小孩子麻烦得很呐,不仅一放下就哭,抱起来还会朝你吐奶。今日就吐了我三身,你嫌弃也是正常。” 谢真一笑笑,脸色方好些:“等妾去了京口,寻个好绣娘,给陛下多做几身衣裳送进来,省得陛下再推三阻四。” “好啊,再一块做些肚兜、坎肩、围涎、虎头帽来,羡婢半日就得换身衣裳,旧的还不能继续穿。” 谢真一:……好气。 ———— 一个月后,椒房殿嘻嘻哈哈,比往日热闹。 王遗姜代表萧氏入宫看望生产的萧夷光,想着小孩子能玩到一处,就顺便带上了自己的女儿和稚婢。 她和萧琼的女儿萧弼也有一岁多了,出生时请萧夷光起了小字,名唤太平婢,这时刚会走。 小小的人儿,连走路都不稳,却异常的强势霸道,敢跟稚婢这个快六岁的大孩子争抢羡婢的“探视权”。 元祯一个月前让人用黄花梨打了只小床,有四只轱辘,可以放在地上推来推去,非常受孩子们喜爱。 她们争着去推这只床车,也争着做鬼脸,发出“噜噜噜”的幼稚声音,逗躺在里面的羡婢笑。 羡婢已经满月了,比起刚出生那阵,褪去了浑身的绯红,变成一只洁白如玉的瓷娃娃,粉嫩嫩的脸蛋吹弹可破,直教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稚婢与太平婢还没见到过这么可爱有趣的小玩意,戳着她软乎乎的脸,两个人都想起了夏日吃的水蜜桃,又甜又多汁,羡婢想必也是这个味道的吧。 敢想就敢干,太平婢先趴在床杆上,抻着身子亲了羡婢一口,而后紧接着伸出灵巧的小舌头舔了舔,惊喜的发现竟然有股奶香奶香的味道。 羡婢的脸颊沾上黏糊糊的涎水,不明所以,痒痒的咯咯直笑。 这可把稚婢吓到了,她年岁长些,虽还没有识字,但也听了不少傅姆的教导,觉得太平婢这样亲近羡婢,并非淑女可以为。 她阻止道:“你不许再亲羡婢了,这样不好。” 太平婢听不懂,但她还想再尝尝奶味水蜜桃的味道,就用力推开稚婢,又警惕的张开双手护住小床,免得稚婢也来分一勺羹。 稚婢比太平婢高,力气也大,但性子太柔弱,于是被挤到一边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平婢在羡婢身上摸来摸去。 小孩子终究不懂事,表达喜爱的方式也比较粗暴,太平婢又捏又搓,很快揉得羡婢的小脸泛起了红。 羡婢摇摆着小手,想摆脱这个漂亮的小娘子,但小娘子不依不饶,又大口亲了她两口。 一皱鼻头,羡婢噫噫呜呜哭出声来:“呜呜呜呜啊啊啊。” 不好了,羡婢哭了。 稚婢心里一紧,忙跑去正殿去找傅姆。 在傅姆赶过来查看前,一双有力的臂弯隔着太平婢小小的身子,先一步抱起了羡婢,搂着她轻轻的哄着。 元祯看到女儿脸色通红,疼到了心里,恨不得将这块红痕挪到自己脸上。 她哄着孩子,忍不住训斥姗姗赶来的傅姆们: “太平婢年幼,你们也不懂事?难道非要皇后一刻不停的盯着你们,你们才肯尽心办差?” 傅姆们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元祯:“阿柔,傅姆擅离职守,该如何处置?” 苟柔道:“轻则挨三十板子,重则拉入掖庭。” “来人,把她们都充入掖庭,再也不许来伺候小殿下!” 第103章 萧夷光和王遗姜在正殿闲聊,听到侧殿的动静,便教商音去瞧。 商音打听回来,也不管王遗姜还在,直接道:“萧小娘子抓红了小殿下的脸,小殿下就哭了起来。” 萧夷光蹙眉,穿上木屐就要去看羡婢:“傅姆们呢?怎么也不管管。” “娘娘,您慢点。”商音扶着她,愤愤道:“傅姆们偷闲去抹叶子牌,好在陛下及时赶回来,已经将她们全打发到掖庭了。” 听说女儿闯了祸,王遗姜惴惴不安,起身请罪道:“臣妾就不该带太平婢进宫的,她性子专横,又被萧琼宠坏了,府里上下,也只有稚婢能容忍她。” 偏殿里,在元祯的哄逗下,羡婢已经抿住小嘴,停下了哭声,只是溜圆的黑瞳里还蓄着泪水,长长的睫毛忽的一眨,看上去好不可怜。 元祯亲了亲她的眼睛,爱怜道:“咱们羡婢真是个懂事的小娘子。” 太平婢攀着元祯的腿,像只小猴子挂在树上:“羡……羡婢。” 她还想跟香香软软的羡婢玩。 元祯体谅她年幼不懂事,却不敢再让女儿看到这只泼猴:“胡傅姆,带太平婢下去吃点心。” “不要点心,要羡羡。” 在同辈小娘子中,太平婢口齿算伶俐的,但因为年纪太小,还是不太会说羡婢两个字,只知道围着元祯打转。 “太平婢,羡婢太小了,阿姊陪你玩。” 稚婢善解人意,主动揽上她的肩膀,小手却挨了一巴掌。 比起朝夕相伴的阿姊,还是奶味的水蜜桃好吃。 太平婢早慧,心里分得门儿清,她打开阿姊的手,坚持道:“不要你。” “太平婢,不可无礼!” 王遗姜随萧夷光进殿,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自家女儿耍赖纠缠的模样,还打了稚婢的手,心提到了嗓子眼:“阿母在家中如何教你的?” 小殿下未出生前,稚婢就是皇后娘娘的心尖宠,女儿这么对待稚婢,这教娘娘看着,还以为她们家没有礼数,虐待稚婢一个孤女呢! 这般想着,王遗姜瞪了女儿一眼,先去执起稚婢的小手,关心道:“怎么样,稚婢疼不疼呀?” 稚婢摇摇头,她知道王遗姜对自己好,便露出蓬松的乳牙,笑着安慰道:“姨母,太平婢没有力气,我不疼。” 看到阿母来,太平婢也规规矩矩收敛了手脚,甜甜一笑:“阿母~” “你啊,就算到了宫里,也能给我闯些祸出来。” 太平婢懵懵懂懂,看不懂阿母眼中的责怪,就扯着她的衣角去看羡婢。 王遗姜怕女儿再耍小性子,顺势一把把她抱起来,远远的离开羡婢:“在陛下面前安分些,回去阿母给你吃糖。” 萧夷光疾步走向元祯,木屐踏在地板上,如同急促的鼓点,踩出一连串的响声,全然不见平日端庄优雅的姿态。 “把孩子给我。” 元祯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事,红肿都消下去了。” 萧夷光没听,平稳的接过羡婢,目光细细地寻了一遍,见她的柔嫩的脸上没有多出什么划痕,胸中梗塞的心才有所舒展。 她瞥了眼啃手指的太平婢。 到底是个小孩子,若是常人见皇后那么生气,早就吓软了腿,太平婢却睁大稚气的双眼,还欢快的张开双手:“姨姨抱。” 王遗姜呼吸一窒,低声道:“莫要胡闹!” 萧夷光心疼女儿,语气没有什么温度:“阿嫂未免也太娇惯太平婢了。” 一岁多的孩子,已经可以跑可以说话了,若不及时引导,一味的宠溺,今后定要养成个混世魔王。 碍于是阿嫂,萧夷光也就提点了一句,便将事情揭过。 可王遗姜却吓出一身冷汗,强撑着笑脸留在宫里坐了阵,回到府里就与萧琼商量,要给太平婢寻个女师教导。 “我看稚婢的女师就不错,在宫里,陛下直夸稚婢端庄有礼,说她有八娘的风范,不如让她俩用一个人。” 萧琼直摆手:“不行,咱们府里又不是请不起女师,太平婢的脾气你也知道,万一折腾起来,连带着稚婢都要遭殃。” “也是……” 妻妻二人陷入沉默,俱头疼不已。 太平婢哒哒哒跑过来,手里举着萧琼的第二日要呈上去的奏疏,询问道:“画画?” “不行,不能在上面画画!” 萧琼大吃一惊,连忙夺下来,又起身给她找了张好宣纸,才把精力充沛的女儿打发走。 她撑住脑袋,叹了口气:“唉,若女师也改不过来太平婢的脾气,今后可怎么嫁人呢——稚婢呢?怎么没见着她?” 王遗姜道:“被留在宫里了,娘娘说好久没见稚婢,就留她小住几日。” 萧琼惆怅:“若太平婢的性子稍微好些,按咱们的家世,就算是送进宫里,给羡婢做太女妃也是够的。” 可现在太平婢才一岁多,就敢把羡婢当小玩意耍,长大还不得把皇宫的屋顶掀了。 所以就算是亲姐妹,她也不敢在八娘面前提这回事。 ———— 稚婢跪坐在小床前,太平婢走了,眼前这个可爱安静的小宝宝是她一个人的了,她满心欢喜的摇了摇床,突然起身,跑到步障后面。 木榻里,陛下红着双颊,紧紧搂着八娘,手伸到薄薄的衫子里,不知道在找什么。 八娘蹙起柳叶眉,好像不是很喜欢,可身子却贴得越发的近,唇瓣也亲上了陛下的脖颈,她唇上抹着嫣红的胭脂,就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淡红的吻痕。 她们坐得这样紧,不嫌热吗? 稚婢歪头看看铜盆里的冰山,拿小手当团扇给自己扇了扇风,纯洁无暇的眼眸里露出一丝疑惑。 情到浓时,元祯将人推倒,手指也拨开了衣带,全神贯注之际,就听到身后响起天真的声音:“八娘,你们在玩什么呀?” “!” 她胳膊一软,吓得摔倒在明月婢身上,又被推到边上,还挨了一记眼刀。 萧夷光嫌弃,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 唾弃完元祯,她不慌不忙理好衣襟,抱起稚婢,和颜悦色的转移话题:“稚婢怎么不跟羡婢一起玩了?” 稚婢想起正事,就把方才两人的奇怪行为忘在脑后,对萧夷光央求道:“八娘,我晚上可以跟羡婢一起睡嘛?就在侧殿。” 她怕萧夷光不放心,主动补充:“我睡觉很乖的,从不乱动,傅姆们都夸我。” 萧夷光迟疑,羡婢自生下来,还没有离开过阿母睡觉呢。 “可以可以,那就一起嘛。” 元祯懒洋洋的坐起身,用帕子擦着脖颈,先代萧夷光答应下来:“不过,晚上羡婢还要吃奶——” 聪明的稚婢抢先道:“我会叫醒乳母的,如果乳母睡得深,我就在她耳边说‘羡婢要喝奶啦’,她一定会醒的。” 守夜的乳母哪有敢睡觉的呢? 元祯不由得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好啊,那就辛苦稚婢啦。” “不辛苦,谢谢陛下。” 稚婢高兴的咧开嘴笑,又吧嗒吧嗒的跑回步障外面。 等人走后,萧夷光揪起元祯的耳朵:“陛下端的大方,为了一夜春宵,就把女儿给卖了。” “难道你不想吗?” 元祯暧昧一笑,又重新将她压倒在木榻里,在额头、脸蛋、侧颈上胡乱亲了阵,像一场说来就来的雷阵雨,云散天晴后,雨渍还留在细润如脂的肌肤上。 萧夷光被吻得气息不平,她顾忌着步障外的稚婢,怕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吓到她,就伸手推开了元祯: “光天白日,陛下又没到信期,还是老实些好。” “那入夜后,是不是就能——” 萧夷光敷衍她:“等羡婢睡下再说,陛下不要急色。” 元祯腹诽:也不知道是谁方才腿勾上自己腰,生怕自己跑了! 从萧夷光查出有孕那日,两个人就没有再亲热,算算日子,也有九个月了。 好不容易等到明月婢出了月子,可以开荤了,又多了羡婢这个绊脚石,差点把她憋出病来。 元祯颇感意兴阑珊,就滚到木榻另一头,抽了把折扇给自己扇着,似乎这样就能把所有燥热都赶走似的。 “陛下?” 元祯轻哼一声,没有应。 萧夷光自后面拥上她,好笑道:“陛下怎么还吃起羡婢的醋来了?她才出生一个月呀。” 羡婢是她们第一个孩子,今后也可能是唯一一个。 萧夷光深受母亲们熏陶,待女儿如命,把羡婢放在心尖上宠爱,就不免冷落到元祯。 元祯叹了口气,语气颇为幽怨:“你不想教我吃,为什么又总来撩拨我?” 每个晚上,哄完羡婢,明月婢就要滚到自己怀里,不光让腺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还穿着薄如蝉翼的中衣,贴着元祯要亲亲抱抱,才能安心睡下。 就算是无欲无求的内臣,怕也忍不了坤泽滚到怀里撒娇,就更别提已经与明月婢结契,日日夜夜馋得口水直流的元祯了。 “……吃?” 萧夷光顿时明白她话中之意,眸中含着春水,满面红晕的捶了下元祯的胸口:“孩子们都在外面,不要胡说。” “嘿嘿,她们又听不懂。” 捶完人,她倒也认真思忖了下,羡婢还小,虽说离不开人,但好歹还有傅姆乳母在,她们经验足,办法多,可以代为照顾。 可元祯那里,总不能也寻些年轻貌美的宫婢代她“相处”吧。 两相权衡下,萧夷光抬眼,恰好看见元祯眼下的乌黑,想起自己怀孕时,都是她在帮自己揉腿按摩,白日黑夜比伺候的傅姆还勤勉,心就顿时软了下来: “依你就是了。” 第104章 扇出重影的折扇一滞。 元祯的唇角勾起来,她翻了个身,长臂扣过明月婢的肩膀,装作漫不经心的抚摸那如瀑的青丝,实际慢慢压上她的身子: “羡婢都满月了,你也该试着放手,好好跟我过二人世界。唔,明日是乞巧节,也没有早朝,咱们出去吃果食、放河灯怎么样?” “听说入夜后御河里的河灯,比繁星还要多,比银河还要璀璨。” 前年和去年的乞巧节,因为元祯生病,萧夷光需要在榻前照顾,所以无缘出宫,只能命人在葡萄架下供上瓜果,算是过了节。 今年难得她主动提出来,萧夷光眸中也闪烁起期待的喜悦。 坐在御河两岸的河房里,夜风袭来,听着小娘子们放河灯时的欢声笑语,眼前则是缓慢淌过的灯河,飘飘渺渺,如同置身天阙月宫,这是何等的乐事呀。 萧夷光自然而然想起女儿:“可惜羡婢太小了,要不然,妾也想带她出去见识见识。” 元祯解丝带的手一抖,戏谑道:“乞巧节带什么孩子?明晚你躲在葡萄架下面看看,牛郎织女见面的时候,身后是不是还有两个小孩叫阿爹阿母。” “不带就不带嘛,到时候买几只磨喝乐回来给羡婢玩。” 羡婢,羡婢,还是羡婢,明月婢有多久没有深情款款念过自己的小字了? 元祯暗暗磨了磨牙,深感孩子生早了。 “陛下在做什么?” 萧夷光半躺在元祯怀里,正暗忖再给稚婢买斤糖油蜜果,宫里做的好是好,就是太甜太腻,她忽然觉得胸前凉飕飕的。 低头一看,萧夷光面上浮现羞怒,这色胚子嘴里说着甜言蜜语,手却掀开了她的心衣。 糟了,被发现啦。 “哗啦。” 元祯破罐子破摔,干脆扯开她的两襟,边亲吻那片白皙的皮肤,在雪顶上流连,边含含糊糊道:“朕腹里饿了。” “饿了就去用饭,别折腾——” 胸前趴上一个脑袋,又咬又啃,还……湿湿软软的,用的力气也大,是与羡婢完全不同的触感。 萧夷光惊得一颤,越发软到她怀里,半掩在青丝下的耳根也蓦地红了,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才好。 自己是羡婢的阿母,但不是那罗延的阿母呀。 她软软推了几把,那人不仅不走,还变本加厉,吸吮得更厉害了,只好央求道:“那罗延,不要这样,妾去传膳好不好。” 隔着柔软胸脯,元祯能听到里面的心脏噗噗乱跳,忍不住笑起来:“可是,明月婢就很好吃啊,比陈大娘子的手艺香多了。” 这副身子将近一年没有尝过情事,一瘫倒在元祯手里,就如淋了水的宣纸,软绵绵的,水润润的,麻麻酥酥的,十分好拿捏。 萧夷光颤抖着,想踹开元祯,膝盖刚抵住她的小腹,就被轻而易举的按到两边,反倒给元祯打开了方便之门。 趁着元祯向下,她及时用双臂护住前胸,嗓音湿润,似有嗔怪:“你就不能忍到晚上吗?” 元祯的手指滑过她光洁的腿,惊起一道道战栗,故意道:“你现在又没事,朕也没事,为什么不能提前?” 萧夷光语塞。 那人按住她推拒的手,像剥果子似的一件件将萧夷光的衣衫剥尽,期间还不时去骚扰下雪顶上的茱萸,厚颜无耻道:“不要挣扎,难道你想让稚婢听见?” 稚婢与侍立的宫婢都在步障外面,隔着薄薄的丝面,甚至能看到稚婢头上的珠花,在一上一下的飞舞。 萧夷光嗔了她一眼,在这温柔的攻势下,心底的欲望被彻底勾起,她的手由推搡变为紧紧搂住元祯的背,情动时,喉咙也不可避免发出了细碎的喘息。 稚婢耳朵动了动,从床边抬起头,奇怪道:“这是什么声音呀?” 宫婢们羞红脸颊,互相笑看一眼,堵住稚婢的耳朵,将她与羡婢都抱了出去。 ———— 大清早,红日刚钻出薄薄的云层,正是将明未明的时候,椒房殿便被甜丝丝的香味环绕。 萧夷光先睁开双眼,偏头一看,元祯还趴在枕上酣然而睡,于是笑了笑,悄悄拉开罗帐,披了件中衣下床。 怕木屐发出响声,她赤足踩上不染纤尘的地板,轻轻穿过主殿的正堂,隔着道珠帘,隐隐看到侧殿里的傅姆们恪尽职守,用团扇为两个孩子扇着凉风。 羡婢乖乖躺在木床里睡觉,睡颜宁静而美好,没有因为阿母不在身边而哭泣。 惦念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来,萧夷光欣慰之余,又有些空落落的:羡婢才出生一个多月,突然离了阿母睡觉,晚上竟然也不想她! 难道真的要遵从宫里的旧规矩,试着将孩子多交给傅姆们抚养? 胡思乱想时,殿里的胡傅姆发现了萧夷光的身影,忙屈身要给她打起帘子。 萧夷光怕珠帘乱动,吵到羡婢,便摇了摇手,示意她不要过来,转身回到主殿。 主殿的长案上摆满了时新的瓜果和乞巧果子,都用两尺长的大圆瓷盘盛了,罗列在格子窗下,被初升的晨日一照,颜色格外鲜艳可爱。 盘子边,站着绿油油的荷花瓶,里面插着几株并蒂莲,也不知他们是从哪费尽心思折来的,粉嫩的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 至于黄蜡做的各类水上浮,就更是精巧了,有鸳鸯、丹凤、凫雁和一条威风凛凛的长龙。 这都是元祯吩咐人提早备好的,还玩笑说她们成亲后还没有过过乞巧节,今年再不准备,就是牛郎织女不怪罪,皇后也要委屈得咬着被子哭了。 刚调侃完,她的耳朵就遭了殃,差点就要抱着被子哭唧唧睡在地板上。 萧夷光依次欣赏过水上浮,走到案尾,发现宫婢们还捣好了凤仙花,做了几盒鲜红透骨的汁子放在案上。 乞巧节有用凤仙花染指甲的习俗,宫婢们这是怕她一时兴起,到时来不及准备,于是就提前捣好送了进来。 萧夷光的容貌光艳逼人,一双柔荑也如软玉削春葱,柔和中带着珠泽,就算不染凤仙花,就已是极美了。 但她偏好美服华饰,并不介意用胭脂水粉为自己换番颜色,加上今日又是乞巧节,万一街上的小娘子都有一双红指甲,独她不染,那有什么意思呢? 染得指甲如花红,萧夷光又拨开床帐,俯身到元祯枕边,想教这人看个新鲜。 “陛下?” “再让我……睡会。” 元祯呢喃着翻了个身,没有睁眼,搭在肩背上的薄被却滑到了腰际,洁白的脊背上满是划痕。 萧夷光回想起昨夜的事,脸蓦地羞红,她向上拉了拉薄被,想遮住红痕,元祯的雪白的脚却又漏了出来。 看了看自己的红指甲,萧夷光唇边浮起狡黠的笑,她也不再叫元祯起床,而是下床取过凤仙花汁子,坐到床尾鼓捣起来。 元祯梦到自己又重新坐回了那辆四轮车,双腿像灌了铁似的,任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挪动半步。 她惊惧之际,突然从远处跑出来一只小狗,长得又小又脏,毛发都纠结到一起了,竟伸着满是口水的舌头,一口一口舔着她的脚趾。 “朕的鞋呢?走开啊!救救我,明月婢!!!” 忽的坐起来,元祯大口喘着粗气,她惊魂未定的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脚踝被人紧紧抓着,所以才动不了。 元祯松了一口气,又瞥到萧夷光只松松垮垮披着件中衣,也不怕着凉,于是皱起眉:“明月婢,你在干什么?” 萧夷光已经涂完最后一个脚趾,大功告成,她盈盈笑道:“臣妾想陛下的脚劳苦功高,今日过节,就让它跟着高兴高兴。” “什么?” 元祯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她掀开被子一看,原本粉嫩可爱的脚趾改头换面,全被明月婢染成了血红色! 堂堂一国之君,平日穿着都是挑大气端庄的样式,如今涂红了脚趾,坐在巍峨的皇宫内处理国事,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朕还怎么有脸穿木屐。” 元祯欲哭无泪,将脚深深埋进被子里,随后感觉面上无光,就把脸也藏了起来。 萧夷光望着床上的小山,颇感好笑,她觉得元祯是受天子身份禁锢太久,平日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所以才连打扮自己都觉得羞耻。 凑到她的身旁,萧夷光拿出对待羡婢时的耐心,循循善诱道:“陛下的脚涂上凤仙花汁子,很好看呢。” 好看是好看,可是…… 元祯紧紧咬住后槽牙,还是觉得臊得慌,她已经能想象出待会更衣时,宫婢们看到鲜艳的脚趾忍着笑的模样了。 这教她难以忍受,声音闷闷得从薄被下传来:“把阿柔叫过来,朕要洗了去。” 