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嫌我太沙雕!》 1、劫花轿 天朗气清,谢云逍的心情却十分的不舒畅。 因为,明日他就要被迫娶一个病秧子丑媳妇了。 谢云逍烦闷许久,为疏散疏散,在广聚轩约了几个狐朋狗友吐些苦水。 鲍参翅肚,酒过三巡,众人已酒酣耳热,歪歪倒倒。 东郡王次子萧必安听完他的控诉,一脸沉痛。 “老谢,我理解你!听说你那位未婚夫出生寒门,长相丑陋,胸无点墨,还是个病秧子……” 谢云逍长叹一口气,心中寂寥得很。 想他这么一丰神俊朗的人物英年早婚便罢了,还配了这么个人,就为了个离谱的娃娃亲,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感叹地拍了拍萧必安的肩膀,大着舌头道:“兄弟你理解我!” 萧必安却嘿嘿一笑,话锋一转: “但龙配龙,凤配凤,天生一对,兄弟劝你一句,忍耐吧!” 谢云逍没好气地踹他一脚。“去、去、去!兄弟苦着呢,你还好意思乐!” 他喝得多,现下动作迟缓,萧必安轻松一让就躲了过去。 说罢,谢云逍又愁眉苦脸地仰头灌了一盅酒,半晌,凄凉道: “想我十八一枝花的年纪,竟要讨个病秧子当老婆,哎!只怕不出一年就要当寡夫,人生呐……” “噗呲……” 包厢众人都努力控制自己的嘴角,但还是憋不出笑。 谢云逍则是彻底喝大了,他连连给自己灌酒。 有人笑着去夺他手中的酒壶,被他一拳攘走。 他抱着酒壶,愁云惨淡,大声控诉: “笑笑笑,就知道笑,就看着老子变成残花败柳也不搭一把手!” 一旁九门提督家的公子管复整理下表情,干咳一声,凑过来问。 “谢兄身为平南王世子,为何有这样一桩婚事,王爷竟也同意?” 谢云逍一听管复提起他爹,他心中更是气闷。 他将手中酒壶重重往桌子上一扣,怒道: “谁知道我老爹他妈的是怎么想的?!” 他声音过大,一旁的萧必安掏了掏耳朵,又凑了过来笑嘻嘻道: “到底是你老爹,还是你老爹他妈?” “……” 谢云逍嫌弃地将他推走。 “去去去,萧二必,老子看见你就来气!” 管复见状,拉过谢云逍,悄声道: “既然上面走不通,谢兄何不想想下招?” 谢云逍愣了。“什么下招?” “你那位未婚夫从江宁上京,定是走的水路,入京都必会经过葫芦山,谢兄何不从他身上做做手脚?” “做什么手脚?” 管复凑到谢云逍耳边细说一通,谢云逍的眼神从迷茫变得雪亮。 “好主意!” 谢云逍猛地站起身,磕磕绊绊地夺门而去,平南王府的几位小厮忙跟了上去。 包厢内,萧必安笑着问管复:“你又出什么坏主意了?” 管复笑道:“不过让两个新人婚前碰个面而已。” 萧必安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一想到平日里自恋地没边的谢云逍被逼着娶个病秧子丑媳妇,他就忍不住乐。 此时,门外的小二突然敲门进来。 他目标明确地走到萧必安面前。 “萧二爷好” 萧必安笑眯眯道:“什么事?” “谢大爷刚走,他吩咐小的找萧二爷结账。” 萧必安脸上的笑容一僵。 日近西斜,胡芦山入京的官道上人迹渐少。 平南王府吴管事领头的接亲队伍正在道上赶路,意在日落之前进京休整。 行近葫芦口。 远远望见那里杵着七八个手持武器的蒙面人。 为首的人身材高大,脸蒙黑巾,但脚步不稳,似有醉态。 吴管事面露疑惑。 虽然对方的打扮似山匪,但哪都可能有山匪,唯独离皇城不足十里的胡芦山绝不可能有。 没有人会想不开会在这里打劫。 接亲队伍渐渐靠近这群蒙面人,但他们只静静地站着,也无甚动作。 吴管事放下心来,心道,八成是城中哪家不成器的纨绔子弟的古怪游戏。 于是,他一拉缰绳,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赶路。 蒙面的这群人正是谢云逍并几个小厮。 他们已在此处候了一段时间了。 眼见吴管事领着接亲队伍快要离开了,谢云逍仍迷迷瞪瞪。 小厮吴大着急地凑向谢云逍。 “世子爷,赶紧的,我爹他们都要走了!” 谢云逍的酒只醒了几分,他眯着眼睛,反应有些迟钝。 “嗯?这就来了??” 小马催促道: “是啊世子爷,您赶紧拦住他们,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啊!” 谢云逍迈开脚步边走边嘀咕。 “来这么快,不过你的词不好,太落伍了……” 说着,他晃着手中大刀,长臂一伸,拦住了吴管事的去路。 “站住!此山……此山前方三十米收费站,请下马缴费!” 众人:“……” 来人身高八尺,肩宽腿长,绕是脸遮得严严实实,吴管事也一眼认出他是谁。 吴管事扶额捂脸,心中感慨: 刚还猜测是哪家不成器的纨绔子弟,没想到是自己家的。 他艰难道:“世子……” 谢云逍立即竖起浓眉打断: “别套近乎,小吴,上去把这个老头的马给缴了。” 吴大紧张地搓手,无奈地低声冲谢云逍道:“世子爷,那是我爹……” 谢云逍拍了吴大的脑袋一下。 “记住你现在是山匪!” 在谢云逍的压力下,小吴只好顶着吴管事犀利的眼光,卸了对方的马。 因为领头的吴管事被制住,谢云逍一行不足十个人轻松地逼停了数十人的接亲队伍。 后方江宁送亲的人,见队伍被手持武器的蒙面人给截了,面面相觑,惊慌失措起来。 谢云逍扛起长刀,懒洋洋、脚步不稳地走向装着他那位未婚夫的精致的红色软轿。 轿夫不等他逼近,撇下轿子就跑了。 谢云逍见众人都惧怕自己,心中快意,没几步他便踱到了轿前。 软轿旁的人四散逃了,只留了一个身量未足的书童。 这书童手持木棍,哆哆嗦嗦地与谢云逍对峙。 谢云逍饶有兴趣道: “小屁孩,你怎么不跑?” 那书童虽然难掩慌乱,但仍紧抿着嘴,不甘示弱地仰视谢云逍,他磕磕绊绊道: “我……我、我要保护你家公子!” 谢云逍乐了。 “谁家公子也用不着你个小屁孩保护,去一边去!” 说着,他长臂一捞轻松夺了对方蓄势待发的木棍。 小书童还要纠缠,谢云逍想把这碍事的小书童拨到一边,谁知小书童一弓身竟避开了,他死死抱住谢云逍的大腿不放,大喊道: “公子快走!!” 谢云逍怕伤到他,一时没挣脱开。 正是此时,刚刚一直没有动静的轿内,突然响起一个极为纯净清澈的声音。 “墨竹?” 这声音似一泓清泉,沁入谢云逍的心间,让他的酒都醒了几分。 谢云逍一呆。 心道,这病秧子倒有副好嗓子。 不过,声音再好听,长得不行也是万万配不上自己的。 接着,只见一双似藕如珠的纤纤玉手拨开了红色的轿帘。 那手指洁白修长,根根如同削尖的葱段。 谢云逍一愣。 心道,手也长得牛比。 眨眼间,轿子里便走下来一个眉目如画,肤色如雪,气质出尘,身姿单弱的白衣公子来。 这位公子蹙着眉头似乎刚刚睡醒。 他微微咳喘,点点泪光,美得像清晨的白雾一般,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散。 “啪嗒”一声,谢云逍手中的大刀落地。 他捂着悸动的胸口,长腿禁不住趔趄了下。 坏了,坏了,遇到crush了。 那白衣公子,瞥了眼周围,复又抬眼看向谢云逍。 与五迷三道的谢云逍不同,他皱着眉头,神情冷淡,眼神十分不善。 “墨竹,回来。” 小书童立即松开了谢云逍的腿,眼含泪花小跑着回到那白衣公子的身边。 “公子,你终于醒了。” 接着,那白衣公子将墨竹护在身后,只身上前,缓缓走到谢云逍身前直直地仰视他。 他的眼神太过明亮,压迫性极强,谢云逍有些受不住,他的头皮都感到有些微微发麻。 “天子脚下也有劫匪?”只听那白衣公子开口道。 谢云逍大着舌头回道:“那什么,我、我外地来的。” “竟真是劫匪吗?”这白衣公子似自言自语。 片刻后,他又上前一步逼近谢云逍,两人几乎呼吸相闻。 “钱全都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谢云逍脑中正被突然靠近的病美人搅成一团浆糊,他呆呆地接道: “什、什么?” 白衣公子突然笑了笑,笑容清绝又带着点狠厉。 谢云逍呼吸一滞。 只见白衣公子,薄唇微启,淡淡吐出三个字: “杀了我。” “……” 谢云逍被吓得后退了半步,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前方的小厮吴大见势不对,赶紧放开吴管事赶了过来。 他将谢云逍搀扶住。 “世……老大,你怎么了?” 谢云逍这半天功夫,酒醒了大半。 他干咳了几声。 “没事,没事,那什么啊,喝多了酒有些站不住。” 他推开吴大,站直身体,整了下发型,风度翩翩地向那白衣公子弯腰作揖。 “那什么,对不住了这位公子,在下不是来打劫的,恰恰相反……” 谢云逍反手伸向小厮吴大的胸前,一把将他原本准备在广聚轩结账的银票全掏了出来。 “咳咳,在下江湖人称‘及时雨’,最爱疏财送钱,今日有缘,拦住公子的轿子,实是想结交一番,送公子些银钱……” 说着,他大手一伸,将手中的银票奉上。 吴大:“……”刚刚明明不是这么演的。 但那白衣公子一点也没有接过去的意思。 在他听到谢云逍否认了自己是劫匪,表情就已恢复了冷淡。 当下,听完谢云逍的一番话,他只鄙夷地看了一眼谢云逍,转身就回了软轿。 “竟然对世……老大无礼!” 吴大撸起袖子,心中不忿。谁知,谢云逍却一把拉住了他。 吴大疑惑地往后看去。 只见谢云逍耳朵通红,瓮声瓮气道: “无妨,本世子喜欢他这么看我。” 吴大:“???” 世子爷什么时候有这种爱好的。 这会功夫,恢复自由的吴管事已重新安排好轿夫。 他走到谢云逍身边,低声道: “世子爷,也尽兴了吧,小的要接着赶路了。” 说着他便吩咐手下,重新抬起软轿,继续行路起来。 谢云逍呆立片刻,突然追了上去,硬把银票塞到小书童墨竹的怀里。 墨竹推拒不过,只得收下。 “公子,怎么办,他非要给钱?” 贺寒舟的眼中闪过一抹戾气。“拿来给我。” 墨竹将那一叠银票从轿子的小窗处递了过去。 贺寒舟眼神冰冷。 “告诉前头,经过顺天府的时候停一下。” “是。” 临近子时,平南王府却还人影匆匆。 明日一早,平南王府世子爷就要大婚,新郎官却突然不见了。 平南王大怒,折腾了半宿,才在顺天府的监牢里找到自己的好大儿谢云逍。 只见谢云逍是一身酒气,灰头土脸,哪有平日里的半分神气。 到这会,平南王心中的怒火已经散了。 自己这个大儿子虽然一向不着调,但从来也没有什么大错。 但这次,居然是从牢狱里把他捞了出来。 看来,这桩婚事对这个他的打击确实很大。 他长叹口气,语重心长道: “你要是实在不满这桩婚事,为父也不勉强你,一年之后和离便是了。” 刚刚一脸颓废,垂首不语的谢云逍突然猛地抬头: “爹啊!千万别!赶紧替我梳妆打扮起来,我现在就要结婚!!!” 平南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新婚之夜 世子大婚,平南王府张灯结彩,大摆筵席。 镇国公、齐国公、东郡王、襄阳侯、九门提督以及各王孙公子等齐上门祝贺。 萧必安并管复等人坐在主桌旁的次桌。 不远处的谢云逍正春风得意、喜笑颜开地与人敬酒。 萧必安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啧啧了几声,冲管复道: “不对劲,不对劲,你说,就这么一天的功夫,谢大傻怎么就换了一副兴高采烈的嘴脸,你不是说,昨晚都闹到顺天府了吗?” 管复回道; “说起此事也是歪打正着,我听顺天府的人说,昨晚有人告发葫芦山有人聚众抢劫,还塞了几百两银票,顺天府的衙役许久没遇到这样的好事了,又有贼拿,还有钱赚,当下一窝蜂出府就将人拿下了。” 萧必安将手中折扇一合。 “不对啊,这京城里的衙役谁不认识谢大傻,谁会跟他过不去,再者说,谢大傻他那样一四肢发达的货竟也不反抗吗?” 管复叹了口气:“所以说是歪打正着,谢云逍特意蒙面了,顺天府的人认不出,而谢云逍见来了一帮官差,还以为是找他套近乎,哪能想到是来抓他的,自然没来得及反抗。” 萧必安嘿嘿一笑。 “没想到谢大傻也有今天,不知道是哪位义士做的好事。” “……” 正说着,谢云逍敬酒已敬到这一桌了。 “来来来,今天心情好,咱们兄弟好好喝一盅,不过先说好了,只这一盅,兄弟我还要留着力气入洞房呢,哈哈哈哈……” 众人都起哄起来。 萧必安摇摇扇子,拿着杯酒,走到谢云逍跟前与他勾肩搭背。 谢云逍知道他没什么好话,拿眼觑他。 果然萧必安阴阳怪气道: “哎呦呦,昨天我们谢大世子还恨嫁呢,怎么着,是吃了牢饭突然想开了?还是见着自己的丑媳妇,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谢云逍“哼”了一声:“别狗叫萧二必,你这就是单身狗赤裸裸的嫉妒,老子今天心情好不稀得搭理你。” 说罢,他不知想到什么,又甜蜜地笑了起来。 “老子就是看对眼了,怎么着?” 那笑容十分刺眼,让萧必安十分的牙酸。 “我会嫉妒你,不过讨个病秧子丑媳妇,我会嫉妒你??” 谢云逍得意地笑了笑。“哼哼哼,有你嫉妒的时候……” 说罢,不待萧必安回话,他转头便去往下一桌了。 萧必安被排揎了一通,气得指着谢云逍,冲管复道: “这家伙不过娶了个丑媳妇怎么还拽上了?不是,你们那顺天府的监牢是不是把人脑子关出问题了?” “只关了几个时辰,应该没有那么大的效用。” “……” 婚房内,烛影幢幢。 贺寒舟连日奔波,今日又是从一大早就折腾起,早已体力不支。 他脸色苍白,歪靠在床柱上连连咳嗽,身体颤抖不已,但手中仍牢牢握着把尖利的匕首。 江宁那帮人早将他的东西搜了去,这是他去顺天府,特意找衙役要的一把。 父母皆逝,他一出生便无父母庇佑,身上却因父母背了个荒谬的娃娃亲。 江宁那群小人,见到平南王府聘礼的排场,都苍蝇似的上赶着去,从无一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委身于人。 纨绔子弟多重色相,妄他费劲心思,散播了貌丑病重无才的种种谣言,却于事无补,他终是被近身的嬷嬷一碗药迷倒,塞进了花轿。 想到这里,他咳嗦愈发剧烈,握着匕首的手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白。 屋外热闹的觥筹交错之声渐小,但久无人来。 他侧靠着床,支撑不住,竟渐渐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嘎吱”一声,有人进来了。 他一惊立即挣扎地要醒,但是神智却无法挣脱纷杂的梦境。 脚步声越来越近。 片刻后,他只感到头上的盖头慢慢滑落,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竭力地想要醒过来,身体微微震颤,手中的匕首也因此掉落出来。 他心中一慌。 只听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他身旁响起。 “嗯?” 他愈发想要醒过来,身体颤抖地更厉害。 突然,他感到一双干燥热烘烘的大手握住了自己的冰凉的手指。 贺寒舟一阵恶寒,心神激荡间终于挣脱了梦境。 他猛地一睁眼,正与面前的男人四目相对。 只见眼前这人身穿红色喜服,身材高大,面容俊朗,见他睁眼,似是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那什么,你掉东西了,我给你拿回来。” 一阵无言的沉默之后,贺寒舟又忍不住低头咳嗦了起来。 谢云逍下意识伸手,想给贺寒舟拍背顺顺气,却被他一个眼刀吓得缩回了手。 谢云逍挠了挠头,转而踱去桌子旁,倒了杯热茶递了过来。 贺寒舟也不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匕首,复又抬头直直地盯着谢云逍。 “为什么要将匕首还给我?” 烛光下的美人,肤白如玉,一点朱唇,姿色更是动人。 谢云逍被他直勾勾地看着,魂已飞出去了,根本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啊?”他颇有些憨傻地回道。 贺寒舟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谢云逍的身子又麻了半边。 “为什么把匕首还我,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脸色微红。 心道,他这位媳妇长得美,脾气凶,老是喊打喊杀的,像个张牙舞爪的小猫似的,有点可爱…… 他干咳几声,才回道: “你为什么要杀我?”杀了我你不就守寡了…… 当然后半句话,他没有胆量说出来。 贺寒舟寒着脸,厉声道:“如果你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杀了你!” 说完,他又剧烈地咳嗦起来,咳嗦的声音沉闷地狠。 谢云逍看着不忍,想去帮忙,又被眼刀逼退。 他只好半蹲下来,凑过去殷勤道: “别着急,今晚我睡地上还不行吗?” 贺寒舟咳嗽渐小,但仍十分不满并防备地瞪着他。 谢云逍又道:“睡地上也不行啊,但我要是去门外睡,怕是对你的闺誉不好啊……” 贺寒舟本来咳嗦之势缓和不少,又被他一句“闺誉”刺激地又咳喘了起来。 “你……” 意识到自己失言,谢云逍连连告罪,贺寒舟还是咳喘连连,丝毫没有缓解。 最后他索性将热茶一把塞到贺寒舟的手中,“你别着急,别着急,都是我的不是,我这就走……” 说罢,他的双手举过头顶,缓缓往屋外退去,出屋后轻轻将门代上了。 片刻后,贺寒舟的咳嗦终于平息了下来。 手中描金的茶杯发出阵阵热意。 他低头闻了闻,确是好茶,可惜他自小脾胃虚寒,不宜饮茶。 屋外那人似已走远,他站起身到桌子旁,将那茶杯放好,又走到门边将门牢牢地反锁了。 此时,他才感到悬了许久的心微微放下。 片刻后,他褪下喜服侧躺在床上。 长长的青丝铺散在大红的喜床上,有几分艳丽,烛火映照下,他手中牢牢握着的匕首正闪着寒光。 他垂眸看向手中匕首。 心道,平南王世子似乎也不似传闻那般是个鲁莽急色、十足愚蠢的纨绔子弟。 谢云逍出门后,往右边没走几步,便是他原来住的云祥居。 他甫一进屋,便翻箱倒柜起来。 贴身小厮吴大,见厢房内咚咚作响,连忙跑来查看,却见房内像遭了贼般一片狼藉,而世子爷正闷着头在那翻东找西。 “我的爷啊,这会儿您不在婚房,到这来找什么啊?” 谢云逍当然不能透漏出他是刚刚从婚房里被赶出来的。 他百忙之中抬起头来。 “我那个婚契呢,怎么找不着了?” “世子爷怎么想起这个,那个不是早被您扔箱底去了。” 谢云逍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当时他乍一听自己要娶个病秧子丑媳妇非常抵触,随手搁在他放话本的大箱子里了。 循着记忆,他很快便从箱子里找到了那张婚契。 只见那婚契上面花团景簇,右下角还画了一对鸳鸯,十分生动好看,上书: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良缘永结……谨以白头之约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订婚人谢云逍贺寒舟】 “贺寒舟?贺寒舟……寒舟、寒舟,好听好听……”谢云逍边傻笑着边念念有词。 只是不知怎的有些眼熟。 一旁的吴大还从未见过谢云逍如此模样,担忧道: “世子爷啊,您这是怎么了,大婚之夜不留宿便罢了,怎么自个一个人捧着个婚书蹲在这傻乐……” 谢云逍笑容一僵。 他自然不会说,他连他美貌世子妃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就被赶出了婚房,现下只好通过这个法子知晓他媳妇的名字。 “本世子看你最近很闲啊,这样,本世子派你一个差事吧……” 吴大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一寻思,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世子爷一向对这桩婚事十分不满,自己还总提大婚的事…… “世子爷多虑了,小的最近还要忙于照料您的爱犬忠勇将军,怕是抽不开空,刚刚是小的多嘴了,小的这就掌嘴。” 说着,他雷声大雨点小地抽自己的嘴 “行了,行了,本世子还不知道你那张四处漏风的嘴。” 吴大停下手中的动作,谄媚地冲谢云逍笑。 “不过,我刚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确实需要人办。” 吴大立即凑上去。 “什么差事啊,世子爷?” 以他多年的经验,定是叫声凄惨的蛐蛐,吐鲁番斗鸡以及世子口中的什么“杀马特”发型的黑马等等跟畜生打交道的差事。 只见谢云逍摩挲着手中的婚书,严肃道: “帮我打听打听世子妃的爱好,速速报与本世子!” “啊???” 吴大震惊了,这是他伺候世子爷几年来领到的唯一一个跟人有关的差事。 “不是啊,世子爷,您不是不喜欢世子妃吗?打听这个做什么?” 谢云逍眉毛一竖,不满道: “哪来的谣言?!记住从今天起,世子妃就是本世子的心尖宠!” 吴大愣愣道:“那忠勇将军呢?” 谢云逍大怒。 “什么屁话,老子能跟狗过一辈子吗???” 吴大赶忙告罪。 “世子爷恕罪!小的这就去打听世子妃的喜好,小的这就去!” 说罢便屁滚尿流地跑了。 谢云逍余怒未消,看向手中婚书,心情才好了起来。 他踱向床边,枕着手臂靠在床上,又看了遍婚书,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他美貌媳妇的名字。 贺寒舟、贺寒舟…… 突然灵光一闪,一段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 【江宁文人贺寒舟,形貌昳丽,白衣胜雪,飘飘然神仙之概,圣德帝南巡欲幸之,贺寒舟不从,投水而死。】 谢云逍石化了。 两年了,因为日子太逍遥,他差点忘记他是穿书的了,刚刚那一段是他突然想起来的书中关于贺寒舟的内容。【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无辜炮灰 两年前,谢云逍穿到这本名叫《大承状元郎》书里一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人物。 奇葩的是,他穿的既不是炮灰,也不是反派,只是一个与主线无关的背景板的人物。 全书对他的描述只有几个字:平南王与长公主之子。 当然,对此他非常之满意,有对好爹妈这辈子吃喝不愁。 他从此安安心心地当个二世祖,每日吃喝玩乐过活,快活至极,以至于他都快忘记自己是个穿书的了。 但就在刚刚,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美貌媳妇居然是书里有名有姓的人物,还是个身世悲凉、命运凄惨的无辜炮灰。 原书里,贺寒舟很小时,父亲就战死沙场,母亲想不开也一起去了,只留下贺寒舟一人孤苦伶仃。 他自小被贺家人忽视受人苛待,幼时被堂弟在寒冬腊月里故意推入了水池,身体落下了大毛病。 坎坷如此,他还是没有颓废丧志,到底是聪慧过人,他乡学间名声渐甚,先生多赞其定能高中。 谁知科考前夕,贺家花了大银子买通官员,将贺寒舟的卷子安在了族长孙子也就是那位堂弟的头上,用的还是贺寒舟父母留下的钱财。 贺寒舟得知此信,心神俱裂,但一穷二白求告无门,他离开贺家后,因无门阀举荐无法再参加科举,但他心性坚韧,天资奇佳,很快在江南文坛有了些声望。 当时恰逢圣上南巡,贺寒舟机缘巧合下得了面圣的机会,他一心以为是个洗雪沉冤的机会,却不知自己只是喜好男色的皇帝的一个开胃菜而已…… 想到此处,谢云逍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不行,不行,可不能让事情如此发展。 以前单纯看小说,看到贺寒舟这个人物,他只是唏嘘一下炮灰角色实在无辜,甚至嫌弃作者在注水,但是现在贺寒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这么一个长在自己审美点上的大美人,还已被自己娶过门的意中人,他断不能眼见贺寒舟落得个投水自尽的下场,还得帮自己的媳妇讨回公道才是! 谢云逍无心睡眠,奋笔疾书,开始默出穿的这本书的大概剧情,写到一半,他又愣住了。 不对啊,自己穿过来至今从没有干过一件正事,交的朋友也都是与自己一样的与书中主线没有交集的二世祖。怎么这剧情莫名其妙地就改了,自己竟然把书里有名的江宁大美人娶回家了? 不对不对,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当下他再也坐不住,连夜去找了平南王。 时辰不早,平南王已上塌入睡,正是熟睡之时,只听门外“砰砰砰”直响。 “爹啊,开开门!爹啊!给儿开开门!” “臭小子,深更半夜的瞎叫唤什么!”平南王额角直跳。 “爹啊,儿子睡不着,找您谈谈心!” “新婚夜哪有出来找爹的?有什么话明日不能说吗!?” “不行啊,爹啊,儿子实在熬不住啊!!爹啊,开开恩吧!” “……” 平南王深吸口气,下床披了件外衣,猛地打开了门。 谢云逍正贴在门上,门一开,他差点摔个狗吃屎。 他连忙站好,冲平南王敬个礼,腆脸笑道: “老爹晚上好!” 平南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去屋内的椅子上坐了。 谢云逍回头将门关好,笑嘻嘻坐到了平南王下手的位置上。 “什么事?” 谢云逍赔笑道: “爹,儿子主要想知道,您为什么非得逼我履行这个娃娃亲不可,从前从没听你提起过,这是不是您这两年间突发的奇思妙想?” 平南王训斥道:“一天到晚没大没小嬉皮笑脸,给我坐直了!” 谢云逍赶忙直了直腰,又谄笑道:“爹啊,我的这桩婚事究竟是为何?您就告诉儿子吧!省的儿子晚上睡不着觉……” 平南王本来板着脸,听他反复问起此事,脸上微有波澜。 “为什么想知道?” 谢云逍点思索了会才道: “儿子是觉得有些事脱离了原有的轨道,想要弄清楚……” 平南王脸色一变,沉吟了片刻,叹道: “这两年你确实懂事不少,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是该说与你听。因前朝时,皇室子孙几乎被郑太后屠戮殆尽,当今圣上无子嗣,你是本朝唯一的公主所出,最近朝中有好事人屡次上奏让你继嗣皇储,前阵子,圣上借故召为父进宫,名为嘉赏实为敲打,伴君如伴虎,加上,你身上本有桩亲事,乃是为父南方平乱时的副将之子……” 谢云逍目瞪口呆地听完。 他说剧情怎么歪了,居然还有人能看上他,还推荐他当皇储! “不是,继嗣皇储?爹啊,您看我是这个材料吗?!谁这么好事?!” 平南王没好气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虽如此说,平南王对他这个儿子也算满意,两年前的谢云逍确实不是块材料,属于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但现在的谢云逍虽不着调,确实有扶上墙的才智,否则朝臣们也不会注意到他了。 谢云逍得到答案,揣着忐忑的心情回屋了。 他本以为今天用脑过度会失眠,结果一闭眼,立即就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一大早,书童就在门外着急地敲门。 “世子爷,世子爷快醒醒,劳嬷嬷在您婚房那里闹开了!” 谢云逍被他吵醒。 “汤姆,出什么事了?劳嬷嬷怎么来了?” 书童心中一哽,无论听了多少次,他这个新名字还是让他接受无能,又是汤又是姆,像个老妈子的名字。 他曾小声地申诉过,结果谢云逍却说这个名字非常的时髦,是整个大瑜最时尚的名字,他虽不信,但世子爷满意,他也只好含泪接受。 汤姆深吸口气回道: “劳嬷嬷奉您母亲长公主的命令来婚房验红,似乎是世子妃锁着房门,也不回话,劳嬷嬷一向趾高气扬众人奉承惯了的,受到这等冷遇,当下便破口大骂起来……” 谢云逍有些头疼。 他这个公主娘自两年前他穿过来后,便把他赶出了公主府,好在他还有一个便宜爹。 他这次大婚,稍微打听些,便知道是娶得男妻,他这个公主娘居然让劳嬷嬷来验红,实在让人无语,他都能想象到贺寒舟听到嬷嬷的来意,气得倒仰,死不开门的情形了。 谢云逍鞋子差点穿反了,简单洗漱下就赶过去了。 果见劳嬷嬷叉腰站那输出: “谁家新妇不是晨昏定省侍奉公婆,更何况是咱们这种人家,这世子妃倒好,久睡不起,嬷嬷我敲门也不理,要知道,老奴可是奉了长公主的命来的!谁家不失礼数的野货,连公主的脸面都不顾!!” 谢云逍见状抹了把脸,堆着笑脸上前。 “误会了误会了,实不用嬷嬷跑这一趟的……” 劳嬷嬷见他来也不给好脸色。 “世子爷,您虽离了公主府,但毕竟是公主所出,该有的礼数也得有,奉公主的命,老奴该做的都得做,你瞧瞧这世子妃,就这么下公主的脸面!” 谢云逍忙道:“嬷嬷勿气,实在是误……” 劳嬷嬷眼珠提溜一转,像想起了什么,打断了他。 “世子爷怎么从那边屋里出来,莫不是新妇刁蛮,不服侍郎君,反将郎君赶了出去?老奴一看便知道是个野货,哪里来的贱蹄子……” 谢云逍一愣,忙拉住劳嬷嬷,板着脸道:“嬷嬷慎言!” 他身材高大,相貌硬挺,一严肃起来,劳嬷嬷看了也有些发憷。 只听谢云逍又道: “恐是长公主繁忙,忘记过问了,我娶得世子妃是男子,自然用不着嬷嬷亲自来一趟查房的……” 劳嬷嬷一愣:“世子爷竟娶一个男子??虽是民间也有男妻,但侯爵王府还从未……” 谢云逍打断她道:“以后就有了……” 劳嬷嬷嗫嚅几句不再说话。 “那今日就先请嬷嬷回去吧……” 劳嬷嬷却不肯。 “即使是男妻,老奴也需得查看一眼,给公主复命。” 谢云逍想想也有些道理。 自己与这公主娘久无联系,结婚这种大日子,对方循旧例确实应该来一趟做做样子。 但这可难住谢云逍了,他也没有把握能让贺寒舟打开房门。 谢云逍硬着头皮敲了敲门,叫了声“世子妃”,果然里面一点回音也没有。 只能另辟蹊径了,他干咳一声,转头冲劳嬷嬷道: “那什么,世子妃一向身子骨弱,这合该怨我,恐是昨晚操劳了,还未……” 果然,刚刚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了,贺寒舟一袭单衣瞪了他一眼,转身坐到了桌子旁,不发一言。 谢云逍悄悄笑了一下,回头请劳嬷嬷进房。 劳嬷嬷见贺寒舟只坐着,连眼神也不给她,重重“哼”了一声。 她仰着头,倨傲地走向床榻,竟真从枕头下翻出一个白巾。 贺寒舟眸光微微一变。 谢云逍目瞪口呆,看来准备婚房的人多少有点形式主义。 只见劳嬷嬷猛地一扯,白巾扯出来的同时,竟带出了一个锋利的匕首。 劳嬷嬷耷拉的老眼立即精光四射起来了。 “好啊,竟然在枕头下藏凶器,定是图谋不轨,世子爷不是我说……老奴得赶紧报告长公主!” 她边说便双眼放光地拾起那匕首,谁知谢云逍手脚更快。 只见谢云逍长臂一伸,先一步把那匕首拿到了手中,端详了会,突然笑道: “嬷嬷又误会了,这其实是我用来修指甲的,你看。” 说着,谢云逍将这匕首在手中转了转,努着嘴似模似样地搓起指甲来,搓完还伸出五指冲着日光,眯着眼睛仔细欣赏起来。 劳嬷嬷:“……” 无语了片刻后,劳嬷嬷打量起来神态自若的谢云逍和神色冰冷的贺寒舟,她跟随长公主多年,并不容易被糊弄过去。 “从前竟没看出来世子爷竟是个精致人。” 谢云逍扬起一个腻歪的笑脸。 “自我离了公主府以来也两年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本世子也不遑多让,嬷嬷以后多来走动走动,就能看到本世子我崭新又精致的面貌了……” 劳嬷嬷被他笑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从前长公主说世子性格大变,根本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而是妖孽夺舍,她还不信,现下却有些相信了。 当下,她没再说什么,臭着脸离开了。 打发走了劳嬷嬷,谢云逍舒出一口气。 那边绷着一股劲的贺寒舟也再支撑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谢云逍见他一身单衣,连忙将衣架上的红色喜服披在他身上,却被贺寒舟嫌恶地拒绝了。 谢云逍察言观色:“不喜欢这件衣服吗,那换一件。” 说罢他在屋里头找了起来,却半点贺寒舟的行礼也找不见。 贺寒舟见状,突然笑了笑,那笑容五分凄绝五分自嘲,将谢云逍的心都笑的揪了起来。 “别找了,什么都没有的。” 谢云逍默然片刻。 心道,贺寒舟原是江宁贺家的旁支,虽是说是寒门那也是与王府相比,远不至于一点积蓄也无,听说新晋的探花郎也出自贺家,他在酒桌间没少听过这位探花郎容貌姣好一掷千金的故事,贺寒舟却一点随身的东西也无,恐怕这里面另有缘由,八成是被欺负了,得找个机会收拾收拾他们…… 谢云逍悄然将手中的喜服放回衣架上,叹道: “别忧心,也就我那位公主娘派来的人难缠些,在我这里你不用守规矩,没人会为难你的。” 贺寒舟复又咳嗽起来,半晌才道: “为何如此对我?” 谢云逍摸摸鼻子,心道,为什么如此对你,当然是因为老子看上你了。 但他刚刚应付完劳嬷嬷,智商目前依旧保持在线,只说道: “那什么,本世子一向是与人为善,乐善好施,你不用放在心上。” 贺寒舟神色冷淡地望着谢云逍,眉头微微皱起。 “乐善好施”的用词和这个做派他见过,与那日葫芦山劫道的土匪很像。 谢云逍瞧他皱眉以为他身体不适,心中思量着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现在日头尚早,你先歇着吧。” 说着,他将手中刚刚把玩的匕首放到桌上,便往门外走去。 谁知他刚要走到门口时,贺寒舟却在他身后突然道: “那日在葫芦山的劫匪是你?” “!!!” 谢云逍差点被门槛绊倒。【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找大夫 贺寒舟瞧谢云逍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到底有何目的?” 谢云逍转过身,表情有些窘迫地看向贺寒舟。 “我要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信吗?” 贺寒舟与谢云逍视线相对,若有所思。 他从小境遇坎坷,也有不少嘴上大仁大义对他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但那些人不过是图谋他的色相,他们怀着龌龊的心思接近他,他们的打量他的眼神十分下作。 但眼前这位平南王世子虽然举止有些怪异,但几次接触下来,他的眼神从没有让他有不适的感觉。 且对方明明数次有机会致自己于死地,却都以怪诞的方式轻轻放开,让他不解。难道…… “你喜欢我?” “……” 谢云逍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心道,他这个媳妇是个大美人就算了,居然还这么聪明,聪明地吓人。 谢云逍收拾了下乱七八糟的心情,摸了摸鼻子: “糟糕,被你发现了……” 贺寒舟蹙眉看向谢云逍。 因自小容貌出众,对他表明心迹的人很多,但他却不理解这种喜欢,也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浅薄。 他觉得,这些人都是一时被外表所迷罢了。 他一贯冷淡视之,很快这些据说非常喜欢他的人就会很快“清醒”过来,更有甚者还会反过来厌恶他,做出一副不屑与他为伍的姿态,斥责他假清高目中无人…… 所以,所谓喜欢,所谓情情爱爱不过是一时被感官蒙蔽罢了,贺寒舟从不相信感情。 贺寒舟的表情严肃久久不语,长长的睫羽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让人捉摸不透。 谢云逍的心情难免七上八下的。 “先说好,你发现归发现,可不能不允许我喜欢你啊……” “……” 贺寒舟顿有些啼笑皆非。 他的脸上有了点笑模样。 那浅淡的笑影使贺寒舟白皙的脸蛋上微微显出一浅浅的梨涡。 谢云逍看得一呆,神智即时飘远了。 今天他能对我笑,明天就能心甘情愿做我老婆…… 他信心随着想象力膨胀起来,心中起了无限的亲近之心,周身泛起粉红泡泡。 他脑袋一热,忍耐不住地发问道: “我能叫你娘子吗?” 贺寒舟的脸立时一寒。 “在下一介草民,恐怕没有这个福气!” 说着,他转过身不再面对谢云逍,片刻后又重重地咳嗦起来。 谢云逍的恋爱脑袋被冰了冰,智商恢复上线。 他暗恼自己失言了,立即懊恼道: “是我唐突了,该打该打!你别介意,刚刚,你就当我在放屁吧!” 贺寒舟听他一王府侯爵家的世子居然坦然地说出这种话,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心情起伏之间,咳嗦得更厉害了。 谢云逍在一旁干着急。 “都怪我,都怪我,我给你去请大夫去!” 说着,他逃也似地出了院子,骑上那头杀马特发型的黑马,出府赶往京都医馆济世堂。 他刚出院子离开,一对长相相似的一男一女刚巧从围墙的阴暗处转过来。 这两位是平南王的远房表弟表妹谢玉郎与谢玉娘。 平南王南征出生入死挣出王爵,发达后也不忘家中老小,年逾四十,还未与几位兄弟分家,渐渐远房的有些亲族也搬来平南王府周边,清河老家反而人数渐少。 谢玉郎与谢玉娘走到云祥院外张望,院里空荡荡的。 因谢云逍不习惯人近身伺候,从院子里打发出去不少人,以至于现在他院子长呆的人只有小厮吴大和书童汤姆,恰巧此时二人都不在。导致久无人上前照应这兄妹两。 谢玉娘的眼睛微微红肿,“哥,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妹子,怕什么,谢云逍这次娶得是下不了蛋的男妻,你想,他们这种人家定要传宗接代的,以你的才貌,做不得正妻,做个侧室还不绰绰有余,到时候,一年半载生下男胎,这王府以后还不是你说了算……” 谢玉娘轻咬嘴唇,“可是,云逍并不喜欢我,上次他特说了,一直像对自己的亲姑母那般尊敬我这个堂姑姑……” 谢玉郎叹道:“傻妹妹,相信哥哥不?” 谢玉娘呆呆地点了点头。 “听说谢云逍娶得这位男妻相貌丑陋,怎比得上妹妹的姿貌,哥哥告诉你,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哪个男人不爱娇妻美妾,温香软玉,谢云逍只是没开窍,你使使手段,他必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所以,听哥哥的,与谢云逍那位男妻打好关系,这冰糖枇杷膏乃是京都上等货色,想他江宁小门户出生定然也能瞧得上,你多来这里走动走动与他多亲近亲近,自然可常常见到谢云逍,便可徐徐图之,明白吗?” 谢玉娘愣愣地点了点头。 二人边说边往里走去,正瞧见起身关门的贺寒舟。 只见他身如玉树,姿容胜雪,端地容貌倾城。 这兄妹二人长这么大,还未见识过如此绝色的人物。 谢玉娘捂住嘴惊讶道:“哥哥,他……” 谢玉郎比她更为震惊。 他没想到传闻中谢云逍那个长相丑陋的肺痨男妻竟是这般的神仙模样,他一时被贺寒舟的容貌慑住,根本没有听见谢玉娘在叫他。 谢玉娘面容有些许的扭曲,忍不住哭了起来。 谢玉郎终于回过神来,他强行安耐住情绪,哄道: “妹子,谢云逍身为世子爷,哪怕娶了个天仙,也得要为平南王府传宗接代,三妻四妾在王府是最正常不过了,况且一向没见他有喜欢男子的迹象,只怕娶了天仙回来,也是白白浪费……” 说着他的眼神晦暗起来。 贺寒舟咳嗦一阵,深觉体力不支,头昏眼花。 他正要关门,门外便远远走来一对面容十分清秀的年轻男女,二人似是双生子,五官有些趋同。 他见那女子竟啼哭起来,一时看住,便没有立刻将门关上。 片刻后,那二人径直向他走来。 那女子慌乱冲他行了个礼。 那男子彬彬有礼道: “世子妃安~” 贺寒舟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有直接将门给关上。 他皱眉不语,神色冰冷。 那女子见贺寒舟态度冷淡,更加惊慌失措起来。 那男子则神态自若,他露出温和讨喜的笑容,但眼角上挑的弧度显出些精明和算计。 只听他道: “在下谢玉郎这是舍妹谢玉娘,叨扰世子妃了……听闻您患有咳疾,家妹前段时间正好也犯咳疾,家中还存了些上好的冰糖枇杷膏,特来孝敬世子妃,还望不要嫌弃则个……” 贺寒舟眉头皱得更深。 他冷声道:“你们认错人了。” 说着,便把门“啪”地关上了。 关门后,他只感到浑身无力,出了一身冷汗,情况大是不对,他强撑着往床榻那走去,快走到时,一阵天旋地转,竟慢慢失去意识……… 门外,那兄妹二人的面色十分难看。 谢玉郎咬了咬牙,半晌才道: “妹子,他如此做派,反而是好事。” “之前我听说新婚夜世子妃将世子爷赶了出来,原还不信,现在看来此言也非空穴来风,你想啊,谢云逍平南王府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哪会一直热脸贴冷屁股,只怕没几个月也就腻了……” 谢玉娘若有所思,在谢玉朗三言两语之间,她又觉得自己有希望起来。 谢玉郎又道:“只怕……” “只怕什么?” 谢玉郎面色阴寒起来。 “只怕,他对咱们这样的人不屑一顾,而对谢云逍等公爵勋贵却百般殷勤……” 谢玉娘娘呆呆地问道: “要是这样,可怎么办?” 谢玉郎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 “要是这样,老太太定不喜他的性子,咱们总会有机可乘……” 那边,谢云逍已在京都济世堂找了位书中有名的好大夫,正在回王府的路上。 李大夫崇拜冲妙真人张果老,爱骑驴。 今日他便骑着头黑驴子颠颠跟在骑黑马的谢云逍身旁。 李大夫瞅瞅谢云逍,试探道: “世子爷,您头皮屑问题不是见好了吗,老夫观您这气色就大安得很,为何又请老夫去府上诊治?” “府上另有人身体不适。” 李大夫捋捋胡须,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特意找自己,去王府谈几个时辰的小拇指指甲盖没有月牙是不是有病这种事情就好。 济世堂位于京都中心最热闹的街市,离王府并不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谢云逍便领着李大夫到了自己的院子门口。 这时,谢玉郎两兄妹正从里面出来。 谢玉娘看到谢云逍眼神一亮,双颊飘红,羞答答给他行了个礼。 “请世子爷安~” 谢玉郎也恭敬行礼。 谢云逍回了个礼,面带疑惑。 “姑妈和叔父怎么来了?” 谢玉娘听他称呼自己姑妈,小脸一白。 谢玉郎却面色自若道: “世子爷客气,因小妹前阵子咳疾刚愈,家中还有些上好的冰糖枇杷膏,想着世子妃也有咳疾,为表心意,今日一早特来奉上,谁知……” 说着,他表情变得尴尬又受伤。 “谁知,世子爷竟将小妹与我赶了出来……” 他故意加重了“赶了出来”这几个字,就为试探试探谢云逍。 毕竟新婚之夜被人赶出来这等不光彩的事,哪个男人能够忍耐。 谢云逍愣了片刻。 谢玉郎则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试图看出他的负面情绪。 只见谢云逍乐道:“哈哈,看来不止我的遭遇这么惨!” “……” “我还有事,不送叔叔并姑妈了。” 谢云逍说罢抬脚欲走,却被谢玉郎欠身拦住了。 “世子爷留步。” 谢云逍有些不耐烦看向他。 谢玉郎面上堆笑: “世子爷,可巧遇到您了,其他的便罢了,只是这冰糖枇杷膏难得,世子妃不愿收,还请世子爷代为收下,别白白浪费了在下与小妹的一番心意。”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又特意加重了“小妹”二字,语气有些暧昧。 谢玉娘在一旁羞红了脸,她低下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间或一眼瞟向谢云逍,眼波流转,无限娇羞。 谢云逍皱起眉头来。 “什么冰糖琵琶?” 谢玉郎连忙道:“是悬医阁上等的货,对咳疾十分有效!” “免了吧,悬医阁我看是比不上济世堂的,我自会为夫人用最好的药。” 说罢,谢云逍拱了拱手便往屋内走去。 他心道:开玩笑,老子现在是数一数二的富二代,我媳妇才用不着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他身后的济世堂李大夫摸着胡子眯眼笑了笑。 心道,这世子爷人虽不着调,品味倒是上佳。 除了那头鬃毛长歪了的黑马。【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看病 谢玉郎站在原地,面色极其难看。 谢玉娘则面色苍白,她死死揪着手中的丝帕,眼中满是浓浓的妒意。 半晌,谢玉郎咬牙道:“是哥哥失算了,想这谢云逍正在兴头上,日子还长,总有机会的……咱们先去老太太那头……” 谢玉娘不甘地点了点头,跟在谢玉郎身后走远了。 那头的谢云逍已在叩门。 “媳……贺公子?” 但房门紧闭,无人回应。 他心里犯嘀咕。 难道自己彻底将贺寒舟惹急了,他不愿意给自己开门? 他在门前来回踱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恰巧看到耳房那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正是贺寒舟的那位小书童墨竹。 谢云逍正愁贺寒舟不开门,见到他心中一喜,招手叫他。 “你过来。” 小书童表情惊恐,脑袋一缩。 片刻后,又小心探出来半个脑袋张望,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窥谢云逍。 谢云逍:“……” 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谢云逍只好走了过去,小书童见他靠近作势要逃,谢云逍连忙道: “墨竹!” 墨竹像被点了穴般僵住。 他惊疑道:“……你认识我?” 谢云逍避重就轻道:“我当然认识你,我是你家公子的夫君,听他说起过你。” 墨竹似懂非懂,他抓了抓脑袋,怯怯问道: “我家公子呢?” “你家公子正在屋里头病着呢,我刚给他请了个大夫。” 墨竹高兴道:“你请了大夫?” 谢云逍颔首,并弯腰凑过去,将李大夫指给他看。 “瞧见没,那个老头就是京都最好的大夫。” 墨竹雀跃道:“真的吗?那你真好!” 谢云逍微微一笑,后又作出一张苦脸。 “但是,你家公子却锁着门不出来,你能帮我叫他出来不?” 墨竹用力点头。 说着,谢云逍领着墨竹来到房门前,换墨竹在门外连声呼唤。 可连唤多声,屋里还是没有反应。 墨竹无助又焦急地回头看向谢云逍。 “我家公子从不会不理我……” 谢云逍一愣,他立即让墨竹让到一边,“当!”地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果见贺寒舟一半身子伏在床上,已人事不知。 谢云逍赶忙进屋,双手将贺寒舟抱起。 贺寒舟腰肢纤细,体重很轻,谢云逍轻轻松松便将他环抱起来,轻松地让他的心尖都颤了一下。 他小心地将贺寒舟安置到床榻上。 “李大夫,快来瞧瞧!” 墨竹在一旁急地眼眶都红了。 李大夫忙进门,他将医箱放置在桌子上取出一干用具,专心替贺寒舟诊起脉来。 只见他抚须沉吟,连连叹气。 谢云逍地心被他叹得七上八下:“如何?” “不大好。” 李大夫又切了贺寒舟的另一只手号脉,又道; “世子爷,这位公子阴虚体寒,伤了根本,情况不大好,怕是自小落下的病根……” 墨竹在一旁擦着眼泪回道: “我记事起,公子身体就不好,咳疾是坏了好,好了坏,从没大安过……” 谢云逍知道一些:“只说如何医治就是。” 李大夫叹道:“久病伤阴,且这位公子气机淤滞,心志郁结,沉疴难治,想治好怕是难那,若能寻得天山雪莲徐徐温补,保持情志舒畅、不耗心神,倒有几分把握能治好。只是这天山雪莲世间罕有……” “雪莲我自会去寻,只是寻到了,李大夫只有几分把握能治好他?” 谢云逍记得,大内便存有一颗天山雪莲。 “老夫只有四分把握,但老夫有一师兄云虚子医术奇佳,但最爱云游四海,悬壶济世,一时之间寻不到人,若得他诊治,或可更有胜算……” 谢云逍若有所思。 他对书里的这位云虚子有些印象,济世堂为什么是最好的医馆,正是因云虚子的药方所致,且这位云虚子不但通医术,也通易经,擅长卜卦,算无遗策,在书中主角李承源危难时救过他…… 治好贺寒舟非一日之功,眼下先好好养着。 旁人或许不知道玄虚子的去处,他却知晓有几个玄虚子常去的地方,且等他慢慢寻访便是。 “为何他昏睡不醒?” 李大夫又细瞧了瞧谢云逍的面色,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额角还有虚汗。 “只怕是奔波劳累,耗费心神所致,还有,这位公子是不是长期未进食了?” 谢云逍一拍脑门。 忘了这事了。 “恐怕确实如此。” 李大夫责备道:“五谷杂粮乃养生之本,即使心情再差也不可不食,这不是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吗?况他本有沉疴,幸好来得及时……” 谢云逍连忙称是。 一盏茶的功夫,李大夫将药方开好,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谢云逍赶紧去叫人去煎药并送些清淡吃食来,亲自喂贺寒舟吃了些。 他瞧贺寒舟面色好了些,不再出冷汗,才出屋子随便捡了点东西用了。 他刚用完早膳,王府总管王管家便来了。 “世子爷早安,小的特地来知会一声,今日世子爷并世子妃应一起给王爷、老夫人敬早茶才是,世子爷可别忘了。” 谢云逍哪里记得这这茬。 “是我疏忽了,忘记说一声,世子妃病了,刚请过大夫诊治,现下正睡着呢,他是不能去了,光我一人去也没意思,况且我昨晚刚骚扰过我爹,他不想见我也不一定。” 王管事面露无奈。 谢云逍昨日深夜喊爹的事,他亲眼见的,且累的王爷今早上早朝都哈切连连,世子爷说王爷不想见他恐怕也确有其事。 “世子妃病着便罢了,小的这就去跟王爷回禀,只是……王爷那边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不高兴……” 谢云逍一愣。 老太太确实是个问题。 这位老太太一个人把他爹拉扯大,性格十分得要命,别人在她面前错不得一点,平南王跟她比起来,都显得温柔得紧。 ”一会我去给给老太太请安。“ 王管事应声退下。 打发走了王管事,谢云逍估摸着谢云逍的喜好,派人采办了衣物等日常用品来。 片刻后,他又想起一事,托人去寻小厮吴大来。 吴大一大早便出门打听贺寒舟的喜好,但他满京都都打听不到贺家人的消息。 他一无所获,正气馁地往府里进,正巧被他爹吴管事瞧见。 吴管事训斥他一通,将江宁送亲人的情况都跟他说了。 原来江宁贺家除了一位年纪很小的书童外无一人愿意来送亲,他们送亲的队伍都是花钱雇来的,在葫芦山时就逃了个干净。 正说着,却听世子爷寻他,他连忙同吴管事告别,跑回了云祥院。 “世子爷,您找我?” 谢云逍点了点头。“世子妃的喜好打听地如何了?” 吴大赶忙将了解的事情一一禀报。 谢云逍眼不是眼鼻不是鼻:“擦,贺家人这么过分?!” 竟敢这么欺负我媳妇,送亲的人都雇来的,怪道在胡芦山时那群人跑那么快。 吴大连连附和。 谢云逍摸着下巴思索了会。 “这样,你带上王府的令牌,去江宁一趟,再多带几个人,去把世子妃在贺家一应东西都取来,若是他们支支吾吾有所藏私,你就说去报官,若是他们爽快应承,也要佯装去官府找个公正人,务必让他们多吐些东西来……” 吴大连连点头,佩服地看向谢云逍。 “世子爷,从前看不出来,您这般靠谱……” 谢云逍白了他一眼:“那是你眼瘸。” 吴大陪笑称是,心中却犯嘀咕。 世子爷的上任心尖宠忠勇将军,世子爷对它最是溺爱地很。 但世子爷却在外出遛忠勇将军时,常与人驻足聊天,逼得忠勇将军悲愤挣脱项圈,当了好几天的流浪狗,他去巷口劝了好几天,忠勇将军才愿意回家。 而世子爷压根就没注意到,忠勇将军丢了都没发现。 吴大一直以为谢云逍性子粗放不拘小节,谁知道也有这心思细腻、事无巨细的一面。 看来,得嘱咐嘱咐其他人,万不可得罪了世子妃才是。 谢云逍见他龇牙咧嘴地杵在那里不知道在脑补什么,没好气道: “别傻杵着了,去江宁走水路,一来一回差不多两天,快去快回!” 吴大忙领命。 院子里又只剩谢云逍一人,他忍不住踱回婚房,坐到床边端详起贺寒舟来。 他能好生看着自己这位大美人媳妇的时机不多,多看一眼,大美人就得生气、横眉冷对于他。 因此,他十分懂得珍惜地偷摸来瞧瞧。 只见贺寒舟玉面粉唇,轮廓清绝,乌发如漆,所见之处无不精致可人。 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露出被子外的手更如白瓷一般。 可能是因为在沉睡,他比往日少了些锐利,多了些柔和,让谢云逍又生起了无限的攀附之心………… 他看着看着,口水差点流出来…… 此时的贺寒舟正陷在纷乱的梦境之中。 梦中的他又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 他全身冰凉,正站在他幼时落水的湖边。 他心中明明告诫自己不要靠近那个冰冻的湖面,腿却不受控制地往湖边走去。 他眼睁睁看着贺兰又面容扭曲地将自己推入了刺骨的湖水之中。 冰冷的湖水像刀子一样灌入他的口鼻之中,他又感受到了那种刻入灵魂深处的窒息感。 但痛苦到极致,他突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他恍惚中觉得,若自己此时溺毙于这湖水之中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他索性不再挣扎,任意识深深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中,突然有一双手将自己从深渊中拉了出来…… 片刻后,贺寒舟眉头微蹙醒转了过来。 那双手干燥温暖,有些熟悉…… 那双手应是谢云逍的手,谢云逍…… 谢云逍……或许,谢云逍大约真与他之前遇见的人不一样? 贺寒舟神智慢慢清明,正与床边的谢云逍四目相对。 只见谢云逍眼神猥琐,满脸色相,简直像一只留哈喇子的色狗。 贺寒舟:“……” 果然梦都是反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醒过来了 谢云逍见贺寒舟醒了,瞬息间换了一张板正的面孔,“贺公子,你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端地一本正经。 贺寒舟轻飘飘地白他一眼,懒得看他,索性闭眼不语。 谢云逍干咳几声,抓耳挠腮起来。 坏了,又得罪到他了。 “那什么,刚刚谢玉郎兄妹二人没为难你吧?谢玉郎他是书中反派性格狡猾阴险……” 贺寒舟终于赏脸睁眼看他。 “书中反派?” 谢云逍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毕竟谁能相信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其实只是一篇无脑的升级爽文呢。 要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穿过来后的这个世界也只是一篇蹩脚的沙雕小说,他也会骂那个人是沙比的。 他觉得自己也是见了鬼了,经常在贺寒舟面前说些让人接受无能的大实话。 明明他自觉自己也是一个智慧与相貌并存的伟男子,怎么老在媳妇面前吃瘪,显不出自己深厚的个人魅力出来…… 谢云逍又干咳几声。 “那什么啊,书中反派……意思就是圣贤书里说的那种非常难养的小人,总之你要离他远一点。” 贺寒舟听他一本正经地提起圣贤书,嘲道: “原来世子爷也读圣贤书。” “说起这事还得怨我爹,他到现在都没放弃将我培养成一个文化人,逼我读书,我这么大个人了还每日去宗学里上学,虽说我去那都是挂羊头卖狗肉读话本打发时间,但宗学的老师傅念圣贤书,总有一两句要钻到我耳中,所以,总得来说我也算一个读书人。” 贺寒舟:“……” 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谢云逍见贺寒舟对他无语了,转又想起来原来的话头。 “那什么,不说这个了,刚刚谢玉郎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他心里有点担心,毕竟贺寒舟刚见了这个书中的小反派就昏过去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贺寒舟看谢云逍表情讨好又担忧,一副生怕自己受了欺负的模样。 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生起一股逆反心理。 他讽刺道:“他们没有为难我,是我为难的他们。” 谢云逍:“……” 不愧是他媳妇,够辣…… 正是此时,墨竹刚打了盆热水进来。 “公子,你醒了!” 他欢欢喜喜地从门外跑进来。 谢云逍突想起自己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 再晚点,恐怕得摊上大事儿。 “不好!你们先聊着,我还有事先走了。” 听到他的声音,贺寒舟一脸意外之色,他肃然道: “墨竹?你怎么还在这?” 谢云逍走后,屋内只剩贺寒舟、墨竹二人。 墨竹心虚道:“公子别赶我走,我只想与公子在一起。” 贺寒舟表情冷厉。 “我现在只是这王府里一个低贱的男妻,跟着我只会误了你……” 墨竹一个劲的摇头。 贺寒舟道;“扶我起来,我给周琣写封信,你去投奔他,好过与我终身困守在内宅之中。” 况且他残躯病体,还不一定能有多久好活。 墨竹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脸的执拗。 “公子,墨竹一直与公子相依为命,公子是墨竹世上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墨竹不会离开公子半步……” 贺寒舟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 “你还小,不懂得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你若跟了我,怕是要害了你。” “公子,墨竹觉得这里挺好,比江宁好,地方又大又精致好看,公子你的夫君世子爷还会专门为你请最好的大夫看病抓药……” 贺寒舟脸色一寒:“谁告诉你的这些话!” 墨竹怔住了。 “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看的。” 贺寒舟吃力地要起身。 墨竹赶忙去扶,贺寒舟却拒绝了,他自己坐起,严厉道: “侯门公府,表面看着花团锦簇,里子里有几个干净的,这平南王世子爷京外都有名的纨绔子弟,今日对我好些,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暂时的东西……" “不是的,公子,你的夫君说,一定会将你治好的!” 贺寒舟凝眉不语,片刻后冷声道: “你是信我的话,还是信他的话?” 一会的功夫,墨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他泣声道: “公子,墨竹想相信他的话……” 他想相信他的公子一定会被治好,他想相信受尽苦楚的公子有个好归宿,他想相信公子这样的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贺寒舟愣住了,半晌叹息一声。 “罢了,也不急于一时,你先留下吧。” 墨竹立刻转悲为喜。“是!” 说着,他赶忙起身,将贺寒舟搀扶起来。 贺寒舟想起来什么,又叮嘱道:“以后,不要称呼什么……” 他难以启齿“夫君”二字,转而道:“只叫他世子爷就是。” 墨竹乖乖地点了点头。 “公子,这是你世子爷夫君给你准备的常服,料子摸着好舒服,墨竹给你套上!” “……” “只叫他世子爷就好,别称呼其他的。” “哦。” 那厢,谢云逍已快走到老太太住的宁寿堂。 还未进屋,在长廊上,远远地就听见里头的议论。 “老太太,哎,您说王爷非得做成这桩婚事,咱们王府的世子妃是个男子都不说了,这还病病歪歪的,一点也不礼敬长辈,一大早就有人看见世子妃给人甩脸子,那气色好着呢,竟推说病了不能给老太太请安,我们王府哪有这样的晚辈,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嘛……” 听起来像是大伯母徐氏的声音,几个伯母里就属她最爱嚼舌根。 “你听清了,确是世子爷说的,世子妃病了不用来了?”老太太语气含怒。 “是呢老太太,王管事回得很明白了。” 那大伯母又道:“老太太,听说世子妃长相美貌过人,世子爷喜欢不得了,一大早,还没来问过老太太安,就跑出去为世子妃请大夫去了。” “还有这回事?” “是廊子上三叔家的玉娘一大早刚巧碰见,刚与媳妇说的,错不了!” “玉娘,原来是那丫头,老身记得模样生的不错,性格也和顺……” “是呢,咱们世子爷要是娶了她,纵使家事差些,也比现在强十倍,起码能为谢家传宗接代不是……” 老太太重重叹了口气。 “其他不提,翡翠你去把世子爷给我叫来,老身要好好问他的话!” 翡翠刚出屋子,就见谢云逍从外头挤着一脸笑意进来了。 “刚要去找你,老太太正恼呢……” 谢云逍忙笑道:“承蒙姐姐提点……只是这老太太哪天有不恼的?” 翡翠嗔他一眼,低声道:“快些进去吧……”。 谢云逍深吸口气,暗暗在心里头给自己打气。 不就是当孙子嘛,老子不怕。 他刚抬脚进屋,就听到里头一声厉喝: “给我跪下!” 其他女眷见谢云逍来了,老太太发火,都站起身先走了,只有徐氏留了下来。 谢云逍膝盖一软,反射性地就跪了。 擦,没想到自己一个二十一世纪讲究人人平等的现代人,现在能跪得这么果断而丝滑,封建社会迫害人…… 平南王母亲郑氏一生刚烈,丈夫效命沙场早逝,儿子又军功卓著,是皇帝新封的一品诰命夫人,长公主虽与平南王成婚但另有公主府,所以这平南王的内事实是这位老太太在打理。 “跪都跪得心不在焉,世子爷心里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吗?!” 谢云逍抹了把脸,赶紧换了一个痛改前非的表情: “孙子错了!!” 老太太并不给好脸色,她厉声道: “错在哪了?” 谢云逍语速飞快,态度诚恳: “错在思想上肤浅,行动上懈怠,无论是当世子当儿子还是做孙子,都不称职,孙子今后一定深刻反省,引以为戒!努力向优秀同志学习先进经验,作父王的好儿子,做您的好孙子!!” “……” 老太太哽半天才问到: “……是问你具体哪里错了?” 谢云逍眼珠一转。 “孙子最近一向遵纪守法,经常找父王一对一谈心,思想上有一定升华,应当没犯什么大错。” 老太太眉毛一竖。 “那我倒要问问,世子爷今早忙些什么了?” 谢云逍心道,来了来了。 他回道:“去给世子妃找大夫看病。” 老太太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什么病这么凑巧?选了这个好日子病,是真有病,还是世子心志不坚受人驱使,与那世子妃一起糊弄我这个老太婆!我们谢家男儿哪个不是顶天立地,你父亲十三岁便上战场保家卫国,刀枪剑雨中走出来的,到你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这便罢了,如今看,竟还是个受美色蒙蔽的混球,一点礼数都不识,你大伯母说,世子妃一大早精神好的很,都有余力冲人甩脸子,怎么到你口中就病的那么严重,连向老身请安的力气都没有,你这般蠢钝受人愚弄,将来这王府交到你手里,让我怎么放心?!” 这话说的更重了。 谢云逍赶忙道: “老祖宗误会!孙子此来也是特意说明此事,世子妃虽咳疾未愈身子骨弱,但一大早,世子妃他就想来给老祖宗请安的,谁知堂姑姑谢玉娘并叔叔谢玉郎突然来探望,世子妃强撑病体说了会子话,吹了好久的冷风,二人刚走后,世子妃就晕了过去,孙子这才着急忙慌出去请李大夫,刚抓了药在煎,世子妃到现在都没醒呢……” “哪里是有心不来给太太请安的,想是大伯母看错了?” 老太太皱眉道:“若果真如此,倒是老身错怪你了……” 她看向一旁的徐氏。“你不是说……” 徐氏脸色一变,她是收了谢玉娘些礼,才愿意听谢玉娘说这几句话。 这家里老太太做主的时候多,谢云逍虽是王爷独子,但并不讨老太太喜欢,老太太年事已高,有不少积蓄,老太太迟早要作古的,她打定主意想多分得一点遗产,所以一向爱说谢云逍的坏话。 但就这件事实情如何,她也不知,她与谢玉娘本也没什么交情,犯不着为这个面上得罪了谢云逍。 ”老太太,媳妇也是听人说的,许是人看错了……" 老太太训斥她:“你也是,最爱捕风捉影,下次这些没影儿的话被带到我跟前来!” “媳妇错了……”徐氏嗫嚅着称是。 老太太又转头冲谢云逍道:“行了,这件事或是错怪你了。” “翡翠,拿盒百年的白参给世子带回去,给世子妃补养补养身子。” 谢云逍一本正经地致谢跪安,刚出屋子便撒丫子跑走了。 这踏马跟论文答辩似的,累死老子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忠勇将军 接下来这两日倒平静。 贺寒舟成日里也不出去,待在屋子里养病。 谢云逍尚有婚假,不用去宗学,成日间也只在家里守着贺寒舟。 但也不十分守得住,一天大概能在那屋里合计待上半个时辰就要被撵出来。 当然贺寒舟也不会每次都直接撵他,只会用令人揪心的咳嗽变相地赶客。 今日一大早,谢云逍正要去瞧瞧贺寒舟,下人却送上来两封信。 一封是吴大寄来的,信中说他江宁此行收获颇丰,预计今日上午能赶回王府。 一封是萧必安的,信纸是恶心吧啦的粉红色,他在信中洋洋洒洒表达了数日未见谢云逍的思念之情,让他务必赏脸去广聚轩一叙衷肠,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带上贺寒舟,让大家伙好好见识见识世子妃的风采。 谢云逍当即表示“呵呵”。 开玩笑,我媳妇的风采,我自己每天都是限时观看,哪还会带出去与二货分享? 他提笔一挥,在那信纸后面写了大大的“滚”字,让小厮原路送回给萧必安。 谢云逍转而继续盯着吴大的信件,突然灵光一闪。 吴大就要回来了,得想办法把媳妇从房里骗出去,好布置布置。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前任“心尖宠”忠勇将军,一只颇有颜值与心眼的大型黑色短毛犬科动物,而他向墨竹打听过,贺寒舟比起人,对小动物更加亲切热情与心软…… 那厢偏房里的忠勇将军已独守空房多日。 今日,自己那个数日不见基本恩断义绝的主人突然来看自己。 它一片忠诚爱主之心已被残酷的现实磋磨掉了,它冷眼看着它的主人脸上堆笑招手叫他,但它一脸麻木,不为所动。 直到他主人从身后掏出一个鲜香四溢的鸡腿…… 它眼神有些许动摇但仍然总体坚韧。 接着,它的主人又掏出来第二根,它喉头微微一动,口中开始分泌液体,但仍坚持淡然处之。 然后第三根、第四根也来了…… 慢慢的,周围一切在它眼中都化为泡影,只有鸡腿越来越大…… 可恶,不是忠勇将军没有气节,实在是他给得太多了! 谢云逍提了整整十根大鸡腿,终于将忠勇将军收买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贺寒舟的房门前,轻轻扣了扣,然后自己闪身跑到一边躲了起来。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墨竹走了出来。 “咦?大狗子?公子,你来看,有只大黑狗来敲门了!” 没一会,身穿浅蓝色长袍的贺寒舟走了出来。 他今日气色看着好了些,更显兰姿仙貌。 忠勇将军体大色黑,一般人都要怵他,贺寒舟却不害怕。 他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忠勇将军的狗头,忠勇将军舒服地眯了眯眼。 这只狗通身黑色,皮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绸缎般的光泽,煞是好看。 贺寒舟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忠勇将军“汪汪”了两声,张开嘴,吐出舌头舔了舔贺寒舟的手,表情十分讨好。 贺寒舟温和地笑了笑。 谢云逍在一边差点目眦尽裂。 呔!好一只舔狗! 我媳妇的手我都没有福气摸,这只舔狗上来就舔,气煞人也! 只见忠勇将军欢快地摇着尾巴,然后将谢云逍放在不远处的狗项圈叼了过来。 他用鼻子拱着项圈,自己给自己套上了,然后又将项圈另一头的绳子叼起来,跑到贺寒舟的身前,殷勤地摇尾巴。 墨竹捂嘴道:“天哪,公子,这大狗好聪明,它是邀你拿绳子吗?” 贺寒舟也有点惊讶,他试探着握住了狗绳,那大狗果然兴奋地连叫了两声。 之后,它便引着贺寒舟往院子外走去,没走几步还停下来回头看贺寒舟,生怕他没跟上。 贺寒舟被它领着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面露迟疑。 “你想带我去哪里?” 忠勇将军“汪汪汪”了好几声似在回应他,但贺寒舟肯定是听不懂的。 这时,谢云逍适时出现,他今日一身云纹黑衫衬得他丰神俊朗人模狗样,一看便是精心拾掇了。 他冲贺寒舟解释道:“它想你出府遛它。” 忠勇将军快活地“汪汪”了两声,仿佛对谢云逍的翻译很是满意。 忠勇将军发挥正常,而谢云逍的出现则填补了大承宠物狗界市场没有翻译的空白。 贺寒舟见到谢云逍意外之余,面色迅速冷淡下来,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它是你养的狗?” 谢云逍殷勤地点了点头。 贺寒舟暗嘲自己多此一问,这狗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不是谢云逍的狗,能是谁的狗? 他将狗绳递给谢云逍,谁知大黑狗却不满地“呜呜呜”起来,似乎不想换人牵它。 贺寒舟看了看忠勇将军,突然对谢云逍说; “你把他养的很好,它很聪明。” 谢云逍一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媳妇的称赞。 他忍不住咧嘴乐开了,又装模做样地捂嘴干咳了几声: “不值什么,也就随便养了养。” 说着,他蹲下来招手叫忠勇将军,想显示一波与狗的交情,博贺寒舟的好感。 谁知,忠勇将军却将狗头一扭,对谢云逍嗤之以狗鼻。 放佛在说,这是另外的价钱。 谢云逍:“……” 大丈夫不跟一条狗计较。 贺寒舟失笑道:“它真的很聪明。” 谢云逍有点丢了面子,他摸了摸鼻子,尴尬道: “那什么啊,这狗子记仇得很,我从前得罪过它,我看它倒喜欢你喜欢得紧,不如劳烦贺公子带它出去遛遛,也让我解脱解脱?” 贺寒舟有些犹豫。 这几日,虽不是他本意,但他与墨竹多受谢云逍的照顾,不论谢云逍的目的是什么,自己终归欠他的。 且这大黑狗又眼神渴盼地看着自己…… 但他自小有咳疾,一向不宜去人多的地方。 谢云逍似是看出他的顾忌,又道: “我通晓一条小道,平日没什么人走,我领你去。” 墨竹在一旁迫不及待道:“公子,墨竹好多天呆在屋子里憋屈了,我们出去看看吧!” 在二人一狗的攻势下,贺寒舟终于同意了。 白云蓝天,周围空气清新,绿意盎然。 墨竹走在前头,正在扑不知哪里飞过来的白蝴蝶。 贺寒舟牵着忠勇将军走在后头。 谢云逍稍落后于贺寒舟,他双手枕在脑后,嘴中叼着一根草。 美人在侧,他心情美得很。 贺寒舟受到周围景色感染,心境开阔些,他主动问谢云逍道: “它叫什么名字?” 谢云逍一愣,心道,我的美貌媳妇到现在都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倒对狗的名字这么上心。 两相比较下,他心里顿时不平衡了。 贺寒舟见他表情晴转多云,刚起的兴致也下来了。 “不想说便罢。” 谢云逍回过神来,有些哀怨道:“不是不想说,只是,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叫什么?” 贺寒舟愣住了。 他突然有一种谢云逍与狗争宠的荒唐的感觉。 谢云逍是本朝唯一异姓王与长公主的独子,他的名字贺寒舟早有耳闻。 不过,他不想与谢云逍有过深的牵扯,平日里最多称呼谢云逍为世子爷,远远不到直呼其名的地步。 谢云逍紧张地瞅他。“你知道我的名字?” 贺寒舟沉默了。 此时,忠勇将军正要到达一颗大树,它突然停了下来。 谢云逍脸色一变,从贺寒舟手中抢过了绳子。 “接下来还是让我来牵吧!” 忠勇将军一向有些特立独行,撒尿的姿势走得是杂技路线,别的狗抬一只后腿就可,他非得将两只腿都高高抬起…… 一想到大美人牵着的狗,倒立着撒尿,他心里就承受不住。 不行,这太毁大美人了…… 谢云逍尴尬地挡住了贺寒舟的视线,“别看别看,不雅得很。” 谢云逍不想遛它的原因也有部分是因为这个,他好歹也是平南王世子,养的狗子过于奔放,实在有损于他的形象。 贺寒舟则有些不明所以。 墨竹却在一旁连连惊叹: “哇!!公子,你看!大黑狗倒立着撒尿!哇好厉害!它不怕滋自己一嘴吗?” 谢云逍:“……” 谢谢,太有画面感了。 贺寒舟看着他们,突然轻笑出声。 谢云逍一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贺寒舟完完整整的笑容,似春风拂面,如盛夏芙蓉,沁人心脾。 谢云逍正是沉醉之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是谁家的狗?了不起!十分了不起!尿得真远!” 忠勇将军有迷失在这夸奖之中的迹象,他又倒立着往前竖着走了好几步,引来一阵惊叹。 谢云逍额角一跳。 片刻后,萧必安领头的一群老熟人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萧必安看着谢云逍手中的狗绳,顿悟了。 “哈哈哈哈,谢大傻原来是你!我就说这狗不一般,他主人定更不得了,原来是你养的狗,这下对上了,合理合理,十分合理!” 谢云逍脸色一黑。 他想骂几句萧二必,又怕在贺寒舟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憋了半天,他转身,狗腿地冲贺寒舟道:“这群人脑子有毛病,我们回去吧。” 这会功夫,吴大那边应该也布置地差不多了。 但萧必安哪能让他如愿。 “别走啊,谢大世子,怎么见到我们这群老朋友就跑,果然有了家室就这般喜新厌旧吗,成天就知道守着你的云祥院……” 萧必安边说边去拦,谢云逍被他拉住了,使他看见了谢云逍身后的贺寒舟。 美人如斯,灼灼其华。 萧必安当下立即卡壳了,原来的损言损语也说不下去了。 “这……” 谢云逍立即横眉冷对,他赶忙挡住了萧必安他们的视线,并动手轰赶。 “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东张西望的!” 萧必安回过神来。 “好你个谢大傻!我说这阵子见不着你,原来偷偷摸摸在家藏了个大美人!也不给兄弟们介绍介绍!” 他身后的众人也都起哄起来。 谢云逍臭着张脸。 片刻后,他灵光一闪,阴险一笑,突然指向右边那条道。 "艾?萧二必,你大哥怎么从那边来了?” 萧必安条件反射,悚然一惊,他连忙将手中折扇遮住脸,逃也似的跑了。 他一边逃跑不忘一边喊到: “谢大傻你给我等着,我改天再来!” 本来也是萧必安出的主意,要一起来王府突击谢云逍。 他这一走,余下的人群龙无首,便渐渐散了。 谢云逍松了一口气,一回头,见贺寒舟眼中带笑地看着自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江宁旧物 贺寒舟自小身体不好,朋友也不多,因此少有出门游玩的经历。 仅有的几次与同窗一同踏青的经历,都给他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他刚刚看着谢云逍他们,突然又想起他与周琣等好友同游石塘竹海的日子。 那时,会试刚刚结束,他自认为答得非常好定能搏一个好名次,之后,他便能离开贺家自力更生。 那时,他对未来有美好的憧憬,受周琣的邀约,与三两好友同游,甚是舒怀。 但一个月后放榜,他居然落榜了,而素日远不如他的贺兰却排名前列……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正是深受打击之时,平南王府的聘礼又被抬进了贺家…… 贺寒舟的面色渐渐暗淡下来。 谢云逍却还沉浸在贺寒舟浅淡清丽的笑容里,“你笑起来真好看……” 贺寒舟眼中闪过浓重的阴霾。 是了,他现在只是一个以色事人的男妻而已…… 他冷声道:“世子爷谬赞!恕不奉陪!” 说罢,他扭头便往回走,衣摆在空中划出冷硬的弧度。 “艾?媳……贺公子?别走呀,等等我!”谢云逍后知后觉。 完了,又说错话了,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会自己又把他给得罪了。 他赶紧将狗绳扔给墨竹,自己往贺寒舟的方向追了上去。 “你好看是事实,怎么我夸一句,你倒生起气来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贺寒舟目视前方,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谢云逍长腿一跨,走到贺寒舟身前。 他双手合十,一脸痛改前非。 “我错了!我不该夸你好看!我下次再也不说了,最多只在心里说两句,好不好?” 他谄媚地冲贺寒舟笑,没注意脚下,差点摔个狗啃泥。 贺寒舟有些哭笑不得,刚刚胸中憋闷的那股气也散了。 