萧夷光劝道:“又不是染在手上,陛下若是喜欢,只消穿上暑袜,就没人能看得见。” 白日里,穿着暑袜的确能遮掩,可晚上呢,万一宫婢进来盖被子,发现黑暗里她的十根脚趾猩红,像猴屁股似的,还不得笑出声? 没办法,为了维护天子的尊严,元祯只能忍痛牺牲自己:“算了,让阿柔端水过来。” 萧夷光无可奈何,只好出去单单叫了苟柔一人进来。 “噗哈哈哈哈。” 元祯猜得没错,当苟柔看到被里伸出的一双红脚趾,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 “人家都是涂在手指甲上,陛下好兴致,拿汁子往脚上抹,到时人家炫耀着一双巧手,您炫耀自个的巧脚。” “……快倒水过来,朕要把它洗掉。” 第105章 元祯认真搓了一盏茶的时候,期间用上了丝瓜瓤、陶搓石,铜盆里的水还是清亮亮的,脚趾上的指甲在清水里泡着,愈发红艳起来。 苟柔提建议:“要不然用锉刀试试?” 萧夷光不同意:“锉刀会把指甲刮坏的。” 元祯直起腰,后襟已然被汗水浸透,她扔开手里的丝瓜瓤,沮丧道:“凤仙花的汁子多久才能消失?” “大约一年——半年才行。”苟柔见她的脸色不好,忙变了口风,夸道:“陛下,您涂这个虽说是艳了点,其实看久了,还挺好看的。” “真的吗?” 苟柔点头如捣蒜,煞有其事的胡诌:“真的真的,像石榴籽,不,就是十颗火红的玛瑙,不掺一点杂质,一看就价值连城!” 听了她的马屁,元祯肉麻到用红脚趾在盆里抓来抓去,还起了一身恶寒。 萧夷光从柜中取了双新罗袜,笑吟吟的递到元祯面前:“是臣妾不懂事,只能先委屈陛下一阵了。” 元祯抬眼,恰好撞见她眸里闪过的戏谑,便反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到怀里,咬牙道:“你是故意的,你在报复朕。” “臣妾没有,陛下不要不识好人心。” “嗯?别狡辩了,是谁昨晚叫嚣着今天要给朕好看?” 还不是你贪得无厌,要了一遍又一遍! 萧夷光气得扭了把她,昨晚闹腾到深夜,自己在床上软得跟没骨头似的,手抵住了元祯的肩膀,立马就又垂下去,除了说几句言不由衷的狠话,还能做什么呢? “陛下,臣妾的指甲也染上了凤仙花汁,只是一时兴起,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挨了一顿扭的元祯:“?” 我看你就是在携私报复。 这件事可不能就这样轻飘飘的揭过去,必须要给明月婢一点颜色瞧瞧,否则就凭她胆大包天的性子,下回肯定还敢先斩后奏。 手探入松垮的中衣里,元祯慢慢描摹着她柔软紧致的小腹,在那若隐若现的线条上画画: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皇后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明月婢想要什么惩罚?” 萧夷光攥紧床单,虽然绷起了神经,但依旧看穿了她的坏心思,哼声道:“怎么罚,陛下心里早有主意了,为什么还要来问臣妾?” 罗帐里面响起一阵翻腾,苟柔见状不好,端起铜盆就要退下。 萧夷光深陷在元祯的禁锢里,瞥见苟柔要离开,忙挽留:“苟女史,你不要走。” 元祯强按住她的双臂,警告道:“就是寿春姑姑来了,也救不了你,阿柔,你若还想留下来,就过来帮朕——” 皇后娘娘,陛下不打算饶过您,奴婢就是帮得了您初一,也帮不了十五,您自求多福吧! 苟柔听了拔脚就走,溜得比兔子还快。 眼睁睁看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消失在眼前,殿内只剩下她和身上的登徒浪子,萧夷光没有认命,而是重整旗鼓,干脆利索的谴责: “陛下罚人也该有个章程,臣妾犯了《大周律》的哪一条?滥用刑罚,强逼坤泽,这是昏君才会做的事!” 元祯像一头机灵的小鹿,可不会轻易掉进她的陷阱里,反而问:“你是朕的皇后,《大周律》哪一条又写着朕不能白日亲近皇后?” 萧夷光扶额,从前元祯病着的时候,床榻中的情事都是由她主导,而今不知是因为间隔了太久,还是元祯身子骨好了,竟连白日宣淫的事都能干出来。 她嗔怒:“昨夜加今早,你也不怕累死在榻上。” 元祯吻上她圆润的肩头,闻言嗤笑:“朕可一点不累,怕是明月婢累了,所以才会这么说吧。” 萧夷光暗中咬了咬牙,格挡的胳膊用了七八成力气,就轻松把元祯这个小鸡崽掀到床上,她居高临下的反坐上去,轻笑道: “陛下好大的口气,那就让臣妾试试您的体力吧。” 边说着,她边用自己的衣带牢牢捆住了元祯的手,又求知若渴的从枕下取出本春宫册,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这个姿势陛下一定会喜欢,您昨晚在臣妾身上用了两次。” 元祯:“……” 趁明月婢在学习,元祯尝试挣扎一下,却发现无论是被衣带缚着的双手,还是被明月婢压倒的腰部,都纹丝不动。 好像是被角抵的大力士控制住了。 她不禁怀疑,昨夜柔柔弱弱,趴在她肩头娇喘着的人到底是谁? 该不会是明月婢装出来的吧! ———— 建邺多是纵横交错的河流,其中横贯东西的御河是最宽阔笔直的一条。 它紧挨着朱雀大街,南面是坊市,南边则是达官贵人的住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每逢元旦、七夕佳节,这里都会举办盛大的节会。 有头脑的商贾买下了河岸两边的地契,临河弯弯曲曲建了不少墨瓦白墙的河房,专门卖给玩弄风骚的文人墨客,或是趁着佳节租赁出去,赚一笔不菲的租金。 青牛拉着篷车,绕过一座二十四洞的长拱桥,静静的停在一座三层河房前。 河边已经聚集了无数小娘子小郎君,手里或放着河灯,或攥着磨喝乐,俱是两两一对,言笑晏晏。 这栋河房外植了几丛细竹,掩着菱花窗,显得清幽文雅。 萧夷光踩下马凳,第一眼便喜欢上了:“那罗延从哪里寻到的这处河房?十分对妾心意呢。” “你喜欢?杜三娘,明日就去寻房主人来,不拘多少银子,把这里买下来。” 元祯扶着苟柔下车,嘴里豪气的为美人一掷千金,手却不自觉揉了揉右腰,今早她压人不成反被压,差点没把腰折腾断。 唇边漾开微笑,萧夷光主动揽上她的胳膊:“一年又住不了几回,何苦断了商贾的财路?想来再租赁就是。” “这里的河房地界好,也抢手,就算提前三个月租,都不一定能租到,不如买下来,想什么时候来就能来。” 元祯想起张十一郎的话,这栋河房后面有临河的阁子,不仅可以靠船和放河灯,还放了几只藤椅供人休息,她按了按腰:“进去看看?” 萧夷光点点头,刚要进房,却又看到西边天际的一抹微红,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放河灯的郎君娘子也不多,都挤在朱雀大街上游玩。 她改了主意:“先逛街,再挑几盏河灯回来放。” 逛逛也好,七夕佳节,哪对有情人能抵抗住名正言顺同游的诱惑呢? 她们撇去扈从,只带了苟柔一人,十指相扣的上了街。 火红的灯笼悬在街道两边,铺亮了纵横交错的街坊。游人如织,人声鼎沸,街道两边的吆喝声都格外响亮,卖什么的都有,平日见不到的新奇玩意这会都摆了出来。 元祯端详了几家卖河灯的铺子,有传统的荷花灯,还有小船灯、兔子灯等,简直挑花了眼,不禁感慨:“好多河灯啊,不如都买下来,让你换着花样放三天三夜。” 店主人闻说,脸上笑开了花,对着正挑选河灯的萧夷光拍马屁:“女郎好福气啊,这是您的乾元吧,出手真阔绰,你们全要的话,小店给打八折!” 店内少说也有一千盏河灯,放这么多灯,还不得把御河堵了? 萧夷光瞥了元祯一眼,纤手摆弄着盏荷花灯,云淡风轻的拒绝:“她是入赘我家的,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店主人的笑僵在脸上,重新打量了那捶腰的乾元几眼,见她虽穿着不俗,但面色苍白,眼下泛黑,活像被吸干了精气的药渣,说是赘妻,倒也合理。 她眼珠子转了转,拉元祯到一边,热情推荐:“本店除了卖河灯外,还兼卖从身毒国传来的阴阳合欢散,保准吃了就见效,一夜八回,让您的坤泽欲罢不能、死心塌地。” 元祯:……朕看上去真的很需要这种东西吗? “我好得很,用不着。” 店主人一副多见不怪的表情,积极推销:“来我这的人都这么说,这样,您夫人说您没银子,我先送你一盒,等您夫人用着也说好,再过来买。” 说着,店主人从一堆河灯里面找出一只非常显眼的大红盒子,上面用金粉描着合欢的小人,见元祯别别扭扭不愿拿,就不分由说的塞到她手里,还语重心长的劝道: “像您这种身份的人,最怕的就是讳疾忌医,记住,伺候好坤泽比什么都强,别拉不下面子。” 元祯推也不是,拿也不是,想回身教苟柔拿着,哪知她也嫌丢人,忙躲到萧夷光后面:“奴婢还要帮夫人拿东西呢,左右这盒药也不沉,您就自己拿着吧。” 萧夷光眸中滑过一丝笑,她挑好了四盏河灯,教苟柔付了银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亲昵的挽住元祯的胳膊:“走吧,咱们再逛逛。” 好在元祯出来穿着件宽袖大衫,勉强将合欢散塞到袖里,才拔脚走出铺子。 走了几步,因为宽袖太丝滑,盒子顺着袖口就滑了下来,“啪嗒”掉在地上。 街上人来人往,刹那间几十双眼睛都聚了过来,盯着满脸通红的元祯捡起合欢散,目光又在盒面的春宫图上停留好久,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像是有团火焰在背上灼烧,元祯匆忙将盒子塞到自己怀里,却见明月婢眸子里闪烁着谐谑的光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若不是她放出那席入赘的话,朕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元祯愤愤的想着,突然,她心生一计,向方才的店铺疾步折了回去。 第106章 天渐渐昏黑,隔了五米左右,萧夷光见元祯得意的扬起眉毛,向店主人嘀咕几句,又伸手指了指她,最后把阴阳合欢散还了回去。 这次店主人没有推拒,反倒笑出了满脸褶子,点头哈腰的双手接过药盒,拍着胸脯让她放心。 元祯一脸轻松,负着手走回来,用肩膀轻轻撞了下萧夷光:“走吧,再去转转。” 萧夷光问:“你回店做什么?” 元祯耸耸肩,语出惊人:“我又买了十盒阴阳合欢散。” 此言一出,连苟柔都震惊,她一手提着河灯,一手捂上张大的嘴巴,没想到陛下金玉其外,内里却是破絮一团,年纪轻轻就要吃药。 怪不得成婚三年才有的羡婢,皇后娘娘您受委屈了! “无耻!” 萧夷光羞红脸啐了口,又蹙起眉:“你身上没有银子,刚才是去赊的药?” “店主人十盒才肯送货上门,我让她送到咱们租的河房里,到时教商音付银子不就好了?” 元祯着实不愿带画满春宫图的盒子招摇过市,想丢进河里,又怕明月婢嘲笑,干脆买了十盒,让人送到家。 她又起了旁的心思,便伸手揽住萧夷光的薄肩,凑在耳边低声道:“你不是也说那处河房好吗?值此良辰美景,不如今夜就别走了,咱们试一试……” 一夜八回,欲罢不能,死心塌地。 萧夷光耳边突兀的回响起店主人的话,脸颊的火热顿时蔓延到耳根。 她雪白的脸庞透出极艳的绯色,别开眼,却没有拂开元祯的手:“陛下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天早晨还没受够?” 元祯最爱明月婢的口是心非,便嘿嘿笑着,装作浪荡子的模样,用折扇挑起她小巧的下颌:“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苟柔躲在一边,假装欣赏手里的河灯,却暗暗支楞起耳朵偷听:今晚可以不回宫? 那她岂不是就有机会去见曹楚,一块放灯同游了。 瞧那罗延这风骚的作派! 人来人往的,越说越羞耻,萧夷光摇着的团扇也赶不走身上的燥热,就推了把紧挨着的元祯,扔下句话:“在河房住一夜可以,其他的则不许,别动歪心思。” 元祯扳回一局,得意的露齿大笑:“哈哈哈哈。” 月亮爬上中天,街上的人流突然多了起来,裹挟着三人慢慢向前挪动。 除了成对成双的有情人外,还有不少独身的乾元在街上闲逛,四处偷瞄可人的坤泽,寻着机会,就千方百计的去揩把油。 很快,萧夷光的美貌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不怀好意的乾元们像老鼠看到了灯油,瞪圆绿豆大小的鼠眼,挤着人山人海也要去搭讪。 “这位小娘子,真是美若天仙呀,不知可有婚配?” 两人来到小摊上为羡婢挑选磨喝乐,听到轻浮的声音,抬眼便瞧见几个大腹便便的乾元舔着脸凑过来,目光灼热,几乎要将她们的衣裳烧干净。 除此之外,还有三三两两的乾元远远站着,像是伺视肥羊的饿狼,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们这边。 “美人喜欢磨喝乐?我送你。” 身着绫罗绸缎的乾元,十指戴满金扳指,摸出一角银子扔给干瘦的摊主,向萧夷光献殷勤:“美人想要哪个尽管挑,老子有的是银子。” 这只不长眼的苍蝇是从哪冒出来的,难道看不出朕和明月婢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双贼眼都快长到明月婢身上了! 元祯用折扇拦住他近前的脚步,嫌恶的扇了扇空气:“哪里来的臭虫,快薰死我了。” 乾元才发现美人身边站着个元祯,瞧她容貌贵气逼人,却摆出了副臭脸,身板也弱不禁风,以为元祯也是出来寻欢作乐的浪荡子,便没把她放在眼里: “先到先得,是我先与这位美人搭话的,你给我滚一边去!” “你在骂我?” 上一个辱骂元祯的李大郎,已经受挖心削骨之刑,转世投胎做人了。 元祯的脸色沉下来,清亮的嗓音里充斥着怒气,看向乾元的目光寒冷的仿佛是在看一堆烂肉。 她揽住萧夷光的腰,宣示主权:“我妻子不是你能觊觎的人,趁早给我滚!” 乾元还以为自己碰上了个硬茬,打量了下四周,除了看热闹的好事者,她们连个侍卫都没有带,就放下了心: “就你也配娶到这样的美娇娘?给你五百两银子,把这个美人让给我。” 说着,他果真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蘸着口水数出五张,递到元祯面前嚣张地摇了摇。 “啪!” 连看都没看,元祯一折扇打掉了那五张银票,冷笑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偏要去诏狱里走一遭了。” 杜三娘等一并暗卫扮做普通百姓,已经悄悄跟了过来,正潜伏在人群里,只要元祯发话,就能当场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乾元大卸八块。 “那罗延,不要跟这人计较。” “可他对你无礼,我忍不了。” 萧夷光眉眼亦透着隐隐不悦,她放下磨喝乐,却拉住了元祯想要杀人的手:“咱们走开就是,闹将起来,整条街都不得安生。” 街上锣鼓喧天,到处是欢声笑语,萧夷光不想毁了百姓们过节的兴致,更不愿糟践这其乐融融的太平景象。 再者说,建邺城内的暗卫无孔无入,想寻个人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萧夷光体恤百姓,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她眸光如剑,沉声道:“明日教暗卫找到他,再教训一顿不就好了。” 元祯本想现在就让人扭断他的脖子,听明月婢这么说,心下也同意三分。她使了个眼色,教暗中等待的杜三娘不要贸然动手。 “别走啊,瞧不上磨喝乐?” 乾元色胆包天,见她们依偎在一起,低语几句就要离开,就挡在两人面前,褪下只金扳指递给萧夷光,引诱道: “金扳指送给你,别管那个半死不活的乾元,这些东西我府上有的是,走,跟我回去,保管你后半生吃香的喝辣的。” 突然,伴随着呼啸凌厉的鞭风,金丝软鞭凌空甩下,抽得乾元惨叫一声,如死猪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喝:“瘌□□想吃天鹅肉,你个老奴怎敢玷污天上的仙子!看我不抽死你!”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旋风般窜出,左一鞭子右一鞭子,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鞭鞭到肉,抽得乾元浑身是血,到处乱爬着躲避,尘土飞扬。 看热闹的乾元一哄而散,生怕下一鞭子就落到自己身上。 绫罗绸缎都抽碎了,乾元血流如注,如同披上了件血衣,不住哀嚎:“女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女侠甩的鞭子反倒更狠:“呸,没骨气的东西,你刚才的威风到哪里去了!” 此路不通,乾元立马改口:“那你抽死我算了。” “这可是你说的!” 女侠的脸色阴沉可怖,动手抻了抻鞭子,立马就要抽死他。 “慢着。” 萧夷光听着女侠的声音颇为耳熟,她仔细瞧了瞧,惊讶道:“拓跋郡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扬起的鞭子软软的打到地上,拓跋楚华闻声后身形一滞,揩去眼眶的湿润,用硬牛皮靴狠狠踢了脚乾元的屁股:“趁着老娘还不想杀人,还不快滚!” “谢谢女侠饶命,谢谢女侠。”乾元如逢大赦,再也不敢多看萧夷光一眼,夹着屁股连滚带爬的跑了。 拓跋楚华眨了眨眼,揉开狰狞扭曲的面目,才回身微笑:“好久不见,萧八娘。” 的确是好久了,自那日林子分别,若不算梦境,她们已经有足足一千四百多日夜没有相见。 “你在江南过得还好吗?” 萧夷光下意识挽住旁边元祯的手,唇角不自觉的上扬:“我很好,郡主您呢?” 元祯插嘴:“她如何不好?现在威震草原的鲜卑部大汗,就是她拓跋楚华呀。这次她亲自率使进京,就是为了商议合攻羌人的事。” “难道八娘不清楚草原的消息?” 拓跋楚华的微笑凝固,鲜卑部与大周交好了快一年,八娘是大周的皇后,没有理由不知道她的下落,一定是元祯欺瞒了八娘。 萧夷光察觉到她的失落,略有歉意道:“我刚产下一女,对前朝的事知道的不算多。” 其实产女只是借口,最主要的缘由还是鲜卑部崛起的时候,她们正好在闹别扭,萧夷光拘束在椒房殿,也就对外面的事不甚了解。 不过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便隐去没有提。 “啊,原来是这样呀,恭喜你,八娘。” 尽管早就知道八娘嫁人生女的消息,拓跋楚华听她亲口说出来,心头还是如绞杀一般痛,道喜的嗓音同样干涩,一开口就忍不住落泪。 她对八娘的爱慕,并没有因为时间流去而消逝,每一次回忆,就像给往事涂上一层新漆,爱意反倒愈加鲜亮浓艳起来。 为了避免出丑,拓跋楚华忍回泪水,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到元祯身上,看她哪哪都不顺眼:“你的四轮车呢?怎么不坐着了。” 元祯感到莫名其妙:“我的腿好了,还坐那车子干什么?” 她轻哼了声,语气轻蔑:“哦?我还以为你能瘫一辈子呢,什么时候好的?” 看在大周与鲜卑的结盟的份上,元祯忍下心头的不快,干笑几声:“年初即可下地走路,郡主打破砂锅问到底,也太关心我了。” “哼,少自恋了,我是为八娘着想。” 拓跋楚华嫌弃:“这么说,你岂不是坐在四轮车上娶的八娘?” 第107章 “就你那会病殃殃的模样,八娘嫁到你家,岂不是一点福都享不了,还要当牛做马的伺候你。” 元祯回过味来,拓跋楚华说话夹枪带棒,原来是在嫌自己配不上明月婢。 若放在从前,她指定要暴跳如雷,再让人缝住拓跋楚华的嘴,可现在孩子有了,明月婢还甜蜜蜜的依偎在自己怀里,再生这些闲气就是找罪受。 