此刻,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楞楞地摸了摸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在拿谢云逍在撒气,而谢云逍一直在哄自己,竟然还成功了。 他长成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自己的负面情绪被另个人轻轻托住,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坏,但他没来由地生了一股不安。 自己似乎不知不觉之间与谢云逍的距离太近了些…… 想到此处,贺寒舟抬头认真地看向谢云逍。 只见他五官英挺,举止舒阔,虽在他面前总是做小伏低、毛手毛脚却不惹人讨厌,反而容易让人对他产生信任和依赖…… 谢云逍见他盯着自己,立即干咳一声,假装不经意地理了理发型,但贺寒舟只盯着他也不说话,谢云逍又收回手,忐忑起来。 片刻后,只听贺寒舟平静地说道:“刚刚是在下僭越了,世子爷勿怪。” 说罢,他认真地冲谢云逍行了礼,便又提步往回走。 但他这回走得很平缓,也不再回避谢云逍。 谢云逍一呆,跟了几步,又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怪道,怎么他媳妇现在不生气了,还对他十分客气,但他心里比刚刚还要难受? 眼见贺寒舟将要消失在拐角处,谢云逍回过神来,他赶忙追了上去,好在他脚步大,没一会便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云祥院。 只见之前还大而空旷的院子此刻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有奇形怪状的假山、造型夸张的盆栽、硕大的凉亭竟然还有立在平地上的汉白玉的拱桥…… 谢云逍眼角直抽,审美观遭到了很大的冲击。 “吴大!!!” 吴大正忙得满头是汗,听到谢云逍叫他,他笑吟吟地跑过来。 “请世子爷世子妃的安,世子爷您回来啦,刚想着人通知您!” 他一脸的骄傲地又道: “世子爷,您看!这都是我从江宁带回来的,不光这里屋里头还有,库房里还有呢,包管让您满意!” 谢云逍按着直跳的额角,小心去瞅身旁的贺寒舟。 果然他也一脸的震惊。 贺寒舟喃喃道:“这……” 吴大赶忙凑到贺寒舟的身边,狗腿道: “回世子妃的话,都是从江宁贺家大院带回来的,小的按世子爷的吩咐,将您在贺家用过的一切物什全搬了过来,足足装了十几船呢!” 贺寒舟艰难道:“……大可不必。” 这个搬法,贺家得空了一半。 谢云逍忍不住斥道:“你给我住嘴!我是让你回去取些世子妃的物件,不是让你去打劫!” 吴大缩了缩脑袋,解释道: “世子爷误会了,这些确实都是世子妃的东西,一开始贺家遮遮掩掩,我按照您的主意,说要去报官,贺家人一下子全慌了,原来世子妃的双亲曾留下来一大笔遗产,都被贺家人挪用了,他们畏惧王府的威势,多方变卖,才凑够了这些东西,世子妃您看这是您父亲的财产清单并母亲的嫁妆单子还有几封书信……” 说着,他将手中长长一段的纸单递到贺寒舟的手中。 谢云逍愣住了,没想到吴大这一次去,狐假虎威连蒙带打,竟然还有意外的收获,逼贺家将贺寒舟父母的财产吐了出来。 这笔钱要是他记得没错,应该是被挪去贿赂考官,将贺寒舟的春闱的名次给顶替了,看样子他还不知道这个情况,贺寒舟的身体刚好些,若是自己贸然告诉他怕是对他养病不利…… 贺寒舟则面色苍白,满脸的错愕之色。 他从不知道他的父母还给他留了这么一大笔钱财。 他自幼寄养在堂弟贺兰家,从小便受冷言冷语,贺兰总嘲他白吃白喝,是个没爹没娘也没用的废物。 那时他还太小,竟从心里也认同他的话,因此即使受到到苛待,也并不怎么反抗,反而默默忍耐。 他心中反复想的是,他只是一个靠施舍长大的孤儿,别人再怎么对待他都是应该的,因为世上应该待他好的人已经不在了…… 但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的父母给他留的遗产甚至能装满半个贺家…… 他双手颤抖地展开他父母的几封书信,其中一封是他母亲去世前留给他的,只见上面写道: 【寒舟吾儿,弹指间自汝父去南疆已半年有余。闻南疆战事甚险,枕骸遍野,吾夙夜难安,今决心南下寻汝父,若汝父即去恐娘勿宁独活。娘无舍子之心,自诞下吾儿,待如珍宝。今当离别,泪水涕零。娘于世间唯深忧吾儿,恐贺氏苛待于你,今后若有变故可去京中寻外祖梁从俭,但愿吾儿一生顺遂平安康健……】 书信中包有一枚玉佩,玉佩上刻有“梁”字 他捧着信件的手颤抖起来,他后退半步,心情起伏过大,复又猛烈地咳嗦起来。 谢云逍忙扶着他进屋。 屋里也多了不少东西,有紫檀雕刻的精美的屏风,镶嵌五色琉璃的赤金香炉以及各色书桌茶几等等不一而足。 但好在大的物件,吴大搬不进来,以致于屋里的陈设格局没变,只是多了不少点缀的装饰,倒不难看。 贺寒舟被谢云逍扶到其中一宽大的楠木椅上坐好。 他的手中紧紧地抓着那串长长的财产清单,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谢云逍想哄他开心,故意道: ”多亏了你,我这云祥院的身价一下子就上来了。“ 贺寒舟抬眼看向他,目光沉沉。 若没有谢云逍,他只怕要一辈子蒙在鼓里,只以为自己是一个没人要的弃儿。 他半晌突然道:“你为什么娶我?” 谢云逍一呆,心道,怎么又问我这个问题,他摸摸鼻子,干咳一声。 “因为我看上你了。” 贺寒舟被他说得一愣,他有些别扭地说道: “我不是问这个,是不是王爷让你娶我的?” 当时葫芦山与谢云逍初遇,他的模样不像是要做成这门婚事,倒像是要搅黄这门婚事,只不过看到自己后……想法改变了而已。 贺寒舟能猜到这里,谢云逍并不意外,他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我感谢我老爹,以前错怪他了。” 贺寒舟故意装作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直问道: “王爷为什么要你娶我?” 谢云逍咧嘴坏坏地笑了一下。 “因为我被人看上了。” 贺寒舟:“……” 他的表情太过无语,谢云逍笑了半天,受了贺寒舟一记白眼后,复又老实地解释道: “是朝中有些老眼昏花的朝臣看上了我,上奏提议我当什么劳什子皇储,结果惹得皇帝老儿忌惮,皇帝将我爹提溜了过去敲打一通,他才下定决心要做成这个娃娃亲,让我娶个注定没有子嗣也没有家族助力的男妻,当做挡箭牌,打消皇帝的忌惮,就这么无聊的原因。” 贺寒舟自嘲地笑了笑。 像他这样无权无势的人,命运可能因上面某位官员无聊的想法就改变了,只能身不由己地被圈在笼中,当深宅大院的一只病鸟。 但是刚刚在看到父母留下的东西后,他突然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力量来,他想去抗争去改变,他不甘心病死在某个深宅大院的内宅中,一辈子期期艾艾,自怨自艾…… 不过,看上谢云逍的朝臣也许不是老眼昏花也不一定,反正他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也许可以搏一搏也说不定…… 他忽而抬首冲谢云逍一笑。 “也就是说,如果皇帝忌惮的问题不存在了,这个挡箭牌就不需要了,那我就不用困在这王府内宅与你再做夫妻了?” 谢云逍被他的笑容闪花了眼,半晌才琢磨过来他的意思,他一副天塌了的样子。 “你别有这个想法啊!!理性上确是这个理,但感情上那是大可不必啊!” 贺寒舟:“……”‘ 说的好像他们很有感情似的,明明认识还不足五日。 谢云逍又讨好地冲贺寒舟笑。 “咱俩既然有这个姻缘,那就要珍惜,别动不动就想着散伙嘛,你瞧瞧我这也是一个英俊不凡好小伙,咱俩相处地也挺好,给我一个机会嘛,别老想与我一拍两散~” 贺寒舟失笑道:“即使相处得好,也不一定要假作夫妻。” 他瞧着谢云逍一脸的大受打击,复又补充道:“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朋友?谢云逍更崩溃了。 他的狐朋狗友太多,满城的二世祖没有几个他没有拜过把子称过兄弟的,实在不用贺寒舟委屈自己和他做朋友! 他十足痛苦道:“哪有这样的事?!我把你当媳妇,你却把我当兄弟?!” 贺寒舟:“……”【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探花郎 殿试刚过,探花郎贺兰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昨日一早,突然江宁老家来了一封急信。 当时他正与同科好友觥筹交错无暇顾及,等他午时回家,一打开,顿时大吃一惊。 平南王府竟派人去江宁取回了贺寒舟父母的东西,贺家大院损失惨重,变卖了不少产业才填上了窟窿,接下来怕是没有多少银两供他在京城的花销了…… “蠢货!!” 贺兰脸色骤变,愤怒地将书桌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贺家老宅的人都是些蠢货! 现在的重点是没有银两的事情吗? 即使再缺钱等他有上了任经营几年官身,还怕没有银钱吗? 现在的问题是,贺寒舟居然没有死?? 他居然还活着?! 他居然可以活着??!! 他从小便对样样比自己强的贺寒舟看不顺眼,他自诩非常了解贺寒舟。 以贺寒舟那样眼高于顶的清高性子怎么可能能忍受雌伏于人? 他料定了,贺寒舟一旦嫁入王府,以他那具破身子,碰到那以急色愚蠢出名的纨绔平南王世子,一定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早死早超生的结局。 因此,他心安理得地顶了贺寒舟的春闱名次,并不十分忌惮他,毕竟谁也不会重视一个将死之人…… 可今天却有人却告诉他,贺寒舟不但好好活着,还傍上了平南王世子哄着他去贺家大肆搜刮。 若他科举舞弊的事情被揭发,那他乃至整个贺家恐怕都得…… 好一个贺寒舟,竟小瞧了他,从前竟没有看出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他咬牙提笔给江宁写了封回信,片刻后又行色匆匆、漏液出门去了。 平南王府云祥院,谢云逍正在努力打消贺寒舟对他的兄弟之情,但收效甚微。 半晌,墨竹遛完狗回来,还顺带带回了一个形容憔悴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低声下气地冲他俩行礼。 “见过世子,世子妃!” 贺寒舟一见她,脸色登时一寒。 他看着对方的目光里夹杂了愤怒失望还有悲伤。 那老婆婆似是不敢与他对视。 她低着头,衣衫褴褛,形容可怜。 谢云逍悄悄问墨竹这位是谁。 墨竹谢云逍耳边低声说道: "这是在贺家时,照顾公子起居的王婆子。” 谢云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怎么这位老妈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跟在吴大身后来了…… 片刻后,只听贺寒舟冰冷地说道: “墨竹,送客!” 整个贺府,除了墨竹,他也就对眼前这位王妈信任几分,但她却因几百两银子就出卖了自己,她明知自己去了平南王府九死一生…… 墨竹一呆,当时,王婆子给贺寒舟下药的事情他并不知情。 “公子……”。 但贺寒舟态度十分坚决,墨竹只好听吩咐去带王婆子下去。 王婆子却一把推开他。 “公子,老奴错了,您一走贺家便将我赶走了,老奴多年积蓄给了儿子,但儿子不孝竟也将我赶了出来,老奴实在无处可去了,求公子给老奴一个栖身之所,给老奴一个机会赎罪吧,就看在老奴从小照顾您的情分上……” 她声泪俱下,说着,还想扑过去抱住贺寒舟的腿,却被谢云逍挡住了。 王婆子一对上谢云逍立即偃旗息鼓,她缩回地上,表情哀戚。 若不是他儿子孙子的命都在别人手中握着,她也不想上京来自取其辱。 一想到自己的孙儿藕节似的小脖子被人掐在手中,她心都要碎掉了…… 想到此处,她突然一横心,猛地往地上磕起头来,没一会便磕出血来…… “世子爷、世子妃开恩!世子妃开恩!……” 没一会,地砖上已经一片血色。 贺寒舟眉头拧得很深。 “别磕了。“ 王妈充耳不闻,仍然将头磕得砰砰直响。 贺寒舟转开了脸,脸色很差。 谢云逍连忙道: “别磕了,墨竹你领她去找吴大,给她安排个差事,再找个大夫看看。” 墨竹立时一喜,但马上又犹豫了。 他看向贺寒舟,希望贺寒舟能说句同意的话,但贺寒舟只垂眸不语。 谢云逍有些好笑道:“下去吧,这是你家公子的意思。” 墨竹表情瞬间开怀:“好的,墨竹这就去!” 王妈喜极而泣。 “老奴谢谢世子、世子妃再造之恩!!” 墨竹高兴地领着王妈妈下去了。 他走到门外,突然有些疑惑。 世子爷怎么知道我家公子的意思? 他挠挠头,带着点困惑走远了。 屋里,王妈走后,没一会就有小厮来将染血的地面擦干净了。 贺寒舟盯着地面出神。 王妈虽说是奴婢,但从小照顾他长大,小时候,他甚至把她当做半个母亲来看待…… “她自小照顾我,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却……” 贺寒舟将目光从地上,移向窗外。 日头渐高,窗外光线变得有些刺目了起来。 看久了,他眼睛有些干涩。 谢云逍走到他身旁,叹道:“人心如此,何必介怀。” 谢云逍很少有这副正正经经的模样,贺寒舟忍不住回头看他。 只见他脸上含笑,姿态闲散,一派潇洒豁达之态,与往日颇有些傻气的谢云逍不大相同。 看来,谢云逍也并不像表面那样,是一个只知道玩乐且不着调的公子哥。 谢云逍见贺寒舟认真地望着自己,他眨眨眼,又笑嘻嘻道: “所以寒舟啊,人事易变,要惜取眼前人那!像我这种要脸有脸要财有财,关键思想品德还过关的富二代不多了。” 贺寒舟:“……” 刚刚的一定是他的错觉。 接下来,谢云逍每日在家斗蛐蛐耍狗,逗鸟赏寒舟好不快活。 好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便将他的婚假用完了。 今日,他又要去宗学念书。 他心中哀叹:这平南王府的富二代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就是会被富一代、富零代实施惨无人道地压迫。 可怜谢云逍连繁体字都看不明白,学了两年连夫子的脸长什么样子都没记住的学渣,也要每日点卯老老实实去上学,满满当当完成家庭作业。 “寒舟啊寒舟,你说,有什么办法能不去宗学?那种地方我去一天折一天的寿,每天要在那里呆上几个时辰要憋屈死我了!” 贺寒舟正在桌子上捧着本书在看,闻言眼都没抬。 “是么,上次听吴大说,你去宗学也不过是看几个时辰的话本,看不出有多委屈。” “我那不是退而求其次嘛,大好时光都浪费在破烂纸张上了,还不如回家睡大觉。” 正捧着“破烂纸张”的贺寒舟抬眼盯他。 他讽刺道:“世子爷想在宗学里睡觉,还有人拦你吗?” “确实,我就那种因为爱说话被老师允许上课睡觉的学生。” “……” 贺寒舟瞪了谢云逍一眼。 谢云逍知道他又不高兴了,连忙谄媚道: “别生气,那什么,我那不是每日见你捧着书看,不是《史记》便是《资治通鉴》,都是一点趣也没有的书,这些你都能看得进去,却也没见你多看看我一眼……” 贺寒舟沉默片刻,冷笑道: “我觉得看它们比看着你有趣。” 谢云逍:“……” 扎心了兄弟。 谢云逍再不情愿也半推半就去了宗学。 他没走一会,贺寒舟就被平南王府老夫人叫了去。 这老太太也是憋了好几日了。 上次误会贺寒舟,这次听闻贺寒舟身体转好,立马派了身边大丫鬟去请。 贺寒舟放下书,安抚好慌乱的墨竹,从容去了宁寿堂。 宁寿堂内热闹地紧,聚了不少早上来请安的女眷,见贺寒舟来,有些面薄的都避到了内室,唯有长媳徐氏并谢玉娘,以及两位容貌姣好的丫鬟仍在留在那里。 贺寒舟进屋行礼,姿势仪态让人挑不出错来。 老太太也算满意,这个孙媳妇虽长相上过于出挑,但却像个庄重的读书人。 她刚想让人给贺寒舟看坐,长媳徐氏却凑到她耳边说道: “老祖宗,世子妃怎么都未称呼您老人家,按理说得说一句‘孙媳请安’的话,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一旁的谢玉娘眼带恶意。 “老祖宗,世子妃既嫁到了谢家应该早日改口才是,给您行大礼才是。” 他们的话并未压低音量,贺寒舟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眉头微皱。 他是绝对不可能说得出这种话的。 谢玉娘心中生出一股隐秘的快感。 她日日听见人说,世子爷谢云逍如何如何痴迷世子妃,成日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单讨贺寒舟的欢心。 而她努力这么久,连谢云逍的一个眼神都未分得。 她对谢云逍爱而不得的不甘在这段时间内都转化成了对贺寒舟的妒忌。 她瞧着贺寒舟面色苍白、沉默地站在中央,而自己却坐在老太太一旁的软座旁,她突然无比赞同她哥哥的话,要想压服贺寒舟引谢云逍注意她,必须讨老太太的欢心。 老太太最喜欢嘴甜讨喜的小辈,但贺寒舟,哼哼他只会让老太太讨厌…… 听完徐氏与谢玉娘的言语,老太太心中也有些不满。 但贺寒舟毕竟是男子,让他以媳妇的规矩伺候长辈终归也是别扭,两相权衡下,她没有给贺寒舟看坐,而是直接说明用意: “叫你来,是为一事,老身身边有两个丫鬟伶俐得很,想着世子也不小了,你带回去给世子收房,你也别多心,王府总要有后……” 老太太最近听了不少世子过度痴迷世子妃的言语,便起了往谢云逍房内塞女人的想法。 一是分分他的心,二是谢云逍既已成婚就该有个后了,成天与个男世子妃腻在一起传出去丢平南王府的脸。 一旁的谢玉娘嘴角的笑容有些变形,粉色的袖摆盖住了她紧紧揪着帕子的手。 她虽心中不甘,但也明白像谢云逍这种身份的人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她心中酸得要命却也劝自己,不过是些低贱的丫头。 她看向贺寒舟。 他一向被谢云逍捧在手心,可也受得了与人分享爱人的委屈。 想到此处,她心中又快意起来。 她死死盯着贺寒舟,迫切地想要看到这个高高在上的大美人面色灰败的模样。 但与她料想的不同,贺寒舟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甘或是伤心,他只是十分平静地说道: “在下会转告谢云逍,老夫人,无事晚辈先告退了。” 老太太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挥挥手让他退了。 谢玉娘却一脸的扭曲。 她不信会有人会平静地与别人分享夫君,而她纵使说服了自己无数次还是无法甘心。 今日,谢云逍刚从宗学里头出来,一进云祥院,里头便有两个千娇百媚、衣着清凉的女子往自己身上扑。【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通房丫头 谢云逍大为震惊,赶忙退出门外,抬头仔细地看了看牌匾。 确实是自个的云祥居,怎么平白冒出两个女妖精? 那两位女子见谢云逍出去了,竟也跟了过来。 “世子爷安~” 她们含羞带怯、夭夭乔乔地凑近给谢云逍行礼。 谢云逍吓得后退三步。 “喂喂喂……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啊!“ 墨竹在院子里瞧见,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他冲屋里道: “公子,你看,世子爷被那两个姐姐吓到了。” 贺寒舟放下手中的书看向窗外。 谢云逍的声音大,他自然听得到。 那厢谢云逍还在严阵以待。 “两位女同志,你们怎的好好地在我的屋子里出没?” 那两位姑娘对视一眼又害羞地低下头。 “是世子妃领我们回来的~” 世子妃?寒舟领回来的?从哪领回来的? 难道寒舟惜老怜贫地又带了两个误入歧途的女子回来? 不是,那也不必往我屋里头塞啊,这多容易让人误会…… 但出门在外,他还是要维护好媳妇的权威。 “既如此,你们就好好回屋子里待着去吧,没事千万不要出来!” 两位女子失落地应了。 说罢,谢云逍脚步匆匆地往婚房那头快步走去。 “寒舟!寒舟啊,我屋里头怎的有两位女同志啊?!” 谢云逍一个跨步,坐到了贺寒舟的对面,顺手将桌上的茶杯倒满,一口气饮尽了。 “嗯?你不是不喝茶吗,怎么今天沏茶了?” 贺寒舟放下手中的书,不紧不慢道:“招待那两位姑娘。” 谢云逍一愣,贺寒舟亲自沏茶招待,他都没有这个待遇。 他凑过去低声问道:“不是,这两姑娘是什么来头?” 贺寒舟轻飘飘地瞥他一眼。 “你家老夫人送来的。” 谢云逍握着茶杯的手一顿。 老夫人? “她没为难你吧?” “世子爷多虑了。” 贺寒舟淡然一笑,复又拿起桌上的书看了起来。 谢云逍一呆,“你笑起来真不……不难看。” 谢云逍差点咬了舌头,他忐忑地看向贺寒舟,见他似没有放在心上,才松了口气。 贺寒舟失笑。 谢云逍又想起正事来: “艾不是,老太太好好地送两个女同志到我屋里头干嘛啊?不会是要监视我吧?我承认我的课业都是别人写的,但是宗学里其他二世祖连不交的也有,我这花银子找人写,上对得起师傅辛苦安排课业,下能给群众发家致富的机会,属实是相当的靠谱了……” 贺寒舟无语地看向他。 “你觉得老太太往你屋里塞人,是为了看着你写课业?” 谢云逍摸索着下巴,一本正经道: “我们不能排除这个嫌疑。” 贺寒舟:“……” 片刻后,贺寒舟冷酷又简短地传达了老太太要谢云逍将这两位姑娘收作通房的意思。 “什么??!” 谢云逍脸色大变。 “造孽、造孽啊!我才刚满十八岁啊!老太太怎么这样子?!往他孙子房里塞女人,还一塞塞两个?!这什么家庭啊?逆天!!” 贺寒舟:“……” 很多时候,贺寒舟都不太能理解谢云逍的脑回路,像谢云逍这种大族人家,长辈给房中塞几个通房丫头也是常见的事情。 像谢云逍这个年纪的男子,妻妾成群的都不少了,连他在江宁也差点…… 他不明白谢云逍为什么这副态度。 谢云逍干嚎了一会,见贺寒舟眼神费解地看着他,他突然心中不舒服起来。 “寒舟,你是不是不理解我?你觉得这种事很正常?” 贺寒舟犹豫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谢云逍脸色一变,确实这种事在这个世界很常见,但他是受现代男德教育的优秀的男同胞。 不像贺寒舟,从小就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的…… 坏了,那他…… “寒舟,你,就是说你,你不会也有这个,这个什么,也有通房丫头这些吧?” 贺寒舟一愣,陷入了回忆。 他十六岁的时候曾在河边救过一个女子。 那女子无依无靠,他一时怜悯差点同意她纳她为妾…… 贺寒舟如此模样,谢云逍如临大敌。 “不是吧……” 此去经年,处男竟只有我自己?! wtf!!!我老婆的第一次竟然不是跟的我?! 不能细想,一想他就心痛…… 贺寒舟诧异道:“你哭了?” 谢云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痛心道:“我恨封建社会!” 贺寒舟没有听懂,他犹豫道:“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 谢云逍愁云惨淡之中又有几分的倔强:“你为何一点也不在意这件事?” 贺寒舟一愣,他确实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谢云逍看了他一会,突然往桌子上一趴,半死不活道: “我失恋了……” 贺寒舟:“……” 他越来越搞不懂谢云逍了。 接下来两天,谢云逍每天愁云地去宗学,凄风冷雨地回来,那两个老太太送来的丫鬟也不见了。 今日,墨竹正站在书桌旁给贺寒舟磨墨。 “公子,世子爷这两天好像不开心了。” 贺寒舟的手一顿,瞎子都能看出来谢云逍不开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太太塞美貌丫鬟来是给他下毒药的。 没一会,到了时辰,谢云逍又过来与贺寒舟一同用午膳。 谢云逍故意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片刻又幽幽叹了口气。 “吃不下,吃不下啊。” 贺寒舟看他一眼,又平静地转回了视线。 谢云逍又道:“哎……我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咯。” 说完,他装若不经意地瞥贺寒舟。 只见贺寒舟不为所动,平静地细嚼慢咽。 谢云逍唉声叹气了几天,贺寒舟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谢云逍有些憋不住了。 “寒舟,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关心我?你看我都瘦了!!” 贺寒舟瞅向他一直很平坦的小腹。 “我看不见得。” “怎么说?” “世子爷不是每天都在外面吃饱了才回来的吗?” 谢云逍:“!!!” 擦,是谁泄的密?! 谢云逍一转念便猜到,定是那个嘴巴比裤腰带还松的吴大郎,待会再找他算账。 谢云逍心虚地冲贺寒舟笑了笑。 “我这不是想让你关心一下我嘛~我那天那么的emo,你也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emo?” “就是深受打击、痛彻心扉的意思!” “……” 贺寒舟放下筷子,认真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谢云逍低声嘀咕了一句:“我希望你说心里头有老子的位置,你也不可能说……” 贺寒舟没有听清。 “什么?” 谢云逍干咳一声: “那什么,我希望你好歹安慰安慰我,说一句别伤心,宝贝你最棒嘛!” 贺寒舟:“……” 半晌,贺寒舟艰难道:“恕我难以启齿……” 谢云逍都是些什么爱好? 谢云逍瞅他为难的样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贺寒舟反应过来他在捉弄自己,白了他一眼。 “看来你是太闲了,改天我多去老太太那几趟再领些人回来。” 谢云逍脸色一变。 “别别别,你可饶了我吧!” 贺寒舟有些好笑,他突然有些好奇。 “你怎么处置的那两个丫鬟?” 谢云逍嘿嘿一笑。“怎么,你想知道啊?” “不想说便罢。” 谢云逍赶忙道:“想说、想说。” “你看我年轻力壮的,自己就能好好照顾自己,但我爹年事已高,最需要人精心伺候,所以,我就将那两个丫鬟送到我爹那里了……” 贺寒舟有点惊讶:“王爷没说什么?” 谢云逍哈哈一笑:“我老爹这几天在公主府,还没回来。” “老夫人也没说什么?” 谢云逍突然神秘地笑了笑。 “我老爹院子里,老太太也插不了手,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呢。” 贺寒舟:“……” 他还以为是多好的主意。 贺寒舟复又拿起筷子,不想再搭理谢云逍。 深夜,平南王府灯火通明。 平南王的南勋殿外,跪了一地的人。 谢云逍被下人唤醒,说是王爷急传。 “我爹大半夜不睡觉找我作甚?” “小的只是个传话的,具体情况也不知,只听说是咱们的长公主王妃过来了,然后又气冲冲地走了……” 谢云逍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老爹又将公主娘给惹火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迷迷瞪瞪穿戴好出门,忽看到走廊尽头窜过去一个熟悉的衣角…… 似乎是王婆子的。 谢云逍眉头拧了起来,此人定有些蹊跷,得让人好好看着她。 此时,贺寒舟也正开门往外去。 谢云逍回神来。 “寒舟?大半夜的,我爹怎么也叫你了?这夜深寒气重的……” 贺寒舟脸色不大好,心情瞧着也欠佳,闻言嘲道: “是谁害得?” 谢云逍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害的?” “你忘了你祸水东引,给平南王送通房丫头的事了吗?” 谢云逍:“……” 妈的,真忘了。 贺寒舟不再管他,转头往平南王寝殿里方向走去。 谢云逍连忙追了上去。 “完了完了!这事闹大了!!我老爹怎么点这么背?!此去,我必得挨顿打了……” 贺寒舟轻飘飘地瞥他一眼。 挨顿打也是活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挨顿好打 那厢的平南王的院落内,老夫人郑氏也闻讯去了。 今天下晚,谢玉娘来拜会他,说是好像瞧见世子妃将她指给谢云逍的丫头给打发了。 当时,她还未相信,谁知半夜平南王的院子里就闹了个鸡飞狗跳。 她那个长公主儿媳金枝玉叶,身份高贵,来平南王府的次数不多,但把平南王的院子却管得死死的,管得他儿子的后院一只母苍蝇也没有。 谁知道,长公主今晚来了平南王府,起夜的时候竟见到她指给谢云逍的那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当下便大发雷霆,两个丫鬟吓得连夜跑回了宁寿堂,将她也惊动了。 等到她赶到平南王的院子里后,平南王的脸上已经有一只清晰的巴掌印了,而长公主已气得回了公主府。 郑氏当下心里就不痛快了,他儿子好歹是沙场征战的王爷,竟直接被人打了耳光。 两相查问下,才知道是世子府云祥院将她那两个丫鬟打发到这里来了。 老太太想起白天,谢玉娘同她递的小话。 她当时还选择相信贺寒舟,却没想到眼下成了这个情形,她当下立马相信了谢玉娘的说辞,顿时被气得不轻。 没想到这世子妃瞧着斯斯文文的是个读书人,竟然也是个阳奉阴违的不能容人的妒夫,竟然荒唐到给公公屋里头塞人! 这样的人怎么配继续留在平南王府?! 谢云逍携贺寒舟刚走到院子里,打眼便瞧见老太太面色愠怒地站在面前,身后正跟着那两个丫头。 “给我跪下!” 跪得越快,挨打得越少。 谢云逍当即赔着笑脸,丝滑地跪了。 老太太呵斥道:“谁让你跪的?!贺氏你欺瞒长辈,任意妄为,你还不给我跪下!” 谢云逍:“……” 贺寒舟面色苍白,微微抿嘴。 他睫毛轻颤,谢云逍还能看出几分不知所措来,他赶忙拦到老太太身前。 “老祖宗,搞错了搞错了!!” “不关他的事,他不知情的,不信你问问这两位姐姐,都是我做的,我那是想着我爹快五十的人了,最需要人照顾,所以一时昏了头,自作主张……” 那两个丫鬟被贺寒舟领回去,受到他的礼遇,因此也附和了谢云逍的话。 老太太皱眉。 她何尝不想给他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院子里多塞几个人照顾,但谁让他儿子不顾她劝阻娶了尊不能得罪的“活佛”回来…… 她又沉着脸询问那两个丫鬟。“此事果真与世子妃无关?” 那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 郑氏这才作罢。 贺寒舟身体不比常人,深夜体虚,已支撑不住咳嗽了出来。 谢云逍悄悄用手将贺寒舟拨到自己身后,并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脸上刚刚诚恳认错的表情不见了,转而露出十足不正经的笑容,并悄声说道: “别担心,这里没你的事情,你先回去。” 说着他招手唤来两个丫鬟,让她们搀扶着贺寒舟先回去了。 贺寒舟没多说什么,只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厢的平南王正抚着额角,垂首叹气,听到谢云逍出声,疾步走了过来,喝道: “混账东西!!” 谢云逍脑袋一缩,谄媚道: “爹……儿子错了,儿子也是一片孝心,以后再也不敢了!额……爹,你脸上是怎么了?” 平南王一哽。 “王福,取家法来!!” 最后,一阵鸡飞狗跳后,谢云逍受了十杖,贺寒舟在谢云逍的袒护下只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事后,平南王谢冲与其母郑氏相顾无言。 半晌,平南王忍不住叹了口气。 “母亲,夜里凉,您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郑氏忍不住道: “世子爷总是胡闹,你也得好好管管,成日间没个正行,也该是成亲知事的年纪了,竟把通房丫头往你屋里头赶,成何体统?!” 平南王罚了也罚了,骂也骂了,此时气也消了。 他对他这个儿子,比他母亲要了解。 “母亲,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别管他院子里的事情了,这两年云逍的改变很大我也算是欣慰了,你别看他每天没个正经,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他绝不会去做的,逼他也无用,况且,他身上有一半流的是皇室的血……哎只要他平安,我这个做爹的没有其他的要求了……” 老夫人被他说愣住了。 “你说的有理,但是谢家总不能无后……” 平南王叹了口气。 “母亲多虑了,云逍才多大,况且您看这平南王府周围不都是谢家的子孙吗,怎的至于无后。” 老夫人叹了口气。 “但愿如此吧……” 很快,谢云逍受了家法的消息便传开了。 说什么世子爷为了世子妃遣散了院子里的侍妾,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连王府绝后也在所不惜,王爷气得动了家法,将世子打得个皮开肉绽,惨不忍睹,世子爷也不改其志。 那厢的谢云逍却不像传言中那么凄惨,他趴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话本,嘴中叼着贺寒舟递过来的水果,嘴角咧地老高,倒比平时还要高兴几分。 贺寒舟本见他那日伤的重,才来看看他,但见他的样子又没好气起来: “你老实说,为什么非要送走那两个丫头,受这顿打值得吗?” 谢云逍翻书的手一顿。 他笑着冲贺寒舟招招手,神秘兮兮道: “附耳过来。” 贺寒舟沉着脸瞧着不怎么高兴,但是还是凑了过去。 “执家法的那人我与他喝过酒,早买通了,我这看着惨实际上不重的,一点也不痛……” 贺寒舟板着脸,没好气地戳了一下谢云逍。 “嗷!!!寒舟,你怎么酱紫?!” 贺寒舟嘲道:“你不是说不痛吗?” 谢云逍挠挠头。“嘿嘿,一点痛是难免的,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我反正觉得值。” “值在哪里?” 谢云逍脸上的笑意突然收敛了,他垂下眼帘,专心盯着手中的话本。 “我想追求一个人,但这个人太完美了,若我有了些污点,岂不是连追求他的资格都没有了……” 贺寒舟蹙眉看他,心中突然有些烦躁。 谢云逍话说到一半,又嬉皮笑脸起来:“寒舟,你猜这个人是谁?” 贺寒舟站直身子,收起桌上的水果,抬脚就走。 谢云逍如临大敌。 “寒舟,别走啊,我说着玩的,你别当真嘛!” 贺寒舟没有理会他,径直走了。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尴尬。 果然表白是胜利前的临门一脚,而不是冲锋的号角。 号角吹多了,会形成噪音污染。 谁知,片刻后,贺寒舟又回来了。 在谢云逍惊奇的目光中,贺寒舟有些别扭地解释道:“换药。” “奥。”谢云逍回得有些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换药具体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大麦!” “敲到麻袋!!” “寒舟,怎的让你上药,其他人呢?” 贺寒舟不耐烦道:“你院子里没其他人。” “吴大呢?” “遛狗去了。” “擦!这个时候是我重要还是狗重要?!” 贺寒舟没好气道:“我想他已经做了选择。'''' "……” “我的书童汤姆呢?奥,想起来了。” 虽挨了打,但用不着去上学也是一件喜事,他昨天直接打发书童回家放假了。 那就尴尬了…… 他可不想他媳妇对他目前凄惨的屁股产生什么想法。 那边贺寒舟已理着手中的纱布,靠近床边了。 谢云逍如临大敌; “那什么,寒舟啊,圣贤还说过什么话来着,对,那什么,叫道法自然,世间万物顺其自然,合该如此,就让我的臀部安安静静自自然然地愈合吧,不要有刻意的人为了……“ “你的圣贤书就读到这里了?” 谢云逍一变侧身捂臀,一边讨好地冲贺寒舟笑。 “我这不是开发圣贤书的新用法嘛,所谓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因材施教……” 贺寒舟:“……”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真不上药?” “真、真、真,比黄金还真!” 谢云逍见贺寒舟不说话瞪着自己,又怂怂地补充道: “起码不要你上药……” “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 “……” 谢云逍呆住了。 为什么他媳妇每句话都这么炸裂? 他摸摸鼻子,微窘道: “好像是这个原因,但也不全是……” 贺寒舟疑惑地看向他。 “我的臀部自从6岁自己独立洗澡之后,便从来没有对外出示过,我不习惯啊!” “……” 拉扯了半天,谢云逍仍然死守自己身后的绝对领域,贺寒舟没有耐心与他周旋,最后直接将李大夫请来了。 李大夫被王府急召,还以为是贺寒舟病情转重,没想到贺寒舟瞧着气色好了不少,反而是谢云逍受棒伤躺在床上。 他探了探脉象。 “不妨事,都是些外伤,筋骨未动,世子爷身体强健,养上两天也就好了。” 其实这些贺寒舟都知道,昨夜已有大夫看过了,他只不过是请李大夫给谢云逍上药罢了。 但谢云逍说,李大夫要是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工具人怕是会减弱他治病救人的成就感,他非要劳李大夫再给他看一遍。 “李大夫,你确定我不需要多躺几天?”谢云逍疯狂朝李大夫眨眼睛。 李大夫:“老夫很确定,世子爷您眼睛怎么了?” 谢云逍:“……” 怨不得济世堂干不过悬医阁,都怪大夫情商低。 给谢云逍换好药,贺寒舟回去的路上恰巧碰到正要去遛狗的吴大,他忍不住问道: “吴大,世子六岁以后就自己洗澡了?” 这不像是侯爵王府的作风。 吴大一愣,笑道: “哈哈,哪能啊,十六岁以前,世子爷每天都要好几个丫鬟伺候着洗澡,十六岁之后,不知怎么的,像换了人个似的,所有丫鬟都撵了出去。” 贺寒舟若有所思。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有小厮满头大汗快速地跑了进屋找谢云逍。 “世子爷……王爷说、说、说……” 谢云逍苦着脸道:“说说说,你倒是说说啊!” 那位报信的小厮终于喘匀了气。 “王爷说,圣上赏赐,让你速去正殿谢恩!” 谢云逍十分惊讶:“圣上赏赐?为什么赏赐我?赏赐我什么?” 最近没干什么大事,只挨了顿打。 难道赏赐他挨了顿好打? 那可真够损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皇帝赏赐 几个时辰之前,皇宫冲和殿西暖阁,人到中年的圣德皇帝萧政与胡子花白的左相严明正在交谈,一旁还有一位眉清目秀衣料清凉的男子正为皇帝磨墨。 严明目不斜视,低头恳切道: “陛下虽春秋鼎盛年富力健,但皇储还应早定才是。” 萧政端坐在龙椅上,脸色晦暗不明。 “你要是真心觉得朕年富力强,就不会说这句话。” 严明立即颤颤巍巍地跪下。 “陛下恕罪!” 萧政没有管他,反而一把将磨墨的男子搂入了怀中,他肥胖的手指在那男子身上似蛇游走了一圈。 那男子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左明垂着头俯趴在地,已跪得汗水泠泠。 “陛下,若您有心让庆郡王继嗣皇储,还应趁早才是,老臣年事已高,怕难以再辅佐陛下了!” 萧政手指一顿。 这位严明老儿三朝元老,虽是先皇指定的辅政大臣,但为人古板成日间总是说教,他一向烦得很,如今左明自己说要退了,换一个年轻知时务的也好。 于是,他摆摆手。 “朕知道了,没事你下去吧。” 左明面带哀戚地走了。 他走后,经他刚刚提醒,萧政忽想起一事。 庆郡王为上代庆王之子,年小易于掌控,且一向乖巧讨自己喜欢,自己确实属意于他,但他在皇室血缘上较远,之前朝中就有声音,说罗贞长公主与平南王的儿子谢云逍颇有才智血统高贵,宜继为皇储。 为此事,他敲打了平南王一番,虽说平南王立即给谢云逍娶了个寒门男妻,但是人心诡谲,且平南王一向在武将中颇有威望,虽不再有兵权,但也不得不防…… 想到此处,他将怀中的男宠挥开,叫来了皇城司的人。 皇城司是专为皇帝侦查收集情报的机关,为的是刺探朝臣隐私,替皇帝排除异己。 “平南王与罗贞长公主的那个儿子谢云逍,他娶了个男妻后,现如今怎么样了?” “回陛下,谢云逍自娶了那位男妻后,连门都少出了,外头都传平南王府的世子爷痴迷男妻,自愿绝后,平南王动了家法把人都打伤了也未改其志……” 萧政眯了眯眼。 “果真?其中是否有诈?” “陛下,属下细细查问过,谢世子确实是因推拒侍妾被用了家法,已在家中修养。” 萧政捻了捻嘴边稀疏的胡须,突然笑开了。 不愧是萧碧君的儿子,一路货色。大承历来女子可为帝,当年若不是萧碧君不愿与陇东贵族联姻,一门心思嫁与当时只不过是一介散兵的平南王谢冲,也轮不到他当皇帝了。 “来人,传朕的旨意,就说世子伉俪情深乃世之表率,朕特賜麒麟香珠一对以表嘉奖。” 若这谢云逍真这么大出息,为了区区一个男妻便放弃纳妾生子,那他一定得赏赏他,最好赏得平南王府绝后才好…… 眼下,贺寒舟正扶着一瘸一拐的谢云逍赶去王府正殿。 谢云逍像得了软骨病似的赖在贺寒舟身上,半天挪动一步。 “哎呦,疼啊,我疼得很,寒舟慢点慢点,怜惜一下我嘛……” 贺寒舟面色不耐,低声说了句“活该”,但还是吃力地扶着谢云逍往外走。 待到门边,刚刚歪七扭八的谢云逍立马直起身,哪有半点刚刚半死不活的样子。 “就送到这里吧寒舟,一会见。” 说罢,他三步并两步地阔步走了。 贺寒舟:“……” 待快到正殿,谢云逍又恢复成瘸腿的模样。 里头的周公公已等了一时,平南王也陪坐有一会。 周公公见着谢云逍立马笑得像一朵花似的,他的嗓子又尖又细。 “哎呦!世子爷终于来了,不愧是天潢贵胄,世子爷果然一表人才啊,只是瞧您这走路的姿势,这伤势还没好全吧?” 谢云逍乍一听他说话的声音收到了些冲击。 这他么才是真夹子音啊…… 周公公笑得有些僵了,平南王客气道:“犬子顽劣,周公公见笑了,”说着转头训斥谢云逍:“还不快回公公的话!” 谢云逍反应过来,立即作痛苦状。 “劳公公关心,快好全了。” 周公公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咱家这次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看望世子爷,陛下深赞世子爷用情专一,伉俪情深乃世所表率,特亲赐麒麟香珠一对,以表嘉奖。” 谢云逍愣住了。 用情专一,伉俪情深? 不是,他的事迹都踏马的传到宫里头去了? 这老皇帝不定在哪里派人视奸老子…… 谢云逍又没了动作,平南王连忙在一旁训斥道:“还不赶紧跪下谢恩!!” 谢云逍忙龇牙咧嘴地跪了下来领了那对珠串并谢恩。 他的伤走路倒是不影响,跪下还是遭老罪了,他感到伤口有崩裂的迹象。 这老皇帝不知道是来赏他的还是来折磨他的,那一对香珠瞧着也不值几个钱。 他感觉自己亏了。 领完赏,周公公正笑眯眯地要走。 突然外边有人通传。“长公主到!!” 周公公笑容一僵。 这位长公主一向刁蛮难缠,且与陛下有龃龉…… 周公公赶紧加快脚步,想先行避开,哪知还是慢了一步,正被长公主的鸾舆凤驾堵在了大门外。 长公主一袭凤纹紫衣,容貌精致,她踏着侍者的背,表情不善地从金碧辉煌的銮驾上下来。 周公公擦着额头的汗,一脸假笑地行礼。 “参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微抬着下巴,冷哼一声。 “我听说皇帝赏了世子,说说看,都赏了什么,怎么赏的?” 周公公连忙把赞世子伉俪情深的说辞又说了一通。 长公主一脸的怀疑:“他有这么好心?” 周公公冷汗一下下来了,他不敢接下去了。 皇帝确是希望平南王世子沉迷男色以致于绝后才好。 劳嬷嬷此时适时凑到长公主耳旁低语了几句。 长公主脸色一变。 “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他自己绝后,便希望全天下的人跟着一起绝了才好!周育才,你回去告诉萧政,要赏就赏些实在的,别赏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打发叫花子!” 周公公连声应了,赶紧行礼遁了。 平南王与谢云逍也从后面赶了上来,刚好撞见长公主的霸气发言。 谢云逍心有疑惑,他这个公主娘一向不待见他,怎么这次听起来倒像是给他撑腰的样子? “碧君,你怎么来了?” 平南王也有些惊讶,自两年前,谢云逍受伤昏迷苏醒后,她一直不认这个儿子,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见她维护谢云逍。 那次谢云逍受伤颇重差点没救回来,他以为她打击过重有了心病,才不愿意认谢云逍,这次莫非时间长,心结疏解了? 倒是一个缓和他们母子关系的好时机…… 平南王冲着谢云逍使了使眼色,训斥道: “还不给你母亲请安?” 谢云逍接受道平南王的暗号,他谄媚地冲长公主笑着: “给母亲请安。” 长公主上下打量了下谢云逍,眼神中似有关切,但片刻后又别开了脸,一脸嫌恶。 “别给我请安,你不是我儿子。” 谢云逍、平南王:“……” 平南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长公主一挥手制止了。 她只冲他说了一句“今晚来公主府一趟。” 说罢,眼皮也没有分给谢云逍一个便走了。 谢云逍早已习惯,一点不在意,反而嬉笑道: “老爹,今晚又要去侍寝啊?” 平南王眼珠子快瞪掉了。 “臭小子!!岂有此理!”说着,他抄起身旁的东西就往谢云逍那头砸。 谢云逍灵活一躲,木盒子啪嗒一声摔道地上,里面的珠串碎的碎、散的散。 谢云逍长大嘴巴,一脸震惊。 这不就是御赐的那什么麒麟香珠吗? “啊哦……老爹你摊上事了。” 平南王:“……” 贺寒舟自病情有所好转后,心中有了写谋算,除了读些史书国策,也想外出去书院茶馆坐坐,听听当今时政。 但他咳疾好转了后,紧接着谢云逍也受伤了。 谢云逍粘人得很,他也未寻得时机。 今日恰巧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赏赐上,他戴上帷帽,带上墨竹一起去了京中的南林书院。 南林书院,是天下文人都向往的地方。 书院从不设限,所有学子都可以进来听学议政。 书院环境清幽,所谓“闭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贺寒舟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进到讲学议政的议事阁,里面已有不少人。 他领一小童,戴有帷帽遮脸,旁人也不很在意。 他寻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众人讨论了一会经世之学后终于谈起了朝廷之事。 “左相告老,继任者恐为礼部尚书佟晖,他一贯谄上媚下,往后只怕时局弥艰……” “佟晖一向逢迎上意,拥护庆郡王为太子,但那庆郡王生性腼腆懦弱,难堪大任,若是来日真得登基,只怕也只是个傀儡……。” “正是如此,九门提督管大人一向与佟大人不对付,他之前上书,提议长公主之子谢云逍继嗣皇储,我看倒更靠谱些,那谢云逍小时虽愚钝纨绔,但这两年变化极大,京中子弟多赞为人舒阔不拘小节,与庆郡王比,倒更像皇家子弟。” “哎,谁说不是,到底是长公主与平南王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 “可惜这谢世子已娶了位男妻,据说伉俪情深,不愿纳妾,已动了绝后的念头了,如此情状如何能当储君?” 众人都叹息地摇了摇头,唯有一年幼的学子驳道: “当今陛下倒是娶了位好皇后,不照样无后,他不也照样做的了皇帝?” “小张兄慎言啊,皇城司的人保不定哪里就有,要是被人听到了,你的小命不保……” …… 议论结束,众人都渐渐离开。 贺寒舟低头沉思了一会。 片刻后,他叫醒了打瞌睡的墨竹,也起身离开。 行至书院门口,与来时不同,那里此时簇拥了一群人。 人群正中央正有一人手中高举一张告示。 告示上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贺寒舟只能看清上面的三个大字:【告首状】,且那人同时大声呼叫道: “在下吉安李承源,状告当今新科榜眼孙立买通考官,科考舞弊,顶替在下春闱试卷……” 若是谢云逍在此,怕是要大吃一惊。 因为李承源正是原书《大承状元郎》的那位从草民逆袭成权相的爽文主角。【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买醉 “礼部尚书佟晖收人钱财,贪赃枉法,在下遭遇绝非孤例,今科学子,若有对自己春闱结果有异议的,可同在下联系……” 贺寒舟脚步一顿,眉心微动。 若此人所言属实,那他…… 正在此时,远处跑来一群手持长棍的衙役,他们驱散了人群,将那吉安李承源团团围住,当街便拳打脚踢起来。 没一会,李承源便被打得倒地不起,人事不知。 他们撕碎了他的告状书,扬长而去。 周围学子有看不过去出手阻止的,竟然一同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贺寒舟蹙眉远远看着。 “墨竹,你去济世堂请李大夫来看看,记住,给了银子就走。” 墨竹领命而去。 天色不早,贺寒舟独自先行回了王府。 快走到云祥院时,忽被一眼眶红肿的女子拦住。 那女子容貌清秀有些眼熟,依稀记得名叫谢玉娘。 谢玉娘这阵子听兄长的劝说,也努力劝自己,谢云逍早晚要纳妾,等伺候好平南王府的老太太,必有她的出头之日。 她耐心地等待着,等着有一天谢云逍的目光能停留在自己身上。 没想到,她等着等着,竟等到谢云逍宁愿受家法,哪怕王府绝后也要守着贺寒舟一人的消息。 且今日,宫里居然还来人赏赐谢云逍伉俪情深,一时京都中盛传平南王世子钟情男世子妃,唯愿一生一世一双人、深情不二的消息。 她因心系谢云逍一人,把自己拖成了大龄未嫁。 周围人多笑她痴心妄想一心想攀高枝。 谢云逍痴恋贺寒舟的消息一传出去,众人多来看她的笑话,每每故意在她耳边提起,说什么 “世子爷钟情于世子妃一人,旁人就是再上赶着,他也是瞧不上的,也不瞧瞧自己的长相,比得上世子妃一根手指头吗……” 她日日听这些闲言碎语,今日一大早,她又遇到谢家远房一年逾五旬的单身汉。 那人见着她,居然上前调戏,说什么“既嫁不出去不如跟了我,如今只怕只有我肯要你。”说着,便动手手脚起来。 她愤怒地推开那人,心中的情绪再也憋不住了。 她怒气匆匆直奔云祥院,终于堵到了外出回来的贺寒舟。 贺寒舟鹤形莲貌,平静地去往云祥院,但在谢玉娘眼中,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者的姿态。 谢玉娘觉得她陷入如今的境地全是拜眼前这个男狐狸精贺寒舟所赐。 她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贺寒舟,你不过是江宁破落户家的弃子,你的出身连我都不如,你凭什么嫁给谢云逍?!你根本不配做世子妃!” “我兄长说了,你不过就是王府的打消皇帝忌惮的挡箭牌,你以为谢云逍多喜欢你吗?!你配吗?你根本不配!你别得意,谢云逍迟早要厌弃你!……” 轻纱遮面,让人看不清楚贺寒舟的面容。 他的目光透过白纱,看向眼圈通红的谢玉娘。 眼前这个口吐恶言的人不过是个痴恋谢云逍、受了委屈的小女子罢了。 女子的一生只能系在一位男子身上,他厌弃的枷锁一样的世子妃的头衔却是无数女子争抢的东西。 良久,他只轻叹一声。 “在下确实不配,承姑娘吉言。” 说罢,便转身回了云祥院,独留谢玉娘在原地发愣了好一会。 云祥院内,贺寒舟推门而入。 谢云逍正站在几步外,表情微有凝滞。 贺寒舟冲谢云逍微微点头,便往自己的屋里走去。 谢云逍怔忪一会,这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缠了上去。 他挠了挠头,踌躇了一会。 突然想喝酒了。 京都广聚轩的天字包厢,萧必安等人翘首以盼。 片刻后,谢云逍终于露面了,他眉宇间不似以往有神采,反而显出些沉闷之色。 萧必安一见着他就嚷嚷起来: “呦!谢大世子今日终于想起我们这些人了,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怎么到我们谢大世子这里倒反过来了。” 兵部尚书之子岳畅哈哈一笑: “这也怨不得世子爷,咱世子爷娶得是位男子,自然跟旁人不同些。” 萧必安摇了摇折扇。 “哈哈哈是这个理,只不过大家都是男子,我们的谢大世子怎么不把世子妃带过来给兄弟们见识见识,京都里都传我们的谢大世子情有独钟,为了世子妃绝后都在所不惜,也不知道世子妃如何品貌,竟将我们的谢大世子爷当狗玩……” 众人听了都哄笑起来。 谢云逍没好气道:“去去去,老子出来找你们排解排解,就知道臭我。” 说着,他便频频给自己倒酒,唉声叹气的,叹得萧必安牙酸。 萧必安细瞧瞧了谢云逍,又与管复对视一眼,做了个口型。 “有事。” 没一会,谢云逍已将自己灌了个五分醉。 管复夺过谢云逍的酒壶,替谢云逍斟了一小杯。 “谢兄出了什么事了?” 谢云逍仰头喝尽了,叹道: “我喜欢我媳妇确实不假,哪怕他拿老子当狗玩,老子也乐意,但他却不想跟老子玩,巴不得离开我才好……” 管复倒酒的手一顿。 众人都笑谢云逍娶了个丑媳妇还当个宝,没想到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萧必安凑过来,费解道: “老谢,你的世子妃到底是什么人物,怎好好地把你迷成这么没出息的德行?” 谢云逍不耐烦地推开他。 “哼!你想迷还没这个福气!” “不过是个貌若无盐的病秧子,有什么出奇之处吗?” 谢云逍哼笑一声。 “那是你们被传言骗了,我媳妇美得了不得,你们不都见识过了吗。” “见识过了?你是说……是那天遛狗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神仙似的公子?” 谢云逍点了点头,凄凉一笑,又去找酒喝。 本来只有几句说话声的包厢瞬间嗡嗡嗡了起来。 萧必安等人终日无事,最爱寻花问柳。 那次自从与那位大美人一面之缘之后,他们几乎找遍了整个京都也没找到美人的踪迹。 问谢云逍那是一概一问三不知的。 他们还以为是谢云逍来京探亲的远方亲戚,只呆了几日就走的那种。 他们差点都派人去平南王的老家清河,打探那位大美人的消息,没想到他却是谢云逍那位传闻中的病秧子丑媳妇…… 当下再没有人嘲笑谢云逍了,毕竟遇到那种级别的大美人,很少有人能扛得住。 萧必安忍不住道; “怪道,我们打听了几天也没有在京都找到这号人物,原来是谢大傻藏在家里的世子妃!哎,傻人有傻福啊,气煞人也!” 谢云逍没好气道: “别狗叫,老子正伤心呢。” “我看你也用不着伤心,那大美人看不上你不是正常的事情吗,那说明人家有眼光!” “萧二必,别逼我动手揍你啊!” 谢云逍扬了扬手,眼中似有泪花闪烁。 萧必安震惊了。 “喂,我说谢大傻,你玩真的啊?” 谢云逍白他一眼,继续给自己灌酒。 萧必安忍不住凑了过去。 “啧啧啧,从前竟然看不出来我们谢大世子竟是个情种,啧啧啧……” “不过,瞧你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萧二哥我给你出个主意。” “你看哈,烈女怕缠郎,那烈男应该也是这个理,你日日缠着他总有水滴石穿的一天,况且,潘驴邓小闲,我看你哪样都不缺,很有西门大官人的潜质,只管上就了!” 谢云逍呸了一声。“下贱!我踏马是纯爱,别拿黄色废料污染我纯洁的心灵。” 萧必安撇了撇嘴。 “就你还纯洁,谁信呢,我看你是没这个胆子吧。” 谢云逍不理会他,自顾自喝着苦酒。 他本也没想着他这群损友能出什么好主意,只不过心中苦闷想排遣排遣。 不过这一次,这一招好像不灵了,他越喝反而越念着贺寒舟,心中的苦水也越喝越多…… “寒舟啊寒舟,怎么你心里一点老子的位置都没有呢?你待人待物,哪怕是待狗都比待我亲近,老子就真的连条狗都不如吗?” 萧必安听乐了,他低声与管复嘀咕。 “倒有些自知之明。” 管复低叹一声:“谢兄也是性情中人呐。” 谢云逍成功将自己灌醉,口中一会“寒舟”一会“媳妇”,还有一大半时候喊什么“老婆”。 萧必安一人架一边,将谢云逍往外运。 “老管,你说这‘老婆’何许人也?” “……会不会是谢兄的乳母?” 萧必安点了点头。 “有道理,谢大傻确实一副断奶没有断干净的样子。” “……” 因谢云逍经常与萧必安等人喝酒取乐,有时喝大了,为避平南王的耳目,便会走王府后面的小门,因此萧必安同管复轻车熟路地从小道将谢云逍送到了云祥院。 “哎呦,我的世子爷,怎么喝成这样了?” 吴大在院内看见,赶紧过来接了去。 谢云逍已送到,萧必安还在门口探颈张望。 “你家世子妃呢?” “这个时辰世子妃应该已经睡……” 吴大还没说完,只见萧必安突然一脸的呆滞。 他回头一看,世子妃竟从屋内走了过来。 谢云逍一见贺寒舟,像闻到肉骨头的狗寻着味就凑上去了。 他反手就挣脱了吴大等,上前一把揽住了贺寒舟。 他拽住了贺寒舟的手,还将头深埋在贺寒舟的脖颈之上。 “老婆~~”他痴痴唤道。【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老婆是谁 谢云逍这声“老婆”喊得十足撒娇。 萧必安忍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他低头冲身后的管复道: “谢大傻有病吧,叫人一大美人老婆婆,活该人家不搭理他。” “……” 那厢,吴大给贺寒舟介绍起萧必安与管复。 “世子妃,这是东郡王二公子并九门提督家的管公子,世子爷喝大了,二位爷送世子爷回来……” 贺寒舟被谢云逍缠住,放不开手脚。 谢云逍一身酒味,他也不想与一个醉汉计较。 贺寒舟淡淡冲那二人微微颔首,但他还未说什么,谢云逍却不干了。 他一把将贺寒舟揽到身后,醉醺醺地推了一把正谄媚着要与贺寒舟搭话的萧必安。 “去去去,离我老婆远点!” 萧必安当下便怒了。 “好你个谢大傻,过河拆桥……” 管复忙赶忙将他拉到一边。 “谢兄喝大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管复回头冲院子里的人道: “谢兄,寒舟公子,我们先回去了。” 萧必安不甘地说:“我明日还来!我还有正事忘记说了,今日光陪他耍酒疯了……” 说着便被管复拉走了。 那二人走后,云祥院内也陷入了僵局。 谢云逍缠着贺寒舟不放,也不肯挪地方,吴大等人想将他架走都不得法。 谢云逍的头深埋在贺寒舟的颈侧,不住地磨蹭,口中还不停叫着“老婆”。 贺寒舟一开始还有耐心敷衍,后面见他变本加厉,丝毫不加以收敛,两双手也正往一些不该摸的地方延伸…… 贺寒舟的脸似被谢云逍身上的酒气熏得微微泛红,他立即喝道:“谢云逍!” 谢云逍的手中的动作一顿。 他第一次从他的老婆口中听到自己的全名,他抬头颇乖巧地说道: “老婆怎么了?” 贺寒舟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老婆是谁?” “老婆是你。” 谢云逍冷着脸又道: “那我是谁?” “你是老婆。” “……” 他就不该跟醉汉讲道理,但是贺寒舟还是忍不住问道: “谢云逍是谁?” “我。” “贺寒舟是谁?” “我老婆。” 贺寒舟:“……”居然没有漏洞。 贺寒舟拉下脸,谢云逍终于老实几分。 他乖乖伏在贺寒舟的肩上,双手搂着贺寒舟的腰,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半晌没有动静,呼吸也渐渐平缓,贺寒舟以为他睡着了。 贺寒舟招手唤吴大将他抬走,这一动,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传来一阵湿意。 谢云逍一阵呢喃:“老婆,你不要离开我~~” 贺寒舟微微愣住。 下一秒,红眼眶的谢云逍便被吴大顺利架走。 贺寒舟低头看向自己肩头,已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一早,谢云逍便棒疮发作,无法下地。 他趴在床上一边捶床一边扼腕。 “吴大,你说什么,我昨天搂着世子妃又亲又抱?” 吴大点头如捣蒜。 “妈的,老子怎么一点也没记住?!” 谢云逍捶床的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一阵龇牙咧嘴后,他冷静了下来。 “世子妃没说什么?” “哪能没说啊?” 谢云逍耳尖微红,有些忐忑道: “他说什么了?” “您那时对世子妃又是搂又是抱的,小的都没眼看,世子妃脸都红了,他当时大喝一声‘谢云逍’,世子爷您说神奇不,您立刻马上就老实巴交了……” “等等等等……”谢云逍一脸的兴奋。 “你听清了,他当时叫我名字了?” “小的那还能听不清吗,小的听得真真的!” 谢云逍干咳一声,花痴似地笑开了。 “呵呵呵呵呵额呵呵呵呵……” 正巧,萧必安于此时造访。 他还未进屋就听到谢云逍与以往大不相同、神经的笑声。 “喂喂喂,谢大世子,您这身体已经很变态了,心里一定要健康啊!” 谢云逍脸色一变。 “擦,你这二必怎么来了?” “看你昨天喝那么多,今天有没有死透。” “吴大,关门送客!” “去去去,萧二爷今天可是有正事来找你,不然谁稀得来你这院子,昨天光听你在那嚎啕了,不过你这院子现在变化挺大啊,倒比从前空荡荡的瞧着好多了……” 自吴大那次对云祥院的骇人填充之后,谢云逍又找人重新收拾了,因此,云祥院比上次萧必安来,精致不了少。 谢云逍炫耀道:“那当然,这都是我媳妇的嫁妆。” 萧必安撇了撇嘴。 谢大傻现在三句不离媳妇,简直变身成了妻奴。 这两句话的功夫,谢云逍刚刚忽视的伤口上的疼痛涌了上来了,他没好气道: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萧必安啧啧了两声。 “对兄弟就这副态度,昨日见你对你那位世子妃,那叫一个千娇百媚,柔情百转……” “不说快滚!老子屁股正疼着呢……” 疼的还有些邪门,他想赶紧打发走萧必安去请李大夫。 萧必安闻言一愣,片刻后,一脸的不敢置信。 “不是吧,谢大傻,你……你、你屁股疼?!你居然屁股疼?!居然是你屁股疼?!” 他的语气太过震惊,谢云逍被他说迷糊了。 “怎么,老子屁股就不能疼了?” 他的屁股又不是铁打的,挨了那么多下,怎么还不能疼了? 萧必安一脸沉痛。 “谢大傻!我算是看错你了!你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那样一个四肢发达的货,你居然是下面的那个?!” 他喃喃道:“这个世界怎么了……” 谢云逍听明白了,他当即怒了。 他猛地拽过床上的枕头,使劲往萧必安身上砸去,萧必安头一歪躲了过去。 “你踏马的整天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哎呦喂!我擦!!” 他的动作过大,又牵动了伤口,半天没缓过来,冷汗都给他疼出来了。 萧必安见他疼地厉害。 “喂,你还好吧?” 谢云逍没好气道; “快死了,你赶紧把你的屁话说完,替我去济世堂请李大夫去!” “我来此说的事,正是与李大夫有关。” “你他么怎么也跟李大夫干上了?” 萧必安拍了拍手中的折扇,这事还有点复杂,他想了想才开口。 “事情是要从昨天开始说起,昨日南林书院前有位吉安李姓学子闹开了,说是今科榜眼顶替了他的卷子,还骂礼部尚书佟晖贪赃枉法官官相护,因此被衙役打的奄奄一息,佟晖即将升任左相,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当时在场的人有异议的都被打服了,但却有人私下请了济世堂的李大夫给李承源诊治,他这才捡回一条命,这本也没什么,但却被人看出请李大夫的那个书童是你院子里的人,因此,有人让我给你递句话,不该护着的人不要护……” 谢云逍听愣了。 “书童,哪位书童?” “听说,是叫墨竹的。” 谢云逍一省,那八成跟他媳妇有关了。 墨竹到京都没多久,且一向甚少露面,应该没什么认得才是。 “谁指认的墨竹?应该很少有人识得他才是。” “好像是你本家,一个叫谢玉郎的。” 谢云逍眉头皱了起来。 “你刚刚说的那个吉安李姓学子叫什么,他不会叫李承源吧?” 萧必安惊讶了。 “你怎么知道?老谢,不是吧,真是你做的啊,人跟我说,我还不信,你不是一向不愿意掺和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吗?” 谢云逍凝神不语。 此一时彼一时,以前他乐得快活,现在为了他的媳妇,他不得不支棱起来了。 这不,这谢玉郎这个小反派都蹦跶起来了。 半晌,谢云逍展颜一笑: “萧二,这个人我非护着不可。” “你护着?你怎么护?” 谢云逍痞痞一笑。 “那我得请你帮个忙了?” 萧必安立即警惕起来。 “我?我能帮什么忙?” “帮我约下你大哥?” “我大哥?你不是一向不愿意与他多接触吗,之前我大哥的邀约你不都推了吗?” 谢云逍高深莫测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 萧必安狐疑地看着他。 “你最近发什么神经?神神秘秘的……” “像你这种人是不会懂像我这种有家室的男人的,我这叫成熟男人的担当。” 萧必安一脸嫌弃,“你越来越恶心了……” “别废话,赶紧给我出去请李大夫,还有,记得给我约一下你大哥萧帅必,不对,是萧必帅,擦,萧二必你老爹真会取名字…“ “……” 送走萧必安,谢云逍拿出他之前默写全书剧情的纸,写写画画了一通。 半晌,他丢开笔伸了个懒腰。 吴大在一旁适时递了杯茶,谢云逍一口气饮尽了。 吴大不太识字,但却不妨碍他看谢云逍的那张纸。 “世子爷,您画得这些个小人是什么意思?” “这几个小人乃是大承国未来舞台上的关键戏角,脑袋越大的戏份越重。” “世子爷,为啥这个姓李的脑袋这么大,而是世子爷你的脑袋只有一点点?” 谢云逍脸色一黑。 “什么叫脑袋只有一点点?都跟你说了,这里的脑袋大小只代指的戏份,这是一种简化的象征手法,明白吗?!” 吴大连忙陪笑。“是是是,小的一时口误,该打该打。” 谢云逍这才作罢。 谢云逍又将那张纸拿在手里欣赏了一眼,“本世子开局是个局外人,本就没什么戏份,以后为了你们世子妃,我得抢戏了。” 他转手将纸交给吴大。 “替我好好收着。” 吴大连忙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将它放置在谢云逍的放珍奇话本的箱子里。 刚刚被萧必安打断,谢云逍这时又想起与吴大之前没说完的事情。 “吴大,你过来,快再跟我说说,世子妃叫完我的名字之后呢?” 吴大一听他问起,立即眉飞色舞了起来。 “您说之后啊~当时您被世子妃凶了之后,立即老实了,只抱着世子妃不动,我们都当您睡着了,世子妃招手让小的去接你,小的连忙上去了,您猜怎么着?” 谢云逍急切道:“怎么着了?” “哎呦~小的都没眼看,世子爷您哭着求世子妃别离开你,世子妃的衣服都被你哭湿了一大片,您当时那眼睛啊都哭成肿眼泡了!” “擦……” 真他么丢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科举舞弊 萧必安还算是靠谱。 谢云逍没有等待多久,李大夫骑着那条小驴颠颠地就上门了就上门了。 李大夫看完谢云逍的伤口啧啧了两声,捋了捋他的山羊须,一脸的不认同。 谢云逍则疼得龇牙咧嘴,烦躁得很。 “世子爷,这下您如愿了。” 谢云逍:“?” “您上次问老夫,需不需要多躺几天,当时老夫说的是不用,现在老夫明确告诉您,您得扎扎实实多躺几天了。” 谢云逍:“……” 老头记性倒好。 “世子爷切记,饮食清淡,不可下床行走,千万不能再酗酒……” 谢云逍满脸郁闷的点头。 接下来,李大夫帮谢云逍上了药后,谢云逍终于觉得疼痛稍减。 “对了,李大夫,昨日,您在南林书院救下来的那个李承源,现在在哪?” 李大夫有些惊讶,“世子爷您怎么也知道了,他到底是什么来头,这几日都好几拨人问老夫了。” 谢云逍勾了勾唇。 “我来猜猜是哪几波人,李大夫你看我猜得对不对,一波是礼部尚书府,一波是九门提督府,一波是东郡王府,是也不是?” “世子爷真神了……” 谢云逍得意地笑了笑。 礼部尚书佟晖他想杀人灭口置李承源于死地,自是不必说了。 九门提督管统与佟晖是宿敌,一向与佟辉势如水火,这次自不会放过抓住佟晖把柄的机会。 至于东郡王府为什么会馋和进去,实际上是因为李承源与东郡王的嫡长子,也就是萧必安的大哥萧必帅,幼时有些交情。 本来李承源应该是被他救了去,之后开启了二人“狼狈为奸”的职业生涯,只是没想到,他媳妇来了京都,居然机缘巧合下先救了李承源。 谢云逍此次想护着李承源,就想着打萧必帅的主意。 放着现成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嘛。 贺寒舟在院子远远看到了被拴在一边的李大夫那头黑驴。 他心中有些记挂着那日吉安李承源说的科举舞弊的事情。 他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提脚往谢云逍的屋里走去。 屋里头正说道: "那李承源现下还未醒,因他伤势颇险,济世堂给他用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花销颇大,世子爷您说说,这三拨人都只问问就作罢,也不想点实际的问题,好在之前请老夫的那位好心人给了不少银两,但时间一长恐怕也……” 谢云逍立马明白了李大夫的意思。 这李大夫这方面倒挺精的。 哼他现在十分缺爱就是不缺钱。 “这不算什么,李大夫全记在我的账上就是了。” 李大夫立即笑眯眯地颔首。 贺寒舟此时已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今日一袭简素的白衣,旁人穿了定不起眼,但他穿起来自有股出尘纯洁的味道。 谢云逍见他来,先是被美貌冲击得一呆,而后心中一股甜蜜涌上心头。 “老……寒舟,你一大早就开看我啊?” 旁边的李大夫一怔。 老寒舟?还老寒腿呢。 他自诩活了不少年头,见过不少的世面,今天还是头一次见着两二十不到的一对新人,这么称呼另一半的…… 自贺寒舟一进来,谢云逍整个人便哐哐往外散发出愚蠢的花痴的气质。 贺寒舟轻飘飘瞥他一眼,并未搭理他,转而向一旁的李大夫问道: “李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世子妃客气。” 李大夫收拾好医箱,便要跟着贺寒舟往屋外走。 谢云逍被媳妇忽视,他十分不甘地在贺寒舟身后大喊道: “寒舟啊,这老李头什么都不知道,你合该问问我的啊!!” 李大夫:“……” 有事李大夫,无事老李头。 贺寒舟蹙眉回头看向谢云逍。 谢云逍谄笑道: “寒舟,那什么,我知道你肯定是想问那位吉安李承源的故事对不对?他正在济世堂住院,昏迷还未醒呢,你去了也问不到什么春闱的事情。” 贺寒舟的脸色变得肃然起来。 李大夫捻了捻胡须,识趣地先告退了。 什么春闱不春闱的,他还是少听一点为妙。 贺寒舟走到谢云逍的床前,眯眼打量他。 “你都知道什么?” 谢云逍被他专注的看着,心中的甜水又往外泛。 “你叫我名字一声,我就告诉你。” 贺寒舟看他一眼,突然冷笑一声。 “可以。” 谢云逍一愣,幸福来的太突然。 我老婆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他立即充满惊喜地看向贺寒舟。 只见贺寒舟薄唇轻启,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谢大傻。” “……” 谢云逍脸上流出两条宽面条的泪。 “寒舟,你怎么能这样……” 贺寒舟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谢云逍眼睛一亮,刚刚的情绪又被他抛到脑后了。 “罢罢罢,谢大傻就谢大傻吧,总比世子爷好听。” “……”好听在哪? 贺寒舟无语了一会,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说不说?” 谢云逍见贺寒舟充满求知欲的看自己,他干咳一声,理了理自己的发型,又装模作样了起来。 “那什么啊,寒舟,我以前和你说过没,其实我会算命,那李承源的事情就是我掐指这么算出来的。” 贺寒舟怀疑地看着他,心中开始质疑他话的可靠性。 谢云逍恬脸道: “你别不信嘛,不然你将手给我,我给你算算就知道了。” 他心中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昨夜,他对他媳妇虽然抱了个够本,但是居然一点记忆都没有,导致他现在十分心痒痒,总想碰碰贺寒舟,捏咕捏咕他…… 贺寒舟白他一眼。 “不愿说便罢。” 说着,他作势便要走。 “别啊,别别别啊!我说就是了……” 谢云逍赶忙道。 汗媳妇真难拿捏。 他只好老老实实说道: “可那什么,站在上帝视角上来说,我负责任的说一句,那李承源说的话确实属实,这次春闱不少人都是作弊得来的功名,李承源他的卷子是被京都富商花大价钱给买了,还有寒舟你的,原本怕你难受想缓缓跟你说,但你估计已经察觉了……” 贺寒眉头又锁了起来,他白皙的脸颊上似凝了一层寒霜。 谢云逍挠了挠头。 “寒舟你的卷子也是被人给偷梁换柱了的,至于换给了谁……” 贺寒舟突然打断他道:“贺兰。” 他语气十分冰冷,谢云逍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啊?” “我的卷子换给了贺兰。”贺寒舟肯定道,他紧紧抿着唇,眼底都是一片冷然。 谢云逍则是一愣。 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 “探花郎贺兰?” 这书里没写具体的名字,他不大清楚,但是以他媳妇的智商,肯定错不了。 但贺寒舟听到他的问话,脸上闪过一丝戾气。 “你不相信,觉得我不配是吗?” 谢云逍脸色大变,如临大敌。 “寒舟我哪有这个意思啊!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寒舟你不配还有谁配?!” 贺寒舟脸色稍霁,微微出神。 他向来表情不多,但谢云逍能感觉到他现在糟糕的心情。 “寒舟,那什么,你别急,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贺寒舟皱了皱眉。 “不用。” 谢云逍心中又是一阵失落。 果然媳妇还是不接纳他,只把他当外人。 一时之间,他从一个瘸子变成了霜打了的瘸子。 贺寒舟见多了谢云逍龇牙咧嘴的样子,看他这个模样,心里突然一阵不习惯。 “此事牵扯下任左相佟晖,不必急于一时。” 谢云逍登时眼睛一亮,又支棱了起来。 “寒舟,你是在关心我吗?” 贺寒舟面色一冷,甩袖走了。“世子爷,想多了。” 谢云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谢云逍扎扎实实躺了几天,终于恢复了正常行走。 按照他以前的德性,他一定又去缠着贺寒舟一整天,但是今天的他不同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搞搞事业,实在无法替老婆出气。 真男人断不能眼见如此。 因此,今日他一大早,他便准备着要去崇恩楼赴萧必帅的约。 他这几天趴在床上哪也去不了,倒逼他默出了原书大半的剧情。 他憋了一肚子的雄心壮志,想于今日清晨正式开启他保护老婆、打击犯罪、惩恶扬善的正义的伟大征途。 谁知他还未出院门,他的征途就被书童汤姆堵了。 “王爷特嘱咐了,世子爷您今日要入学的。” 谢云逍脚步一顿。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荒凉的感觉。 我踏马都快是拯救世界的人物了,还得去上课? “今日我告假!” 说罢,他便潇洒地出门了。 谁来都不好使! 城东崇恩楼,萧必帅与萧必安兄弟两刚到,谢云逍也后脚来了。 与萧必安偏斯文的长相不同,萧必帅的长相更硬朗些,倒也不算十分辜负他的名字。 “必帅兄,久仰久仰。” 萧必帅忙道:“世子爷,久仰。” 谢云逍哈哈一笑:“必帅兄客气了,要是论起来,我也应该叫你世子爷。” 萧必安在一旁不耐烦“啧”了一声,他“啪”地打开了折扇,扇了起来。 “别虚伪了,赶紧上菜,赶紧赶紧。” 萧必帅瞪他一眼,萧必安动作一滞,立马老实地站好。 “小弟顽劣,谢兄见笑了。” 谢云逍干咳一声。 “不妨事,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小弟就是我小弟,谈不上见笑。” 萧必安立即暗暗地瞪了谢云逍一眼。 谢云逍与萧必帅二人把臂上了二楼,萧必帅先进了雅座,萧必安落后一步,他用扇子遮住嘴一把扯住谢云逍,低声问道: “谢大傻,你到底找我大哥作甚?” 谢云逍拽了一下袖子没拽成功,他不耐烦地敷衍道: “是你大哥姘头的事情。” 萧必安呆愣当场。 因他从小父亲身体就不好,萧必帅与他年岁差的大,说是他大哥,实际长兄如父,在他心中,萧必帅更接近父亲的形象。 他一时难以消化他素日刚正不阿的长“父”居然有姘头…… 那厢,谢云逍已与萧必帅谈了有一小会了。 萧必安终是忍不住好奇,他挑了一个离他两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下来,埋头吃着东西,实际上耳朵却支了起来。 只听谢云逍一派正正经经道: “我夫人不忍李承源活活被人打死,特请了大夫去救治,但是此番救治也只可救人一时,在下知道必帅兄主管户部户籍事宜,因此想必帅兄帮个忙……” 萧必帅听谢云逍说完,沉默了。 萧必安在一旁暗暗撇了撇嘴。 谢大傻装模作样的太碍眼。 而且,以他大哥的性子定不会理会这种事的。 谢大傻非神神秘秘地卖关子,若是直接告诉他是为了这种事情,他一定提前就告诉谢云逍不可能,省的费这番功夫了…… 他冲谢云逍挤了挤眼睛,比了一个你太逊了的手势。 谁知,下一秒萧必帅便严肃道: “谢兄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谢云逍连忙道谢。 然后,他又远远冲萧必安得意一笑,用口型骂了句“傻必”。 萧必安:“……” 不是,他哥怎会答应这种事,不会真有姘头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决定雄起 谢云逍刚从崇恩楼回来,书童汤姆就一脸担忧地来请。 “世子爷,王爷让您回来了去他那里一趟。” 谢云逍刚刚解决了一件事情,心情较美,他看汤姆一脸丧气的模样,他流里流气地拍拍汤姆的肩膀。 “一大早晨的,垮着张脸作甚,来,给世子爷笑一个。” 汤姆努力地笑了一下,笑得倒比哭还难看。 “世子爷,您今儿个不去宗学,王爷找您,您都不怕的吗?” 谢云逍洒然一笑。 “本世子以前立志要当一个窝囊废,当然得怕我爹,如今本世子既然已经决定要雄起,自然不怕他一个半大的老头……” 汤姆突然僵住了,他一脸震惊地看向谢云逍的身后。 谢云逍疑惑地转头,正看到平南王这个半大的老头。 “……” 他立马腆脸,小声小气道: “爹我刚刚开玩笑的……” 平南王黑着脸,“哼,跟我去书房。” 谢云逍立即老实地跟了过去。 书房内,平南王已将人都遣走了。 谢云逍忐忑地等了半天,平南王才终于开口道: “你以前立志当窝囊废?” 谢云逍陪笑道: “是有这个打算,那还不是因为我有一个好爹吗~” 平南王不吃他这一套,只板着脸问道: “你决定要雄起了?” 谢云逍谄媚道: “确实有这个想法,但这个想法的实践离不开英明的平南王的支持……” “……” 平南王沉默片刻,突然问道: “吉安李承源是你救的?” 谢云逍一愣。 “爹,你怎么都知道了?” “哼,我还知道你今早去见了东郡王世子。” 谢云逍惊讶道:“爹啊你怎么这个都知道?你不会派人监视我吧!那儿子岂不是一点隐私也没有?!” 平南王皮笑肉不笑道: “臭小子,整天大摇大摆骑着那头劣质黑马,去哪都招摇过市的,为父想不知道都难,你别忘了京城里还有皇城司的人,一言一行谨慎点吧!” 谢云逍一震。 皇城司这个组织他知道,是个血腥的情报机构。 “儿子知道了。” 平南王见他听到心里去了,稍稍满意。 “为什么要救李承源?” 谢云逍心道,李承源是书里主角,打不死的小强,他不救也有的是人救,这次估计也是凑巧被他媳妇给救了。 不过媳妇出去逛街居然不带我…… “臭小子,发什么楞?” 谢云逍回神来,谄媚道: “儿子虽然不长进,但作为您的儿子,总有点正义感不是,那李承源遭遇实惨,儿子也想搭一把手……” “你想搭把手,搭到东郡王府了?” 谢云逍愣住了。 老爹这是什么意思? “儿子与那东郡王次子有些交情……” 平南王哼笑一声。 “那东郡王祖上虽然有些军功,但传到这一代早已没落,你知道如今朝廷里谁的军功最盛吗?” 谢云逍迟疑了一秒。 “如今朝廷里军功最盛?那不是你吗老爹……” 平南王没好气道: “那你颠颠地都找去了东郡王府了,就不知道来找为父?” 谢云逍一呆,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总想着去借主角团的东风,却忘记了,现在的主角还处于发育期,而自己的爹早就是boss。 擦,老爹这么霸气护仔的吗…… “那什么,爹啊,我那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吗?” “你倒是孝顺!” 谢云逍心念一转,突然有一个想法。 “爹,您既然不怕麻烦,要不,给儿子在朝廷里捐个官作作吧……” 平南王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你这个小兔崽子,倒会顺杆子爬!” 谢云逍陪着笑。 “儿子自娶了媳妇后,也不想成日混在宗学里无所事事了……” 王福管家此时在外有事求见,平南王看了谢云逍一眼,嫌弃地摆了摆手。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谢云逍在崇恩楼时,尝到的味道佳样子讨喜的点心,都叫人给贺寒舟送了一份。 他回去的时候,贺寒舟正巧在用早膳。 谢云逍一进屋,迎面扑来一股幽香,闻来凉嗖嗖的。 墨竹见他来了,高兴地回道:“世子爷你回来啦!” 谢云逍在鼻子前扇了扇: “嗯?今日这屋子里倒香得很。” “是王妈昨天将屋里打扫了,说是灰尘大,用了些清心的香料……” 谢云逍眉头皱了起来。 他着人盯着这位王妈妈,近来倒也没有异常之处,只是他对王妈妈并不放心,心头总有些不安。 贺寒舟吃得很慢,不时还要低低咳嗦几声。 谢云逍立时有些心焦,他疾走几步,坐到贺寒舟的对面。 “昨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又咳嗦起来了?” 贺寒舟垂眸没说什么。 他从昨天下晚一直胸闷犯恶心,要不是谢云逍送来的点心样子奇巧,他连早饭都不想吃。 墨竹在一旁忍不住道: “我们公子昨天回来一直身体不舒服,夜里还直接咳醒了。” “怎么不请李大夫来瞧瞧。” 墨竹一脸担忧,偷瞥贺寒舟: “公子说不用。” 贺寒舟淡淡道:“用不着,老毛病。” 谢云逍凑到贺寒舟跟前。 贺寒舟今日气色大是不好,脸色苍白许多,嘴唇微微泛白,但眼眶却有些泛红。 与平日里比,少了些锐利,多了些脆弱。 贺寒舟放下了银筷,又低低咳喘了下。 恰巧窗外日光穿透窗纸,贺寒舟整个人在清晨的白光下,仿佛有一种透明感。 一股心疼涌上了谢云逍的心头,他忍不住想去握贺寒舟的手。 贺寒舟白了他一眼,躲开了。 谢云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半晌又忍不住问道: “寒舟,你是被贺兰那厮气成这样的吗?” 贺寒舟抬眼瞥了他一眼。 “我没那么脆弱。” 在谢云逍的坚持下,李大夫很快便来了。 李大夫一号脉,脸色突一变。 “世子妃倒像是中毒……” 谢云逍顿时如临大敌。 “中毒?!什么毒?!他么的谁干的!” 贺寒舟垂眸不语,脸色也十分不好看。 李大夫忙道:“需得老夫施针才可知。” 他屏气凝神在贺寒舟的食指尖扎了一针。 贺寒舟的表情十分平静。 李大夫一转头,却见着两张一大一小,却一模一样、十足痛苦揪心的脸。 “……” 谢云逍和墨竹同时道: “贺寒舟怎么样?”“公子怎么样?” 李大夫干咳一声才道: “倒还无妨,世子妃中的是一种叫更生散的慢毒,长期用会使人疯癫致死,索性世子妃中毒尚浅,喝两贴疏散的药便无妨了。敢问世子妃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可疑的东西……” 谢云逍心中别地一跳。 “墨竹将香炉拿来给李大夫瞧瞧。” 李大夫将香料颗粒碾碎了,细嗅了嗅。 “世子爷敏锐,此香确有问题。” 贺寒舟面色一寒,忍不住重重咳嗦起来。 谢云逍忙凑了过去给他拍背顺气却被他推拒了。 但谢云逍这次并没像以往一样被他拒绝一次便识趣地保持距离,他颇强硬地缠了上来又继续给贺寒舟拍背。 贺寒舟扭头瞪着他,见他一脸关切,快说出口的“走开”终是咽了下去。 墨竹跟着李大夫去济世堂取药去了,屋里只剩了谢云逍和贺寒舟两人。 谢云逍一脸冷硬,与他平时的模样大不一样。 “是我疏忽了,这王妈妈定不能留了。” 贺寒舟垂眸不语。 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让王妈留下。 他知道自己总是有些妇人之仁,当日若不是自己,谢云逍恐怕也不会许王妈留下。 王妈很快被吴大派人押了上来。 “世子、世子妃,李大夫一来,这老妈子就收拾行李从后门逃走……” “她竟敢给主子投毒,罪该处死。” 王妈本萎靡地低着头,闻言立时惊恐下来。 她立即不住地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公子,老奴也不想害你的!都是贺兰公子逼的,老奴的儿子和孙子的命都捏在他的手里!” 她额头已磕出血,那血从额头躺下来,混着她的眼泪,整张脸十分可怖。 “公子,那日老奴为何被贺兰收买,也是为的孙子急病,老奴看着公子长大,怎会成心要害您啊,老奴也是没有办法……” 贺寒舟别开了脸,又低低咳嗽了起来。 谢云逍轻抚他纤薄的背,皱眉道: “是么,不论是何原因,终是你背叛寒舟在先,害人性命在后,你有千般的道理,那寒舟呢,活该被你们害死吗?” 王妈动作一滞,她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谢云逍看她如此,心道,此人还不算完全没救。 “吴大,先将她带下去看管起来。” 自在书房中与谢云逍谈了之后,平南王也将谢云逍入仕的事记在心上。 他当日就跟官中递了消息,在兵部给谢云逍捐了个职位。 兵部一早接到消息,将谢云逍的书案都准备好了。 谁知,请官的折子圣上批阅的速度倒快,但却给谢云逍换了职位,从兵部主事改为了都察院左全都御史。 这左全都御史相较于兵部主事级别要高上不少,但却只是个言官。 看来,圣上终还是不放心他…… 他叹了口气,将谢云逍叫了来,告知谢云逍准备准备去都察院上任。 谢云逍倒一点不嫌弃,爽快地接了。 贺寒舟近来喝药祛毒,睡觉休息的时间多,谢云逍没舍得打扰他。 谢云逍在损友的起哄下,去城西的杜康阁大摆了几桌宴席,将那些有的没的损友都叫了来,正式告别他的学生时代。 杜康阁整个二楼包间什么牡丹轩、玉兰轩、月菊轩都被谢云逍订了。 包厢门大开着,各个屋人来人往地端着酒壶乱窜,好不热闹。 谢云逍正被堵在玉兰轩。 萧必安、岳畅等人拉住他不让他走。 那岳畅一脸的遗憾,“本来听我老爹说,谢兄会来兵部与弟弟我作伴,那晓得谢兄倒高升去了都察院,可惜可惜……” 萧必安则阴阳怪气道: “打死我都想不到,谢大傻居然能跑去当个文官,你家狗都叫的忠勇将军,怎么到你这成了个打嘴炮的言官,叫人怎能想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刺杀 谢云逍一脸的嫌弃: “岳兄你瞅瞅这萧二,老子就不愿意听他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言官怎么了,是金子哪里都发光,老子就算当言官照样当得有出息、当得闪闪发亮!” 岳畅憋着笑附和道。“是这个道理。” 萧必安哼了一声,损道: “既如此,谢大傻,萧二爷我倒要嘱咐你一句,你去了都察院后手脚可要小心点,那里的老头子一个个老胳膊老腿经不起一个跟头的,你这四肢发达的,别给人老人家使绊子!哈哈。” 谢云逍没好气道: “你这二必,尽说谢晦气话,别踏马一口一个谢大傻的,晦气!以后见到老子得叫谢大人!” 萧必安啧啧出声,又阴阳怪气道: “呦,那谢大人,小的就预祝您与都察院的那群老古板相处愉快!” 说着,他将手中的酒杯一伸,凑过去与谢云逍碰杯。 谢云逍“哐”与他大力碰了下,不屑到: “擦,都察院都是老古板老头子又怎么了,老子去了就是夕阳红中一点绿,扎眼得很,有什么不好?” 众人短暂的震惊过后都露出佩服的表情,当一个男人不畏惧绿色的时候,是最强的时候。 闹了一阵子,谢云逍只剩最后两个包厢没去了。 原本也没有这么多的包间,但谢云逍邀的有些朋友也会另外带要好的朋友,另也有些蹭热闹的人混了进来,因此来又多开了两桌,当然谢云逍对此也不在意。 刚刚那一桌子人谢云逍其实一个也不认识,呼呼呵呵喝两杯也就过去了。 当下他也喝得差不多,余下只剩最角落的一个包厢没去了。 这间包间不像其他间房门大开,反倒门窗紧闭,八成也是一些不熟悉的人。 谢云逍大咧咧地拿着壶酒,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的议论声: “贺兰兄,世道就是如此,我是榜眼,你是探花,却只是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那谢云逍只是个脑满肠肥的草包二世祖,一上任居然就是四品的御史,这如何让人甘心……” 贺兰默默听着,眼神晦暗,不发一言。 门外的谢云逍脚步一顿。 这踏马的,蹭老子的饭,砸老子的锅。 还有那个贺兰,好啊,老子还没来得及找他,他倒送上门来了。 他“噔”一脚踢开包间的木门,里面的说话声立刻一静。 “我道是谁说话声音这么大,原来是今科榜眼。” 那榜眼孙立生的膀大腰圆,五短身材,他被突然出现的谢云逍吓了一跳,旁边有人赶忙提醒他面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子便是平南王世子谢云逍。 他脸上一僵,心中恐惧起来,但面上仍强撑着道: “正是鄙人,世、世子爷有何赐教……” 谢云逍挥开了他身旁的人,一只脚架在那椅子上,痞笑道: “首先你给老子看好了,谁踏马的脑满肠肥了,老子他么正经的帅哥!谁跟你似胖得跟个球似的,不过,后面你说的话倒也有点道理,老子确实算是投了个好胎,但这也是我上辈子积德凭本事投的胎,总比在座的有些人冒用他人功名,春闱作弊要强得多……” 众人乍一听到这个消息都震惊地交头接耳起来。 孙立满脸惊骇,登时从站了起来,他指着谢云逍。 “你、你、你血口喷人!” 谢云逍咧嘴一笑,笑意未及眼底。 他并没有搭理正在叫嚣的孙立,反而突然一扭头冲着另一边的贺兰道: “你说是不是,贺探花?” 谢云逍身高八尺身材勇悍,气宇轩昂。 贺兰一见谢云逍,被他的气势震得立刻一脸惊恐,通身麻木, 回神后,他一直畏缩着,低头默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谁知谢云逍倒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面色苍白,只好低声道: “世子爷,在下不知全貌,不予置评。” 谢云逍嗤笑一声,“好一个不知全貌,不予置评”。 他大掌一挥,拍在贺兰的肩膀上,贺兰立即疼地面容扭曲,但除此之外,他的脸似乎又因其他原因涨得通红。 “我倒不怕告诉你们,今科春闱舞弊一事我踏马的是管定了,你探花贺兰还有榜眼孙立,功名是怎么来的,本世子一个一个定给你揪出来!” 包厢内立即嗡嗡嗡了起来,众人都低声议论起科举舞弊的事情。 孙立听着周围的议论声,额头流出冷汗,面色惨白。 贺兰则低着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谢云逍不欲在此多留。 他还要回家看看媳妇的情形,今日是不是好些了。 他一把丢开贺兰,嫌弃地拍拍手,转身就走。 贺兰表情扭曲地瞧着他的动作,突然,他站起来喊道: “世子爷留步!” 谢云逍不耐烦地回头看他。 贺兰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但还是强撑着说道: “世子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云逍眯着眼打量他,刚想拒绝。 贺兰却抢先开口道: “是关于贺寒舟的事情。” 谢云逍皱了皱眉,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二人出了包厢,走到走廊尽头的僻静处。 谢云逍背靠着墙壁双手抱胸,一脸的不耐烦: “快说。” 贺兰咬了咬嘴唇,他没想到传言中平南王府愚蠢的纨绔世子,竟然是个英挺又可靠的男子,贺寒舟凭什么有这种好福气! 内心的嫉妒又像毒蛇一样勒住他。 他必须要留住谢云逍,送命堂的杀手才会有更充分的准备…… 那王婆子实在不中用,且已经失联,春闱的事是绝对不能揭发出来的,不然他一辈子就全完了。 他只能孤注一掷花重金找了送命堂的杀手,买贺寒舟的一条命。 只要贺寒舟一死,便是个死无对证!他便能安心当他风光无二的探花郎! 他的眼神十分阴寒。 他要赌一把。 像谢云逍这种高高在上的勋贵为什么要管科举舞弊的事情,不过是被吹了些枕头风罢了。 贺寒舟看上去身家清白长相出色自然能讨眼前这个男人喜欢,若是让他相信贺寒舟其实早已不干不净,他还会不会继续有兴趣维护贺寒舟…… 况且贺寒舟能讨眼前这个尊贵又英俊的男人喜欢,凭什么自己不可以? 他咬咬牙,硬生生地寄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冲谢云逍道: “世子爷,贺寒舟在江宁有过一个小妾,不知道他是否告诉过您?” 谢云逍脸色一黑。 他虽然有这个猜测,也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咋听到这个事情,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烦躁。 “你他妈想说什么?” 贺兰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快意起来。 他轻咬下唇,下死劲盯着谢云逍,慢慢朝他挨了过去,并故意露出自己线条优越的脖颈。 谢云逍被他身上的熏香熏得眉头一皱。 “世子爷可能不知道,贺寒舟以前在私塾里,也常与欢场子弟不清不楚,”贺兰双目水润地仰视谢云逍,眼神十分露骨。 谢云逍的脸随着他的语言和动作越来越黑…… “世子爷您别被贺寒舟的脸蒙骗了,沾上他倒玷污了您,若是世子爷不嫌弃,我……” 贺兰边说便柔弱无骨似得往谢云逍胸膛上靠了过去。 但没待他说完,谢云逍的耐心便已告罄。 他猛地一伸手,反手便给了贺兰一个耳刮子,将贺兰的后半句话都给打了回去。 贺兰猝不及防被他扇倒在地,眼泪立即被疼出来,不一会,他的半张脸已高高肿起。 “你!嘶……” 贺兰一说话便扯地脸颊针扎似的疼,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打过他,他愤恨地盯着谢云逍。 谢云逍回了他一个暴虐的眼神,贺兰立即被吓得别开了眼睛。 谢云逍打完了,心中还是有气,他怒道: “妈的,别离老子这么近怪恶心人的,下次再让我听到你在外说寒舟的坏话,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说罢,他泄愤似地又踢了一脚墙壁,才转身离开。 贺兰趴在地上捂住脸,表情痛苦又怨毒,但眼底又有一股扭曲的快意。 这个点,送命堂的杀手应该差不多得手了,也不枉费他花了大半个身家买贺寒舟一条命…… 谢云逍因上次王妈的事情,心中不安,在云祥居里叫了一群护院,此时护院们正在院外巡逻。 院内的贺寒舟喝完药,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咳嗽已见好,但还是忍不住总有些气喘。 他静了一会将手边的书拿来看了几眼也看不下去,他长叹一口气,终是没忍住,唤来了墨竹。 “墨竹,你将王妈叫过来,我想问她几句话。” 墨竹乖乖领命而去,没一会,吴大便将五花大绑的吴妈带了进来。 “世子妃,您要见她啊?” 贺寒舟轻轻点了点头,墨竹将他从床上扶起来。 “给她松绑。” 吴大犹豫了下,依言照做了。 他们都在这里,想这老婆子也不敢再做什么。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她说,你先下去吧。” 吴大一愣,忙道: “世子妃,世子吩咐我们要务必保护您的安全,您与她独处,这……” 贺寒舟轻咳几声。 “她不会的……” 王妈发愣地看着他,她这几日被关在柴房,手脚都被绑住,她心中又记挂她的孙儿,甚为痛苦。 她本以为贺寒舟再不愿意见他…… 她乍一听贺寒舟说这句话,忍不住流下热泪来。“公子……” 贺寒舟又坚持道:“下去吧,若不放心守在门外便是。” 吴大警告地看了王妈一眼,这才犹犹豫豫地退下了。 房内只剩下他们主仆三人。 贺寒舟沉默了片刻道: “你那日说的属实吗,毛毛被贺兰他们抓起来了?” 王妈听到他提毛毛,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公子,求您救救毛毛!!” 贺寒舟忍不住又咳了几句,他脸色沉凝。 王妈又磕起头来。 “求公子开恩!” 她额头的伤本就没好,这一磕立刻就又头破血流了起来。 贺寒舟皱眉道: “别磕了,墨竹,去扶王妈起来。” 墨竹赶忙去扶,王妈就着他的手,抽抽噎噎、战战兢兢地坐到了椅子上。 她抹泪道: “公子,老奴跟着小姐陪嫁来的贺家,从小看着您长大,若非不得已,怎会害公子,那日毛毛突发高热,去请了好几位大夫都不顶用,是贺兰公子说认识一位名医可以开恩给毛毛瞧瞧,但却需要五百两银子……” 贺寒舟沉着脸,抬了抬手,让她别说了。 剩下的事不用说,他也明白了。 “毛毛的事,我会想办法。” 他闭了闭眼,或许可以给周琣写封信。 在王妈期盼的目光中,他缓缓走到桌子旁,此时窗外突然一阵炸响。 窗户猛然间被破开,屋外闯进来一个黑影。 那黑影手持的利刃,直奔贺寒舟而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走马上任 吴大等人被屋里的异响惊动,赶快冲进了进去。 却见屋内窗户被破开,王妈挡在贺寒舟身前,胸口中剑。 那名执剑的黑衣人见他们进来,立即抽剑转身往窗户那边撤去。 王妈当即软倒在地,血流不止。 吴大赶忙喊人围了上去,堵住那黑衣人的退路。 那黑衣人见没法翻墙逃跑,半途飞身后撤,甩开吴大等人,往云祥院门那边逃去。 恰巧此时,正赶上谢云逍从外面回来。 那刺客逃跑的速度快,至谢云逍面前没有刹住,说时迟那时快,此时他想转变方向已经来不及。 吴大顺势大喊道: “世子爷,快拦住这刺客,世子妃险些遇刺,他是来刺杀世子妃的!” 谢云逍脸色大变,怒气值腾地升满了。 他上去就是噔地一脚,结结实实将刺客又踹回了院内。 吴大等人连忙将倒地的刺客团团围住。 谢云逍阴沉着脸,正要攥住那刺客的衣领将他提起审问,那刺客却眼神发狠,一口咬碎了口中毒药,顷刻间便没了性命。 原书主角李承源就差点被送命堂的刺客给暗杀了,那里的刺客要价不菲,但一旦被擒住便会立即服毒自尽,一点把柄不留。 怪道贺兰那厮今天定要找自己说话,定是他花钱买的刺客。 他妈的差点着了他的道。 谢云逍黑着脸松开了手,转身问吴大。 “寒舟没事吧!” 吴大忙道:“世子妃无碍,只是那王妈替世子妃挡了一刀,怕是不好……” 谢云逍心里别地一跳,他赶紧跑到了屋里。 房中的书桌旁,王妈正躺在贺寒舟的怀中气息奄奄。 她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想要碰碰贺寒舟的脸,“舟舟……帮我救……毛毛……” 但她还未触到贺寒舟的脸,手便似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飘落了。 贺寒舟接住她的手,闭了闭眼,眼中滴下泪来,他轻声说道:“放心……” 待他再睁眼时,王妈已没了气息。 贺寒舟当即支撑不住重重咳嗽了起来。 谢云逍连忙上前扶住他。 贺寒舟心中受创,无力推开谢云逍。 他的头抵在谢云逍的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喘不已,身体止不住的在颤抖。 谢云逍一动不敢动,没一会他便感到心脏上方一阵湿漉漉的。 谢云逍一脸的怜惜与懊悔。 “寒舟,今日是我疏忽了。” 贺寒舟的声音微颤,鼻音很重。 “此事都是冲我而来,与你无关。” 谢云逍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的与我无关?!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贺寒舟仰头,楞楞地看向谢云逍。 半晌他移开目光,有些嫌弃地轻声说道: “就与你无关。” 他双眼含泪,眼眶痛红,将谢云逍看得心中直颤。 “无关就无关吧,他妈的贺兰这个畜生……寒舟你放心,我定报此仇!” 贺寒舟垂下眼眸,掩住了眼中的情绪。 谢云逍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替贺寒舟拭去眼角的眼泪,却被他偏头躲开了。 “谢云逍,你不必如此。”贺寒舟轻声道。 谢云逍一呆,眼中五分心疼五分受挫。 果然老婆还是对他不放心,从没把他当自己人。 “寒舟,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贺寒舟复又抬头看他。 只见谢云逍一脸的坚毅与执拗,他表面上看总是不正经,但实际却非常替人着想,与他从前遇到的那些人都不相同…… 看着看着,他心脏处便传来一阵缺氧似的难受。 他低下了头,良久,闷闷地说道:“我想请你救一个人。 谢云逍一愣,忙道: “可是王妈孙儿的事情,放心寒舟,包在我身上!” “若没有王妈,我十岁那年即已淹死……” 贺寒舟复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他这一咳起来就有些止不住。 谢云逍默默地点了点头,复又轻轻给他拍背顺气。 世子府云祥院厢房内遭遇刺客,此事将平南王也惊动了。 此时天色已晚,他还是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 此时,房中的狼藉已被清理好,但是破开的窗户却一时半刻没法修好,夜里凉,贺寒舟受不得风,谢云逍便将他安置到了自己的云祥居。 平南王去了婚房没找见人,复又来到云祥居,才见到这对“苦命鸳鸯”。 只见贺寒舟已虚弱地睡下,而自己的儿子在一旁脸似苦瓜。 能在自己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子脸上见到这种表情,倒也算难得的“景致”。 平南王刚想问话,谢云逍却突然谴责地看着他,他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往屋外走去。 平南王瞧着莫名觉得有些喜感。 毕竟谢云逍大部分时间都是个乐子人,头一回露出这么个郑重其事的表情,显得有些滑稽起来。 二人来到院子里说起话来。 “出何事了?怎么弄成这样?” 谢云逍将贺寒舟春闱试卷被堂弟贺兰顶替,险遭贺兰杀人灭口的事情简要说了。 平南王表情变得凝重。 “岂有此理。” 谢云逍颇严肃地说道:“爹,明日我就要去都察院上任了,儿子有一个想法,儿子想要上书……” 平南王皱了皱眉,他明白谢云逍想做什么。 “春闱舞弊之事干系重大,一旦掀出来,恐怕要朝廷震荡,你手中可有实证,佟晖前几日已正式接任左相,若是没有把握贸然上书,恐怕也于事无补……” 谢云逍道:“爹,儿子心中有数。” 平南王打量了他几眼,觉得他今日格外沉稳,心中有些欣慰,他拍了拍谢云逍的肩膀。 “既如此,好好休息吧。” 谢云逍一向身体好,大冬天都常穿单衣出没,贺寒舟既已睡在云祥居,他干脆去了窗户大开的婚房内睡了一晚。 第二日一大早,谢云逍身穿绣云雁的绯袍去督察员走马上任。 他一进都察院,不少人胡子花白的老御史已到了,他们见到谢云逍既不意外也不热情,只淡淡拱了拱手。 这些老御史年岁辈分都长,有些在文坛还颇有声望,一向是推崇“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慕权贵的清高文人,自然不会把谢云逍放在眼中。 有些则是站队的左相佟晖,最近平南王世子给吉安学子撑腰,叫板礼部主考官员的事情已闹得人尽皆知,他们中不少都冷眼看着,希望谢云逍栽跟头,自然不会与他热络地打招呼。 周围的人似乎都忙着手头上的事情,独他一人无所事事。 难为谢云逍连自个的工位都找不到,半天也没见人招呼自己。 但他也不急,反而四处溜溜达达,一会到这个老先生的案前瞅瞅,一会去围观另一个老先生提笔写字。 终于,有个眉毛都白了的老爷子受不了了,他吹胡子瞪眼道: “谢监察,你的书案在最拐角那里,请不要再在老夫面前晃悠了!” 谢云逍不以为意,他露出一口大白牙,笑道。 “敢问老先生如何称呼,我是看是您的字实在是好看,妙得很,晚辈一时看入迷了,见谅见谅~” 梁御史一愣,他的画一向被人称道,但是字总是被人诟病下笔过硬,结构松垮,但他自己倒是十分欣赏的很。 他乍一听听到谢云逍称赞他的字好,顿时对谢云逍生出来几分好感。 “老夫姓梁,谢监察对字也有研究?” 谢云逍哈哈一笑。 “谈不上研究,只是被梁大人字中放荡不羁的气势震撼到了~” 梁御史顿时对他刮目相看,甚至产生些知音之感。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眼力倒不错。” 谢云逍忙道:“谬赞谬赞!在下还有一事请教一下梁大人。” 梁御史摸了摸胡子。 “谢监察请说。” 谢云逍清了清嗓子,才道:“那什么,我要上一道折子,但不知道要如何做起,特想向梁大人讨教。” 梁御史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谢云逍第一天上任就要上折子弹劾。 这倒也有些新鲜。 “这有何难,写道奏疏上陈便是。”梁御史又瞧了瞧谢云逍,“不过,谢监察,老夫多嘴一句,奏章中还要陈述被弹劾者的罪状和证据,还要有处理的建议。不能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谢云逍笑嘻嘻地点了点头,他向梁御史道了谢,便哼着小曲转身踱去了自己的书案前,开始琢磨自己的这开张第一道奏疏。 几个时辰后的皇宫启辰殿,皇帝萧政收到了谢云逍上奏的第一本奏折。 萧政一时颇有些惊讶。 他给谢云逍这个言官的官职,不过是为的切断谢家与兵部下一代的关系,连带着膈应膈应把自己御赐之物损坏的平南王。 没想到,这谢云逍倒真似模似样地上起弹劾的奏疏来,他不禁有些荒谬的感觉。 他一打开,只见奏疏上面板板正正地写着: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谢云逍今有一本启奏,臣观今科榜眼孙立探花贺兰沽名钓誉,德行有亏,臣久经寻访,已查明其二人欺世盗名,藏污纳垢,行贿考官以夺他人之功名,此乃欺君之罪,其罪当诛,其间牵扯之官员也应按律处之……恳请圣裁】 谢云逍的奏折并不长,却将萧政看进了好一会。 萧政将皇城司的人叫来,细细查问了一番。 “果真有学子状告今科春闱舞弊、佟晖贪污受贿?” “陛下,确有此事,但今科榜眼与探花是否确实顶替他人春闱的试卷,小的并没见到有切实的证据。” 萧政脸拉了下来,“叫佟晖过来。” 片刻后,左相佟晖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他不到四十的年纪,面白有须,一双眼睛十分锐利,他正挂着一脸讨好的笑意恭敬地给萧政行礼。 “陛下召臣,是有何事吩咐?” 萧政盯着他,一时并没有开口讲话,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将佟晖看得心中一寒。 这位陛下,他最是了解,如今这番模样,怕是对自己有意见了。 他连忙俯趴在地,恳切道: “陛下,息怒!!您最近用的仙丹忌讳动怒,若臣有不周到的地方臣甘愿伏诛,但请陛下千万别为了臣的失职之处倒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萧政深吸一口气,脸色稍缓。 “今年恩科你是主考官,你老实说,春闱是否有舞弊?”【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上书弹劾 佟晖心念一转。 原来是为的这个事情。 他自上任后,这阵子已下重手清理完了一批不听话的官员。 按理说,应该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此事捅到皇帝这里…… 他眯了眯眼,八成是都察院那些比石头还硬的早就活够了的老古板所为。 不过就此事而言,他早已作了退路。 圣德帝速来好色冷酷,春闱舞弊的事情让他不悦,不过是因为伤了面子,且疑心自己知情不报、私收贿赂的缘故,他可不会真的有心,仅仅为了几个学子的所谓寒窗苦读、什么公平正义就要查处贪污舞弊。 打消眼前这位陛下的这点疑虑,他还是成竹在胸。 但心中虽如此想,他的面上却还是做出万分诚惶诚恐地模样: “陛下可能忘记了,今年年初之时,为了给陛下修龙御宫,户部一时拿不出来足够的银钱,当时是有一位孙大善人私下联系臣捐了好大一笔钱,想给他的儿子捐个官,当时陛下您是同意了的……” 萧政皱了皱眉,此事他倒也有些印象,但是捐官是捐官,舞弊是舞弊。 佟晖注意到他阴沉的表情,赶忙又道: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但那孙大善人做梦都想儿子高中前三甲光宗耀祖,陛下您看,即使是状元也不过给一个六品的职位,孙大善人这笔钱都够捐个四品官了,他不过想面上好看点,臣以为这都是些小事,所以后来便没打扰陛下禀告此事……” 萧政眉头渐渐展开了,但语气还是不好。 “这种事终是不好看,下不为例。” 佟晖面上惶恐,连连告罪,心中却不以为然,他知道皇帝如此模样不过是做做样子。 果然,片刻后萧政便不耐烦道:“行了,无事便退下吧。” 他择佟晖当左相不过看中他知时务,最能给他捞钱,俗务上也能让他省心。 他一点也不想费心力在这些政务上,既然佟晖并没有那个胆子瞒着他私收贿赂,他也没功夫细究这个事情。 佟晖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启辰殿,他一踏出殿门,刚刚脸上恭顺的表情便变了,转而变为一脸的狠厉阴沉。 旁边有人在殿外低头侯着他,一时没有注意佟晖出来。 佟晖咳嗦一声,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反应过来,赶忙小跑着迎了上去,差点摔了个跟头。 “左相!小的该死!有事您吩咐!” 佟晖眼神狠辣,“给我好好查查,是谁将春闱舞弊的事情捅到皇上那里的。” 那人连忙领命。 上完了折子,很快到了午休的时间。 谢云逍特地跑回了云祥居与贺寒舟一同用膳。 这两天贺寒舟胃口都不大好,咳疾也有反复的迹象。 谢云逍变着法哄他高兴,但成功率不高,他嘱咐手下的人加快搜寻王妈孙儿的消息,但到底江宁离的远,暂未有好消息传来。 谢云逍今天一身绯色官袍,头戴礼帽,显得丰神俊朗扎眼得很,也比平时显得正派稳重多了。 贺寒舟默默地多看了他几眼。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以前他总觉得大承的官服死板,不想穿在谢云逍身上却有种相得益彰的效果。 但下一秒,刚刚在贺寒舟眼中形象提升的谢云逍便没脸没皮地凑到了他身边。 谢云逍十分怠慢地将头上的官帽随便地往屏风后的书桌上一丢,差点砸翻了砚台。 贺寒舟额角一跳,冷冷瞪他了一眼。 谢云逍却仍旧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寒舟,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还来找你。” 贺寒舟:“……” 谢云逍拨弄着书桌上的盆栽。 “寒舟你知道吗?今天都察院一老爷子见我的字丑得出奇,非要替我写奏疏,谁劝都不好使,硬是帮我写完了奏疏……” 贺寒舟见过谢云逍狗爬似的字,淡淡道:“可以理解。” 谢云逍一哽,可怜兮兮地道: “寒舟,你都不好奇我奏疏里写了什么东西吗?” 贺寒舟手一顿,抬眼看他,平静地说道: “春闱的事?” 谢云逍顿时有些失落,媳妇太聪明也不好,自己想卖个关子都不行,一点成就感也无。 他腆脸道: “寒舟啊,你能不能假装不知道,让我成功地卖个关子嘛~” 吴大在一旁刚刚好经过,他忍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世子爷忒肉麻,五大三粗的男的,每天都撒娇,这副崭新的精神面貌实在让吴大无法适应。 贺寒舟别开了脸,表情似乎有些别扭。 “无聊。” 谢云逍看得心中一酥。 他实在太喜欢看他媳妇这种带点情绪的小模样了…… 他笑嘻嘻地正要开口坦白从宽,贺寒舟却冷着脸有些不自在地提问道: “你写了什么奏疏?” 谢云逍:“……” 他半天没反应,贺寒舟忍不住扭头看向他。 只见谢云逍面红耳赤,满脸呆滞,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贺寒舟疑惑道:“你怎么了?” 谢云逍回过神来,他一把捂住了脸,猛咳了几声。 “好险,没流鼻血……” “?” 谢云逍努力按耐体内中二花痴之魂。 他的大美人媳妇的性格实在太要他的命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贺寒舟一脸不解地看着谢云逍,谢云逍接受到他的目光,更是心痒难耐起来。 他蜷了蜷手指,又干咳几声才道: “没事,天干物燥有些上火……” 贺寒舟看他的模样,有些犹豫地“嗯”了一声,这一声又差点把谢云逍“嗯”地破防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只感到一股热流从天灵盖而下,他连忙用手捂住鼻子。 完了,这鼻血终归是流了…… 谢云逍小时候,常见其他的小朋友有流鼻血的经历。 小朋友的家长见到了非常紧张,还会用纸巾搓成一团,塞进鼻孔里替孩子止血。 谢云逍不知怎的对这件事非常羡慕,他失落于自己一直没有鼻血可溜,于是他便自己搓纸巾塞进鼻子里玩,过干瘾,后来被他爹发现结结实实打了好几顿…… 但是,在童年早已过去了十几年的今天,谢云逍的一血终于没了…… 他慌张地捂住鼻子跑走了。 “寒舟,等我,我马上回来!!” 贺寒舟:“?” 谢云逍冲回院子里,提了盆冷水便往头上哐哐倒。 片刻后,他感到体内的“洪荒之力”终于被压制住了。 他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渍,又跺回了云祥居。 贺寒舟见他身上湿了个大半,蹙了蹙眉。 若是自己如此浇冷水早就卧床不起了,但是谢云逍仍然活蹦乱跳,他的上半身大半被浇透了还显出线条优越的肌肉来。 贺寒舟默默瞧了会,心中有些羡慕,果然有些人的体格就是上天偏爱…… 吴大在院外看到谢云逍如此模样,连忙跑过来紧张道: “哎呦!我的世子爷啊,您怎么好端端地弄这么一身上的水,赶紧换一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谢云逍看了看干燥的日头,现在天气见热,他上半身湿了不觉得有什么,倒觉得凉快。 他冲吴大摆了摆手,明显不想搭理。 吴大紧张道:“世子爷你身上这是官服啊,还是换下来晾晾为好!被人发现了影响怕是不好。” 谢云逍低头瞅了瞅。 他想想也有些道理,于是,他直接将身上的云雁细锦的官服三下五除二脱了下来扔给了吴大,自己只穿了件里衣又凑到了贺寒舟的身边。 旁人做官哪个不是诚惶诚恐,对待这些官帽官服恨不得供起来,但到了谢云逍这里,却有点当垃圾似的随便乱扔的样子…… 贺寒舟默默看着,心中有些好笑。 谢云逍自给自己泼了盆冷水后,冷静多了,他乐呵呵地深情并茂地跟贺寒舟大概说明了他今天上奏的内容。 贺寒舟听完后,表情有些严肃。 “世子爷,确有孙立、贺兰二人行贿考官的证据吗?” 谢云逍脸上的笑容一垮,但却不是为的什么“证据”。 “寒舟啊,怎么好好地又叫起我世子爷来了……” 贺寒舟瞥他一眼,“你想我叫你谢大傻?” 谢云逍纠结了一瞬,痛快地点了点头。 “那也比世子爷好,”谢云逍突又笑得一脸的猥琐: “那什么,其实我更想你叫我一声逍哥哥……” “……” 小哥哥?这怕是几岁的奶娃娃才这么个叫法…… 远远围观的吴大偷听不下去,呆不住走开了。 他搓搓身上的寒毛。 这世子爷到底是什么毛病!! 邪门!! 贺寒舟看了谢云逍几眼,在谢云逍以为他不会回复的时候,突又道: “你才不过十八,我比你年长一岁。” 谢云逍脸登时一变。 我擦嘞?! 不阔能!! 谢云逍满脸地不可置信,贺寒舟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又适时补刀道: “所以,我应该叫你逍弟弟。” 谢云逍差点摔下桌子。 逍弟弟?小弟弟?! 我擦!!小弟弟?! 谢云逍二十几年地男子汉的尊严差点一夕碎裂。 “寒舟,你搞错啦!!表面上这个我看起来是只刚满十八岁,但从灵魂的深度来看,我实际上是个二十多的成熟大哥哥啊!!你信我!!!” 贺寒舟白他一眼,显然并不相信。 “没看出来。” 谢云逍惨败而归。 他一点也不想当贺寒舟的“小弟弟”……【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革职 谢云逍午休在家磨蹭了半天,想与贺寒舟腻歪腻歪。 可惜贺寒舟并不十分搭理他,甚至用“逍弟弟”这个词鞭挞他的内心。 他颇垂头丧气地回都察院,谁知上午一个个都不愿意搭理他的大龄同僚们,纷纷围了上来要告诉他一个什么消息。 谢云逍乍这么受欢迎还不习惯,只见都察院白发苍苍的老朽一个个你一句我一句的,忒辛苦,且声音都混在一起,谢云逍也不好打断他们,一时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此时人群突然一静,有两个生面孔的随从从后而来,他们驱散人员,人群很快被分开到两边。 此时,从督察院里间走出一个精瘦的老头来。 众人大都称呼他“马大人。” 这马大人鼻孔朝天,一看就十分不好惹。 谢云逍心道: 想必这位老北鼻便是都察院的头头左都御史了。 刚刚上任左都御史的马宗缓缓走到了谢云逍的跟前,眯着眼道: “谢监察,你被撤职了。” 谢云逍一时愣住了。 我擦,他这都察院的凳子都没有做坐热,怎么这么快就被撤职了,这官当的也太早泄了点…… “你可以收拾收拾离开了。” 马宗抬着下巴仰视着谢云逍,语气十分不善,他的眼中还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恶意。 他今天刚刚上任的左都御史,左相给他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谢云逍等一干人给撤职了。 原来的左都御史看完谢云逍的奏疏,没有报告给左相,便直接承到了御前。 左相雷厉风行,原左都御史、谢云逍,连带着给谢云逍执笔的那位清流梁大人,三人同被革职。 马宗说完便不再看向谢云逍转而走到场中央,冲着众人说道: “左相前阵子刚刚上任,事务繁忙,如今我们都察院三位同僚都因故离开,余下的人也该好好想想,什么人该帮,什么人不该帮……” 说罢,他看也不看众人,兀自就要转身离开。 谢云逍双手抱胸摸索着下巴。 这老家伙是佟晖的拥蹵,搁这里整下马威呢。 他环视左右,果见一半的老御史都面含怒气。 这倒有趣了,原书里其实也有这段情节,但要等到主角李承源后期发育起来了,他为雪耻重查当年科举舞弊案,当时的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好像也是姓马的。 这姓马的御史也在都察院闹了一出,想压服都察院这群老言官们只以佟晖的喜好为先。 可惜都察院有一半都是快入土的老骨头,马御史发言之后,这些老辈子们走了个大半,导致都察院差点瘫痪。 谢云逍不该受的气从来不受。 “马大人,留步。” 马宗不耐烦地回头看他。 “谢监察,哦不,谢世子,有何赐教?” 谢云逍痞痞一笑。 “马大人,在下就是有件事不吐不快。” 马大人眼带嫌恶,饶有兴趣道:“哦?” 谢云逍等三人革职的折子已经朱批,他不觉得谢云逍还能翻出什么水花。 谢云逍懒散地把头上的官帽摘了下来。 “倒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忍不住想说,要是早知道是马大人您这样的人在都察院当左都御史,我干脆就不来当官了,哎~也省的劳烦左相再给我革了……” 马宗眼神一变,顿时脸上气得通红。 “放肆!!谢云逍你不过是个胸无点墨的纨绔,竟然在老夫面前出言不逊?!你也不睁眼看看现在的朝廷是谁说了算!” “呵呵,纨绔也总比有些人贪赃枉法、藏污纳垢干净的多。” 谢云逍双手抱胸,十分从容地看着他发怒。 接下来,不是他表演的时间了。 果然,马宗的话音刚落,旁边数位老大人的脸登地垮了下来,他们果断与谢云逍一样,摘掉了头上的顶戴。 “老朽年事已高,恐怕难当都察院的职务了……” 摘帽子的现象很快出现了人传人的迹象,很快一半的老御史都摘掉了帽子,他们围到了梁丛俭的身旁。 “老梁,我们同你一起走!” 谢云逍饶是遇见到了这个结果,但是真的见到还是有些傻眼。 别的不说,这些个老小子们倒十分地讲义气。 他正在一旁看戏,旁边一位不相熟的老先生突然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拉到了老小子们的群聊里。 “小伙子不错,有血性,像老夫当年的时候!” 旁边有人给谢云逍提醒,这位就是前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刘瑜。 谢云逍忙笑道:“刘大人客气了,您就是现在那也是相当有血性啊~” 刘瑜哈哈大笑,重重拍了拍谢云逍的肩膀。 “现在用不着称呼我大人了,无官一身轻,你我一见如故,也算是一对忘年交……” 谢云逍最善顺杆子往上爬,当即便笑着喊了一声:“刘兄。” 刘瑜愣了片刻后,又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 旁边围观这对兄弟情的老先生们的表情都很复杂,毕竟谢云逍看年纪当他们的孙子都绰绰有余,但现在从刘瑜那里算起,谢云逍突然与他们同辈,他们中间有些性格古板地就看不下去了。 梁丛俭收拾好自己的字画,板着脸道:“老夫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他甩甩袖子,两袖清风地走了。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 他看这位梁大人甩袖的姿势,莫名有些眼熟,虽然两者的容貌天差地别,但他总感觉与自家的大美人媳妇有些相似…… 谢云逍出去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回了云祥居。 吴大纳闷地瞧着他。 “世子爷,你又落东西啦?” “去去去,本世子才不像你似丢三落四,能不能嘴里念我点好?” 吴大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 谢云逍臭他一句,转身便去了云祥居. 贺寒舟目前一直还住在那里。 因他特意吩咐了吴大,婚房里的窗户要缓缓休,最好修上几个月为好…… 贺寒舟此时正在书桌上临帖,见谢云逍回来了也不意外。 他下笔非常稳健,抬眼看了一眼谢云逍后,便又把注意力集中了字帖上。 谢云逍扬起腻歪的笑脸。 “寒舟,惊不惊喜,我又回来了!” 贺寒舟头也没抬,他淡淡“嗯”了一声。 谢云逍心中又是一阵酥麻。 他嘿嘿痴笑了两声,凑过去看贺寒舟临得什么帖子。 可惜没大看明白,只觉得那些碑文字字刚硬,好看的紧。 贺寒舟长时间不分给他一个眼神,谢云逍心痒痒,他又忍不住道: “寒舟,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又回来了吗?” 贺寒舟淡淡道:“不好奇。” 谢云逍心中有些挫败,但马上他又嬉皮笑脸了起来。 “寒舟,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谢云逍坏笑道:“坏消息就是都察院一半的御史都不满左相佟晖,都自请告老了。” “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你相公我也被罢了,从此以后不用上班了!天天在家陪你!” 贺寒舟手中一顿,一滴浓墨滴入了白色的宣纸上,将刚刚写得差不多的字帖弄脏了大半。 “……” 贺寒舟微微抿嘴,表情有些倔强。 谢云逍暗道不好。 媳妇生气鸟…… 他一把抽走那张被弄脏了的宣纸,陪笑道:“不妨事的,咱换一张好了~” 贺寒舟瞪着他不说话。 谢云逍心虚道:“要不我写一张赔给你?” 贺寒舟眯了眯眼。 “可以。” 谢云逍:“……” 现在收回可以吗,他只是客气一下…… 他从小就不愿意写字,不然字也不至于丑得出奇了。 谢云逍赶鸭子上架,犹犹豫豫地拿起笔要写。 他那双手拿起刀拿起剑一百个爽利,拿起笔来就抖抖索索起来。 “寒舟……要不我还是……” 贺寒舟打断他道:“写。” 谢云逍只好苦着脸写了下去。 第一个字他便不认得。 谢云逍端详半天,“脩啓”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他犹豫了下,毅然下笔,足够贺寒舟写满欧阳修《灼艾帖》的宣纸只够谢云逍写上“修启”二字。 他甫一写完,贺寒舟就抽了那张纸,淡淡道: “继续。” 谢云逍脸色一垮。 只好硬着头皮写了下去,好在后面的字他倒是认得几个。 【多日不相见诚以区区】 多日不想见他倒是能理解,这区区啥意思? 难道这个时候也有蛐蛐这个说法了? 因为这几个字跟简体字一摸一样,他倒写得十分投入。 正是专注之时,贺寒舟突然道: "你为什么被罢官了?" 谢云逍心中一跳,手一抖,本还整洁的宣纸上立是被墨汁滴脏了。 谢云逍:“……” 我老婆真记仇。 贺寒舟嘴角扬起浅浅地弧度,他也没有兴致继续临帖他,他去往书桌后头,去翻书架上谢云逍那些从来都没有打开过的古籍。 他的笑一闪而过,但还是被时刻望着他的谢云逍注意到了。 他丢开笔,凑了过去,傻笑。 “嘿嘿嘿嘿……” 贺寒舟白他一眼,避开他去了书架的另一边。 谢云逍抹摸了摸鼻子,尴尬道: “寒舟,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被罢官吗?” 贺寒舟轻飘飘瞧他一眼。 谢云逍罢官的原因还能有什么,他一转念便猜到了。 谢云逍见他看自己,又腆着脸凑了上去。 “寒舟,你是不是猜到啦?” 贺寒舟不想理他。 书架里很多装门面的书,颜色多是灰白二色,贺寒舟突然看到一本大红色的书脊,一时好奇去拿了过来。 谢云逍脸色突变,想去抢已来不及。 只见贺寒舟抽出了那本书,书上正画了两个赤着身子搂抱在一起的男子,封面上几个大字: 【春宵秘戏图】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春宵秘戏图 谢云逍刷地一下老脸通红。 关于这本《春宵秘戏图》从何而来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时,谢云逍这个平南王著名的世子爷将要娶个貌丑男媳妇的消息刚刚在京都传扬开。 萧必安等刚收到消息,连夜便将这本春宫《春宵秘戏图》寄过来给他。 美约其名,说是作为多年的老朋友,为了保护谢云逍他男子汉的贞操,一定要对他进行必要的事前培训,以防谢云逍这朵懵懂无知的娇花新婚之夜反被压…… 当时他正为怎么搅黄这桩婚事发愁,那里有功夫欣赏这种东西,他回了萧必安一封辱骂他的信,并随便将这本春宫图册插进了书架上。 哪想到这东西今天还有这个福分被他媳妇给“翻了牌子”…… 上次,他刚收到这本春宫的时候,自诩是具备二十一世纪先进又广泛阅片经验的资深鉴黄师,根本瞧不上这本春宫图册,甚至,在内心里只将这个册子视作糊弄糊弄没开过眼界的古人的小孩子家的插画。 但现在的他只浅浅一眼扫过去,就觉得面红耳赤、头昏眼花、如遭雷击、触目惊心、惊心动魄…… 糟糕糟糕十分糟糕…… 谢云逍定了定神,趁贺寒舟还在愣神,面红耳赤地从他手中抢过了那本《春宵秘戏图》,并用双手捂住了那白腻香艳的封面。 “寒舟,脏东西别看,都是萧必安那帮坏家伙寄给我的,我发誓没看过,我这种好男孩一点不想看的……” 说着眼珠子又忍不住往那画册上瞟。 贺寒舟:“……” 贺寒舟瞪着谢云逍,眼神中带着淡淡的质疑与嘲讽。 谢云逍说了一会就说不下去了。 他此时在书架旁这么一私密空间与心上人独处,再加上《春宵秘戏图》的buff的加持下,他把持不住了…… 现在天气渐热,衣服渐渐清凉起来。 贺寒舟一袭白衣,腰间的系带松松一束都有些摄人心魄的味道。 谢云逍现与贺寒舟离得很近。 他都能清晰看到贺寒舟长长的不时扑闪的睫毛、浅红色带着微微光泽的嘴唇,没有任何瑕疵在日光下简直近乎透明的皮肤…… 谢云逍甚至还能看到贺寒舟脸上浅浅的不易察觉的绒毛…… 坏了,坏了! 谢云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股暖流从上往下直冲脑壳。 只听“啪嗒”一声,他只感觉手背一凉。 低头一看,两滴鲜红的鼻血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他楞楞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擦,doublekill…… 他赶忙捂脸逃遁。 这样下去他非贫血不可! “寒舟,我要处理一下私人问题,马上回来!” 贺寒舟:“……” 谢云逍跑到院子里,凉水刚冲了一半,又被平南王请了过去。 “爹啊,儿子正忙着呢?您老有什么事吗?” 平南王见他满身水渍,形容狼狈,皱眉道: “听说你刚被罢官了,不过是罢官,怎么弄成这个德行了?” 管家王福适时向谢云逍递过来一个干燥的帕子,谢云逍接了过来,随便在身上擦了擦。 “儿子不是为的罢官的事,只是天气热了起来,有点贪凉。” 谁家贪凉这么贪法,平南王不信他的鬼话,他哼了一声,又道: “被佟晖免职了?” 谢云逍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接着去擦肩膀上往下滴答的水渍。 “儿子一早就知道这老小子不简单,但是老爹啊,他这样做就是打你的脸!” 平南王哼笑一声。 “不是你这个臭小子,上任第一天就要掀人的老底?” 谢云逍嘿嘿一笑。 “我那不是效仿我老爹你的风采嘛,听说您二十五岁那一年孤军作战,一马当先摔一队骑兵直抵敌军老巢,生擒……” 平南王打断他道:“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说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云逍嘿嘿一笑,后摸了摸下巴,作高深莫测状。 “没啥大的打算,但是有一个总的战略方针。” 自己这个儿子嘴里的词经常古里古怪,平南王没好气道:“别卖关子,快说。” 谢云逍谄媚地笑。 “儿子是想将事情闹大,爹啊,今日可不止儿子一人被革职了,督察员大半老人家都自请辞职回家了,再加上南林书院那群义愤填膺的学子,我不信佟晖能一直将科举舞弊的事情压下去……” 平南王缓缓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欣慰。 他这个儿子被贬官也不急不躁,也早想好了后招,倒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也不算辱没了平南王府与公主府。 他又提醒道:“那群老言官,眼高于顶,都是活了很多年的老人精了,可不容易被说服。” 谢云逍笑道: “我学我亲爱的爹爹的,擒贼先请王,督察员有位梁从俭梁大人在文坛一向有些地位,儿子想从他下手。” 平南王微微一愣。 “梁从俭?是督察员的右都御史?” 谢云逍点头。 “怎么了,爹你认识啊?” 平南王沉默片刻才道: “当年我那位出身江宁的副将贺凌,他的夫人好像就是御史梁从俭的独女……” 谢云逍陷入了呆滞。 “不是,爹你说清楚!你的意思是,梁从俭是我老丈人的爸爸?那他是我什么人来着?老爷爷?” 平南王:“……” “爹啊,有了这层关系,那事情不是更好办了?” 平南王却叹了口气。 “没那么简单,当年我还不过是个散兵游勇,您娘放弃了很多东西才嫁与我,贺凌也是如此,当年贺夫人梁氏也是与家中决裂才与贺凌在一起的,梁从俭早就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 谢云逍感叹道:“嗯,那爹您与我老丈人也算是一对难兄难弟~” 平南王没好气道:“臭小子!没大没小的!” 他作势要打,谢云逍捂着脑袋,陪笑着凑了过去。 平南王“哼”了一声,也没有真得打下去。 “也不早了,回去吧,放心,只要有你老子在,佟晖不敢把你怎么样。” 谢云逍心中一动,面上一片感动之色,“老爹,你真是我亲爹啊,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看世上你这个爸爸好……” 但还未待他多说几句掏心窝的肉麻话,平南王便把哄走了。 “臭小子,恶心吧啦的……” 但他虽如此说,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没有压住。 “啊切!啊湫!……” 谢云逍刚出平南王的南勋殿便打起喷嚏来。 等到他回了云祥居,更是止不住了。 “完了完了,我这是要感冒了……吴大,赶紧给我熬碗浓姜汤过来,我要压一压!” 吴大闻言凑了过来。 “世子爷,晚上吃姜不好吧,您今天就嚷嚷着上火……” “别废话,我可不能感冒,我若是感冒了不得七天去不了云祥居,到时候我更上火!” 吴大幽幽道:“我看世子爷您就是天天去云祥居,才上的火。” 谢云逍:“……” 好像也有些道理。 两大碗浓姜汤灌了下去,谢云逍确实不再打喷嚏了,但没一会,鼻血却又默默地流了出来。 谢云逍:“……” 我擦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古人诚不欺我。 天色已晚,吴大挨在谢云逍一旁,犹犹豫豫道: “世子爷,您这都受凉了,今天夜里怎么撑得住,小的还是将婚房里的窗户修好吧……” 谢云逍眉毛一挑,计上心头。 “慢着,先不着急。” “?” 贺寒舟刚刚洗漱好,他披散着黑发,手中拿着本书,坐在窗前。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一抬头,谢云逍笑嘻嘻地出现在了视野中。 “寒舟~求收留!” 贺寒舟冷冷盯了谢云逍一眼,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放下书,走到门前直接要将门给关上。 但谢云逍长腿一伸,伸出一只脚险险卡在了门缝里。 贺寒舟冷冷看着他。 谢云逍故意吸了吸鼻子,又重重咳嗽了两声。 “寒舟啊,我也不是无缘无故要这样,实在是,咳咳咳!我这两天睡在婚房里,那里窗子还没修好,害我都着凉了,咳咳咳!今夜我看我这个样子是不能在继续睡那里了,你说是不是?” 贺寒舟盯了他一会,讽刺道; "你着凉是因为窗户没修好吗?"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 “当然也有一些其他自作自受的原因……” 贺寒舟低头看向谢云逍卡在门槛内的脚,再次用眼神示意谢云逍拿开。 谢云逍下死劲又猛咳了几声,眨出一丝泪花,可怜巴巴道: “寒舟啊……你就收留收留宝宝我吧!” 贺寒舟:“……” “你就赏我睡在屏风外的矮塌上好不好,放心,我不打呼不磨牙不梦游,也绝不偷看!” 谢云逍双手合十,就差指天发誓。 贺寒舟眯了眯眼,突然道:“窗户为什么没修好?” 谢云逍心中一凉。 也是,就这种小事情,以他媳妇的慧眼怎么会看不穿。 他老实道:“是我不让他修的,我有罪……” 说罢,他灰心丧气地转身想要离开,但贺寒舟突然“啪嗒”一声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谢云逍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但此时贺寒舟已经扭头走了。 谢云逍偷偷笑了起来,他的嘴角快咧到后脑勺去了,笑得非常的不值钱。 笑够了后,他干咳两声,收拾了下表情,一本正经地踏进门内,蹑手蹑脚地将门轻轻关上了。 那厢,贺寒舟已经在床上躺下了,他的脸冲着床内,看不清情状。 但只瞧见这朦胧的剪影,谢云逍的心中的甜水已咕噜咕噜往外冒。 谢云逍美滋滋地熄了灯,窝在在刚刚能装的下他的矮塌上,无声地咧着嘴笑。 今天媳妇能让我进房,明天媳妇就能让我上床。 还有改天得找萧必安那厮多搞几本春宫来,好看刺激…… 想到此处,他的鼻血又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30 第 22 章 雪花酥 清晨,空气清新,日光尚温。 窗边的书桌上,贺寒舟正在屏气凝神执笔练字。 他气力较浅,写了一会便要停下来休息一会。 此时,他已写了有一半了。 他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静了一会后,又集中精神下笔欲写,此时,突然在屏风那头传来“咵嚓”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贺寒舟右手一顿,眉头紧紧地拧住了。 他偏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原来是谢云逍睡相不老实,直接从塌上摔到地上去了。 伤兵营。 张河因伤口没长好,不能乱动,没能去校场,见众人终于热热闹闹回来,忍不住急问:“怎么样?到底怎么样?赢了吗?” 张虎哈哈大笑,一拍弟弟的后脑勺,道:“你看大家伙这么高兴,就知道谢云逍肯定是赢了。” 张河眼睛顿时一亮,高兴道:“果真如此?我见陈青一会儿笑,一会儿又苦着脸,还以为……” “陈青?他押了蒋百夫长赢,还押了五十钱,哈哈哈!”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有陈青一脸苦相。 贺寒舟也被笑声感染,微弯着唇角,帮谢云逍上药。 “下午的骑射,你有把握吗?”他边帮谢云逍破皮的位置涂药,边问。 谢云逍忍着刺痛,点了点头。翌日,终于到了军中大比。 谢云逍一早就穿上其他伤兵借给他的甲衣,正抬手系扣。 陈青在旁,好心给他捶肩按手臂,压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跟我认识的兄弟都打过招呼了,到时但凡他们对上你,肯定让一让,一定让你进决赛。咱就是说,即便赢不了蒋百夫长,也不能输得太磕碜。千万别连对阵的资格都没捞到,就被刷下来,那就太丢人了。” 谢云逍正想贺寒舟想得出神,闻言淡淡瞥他一眼,道:“不用。” 陈青:“唉,你这人就是犟,我跟你说,那蒋百夫长可不好赢。” “陈二愣,你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吧。”躺在帐门口的张河听到他的话,不满嚷道。 这几日,伤兵营里的人都给谢云逍鼓气,知道他跟蒋百夫长立了赌约——谁赢谁娶沈姑娘,一时能帮忙的都帮忙,有借甲衣的,有跟他讲往年大比规则的,还有跟他说怎么防止被下黑手的…… 张虎也主动给谢云逍当陪练,他体格跟蒋百夫长相近,自觉合适。但实际上,他拳脚路数偏正,跟蒋百夫长大不相同,于谢云逍并无太多用处。 不过这份心意,谢云逍倒是领了。 尽管众人都觉得谢云逍赢蒋百夫长的希望渺茫,但直接把这话说出来的,还真就陈青一个。 陈青被众人目光谴责,干咳:“虽然……那什么,但我下注买了谢云逍赢啊!” “什么?你下注了?” “在哪下的注?” “算我一个!” 伤兵营顿时又吵吵嚷嚷,谢云逍却出神望向帐外—— 三天了,沈姑娘还是没来…… 贺寒舟:“今天有风,恐怕会影响射靶的准度,不过没关系,第三场……”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看向四周。 一个年轻伤兵对上他的视线,忽然眼神有些闪躲。 谢云逍察觉他的异样,抬头问:“发么了?” “没什么。”贺寒舟朝他笑了笑,心中却想:陈青今天在校场外说的那番话没错,蒋百夫长知道谢云逍伤的位置,恐怕是伤兵营里有他的耳目。 想到这,他没再说什么,继续上药。 等众人吃饭时,他去外面找到张虎,沉吟后,压低声道:“张虎,之前我救你弟弟时,你说以后我有需要,尽管可以找你帮忙,这话还算数吧?” 张虎闻言,立刻肃容,饭都不吃了,忙道:“沈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张虎绝……” “嘘。”贺寒舟不等他说完,就打断,接着看一眼周围,才低声继续:“下午比第三场,蒋百夫长定然会使手段,我希望到时你能帮谢云逍,绊住蒋百夫长的人。” 第三场本就可以互相合作,或在允许范围内,互相搏斗阻碍对手。这是使手段的好时机,贺寒舟不觉得蒋百夫长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巧的是,贺寒舟也这么想—— 在他计划中,只要谢云逍赢下第一场,第三场他再请张虎帮忙,协助谢云逍也赢下,那么不管第二场结果是什么,三场至少赢了两场的谢云逍,都会是最终的第一名。 而贺寒舟又帮过张虎,他确信对方会帮这个忙。 果然,张虎听完,立刻保证道:“沈姑娘,就算您今天不说,第三场我肯定也会帮谢云逍。您放心,我决不会让蒋铳的奸计得逞。” 贺寒舟闻微松一口气,,这才放下心。贺寒舟回药房时,顺路去管理罪眷的军吏那,将要成亲的事上报。 军吏姓曹,正是之前宣读文书的那位,听贺寒舟说要跟谢云逍成亲,拿笔的手明显顿了一下。 他显然是蒋百夫长的人,再三确认问:“跟谁?” “谢云逍。”贺寒舟神情平静,一字一字重复。 曹军吏神情古怪,又看他几眼,碍于旁边还有其他人在,才勉强落笔,将两人名字记下。 贺寒舟看着他写完,才转身离开。 除了要上报,成亲也需置办一些东西。哪怕婚礼办得再简陋,也不等于不办。 所以,总归会走漏消息,瞒不住蒋百夫长。 不过,对成亲要置办什么,贺寒舟却没经验,少不得要去向徐阿婶询问。 徐阿婶知道他要嫁给谢云逍,仔细想了半晌,才想起是之前一直躺在伤兵营帐角落里的那个血糊人。 她不禁又替贺寒舟忧心,虽说那人长得倒是俊俏,和女郎样貌般配,但也太穷了。 听说他不久前刚醒,一个家人都没有……确切说,是连个家都没有,只有个军户名头,估计连办婚礼的钱都拿不出,女郎嫁给他到底图啥? 且这人之前伤成那样,又昏迷多日,差点死去,会不会身子骨虚?万一蒋百夫长来找麻烦,能扛得住揍吗? 再者,这身体虚,万一到了洞房那日也不争气……谢云逍怔住,似乎没料到贺寒舟会突然折回,又或者在想对方要跟他说什么事。 但无论是什么,心底都忍不住升起一丝隐秘欢喜。 他黑眸微闪,很快点点头,右手握紧刀柄起身。 贺寒舟微松一口气,侧过身让开一些路,见他走路不便,迟疑要扶。 谢云逍却让他先走,然后一瘸一拐地跟上。 他虽因腿有伤,走路有些不自然,但腰背却笔直,有种孤冷气质。经过陈青床边时,顺手又拿走木拐。 陈青见他和贺寒舟一起离开,正好奇想问去哪,见他再次很自然地拿走拐,顿时目瞪口呆,只来得及道:“等等,这拐不是给我削的?” 徐阿婶是过来人,知晓女子最怕嫁错郎,且有些话不好在外面说,忙拉贺寒舟回女眷营帐,找个安静角落,压低声音把担忧说出来。 贺寒舟听得一阵尴尬,他又不打算跟谢云逍洞房,对方行不行,跟他倒是没什么关系。 不过依他看,谢云逍的体魄应该不差,之前对方昏迷,他给对方换药时,就看过上半身,还戳过那片紧实的线条。今天不小心抓住对方手臂时,也能感受到精悍有力。 按梦中那位游医的说法,这样的身材,一定是练武行家。譬如那手臂,握着时跟铁似的,平时不知拿什么练出来的,估计单臂抱起像贺寒舟这样偏瘦的男子都不成问题。 也难怪那天他只用刀鞘横击,就能将蒋百夫长的那两名手下打得不住后退,险些摔倒。 贺寒舟多少是有些羡慕的,他虽在父亲教导下,自幼就避着看守的耳目,在室内扎马步锻炼,但到底因寒毒坏了身体,在习武这件事上一直没什么成就,甚至连健康的体魄都没有。 梦中也是后来得了游医教的吐纳法,身体渐有好转,才拾起些功夫。不过因寒毒一直没根除,只能使些巧劲功夫。 这辈子他倒是练吐纳法练得早,不知会不会比梦中的情况好。他也不指望能成谢云逍那样,但起码要能正常上马杀敌才行。 说到谢云逍,徐阿婶有一点倒是担心得很对,对方伤还没好全。要参加军中大比,少不得要先把伤养一养。 不指望能这么短时间就完全养好,但起码也要养好个七八成。 贺寒舟心中思量着,问完成亲要准备什么后,便辞别徐阿婶,先回去备些补药,还向胡郎中赊了小半根人参。 胡郎中得知贺寒舟要嫁给谢云逍,愣了一下,虽也觉得谢云逍穷,但很快就大夸特夸,直说谢云逍这人厚道,知恩图报。 毕竟这种境况下,敢跟贺寒舟成亲的,真没几个。 回到营帐,却见谢云逍没在吃饭,而是睁着一双黑眸,幽幽看他。 贺寒舟觉得奇怪,过去问:“怎么了?” 谢云逍迟疑了一下,抿唇问:“你刚才和——” 贺寒舟眼疾手快,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然后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压低声音道:“别问,吃饭。” “……”谢云逍眨了眨眼睛,耳根忽然有些红。 贺寒舟这才发觉掌心按在对方唇上,莫名觉得一烫,慌忙缩回。 那厢李承源与萧必帅被他这么一说,已回过神来。 他们一阵尴尬。 “谢兄勿怪,在下失仪了~” 他两又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贺寒舟。 贺寒舟白了谢云逍一眼,冲那二人淡淡道: “在下江宁贺寒舟。” “原来是贺公子,久仰久仰~” 第 23 章 溪山图 “贺公子,你的意思是‘公车上书’?” 萧必帅有些惊讶。 只因贺寒舟看上去十分病弱的样子,说话却十分一针见血,让人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李承源激动道:“贺公子与我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本就想在南林书院联合众学子一起联名,可惜却被……哎!” 他没继续说下去的话,余下的几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贺寒舟又道:深夜,肆虐的北风呼啸,将营中竖着的大旗吹得猎猎作响,像猛兽呼号。 贺寒舟躺在药房里间新置的木板床上,床前放着炭盆,房间暖烘烘的,仍在想白日的事。 非是他不领情,而是他成亲的对象,绝不能是那些真想和他成亲的人。 不说他其实男子,只说婚后该如何掩藏身份,就是个问题。且不仅要在对方面前掩藏,还要在对方家人面前。 再者,真正奔着成亲来的人,婚后怎可能不同房?除非对方呆呆傻傻,很好哄骗,才能瞒过去。 但他只是想解决婚配令,度过眼下这一两个月,不想刚解决一事,又多一事。同房这种事,尤其是和男子…… 贺寒舟平躺在床上,一双舟丽的眼睛望向黑暗虚空,只是想想,便觉头疼。 其实,对方最好是个不聪明的,这样不容易发现他的端倪和秘密。万一到了要同房的地步,也好糊弄。 最好家里人口也简单,没什么亲人…… 只是这样的人,实在难寻,谁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玩笑?便是自己于对方有恩,也…… 嗯?有恩?翌日,贺寒舟一早就先回女眷营帐那边搬行贺。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都是些旧衣、破被褥。只有一串佛珠,是他特意藏在被子夹层里,不能丢。 那是父亲在他离京前,亲手为他一颗颗磨的,希望能护他平安。 他还记得离京计划实施前的几天,父亲经常整夜不睡,有时深夜他醒来,还能看见对方到他床前,叹息着给他掖紧被子。 他当初是诈死先离开太子府,然后金蝉脱壳,被从棺椁中换出,借了流放身份离京。 那天吃了假死药,他有些不安地躺在床上,等待失去意识的时刻来临,以及未知的未来。 父亲就在那时将这串佛珠戴在他手腕,轻抚他的头顶,叹息般道:“蝉奴儿,别怕,阿父很快会去接你,到时我们父子再团聚,便都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再不受笼网羁绊了’①。” 然而在梦中,这一别,他们父子就再未见过。隔间的门帘后,贺寒舟缓缓退回桌旁,目光落在不远处药柜上,似在沉思。 等胡圆儿离开,外面没了动静后,他方收回神思,理了理衣服,神情自然地走出去。 胡郎中还在研究缝合法,见他出来,有些惊讶,接着不等他开口,就先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你看这里,还有这处……” 他指着自己方才记的要点,等不及似的说出几个疑问。 贺寒舟看后,思索片刻,一一解答。 胡郎中听得入神,在他说完,又凝神思索片刻,渐渐露出拨云见日之色。 等回过神,才想起贺寒舟还站在旁,不由一抚额,道:“瞧我,一想事就容易走神,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贺寒舟露出微笑,说药材已经归整好,又说了一些整理时发现的问题,最后方不经意提起:“刚才我听胡圆儿来说什么血糊人……” “哦,那个人啊。”胡郎中提起一直躺在伤兵营角落里的人,不由叹气,“也是个可怜人,刚抬回来就快没气了,我给他拔了箭,敷了药,剩下就只能看他造化了。” 非是他冷血凉薄,而是在军中看多了生死,可怜不过来。且能做的他都做了,余下也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他昏迷这么久没醒,脉搏也越来越弱,估计啊,悬。”胡郎中摇头又叹。 贺寒舟闻言,神情似有些迟疑。深夜,帐外风声呜咽。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贺寒舟躺在铺着干草和旧褥的床上,裹紧身上有些冷硬的衾被。 之前被安排在伙房干活时,他一直住在那边。但被调来给伤兵浣衣后,不得不搬到营帐。 帐中都是女眷,为避嫌,他住在靠近帐门的位置,尽量跟其他人隔开。好在帐中女眷不多,且因帐门口冷,住得都靠里,离他也较远。 但这样的情况只能是暂时,还是得想个办法,尽早离开,至少先搬出营帐。 贺寒舟闭上眼睛想。 深冬的寒意透过帐门缝隙,丝丝缕缕渗入。他裹紧衾被,将自己缩得更紧一些,手脚却仍冰凉,冷得打颤。 梦中他流落西羌时,有幸结识一位跟他一样被战乱裹挟到那的中原游医,跟对方学了一套据说是练功人才会的吐纳法,有强身健体之效,尤其适合他这样生来就畏寒的人。 此刻冷得睡不着,他下意识像梦中那样练习起来。渐渐,血液奔流,手脚似乎真暖了一些。 他终于有了困意,睡着前想,不知能不能再梦到一些前世的事。 但一夜无梦。 胡郎中见他好像有话要说,忙摆手道:“有话直说就行,不必拘泥。” 贺寒舟抿唇,这才开口:“我这几日也给那人换过药,今日仔细看他箭伤,发现……应是伤口有毒。” “有毒?”胡郎中闻言惊讶,随即回忆,沉疑开口,“可我观他伤口,并未有发黑、发青迹象,反而血的颜色……” “血的颜色过于鲜艳。”贺寒舟接道。 胡郎中本想说“血的颜色正常”,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一咳,厚着老脸点头:“对对,确实如此。” 贺寒舟继续:“这是胡人的一种狼毒,性寒,无色无味,入血也不会产生特殊变化,只会使血的颜色过于红艳。” 胡郎中瞠目,喃喃:“是毒?竟然是毒?怪道我没能发现……” 他一个普通郎中,平日最治的最多的是外伤和风寒,对毒还真没什么研究。 在原地踱了两步,想到方才陈将军使人来问话,他忽又问:“既如此,你可知道解法?” 贺寒舟微笑,缓缓道:“恰听祖父说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刚才整理药柜,发现要熬制解药的话,还缺几味药材。” 贺寒舟握着从被褥中找出的佛珠,眼眶微红。 好在父亲此时尚在京中,虽被困,但一时无性命之忧。 只要西北不沦陷,只要他不像梦中那样流落西羌,让父亲误以为他已死去,以至哀毁过度,折损寿元,他们就能再团聚。 所以眼下这些困境不算什么,何况依靠那些梦,他的处境已经改变许多,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贺寒舟很快又收拾心情,重振精神。 忽然帐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近,他忙收起佛珠手串。 贺寒舟脑海倏地闪过一个想法——“沈姑娘,我这伤被姓胡的庸医治得止不住血,能不能也……” “去去,说谁庸医?不到一指长的伤,哪没止住血?要不我拿火钳给你烫一下,保管能止住。”胡郎中没好气地挥开众人。 伤兵们一阵哈哈大笑。 胡郎中故意板着脸,不与他们插科打诨,转头看向贺寒舟,立刻又笑得春风和煦:“小女郎,你还没用飧吧,不如先随我去用些?” 