元祯笑眯眯点头,附和道:“是啊,那又如何?” 当着拓跋楚华的面,她举起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得意洋洋的展示给她看,又重重亲了一口明月婢的手背。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乾元! 拓跋楚华的表情像是活吞了只□□,胸膛起伏了两下,她干脆不去看元祯,转而对萧夷光倾诉: “那日我找到族人后,就赶回来接你,却发现帐篷里没有人,还以为你落到了羌人的手里,就回长安找了好几天,教我好生担心。” 元祯露齿一笑,打断她的含情脉脉:“郡主放心,皇后是被朕接走了,想要冒犯她的羌人,也是被朕射死的。” 拓跋楚华噎住话头,感觉嗓子眼卡了块风干牛肉,咽不下吐不出来。 萧夷光拍了拍元祯的手,漆黑的眸子弯如泓月:“陛下不要捣乱,若不是郡主出手相救,臣妾恐怕早就落到羌人手里。” 明月婢还是太善良了,拓跋楚华才没有那么好心,她千方百计用稚婢做饵,不就是想掳你回草原吗! 元祯腹诽着,突然想起拓跋楚华也曾追求过明月婢,眼神顿时充满警惕。看她方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眼下欲说还休的痴缠,显然是还没忘掉旧情呐。 “若不是有郡主在,臣妾和陛下也不能重逢,作为报答,陛下是不是该赏她些什么?” “那就赏她二十个精壮乾元,早早为鲜卑部添子添孙,延续草原的生命。” 元祯心里计较着,嘴一秃噜,竟把真心话全说了出来,惹得萧夷光惊讶,拓跋楚华也暗暗捏紧了拳头。 像是被戳到了心窝子,她愤怒的讽刺:“陛下柔弱,想必后宫也养了不少乾元取乐吧。” “朕可没有郡主的癖好,朕的后宫只有明月婢,明月婢也只爱朕。朕连自己的寝殿都弃了不用,夜夜只宠幸椒房殿。” 听到八娘不得不日夜跟她缠绵,拓跋楚华的眼里冒出了火,手按在鞭子上,极想抽烂元祯的嘴:“你不要脸!” 再由二人争风吃醋下去,她们迟早得打起来。 萧夷光揉了揉额头,先扭了把元祯腰间的软肉,教她别再拱火气人,也别把床帷里的事说出来,又对拓跋楚华充满歉意: “陛下就是这种性子,郡主不要见怪。我愿意送郡主两千匹布帛,权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拓跋楚华一扭头,干脆利落的拒绝:“我不要。” 要了报酬,就相当于八娘可以明正言顺的忘掉她了,这怎么行? 元祯猜出拓跋楚华的小九九,为教她死了心思,又给添了些:“皇后的命值钱,两千匹布帛怎么够?朕再加二百口大铁锅和一百车江南好茶。” 草原没有铁矿,吃得又油腻,铁锅和茶叶都是抢手货,别的不说,单单是一口铁锅,就比十个壮乾元还难得,甚至能引发小部落间的械斗。 拓跋楚华很是心动,但抬眼看了看笑靥如花的萧八娘,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雪肤花貌,顾盼流波,像含苞待放的海棠花,越看越美,越看越舍不得。 她咬牙:“我所求的不是这些外物。” “那你想要什么?” 拓跋楚华一跺脚,指着萧夷光道:“我就想要你……和你单独说说话。” 元祯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拓跋楚华立马揪住她的小辫子,阴阳怪气道:“单单说会子话罢了,这里是建邺,我又不会拐走八娘,陛下对自己就这么没有信心?” “你就没安着什么好心思……万一你是想趁着我不在,对她动手动脚呢?” “我就是想对她动手动脚,还用得着管你在不在?我现在就动!” 说时迟那时快,拓跋楚华赌气似的,扬手就抓向萧夷光的肩膀,结果哇的一声,手像插到了滚烫的热水里,慌忙又撤了回去。 原来元祯早有准备,见苗头不好,身形一闪,及时插到了二人中间,拓跋楚华豪放不羁的爪子摸到的正是她的胸。 元祯捂住心口,佯装羞涩,实则在恶心人:“大周乾坤授受不亲,郡主摸了朕就该对朕负责。” “咦惹——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拓跋楚华疯狂甩着手,又掏出手帕反复擦拭,最后手帕也不要了,远远扔的进了河里。 她一想到自己方才摸的是元祯这个乾元,就恨不得将这只手剁下来。 乾元什么的,果然最讨人厌了! 萧夷光忍着笑,摇了摇元祯的胳膊:“好了,那罗延,郡主在长安时就对臣妾不薄,现在只是想私下说几句体己话罢了,你就不要再捉弄她了。” 隔了这么多年才见面,还能有什么体己话可说? 元祯一脚踢开路边的小石子,想想方才抓到胸口的咸猪手,就不乐意让明月婢单独跟这个色娘待在一起。 萧夷光的心情倏忽低沉,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陛下,鲜卑族跟随羌人一起进的长安,臣妾也想向郡主询问些阿母的事,你若在这里,她是不会说的。” 元祯知道魏夫人是明月婢的心病,立刻道:“好,你们聊就是,我去那株柳树下站着。” 说罢,她拉着苟柔,果然踱去了十米外的柳树旁。 “郡主,您要说什么?陛下她走了。” 拓跋楚华喵了眼向这边观望的元祯,用鼻子不屑的哼了声:“当年在长安,追求八娘的人那么多,谁能想得到最美的格桑花偏偏插在了牛粪里。” 萧夷光眸光微冷,语气不悦:“陛下待我极好,胜过长安城内所有的人,郡主,你不该这么说她。” “她能有多好?”拓跋楚华突然激动起来:“我都看见了,她方才在卖河灯的铺子里买了整整十盒春药!你宁愿嫁给这种人,也不愿随我回草原!” 萧夷光哑然,知道是方才的玩笑引起了拓跋楚华的误会,正暗忖如何解释,突然蹙起了眉:“你在跟着我们?” 这里距离河灯铺子足足有两里地,那会拓跋楚华就看到了她们,若不是出现恶霸乾元的事,她还想尾随多久? “我,我只想安静的看看你。”拓跋楚华泄了气,指着自己的心,委屈道:“你的目光全在陛下身上,我怕走近同你说话,这里会疼。” “郡主,我已经嫁人了……”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不甘心!” 泪水在眼眶打转,拓跋楚华的胸腔蓄满了愤怒,她如同草原发了怒的狮子,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凭什么,救你出长安的是我,你嫁的却是她!八娘,你知道后来我悔恨了多少次吗?我真恨当时把你自己留在帐篷里!” 萧夷光被她攀住了胳膊,挣脱了几回,发现无济于事,于是冷冷道: “你就算带我走,我也可不能同你在一起。这种事,我若不愿,就是去喂了草原上的狼,让苍鹰啄烂尸首,也绝不会屈服任何一个人。” 像一盆冷水浇到头上,拓跋楚华呆呆愣住,成串的泪珠扑簌簌流过双颊,洇进她嫣红的嘴唇里。 好苦,比黄连还苦。 萧夷光叹了口气:“郡主,收下赔礼吧,我在建邺过得很好,不可能随你去草原,也不会在心里再装着其他人。” “倘若草原上有你最在乎的人呢?” 萧夷光猛地抬头看向她:“你知道我阿母的消息?!” 拓跋楚华眼神闪烁,她借抹泪掩了把脸,摇头道:“羌人攻进长安后,就把魏夫人赏给了其他部落,或许是到了草原。只可惜我们鲜卑部取了金银财宝就走了,对后面的事并不知情。” 萧夷光敏锐的观察到她的不自然,她不动声色的按下疑惑,又提起另一桩事:“那我的堂姊们,你可知道她们的下落?” 萧续、萧韶、萧岧共生了七个坤泽,除了萧八娘侥幸逃脱,其余六人都陷在了长安里面。 由于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拓跋楚华寻思了好一会,也想不起来:“抱歉,那时情况太乱,我也不清楚她们到底去了哪。” ———— 与拓跋楚华分别后,两人给稚婢和羡婢买了磨喝乐,又去了朱雀大街的帛肆,教管事调集两千匹布帛,送到鲜卑使者下榻的驿馆里。 管事诚惶诚恐的答应了,还殷勤地拿出上好的红纱碧笼,将给皇女玩的磨喝乐妥善装了起来。 走出帛肆,她们看到河边围了不少小娘子小郎君,御河里则漂浮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河灯,宛如一条璀璨的星河。 扫过每个人欢乐的面孔,萧夷光突然道:“我还想为阿母和阿姊们放一盏河灯,希望她们都平安无恙。” 元祯问:“拓跋郡主也不知道她们的下落吗?” “鲜卑部没有参与对长安的杀戮,所以她并不清楚。” 元祯抚着她的后背,安慰:“朝廷马上就要出兵征讨羌人,你们团聚的日子不远了。” 恰巧路过一座河灯铺,元祯看到萧夷光只拿了一盏河灯,直接又加了六盏,豪气道:“七个人用一盏岂不太挤?又不是没有银子,安排她们一人一盏!” 双手提满河灯和磨喝乐的苟柔白眼一翻,差点没累撅过去。 第108章 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清幽雅致的河房,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也隔开了对岸的喧嚷嬉闹,温暖又宁静。 她们就在房后小小的临水阁里,许下对羡婢,阿母和阿姊们的祝福,依次将十盏莲花河灯推远了。 十盏灯起初疏疏密密的飘荡在河面上,漫无目的的随着水波游荡,在碰着浩浩荡荡的河灯群后,就很快依偎到一起,像成熟的石榴籽般紧密,直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元祯感受到腰间的搂抱越发紧了,她低声劝道:“或许哪一日泰水路过河边,看到一盏莲花灯,就是你亲手放的那盏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可是放了十盏莲花灯,这么多灯,总有一盏能遇见她,告诉她老人家‘明月婢想你了,快来建邺吧’,于是她就揣了十两银子,一路跋山涉水赶过来,途中还买了包栗粽,打算带给羡婢吃。” 听着元祯绘声绘色的描述,萧夷光不禁笑起来:“陛下惯爱说些俏皮话,拿臣妾寻开心。” “你瞧,你不也笑了吗?” 元祯抚平她轻蹙的眉头,抵着额头轻声安抚:“羡婢和魏夫人都希望明月婢经常笑笑,只要你没有忧虑,她们也开心。” 萧夷光淘气的扭上元祯的耳朵:“那么陛下呢?怎么总惹得臣妾哭?” “我哪里有?” “不说旁的,单是昨夜,你就不知个餍足,偏要臣妾哭出来。” 元祯狡辩:“夜里不同白日嘛,你那是喜欢的泪水。” 萧夷光越是谴责,见元祯越是得意,便自感是在对牛弹琴,嗔怒的瞪了这人一眼,转身去藤椅里躺下。 元祯追了过去,像个毛毛虫似的蹭来蹭去,硬是挤到同一只藤椅里,侧过身子与她紧紧相靠。 还好她们两人身形纤瘦,藤椅只是吱呀抗议几句,便没有再吭声。 “走开,太热了。” 萧夷光推着元祯的肩头,哪料到这只癞皮狗不会看人脸色,不但贴得越来越近,还在她的脸上留下湿漉漉的亲吻。 明亮的弯月下,夜风轻轻吹拂着春心,对岸的喧嚣飘飘渺渺的传过来,同昏黄的月晕融在一起,模糊而遥远。 两人躺在藤椅上“打架”,你推我我抱你,却没有一个人舍得先离开。 “砰!” “有人落水啦,救命!” 元祯的手还在抚弄着明月婢云鬓的,就听到对岸人声鼎沸,尖叫喧哗连成了海洋。 她立即起身攀着围栏看,果然发现有一女子在漆黑的河水里扑腾,张着双臂拍着水面,大口大口吞着河水。 萧夷光走到她身边,凝神看了阵:“许是放花灯的人太多,就把她挤下了水。” 说完,就是一阵后怕,她原想着在热闹的地方放河灯,也算是与民同乐,直到遇到了那个不怀好意的乾元,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元祯吩咐:“杜三娘,这人好像是个旱鸭子,你去把她救下来。” “噗通!” 不等杜三娘有所行动,又是一声水响,远远的桥上主动跳下一个人影,像飞鱼一般,快速地朝着落水者游去。 元祯仔细看了会,惊讶道:“落水的人好像是孟医佐,她生在长安,难怪不会水。” 救人者很快就将孟医佐救了上来,她们不顾衣衫湿漉漉的,立马就紧紧拥抱在一起,惹得旁边围观的人齐齐到退一步,别过了脑袋。 萧夷光惊讶的挑起眉,失声道:“是丹阳殿下救的孟医佐。” 经过今晚拓跋楚华的纠缠,萧夷光极怕元祯对坤泽之恋深恶痛绝,从而阻拦两人的感情,便担忧的看向她。 哪知她们隔得远,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个轮廓,元祯非但没有识破两人的奸情,反而还一脸欣慰的夸道: “她们的友情真好啊,丹阳也不错,敢于舍身救人,真有我元氏女儿的血性。” “哈哈哈,陛下说的是。” 萧夷光陪着干笑几声,暗忖找个机会再慢慢告诉她真相。 两人又欣赏了阵灿如星河的荷花灯,便登上了二楼,落下红绡帐,在河水的潺潺中,低低的吟哦声传了出来。 期间,经过细密的窃窃私语,一支雪白的小臂伸出罗帐,将搁在脚踏上的合欢散勾进去。 这下连沉重的雕花大床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红绡帐子像极了河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漾开,一直漾到了雄鸡破晓,才满足的昏沉睡去。 苟柔好歹伺候两人进了寝房,锤了锤发酸的肩膀,将余下的事托付给商音和英娘,换了身衣裳就出门了。 曹楚躲在细竹后,眼睁睁看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美人走了过来,仍目不斜视的盯着河房的漆黑大门。 “呆子,你在看什么呢!” “啊,阿柔你今天怎么这么美,方才我都没认出你来。” 曹楚挠着脑袋,望着眼前的美人又惊又喜。 “哼,算你有几分眼光,嗯?”苟柔气得去踩她的脚:“你是说我从前很丑?” “不敢啊,我没有这个意思!” 曹楚揽住她的肩膀,高兴的咧开嘴:“阿柔,我们那么多天才见一面,都快想死我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亲呀,这样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两人的身影在灯笼下越来越长:“不急,再让我考虑几年……” ———— 次日早朝,鲜卑使团正式进朝觐见,递上国书。 经过几日的据理力争,大周与鲜卑签订结盟伐羌的约誓,大周从雍州、衮州出兵,鲜卑而自阴山山脉起兵,两面夹攻,最后在长安会师。 携手灭掉羌人后,潼关以南的城池归大周,以北则收进鲜卑的囊中。 出使大周的目的顺利达到,还未鲜卑部讨了不少好处,拓跋楚华胸中雄心勃勃,她又托人送信至椒房殿,想要在离开前再与八娘见一面。 隔日,商音亲自到驿馆传达皇后的口谕:“郡主如今是鲜卑族大汗,是大周的藩属,而非萧八娘的故人,后宫不能干政,更不能会见外臣,请恕我不能相见。” 拓跋楚华很失落,她明白这些不过是八娘找出来的借口,倘若后宫的规矩真那么大,八娘哪还能在七夕夜里无拘无束的逛街呢? 她只是不想见自己罢了。 “不见也成,还请商音姐姐帮我个忙,这只布老虎是我送给羡婢的礼物,还请你带给八娘。” 交代完一切,拓跋楚华当日就带使节们纵马离开了建邺城,一路向草原奔驰。 元祯盘着腿,后背靠着木凭几,聚精会神的看着稚婢一手拿着磨喝乐,一手推着羡婢到处走,生怕她有个闪失磕到脑袋。 而萧夷光刚对拓跋楚华说完自己不能干政,这会却坐在长案前,熟练的拿着几封奏疏翻看,不仅看,还皱起眉头,显然对元祯的批红有些不满。 “鲜卑想要潼关以西以北的城池,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出兵攻羌。” 萧夷光若有所思,她拿着这封奏疏来到元祯身边,半笑道:“大周完全有实力与羌人较量,无需借助鲜卑的兵力,更不用许出这么多好处,陛下这回算是做了个亏本买卖。” 元祯瞄了眼她手中的奏疏,叹了口气,心痛道:“谁愿意将祖宗之地送给鲜卑呢?假若拓跋楚华在我这里得不到利益,你猜她会不会转而投奔羌人,让建邺成为下一个长安?” 萧夷光敏锐,立即明白过来:“所以陛下是想用这纸契约来截断她与羌人联盟?” 先用结盟安抚蠢蠢欲动的鲜卑,等到解决了羌人,大周再兵戎相见,夺回关外三州也不迟。 回忆起拓跋楚华眸中的贪婪,萧夷光道轻轻咬住下唇:“鲜卑就是头喂不饱的饿狼,陛下许出这么多的好处,难免会养大她的胃口。” 元祯赞同的点点头,又轻蔑一笑:“所以我也留了后路,鲜卑在漠东草原生活了几百年,这次攻羌,却是从漠西出发,后部空虚。我打算让萧九娘率京口卫攻占青州,窥伺漠东,教拓跋楚华不敢乱来。” 陛下这是彻底放下从前对萧氏的嫌隙,要重新启用赋闲的九娘了? 萧夷光并不十分欣喜,她放下奏疏,跽坐在元祯身旁,神情郑重道:“那罗延,我不想让九娘去青州。” “为什么?” 元祯不解,羌人在青州布置的兵马极少,以萧九娘的才能,出兵青州既不用以身涉险,还能轻而易举的立功,可以说是极让人眼红的好差事了。 “长安是在萧氏的手里丢掉的,理应再让萧氏重新夺回来。” 鲜血在眸中积聚,萧夷光语调坚定,她曾无数次发誓,一定要萧氏重新洗刷三年前的屈辱: “那罗延,请你把九娘调到攻打长安的兵马里,就算只让她做马前卒,也要让九娘第一个踏进长安。” 若不是元祯的身子过于孱弱,她又无法以坤泽的身份涉足沙场,萧夷光还起过御驾出征,亲手杀死羌王的念头。 既然没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那就让九娘代她去做吧。 “好,理应如此。九娘去长安,也可以早早的找到魏夫人,我答应你就是。” 元祯忙去案边找出本奏疏,匆匆改了几笔,教苟柔送去秘书省。 回身看到明月婢抱起了女儿,在她额头上落下深深一吻,轻声道:“大母就要回来了,羡婢高不高兴呀?” 羡婢抓着阿母的头发,咯咯直笑。 元祯的眼眶湿润,刚想去抱住她们,脚下却被一个丑丑的布老虎绊了一跤。 “这个丑东西是从哪来的?” 第109章 稚婢从地板上抱起元祯脚下的布老虎,走到萧夷光身边坐下,自顾的玩着。 萧夷光笑了笑,将她也一起揽到怀里:“这是拓跋郡主临走前送给羡婢的,没想到稚婢也那么喜欢。” 许是为了证明她的话,稚婢将头埋进布老虎的肚子里,抱着它可爱的打了个滚。 元祯一眼就瞥到了上面的半截线头,她嫌弃鲜卑人的做工粗糙,便道:“既然喜欢,改日教下面的人再做两只送来,别让这只划了她们的脸蛋。” “这里面放着草原独产的荞麦,同江南的瓷枕不一样,有安眠清心的奇效呢。” “嗯?” 稚婢手里沉甸甸的布老虎果然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是装满了流动的麦子,散发着别样的清香。 元祯心意一动,拓跋楚华该不会在里面藏了毒药吧? 小孩子喜欢啃来啃去,到时涎水透过粗布融到荞麦里面,浸满毒药后,再被羡婢啃去,这不就中毒了! 当她将怀疑说出来时,果不其然遭到萧夷光的戏谑:“陛下不要疑神疑鬼,两国正是交好的时候,拓跋郡主怎么会做出这等事?你放心,她送进来前,孟医佐先仔细嗅过,就是寻常的荞麦粒,没有半点旁的味道。” 元祯不服气:“孟医佐又不是什么毒都知道,像我身上中的奇毒,从北面渤海传过的,她不也没认出来吗?” 萧夷光托着羡婢柔软的身子,在殿中慢慢踱步,听着女儿欢快的笑声,她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只布老虎罢了,陛下既然不放心,那就教人收起来吧。” “不过,稚婢和羡婢是一刻都离不开它,倘若羡婢哭了,想要布老虎,陛下可要自己哄好她。” 元祯作罢,比起毒枕头,还是她这个手生的阿娘危害更直接些。 前些日子,她拿出糖油果子去逗弄羡婢,差点让没长牙的稚婢给吞下去,元祯哄了好一阵才把残渣给取出来,好歹是没酿成大祸。 这件事元祯没敢告诉明月婢,也教傅姆们关紧了嘴巴,生怕让她知道了生气,然后剥夺自己抱羡婢的权利。 “都入秋了怎么还这么热?” 虽然树上的蝉鸣一日弱似一日,殿内却仍像一只大蒸笼般,热得人心里烦闷,一步也离不开冰块。 就连冰肌玉骨的萧夷光,抱着羡婢这个小暖炉,鬓角也不免蒙上层香汗。 元祯见了,连忙抱过孩子,催她去冰鉴边取串蒲桃吃:“听番国商贾说,青州那边山地多,种出的蒲桃甜。你不是最爱吃蒲桃?朕教他们明年带几株好蒲桃苗来,等攻下青州后,好好种几百亩。” 揭开冰鉴,果然看到冰着的蒲桃、山桃等果子,萧夷光摘下一颗又大又圆的蒲桃,细心剥开它深紫的果皮,不着急品尝,而是先塞到了元祯的嘴里。 夏末吃一口,直教人甜到心里。 两人正说些闲话,似是感受到母亲间的温馨,连羡婢都乖乖的不吭声,瞪大熟透了的蒲桃似的漂亮眼睛,谁在说话,瞳孔就转向谁。 “咳咳咳!陛下救命!” 孟医佐跌跌撞撞的推开椒房殿的门,她一路飞奔进来,急促的呼吸像烧开的热水,胸前的圆领衫也被汗水打湿,整个人如同淋了一场雨。 这慌不择路的模样,像是有猛虎在身后追赶。 “出什么事了?” 元祯护女心切,先一把将羡婢塞给萧夷光,嘱咐道:“一定是刺客闯入了宫禁,先教傅姆哄着羡婢睡觉,你们不要出来。” 萧夷光垂眸,恰好看见孟医佐侧颈上青紫的吻痕,像是刚留下来的,她咬唇道:“陛下,不要着急,先问问孟医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余惊未定之时,只听孟医佐一声哭嚎,抱住了萧夷光的腿:“皇后娘娘,陛下,你们要为臣做主呀!” 连苟柔都被这声嚎叫唬了一跳,连忙抱走羡婢和稚婢,免得孟医佐吓到孩子,而商音则去扶她:“孟医佐,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您先放开娘娘。” “我如何能不激动!”孟医佐的眼眸彻底失去往日的光彩,放开萧夷光,转而用双手捂住脸:“丹阳殿下她,她。” 元祯的心揪起来:“陀罗尼怎么了?” 孟医佐咬牙切齿,带着哭腔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就是个无情无义,见异思迁的混蛋!” “放肆!” 元祯的脸色陡然一变,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日温顺和气的孟医佐,竟会对陀罗尼有如此大的恶意。 “前些日子,陀罗尼在桥上还救过你的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救命恩人的?” 孟医佐张了张口,羞耻和悲愤就一块涌了上来,她将头深深的埋在手掌里,哀哀啜泣着,并不回话。 元祯不知两人的孽缘,气得说不出话。 萧夷光却猜出了一二,想必是丹阳的风流性子彻底惹恼了孟医佐,她畏于丹阳的身份,不敢反抗,才会选择冒死跑来椒房殿申冤。 她为孟医佐递上一块手帕,又命商音给她搬了只胡床坐着:“诋毁公主是大罪,你不要着急,跟陛下解释清楚就好了。” 在皇后春风化雨的安抚下,孟医佐抹了把鼻涕和眼泪,断断续续的谴责丹阳的不是:“殿下她昨日去了西山寺院,又去寻善妙尼姑了,还给人家送了好些珠钗首饰。” “等一等。” 元祯耐下心思听,却越听越糊涂:“善妙尼姑跟丹阳是什么关系?再者说,她一个出家人,没有头发,又怎么能带珠钗?” 孟医佐猩红着眸子,攥紧垂在身侧的手:“殿下和善妙从前本就有过一段情缘,臣以为她们断干净了,没想到殿下昨日又去了西山寺,还跟善妙拉拉扯扯,她们肯定还藕断丝连着!” “什么?!”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在了脑袋里,元祯头顶一阵眩晕,她向后退了几步,若不是明月婢及时扶了把,她差点就踩上那只布老虎,在眩晕中摔一跤。 “你是说,丹阳殿下同西山寺院的尼姑有往来?” 孟医佐恨极了丹阳,根本没有注意到元祯的惨白的脸色:“正是。” 听到陀罗尼同三教九流的人厮混到一处,还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行为,元祯站在原地不动,却感觉自己的身子极速下沉,像掉进幽暗的海底,被千千万万的鱼虾啃食。 忽而喘不过气来,忽而又痛苦万分。 她抽出手帕去擦额头上的汗,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气得颤抖不止,便吩咐苟柔: “去把丹阳叫过来,还有那个善妙,也传唤进宫。” 话音刚落,丹阳坦然的迈步进了椒房殿,她追着孟医佐而来,就躲在殿外,听到阿姊要见她,不带一丁点犹豫,立马入殿觐见:“阿姊,阿嫂。” 元祯紧紧盯着她,单刀直入的问:“孟医佐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 原来是诬告,元祯松了口气,若丹阳真随了拓跋楚华的性子,她都不知道死后该以什么面目去见阿母。 丹阳执拗道:“我跟善妙清清白白,如今只喜欢孟医佐一个人,是她误会了我。” 轰! 一个爆雷炸响在元祯脑海,她忍不住将手中的帕子甩到丹阳身上:“你怎么能做出如此荒谬的事!阿姊答应你,不为你赐婚,不是为了让你去寻坤泽玩乐的!” 丹阳抓住扔来的帕子,反问道:“阿姊向来聪明,怎么在这种事上却糊涂了呢?我不愿同乾元成亲,就是因为我喜欢的人是坤泽!” “你!” 想教她滚出去,又怕她去做傻事。 元祯气得浑身直颤,却拿这个唯一的妹妹毫无办法。 孟医佐的声音却突兀响起,质问道:“殿下,您不是跟我说,陛下已经知晓咱们的事了吗?” 她感受到元祯骤然拱起的怒火,方回过神来,原来陛下并不知情丹阳喜欢坤泽的事,那么丹阳从前拍着胸脯承诺她的话,岂不都是假的! “这——”丹阳登时就没了方才的气焰,她吞吞吐吐道:“我跟阿姊提了几回,还没等说到你我的事,她就打断了话头,我想阿姊总会知道的,所以就提前跟你说了。” “陛下知道是知道,同不同意则是另一码事,这你都不懂吗?” 孟医佐快要气笑了,许是生在皇家,又颇受广陵王的宠爱,丹阳身上总有一股不涉世事的幼稚,比起早熟的陛下,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件事是假的,那件事也是假的,你口里到底还有几句真话!” 丹阳不愿意:“除了这件事,我再也没有对你撒过一句谎。昨日那是善妙想还我的珠钗,我想着公主府多的是,就推拒回去,哪里想到正好被你看到。更何况,那珠钗只是我怜悯她才送的,我们一点别的关系也没有。” 听到她又四处留情,虽是无心之举,孟医佐不免又“呵”了声,青着脸讽刺:“你的珠钗多?你的女人也多的是,怎么偏偏要来纠缠我这个小小的医佐?” “我为了你,已经将府里的妻妾全都散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府里是没有了,府外呢?哪座道观里的坤道没有被你染指过?” 她们在御前越吵越烈,不过三两句,就将丹阳深藏许久的老底全都揭了出来。 “陛下,陛下?” 不同于争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人,萧夷光的目光全放在元祯身上,见她呼吸越来越急促,面上的颜色由白转红,忙唤孟医佐:“陛下身子不大好,你快为她看看。” 第110章 丹阳殿下大闹椒房殿的次日,天子罕见的罢了早朝,往后一连数日,都称病不朝。 朝中众臣有些坐不住了,征西将军刘芷已率三十万大军直扑长安,与羌人互有胜负,八百里军报如雪花般扑向建邺,陛下却不见外臣,这怎么行呢? 好在第四日,宫中传出谕旨,教人将奏疏送进天子养病的椒房殿,傍晚,当日的奏疏就批复完送出来,总算是没有耽误国事,臣子们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丹阳喜欢坤泽的事,只是教元祯头疼,直到善妙进宫,她看到人的第一眼,半年没有发作的风疾立马卷土重来,差点没教元祯直接昏死过去。 那善妙不是旁人,正是参与过元祯采选,后来嫁给元焘,并生了一子的桓三娘。 高玉、元焘的阴谋失败后,桓三娘自愿去西山寺院修行。因为她姿色妍丽,即便没了头发,穿着素衣荆钗,也楚楚动人,所以去寺院上香的香客也日益增多,多半不是为了敬佛,而是去看桓三娘。 丹阳听到她的艳名,也慕名拜访,回来后被迷得茶饭不思,恨不得将人搂在怀里一尽鱼水之欢,由此才生出了一段孽缘。 不过,以上都属于孟医佐的一面之词,萧夷光听了不置可否,转而去问两位当事人,结果不论是丹阳还是桓三娘,都否认了她的说法。 丹阳急得在殿中团团转,直喊冤:“我从前常去西山寺院,是因为喜欢里面的慧悟、宁秀,并不是奔着善妙去的。” 帐内正接受施针的元祯听了,又是一阵眩晕,劈手将头下的瓷枕扔了出去:“去找你的慧悟、宁秀去,别进宫里气我。” 丹阳身形矫健,轻轻一捞,就将瓷枕抓在手中,她嘟囔着:“阿姊身子不好,我本来也没想教你这么快知道。” 元祯气结,直骂:“荒唐!” 不光元祯,就是萧夷光也觉得荒谬,她蹙起弯弯的柳眉,教丹阳先去侧殿等候,免得再留下来气人。 她则坐回罗帐,轻声安抚了元祯好一会,又平静了下自己的心态,才折回来重新面对这位风流花心的妻妹。 好端端的椒房殿,变成了会审丹阳的衙门。 坐下的一瞬间,萧夷光有些庆幸,还好元祯对爱情忠贞,同丹阳完全是两个性子,否则此刻坐在椒房殿闹着要分开的人,除了孟医佐,还有她萧夷光了。 或许面对的是美丽端庄的阿嫂,而不是熟稔的阿姊,丹阳谈及自己的风流史,也有些尴尬,她将眼睛移开,轻哼道: “没有的事,我为何要承认?总归是孟医佐误会了我,还不听解释,可恶。” 桓三娘垂首而站,手中一颗一颗拨弄着念珠,像一棵枯死许久的老木。 无论是公主发疯,还是天子气病,椒房殿就算掀了顶,她照样无动于衷,似乎真的没有再涉红尘的意思。 萧夷光暗暗打量几番,不禁怀疑,这样的人,怎么会同意跟丹阳偷情? 直到提到那些珠钗首饰,桓三娘才有所意动,她主动从宽大的僧袍里掏出一只描金盒子,推给丹阳殿下,又解释道: “皇后娘娘,这些首饰是丹阳殿下去岁所赠,共三钗四簪,全都在这里,现在物归原主。” 丹阳急了,送出的东西被退回来,她觉得没有面子:“不过是几只钗簪,给了就是给了,哪还有要回来的道理?” 萧夷光淡淡瞥了她一眼,示意丹阳噤声,又问桓三娘:“殿下为何要无缘无故送你首饰?” “阿弥陀佛,皇后娘娘,这些东西并非是给贫尼的,而是殿下有仁爱之心,看到西山寺院外的流民身上衣薄,肚中又饥饿,这才取下发上的首饰,要贫尼帮忙买些粥米接济。” 萧夷光不容她思索,立马追问:“既然珠簪是用做救济之资,怎么冬日过去,却依旧留在你的手里?” 若是撒谎的人,见到皇后紧紧逼问,一丁点漏洞也不放过,早就慌张得露出马脚。 桓三娘没做亏心事,也就心平气和:“那是因为——” “因为善妙把它们抵押给了当铺,换了银子买回米粮,开春后却又卖掉了自己不用的厚被,赎了回来。” 丹阳性子急,先代桓三娘说了出来,她一摊手,盯着珠帘内孟医佐忙碌的身影: “我推拒的时候,正好让那个醋罐子看了个正着,她就不分青红皂白说我们有私情,今日我主动去尚药局找她,她反倒跑来向阿姊告状,阿嫂,我冤枉着呢,你要还我清白。” 这件事若要查个水落石出,倒也不难办,只消教人去问过西山寺院的众尼,再寻访住在寺外的流民、当铺掌柜等人,就能查出真相。 萧夷光眸光沉静,命杜三娘骑快马去城外访查,回身却见丹阳满不在乎的模样,便沉下面色,严厉道:“就算你同善妙清清白白,我也要罚你三个月的禁足。” “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的人是坤泽?” 丹阳不明白,有这种癖好的王公世家在建邺城多的是,阿嫂怎么也变得如此迂腐起来? 萧夷光虚虚向正殿一指,辞色俱厉道:“你心中就只有孟医佐和寺院里的尼姑?就没有看到陛下因为你的事,气到倒床不起!” “丹阳殿下,陛下为北伐的事殚精竭虑,长安旧土的百姓也日夜盼望王师,而你呢,妄受朝廷的供奉,在府里荒唐嬉闹也就算了,竟将儿女私情的事闹到陛下眼前,难道明日你要教她拖着病体,去上朝,去指点兵马?” 她这一番话如雷震耳,直教丹阳垂下了倨傲的脑袋,认真反思起自己的不是。 虽然是孟医佐先将事挑到了阿姊面前,可自己那会急火攻心,只想挽回爱人,却忘了阿姊孱弱的身子,语气也十分恶劣…… “是我对不住阿姊,我现在就去跟她赔不是。” 既然想明白了,那就好好道歉,丹阳也不做扭捏状,干脆利落的起身,疾步走向正殿。 “殿下,你不要去。” 萧夷光想说元祯肯定不想见她,结果连唤几声,丹阳充耳不闻,像鱼一样拨开珠帘钻了进去。 果然,里面传出的不是温情脉脉的安慰,而是药盏炸到地上的声音,连着几声训斥都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咳嗽。 丹阳灰头土脸的又钻了出来,对赶来的萧夷光讪讪一笑:“阿姊病的不轻,又要辛苦阿嫂照料了。” 萧夷光目光落在元祯身上,无视了她的笑脸,只言简意赅道:“禁足三月,回去吧。” 掌灯后,杜三娘从城外的西山寺院赶回来,隔着珠帘对殿内的萧夷光道: “属下问过了寺里众人与当铺掌柜,她们所言都与丹阳殿下的话相差无几,善妙尼进寺后,一心向佛,鲜少与外人接触。那些珠钗,也的确是为流民筹款在日升昌当铺当过,后来又被赎了回去。” 孟医佐还在殿中侍奉,听到这席话,开药方的手都有些颤抖。 萧夷光搁下手中的奏疏,向她点点头:“这下真相拨云见日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孟医佐扑通一声跪下,一开口,酸涩就涌到了嗓子眼:“是臣错怪了殿下……” 萧夷光摆手,揉了揉酸胀的额角:“这些话,你自个对丹阳说去,我并不想听。” “喏。” 泪水蓄满了眼眶,孟医佐吸着鼻子努力憋回去,却听向来柔顺的皇后嗓音突然锐利: “陛下这里离不开你,就免了你的禁足,改为罚俸三月,有了今日这一遭,日后你们闹死闹活,都不许告到宫里来,更不许教陛下知晓一个字!” 孟医佐明白,皇后能说出这番话,想必也是陛下的意思,这是默许了她们在一起,她感激涕零,忙又郑重的跪了回,才慢慢退下。 桓三娘此时也缓缓步入侧殿,向萧夷光施了一礼,依旧用那波澜不惊的声音:“皇后娘娘,贫尼身上的冤屈也已经洗刷干净了,明日寺里还要施粥,能否放贫尼回去?” “不要着急,今日天晚了,山上的路不好走,你且在宫中住一晚,明日我着人送你。” “娘娘,贫尼走惯了山路……” 桓三娘下意识开口拒绝,却见皇后转身接过了睡眼惺忪刚醒的小皇女,两人一同进了正殿,根本没有在意她的话,只好咽下了未说完的推辞。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桓三娘就起身整理好床褥,做完了早课。 她同萧夷光一样,都是世家出身,刚入寺时连碗筷都摔碎了好几个,好在桓三娘斩破尘缘的意志坚定,硬生生熬了下来。 如今不论是清扫房间还是念佛诵经,她都称得上是一把好手。 牛车驶回西山寺院,桓三娘刚掀开车帘,就愣了下。 山门前垒了几座小山似的米袋,师姊师妹们正撸起袖子往庙里扛米,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干得热火朝天。 杜三娘拴好牛车,向她解释:“皇后娘娘听闻你当衣救济流民,心里非常感动,就命我们买了几百石精米送给寺院,全由你安排。” “不但是米,娘娘还命人赎回了你抵押在当铺的被褥衣物,她说马上要入秋了,山上冷,就算是无欲无求的出家人,也不能没有被子盖。” 心仿佛淋上了一场淅沥的秋雨,桓三娘心潮翻涌,深深拜了下去:“贫尼谢过皇后娘娘。” 杜三娘直摆手,并交给她一块令牌,叮嘱道:“你若今后还有什么难处,尽管带着这块令牌,入宫寻商女官,她会帮你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0-116 第111章 十月末,元亨利贞,建邺城落下了第一场冬雪,前线的好消息也随着初雪源源不断送到明光殿。 东路的郑伯康率领玄甲军,已经攻克青州、并州和幽州,将盘踞在三州的羌兵屠杀殆尽,还俘获了跟随羌人作乱的匈奴单于等贵族四百多人,全都解押入京。 西路的刘芷和萧恪率领京口卫,也占据了夏州和司州大部分,兵临长安城下,与鲜卑部顺利合兵。 羌人自西打开潼关进入长安,匈奴人就从东攻破幽州,祸害生灵。他们被押送入京当日,建邺万人空巷,纷纷挤到城门口看槛车里细眼黄发的胡子胡孙,还朝他们扔了不少臭鸡蛋烂菜叶。 宫中早已设好九庙,元祯身着衮服率领百官祭祖,为列祖列宗献上三牲及当年的谷物蔬菜,通过袅袅升起的线香,宣告匈奴尽灭,下一步马上就可以还都长安,以宽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敬告完天地,元祯神情严肃,命人剥去匈奴乾元的上衣,在灵位前斩下他们的脑袋,供于香案上祭奠。 庄重的仪式从丑时开始,足足进行了一整天,这还是尽力缩减了的结果,若等彻底灭掉羌人,故土全都收回,按左仆射的意思,那祭祖大典非要进行三天三夜不可。 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椒房殿,元祯脱去天子冰冷的外衣,光着脚去侧殿亲了口已然熟睡的羡婢小脸,才爬上床榻。 刚搂上明月婢,她的后脑勺就像被敲了一闷棍,累得立马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细碎的嘈杂声透过窗棂、门缝,弯弯曲曲的以各种方式钻进元祯的耳朵,隔了一阵趋于安静,本以为能继续安睡,不到半息时间就又响了起来。 她睁开黏连的双眼,又用手背揉了好一阵,才看清楚床榻的罗帐已经掀开了一半,身边也没有了人。 日晕打在窗纸上,映出来回走动的黑色身影。 元祯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唤宫婢进屋更衣。 建邺多河,十月末的天气,就算是不下雪,也阴冷潮湿得很。 因为有小皇女在,宫中早早就生上了地龙,故而晨起时的椒房殿,非但没有丝毫冷意,反倒温暖舒适。 傅姆听到动静,抱着羡婢进屋请安。 四个月大的羡婢像小糯米团子,白白胖胖的,手里抓着个小木马,已经能认识常见的人了,她看到元祯就露出了笑:“咿呀。” 元祯不禁也笑起来,昨日回来的匆忙,她刚想起郑伯康送了几十车缴获的奇珍异宝到建邺,便命人去挑几件拿来给羡婢玩。 “皇后去哪了?” 傅姆道:“娘娘就在殿外,昨日陛下处置了匈奴乾元,他们的坤泽都住在掖庭,还没有发落去处呢。” 元祯点点头,揭开珠帘,惊讶的发现椒房殿正堂板板正正跪了六名坤泽,三男三女,翻皮帽下编着几条辫子,脖颈带着玛瑙水晶串珠,身穿毛皮大袍,俱是圆头阔脸,浅目塌鼻。 至于来到椒房殿外,黑压压跪着的坤泽则是数也数不清了,元祯粗粗一扫,估摸大约能有数百人。 他们比较起椒房殿内的人,身上的衣衫更为破烂,神情也更惶恐。 临时搭起的三面青篷放了长榻与书案,萧夷光发髻斜簪一支宝蓝点翠珠钗,身披雪狐裘衣,端坐在书案后面。她翻看着名册,见元祯裹得严严实实凑过来,先哼了一声。 “这是在做什么呢?” 元祯摸到明月婢的手冰凉,就将自己怀里揣着的紫铜手炉塞过去,却被她不露痕迹的躲了开。 “你自己看。” 萧夷光干脆将一打名册全推到元祯眼前,眸中浮现着不忍:“这些坤泽从前都是匈奴里的贵族,有嫁过人的,也有还未出嫁的。如今沦为阶下囚,顾七娘就草拟了名单,要把他们全都分给朝中众臣为妾做婢。” 顾七娘做事谨言,她按着三品以上大臣们的爵位和官职,还有北伐军将领的功劳大小,合理分配了共四百二十一名匈奴坤泽,就是元祯也挑不出纰漏。 连寡居已久的左仆射,顾七娘都没有忘记。