贺寒舟目光清透,抿唇勾起一丝微笑,说:“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其实没有张氏兄弟之事,他原本也打算近日在胡郎中面前展示缝合手法。 之前抓药、制作桑皮线,目的都是要引起对方兴趣。如今过程虽与预料不同,但效果似乎更好。 他在伤兵营照看过不少伤兵,但大部分时候,那只是他需要干的活。 且能答应他条件的,一般恩情恐怕不行,起码得是救命恩情。还要不太聪明,家里人口简单…… 算下来,也就张氏兄弟……以及那个谢云逍。 张虎这个年龄,家中定然已经娶妻。至于张河,伤成那个样子,万一蒋百夫长恼怒来寻衅,恐会被一拳打死。 剩下就只有谢云逍了,谢云逍……要给那人解毒,确实还需几味胡郎中这里没有的药。 只是向胡郎中口述时,贺寒舟带着私心,将自己缺的两味药也添了进去。 说完这些,他神色不动,只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捏紧。 胡郎中听后沉吟,道:“这几种药不算难找,我让人到附近县城买就是。” 作为营中唯一的军医,上头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跑腿的小兵,方便有急事时差遣。 如果是大批量购买药材,胡郎中肯定要亲自去,免得其他人因不识货买错药,或被骗,买了次等药材。 但只是先买几味药救人,就不必他亲自跑一趟了。且他这老胳膊老腿,还不如那小兵骑马跑得快。 贺寒舟微不可察松了口气,又道:“救人要紧……” “对对,我这就叫人去县城。”胡郎中同意点头,转身就去掀门帘喊人。 贺寒舟彻底放下心,目光微微垂落。 作为回报,他会尽快治好那个人,至于那两味药……只有两味,不至于被看出端倪。 贺寒舟默念这个名字,困意来袭,渐渐进入梦乡。 仙林书苑的林老板,本来以为店外的两波客人在抢这幅《溪山图》。 他本想观望观望,待他们打的火热时再适时出手将这幅画卖个好价钱。 哪知道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这两波客人聊着聊着居然手把手回家了,倒把他家的画留在了原地。 他赶忙冲谢云逍喊到: “哎呦!客官,您的画别忘记了呦!!” 谢云逍百忙之中回头苦着脸道:“什么玩意啊?” 我老婆都他么快丢了还跟老子谈什么话! 第 24 章 我的岳爷爷 林老板连忙抬起手中的《溪山图》亮给他看。 谢云逍苦着脸敷衍道: “奥画啊,行吧,你搁着,我晚点着人来取。” 林老板这才满意地将画收进了屋里。 梁从俭虽是朝中三品官,但是他住的院子却简素的很。 府“……不应该是谢云逍赢了,就谢云逍娶沈姑娘?”张河忍不住小声道。 蒋百夫长闻言,虎目忽然扫向他,眼神狠厉。 张河心头一怵,竟不敢再吱声。张虎忙站到弟弟面前,挡住视线。 蒋百夫长冷哼一声,收回视线,再次看向谢云逍,问:“如何?” 谢云逍抬手,抹一把遮住右眼视线的血迹,冷声道:“好!” “既如此,今日就暂且放过你。”蒋百夫长又冷哼一声,扫一眼众人,才带着徐、牛二人离开。 三人一走远,营中顿时沸腾起来。 “厉害啊谢云逍,刚才竟然压着蒋百夫长打。” “以前军中大比,除了不上场的蒋校尉、陈将军他们,就没人能赢得了他。” “谢云逍你要参加这次的军中大比?你不是伤还没好吗?” “谢云逍,你有出息了,你竟然要娶沈姑娘?!” 最后这句是陈青的激动喊声。“听见了。”谢云逍显然在懊丧中,只是面上强作镇定。 他不该这么不沉稳,刚答应成亲,就说出这般轻浮言语,沈姑娘会不会后悔选他? 谢云逍愈发低落,又有些不安,神情不由绷得更紧,尽量使自己看着沉稳。 但在贺寒舟看来,却是他忽然木着脸,一副冷冰冰模样。 他不知这人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 仔细想想,可能是自己刚才说了蒋百夫长厉害,还说会想办法帮他赢,显得……不信任他,觉得他不厉害。 贺寒舟轻咳,温声道:“我知道你身手好,肯定更厉害。只是你伤没好全,之前的箭毒也在身体中有残余,需过些时日才能清尽,我怕你吃亏,才想替你筹谋,不是不信任你。” 说到后面,声音愈柔缓。 谢云逍耳后不觉又红一片,眸光却微亮,注视着贺寒舟,哑声道:“我知道。” 真好哄。贺寒舟心想。 忽然,他想起什么,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 “我听你声音一直嘶哑,是不是上次的甘草片太少,没什么用?”他将小纸包递到谢云逍面前,眼神含笑,“这次我多拿了些,你先拿回去用,不够的话再跟我说。” 谢云逍怔怔,伸手接过。 纸包在衣袖中是贴着手臂放的,上面还残留几许温度——是沈姑娘的体温。 谢云逍忽然整个耳朵都红透,倏地攥紧纸包,五指将其完全包拢,仿佛这样能让温度多留存一会儿。 贺寒舟还要回药房,顺便将要成亲的是上报给管理罪眷的军吏。 他仔细想想,应该没什么落下的了,便提出告别。 谢云逍骤从沉浸中回神,不觉有些失落,只觉相处的时间分外短暂。但看一眼上方太阳的位置,时间确实已经过去许久。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到了帐门口,要分开时,谢云逍忽然转头,看向该往药房方向走的贺寒舟。 贺寒舟恰好也转头看他,视线对上,不觉一愣,随即笑着朝对方挥挥手。 谢云逍站在帐前,一贯冷峻的面容似冰雪消融,总僵成一条线的唇角也缓缓弯起。 贺寒舟还是第一次看他笑,再次愣住,觉得……很好看,黑眸中像有星光。 他暗暗摇头,提着药箱转身离开。 谢云逍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又低头看一会儿手中的纸包,才抿着唇角,继续往营帐里走。 躺在帐门口位置的张河刚要跟他打招呼,下一刻却愣住,忽然转头,对身旁的大哥惊讶道:“谢云逍今天心情很好,居然在笑。” 张虎:“……?”他平时不笑? “你来得少,不了解,他平时跟木头桩子似的。”张河努力回忆,“用陈青那小子的话说,就是像个少爷,平时眼睛看不见别人。” “别瞎编排别人。”张虎直接给他脑门一下。 营帐最里边,陈青抬眼见谢云逍回来,忙一骨碌坐起,好奇探究:“你总算回来了,出去这么久,沈姑娘跟你说什么了?” 谢云逍瞥他一眼,将拐杖还给他,什么都没说,径直坐到自己床边。 “别啊,别又不吭声,我以为咱俩好歹也算是朋友了呢。”陈青支起上半身,探过去继续问,“到底说什么了?” 谢云逍没理他,兀自打开纸包,小心数那几枚甘草片。 陈青探头看一眼,见又是他之前常摩挲的那种小草片,且明显是新得的,数量也不止两个,应该是沈姑娘刚给的。 他不由纳罕:难道只是为了给几个小草根片? 那也不至于专门把人叫出去啊。 再见谢云逍正小心数那些草片,神情专注,完全没工夫理自己的样子,他不由“啧”一声,道:“没趣。” 说完躺回床上,翻个身,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翻回来,再看一眼。 谢云逍已经数完,正捏起一枚甘草片,小心放进口中,那神情,像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陈青:“……”陈青:“……” 他忽然有些受宠若惊:“给、给我的?” 然后就见谢云逍竟然点了点头,并继续盯着他看。 陈青此刻却不害怕了,反倒长长吁一口气,觉得有一个重大发现—— 他忽然发现谢云逍这人其实还不错,虽然少爷脾气,谁跟他说话都不理,有时比营里的陈将军都吓人,但相处后发现,人其实还挺好的,就是话少了点,性子冷了点,没大家想得那么难相处。 这不,还给他削了跟拐杖? 陈青拿着拐杖,左右打量,心中一阵满意,然后拄着拐,干脆坐到谢云逍床前的破木凳上,勾勾手指,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吧,沈姑娘是流放来的罪眷。” 谢云逍黑眸直直看他。 陈青:“……” 谢云逍躺回木板床上,手垫在脑后,神情木木望着帐顶。 “没救了。”他暗暗摇头感叹,心想:这傻小子估计还在做美梦呢。 沈姑娘给几枚小草片,都珍惜成这样,看来昨天劝的那些话,他根本没听。但沈姑娘又不可能嫁给他,等人真嫁了别人,这小子不定得伤心成什么样, 接着张河也给他打气:“谢云逍,你一定要争气,打败蒋百夫长,杀杀的威风,给咱们这些穷酸士兵出口气!” 话音刚落,伤兵营里的沸腾忽然安静,人人都眼神怪异。 张虎无奈叹气,转头狠瞪了弟弟一眼。 谁都知道,蒋百夫长没那么容易打赢。就算是现场最厉害的张虎,也不是他的对手。今天谢云逍能占上风,极大可能是因为他突然出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谢云逍却像没听见这些人的话,他走过去,捡起那颗被摔坏的鸡蛋,问旁边人借水冲洗了一下。蛋白上的泥土很快被洗干净,但蛋黄上的却没法洗。 最后他坐在帐门位置,混着尘土,一口一口将鸡蛋吃完,额角的血又流下,沾了满手。 张虎走过来,递给他一块白布。翌日,贺寒舟提着有些沉甸的药箱去伤兵营。 谢云逍明显一直在等他,见他身影出现,几乎立刻起身,微亮的眸光一直追随他。 贺寒舟微笑让他别动,放下药箱后,拉开一层抽屉。 谢云逍以为又要扎针,忙坐好,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视线仍一直跟着贺寒舟。 贺寒舟轻咳,端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递过去道:“喝了。” 谢云逍一愣,对上他略带笑意的眼眸,然后不疑有他,接过便喝。 见他眨眼就将这么苦的汤药喝了近半,眉峰都不皱一下,贺寒舟惊讶,问:“好喝吗?” 谢云逍刚放下碗,闻言下意识道:“好喝。” 贺寒舟:“……” 他抬头看一眼,沉默接过,按在伤口处。 张虎在他旁边坐下,犹豫一下,斟酌道:“蒋铳这个人,平时的确是仗着他兄长的身份,作威作福,但他自己也有几分本事。今日你虽略占上风,但到了校场却不好说,尤其此人会使阴招。且军中大比不止比腿脚功夫,也比骑射,蒋铳出身好,从小就骑马,在骑射这方面也是佼佼者……” 说到这,他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虽能不如蒋铳,但如果你需要人陪着练手的话,我也可以帮忙,毕竟沈姑娘是我和张河的恩人,你帮她,就是帮我们兄弟。” 谢云逍闻言,却淡淡道:“不用。” 他不是帮沈姑娘,是真心想娶。且,就算是帮沈姑娘,也跟张虎兄弟无关。 张虎明显被噎了一下,总算明白陈青为什么说这人少爷脾气,平日眼睛里看不见别人了。 他还没来得及与他的乖孙多说几句话,就又被谢云逍给打断了,他重重冷哼了一声。 他的心才刚刚松快松快,但一见到谢云逍这个模样,心中又烦闷了起来。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谢云逍。 这臭小子怎么瞅怎么对自己的外孙有深深的非分之想,瞧着实在是太碍眼! 他没好气地瞪眼道: “臭小子,问什么问!问就是明天,明天我就要让贺寒舟搬过来!” 谢云逍立马一怂,“别别千万别!我错了我错了外公公!” 梁从俭:“……” 外公公又是什么称呼,听起来像个太监似的…… 第 25 章 公车上书 半晌,刚刚激烈的贺寒舟争夺战终于到了尾声。 梁从俭与谢云逍两位参赛选手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贺寒舟适时将今科春闱舞弊的事情与梁从俭说了,梁从俭的脸都涨红了,他愤然拍案而起: “怎么会有这么放屁的事?!” 谢云逍哈哈大笑:“外公公,注意措辞上的素质问题。” 梁从俭怒目而视。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措辞,谢公公?!” 只是……胡圆儿摇头表示不知,实际却想:我当然知道,沈姐姐是病了,而且病得已经快下不来床了。 不过沈姐姐不让说,他就不说。 他边想边从食盒拿出汤药,小心递给谢云逍。 贺寒舟见谢云逍那耿直的样子,不由叹气,指尖按了按眉心。虽然他最初想找个傻的,但这也…… 他甚至忍不住想扶额。他忽然笑出声,摇头道:“怎么可能好喝?我记得很苦。” 谢云逍脸腾地有些热,耳后微红,他方才确实没多想,只听沈姑娘问,就下意识答了。 好在营帐内昏暗,看不出他面色异常。 贺寒舟忽然又递过来一颗蜜枣,笑道:“把这个吃了,去去苦味。” 干净的指尖捏着一枚深红果子,舟丽好看。 谢云逍接过后,一时舍不得吃,在贺寒舟目光催促下,才慢慢放进口中。 “甜吧?”贺寒舟忍不住问。 小时候他生病,嫌喝药苦,父亲就会这么哄他。虽然那时是被圈禁,但上面那位怕被传出不好名声,在吃食上倒没怎么苛待他们父子。 谢云逍咬着果子,甜腻和苦涩混在一起,感觉说不上有多好,但听了贺寒舟的问话,舌尖的那阵甜竟流进了心里。 他很快点了点头。陈青:“……” 笑容转瞬而逝。 其他伤兵仍在欢呼,徐阿婶不住“阿弥陀佛”,直说:“老天保佑。” 贺寒舟也抿起唇,眸中遮不住笑意。 欢呼声传到场地中央,士兵们瞬间也爆发出阵阵喝彩。 张虎等几个先被淘汰的同伴,率先冲上前去,险些要把谢云逍举起来高喝。 谢云逍脸上还沾着血,一只眼睛乌青,但并不影响俊美,破了皮的拳头高举,呼应周围人的欢呼,目光却穿过人群,直直望向贺寒舟的方向。 贺寒舟也正在看他,清冷舟丽的眸中带着浅笑。 谢云逍方才还冷峻的神情,瞬间如冰雪消融,乌青的嘴角忍不住也弯起,却疼得“嘶”一下,眉头轻皱。 贺寒舟忍俊不禁,觉得他上一瞬还冷面,下一瞬就有些傻气。 下午还有两个骑射项目要比,在那之前,士兵们可以先回去吃顿饭。 虽然营中一天只供两餐,但今天情况特殊,上午刚参加过大比的士兵饿得快,总不好叫人下午饿着比。 谢云逍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校场围栏。目光与等候在旁的贺寒舟对上时,他不觉停了脚步,定定望着对方。 贺寒舟朝他露出一个会心的笑,道:“先回去,我帮你上些药,把伤包扎一下。” 谢云逍眸中藏着亮光,局促地点头,抿着的唇角不觉又扬起。 一行人拥着他,欢呼着往伤兵营去。 后方,被搀扶走下场的蒋百夫长脸上青肿,眼神却阴狠看向谢云逍背影。 正扶着他的徐洪忙讨好道:“百夫长何必气馁?那小子不过是走运,巧合赢了一场,等下午比试骑射,他定不如您。” “呵,还用你说?”蒋百夫长一把推开他和牛峰,一瘸一拐走到校场边的一根横木坐下。 徐、牛二人不敢大意,连忙跟上。 蒋百夫长面色阴沉,见四周无人了,才压低声音,对二人道:“即便如此,也不可大意,射靶不好动手脚,就罢了,最后一场必须要赢。” 这样连赢后面两场,大比的最终第一名,仍会是他。 “您的意思是……” 徐、牛二人对视一眼,很快会意。 贺寒舟笑眯起了眼,像小时候投喂那只忽然跑进他和父亲院落的野猫,满足而有成就。 “这个也给你。”他忽然又把一个温热、圆滚的东西塞给谢云逍,“记得等会儿吃。” 谢云逍低头,见竟是一颗染成红壳的鸡蛋。 他忙推回去,摇头不要,甚至一阵惭愧。 他堂堂男子,应该主动担起养家责任才对,怎么能让未过门的妻子把好吃的省给他? 贺寒舟:“是胡郎中给的,我吃过了。” 胡郎中的女儿昨天生孩子,他回去吃酒,带回一些红鸡蛋,散给同僚。 贺寒舟一共得了三颗,给徐阿婶的女儿一颗,自己一颗,最后这颗就拿来给谢云逍了。 “难道你不想尽快养好身体?”见谢云逍坚决不要,他皱起眉道,“若你养不好身体,大比输了怎么办?” 谢云逍一僵,终于不再推拒。 贺寒舟这才满意,又帮他换了药,才起身要走。 至于扎针,本就是装装样子,这几日就先不扎了。且,万一真把人扎恢复记忆…… 贺寒舟轻咳,离开前又叮嘱:“你这几日一定要养好身体,我下午再来给你送药。另外帐内不经常通风,气流污浊,你无事的话,可多到外面走走,有利于恢复。” 谢云逍点头,掌心握着鸡蛋,心口阵阵发烫。 “欸,谢云逍,沈姑娘今天怎么对你这么好?” 贺寒舟刚走,陈青就忍不住凑过来问。 谢云逍回神,看他一眼后,没理,端起之前没吃的朝食往外走。 沈姑娘让他多到外面,他听沈姑娘的。 到了帐门口,张河见到他,也摇头叹气:“按说我伤得也不比你轻,怎么沈姑娘专门给你熬汤药,我就没有?” 谢云逍瞥他一眼,亦没理会,坐在帐门口位置,仔细剥蛋壳。 何止汤药,他还有鸡蛋。 剥好后,鸡蛋滑嫩的蛋白上沾染了一些蛋壳上染的红。 谢云逍将鸡蛋放进碗中,开始吃饭。 他没舍得动那颗鸡蛋,吃一口饭,便看一眼,仿佛这样也是就着菜吃。 看到蛋白上的那一抹嫣红,再回忆方才贺寒舟将鸡蛋塞给他时的含笑模样,他唇角不觉弯起—— 甚至忍不住开始想,以后他和沈姑娘的孩子出生,也要请大家吃红鸡蛋。尤其是陈青和张河两人,让他们多吃几颗,堵住他们那张嘴。 不过鸡蛋并不便宜,他要想办法赚钱才行。还有过几日的成亲,他也无钱办什么像样的婚礼,这太委屈沈姑娘了。 想到这,他又吃几大口饭。他要赶紧好起来,等在大比上夺得头名,陈将军定然有赏。到时拿到钱,要先给沈姑娘做一身好看的嫁衣。 这样想着,谢云逍眸中不觉浮现温柔的光。 “谢云逍是哪个?”“这……”正替谢云逍高兴的胡郎中一时愣住,忍不住解释,“虽然都是九箭九中,但谢云逍明显技高一筹,把靶心都射穿了。” “本场只是比射箭的准度,又不是比谁能射穿靶心。若是提前定下这条规矩,焉知蒋铳就射不穿靶心?”蒋和驳斥。 几个跟蒋和一条心的军官忙附和: “是啊,事先又没说。” “说了比准度,就要比准度嘛。” 胡郎中不满,但还是克制说:“谢云逍射中蒋百夫长射过的位置,比单纯射中红圈更难,便是只比准度,也应是谢云逍更胜一筹。” “呵,既然是同样位置,怎就能说是蒋铳输,谢云逍赢?难道只因为谢云逍后射?”蒋和轻蔑。 “这……”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吗?红圈有拳头大小,但箭尖扎的位置只有拇指大小,当然是射后者更难。且骑射是选拔骑术箭法都精湛者,怎就变成只比准度了? 胡郎中一时被噎住。 忽然一道粗犷声音响起。 蒋百夫长腰配着长刀,面带煞气,大跨步走来,身后跟着徐洪、牛峰两名手下。 胡郎中也看出陈将军的想法,忙快步走下高台,着急训斥,实则是帮谢云逍道:“乱说,将军愿意给你改名,是你走了大运,还不快谢过……” “诶。”陈将军抬手止住,看着谢云逍,竟点头道,“他说得对,父母给的名字,怎可轻易更改?这样孝顺、不忘本的人,更加难得,本将军更喜欢,哈哈,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了。” 胡郎中闻言,顿松一口气,校场外围的陈青等人也终于把提着的心放下。 “谢云逍,”陈将军又问,“你此次赢得大比头名,可有什么想要的?” 场上众人顿时又把心提起,许多士兵甚至投来羡慕的眼神。 谁都知道这次大比是要选拔人才,现在陈将军都亲自开口了。若赢的是蒋百夫长,陈将军或许还会不愿提拔,但赢的是谢云逍,说不准会直接提拔成百夫长。 去年蒋百夫长不就是这么被提拔的! 谁知,谢云逍认真想了想,却道:“希望将军赏我些银钱。” 众人:“……” 陈将军也再次愣住,问:“为何?” 谢云逍:“我参加大比,就是为了能和喜欢的人成亲,但我如今记忆空白,身无分文。” 众人:“……” 陈将军:“……” 你还真实诚啊。 校场外,贺寒舟已经忍不住扶额。 “是这样的,将军……” 它抬头瞅了眼谢云逍便不屑地移开了目光,之后,它目不斜视地路过谢云逍,缓缓踱到了贺寒舟的腿边。 它先原地绕了一圈,然后蹲下来,低下狗头“旺旺”了两声,嘴角上扬,冲贺寒舟露出十分乖巧的模样。 贺寒舟眉眼含笑地瞧着它,循例摸了摸它的头。 忠勇将军眯着眼睛露出舒服的表情,又斜眼看了谢云逍一眼,眼神颇为得意。 享受了这一摸后,它果断地站起身来,又高抬着狗头,十足优雅地踱出门去,全程中再没有分给谢云逍一个眼神。 谢云逍咬牙切齿。 果然有些狗,“分手”之后就没法好好做朋友…… 第 26 章 副都御使 临近午时,启辰殿内鸦雀无声,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连素来十分受皇帝宠爱的郑公子都被一巴掌打趴在地。 圣德皇帝萧政的神色让首领太监周育才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的头紧紧贴着大理石地面。 “陛下息怒,左相快就赶来了!” “都是一群废物!居然让一群暴民围了皇城,你!你!还有你们都是一群废物!!” 给谢云逍的汤药是昨夜就煎好的,胡圆儿按贺寒舟说的步骤热一遍,便拎着去伤兵营。 陈青见今天来的又是他,不由捏捏他圆乎的肉脸,问:“小娃儿,怎么今天又是你?沈姑娘呢?” 胡圆儿一扭头,挣开他的手,道:“最近药房事多,我爷爷让沈姐姐在药房忙。” “什么事能忙这么多天?”陈青嘀咕,下意识看不远处的谢云逍一眼,心道:沈姑娘再不来,有人就快变成望妻石了。 说实话,他有些怕这个人,因为对方总是冷着脸,不苟言笑,看着很凶。 不过,想到沈姐姐都病成那样了,还不忘给这人煎药,又让他带话给对方,让对方好好准备大比…… 胡圆儿咬咬牙,忽然挺直小身板,鼓起勇气道:“那个,谢姐夫,你可一定要好好努力,赢了大比,不要辜负沈姐姐的期望。” 谢云逍端着汤药,刚要喝,忽然顿住,乌黑眸子看向他,重复:“姐夫?” 胡圆儿顿时气势一矮,怂道:“……我爷爷把沈姐姐当孙女辈,我管她叫姐姐,不就……该管你叫姐夫吗?” 谢云逍:“……”“就是被家里犯事的人牵连,被流放来的女眷。”他简单解释一句,然后继续,“按朝廷规定,这些流放来的女眷,适龄的都要嫁给当地军户,在这里扎根落地,开荒垦边。 “之前咱们雍州的郡守仁慈,允许这些女眷自己相看,而且比朝廷多给半个月的宽限期。但昨天听说,咱们雍州换新郡守了,之前郡守说的那些都不算数。现在按朝廷规定,沈姑娘她们得在十天内就成亲,嫁给这边的军户。 “这十天里,她们还能自己相看,找一个自己能看得中的。等过了十天,那就不好说了。沈姑娘肯定是在为这事发愁。 “此外还有蒋百夫长,他之前就纠缠沈姑娘,刚才又派人来‘请’。他肯定不会让沈姑娘嫁给别人,所以沈姑娘今天才心事重重,懂了吧?” 说完他特意看谢云逍一眼,却见这人眼睛黑得幽沉,神情似比往常还冷,右手紧紧握着弯刀的刀柄。 陈青不觉又有些怵,想了想,故作轻松感慨道:“其实要我说,那姓蒋的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他那长相,那里配得沈姑娘? “要说起来,沈姑娘曾经也是官家小姐,虽说她祖父只是京中小官,但也不是我等能得见的。要不是命不好,遭了流放,别说我们,就是蒋百夫长,这辈子可能连见都见不到她一面呢。” 说完又看一眼陷入沉默的谢云逍,看在对方给自己削了根拐杖的份上,他又忍不住好心劝道:“兄弟,说实在的,就算沈姑娘沦落成罪眷,你我这样的人也不会有机会的。 “要我说,伤兵营里动心的肯定不止你一个,但你看昨天新公文下来后,有谁主动去向沈姑娘自荐吗?还是想得开些吧,就想想,若不是她成了罪眷,咱们这样的人连见她一面都不可能,何况被她亲自换药、救命?你已经是极幸运了,就当……你们缘分就到这了吧。” 陈青说着,忽然油然而生出一阵诗人的感慨,可惜肚里没多少货,只能摇头望着帐顶。 谢云逍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愈发沉默。 那个陈青说的没错,若非对方沦落成罪眷,像他这样的人,有何机会能幸运地被对方所救,亲自扎针换药? 伤兵营里的穷酸士兵都自觉配不上沈姑娘,而他……条件还不如这些人—— 他没有家人,没有记忆,机灵不如张氏兄弟,送不出去饭菜,地位比不上蒋百夫长,口袋里甚至没有一个铜钱,穷困落魄,除了……好像有一身还算可以的功夫。 有办法吗? 可以妄想吗?“虽然是同样位置,但谢云逍后射,当然更考验箭法。” 有人替胡郎中开口,立刻也赢得一阵附和,且这些人明显都看向陈将军。 “我看还是要按定好的规矩来。”蒋和扫那人一眼,嗤笑,“不然,有人不射靶心,直接往远处的树上射,万一射中片叶子,是不是也要自夸一句是百步穿杨?” 说完,也赢得一阵附和。 显然,这些营中高层分两派,一派跟着蒋校尉走,一派跟着陈将军。 如今蒋校尉背靠新郡守,位低却势大,越来越有压陈将军一头的趋势。而提拔陈将军前郡守,却已经被调走。 蒋和说完,也转向陈将军,表面恭敬道:“将军,您认为呢?” 陈将军面色冷沉,最终挥手妥协:“那便算平局吧。” “咚!”铜锣再次敲响。 传令兵很快宣布:“第二场,蒋铳和谢云逍,平局!” “什么?!” 正欢呼的陈青愣住,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 旁边二子顿时也傻眼:“青哥,你押了谢哥赢,押了五十钱呢,又赔了。” “我知道!”陈青回神,重重一把按在他脑门,想哭的心都有了,“怎么会是平局呢?怎么能是平局?” 蒋百夫长那边倒是瞬间欢呼。 贺寒舟微微蹙眉,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目光重新看向高台,几乎不用猜也知道,定是蒋百夫长的哥哥——蒋和从中作梗。 只是一场大比的头名,蒋百夫长想要就罢了,毕竟他跟谢云逍打了赌。但没想到,蒋和也这么想让弟弟拿下头名,莫非有其他目的? 不过也无妨,他本来就计划让谢云逍在第三场赢。第二场能赢,是惊喜,赢不了,也不影响最终结果。 只是,如果蒋和一定要让蒋百夫长拿头名的话,那第三场的阻碍恐怕会比预料中的大…… 正想着,谢云逍已经骑着马回来。 他神情显然有些蔫,翻身下马后,也垂着头,蔫哒哒,抿唇站在贺寒舟面前。 “对不起,”他低头丧气,“我没赢。” 他不该去射蒋铳的箭,早知道,只射红圈最中心的位置就行了,还更简单些。 贺寒舟感觉他就像垂头丧气,受了委屈的狼犬。 他不由笑了笑,抬手轻抚对方的冰冷头盔,像抚摸梦里养过的一只乖顺的狼犬,道:“不怪你,是他们耍手段。” 蒋校尉说是平局,那他们底下的小兵就算不平,也改变不了什么。 谢云逍也明白,但还是觉得让贺寒舟失望了,咬紧牙保证:“第三场我一定会赢。” “嗯。”贺寒舟认真点头,看着他说,“我相信。” 谢云逍这才稍松一口气,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姑娘的手正贴着他的头盔,若没有这层铁皮,对方岂不是正……抚摸他的头? 刷地,谢云逍的耳根忽然红透。 “对了。”贺寒舟忽然抽回手,想了想,下决心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样式的灰布袋,塞到谢云逍手中,“这个你先带在身上。” 谢云逍正因他抽回手失落,闻言不由攥紧荷包,问:“这是什么?” “一串佛珠,保佑你能赢,等回来后再还给我就行。”贺寒舟说,又叮嘱,“千万别打开看。” 梦中他几度落险,再艰难的时候,都带着这串父亲送的佛珠,最终化险为夷。也许冥冥之中,这串佛珠真能保佑人,他希望这次也能保佑谢云逍,更保佑他,不必嫁给蒋百夫长。 “……噢。”谢云逍闻言,方才刚高兴起来的心,又因他说还得还,微微有些失落。 原来不是送给他了啊。 一时心情升了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分外起伏。 他唇角忍不住勾起,道:“你说得对。” 几口喝完汤药后,他搁下碗,去陈青那搜罗来一颗蜜枣,递给胡圆儿,又问:“你沈姐姐还说什么?” 陈青已经见怪不怪,直接漫天开价:“一个铜板啊。” 胡圆儿一听这么贵,顿时不敢拿,被硬塞进嘴里后,不由觉得这个冷脸姐夫还怪好的,含糊道:“沈姐姐还说让你不要去找她,她最近比忙,你去了,她也不一定在药房。” 一番话,瞬间打消了谢云逍想去药房的冲动。 ……他听沈姑娘的。 谢云逍缓缓垂下眼睑。“九箭九中,全中靶心——” 几乎是他刚到校场尽头,勒马停下,场上就传来报成绩的声音。 “嚯!”周围士兵一阵惊叹。 “不愧是蒋百夫长!” “我就知道这点风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 “他骑射确实厉害。” “也不看看他是什么出身,听说人家从小就练,跟咱们普通老百姓可不一样。” 贺寒舟站在校场外围,目光平静看着这一幕。 其实,单论身手和骑射功夫,蒋百夫长……包括他的兄长蒋和,确实都有几分本事,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一方将军。 只是心还是悬着,总觉得放不下。 谢云逍咬牙道: “咬一个洞,扣一个鸡腿!” 忠勇将军立即“呜呜呜”地冲贺寒舟申请上诉。 贺寒舟拍了拍它以表安抚。 “放心,我给你加。” 忠勇将军立即兴奋地“旺旺”了两声,并回头冲谢云逍高高地抬起了下巴,嗤之以狗鼻。 谢云逍:“……” 我踏马当初为什么给它起名叫忠勇将军,这个货简直就是只奸滑走狗。 第 27 章 真假探花 贺兰最近去翰林院总是被人指指点点,从前与他往来的人都与他断了联系。 圣德帝已下旨彻查科举舞弊案,谢云逍还特赐为协办钦差。 如今,被左相佟晖破格从礼部侍郎提拔至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马宗已被革职查办。 且除了舞弊案被掀出之外,更让他惊惧的是,一直是京都黑市常青树的送名堂居然一夕之间被官府查办,那领头的就是平南王府的龙卫。 贺寒舟回去后,就开始假装咳嗽,风寒加重。 之后两天,他都躲在药房烤火,没有外出。胡圆儿每天会帮他把煎好的药拎去伤兵营,送给谢云逍。 第三天,到了寒毒发作的日子。贺寒舟一早就喝下之前煎好、能压制寒毒的汤药,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忍受阵阵侵入骨髓的寒意。 胡郎中知道他病重,特意来看过,叮嘱他暂时不用管药房和伤兵营的事,专心养病就行。 知道他起不了身,还帮忙去打了些饭菜来。 贺寒舟没胃口,叮嘱胡圆儿记得帮忙把药送给谢云逍。等胡郎中爷孙俩离开,他便再也克制不住,缩在被子里打颤。 幸好有压制的药,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熬过这一天。 以前还和父亲住一起时,每月到了这时,父亲就会将他连被子一起紧紧抱在怀中,哄他入睡。 如今却无人能哄他了。校场上,数排营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士兵们早就按队列站在校场两边,不仅没因天寒风大而缩手缩脚,反倒个个精神百倍,神情兴奋。 贺寒舟觉得下午好像比中午更冷了些,出来前又喝一碗姜汤。 谢云逍与他同行,发觉他好像格外畏寒,脚步微顿,迟疑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贺寒舟忍着寒冷,朝他笑了笑道:“这两天风寒有些加重,本来已经好转了,只是没想到外面风会这么大。” 谢云逍闻言一怔,忽然想,对方前两天没来看他,会不会其实就是因为生病了? 他犹豫一下,开口:“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也……” “来都来了,不急这一会儿。”贺寒舟微笑打断。 两人一同到挑马的地方。“呜——”一排号角在北风中长鸣,响彻大地。 下方两两对站的士兵立刻摔打在一起,周围喊声震地,一片呐喊、鼓气之声。 谢云逍面前站的是一个有些瘦弱的小兵,他冲上前腿部一个绊摔,哪知还没绊到对方,对方就先“扑通”一声摔地,哎呦痛呼:“不行了,疼死我了!” 谢云逍:“……” 正当他无语时,那小兵却朝他眨眨眼,压低声道:“谢哥,你记得跟青哥说一声,我摔得很卖力。” 接着又“哎呦”嚎叫起来,估计就是陈青之前说的、打过招呼的人。 谢云逍:“……”多事。 用这种办法赢,沈姑娘都看不到他的英勇。 好在接下来遇到的,都是正正经经对打的人。 谢云逍看着清瘦,但出手迅猛,招式多变,力道也重,对面在他手下基本过不了几招,就都落败。 校场上,虽近千人在比试,但两两对打,输两次就下场,才过去一个多时辰,场上便只剩下二十多人。 不过士兵们都知道,接下来才是好看的时候,喝声反倒更响,一个个神情激动。 陈青拖着瘸腿,也来观看。因为是伤兵,没参加大礼,只能在围栏外观看。 此时他端着铜盘,上面放了一堆铜钱,隔着围栏,跟里边的士兵吆喝:“来来来,下注了,押谁是第一项的头名,押蒋百夫长,赔率是一赔二,张虎是一赔十啊,来来来,押了……” “我,我押两铜钱,蒋百夫长赢!” “我也押他,十个铜钱!” “还有我……” 好几个士兵纷纷掏出铜板,伸手递过来。军中禁止赌博,但像今日这样押点小钱,并不禁止。 陈青顿时眉开眼笑,一边收钱,一边对身后的小兵道:“二子,快都记下来。” 正乐着,一人忽然大吼一声:“陈青,你不是说你押谢云逍赢吗?怎么这上记着押蒋百夫长五十铜钱?” 陈青回头,见是伤兵营里的同伴,忙争辩:“押了,我押了谢云逍五铜钱,你没看到?” “但你还押了蒋百夫长五十铜钱!” “……那什么,”陈青转为干笑,解释,“我押谢云逍,是出于兄弟情义,是明知他会输还押,但押蒋百夫长,只是单纯不能跟钱过不去。这情义要顾,钱也得赚,你说是吧?” “谢云逍赔率是多少?”忽然,一道轻哑声音传来。 陈青一回头,“哟”一声,惊讶道:“沈姑娘,你也来了?” 然后就替谢云逍诉相思:“沈姑娘你不知道,这几天你没去伤兵营,谢云逍他茶不思、饭也不香……” “我问你谢云逍的赔率是多少?”贺寒舟打断。 陈青挠挠头,忙从二子手里拿过账簿,看一眼道:“一赔五十呢,知道他的人可不多。” 贺寒舟微笑,拿出一小块碎银,道:“押谢云逍。” “哟!”陈青惊讶,拿起来试了试,道:“这一小块,得值两三百铜钱呢,都押谢云逍?” “都押。” 陈青立刻眉开眼笑:“还是沈姑娘有情义。” 到底是出身官宦,看来沈姑娘就算落难了,身上也还有点钱。 旁边士兵见了,不由问:“谢云逍是谁?” “就是场上那个跟蒋百夫长一样,一直没输过的人。” 贺寒舟将面前一匹枣红骏马从头检查到马蹄,又从马嚼检查到马尾,确定没问题后,才放心道:“你上去吧。” 想来也是,营中战马不多,每一匹都被精心养护,甚至陈将军亲自叮咛过,人能缺吃的,马都不能。 大周对胡人,在马匹上本就存在劣势,这些高大战马每一匹都来之不易,加上陈将军重视,显然没人敢动手脚。 谢云逍已经身背羽箭,手持长弓,一身甲衣冷肃。他深深看贺寒舟一眼,才翻身上马,身影潇洒利落。 不远处,陈青忍不住咂摸:“还真像那么回事,不过可千万别是绣花枕头——只看着好看啊。” “那青哥,你第二场押谁?”二子在旁小心问。 “废话,当然是押我兄弟——谢云逍!”陈青一巴掌拍他肩上,咬牙道,“上午输的钱,下午一定得赚回来。” 枣红骏马上,谢云逍又偷觑贺寒舟一眼,才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上场。 贺寒舟目送他背影越来越远,直到陈青忍不住凑过来,谄笑问:“沈姑娘,还押吗?” 贺寒舟回神,笑了一下,道:“押。” 即便知道第二场不一定能赢,但他还是押了谢云逍。 台上,陈将军等人已经坐定。 一名军中文职官吏开口:“今天风大,等会儿比起来,恐怕会影响射箭的准头啊。” 有人下意识道:“蒋百夫长箭法精妙,倒不会因风大就……” 话没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尴尬笑笑,不再继续。 蒋和这次没像上午那样接话,一直板着脸。其他人见状,也都默契地不开口。 “风不是问题,难道打胡人时,风大就不射箭了?”陈将军似笑非笑,接着向传令兵示意开始。 “咚!” 随着铜锣敲响,第一名士兵骑着骏马,自校场东边疾驰而来,带起一路烟尘。经过看台下方时,他同时伸手从身后取出羽箭,搭弓扣弦—— “唰唰唰!” 接连数发。 骏马奔到校场最西时,负责看靶的士兵同时也报出成绩:“马康起,九箭中三——” “唉!”周围人一阵摇头叹气声。 “马康起平日训练还行啊,骑射的话,九箭起码能中五箭,步射也能中七箭,拉的还都是重弓。” “今天风大,有影响。” “骑射还是要看蒋百夫长,他不仅百发百中,还能正中靶心。” “我倒更想看上午那个打败他的谢云逍怎么样。” 之后又有数十名士兵上场,成绩有好有坏,但都没有全中靶心。 直到蒋百夫长上场,众人不由都提起精神,眼神期待。 台上众人不由也都正襟危坐,紧盯下方。 蒋百夫长脸上和手上都绑了包扎伤口的白布带,一只眼睛还青肿着。上场前,他冷冷扫一眼身后的谢云逍,随即抽鞭驾马。 一阵马声嘶鸣,伴随尘土扬起,蒋百夫长果断抽箭,拉弓—— “咻咻咻!”贺寒舟下午来送汤药时,才知道谢云逍上午跟蒋百夫长起冲突,打了一下。 他放下药箱,一边帮对方上药,一边蹙眉道:“昨天不是商量好了,先不跟他起冲突吗?你伤还没好,这一架打完,是不是伤口又崩裂了?” 谢云逍眼神闪躲,不敢答话。 他额角出了血,指节上也是青紫的伤,有些破皮,打架的时候凶狠,打完见到贺寒舟,却有些狼狈。 尤其见对方看向自己的手,忙不自然地蜷紧手指,想遮住那些伤。 贺寒舟见他这般,有些好笑,上药时故意在他伤上按一下,问:“为什么不听我的?” 谢云逍疼得眼睫轻颤,竟也不出声,只抬头看向贺寒舟,黑眸带着几分不甘,闷声解释:“他把鸡蛋打翻了。” 贺寒舟:“……” 他咬紧牙关,默默练习起游医教的吐纳法,期望能缓解些。 他连忙急惶惶地往木梯口那边跑了过去,他冲着刚刚走出来的贺寒舟低声道: “哎呀呀寒舟啊,不是早就说好了带着帷帽出场啊,你这样子慷慨做什么?!” 他有些郁闷地看着旁边的“吃瓜群众”。 他们很多人都与自己当初初见贺寒舟那般垂涎的模样,他心中一阵不是滋味。 可恶,真是便宜他们了…… “去去去~别看了!都别看了!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 贺寒舟斜他一眼,不再搭理他,转而朝着楼下的贺兰走去。 第 28 章 唱戏 谢云逍猛咳了几声,周围出神的人终于回过神来。 他们两两相觑、神色尴尬,有些还低声地交头接耳。 当下有一条在众人心中已达成共识,往后这京都第一美人的名头定要易主了…… 钱怀则在原地楞楞地瞧着贺寒舟。 多日不见,贺寒舟出落地愈加兰姿仙貌。 原来寒舟一直都还如他初见时那样的善良干净,放佛不染凡尘的,自己都是被贺兰给骗了…… 校场中央,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安排,谢云逍和蒋百夫长一直没对上。直到两人都连胜七八场,终于进入最后对决。 高台上,有人见蒋百夫长连战连胜,从头到尾没输过,不由笑着对蒋校尉恭维:“令弟勇猛,看来今年又是头名啊。” 蒋和但笑不语,看一眼上座的陈将军,才故作谦虚道:“仰赖陈将军教导有方。” 陈将军看他一眼,面上笑着说“哪里”,心中却一阵不快。 忽然,他视线落到站在蒋百夫长对面的谢云逍身上,神情一亮,道:“此人叫什么?我看他方才好像也胜不少场。” 胡郎中也在看台上,忙压低声:“将军,他就是那个谢云逍。” “谢云逍?”陈将军面上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道:“原来是他,我看他接连取胜,兴许也有赢的可能。” 旁人连忙附和。不过贺寒舟并不看好,这兄弟俩的品性都很有问题。 他冷淡地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谢云逍。 校场对面,蒋百夫长也看向谢云逍,目光挑衅。 不错,他是听伤兵营里的耳目说,谢云逍曾自夸箭术厉害,但现在他已经九箭全中靶心,谢云逍就是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 他此刻想不自信都难,见场上士兵前去换靶,直接扬声道:“不必换了,谁还能再中靶心不成?” 话一落,负责换靶的士兵迟疑,看向台上的陈将军等人。 谁知,未等陈将军等人发话,谢云逍先冷淡开口:“那就不换。” 这下负责换靶的士兵更愣了,两旁观看的士兵也忍不住私语: “谢云逍这是怂了?反正射不中靶心,也觉得没必要换?” “应该吧,蒋百夫长已经九箭九中靶心,谢云逍就是再厉害,也超不了这个成绩。” 台上众人也面面相觑,蒋和冷哼道:“此人未免太过狂妄,且目无军纪,我等都还未开口,轮得到他说话?” 众人:“……”就为这事? 上完药,他拉过旁边的破凳子,在谢云逍面前坐下,道:“既然你跟他交过手了,那正好借这个机会,先给你恶补一下。” 说着,他拿出一个小册子,上面是他昨晚熬夜画的小人图,都是在练拳脚功夫的小人。 “我之前看过几次蒋百夫长跟人对打,知道一些他的身手套路,都在这图中。虽然我没练过功夫,但看别人练过,等会跟你一起拆解分析,怎么应对他的招式,另外——” 说着,他又拿出一个小册子,上面画着差不多的小人,继续道:“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个讲拳脚功夫的册子,你拿去看看,上面的功夫对你或许有用。” 这也是他昨天熬夜画的,画的是他梦中知道的一些功夫。梦中他因寒毒缘故,在武功上一直一般,在战场也使不了重兵器。 这个小册子上的功夫,就是教他用一些巧劲,对上力道和身手比自己厉害的人时,可以用技巧取胜,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说起来,这也是一位……有心人所赠。 蒋百夫长身强力壮,谢云逍却身上有伤,用这种巧劲的办法取胜,正合适。 谢云逍看着第二个册子上的小人展示的功夫,莫名有些熟悉。 不过他很快也看出这些都是靠巧劲取胜的功夫,直觉自己应该用不上,倒是沈姑娘这样瘦弱的人,可以适当练一练,防止歹人。 他放下册子刚要说不用,却对上贺寒舟期待的眼神,不由生生止住,若无其事地拿起册子又看几眼,认真道:“嗯,很有用,多谢……沈姑娘。” 贺寒舟顿时放下心,道:“你能用得上就好。” 接着又问:“对了,你骑射功夫怎么样?” 说完没等谢云逍回答,就先轻按了按自己眉心,道:“差点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 谢云逍闻言却迟疑,道:“虽然不记得,但我直觉……应该还可以。” 贺寒舟惊讶:“还行是多好?” 谢云逍想了想,脑海浮现两个词,道:“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吧。” 贺寒舟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远处的陈青更是捂着肚子大笑。 谢云逍不解,抬眼看两人。 “你不相信?”他忍不住问贺寒舟。 贺寒舟轻咳,忍着笑:“没有,只是有些惊讶。” 谢云逍:“……”你就是不信。 旁边的陈青直接笑道:“你知道那两个词是什么意思吗?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形容并州的谢世子还差不多。” 谢云逍蹙眉:“谢世子是谁?” 贺寒舟此时倒是止了笑,认真向他解释:“谢世子是并州的守将——谢云逍谢将军,也是燕王世子。据说他骑射相当厉害,少年在洛阳时,就因百步穿杨、一箭双雕,名震洛京。” 谢云逍见他这般神情认真地夸一个他没听说过的人,忽然有些不舒服。 他忽然想到,那位谢世子还在洛阳,满负盛名时,沈姑娘也在洛阳,正是闺阁少女…… 偏偏陈青这时又在旁语气夸张道:“听说谢世子18岁那年,就敢手持银枪,一人亲率两百铁骑,冲进胡人大营,在三万人中来回冲杀,杀得那些胡人惊慌不已、阵脚全乱,还擒获数名胡人的王族,威震北地。” 一听他们谈起那位燕王世子,其他伤兵也忍不住凑过来,你一句我一嘴地接着谈论。 有说那位燕王世子是趁胡人夜半休息,杀对面一个措手不及,才取得大胜。也有说燕王世子少年英雄,浑身是胆,带着两百铁骑如狼入羊群,硬生生杀得那些胡人不敢动弹。 “唉,要是咱们大周多些这样的将军,北边的土地早就收回来了,咱们也不用日日提心吊胆,担心胡人突然又来袭击。” 最后,一个胡须有些发白的老兵感慨道。 贺寒舟静静听着,面上辨不出情绪。直到人都散了,他才回神,又看向谢云逍。 谢云逍此刻垂着眸,神情似乎有些沉闷。 贺寒舟以为他受了打击,不由宽慰:“你不必多想,蒋百夫长箭法虽好,但远不到百步穿杨的地步,你若真有这本领,大比时一定能赢。” 谢云逍抬头,却看着他问:“你觉得那位谢世子厉害吗?” 贺寒舟闻言微怔。 谢云逍自然是厉害的,他虽没见过对方,但梦中后来,中原大地沦陷,胡人的铁蹄直抵长江北岸,饮马窥江,正是谢云逍力挽狂澜,守住长江,夺回淮河防线,为仓皇难逃的大周朝廷又延续十几年国祚,不过…… 贺寒舟收回神思,微笑道:“我又没见过他,怎知他厉不厉害?” 原来没见过? 谢云逍心情顿时又好起来,面上却故作镇定,假装拿起那份小册子继续研究。 胡郎中心想,你弟弟刚才不也是吗? 最后陈将军抬手一挥:“那就不换。” 台下,众人不由又提起精神,数千双眼睛紧盯着靶场,纷纷在心中猜测:这谢云逍到底是怂了,还是另有打算? 贺寒舟也下意识望向谢云逍,他本来对第二场的输赢抱着无所谓心态,但形势到此,却也不得不提起心来。 谢云逍恰也转头看他,见他目露担忧,忽然朝他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清湛笑容。 接着他目光坚毅,俯身驾马而奔,同时从身后抽箭,视线紧盯靶心。 马蹄声激荡,随着他快速拉弓扣弦—— “嗖嗖嗖!” 一阵尘土激扬,等尘埃散尽,满场寂静—— 九箭九中,且全部射中蒋百夫长射中的位置! 谢云逍不仅把蒋百夫长留下的箭全部射落,其中六箭还直接射穿了靶心。 要知道,蒋百夫长虽九箭都射中了靶心的红圈,但红圈起码有拳头大小,比箭尖扎的位置大多了。何况蒋百夫长虽九箭都射中红圈,但并非每箭都在红圈中心。 这样一比,谢云逍要将他每箭都射落,显然比单纯射中红圈更难。更不必说他有几箭还直接将靶心射穿,力道可见一斑。 在场众人一阵惊撼,报成绩的士兵甚至忘了开口,足足过了两息,才瞠目道:“九、九箭九中,皆正中靶心!” 观看的士兵顿时沸腾,发出阵阵喝彩声。 谢云逍目光第一时间寻向贺寒舟,贺寒舟眼中也露出星星点点笑意。 旁边陈青更是激动得搂着自己小弟的肩膀,兴奋道:“赢了,谢云逍又赢了,还好我押了他!” 校场对面,蒋百夫长面色瞬间冷沉,紧紧咬牙瞪视谢云逍。 谢云逍仿若未觉,驾马欲回对面。 却忽然,台上的蒋和沉着脸,缓缓开口:“怎么就是谢云逍赢了?我看两人都九箭九中,应该算是平局。” 只是,说这句话的陈将军本人,心中却在遗憾。 原来是谢云逍,他对此人还有些印象。没记错的话,对方就是那个押送粮草唯一活下来的士兵。之前伤成那样,现在肯定还未痊愈,就算身手不错,一时打赢别人,但对上蒋铳这样身强力壮、从小就练武的人,恐怕也难取胜。 尤其两人都连打这么多场,谢云逍有伤在身,会比蒋铳更容易疲乏。 正这样想着,底下谢云逍和蒋百夫长都已迅猛出手。 谢云逍愣住了,他如遭雷击。 是啊,我着急解释什么啊我? 难道我真是大变态吗…… 第 29 章 文臣集会 谢云逍手臂上的伤两天就差不多好全了,但他却扎扎实实撒了三天的娇。 第四天,他终于不得不去都察院上班了。 一早,谢云逍便在云祥居拖拖拉拉,腻腻歪歪,半天不起来。 吴大催命似地催了好久,他才不甘不愿地起身离开。 他一步三回头地冲着贺寒舟道: “寒舟~那文竹等我回来再剪,要是要遛狗也等我回来再遛哈!” 贺寒舟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吴大在旁边实在受不了了。 “哎呦我的世子爷,赶快些,这些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还有人跟你抢吗?” 谢云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请注意你的服务态度,否则扣工资警告。” 吴大无奈道:“您尽管扣吧,您要是再不去都察院应卯,王爷发起怒来,别说是扣月钱,小的我都要挨板子~” 他目光如鹰,紧紧盯着前方。 校场上,众人也都跟着提起心。 贺寒舟不知不觉,也攥紧指尖。第三场比试紧接着第二场。 随着日头渐渐西移,校场上的风似乎愈发凛冽,寒意愈显。 场地中央,一匹匹战马已经按次序站好,马上的士兵个个身穿甲衣,腰背弓箭,整装待发。 因为营地战马有限,能参加这场比试的人并不多。基本得是在第二场中拿到不错名次的人,才有资格参加。 毕竟这场说是综合考校,但实际主要还是比骑射。 谢云逍骑着骏马,在第一排中间位置,他旁边就是蒋百夫长。两人目光对上,都带着几分冷意。 “小子,接下来你可没那么好运气。”蒋百夫长忍不住挑衅,青肿成缝的右眼闪过一抹阴狠。 谢云逍不予理会,他下意识转头,又看向站在校场东侧的贺寒舟。 贺寒舟轻敛笑容,朝他做了个鼓舞的手势。 谢云逍不觉唇角微扬,下意识摸向被自己小心放在心口的佛珠,只觉那里微微发烫。 许久,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旁边,蒋百夫长又冷哼一声。 谢云逍终于抬眸,也冷冷看他。 目光一对视,仿佛有刀在空气中飞射。 贺寒舟在谢云逍视线收回后,很快又看向张虎。 张虎恰好也转头看向他,两人视线对上,彼此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都心照不宣。 校场上风声猎猎,气氛肃杀。贺寒舟走到营帐门口,遇到匆匆赶来的张虎。 张虎显然来得很急,大冬天跑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一见到贺寒舟,他就紧声问:“沈姑娘,你没事吧?我听说蒋百夫长的手下来找你麻烦?” 贺寒舟刚要说“没事”,身后不远处躺在木床上的张河就先探着脖子,开口抱怨:“大哥,你来得也太慢了,刚才沈姑娘差点被蒋百夫长手下的徐洪、牛峰带走,幸亏谢云逍出手及时。 “对了大哥,那个谢云逍真厉害,一个横刀就把徐洪打飞出去,接着又一个肘击,把牛峰打得跪地发抖。这两人平日嚣张,没少欺负咱们这些穷苦出身的士兵,没想到今日被打得灰头土脸,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说到激动处,张河忍不住捶了一下床,结果扯动伤口,疼得脸色顿时一白。 旁边伤兵赶紧劝他别乱动,张虎也虎着脸训斥。 贺寒舟转头,微笑看着他道:“你伤口还没愈合,不激动。要是再这样乱动,把还没长好的肠子再扯断,可就没得救了。” 张河顿时不敢乱动,一时连手脚都僵住。 这是吓唬他的话,但显然十分有用。 贺寒舟说完,仍带笑意的双眸不经意扫过营帐最里,掠过那个安静角落。他方才好像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但看过去,却并没有。 他垂下眼眸,很快收回视线,转身继续往外走。 张虎刚训完张河,见状忙跟上,不放心道:“沈姑娘,我送你回药房吧,万一那姓蒋的手下又来……” 营帐的角落里,谢云逍再次抬眸,看向帐门口的两人。 见贺寒舟微笑说了句什么,张虎虽仍不放心,但也没再跟着后,他又渐渐垂下眼眸。 方才沈姑娘被为难时,大家都说等张虎来,但他看此人,也……不过如此。 且长得五大三粗,样貌憨厚,脸圆脖粗,站在清雅灵舟的沈姑娘面前,实在……有碍观瞻。 营帐门口,张虎忽然望帐里一眼,片刻后,又皱眉移回视线。 说来也怪,他这几日来营帐,总时不时觉得后颈发凉,像被谁盯着,但转头去看,却又寻不到视线。 方才也是,明明感觉有人在看,但一转头,却一切正常。 他暗暗摇头,又训斥张河几句,让对方以后都老实点,显然他也有点被贺寒舟方才的话吓到。 随着铜锣敲响,一声高喝:“开始——” 霎时,百来匹骏马如离弦的箭,齐齐奔出。 校场上一时马声嘶鸣,马蹄声震荡。眨眼间,场上便只剩一片尘烟。 贺寒舟在铜锣敲响那一刻,便下意识闭上眼,双手交握放在心口,心中默念:父亲,你一定要保佑。 默念完,他才睁开清丽双目,眺望远方。 远处,战马飞奔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烟尘。 而在烟尘前方,贺寒舟一眼便望见谢云逍驾着那匹枣红骏马,冲在最前,将蒋百夫长等人都甩开一大截。 他唇角不觉扬起笑意,目光中带着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欣赏……和一丝莫名的骄傲。 场上士兵也都忍不住握拳呐喊,一个个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谢云逍冲啊,谢云逍第一!” 台上,陈将军见谢云逍遥遥领先,也忍不住捋着短须,呵呵笑起来。 蒋和见满场都在为谢云逍鼓气,皱了皱眉,忽然侧头,朝身旁人示意。 那人得了意思,很快下去。 紧接着,台下又有一群人喊:“蒋铳冲啊,蒋铳头名!” “太不要脸了!”陈青气得破口大骂,直接将双手拢在嘴边,嘶声大喊,“谢云逍冲啊,谢云逍第一,谢云逍头名!” 边喊,还边抽空催小弟也一起喊,顺便问贺寒舟:“沈姑娘,你怎么不喊?” 贺寒舟:“……” 徐阿婶忍不住默念起“阿弥陀佛”,陈青在旁拼命挥手,喊得面红耳赤。 终于,谢云逍与第一名并行了。 校场爆发一阵热烈喝彩。 渐渐,马头也开始超过对方…… 此时距松树只剩百余步距离,争抢的两人俱咬紧牙,同时搭箭拉弓。 “嗖——!” 破空声响起,谢云逍速度更快,先一步射出箭。 悬着彩头的绳索应声而断,谢云逍几乎同时冲到树下,长臂一捞,抓住落下的彩头。 “吁——!”同时缰绳勒紧,骏马高扬前蹄,一阵嘶鸣。 松树下看守的士兵目瞪口呆。 随即,负责传消息的士兵回神,忙驾马狂奔,往校场去,一路高喊:“头名是谢云逍,谢云逍赢了,谢云逍射中彩头了!” 松树下,谢云逍单手拿着彩头,腰背笔直,如旁边的青松,清俊挺拔,紧绷的神情终于久违地稍稍松懈。 对面那位刚被超过的士兵也勒马停住,他其实是个千夫长,此刻却拱起手道:“恭喜。” 他语气叹服,输得心服口服。 事实上,就算是他先射出箭,也赢不了。百步距离对他来说还是有点远,方才只是见谢云逍超过自己,他一时心急,才想赌一把,但结果……还是射偏了。 想到这,他不由更加敬服。 谢云逍却没心思多聊,客套地点一点头,便驾马飞奔回去。 校场上众人因离得远,方才只看见谢云逍和另一人在差不多距离,同时搭弓射箭,却没看见到底是谁射中,一时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直到一阵喊声随着马蹄声远远传来,众人先隐约听见“谢云逍”两字,接着声音越来越近—— “……谢云逍赢了!谢云逍射下了彩头!” 终于,声音清楚传来,校场上霎时沸腾。 “谢云逍赢了?竟然真是谢云逍赢了!” “今年的头名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哈哈哈,太厉害了,咱们营中真是人才辈出!” “蒋百夫长呢?他怎么摔下山坡就不见了?” 蒋百夫长仍在山坡下蜷缩着呻-吟,双手捂着那处。 他那几名手下见他疼得厉害,一时也顾不得跟张虎缠斗,连忙奔来询问: “百夫长?您还好吗?” “百夫长?您这是伤着哪了?怎这般严重?” “……滚!”蒋百夫长死死咬牙,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去,快去阻拦谢云逍。” 几名手下面面相觑,终于,一人壮着胆子小心道:“百夫长,方才上面有人经过报信,谢云逍……谢云逍已经拿下头名了。” 话刚落,蒋百夫长明显怒极,张口便骂:“废物!” 他抬腿就要踹人,但刚一动,脸色瞬间青白,又痛苦起来。 “百夫长!” “蒋百夫长?!” 几名手下连忙疾呼。 张虎仍捏着拳,愣愣站在一旁,这……应该是不需要他再打了? 像谢云逍这种人被毒哑了,都会用手语把话讲完,压根用不着他帮腔。 果然,谢云逍求助贺寒舟无果后,只低落了一秒钟,便又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舆论”的战场。 他冲着疑惑不解的众人道: “咳咳!那什么啊,我必须说一句了,我与寒舟的关系不仅仅是碰巧认识那么简单,我们的关系那是灵魂层面相当有深度的关系,简单点说,寒舟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的男神,我们目前是单方面的崇拜关系!!” “当然也不排除变成双方崇拜的可能……” “……” 第 30 章 打油诗 谢云逍他们在风松楼最大的包间,觥筹交错之间,有些文化的老爷子们都吟起诗作起对来。 谢云逍处在其中一个头两个大,他自小就恨背诗,更恨一群人腻在一起背诗。 贺寒舟却比他淡定地多。 因梁从俭羡慕大半辈子的别人有孙儿,这回终于找回了外孙,恨不得走哪里都将贺寒舟带着。 贺寒舟乖乖被梁从俭拎着炫耀一圈便安稳地坐在那里吃席。 传消息的士兵一路奔到高台下,刚下马就跪地禀报:“禀将军,第三场的头名是谢云逍,谢云逍射下了您亲自绑的彩头。” 消息确认,场上再次沸腾。 陈青激动搂紧旁边小弟,喜极而泣:“赢了,终于赢了,谢云逍不愧是我兄弟!今天我押三场,终于赢了一场!” 二子被勒得满面通红,不忘提醒:“青哥,要是你全押谢哥,至少能赢两场。” 陈青哈哈笑:“起码现在把本赚回来了,对了,沈姑娘应该赚不少!” 说着他转头看向贺寒舟。 贺寒舟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看着场上欢呼的士兵,心中却不是表面这般平静。 谢云逍赢了,他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至少他不必嫁给蒋百夫长,暂时应该也不必担心身份暴露了。 他轻轻舒一口气,视线不由又望向不远处那座小山——一个熟悉身影正骑着枣红骏马,向校场方向飞奔。 他不觉又扬起笑。校场中央,谢云逍和蒋百夫长相对而立,目光都紧盯对方,一个冷静,黑眸中看不出情绪;一个阴狠,眼底闪过轻蔑。 忽然,蒋百夫长率先冲出,挥拳砸向谢云逍面门。 谢云逍后仰侧身,轻松避过,同时五指如铁爪,一把抓过对方粗壮小臂,猛地将人拽向自己,另一手高高抬起,欲肘击其后心,同时抬腿击其腹部。 “好!”围栏外以陈青为首的伤兵顿时爆发一声喝彩。 贺寒舟站在旁,目光也紧紧盯着场地中央。 却见蒋百夫长被拽得往前一倾后,忽然一个转身,仰面朝上,未被攥住的手臂猛收起,肘部直捣向身侧——竟是直击谢云逍胸口箭伤处。 谢云逍忙侧身避开,蒋百夫长单手落地,又是一个扫腿,直踢他腿部刀上位置。 谢云逍连连后退,场上形势顿时逆转。 蒋百夫长接连出招,动作迅猛,招招狠厉,直往谢云逍有伤的位置打。谢云逍因伤在身,动作不比正常时快,避得再及时,也有被打到的时候,一时掣肘。 台上,陈将军皱眉,见谢云逍一时只躲避,似有顾虑,打得艰难,不由暗叹。 看来他方才猜得不错,这谢云逍确实有伤在身,且还未痊愈,被拖后腿了,只怕这场难赢。 校场外,陈青已经忍不住破口骂:“娘的,咱们伤兵营里肯定有奸细,把谢云逍受伤的位置告诉蒋铳了!” 其他伤兵和徐阿婶等人一听,不由都紧张起来,担心望向场上的谢云逍。 贺寒舟依旧冷静看着场上,只有藏在袖中手忍不住攥紧指尖。 按照他的计划,谢云逍必须先赢下第一项——拳脚比试的头名才行。否则,除非对方在骑射方面,真能做到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不然就没机会了。 但贺寒舟没亲眼见过谢云逍射箭,并不敢赌。 他紧紧盯着台上打斗的两人,虽然谢云逍因伤,此刻不占上风,但他见过谢云逍之前教训蒋百夫长那两个手下时,出手的招式和瞬间爆发的迅猛。 在他看来,如果谢云逍没受伤,一定能赢蒋百夫长。即便对方现在有伤在身,又加之前昏迷躺太久,体力和耐力上有些吃亏,但如果按他之前说的那样,利用技巧和巧劲的话,未必没有赢面。 但到目前,谢云逍都没按他说的做,贺寒舟眉心不由微拧,攥着的手愈紧。 场上,谢云逍仍被蒋百夫长压制,他被踢中伤处摔倒在地,蒋百夫长侧身一个摔下,手肘直抵他心口。 不过蒋和是营中校尉,还是个有背景、敢跟陈将军不对付的校尉,大家都默契不做声。 陈将军此刻倒笑了笑,道:“这样看来,本场是那个叫谢云逍的年轻人赢啊。” 旁边的胡郎中一听,忙第一个应和。其他人闻言,也都纷纷附言。 蒋和没说话,面色冷沉地坐了回去。 陈将军这才示意传令兵,传令兵忙敲响铜锣。 场下,谢云逍又重重往蒋百夫长脸上砸一拳,这才起身,喘着气后退,目光仍死死盯着对方。 蒋百夫长躺在地上,嘴角流血,已疼得不能动弹。 传令兵此时高声宣布:“大比第一项,比武的头名——谢云逍!” 场上先是一片安静,众人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围栏外的伤兵们先爆发出一阵欢呼。 陈青喊得尤为声响,神情兴奋:“好样的,谢云逍,你真是好样的,你真赢了!” 身旁二子忍不住提醒:“青哥,你押了蒋百夫长赢啊,整整五十钱呢。” 台上,陈将军听完禀报,便忍不住大笑起身,神情一扫方才第二场时的郁气。 旁边蒋和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几乎没隔多久,谢云逍也驾马而归,带起一路烟尘。 到了校场,他第一眼便望向贺寒舟。 贺寒舟已经从刚听到他赢了的心情中平复,此刻噙着笑看向他,眸中仿佛有细碎的光。 谢云逍不觉扬起唇,可手摸向心口位置,又一阵忐忑,唇角也转瞬压平。 贺寒舟不明所以,转为疑惑。 但眼下不是相聚的时候,谢云逍得先将彩头交给陈将军。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上前单膝跪地,高举起彩头,开口:“将军。” 陈将军哈哈大笑,竟走下高台,亲自将他扶起,称赞:“不错不错,身手好,箭法准,骑术也精湛,咱们营里真是人才辈出,哈哈!” 说着转身看向台上,台上自然一片附和声。 谢云逍虽然失忆,但本能地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何况贺寒舟筹谋他能赢,之前也教过他。 他当即拱手,不卑不亢:“将军谬赞。” 陈将军见他气度沉稳,赢了不骄不躁,也不像其他兵卒,见到将军就胆怯说不出话,不由更加欣赏。 “我看你年龄不大,应该刚过弱冠,也就二十出头吧?难得气度沉稳,箭法也如此精湛,松树下那一箭,堪称百步穿杨,实在少见。”陈将军又赞,并感叹—— “都说并州谢世子年少时,以箭术精湛冠绝洛阳,有百步穿杨的美誉。我虽没亲眼见过,但觉你若努努力,或许也能达到他的十之一二。” 这话说得有些不妥,虽然谢云逍箭术确实精湛,甚至可能与那位谢世子不相上下,但拿营中一个小兵和世子比,实在不妥当。 后方高台上的众人都默契不做声,猜测陈将军这是太高兴,以至一时失言。 只有蒋和冷哼一声。 谢云逍垂下眼睑,也不太想听那个谢世子的事。 “说起来,你也姓谢,只是‘谢云逍’这两字,不太像正式名字。”陈将军又开口,沉吟一会儿,忽道,“不若这样,我给你重新取个名,以后你……” 话没说完,谢云逍忽然单膝跪下,道:“禀将军,我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这个名字。虽然此名不好听,但也许是家中父母为我所取,是如今我与他们仅有的关联,谢云逍不愿改。” 说只记得这个名字,当然是假话。 事实上,他醒来后只记得一个“谢”字。只是陈将军刚提那个谢世子,又要给他改名,他担心对方给他改一个跟那什么谢世子有关的名字。 不过他多想了,陈将军再怎么高兴失言,也不至于给一个小兵,改一个跟谢世子有关的名字,还大剌剌说出来。 对方好歹是燕王世子,少年时就征战北地的战神将军,是他们平时见都见不到的人。 陈将军想给谢云逍改名,纯粹是动了惜才之心,想认个义子之类,以后提拔对方。万一这小子有出息,将来也当个将军,总不好称他“谢云逍将军”吧? 但谢云逍这样直愣愣地拒绝,多少令陈将军有些尴尬。 校场外围的陈青等人不由都替他着急,贺寒舟也微微蹙眉。 在他计划里,让谢云逍被陈将军看重,固然是想借陈将军压制蒋百夫长,但也希望谢云逍能被提拔。 一来,这是他为谢云逍筹谋的前途,也算是补偿的一部分;二来,谢云逍在营中的地位越高,对他想改变胡人将在不久后踏破西北防线这件事也越有利。 “臭小子,什么拐不拐的,我那里才是寒舟的家,你那里充其量就只是个客栈!!你才别把我好外孙给拐跑了!” 我擦!怎么成我拐的了? 我家倒成酒店了,那我成什么? 谢云逍心在中默默吐槽这个不讲究先来后到的犟老头,他选择避开了梁从俭的炮火,直接拐到贺寒舟到那一边头。 他颇可怜兮兮地拉着贺寒舟的衣袖,他悄声说道: “寒舟~跟我回家吧好不好,你不在,宝宝我睡不着~” “……”【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 31 章 拉横幅 谢云逍一直在贺寒舟面前腻腻歪歪说悄悄话。 梁从俭面对这种没有下限的“竞争对手”,心中危机感满满,他立马提高了警惕,他黑着脸上前隔开了他二人。 “臭小子偷偷摸摸说什么鬼话,寒舟你别搭理他,跟外公回去住几天怎么了?走走走!” 说着,他一把推开手脚不老实的谢云逍,拉着贺寒舟就要走。 谢云逍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推了个趔趄。 “喂!岳爷爷,你要再这样我可闹了啊!” “臭小子!你闹就闹呗,我还怕你怎么着?”梁从俭没好气道。 谢云逍臭着脸恶声恶气道: “我要睡在梁府外的大街上拉横幅!” “哼,你想去便去!反正平南王府不怕丢人,我怕什么?” 说着,梁从俭拉着贺寒舟健步如飞,片刻间已走出了好几步远。 谢云逍悲愤道: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要在横幅上写什么吗?” 梁从俭头都不回。 “你爱写什么写什么!”翌日。 许是对贺寒舟昨天不识相的报复,蒋百夫长忽然让人放出话,除了他,谁都别想娶贺寒舟。 言外之意,敢娶就是跟他作对。 这显然是想断了贺寒舟嫁给别人的念头,而且还要逼他主动去见面、低头。 毕竟这话一放出来,整个营寨,估计除了蒋百夫长,没人敢再想娶沈姑娘这件事。 贺寒舟得知后,脸上冷意如霜。 蒋百夫长此人简直如狗皮膏药,难摆脱且令人厌恶。 若非怕直接把人弄死,万一查到他身上,会使他身份暴露,得不偿失,他真想在对方的伤药里加些砒-霜。 此人真是少有能令他如此不快的人! 一早,贺寒舟就压着不悦,勉强撑笑,应付过胡郎中和徐阿婶的关心。 胡郎中知道这件事,说要替他去找蒋校尉,让对方管一下蒋百夫长。 但想也知道,蒋百夫长敢放话,就是不怕得罪胡郎中,贺寒舟对此不抱希望。 用过朝食,他照例去伤兵营。 伤兵们大约也都听说了这件事,看见他时,都面带同情,欲言又止。 尤其张虎兄弟俩,想帮忙,却又想不出办法,急得神情不安。 贺寒舟勉强回应他们的打招呼,一路走到营帐最里。看见谢云逍时,心奇异地沉静了下来。 “先扎针吧。”他放下药箱,取出银针,朝对方微笑。 谢云逍一见他来,视线便一直粘在他身上,见他神色如常,似乎稍稍放下心。随即又微蹙眉,不知在困扰什么。 贺寒舟并未察觉,扎针的空隙,又微微走神。 看见谢云逍,他就又想到昨天那个办法,但……他还没下定决心。尤其他还没问谢云逍,敢不敢跟蒋百夫长作对。 谢云逍也偶尔看他,漆黑眸中似酝酿着什么。 贺寒舟心中想事,并未注意到。或许,他是刻意回避对方的眼睛。 他几次想开口,却在对上那双黑眸时,又生生止住。 营帐中的嘈杂使头脑无法冷静,空气也愈发浊闷。 扎完最后一针,他匆匆收起银针,说一句“今天先到这”,就提起药箱离开。 甚至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 谢云逍怔愣望着他转瞬走远的身影,像一团雾气飘散碰不到痕迹。 眼中酝酿的墨色瞬间消散,想开的口也忽然闭紧。 他低头看向掌心两枚甘草片。 沈姑娘今天有忘记给他带新的来了。 甚至没怎么跟他说话。 他确实不是特别的那个,跟张河、陈青……这些营帐里其他伤兵一样,都不特别。 他们只是足够幸运,短暂地被这位心地善良的沈姑娘救过命、照顾过。 谢云逍握紧拳,握紧掌心那两枚甘草片,用力到似乎要将它们攥碎。 忽然,眼前一暗。 他倏地抬起头,看见了去而复返的“沈姑娘”。 贺寒舟站在谢云逍面前,清丽双眸看向对方,气息还有些不稳,显然是疾步走回来。 他看着面前青年俊冷中带着一丝讶异的面庞,还有那双乌黑不掺杂质的眼睛…… 没有比眼前这个人更合适的了。 他攥紧指尖想。 除了谢云逍,还有谁敢顶着蒋百夫长放出的话,跟他成亲?而且对方还听话、好哄,没有家人,自己又救过他,容易成功…… 没有更合适的了。 贺寒舟再次在心中想。 只需一两个月,就先这么做,度过眼下这关。 大不了,成亲前他跟对方说清楚;大不了,等父亲的旧部寻来,他离开时多给对方一些银钱作补偿。 还有蒋百夫长,谢云逍也不必担心成亲会得罪此人,他有办法可以应付。 像是下定了最后决心,贺寒舟定了定神,望着因他忽然折回而微微愣住的谢云逍,清冷舟丽的眼眸忽然微弯,露出温和微笑。 “能跟我出来一下吗?” 他开口说,语调轻柔,像天际缥缈的云,飘进谢云逍的耳中。 “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贺寒舟回头瞅了瞅谢云逍一眼,眼带笑意。 谢云逍心中一酥,表情又瞬间变得可怜兮兮起来,他眼巴巴地看向贺寒舟。 可贺寒舟轻轻只笑了笑,然后便果断地与他挥了挥手表示再见。 这若击重,只怕胸骨都要断。 谢云逍翻身不及,抬手挡下肘击。他咬紧牙关,面部红涨,五指死死抓着对方肘部,向上抵抗,用力到手背青筋突起。 余光中,他看见了校场外。伤兵营帐外的东南方向有一片空地,从北地刮来的风被帐布遮挡,风沙在这里止步,冬日暖阳也在这里洒下碎金,带来难得的少许暖意。 贺寒舟走到这边一处无人能看见的位置,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回眸。 谢云逍也霎时止步,拄着拐站稳,抬头定定看他。 一阵变了方向的风忽然从右后方吹来,不大,却吹动两人的衣摆。 贺寒舟几缕碎发也被吹得挡了视线,他很自然地将碎发捋到耳后。阳光照在他侧脸,皮肤纤薄,白得近乎透明,轮廓舟丽中又隐有几分锐意。 谢云逍握刀的手忽然微紧,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无人注意到他耳后漫上薄红。 贺寒舟见他站得离自己有些远,主动上前几步。有混不吝的,直接起哄喊。 谢云逍:“……” “无聊。”他面无表情,拄着拐往里走,耳根已是红透。 谢云逍正有些走神,猝不及防见他走到面前,竟下意识后退,回神后又慌忙止住,只呼吸不自觉轻了许多,像怕惊动什么。 贺寒舟见他这般反应,不由笑了一下:“我很吓人?” 谢云逍有些不自然,视线微闪,良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贺寒舟心中有事,也没有再问。 他忽然沉默,良久,终于看向别处,语气状似平常地说:“你在营帐中,应该听说过我的事吧?” 谢云逍一愣,很快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顿一会儿,又有些局促似的,哑着嗓音解释:“是陈青说过。” 不是他主动打听的。他垂下眼睑,沉默想。 贺寒舟点头,并不意外,毕竟现在没什么战事,营帐里那些伤兵很闲,每天什么事都谈论。 贺寒舟压下目光中的焦急,朝他做了个手势。 谢云逍咬紧牙,忽然双手猛地一掰,用了贺寒舟给的小册子中的巧劲手法,一把将蒋百夫长掀开。接着一个侧翻,身手矫健如狼,挣脱压制的同时,一个反手,肘部直击对方咽喉,力道之中重,恐怕能将喉骨击碎。 蒋百夫长急忙后仰,却被谢云逍又寻到机会,一个旋身,下半身腾空而起,不顾腿部伤势,抬腿扫向对方颈部。蒋百夫长忙抬臂去挡,却仍被重重踢中侧脸,顿时眼前一黑,头晕耳鸣,重重向右摔倒。 接着谢云逍一个翻身,将其死死压制,重拳如雨点落下。蒋百夫长还在晕眩中,本能地抬腿想踹开他,却一脚踹空。 谢云逍神色狠厉,躲过一脚后,又将他重重按在地面,一拳接一拳砸下,直打得他嘴角崩裂、鼻血横流。 蒋百夫长忍着剧痛,还想伸手扼住上方人脖颈,再次反制,但手臂也重重挨了几拳,最后疼得只顾挡住面部,彻底失了反制机会。 眼看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台上的蒋和忽地起身,怒声道:“够了!” 台上的其他人不由都看向他,陈将军也淡淡看他一眼。 蒋和面色一僵,缓了缓语气,又道:“此次大比,应该点到为止。”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刚才蒋铳打别人,可没点到为止。 谢云逍泪流满面。 “没、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我……” “你怎么了?” “我有病。” 还是非常严重的花痴病晚期。 贺寒舟一愣,他有些别扭地去探谢云逍的额头。 确实比正常烫上许多。 “你发热了?” 谢云逍本来愁云惨淡、心如死水,但贺寒舟这一手探地,又将他的心探得火热了起来。 他刚刚暗淡下去的眼眸突然又似一百瓦的灯泡样的亮起。 他一把抓住贺寒舟想要撤回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额头上。 “是的~寒舟~人家发烧啦~求安慰,要老婆陪~” “……” 第 32 章 摸小手 谢云逍又没完没了了起来。 他稀罕得像什么似的,粘着贺寒舟的手就是不放。 贺寒舟白皙的脸颊上似被烛光染上了丝丝红晕,他不耐烦道。 “撒手。” 谢云逍岂能甘愿。贺寒舟也拿起第一份册子,跟谢云逍分析起蒋百夫长的招式,并借自己梦中后来的经验,提一些见解和拆招的办法。 营帐内人多嘈杂,他说话声音不大,有时会被盖住。 几次之后,他干脆拉着凳子,坐到靠谢云逍近些的位置,身体也微倾靠近,好似挨着。 谢云逍瞬间僵住,贺寒舟的忽然靠近,令他心脏一紧,瞬间乱了节奏。 他僵着不敢动,生怕稍微一动,就会碰到对方,做出冒犯的举动。但视线却忍不住轻轻看向旁边,鼻间似乎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浅淡药香。 贺寒舟仍低头在讲解,干净漂亮的食指指着册子上的小人,侧脸轮廓清丽,眼睫浓长纤翘,偶尔随着他说话轻颤,耳廓皮肤纤薄,白玉似的耳垂上有一颗小痣…… 忽然,贺寒舟停下讲解,转头看过来。 谢云逍猝不及防,视线被抓个正着,一时怔住。接着耳后阵阵发热,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心中也忍不住懊丧。 沈姑娘定会觉得他轻浮。是佛珠。 谢云逍神色骤然狠厉。 蒋百夫长一击不中,明显愣住。但不等他拔出匕首,谢云逍就已面色冷寒,抬腿猛踢向他。 “啊!!”蒋百夫长猝然弓身,神情痛苦,声音之惨烈,甚至惊飞了山中几只过冬的林雀。 一旁正与其他几人缠斗的张虎不由也浑身一震,下意识看一眼这边。 谢云逍一把甩开蒋百夫长,当胸又踹一脚,迅速转身爬起,朝枣红骏马跑去。 他本以为蒋百夫长会再追上来,但余光向后一瞥,却见对方像受伤颇重,仍弓着背,身体蜷缩,疼得狰狞。 谢云逍无暇多想,他方才已经听见上方有马蹄声经过,应该有人已经超过他,他必须加快才行。 他迅速翻身上马,目光凛厉,一跃冲上山坡。 “出现了,谢云逍出现了!”校场上,立刻有士兵欢呼。 贺寒舟紧绷的神情也终于微松,随即紧盯着那匹红马和马上的俊冷身影。 谢云逍已经落后十名,他俯身几乎伏在马背上,快马飞冲,不顾山路险阻、冰雪未融—— 超过一个了。 又超过两个。 第四个。 第五个。 他懊丧地想,视线也不敢再看对方,下意识飘向别处。 贺寒舟只是讲了半天,没听见他回应,才抬头看他。此刻见他好像在发呆,有些神游天外,不由一阵无言。 “你刚才在听吗?”他探身问,距离又近了几分。 谢云逍呼吸微滞,身体不由微微后仰,僵着手脚更不敢动,声音干涩:“听、听了。” 贺寒舟:“……”感觉不太像在听的样子。 他不由叹气,虽说起初想找一个有点呆,不那么聪明的人成亲,但谢云逍最近发呆的次数未免也……有点多。 身体退回原来位置,他摇摇头,拿起小册子,决定再给对方讲一遍。 谢云逍见他拉开距离,终于舒一口气,只是又微微失落,直到贺寒舟再次讲解,才终于收回神思。 这次他终于在认真听,时不时也说一些自己的想法。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快一个半时辰。 贺寒舟听旁边有伤兵说该用飧了,才发觉已至傍晚,忙放下册子,起身道别。 谢云逍紧跟着站起,要送他。经过陈青床边,顺手又拿走木拐。 陈青对他这种行为已经习惯,不想说什么,倒是忍不住打趣地多看他和贺寒舟两眼。 其他伤兵躺在床上,一个个装得正经,其实有不少人也忍不住用余光偷觑。 谁能想到,伤兵营里那个之前昏迷多日,被军医都判了“死刑”的穷小子,居然要娶他们这最好看的沈姑娘了。 几个年轻伤兵羡慕得酸溜溜,又忍不住用目光揶揄谢云逍。 谢云逍察觉他们在看,忽然转头,面无表情地扫众人一眼。 啧,没趣。 大家忙收回视线,继续假正经。大约是相处久了,都知道他只是性子冷,不喜交流,人其实不坏。 谢云逍和贺寒舟一道走至营帐外,天边夕阳渐垂,寒风渐起,余晖似乎也变成了冷的。 贺寒舟抬手遮眼,看向天边那片冷橘色。 谢云逍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没看出什么特别,迟疑一下问:“沈姑娘,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说完,他有些紧张地等答案,他想明天早点到营帐外等对方。 贺寒舟听了,却陷入沉默。 再过两天,就是寒毒发作的日子,除了发作当天寒冷难忍,前后两天也会畏寒。 他已经决定要装病几天,假装是风寒加重,原本打算等装病后,再让人跟谢云逍说,接下来几日他来不了。 但此刻对着谢云逍的眼睛,他迟疑了一下,却没隐瞒,说:“我接下来几日有事,可能来不了,到时让胡圆儿给你送药。” 谢云逍听了,目光不由暗淡失落,但很快又捕捉到关键字眼——接下来几天? “几天”是几天? 军中大比就在三天后。 “军中大比那日,你会去看吗?”谢云逍不由又问,语气多了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贺寒舟再度沉默,大比正好是寒毒发作后的第二日,那时他应该仍体虚畏寒。 但对上谢云逍期盼的眼神,他却忽然笑了笑,道:“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会去。” 谢云逍仿佛心中压着的石头落下,忍不住松一口气,但紧接着,又想到什么,迟疑问:“会不会耽误你……” “不会。”贺寒舟摇头打断,依旧笑道,“这可是关乎我们能不能顺利成亲的事,没什么比这更重要,我不去也不放心,还有……你一定要赢。” 谢云逍不觉耳后又红,哑着声音保证:“我会的。” 顿了顿,他目光坚定,又重复一遍:“你放心,我一定会赢。” 贺寒舟一愣,随即笑着朝他点头,道别离去。 谢云逍一直目送他身影转过不远处一座营帐,终于彻底消失,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他拄着拐,微瘸地走回营帐,刚进去,就听见一阵起哄声。 “哟——站在外面这么久,你跟沈姑娘都说什么了?” “还用问?肯定是互相不舍的话!” 他虽已在短短时间内摸他媳妇的手摸了个够本,但是机会难得,好不容易摸一把他哪那么容易撒开。 接着他便不放心地追出去,虽然沈姑娘方才说事情已经解决,蒋百夫长的那两个手下不会再来,让他不必送。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远远跟随,以防万一比较好。 营帐角落,谢云逍似有察觉,忽然抬眸,目光锐利看向帐门位置。 不远处的断腿伤兵陈青,见他一会儿低头看那两枚小草片,一会儿又抬头看帐门位置,一会儿又……反反复复,终于忍不住道:“哎,谢……谢云逍,你是不是喜欢沈姑娘?” 话刚落,一双锐利黑眸如利剑望过来,带着冰冷寒意。 陈青顿觉心头一怵,结巴:“不、不是,我也没说什么吧? “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沈姑娘那么好看,人也善良,别说现在,就是他刚来伤兵营、还不是沈神医那会儿,大家就都喜欢被他换药,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动心。” 谢云逍握紧手中的甘草片,目光渐渐垂落。 “不过这都没用,”见他没那么可怕了,陈青也大起胆子,继续道,“有那个蒋百夫长在呢,他一直对沈姑娘纠缠不休。听说沈姑娘刚来这时,他就瞧上了。 “说起来,也是他当初想让沈姑娘低头服软,把沈姑娘调到我们伤兵营,才有后来她救你和张河的事。对了,你看沈姑娘今天好像有心事吧?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 谢云逍再次抬头,缓缓看向他。 陈青说这么多,见他难得搭理自己,不由嘿嘿一笑,神秘道:“我知道为什么。” 谢云逍没说话,继续看着他。 陈青却卖起关子,故意不说。帐门口,几个伤兵已经将蒋百夫长的手下拦住。 张河急得直催身旁人:“去叫我哥,快去叫我哥来。” 身旁人忙“哎”一声,急匆匆往外走,心中却担忧—— 张虎纵有蛮力,腿脚功夫也厉害,但来的是蒋百夫长的人,这事恐怕不容易善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提蒋百夫长还有个兄长是军中校尉,职位仅低于陈将军。姓蒋的平日就嚣张,听说早就纠缠沈姑娘,这回目的明显,只怕张虎来了也没用。 谢云逍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锵然拔刀,刀刃锋利,寒光摄人。 陈青顿时吓得磕巴,急忙道:“别别,我说我说,不至于,兄弟真的不至于——” 但下一刻,却见谢云逍拿起那根被他当成拐杖的破木棍,一点点削起来。对方先是将棍面不平整的枝丫残根削平,接着又将长度削到适中,最后面无表情地将削好的“新拐”递过来,黑眸定定望着他。 谢云逍愣了会,回过神来又痴痴道:“老婆坏~” 贺寒舟:“……” 他不是妖孽谁是妖孽。 第 33 章 你相信命运吗 皇宫启辰殿,左相佟晖又跪在殿中。 萧政正寒着脸。 这几次佟晖来这里,没有一次是带来的好消息。 “你是说,谢云逍在都察院结党?” “陛下不信,可传皇城司的人细问,前些日子,刘瑜集结一帮文臣在风松楼与谢云逍密谋,依微臣看,他所图非小。” 萧政有些烦躁。 之前暴民围皇城,他一时有些慌张,如今事情已平息了下来,他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想去户部,只是想为人民服务而已。” “……”翌日。 贺寒舟没什么精神地用完朝食,中途打了个呵欠,眸中迅速蒙上水雾。 睫羽扇了扇,视线变清晰后,他才提起药箱去伤兵营。 可能是昨夜想事情想到太晚,没睡好,他今天有些精神不济,醒来后只觉头疼,昨晚都想了什么,也混混沌沌。 路上他没注意周遭情况,刚到伤兵营门口,忽然被人拦住。 “沈姑娘。” 竟是蒋百夫长那两个手下。 贺寒舟神思回拢,抬眸看一眼,掩下心中淡淡厌烦。 他不欲理这两人,绕开路继续往前走,却再次被拦住。 “干什么?”他语气平淡问,唯独对蒋百夫长和他的这些手下,不会有一贯的微笑。 “沈姑娘。”其中一个兵卒笑了笑,再次开口,态度倒是比前几日好些,但说出的话却—— “蒋百夫长前天用了你给的药,伤势没见好转,恐怕还需你亲自去帮他看看。” 贺寒舟皱眉:“我现在在药房干活,且只是给胡郎中当帮手,不会给人看伤。他若需要,你们可以去请胡郎中。” 说完再次绕开欲走。 “瞧您这话说的,”另一个兵卒也拦住他,“谁不知道您医术高明,连肠子断了和快要死的人都能救回来。且你不会看伤,提着药箱来伤兵营干什么?” 自然是替谢云逍扎针看伤。 贺寒舟蹙眉,不欲理会。且没想到搬出胡郎中,这两人仍不让路,看来蒋百夫长不怕得罪军医? 伤兵营的人听见外面动静,这时也有几人掀起帐帘看情况。 营帐内昏暗嘈杂,空气污浊。 最里边的角落里,谢云逍屈着长腿坐在床边。 他一手端着饭盆,另一手捏着两枚甘草片,正垂眸凝视。弯刀斜横在他怀中,脊背挺直,姿态却又有几分不羁,看起来不像受伤的兵卒,倒像个闯荡江湖的落拓刀客。 因他醒来后,除了昨日跟贺寒舟说过两句话,就再未在伤兵营出过声。且他整个人看着冰冷,平日仿佛视周遭一切于无物,旁人都不敢打扰。 倒是之前的断腿伤兵,见他又盯着那两枚甘草片看,忽然仰躺在床,“哎”一声,自顾自感叹:“沈姑娘怎么还没来?平时这个时候,她早来了啊……” 像是在说谁的心声,边说,还偏头边用余光瞄谢云逍的反应。 谢云逍忽然抬眼看向他,眼睛漆黑如深潭,找不出一丝情绪,却无端令人心头瘆得慌。 伤兵的声音霎时卡住,半晌似又觉得这样太怂。一个跟他一样的小小普通兵卒,有什么可怕的? “看什么……”他忽地坐起身,但视线对上那双黑眸,气势顿减三分,声音也瞬间变低,“看?” 接着嘀咕:“……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谢云逍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看那两枚甘草片,手中的饭一直没碰。 伤兵觉得那两枚小草片都快被他摸光滑了,听说有钱人家的老爷就喜欢这样摸两个核桃…… 正想着,帐门口忽然传来喧闹。 断腿伤兵忙伸长脖子往外张望,看了会儿道:“好像有人来闹事。” 没一会儿,又道:“好像是沈姑娘,等等,她被蒋百夫长的人拦住了!” “蒋百夫长?”另一人听了接道,“我听说他之前就纠缠沈姑娘。” “我去看看,”断腿伤兵忽然道,“咱们这么多人,可不能让沈姑娘在咱们帐门口被欺负了。” 说着正要起身,却见一道身影一瘸一拐,先一步从床前经过,顺手拿走了他床边的拐——说是拐,其实是一根有些粗长的木棍。 谢云逍左腿也有伤,起身走路时有些瘸,拄了拐后,显然走快许多。 断腿伤兵:“……” “等等,那是我的拐。”他急忙伸手,但人已经走远了。 “什么人啊这是。”他忍不住跟身旁人道,“他该不会真是个少爷?” 旁边人:“……” 贺寒舟冷声道:“到底为什么?” 谢云逍最近爱上逗贺寒舟,让他脸上出现无语的表情,他乐在其中。 他嘿嘿笑道:“老婆想知道啊,说之前我也得先问一句。” “什么?” 你相信命运吗?” “……” 第 34 章 情窦微开 眼见贺寒舟又要不开心了,谢云逍忙陪笑道: “好啦不生气,不开玩笑了,我是怕你不相信嘛。” 贺寒舟轻轻哼了一声。 “还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夺舍都相信了。” 媳妇的轻哼声像根羽毛似的轻轻扫过谢云逍的心尖,他心中一荡。 当下手中的蟋蟀也不香了,他似没骨头样又朝贺寒舟挨了过去。 “哎呀,都说了,人家不是夺舍啦~” 贺寒舟避开了他的挨蹭,瞪了他一眼。 “是么?”远处,谢云逍确实越来越快,将身后人越甩越远。照这情形,第一名非他莫属。 所有参加第三场比试的人,都需按规定路线,奔到不远处那座小山山腰,射下彩头。 谢云逍快马加鞭,飞掠如风,奔至一处山坡时,忽然—— 前方猛地拉起数道绳索! 谢云逍猝不及防,急忙勒马,但还未稳住马,绳索就被人拉着疾横向他,将他连人带马一起拽下山坡。 “怎么回事?” “人怎么掉下去了?” 校场上正远眺的士兵不由都伸长脖子张望,台上的陈将军也下意识起身。 因为距离太远,他们看不清具体情况,只知谢云逍忽然勒马,接着就倒下山坡,不见踪影。 也不知是勒马太急,没站稳摔下去,还是有别的原因。关键是,为何忽然勒马? 贺寒舟紧紧皱眉,几乎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蒋百夫长命人使手段。只是眼下他做不了什么,只能寄希望于事先叮嘱过的张虎。 张虎和蒋百夫长刚好都追在谢云逍后方,一个第二,一个第三。 两人都骑得飞快,眼看谢云逍落下山坡,蒋百夫长心中一喜,急忙抽马,猛往前冲。 张虎却面色一寒,咬牙紧追他,暗想:果如沈姑娘所料,这个蒋铳在中途使阴险手段。 虽然第三场比试允许互相搏斗,阻碍其他人前行,但这种让没参加比试的人事先埋伏,打击对手,是决不允许的。 他答应沈姑娘要帮谢云逍,眼下谢云逍已经被拦下山坡,他就是挡下蒋百夫长又有什么用?不如…… 张虎一咬牙,忽然驾马往旁边猛地一撞。 他本就紧咬着蒋百夫长,几乎与对方并行。这一撞,直接将对方也撞下山坡,且恰好是方才谢云逍落下去的位置。 顿时一阵马声嘶鸣,紧接着,张虎也驾马冲下去。 此处山坡并不陡峭,摔下去至多破些皮,胳膊腿疼一阵。 谢云逍刚摔下来时,顾不得疼,一个滚身爬起,就想再上马。但身旁却忽然冲出四五个人,狠狠将他摁住。 “姓谢的,你说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蒋百夫长,这不是找死吗?”压着他的人几乎使出吃奶的劲,死死按着他手脚。 谢云逍目光阴寒,极力挣脱,就在这时,上方忽又落下一人,正好砸中压着他的那四人。 “哎呦!”几人痛呼一声,直接被砸散开。 “哪个王八羔子?没长眼睛——”其中一人没爬起就骂,但头一抬,却愣住,“百夫长?哎呦,百夫长,您怎么也下来了?” 他赶紧手忙脚乱去扶蒋百夫长。 谢云逍趁此机会,忙翻身爬起。 蒋百夫长摔得灰头土脸,还没回神,就急喊:“别管我,快去拦住他。” 刚爬起的四五个手下立刻反应过来,急忙扑过去,想拖住谢云逍。 张虎这时刚好赶到,冲上前一脚踹开其中两人,对谢云逍道:“我来拖住他们,你快离开。” 谢云逍神色微凛,踹开另外两人,来不及拱手,只道一句“多谢”,便冲向自己的马。 谁知刚碰到马鞍,身后又传来一股巨力。蒋百夫长忽然爬起,猛然扑向他,带着他摔倒在地。 两人在山坡滚了数圈,登时缠斗起来。 蒋百夫长不是谢云逍的对手,即便招招往谢云逍伤处打,可谢云逍急欲取胜,无暇缠斗,出手从未有过地狠厉。 眼看他就要挣脱,蒋百夫长目光一狠,忽然掏出匕首,猛地扎向他心口。 谢云逍神色一凛,迅猛抓住他手腕,却只来得及卸去一半力道,匕首仍分毫不差地扎下,穿过甲片之间的缝隙—— 蒋百夫长心中一喜,以为就要一击将他毙命,却忽然,刀尖被一颗圆滚硬物挡住。 “东西有主的我那叫夺,东西的主人已经凉了,我这顶多叫……捡吧。” 贺寒舟回药房后,下午就没再去伤兵营。 被调到药房后,伤兵营的很多活都不需他再做,吃完饭没事,他去药庐帮徐阿婶煎了会儿药。 胡郎中一直没回来,到了晚上,才听去询问消息的胡圆儿回来说,对方被陈将军叫去了,连同中午刚醒的那个人一起。 “肯定是问粮草被劫的事,我爷爷跟着过去看看,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回。”胡圆儿脆生生道。 贺寒舟心中权衡,他不想回女眷营帐那边休息,一是不方便,二是他毕竟是男扮女装,不是真正女子,能不住那边,还是尽量不住那边比较好。 于是他借口还有药方没抄录完,留下陪胡圆儿一起等。 然而直到深夜,燃着的油灯只剩豆大火光,胡圆儿也趴在桌上睡着时,胡郎中才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进来。 抬头见贺寒舟这么晚还没回去,他显然有些惊讶。 贺寒舟搁下笔起身,指指趴在桌上睡着的胡圆儿,微笑解释:“胡圆儿说你一会儿就回来,正好我还有些药方没抄,就陪他一起等了等,没想到……” 说着,他看一眼外面的黑夜,意思是自己也没想到会等这么晚。 胡郎中顿时明白,叹道:“这小子,说着等我,自己倒先睡了。” 然后对贺寒舟感谢道:“有劳你了。” 他以为贺寒舟是因胡圆儿年纪小,不放心他一个人,才陪着一起等,把孙子抱进隔间后,出来又是一番谢。 贺寒舟摇头表示不用,虽然确实有几分不放心胡圆儿一个人,但也有私心。 胡郎中这时叹气,又道:“你没走也好,我正想跟你说个事,今天陈将军把刚醒的那个伤兵叫去问话,顺便把我也叫去了……” 贺寒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此事,不由顺着话道:“我听胡圆儿说,是问之前粮草被劫的事。” 接着迟疑:“可是那人被用了刑,伤又加重了?” 毕竟胡郎中此刻的神情看着不太好。 胡郎中摇头,道:“倒是没用刑,而是……” 他语气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这个人他失忆了。” 失忆?他这边担忧,那边两名伤兵已经被蒋百夫长的手下接连推搡。 “干什么?蒋百夫长请人,你们也敢拦?怎么,沈姑娘就只能给你们看伤?”两名手下嚣张道。 阻拦的伤兵被推得不敢还手,神情憋屈。他们都是穷苦军户出身,得罪不起百夫长,何况…… “何况百夫长的兄长可是军中蒋校尉,怎么,你们连蒋校尉也敢得罪?” 贺寒舟闻言愣住,随即想起那人刚醒时神情空茫,之后又一直盯着他看,顿时有些明白。 难怪对方醒来后,反应如此奇怪,原来是失忆了。 听说有些鸟雀刚破壳时,因对世间一无所知,会对见到的第一个动物产生好感。想来这个失忆的人也跟鸟雀一样,只是因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他,才一直盯着看罢了。 不过胡郎中说这些,目的肯定不是单纯要告诉他,对方失忆了,莫非…… 果然,胡郎中很快道:“陈将军希望他能想起,让我给他治疗,但我没治过失忆的人,实在无从下手。你看,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能试着给他看看?” 贺寒舟闻言迟疑了,他也没治过失忆的人,不过…… “只是先试试看,不必担心治不好,我看陈将军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且你只是帮我,若治不好,我去跟陈将军说就行。”胡郎中见他犹豫,又补充一句。 贺寒舟这才点头:“那我就试一试。”“谢云逍,你没趁机牵个手什么的?” 接着目光微动,借机又道:“但治疗失忆,需时常过去给他针灸,女眷营帐离这边较远,我能否以后就住药房,这样来回也方便一些?” 胡郎中正想说今天已晚,问他要不要在药房将就一晚,没想到他先开口,且还是要以后都要住这边,忙道:“妥,妥!你尽管搬就是,我让人在药房的里间放一张木板床。” 药房跟他们爷孙俩的住处只是连着,并不是同一处,不必担心小女郎住在这,于名声有碍。 且他先前就觉得女眷营帐太冷,离伤兵营这边又远,万一有个急事,深夜去喊小女郎来,也不方便。 只是对方毕竟是小女郎,非是男子,他先前不好开口说这些。没想到贺寒舟主动提出要般过来,他自是欣然说好。 贺寒舟见他同意,也微松一口气,觉得总算可以从女眷营帐搬出来了。 只是,又利用了一下今天刚醒的那个人,虽然对方并不知。 贺寒舟无语道:“你确定?” 谢云逍立即将表情一收: “当然是开玩笑的。” 开玩笑,告诉那个心偏到咯吱窝的老头,没准自己还得挨削。 第 35 章 好喜欢 “寒舟,非要说吗?” 贺寒舟斜眼看着他不说话,那意思不言而喻。 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好吧。” 谢云逍抓耳挠腮地大概说了下他科举后,遭老皇帝觊觎投水自尽的事情。 贺寒舟眉毛拧在一起,脸色不大好看。 谢云逍小心翼翼道: 到了伤兵营帐,贺寒舟先去帮胡郎中说的那两人缝合伤口,接着又去看张河。 张虎今天不在,据说被上头叫去问昨日遭伏击的详细情况了,现在在旁照看的,是两兄弟的一个同村好友。 张河之前醒过一次,此刻又昏睡了。贺寒舟看过情况,见他果然有些发烧,开了个方子,让照顾他的人先去药房找胡圆儿抓药。 胡郎中在旁拿着纸笔,赶紧把要点一一记下。 最后两人才走到最里面的那个角落。 昨天跟贺寒舟打招呼的伤兵见他过来,又热情开口,只是今天的话却不同—— “沈姑娘,又来给这人换药啊。” “胡郎中昨夜刚来给他换过。”陈相如微微开扇,抵在唇边,脸上挂着笑。 他是狐狸眼,这样形状的眼睛十分挑面相,生得不好了,人瞧着奸诈狡猾,生得好了,便是漂亮。 只不过,有谢云逍珠玉在前,一双缱绻桃花眼能望进人的心底,又生得天人之姿,旁人再提起陈相如,便也只能得个“还不错”的评价。 人自然也是俊朗的,贺知雨相了那么一个同样是“还不错”的丈夫,贺知雪替自己挑选夫婿时,又如何会允许自己找一个还比不过许由的。 而陈相如便是最合适的,相貌不分伯仲,家世却远远高于白衣出身的许由,两人同在工部任职,也是陈相如受的夸占多。 户部和工部在公务上交错频繁,陈相如之前的职位,按照流程,他手里分管的事,除非万分紧急,否则是不能直接由他呈递到谢云逍面前的,需要交给他的上峰,或递给蒋正则。 因此,回雁都这几年,谢云逍除了知道陈相如做事灵活,工部尚书周炼对他赞赏有加外,别的倒是不熟悉。 如今陈相如和许由的上峰调任京外,两人各自接任工部左右侍郎,倒是多了许多在公务上和谢云逍接触的机会。 但并不急于这一时。“……好。”谢云逍说,未曾察觉自己被贺寒舟握着手,蹭地站起来,“不过先说好哦,我不认得路,你得带着我,知道吗?” “好。”贺寒舟莞尔,扣紧了他,说,“我会一直带着你,需要拉钩吗?” 当真是醉了,贺寒舟想,不带臣的自称,也不叫他陛下,说话也像小孩子。 真好。 谢云逍礼貌拒绝,说:“我是大人,不需要这个。” 贺寒舟忍不住抬起手抚了抚他的眼角,谢云逍显然不知道自己喝酒上脸,不过不严重,只是眼尾和脸颊晕了些许粉,眸光里水色盈盈,我见犹怜。 刚喝了酒,两人身上都热着,出辰阳宫时便都未披狐裘,好在这时没有落雪,也没有起风,贺寒舟还以为会在路上吵闹的人不仅不闹,还乖乖被他牵着,嘎吱踩雪声拢着,两人都觉得恣意松快。 很快,贺寒舟便领着谢云逍上了角楼。 两人到了窗沿边,看着外头空荡荡黑漆漆地湖面,谢云逍皱紧了眉。 他转过身,伸手揪住贺寒舟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说:“这里哪有什么灯看,你骗我?” 贺寒舟早有准备,故而未被拽得踉跄,也好在此时这里只有关宁在边上伺候,又被贺寒舟提前打过招呼,因而没有惊动在附近值夜的护卫。 “怎么会,我从不骗你。”贺寒舟说,朝关宁打过手势后,伸手盖住谢云逍的眼睛,“谢哥哥,你等一小会儿,我保证,等我松开你的时候就有灯了,好吗?” 谢云逍迟疑了,忽然的黑暗让他下意识松开对贺寒舟的桎梏,反而抓上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 可他惊讶地发现,他竟是拉不动。 “好。”谢云逍说,十分能屈能伸,说,“你最好是真的没有骗我,否则——” 贺寒舟打断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谢云逍,说:“我从不骗你。” 谢云逍被他发誓般的承诺愣怔住,悻悻松开了手,让他捂着自己的眼睛,说:“……你这人,未免有点太认真,无趣。” 贺寒舟失笑。 他对他,如何能不认真。 说话间,贺寒舟看见关宁在楼下递了信号,便说:“可以了,谢哥哥,看看外头,那是不是灯?” 话音落下的同时,贺寒舟放下当着谢云逍眼睛的手,让他看向窗外。 原本漆黑空荡的天幕上,正慢慢升着数不清的孔明灯,一盏接一盏,从四面八方而来,密密地点上烟火橙黄。 谢云逍的瞳孔里印着那些光,微张的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倒不是为天上的那些,而是为原本漆黑静谧的湖面上,忽然冒出来的二十四盏、憨态可掬的、各不相同的兔子灯。 点在湖面残荷之间,一如当年离家时那夜见过的画面。 春休回来的第一个早朝,甚至要等贺寒舟在早朝上宣读陈相如和许由的调任文书后,他们才算正式上任,这个时候提请谢云逍去府里吃饭,加上刚刚得知贺知雨打算休夫的消息,谢云逍很难不以为陈相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贺知雨出了月子后,几次进宫探望周太妃,许由都不像以前那样陪伴在公主身边,宫里人嘴再紧,真想撬,也会被有心之人撬开。 想归想,谢云逍却仍旧不动声色,说:“若是要紧事,一会儿上朝,陈侍郎可先禀报陛下。” “沈姑娘,是不是这小子也能救活?” “我看他之前都快断气了,今天脸色竟又有些好转,您不会是神医吧?” “哎,这人可真是好命,能遇见沈姑娘您!” 因着昨天的事,伤兵们对他显然比之前敬重。毕竟说不准哪天,他们只剩一口气从城墙上下来时,还能寄望被缝两针救命。 贺寒舟对他们的热情招呼回了个微笑,然后看向那个依旧安静的角落—— 木板床上的人情况确实好些了,沾血的甲衣被剪开拆走,身上污血也被擦净,换了身衣服。只是右手仍紧紧握着那柄弯刀,指骨像石头雕刻一样,坚不可动。 俊朗的脸上有了些血色,只是眉目依旧紧闭。应是有人刚给他喂过水,之前干裂的嘴唇微微湿润,很薄,形状竟很好看。 贺寒舟微微收回视线,看向他胸口位置,忽然一抬手,将遮住箭伤的衣襟拉开。 结实漂亮的线条瞬间显露,胸膛处缠着白布条包裹伤口。 胡郎中暗暗咋舌,女子行医多有不便,但这小女郎……是真不把男人当男人啊,这衣服,就这么随手一把就扯开了? 贺寒舟目光落在床上人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布带上,指尖下落时顿了一瞬,然后利落将其拆开。 要清理药膏时,胡郎中忙说:“我来吧。” 贺寒舟摇头,说不用,然后动手将伤口处黑乎乎的药膏擦掉,又用布巾沾着温水,将残余的黑色也擦去。 伤口已经出现愈合之势,显然对药性吸收很好。但之前一直没处理好,使箭伤位置有些化脓,伤口比最初扩大,要完全愈合还需不少时间。 “我帮先他处理一下,再缝合吧。”贺寒舟拿出工具。 胡郎中一听他要缝合箭伤,赶紧又拿出纸笔,接着观摩记录。 之前打招呼的伤兵也忍不住都凑过来,被胡郎中瞪了一眼,才讨好笑笑,后退些距离。 “还真能救活啊?” “不好说,昨天张河虽然严重,但好歹还能哭爹喊娘,有口活气在,但这个……听说之前都快没气了。” 几人低声私语,有盼好,又不住摇头的。 贺寒舟仿佛没听见,他拿出用烈酒擦洗过的刀剪,清冷的侧脸带着专注与沉静,目光认真,小心处理伤口位置的腐肉,没有丝毫不适。 胡郎中边帮他递工具,边拿笔“唰唰”记录,心中暗暗惊讶又佩服。 昏迷中的人显然能感受到疼痛,锋利刀刃割开伤口血肉时,他握刀那只手蓦地用力,手背青筋暴露,指骨泛白。才恢复血色的脸也霎时苍白,额上冒出细密冷汗。 贺寒舟和胡郎中都太过专注,没第一时间察觉。 忽然,握刀的指骨颤动了一下。 接着浓密眼睫也剧烈抖动,像翅膀被黏住但不停震动,将要挣脱的蜻蜓。 蓦地一下,蜻蜓挣脱,剧颤的眼皮睁开,眼底如浓稠墨染,却空茫没有聚焦。 他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贺寒舟终于讶异抬头,舟丽清湛的双眸猝然对上一双如碎墨凝结,逐渐聚焦的眼睛。 没等他反应过来,眼睛主人猛地坐起—— 锵然一声,寒刃出鞘。 眼前刀光一闪,下一瞬,刀已架在颈间,寒气逼人。 贺寒舟几乎下意识要出手,但察觉没有杀意后,又硬生生止住。 无视颈侧寒刃,他偏头去看刚坐起的人。 对方正剧烈喘气,神情却空茫,显然拔刀只是醒来后的本能反应。 只见谢云逍痴痴呆呆地站在门口,整个人面色酡红,喘着粗气,大不成个样子。 他直勾勾地地瞧着贺寒舟,眼中似乎闪烁着属于禽兽的光芒。 贺寒舟皱眉地打量了一下他,冲快出云祥居的吴大道: “先别走,请一个兽医怕是不够。” “……” 第 36 章 合欢散 谢云逍在没有药物加持下,脑中的黄色内存占有率已经超标。 如今在这催情香的化学催化剂的作用下,他越发像接近于禽兽了。 他垂涎欲滴的盯着贺寒舟,眼中都是炽热的火苗,他满脑子的都是需要打上河蟹的思想废料。 往日的贺寒舟已经非常的要命。 如今整个人在谢云逍的眼中更是像是加了一层粉红色的旖旎滤镜一般。 谢云逍感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只看了几眼贺寒舟便要把持不住。 好在,残存的理智在不停地将他往回拉。 两相拉扯之下,他呆立在原地,默不吭声地持续沸腾着。 军中大比的场地,设在平日士兵们训练的校场,也是战时点兵的地方。 此刻,北风卷地,营旗猎猎。 校场四周已经围上木栏,近千名士兵在场地中央,两两对站成十数个方形人阵。 几十名士兵站在高台上,同时吹角,一时雄浑角声响彻北地,似呜声长鸣。 陈将军一身甲衣,与数名营中将领一同登上高台。 霎时,外围的士兵高举手中武器,齐声长喝。场地中央,参加大比的士兵也握拳高喝,喊声震彻天地。 谢云逍站在人群中,同样握拳举起,视线却不自觉飘向场地外。 校场外围,不少流放来的女眷也站在围栏外,远远观看,其中不乏一些年轻女眷。应都是因婚配令的缘故,想借此机会,相看个勇武又样貌不错的对象。 贺寒舟昨天发了一天寒,寅时才睡。今天醒来,手脚虽然暖和了,但一出被窝,仍忍不住打颤。 他给自己煮了碗姜汤喝下,又多加一件灰扑扑的厚棉袍,感觉不那么冷了,才放下心,撩开门帘出去。 结果刚到外面,就被一阵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他忙将手缩进袖中,跺了跺脚,快步往校场走。 走起来,走起来就暖和了。他心中默念,脚步也越来越快。 到了校场外围,就见徐阿婶和小阿云都在。两人见他来了,忙给他让个位置。 “怎么这么晚?差点以为你不来了。”徐阿婶说。 贺寒舟摇头:“今天起得有些晚。”角楼窗沿外是坠满点点孔明灯的天幕,一盏盏飞掠过雕梁画栋、玉宇琼楼,如漫天遍地的星火。 谢云逍顿了顿,轻笑一声,歪了歪头看着贺寒舟,说:“对我这么好?” 他的眼眸明亮,里头印着点点灯火光,贺寒舟看着他瞳孔里的自己,借了谢云逍的风,同样也熠熠生辉。 若自己在他心里,当真也是如此模样就好了。 贺寒舟的指腹抚了抚圈着谢云逍的扳指,说:“嗯,所以不可以弄丢。” 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凉凉的,给谢云逍的灵台点了一点清明,但只有一点,尚且不至于彻底挥散掉他眼底朦胧的醉意。 “看在你这么用心准备的份上。”谢云逍抬起手,在贺寒舟的头上揉了揉,“好说,世子爷答应你就是。” 头顶算不上轻柔的动作让贺寒舟失笑,还以为方才有一瞬,谢云逍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可现在看着,显然是他察觉错了。 塞上白这样的烈酒,入口便得了辣味,被碰的唇刺痛,喉咙也刺痛,一下便知需得适可而止,不染愁却恰恰相反,酒味清淡且是甜口,极易令人贪杯不止,后劲上来,不知不觉间便使人醉得深了。 一如眼前这人。 贺寒舟望得专注,心里感叹,原来谢云逍醉了是这番模样。 醉意朦胧的薄纱也藏不住谢云逍盈盈亮的眼眸,红痣灼人,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贺寒舟,不设防备,浑然不觉贺寒舟有多想将他揽过来亲。 想到林闲总是能见到这样的谢云逍,贺寒舟心里便止不住地升起戾气,他不得不闭上眼,以免被谢云逍察觉到自己晦暗的情绪。 下回不能再让他喝醉了,贺寒舟想。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谢康已经梳洗好也换了衣裳,手里提着灯,步履匆匆地进了寒檀院。 他是照着春休前来叫谢云逍起床的时辰过来的,没有早也没有晚,钟伯在前院厨房里守着师傅准备早点,等他伺候好谢云逍穿衣洗漱,便能先用上一口热粥垫一垫后,再去上朝。 只是,谢康今日过了垂花门,进到谢云逍居住的内院后,便发现主屋的窗上已经映起了光。 谢康诧异了一瞬,没料想谢云逍今日起得如此早,步子更快,匆匆走到门外,抬手敲了敲。 谢康问:“爷,您已经起了?” 里头传来一声闷闷的“嗯”,听着确实像起了,谢康这才推开门,地龙熏出的热意扑面,温热了他一路过来身上沾着的冷凝露气。 谢康随手将灯挂了起来,走进屏风里,却见床榻上隆着一大团,禁不住弯了弯嘴角。 谢云逍起了,却也没有完全起,他头疼得不行,半夜里总是醒一阵睡一阵,后来听见鸡鸣声,便干脆披上外衣下床去点了灯。 屋里亮了起来,他本想坐在桌案边看一会儿书,却又宁不下心,一是因为脑袋疼,二便是,手上被套的那个扳指。 这个时候的谢云逍早已酒醒,虽不太记得今夜回来前所有的事,但倒是还记得扳指是贺寒舟给的生辰礼。 皇帝给重臣送礼庆生并不奇怪,但寻常也只是送了了事,但谢云逍记得和扳指一起来的那句话,贺寒舟给了他一道诺言。 他盯着扳指看了一会儿,便将扳指从手上拔了下来,又翻找出来一个明黄色的荷包,放进去仔细装好,暂时放进桌案的小抽屉里,打算等下朝回来后,再放进书房的暗格。 这东西倒真的得收拾好,谢云逍想,皇帝的许诺可不是随便能得的,空口无凭,也没道圣旨落在手里,只得一个可以交换的物件,他自然不能弄丢了。 收好了扳指,困意重新回到身上,这会儿脑袋倒是不疼,谢云逍懒洋洋打了哈欠,没有去熄灯,就这样随手扔掉外衣,钻进还暖着的被窝里,面对着床里的方向,很快睡着了。 运气好,这次睡了许久才又觉得头疼,醒来时眼皮沉沉,如挂了两箱金子那样重,还没缓过劲,便听见了谢康的敲门声。 这么些年,谢云逍是第一次尝到宿醉的滋味,他酒量好,和林闲吃酒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心里一面将不然愁列入不可多饮的名单里,一面又草草划掉,直接打入不可饮的大牢。 谢康捡起他夜里扔在地上的外衣,走到床边,毫不犹豫地掀开谢云逍的被子,说:“好了,爷,再不起来,早朝便要迟了。” 胡说八道,谢云逍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谢康从来都是提前来的,他多赖两刻钟去上朝都来得及。 “嘶——”谢云逍翻了个身,捞起另一个枕头盖在自己头上,说,“爷想告个假,康哥儿去隔壁拦一拦张太医,请他同陛下说我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今日便不来了。” “早知如此,那昨夜何必用那么多酒。”谢康不答,冷淡地绕开了谢云逍的话,走到一旁将手里的衣裳挂好,端了屋里的铜盆准备去打热水来,“衣裳已经熏着了,爷,属下给您一刻钟。” 谢云逍啧了一声,认命地从床上坐起来,长发披散在肩上,颊边的几缕扑簌簌地顺着颈窝落下,半挡住了他的侧脸。 下回不能再喝醉了,谢云逍想。 说完,视线便望向场地,寻找谢云逍身影。 高台上,陈将军已经坐定。 看着底下一个个士气昂扬的士兵,他大为满意,抬手止住喝声。 军中在冬日举行大比,一是要选拔人才,二就是要练兵。 北边的胡人常在秋冬南下,但永丰镇是个小地方,并非军事要地,到了冬日,多被敌人小股骚扰,没什么大的战事。 北地天寒,没有战事,再不练兵的话,这些士兵就要懈怠了。 陈将军满意看着下方众人,向传令兵示意。 “咚”一声,铜锣敲响。 传令兵大步走下去,宣读大比的规矩。 此次大比共分三项,上午比的是拳脚功夫,下午是骑射。 骑射又分两项,其中一项是常规射靶,考校箭法;另一项,则是陈将军亲自拿出一个彩头,绑在不远处一座小山山腰的一株松树梢上。 参赛的士兵骑马奔去,谁第一个射下彩头,谁就是头名,期间可以搏斗、阻碍他人,也可互相帮助,这考校的就是骑术、箭法、身手等各方面了。 眼下先比第一项,传令兵宣读完,很快回高台上复命。 陈将军全程含笑,只在目光扫见蒋校尉时,笑意减淡,宣布道:“开始吧。” 随着他声音落下,“咚”的一声,铜锣再次敲响。 传令兵高声唱喝:“开始!” “什么?那我也押他三个铜钱。” 刚刚非要耍赖让自己给他揉揉,怎么突然又这样,这谢云逍又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他蹙眉道: “你怎么了?” 谢云逍的声音似含在了嘴里,有些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让人听不分明。 贺寒舟又不耐烦地问了一遍。 谢云逍哼哼唧唧半天,才瓮声瓮气道: “没什么,就是牛牛出了点问题。” 贺寒舟:“……” 这又是什么东西? 第 37 章 你不要吃醋嘛 谢云逍一直背对着自己,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贺寒舟也没有兴致问“牛牛”是什么,八成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他冷哼了一声便先离开了。 罕见的是,谢云逍竟然一点也没有挽留。 贺寒舟不知怎么,心中有些不舒服起来了。 * 蒋百夫长身形高大,昂首阔步,来到帐前站定,一双虎目扫向帐中,再度开口:“到底哪个谢云逍?” 营帐内一片安静,几个刚要出来的伤兵也下意识退了回去,无人敢应声。 “都哑巴了?”蒋百夫长又喝。 他身量高,嗓音洪亮,喝起来时,声音竟有些震耳。 周遭仍无人敢说话,几个曾被他“教训”过的伤兵,甚至下意识缩了头。 直到身后的徐洪扯扯他衣服,指着坐在营帐门口位置的谢云逍,压低声音道:“百夫长,他就是谢云逍。” 蒋百夫长一双利眼立刻看过去—— 谢云逍稳稳坐在帐门口,不紧不慢地吃饭,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无所觉。 蒋百夫长大跨步上前,眯起双目,俯视道:“你是谢云逍?” 谢云逍仿若未闻,仍不紧不慢地吃饭。 蒋百夫长:“就是你要跟沈舟成亲?怎么,我之前放出的话,你没听到?” 营帐众人闻言顿时震惊,谢云逍竟然要跟沈姑娘成亲?他可……真敢啊? 张河不禁敬佩他的胆量,加上沈姑娘是自己的恩人,谢云逍这么做,明显是帮沈姑娘,敬佩之余,又多了几分感谢。 陈青此时也瘸着腿,站到人群后,闻言更是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谢云逍竟然要和沈姑娘成亲?这小子的美梦还真让他给实现了? 营帐门口,谢云逍仍像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吃饭。 蒋百夫长终于怒道:“怎么?你是聋了还是傻子?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说完见他仍不理会,忽然猛一抬脚,踢向饭盆,口中骂道:“什么狗食?真是低贱的人,就配吃低贱东西!” “哐当”一声!徐阿婶在旁叹气:“唉,女郎也真心大,这么重要的事都不放在心上,我听说那蒋百夫长前几日又横插一竿,跑去找谢云逍麻烦,还跟他打赌……” 贺寒舟耳中听着,心思却全在校场上。终于,他看见了站在场地东南位置的谢云逍,唇角不觉露出一抹笑。 很奇怪,明明士兵们都穿着同样的甲衣,但谢云逍好像就是站得比其他人都笔直,身姿如青松翠竹,显眼又与众不同。以至于场地上那么多人,他只看几眼,就找到了对方。 谢云逍此刻终于也看见他,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动,这几天总压得他心头沉闷的石块也被搬开,心情骤然轻松,绷成直线的唇角也不自觉扬起。 他握着拳,忽然和其他士兵一样,高喝出声,目光却直直落在贺寒舟方向。 旁边士兵被他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一跳,忍不住压低声道:“兄弟,忽然这么卖力干什么?仔细喊坏嗓子。” 谢云逍仿佛没听见,他只看见沈姑娘朝他笑了,沈姑娘又朝他挥手了…… 他不由喝声愈响。关宁不知何时又上来了,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贺寒舟,贺寒舟抖开,声音惊动了谢云逍。 他看过去,视线落在了贺寒舟手上的披风上。 是一件正红的披风,下摆滚边的地方绣着一串小团的兔子,灵动乖巧。 贺寒舟披在谢云逍肩上,双臂环过他的肩落到他的胸前,替他系好绳扣,在他耳边说:“谢哥哥,生辰喜乐。” 谢云逍似乎从未回神,醉意被这番场景挥退了几分,说:“……你如何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 贺寒舟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赫然是那日贺知雨在公主府里扔进他怀里的那只。 他从里头拿出一枚白玉扳指,夜晚不如白日里看得分明,却也能从温润色泽里看出这枚扳指的不菲。 他牵过谢云逍的手,替他套上,说:“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便准备了很多,灯是,披风是,扳指也是——” 说着,贺寒舟顿了顿,看着谢云逍的眼睛,又道:“扳指你千万收好,戴着它,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 军营专为伤兵做的稍微有些油水荤腥的好饭,就这么连盆一起摔在满是泥土的地上,连同那颗谢云逍一直没舍得吃的鸡蛋——光滑的蛋白摔裂开,在地上滚了一圈,沾满尘土。 谢云逍目光紧紧盯着那颗滚动的鸡蛋,直到它停下,视线也跟着停下,五指渐渐捏紧。 “嗤,一个穷酸小兵也敢跟我抢,没把我之前的话放在耳中是吧?”蒋百夫长仍在嘲讽,转头对徐洪、牛峰二人道,“你们两个,把他给我带走,此人目无军纪,无视长官,我要亲自教教他军中规——” 话未说完,忽觉身旁谢云逍站起,蒋百夫长转回头:“怎么——” 音还未落,一记狠厉拳风直袭面门。谢云逍周身气势冷厉,出手迅如闪电。 “百夫长小心!”身后徐洪二人忙喊。 蒋百夫长也不是废物,忙侧身闪避,但拳风来得更快,他只闪到一半,就被一拳砸在脸上,登时剧痛袭来,嘴角破裂。 蒋百夫长痛得“啊”一声,神情怒极,刚要还手,却又被一拳砸来,比方才力道更重。他甚至不及反应,就被这拳撂倒,疼得眼冒金星。 谢云逍神色冷厉,骤然俯身,眼中带着森冷寒意,目光骇人。他一把抓住对方头发,手似铁爪,将头一把扯起,接着又猛地贯下,重重砸在地面。 “咚!”“……是我不争气,辜负了谢哥哥。”贺寒舟,半合着眼,视线落在旁的虚无的地方,“或许我当真当不得皇帝。” “休要胡说。”谢云逍说,“陛下做得很好。” “可是,谢哥哥。”贺寒舟说,声音蓦的大了一些,但旋即就像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又弱了下来,“……我只要想到自己要坐在那里,一句话、一个点头、一个抬手,就能决定天下百姓的疾苦,就觉得惶恐不安,浑身发凉,几乎要晕过去,那张椅子会吃了我的,我不敢坐。” 谢云逍只觉得荒谬,古往今来,天下多少人为了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兄弟阋墙、父子反目,都只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 但偏偏贺寒舟说不敢。 谢云逍眯了眯眼,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可根本从里头找不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甚至,他的目光和他被册封为太子那日一样,畏惧着、惶恐不安,谢云逍不得不承认,大半年了,贺寒舟根本一点长进都没有。 谢云逍叹了气,说:“但你是陛下,又有林先生在,还有别的大人,他们会辅佐你治理好这个天下。” “……那谢哥哥不能陪我么?”贺寒舟直直地望着他,“我想你也在,我会更安心。” “不能,陛下。”谢云逍说,目光柔和,却说着对贺寒舟来说,如坠冰窖的话,“您仁慈,大赦天下,臣是要回家的。” 霎时,蒋百夫长眼前一黑,脑后的血很快浸湿头发。他本能抬脚去踹,刚好踹到谢云逍腿伤。 谢云逍闷哼一声踉跄,被蒋百夫长寻到契机翻身,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招招狠厉,竟都是冲着要命去的。 眨眼间,两人已连过十几招,后面的徐洪、牛峰这才反应过来,忙拔刀上前欲帮。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张河见状忙喊,“他们打架,你们拔刀,怎么,欺负人啊?” 谢云逍余光也看见二人动作,立刻右腿一绞,将蒋百夫长带到,出手迅速扼咽喉。但蒋百夫长也连带将他拽下,双指如勾,直取眼睛。 谢云逍丝毫不避,目如寒星。 他喘着粗气,无视将要上前的徐、牛二人,直直盯着蒋百夫长,语带鄙视,说出那句贺寒舟之前说过的话:“怎么,你就这点能耐,只敢仗着人多的时候出手?” 蒋百夫长闻言怒极,面色红涨,手也停住。 谢云逍又继续:“你要真有本事,不妨等到大比时,我们到校场上较量,看到底谁厉害,谁……更有资格娶沈姑娘!” 他喘着气,神情俊冷,额上的血流下遮住眼睛,目光却如燃烧火炬,一字一句说出那句心中真正想说的话。 张虎这时也匆匆赶到,见蒋百夫长手下两人都已拔刀,谢云逍虽略占优势,但弯刀仍在腰间,恐不及拔出,忙道:“营中禁止械斗,你们这是要公然违抗陈将军的命令?” 蒋百夫长死死咬牙,目眦欲裂,怒瞪上方的谢云逍。 今日吃了这么大个亏,他自是不想善罢甘休。但他又极为自负,觉得在这营中,他身手能排第三,也就他大哥和陈将军能排前二,至于眼前这小子,不过是靠刚才偷袭,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才略占上风。 正如贺寒舟所说,此人极好面子,当着这么的多人的面,自不愿意承认自己只能仗势欺人,且营中的确不准械斗…… 想到这,他咬咬牙,对徐、牛二人道:“你俩退下。” 徐洪、牛峰听他这么一说,神情犹豫着收刀。 谢云逍见状,双眸微眯,也渐渐松开锁着他咽喉的五指。 蒋百夫长同样收回鹰勾似的双指,他一个翻身爬起,掸去身上尘土,狠狠看向谢云逍,压着怒意:“好,你小子有种,咱们就校场上见。到时我赢了,我娶沈姑娘,你输了,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爷爷!” 萧必安心中啧啧出声,他一阖折扇,行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同辈礼。 “寒舟公子久仰久仰~萧必安这厢有礼~” 贺寒舟还没来及说什么,他身旁一身装备的谢云逍已采取了紧急行动。 他没好气地将头上的雨笠一把摘了下来,呼呼往萧必安甩雨点子。 萧必安被他攻击地一身的狼狈,怒道: “喂喂!作什么啊?!你这个钓鱼翁有病是不是……嗯?谢大傻怎的是你?!” 谢云逍阴阳怪气道: “哼当然是老子,萧二你还是一样的傻北。” 竟然当着老子的面作开屏的孔雀,勾引我老婆! 第 38 章 老公 萧必安跳开一步。 他拍拍身上的水珠,愤愤道: “谢大傻你还好意思说我,穿得像个想不开的钓鱼佬似的,这身行头简直丢人,我要是寒舟公子,我都不愿意和你并排走,太跌份!” “去去去,你那叫不懂得欣赏,没品味!寒舟咱走,不跟这种没有品味的人讲话~” 萧必安气笑了。 “我没有品味?你还好意思说我没有品味?!小爷我从品味上已经相当包容,不信你问问寒舟公子,就你这套土得掉渣……” 谢云逍没好气地打断他道: “什么寒舟公子、寒舟公子的,去去去,别瞎叫,寒舟也是你叫的……媳妇我们走!” “……谢哥哥,对不起,我、我连累你了。”贺寒舟笑得牵强,眉眼间具是落寞,“这位子本就不配我想,娘娘只是说了实话罢了,你不要生气。” 谢云逍眼神复杂看着他,眉头紧紧皱着,只是两三年不见,贺寒舟竟然成了这么个性子,这到底得受了那两人多少欺负和打压。 林海潮略略惊讶,看了贺寒舟一眼,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接着,贺寒舟又看向魏妃,笑了笑,说:“陛下福泽绵长,身体康健,和娘娘感情甚笃,日子长了,未必不能诞下新的皇子,只当这个位置,暂且是我替他保管着。” “贺寒舟——”谢康在浴房的池子给谢云逍放好沐身的热水,烘热的房间里连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谢云逍自己给自己宽着衣,听到后皱眉:“是不是我传染给你了?张太医还没有走,去让他给你把把脉。” 谢康摇摇头,又去将沐浴要用的东西都拿来放在谢云逍手好拿的地方,说:“爷不用担心,我好着呢。” 他开始习武时便是跟着谢云逍一起的,虽不如谢云逍那样习得好,却也是把身体底子打出来了,那日去山里他没有泡温泉,前两天清荷塘也没有下水,还不至于被传染风寒。 “让你去便去。”谢云逍却不听,“连我都中招了,康哥儿也不可托大。” 谢康倒是有闲心和他打趣,说:“那是世子爷您太不注意,哪有人大冬天里浸了热水又立马站在寒气里,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谢云逍轻哼,说:“那是你不曾见过我在虎岭关用雪洗澡的时候,行了,我自己沐浴,你去找张太医。” 他得意时的神态漂亮得人间难觅,谢康见了,想起一事,问:“爷,既然上元那天要去宫里,那那日的画像还要画么?” 上元节在家里点灯过生辰,这些年来已经是谢云逍的习惯,那天画上一副画像,装裱妥当后,随信寄回荆城。 每年点灯,每年寄画,即便是在虎岭关那些年,也不曾断过。 无非是在雁都的谢府里为他点灯,而虎岭关军营里的画师为他画像。 今年却要断一样。 谢云逍说:“像要画,那日我早些起来,要辛苦你费时间了。” 他在雁都府里画的像,去虎岭关前的两年和回来后的这几年,都是出自谢康的手。 谢康笑了笑,说:“听令是我分内的事,世子爷何必道谢。” “即是分内事,又何不快去?”谢云逍哼了一声,“康哥儿难不成还要挑挑拣拣,这件事听得,另一件便听不得了?” “好,我这便去。”谢康说,走前又不放心地叮嘱,说,“爷别泡太久,早些出来喝药。” 谢云逍嫌他烦,连头一起埋进了水里,泛着乳色的水面一圈圈漾开,轻轻拨动了洒在上头的鹅黄色的梅花,飘荡摇晃。 上元节晴好,谢云逍的风寒也彻底好了个干净,因着要画像,便挑了沈妤喜好的衣裳款式和冠簪,隆重十分,也比平时更让人移不开眼。 选在荷塘边,谢康画了一早晨和半个下午才搁了笔,谢云逍还想换身衣服再进宫去,却是来不及了。 他便这样穿着一身雪色狐裘和云锦做的衣,上头绣着荷花银暗纹,头戴金镶玉冠,腰间是同套的玉石腰带,发束得整齐,俨然一副仔细呵护养出来的矜贵模样。 谢德子不方便载他进宫,便让谢康架了马车。 宫道宽敞,贺寒舟又早早吩咐下去许他今日直接乘马车到辰阳宫,故而一路未被阻拦,倒是比谢云逍想的要早了一会儿到了皇帝寝宫外。 他也有好一阵不曾来过了,下了车,才发现贺寒舟竟然是亲自在宫门出等着他。 贺寒舟也未曾想过,谢云逍只是下了车,稀松平常地朝自己走来而已,他竟是他走了多久,便乱了多久的呼吸。 以至于待谢云逍走进,贺寒舟如临大敌般,攥紧了手。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一抱他。 “娘娘,”林海潮打断了谢云逍,走到了中间将两人和魏妃隔开,躬身作揖,说,“今日之事,不会传到陛下的耳朵里,三殿下没有母妃,还需得娘娘多仰仗。” 这是主动递了台阶给她下,但魏妃也听出了里头含着的威胁之意,林海潮只忠于皇帝和储君,贺寒舟愿意不计较,那这次他便当不知道,但若她依依不饶,那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来时想要给贺寒舟给自己泄愤,却偏偏另外兜了一肚子没地方灭的火,魏妃在心里狠狠记下这一笔,不甘不愿地带着人回自己的宫里了。 过了一会儿,御花园里又清净了起来。谢云逍抬起的手原本是打算推开他的,但想了想,终究是怕贺寒舟觉得自己只是说了一些话安慰他,会委屈,片刻后,还是落在了少年的后背上。 轻轻拍了拍。 谢云逍偏今天起得早,心里记着要紧事儿,都不用谢康来叫他,天擦亮,便下了榻。 挑了件黑色的窄袖穿上,随便从抽屉里摸了一根白玉簪将头发盘在顶,和昨天一样了,额两侧各落了一缕碎发,簪稳了,便回去榻边,也不套袜,赤着脚穿上木屐,便开了门朝廊桥去。 门扇的风掀动了屋檐下的竹篾风铃,清脆叮当。 贺寒舟慌慌张张地再次想去看谢云逍的伤,说:“谢哥哥,让我看看,疼不疼?” 他屏着呼吸望着谢云逍的侧脸,上面都出印子了,那几道指甲痕迹更是触目惊心。 “我无事。”谢云逍说,这对他来说连小伤都算不上,“倒是你,要当皇帝的人了,怎么能如此软弱?” “我……”贺寒舟被反问得一窒,脸上又出现了早晨在太和殿上的无措,“……我不敢……我做不好的……” 谢云逍点了点他的眉心,恨铁不成钢,说:“有林先生教你,还怕当不好?” 贺寒舟仿佛被他的手指烫到,禁不住战栗了一下,抿了抿唇,抬起眼期期艾艾地看着他说:“……那谢哥哥也会帮我么?” 谢云逍最不习惯这样的眼神,他看了一眼林海潮,见林海潮向他点头,才软下声,语气里带了点哄小孩子的意思,揉了揉贺寒舟的头,说:“既然你还愿意叫我一声‘谢哥哥’,帮你而已,小事一桩。” 话音刚落,贺寒舟忽然张开手圈住他的腰,抱了过来,这个年纪的贺寒舟比他要矮一些,下颌靠在他的肩上,温热呼吸抚过他的耳侧。 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圈在他腰上的手收紧,清溪冷香扑满谢云逍的鼻息,觉得脸上被魏妃打过的地方也不是那么疼了。 沿着屋檐一直走,过了书房便能上廊桥,拱形的,最高处的台面下已经是荷塘了,支着一支支早已枯黄的莲蓬,和残缺荷叶。 谢府只有一边挨着另一户人的院子,廊桥恰好是在另一头,望出园子去是一片山,每一季都有花开,颜色不尽相同,位置也错错落落,还挺有闲趣。 不过今天走过这里,谢云逍没有和平时那样停一停,径自过去,步子甚至有些快。 待他的身形穿过了最高的廊桥台面,山侧升起日轮,天幕是大亮前的暗橘色。 谢云逍走到廊桥尽头,正巧看见谢康带着人将几口水缸搬到了池边成竖排,第一口缸正好挨着梅树,没有占清淤要用到的地方。 谢云逍踩上第一块荷塘面的石墩,朝那边问:“康哥儿,舀好水了?” 谢康没想到这个点能见到谢云逍自己起来,看着那个利落踩过一块块石墩,已经上了湖心亭的翩然身影愣了愣,才醒回来。 谢康说:“才搬来呢,正要舀水。” 谢云逍点了点头,继续沿着另一侧的石墩到了谢康这边,小厮正好将水瓢摆了过来,谢康原是打算他们一人负责一口缸,也没想过谢云逍会帮忙,便照着先前分好的人数,给每个小厮都派了一个。 谢云逍跟在他后头,小厮们纷纷垂着头,一边接过谢康递来的水瓢,一边给谢云逍请安。 直到谢康派完最后一个,并让他们自去填上自己的缸子后,谢云逍才意识到没他的份。 “不不不,不会,我不会带的。” 贺寒舟嘴角勾起一抹笑,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谢云逍的跟前。 谢云逍则有些紧张,他双手护在胸前,结结巴巴道: “做什么啊寒舟?” 贺寒舟抬起头冲他浅浅一笑,谢云逍被近距离的美貌冲击地一呆。 只听贺寒舟轻启唇瓣,轻声说道: “老公,带我去好不好?” 谢云逍:“……” 操…… 第 39 章 哭什么 谢云逍即将北上,萧必安等人硬拉着谢云逍、贺寒舟去喝一场“壮行酒”。 谢云逍本不要去的,没想到贺寒舟倒被劝着去了,他只好臊眉耷眼地也跟着去了。 虽说是践行,但几杯酒下来,气氛都热合起来了。 贺寒舟浅饮了一杯。 他神色平静,脸色微微泛红,气色瞧着倒像好了不少。 但他身旁的谢云逍却一脸的倒霉相,整个人十分的萎靡。 他二人并排坐,一个泰然自若,一个沮丧颓废,对比十分明显。 揣摩圣意这件事上,谢云逍颇有信心,自觉朝中无人能出自己左右。 方才贺知雨同他亲近了些,又是在说驸马的事,论起来自己才是当下的那个外人,却偏偏和公主附耳相谈避开了陛下,贺寒舟会不悦,倒是不难猜。 只是,谢云逍觉得,贺寒舟的情绪未免太外露了一些。谢云逍拍拍谢康的肩,说:“给我也拿一把瓢呗,康哥儿。” 谢康莫名地望着他:“没有准备爷的。” “……那我起来这么早作何。”谢云逍瘪了瘪嘴,说,“我还想帮忙呢。” 再如何,许由调职,贺知雨也并非是私下里背着贺寒舟来找他的,而是当着面,贺寒舟却变脸变得如此迅速且明显,实在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 这个念头刚过,谢云逍便皱了眉,不禁想起贺寒舟刚刚当上太子的时候。 先帝的子嗣不多,三位皇子两位公主,皇后嫡子贺寒漱逼宫未成,被贺寒珏提前发现并布了瓮中捉鳖的局,贺寒漱下狱被赐死,皇后被废,她的娘家全数被罢了官,跟着王府的妇孺幼童及仆从一起发去了边关。 曾经朝堂里的半边天,说倒就倒了干净。 而贺寒珏以为自此再无阻碍,趁此机会将贺寒漱的残党连根拔起,换上了自己的人,却不想半年后,一封带着他通敌叛国铁证的密信就被送到了先帝的桌案上。 密信送到先帝桌案上之前,虎岭关毫无预兆地被敌人突袭,军营里头夜才刚刚办了篝火宴,大家都喝了酒,警惕心散了许多,哪怕发现得及时,仍旧是被打得猝不及防,战事激烈,陈敬被擒时竟只有当时在他附近的谢云逍发现。 主将是军队的镇魂枪,谢云逍当机立断,带着手里二十人的先锋营将士追了出去,就靠着这些人,生生把陈敬从敌人手里带了回来。 战事结束,陈敬上书为谢云逍请赏封将。 圣旨路遥遥,陈敬说或许这次有机会用功换取回荆城的机会,谢云逍面上不显,心里却暗暗盼了好久,圣旨到虎岭关的那天,接旨的路上他走得比谁都快。 谢云逍从“奉天承运”开始期盼,宣旨太监尖细造作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他的目光慢慢黯淡下来,直到最后落下“钦此”,那双素来清澈明亮的眼睛早已无光。 圣旨上,他手里的人各个得了该得的,只有他,除了一句“调任回京”外,连陈敬替他讨的赏都未曾提起。 那时候的虎岭关下着雪,谢云逍却仿佛从未见过一样,否则怎么会觉得被糊了眼,什么路都看不见。 临行前夜,陈敬叫他去喝酒,说了很多话,谢云逍放纵自己喝晕了一些,酒醒之后,只记得出帐前的那一句。 “也好。”陈敬说,手里空掉的酒坛被他随意扔到一旁,砰地碎开,“下回碰到谢孟宗,还能好好吃酒。” 后来,谢云逍再也没见过虎岭关那样早又那样大的风雪。 回到雁都的隔天,贺寒舟被册封为太子,林海潮特意一大早就到谢府来接谢云逍一起进宫听封,太和殿上,隔了几年,他终于又见到了贺寒舟。 那会儿谢云逍心里还是有些气的,他记得自己从虎岭关寄给他的那些没有回音的信。 但——关他何事。温泉腾腾的雾气盖住了山里的寒意和笼盖的雾气,扑通一声,印出近乎透色的、雾蒙蒙的颀长人影。 长发束成道士样式,两额前各垂着一缕利落碎发,刚才溅起的水珠落了一些在头上,摇头甩了甩,碎发更错落了一些,眉间的红痣被晃动连成了丝线。 谢云逍撩了温水,抬手拍拍后颈,侧扬起的头让脖颈拉出修长的形,半湿的短袖袍在腰腹上贴了一圈,举起又放下的动作牵动着薄却紧实的肌肉,水珠顺着锁骨中间滑下,越过舒张的沟壑,没入不生丛林的山顶。 “爷,要泡便好生坐进水里。”谢康端着托盘从后头的屋里出来,看见只穿了短袖袍和五分裤的谢云逍湿漉漉地站着,眼里具是无奈,“下次给王爷和王妃去信,不如便说您喜欢大冬天钻进山里浇湿自己,等着风寒顺着路找上门?” 谢云逍半回头,对面山与山之间接驳处着藕荷色的橙红,点亮了他身上细小的水珠,亮莹莹一片,似点漆。 轻笑一声,如风吹过:“你真扫兴。” 说归说,谢云逍还是依言坐进了温泉里。 他本就习武,在边关军营里,锻炼得虽不如寻常将军那样肌肉虬结,肉眼看就知道是孔武有力,但拿雪洗澡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回雁都的六年间虽有懈怠,却也不至于只是站这一会儿,便会被风寒欺身。 谢康将托盘放在他的手边,上面放着一叠刚刚蒸好的糯米点心,白白胖胖一个,里头是肉馅,是咸味的。 他将竹筷递过去:“只给您蒸了六个,再多会撑。” 谢云逍接过,夹起一个咬掉半个,浓郁的咸香让他终于觉得饿了,很快便吃掉剩下的一半。 “你的呢?”他问谢康。 “谢谢关心,刚才在厨房里提前吃了两个垫着。”谢康说,去一旁取下厚狐裘放在一旁的躺椅上,又拿来干净的擦身的巾帕放到谢云逍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说,“拖您的福,我需要再睡一会儿。” 他起身,似乎又觉得叮嘱不够,便又说:“下回再想溜出来,爷不妨直接同我说,免得药下得太过,到这会儿都散不干净。” 谢云逍尴尬地捏了捏鼻子,湿透的手背上覆着的寒筋衬得肤色更加白皙,暴露了他便是昨夜驾车的人。 四下静谧,只有两人的说话声,难免让谢云逍不如平日里那样警觉,因此没能察觉院门外越来越近的嘎吱踩雪声。 “哈哈,这不是晓得你肯定不同意嘛。”谢云逍说,找补着,“康哥儿这么乖,没有拿到陛下手谕,哪里会——” 吱呀一声,只是掩起的院门被轻轻推开,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陛下驾到——” 噗呲一声,关宁这回倒是真真惊落了雪,砸在屋檐下,雀儿扑扇翅膀,一只接一只地四处逃飞。 日出的一线灿光落在院门后的那道人影上,手里抱着四五支开着的红梅,谢云逍瞳孔缩了缩,匆忙站起来想要请安,水哗啦响了一阵,才又想起此刻的衣衫不整。 贺寒舟看着水雾里的人,淡淡一笑。 “谢尚书如何不继续说了?”贺寒舟走进,站在池边从上而下地望着他,“担心朕会治你的罪?” 偌大的皇宫,又不是他一人就能替贺寒舟暖得起来的。 谢云逍说:“说来还是宫里人少,多一些,陛下便不会这么觉得了。” 说完,刚才还喊他“谢哥哥”的贺寒舟顿时肃然起来,也退开了一些。 恰好能看见两人身后的梅瓶。 贺寒舟说:“连你也要在今天气朕。” 他脸上蕴着怒,薄唇抿着,绷直成一条线。 背后靠在池壁上,手肘搁到温泉池边缘,指节曲起,斜撑着头。 乳白的水晃荡在胸膛下,晨光落下细碎金箔,也印了一些在贺寒舟身上,阴影有深有浅,光斑跟着细小的水波浮动,明明拨动了水声,却总觉得四下里更安静了。 精雕细琢的眉眼本是偏向柔和的,却从来没有让人升起过亲近感。 “昨天宫宴结束,远宁公主跟朕说想要留在和安宫陪魏太妃,朕允了。”贺寒舟说,深拧的眉上能看出他到现在还在不悦,“她倒好,朕明明免了今日的请安,偏要带着她公主府的女眷到辰阳宫,说是新年礼,送来替朕拍排忧。” “算盘响得朕都睡不着。” 谢云逍悟了,这才是贺寒舟一大早从宫里出来奔他府上的理由。 方才那些什么宫里太静、想送饺子给他讨新年彩头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看着贺寒舟,大概两息的时间,叹了口气,说:“方才陛下不是还说宫里太静。” 贺寒舟睁开眼,斜睨了他,眼神里含着警告,让谢云逍莫要再说下去。 谢云逍还是说了。 谢云逍终是忍不住流下了崩溃的泪水。 贺寒舟见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云逍听见他的笑声,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贺寒舟又板上了脸。 “哭什么?” 谢云逍立即努力憋住自己眼眶的湿意,但显然收效甚微。 “没,就是太高兴了。” 嘤嘤嘤…… 贺寒舟忍俊不禁,他走了过去,轻轻擦掉谢云逍眼角的泪花。 谢云逍当即一呆。 只见贺寒舟粉色的唇瓣旁绽开一丝浅浅的笑容。 “别怕,我会对你负责的。” “!!!” 第 40 章 同乘马车 谢云逍领旨北上治水,朝野皆有震荡。 世人多赞其临危受命,敢为人所不敢为。 幕后黑手佟晖自是心满意足,他料定谢云逍冀州之行必不会有好下场。 而朝中支持谢云逍的那一派,心情都很复杂。 他们虽感慨谢云逍心怀苍生、敢为人先,但对他此行的结果却持悲观心态。 因此谢云逍出京之时,为免伤感,并无昔日同僚赶来相送,反而另外有些看热闹的人聚在客栈二楼张望。 他一一交代完,转头又看向已经愣住的胡郎中,忽而一笑,道:“胡老先生,可否借针一用?” 说着,视线望向他身后背着药箱的小孙子胡圆儿。 胡圆儿不过十岁年纪,长得圆头圆脑,见他笑着看向自己,一时竟呆愣住。 胡郎中心知救人要紧,不管信与不信,都忙点头说:“好好,胡圆儿,快把药箱拿来。” 说完却见孙儿愣着没动,不由一巴掌拍他身上,催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药箱给我。” “哦哦!”胡圆儿这才回神,着急忙慌地放下背着的药箱。 胡郎中拿出的并非缝合用针,贺寒舟也不意外,现今大周虽已有人用针缕缝合治疗外伤,但永丰镇地处西北,位置偏远,恐怕还未听闻。 贺寒舟也是在梦中知道这些,好在胡郎中的针稍加改动,也能凑合用。 他先将针改好,和刀、剪等用具一起放进沸水中煮,接着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药瓶。药瓶打开,里面是一团浸着药水的细线。 此线名为桑皮线,顾名思义,是取桑树根皮,剥出有筋纹的柔软内层,锤制而成。 桑皮有清热解毒之效,由它制成的线细滑如丝,不易折断,能促进伤口愈合。且在缝合后,线会随伤口愈合融进肉中,不需再拆出,最适合缝断肠。① 永丰镇不缺桑树,这种线的制法也简单,贺寒舟自那场预知的梦中醒来,便按梦中办法制了这些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 他先将细线取出,放在蒸汽上熏软,接着取出针,将细线绑在针尾,神情专注。 “竟是要用线缝?”胡郎中一直在旁观看,心中暗暗惊讶,接着又迟疑,“可这人肠不是布匹衣料,直接缝有用吗?” 正在药庐熬药的徐阿婶这时也匆匆赶来,应是听说了贺寒舟的事,脸上掩不住焦急和担心。 贺寒舟朝她笑笑,示意不用担心,接着对胡郎中道:“等会儿还要再麻烦老先生,在旁帮我递一下刀、剪之类。” 胡郎中连忙点头,说两个“好”字。他借用的这个身份姓沈,祖父也确实曾是宫中太医,只不过他的医术却不是跟对方所学,而是梦中那位跟他一起流落西羌的中原游医。 像张河这种破肚断肠的伤,他梦中不仅看过游医给人治,还在对方指点下,用死人的身体试着缝合过很多次。后来他辗转回到中原,跟父亲的旧部一起在西南与胡人艰难作战,也曾为身边受过这类伤的士兵缝合过。 不过,也并非每次都能把人救活。那位游医教他时,跟他说这种伤要视程度轻重,有的能救,有的则不能。 他方才仔细观察过张河的伤,对救活对方有四成把握——如果能有梦中那种熟练程度的话,这个把握还可以更高些。 “我祖父曾是宫中太医,”清落的嗓音再次响起,人群中,贺寒舟镇静看着众人,再度开口,“我跟他学过医,可以试试救这个人。” 语气一贯地镇定,说辞也是之前骗胡郎中的那套。 胡郎中却不知,以为他真的只是略通皮毛,风寒方子大抵也是祖父教的,不由压低声音劝:“姑娘,这事可不能随便夸口,万一救不活——” 须知那些医术高明的郎中,都要大量给病人看病,累积经验。 一个曾养在深闺的女郎,就算因祖父缘故,学了些医,也不会有多少病人给她治。何况这种在战场上才常见到的伤,更不是一个闺阁小女郎能轻易接触到。 且他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肚破肠断还能救。 只是他话没说完,张虎就已经踉跄起身,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拨开人群冲过来。 “女郎,您救救我弟弟,求您救救我弟弟,不管能不能救活,我张虎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又要扑通下跪。 贺寒舟如今是罪眷身份,忙侧身避开,道:“不用如此,先将你弟弟抬到光亮处,别让人围着。另外叫人杀鸡取血,准备烈酒、盐水……” 此时张虎等人已经把张河抬到光亮处,鸡血、盐水等也都备好。几人都紧张望向贺寒舟,焦灼等他过去。 其他伤兵没见过这种场面,也好奇围在四周,因张虎等人不让靠近,只能伸长脖子看。 贺寒舟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平静,在众人瞩目下,一步步走到张河躺着的木板前。 虽然梦中已经缝合过很多次,但现实中并没有,他不敢保证真能成功。 他以为自己会心慌,会手不稳,但拿起针线的那一刻,心中意外地平静,手也像梦中已经缝合过很多次那样平稳。 也许那些并不是梦,是他曾经经历。 贺寒舟缓缓呼出气,平稳呼吸后,看向伤口位置。 张河此刻仍被人按紧四肢,疼得面部近乎狰狞,发红的眼睛因充血显得凸出,充满哀求与渴望地望着贺寒舟。 他腰腹处的衣料已经被剪开拿掉,伤口附近也被用烈酒擦拭过。 贺寒舟目光沉静,检视过他的伤口后,在身旁人紧张的注视下,找到肠断开的两端,迅速下针缝合。 他落针的手很快,且稳,每一针都精准无误。刚开始两针还有些生疏,但很快便像曾缝合过很多次,手法变得熟练,如行云流水。 还在按着张河手脚的张虎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盯着针线灵巧穿梭,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张河很快疼昏过去,偌大的伤兵营一片寂静,针落可闻声。 贺寒舟神情专注凝肃,垂下的眼睫纤长浓密,眉目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剪刀。”针线走完,他忽然开口。 语气沉稳冷静,头并未抬起,只手伸向旁边的胡郎中。 胡郎中正看得出神,闻声陡然回神,忙将细剪递来。尽管心中有诸多疑问想说,但此刻他也不敢大声喘气。 贺寒舟利落剪断线,迅速将鸡血涂在缝合位置。针线难免留下孔洞,鸡血快速凝结,能巩固缝合效果。② 到此才只是做完第一部分,接下来还要缝合腹部伤口。且腹部伤口需从内到外,层层缝合。贺寒舟的针法依旧是跟那位游医所学,做隔角状缝合。③ 这是极耗费心神的事,他全程专注,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不知不觉,时间已快至正午。 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许是太过专注,竟像梦中一样,直接对身旁人说:“擦汗。” 旁边人都愣住,张虎最先反应过来,忙拿起块布巾。 只是还没来得及擦,徐阿婶就赶紧抢过去道:“还是我来吧。” 帮忙擦过后,她心中庆幸想:幸亏我过来了,不然女郎一个姑娘家,怎好让这大汉给擦汗。 贺寒舟全然不知这些,最后一针缝完,他剪断细线,心神骤然放松,眼前竟又忽地一黑。 “小女郎!” “沈姑娘!!” 周围一阵惊呼,贺寒舟却已短暂失去意识。 还是徐阿婶眼疾手快,见他摇晃要倒,急忙伸手,先一步扶住他,心中忍不住又“阿弥陀佛”念叨:幸亏我过来了,不然女郎现在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毕竟,总不好教这些个军汉扶着抱着。 虽说徐阿婶不久前才建议贺寒舟嫁个厉害的武官,但她打眼瞅着,眼前这几个都不太可。首先官不够大,吓不退蒋百夫长;其次个个都五大三粗,不够俊俏,不妥不妥。 贺寒舟只失去片刻意识,很快就醒来。约莫是风寒未好,又耗费心神的缘故,他方才脸色白得像雪,额上也满是冷汗,被胡郎中灌了小半碗糖水,才渐渐恢复血色。 见他睁开眼,围着的胡郎中等人都松一口气。 张虎最是紧张,见他没事,总算把心放下,接着又一脸焦急,似乎想问什么,但顾忌贺寒舟刚醒,不好意思打扰。 贺寒舟没让他等太久,将剩下半碗糖水喝完,便抬头叮嘱:“等你弟弟醒来,先熬些米粥给他喝,切不可直接进饭。” 张虎一听,心中顿松,激动问:“小女郎,不不,恩人,我弟弟他是不是没事了?已经救回来了?” 贺寒舟闻言却摇头,道:“现下还不能确定,不过只要能熬过接下来几日,就没事。” 虽然不是肯定回答,但已经比之前胡郎中直接下“死刑”判定的结果要好太多。 张虎虽还未彻底放下心,也激动得忍不住又一阵千恩万谢。 胡郎中心中更是惊异震撼,没想到他真能把人救回来。 他迫不及待想请教,但还没开口,周围士兵就先忍不住聚拢来,尤其那些个伤兵,个个七嘴八舌,吵得简直像一群乌鸦—— “沈姑娘,你真把那小子救回来了?” “沈姑娘,你那救人的法子,也能缝别的伤口吗?” “沈姑娘,你看我这手臂的伤是不是也能缝?” 普通的“撒开”、“放手”之类的话,此时对谢云逍的脸皮已经不能形成攻击力了。 只听他寒着脸,冷冷地发出了一个“滚”字。 如他所料,谢云逍果然受到了震撼。 但与他料想不同的是,谢云逍短暂地震惊之后并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更加鬼迷日眼了起来。 谢云逍他面红耳赤的,心中的小人在尖叫。 糟糕,老婆骂的好爽,想被再骂一遍……【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 41 章 碰瓷 很快,随着一阵呼痛声,谢云逍顶着被拧得通红的耳朵,被赶出了马车的车厢。 他臊眉耷眼地一屁股坐到赶车的吴大身旁,唉声叹气。 吴大忙往一边让了让,他小心地问道: “世子爷,您没事吧?还好着吧?” 谢云逍白他一眼,意兴阑珊地揉揉耳朵。 这话说得自己像快去了似的。 啧啧,一时不稳,温香软玉的老婆抱不到,如今只能沦落跟这个吴大孬凑在一起…… 吴大见他不回答,还在那里不住地念叨。 谢云逍心中更加烦躁,他不耐烦道: 同时刀鞘一转,重重打在胸口,竟像军棍打在身上,令他闷哼一声,生生后退几步。 他不由惊骇,但顾及面子,还是强忍住胸口剧痛,虚张声势:“你叫什么?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吗?是……” “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打走就是。”另一人不知情况,且平日嚣惯了,径直上前出拳。 只见狠厉拳风,直袭谢云逍面门。 “小心!”张河和两名伤兵急忙喊。 都是军中士卒,哪有没几下子身手的?可谢云逍却拄着拐,想也知道行动应不方便。 贺寒舟心中也微惊,知道谢云逍伤还没好,忙要拉他退开。却见眼前人头一偏,眨眼错开拳风,接着身形瞬动。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就见他已经站到来者身后,一记肘击打在对方后心,直接将人打得跪地干呕。同时寒刃出鞘,直抵脖颈,划出一线血痕。 刀刃抵在咽喉,寒凉刺骨。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讲了。 他鞋尖轻碾地上碎石,片刻,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继续:“那你应该也知道朝廷的婚配令,还有蒋百夫长想娶我……不,准确说,应该是纳。” 说到这,他语气不自觉带了厌恶。面前,谢云逍的神情也渐渐冰冷。 “他兄长是军中校尉,在营中的地位仅次于陈将军。现在他放出话,不准别人跟我成亲,营中士兵畏惧他兄长的地位,应该真的无人敢了。” 贺寒舟纤浓的眼睫忽然轻颤,声音变得低落而难过。 他不知道谢云逍会不会答应,可他却似乎只剩下这个办法。所以示弱一些,惹人同情一些,会更容易成功。 他知道这样不好,甚至做起来时,自己也忍不住羞耻和尴尬,更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吃这一套。 但如果自己的话,他想,自己定不会信这种拙劣的演法。 想到这,他脸庞不由有些发热,头也垂得更低。 谢云逍听到这,却握紧了手中刀柄,手背青筋突起。 面前“小女郎”低垂头,露出的纤细颈项在冷风中轻颤,孤伶无助,声音也像因害怕而颤抖。 “等拖过朝廷的婚配令期限,到时我还没成亲,他就可以借他兄长的权势,强行插手分配……” 贺寒舟忍着耳廓发烫,攥紧指尖继续开口。 但话未说完,耳边忽然响起谢云逍的狠厉声音—— “我帮你去杀了他!” 谢云逍握刀的指骨尤为用力,俊冷面容带着森寒,语气没有丝毫迟疑。 贺寒舟错愕抬头,当即愣住,话都忘了继续说,显然没料到他会直接说“杀人”。 谢云逍见他眸中浮现震惊,以为他被吓到,不由松缓几分声音,只是仍嘶哑:“别怕,我不会牵连出你。” 贺寒舟:“……” 这人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没了之前气势,手脚更是发软,磕巴接着之前同伴的话道:“你、你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吗?是蒋百夫长,他兄长可是军中校尉,你一个小小士卒……” “没听过,不知道,不认识。”谢云逍不等他说完,就面无表情打断,嗓音干哑粗粝。 说完,刀身收回,锵然入鞘,横鞘将人击退。 “滚。”他再次冷冷吐出这个字。 那名手下被打得脸色惨白,却觉劫后余生,慌忙捂着胸口爬起,踉跄后退。 另一人赶紧扶着他,相携往后走,走时还不忘放一句狠话:“你等着!” 只是那声音,怎么听都像在颤抖。 周遭一片寂静,直到那两人走远,张河和两名伤兵仍像忘了反应。 谢云逍握紧刀,拄着拐慢慢转身,看向一直望着他的贺寒舟。 片刻,他瘸着腿走近几步,站到对方面前,身上冷意已然尽消。 “你,没事吧?”他薄唇抿了抿,粗哑嗓音开口,似乎忽然变成了毛头小子。 贺寒舟终于回神,视线缓缓从他脸上移开,轻咳说:“没事。” 谢云逍点头,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一时相顾无言。 贺寒舟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脑中忽想起昨晚分析的那些,以及徐阿婶那句:不若嫁个厉害的武官…… 厉害的……他视线落到谢云逍脸上,很快又移开,神情自若,像是找话说:“你伤口是不是又扯开了……” “你今天来得比平时晚……” 谢云逍几乎也同时开口。 两人一怔,接着贺寒舟轻笑,道:“还是先回营帐吧,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谢云逍黑眸微闪,幅度很轻地点了下头。 贺寒舟提着药箱,又朝他笑笑,先往营帐走,然后一路沉思。 谢云逍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唇紧抿成直线。走了几步,又克制不住般,出现一丝不起眼的弧度。 那两名伤兵此时也终于回神,忙跟上两人。 张河同样激动,但起不了床。 倒是之前那断腿伤兵,到底也到帐门口来了,这会儿正激动对谢云逍道:“厉害啊兄弟,没想到还你这身手,以后少不得能当个百夫长。” 说着就要去拍谢云逍的肩,谁知对上对方视线,又一僵,讪讪收回手,暗道:还真是少爷脾气。 