她给左仆射分了五位匈奴郡主,旁边还特意用蝇头小字写着:“年轻貌美,尚能生育”,可谓是非常贴心。 元祯:……怪不得明月婢周身萦绕着种要杀人的感觉。 放下名册,她想起单单跪在正殿的六名坤泽,于是问萧夷光:“顾七娘把殿里的坤泽分给了谁?” “陛下问他们做什么?” 萧夷光唇边勾起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比篷外的天气还要冷上三分,她拨弄着指甲: “陛下若是看中了哪一个,只管留下就是了,不用在意顾七娘将他们分到哪里,总归没有人敢跟您抢,不是吗?” 空气中好似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醋意。 元祯蹙了蹙眉,复笑道:“我连他们长什么模样都没瞧清楚,你若喜欢,那就给你。” 闻言,萧夷光露出自信与骄傲的笑,捏了捏元祯的耳朵,轻哼道:“一个个肥头圆脑的,我才不要呢。” “是,唯有美人才配伺候明月婢,商音是美人,英娘也是。朕每日晨起对镜梳妆,都恨不得镜子里面的脸再美一点,要不然看着你都自渐形秽。” 耳朵被捏得酥酥痒痒,元祯舒服得眯起眼,适时拍上几句马屁,希望明月婢的手再多捏一会儿。 春风般轻柔的抚摸眨眼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明月婢阴阳怪气的恭喜: “臣妾先给陛下道喜,这些人都是匈奴大汗的亲生子,不仅身份尊贵,相貌也不差,年龄比妾还小,是郑伯康将军特意梳洗后送给陛下的,您可不要辜负他老人家的好心啊~” “哎,别用力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满地跪着的匈奴人头都不敢抬,心情惶惶恐恐,耳朵倒是一句不漏的将他们的打情骂俏听了个完全。 大周天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这出乎匈奴人的意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坐拥江南,攻克中原数州的竟是位青年女子。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帝后间的言谈,皇后竟然敢为臣子献上坤泽而发怒,看似语气淡然,实则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酸。 而周天子的性子却好的出奇,不同于风流成性的匈奴乾元,她非但没有怪皇后善妒,反而还笑着让步,立马命女官将人送到了西山寺院出家。 年轻、权重、品性还温润,真是世间难寻的好乾元啊! 心里感慨一番,匈奴坤泽们不由想起自家的死鬼,忍不住暗暗唾骂:叫你们再眠花宿柳,睡得腿软上不了马,连仗都不会打了,害得老娘跟你们一块遭罪! 鉴于元祯认错的态度良好,及时打发走了殿内的六名坤泽,萧夷光暂且饶过她的耳朵,却又出了另一个难题: “顾七娘写的这本名册我不喜欢,陛下,你想如何处置椒房殿外的坤泽?” 自古沙场无情,无论乾元还是坤泽,只要战败,下场除了杀头,那就是为奴作婢。大多数人留得一条残命已是万幸,至于后半生如何,就是他们自己,也不会多奢求。 元祯张了张口,刚想将这番道理说给明月婢听,却又见她托起粉面桃腮,眸光虽落在匈奴坤泽身上,思绪却渺渺然不知飘向了何方。 明月婢一定是在思念她的阿母,说起来,魏夫人也是战乱的受害者,至今下落不明,倘若自己照实说出,岂不是惹她伤心? 元祯思忖片刻,很快道:“将他们当做物品赏人,确实不太妥当,不如全都送到京口郡,跟南逃的流民一样纺织酿酒,教这群好逸恶劳的娘子郎君也尝尝苦头。” 萧夷光笑了,赞许的点点头,又道:“只怕流民知道他们的身份,会忍不住闹出些事情。” “谁教他们是匈奴人呢,将好好的中原糟蹋成这样,就是挨几下打又如何?” ———— 长安城。 周兵围城近一个月,双方僵持不下,正是军心疲惫的时候,羌帝段牙亲临城墙,带了美酒美食慰劳守城的将士。 四年来,段牙醉卧于美人怀里,没有再拉开一张弓,也没有挥舞过一次马刀,直到周兵卷土重来,兵临城下,他才感到一丝慌乱,从铜驼宫中走了出来。 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段牙肥硕的身子先倒在躺椅上,歇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从城垛上向下瞧。 远处的兵马如同乌云盖顶,黑压压蔓延到远处的小山上,如云的旗帜中,还夹着数十台高耸入云的登楼梯,看上去非常可怖。 段牙只瞄了一眼,就迅速收回身子,脸色又青又白,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桓灵宾在哪?她不是说周兵只有一万余人吗!” 慕容乞珍战战兢兢道:“太傅染上风寒,今日就告了假。” “教她明日进宫见朕!若是解释不出个一二来,就按欺君罪论处!” 说罢段牙阴郁着回到铜驼宫,长安被围一个月,城内百姓吃光存粮,只能易子而食,而他的食案上,照样摆满了山珍海味。 抓起一只羊腿,三五口下去,段牙就啃了个干净,又喝了一大白烧酒,他满意的打了个酒嗝。 饱暖思□□,段牙醉倒在卧榻上,用银针扣着牙,正想挑几个相貌姣好的宫婢侍寝,突然想到住在海棠宫的萧贵妃,与城外的周将萧九娘似乎是同宗。 若用她当人质,来跟萧九娘谈判,是不是就能在周兵那里占些便宜? 段牙阴险一笑:“传萧贵妃!” 第112章 围城将近一月的周兵终于开始攻城。 他们极有策略和耐心,并不忙着架上登云梯,教自己的士卒白白登城送死,而是推了二十多架投石机围聚六个城门,先将附近山上开采下来的巨石如流星般投掷进去,砸得城内的羌兵哭爹喊娘。 巨石的雷雷震动,只能夺走羌兵们如草芥般的生命,长安达官贵人聚居的金华坊,依旧赏玩轻歌曼舞,过着静影沉璧的优游岁月。 长安的锦绣富贵,好似化骨的柔水,短短数年,就将羌人骨子里的血性消磨殆尽,任是城外的战事有多激烈,都勾不起他们敏感的神经。 “没了长安,我们还可以回草原,没了草原,就去西域,打不过周兵,西域小国还打不过嘛?来,再喝一杯!” 他们脸庞喝得红扑扑的,一双醉眼朦胧,如是说道。 铜驼宫,风雨欲来。 萧贵妃刚踏进殿中,就被一双大手扯住发髻,拖行了几步,又狠狠扔到地上。 段牙蹲下身,粗大有力的手紧紧钳住萧六娘细嫩的下巴,一双鹰目狠厉的瞪着她,满是黑毛的鼻孔翕动,粗重的喘着气。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萧六娘心里一惊,纤弱的手搭在他肥胖的胸前,忙陪出笑来哄他。 往日段牙见她这副笑颜如花的风流模样,我见犹怜的小表情,心中就是再大的火气,也都会烟消云散。 今日不一样,周兵的刀都快砍上他的后颈,段牙若是再轻饶这个女人,就真的是蠢到草原了:“你还有脸问我做什么?!你可知道城外率领十万兵马的大周将军是谁!” “这,臣妾久居深宫,心里只有陛下,对外面的事并不知晓呀!” “啪!” 萧六娘白皙的脸上出现一只又红又大的掌印,她咬着牙捂住脸,泪水盈盈的看向段牙。 段牙甩了她一巴掌,恶狠狠道:“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攻城的是你兰陵萧氏的萧九娘,几千里外陪着周天子,怂恿她北伐的皇后,是兰陵萧氏的萧八娘。朕四年前就该灭了你们全族!” “陛下,您好狠的心……” 萧六娘用袖子掩面,唇边闪过一抹快意的笑,口中却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臣妾心中只有您,您说要灭族,难道也舍得臣妾去死?” 油腻的眼神自上到下打量一通,段牙握住她的肩头,阴森森笑道:“死算什么,倘若我将你们萧氏坤泽剥干净,掉到城墙外面,你猜萧九娘是攻城还是不攻?” 萧六娘变了脸色,她双手看似无力垂下,实际却摸到藏在腰间的匕首。 两人贴得极近,只要迅速出手,一定会隔断段牙这羌狗的脖子!这一日早该来了! 正当萧六娘杀意凸显,慕容乞珍却捂着左臂上的伤跌跌撞撞闯进来,惊呼:“不好了陛下,周兵涌进城了!” “什么?!” 殿中的两人一惊一喜,段牙踹开萧六娘,疾步走到慕容乞珍面前:“不可能!城内的兵马那么多,周兵不可能这么快破城,到底怎么回事?” “是桓灵宾,她说自己染了风寒,其实在跟周兵暗通款曲,是这个老狗背叛了陛下,把他们放了进来!” 五年前,桓灵宾畏惧羌人,主动杀死大司马,打开了潼关和长安城的城门,五年后,这个墙头草见羌人大势已去,就梅开二度,转而投靠了大周。 段牙大怒:“背信弃义的小人,朕就知道中原人信不过!你去聚齐朕的亲兵,咱们走!” 走之前,段牙要杀了萧六娘泄愤,可是满宫禁都找不到她的人:“可恶,她一定是躲了起来,狡猾的女人,连你也背叛了朕!” 宫门大开,二十余骑撇下了长安城内的所有臣民,骑着黑如夜的黑骏马趁乱出城。 由于段牙身子肥硕,马匹也不堪重负,四支矫健的腿颤颤巍巍,生怕哪一次踏空就把腿给折了。 当他们磨磨蹭蹭来到北门时,正好与周兵撞了个正着。 当头的正是王三娘,她一眼就认出了因肥胖而变了相貌的段牙,恨得抽出自己的马刀,大喝一声:“羌贼,受死吧!” ———— 天明时分,长安上空攒动数日的乌云终于露出一丝清明,闪耀的光芒洒在铜驼宫的每一处角落,雕栏玉砌像水洗过般明亮。 随着周兵进入长安,鸠占鹊巢的羌人通通被赶出了华丽的府邸,不论男女老少,身份地位尊卑,都用一条麻绳绑了,像狗似的拴在校场。 羌人所掠夺的奇珍异宝,更不能带走分毫,只是在他们手里暂存了五年,这下全都又回到了大周天子的手里。 萧九娘命画师画了魏夫人的画像,教士卒们人手一幅,挨家挨户的去寻找。 魏夫人是皇后娘娘的生母,临行前,天子承诺他们,找到魏夫人者赏黄金千两,封千户侯。在巨大的悬赏面前,所有的人都铆足了劲找魏夫人。 王三娘生擒了段牙,将他交给刘芷,又飞快的赶往铜驼宫,寻寻觅觅,将铜驼宫翻个底朝天,都没有看到萧六娘的影子。 就在她绝望时,亲兵押过侍奉过六娘的宫婢,逼她说出萧六娘的下落。 宫婢哆哆嗦嗦跪下:“城破时,贵妃娘娘已经出宫了,连陛下在宫里都没有找到她。” 出宫? 王三娘灵光一闪,重重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她怎么没想到呢! 拉过一匹马,王三娘疾驰到原来的大司马府邸,羌人来后,因为这里富丽堂皇,亭台楼阁多有逾矩,就当做了行宫封闭起来。 寻到那日分别的小径上,她果然看到一道袅袅娜娜的倩影。那人披着雪白的狐裘,娇媚美好的容貌一如当年,正踮脚折一支红梅,听到脚步声,边嗅着梅花边朝她笑。 五年不见,王三年急忙擦了几下硝烟染黑的脸庞,想扯起一抹笑,可泪水如同泄了闸的洪水,不由自主的就滴到青石板的地面上。 萧六娘轻笑着启唇:“傻子,在看什么呢?不认识我了吗?” 下一刻,手上的红梅落到雪地里,王三娘紧紧将她抱住,环着腰身的手臂越来越紧,似乎要将她融入自己身体里。 ———— 经此一役,潼关以南,黄河以北的辽阔疆域,重新回到了大周的手里。 长安经过数次战火,城墙已经颓圮不堪,倘若要恢复从前的雄壮模样,还需至少两年时间。 这样一来,元祯定都长安的愿望落了空,只好派遣楚王代她去修缮祖庙,祭祀列祖列宗。 楚王刚与萧娥生下一个乾元女儿,起名元亨,可就算是有了孩子,妻妻两人的关系还是不冷不淡的。 所以接到了外派的圣旨,楚王反倒感觉一丝轻松,她安排好府中事宜,进宫告别了陛下和皇后,就收拾行李去了长安。 咸康四年春,羌人段牙、慕容乞珍等一千余名乾元贵族经过一路的羞辱与颠簸,终于在三月陆续抵达建邺。 他们的坤泽则没有同行,而是发往一个名唤京口郡的地方,说是去为丝坊酒坊做工,但没有人相信大周人会那么好心。 这些乾元等来的并不是虎头铡和毒酒,而是一轮轮残酷的折磨。 狱卒生生拔掉了段牙的十个指甲:“魏夫人到底在哪?!” 十指连心,段牙痛得面目狰狞,他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出这号人:“我怎么知道?啊—— 桓灵宾也被五花大绑在一旁,她本想自己打开了长安城门,对大周有大功,便去见萧九娘,想要求一个官职。 哪知因为她打开潼关的事,大周上下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那套随风倒的法子也就彻底失了效。 桓灵宾刚踏进主帅大帐,立马被萧九娘绑了起来,随羌人一块押送到京城。 看着越来越近的烙铁,桓灵宾颤着声音忙道:“我说,我都说,长安城内的坤泽,没有进铜驼宫的话,不是赏给了灭周功臣,就是卖了出去,只有这三个去处!” 狱卒听完,照样也没饶过她,一烙铁就贴了上去。 大周兵马班师回朝,除了押送羌人,还带回了残存的宗室和世家。 元祯于明光殿设宴款待了宗室,除了恢复这些人原来的封号,还赏赐不少土地庄园部曲,足够他们宽裕的度过余生。 椒房殿别是一番景象。 经由整齐有素的宫婢引导,踏过长长的金阶,萧六娘迈进椒房殿朱红的门槛,第一眼就看到了端坐于御座上的八娘。 她的神情端庄尊贵,一丝不乱的高髻上戴着凤冠,珠珮玎珰,委地的玄色翟衣用金线绣着凤凰,顾盼间威严自生。 上天总是偏爱八娘,连如流水的时光也不例外,不仅给了她倾国倾城的美貌,褪去她娇憨活泼的同时,还不忘多添几分雍容华贵。 萧六娘情不自禁的轻轻唤了声:“八娘——” 宫中规矩大,立马就有一位面生的女史站出来指正:“六娘子,您不该这么称呼娘娘。” 萧夷光攥紧颤抖的手,再也抑制不住井喷而出的心潮,她撇开皇后的身份,疾步下殿抱住萧六娘:“阿姊,我想你想的好苦。” 六娘抚摸着她的后背,略去在长安受到的苦痛,轻松一笑:“阿姊也很想你,这不就好好的来见你了吗?莫要伤心,都是当阿母的人了,教人瞧见多难为情呀。” 萧夷光捧着阿姊的脸,细细的看了回,她腹中有许多话想对阿姊说,可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倾诉,而是:“稚婢,快出来,你瞧谁来了?” 她含着笑,转身从内殿牵出一个颈带璎珞项圈,眨着乌黑水灵眼睛的小娘子。 第113章 早在数日前,就有傅姆告诉稚婢,陛下打败了羌狗,夺回了长安,她的生母马上就要从长安来建邺见她了。 稚婢平日由王遗姜精心照料,时不时还会被萧夷光接到宫中小住,在爱与幸福的滋养下,阿母的身影已经变成了很模糊的轮廓。 但是其他人都有阿母,稚婢也很想要自己的阿母,她曾想过唤八娘为阿母,可这个念头刚一萌芽,就被姨母王遗姜捂住了。 王遗姜很紧张:“万万不可,若教陛下或外人听见,会给八娘惹出事的。” 稚婢年纪小,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眼巴巴看着羡婢窝在八娘怀里撒娇,名正言顺的叫着“阿母”。 每叫一声,八娘的笑意就更深一层,稚婢眼中的羡慕也就更多几分。 现在阿母千里迢迢赶到了建邺,稚婢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阿母了! 母女相见的头一日晚上,稚婢闭上眼睛,就忍不住猜测阿母的长相,想到今后的生活,兴奋的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日,八娘亲自给她绑了个漂亮的双丫髻,穿上了绯色牡丹云锦襦裙,然后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一位笑意吟吟的女子身边,并高兴的告诉她:“稚婢,她就是你的阿母。” 稚婢眨了眨眼睛,抬头匆匆瞄了一眼,连阿母的长相都没看清,就害羞的躲回八娘的身后。 “稚婢这么大了,怎么连阿母还怕?” 那女子比起八娘,美貌里多了几分艳丽,她笑着主动俯身过去,将稚婢抱了起来:“我的好孩子,还记得阿母吗?” 稚婢羞怯的抬起眼,发现阿母弯起嘴角,深邃的眼眸里却含着一汪清泪,身上散发着几丝熟悉又陌生的香味。 她瘪瘪嘴,小胳膊勾上阿母的颈子,用柔软的脸颊紧紧贴住,也哭了出来:“阿母,稚婢好想你。” 此情此景,宫中唯一亲身经历过战乱的商音也忍不住捂脸痛哭,长安沦陷时,她的阿娘在仆射府做家令,也被羌人杀死了。 好在,皇后特意命九娘找到了她的阿母,过不了几日,她也能见到自己的阿母了。 夜幕降临,萧六娘和稚婢被王三娘接走,送到了仆射府。 王三娘班师后,升为三品中军将军,还得了建邺城内的一座大宅子,她虽然出身布衣,但能为了六娘数年不娶,又在北伐中屡立战功。 所以兰陵萧氏也打破不与寒士通婚的惯例,破格接纳了她,萧韶作为六娘唯一的长辈,已经开始与王三娘商谈婚嫁一事。 过几日,其他的几位阿姊也会在周朝兵马的护送下,陆续抵达建邺,萧夷光会在宫中办家宴,她要六娘到时再带着稚婢入宫。 送走她们,萧夷光神情有些落寞,她走进了内殿,再也没有出来。 元祯忙完外朝的事,回到椒房殿,就看到红着眼眶的商音给她斟茶:“萧六娘她们走了?” 商音轻轻点点头。 “那皇后呢?” “在内殿。” 元祯还以为她在翻看奏疏,知道明月婢这时候最讨厌不相干的打扰,于是就转悠去侧殿,陪羡婢玩了好一会布老虎。 尚衣局做了不少布老虎、布兔子、布小牛送到椒房殿,可羡婢只爱拓跋楚华送的丑东西,连睡觉都要枕着。 她八个月大,刚刚会抓着元祯的衣裳用小腿走路,对这个总是笑眯眯还没脾气的阿娘非常有好感,连唤了几声“阿娘”,笑得软软糯糯,像极了明月婢。 因为她生得漂亮可爱,性子还十分乖巧懂事,满宫上下,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元祯从地上捞起羡婢,双手举高高,看她高兴的咯咯笑,又反复逗了几回,听到外面苟柔说晚食摆好了,才恋恋不舍的放下女儿:“阿娘待会再来陪你玩。” “阿娘,阿娘。” 羡婢张开小手,要跟元祯走,可惜被乳母一把抱住,塞到怀里喝奶。 商音自内殿出来,走到食案边禀告:“陛下,娘娘没有胃口,就不用晚食了。” 元祯发觉不对劲,她搁下银箸,走进内殿,看到书案边空无一人,床榻上的罗帐却放了下来,便关心道:“明月婢,你病了吗?要不要叫孟医佐来?” 帐内没有声音。 掀开罗帐,元祯看到她缩在一角,用锦被罩着自己,将脸埋在隐囊里。 隐囊的四角已经被抓攥得不成模样,银白色的花面残留着几道泪痕。 元祯坐到床边,轻轻拨开隐囊,果然见明月婢眼角绯红,樱红的唇瓣颤抖着,上还沾着一滴泪珠。 她将人拢入怀里,轻声询问道:“这是怎么了?今日见到了六娘,不高兴吗?” 萧夷光伏在元祯的肩头,嗓音还是闷闷的:“看到六姊和稚婢母子团圆,我也想到了阿母,明明长安已经回到了大周手里,可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进入长安后,萧九娘几乎翻遍了每一块砖瓦,也用酷刑审问了不少羌人,还将悬赏的金银又提了五百两,仍是得不到魏夫人的一星半点消息。 乱世中人命如草芥,魏夫人消失得这么彻底,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想到这里,萧夷光就忍不住胸口的悲痛,眸中氤氲起伤心的水汽。 “杜三娘已经在拷问羌贼,倘若他们都不知道,咱们就去问巫祝,去占卜,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元祯嘴里安慰她,心中也觉得希望渺茫,杜三娘快把段牙打死了,还是得不到魏夫人的行踪,极有可能她老人家是被其他部落带去了草原。 毕竟羌人入关时,还带了八个其他部落的兵马,分他们些战利品也是情有可原。 “明日我写一封国书送到草原,教拓跋楚华帮咱们找一找,或许魏夫人已经不在中原了。” 萧夷光点了点头,恰好听到元祯腹中叫了一声,这才露出点笑,将人松开:“陛下饿了,快去用晚食吧。” 