但他很快又跟上前,好心提醒:“不过你现在到底还是个小兵,眼下得罪了蒋百夫长,以后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众人顿觉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这是事实,但大伙儿现在正激动呢,就不能让大家多高兴一阵再说? “陈青,陈二愣,你就少说几句吧,一开口就没好话。”张河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努力伸着脖子朝他喊。 陈青立刻回头,拖着断腿去跟他理论:“谁二愣?我哪愣了?” 众人顿时哄笑,都看起他二人热闹。 谢云逍紧蹙的眉微松,觉得身旁终于没人再聒噪,视线不由又追上面前人的身影。 贺寒舟已经走到他床前站定,视线正落在他离开时放在床边的那碗饭菜上。 他忙走过去,将饭菜端起。 贺寒舟意外:“你还没吃饭?” 下一刻,却见他将饭菜端给自己。 似是见他疑惑,谢云逍抿了抿唇,哑声开口:“……没碰过。” 意思是他没动过筷。 贺寒舟惊讶,忽然明白过来,对方好像是特意把饭菜留给他。 是因为昨天见张虎给他塞了一碗,所以也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 贺寒舟只能这么猜测,不觉有些失笑,道:“我用过饭了,不饿,你自己吃吧。” 张虎把饭菜给他,回去后还有营中的大锅饭可吃。但谢云逍这么做,就要自己饿着了。 可能是因为失忆了,什么都不懂,见张虎这么做,便盲目跟学……嗯?什么都不懂? 贺寒舟心思微转,再次想起昨晚的想法,忽然又直直看向谢云逍。 谢云逍正因刚才的拒绝,黑眸闪过一瞬失落,见他看过来,忽然又亮几分。 贺寒舟看着他,目光忽然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声音也格外轻柔:“你先吃好吗?吃完我再给你换药。” 谢云逍望进他的目光中,像望进一汪揉碎的星河。 他很快点了点头,坐在床边,大口吃起饭。他平时吃饭不紧不慢,今天却很快,偶尔还会抬眼看贺寒舟一眼,见贺寒舟正抿唇微笑看着自己,又不自觉放慢些,尽量使自己吃得斯文些。 像被驯化的孤狼在进食,时不时看一眼驯化者的态度。 也很好哄。 贺寒舟看着他,目光微闪想。 老实,好哄,并且失忆,什么都不懂,不会发现他的秘密。 没有家人,没成过亲,身手还厉害……不怕蒋百夫长。 短期内,似乎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贺寒舟心中思量,虽然昨天就已下定决心,但真找到合适的人后,却忽然又犹豫。 真要这么做?真要为了躲避婚配令和蒋百夫长,和一个男子成亲? 贺寒舟心事重重,开始扎针时,也偶尔走神。 谢云逍似乎察觉,扎针的间隙抬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贺寒舟一顿,朝他笑笑,很快收起针说:“今天先到这里。” 谢云逍定定看他,在他收拾的空隙,忽然开口:“你有心事。” 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 贺寒舟动作一僵,他抬起头,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斟酌片刻,还是没开口。 他摇了摇头,提起药箱,一言不发地离开。 谢云逍望着他有些匆忙的背影,渐渐垂了头,看向掌心。 那里躺着两枚甘草片。 沈姑娘说今天会再给他带,可好像忘了。 也没发现他嗓子没有好转…… 谢云逍竟无言以对。 那老道鄙视了他一眼,嘴角带着胜利的微笑便潇洒离去了。 谢云逍回过神来,面上有些过不去,他佯怒道: “简直是诽谤!” 贺寒舟斜了他一眼。 “他说的不对吗?” 谢云逍立即陪笑道: “寒舟,发春我是认的,但怎的也不至于印堂上都能瞧出名堂吧。” “……” 第 42 章 驿站 京都的天色不好,梁从俭的心情倒还尚可。 只因他的乖外孙昨夜顺从地随他回了梁府,他心甚慰。 今日,他一下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都察院,反而趁空拐去了小吃街捡了些点心,特家去瞧瞧他的乖外孙。 一想到接下来有段日子,他都能和他外孙住在一起,他就心中熨帖。 冷,彻骨的寒冷! 恍惚间,贺寒舟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起,潜意识的警惕令他本能地不安,强迫自己撑开眼皮。 空茫视线渐渐聚焦,落在上方人清晰坚冷的下颌。对方似乎察觉他的视线,忽然低下头,安抚他:“再忍忍,很快就不冷了。” 原来是谢云逍…… 贺寒舟恍惚想,心知这样被对方抱着不好,但还以下意识放松的警惕。 这一松懈,似乎更冷了。 傍晚的冷风本就比下午凛冽,贺寒舟止不住发抖,下意识靠向谢云逍,借对方的身体挡住寒风。 另一边,见谢云逍忽然抱起贺寒舟,步履如飞地离开,没弄清状况的陈青一时愣住:“他不是腿上有伤吗?怎么忽然能走这么快?” “欸,他这样抱走沈姑娘,是不是不太妥?”二子在他身旁伸长脖子张望,“这里这么多人都看见——” “别瞎说。”陈青忙打断,板着脸训斥,“他们都快成亲了,有什么不妥?刚才陈将军还说要给他们主婚,你没听见?” 徐阿婶也觉不妥,虽说快成亲了,可这不是还没成?何况这么多人看着。 她急忙拉着女儿追上去,对谢云逍道:“还是我来背吧。” 谢云逍一言不发,神情紧绷,一路疾走,将贺寒舟抱到药房。 今天大比,士兵们都在校场,胡圆儿也去看热闹了,药房里一片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炭盆也熄着。 谢云逍一路将贺寒舟抱到里间床上,一把扯过被子给他裹上。 贺寒舟立刻裹紧被子,却仍冷得发抖,像大冬天落了水的人,脸色白得像雪,整个人仿佛都要结冰。 谢云逍忙去给炭盆生火,又请随后赶来的徐阿婶去请胡郎中。 “好好,我这就去,你先给女郎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徐阿婶边往外走边叮嘱。 谢云逍焦心如焚,很快生好火,将炭盆端进里间,却见贺寒舟的情况比他离开时还差,唇已经青白,眼睛紧闭,仍不住打着冷颤。 谢云逍手一抖,慌忙又去烧热水。 不多时,他小心扶起贺寒舟,将一碗刚好有些烫热水送到对方唇边,哑声哄:“沈姑娘,你先喝些水,暖和暖和,胡郎中马上就来。” 贺寒舟费力睁开眼,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勉强说:“多、多谢……” 他声音仍在发抖,并未因喝了热水就暖和多少。 谢云逍忙哄:“再多喝些,刚才那个阿婶说要多喝热水……” 贺寒舟却知,自己这情况,喝热水没什么用。他应是昨日寒毒刚发作过,今日没好好休息,就去外面吹冷风,又一直绷着精神,致使二次发作了。 每月寒毒发作后,身体会虚弱两三天,这两三天里依旧畏寒,只是没寒毒发作时那么严重。但若这期间没休息好,又不注意保暖,就有可能引起第二次发作。 这种情况在梦里也发生过,就是他流落西羌时。好在第二次发作没第一次严重,痛苦程度至多是第一次的一半。但没有压制的解药,还是会分外难熬。 贺寒舟裹紧衾被,与彻骨的寒冷抗争。他勉力想扯出笑,宽慰谢云逍,却实在做不到,身体不住颤抖。 谢云逍忙将炭盆拉近些,见他坐在床上,隔得还是有些远,忽然连衾被一起,将他抱到炭盆前的一方矮凳上。这样离得近,能烤得更暖一些。 胡郎中很快赶回来,看过情况,开了一剂治风寒的方子。 谢云逍忙去煎药。 药煎好后端来,贺寒舟心知没什么用,但还是一口全喝下,苦得眉头紧皱,然后颤着声,勉强安慰众人:“我、我没事……就是风寒……还没好,睡、睡一觉……就好了……” 他说得艰难,说完便咬紧牙关。 只要熬过去就好了,没有药也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发作,只要熬过去,明天就会没事。 他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恍惚间,下意识想如果还在父亲身边,一定不会这么冷。 父亲会抱紧他,帮他取暖。还会在他喝了苦药后,给他一颗蜜枣。要是还在父亲身边就好了…… 贺寒舟冷到意识模糊,下意识循着暖意靠向火盆。 眼看他要栽向火盆,谢云逍眼疾手快,急忙扶住,心中一阵后怕。接着抬手覆在他前额,只感到一片冰凉。 谢云逍皱眉:“这真是风寒?怎么喝了药也不见好?” 胡郎中也奇怪,但从症状来看,确实是。而且贺寒舟自己也说是风寒…… “才刚喝过药,哪能那么快就见好?”他捋了捋胡须,略一思忖,又道,“这样,你到床上抱紧她,给她取暖。她现在正是风冷的时候,等风冷过去,把汗发出来就好了。” 谢云逍闻言愣住。 徐阿婶也结巴:“这、这……女郎和他还没成亲。” 胡郎中一想,也确实是这个事,又道:“那你坐在炭盆前,隔着被子抱,防止进风。” 说完他就拉着徐阿婶,赶紧离开了。总不能这不行,那也不行吧。虽然还没成亲,但不是快了? 谢云逍一时愣住,但见贺寒舟双目紧闭,神情痛苦,终究咬牙,脱去冷冰的甲衣,隔着被子,将人轻轻抱进怀中。 他起初动作小心,手臂僵硬,只敢虚虚拢着。等见贺寒舟情况并没好转,再想起胡郎中说要抱紧,防止进风,不由又收拢手臂。 怀中人很清瘦,隔着衾被好像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单薄,骨头一拢就没了。 谢云逍小心翼翼换个姿势,将对方整个抱坐在自己怀中,并仔细掖好可能进风的位置。 做完这些,他立时又僵住,面上看着与平常无异,心跳却一下快过一下,血液在脉中奔流。 贺寒舟恍惚间,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箍着,对方将他抱在炭盆旁,掖紧每一处会钻进寒意的地方,又抱紧他,让被炭盆烘烤到温暖的衾被与他紧贴。 是父亲吗?他本能地想,但潜意识告诉他不可能,他还在西北边镇,在军中…… 他费劲睁开眼,纤浓的睫羽轻颤,看向上方那张被炭盆烘得微红,但依旧好看的脸。 “谢云逍……” 他轻声呢喃,然后便疲倦靠在对方颈窝,闭上眼,好似睡去。 谢云逍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紧张屏住了呼吸。他喉咙艰涩,刚想解释,但还没开口,肩上忽然轻轻压下一片重量。 谢云逍僵住,感受到怀中人靠向自己颈窝,乌黑发丝贴着他被炭盆烘热的皮肤,如丝缎般凉滑,清浅的呼吸也轻拂过他下颌。 他不觉喉结滚动,身体却僵得更厉害,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动怀中人。 旁边炭盆映着幽幽红光,烘得谢云逍侧脸滚烫。即便穿的不多,他也渐渐感到身体发热,额上甚至开始冒汗。 可怀中人的脸颊却还是雪白,谢云逍僵了许久,终于抬起手,指尖小心轻触,感到一片凉意。 他犹豫一下,将手伸到炭盆上烤了烤,觉得热后,小心翼翼贴在贺寒舟微凉的脸颊。 掌心触碰到一瞬,心似乎漏跳一下。柔软如锦缎的触感,与他粗糙带薄茧的掌心完全不同,他甚至不敢移动一下,生怕擦破对方的皮肤。 贺寒舟却像猫儿似的,竟循着温暖,贴着他掌心蹭了蹭。 谢云逍又是一僵。 过一会儿,可能是觉得脸侧已经暖了,对方挨着他的掌心,又换个位置,鼻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 谢云逍一动不敢动,僵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掌心被蹭凉后,他又放到炭盆上方,烤一会儿,再贴上去。 几次过后,他手再靠近,贺寒舟便像寻着温暖的猫,主动挨蹭上来。 谢云逍不由面色微红,又忍不住偷觑,生病中的沈姑娘很脆弱,但又……有些可爱黏糊。不像平日里,温柔冷清,对谁笑时都带着距离感。 对方蜷缩在他怀中,依赖着他。这样可爱黏糊的沈姑娘,是独属于他知道的。 谢云逍心跳得很快,目光一寸寸落在怀中人的脸上,和带着薄茧的掌心一样,细细描摹。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借着给对方暖脸,将每一寸皮肤都触碰了。 谢云逍蓦地脸红,等贺寒舟终于暖和起来,忙将人抱到床上,掖好被子,然后一刻不敢多留地离开。 胡郎中和徐阿婶仍守在外面,见他出来,忙上前问情况。 谢云逍耳根泛红,轻咳:“好像好多了。” “好像?”胡郎中迟疑,但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就见他已经大步往外走。 “等等,这深更半夜的,外面天寒地冻,你不多穿些衣服出去?” 谢云逍脚步一顿,却没说话,掀开帘子继续往外走。 到了外面,他深吸一口气,侵入肺腑的寒凉才让快要燃烧的血液渐渐停止沸腾。 只是刚站不到半刻,门帘又被掀开,胡郎中提着药箱出来。 谢云逍回头看一眼,见他这么晚还要去出诊,有些奇怪。 不过他向来少语,并未开口。 胡郎中倒是主动道:“蒋百夫长好像伤得不轻,方才他兄长派人来请我过去,我担心你俩,才耽搁一会儿。” 听他提到蒋百夫长,谢云逍眼神冷了冷。 胡郎中也没多说,提着药箱就走了。但不到两刻,对方就提着药箱,又匆匆回来。 谢云逍仍站在外面,见他这么快就回来,眼神更奇怪。 “唉,我刚到门口,蒋校尉就出来说不需要了,让我又回来。”胡郎中再次主动解释。 然后疑惑问:“对了,你怎么还在外面站着?不嫌冷?” 谢云逍:“……” 说罢,贺寒舟便甩袖走了。 谢云逍在他身后摸了摸鼻子。 咳,这次又将老婆得罪死了…… 他对面的两位衙差见此情状,又互相对视了一眼。 睡柴房的下人? 那这也不得宠啊…… 第 43 章 就这么定了 那两衙役踌躇了一会,又上下将谢云逍打量了下。 他们心中犯起嘀咕。 啧啧啧,这人从体格上看倒像是个干粗活的下人,但看这行为作风加穿戴又不很像。 哪有刚刚被主子训斥了还这样嬉皮笑脸的? 真不像个失宠的下人…… 这人终究是是京都来的,瞧这架势不像是他们能怠慢的。 翌日,用过朝食,贺寒舟和女眷们一起往伤兵营去。 永丰是个小镇,屯扎在此的兵力只有三四千,虽前不久刚被北边胡人突袭,但只是小股兵力骚扰,没发生大战,营中伤兵不多,不需每日都来收衣浣洗。 不过营中只有一个郎中,人手不足。 这批被流放来的女眷,除了几个运气好的,被安排在伙房做饭烧火,其余都被派来伤兵营,平日除了浣衣,也要烧水、熬药、缝补衣物,照顾伤兵。 至于男囚,押来的第一天,就都被拉去城墙上,修筑墙体、烽台了。 贺寒舟和徐阿婶等几个年长的妇人一起领了照顾伤兵的活。 照例帮几个伤在腰腹大腿的伤兵换完药后,他抬起手背,擦拭光洁额上的一层虚汗。 刚被他换过药的小兵腰腹绑着白色布带,黝黑脸上禁不住浮现几分不自然的红。 贺寒舟并未察觉,他风寒还没好全,昨天在河边又受了寒,今天身体果然有几分虚,端着箩筐起身时,眼前忽地一阵发黑。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视线才渐渐恢复,他端着箩筐出去,经过营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脚步忽又顿住。 铺着干草和旧被褥的破板床上,躺着一个被浑身像血糊住的人——他双目一直紧闭,已然昏睡多日。 那张脸倒是意外地年轻,剑眉如墨,鼻梁英挺,轮廓俊朗。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着一柄黑铁弯刀,昏睡时仍攥得格外用力,指骨仿佛与刀柄融为一体。 贺寒舟知道这个人,刚被调来伤兵营时,就听伤兵们议论过。 月前,雍州郡守配合镇守在并州的燕王世子谢云逍,与北方胡人数度交战。 中途粮草紧缺,永丰镇守兵接到郡守命令,急派一支千人队伍,护送粮草前往支援。哪知行至半途,忽然遭胡人突袭,粮草尽数被劫,一千人也全军覆没。 事后驻地守兵派人去寻,除了满地尸骸,只在距交战地有段距离的一座沙丘后,发现一个身受重伤但还有些气息的士兵——就是眼前这个躺在木板床上,昏迷不醒的血糊人。 据说刚抬回来时,这人已经快进气少、出气多,手中却仍死死握着黑铁弯刀,怎么都掰不开。 营中唯一的郎中来看过情况,便直摇头,叹道:“没救了。” 约莫是觉得他反正快死了,握刀的手又实在弄不开,也没人帮他把甲衣脱了,就这么直接放在破木板床上。 “粮草被截,就算能醒过来,也少不得会被问罪。” “倒是他握着的那把刀,看着像胡人的,说不定还是哪个胡人大将的佩刀,莫非是缴获的?” “都全军覆没了,还能是缴获?说不准是运气好,捡的。” “若粮草没被截,就算是捡的这把刀,说不定也能捞个军功,混个伍长、什长当当。” 贺寒舟刚来营帐那天,就听几个伤兵这么议论。 那时这人衣上的血还是红的,慢慢才干涸成现在的黑褐色,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那天他给其他伤兵换完药,经过这个无人管的角落时,犹豫一下,还是蹲下身,给这个静静躺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只能慢慢等死的人也换了药。 对方身上伤口很多,但只有右胸一处箭伤最致命…… “沈姑娘,又来给那小子换药啊?” 见贺寒舟在这里停下,不远处褥子上躺着的一个断腿伤兵探身好奇问。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兀自道:“嗐,要我说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咱们营中药也不多。那小子抬回那天就快不行了,现在就是吊着口气,胡郎中都说没得救。” 旁边另一个伤兵抬头看一眼,然后也直摇头:“箭拔了,药也上了,要是能醒早就醒了。我看他躺了这些天,伤没好转,进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少,脸都快白成外面的雪了。” “指不定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唉,也是苦命。” 见贺寒舟一直没开口,几个伤兵倒先聊了起来。 贺寒舟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回,慢慢又落到面前的“血糊人”身上。 这几天,他每次来,都照常给这人换药,和对其他伤兵没什么区别,不管他是真快死了,还是营中唯一的郎中都已经放弃,宣布过他的“死期”。 和往常一样,贺寒舟此时也放下箩筐,掀起床上人的甲衣,目光顿了一下,然后伸手解开包扎的布条,仔细看向伤口位置。 此前不知这人昏睡不醒的原因,但经历梦境那一遭后——尤其是梦中他在西羌跟那位中原游医学医,似乎让现实的他也莫名有了经验,很快判断出此人箭伤有毒。 不过眼下并无解药,贺寒舟凝视片刻,还是和往日一样,先清洗伤口,然后敷药,包扎。 这是营中对普通外伤的处理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黑糊状的药膏均匀涂抹在箭伤时,仍在昏迷中的人似乎能感受到伤口突然产生的剧痛,箭伤附近的肌肉忽然紧绷,握着弯刀的指骨发白,右臂也似在痉挛。 贺寒舟像没察觉,神色如常,熟练地把布条缠好、打结,才目光扫向这具肌理分明的身体——很年轻的身体,线条结实流畅。如果不是一直昏迷,应该很有力量。 贺寒舟用小拇指戳一下方才紧绷,现在又渐渐松缓的肌肉,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不是想象中的硬邦邦。他顺手给对方盖上衣服,神情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端起箩筐起身,还没走出营帐,门口忽然传来喧哗声。 “快快,老大夫呢?老郎中呢?赶紧来,要死人了!” “放平放平,都别围着,快去喊胡郎中!” “啊——娘,哥,疼——嗬、嗬——” 吵闹声中掺杂痛呼,没一会儿,营中唯一的郎中——胡老先生就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孙子,胡圆儿。 贺寒舟被挤在人群外,透过人群缝隙,看见地上的木板上躺着一个脸色煞白、痛苦哀嚎的小兵,他腹部不知怎么被开了口,正被捂着,肠子都流了出来。 胡郎中一看这情形,当场愣住。 他只是个普通郎中,平时治治一般外伤还行,就是断手断脚,也能用火烫法勉强给止血。 但这破肚断肠,他是从没治过。要是有这本事,他还能在永丰这个小地方呆着? “胡郎中,快别站着,赶紧救人啊!”旁边人见他发愣,忙推一把。 胡郎中这才回神,脑门都冒出汗了,结巴道:“这、这……伤成这般,我也治不了啊。” 听他这么一说,把人抬来的一个大汉顿时急红了眼,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抓住胡郎中,掌上还满是血,差点把瘦巴巴的小老头整个拎起,急吼道:“怎会治不了?你不是营里最厉害的郎中吗?快救他,快救救他啊,我就剩这一个弟弟,家里老娘还在等他回去……” 说到一半,八尺多高的大汉,声音竟忽然哽咽。 身旁一同跟来的士兵也一脸着急,更有感同身受的,同样红了眼。 “别别,使不得。”胡郎中连忙去扶,见扶不起,无奈“唉”一声,道:“不是我不救,是真救不了,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伤成这样还能治的。但凡能治,我能见死不救吗?” 张虎磕头的动作顿时僵住,脸上渐渐爬满绝望。 旁边张河已经疼得只剩气音,喉咙里发出艰难“嗬”声,断续挤出字句:“哥……疼,我疼啊……” 胡郎中也不忍看,对张虎道:“你还是快起来,趁你弟弟还活着,有什么要紧话赶紧说……” 唉,这种死法也是折磨人,活不成,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能痛苦熬着。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张虎双手发抖,一时涕泪横流。 旁边张河还在哀嚎,疼得抽搐,手脚被人死死按着。许是清楚自己没救了,他艰难扭头,几乎是用气音:“……哥,给我、给我……” 张虎抹一把脸上泪,慌忙膝行过去,急切抓着他手问:“你说啥?你想要啥?哥给你找来,哥都给你找来!” 张河表情近乎扭曲,痛苦挤出字音:“……给、给我个……痛快。” 张虎僵住,脸色惨白,忽地发出痛苦低吼,崩溃转身,再度恳求胡郎中:“老先生,您想想办法,您再想想办法!你一定会有法子,您一定能想出来……” 周围人都不忍再看下去,几个士兵也都红着眼睛转开脸。 胡郎中见惯了生死,长长“唉”一声,却也不忍再摇头。 可他确实无能为力,刚要说“只能先给他敷些药,把伤口包起来,但这肯定救不活”,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声音—— “也许,我可以试试。” 人群后,贺寒舟望着地上痛苦哀叫的张河,忽然抬眸开口。 “去你房间?” 嗯?? 去我的房间? 谢云逍不可避免地想歪了。 他脸慢慢地就红了。 老天,想什么来什么?作什么有这种好事? 嗯?也不对啊。 “内个,寒舟,为什么去我房间啊,这里不也一样吗?”他有些嗫嚅地说道。 第 44 章 跳河 贺寒舟不耐烦地回头看他。 “废话什么,你去是不去?” 谢云逍干咳一声,半晌又捂住了脸,一脸荡漾地笑开了,整个人面红耳赤的。 “去,当然去,嘿嘿。” 谢云逍肤色偏小麦色,平常脸上偶有发红并不明显,像如现在这样红的很突出的模样,就属于不正常的现象了。 贺寒舟疑惑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眼,又眯起眼睛打量了下。 “哗啦——” 覆着冰雪的河岸,妇人们三三两两蹲在岸边,用刚敲碎冰面的河水搓洗衣物,她们都是不久前刚流放到这个偏远西北边镇的女犯女眷。 河岸的不远处站着两名兵卒,时不时看这边一眼。 贺寒舟低低咳嗽,一双冻红的手伸进飘着浮冰的河水中,捞起刚洗好的衣袍,费力拧了拧,再扔进木盆。 他穿着破旧冬衣,发髻有些乱,脸上胡乱沾了些灰,但遮不住骨相优越,眉目间透着隽舟。又因风寒未愈,草灰没沾到的地方,透出病气的苍白。 旁边妇人见他洗得吃力,趁看守没注意这边,飞快从他那拿走两件衣袍,手脚麻利地帮忙搓洗。 贺寒舟微怔,随即感激:“多谢徐阿婶。” “哎,应当的。”徐阿婶连连摇头,小声道:“流放来的路上,我闺女染病,多亏女郎心善施药,她才捡回一条命,这份恩情我记着哩。” 贺寒舟笑笑,刻意压低些声音,显得音色柔和:“阿婶叫我名字就行。” 从刚出生起,他就被隐瞒性别,和父亲一起被圈禁在太子府的北院。 那里荒凉幽寂,院墙高大,厚重的门上永远栓着铁锁。趴在门缝往外看,偶尔能看见换岗士兵铁衣上泛着冷光的甲片。抬起头,也只能看见院墙围起的一小片天空。 三个月前,在父亲贺玹的谋划下,他借用一名被判流放的女眷身份,终于离开那个困了他十八年的地方。 按计划,父亲的旧部应在他流放途中接应,假装山匪拦截,趁机救走他。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接应的人并未出现。 他途中又生了场病,加上押解的官兵看守森严,一直没能寻到机会逃走,最终被押送到这个偏远的西北边镇。 不过,离开了太子府那座小院,他终于能见识到天地的广阔——群山绵延,大河湍流,头顶的天空高远到没有边际,飞鸟也飞不到尽头…… 就像父亲向他描述的那样。 浣衣的间隙,贺寒舟忍不住抬头,清湛目光望向远方——那里天际辽阔,绵亘的山脉覆着积雪,像一条蜿蜒的雪龙,几乎与天空融为一色,舟丽壮美。 是父亲说过的天下。贺寒舟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明白情况,眼前这个抓着胡郎中的大汉叫张虎,受伤的是他弟弟张河。 张家是军户,按朝廷制度,要抽丁从军。从军未满役死了,还要再抽人补上。 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张家先是张老爹和两个儿子被征兵,后来爹死了,儿子补上,儿子死了,剩下的儿子又补上……到如今,从军的兄弟里,只剩老大张虎和老四张河。去岁大疫,唯一留在家中还未长成的幼弟又不幸夭折,老娘在家里哭瞎了眼,只盼仅剩的两个儿子能平安回去。 偏偏两兄弟今天奉命到塞外巡逻,突然遭遇小股胡人伏击,弟弟替哥哥挡刀,不幸腹部被砍,性命危在旦夕。 “唉,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之前还围观的伤兵,这会儿也都摇头同情。 张虎此刻已急得眼睛赤红,见胡郎中不住摇头,竟忽然扑通跪地,求道:“老先生,我求你救救我弟弟,只要能救他,以后我张虎的命就是你的,我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竟“咚咚”磕起头来。 他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快点,都别磨蹭。”天冷,远处两名兵卒等得不耐,忽然大步走过来催促。 贺寒舟忙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搓洗,不久后端起木盆,和众人一道往戍边的营寨走去。 边镇苦寒,前日连下几场大雪后,肆虐的北风似乎也被冻住,营寨中一排排木杆上的大旗纹丝不动,犹如凝固的铁布。 贺寒舟身上的破旧冬衣冷硬,拢不住多少暖意,等走到营寨,端着木盆的手早已冻僵。 身后两名看守仍在催促,他拢着僵冷手指放在唇边哈气,稍微能动些,忙将盆中快被冻硬的衣袍拎起,抖落冰渣晾上。 徐阿婶见他冷得打颤,趁看守没注意,偷偷又帮几次。 等回到营帐,两个看守的不在了,她终于忍不住替贺寒舟担忧:“唉,这如何是好,你先前在伙房做得好好的,偏偏得罪了姓蒋的百夫长,被调来给伤兵浣衣。这天寒地冻的,你风寒未愈,身子骨又弱,整日碰冰水怎么能行?” 贺寒舟这会儿已经裹紧衾被,坐在帐中唯一的火盆前,和其他女眷一起发着抖烤火,闻言只朝她笑笑。 徐阿婶的女儿是个八岁不到的小姑娘,乖巧可爱,懂事地给两人端来热水。 贺寒舟捏捏她软乎的脸蛋,将衾被分她一些。 徐阿婶见他好似并不着急,不由叹气。 她说的蒋百夫长,是近日营中一个一直纠缠贺寒舟的武官。 朝廷有令,凡被发配边关的女眷,适龄且未婚者,需限期婚配,嫁给戍边的士卒,垦荒守边。 当地郡守清正,体恤下民,知道这些被发配来的女子多是被家人牵连的可怜人,但又不能无视朝廷命令,于是多加一条:许被发配来此的女眷自行相看,若相不中,军中士卒不可强迫。 但也仅限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前,若到了期限还未婚配,便只能按朝廷规定,强行分配了。 贺寒舟此前从没想过这件事,就算蒋百夫长时时纠缠,也都无视。 他是意外流落到此,本没打算久待,即便父亲的人没寻来,也应设法自救,逃离出去。 何况他其实是男子,怎么嫁人? 本来他已经想好如何逃离,可就在实施前夕,蒋百夫长因纠缠无果,恼羞成怒,忽然把他从伙房调来浣衣,想让他吃些苦头,还派人时时跟着,刻意为难,看他何时愿意低头。 被人忽然盯着,贺寒舟一时找不到机会逃走。加上那几日下雪,他浣衣回来后风寒加重,忽然高烧不起,竟昏昏沉沉睡了数日。 这场病来得汹涌,比流放途中那次还严重。昏沉间,他好似梦见许多还未发生的事,场景真实刻骨,历历在目,犹如是上辈子经历。 醒来后,那些事在脑中断断续续,记得不甚连贯,但那种好似亲身经历过的感觉,仍真实到让他难以无视。 比如梦中,他同样因被蒋百夫长刁难,风寒加重,高烧昏迷。 不过梦中他只昏睡一天就强撑病体起来,赶在边镇加强戒备前,抓住最后机会逃离。只是身体拖累,又要躲避搜查,没等他走出雍州地界,胡人的铁蹄就踏破西北防线,一路南下,竟险些打到长安。 胡人沿途抢掠,战火遍野,生民涂炭。贺寒舟也被兵马裹挟,流落西羌人地界,直到一年后才辗转回到中原…… 虽然现实中,他可能是因这场梦,昏睡得更久,醒来后已过去三天,彻底错过逃离机会。 但姓蒋的为难、边镇前几日连降大雪,都与梦中一一应验。 若梦中一切为真,此时再逃,便不明智了,何况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还有西北可能沦陷一事…… 想到此,贺寒舟深深蹙眉。 不过梦中父亲的人不久就会寻来,实在无法,不若先耐心等待。 但暂时走不了,却又有个麻烦——朝廷的婚配令。 万一父亲的人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后才寻来,他岂不要被强行婚配? 还有蒋百夫长,虽然此人近日因违反禁令外出喝酒,被他设计被上头知道,挨了十军棍,最近没能亲自来找他麻烦。但十军棍不会躺一辈子,等他伤势好转,定会再纠缠。 且姓蒋的在军中有靠山,自己若过了期限仍没婚配,八成会被此人用关系,强行分配去。到时其他事小,万一暴露身份,牵连仍在京中的父亲事大。 贺寒舟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火盆中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星炸裂。跳跃的火光映红他半边侧脸,平日略显柔和的线条,此刻多了几分锐意与不明显的凌厉。 一同烤火的女眷都知他被纠缠的事,有好心的,试着给他出主意。 “实在不行,要不就嫁吧,他到底是百夫长,又背靠校尉,条件是不错的。” 另一妇人却摇头:“听说他家中已有正妻,嫁去只能做小,倒不如嫁个普通军户,自己当家做主。” “可普通军户哪敢跟蒋百夫长作对?只怕护不住沈妹妹。” 贺寒舟借用的女眷身份姓沈,名舟,和他本名恰好有一字相同。 几人围着火盆,出了半天主意,也没想到合适的。 忽然徐阿婶一拍腿,道:“有了,女郎不若嫁给一个比蒋百夫长官还大的人,就不必怕他了。” 女眷们一听,顿觉有理,忙赞道:“是极,沈妹妹如此样貌,若愿意相看,定能嫁一个比蒋百夫长厉害的武官。” 说完,都看向贺寒舟。 贺寒舟刚捧起旧陶碗喝水,闻言险些呛住。 明白众人都是好心,但嫁人实在是……他忙尴尬岔开话题。 “喂,你别打着救了我,我就得嫁给你的想法。” 谢云逍直翻白眼。 只听那姑娘指向贺寒舟又道: “若是嫁给他那还行。” 谢云逍立即跳脚。 “想得美!” 第 45 章 涉县 入伏了,天气闷热地厉害。 涉县县令王光明照常没有去县衙,他正坐在他的放着冰块的后宅里听戏消遣。 宅子里,由县里的主簿特请来了城中有名的梨园戏班子,正在咿咿呀呀、吹吹打打,热闹地紧。 眼下,王光明正闭着眼睛听得正入神,但此时,却有一名小厮从外匆匆跑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寻死了!她寻死了!” 徐阿婶见贺寒舟脸色还没恢复,有些不放心,但她出来太久,得赶紧回去熬药,只能叮嘱几句就走。 贺寒舟又坐一会儿,待体力恢复后,才去捡之前放下的箩筐。起身时,视线不经意扫过那个有些昏暗的角落。 因为方才的事,不少伤兵都还在帐门口处,热闹议论,只有那个角落依旧冷清,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贺寒舟目光顿了顿,很快收回,捡起地上的箩筐和胡郎中一起离开。 胡郎中平时跟士兵们一样,在营中吃大锅饭。但今日赶巧,家中老妻让人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他忙招呼贺寒舟坐下一起吃,大约是太过高兴,还让小孙子胡圆儿去温些酒来。 他常年在营中跟士兵们打交道,一时也没想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何况面前的小女郎看起来太过年轻,他只当对方是晚辈。 贺寒舟本身是男子,只是不得已才扮女装,也没想这些。 不过他不饮酒。 胡郎中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请“小女郎”吃饭,饮酒确实不妥,忙让胡圆儿把酒又撤下。 一顿饭用得宾主尽欢,饭毕,胡郎中便迫不及待向贺寒舟请教起缝合之术。 他虽年近五旬,已行医数十年,但在学习这件事上,并不耻于向晚辈询问,何况是这种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缝合之术。 贺寒舟本就有心引起他兴趣,自然也不藏私。况且军中多个擅长缝合的郎中,对将士们也是好事。 他虽不知梦中西北防线是怎么被攻陷的,但能为边塞的防御做一点事,就做一点。无论如何,胡人入侵,对他和父亲并无好处。 想到此,他目光清落,缓缓开口,将缝合的针法、什么伤该怎么缝、各要注意什么等等,都一一道来。 胡郎中忙拿起笔,飞快记下。因写得太急,字体潦草异常,简直像一堆乱草。 但胡郎中自己却分外满意,对写下的内容爱不释手。搁下笔时,他抬头再看向贺寒舟,心中愈发欣赏。 小女郎虽年龄不大,但医术高明,又有仁善之心,自己与她不过几面之缘,两次向她请教,她都毫不藏私。 且她年纪虽小,处事却沉稳,落落大方,实在难得。 他不由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终是没忍住,道:“小女郎有如此才能,却被安排来浣衣换药,实在可惜。不若我跟上头说一声,调你来给我当帮手,以后就不必再去浣衣了。” 说这话时,他老脸有些赧然。别的虽不好说,但缝合这方面,小女郎可比他厉害得多,他给对方当帮手还差不多。 只是对方终究是罪眷,没脱罪籍,无法在军中担职。且大周军中,也没有女军医这个职。能把对方调来当帮手,免去劳役之苦,已经是胡郎中尽力能做的了。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惭愧,又含糊道:“只是暂时这样,等你以后有了功劳,或许就能请陈将军帮忙上报,除去罪籍,免再受苦。” 陈将军是营里官职最高的人,管着营中三四千人及永丰镇附近的长城防御。 贺寒舟等的就是胡郎中这句话,自然点头说好,接着又谦逊感谢一番。 他原本目的就是想借缝合之术,打动胡郎中,来他这里当帮手。至于脱罪籍,他倒未必会在这留那么久。 “好好好!”胡郎中见他答应,心中也更喜,忍不住起身搓着手,高兴之色溢于言表。 原地又踱两步,他忽道:“那你下午就不必再去照看伤兵了,先留在这边帮我整理药材,抄抄药方。” 这其实是变相照顾贺寒舟。 胡郎中的医术虽算不上厉害,但也绝不是庸医。全营三四千人,大大小小的伤和风寒发烧,全靠他治。可说一旦打起仗来,不少人的性命都悬在他身上。 营中守将倒是向上面呈请过几次,希望再调个军医过来。但边境本就缺郎中,永丰镇驻兵又只有三四千,平时战事不算多,上面早把仅有的人手都派到更紧要的地方去了。 所以对胡郎中这个仅有的郎中,营中给的待遇一直不错。药房有炭盆,把房间烘得暖烘烘的,不像流放罪眷们住的营帐,只有木柴烧的火盆,烟熏不说,晚上火灭了后,账内不多时就变得寒冷无比。 此外还有茶水供应,药房的活也不重,只是整理药材、给伤兵拿药,比去浣衣轻松得多。 不过对贺寒舟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现在能接触到药材。 原本在他计划里,起码要和胡郎中熟悉几日,才好向对方提出到药房干活。没想到意外救人后,竟让他计划比预想中提前且顺利许多。 当然,能避免再被蒋百夫长骚扰,也是一个好处。 贺寒舟目光清透,闻言忙答应下来,且再次道谢。 胡郎中对此也很满意,领他到药房讲了些注意事项后,便有些急不可待地出去继续研究缝合之术了。 贺寒舟目送他走后,视线便移向摆放在墙柜中的药材,一一逡巡。 梦中他虽没真正当过郎中,但跟那位游医学习时,也帮人治病、开药。后来行军打仗,更常跟军医打交道。 尤其胡郎中这里大多是些治风寒、外伤的伤,他都认识,整理起来并不难。 最重要的是,能随意接触这些药材后,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配出自己急需的药。 他天生畏寒,是因母亲在怀他时,被宫里派人去强行灌了寒药堕胎。可惜他命大,并未死去,只是身体还是受到影响,出生便带寒毒,时有发作。 之前在流放的路上生病,和这次风寒迟迟未愈,都与这寒毒有关。 如果不尽快配出能暂时压制的药,等发作时,必然煎熬难忍。 虽然游医教的吐纳法也有用,但并不能根治。且吐纳法需长期练习,效果才佳。可眼下他却等不了那么久,距下次寒毒发作,只剩不到七天。 当年他母亲被迫喝的那碗寒药,出自宫中秘方。后来父亲冒险联系外面的旧部,几经周折才找到能暂时压制寒毒的药方。 只是,梦中他流落西羌时,就是因寒毒发作,照药方抓药时,被游医猜出身份。 可见当年那碗寒药只有宫中才有,哪怕是能暂时压制毒性的药方,都有可能被有见识的人看出端倪,进而使他有身份暴露的危险。 贺寒舟敛眸沉思,虽然胡郎中的医术并不算顶尖,但他却不敢冒险,像抓治风寒的药那样,经对方的手抓药。 所以到药房干活,自己私下取药,是最好的办法。 且接近胡郎中,等日后对方信任自己,有需要采买药材的时候,自己也能借机跟他一起离营,到附近县城去,给将要来寻自己的父亲旧部留下暗号。 毕竟营中认识药材的人,只有他和胡郎中,对方以后必会倚重他。 不过这是之后的事。 眼下趁整理药材的机会,他先将自己需要的药准备了七七八八,只是整理结束,他神情却又凝重—— 还缺两味药材。 贺寒舟微微蹙眉,营中暂不缺药,短时间内,胡郎中肯定不会去县城。而自己身为罪眷,无特殊情况,又没有离开营寨的机会…… 该如何办?借口伤兵营有伤兵需要这两味药?但那些伤兵需要哪些药,胡郎中都清楚,便是伤得最严重的张河,也是皮肉伤…… “刷拉!” 正思忖时,外间忽然传来门帘被掀开的声音,接着胡圆儿脆生生的声音传进。 “爷爷,陈将军派人来问,那天抬回来的那个血糊人怎么样了?” 胡郎中似乎愣了一下,纳罕道:“这么多天没问,陈将军还记得这事?” “说是郡守派人来问粮草被劫的细节,将军才有想起这人,问醒了没,要是醒了,叫他过去回话呢。”胡圆儿又脆声道。 “啧,还醒?都快没气了。”胡郎中头也不抬,继续研究缝合法。 胡圆儿:“好嘞,那我就这么跟将军回。” 说着掉头就要走—— “等等,回来!”胡郎中忙喊住他,没好气道,“你要害死你爷爷我不成?他好歹是将军,能这么跟他说话?” “那我怎么回?”胡圆儿又转回头,一双眼睛圆溜。 胡郎中沉吟,道:“就这么跟他说,你爷爷已经尽力了,但人还是没醒,且估计也撑不了两天了。” “好嘞。”胡圆儿再次转身。 他故意板着脸道:“什么老婆,不是相公吗?” 谢云逍一僵。 贺寒舟看他呆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谢云逍立即又被这个笑容闪花了眼,片刻后,他以更充沛的感情撒娇道: “相公~你疼疼人家~” 贺寒舟:“……” 第 46 章 扫大街 郑祟已经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扫大街了。 好在,可能是这几年大街扫多了扫出了技术与经验,他今天早早地便结束了这份临时环卫工的工作。 此时,他正扛着扫帚往县衙那边走去。 在路过一个路口时,无意见瞥见那边街角转过来两位长相十分整齐的年轻男子。 这两位男子一位兰姿仙貌,一位高大俊朗,引得不少人侧目。 眼下蒋和得势,他们不和归不和,但也不好闹太过,影响到守边大事。毕竟他又没法把蒋和调走,甚至蒋和一直想把他踢走。 二来,谢云逍只是拿到大比头名,就直接提拔成千夫长,也难以服众。不如等他立些战功,再提拔。 哪知即便这样,蒋和仍不满开口:“谢云逍未立寸功,且还有之前押送粮草的过失,怎能提拔为百夫长?” 陈将军此刻心情好,不与他计较,摆手道:“此次大比本就是为选拔人才,且只是提成百夫长,你弟弟当初不也是这么提拔的?至于押送粮草时,他只是个普通士兵,听命而已。何况他浴血奋战,满身是血地被抬回来,已是尽力。” 言下之意,粮草之事,是当时负责押送的军官的过失,不是底下小兵。当然,现在事情没查清,也不好细论。 蒋和还想再开口,陈将军又抬手打断:“对了,你弟弟刚才摔下山坡,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别是出什么事了。” 蒋和一怔,这才忘了争论,赶忙派人去寻。 陈将军之后又提拔数名在大比中表现不错的士兵,多是提为伍长、什长,也有不少被赏了银钱的。 奖赏完毕,谢云逍与众人一同跪谢。等起身退下,他便迫不及待往校场外贺寒舟的方向走。 陈将军笑吟吟捋了捋短须,问胡郎中:“那位就是沈姑娘?” 胡郎中往校场外看一眼,忙点头说“是”。 陈将军感叹:“还真是郎才女貌。” 其实他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个谢云逍每次一比完,就迫不及待往那个小女郎方向走。 “这个沈姑娘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擅长给伤兵缝合伤口的人。”胡郎中赶紧趁机夸道。 “哦?”陈将军顿时提起兴趣。贺寒舟离开伤兵营时,手里端着一碗张虎硬塞给他的饭菜——是营中专门给伤兵提供的。 军中伙食一般,最好的是伤兵伙食,其次是普通士兵,最差的,是他们这些罪眷的伙食。 比如伤兵的伙食里偶尔会有细面馒头,普通士兵有粗面饼,到了罪眷,就只有粗粝到刺嗓子的粗饼。 不过好的伙食,自然限量供给,只有住在伤兵营里的伤兵才能领,且每人每天限一份,其他时候也是粗面饼。 张虎塞给贺寒舟的这份,显然是他替张河领的。因张河只能喝清粥,这好饭平时就被张虎和几个弟兄瓜分了,张河平日只能眼巴巴在旁看着。 但今天赶巧遇见贺寒舟,张虎想感谢,又囊中羞涩,一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就巴巴把这份饭菜先硬塞给他,说下次再送别的。 贺寒舟摇头失笑,拒绝不了,只能收下。 不过,从被流放开始,除了上次在胡郎中那,他确实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尤其这份饭菜里还有两片肉。 还有徐阿婶,对方一直帮他许多,她女儿在流放来的路上生病,现在小姑娘瘦瘦小小,也需吃些好的。 想到这,贺寒舟脚步忽然轻快,心情有种还在父亲身边时才有的难得轻松。 他一路来到药庐,看见挨在徐阿婶身旁的那团小身影,不由笑了笑,喊:“小阿云!” 小阿云倏地回头,看见他,瞳仁瞬间露出惊喜,忙起身跑过来喊:“沈姐姐。” 贺寒舟揉揉她的头,领着她一起走回徐阿婶旁边。 徐阿婶见他特意端了好的饭菜来给她和女儿,不由吃惊,连连拒绝:“使不得,女郎你这么瘦,又大病未愈,每日还要给那些伤兵看伤,劳心劳力,应该自己吃才是。” 见她实在不愿要,贺寒舟只好说:“那就一起吃吧。” “啊?”徐阿婶愣住。 最后三人一起用饭,贺寒舟将一片肉喂给小阿云,看着小姑娘迫不及待吞咽,高兴得眉眼弯弯,仿佛这是此生欢喜的事,他不由也跟着轻笑,神情短暂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正吃着,忽然负责管理流放罪眷的官兵过来,粗声粗气喊:“都起来站好,去伙房把那边的罪眷也喊来。” 轻松气氛转瞬即逝,贺寒舟和徐阿婶对视一眼,缓缓站起身。 徐阿婶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上前堆笑问:“官爷,可是有什么要事?” “去去!急什么?等会儿就知——”对方立刻挥手驱赶,但看见旁边的贺寒舟,又一顿,最后放下手,缓几分语气道,“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罪眷被调到哪干活,都需经此人的手,显然胡郎中调走贺寒舟的事,他十分清楚。 不过即便如此,这人也没客气太多。 贺寒舟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人到齐后,这人拿出一份公文,高声道:“这是新到任的郡守大人刚发的公文,之前那位郡守老爷允许婚配令的期限可再拖延半个月的事不算数了,从今天开始,所有适龄罪眷,都需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内婚配……” 贺寒舟还未听完,心头就笼上一层阴云,周遭女眷也一片哗然。 之前他没急着第一时间解决婚配令,一是这事实在不好解决,二就是今年雍州郡守允许延期半月。 他本想延期半月,父亲的旧部也许就能找来。且梦中西北防线差不多就在不久后被攻陷,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胡人可能南下,届时没人会再功夫管婚配令。 但雍州竟忽然换郡守了,梦中有这回事吗?贺寒舟不知道,梦中并非事事都能梦得清楚,醒来后,也并非全都能记得。 且梦中此时他已经逃出军营,不仅要躲避官兵,还因风寒没好就强撑逃离,病得厉害,根本无从得知换郡守的事。 眼下按新郡守的公文,原本被延到二十五天后的期限,一下又变回十天后。 十天,这么短的时间,等父亲的旧部肯定来不及,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难道真要像徐阿婶说的那样—— 他下意识抬头,就见徐阿婶和小阿云也正担忧望着他。 徐阿婶已经过了年龄,小阿云又太小,两人不在范围内,都不必担忧,只是替贺寒舟发愁。 在场其他适龄的女眷,也都露出焦急彷徨的神情。有家人在身边的,已经开始商量要抓紧相看。 “要不还是像我上次说的,先相看个厉害的武官……”徐阿婶迟疑,见贺寒舟神色凝重,又渐渐消声。 贺寒舟勉强朝她笑了一下,道:“我再想想。” “哎。”徐阿婶猜他现在肯定心乱,也不多打扰。 实际上,贺寒舟并未心乱太久。 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冷静权衡,最终咬牙决定,选择徐阿婶说的办法。 眼下这么短的时间,确实先找个人把婚礼办了最稳妥,而且要快。 不然蒋百夫长横插一竿,万一被迫要和对方成亲,到时无论怎么解决,他身份都有极大的暴露风险。 倒不如他自己找个稳妥的人,先把婚配令应付过去。只是一两个月,先把眼下难关度过再说。 只是成亲的人选,还需好好斟酌。 贺寒舟心事重重地离开药庐,一路都在皱眉凝思。 回到药房,胡郎中竟也知道这事,跟徐阿婶一样,替他发愁。 若是别的事,他或许还能帮上些忙,但这婚配令是朝廷命令,新任郡守下的公文,他一个小小的军中郎中,能改变什么? 唉,小女郎这样好的人,偏偏有个罪眷身份。 胡郎中遗憾,斟酌着开口:“要不这样,你若有意相看,我可给你介绍几个。放心,都是知根知底的青壮大小伙子,有的还是伍长、什长,甚至百夫长哩。” 尤其当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子侄。 胡郎中红着老脸,一阵咳嗽掩饰。 贺寒舟愣住,没想到他也给自己牵起线,不由哭笑不得。 虽然感谢对方的好意,但他还是委婉谢绝了。 谢云逍一愣,忙想脱下衣服给他披上,可一看自己身上的甲衣,实在不是能保暖的衣物。 倒是徐阿婶赶紧解下一件外袍,披在贺寒舟身上,焦急问:“哎,这是怎的了?风寒又加重了?” 她试图将人扶起来,赶紧搀回去,却发现贺寒舟在不住打颤,眼睛也紧闭,根本扶不起来。 “这、这……”徐阿婶一时被难住。 忽然,谢云逍弯腰,将正在发抖的贺寒舟横抄进怀里,起身疾步往药房走。 谢云逍拍拍他的肩膀。 “别整那么内向嘛,现在不过是让你当着芝麻县令,往后还有的是大官让你做呢。” 郑祟垂首看向手中的衣服,嗓子有些发干。 “贺兄,谢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谢云逍哈哈乐道:“你说谢云逍谢大人呐,那可来头不小~悦来网吧十大杰出青年听说过吗?” “额……没听说过。” 贺寒舟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 “白痴。” 他说罢,转身就走。 谢云逍脸色一变,忙追了上去。 第 47 章 外地的野鸳鸯 “寒舟,等等我!” 贺寒舟神色不耐,脚步迈得更快了。 谢云逍腿毕竟长,他几个跨步便追上去拦住了贺寒舟。 “不要生气嘛~” 他又是一阵做小伏低。 贺寒舟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没生气,让开。” 谢云逍其实也挺爱看贺寒舟发脾气的摸样,在他眼里可爱地紧。 但贺寒舟体弱,他总怕贺寒舟气坏了身子,因此他又不舍得看着贺寒舟一直气鼓鼓的摸样。 谢云逍嘿嘿一笑,伸出手将贺寒舟的眉头抚平了。 “眉头都皱了,还不是生气拉?” 贺寒舟微微偏头,冷着脸地将他的手拍掉。 “我只是单纯地嫌弃你。” 胡郎中似乎有些遗憾,道:“你若改变主意,就再跟我说。” 顿了顿,又补充:“若有什么难处,也可跟我说,也许我能帮上些忙。” 贺寒舟点头感谢。永丰镇到最近的县城有三十余里,骑马需一个多时辰。胡郎中安排的人傍晚出发,回来时天早黑透。 贺寒舟以救人要紧为由,一直留在药房这边等。 待药买来,他便连夜熬制药膏。 配药时,当着胡郎中的面,他将自己需要的那两味药也取出,放在旁边。但在胡郎中转头看别处时,却迅速将药连纸一起抓进手心,缩进衣袖里。 余光瞥一眼不远处的人,然后低垂眼眸,修长手指捏着汤勺,在黑乎乎的汤药锅中搅拌,假装已将药倒进锅中。 所幸胡郎中并未察觉。 他神情自若,熬好药后,将深黑黏稠状的药膏刮进钵中。 胡郎中走过来奇问:“这就好了?” 贺寒舟点头,将钵交给他,笑道:“麻烦胡老先生了。” 解毒的事宜早不宜迟,但此刻已是深夜,营帐中的伤兵都已休息。他身份上是女子,不便像白天那样直接进去,由胡郎中去更合适。 胡郎中忙接过钵,道:“不麻烦,都是分内的事。” 然后让他也早些休息。 贺寒舟面上带着一贯笑意,在他走远后,笑容才渐渐消失。 他转身快步回药房,将门帘关紧,扫视一圈四周后,才微垂纤长浓睫,从衣袖中拿出藏起的药包。仔细清点后,他不明显地松一口气,随后皱眉,将纸包又折好,放进衣服的夹层里。 女眷住的营帐到伤兵营这边还有段距离,已至深夜,营中巡查严格,不便再回去。贺寒舟方才已和胡郎中说过,今夜就暂在药房休息。 药房没有床榻,好在放着炭盆,并不冷。他将几张座椅并排放,和衣而眠,先将就了一夜。 翌日,贺寒舟醒后,还是回女眷们住的地方用饭。 徐阿婶见他回来,提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急忙拉着他问有没有事。 “可吓死我了,昨夜你迟迟没回,还以为你又被那谁为难,找人打听,才知是留在胡郎中那。”徐阿婶拍着胸口道。 贺寒舟笑着先捏捏她身旁女儿的脸,然后宽心道:“没事,是在胡郎中那有点事,耽搁了。” 顿了顿,笑意又减淡几分,道:“蒋百夫长暂时应该不会再来为难我,不必担心。” 胡郎中是军中仅有的郎中,虽没什么职权,但营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卒,无论谁受了伤,都靠他治。 现在他在对方手下干活,且颇受重视,蒋百夫长就是再放肆,也该知军医不能随意得罪——除非他不长脑子。 不过……想到蒋百夫长那五大三粗,好像确实只长斤重不长脑子的样子,贺寒舟目光微闪,忽然又有些……不太确定。 也是赶巧,他用完朝食,回到药房,就见蒋百夫长的两个手下晃悠进来。 那两人看见他,显然也吃一惊,其中一人立刻问:“你怎在这,不去浣衣?” 贺寒舟瞥他们一眼,淡声道:“胡郎中调我来药房干活,两位不知?” 两人一愣,倒是确有听说昨日伤兵营有个小女郎,居然给一个肠子都断了的人缝伤,还硬生生将人救了回来,因此颇受胡郎中重视,被调到了药房。 不过他们不知那人就是贺寒舟,此时听闻,不由对视一眼,明显有些意外。 贺寒舟不耐看他们大眼瞪小眼,问:“有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也知胡郎中不好得罪。毕竟在这边塞之地,谁敢保证自己以后没个受伤病痛的时候? 其中一人犹豫,决定先不管这事,等会儿回去报给蒋百夫长知晓就是,于是只说来意:“我们来拿药。” “什么药?” “治皮外伤的药。” 一听就知是替蒋百夫长拿的。 毕竟对方不久前才因外出喝酒,被贺寒舟设计让营中的陈将军撞见,挨了军棍。 贺寒舟眼睫轻垂,掩下轻讽,说:“等会儿。” 然后转身,从药柜里翻拣出一个白瓷瓶,迟疑一下,又拿过旁边另一个瓷瓶,将药粉倒进去些,摇匀,盖上塞子。 “行了,拿去吧,每日用三次。”疼不死他。 两人见他给得这么爽快,没有为难,反倒迟疑。 “你这药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药有问题?”贺寒舟还没回答,胡郎中恰巧阔步走进来。 看清两人拿的药瓶,他顿时气得胡须差点翘起,道:“这是我前几日刚配的上等跌打损伤药,一般不是严重的伤,我还不给他用,嫌有问题就别拿,给我!” 两人一听,赶紧把瓷瓶往怀里一揣,连声道:“不不,误会,我们就随便说说。” 说着放下两吊铜钱,转身就走。 在军营,只有因战事或其他公务受伤,才能免费拿药,其余情况都得自己花钱,尤其是蒋百夫长这种犯错挨了军棍的。 贺寒舟唇边噙笑,见两人走远,又扬声提醒一句:“记得一日三次,另外这药洒在伤上会比较疼,但疼才有效——”个鬼! 只会又疼,好得又慢,毕竟他掺了点别的无伤大雅的药。 胡郎中点头:“确实,疼才好得快。”忽然,一柄干涸着乌黑血迹的弯刀刀鞘横到中间,压住那人手臂。 贺寒舟惊讶,见刀鞘眼熟,立刻转头,果真是谢云逍。 谢云逍正冷冷看着那两名手下,他站起时,身量很高,虽穿着破旧棉衣,仍挺拔得像雪地青松。 除了拿刀,他另一只手还拄着拐,面容冷俊。 蒋百夫长的手下愣住,仔细打量他一眼后,忽地一乐,嘲道:“一个瘸子还来学人英雄救美,怎么,不会真以为拿把厉害的刀,就成将军了吧?” 说着大笑一番,抬手就要挥开刀鞘,然而——刀身稳稳不动。 反倒是抬手的那人忽觉得手臂像压着千斤重的担,脸色顿时一阵难看。他较劲似的用力往上抬,却越压越重,手臂也被越压越低。 他额上不由冒出冷汗,紧接着就听对方冷冷吐出一字:“滚。” 不过他不认识那两人,也没再管,很快跟贺寒舟说起旁的事—— “对了,调你来给我当帮手的事,上头已经同意了。另外昨晚那个人用了你熬的药后,情况好像是有些好转。” 贺寒舟点头,那毒是胡人常涂在箭上的一种毒,虽不容易被发现,但发现后,就不难解。敷上药后,身体若没什么大问题,快的话,一两日就能醒。 不过具体情况,还得他去看后才好判断。 “也对。”胡郎中听他这么说,很是同意,但犹豫一下,又斟酌,“另外伤兵营账里还有两个人,之前伤得有些严重,伤口较长,又不想让我用火烫法止血,伤口愈合得一直比较慢……” 贺寒舟会意,笑道:“我先去帮他们缝,正好您在旁可以多看几遍。” “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胡郎中高兴抚掌,觉得这小女郎真是个爽快人。 校场外,谢云逍疾步走向贺寒舟,但真站到对方面前,雀跃的心却渐渐变得紧张。 他不安地摸向心口位置,蒋百夫长那一刀力道不小,佛珠肯定被扎坏了,他有些不敢拿出来。 贺寒舟不知他忐忑,见他走来,忍不住上前,笑着要说恭喜,却忽然一阵刺骨寒风吹来,从袖口领口灌入。 他瞬间冷得打颤,许是在校场吹了一天寒风的缘故,加上一直提着的心放下,整个人松懈下来,他上前一步时忽然有些失力,被冷风一吹,更感到骨缝里渗出一阵寒意,像要将骨头血管都冰封。 天际夕阳已坠下山头,留下最后一抹冰冷余晖。 贺寒舟一时冷得蜷紧身体,下意识抱紧双臂,很快发颤到说不出话,就像寒毒发作时那样。 谢云逍立刻发觉他异常,顾不得再想佛珠的事,急忙一把扶住他。 “沈姑娘,你怎么了?”他语气紧张急切。 贺寒舟被他扶住时,便支撑不住似的,依靠着他蹲下,将自己抱紧蜷缩,打着颤道:“冷……” 冷? “怎么会?这踏马多好的点子!” 贺寒舟眯眼打量他,在审视他话的真假。 谢云逍苦着脸道: “寒舟,我又不是大傻逼,对冀州那群蛀虫,我搞什么大光明啊?” 贺寒舟收回目光,嘲道: “你不是么?” “……” 第 48 章 慷慨 贺寒舟将写好的条陈又拿来看了看,心中觉得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了,便伸手将那纸张放到烛台上点燃了。 谢云逍见状却不干了,他忙将那张纸抢了过来,那火烧得急,差点燎到他的头发。 “烧掉作什么?好不容易写的。” 他连忙伸手快速将火拍灭,又将那张已烧掉一角的纸叠地整整齐齐地、像宝贝似地踹进怀里。 贺寒舟无语地看着他乌漆嘛黑的手掌。 周遭一片寂静,胡郎中拿笔的手都僵了。 忽然“啪嗒”一声,手中的毛笔落地。他颤抖手指,指着刚醒的人,不知是震惊还是激动:“你、你……” “这是诈尸了?!” 一个围观伤兵先震惊开口。 “去去!人本来就没死,什么诈尸?”胡郎中回神,立刻没好气道。 伤兵“啧”一声,道:“之前可是您自己说,人就差一口气了,跟死了没区别。” 胡郎中顾不得捡起笔,赶紧上前想拿开刀:“诶诶,这是干什么?小女郎是在帮你看伤,别激动,赶紧先把刀放下。这里是伤兵营帐,你从战场回来了……” 一些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昏迷伤兵,刚醒时,会误以为自己仍在战场厮杀,本能地攻击周围人。 胡郎中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此很了解,赶紧解释一通。 但解释完,这人仍一动不动。 他表情倒不似其他有这状况的伤兵那样狰狞,但……就是没什么表情,只空茫看着离他最近的贺寒舟,仿佛刚才胡郎中的那些话,他并未听见。 胡郎中不由走近到两人身旁,瞧瞧他,又瞧瞧神色如常的贺寒舟,暗忖:该不会是还没醒,在发癔症? 他不由抬手在这人眼前挥了挥,眼睛没动,又去拿刀身,也不动。 “嘶,这倒是奇了。”胡郎中纳罕。 贺寒舟这时低眸,余光轻瞥,忽然道:“你的伤口流血了。” 声音清润,不疾不徐。 终于,这人有了反应,缓缓低下头。 胸口的箭伤因刚才剧烈动作,有些崩裂,渗出鲜血。 只是方才还出手迅捷的人,此刻却像反应忽然迟钝,一直盯着伤口不动。 直到贺寒舟抬手捏住他的刀身,他终于有了反应,再次抬头。 然而在他注视下,刀像失去了反抗能力,被慢慢拿开,放下,连带着他的手臂一起。 他古怪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看向贺寒舟,对上一双清冷舟丽的眼眸。 “躺下。”眼眸的主人开口,容色平静。 他没动,像刚醒来,充满警惕的猛兽。 贺寒舟忽然伸出手指,微凉指尖触碰到他胸口的皮肤,视线与他相对。 他瞬间僵住,望着贺寒舟,然后就像那把刀一样,被推着,缓缓躺下。 躺下时,他的视线仍一瞬不动地锁在贺寒舟脸上。 指尖很快收回,皮肤上的凉意也转瞬消失。他喉结似乎动了一下,目光依旧定定望着贺寒舟。 贺寒舟感觉很奇怪,但无意多想,很快拿出针线,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胡郎中见状,终于松一口气。 周围空气也像忽然从凝滞中恢复,伤兵们的嘈杂声音又隐隐传来。 甚至有几个好奇的伤兵忍不住靠近几步,昨天那个断腿伤兵也拄着拐过来,神情震惊又惊讶:“还真救活了?奇了呀!” “多亏沈姑娘,沈姑娘真是神医。”旁边另一人道。 “这家伙运气可真好,跟张河那小子一样。” “欸,你可要好好感谢沈姑娘,要不是她,你这条命只怕已经没了。” 间或传来的声音并没影响贺寒舟缝合,似乎也没影响到躺着的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侧。 处理伤口时很疼,针线穿梭皮肉,这人竟也不吭一声,甚至视线都没动一下,一直在看他。 换做是张河,恐怕早疼得喊“娘”了。 贺寒舟一边落针,一边竟还能分出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终于缝好最后一针,他剪断细线,忍不住抬头,问仍在看自己的人:“你在看什么?” 视线猝不及防相撞,他舟丽的眼眸闯进对方眼中。 对方似乎怔了一下,接着竟忽然偏开头,不再看了。但过一会儿,又转回来。 贺寒舟:“……” 很奇怪的一个人,他心想。张虎浑身一震,猛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方向,通红眼中满是不敢相信。 营帐内也瞬间一静,连张河的痛苦声似乎都变低许多。 众人纷纷看向声音来源—— 人群后方,贺寒舟手端箩筐,穿着粗布旧冬衣,手肘衣摆处都打着补丁,眉目间却有种山间清雪的出尘舟丽,目光沉静。 众人很快认出他是常来给伤兵换药的流放罪眷,见开口的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不由都心生失望。 这小女郎恐是信口开河,毕竟连战场都没上过,恐怕根本不晓得张河的伤有多严重。 “咦,是你?”胡郎中倒是语气惊讶。 他认得眼前这“小女郎”,对方这几日来照看伤兵时,常去他那抓药,但每次都不需他开方子,自己把需要哪几味药、各几钱一一说清楚。 从抓的药来看,明显是治风寒的方子,不过其中有几味药的用量却跟胡郎中熟知的不一样。他当时担心对方用错药,还特意提醒一句。不过“小女郎”只朝他笑笑,并未多语,第二天来了,还像之前那样抓药。 人么,反正是没吃死。 胡郎中心生好奇,恰巧前日自己偶染小风寒,便用这方子试了一试,谁知效果竟出奇地好。第二天他就忍不住向对方打听方子来处,得知药方竟是“小女郎”自己给自己开的。 “我祖父姓沈,曾是宫中太医,我自幼体弱,跟他学过一些医术,算略通皮毛。”贺寒舟当时抿唇轻笑,这么对胡郎中说。 像一路跟着人的狼犬,被发现后连忙藏起来,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出来继续跟。 但这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 贺寒舟收好工具,起身时忽感到腹中一阵饥饿,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军中只供两顿饭,现在还没到吃第二顿的时候。好在他用朝食时,偷偷藏了半块粗饼,药房有热水,去那边用水泡着吃就行。 于是匆匆跟这人说几句伤口要注意什么,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进去,就又跟胡郎中说自己有点事,要先离开一阵。 胡郎中摆手,道:“没事,你去忙吧,我再看看其他伤兵。” 看有没有哪个幸运的,能被他抓来缝两针,练习练习。 几个伤兵们丝毫不知“危险”将至,贺寒舟一走,他们就围上前,有看热闹的,也有好奇问话的—— “兄弟,你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啊!一千多人,就你一个活着被抬回来,本来都快不行了,又遇到沈姑娘,被她救了,真是祖上烧高香了啊。”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 “你手里这把刀是哪来的?” 话刚落,空气中传出一声“咕”,是这人肚子在响。 “……”见他们不敢还手,两人愈发嚣张,又抬出蒋校尉。 贺寒舟皱眉,抬手挡住两人要继续推搡的动作,沉声道:“别为难他们,我跟你们去。” “沈姑娘!”两名伤兵神色焦急,劝道,“您不必跟他们去,等张虎回来……” 躺在木板床上的张河此刻也挣扎着要下床,面色涨红道:“沈姑娘您别去,等我大哥来,一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呦呵,你大哥?”两人闻言嘲笑,“怎么?你大哥就敢得罪蒋校尉?不如我先把你打得满地找牙,看你大哥能把我如何。” 说着撸起衣袖就要上前。 贺寒舟抬手止住张河的话,神色微冷看向那两人,寒声:“还走不走?” 两人一顿,这才退回来,却仍斜睨两名伤兵和张河一眼,怪声道:“还是沈姑娘聪明,不过您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也不至于有这些事,您说是吧?我们只是个跑腿的,您说您何必为难我们呢?” 说着,其中一人走到他面前,还看似客气地做个“请”的手势。 贺寒舟神色冷凝,已然压着怒。 有人拿了半个馒头给他,但他仍不动,依旧安静望着帐顶。 “嘶,可能还是个傻子!”饿了都不知道吃。 “胡郎中,胡郎中!快别抓人缝针了,赶紧来看看,这人不大对劲!” 刚醒来的青年只看他们一眼,就移开视线,静静不说话,只有那只手仍一直握着黑铁弯刀。 “兄弟?” “怎么不说话?” “对了,你是不久前刚被招募来的吧?我在营中也挺久了,看你好像有些面生。” 又有几人问他,但他依旧不答,只维持平躺着,目光静静望着帐顶。说好听些,像在望着帐顶出神,说不好听些,像根本没听懂大家说什么。 如果不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睁着,简直和之前昏迷时没两样。 “不会是个哑巴?”有人压低声猜测。 谢云逍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即又扬起一脸谄媚的笑容,他贴了过去抓住贺寒舟的手,娇声道: “老婆,我没钱惹……” 贺寒舟嫌弃地甩开他的爪子。 “活该。” 谢云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嘿嘿直笑,他又加倍地痴缠着上来。 “表酱~老婆,不,是大人,钦差大大、我破产了,包养我吧好不好~” “……” 第 49 章 冀州府 冀州府的核心官员齐聚巡抚衙门的大堂里。 他们已来了有一会,堂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冀州布政使周忠忍不住站起来,在堂前来回踱步。 “中堂大人,不是说那谢云逍早就从京都启程上路了吗?怎么到这么几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旁边一官员忙补充道: 这不是会不会牵连的问题,而是蒋百夫长在这个时候死了,是个人都会往他身上想。就算他不在场,就算他没有下手的本事,也少不得会被叫去问话。 或许,谢云逍的想法是,他顶多被叫去问几句,问不出就没事了,其他由对方担着。 但蒋校尉必定为弟报仇心切,不放过任何可能。万一讯问时用刑,他男扮女装的事极可能暴露,接着他顶替身份被流放的事也会暴露,再往上查,就会牵连出父亲的旧部以及仍在京中的父亲…… 主要是,这件事还没到需要杀人的地步,杀了人,只会越来越麻烦。 “不能这么做。”贺寒舟忙阻止,下意识抓住谢云逍的手臂,察觉自己语气稍急,又放缓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且为蒋百夫长这种人搭上你自己,并不值得。” 顿了顿,他忽然又低声,缓缓道:“其实我叫你出来,是想问……” 他垂眸轻语,终于说出目的:“你愿不愿意,跟我成亲?” 谢云逍闻言,一时呆怔住。 他在手臂被贺寒舟抓住时,注意力便都移到了被抓的右臂。隔着衣服,那片位置的皮肤似乎都在发烫。 此时冷不丁听到“成亲”两字,脑中更是空白,如刚醒来的那天,忘了所有反应,身影僵如石刻。 北地的寒风将营中大旗吹得猎猎作响,但呜咽的风吹不到这一片小小的安静角落。 贺寒舟说完,便有些紧张望着谢云逍。 谢云逍神情凝固,许久才像终于找回魂魄,不敢相信似的,干哑嗓音,艰难问:“你……方才说……” “我说,你敢不敢和我成亲?”贺寒舟深吸一口气,重复道。 谢云逍再次凝固,心口仿佛瞬间麻痹,血液冲至四肢百骸和头顶,耳边是剧烈的心跳声,冲击鼓膜。 握刀的手指轻颤,黑眸却禁不住浮现光彩。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有幸得到垂怜。 几乎没有犹豫,他听见自己很快说:“好!” 说完似是觉得这样太过急切和唐突,他又平稳些刚才激动的语气,表面镇定道:“有何不敢?” 贺寒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神情有些出乎意料。 可能是松了口气,他犹豫一下,决定先说明一些,斟酌道:“你应该能猜到,我是因为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才……” “我知道,我明白。”谢云逍打断,再次道,“我愿意。” 冷静下来后,他确实很快想明白自己能够幸运的原因——沈姑娘需要成亲,来应对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所以选择了他。 他并未因此感到失望或难过,沈姑娘此前只把他当普通伤兵,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忽然喜欢上他。 事实上,如果不是婚配令和蒋百夫长,他和对方本就没有可能。 虽然他还不清楚沈姑娘选择他的原因,但机会只有这一次,稍纵即逝。也许错过了,他就再也无缘站到对方面前。 有这个机会,他就会有更多接近对方的机会,渐渐成为特殊的那个。也许成亲后,他们会慢慢发展,沈姑娘也会喜欢上他一点点? 谢云逍垂眸,期盼又侥幸地想。胡郎中赶紧帮忙解释,把本来谢云逍要和贺寒舟成亲,但蒋百夫长横插一竿子,然后两人打赌,谁赢得大比谁就和贺寒舟成亲的事,一一道来。 陈将军听完,顿时又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少年意气,好!本将军就替你做主,让你和那位沈姑娘成亲,到时我亲自给你们主婚。” 说罢,又一阵大笑。 本来谢云逍只要银钱,他还担心这人目光短浅,空有本事却没头脑,现在看来,也可能是有情有义、信守承诺。 且没想到,这事还和蒋铳有关。能让蒋家兄弟不高兴,陈将军就高兴了。 不仅如此,他还感叹道:“想要银钱没什么不好,我一开始投军也只是想军中能吃口饱饭。且咱们打仗是为大周,为了大周不就是为了自己和家人都能安全,都能吃饱穿暖!” “是!是!!”底下士兵纷纷握拳高喝,被这番话鼓舞得神情激昂。 本来他们就都是军户甚至穷苦百姓出身,讲那些打仗是为了效忠皇帝之类的话,他们不会理解,反倒不如这些吃饱穿暖挣银钱的话来得实在。 如此,借着谢云逍的话,陈将军反倒收拢一把军心,这是蒋和那种有个好出身的人不具备的优势。 陈将军大为高兴,又当场将谢云逍提拔为百夫长,既是惜才,也是让士兵们看看,有能力就会被提拔。 实际上,他更想将谢云逍提拔成千夫长。以他的眼光看,谢云逍的能力绝不止此。 但一来,直接提到千夫长,他担心刺激到蒋和。 他知道这样有些趁人之危,沈姑娘只是遇到难处,不得已向他求助。他却藏了私心,抱着不那么光明的目的,冠冕堂皇地答应,以此接近对方,还得到了好感与感激…… 他知道这样不该,可想要得到对方的渴望,终究压到了一切。 可能是贺寒舟愣住了,迟迟没回应,他抬起头,望着对方眼睛,又一次轻声且坚定说:“我都愿意。” 贺寒舟闻言,彻底放下心,接着目露感激。 他没想到谢云逍知道他的目的,仍愿意答应。想来是因为失忆,没有阅历,才会被他方才拙劣的演法打动,心生同情。 至于婚后不同房的事,眼下他是女子身份,实在……不好在这里开口。不过,对方知道他是寻求帮助,假意成亲,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吧? 贺寒舟耳根发烫,定了定神,才再次看向谢云逍。 谢云逍也正在看他,见他忽然看过来,忙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后又一片红。 贺寒舟看不到他耳后,加上心中也尴尬,说完这些就觉放下了一块巨石,忙恢复神色,轻咳道:“那这件事就先这么说定了,不过——” 他顿了顿,才继续:“你应该知道,跟我成亲,会得罪蒋百夫长。” 决定和谁成亲后,还需尽快报给管理罪眷的军吏知晓,才能在婚配令到期限时,免于被分配。 蒋百夫长与那军吏熟识,定然早打过招呼。他一上报,对方就会提前知晓,前来阻挠。 且成亲这种事,不可能不走漏消息。 谢云逍闻言转回视线,神情也变回冷凝,蹙眉道:“我不怕他。” “我知道你不怕。”贺寒舟温声附和,“但他和他哥的身份摆在那,想为难我们,轻而易举。” 谢云逍神情越冷,握刀的手也愈紧。 忽然,一片温凉触感落在手背,谢云逍倏地抬眸。 贺寒舟按住他的手,似在安抚,继续道:“别担心,我已经想好应对办法了。” 他在谢云逍的手背轻按了按,像梦中后来领兵时,与手下推心置腹那般,宽慰完,便很快抽离。 谢云逍在他手抽走的那一刻,心头一阵失落,直到他接着开口,才忙认真听。 “我之前听那些伤兵说,营中每年冬天会举行一场大比,今年就在最近几日。蒋百夫长知道我们要成亲的事,必会亲自去找你麻烦。 “他这个人品行虽不行,但论身手,在营中却能排进前三。只是他从军晚,现今才只是百夫长,等再过些时日,恐怕就要是千夫长了…… “到时他去找你麻烦,你不要与他正面冲突,只需激他,问他是不是只能仗着人多势众出手,敢不敢跟你在大比上较量。 “此人颇好面子,又自负,到时定会答应。” 贺寒舟神色微凝,缓缓说。 谢云逍皱眉,刚想说“不用这么麻烦,他未必是我对手”,但对上贺寒舟的目光,又生生止住,勉强点了点头。 贺寒舟见他同意,这才继续:“等到了大比那天,我会再想办法,一定让你赢他。” “不用,也许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谢云逍这次没忍住,终于说了出来。 贺寒舟轻咳:“若是那样,自然最好。不过我们还有一个目的,你知道营中的守将陈将军吧?他与蒋百夫长的兄长并不合。 “我昨日听胡郎中说,蒋校尉跟新任郡守有些关系,但陈将军是前郡守安排来的人。如今新郡守上来,蒋家兄弟必然势大。陈将军一直不喜这两人,想提拔其他人制衡,奈何这两兄弟确有几分本事,之前提拔的人都不是他们对手。 “若你能打败蒋百夫长,落了蒋校尉的面子,陈将军必然赏识,甚至会提拔你。且以他对蒋家兄弟的不喜程度,知道你要与我成亲,冲着能让那两兄弟不舒服,也会促成此事。 “到时就算蒋百夫长输不起,恼羞成怒,但有陈将军在,此人也不敢轻易再做什么,也不能再来阻碍我们成亲了。” 贺寒舟一句句将心中计划说出,神情专注而认真。 谢云逍目光一直静静注视他,唇角不自觉柔和。 贺寒舟直到说完,才察觉他一直在看自己,奇怪问:“你看什么?” 谢云逍下意识:“你认真说话时,很好看。” 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轻浮,眼底瞬间闪过懊恼。 贺寒舟:“……” 他轻咳一声,道:“那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吗?” 贺寒舟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 谢云逍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群人走地倒挺干脆,我这张纸条都浪费了。” 