元祯拉起她的手,不容拒绝:“你也一起。” 两人用过晚食,傅姆抱着羡婢来到内殿玩,刚把羡婢放下,她就跌跌撞撞向殿外跑去,非常急切的模样。 傅姆一拍脑袋,赶忙吩咐一个宫婢:“小殿下是想要布老虎,去把那只最大的拿给她。” 元祯见了,玩笑道:“羡婢长大了,有了布老虎,连阿娘阿母都看不见。” 身边的萧夷光原也笑着看羡婢,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怔,匆忙站起身。 她步履急促,却路过了蹒跚的羡婢,凌然进了侧殿。 不一会萧夷光就折返回来,白皙的指尖泛着红,手中的布老虎也被揪得不成样子,但还没有开缝。 萧夷光语气略快:“商音,取把剪子过来。” 元祯亲自取了剪子送过来,好奇的问:“怎么啦?” 萧夷光没有理她,顺着针线的缝儿“咔咔”剪开,将荞麦粒倒在地上,又轻轻用手拂了几把,黄色的牛皮纸赫然出现在麦粒下面。 羡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布老虎成为扁老虎,急得都快哭出来,用小手指着:“要。” 元祯接过孩子,哄着:“乖,待会再给你缝上。” 母女两人说话时,萧夷光已经展开了牛皮纸,只看了一眼,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阿母,她落到了拓跋楚华的手里。” 元祯左手抱着瘪着嘴的羡婢,右手取过牛皮纸一看,上面唯有八个大字:八娘出关,母女相见。 “你是怎么知道布老虎里有蹊跷的?” 萧夷光浑身冰冷,几乎要脱了力气,她坐到胡榻上,又喝了两口参汤,才有了回忆的力气: “七夕那日,拓跋楚华没头没脑说了句‘倘若魏夫人在草原呢’,那时我心里就有了些疑心,但顾及到北伐,就按了下来。” 眸光渐渐深幽,萧夷光抿了抿唇:“离开建邺前,她又单单送了只布老虎给羡婢,偏生这几日羡婢不常玩,我就把它忘到了脑后。直到方才陛下那句话,我才明白过来,或许里面就藏着拓跋楚华的秘密。” 拓跋楚华铁了心想要萧夷光,先是不惜力气将魏夫人绑到草原,又怕直接说出来会被扣在建邺,就弯弯曲曲的将真相缝在布老虎里,再大费周章的送给羡婢,可谓是用尽了苦心。 “朕就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 元祯眼里冒出了火,也不知道拓跋楚华从哪学来的臭毛病,明月婢再三拒绝了她,她却还想搞强取抢夺这一套! “真是可笑至极,拓跋楚华也不想想,你在建邺有羡婢,有阿娘,还有我,怎么会心甘情愿去草原陪她喝西北风?” 稍一思忖,元祯干脆道:“京口卫还驻扎在长安,就让他们与鲜卑——” “不可起战事。” 萧夷光思虑周全:“这样的话,就算刘将军打败了鲜卑,拓跋楚华也不过是逃回漠东,将阿母藏到更隐蔽的地方。” 元祯又提出了几个法子,都被萧夷光否决掉,最后她揉了揉额角,一摊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真要去见她不成?” “也未尝不可。” 手中的牛皮纸揉成一团,元祯猛的站起身,赤红了脸色:“朕不同意!” 第114章 潼关外,荡雁城。 一胡服短袖的游侠儿骑马奔入城门,飞一样掠过熙攘的集市,直到衙门门前才勒住马。 她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封密信,三步并作两步踏入衙门后院,看到柳树下舞剑的身影,停住脚步:“大汗,皇后娘娘来信了。” 拓跋楚华挽了个剑花收势,来不及回鞘,就将剑扔给一旁拓跋洪,扭头对游侠儿道:“拿给我看看。” 撕开信封,捻开信纸,拓跋楚华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是指尖紧张得微微发颤。 看完了信中的内容,她的嘴边露出一抹胜利的笑,又小心的将信纸按原来的褶子叠起,放进袖子里。 拓跋洪抱着剑,凑过来问:“八娘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八娘用寻找魏夫人这个借口,让天子答应她来长安,但是她不信游侠儿的话,必须要我后日午时亲自去说清始末,她才愿意去草原。” “让你亲自去?该不会有诈吧。” 拓跋楚华摇摇头,眸中漾起喜悦:“她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了潼关外的走马城,八娘是真的下定决心跟我走了。” 走马城现在在鲜卑部的手里,是潼关关外的第一座城,虽然与雁荡城隔着道五里长的鸿川,但两城之间只有短短一百多里的距离。 拓跋楚华感觉贴着胳膊的信纸都滚烫起来,为了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唤过游侠儿,细细的问:“你可见过八娘本人?” 游侠儿道:“皇后娘娘去哪都有一群人护着,属下无能,见不到她,只能打通关系,将大汗的书信送到一名叫做商音的女官手里,也是她将皇后的密信交给属下的。” “那位商女官长什么样子?” 游侠儿想了想:“眉毛淡淡的,杏眼,鹅蛋脸,鼻尖上还有一颗小痣,生得十分好看。” 拓跋楚华大喜,心头的怀疑全都烟消云散:“就是商音,八娘去哪都要带着她的。” 时间紧迫,既然后日就要见面,那么就该有所行动了。 拓跋楚华略一思索,大马金刀地坐于院子正中一张蒙着虎皮的木榻上,眉峰间极有鲜卑大汗的威严: “阿兄,你留在雁荡城,教郡守将城池打扫干净,自南门起就铺上厚厚的黄土,免得八娘坐车颠簸。这处院落,或许住不了几日,但也要收拾好了,空出最大的一间屋子给八娘住,床上的被褥都要新做的。” 拓跋洪向来唯妹妹之命是从,加上他也许久没有见到八娘了,心里着实想念,当即满口答应下来,立马就挑人去清扫。 拓跋楚华感觉身子轻盈盈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她又让人赶出一辆坚固华丽的马车,重新铺上垫子,备好新鲜瓜果,到时候好教八娘享用。 来到练兵场,拓跋楚华点了二百名骑兵,让人杀羊宰牛,将他们喂得饱饱的:“众将听令,明日晚间,随我一起去接萧八娘!” 两百名鲜卑骑卒吼声震天:“恭喜大汗,抱得美人归!” “哈哈哈哈。” 次日黄昏,拓跋楚华特意带上魏夫人的一截衣袖,作为信物,率兵拣小路往走马城奔去。 众人走到鸿川时,眼前的路忽而变窄,这道狭窄的沟壑最窄处仅有十米,拓跋楚华在此间走过无数回,早已熟悉此方地貌,于是命队伍转变队形,变成长龙通过鸿川。 他们手持火把,在弥漫着山雾的鸿川里快速前进,听山上老鸦扑棱着翅膀惊嚎,天边的圆月也被乌云遮掩住,身上全都泛起了毛,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异。 “嗖嗖嗖!” 前路突然射下几只火箭,点燃了道路两侧的杂草,暗黑里的一行人完全暴露在火光中。 “不好,有埋伏!” 拓跋楚华的心差点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她调转马头,声嘶力竭的喊:“快,回去,离开鸿川!” 砧板上的鱼想要逃回河里?哪有这么这么简单。 他们正好走到鸿川中间,打马出川也要至少一盏茶的时候,而箭雨已经落到了头顶上,登时就有不少骑卒中箭身亡,至于马匹受惊,踩伤的人就更多了。 更让鲜卑人惊恐的是,大周人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们的身后,前有火焰和箭雨,后有追兵,几乎要将他们困死在鸿川里。 一律商贾打扮的周兵分开一条路,楚王骑马走了出来,她自听到拓跋楚华诱骗八娘出关的消息,脸色便如夜里的乌云,阴沉得化不开。 所以当刘芷将军要士卒们扮成商贾出关,预备活捉拓跋楚华时,楚王连监工宗庙的差事都扔下了,死皮赖脸去将军府求了半日,硬生生跟着队伍一起来到了鸿川。 楚王声如洪钟,所有的怒气全都聚到嗓门上:“拓跋楚华,你个鲜卑狗给我出来!” 拓跋楚华丝毫不怯场,拍马而出:“鸟胚子,天杀的南蛮子,你的那双眼睛是被苍鹰啄去了吗,没看到你大母好生生的站在这!” “你、你好生粗鲁。” 楚王毕竟文雅,这一通骂声下来,教她舌尖的谴责全噎了回去,憋了半响没吐出一个字。 刘芷语气冷下来:“大王,鲜卑人已是瓮中之鳖,何须废话!来人,将他们抓起来!” 山上的大火熊熊燃烧着,三里地外都能看到这里的火光。 她怕逗留久了,引起雁荡城的察觉,就让人去绑了拓跋楚华等人,只留下一个鲜卑士卒,让他回去报信: “去告诉拓跋洪,想要你们大汗安然无恙的回去,就拿魏夫人来换,倘若一个月内见不到人,我们就出兵踏平草原!” ———— 落日每次映在窗棂上昏黄的光芒,萧夷光都会抱着羡婢登上皇宫最高的楼台,远远向北眺望去,心中泛起一种已经度过一年的沧桑。 余热还未散尽,太阳却一点点沉下宫殿的屋脊,将苍茫混沌留给大地。 萧夷光收回思母之心,回到椒房殿,将羡婢交给乳母喂奶,来到食案前,却一怔。 “要用晚食了,陛下还没有回来?” 商音去了长安,英娘布着菜:“娘娘,阿柔姐姐说陛下那里有急务要处理,就先在明光殿用了几口。” 萧夷光蹙起眉,看着满案的珍馐,顿时没了胃口:“不按时用饭怎么行?那就等等她吧,让陈大娘子将饭食温着。” 英娘端了一只白瓷盅放到她面前,劝道:“娘娘,今晚陈尝食监特意包了五般混沌,说这是您在长安时最喜欢吃的。混沌重温就失了味道,您先尝尝吧。” 牛骨头熬制的高汤里,薄如纸皮的馄饨裹着粉红的肉馅,伴随着星点的油花,浮在淡黄的汤面上。 萧夷光嗅到了熟悉的香味,却没有拿起银箸品尝,而是怔怔的想起了远在草原的阿母。 她年幼时生病,没有什么胃口时,阿母总会亲自下厨,做一碗色香味俱全的五般混沌,再哄着一个个喂给她吃。 自从知道了阿母的下落,萧夷光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得提着玉龙宝剑杀死拓跋楚华。 恨意如此之深,萧夷光面对拓跋楚华提出的无理要求,自然连考虑都没有考虑,更不会俯首帖耳的按着她的话去做。 毕竟在萧夷光心中,羡婢和元祯同阿母一样重要,都难以让人舍弃。 萧夷光向来不甘受人钳制,思忖片刻后,她很快想到了个引蛇出洞的妙计。 她向元祯提议:“若想要迷惑住拓跋楚华,一定要让‘八娘’亲自去长安才好。” 元祯不愿让她以身涉险,便道:“羡婢目前还离不开阿母,你若一走数月,回来后她就认不得你了。” 萧夷光一想也是,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她让人从长安的坤泽中挑了个身材与自己差不多的,教胡傅姆训练了几日礼仪,伪造出了一个假“八娘”。 为了使这个“八娘”更像自己,萧夷光不仅教商音随凤车北行,还亲笔书写了一封信,到时交给鲜卑部的探子,引诱拓跋楚华出城接人,再一网打尽,用她来换回阿母。 只是,生擒了拓跋楚华后,长安那里迟迟没有旁的消息传来。 萧夷光有些忧虑,她怕拓跋洪舍了拓跋楚华,自己接任大汗,举族回到了漠东。这样一来,若要救回阿母,非起兵戈不可。 昏暗的殿内掌上灯,照亮了萧夷光陷于沉思里的剪水双瞳。 庆娘推门而入,她方才去请元祯回来用晚食,结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娘娘,奴婢去了明光殿,发现陛下不在宫里。” 萧夷光问:“苟女官也不在?” 庆娘摇头:“没有,听内臣说,陛下午时就出了宫,到现在还没回来。” 商音猜测:“这几日陛下不常来椒房殿,难道是国事太繁重?” 她端过一碟鲫鱼羹:“娘娘,您先用饭吧,兴许陛下在宫外就吃了呢。” 庆娘脸上泛起难色,她抿住嘴,偷偷觑了几眼萧夷光,然后又借着剪烛花的名义,掩饰似的拿起银剪子。 萧夷光察觉到她的不自然,搁下银箸:“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庆娘慌张摇头,她咬了咬牙,从袖中掏出一只香囊:“娘娘,这是您落在明光殿的吧?奴婢让人新换上些香料。” 萧夷光接过香囊,在灯下一瞧,脸上的颜色登时苍白起来。 香囊的布面上绣着鸳鸯戏水,颜色妖艳,花样大胆,连里头的香料都掺着着合欢香,她与元祯根本不会带如此媚俗的香囊。 换一种说法,萧夷光从未在宫中见过这只香囊! 第115章 萧夷光问:“你在哪里找到的香囊?” “这香囊并非是奴婢找到的。” 庆娘老老实实道:“奴婢走进明光殿,没有见到陛下,刚想走,一眼就看到床榻的枕头上放了这只香囊。” 英娘变了脸色:“娘娘入夏后就没有去过明光殿,莫不是有宫人趁着这个空档向陛下示好?奴婢这就去抓了她们拷问一番!” “慢着,不要冲动。” 萧夷光唤住她,神情严肃:“就是抓到人又如何?没有陛下的默许,明光殿清扫的宫人怎么会任那香囊留在枕上?” 英娘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娘娘,您是说陛下变心了!” 天啊,陛下拥有沉鱼落雁的皇后娘娘还不够,竟然又勾搭起了别的坤泽! 英娘痛心疾首,谴责道:“奴婢就知道,元氏乾元没有一个好东西,从前那么难的时候,娘娘都陪她度过来了,结果陛下转眼就变了心,她怎么好意思教训丹阳殿下!” 庆娘显得手足无措,她一面担忧自己是不是将事情闹得太大,一面又为皇后鸣不平: “娘娘,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装作不知情,还是偷偷将那个宫婢捉起来?” 萧夷光第一反应是相信元祯,可这大红香囊还幽幽散发着合欢香气,明晃晃的攥在她手中,若还要为这个负心女说话,那她岂不成了瞎子? 她性子高傲,是万万做不来忍下乾元左拥右抱,装作看不见的事。 “庆娘,我的珠簪落在明光殿,你借着这个名义,去找找殿内还有没有其他坤泽的东西。” 庆娘明白皇后这是不想将事情闹大,于是领命而去。 萧夷光又指派了一个宫婢,让她唤明光殿的黄内臣过来问话。 交代完这些事情,她感觉痛苦已经占满整颗心脏,变成一把把锋锐的刀子,无情的插在上面。 而亲手往上面插刀,让萧夷光绝望万分的人,不是别人,正她爱了整整五年的元祯。 羡婢还那么小,倘若她们果真闹翻,她又该如何在宫中生存下去呢…… 英娘见皇后唇色泛白,也为她不值,但仍捡着好听的话安慰:“娘娘,这香囊兴许是宫中的宫婢自作主张,她趁着陛下出宫,就偷偷放了只香囊在明光殿,恐怕陛下也不知道呢。” 些许慌张后,萧夷光的语调恢复了沉着,她尖锐道:“不一定是宫里的宫婢。” 宫中的婢子都是萧夷光亲自挑选的良家子,不论男女,都以品性良好作为入宫的标准,近身伺候元祯的人,也多受她优待,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联想起这几日元祯出宫的频次,萧夷光几乎可以断定,这香囊的主人来自宫外。 庆娘从明光殿找到的陌生玉镯、珠钗印证了她的猜想。 每一件首饰上都錾着长乐两个字,英娘刚一认清这些小字,就如摸到烫手的锅子般,将首饰丢到案上,她迟疑道: “娘娘,长乐坊可是建邺城内有名的教坊,奴婢在寿春殿下府里时,就听他们说里面足足有两百多个坤泽卖身。” 黄内臣被唤到椒房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娘娘明察,宫中的宫婢都安守本分,从来没有人敢做出逾矩之事。” 真相似乎已经大白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长乐坊,元祯一定是迷上了教坊里的坤泽。 萧夷光的心态也由失望变为恼怒,她出身世家,母姊都在朝中位列高位,身份这般尊贵,容貌更是美丽,元祯这负心女竟还不满足! 恰好一名姓王的内臣有宫外回来,她还不知椒房殿已经风雨欲来,直愣愣闯进去,问安后道:“娘娘,今夜陛下有事,不能回宫了,还请娘娘早些安置,也请小殿下早早歇着。” 萧夷光打断她的的话:“陛下她到底去了哪?” 王内臣笑容凝在脸上,心虚的眨了眨眼:“陛下去了张大人的宅子,喝多了酒,就歇下了。” “胡说!”英娘拿出錾着长乐字样的簪子,逼问道:“陛下明明就是去了教坊,你还为她遮掩,该打!” 两边的宫人闻声,立马就要抓住王内臣,拉下去按宫规处置。 萧夷光开口将人拦下,怨债有主,她现在不想将精力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只想找到元祯,与她恩断义绝! “带我去长乐坊,找到陛下。” 王内臣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求饶道:“娘娘,陛下的确没去教坊,再说了,教坊也不是您该去的地方,您就饶过奴婢吧。” “既然你想挨杖刑,那我就不拦着你了。” 王内臣脸上纠结起来,在皇后的盛怒下,她选择了背叛“元祯”:“娘娘,奴婢给您带路。” 一盏茶后,庆娘手持皇后手谕,打开了已经落匙的宫门,一辆轻便马车疾驰而出。 长乐坊地处建邺东南角,这里只有黑夜才开张,彻夜灯火通明,没有宵禁。 掀开车帘,随处可见搔首弄姿的坤泽,寻花问柳的乾元见了他们,简直挪不开步子,三言两语就被勾了魂。 英娘放下车帘,明明是烦闷的夏日,她却感觉身边的皇后娘娘面色越来越冷,活像一个大冰坨子。 庆娘同王内臣坐在车辕上,这会响起她质疑的声音:“哎,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走到长乐坊尽头了,为什么还不停车!” 王内臣一边牵着缰绳,一边陪着笑脸:“女官有所不知,长乐坊鱼龙混杂,脏得很,陛下将那位姑娘安置在体仁坊的一座宅子里了。” “所以咱们要去的是体仁坊?” “正是。” “行吧,快一点,你可别耍滑头!” 王内臣拍着胸脯:“不敢,不敢。” 庆娘撇撇嘴,心想陛下还挺会怜香惜玉的,只是柔情用错了地方,这话若教皇后听到,还不知能有多伤心呢! 过了一小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 王内臣主动掀开车帘,向四周望了望,声音压得极低:“娘娘,你们先进去,体仁坊有宵禁,奴婢把马车赶到隐蔽的地方。” 萧夷光踩着马凳下车,发现她们停在了一条窄巷的宅子前,这里不同灯火长明的长乐坊,触目的是无尽黑暗,唯有门头雀替悬挂着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英娘先紧张起来,她进过掖庭,知道失宠的滋味,所以害怕皇后这样戳穿陛下的“好事”,会引来雷霆般的怪罪。 庆娘先上前“砰砰砰”地敲响了门,隔了一阵里面无人应答,她还想再敲,只听萧夷光声音冰冷:“车上有剑,用剑劈开。” 看来娘娘是真生气,英娘不由得为陛下捏了把汗。 “哐!” 庆娘劈开门闸,踹开门,众人探头看去,里面是一方小院,正房还亮着,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似乎在对坐着下棋。 英娘感慨:想不到如今教坊坤泽为了招揽恩客,都学会了下棋,开始走才貌双全的路子。 屋门一推就开,萧夷光步伐略显急促,她走进正堂,敏锐发觉堂屋的长案上放着乳膏、酥乳和乳酪等适合小宝宝吃的食物。 跟在她身后的众人齐齐震惊,他们还以为陛下只是变心,没想到她在宫外连私生女都有了! 这时,元祯听到了声响,走出侧屋来看,见到萧夷光,神情不仅没有慌张,反而还笑起来:“明月婢,你来得这么快——” “啪!” 话音未落,她脸上先挨了狠狠一巴掌。 这一巴掌,萧夷光使出了十分力气,她的手掌火辣辣的痛,像烈火灼烧过,但也远远不及心中痛的万分之一。 元祯被打懵了,抿了抿唇,发现自己的唇边渗出了血丝:“这都是误会,你先听我解释。” “你有什么好说的!” 萧夷光现在不想追究侧屋里的人,乱世里坤泽生存并不容易,若是有的选择,谁愿意在教坊里卖笑受人糟践呢? 没有浪荡子,就没有教坊里的苦命人,所以她将火气全都撒到了元祯身上: “真是好手段,就是戏台上的戏子,恐怕都没有陛下演得一手好戏!若我今日没有发现你私会坤泽的马脚,你还想装多久的深情?” 元祯捂着脸:“明月婢——” “别这样叫我,你让我感到恶心!” “明月婢,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夷光正在气头上,只听门帘响动,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出,她带着愠怒凌然回身,待看清眼前的人,却怔在了原地。 方才呼唤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阿母——魏夫人。 魏夫人穿着件宝蓝色牡丹纹薄衫,外搭湖蓝色撒花烟罗衫,手中还捏了枚棋子,姣好的面容不饰铅华,却一如五年前的美貌,眼眸中充满慈爱的温情。 她挑起眉梢,略有些惊讶的凝视着女儿,但在女儿拥抱过来时,又张开了双臂,紧紧搂在一起。 萧夷光看到阿母的第一眼,周旁人的呼吸声仿佛都安静下来,她的心也猛的漏跳一拍,整个人动弹不得分毫。 直到元祯轻轻推了她一下,萧夷光才回过身,眼含热泪,扑到阿母怀里,颤着嗓音: “阿母,女儿好像是在做梦,假若这是梦,你这次不要走好不好?” 第116章 “好,阿母再也不会离开明月婢了。” 魏夫人攒了许多话想要对明月婢说,在草原时,她对星星说过,对牛羊说过。 但到了母女真正相见的这一刻,除了用力将女儿搂在怀里,她这满腔怀念,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堂前供桌上的两盏灯烛继二连三的爆出一朵朵烛花,似乎也在为她们流下激动的红泪。 最后还是顶着红掌印的元祯招呼她们:“明月婢,阿母,先进屋坐下吧。” 萧夷光闻言,明白过来这一切都不是梦,这才放开了禁锢着魏夫人的手,又像羡婢缠着她似的,紧紧挽起魏夫人的胳膊,语调也不免带上几分娇憨: “阿母,你什么时候来建邺的,为什么不先入宫见女儿?” 魏夫人抚弄女儿的如海棠般娇艳欲滴的脸庞,见她面色红润,眉宇间虽成熟许多,但也不失真率之气,便知她没有受过战乱的磋磨,就将心彻底放了下来: “阿母昨日才到,陛下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才安排我在这里小住几日。” 萧夷光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魏夫人,生怕阿母跑了似的,又忍不住凑到她怀里撒娇:“你们都好坏,偏只瞒着女儿一个人,教我好担心。” “这回是阿母欠考虑了,下次我回来谁也不告诉,只告诉明月婢。” 萧夷光用手指抵住阿母的唇:“没有下回了!” “好好,没有了。” 魏夫人笑吟吟的亲了亲女儿的额角,又抬头,想对元祯说几句感谢的话,却发现她正咧着嘴用手绢擦唇边的血迹。 方才在屋内好像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响,难道是明月婢打的陛下? 打骂天子,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魏夫人脸色严肃,放开怀里的女儿:“明月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能把陛下打得这么重,陛下,您还好吗?” “我?”元祯分了神,手上的劲重了下,立马疼得她呲牙咧嘴,眼泪都涌出来:“阿母,想必是明月婢对我生了些误会……我没事,你们继续聊。” 可怜兮兮的说罢,她转身就要走,不料后襟却被一股力量拉住。 萧夷光捧住元祯的脸,细细看去,在明亮烛光的笼罩里,白皙面孔上的血丝格外清晰。 屋内除了阿母和元祯,就只有几个粗使婢女,都长得粗手粗脚的,至于萧夷光所想的教坊坤泽,则是半个影子都没看见。 她咬了咬唇,明白自己是误会了元祯,歉然道:“陛下,臣妾不是有意打你的。” 元祯抱着胳膊想了想,好笑道:“你大半夜出宫到这里来,是以为我在外面金屋藏娇了?” 萧夷光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双手搂上元祯的脖颈,讨好似的亲了亲她脸上的红肿:“别生气了,好不好?” “哼哼,看你表现吧。” “求你了,陛下~” 皇后这副小女儿姿态只偶尔出现在床帷中,外人不常见,直羞得英娘没脸看,庆娘也慌忙扭过头,把手中的剑藏在了背后。 魏夫人提醒:“明月婢,陛下的侧脸都有些红肿了。” 萧夷光放开手,吩咐英娘:“去煮几个鸡蛋过来。” “哐啷”一声,捉奸用的珠簪顺着她宽大的袍袖落到地上,元祯眼疾手快,捡起来一看,戏谑道:“这不是阿母给你带回来的首饰吗,我还专门藏到了枕函里,这你都翻出来了?” 将明光殿翻了个底朝天的庆娘摸了摸鼻子,心虚的撒开蹄子溜出去。 萧夷光也觉不好意思,指着簪柄:“阿母怎么会有长乐坊的珠簪?” “长乐坊?” 元祯吓了一跳,她将目光投向魏夫人:“阿母,长乐坊是建邺里的教坊,这是怎么回事啊?” 魏夫人也有些怔愣,她思忖片刻:“这些首饰是我请鲜卑婢女去买的,草原上有一支商队,就叫做长乐帮,应该是他们将自己的商号给嵌在了上面。” 原来是乌龙一场,萧夷光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元祯去教坊里面寻花问柳了呢。 至于王内臣那里,萧夷光记得她即便在宫规处置面前,也始终没有承认元祯去了教坊,只是碍于自己的威势,所以不得不帮着引路,看来自己真的是“屈打成招”了。 “那这只香囊,该不会也是阿母带回来的吧?” 萧夷光掏出香囊,往元祯怀里一塞,有些难以启齿。 元祯见了,立马变成了个大红脸,她不等魏夫人拿过去看,立马塞到自己的袖子里,贴着明月婢的耳朵嘀咕一番。 萧夷光的脸颊肉眼可见的迅速窜红,她抬眼瞧了眼含着笑意的阿母,又虚握着拳头,没什么力度的锤了下元祯:“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不许再拿出来。” 原来这个装满合欢香的香囊的确不是魏夫人带回来的,想来也是,魏夫人出身名门,怎么屑于将这种下流玩意装进自己的行囊? 元祯安置好魏夫人,回宫的途中看到了上回卖阴阳合欢散的铺子,特意下马去买了这只香囊。 她想明月婢见到阿母后,惊喜之下,一定会忍不住对自己投怀送抱,为了使床事更激烈些,就提前准备了些助兴的房中物。 又是两拳落到身上,跟挠痒痒似的,元祯却挤出副痛苦的表情:“哎哟,痛死我了,阿母,你可瞧见了,明月婢平时就是这么欺负我的。” 萧夷光捏起她的嘴:“不许告状。” 魏夫人刚接触这位年轻的天子,还摸不清她的习性,见女儿任性放肆,不免有些担忧:“明月婢,不要胡闹,快放开陛下。” 这时,英娘煮了几个鸡蛋送进来,用毛巾裹好递给萧夷光。 萧夷光将元祯按在椅子上,亲自将毛巾裹蛋在她脸上来回滚动,余光瞥见门外放着的乳膏糕点,便问魏夫人:“阿母,这些东西也是您带回来的吗?” 魏夫人点头,笑眯眯道:“阿母听说你们已经有了孩子,就想带草原上最香的乳酪给她吃。可是路程太远了,所以只能在建邺城里买了些味道差不多的,预备明日送到宫里去,哪知你今天就跟过来了。” 她去拆了个纸包,取出一块微黄泛着奶香的乳酪放到女儿嘴里,抿嘴笑道:“既然来了,就先喂饱你这只小馋猫吧。” 萧夷光细细品尝着,一双柳眉弯弯,感觉阿母递来的这块乳酪比世间所有的东西都香甜。 当晚,元祯因为明日还有早朝,就先带着人回宫居住。 而萧夷光和魏夫人却宿在了这座不大却充满的温馨的小院里,母女二人同床共枕,聊了许多往事,案头的蜡烛足足燃到天明。 如商音所说,魏夫人自长安城破,先同仆射府其他女眷一块关押在了校场,后来羌人分赏战利品,才各自分开。 鲜卑部跟随羌人入关,立功颇多,也在受赏之列。 拓跋楚华在河边没有找到萧夷光,就回到长安,千方百计的将魏夫人给掠过了草原。 她还妄想着有朝一日,能用魏夫人将萧夷光引诱到草原,所以不仅衣食住行不曾短缺了魏夫人,若得了什么宝贝,拓跋楚华还亲自送到魏夫人帐中,拿她当阿母对待。 可以说,比起商音等人的经历,魏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只是受了羌人一惊,其他时候有鲜卑部庇佑,倒也安逸。 萧夷光听完,才放下心来,将脸埋进阿母的肩窝,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阿母没事就好,女儿足足担心了五年。” 魏夫人将女儿的肩膀搂进怀里,指尖慢慢捋着她丝滑柔顺的长发,叹息道:“我何尝不想给你们带个口信?只是拓跋楚华的心思你也知道,她命人看紧了我,不许外人进我的帐篷。” 或许这就是天意,拓跋楚华步步为营,先后带母女二人逃出长安,又眼睁睁的看着她们逃出了自己的掌控。手里就像攥了把沙子,力气越大,沙子却流失的越快。 萧夷光沉默片刻,突然想到生羡婢时,自己做的那个梦,在梦里,阿母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中,那时阿母是不是就在通过梦境告诉自己她的下落? 思索良久,听到外面鸡叫,萧夷光起身吹灭了蜡烛,她将草原、羌人、鲜卑全都抛到了脑后,在阿母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的睡着了。 次日,左仆射并萧琼萧恪接到入宫的圣旨,心里还在纳闷,没想到到了明光殿,她们竟见着了挂念许久的魏夫人。 元祯为了给萧氏惊喜,将魏夫人的事瞒得很好。 萧琼萧恪揉了揉眼睛,仔细盯着自己的阿母,似乎不敢置信这是真的,当确认这不是在做梦时,她们不约而同握上魏夫人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时隔五年,一家人终于重新团聚在一起,还多了太平婢、羡婢两个小家伙,左仆射高兴得连连向元祯谢恩。 元祯笑道:“这亦是朕之幸事。” 说罢,她左手抱着羡婢,右手牵起明月婢的手,两人的眸光刚对上,就都笑了起来。 趁着众人在叙旧抹泪,元祯悄悄对她说:“朕这差事做的还不错吧?” 萧夷光勾起唇,似乎真的很满意,于是毫不吝惜的降下赏赐:“陛下,那只香囊还在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正文完 第117章 咸康六年夏。 屡经战乱和羌人祸害的长安城,终于恢复了几丝勃勃的生机。 烧焦的枯树又长出了新芽,整洁干净的街边是一排排成荫绿树,树下的游人如织。陛下励精图治,百姓家家都有了余粮,脸上的笑意渐渐增多,有事没事都爱进城逛逛。 且今番又与往日不同,街中闲逛、做工的人除了乾元,还有多了不少坤泽和中庸。他们都不带幕篱,只服下了由孟医佐研制出来的强力止息丹,只要没怀孕挺着肚子,走到街上,谁也看不出他们是坤泽。 近来在皇后的劝说下,陛下销毁了《坤则》、《坤诫》,又逐步在某些衙门设立坤官,解开了坤泽和中庸身上的枷锁,让这帮可怜人终于有了拨云见月的时候。 坤泽中庸们感激涕零,无不在家中设了帝后的画像,日日焚香供养。 长安城东南角,尘封已久的翠微台迎来了旧的主人,台外的岗哨和巡逻的士卒足足比往日多了五倍,角门处还有不少仆役进出购买食材。 不明真相的百姓远远的站在一边,抻着脖子看光景,心里想着陛下把这里赏给了哪位贵人? 台前停了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翠微台的正门大开,前后走出一对女郎。她们穿着一身藕荷色素裙,发髻别着素净的玉簪,似乎与“贵”字毫不相干。 瞧热闹的百姓看了有些失望,但当他们的目光向上移,看到女郎们风流蕴籍的美好仪态,倾国倾城的容貌时,眼睛都看直了。 尤其是站在后面的女郎,眉眼娇媚不说,看上去好像什么胭脂水粉都没有擦,皮肤却白腻到像一大块酥乳,盈盈微步也如春风里的杨柳,婀娜多姿,直教百姓们不由自主的张大了嘴,口水顺着嘴角飞流直下。 元祯一手抱着羡婢,一手将小竹篓放到马车上——里面装着的全是女儿的东西,围涎、乳糕、布老虎,还有本古诗全集。 萧夷光等婢子放好马凳,从从容容的登上马车,然后才接过注意力全放在九连环上的羡婢。 羡婢已经两岁了,虽然窝在阿母怀里,还是个小不点,但比较起同龄的小娘子小郎君,她已经认识了两千多字,会背一百多首古诗,至于张十一郎教的算术,更是一点就通。 以至于魏夫人每每听到羡婢用稚嫩的嗓音一字不差的背完古诗,都会高兴的抱起她:“羡婢好聪明,同你阿母小时候一模一样。” 女儿这么聪慧,元祯也不能拖后腿,她同萧夷光商议要为请个名师大儒来开蒙。 经过羌人的祸害,满腹经纶的大儒不是丧命就是躲到了深山里,建邺城内也有几位夫子,但元祯请来考察过,总觉得不合适。 楚王寄信过来,说长安附近的终南山上,有一名姓孟的夫子学富才高,只是脾气比较臭,若要拜师,不但要看学生的资质,还必须学生亲自去请。 左仆射也听说过此人的声名,她建议元祯带着稚婢亲自去一趟:“就算孟夫子不愿下山,宗庙已经修好,陛下也该长安祭拜列祖列宗了。” 过去两年里,元祯先灭了鲜卑,砍下了不可一世的鲜卑大汗拓跋楚华的脑袋,又将朝廷取士的方式由举孝廉改为考察四书五经,让无数寒士得以进入朝廷,这就大大削弱了世家的影响力。 世家自然不服,偏生兵权在元祯手里,她手段强硬,明里暗里都敲打过世家。 谁要想当出头鸟,全族都要发配交州! 想想高氏,再想想谢氏,蠢蠢欲动的世家明白元祯不好拿捏,就熄了所有心思。 所以,元祯将朝政托付给了阿舅和萧丞相,要事则用驿站八百里加急送来,安排好了一切,就带着妻女来到了长安。 长安的风物与建邺迥异,元祯在进城的第一日,就看到不少妻妻带着自己的小宝宝逛街,所以她也暗暗下了决心,在见孟夫子前,一定要带着明月婢和羡婢好好在城内玩几日。 元祯吩咐赶车的杜三娘:“去聚鲜阁。” “喏。” 杜三娘应了声,打开牛皮堪图看了眼,就抖动缰绳拐进了一条巷子里。 元祯挑看车帘,欣赏了一回街头明媚的春光,而后回头对明月婢道: “听说长安城内的聚鲜阁烧尾宴做得一绝,烹调里所用的蔬果,也都是挑的当季拔尖的那一拨。” 萧夷光挑挑眉,她在长安城内住了十七年,自然知道聚鲜阁里厨子的手艺有多精湛:“陛下彻夜拉着楚王不放,就是为了打听长安城内的吃食?” “是啊。” “陛下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元祯耸耸肩,她倒是想,可明月婢一听说明日就要见孟夫子,心里紧跟着焦虑起来,生怕羡婢过不了他的关,就连夜督促着小小的女儿又背了十首古诗,连搭理她的功夫都没有。 实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否则就会被明月婢扣上顶不关心女儿学习的帽子,元祯摸了摸羡婢略显沧桑的小脸,含糊道: “问谁都是一样的,我已经提前派人去点好菜了,你们母女两人就等着吃吧。” 萧夷光便不再多问,而是面带微笑,陷入回忆:“臣妾当年在翠微台住时,就常命婢子去聚鲜阁买一种叫‘巨胜奴’的糕点吃,陛下可能不知道,巨胜奴就是用蜂蜜、酥油和面制作的油炸点心。” 这种手艺都属于独门绝技,从来不外传,所以元祯虽贵为天子,都不曾尝过巨胜奴是什么滋味。 她听得津津有味,就抱起女儿:“听起来甜滋滋的,羡婢也喜欢吃。” 萧夷光冷酷的否决:“她不能吃。” 元祯不解:“为什么?” “今天早上,羡婢刚喝了一杯蜜水,就说不想吃早食了,若再吃上一块巨胜奴,这一整天就不用指望她能好好吃饭。” 说着,萧夷光冷飕飕的剜了元祯一眼,羡婢爱吃甜食的毛病,不用多说,就是随了她,母女两个人每天都要吃下许多蜜油果子,连牙都不顾了。 元祯举起双手,自觉鸣金收兵。 等到了聚鲜阁门口,元祯先跳下车,又把羡婢抱下来,然后看着杜三娘找马凳放到车辕边。 突然,怀里的女儿不安分的扭动起来。 元祯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羡婢的注意力从九连环上挪开,用手指着路边的一群脏孩子:“红果子。” 元祯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发现隔着一条街的柳树下,有群小孩在玩泥巴,其中站着的小娘子手上,就握着串红色的果子,果子外还裹着层亮晶晶的糖稀。 她也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就吩咐杜三娘:“去买一串回来。” 萧夷光下车后,蹙了蹙眉头:“这是糖葫芦,不能买。” 元祯和羡婢齐刷刷看向她,动作一致,眸中都升起了疑惑。 “糖葫芦都是清晨就做好了,现在天气那么热,吃了会坏肚子的,乖,坏肚子就不能去见孟夫子了。” 萧夷光主动接过女儿,却不料向来乖巧的羡婢闹起小脾气,在她怀里像只毛毛虫似的扭来扭去,瘪起小嘴:“阿母,羡婢要吃糖葫芦。” “聚鲜阁里有很多好吃的点心,都是甜甜的,到时候让羡婢吃个够。”萧夷光耐心的哄着。 火红的果子,晶莹的糖稀,小孩啃得有滋有味,口水都流到了脖子里。 羡婢看得很是眼红,她扔下九连环,难得的不听阿母的话:“不嘛,就要吃糖葫芦。” 元祯的心都快化了,她觉得明月婢为了请夫子的事,对羡婢过于严苛了,趁着萧夷光强硬的将女儿抱进聚鲜阁,她叫过杜三娘吩咐一番。 这顿午食有光明虾炙,有巨胜奴,有单笼金乳酥,无论摆在盘子里有多鲜美,羡婢一嚼起来,就感觉像在吃蜡烛。 阿母还在为她布菜,她却心不在焉的看向窗外,那几个小孩吃完了糖葫芦,手上只剩了一根竹签子。 “羡婢,你瞧,这是什么?” 元祯走进她们定的雅间,从身后变出一根糖葫芦,比小孩手中的更大更红。 她塞到羡婢手里,又及时对明月婢解释:“这糖葫芦可不是从街上买的,而是加了银子,让聚鲜阁的后厨做出来的,干净的很。” 萧夷光听了才罢休,轻轻哼了声,剥了块虾肉放在羡婢的碗里:“只许吃两颗。” 羡婢迫不及待的咬了口糖葫芦,眼睛立马瞪得溜圆,酸酸甜甜,这也太好吃了吧! 用完午食,在去终南山的路上,羡婢也丝毫不紧张,嘴边还沾了一圈糖稀,慢慢啃着糖葫芦,谁说都不肯放手。 萧夷光见了有些头疼,又有些好笑:“难道你当着夫子的面,也要吃糖葫芦?” 元祯不以为意:“孟夫子才高八斗,想必不会跟一两岁女童计较,你且把心放到肚子里。” 到了终南山,孟夫子果然要与羡婢单独聊聊,好观察其品性。 萧夷光只来得及将羡婢嘴边的糖稀擦干净,还没等叮嘱几句,羡婢就挺起胸膛跑了进去,只留给阿母一个自信满满的背影。 不到一盏茶时候,孟夫子笑容满面的将她送了出来,拜倒在地上:“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小皇女聪颖过人,大周后继有望。” 元祯听了十分高兴,亲自扶起他:“还要夫子多费心。” 在陛下面前,纵然孟夫子一身傲骨,也不敢托大,连道:“一定,一定。” 下山的路上,羡婢仗着方才孟夫子夸了她许久,扯上萧夷光的前襟:“阿母,还要糖葫芦!” “明日再买,今天卖糖葫芦的商贾已经回家睡觉了。” 羡婢得寸进尺:“呜呜呜。” 萧夷光边哄女儿,边掐了把元祯:看你干得好事! 元祯插诨打科,拒不认罪:“吃,又不是吃不起。羡婢那么乖,还成功找到了夫子,就再吃一串,权做庆祝。” 羡婢:好耶! 萧夷光暗暗磨了磨牙,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当晚,就在元祯卖力耕耘,渐入佳境时,她一膝盖就将人顶下了床:“为了庆祝羡婢求师成功,陛下您今日去隔壁抱着她睡吧。” 说完这句话,萧夷光就紧紧的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只留出个后脑勺给元祯。 身体的空虚的元祯:…… 她认命般披上外衫推开门离开。 过了一盏茶时候,元祯又蹑手蹑脚的回到房内,见罗帐里面的身影呼吸平缓,被子也中规中矩的盖在身上,不禁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萧夷光在梦里感觉身上有些重,不可告人的那处还有了些许快感,她跟着喘息几声,还以为是陷入了春梦里。 直到身下传来的感觉越来越真实,她猛然睁开双眼,却发现元祯这坏胚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正做得起兴,手还放在…… “你,快走开。” “我不。”元祯非但不走,反而还覆了上去,手指如小鱼般在温泉里畅游,还厚颜道:“明月婢说的不错,羡婢求师是大喜事,咱们合该庆祝到天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番外 第118章 番外上 同兴元年,五月。 待拐过长安驿馆的长廊,隔着方碧绿的小池望去,可以看到一株斜出的石榴树,葱翠的枝条半垂在树腰,织成一张碧玉做成的席子,点缀着火红牛角状的石榴花,倒映在漾着涟漪的水面上,煞是好看。 “嗖嗖嗖——” 随着几招无影无踪的剑锋砍过,石榴枝条微微颤抖,如火似霞的石榴花齐根斩断,飘飘然坠落到小池里。 池中的水阁里,一年少女郎身穿月白色的圆领胡衫,腰扎革带,发髻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她挥舞着一柄闪着寒意的长剑,挥腾转挪间,剑法气势如虹,矫健的身形犹如戏花的游蝶,潇洒又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太女殿下,殿下。” 萧智容一身绛袍,疾步跨过石板小桥,拦住舞剑的女郎:“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该去见聚鲜阁见萧八娘了。” 元祯收剑入鞘,袖底胳膊的肌肉若隐若现,非常漂亮,她自五岁习武,至今已有十一年,称之为剑法高手也不为过。 抹了把白皙面容上的汗,元祯的脸也随之垮了下来,她踌躇道:“萧国相,孤非要应承下这桩亲事吗?” 萧智容看出太女殿下在打退堂鼓,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劝道:“殿下不可以耍脾气,大司马兵强马壮,又有意用亲事笼络大王,若是大王和殿下拒绝了这门亲事,恐怕立马就会惹恼大司马。” “如今羌人大兵临关,就算拒绝大司马,她也无暇顾得了南边。” 说起来,元祯还有点郁闷,大司马萧续麾下有十万白袍军,去年杀了三个藩王,拥立傻子元景登基,江南诸王闻之莫不闻风丧胆。 所以一个月前,大司马遣使到广陵,要求两家联姻,父王立马就答应了下来,还迅速备了许多聘礼,先一步送到长安城。 元祯前日到长安,得知羌人纠集了八部人马,正与白袍军在关外对峙,大司马已经首尾难以相顾了,她才发觉上了当: “怪不得大司马要将萧氏女嫁给我,原来是想靠着这门亲事稳住父王。” 元祯不想要萧氏的新妇,只想赶快启程返回广陵,她拍了拍剑,生出一个好主意:“不如咱们将这些聘礼扔下,快马跑回江南,这样就不必受她们的制肘了。” 萧智容笑着摇摇头,替她拂下肩头的落花:“大王为了备足聘礼,足足花了数万金,扔下岂不可惜?八娘识香擅乐,端庄雅正,美貌更是长安之冠,殿下不妨带着美人回去,也好跟大王交代。” “哼,孤就不信,萧八娘若真有大家口中的那么美,大司马为何不把她献给羌人?” 萧智容抬头看天色不早,就催着元祯回房换衣裳:“大司马对八娘颇为重视,自然就不会把她送给虎狼般的羌人。此次八娘在聚鲜阁单独宴请殿下,也是有交好之意,殿下要好好把握。” “知道了——” 元祯满心不愿,踢踢踏踏回到卧房,换了身鸦青祥云纹大袖衫,在坐到妆镜前,由苟柔束发时,她瞥到自己唇红齿白的面容,不禁顾影自怜: “孤这么好的相貌,怎么能便宜那权臣之女?” 苟柔听了掩嘴笑:“殿下不知羞,人家萧八娘的容貌才能称得上一句倾国倾城,配您那是足够的了。” “倾国倾城?你昨日去送聘礼时,可见过她?” 苟柔给元祯敷了一脸白粉,铜镜里的小娘子越发俊俏起来:“出来查点账目的只有几位家令,八娘身份尊贵,哪能做这等事呀。” 元祯一拍大腿,心里顿时生出了个好主意,她得意笑道:“既然如此,阿柔,不要给孤敷粉了,去取几块黑炭来。” 苟柔惊讶的抬起眼,手上的动作一滞。 ———— 聚鲜阁。 商音浓妆艳抹,头戴金步摇,双耳明月珰,身上穿着繁琐的胭脂色彩绣琵琶裙,惶惶不安的坐在主座上: “八娘,这样真的好吗,奴婢代您接待王太女,万一到了洞房那日,她发现换了个人,那该怎么办呀?” 萧夷光则着一件对襟小裙,头上戴着的也不过是平淡无奇的银钗,与商音完全换过了衣裳妆容,她气定神闲的放出豪言: “怕什么,这长安城还是我萧氏的地盘,就算王太女不愿意,也掀不起什么水花。” 大司马下定了将她联姻去广陵的决心,萧夷光却不愿受人摆布,她想要摆脱这门亲事,最好的法子就是从王太女身上下手。 既然长安城内的人都说王太女奔着她的美貌而来,那萧夷光干脆就教商音扮做自己,一来可以试其品性,二来若是激怒了王太女,让她主动退婚,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雅间的门被敲响了:“砰砰砰。” 商音身子一颤,显然还未适应世家贵女的身份:“八娘,她们来了!” 萧夷光带上碧色的幕篱,遮住自己绝美的容貌,叮嘱她:“你若害怕,就少说些话,一切有我。” 门边的惠音见两人伪装完备,就去开了门:“见过——王太女殿下?” 她这一声问安唤的是百转千回,初时带着盈盈的喜气,两个字后就变作了疑惑,等到最后三字完全透出股子惊恐。 “小美人不必多礼!” 门外王太女语调轻浮,似乎还趁机摸了把惠音的小脸,直教屋内两人皱起了眉毛。 等到人完全走进来,萧夷光不由睁大美丽的凤目,商音更是下巴都快掉到了桌子上。 王太女殿下头发枯黄,皮肤黝黑,整张脸像生过了痤疮,比雨后的土路还凹凸不平。 这倒罢了,最让人作呕的是,她的唇边有一块拇指大的黑痣,上面还生着几根长毛,若是端起碗来喝汤,那几根毛指定能先灌饱肚子。 她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像是八百年没洗澡,走到桌边时,商音先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见过……王太女殿下。” “都免礼,免礼。” 元祯大刺刺坐下,手立马勾住了酒壶,她边饮酒边飘了眼“萧八娘”的容貌,发现在胭脂水粉的装饰下,那张脸也不过算得上是清丽,不禁冷笑。 大司马果然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是一个中人之姿的坤泽,硬是在父王面前说成天上有地下无。 “左仆射和魏夫人在府中都好?” 商音发出来的声音闷闷的,神情还有些局促:“额,都好,谢殿下关心。” 萧夷光见元祯生得这副磕碜模样,心下先有了三分不愿意,又看她一对色眯眯眸子不住打量商音,胃里更生出一阵阵恶心。 商音将手从鼻子上挪下来,清了清嗓子,努力装出八娘平时优雅的仪态:“嗯——王太女殿下远道而来,一定累坏了,快尝尝聚鲜阁里的招牌菜。” 元祯看了眼满桌珍馐,都是长安特色吃食,她懒洋洋的敷衍:“八娘喜欢吃这里的菜?” “是啊,尤其是这道通花软牛肠,牛肠里面灌满了羊羔髓拌的各种香料,咬一口又软又糯,咽下去回味无穷。” 提到聚鲜阁的美食,商音眼睛亮晶晶,越说越起兴,差点把萧夷光供出来:“八——商音,你给殿下布一下菜。” 元祯玩味的笑了声:“牛肠?想不到八娘的口味竟然这么重,江南喜好清淡,八娘嫁过来应是吃不惯。” 萧夷光将装牛肠的碟子扔到元祯面前,许是瞧不上她的轻浮,忍不住开口讥讽:“此事还不简单,八娘多带几个长安的厨子不就解决了?” “这可不成,王府里有我父王和母后,还有弟妹十数人,每顿饭都要在一起吃。他们哪一个人生病了,你这个做女媳和阿嫂的,还要会做江南的鲫鱼汤,去亲手喂给他们吃,现在就想单独开小灶,岂不有违孝道?” 这一通连吓带唬,“八娘”被元祯的愚孝震惊得张大了嘴,而她的婢女也没好到哪里去,幕篱后面的脸都铁青了。 元祯伪装得十分成功,她估摸着她们回去就要说退婚的事,得意的捻了捻痣上的黑毛,突然瞥见那名唤商音的婢女臻首娥眉,眸含秋水,撩人得很,便叫道: “过来斟酒,没看到孤的酒杯空了,怎么一点眼力劲也没有?” 脉脉秋水顿时变作刺骨的秋霜,萧夷光用眼刀剜了她一眼,提起青莲花瓣的酒壶,就往她跟前倒。 “八娘,孤瞧着,你这个婢女指尖温润,好像没做过什么粗活呀。” 想不到这个浪荡子的心这么细,商音用袖子掩住自己略有薄茧的手,镇定道:“那是,她平日只倒到茶,浇浇花,其他事倒不大做。” “哦,是么?八娘这么仁慈,她的命倒是好。” 元祯眨了眨眼,一把拽过萧夷光斟酒的手,强硬掰开她蜷缩起来的手指,看似在研究掌纹,实则指头滑来滑去,在吃她的豆腐: “孤略通些手相,让孤帮你看看。啧,不错,你的地纹深刻有力,福泽深厚,怕是能活到八十八。哇,子女线多得看不清,日后定能生十个大胖娃娃——”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让元祯差点咬伤舌头,她捂着手,抬头就看到这婢女眸里充满怒火,狠狠瞪了她一眼后,拂身而去。 第119章 番外下 手掌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抗拒着王太女的肆意抚弄,萧夷光强压下恶心,想要收回手,腕子上的桎梏却越来越紧,根本不给她逃离的机会。 一想到这双令人作呕的手将会在洞房夜剥去自己的衣裳,王太女淫邪好色的眸子也会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遍,然后用干瘦如黑炭般的身躯慢慢伏到自己身上…… 萧夷光身体僵硬,而后大力抽出手,干脆利落地甩了王太女一巴掌,迅速推门离开。 身后传来王太女暴怒的声音:“你好大的胆子!八娘,萧氏就是教训婢女的?” 萧夷光走得很快,商音该如何应对,她已经无暇去考虑,下楼后扯过一匹马,就飞奔去了大司马府。 门上人正在闲聊,见一坤泽骑着快马不明不白的闯进来,连忙去拦:“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大司马府!” 萧夷光劈手将脸上的幕篱扔了下去:“大司马可在?” “啊?是萧八娘!在在在。” 门上人看清了马上的萧夷光,立马露出谄媚的笑,替她牵马的牵马,捡幕篱的捡幕篱:“潼关守将卢猷之刚走,大司马正好闲着呢,奴婢替您去通报。” “不必。” 萧夷光冷峻的吐出两字,将马鞭往仆役身上一扔,就疾步走到大司马府正堂。 还没踏进大门,就听到堂内萧续哼着小曲,这几日羌人逼得紧,见完卢猷之,她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萧夷光扶着门框,心中已想好如何告王太女一状,她清脆的唤了声:“姨母。” “啊,是八娘来了啊,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与王太女殿下聊得可尽兴?” 萧续放下浇花的水壶,乐呵呵的让人给她倒盏今年新出的六安茶。 萧夷光瞥了眼碧绿的茶汤,开门见山:“姨母,我要退婚,我不嫁给广陵王太女。” “噗!咳咳咳。” 萧续始料未及,嘴里的茶全都喷了出来,溅的地上到处都是,她用袖子擦了几把嘴,不解道: “广陵王太女相貌不凡,琴心剑胆,我昨日已替你相看过,论品性、论出身,满长安城的乾元都不如太女,你为什么不嫁?” 相貌不凡? 琴心剑胆? 萧夷光想起那黑黢黢的木炭,严重怀疑大司马就是在睁眼说瞎话。 凡事若对了姨母的胃口,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所以她也不多争辩,言简意赅道:“她调戏我的婢女,我不喜欢。” 其实调戏的就是萧夷光本人,不过她若说出实话,保不准会被姨母教训一顿,所以萧夷光将自己撇了干净,只控诉王太女的不轨: “自她进门,到我离开,不过一盏茶的时候,王太女就对惠音、商音两人动人动脚,毫不掩饰,一点没有把萧氏放在眼里!” “王太女果真是这种人?” 萧续大吃一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难办了,她在堂中踱了几圈,若有所思道: “王太女倘若真这般急色,怎么会到现在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萧夷光的心沉落到谷底:“姨母,您还是打算将我嫁给她?” “长安城内,的确没有比王太女更合适的人选了。广陵地处江南,又有长江天险,你嫁到那里,就算与她分房别居,也比落在羌人的手里好。” 不止是八娘厌恶这桩亲事,她又何尝想让八娘远嫁? 萧续锁住眉头,羌人二十万大军已经逼近了潼关,公然叫嚣要萧氏献出八娘,若推了这门亲事,恐怕八娘就得和亲塞上了! 一瞬间,萧续像是苍老了十岁,她深深叹息道:“亲事不可能再改了,你回去好生陪陪你阿母阿娘吧。” 萧夷光无言,骑马回到仆射府,看到门前聚了一堆狂热的追求者,又是一阵蹙眉,还好她戴着幕篱,没有引人注目,就调转马头从后门溜了进去。 商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她回来,忙迎上来:“八娘,您可回来了,真教奴婢急死了。” “太女没有为难你吧?” “她——” 提到奇葩的王太女,商音顿了顿,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同情的看了萧夷光一眼:“您打了她一巴掌,太女殿下不依不饶,偏要奴婢答应——” 萧夷光:“答应什么?” 商音的声音细如蚊声:“太女说您生得好看,若想让她忘掉这一巴掌的事,必须让您也作为陪嫁婢子嫁到江南,每晚给她暖床。” “呵呵。” 萧夷光气笑,她决计不肯让这个下流胚子近自己的身:“去挑十名坤泽,要相貌美艳,懂得讨人欢心的,到时都塞到太女的床上。” “喏。” 黄昏的日晕渐渐爬上窗纸,惠音端着茶盘走进来,见萧夷光双手攥成拳,腕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就劝道: “八娘,您也别生气,说来这事倒是蹊跷,昨日奴婢去前堂伺候,还听到左仆射对魏夫人夸太女生得如美玉一般,哪知今日进来这么个,嗯东西。” 这么一说,倒是点醒了萧夷光,她立刻想到:“恐怕王太女像我一样,抗拒这门亲事,所以找了其他人来见面。” 商音嘴巴合不拢,她不敢相信:“不会吧,普天之下,谁没有听过您的美名呢?太女殿下真的舍得将您推开?” 萧夷光端坐于榻上凝思,脑海中时而想过大司马的话,时而又闪现元祯黝黑的脸色,想清楚一切后,面若冰霜: “看来太女并非好色之徒,而是颇有城府,她知道眼下羌人扣关,与萧氏联姻只是有害无利,所以才会教这样一个小丑来见我,本意也是想要我主动退亲。” “啊?”商音震惊,若真教王太女得逞,定然会使她家八娘的名声有损:“八娘,你们这还没成亲,就闹出许多事,那以后该怎么办呀?” “以后?” 萧夷光轻笑一声,美眸中闪烁着聪颖的光芒:“当然是要给太女一点颜色瞧瞧,让她再敢戏弄我!” ———— 六月初一,宜嫁娶。 长安城中的乾元,上至八十,下至八个月,在这一日全都倒了用饭的胃口,匆匆扒了几口小米饭,就上街去看萧八娘大婚。 翠微台到仆射府,萧氏为八娘足足铺了十里红妆,沿街的树上挂满彩绢剪成的格式花朵,绚烂得连天边晚霞都失了颜色。 参加婚宴的贵客更是络绎不绝,他们的车马自长街头排到长街尾,穿梭引路的仆役如云,手里举着的火把差点把街边的树给点燃。 青庐内,红烛摇曳。 萧夷光头戴凤冠,身披宛若流霞的凤裳,恰到好处的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腰身,她安静坐在绣着鸳鸯戏水的锦绣罗帐里,唇边却勾出了个与喜气不相干的冷笑。 商音送走前来庆贺的命妇,又不时掀开青庐的门幕向外探头,眼见明亮的灯火擦过墙上的格子窗,忙回身通风报信: “八娘,殿下她们要来了,您一个人在帐里能行吗?” 萧夷光想起让商音提前藏在床底的东西,道了声:“无妨。” 惠音稳重,她还是不放心,总觉得大好的日子会溅出血来:“那奴婢就站在青庐外,殿下若是欺负你了,您只管叫奴婢。” 萧夷光点点头,凤冠上的珠串也随着微微晃动。 门幕哗啦声揭开,一股淡淡的酒意随之涌了进来,元祯淡淡一瞥青庐内的陈设,侧身让两名低头的婢女走出去,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 她憋着一肚子气,本以为前些日子的装疯卖傻能够推掉亲事,没想到这萧八娘也太荤素不忌了些,连又黑又丑的黑木炭都能下得了口,非但不在乎自己的“浪荡”,昏礼前还一天三封情书的送到驿馆,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深情似的。 不过,别的不说,那情书上的字有气骨,倒是蛮好看的。 元祯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摇出去,她走到桌边拿起酒盅,吞了一大口酒下肚,壮了壮胆量,然后才去挑开萧八娘遮面的珠帘。 “嘶——” 元祯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是醉了。 否则怎么会看到沉鱼落雁的嫦娥代替萧八娘坐在火红的罗帐里呢?! “你是萧八娘?” 萧夷光眸光冷浸浸的,她上下一扫王太女,见这女郎容貌俊丽,身姿挺秀,与那日的黑炭根本是云泥之别,不禁泛起冷笑。 好个王太女,竟敢戏弄自己! 她道:“殿下莫非是喝醉了?连妾都不认识了。” 元祯拍了拍脑袋,驱散了些酒意,肯定道:“在聚鲜阁见孤的人,不是你。” “是不是妾,又有什么要紧呢?” 萧夷光的嗓音带着魅惑,她稍微释放出些自己信香,轻柔的嗓音像一张细密的大网,将元祯笼在其中,使她神魂颠倒:“难道殿下对臣妾不满意?不想与妾洞房?” “怎么可能!” 元祯自说服自己进了这道门,便想着与萧八娘好好过日子,这会见八娘那么美,她越靠越近,更不舍得离开了。 萧夷光用手抵住急色的元祯,轻轻勾了勾她的下巴:“殿下莫忙,妾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 “我也有礼物给你。” 两人分别找出藏在青庐里的箱子,打开一看。 元祯送萧夷光的是狼毫毛笔、温润白玉雕琢的梨花,一匹上好的苏绣缎子。 萧夷光送元祯的是夺命判官笔、暴雨梨花针,一条结实的九节鞭子。 “殿下想要臣妾的婢女暖床?” “还要臣妾伺候你一家老小?” 她抻了抻九节鞭子,一步步将元祯逼到床角。 元祯眼疾手快,抢了根夺命判官笔护在胸前:“你一定是听错了……” “啪!” “哐啷哐啷!” “我打死你这个混蛋!” 渐渐的,庐内的打斗声变了调。一百媚千娇的身影落在榻上,罗帐晃了晃,传出些淫靡的声音。 商音站在青庐外,害羞的捂住耳朵,对惠音道:“真是想不到啊,八娘平日看上去多端庄的人,恩爱起来竟然这么激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