贺寒舟微微睁眼,他有些好奇能写出【让他们滚蛋】的谢云逍,还能写出什么。 他侧过头一瞥。 只见那纸上写着: 【不滚的都是狗】 “……” 第 50 章 石桥夜话 谢云逍打发完了这一群冀州官员之后,很快又呼呼喝喝地在未来客栈里招惹来了另一群人。 这群人不是旁人,正是冀州城中大大小小的数得上名号的大夫们。 贺寒舟身体不适,谢云逍的“敏感肌”发作得厉害,立马招呼小二大张旗鼓地召来了这一群冀州名医。 其实贺寒舟这次只是连日跋涉导致的体虚劳累而已,他躺了一会已觉好转大半,但谢云逍不听他的劝阻,小题大做,硬是将冀州城数得上名号的大夫都请了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这个京城口音的谢大款在这里似的。 这会,一群人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的,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贺寒舟的脉象。 谢云逍崩着张脸,一本正经的。 贺寒舟面带嫌弃地与进来的人是徐阿婶,知道贺寒舟要搬走,她很是担心,更有些不舍。 “虽然营帐这边艰难,但好歹是住在军营西北角,离那些糙兵糙汉们远。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互相照应。现在你一个人搬到药房,那边出入都是士卒,万一有品行不好的……我看实在是不安全。” 贺寒舟轻咳,这话确实没错,但问题是,他不是女眷。 于是含混说了些搬过去的好处,诸如有炭盆,晚上不会冷之类。 徐阿婶见他已经决定,也只好叹气,帮他一起收拾东西,然后又帮忙送到药房。 忙完这些,已近巳时。 贺寒舟用完饭,带上药箱,去往伤兵营。 营帐中正有人小声议论昨天刚醒的那个人,他经过时听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还有许多细节没讲。 据说陈将军昨天把那个刚醒的人叫去主营帐后,问了整整两个时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 不是这人嘴硬,而是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倒是记得自己姓谢。 陈将军叫人拿出兵册核查,查出那一千个押送粮草的士兵里,确有个叫谢云逍的人,年龄情况恰好能对上。 当初那一千名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将近百人是三个月前新招募入营,这个谢云逍就是其中之一。 因刚入营不久,就被派去运送粮草,营中人跟这一百人都不熟悉,更没人认识谢云逍。 估计认识他的人,都在那已经死去的一千人里。 至于家人—— “这就更惨了,他是北归的流民,家人都在北边死在胡人手里。” 北归流民,是对从北边被胡人占领的地方南逃回来,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的称呼。 当今皇帝当年夺权登基,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将北地大片领土让给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子民遭受屈辱和践踏。许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统治,纷纷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时,亲人惨遭杀害,逃回大周后,又会主动参军,抵抗胡人。 想来这个谢云逍也是这种情况,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朋友。刚到营中,除了和他一起参军的那一百人,亦没别人认得他,不久后就倒在押送粮草的途中,令人叹息。 当时那一千人里,有不少人尸体埋没黄沙,并未被寻回,其中就包括谢云逍。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未死,而是唯一活着被抬回来的那个。 “所以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谢云逍了?” “这还能有假?陈将军亲自让人拿兵册核验过,且他被抬回来时,穿着咱们这边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面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迹,还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粮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谢云逍,还能是谁?” 说话的伤兵声音虽刻意压低,但营帐就这么大,且他在的位置离那个角落不算远,贺寒舟可以确定,角落里的那个人肯定能听见。 但那人就像神思被抽离在世间外,对周遭的议论浑然不觉,仿佛他不是被讨论的那个。他单手垫在头下,另一只手仍握刀,仰躺在床,一直静静望着帐顶。 许是察觉到贺寒舟的视线,他忽然偏头看向这边,眼睛漆黑乌沉,像点了墨,看不出情绪。 这张脸因此刻人醒着,似乎变得冷峻许多,也更俊逸。 旁边伤兵正猜测,他在北地时可能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因家中被胡人劫掠,才沦落至此。 “都是在边塞风吹刀割,你看他就不似咱们这般黑。” 贺寒舟和角落里那人都仿若未听见,静静对视了这么一瞬。 忽然,他从床上坐起,身上疏冷似乎也在看见贺寒舟时消散。 贺寒舟被他发现自己在看对方,视线也不避让,提着药箱径直走过去。 对方依旧沉默如金,随着他走近,视线一点点上抬,很快又径直落下,落在他的药箱上。 贺寒舟放下药箱,从中取出装药膏的钵,温声开口:“我是来给你换药的。”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过来。 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整洁,指腹和掌心都覆着厚茧,应该常握着什么兵器,但并不是握刀的那只手。 贺寒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上药。 能不用自己动手,他自然愿意,忙将钵递过去。只是钵被拿走时,手指碰到对方指腹,触感有些粗粝。 两人同时抬头,视线相撞。 贺寒舟很快松开手,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转开视线。 片刻后,再转回来,他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背过身去,褪衣上药。 应是顾及他是“女子”。 贺寒舟:“……”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再次侧过身。 没想到这人失忆了,还记得男女大防之事。 他虽自小就扮女装,但从小到大,跟他一起生活的只有父亲。父亲自不会真把他当女儿养,所以和男子打交道时,他常意识不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不过都流放到了军营,想防也是没条件…… 正想着,对方已经上好药,将钵还了过来,微抬目光看他。 贺寒舟收回神思,接过后放进药箱,又拿出银针,对他道:“坐近一些。” 正在整理衣服的人一僵,漆黑的眼睛突兀看过来,令人心头一悸。 “帮你扎几针,看能不能恢复记忆。”贺寒舟解释。 对方便老实了,很快坐到床边,乌黑眸子抬起看他一眼后,又身体微微前倾,方便他扎针。 像被驯化后,收敛了爪牙的狼。 贺寒舟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一阵安静。贺寒舟专心扎针,指腹轻捻银针。 “疼吗?”他另一手指尖按着对方额头,固定着防止移动,语气一贯轻柔。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得到回答。 但空气沉寂几息,却突然响起一道干哑嗓音:“不。” 贺寒舟惊讶,低头发现真是对方声音,不由无言——原来他不是哑巴。 谢云逍此刻闭着眼,额上抵着小女郎微凉的指尖,鼻间也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药香。这样近的距离令他有些不适应,但…… 倏然,那一抹浅淡气息远离。 他蓦地睁开眼,黑眸中掠过一抹失落。 贺寒舟不知何时已经拔下所有银针,退回到正常距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好了,有想起什么吗?” 谢云逍沉默,摇了摇头。 贺寒舟只是顺便问问,没指望真能治好。毕竟他没治过失忆,方才施针不过是扎在一些能提神醒脑、防止头痛的穴位。 不过见对方忽然又不言语,只是摇头,他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不说话?” 对方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咙位置,嗓音粗粝:“难听。” 贺寒舟瞬间明白,他是嗓子疼,且说话嘶哑。难怪刚才那个“不”字,听起来很干哑,应是他之前还是个血糊人时,身上刀上箭伤引发炎症,高热不止导致。 不过,嗓子不舒服,为何不告诉他或胡郎中?这人莫非是木头,不知道疼? 贺寒舟摇头,正好他因风寒没好全,也经常嗓子不舒服,会随身带几片甘草。 他拿出其中两片,放到对方宽阔粗糙的掌心,笑道:“这是甘草片,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含一含,下次我来,再给你多拿几片。” 说完,他提起药箱离开。 谢云逍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后,低头看向掌心的两片甘草片,目光轻闪。 醒来后,他脑中一片空茫,只在被那位将军问话时,隐约记起一个“谢”字,其他一概不知。 他不知这里是哪,不知自己是谁,只知道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方才那个小女郎。 听那些伤兵说,是对方救了他的命。 在他躺在角落里无人管,只能静静等死时,是对方每日来给他换药…… 他忽然抬起头,视线又追上那道身影。 贺寒舟已经走到帐门口位置,正在看张河的情况。 张河这次醒着,见到他显然很激动,一个劲儿感激,险些涕零。 贺寒舟无奈,面上带着一贯的笑,温声告诉他不能太激动。 “没想到啊,张河这小子竟然真挺过来了。” “多亏了沈姑娘,谁能想到呢,他肠子都断了,还能救。” “对了,那边那位不也是,沈姑娘救的。” 几个伤兵感慨,又压低声音,眼神示意不远处的谢云逍。 谢云逍仿佛没听见他们说什么,视线慢慢从帐门口处收回,又看向手心的甘草片。 那位沈姑娘很厉害,医术高明,说话轻柔,舟丽的眸中总盛满笑意。 沈姑娘人也很好,伤兵营里的伤兵个个都称赞她。不过……她好像对谁都很好,对谁说话都轻柔,带着一样的笑意。 没有谁是特别的。 谢云逍握住手中的甘草片,片刻后,又仔细收好。 他躺回床上,继续单手垫在脑后,静静望着帐顶,却好似无法再回到之前的平静。他拉开一个身位,谢云逍又痴缠了上去。 贺寒舟心中又烦躁起来了,他脱口而出道: “摸了就摸了,你想怎么样?” 谢云逍嘿嘿直笑。 “那自然是要赔我的。” 贺寒舟不耐烦道: “赔什么?” 谢云逍又乐了。 他摸了摸鼻子,他自不敢说,赔他让他摸回去这种话,只听他嘿嘿一笑道: “你得赔我……”他拉长声音开始卖起关子,见贺寒舟朝他瞪了过来,他才笑嘻嘻地接着说道: “再摸我一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 51 章 包养 最后,谢云逍并没有享受到“再摸一次”的待遇,只得到了几个白眼。 他短暂地失落之后,更加变本加厉地粘着贺寒舟。 贺寒舟有些心绪不宁,刚刚心中涌起的陌生情绪,让他一时有些迷茫。 他心不在焉地加快脚步回了客栈。 此时天色也晚了,客栈里刚刚那一群闹哄哄的大夫们已经都离开了。 咸鲜的汁水从齿间溢了一些落在唇角,贺寒舟慢慢尝完半个,抬起头,垂着眸伸出一点舌沾走嘴角的痕迹。 食指大动,贺寒舟自然而然地,又低头下去,吃掉了剩下那半个。 手上忽然轻了,谢云逍才反应过来,贺寒舟就着他吃完了这个糯团。 上回这样,还是谢云逍刚到雁都的那年,他喂贺寒舟吃了钟石寒送来的、谢府厨房做的豆腐脑,浇了府里自己煎出来的红油,面上洒着花生碎,葱姜蒜拌着,一些醋,酸酸辣辣,谢云逍喜欢的很,但他不知道这并不合雁都人的口味。 那会儿贺寒舟六岁,还被先帝的贵妃周淑怡养在膝下,虽不会被欺负,但也无人重视,两人都把对方当做最好的玩伴,即便吃不了辣,贺寒舟也还是吃掉谢云逍递来的那一勺。 而后闹了两天肚子,躺在允安宫偏殿,贺寒舟一张稚嫩乖巧的脸蔫儿得毫无生气。 谢云逍那会儿不过十岁,当即就吓坏了。 他没有见过这个阵仗,荆城那边,莫要说六岁,就是再小两岁的也吃得了。 贺寒舟再如何不受待见,也是皇帝的儿子,是他的主子,谢云逍忽然就想起前段时间在宫里玩时听到的小话,谁谁冲撞了这个宫的娘娘被板子活活打死,谁又苛待得罪了那个宫的皇子公主,被发配去充当军妓。 谢云逍整张脸煞白,眉间红痣印着,谢康也吓死了,哭着说世子爷被宫里头横死的鬼附了身。 但谢孟宗教过他,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谢云逍心里害怕,却也还是去了周淑怡那儿主动认错,但贵妃娘娘的反应却跟他想的不一样。 周淑怡知道贺寒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头一回吃麻辣的豆腐脑闹了肚子后,挠了挠皇帝赏给她的异瞳猫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世子下回小心些便是。 她甚至没有去偏殿看过贺寒舟。 安宁公主贺知雨倒是去瞧了,她比谢云逍还要大两岁,让宫女去给贺寒舟请了太医后,便也没再来过。 到底还是不受宠。 自那之后,谢云逍就再也没有喂过他什么了。 如今贺寒舟忽然主动来这么一遭,谢云逍难免有些怀疑他的用心。 他们今天相处可称不上愉快,贺寒舟对他发了火又歇下,虽然是他心软了一些哄了一哄,却未免哄得太容易。 这让谢云逍莫名觉得,贺寒舟约莫在朝他示弱。 他眯了眯眼,这个念头一出,便像失了控那般,越长越大。 贺寒舟不会无端端地向他示弱,谢云逍飞快地在脑海里盘了盘,觉得他当是在暗示自己,春休之后,多少可以站一站他,将大婚的事继续往后压。 谢云逍当然是不想的。 一来,因为他靖南王独子的身份,手中又握着朝廷财政的权,挑他错的折子可从来没有少过,二来,则是觉着,若贺寒舟身边有个体己人,那至少像类似休假时被上峰拜访的事儿,就能绝迹。 况且,干涉天子婚事,朝廷里的有些人怕是要疑心打算要扶持自己的人,塞到天子身边。 但,谢云逍还需要贺寒舟在他请求休致的折子上落玉玺,孰轻孰重,忽然就有了判断。 谢云逍搁下筷,清了清嗓,说:“方才臣在温泉里说的那些都是浑话,还望陛下莫要计较,春休之后,臣自然会按着陛下的意思办。” 屋里忽的静了下来。 关宁屏息站在旁边,目光望着透着初晨阳光的窗,十分用力地减弱着自己在这间房里的存在感,恨不得连呼吸声也消失,更不敢去看贺寒舟。 只不过,关宁以为贺寒舟又会生气的,但过了一会儿,只听到贺寒舟轻轻笑了笑。 贺寒舟看着谢云逍,自己的大氅穿在他身上略微有些宽大,肩线那儿落了下去,不过他似乎没有注意大氅里有暗扣,一直单手抓着一点边,免得滑到手臂上。 “那是自然。”贺寒舟说,“朕的钱袋子还需仰仗谢尚书,朝廷里,朕只放心交给你。” 一边说着,贺寒舟伸手到了谢云逍的襟前,准备替他扣好暗扣。 白净修长的手指带着一阵清冷的风扑进谢云逍的鼻息,像梅香,但那个插着梅枝的花瓶并没有放进来。 谢云逍抬手挡了挡,贺寒舟的手正好触到他的手背上。 贺寒舟顿了顿,抿着唇,手收了回去,说:“衣襟里头有暗扣,不愿朕帮忙,那谢尚书便自己来吧。” “谢谢陛下。”谢云逍说。 他找到贺寒舟刚才伸手过去的地方,确实摁到了暗扣,单手利落地扣好,大氅的衣襟顿时收了收,这会儿穿在身上是当真合适了。 贺寒舟说:“这件大氅便赐给你,不必再还朕了。” 谢云逍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他还没开口,关齐端着煮好的姜汤到了门口,关宁去开了门放他进来。 关齐跟在关宁身后头走着,两人回到桌边,关宁从他手里的托盘中取下一碗放在贺寒舟面前,贺寒舟抵着碗沿,推到了谢云逍的面前。 关宁又飞快放下了另一碗,再一次抢在了谢云逍的前面。 放好后,关宁让关齐先出去,他拿走托盘放在一边,退回到角落,不再打扰。 贺寒舟执起筷,自己又夹了一个糯团吃了,问:“谢尚书后头几天的春休,有什么打算?” 他全然忘了方才谢云逍只让他吃一个。 糯团是沈妤亲手做的,数量不多,毕竟要从荆城送过来,路上一直都用雪冻着,就是如此小心,送到雁都谢府时也还是坏了一些,谢康按数给谢云逍留下了九个,取长长久久的意,余下那些,才是谢府的其他人一起分,只能够大家尝尝家乡年味。 谢府的厨师并不是不能做,毕竟也是当年沈妤挑给谢云逍,陪着他一起上京的荆城本地人,就怕他在雁都吃不好。 但沈妤只想他吃九个,又是从家里寄过去的,年年初一都是如此,似乎这样,就能让谢云逍在雁都也长长久久。 谢云逍刚才也确实分得不情愿,他不愿意破沈妤的数,但觉得八也是个吉利数,四月一过他便自由了,与其长长久久,同“发”的八似乎更合适。 离开雁都逍遥自在,那自然还是钱多一些好。 但是现在被贺寒舟又吃了一个。 谢云逍闭了闭眼,半天没想到和七有关的吉利事,都是什么七进七出、七上八下的“凶”词,便干脆又夹了一个放在贺寒舟面前,面无表情,说:“寒檀院里的荷塘需要清理,要跟谢康去几处铺子查账,要去林阁老那里拜个年,再歇两天,便要回去上朝了。” 六也行,事事顺遂,保佑他休致顺利。 贺寒舟不知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唇角微勾,心情好了不少,筷子压榨白白胖胖的糯团,说:“那上元节还空着?不如进宫里来,城里放灯,静湖的角楼上看去的景色最好。” 谢云逍顿了顿,视线落在面前的姜汤上。 姜汤的热气散了许多,已经不熏眼了,汤面印着谢云逍的面容,蹙了眉。 贺寒舟吃完糯团,转头见他不言语,又问:“那日……是有事吗?” 谢云逍端起姜汤喝了一口,他不喜这种辣味,不过反而能帮他压一压有些不太好的情绪,免得被贺寒舟看出来。 “那日没事,臣会去宫里。”谢云逍说,又催他道,“姜汤有些凉了,陛下趁热喝。” 贺寒舟便端过自己那份,抬到面前时已然皱了眉,顿了顿,还是依言喝了干净。 谢云逍说:“糯团不宜多吃,又喝了水下去,待会儿便要撑了,剩下这些臣先收走,免得陛下惦记。” 贺寒舟一时愣怔,他想说自己应当还能吃两个,可谢云逍一点机会也不留给他,只端了装糯团的碟子,说了句告退,便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关上,贺寒舟哼笑一声,象牙箸不轻不重地搁在桌面,发出啪的声音。 关宁以为他不开心,小心开口试图宽慰:“陛下,好歹世子爷应了上元节进宫,您那天的安排——” “朕知道。”贺寒舟说,手指曲起抵着自己的下颌,眼神随意落在一处,片刻后,又说,“年前太医院给太妃诊了脉,比去年还要糟糕一些,请安宁公主进来陪陪。” 关宁说:“嗻,回宫后老奴便去安排。” 谢云逍离开了屋子,没在厨房找到谢康,关齐倒是还在里头,他便让关齐帮忙先将剩下这些糯团放起来,说谢康会来收拾。 毕竟是宫里的公公,他没有理由使唤人家做太多事。 谢云逍又去了栓驴的地方,果然在这儿找到了谢康。 钟石寒也在,两人正商量着给寒檀院的荷塘清淤的事,听见动静纷纷回头,见到是谢云逍来了,便都作了揖。 谢云逍摆摆手,问:“谢德子吃饱了么?” 谢德子便是他的这匹驴,四岁了,被喂得皮毛油光水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踩了踩蹄叫了两声。 “早好了。”谢康说,摸了摸谢德子的耳朵,“才刚刚梳好毛,休息到下午,便可以回去了。” 谢云逍点了点头,这处院子本就只赁了一天。 谢云逍说:“糯团还剩了几个,中午热一热将就吃,康哥儿和钟伯费些心,和关宁公公商量一下,我可以随便,但是陛下那里还是得按照规矩来。” 钟伯捋了捋胡子,说:“我晓得的,刚才康哥儿已经赶紧让家里来的小厮下山去了,看看能不能跟农户买些菜蔬和肉。” 谢云逍听后点了头,这番安排他是满意的。 “对了。”谢云逍说,提了这趟来寻二人的正事,“上元节那天我应了陛下的邀请,要进宫去,家里的安排就撤了吧。” 这叫什么话? 店小二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有些结结巴巴。 “不、不、不……” 谢云逍有些不耐烦了。 “不什么不?” 小二连忙补充道: “不、不猥琐……” 谢云逍心中凉凉了。 双重否定等于肯定,这踏马的猥琐地没跑了。 以后得少当点手艺人。 第 52 章 情比金坚 谢云逍正不爽地与那小二大眼瞪小眼,身后的房门突然间又打开了。 刚刚一直撵他走的贺寒舟俏生生地站在他身后。 贺寒舟淡淡看了他一眼并给他使了一个进屋的眼神。 谢云逍一脸的惊奇。 他被撵了这么多回,没想到还有贺寒舟主动邀他进屋的时候。 谢云逍心中腻歪起来,他理了理衣领,又抬手拨了拨刘海,嘴角勾起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咳、找我有事?” 贺寒舟瞪着他,面色不耐。 但谢云逍一手撑住门框,冲贺寒舟眨了眨眼睛,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进屋。 吱呀一声,紧绷的丝线仿佛被人接上了一截,各自松了一头,谢云逍瞬时感到了轻松。 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刻这番感激过关宁。 关宁走在最前头,推开门先进到茶室里,谢康和掌柜则跟在关宁身后,各自手里捧着两个合着的螺钿漆盒,都上着锁。 谢康手里垫在最下面那个匣子是最大的一个,约莫两尺的长宽,看起来沉甸甸的,绘着精致的百鸟图,每一片羽都流溢着光彩。 贺寒舟的余光一直落在谢云逍身上,见到他瞳孔忽然亮起,不禁勾了勾唇。 茶室里有专门用来放这些盒子的长桌,立在屋子正中,谢康和掌柜将手里的盒子轻轻摆了上去,又照着盒子的大小调了次序,才拿出钥匙,准备挨着一个个解开盒子的锁。 谢云逍放下茶杯起身,径直走到方才一眼瞧见的那个大盒子跟前,朝谢康招手,说:“先开这个。” 谢康朝他点头,说:“好。” 谢康拿着钥匙从长桌另一头走过来,谢云逍朝边上让了让,给他留出了位置,目光一直跟着他的手移动,谢康被看得无奈,开锁本就已经是瞬间的事,愣是又给它弄快了一半。 抽走锁,谢康打开盒子后退到了一旁。 里面是一株碧玺点翠桃树盆景,桃叶细长翠蓝,栩栩如生,粉色碧玺雕了果实缀在枝丫上,叶间藏着白玉雕的桃花,东珠作蕊金丝作柱,没有一朵瞧着是一样的,各方看去都有各方的姿态。 掌柜见谢云逍停在这件的面前,脸上扬起笑,走到一旁说:“谢大人好眼力,这盆桃树是万宝阁到现在最拿得出手的一方摆件了,就是当做珍品进贡到宫里,也是绰绰有余。” 谢云逍自然晓得,他点了点头,说:“其他的也打开,一并瞧瞧。” 谢康听了吩咐,径自都开了。 其他三个盒子里的东西也都是珍品,花团纹样的点翠簪,钱币大小的东珠穿玉石翡翠的璎珞,还有一副黄金嵌宝石的臂钏,但和最开始的碧玺点翠桃树盆景比起来,都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有些俗意。 贺寒舟不知何时走到了谢云逍身边,微弯下腰去,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则从谢云逍面身前探过去碰了碰那副黄金臂钏,声音落在谢云逍的颊边,说:“后面三样无趣了些。” 温热熏过谢云逍耳侧,似被抿过,蓦的紧绷起来,一直蔓延到肩窝。 谢云逍愣了愣,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贺寒舟好好站在旁边,若不是他身上被靠近的感觉还在,贺寒舟显得就像根本不曾靠近过来碰过那副臂钏。 以及,他似乎才刚刚意识到,贺寒舟长得比他高了。 肩比自己宽厚,人也高过了自己,身上属于曾经的印记在渐渐淡去,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压迫感比温泉那日更加直观。 谢云逍蹙了蹙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由自主地,明明贺寒舟已经不再靠近,谢云逍却还是向另一边偏了一步。 太靠近了。 他甚至需得微微仰头才能看见贺寒舟的眼。 会折起的后颈让谢云逍无法静心。 掌柜未曾察觉两人之间轻飘飘的暗涌,对着贺寒舟说:“这位大人眼界如此宽,寻常珍宝怕是不好入您的眼了。” 贺寒舟抿了抿唇,因为谢云逍下意识的动作而有一丝失落,掌柜的话倒是恰好让他转开脸去,不让谢云逍瞧见。 他也听出了掌柜话里暗藏的刺。 贺寒舟说:“即用了寻常二字,又何谈得上珍宝,这四样里,也仅那盆景对得起这个称呼。” 声音不重,直言不讳戳破他心里那点不满,轻拿轻放得姿态让掌柜蓦的觉得有些难堪。 他拿出了万宝阁库房里最好的四件东西,只得了这么个评价,如何高兴得了。 掌柜飞快变换过一瞬的脸色没有逃过谢云逍的眼睛,眉头蹙得更深,对贺寒舟说:“您何必用您的眼神来苛求一间市井里头的珍宝铺子,若当真这四样都入了您的眼,只怕您夜里也睡不好。” 他的话让掌柜愣怔,心里骤然起了警惕,谢云逍已经是户部尚书,又是靖南王世子,一般人在他面前可担不起一声尊称。 掌柜愣愣看着负手而立的另一人,他是什么身份自然不用分说。 “陛下息怒!”掌柜连忙跪下磕头谢罪,“草民、草民只是、只是一时觉得难过,这都是草民辛苦寻来的物件,自然心疼得很,事以、事以才——” “罢了,起来。”贺寒舟说,闭了闭眼转过身去,并不想受这一拜,“谢大人说的没有错,朕还想夜里睡得好一些。” 掌柜抬起头看了一眼背对而立的贺寒舟,又看了一眼谢云逍,见谢云逍点了头,才大着胆子站了起来。 谢云逍说:“替我将那盆景仔细包起来,收拾好些,别磕了碰了,那个漆盒也一起,我付你两样物件的钱。” 说完,他又看向谢康:“康哥儿跟掌柜的一起去。” 眼睛飞快眨着,谢康会意,连忙领着掌柜的去收拾其他盒子,说:“还请关宁公公也来搭把手。” 关宁看向贺寒舟,见他不曾点头颔首也不说话,便明了他是默认,手脚麻利地帮着谢康一起,将长桌收拾得一干二净,离开了茶室。 贺寒舟说:“那盆景送给贺汀,有些太重。” 只是满月宴,求的自然都是吉祥的寓意,保佑小孩子平安无恙长大便是最好的。 谢云逍却不觉得,问:“年前碰到驸马时还说未曾取名,这才几天,便已经定下了么。” 贺寒舟说:“周太妃定的,皇姐这几日都带着幺女和贺峋在宫里陪她老人家,初五去浣溪散了步,觉得小孩儿眼睛和溪水一样透,便取了这个名字。” “那说明太妃喜欢贺汀。”谢云逍点了点头,说,“即是如此,这株桃树哪里会太重?臣甚至以为尚且不够,轻了些。” 贺寒舟没料到他会这样绕过来,一时失笑,弯了唇角和眉眼,驱散了方才身上的风雪。 他没有回转身,谢云逍自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已经柔软下来,继续说道:“方才臣仔细瞧了,那些碧玺桃是可以摘下来的,之前听公主说,贺峋这么大的时候手里就喜欢拽着些东西,一捏捏好半晌,贺汀再长几个月,倒是合适她捏着玩。” 贺寒舟脸上笑意渐深,甚至轻轻摇了摇头,觉得这天底下,怕也只有谢云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哪怕是小时候在允安宫时,贺寒舟也没见过贺知雨随意把玩过周太妃的什么首饰摆件,御赐的那些也就罢了,便是她该得的那些份例,贺知雨碰的时候都是被嬷嬷在旁边看着的,就是害怕她不小心弄坏了那些宝贝。 更莫说让婴孩儿随意玩耍那些碧玺桃。 贺寒舟转身坐了下来,手撑在扶手上支着下颌,看着谢云逍,说:“对了,后日去赴宴,可别怪朕没有提醒你。” 谢云逍转头,莫名地看着他:“什么?” “不要在皇姐面前提太多驸马的事。”贺寒舟说,“这几日进宫陪周太妃用膳,她是独自带着孩子来的,太妃问起驸马来,她也不愿意提,怕是有了嫌隙。” 谢云逍想了想许由那人,状元出身,前年从翰林院调到了工部做事,兢兢业业很是勤勉,贺知雨当年一眼相中了他,私下接触几番便情根深种,即便两人身份悬殊太多,却也琴瑟和鸣至今。 “陛下会不会想得太多?”谢云逍觉得有些突然,他对许由的印象一直还不错,“外男进后宫本就是忌讳。” 贺寒舟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说别的:“只要你记得后日不要碰这个便是,免得平白得皇姐一顿责怪。” 谢云逍说:“陛下来这里寻臣,便是为了提醒臣这件事?” 他还不至于去议论别人的内宅家事,更遑论是在贺汀的满月宴上,将这事儿搬到安宁公主面前。 他又不蠢。 “谢大人觉得是,那便是吧。”贺寒舟看着他,抿了抿唇,然后起了身,“今天这条抹额很衬你。” 身边带起一阵风,谢云逍还未回神,贺寒舟便已经离开了茶室。 谢康在前头和掌柜结账,并吩咐他待会儿差人,将东西送到谢府去。 “关宁。”贺寒舟走了过来,喊了关宁,“回去了。” 关宁说:“嗻。” 掌柜连忙从柜台后头出来,和谢康站在一起,恭送贺寒舟上了停在外头的马车,金丝盖顶的车厢落下了帘,关宁亲自驾着,甩了鞭,车轮缓缓朝前滚了起来。 茶室的门又吱呀被推开,谢云逍大步流星走了过来,问谢康:“陛下走了?” 谢康愣了愣,不明世子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老实说道:“走了,关宁公公驾着车刚出珍宝巷。” 谢云逍说:“咱们也先回去。” 他现在浑身紧绷绷的,心口也不顺气。 “回去之后让厨房熬一碗驱寒的汤药来。”谢云逍说,抬起手背覆到自己额上,“凉凉的,那天温泉或许还是勉强了些,我不太舒服,有些像风寒。” 谢康大惊,说:“那确实得快些回去,掌柜,可否借用你铺子里的马车,待会儿便给你送回来。” 掌柜当然不会拒绝:“自然可以,我这就去安排。” 他又开始长篇大论的肉麻起来,贺寒舟提取了一些有效信息之后便听不下去了。 “钱留下,你可以出去了。” 谢云逍立即又要泫然欲泣。 “补药啊老婆,你补药这么狠心!老婆,我补药离开你啊!”…… 贺寒舟不为所动,默默看着他“作妖”,谢云逍演着演着也演不下去了。 他看着贺寒舟一直十分平静的完美的脸蛋,心底深处,突然涌出一个疑惑。 “老婆,你是直男吗?” 怎么一点情趣也没有。 第 53 章 钢铁直男 “直男?” 贺寒舟冷冷瞥向谢云逍。 这词从谢云逍嘴里出来应该不是什么好词。 谢云逍往一旁转移视线。 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地龙烧了一整晚,屋子里烘热,谢云逍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半张脸露在外,盖住了耳朵,外头天光大亮,他仍旧没有半分要起来的迹象。 门廊下的竹篾风铃被吹得叮当乱响,谢云逍平时很喜欢听的声音,这会儿困着,只觉得它太吵太闹。 过了一会儿,风铃停下,捂着耳朵的手也慢慢缩回了被子里。 只是还来不及好好睡回笼觉,外头的廊下又传来了沙沙哒哒一串人的脚步声,错落不一,得有三四人。 沈妤怀里抱着鎏金雕荷的手炉匆匆走着,头上簪的双色芙蓉花玉石珍珠步摇稳稳当当,身边跟着钟石寒,她一边走,一边稍稍侧过脸问:“小小还未起?” “王爷昨天免了世子的晨练,又睡得晚,今晨便没有在惯常的时辰叫他起来。”钟石寒笑了笑,但这笑只维持了眨眼时间,便又落了下来,“况且今天……” 话未说完,是他不想说出口,但沈妤已经明了,反而莞尔说:“小小答应好了的,他都不担心,怎么石寒还替他操心起来了?” 说话间,两人带和沈妤的侍女已经到了谢云逍的门外,她抬手轻轻叩响:“小小,可醒了?娘亲要进来了哦?” 里头没有人回应,沈妤朝钟石寒点了点头,伸手推开了闭合的房门。 屋里暖洋洋的,沈妤将手炉递给丫鬟,径自去了床榻边。 谢云逍夜里睡觉不喜欢拉着床帘,故而沈妤一进去里头,便看见他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被里了。 见他睡成这般,沈妤不免失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替他拉下了盖住脸的被子,她的指尖凉,抱着手炉也不太暖得好,碰到谢云逍热乎乎的脸颊,稍低的温度碰醒了他。 沈妤见他动了动眼皮,晓得这是醒了,便轻声说:“昨夜不是还说今晨要早早起来看雪?怎的这会儿雪也停了,我们小小还在被里呀?” 她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谢云逍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翻身转到了她这边,眼睛还是闭着的,用带着弄弄倦意的严肃语气说:“娘亲,我今天就满十岁了。” 沈妤脸上笑意渐渐变深,说:“十岁的大孩子了,睡觉还要像小朋友一样缩起来,还要赖床,康哥儿都要笑你了。” 谢康小谢云逍两岁半,今天也早早起了,已经完成了晨时的功课,这会正跟着他爹娘一起,清点着夜里要放的灯。 今日是上元,也是谢云逍的生辰,属兔,每年这天的夜里,谢孟宗和沈妤都会带着他去城里府川河边放小兔灯。 谢康点的就是这些。 十岁了就要放十盏,王府里人人都记得,他少年老成,还是想再核一遍。 沈妤说:“刚才过来时娘亲碰到他,他还拿着你的小兔子问娘你起了没。” “我起!”谢云逍最吃这样的激将法,努力撑起身,四肢像猫一样撑在被子里,说,“娘亲,你看,我起了。” “那快点来穿衣裳。”沈妤说,一旁的丫鬟见到她招手,连忙将早早备好的新衣拿过去候着,“不是还说要去堆雪人吗,再不去,怕是要化干净了。” 荆城的冬天很难下一次雪,不似虎岭关和雁都,每个冬天都是银装素裹,天地一色。 谢云逍记事起就总听沈妤说起在雁都见过的雪,冰凌在屋檐下被太阳照得五光十色,雾凇满林似仙山奇境。 荆城就不是这样的,冬天多小雨,湿淋淋,不点地龙,那冷气能钻进被子里陪你困觉,即便能看见远处的雪山,可城里许多树却连叶也不落,终年都是绿色的。 只靠着深浅来辨别在的季节。 那会儿谢云逍四五岁,以为只有折箩山那样高的地方才会长雪,那娘亲和爹爹待过的雁都是和折箩山一样高的地方。 后来长了几岁,知道了雁都就是雁都,不是什么和折箩山一样高的地方,但有着同折箩山一样的雪。 今年冬天很冷,昨夜用过晚饭,忽然就下起了雪,谢云逍和谢康都是第一次见,稀罕得不行,扔下饭后点心便冲了出去。 雪花小小一个,不是沈妤说过的鹅毛那样大,谢云逍接到手心,在檐廊橙黄的灯下仔细看,发现好像每一片都长得不一样。 只是还不待他拿给沈妤看,便已经融化在了他的体温里。 不过不重要,齑粉一样小的雪也是雪,再加上第二日是上元节,也是谢云逍的生辰,每年只有这天谢孟宗才会免了他的功课,也可以睡晚一点,他和康哥儿在院子里玩疯了。 但直到他睡觉前,雪也还是只有一点点大,沈妤告诉他,睡起来就好了。 这会儿听到沈妤说雪快化了,谢云逍才有一点紧张感,他长得不算快,十岁才到沈妤的腰上一点,刚想扑出床外去扒着窗看院子,便被娘亲拦腰抓了回去。 沈妤说:“骗你的,好好穿衣,后半夜下得大了,院子里的雪都有一节指深。” 谢云逍哦了一声,有些悻悻,他还以为有一腿深。 丫鬟捧着他的衣服,都是熏好的,带着梅花香气。 生辰这天穿红是荆城的习俗,谢云逍自觉已经长大,不爱要正红的颜色,沈妤依着他,最后定了稍稍沉一点的银朱的锦做了一套今天穿的棉袍,谢云逍也是第一次见,穿上后去找了谢康,才知道自己后背上绣了一只兔子。 谢云逍苦了脸,说:“出去大家都会笑话我,这是女孩子的纹样。” 谢康却觉得好看,说:“不呀,很衬世子呀。” 都那么漂亮。 谢云逍气极了,顾不得他比自己小,打定主意不要给他分生辰糕了。 但穿都穿了,今天里沈妤是不会让他脱下来的,谢云逍没有办法,回屋里让钟石寒给他找了一件小狐裘穿上,将那只小兔子挡了起来,才愿意跟着谢康一起出门。 上元节的街上热闹,又下了雪,好多小孩儿推挤追打在街边,随便见了谁就扔去一个巴掌大的雪球,谢云逍和谢康都被扔到了,两人不甘示弱,当即就抓了雪扔了回去。 很快出了一身汗,狐裘披不住,最后还是给了身边陪着出来的钟石寒。 不过这会儿谢云逍已经玩疯了,早早忘了自己身后背着一只小兔子的事。 匆匆吃了午饭,谢云逍和谢康都惦记着还要出门,但这会儿的街巷和早晨出门的那会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指节深的雪早就被人们踩碎,喧闹化成了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若非墙根和街相交的地方还有些许残雪,屋檐瓦顶上没有被炊烟熏过的地方还覆着那么深,谢云逍会觉得早晨的玩闹似一场梦。 荆城的雪,到底还是同娘亲说的雁都的雪不一样。 谢云逍在王府门槛上坐下,撑着脸望着远处的折箩山,皑皑雪色涂在透蓝的天幕上,他看得移不开眼。 谢康不想坐,他觉得冻屁股,并对不怕冻屁股的世子爷很佩服。 他看着街巷,不远处的巷子口突然转进来一辆马车,四匹马拉着,谢康懂得一些规矩,王爷的车驾是五匹马,四匹马的车驾虽然稍稍次了一些,但荆城里除了王府里外,没有谁能再用这个规制。 谢康当即就想到了半月前从爹爹那里听来的事,惊呼一声,指着那边对谢云逍说:“世子快看,那是不是来接咱们上雁都的马车?” 谢云逍这才收回视线,顺着谢康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马车已经快到王府门前,速度也慢了下来,最后,在石阶前停下。 驾车的车夫配着刀,先下了车,车帘被人从里头掀开,一双文人写字的手,没有让护卫扶着,棉袍大氅,从车上不紧不慢地下来了。 谢云逍站起了身,让谢康进去叫人,再回过头时,来人已经笑盈盈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可是云逍?” 听见自己的名字,谢云逍心里的警惕稍稍落下去了一些,嗯了一声,问:“你是谁?” “鄙人林海潮。”林海潮从随身的小袋子里拿出一只绣着兔子的荷包,递给他,说,“路上匆忙,来不及准备旁的,这是从雁都启程前,我的学生让我带给你的礼物,鄙人皮厚,借花献佛,祝你十岁生辰喜乐。” 那只兔子绣得歪扭,一看便知是个新手,谢云逍有点嫌弃,但沈妤教过他不可以这样。 “谢谢林先生,也谢谢他。”谢云逍双手接过,抿了抿唇,似乎还是憋不住,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大人了,不用小孩子的荷包。” 林海潮失笑,似乎是没想到谢云逍是如此一个性子,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道:“你和你娘亲很像。” 谢云逍眉眼和神韵肖母,早早有了潋滟之感,轮廓和唇却像谢孟宗,多了几分硬的线条,冲淡了红痣点在他身上的艳。 他以为林海潮指的也是相貌,听完笑了笑,颇有些得意,说:“娘亲也说我还好长得像她。” 林海潮不言语,摇了摇头。 大门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小厮将门打大开,谢孟宗走在最前面,沈妤伴在他身边,亲自走下台阶,朝林海潮抬手作揖。 谢孟宗说:“没想到是林先生亲自来,天气湿冷,快,里面请。” 沈妤牵过一旁的谢云逍,也同林海潮打了招呼,又对谢云逍说:“小小,这是要带你去雁都念书的林海潮林先生。” 方才已经认识过,谢云逍却也还是又乖乖点头,说:“林先生好。”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进了前厅,屋里温暖,林海潮脱掉了大氅,钟石寒上前,替他接了过去。 沈妤问:“林先生一路奔波,必定是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会儿,房间都是备好的。” 林海潮摆了摆手,说:“休息就不休息了,谢谢王妃好意,等世子过完生辰,便就要走了。” 沈妤愣了愣,似乎未曾想过会这么快,抹了胭脂的脸也霎时白了,连快步走路时也不曾晃动的步摇,这会儿仅仅只是抬手掩唇藏起她的惊讶,却啪地甩在了脸上。 谢孟宗皱眉:“大可明日天亮了再启程,为何如此之赶?” 林海潮看了一眼外厢跟着谢崇去停放马车的护卫,眼神又落在谢云逍身上,说:“王爷,我并非是只身来。” 谢云逍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谢孟宗,最后又抬起头,看了看身后的沈妤。 沈妤弯下腰,抱了抱他,说:“云逍啊,今天晚上,娘亲给你多点一盏灯,好吗?”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好。 对他来说,都是不讨喜的兔子灯,多少盏都是一样的。 “去了雁都,新岁就可以见雁都雪了。”沈妤说,“到时候娘亲和父亲过去,你将你见到的仔细说给我们听,娘亲想知道,云逍见到的雪,和娘亲见到的雪,是不是一样的雪。” 云逍啊—— 云逍。 谢云逍从未听沈妤喊过那么多次他的名字。 仿佛今天之后,他便听不到了。 那天下午,林海潮来了之后,谢云逍便去将要带走的东西都搬到王府准备的马车上,花光了后面剩下的白日,匆匆吃了饭,沈妤便带着他去点灯。 还不到城里的放灯时间,去不了府川河,沈妤便带着他在王府的荷塘里,放了十一盏兔子灯。 上车时,谢康哭了,怎么哄都不愿意走,谢崇最后点了他的睡穴,才让他安静下来。 谢云逍是第一次见谢康哭,他后知后觉,懵懵懂懂的,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上车之前,死死抱着沈妤,不愿撒手。 “乖啊,云逍,在雁都和林先生好好学。”沈妤亲了亲他的额头,哄他说,“新岁的时候,爹爹和娘亲去看你。” 谢云逍呜了一声,湿了眼,但不想被她看见自己哭,用力蹭在她肩上。 荆城去雁都的路太长,经过许多千篇一律的风景,谢云逍走累了。 “骗子。”谢云逍声音哽咽,喑沉沙哑,“……年年都只有我一个人看,雁都的雪,一点也不好……” 清溪冷香覆满鼻息,温热的手覆在他的额上。 贺寒舟低下头,似乎想听明一些:“谢哥哥?可醒了?” 谢云逍缓缓睁开眼,眼睫上挂着水汽,连面前的画面都变得模糊起来,看不明,还未褪下的高热让他的脑袋浑浊不清。 他只是想凑近看看而已。 却蓦的触到了另一双薄软。 谢云逍挺起胸膛,龇牙一笑。 “当然,老公我才是最靠谱的。” 贺寒舟蹙着眉移开视线,表情微微有些别扭。 “靠谱在哪?” 谢云逍又腆脸笑道: “靠谱在,我随时都会贴在你身旁,不叫你害一点相思病。” “……” 第 54 章 慈善大家 同一时间的冀州巡抚李文厚的书房之中,浙江布政使周忠、胡幕僚、以及下属几位官员等都在内。 胡幕僚刚刚将他在客栈中打探的消息向在座的一一汇报了,众人已商议过一阵。 眼下,李文厚手持一封书信,半晌才抬头看向胡幕僚。 “此行,你见到谢云逍了吗?” 胡幕僚忙起身,“回老爷,这倒没有。” 长卷似的朱红色宫墙在谢云逍身后铺开,寒橙的飞檐装裱了框,发顶金镶玉的冠簪、和身上的荷花银线暗纹一起被镀上缱绻的浅金,君子温润,他是落在画卷上的一捧雪。 扑簌簌地,朝贺寒舟落来。 贺寒舟攥紧的拳又缓缓松开,冷白掌心留下用力的红痕,情不自禁的,朝谢云逍的方向迈出去了半步。 “谢先生!” 贺峋嗖地一下从贺寒舟腿边窜过去,带起的一阵风吹起他的袍边,贺寒舟顿住,看着贺峋朝谢云逍扑了过去。 谢云逍的长袍裙边也被他漾了起来。 贺峋心里急切,但还记得谢云逍是大病初愈,到他跟前便刹住了脚,扬起脸问:“谢先生,您病好了吗?” 一双眼直溜溜地看着谢云逍,看他的脸红不红润,嘴唇有没有血色。 这是昨天贺知雨请张致和到家里来给儿女请平安脉时,贺峋向张致和请教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这会儿全用出来,认认真真地看。 谢云逍是教他算术的先生,虽然只是稍稍空闲的时候才来给他上课,但贺峋还是最喜欢他。 谢云逍弯腰揉了揉他的头,说:“谢谢峋儿,先生好全了。” 说完,谢云逍直起身,贺寒舟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臣给陛下请安。”谢云逍向他行礼,“今日要来叨扰您和安宁公主一家团年了。” 贺寒舟不愿意他说这些,可除了这些,两人之间很难再有别的话可以言语,便点了点头,让他平身。 时辰还早,贺寒舟让关宁在辰阳宫的中堂里摆了茶水点心,贺知雨没有出来迎谢云逍,在那里的桌边吃着贺峋给剥的瓜子。 见到谢云逍来,眉眼挑了挑,打趣说:“谢大人今天穿得这么隆重,是要去见哪家小姑娘?” 她是故意的,说完还看了一眼贺寒舟的脸色,果然见到他脸上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紧张。 贺寒舟自是也知道谢云逍穿得隆重,上一次是为了在万宝阁镇场子,那今天呢。 他尚且不会自作多情去推测谢云逍是为了来见自己才如此,但更明白谢云逍更不会为了去见其他人而如此。 抛开皇帝的身份,他在谢云逍的心里,并不比旁人重,却又幸好是皇帝的身份,他在谢云逍那儿,总能占个特殊。 贺寒舟脸上的不自然很短暂,片刻后便又自若了起来,若非贺知雨早早等着,怕当真要错过。 算上谢康,他们四人算是竹马寒梅,贺知雨年岁最长,比谢云逍大两岁,再来便是谢康,贺寒舟排在了最后头。 掐头去尾,二二又二二,倒是差得正正好。 故而,谢云逍并不会将贺知雨的打趣放在心里,即便如今他和贺寒舟比过去生分,但和贺知雨又是另一回事。 “公主莫要这般说。”谢云逍笑了笑,辰阳宫各处的屋子都点着地龙,他甫一进来便将狐裘脱了,随手一递,被人接了过去,“哪家姑娘舍得自己跟了我。” 谢云逍只是随手递过去的狐裘,觉得当是康哥儿接了,见到贺知雨愣怔的表情,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谢康没有进殿,狐裘被贺寒舟搭在了手腕上。 “陛下——” 贺寒舟将狐裘盖给了贺峋,七岁少年的个头只勉强到了他的大腿处,小小一只,被他这番笼下去,几乎要将贺峋藏住了:“乖峋儿,拿去,替你先生放起来。” 贺峋将自己的头从狐裘里扒拉出来,乖乖巧巧说了好,噔噔噔跑去置衣的那边。 这会儿,贺寒舟才转过脸看向谢云逍,问:“谢爱卿可是有事要说?” 谢云逍:“……臣无事。” “那便坐吧。”贺寒舟说,“今天请爱卿来是进宫里做客,不必拘束那些繁礼,自在些便可。” 谢云逍点了点头,应了好,桌子本就没有摆大的出来,恰好够三人的,贺知雨挑了上首位置的左边,谢云逍自然也就落在右侧。 贺寒舟垂下眼,手背在身后,指腹交错捻了捻,似乎在延长方才在狐裘里碰到的带着梅香的体温。 贺峋这会儿放好了谢云逍的衣裳,又跑了回来,他人不大,占不了多少空间,位置便安在了谢云逍和贺知雨之间。 他拍拍贺知雨的手臂,说:“娘,周嬷嬷呢,我想给先生看我的课业。” 贺知雨点了点他的额心,颇有些无语,说:“你皇舅舅请你进宫里来玩,怎么还惦记着那些东西。” 贺峋瘪了瘪嘴,说:“先生恰好在嘛,春休前布置的课业里头有几处峋儿看不懂,今天又是春休最后一天,今天不看,明日就要被先生打板子了。” 说完,贺知雨的视线落在了谢云逍身上。 谢云逍正端起茶杯,贺知雨冷冷地视线扫过来,差些洒了茶,贺寒舟抬手虚虚扶了扶他。 谢云逍不曾察觉他的动作,这会儿满心都是冤枉,说:“公主,峋儿说的先生可不是臣。” 贺峋口中先生来先生去,没有哪一个是他。 从仕的那些个考试,不考算术不说,寻常人家给孩子念书也不会学这些,偏贺知雨是个例外,她不想贺峋做个只知读书的死脑筋,怕贺峋学弯酸了,便去请了谢云逍来教他算账。 一开始找来,确实说的是算账,说沾些红尘世俗气,更有人样。 且信誓旦旦,和谢云逍论了几句,世上最沾红尘俗气的,不外呼银钱与情爱。 贺峋还小,情爱尚早,那便好好摸摸银钱。 但谢云逍哪能真听,要教便需得认真一些,更何况,贺知雨特别实诚地抬了两箱金子来,不说旁的,就算只看在金子的份上,他也得拿出诚意。 启蒙是谢云逍自己编的册子,觉得贺峋学得差不多后,便开始教他《九章算术》[1]。 不过因为贺峋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宫里学旁的,谢云逍又忙,故而到现在一年多,也才学了一章的内容。 他也只在春休前检查了贺峋的学习情况,觉得没问题后,便没另外布置课业。 更不可能让贺峋吃戒尺。芸豆和茭白在寝殿外扫落叶时,周围几个小宫女一边偷闲,一边唠着闲话。 “如今谢妃得宠,也该搬一个更大的宫殿了吧?” “就是就是,清濯殿虽然大,但谢妃总是和九殿下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 “九殿下不过比谢妃小了两岁,万一觊觎谢妃貌美……” 芸豆急道 :“你们胡说什么呢?!” “你急什么?九殿下都没急呢?” 小宫女们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芸豆气得不行,正想和他们理论。 “啊!”芸豆身后,茭白惊呼一声。 众人一回头,这才看到寝殿门扉刚刚摔上,贺寒舟从里面快步走出,他明明穿着皓白的素色丧服,一双眼睛却入了魔般恐怖。 偏偏今日又是十六皇子的丧礼,几个小宫女更是害怕,顷刻间脸色煞白,谁也不敢说话。 芸豆看了看台阶那头的寝殿,莫名觉得不安。 “我去看看谢妃。” 茭白也和她一起跑了过去。 年纪小的宫女总喜欢拿谢妃和九殿下同住这件事开玩笑,只有她们俩一直担心谢妃出事。 谢妃从前那样对待贺寒舟……换做任何人,都免不了恨。 更何况是如今恢复尊贵的一国皇子。 她们赶到寝殿前,打开被贺寒舟摔上的门,一下子发出尖锐的惊呼。 “谢妃?!!” 缩在地上的谢云逍虚虚地伸出手。 芸豆和茭白赶紧把谢云逍扶起来,他现在腿脚受过伤,摔了就很难自己站起来。 “谢妃可有哪里伤着?”芸豆焦急地检查着谢云逍的身子:“是九殿下……?” 谢云逍不置可否,只说自己没事,歇一会就行。 芸豆和茭白根本歇不住,她们急得不行,一把谢云逍搀回床上,就赶紧出门去叫许太医。 她们朝着太医院的方向快步跑了一阵子,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对视一眼。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她们是真的慌了,自家三少爷幼时大病过一场,老爷心疼,之后便一直让他养尊处优,娇惯着长大。 谢妃哪里有受过这种苦、这种委屈? “要不,我们写封信回去吧?” 老爷少爷虽然和谢妃有过矛盾,但出了这种事,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贺知雨听了他的话,两眼一翻,说:“谁晓得呢,本宫才不信。” 贺峋帮谢云逍说话,小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看着他娘亲说:“谢先生没有给峋儿布置课业,也没有用戒尺打过峋儿的手心。” 贺寒舟也看她,说:“峋儿大了,即便真挨了罚,皇姐也不可不由分说便去责怪他的先生,错便是错,再护着也变不成好。” 贺知雨放下手里的瓜子,轻哼了一声,说:“你们三个才是一家人,峋儿,娘亲将你送给皇舅舅了,以后天天住在辰阳宫,想见你谢先生的时候,当即就能见着,如何?” 贺峋顿了顿,乌黑的眼睛忽的亮了亮。 再教养得乖巧的小孩也还是小孩,每回贺峋来辰阳宫,这儿的宫人事事都会顺着他,更别说他外祖母的允安宫,贺峋过去更是要风便是风,要雨便是雨。 知道娘亲在闹他,但多多少少,贺峋心里是有一些期待的。 但见到贺知雨的眼神,贺峋便飞快摇头,说:“不的,峋儿要回家陪娘亲。” 贺知雨满意地笑了笑,可不待她的笑多挂一会儿,又听见贺峋问贺寒舟:“舅舅,在辰阳宫,真的可以天天见到谢先生么?谢先生也住这里?” 谢云逍连忙说:“当然不是。” 他可不敢等贺寒舟说些什么,他愿意逗贺峋是他的事,但谢云逍不愿,比起住进辰阳宫,他更愿意天天睡户部的值房。 贺峋又看向他,问:“可林先生说,谢先生日日下了朝都要忙许多公务,夜深了才能归家,不可以直接住在舅舅这里么?能休息得好些。” 小孩子单纯,童言无忌,对他来说,在座的三人都是他极亲近的人,亲近之人住在一起,那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谢云逍知他口中的林先生并非林海潮,而是林海潮的独子林闲,前年中的状元,如今在翰林院,倒是合适当贺峋的先生。 唯一不好的是,那人除了学问学得好外,其他地方显得散漫了一些,下了值爱去茶楼酒馆听闲书,逗鸟弄花,自觉得了趣的,连小孩儿面前也要说上一回。 不过倒是同谢云逍挺合得来,谢云逍来雁都在宫里陪学听林海潮的课时,林闲在外头山里书院念书,前年之前,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每一回都很尽兴。 谢云逍想想林闲那张嘴,心里抽了抽,说:“夫妻才会住在一起,峋儿想想父亲和娘亲,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贺峋又想了想,点了点头,似乎确实是这样。 “陛下自然是要和他的妻一起住的。”谢云逍说,莞尔一笑如冬日旭阳里吹过的暖风,“你舅舅的妻,如何能是先生呢。” 贺知雨看了一眼贺寒舟。 贺寒舟正端了茶掀开盖到了面前,水汽蒙蒙挡住了他的眼,热气氤氲,里头反而荒芜。 暖风轻抚过了门前,却不入。 贺寒舟的脸色很明显地黑了下来,谢云逍连忙讨饶。 “我开玩笑嘛寒舟你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 贺寒舟见他态度十分恳切,斜了他一眼。 “什么错?” 谢云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咧嘴笑了。 “爱你我不知所措。” “……” “谢云逍!” 第 55 章 赈灾款 谢云逍揉着耳朵,一脸笑嘻嘻地在贺寒舟身后回了客栈。 因今日格外的“油腻”,谢云逍还没来及说上话,贺寒舟“啪”地一声就将房门给关了。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遗憾地独自回屋了。 当天夜里,谢云逍二人白天经过的那些富商门前,都被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流民给围住了。 冀州城的这些富商最近把粮价炒上了天,本就心虚,今日清早一开门,就见府门前围了一群在他们眼里衣衫褴褛的“乞丐”,还以为是来抢劫的,一时之间都被吓坏了。 情急之中,他们赶紧关闭府门,偷偷派人去冀州衙门去搬救兵,但求救的小厮好不容易跑到了衙门,州府衙却因忙于押送岁贡,抽调不出来人手来,最后他们只请来了七八个衙役来查看情况。 那几个衙役一向闲散惯了,本还不以为然,觉得来求救的小厮大惊小怪,但一来现场也被吓了一跳。 这些富商的门前足围了近百人,乌压压一片。 衙役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在打退堂鼓。 就算把冀州城所有的乞丐都捉了来都凑不齐这么多人,这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口,别是附近山头的强盗吧? 他们看向领头的赵衙役。 “赵头,要不,咱们还是撤吧……” 赵衙役本是混迹市井靠巴结长官当的领头,一向对平头百姓不屑一顾。 他踢开一旁的小衙役,骂道: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乞丐,怕他个鸟!” 他啐了一口,撸起袖子,冲那群人阔步便走了过去。 谢云逍的腰在虎岭关时受过伤,军医一直让他静养,但在边关那档子地方,没有人能当真遵得了医嘱,静是静不了的,嘴上嗯嗯两声答应得快,转身掀帘出了军医的帐子,休养几天便继续当他的差去。 他尚且年轻,恢复得快,过了个把月便好全了,只是落下暗伤,平时倒不会如何,可一但僵硬地维持一个姿势久了,多少会有些发胀酸软,需要缓一缓。 并不是多严重,但总是不舒服的,贺寒舟又抱得紧,尤其谢云逍还不习惯同别人这样亲密,因此将自己的腰板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正,酸胀感也更重。 谢云逍在心里叹了叹气,手伸到腰侧,在贺寒舟圈来的手背上拍了拍,说:“太子殿下,抱够了吗。” 拍得很轻,带着轻柔的、哄小孩子的语气落在贺寒舟的耳边,贺寒舟的鬓发都被他的呼吸拂开了,在脸颊上轻轻点着,贺寒舟被弄得有些痒,下意识又圈紧了一些。 但只紧了一瞬,快到谢云逍还在疑惑他是不是真的又贴得紧了一点时,贺寒舟便松开了手。 松是松了,但人还在谢云逍面前站着,两人之间一拳的距离,怕是贺寒舟只要稍稍抬手,便能捉住谢云逍的袖口。 谢云逍暂且没注意到这个,他看着贺寒舟,微微俯视只能见到对方饱满的天庭,眼神又在朝下落,颇有些说不上的委屈可怜之意。 贺寒舟倒不是故意的,他的眼神始终不敢落在谢云逍的脸上,嗯了一声,算是在回答谢云逍刚才的话。 他不敢开口说长句,他太紧张了。 故此,贺寒舟才连看也不敢看谢云逍,可又不能当真不看,落着的眼神游移几瞬,最终落在谢云逍的脖子上。 圆领的袍衫严丝合缝地贴着肩颈的角,离开雁都那会儿还有着少年人的圆润,如今回来,却带着初熟的霜雪棱角。 人天生会趋利避害,贺寒舟的视线落下来本就是为了不被谢云逍看出什么端倪,但偏偏,女娲捏小人儿的时候偏心,给谢云逍的,各处都是好看的。 圆领下,一根浅色寒筋蜿蜒缠了上来,似工笔游走过的痕迹,勾勒了线条雅致修长,最后收束于颈后。 漂亮的人,随意一处都缠着勾人线,贺寒舟再想别开脸逃避,但身上就好像被绳子缚住了那般,动弹不得。 谢云逍啧了一声,实在不明白,小时候的贺寒舟倒是喜欢一直盯着自己看,赶也赶不开,这会儿大了几岁倒是懂矜持了,但可惜太软弱,还不如小时候那会儿。 他抬手用虎口卡住贺寒舟的脸,扬起来轻轻一捏,说:“好了,贺寒——太子殿下,不要垮……颓丧个脸,看看你爹,再看看你爷爷——的画像,他们可不会露出你方才那样的眼神,瞧着畏畏缩缩、可怜兮兮的,就是因为这样,怡妃娘娘才敢抬手就给你一道巴掌。” 贺寒舟被捏着脸颊说不了话,又被迫抬起头看他,谢云逍眉心的红痣跟太阳一样,烫眼得很。 “储君也要有储君的威仪。”谢云逍眯了眯眼,说,“只有没主人的狗才会被人踩在脑袋上,你不学着多靠自己,日后我离开了雁都,谁还能像今天这般护着你。” 说完,谢云逍便撒开了手。 贺寒舟白净的脸颊被捏出了红印,这倒是让谢云逍愣了愣,一挑眉,心道他这点倒是没有变,稍微用些力在贺寒舟身上留久一些,就会出痕迹。 这点体质,倒是也帮了贺寒舟大忙,他在允安宫虽然被当做空气一样养着,但贺知雨偶尔还是能记起这么个弟弟,允安宫的那些宫人顾忌着她,平时背着的时候,最多克扣些饭食,并不敢当真对他动手动脚。 林海潮和关宁在谢云逍虎口卡出去的那一瞬就瞪圆了眼,还来不及让他住手,便又猝不及防地听见了后头的话,双双黑了脸。 “谢云逍!”林海潮上前去拍了他后脑上,瞪着他,说,“怎么能对殿下说这样的话!” 林海潮心里翻起滔天浪,差点忍不住破了自己君子礼仪破口大骂,临门一脚时憋了回去,却还是在心里对谢云逍狠狠骂了几遭,这小子明知在从前,太子殿下过的是何种日子,偏偏还要往殿下的伤口上撒盐! 况且——谢云逍脑内回荡着系统的暴风哭泣。 【呜呜呜呜宿主你没事就好呜呜呜呜……我还以为救赎任务现在就要失败了……】 谢云逍安慰他:“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可是真的太恐怖了……呜呜呜呜我还以为……】 确实挺恐怖的。 谢云逍也不知道贺寒舟发的什么疯。 当时……他一提“母妃”二字,突然被贺寒舟猛地推倒,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脖颈就已经覆上了一双手。 他当时浑身颤抖了,猛地闭紧眼。 他以为贺寒舟要杀他。 可是那双手迟迟没有动作,只是按住他,用手心紧紧包裹住他的每一寸呼吸。 预想中的可怕窒息感并没有降临。 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只看见少年跪坐在自己身上,背着光,五官都被阴翳所笼罩。 谢云逍能够隐约看清的,只有贺寒舟目眦欲裂的一双眼,和他脸上升起的……那股异样的潮红。 系统并没有看见这些细节,谢云逍倒是看见了,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总不能是变态的xp吧? 许太医赶来后,帮谢云逍看了看伤势。 原主的身子弱,这么一撞一碰,身上留下好几处淤青。 当然最严重的,还是要属脖颈外的这一圈…… “还好现在撤了牌子……否则圣上要是看到,肯定会怪罪下来的。”许太医叹一口气,提醒他:“谢妃平日里若是要见人,且披一件风领,免得惹上非议。” 谢云逍点点头。 许太医开好药便离开了,留他在宫里休息了半日。 趁休息的时间,谢云逍把家书又写了几遍,还是没有定稿。 原主虽然被家里宠着,但脾气实在太臭,入宫前和家里的父兄大吵一架,头也不回地进了宫。 入宫之后,直接就和家里断了联系,连家书也不回一封。 现在,要想和家人和好,还不被看出端倪,也是个难题。 他正对着空白的信笺发愁,周源忽然小跑着赶过来,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主子,和你说的一样,十六殿下的丧礼上果然出了事!” 周源向他汇报的内容,和谢云逍在原书里知道的,基本一致。 在十六殿下的丧礼上,苏澄因为不小心错了礼节,遭到瑶妃的冷嘲热讽,百般刁难,甚至还受了体罚。 瑶妃是圣上最最宠爱的一个妃子,在后宫中的权力甚至大过皇后,想要处理一个小小的男妃,根本不在话下。 谢云逍问他:“应该都解决了吧?” 谢云逍早早就派人过去,在左右偷偷照顾苏澄,他应该不至于被欺负的太惨。 “苏才人是没什么事,只是……” 周源犹豫片刻,在谢云逍的催促下,终于开口。 “九殿下当时也在……” “为了苏才人,九殿下动手伤了瑶妃,现在已被带去冷宫受刑了……” 贺寒舟忽然出声,打断了林海潮的思绪,直直看着谢云逍,问:“谢哥哥会离开雁都?” 一双眼睛里满是惊讶,似乎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仿佛在他这里,谢云逍和雁都是连着线的,扯不断,他在雁都留多久,谢云逍就会在雁都留多久。 谢云逍拍拍他的头,展颜一笑,说:“当然了,我的家又不在这里。” 他额前两边各落下的一缕碎发被吹过眉,眼里潋着光,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贺寒舟甚至觉得看见了谢云逍身上将断的绳索,那绳已经很旧了,磨得粗糙不堪。 那绳还能缚在他身上,无非是谢云逍他“乖”。 贺寒舟垂下眼,没有再提别的。 不过,尽管谢云逍嘴上说得轻松,一副第二日睁眼起床便能驾着马车晃晃荡荡回荆城模样,他其实做好了再熬好几年的准备,正如贺寒舟方才说的,如今陛下龙体康健,要熬到山陵崩,那会儿谢云逍觉得十年都算不上多。 但偏偏,这年还未到年关,他们都以为会长寿的陛下便突发恶疾,驾崩了。 怡妃魏杳不信,认定是有人暗中加害陛下,她虽然未指名道姓,可和明示也无二区别,贺寒舟这回倒是比上次坚定了些,按着不让发丧,直到太医们彻彻底底检查了尸身,确认恶疾是真恶疾,并无任何中毒迹象后,才昭告了天下。 新皇登基大典在先帝下葬之后,贺寒舟虽然已经顶着了和他年岁不慎相的称呼,但上朝时还是未坐在龙椅上,而是在御案边另外支了桌椅。 帝王的红白喜事都需大赦天下,如今两件事撞在一起,力度大于往常,谢云逍作为先帝召来的质子,也在这次的赦免之列。 谢云逍对先帝本就无所谓尊敬之意,早早让钟石寒和谢康着手准备回荆城之事,并亲自给沈妤和谢孟宗去了信,朝他爹要了折箩山下的那处湖边院子,拾掇出来,当他回家后的第一个生辰礼。 那院子不算大,同靖南王府自然无法相比,甚至比雁都的谢府还要小些。 但谢云逍喜欢从那院子主院卧房的窗望出去的景,折箩山被框下,山顶终年覆着皑皑白雪,晨昏日落,偶尔穿上金红衣,在冷澈的湖水面上留下身影,草甸深林,四季之色皆有不同。 就连那湖里钓来的鱼,尝着也比寻常街面上的更美味,这么多年,他在梦里也还会惦记。 信寄出时,距离贺寒舟的登基大典还有半个多月,谢云逍特意在信里嘱咐了沈妤和谢孟宗这次不用回信,毕竟山高路远,一来一去花费不少时间,真等他们读到自己的信时,怕是连他自己都已经行在回荆城的路上了。 谢云逍趴在寒檀院的小阁楼窗上,窗沿下垂着紫藤花,在风里一飘一荡。他看见信差拿了今日最后的一封信后便匆匆策马赶出城去后,便一直勾着唇角,不曾放下过。 只不过还没等信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谢云逍的视线里,谢康来敲了他的门,关宁公公带着陛下口谕来的,宣谢云逍即刻进宫。 谢云逍从虎岭关回来后,先帝暂时命了他任户部左侍郎,可一直未下旨意让他去户部上任,他在家里乐得清闲,便也不主动提起这事。 但这样被宣召进宫的事倒是常常有,先帝会宣他,贺寒舟也会宣他,谢云逍不以为意,只道和平时一样,应下后自去换了面圣的朝服,帽子戴得端正,一丝不苟,但走起路来,上头的帽翅便轻快的晃晃荡荡,显然和端正沾不上什么边。 关宁亲自驾车来接谢云逍,一路到了辰阳宫外,领着他去了正殿,宫殿门大开着,林海潮已经在里头了。 谢云逍见林海潮面容严肃,勾了一路的嘴角也不免展平开来,没见到贺寒舟,便问:“怎的不见陛下?” 林海潮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到内殿里。 内殿是贺寒舟休憩的地方,明黄的床帐放下了一半,半月前见时还挺精神的少年,此刻正病恹恹的,闭着眼,面容苍白的躺在床上。 谢云逍变了脸色,几步走过去伸手探了探贺寒舟的额,没觉得高热,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林海潮背着手,走到榻边,说:“太医来看过,陛下自登基后便一直不曾好好休息过,绷着神经,焦虑着,以至于离大典越近,连睡觉都变得困难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已经有六七日,都没有去上过朝了。” 谢云逍眉头紧皱,刚想开口问找他进宫是何意时,便听见床上的人轻咳几声,柔柔弱弱地睁开了眼。 谢云逍心中一慌,将帽子脱下来扔给小二,骑上马立即往衙门赶了过去。 还没到衙门,远远的,他便见到一队衙役手持长棍冲贺寒舟围了过去。 旁边还有人的呵斥之声: “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个招摇赚骗的人给我拿下!” 谢云逍飞身下马,一脚踹开了衙役。 “我看踏马的谁敢?!” 第 56 章 冀州衙门 半路窜出一个不好惹的“程咬金”,余下的衙役互相对视,一时都不敢上前。 周忠也被吓了一跳,刚刚谢云逍踹翻的衙役差点没撞到他, 他回神来,冲着谢云逍怒叱道: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 谢云逍也是一脸的怒容,他的声音比周忠的还大。 “我是你爹!” 听了他的话,谢康简直头皮发麻,敬谢不敏,说:“您就在边上看看吧,或者去小几那儿坐会儿,我待会儿让钟伯给您将早点端来。” 小几是一方石制的矮桌,设在最垂花门进来另一侧开的最好的那一株梅树下,从墙上的月窗望进去,似一副装裱好的工笔水彩画。 “起也起了,来也来了,什么都不做总觉得不舒坦。”谢云逍说,跟着谢康走到一口水缸边看着谢康开始舀水,“要不我下去抓鱼?” 荷塘不深,即便有淤泥,最深的地方也最多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腰处,谢云逍被自己的提议弄来了劲,眼神一亮,就要撩起衣摆拴在束带上,再挽起裤腿踢掉鞋,好下池塘去。 “您要真的闲,不如去看看年前您从户部抱回来的那一摞图纸。”谢康说,“您不还说那是春休结束就要回复工部使多少银子么,那一大摞,不早些看,最后得看到何时去。” 谢云逍摆摆手,说:“春休才第二天,还早呢,不急,弄塘子要紧。” 谢云逍弯腰弄好裤子,想了想还是将袖子也挽到了手肘,对谢康说:“拿我捞鱼那个大网子来。” 谢康无法,只得依着他。 但这回的谢云逍比前两年靠谱一些,或者说前两年帮着清淤的时候有了经验,这回没再滑倒跌进塘子里,满身泥不说,过了两日还小小染了回风寒。 清淤清了五六天,并非是要将底下的淤泥全都弄出来带走,这塘子还是要养荷的。 确保能管一年后,清淤的师傅们便可以离开了。 塘子里还挖出来不少鲜藕,谢云逍让钟伯给师傅们都带一些,剩下的都拿去做了吃,但谢府人少,那么大一堆藕吃不完,拿去做藕粉又稍显不够,谢云逍干脆让人规整一些出来。 后半截春休,他正好要匀两天出来去拜访林海潮和安宁公主,贺知雨的小女儿满月,公主府里摆酒,他不能不去。 他正好各给他们送一些去,只不过贺知雨那儿还要多备一份给小朋友的礼。 上回公主府摆满月宴是七年前,他正好不在雁都,因此没能参加,再后来去同僚家小孩儿的满月宴,送的多是金镯子或者平安锁,但公主府可不缺这些,他还得另外想想。 谢云逍的私库里没有合适送给小女孩儿的东西,正巧已经过了初七,各处铺子做生意的商贩们都回来开张了,他便打算带着谢康,去珍宝巷里逛一逛。 谢康听他打算去珍宝巷,便又多带了几万两的银票。 谢康问:“爷,咱们要驾车过去不?”谢云逍面色一僵。 侍寝?谁?他? 他也没做什么让老皇帝注意的事情吧?怎么就轮到他侍寝了啊啊啊?!! 谢云逍强作镇定,让人给了方公公赏钱后,又犹豫地问:“……如今九殿下回宫,星象不利,又养在我宫里……” 御前太监方公公答道:“前阵子钦天监确实禀报过星象不利的说法,不过这个月星象已经改变,圣上已经不再介意九殿下的事。” 说完,方公公又轻声讨好的语气:“谢家世代为将,圣上不喜嫔妃体壮,前些日子才没有召幸。” 他们这些男妃是钦天监与内务府一起,按照八字挑出来的,并未直接过皇上的眼。 谢云逍听懂了。 所以老皇帝今天是见了他,见色起意了? 原主的这张脸和原本的谢云逍很像,几乎一模一样,五官俊朗明媚,眉眼却是清秀漂亮的。 老皇帝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看见这样不施粉黛的清丽姿色,难免要被勾起兴致。 系统为他默哀:【宿主……走好……(蜡烛.jpg)(蜡烛.jpg)(蜡烛.jpg)】 谢云逍:“……” 别这么早就开始上香啊!! 谢云逍叹着气坐回轿辇。 夜里,轿辇的视野灰蒙蒙的,他一抬眸,就看见黑暗里,少年的眼睛晦暗莫名。 “……看什么?” 谢云逍也不知道贺寒舟一天到晚盯着他干嘛,在想什么,指了指他:“手上的伤还疼吗?给我看看。” 贺寒舟自然是不会主动将手递给谢云逍看的。 谢云逍便直接拿起贺寒舟那双遍布冻疮的冷冰冰的手瞧了瞧——伤口看着和白天差不多。 “让你涂的脂膏呢?” 光知道杀人放火有什么用?连自己的冻疮都治不好,跟个孩子有什么区别。 谢云逍只觉得无奈,拿出随身带的一小盒香膏,凑合着给贺寒舟涂了涂。 虽然他们现在只差两岁,但谢云逍的心理年龄毕竟大一点,只拿贺寒舟当个小孩子。 粗糙带刺的肤质被纤细如云的手指推开一层薄薄的膏体,将那些柔软的东西尽数挤入皮肤的缝隙里。 贺寒舟迟疑地看着谢云逍给自己上药的动作,深邃的眼中带着疑虑。 正极力忍耐着想要抽回手的冲动,却听到面前传来谢云逍轻轻的叹息声,声色似烟,一丝一丝飘过来。 谢云逍摆了摆手,说:“不了,那边的管事看人下菜,我怕我们谢德子吃亏。” 谢康说:“……那可以驾马车。” 马车上有靖王府的印记,里头镌着“谢”字,整个雁都里就这么一家符合条件的谢姓人家,再看人下菜的铺子,见到了也只会拿他们当祖宗。 谢云逍还是没答应:“走过去就行,又不远。” 谢康忍不住道:“那皇宫还更近呢,也不见您每天走着去。” “那是去挣银子的,当然得把力气都省着用在关键的地方,咱们这不是只去花么。”谢云逍说,“好了好了,把我那条抹额拿来,穿富贵些,这样能直接看到好东西。” 谢康知道他说的抹额,黑色云锦绣竹叶纹,两指宽,正中一块浑圆通透的翡翠被一圈小东珠簇拥着。 谢康替他系好,又戴好他的玉冠,便差不多可以出门了。 抹额挡不住眉间的红痣,再富贵,也有些突兀。 谢云逍自然也知道,不过就是走过过场,他满意得很,抓了旁边的玄色狐裘,一边走一边自己披在身上系好,走路鼓了风扬起下摆,上了街没多久,贺寒舟便又在茶楼里听见了他的消息。 贺寒舟给关宁递了眼神,关宁会意,匆匆下楼去大堂里待了片刻,便上来了。 贺寒舟喝不下茶,推开去,问:“都说了什么。” 关宁说:“说世子爷今天俊俏得很,翡翠抹额衬得他矜持清贵,什么竹什么梅,说的都是他。” 贺寒舟问:“哪一条翡翠抹额,金红线编花的那一条?” 关宁摇了摇头,说:“好像不是,是黑色的。” 黑色?那倒是还没有见过。 贺寒舟问:“知道世子爷去哪儿了么?” “珍宝巷。”关宁说,“应该是给您小侄女儿挑满月礼去了,这不就在后日么。” 贺寒舟点了点头,起了身,说:“去结账,朕也还没备礼,正好过去看看。” 关宁愣了愣:“啊?不是方才才让人——” 贺寒舟睨了他一眼。 关宁连忙捂了捂嘴,呸了两句,说:“这就去这就去,再不去,怕是好东西都要被人挑走了。” 珍宝巷不深,走进去,巷子两边的铺子加起来也不超过十间,但每一家的东西都不便宜,且越往里走,东西的品质便越好。 谢云逍目的明确,带着谢康一路没有停留,走到最里头那一间万宝阁,跨过门槛,径自去找了掌柜。 掌柜眼力好,一眼便见到打头这身浑身价值不菲,甚至瞧见了谢云逍额间的红痣,愣了愣,又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顿时认出了他,连忙将谢云逍和谢康一起迎进了里头贵客休息的茶室。 甚至亲自去泡了茶来,又端上点心,问:“谢大人,您二位今儿来,是想寻些什么?” 谢云逍刚刚端起茶,听见他喊出自己名讳,蹙眉问:“你识得我?” 掌柜笑了笑,说:“瞧您说的,朱砂一点万花愧,天人之姿,雁都城里谁会舍得自己不认识您的脸。” 谢康差点儿被茶水噎到,看向谢云逍,毫不意外看见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冷意凶气。 谢云逍放下茶杯,眯了眯眼,哼笑了一声,说:“掌柜的意思,我是那些,庸脂俗粉里最出挑的那个,庸脂俗粉?嗯?” 谢云逍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到。 “寒舟、等等我啊~” 谢云逍欲跟上去,但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他回头看向周忠,表情凶恶。 “你们都给我老实点,记住不要跟老子硬碰硬,我受的是伤,你丢的是命。” 特地当放缓脚步听谢云逍能说出些什么的贺寒舟:“……” 第 57 章 买粮 谢云逍放完狠话后,便急惶惶地冲贺寒舟追了过去。 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往下掉雨点。 贺寒舟的脚步并不急,一滴雨滴恰巧砸中他的眉间,他抬手轻轻抹去。 远处传来闷闷的雷鸣之声,刚刚还算明朗的天色已经变得黑沉沉的了。 又是一场大雨。 贺寒舟伸出手,很快有一滴雨珠砸在他的手心,沉甸甸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微微出神。 后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贺寒舟微微一怔,回过神来。 他刚想侧头看去,眼前的视线便被一片暗色挡住了,空中坠落的冰凉雨滴也因此不再落在身上。 他歪头看去,正是谢云逍携着一股暖意贴了上来,他穿着暗色的里衣,嘴角含笑,微低着头将外套撑在他们两人的上方挡雨。 “寒舟,怎么突然走了?” 贺寒舟垂眸看向谢云逍衣冠不整的衣服。 谢云逍干咳一声。 他似不经意地、微微挺胸,凌乱的里衣便不免会显示出几分肌肉线条来。 贺寒舟眼光一顿,复抬头有几分锐利地瞪向谢云逍。 “你作什么?”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心虚。 “咳,没什么,只是那什么,你一看我,我就忍不住想装比。” “先帝在您的这般年纪,已经有了安宁长公主。”谢云逍迎着他的眼神,不咸不淡,“林阁老年前还在跟臣提,今年要给您的大婚预留银子,臣原本回绝了,四月要操办您的冠礼,已经是一笔大开支,若大婚也是在同一年,今年预算的税收怕是要去掉一半,粮草军饷、各地贴给农户的惠利都会收紧。” 谢云逍说:“陛下宽厚,登基后免除了很多苛捐杂税,是利好百姓的事,但国库的收入确实比不上从前,臣一直都觉得,能省一些的就尽量省一些。” 贺寒舟听了他前半句,心里翻起火,但又被后半句压了下去,正想说话,谢云逍却又来了一句“但是”。 “但是,”谢云逍不再看贺寒舟,望向远处的山,“臣和陛下多少有些君臣之外的情谊,四月的冠礼后,臣便要休致回荆城,此后再回雁都怕是不易,能亲眼见到您成亲,也不算坏事。” “谢云逍!”贺寒舟厉声,哗地一下从水里站起来,“你明明晓得朕的意思,为何还要说这些。” 从温泉池里猛地站起来,身上的热气快速消散,片刻便凉透。 玄色的短袍衫歪斜地贴在身上,印出块块分明的轮廓,若不是温泉池面还氤氲着热气,他身上挂着的水珠怕是要凝成冰。 “陛下,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是逃避这件事。”谢云逍蹙眉,“莫说臣没有提醒您,春休结束,这样的折子只会比往年更多。” 贺寒舟的婚事从他登基那一年开始就一直被人提着,头几年还能说天子幼小,可以再等等,但今年他及冠,唯一的理由也不能继续用了。 “你也想说,开枝散叶是朕的职责之一?”贺寒舟眯了眼,弯下腰,突兀地捏住谢云逍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谢尚书,那你呢?” 似乎是没有料到贺寒舟会忽然锢住他,谢云逍条件反射地便要去捉他的手钳住压在池边,却不曾想,贺寒舟的动作比他更快,他刚刚碰到贺寒舟的手腕,便被他一把扯过,翻身摁在了池边。 贺寒舟的手臂横在他胸前,碰洒了晾着的酒杯,乳白色的温泉水被翻出白浪和大动静的哗哗响,关宁在屋里哎哟了一声,谢康反应更快,已经跑了出来。 急匆匆地脚步声在雪地里响得明切,谢康一边跑一边喊:“陛下?世子爷?” “滚!” 谢云逍呵住谢康,谢康听见他这一声,当即停下了脚步,只是脸上的忧心没有消下。 “……陛下跟我没事。”谢云逍轻咳了两声,凶狠侧目瞪着身后的人,却用冷静下来的声音吩咐谢康,“带关宁公公去把我的房间收拾出来,陛下泡累了,待会儿要歇息。” 关宁才跑到谢康后头,正纳闷他怎么矗在这儿了,脚步没停,被谢康手一横挡住去路,差点没摔在雪地里。 “我知道了。”谢康说,看向关宁,“公公给陛下准备寝具了么,待会儿陛下洗完要用,不如跟我去看看?” “啊,这——不先去看看么?” 贺寒舟出了声:“去吧,关宁,听世子的吩咐。” 关宁这才应下。 两人的脚步声再次走远,谢云逍不再掩藏自己的凶意,说:“松开。” 贺寒舟不为所动,横在谢云逍胸前的手臂甚至更用力了一些,声音落在谢云逍耳边,说:“爱卿方才不是说朕长大了么,总得让爱卿检查一番。” “呵。”谢云逍气笑,“那陛下可不能只让臣一人检查,不如明日也去拜访林阁老,让他老人家也试试陛下的好身手?” 贺寒舟冷了声:“朕不想跟你吵架。” 谢云逍说:“臣也只是关心陛下,忠言逆耳,话就注定好听不了。” “既然如此,那不如爱卿做朕的表率。”贺寒舟说,“辰阳宫的书房桌上摞了一堆请朕为爱卿赐婚的折子,要不要跟朕回宫里去,爱卿亲自从里头挑出一家来,春休一过,朕当即就下旨赐婚。” 贺寒舟的手臂收得近,不仅横在谢云逍胸前,甚至还扣着他交叠的手腕压在后腰上。 谢云逍看不见的地方,贺寒舟微微眯了眼。 短袍衫这样湿贴,他倒是觉得比温泉水还要热。 “好啊。”谢云逍说,哼笑了一声,“不若臣现在就同陛下回宫?” 贺寒舟忽然就放开了他,眼神沉沉,说:“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谢云逍背对着他,抬手揉了揉后颈,闻言,半回头,望着贺寒舟。 贺寒舟紧抿着唇,眼神直直地看着谢云逍,瞧着倒是强势得很,但更像入了无解局的困兽。 谢云逍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抗拒成亲的事,但无法否认,贺寒舟此时的神情让他多少软了点心。 到底是自己小时候带着到处捉鸟抓鱼的孩子,又是自己陪着走上太和殿的少年,哄一哄,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自己可真是好脾气。 想了想,谢云逍说:“当然怕了。” 贺寒舟眼亮了起来。 “臣的姻亲如何,全凭陛下做主。”谢云逍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放好了态度,很端正,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只是臣四月后便休致,这样早早赐了婚,也是耽误他们,所以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当真批了那些折子。” 但可惜,贺寒舟只刚刚亮了眼神,等他说完,脸色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愈发难看。 谢云逍以为是一句话还不够,正准备说第二句时,贺寒舟忽然转身,跨上了岸。 带起的水扑到谢云逍身上,黑发湿透,发顶的圆揪泄了气那般耷拉下去。 谢云逍抹了一把脸,便见贺寒舟抓起了他的狐裘披在身上,一句话不发,也不穿鞋,赤着脚踩在雪里,往屋里走去。 “哎,陛下——” 谢云逍出声喊住他,贺寒舟身形一顿。 “那是臣的衣裳。”谢云逍说,“您穿走了,臣——” 贺寒舟打断他,不想再听他说话,朝里喊:“关宁!” 关宁正在里头跟谢康一起收拾着卧房,猛然听见贺寒舟唤他,扔下手里的活儿连忙跑出去:“哎,陛下,老奴在这儿呢!” 贺寒舟走进屋里,里面生了好几个火盆来烘暖屋子,他偏偏却觉得这边儿比外头温度还低一些,用力拽紧身上的狐裘,手背上的寒筋鼓张,是气极了。 “去,把朕的大氅拿去给世子爷。”贺寒舟吩咐,“伺候他穿上。” 关宁:“……” “愣着做什么?”贺寒舟皱眉,见他还站着不动,心里便更堵,“朕叫不动你了?” “奴才这就去,奴才这就去。”关宁急忙说,“但奴才也得先伺候您更衣——” “谢康!” 这回轮到谢康匆匆放下手里的活从卧室里出来,对贺寒舟作揖:“陛下有何吩咐?” “你伺候朕穿衣。”贺寒舟说,“关宁公公,现在能劳烦你去给世子爷拿大氅了吗?” 关宁双眼一黑,知道陛下已经气到了极点,不敢再乱说话,跑得也比平时快,翻出大氅双手捧着,便匆匆往温泉池边过去。 贺寒舟没有刻意压着声,谢云逍都听见了,他也是头一回见贺寒舟气成这样。 他自然没有心情继续泡,上峰心情如此糟糕,他若是还这样悠闲,怕是等春休结束,真要被贺寒舟找借口报复。 取过巾帕擦干身上的水,关宁已经到了他边上。 谢云逍说:“公公放下吧,这几步而已,我不冷,待会儿陛下问,就说我穿过了。” 关宁叹气:“您也真是,初一这样好的日子,何必又气陛下。” 谢云逍却不觉得自己气了贺寒舟,古往今来,君臣之间的相处大抵都是如此,为官之人恪守本分,他只是把复朝后贺寒舟会听到的话提前说了而已。 这还只是他一人提,等日后,那些大臣朝上朝下的轮番上阵,在太和殿说了犹觉不够,追去辰阳宫继续说,那贺寒舟岂不是得气得罢朝。 “您穿上吧,别为难咱家了。”关宁说,叹了一口气,“陛下想知道,总归会有法子的。” “行吧。”谢云逍接了大氅,利落地披在身上,稍稍宽大了一些,但是很暖,“煮一些姜汤,让陛下用一些,天寒地冻的,莫要着凉了。” “哎,咱家晓得。” 穿好大氅,谢云逍登上靴子往谢康的屋里去,他的卧房要暂时腾给贺寒舟,谢康自然会将他的东西都搬到这里来。 自己放下头发用巾帕擦干水,梳顺,重新拿出一身玄色的厚衫穿着,窄袖束腰,想了想,他又披上了贺寒舟的大氅。 关宁将两人留在池边的吃食都端回了厨房后,又去贺寒舟那边伺候了,谢云逍走到厨房,里面只有关齐留着看着火,上面煮着他刚才吩咐的姜汤。 听见动静,关齐回头看了一眼,连忙行礼:“世子爷。” 谢云逍嗯了一声。 贺寒舟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去问外头谢云逍如何了。 谢康替他换好衣服后,关宁正好进来,接替了谢康,拿了巾帕替他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谢康还是头一回伺候他,不熟悉他的情况,关宁一眼瞧了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等着什么。 “爷已经去换衣裳了。”关宁说,仔细搓着手里的湿发,“他还吩咐老奴给您煮姜汤。” 贺寒舟未出声,但关宁能感觉到他绷着的身体松了下来。 关宁松了口气,还得是这样才哄得了这位。 过了片刻,贺寒舟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关宁替他梳着,贺寒舟问:“他如何还不过来?” 关宁:“……许是累了?毕竟爷是昨天凌晨出的城,他那驴车您也知道,和宫里的马车比不了,怕是赶了一夜。” 话音刚落,闭合的门被人笃笃笃地敲响。 谢云逍在外面说:“陛下,方便臣进来么?” 贺寒舟伸手拿走关宁手中的梳子,挥了挥他,说:“进来。” 关宁识趣地去开了门。 谢云逍冲他颔首,关宁还来不及看清他手里的东西,人便已经大步去了里头。 谢云逍搁下手里的托盘,不等贺寒舟开口,便主动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不信啊,不信你看看护城河地水势吧,一天天的净想着贪污受贿,一群老登一点正事不干,我都替你们害臊……” 说着,谢云逍不再理会他,边走边念。 “船家,开船吧,别墨迹了,他们这群饭桶不敢做什么的,快开船,别一会把我老婆冻到了……” 周忠有些呆滞地目送谢云逍远去。 他楞楞看向河水,悚然间发现,明明上午快要涨到河岸上的水势,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降了下去,几乎已恢复成洪情前的水位了…… “布政使大人,怎么办?” 周忠猛然回过神来。 “赶紧通知中堂大人,给左相递折子,快!” 第 58 章 洗手做羹汤 从午后起,从冀州出发的驿马已跑死四匹,终于在第二日寅时,第五匹驿马载着冀州巡抚李文厚的密折抵达了京城中心处的左相佟府。 但佟府门禁森严,层层查验,等密折送到佟府管家手上时,已到卯时。 “谢云逍冀州治水居然治成了?!” 佟府大管家当下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快、快备轿!得尽快报相爷!” 或许是关宁吩咐得急切,他才出去一会儿,关齐便进来了,脚步匆匆带着风,手里端了托盘,是干净的云锦袍和擦手的巾帕。 关齐将托盘放在一旁,他话不多,像关宁说的那样十分木讷,先取了巾帕便要来替贺寒舟擦拭,也只是小声喊了一句“请陛下抬手”,便不再有旁的了。 换作关宁,多少还会跟一句早些擦完好换衣裳、免得受风寒这样的体己话。 不过幸亏贺寒舟不在意这些,若是换了先帝,这样只会闷头做事的奴才是断不会长留在身边的,过段日子随意寻个错处,打发去浆洗房洗衣裳都算是一个好落处。 贺寒舟嗯了一声,依言抬了手,关齐手脚利落,正准备轻轻将帕子伸进去擦干净没入袖里头的水渍时,忽然被贺寒舟叫住了。 “算了,朕自己来。”贺寒舟说,拿走关齐手上的帕子,“你出去吧。” 关齐饶是再呆,也愣了愣:“……可您还没换衣裳……” 贺寒舟看了一眼谢云逍。 谢云逍:“……” 他叹了叹气,说:“还劳烦关齐公公去寻寻公主和峋儿,要摆膳了,请他们先去前头坐会儿。” 天色也确实到了这个时候,关齐不疑有他,低头道了是,便出去寻贺知雨和贺峋。 中堂里又只余下他们二人,贺寒舟拿了帕子,自己给自己细细擦干净了水渍后,视线落到衣服上,再未看谢云逍一眼。 他还没完全缓过劲,不让关齐近身,也是因为这个。 况且,贺寒舟也知道,即便谢云逍答应了,也不会当真过来得这么快。 他最会审时度势了,那杯雪霁茶本就是用过的,没多少水,看起来洒了半身,但实际除了没入袖口的那点有些不舒服,其他都可以当做瞧不见。 谢云逍的确没有立刻动,看着贺寒舟娴熟的动作,一时有些恍然。 哪个九五之尊会亲自做这样的事。 先帝连沐浴都需要三四个内侍从旁服侍,贺寒漱和贺寒珏虽不敢如此比肩,却也还是效仿着来的。 更遑论这样被茶水洒了自己擦手,怕是立刻就要迁怒内侍大骂几句,然后命令他们立刻去准备热水,要净身沐浴。 谢云逍原本因为想起四年前的事,心里郁结得很,但他也很会安慰自己,贺寒舟相比起他的父兄,至少称得上是个好皇帝。 兢兢业业辅佐了四年,除了偶尔还会像方才那样直接在脸上露出心思外,其余的地方,贺寒舟已经成长得很好了。 谢云逍想,自己又何必继续因为四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他笑了笑,天明在即,何须为这等事自苦。路上,他问系统:“苏澄和贺寒舟不就是典型的温柔受和暴君攻吗?为什么还救赎不了贺寒舟?” 不会是这个世界有什么bug吧? 温柔,弱小,楚楚可怜,还对贺寒舟施以善意,简直比谢云逍的炮灰剧本好太多了不是吗? 系统发出一声迷茫的“滋咔”,也回答不上来。 明明,他们按照正常剧本运行了无数次,贺寒舟没有一次选择了苏澄。 谢云逍耸肩。幽暗无光的偏殿内,唯有一片死寂。 苏澄的脚步声远去后,贺寒舟沉下一口气,指尖轻点着木椅残破的扶手。 他面前呆然站立的小太监,突然一瞬间拧紧了眉头,五官骤然扭曲收缩,跪地惨叫起来。 而瑶妃突然也恍然回了神,看见面前七窍流血而死的小太监和旁边漠然坐着的贺寒舟,她惊恐地摔倒在地。 “来人!来人——贺九杀人了——” 她哭叫着想要爬出殿门口,贺寒舟眉头微蹙,几秒之后,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如果谢云逍看见这两个被蛊虫侵蚀的废人,是否也会哭叫着,害怕他。 可惜贺寒舟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一晚,他难得耐心,等了很久……却依旧没有第二个人,踏入冷宫的门槛。 成霄小心翼翼地过来禀报,清濯殿的灯已经熄了。 贺寒舟唇边弯起一抹笑,连成霄这样出生入死的死士都吓得不轻,赶忙退了下去。 “母妃……母妃……” 他嘲讽般,一遍遍念着这两个字,却又渐渐被这两个字拉扯进了一个漩涡。 贺寒舟想将谢云逍彻底踩入无边的恨意里,却又一度分不清,那个在他头热时,一遍遍喊着“母妃在”的声音,究竟出自谁之口。 无所谓原因。只要这一次,他撮合贺寒舟和苏澄达成he结局的话,他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拐入另一条宫道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苏澄已经不在原处。 关齐找来给贺寒舟换的衣裳是靛蓝色,偏深,谢云逍拿起来仔细抖开,便见下摆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龙纹,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自然精致,不过他记得贺寒舟很少在私下里穿这样的纹饰。 这点上,贺寒舟也是和先帝不一样的。 先帝尤其看重自己的皇权,从他总是放不下对谢孟宗的猜忌这事上便能看出了,但其实还有别的地方,比如衣裳。 龙即九五之尊,造办处为了讨他先帝欢心,绞尽脑汁新创了许多龙的图样,若是新纹样入了先帝的眼,打赏的银子哗啦啦地就来了。 但到了贺寒舟这儿,却是通通都用不上了。 谢云逍不免轻笑出声,有些揶揄,说:“倒是难得见陛下穿这样合适的新衣裳。” 贺寒舟顿了顿,茫然地转过脸看他。 他这是……在夸奖他么? 贺寒舟一时摸不准,可听谢云逍的语气是轻松的。 一时间,贺寒舟仿佛浑身都舒开了那般,轻飘飘,如入云端。 贺寒舟问:“……你不生气了?” 谢云逍顿住,将贺寒舟的衣裳搭在腕间,转身莫名地看着他,反问:“陛下何出此言?” 贺寒舟将巾帕放在桌上,又放远了刚才倒下的茶杯,说:“朕方才打翻茶杯的时候,还有对关宁的态度也严重了些……谢……爱卿不是因这些而对朕生气?” 特别是他打翻茶杯的那会儿,明明是清透的目光,贺寒舟却总觉得从里头看见了谢云逍对自己的不悦。 他几乎从来不会这样当着面,对自己露出这样的态度的。 以前都是—— 贺寒舟抿了抿唇,心里蓦的有些酸涩。 谢云逍以前都不会这样看他的。 这样的目光,都是对着别人的,比如皇兄们,比如魏妃,还有远宁公主贺知雪。 这些人,多多少少,在宫里的时候,因为谢云逍靖南王世子的身份,为了讨好先帝,都对他带了敌意。 不知何时,他竟也和那些人一样,被谢云逍归到了同一处。 谢云逍见贺寒舟微微垂了头,英俊的眉眼软和下来,忽然觉得,平日里气度不凡的君王正在同他示弱。 不过为何? 谢云逍敛眉,思索片刻,心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明日便要复朝,贺寒舟在自己面前这般,怕是在暗中提示自己,莫要忘了先前答应他的事。 想着,谢云逍便莞尔起来,温润如玉,红痣摇曳,贺寒舟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身边,带着一阵香气,情不自禁地屏息。 心跳如擂鼓,他看着谢云逍抬手到到自己领口便准备解开衣扣,温热的指尖碰到自己的喉间,霎时绷紧了身体。 他快要被自己的心跳声吵死了。 怕谢云逍听见,却又害怕他听不见。 谢云逍未察觉贺寒舟的异样,利落解开贺寒舟上升衣裳的扣,手指扣在他腰间的玉带上,说:“陛下不必介怀,臣都晓得的。” 贺寒舟顿时僵住,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耳尖红透了。 贺寒舟说:“……你、你都晓得了——” “当然。”谢云逍说,啪地松开了玉带拿到手里,“陛下不用总提醒,明日若有别的大人提娶亲一事,臣自会替您挡过去。” 谢云逍脸色一变,直接几步过去舀了盆水将那柴火直接浇灭了。 看着漆黑的柴火,他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嘀咕道: “不能跟老婆酱酱酿酿地做饭,那这这样样的做顿饭也好,结果却弄成这个德行。” 啧、流连不利。 一旁的吴大没有注意到他略显失落的神情,还在一个劲的心疼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坏了一锅粥”之类的话。 谢云逍掏了掏耳朵。 “吵吵什么呢,什么坏了一锅粥,你是想说本大人是老鼠屎吗?” “……” 第 59 章 冀州事了 “咳咳咳!” 郑祟拼命压住嘴角。 贺寒舟嘴角默默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短暂的震惊后,吴大忙不迭道:“世子爷,小的没有这个意思啊!小的只是看到粥煮坏了一时着急……” 谢云逍哼笑一声,阴阳道:“呦~你倒心疼粮食,很勤俭节约啊。” 吴大挠挠头,羞涩地笑了。 各地上供的茶叶,贺寒舟钟爱曲岭城贡来的雪霁,叶片里藏着深林高山雪天的冷香,冲泡开后,氤氲上来的腾腾热气里也蕴着,清淡不浓烈,很醒神,也宁神。 雪霁每年产出少,一两茶叶十两金,上品品质的雪霁茶叶,一年也就七八两,全送到宫里来了,贺寒舟分作两半,给两位太妃的宫里和两位公主府上各送去一些,林海潮那里送去一些,余下的一半,便自己留着。 贺寒舟倒是也想给谢府送一份去,但没有合适的理由,按谢云逍奉为圭臬的、他嗤之以鼻的“君臣之交”,私下同他交往过密是为官大忌,谢云逍断是不会收的。 饶是心里再忍不住想让谢云逍尝一尝,贺寒舟也只能借着谢云逍被请入宫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装作是辰阳宫的份例,送到他手边。 譬如今日,上元佳节,是再合适不过了。 头一开水的雪霁茶最香,透亮的茶水无一缕杂色,和谢云逍的眼睛如出一辙,干净澄澈,以至于从谢云逍的眼里看见自己不虞的脸色时,贺寒舟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似乎被人伸手抓紧。 唇抿紧,几乎要连唇珠也拉扯平。 贺寒舟不愿意被谢云逍看到自己如此丑陋的一面,黑瞳里兀自换上镇定的神色,以为很好的藏起了慌张,咚的一声,合盖的白瓷六角茶杯被他不小心碰翻,茶水在手背上洒了一大片。 嘭!贺棋转身一拜,周围的官员们也立刻起身相迎。 “父皇应当也听到了,九殿下去过的冷宫里搜出了毒粉,应当带走九殿下,细细查明此事。” “朕听到了。” 老皇帝站起来,青丝混着白霜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竟真有一副仙人的气质。 “这件事是两个奴才犯了错,和朕的儿子没关系,喻王妃既然身体无碍,不必再追查下去,否则平白惹得宫里人心惶惶。” 老皇帝说完,贺棋脸上的阴云更浓了一分。 谢云逍则赶紧按着贺寒舟的脑袋,喊了声“谢陛下”。 众人纷纷谢过圣上。 看局面缓和下来,谢云逍松一口气。 虽然刚刚老皇帝就算不帮他,他也可以把贺寒舟强行护下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原书里昏庸无能,只知道炼丹占星的老皇帝,居然会站出来帮他说话。 好消息是:解决了事情,谢云逍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 坏消息是:贺寒舟好像有点怀疑他了。 回宫路上,贺寒舟提问了几次。 什么“谢妃是怎么知道下毒者还在殿内”,什么“谢妃为何要为了我与二殿下争执”…… 一连几个问题,谢云逍还是老办法,堪堪糊弄过去。 坐上轿辇后,谢云逍佯装困倦,露出打算闭目小睡的姿态,贺寒舟才总算不再发问。 少年的目光轻轻扫过他枕上手背的脸颊,肌肤随着呼吸安静起伏。 ……也只有在睡着时,谢云逍这张脸,才不至于太令人反胃。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谢云逍似乎想重新对他投以善意。 他想起他们二人初见时,谢云逍那张伪善微笑的脸,不禁嗤笑。 父皇本就不喜欢男妃,星象和贺寒舟,都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生的再漂亮,父皇也不会碰他的。 忽然,轿辇的望窗外,传来一个陌生的——比小林子那声标准的太监音还要标准的太监音。 “谢妃,留步。” 轿辇的车队立刻停了下来,这个声音的主人,宫里的小太监们无人不知。 是御前太监方青。 方公公手执拂尘,在漆黑的石子路上幽幽移步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恭喜谢妃,陛下今夜翻了您的牌子,还请谢妃早些准备。” 谢云逍蹙眉站起来带翻了他坐的凳子,凳子骨碌碌滚到一旁,动静惊动了在门口守着的关宁。 关宁被里头忽然的动静吓了一跳,哎哟了一声,圆脸上的肉都跟着抖了抖,蓦的想起在长碧山温泉边上的情形,担心里头两人和上回一样起争执,顾不得没有得到贺寒舟的传唤,抬起腿便往殿里的中堂过去。 关宁说:“陛下?谢大人?” 他急匆匆跑到中堂,已经能窥见木雕镂空的屏风后头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谢云逍朝贺寒舟的方向倾着身,而贺寒舟还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头上的鎏金冠端正,瞧着就像是他强行将谢云逍朝自己的方向带过去那般。 关宁的眼睛都瞪圆了,瞬间顿住脚步,犹豫起要不要进去,可他已经到了这里,不进去实在是太刻意,可进去,又担心坏了陛下的事。 短短的几瞬,可把关宁愁坏了。 谢云逍忽然出声,喊他,说:“关宁公公。” 这一声让关宁如梦初醒,揣着自己的金柄拂尘走到屏风里头,一边走一边应下,说:“哎,奴才在。” 到了里头,关宁才发现是谢云逍握着贺寒舟的手腕,深深蹙着眉,像是不快。 他的眼皮突突跳了跳,左边跳了右边接着跳,委实不好替他给里头的形势点个方向。 谢云逍倒是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圈住贺寒舟打翻茶杯的那只手的手腕大半,掌心贴着他手背,温热的触感让谢云逍猛提起的心安稳落了回去。 不过,他仍旧仔细瞧着贺寒舟被水洒过的皮肤,手背和腕处依旧冷白如初,玉瓷般的肤色下能窥见寒色的经络。 端看了一会儿,未有起红的地方。 谢云逍这才接着刚刚喊的那声,继续说:“麻烦你替陛下拿一套干净的衣裳来,茶水翻了,陛下的袖和衣摆湿了。” 关宁听后,平日里总是红光满面的圆脸顿时没了血色,刚才脑袋里那些胡七八糟的念头霎时无了踪影,立刻说:“奴、奴才先去宣太医!” 今日的茶都是关宁自个儿泡的,当然知道那水煮得有多烫。 “站住。”贺寒舟喊住了他,说,“不烫,不用宣太医。” 关宁仍旧不放心,陛下的手金贵得很,哪里能出丁点闪失,又说:“可是您——” 他明明看见贺寒舟蹙着眉的,定是哪里不妥当才会这样。 贺寒舟眉头蹙得更深,转过头淡淡瞥了一眼关宁,说:“说了,朕无事。” 关宁当即住了声。 贺寒舟说:“衣裳也不用拿新的,这点水,掸掉就好,你去另泡一壶雪霁来。” 关宁躬身作揖,应了下来,说:“那奴才让关齐进来收拾桌子。” 贺寒舟未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关宁见到后,才后退几步后,转身去殿外叫关齐。 谢云逍松开了握着贺寒舟的手,甩了甩,弯腰捞起自己的凳子,坐回了原位,说:“关宁公公也是关心您,陛下何必对他这般严厉。” 关宁是在谢云逍去虎岭关之后才跟着贺寒舟的,不比其他的皇子们从小就有贴身内侍跟着,和贺寒舟相处的年岁不长,却十分忠心。 这于那时的贺寒舟来说,是很难得的,断不该那样对关宁。 贺寒舟没有立刻应话,漆黑的眼睛盯了一会儿被谢云逍握过的地方,他手腕的宽度同那处是一样的。 纤长眼睫藏住了他不合时宜飘远的神思。 被谢云逍碰过的地方仿佛才是当真被烫到了。 想握着,也想被握着,贺寒舟抿了抿唇,手指攥紧,心里烦闷的唾弃,他可真是卑劣。 “寒舟,人家心里难受,帮我揉揉好不好?” 车厢外的吴大立即被肉麻地一激灵,他挪了挪屁股,让自己离车厢远一点。 车厢内,贺寒舟别过脸,伸出手带着几分嫌弃地推开他。 但他这一推,反而使得谢云逍兴头更高。 谢云逍又做出十二分的可怜模样来,并抓住贺寒舟的手往自己心口处贴去。 “寒舟,可怜可怜我嘛,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老婆~” “……” 第 60 章 回京 贺寒舟面无表情地将手从谢云逍的咸猪手里抽出来。 “你现在也没有。” 谢云逍一愣,随即嘴巴一扁,开始“哼唧”起来。 “补药啊人家要老婆嘛~” 贺寒舟满头黑线。 谢云逍在肉麻这方面根本没有下限。 “补药辣么狠心寒舟~”除夕夜落了雪,鞭炮碎纸夹杂着雪花揉乱了雁都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旮旯里都堆着迎新岁的喜气,本就不宵禁的雁都,这天更是闹到子时才慢慢歇了爆竹声。 雪也停了。从苏澄那儿,谢云逍得知,太医来的及时,喻亲王的王妃暂无大碍。 “那就好。” 因为读过原书剧情,谢云逍知道家宴上会有一次下毒剧情。 可是原书剧情有详有略,他并不知道受害的会是谁。 这次下毒事件,是二皇子贺棋为了削弱四皇子的势力,特地布的一次局。 等到把最后一个竞争对手四皇子也挤出局后,贺棋想要的太子之位,已经近在咫尺了。 而后来者贺寒舟为了能够除掉他,几乎是进行了一次大清洗,皇位满是鲜血。 归根结底,贺寒舟的暴君之路,就是在这次下毒事件时埋下祸根的。 为了阻止这种事情发生,谢云逍编了个理由,让周源潜伏在宴会场外,俘获真凶。 眼看着家宴已经没了热闹,歌舞也停了许久,谢云逍伸了个懒腰,有点想撤了。 他刚准备起身找个借口开溜,殿内却忽然闯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太监。 小太监闯进来,直奔二皇子贺棋,跪在他面前—— “启禀殿下,奴才在冷宫里也搜出了毒粉!刚刚被带走的两位大人恐怕都是被冤枉的!” 听到这话,谢云逍一愣。 冷宫有毒粉?原书也没这一段啊? 谢云逍扭头看向二皇子贺棋,那张脸是与贺寒舟有几分相似的阴狠相貌。 此时此刻,贺棋嘴角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问:“冷宫?如今没有嫔妃住在冷宫,是谁放进去的?查得出来吗?” “查得出来,只不过……”小太监犹犹豫豫的,忽然朝谢云逍这儿看了一眼。 “近来去过冷宫的,也只有九殿下和谢妃宫里的人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贺寒舟,眼神中透着震惊与恐惧。 贺棋拿下巴点了点贺寒舟,立刻有几个身手矫健的侍从靠近他们,想要强行把贺寒舟带走。 系统焦急地喊:【宿主!二皇子这是赔了兵,想把贺寒舟抓去垫背!】 谢云逍当然不会容他放肆,挡在贺寒舟面前:“九殿下如今养在我宫里,事情尚未查明,二殿下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了。” “不过是九殿下犯了一次错,被我赶去冷宫闭关了半日罢了,要是冷宫里出现的毒粉要怪在他头上,难不成连我也要一块儿怪罪了?” 贺棋见谢云逍竟然为贺寒舟说话,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谢云逍恨贺寒舟是出了名的,现在这样又是要闹哪一出? 贺寒舟也没料想到,谢云逍会站在他这一边。 不过想到自己受辱,谢云逍这等要面子的人,恐怕也会觉得受牵连。 周围,赴宴的官员们听了此话,心里也是十分复杂。 早就听说九殿下势弱,却也没想到他会势弱至此,竟被一个不受宠的男妃给打入冷宫。 实在是不可思议。 不过这男妃毕竟是将门谢家的小儿子,谢家权势滔天,倒也不是太奇怪…… 众人看了看谢云逍,又看了看贺寒舟。 话说回来,谢妃与贺寒舟仅仅差了两岁,用“养”这个词语,是否不太合适…… 众人议论纷纷,各怀心思。 贺棋愠怒瞪着谢云逍,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音色—— “棋儿。”贺寒舟连着昏迷了两日。 谢云逍照顾他时,发现贺寒舟的梦魇真就挺严重的。 有时是无人能听清的喃喃自语,有时则是寒颤着出了一身的冷汗,仿佛在梦中被什么追逐似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想要喂药的时候,也总是唇齿紧闭,连梦中都不曾放松过警惕。 谢云逍正发愁,就听到系统阴暗爬行过来:【宿主,这种情况……我通常会建议你嘴对嘴喂药……】 谢云逍:“……” 哪来的lsp! 许太医中途来看过一次,也没有喂药的办法,只能暂且放着,等他醒来再说。 许太医:“谢妃放心,九殿下的头热已经恢复一些了,今日晚些时候便能醒了。” 谢云逍微微点头,送许太医出去的时候,周源又忙不迭赶来,笑脸盈盈地送信:“谢妃,方公公来传话了!” 看见周源和他身后一圈宫女喜笑颜开的样子,谢云逍心里咯噔一声。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谢云逍努力镇定下来,问周源:“……到底什么事?” 众人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一分,周源告诉他:“圣上今晚又翻了您的牌子,只等天一黑,承露车就载您过去呢。” 别说天黑了,谢云逍现在眼睛已经黑了。 ……不是吧?!怎么还来?? 谢云逍差点没站稳,周源赶紧扶住他,还以为他是太过激动。 等他才缓过来一点,周源又说:“谢妃,圣上又新赏赐了许多华服和首饰……” 谢云逍闭了闭眼。 周围的宫人们满心欢喜,没人懂他现在的心情。 上次因老皇帝睡着,他侥幸逃过。 可这次呢? 总不能老皇帝又睡着吧? 系统还在猜测:【做出上次这样丢人的事情,老皇帝还要再召宿主你过去,说不定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谢云逍:“……” 他回忆了一下老皇帝的长相,不丑,甚至在他这个年纪算是挺好看,皮肤保养的也很好…… 但他长得实在太像鬼了。 还是那种在烟雾弥漫的山里游荡的白衣男鬼。 谢云逍想想都怕。 “……父皇。” 城门钥比平时晚落了不止一个时辰,快要到丑时了,城防营的值守卫兵们交接了班,才开始准备着关门的事。 将将有动作,便见白虎大街上慢腾腾驶过来一辆小驴车,晃晃荡荡,车轮滚得吱吱咕咕,听得人心里颠颠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散开在路上。 虽是除夕,甚至更严苛一些,这个时候已经是初一了,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卫兵将驴车拦下,准备例行检查和盘问。 驾车的人戴着斗笠,风领盖住了半张脸,雪夜盈盈的月色里也看不太明,只余下那双眼睛清亮。 他从衣服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封岁钱递了过去,说:“官爷,新岁吉祥。” 城门楼处的砖石楼子挡了点光,阴影变得更深,反倒能看出这人肤色白净如莹月,手指修长明皙,指尖也修剪得圆润干净,背上覆着寒筋,卫兵的目光落了过去,怎么瞧,都生得不像一位车夫。 但这种时刻,没人不愿听漂亮话,也确实太晚,卫兵接了他递来的钱,又见他明面上未佩戴利器,便只潦草地掀开男人身后的车帘看了一眼。 暖炉熏出的热气扑出,里头还另躺着一个人,似乎睡沉了,轻轻打鼾。 没有什么异状。 “走吧走吧。”卫兵摆摆手,让他抓紧些时间,“路上平安。” “谢谢官爷。” 他懒懒甩了鞭,催着驴继续迈开步子,嘚嘚踩在雪地里,出了城。 初一是个好天气,天还没亮,熹微着,能窥见点穿进夜气雾色的晨光。 巍峨宫门被人从里缓缓推开,吱吱呀呀的动静似深山古朴沉重的钟。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已经有宫人拿着笤帚在扫雪,这一点那一簇,很快便扫出一条能过车的道。 片刻,一辆蓝色顶的单驾马车始过,很快便出了朱色宫门,在雁都城未扫积雪的寒石路上急急驾着,雪盖着的寒石路比不得平日,颠簸许多,盖顶的金穗子摇摇晃晃,车毂在雪地里碾出长长的车辙,拨开晨间雾气,从宫门处一直延伸到谢府。 说着,谢云逍眨巴着眼睛,又将脑袋往贺寒舟肩膀处凑过去。 翌日,年初二,日子是谢云逍早早就请人看好的,宜动土、栽种和修造,给莲池清淤这样一件大事,整个春休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合适的好日子。 谢康和钟伯早早起了,天还没亮,两人披了衣裳,起身的第一件事都是先去看了窗外,纷纷松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寒砖石地面干干净净,没有落雪,也没有落雨。 耽误工期倒是小事,延误几日便多付几日的工钱,只是那样池塘周围或许会搞得乱七八糟,污泥被走动的人带得寒檀院里四处都是,收拾起来麻烦得很,故此,天气好是最好不过了。 两人分工明确,钟伯亲自去盯着厨房采买这几天要给清淤工人吃的饭食肉菜,照着谢云逍的吩咐,年节里请人家办事,自然什么都要拿最好的,工钱也是付的三倍。谢康则去将准备好的几口大缸找出来,拿了瓢,准备过些池塘里的水进来,再将池子里那十几条胖头肥圆的锦鲤捉进去。 缸放在寒檀院的角落,为的就是一早能尽快搬,谢康领着几个小厮一起去了寒檀院,离寒檀院越近,一行人的脚步便越轻,这会儿还不到谢云逍起床的时辰,他们做事需得轻手轻脚些。 寒檀院的院门是座雅致的砖雕门楼,除了谢孟宗亲自题的门匾,上头还雕了市井百态,驻足看,也能欣赏好一会儿。 里头还有一座垂花门,垂花门里才是谢云逍起居的内院。 荷塘在进了砖雕门楼后的左手边,偌大一池,拱形廊桥将荷塘和内院相连,又从廊桥处起在水里支了许多形状不一的石墩,延伸到池中的小亭,又从小亭的另一侧,延伸到临门的池边。 水缸就立在这头,谢康领着人,径直走了过去。 谢云逍挠了挠头,一时之间想不出来,灵机一动间便开始瞎掰,他一本正经道: “我有巨物恐惧症。” 贺寒舟皱眉看他: “?巨物恐惧症?什么东西?” 谢云逍:“我害怕大傻逼。” “……”【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 61 章 刺杀 贺寒舟正待开口说话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晃了晃眼。 他眯了眯眼,皱眉看去。 原来是谢云逍身后那个黑衣人袖中藏了剑鞘,此时日光渐盛,银色的剑鞘正一下下地反射寒光。 贺寒舟眼神一凝。 他注意到这黑衣人的手掌上都是老茧。 贺寒舟待到了夜里,中间张致和亲自来看着谢云逍服下了新方子熬的药,新药有些嗜睡的后遗症,他走时,谢云逍并不知晓。 只是回到宫里,贺寒舟注定睡不安稳,一闭上眼,脑海里便会自发续写下午未尽的事。 这会儿,他倒是真有几分弱冠少年囿于本能的模样,和冲动天人相博,外头鸡鸣声起,贺寒舟仍旧不敢深眠。 他笃定自己不只是单单会梦到谢云逍,梦里的谢云逍会被他作弄得乱七八糟。 可终究是抵挡不住那样的情形,冬日的辰阳宫哪里都热,空荡荡的宫殿,贺寒舟形单影只,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空旷的静谧放到最大。 外头落着雪,起了风,吹着殿外枝丫沙沙响。 关齐来接关宁的班,这些日子都是他来守辰阳宫的后半夜,两人放轻的交谈声混进了夜色,怕吵醒了里头尊贵的人。 贺寒舟咬着唇闷着声,被谢云逍流连过的唇珠早就没了平日里的那股威仪。 雪花如鹅毛般,大且密集地占满了贺寒舟的视线,掌心濡湿了,喑哑低沉地藏在被子里,喊了一声“谢哥哥”。 翌日,安宁公主府摆满月宴,周太妃也难得从宫里出来,跟着贺寒舟的銮驾一道去了贺知雨的府里。 贺知雨和许由带着贺峋一起在门口迎接他们,这会儿人已经到了许多,听见天子驾到的声音,纷纷都要出来接驾。 周太妃此番只想来见见小外孙女,让贺知雨领着自己绕开了人群先去了后头的院子,贺寒舟留下来,跟着许由和贺峋一起先去了前厅。 他和谢云逍的礼都由关宁带着去跟公主府的管事嬷嬷对接入库,但还是需要告知府里主人一声。 贺寒舟说:“谢尚书昨天高烧不退,怕将病气带给汀儿,今日不便过来吃酒了,还望皇姐和姐夫体谅。” 许由愣了愣,倒不是对谢云逍不来一事有什么微词,而只是单纯的,对自己这位皇帝小舅子的话感到惊讶。 只不过,还不等许由想明白自己惊讶在何处时,贺峋听闻谢云逍不来,便扯了扯贺寒舟的衣摆,颇有些失落地开口,仰起头问:“小舅舅,那峋儿能去谢先生府上看他么?” 贺寒舟揉了揉他的发顶,说:“谢先生这两天不舒服,要是惹得你也病了,他怕是会更加过意不去,不如等上元节时和母亲一起进宫赏灯,舅舅请了谢先生一起,那时便能见到了。” 贺峋点了点头,觉着这个也可行,又问:“上元节还有四天,谢先生那会儿身体能好全么?” 贺寒舟不答,将问题又扔回给了贺峋:“峋儿觉得能么?” “峋儿觉得能的,但是——”贺峋皱起眉,有些纠结,他不敢确定,“峋儿不是太医,说的话做不得数。” 贺寒舟莞尔,说:“那峋儿放心,张太医看着呢,上元节那日,谢先生便好了。” 得了皇帝舅舅的保证,贺峋捏着的拳不由得松了一些,也恰好走进了前厅里,里头的人纷纷朝贺寒舟行礼。 贺寒舟到了,宴席便很快开始,贺知雨抱着小女儿到前头来给大家看了一圈,小姑娘一点也不怕人,见谁都是笑嘻嘻的,贺寒舟当即另外赏了金镯子,原本还想抱一抱,但贺知雨嫌弃他没轻没重,不给他抱。 贺寒舟只好退求其次,捏了捏小姑娘肉乎乎的脸。贺寒舟苏醒的时候,浑身疼的像是被车轮碾过似的,骨头几乎都快碎了。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眼睛还未睁开,就下意识去寻找被单下藏匿的刀子。 手心之下,却只有一片柔软的触感。 发现自己那把淬毒的刀不见了,贺寒舟眼神一沉。 唯一留给他的,只有床边一碗乌黑粘稠的汤药,还有一张微微粗糙的信纸,上面写着几个秀气清楚的小字—— “记得喝药。” 他昏迷的这段时间,似乎是谢云逍在照顾他。 贺寒舟隐约能想起他抚摸自己额头的触感。 过去那个,贺寒舟一直以来认识的谢云逍,是绝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谢云逍再愚蠢,总不至于真的以为,他一个男人,可以做谁的母妃。 药碗放在桌面上,贺寒舟看了它最后一眼,直接出门去了。 天色已暗,清濯殿里许多宫人已经歇息去了,只留下几人在屋前提灯守夜。 看见贺寒舟一袭漆黑单衣,突然出现,门外的芸豆茭白吓了一大跳。 旁边另几个小太监也赶紧噤声,躲在一边。十月的风已经凉了一半,透着寒气,吹久了,头都是疼的。 谢云逍刚被人搀下轿辇,贺寒舟就皱起了眉。 他的腿是怎么了? 侍寝……至于把腿也做成这样? 让谢云逍受伤的多半是他父亲,贺寒舟却更恨谢云逍。 谢云逍似乎是看见了他眼底浓浓的恶意,一瞬间愣神,却又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怎么等在这儿,不嫌风大?” 他拍拍贺寒舟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进去。 清濯殿的宫人们想要上前搀扶,却被谢云逍拒绝了。 他其实只是崴了下脚,他们折腾的前后阵仗这么大,谢云逍反而觉得别扭。 宫人们离开后,他先一步进殿,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走出几步,他想起什么,侧头问贺寒舟:“用过早膳没?药都喝了吧?” “你把我的刀藏在哪儿了?” 贺寒舟突如其来这么一句话,害谢云逍险些踉跄。 刀藏哪儿了……当然是丢了啊!! 贺寒舟把那种东西放在寝殿,迟早会变成凶器的吧!! 谢云逍避开他的眼神:“我没见过什么刀子,你要那个干什么?又没写你的名字,也许是被宫里的谁扔了吧?” 贺寒舟:“……” 谢云逍的回答,太普通了。 他努力想让自己显得刻薄,却像是模仿老虎的猫,张牙舞爪只学了个形。 谢云逍越像个正常人,弥漫在他身边的那种诡异的割裂感,就越来越强。 凭什么他认识的那个谢云逍,却是那个刻薄又恶心的东西? 凭什么他父亲要让谢云逍侍寝时,谢云逍却忽然成了个普通的老好人? 况且他的父亲,不过是个无能到会被权臣操纵,被皇子愚弄的昏君。 凭什么? 贺寒舟看着谢云逍扶着墙,想要快些远离他却又做不到的踉跄步伐。 他想…… 突然想把他的脚腕重新折断一遍。 用他的痕迹,完全覆盖父亲的痕迹。 贺寒舟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问:“谢妃呢?” “……谢妃今日被翻了牌子,刚刚已乘着承露车前往养心殿了。” 他没有在前厅宴席上待太久,明白自己多待一刻,大家便始终不敢放开了吃席,随意用了一些,便寻了个借口,去公主府的后院亭子里看雪。 不一会儿,贺知雨找了过来。 “下回碰到谢云逍,记得帮姐姐和他说一声谢谢。”贺知雨走到他边上站定,说,“他送的那个碧玺点翠桃树盆栽我很喜欢。” 贺寒舟说:“又不是碰不见他,姐姐可以自己去说,况且,那是送给汀儿的,你什么都不缺,怎么好占小孩儿的东西。” 贺知雨嗤了一声,框了框手比划给他看,说:“汀儿现在才丁点大,还不是得我先替她看着,不过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昧了我女儿的满月礼。” 但她确实对那份礼物很满意,可以说,今天收到的这些,她最属意的就是谢云逍送的那份。 贺知雨说:“日后可以留着给汀儿做嫁妆,就说是另一位皇舅舅送的。” “皇姐,不要乱说这些。”贺寒舟口吻严肃,却忍不住勾起了唇,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掩盖,又说,“免得传到他耳朵里。” 贺知雨大惊,不敢置信道:“你还未同他说你的心意?” 贺寒舟未曾说话,只是耳朵尖红着,似是对表明心意这件事的羞涩与犹豫。 “……那你大费周章地让我寻来这玩意儿做什么。”贺知雨将手里的小袋子扔进他怀里,被贺寒舟精准接住,“还是一对儿。” “自是有如此打算,才特意拜托的姐姐。”贺寒舟摩挲着袋子里的东西,脸上柔情满溢,说,“谢了。” 贺知雨最是受不了他这幅模样,嗤笑说:“可以了,我面前便不用这般装模作样,既然东西给了你,那我便回去看我的小宝贝,你自个儿玩吧。” “许由的事,姐姐还打算拖着么?”贺寒舟问,“若是觉得寻不到理由跟他和离,可以跟朕要圣旨。” 贺知雨冷哼:“那岂不是太便宜他?本宫何至于如此心软,这事你莫要管,姐姐有打算。” 贺寒舟说:“汀儿还小,尚不能记事,但峋儿大了,也别让他太难过。” “本宫的儿子,若是如此柔软心肠,那还是养在家里得好。”贺知雨笑了笑,冷艳的眉眼像极了周太妃圣宠时的模样,甚至更夺目一些,“和离之后,本宫还要过日子的,养几个面首解解闷,难不成峋儿还要为此责怪我?” 贺知雨决定的事,一般来说几乎不会改变,贺寒舟听了这话,便知道她是当真已经打算好了,甚至在贺汀还未出生前,就已经谋了计划。 不再劝,贺寒舟说:“那记得寻些心地好的,莫惹了姐姐后院不快。” “那是自然。”贺知雨说,眉眼一挑,嫣红的口脂显得她光彩照人,“你说,若是我去向云逍提亲,他有可能将康哥儿许给我么?” 幼时不懂事,她刚刚长成人时不喜比自己小的男子,看中了许由,这会儿想来,谢康除了没个一官半职,倒是哪儿哪儿都比现在这个好。 身高腿长,模样俊俏,新鲜水嫩,又能打理家中事务,贺知雨想得远了些,便说:“若是可以,那我便不要面首了,娶康哥儿回来也行。” 贺寒舟听得头疼,更不敢答应,说:“……姐姐,朕做不得谢康的主。” 贺知雨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软耳朵”,便离开了。 他们尤其不能把在他们眼中整天无所事事流里流气的半大小子,用谢云逍自己的的话说,就是“中二笔青年”这样一个形象与灾民口中的圣德普照大地的活菩萨扯上关系。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梁从俭纳罕道: “不是,冀州的水灾真让这臭小子给治成了?!” 平南王原本也是一脸惊诧,但听到梁从俭的话却不高兴了。 “臭小子?” 梁从俭一噎。 臭小子叫惯了,差点忘了他爹是个武将。 第 62 章 人工呼吸 一阵温暖的热意打在脸上,贺寒舟的意识从混沌纷乱的梦境里挣脱开来。 他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片刻后醒转过来。 蓝天白云映入眼帘,日头高升,光线十分明亮刺目。 贺寒舟眯起眼睛,抚着额头缓缓坐起了身。 周围是一片汪在水地里的清脆草地,空气里都是青草地的淡淡香草味。 这是哪?屋里闷着热,谢云逍本就宿醉的脑袋更是昏沉沉的,干脆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放外头饱蘸夜露的冷风进来对着自己狠狠吹了吹,彻底清醒过来。 谢康还未取热水回来,谢云逍吹醒后,又轻轻将窗关上,脸上冷意很快便被屋里热气驱散,一如谢康走之前的模样。 康哥儿什么都好,就是这些事上太爱啰嗦,特别是前段时间他才刚刚病过,若是被他看到,免不了好一顿语重心长的说教。 谢云逍也是不明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合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怎么谢康就歪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正想着,谢康便推开了门,端着放好热水的铜盆回到屋里,搁在面盆架上后,招呼谢云逍过去。 谢云逍拿下面盆架上干净的巾帕,擦完脸又漱了口,接过谢康递来的熏好的象牙白朝服穿上,圆领,胸前褂子绣着展翅的仙鹤,拍拍平整后,给自己腰间系上金銙蹀躞带。 谢康手里已经拿好了梳子,等着他过去坐下。 谢云逍揉了揉自己的脸,问:“如何?可看得出来昨夜醉狠了?” “比起往日是要差些。”谢康说,“不过不打紧,外头冷,别的大人问起,爷只说是天冷冻的就行。” 官员上朝穿的衣裳是有规制的,为了面圣时得体,冬天里穿着甚至可以说是冷,只是贺寒舟贴心,祖宗规矩不能破,添不了衣服,便另辟蹊径,让人将太和殿弄热些,也允许他们穿狐裘大氅来,进殿前托给太监收拾好,离开时去取便是。 毕竟祖宗未说过这些做不得,言官们谏言说没有先例,也被贺寒舟轻描淡写搪了回去。 没有古人,他便做第一个来者。养心殿内。 谢云逍穿着一件赤红色锦缎袍子,瑟瑟发抖的等待老皇帝出现。 这件艳如婚服的衣服,是老皇帝御赐给他,让他今日穿过来的。 除了谢云逍自己,大概所有人都觉得,老皇帝对他算是相当宠爱了。 毕竟老皇帝荒淫随性,从不钟情于哪个嫔妃。 前一天还搂在怀里的美人,第二天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谢云逍慌得一批。 无功不受禄,他不仅受了,还越受越多。 谢云逍怕的是,这一切都是要还的。 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发抖,悄悄往床角又缩了缩。 养心殿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连系统也已经休眠了,他想回原来的世界送死都做不到。 十几分钟前,系统帮他翻完了一整本书。 除了老皇帝的名字叫“贺槐”以外,其他的什么都帮不了他。 系统好心地告诉他:【按照原书的时间线,贺槐还有一年就会领便当,宿主你这一年先忍一忍……】 谢云逍:“……” 多希望他此刻听不懂中文。 谢云逍绝望地等在这里,祈祷贺槐能像上次一样莫名其妙倒头就睡。 不过…… 今晚,他等的实在有些太久了。 久到谢云逍都有点犯困了。 他强撑着精神,脑袋一点一点的。 忍不住睡着了十几秒,再睁开眼时,一张超近距离的,男人白皙且没有血色、鬼气森森的脸,险些把他吓到尖叫破音。 见谢云逍这么害怕,贺槐搂住他,音色暧昧又低沉:“谢妃是怕朕了?” 要不是惜命,谢云逍真想拼命点头。 ……这位陛下,你真的很像男鬼。 这么几年,冬天里上朝,谢云逍愁的从来只是要早早起床,暖被惹人流连痴迷,冷是没有冷过的。 他哪里听不出谢康还在介意昨晚他喝太多的事。 谢云逍勾了勾唇,在铜镜面前坐下,瞧着里头当真一眼就能看出宿醉的脸唏嘘一声,说:“以往去喝酒也不见你这样,怎么康哥儿这次气性这么大?” 谢康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抿了抿唇,很快又如常地替他束发戴帽,说:“他毕竟是皇帝,若是酒后失言得了罚,您要属下如何同王爷王妃交代。” 话说得严重,不仅是谢康眼里沉沉,谢云逍的眼神也黯淡下来,一如外头未亮开的天色。 “我倒是忘了,康哥比陛下还要大上两岁。”谢云逍说,“如果是在荆城,谢伯伯应当早早替你看好了亲,我当向你赔不是才对。” 谢康诧异,手里的梳子差些没有拿稳,说:“您要赶我?” “我绝无此意,康哥儿。”谢云逍说,回头朝他笑了笑,说,“你我完好无损地回荆城,才是圆满。” 得了这番话,谢康心里才松了下来,他是当真不知道,若谢云逍点了头,他该如何是好。 好在谢云逍并不是这个意思。 “对了,爷。”谢康主动揭过这一茬,提起别的事,“安宁公主昨日出来寻属下替她办事,殿下说是爷允了的,但属下还是觉得需得说给您听听。” 谢云逍的头发已经梳好,长发顺服地贴着背,官帽上细长的帽翅平展开,比他的肩还要宽出去一小段。 他对着镜子晃了晃脑袋,确认帽翅稳稳当当后,才站起来,负手平转过来,问:“她吩咐了什么?” 贺知雨昨日只是同他说想借谢康去教教贺峋画画。 她不知从何处晓得谢康画技超然,君子六艺五德四修八雅,既然都要安排贺峋学,那她自然得寻最好的先生,画画上,便认准了谢康。 但若只是这件事,既然他已经先在贺知雨面前允了下来,谢康犯不着单独再同他禀报。 定是为了其他。 果然,谢康将梳子放下后,难得露出为难神色,说:“公主想借着为贺峋殿下启蒙画技为由,让属下去公主府时,替她查查驸马。” 谢云逍愣了愣,未曾想竟是为了许由。 蓦的,他忽然又想起贺汀满月宴前,贺寒舟专程来叮嘱他的事,蹙起了眉。 寻常嫌隙,何至于偷偷摸摸去查。 谢云逍眯了眯眼,问:“她要和离?” 谢康顿了顿,说:“她要休夫。” 真有魄力,不愧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说一便是一。 谢云逍自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说:“去吧,听她吩咐,若非特别紧要的,便不用特意回来告诉我。” 毕竟是贺知雨的私事,她既然从最开始就没有告诉自己,谢云逍觉得,还是不要知道那么多比较好。 “我就当不知道。”谢云逍说,捡了自己知道的一些关系告诉谢康,“只不过康哥儿行事需得小心些,两位驸马同在工部当差,又一起升任左右侍郎,走得近,但你晓得的,远宁和安宁又一向关系不好,许由的心思又比不得陈相如深,怕被陈相如察觉,告诉给许由听。” 贺知雨和贺知雪同一年出生,同一年出嫁,但若非要论先后,从名字上便能看出了。 雁都夏天雨水多,贺知雨又生在小满,便得了个“雨”字,贺知雪则是冬季,满城铺了白,便得了“雪”。 谢云逍曾经听贺知雨偷偷讲过,魏妃并不满意女儿的名字,满城白寓意不好,贺知雪前头又有一个哥哥,她觉得很克儿子。 可先帝定了,又早早上了天家宗谱,改是不能改的,魏妃便只好默默放在心里。 后来贺寒珏铸大错被处死,魏妃更是觉得自己当初忧虑的没错,不仅迁怒贺寒舟,甚至连贺知雪也不曾放过,那时远宁公主已经出嫁,也还是会被魏妃寻个理由召进宫来,静水宫门一关,外头的宫女太监听着里头责骂的声音,谁也不敢动。 谢康自是晓得两人关系不好,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属下明白。” 时辰确实快到了,谢云逍去前头院里吃完厨房准备的早点后,谢康已经将谢德子从寒檀院那边牵了过来。 在寒檀院里关了小半月,不曾出门跑路,给驴闷坏了,结结实实啃了谢康喂的五根萝卜后,蹄子撒得飞快,也亏得这会儿它拉的不是初一夜里出城时那辆破烂车,否则怕是经不住它颠。 但尽管这样,也还是快把谢云逍颠废了,他本就宿醉未彻底好全,头晕眼花,幸而从府里出来的路不远,至宫门百步的距离时又必须下车步行走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驴车里下来了。 他身上披着大氅,手里拢着手炉,回头瞪了瞪打了响鼻的谢德子,帽翅都晃起来了,愤愤威胁道:“下次再这样,我可就要克扣你的萝卜了!” 谢德子刨了刨地,又啊啊叫了两声,极其敷衍,还甩了甩尾巴。 “哈哈,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同一头驴过不去。” 谢云逍闻声,正好见到林海潮从驴车边上刚落下的骄子里出来,一样披着大氅,不过未拿手炉,满脸笑意地看着他这边,摇了摇头。 谢云逍顿时收起神色,正经起来,朝他作揖:“林阁老。” 谢康也从车上下来,站在谢云逍身后一步远的位置,向林海潮行礼。 “何必同我这般生分,云逍。”林海潮摆摆手,走到他身边扶起他,上下仔细打量着,蹙眉问,“听张致和说你风寒早好了,怎的还是如此脸色?” 他本就白皙,大氅又是深色,只会衬得他更似白玉,但宿醉的关系,这等白净里掺了别的颜色,换作别人如此,倒是分辨得出是头天喝多了酒或熬了夜,落在他身上,却更像三分病气,连红痣的颜色也跟着黯淡了一些,不怪林海潮会联想到早前的风寒上。 “不妨事,谢谢阁老关心。”谢云逍淡淡一笑,轻飘飘按下昨夜自己进宫同贺寒舟喝酒一事,说,“春休里躺懒了,这么早起来上朝还不太适应。” 听他如此说,林海潮便也放下了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大氅上发出闷闷的几道声,说:“年轻是好,先生如今觉浅,倒是真羡慕你们。” 只是,他话锋一转,又说:“但还是需得时时警醒自身,你比放歌好,他春休在府里只安分了两日,天天去外面听曲儿吃酒,仗着翰林院修撰不必上朝,昨夜子时了才满身酒气的回来。” 放歌是林闲的表字,林海潮为他取名和表字时都只是为了让他不必整日将自己困在书案前,要知劳逸相合,不曾想,林闲得了状元进了翰林院后,倒是把名字的意味发挥得淋漓尽致,劳见不到多少,几乎全是逸。 林海潮话里那安分的两日,一日是初一,林家在雁都亲戚不多,但林海潮的地位摆在那儿,客是少不了的,林闲被林海潮强行按在家里好好招待。 另一日,则是谢云逍上门拜访的那天,这回林闲倒是主动留下的,带着谢云逍去自己院里看自己新喂的红羽公鸡。 那鸡走路昂首挺胸,头上的肉冠又大又挺,威武神气得很,叫声清亮辽远,谢云逍见了也极其喜爱。 林闲见状,便说等后头寻个日子一起带着去斗鸡,保管能赚一大笔零花银子。 但偏偏林海潮见不得这个,当天便令人捉了,成了桌上十分合谢云逍胃口的辣子鸡丁。 林闲气极了,谢云逍也感到惋惜,那道菜终究是没人动筷。 谢云逍莞尔,说:“我倒是羡慕林闲。” 话说这里便停了,未在深入,林海潮心里过意不去,四年前的事不仅仅是谢云逍心里的刺,同样也是林海潮的刺。 还未到宫门开的时辰,官员们陆陆续续来了,林海潮不好再等在这里,便先去了前头。 按照品级,林海潮是要排在最前面的,后面文武分列,各部尚书和将军排在一起,再后头,便是侍郎和中郎将。 往日里,谢云逍身后都是户部左侍郎蒋正则跟着的,他四年前是户部右侍郎,本该是他来做这个尚书的,偏偏谢云逍横插一脚,蒋正则只能左右倒一倒,但他心里倒是没有怨念,人如其名,在其位谋其职,这几年里,和谢云逍配合得十分默契。 但今天他稍微来晚了一些,位置便被别人占了。 陈相如手里握着扇,是先帝给他和远宁公主赐婚时赠与他的,鎏金竹纹,春夏秋冬,从不离手。 “谢尚书。”陈相如出声,喊了谢云逍,说,“今夜可否有空,想请尚书大人到公主府里坐一坐,说说话。” 贺寒舟脑中有些混乱,他抬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 第 63 章 强吻 他扶着肩膀龇牙咧嘴起来。 贺寒舟眼泪还未止住,他闷声道。 “活该!!”贺寒舟右手靠着龙椅扶手支着头,两指并拢抵在额边,骨结分明,手指白皙修长。 扳指戴在拇指上,隔得远了一些,谢云逍只看得出那是一枚黑色扳指,至于扳指是否有旁的纹样,是何种质地,倒是统统瞧不出。 只不过,在看见黑色扳指的那一刻,谢云逍心里凭空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让他下意识在心里将贺寒舟这枚同昨日自己收到的那枚比较起来。 贺寒舟身上除了皇帝冠冕,从不佩戴别的饰物,年轻公子间流行的那些个冠簪佩珏,甚至是扇子,谢云逍也甚少从他身上瞧见。 原本户部每年都有一笔银子是要算给皇帝和后宫妃嫔用于采买,但贺寒舟没有后宫,只有两位太妃的份例需要照常给,这便给户部省下了一笔不菲的开支,而贺寒舟本人又是一位如此令人省心的皇帝,他的份例也支不完,甚至还在谢云逍上任户部尚书的第二年,主动削减了一大截。 故此,贺寒舟今日忽然戴了扳指,谢云逍比谁都要讶异。 他收到的那枚白玉扳指价值不菲,贺寒舟对他尚且如此大方,又如何会亏待他自己。 谢云逍这会儿倒是记起来估算白玉扳指的价。 皇帝私库的账目本不用过户部,但贺寒舟记着先帝的管账太监中饱私囊一案,为了避免同样的事发生,便将自己的私库也一起交给谢云逍赞管着,只等日后后宫有主后,再交还回他。 那枚白玉扳指不在私库、也不再户部本来管的珍宝账册上,那等温润的质地,没有万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 将将年初,公务还未梳理开展,他管的库中大可能已经去了一大笔银钱,谢云逍蓦的心痛起来,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正被徐林高高架着,还参了他一本。 贺寒舟甚少这样直截了当地在早朝发脾气,他生气不像先帝那样喜欢大声呵斥,甚至痛骂百官,反而不动声色似深林幽潭,潭水面上瞧着清澈,望深了,却看不见底。 这比先帝的怒气更加骇人。 徐林的腿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但他也硬气,言官职责本就是上督皇帝、下监百官,手一抬,便要开口。 徐林说:“回禀陛下,若谢尚书是得了您的口谕而出城,臣可同他道歉,但臣要参谢尚书的,还有另一件事。” 谢云逍回了神,目光从贺寒舟身上收回,瞥向徐林。 他昨日算是白许了愿,心里啧啧,怪力乱神之事可当真是信不得,喝了那么多不染愁,倒是不见愁远离,反而扎堆似的撒欢涌了过来。 他出了列,朝贺寒舟的方向行了行礼,接着负手侧身,对徐林说:“徐大人要参本官的事,但说无妨,本官也挺好奇,是哪里做的不好,竟惹得您为了本官的事,春休里也在奔波。” 林海潮蹙了蹙眉,他就站在两人前头一步的位置,回头低声,警告了谢云逍:“云逍,朝堂之上,说话莫要夹枪带刺。” 但眼下百官静谧,他声音再压着,也瞒不过贺寒舟。 贺寒舟说:“无事,林先生。” 他伸手虚虚点了徐林,说:“徐爱卿要参的另一件事,但说无妨,可若仍旧不实,朕便要治你的罪了。” 他不喜结党营私,但却明白一家人的关系也有亲属之别,更遑论官场之上,这些事是禁止不了的,只要不闹到御前,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能站在太和殿里的人都不蠢笨,徐林既然没有反驳谢云逍的话,便是认下了他在春休里确实调查了谢云逍之事。 言官们平时参谢云逍的次数本就多,什么样的都有,包括在集市里同人斗蛐蛐这些也进了折子,贺寒舟本就烦他们总盯着谢云逍,可呈上来的桩桩件件,都是重臣不可为或不应为之事,连个例外都挑不出。 他还不能偷偷按下,若是落到谢云逍耳朵里,这人反倒会来责怪他。 责怪他也就罢了,总归都是谢云逍说的,他听便是,可偏偏谢云逍他从不自己来说,或是写进呈给他禀报公务的折子里,或者干脆让林海潮转述。 贺寒舟垂了眼,徐林的参奏让他更不开心。 谢云逍才刚刚过了生辰。 哪有人生辰刚过,心里的喜乐还未存上一天,就要被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缠上。 他那么好,他明明那么好!这些人到底为何如此看不惯他! 贺寒舟偷偷在心里生了闷气,却不能发泄更无人能倾诉,心里忍不住怨了一回谢云逍,很快又抿唇,觉得自己当真坏,这些如何能怨到谢云逍身上,该怨的是自己才是。 没人察觉到贺寒舟几经变换的思绪,大多都低着头,而没有低头的那些,比如谢云逍,又正看着徐林,他那双眼睛里透着些许玩味,似乎也很好奇徐林能说出些什么新鲜东西来。 贺寒舟更气了。 他看别人都不看自己。 徐林年过五十,身材虽保养得当,脸上却满是知天命的痕迹,哪有他好看。 贺寒舟忽然抬手,招来了关宁,偏过头去吩咐他,说:“替朕倒一杯雪霁来。” 雪霁稀少,贺寒舟留给自己的份也是匀着天来的,昨日刚刚用过,远不到他给自己定下的,下一回喝雪霁茶的日子。 以至于让关宁愣了愣,但未多言,应下后,便亲自去准备了。 贺寒舟重新坐正,双手平方在膝盖上,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谢云逍身上挪开。 还在上朝,他还需得做一个好皇帝。 他需要静心宁神。发现谢云逍崴脚之后,清濯殿的宫人们都十分惶恐。 谢妃向来是金枝云叶的身子,何况现在有皇帝的恩宠在。这样一个平日里连点擦伤都看不见的人,如今扭了脚,所有人几乎是提足了精神把他供着。 芸豆和茭白更是忙前忙后,帮着上药敷药,急得不行。 可惜伤筋动骨一百天,许太医看过之后,告诉众人:“谢妃身子弱,就算日日上药,也至少得养两个月,否则好不全……谢妃若是实在不适,牌子只能先撤了。” 撤了牌子,就代表无法侍寝了。 芸豆直叹气:“谢妃刚刚受宠,怎么就……” 茭白过来安慰他:“谢妃别难过,我们常给您揉揉,一定会早些痊愈的。” 谢云逍:“……” 憋笑真的好难,谁懂。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喜欢原主这具虚弱的身子。 唉,早知道崴了脚就能撤牌子,他早就去崴了! 不过…… 都说事不过三,谢云逍已经两次逃过侍寝,第三次……还能这么顺利吗? 谢云逍心里哆嗦了一下,不敢细想。 第二次侍寝能顺利糊弄过去,已经超乎他想象了。 昨天他说害怕,还以为贺槐会发怒,没想到他却真放过了他。 老实说,贺槐这样说停就停,比很多现代人都强多了。 可惜他不喜欢贺槐这样的。 首先就是他们年龄差的太大,不合适。 而且,贺槐不止他一个妃子,还有一后宫的男男女女。 古人被封建思维所困,觉得一夫多妻无伤大雅,但谢云逍可受不了。 “启禀陛下。”徐林说,“臣要参的,是去年六月南菱州水灾一事。” 南菱州境内多湖泊,地界里的县镇大多都是船和船连接起来的。 六月本就是江南多雨的时候,去年连下一整月,南菱州的湖泊水线暴涨,淹了好些地方,雨急水大时连出动的守卫军都不敢擅自开船,都是等到雨小些的时候,才敢下水去。 但哪里有那么多合适的时候,有些地方偏远些,便是雨小了,船也不敢去。 南菱州郡守每年六月前都会提前上折子到雁都,请求一笔备用银子用于赈灾,正常雨季时倒是足够用,安抚那些地势低、几乎每年都会遭罪一次的地方,但谁蹭想,去年是那样一场天灾。 户部六月初下拨的银两自然不够,但除了钱,还需要调粮和别的赈灾用度,水灾过去还要防止出现瘟疫,谢云逍收到南菱州递来的第二道折子时,便已经早早算好了账,连着贺寒舟的朱批一起下了过去。 水灾过去,南菱州郡守上报的折子里又说了处理得当,雁都这边便以为此事就这么结了。 谢云逍蹙了眉,他经手的事,样样仔细,心里回想了一遍当初做的事,也未发觉会留下错漏的地方,不免敛了眸子里的玩味,正色起来。 贺寒舟同样如此。 “南菱州水灾去年已了结,而后过去查验的钦差也未上报问题。”贺寒舟眯了眯眼,说,“徐林,说清楚。” “陛下应当知晓,臣便出自南菱州,如今虽在雁都当差,也只有妻女跟在身边,臣夫妻二人的双亲、家中大部分的亲眷,都还住在南菱州。”徐林说,“去年水灾那一月,谢大人无论是拨银子、或是调动其他的物资,都非常及时,无可挑剔。” 说着,徐林的余光看了一瞬谢云逍,才又道:“但是,南菱州被淹没的地方太多,水退之后,土地需要重新丈量,郡守蒋正源拿了户部的令,借着重新划分田地的机会,私扣了两百亩千水乡的民田未作分配,而春休里,臣得到家中来信——” 徐林从袖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信纸,正想呈到御前,但关宁还未回来,林海潮便接了过去,递给了贺寒舟。 见贺寒舟展开,目光落在信纸上后,徐林便接着说:“千水乡向西走十里,便是靖南王的地界,臣的家人便居住在千水乡,一日他们夜里探亲回来,便见到来了一小队武将,进了被蒋正源私扣下的那两百亩田地。” 话音落下,太和殿顿时哗然一片。 谢云逍面露怒气,连眼尾都染上了红,厉声说:“荒谬!” 徐林当即跪下叩首,朝上头的贺寒舟喊道:“陛下,臣字字句句皆是实话!南菱州郡守蒋正源便是户部左侍郎蒋正则胞弟,便是那田并非谢尚书授意,也的的确确被蒋正源拿着改了户部印章的文书扣了!谢尚书御下不严、戕害百姓,请陛下责罚!” “徐林!”谢云逍说,顿了顿,闭上眼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复又睁开,眼里的怒意收敛了许多却不曾褪下,“蒋正源之事,本官自会去查,但你无证私自牵扯靖南王,本官亦可向陛下参你朝上暴言。” 贺寒舟没有让他起来,徐林便仍旧跪着,说:“下官自是有证据。” 谢云逍眼神冷下,攒紧了拳。 “陛下,此事臣会知晓的如此迅速,便是因为那两百亩田里,有臣家中一份。”徐林说,“臣的父亲那日见到夜里出现的那些人,觉得蹊跷,又偷偷观察了几日,那些人的口音皆是荆城那边的官话,若这还不够,臣还有一道物证。” 说完,徐林从腰上蹀躞带的包里拿出一物,谢云逍瞥见,瞳孔禁不住颤抖起来。 那是印着阳和商行标志小匣子,用来装各处铺子管事的印鉴。 而阳和商行,是沈妤负责打理的靖南王府家业之一。 徐林见谢云逍认出了这样物件,底气更足,说:“陛下,靖南王府手下的商行何至于无故侵占南菱州的田地,样样证据,都说明靖南王私养——” “够了。”贺寒舟将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扔回桌案,说,“今日早朝到此为止,蒋正源一事,交由都察院去查,朕七日内要见到结果,户部左侍郎蒋正则停职留观,至于靖南王——” 贺寒舟顿了顿,看向谢云逍,说:“谢尚书,你同朕过来。”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立即讨好地看向他。 “寒舟,我那个我……” 此时的贺寒舟眼含春水,眸光带怒,唇如含丹,端的活色生香。 这一看之下,谢云逍立马看呆了,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他在心中悲叹,果然像他这样的纯种大男孩,他的害羞虽迟但到。 第 64 章 生气 贺寒舟狠狠瞪了谢云逍一眼,便起身要走,可惜四肢尚无力的他,还未站稳,便一个趔趄往草地上摔去…… 那厢的谢云逍刚想开口“认罪”讨饶,就见贺寒舟板着脸一脸严肃地,左脚绊右脚地将自己给绊倒了。 “噗。” 我老婆真可爱。 还不等谢康驾着马车回到谢府,谢云逍就已经感觉自己好了许多。 仿佛离那间茶室越远,贺寒舟的留下的印记便越淡,谢云逍气顺了,心口也不堵了,下了马车后,连耳朵也不再有那种被人轻轻碰了的感觉。 只是谢康仍旧不放心,给钟石寒交代了一会儿万宝阁的人会送东西来的事后,便急匆匆去请张太医。 张太医和靖南王妃是出了三服的亲戚,虽然远,也要称他一声伯伯,在雁都那会儿,两家保持着联系,又因为他未曾婚配,膝下无子女,遇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沈妤便会请他来将军府吃顿饭,直到谢孟宗被封了靖南王,一家去荆城后,才慢慢淡了一些。 时常走动往来囿于雁都和荆城千山万水的距离,但沈妤依旧会为他准备一份年礼,年年让人送到雁都去。 谢云逍上雁都的时候,沈妤写了一封信要钟石寒交给张太医,她没有求太多,只是希望谢云逍生病时,他能多帮忙关照几分。 张致和的府邸和谢府只隔了一条街,走路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谢康还是嫌慢,牵了谢府的马车出来,将人接回了寒檀院。 马车在寒檀院外停下,谢康下来,替张致和掀开了车帘,说:“张太医,我扶您下来。” “不用。”张致和倾身而出,手按着药箱,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我硬朗得很。” 谢云逍就在砖雕门楼处等着他,见状,笑着走过去,向他行礼作了揖,说:“您瞧着红光满面,确实硬朗得很。” 张致和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头发乌白掺杂,脸上有皱纹,但不显老,背着沉重药箱,走起路来还能虎虎生风,熬夜值守也能睁着眼到天亮,精神气好,和太医院那些年轻人比起来也是伯仲之间。 谢云逍说:“麻烦您特意走这一趟了。” 他伸手想去替他拿药箱,被张致和轻轻挡开,说:“不麻烦,谢康说你病了,怎么不好好在屋里歇着?” 张致和牵了牵他的衣袖,说:“还穿这么薄。” 略带责怪的口吻让谢云逍倏然一笑。 “不薄了。”谢云逍说,“只有那一阵,那会身体不舒服,以为是风寒,要不然,现在您就帮我摸脉看看,瞧瞧我是不是在骗您。” 他直接撩起左手的衣袖,露出手腕,放在张致和面前,张致和也当真停了下来,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另一只手仔细替他摸起脉来。 谢康在两人身后,看着张太医紧蹙的眉,禁不住问:“张太医,爷怎么样?” 谢云逍转头看他,说:“那当然是没事。” 张致和哎了一声,放下手,摇了摇头,说:“有一点事,先进屋里去,我再仔细摸摸。” 这下连谢云逍也惊讶住了,一时没有反应,没能跟上张致和。 谢康急切,推了推他,说:“爷,快跟上,咱们请太医好好看看。” 三人先后进了垂花门,谢云逍睡房的门没有关,方才钟石寒送来了茶水和点心。 张致和将药箱放在桌上,发出重重的声音,说:“麻烦康哥儿将这些先收到一旁去,我好放东西。” 谢康连忙答应,麻利收走。 张致和这才打开药箱,从里头拿出软垫,示意谢云逍将手靠到上头去:“来,坐下,手放到这儿。” 谢云逍依言,放了过去,张致和搭上脉,这回他看得仔细,时间也更久,最后终于有了结论,拿了自己带的纸笔出来,开始写方子。 “去最近的药铺捡这一张,回来便可以烧水熬药,要熬足四个时辰。”张致和说,又递了第二张给谢康,“第一张方子熬出来便让云逍喝一碗,然后夜里睡前喝一碗,若第二天依旧起了热,便用后面这张的。” 谢云逍捋下袖子,听到张致和的话,眼神懵然,问:“我真病了?” “有些起头,若今日能压下去自是最好的。”张致和说,方子都给了谢康后,便催促他,“剂量和疗程都写在上头,抓来备着,快去吧,我等你回来,守着你先熬第一服药。” 谢云逍心里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自从谢孟宗按着谢云逍去习武之后,风寒这件事几乎和他绝缘了,但也只是几乎。 去虎岭关之前,谢云逍只有刚来雁都的一年里染过两次,都是换季的时候,水土不服,他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所以算不上数。 而去了虎岭关后,风寒风热都是受伤后诱发的病症,谢云逍更不觉得这是他体弱,便更不会将其作数。 算来算去,他觉得自己正经自发染的寒症,只有前两年冬天里给荷塘清淤落了水那次。 荷塘虽然没有结冰,却也冰凉刺骨,他又只是匆匆换了衣服便去继续帮着谢康他们干活儿,所以染了症也无可厚非。 这回还没落水呢。 谢康拿着两张方子便出了门,张致和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嗑嗒一声,利落地关上了药箱。 谢云逍蹙着眉,不太愿意相信,便说:“要不您再重新瞧瞧?” 张致和皱眉:“你怀疑老夫的医术?” 谢云逍连忙道:“不敢不敢,您是院首,天下医术最厉害的就是您了。” 张致和捋着胡子,说:“老夫不吃你这马屁。” 谢云逍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讪笑一声,说:“那后头若是娘亲给您来信,您可别在里面提这些。” 张致和就知道他最后会说这个,手指在空中虚虚点了他两下,叹了一口气,说:“你啊,要是真不想让小妤担心,就好好爱护一点自己。” 谢云逍没有出声,只是笑了笑。之后几日,圣上并未再翻过谁的牌子,而是命人开始操办十六皇子的丧事。 十六皇子走的突然,又迟迟未能找到刺客,皇家脸上无光,丧事办的也草率。 贺槐直接下令免了谢云逍的礼,让他留在清濯殿好好休息,也不必和其他人一样穿白戴孝。 谢云逍想起什么,叫住周源。 他给了周源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嘱咐他:“你托几个小太监从旁照顾一下苏才人,免得他被欺负了。” 原书里,十六皇子遇刺是两个月后的事,那个时候,他与贺寒舟也已经相处了两个月了。 虽然贺寒舟并未对苏澄产生任何好感或亲近,但是当苏澄在丧礼上受到其他男妃欺凌时,他还是出手相助了。 现在没有贺寒舟帮助,苏澄要是被欺负了,以他的性格,可能就这么默默承受着了。 在认识贺寒舟之前,苏澄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谢云逍望天:“我感觉我好像在磕一对冷门拉郎CP,想要让他俩在一起,首先要想办法让他们认识一下……” 系统哽住:【宿主,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揭人伤疤……】 谁还没磕过几对冷门CP呢…… 谢云逍正感慨,周源又回来了,有点犹豫地告诉他:“主子,今早孟大人又寄来几封书信……” 谢云逍差点忘了,原主还有个前任。 看来原主也不是完全被辜负,这个前任被分手后,竟然还对他依依不舍的? 可惜,谢云逍的立场很尴尬,绝对不能和这个孟谦有任何一丁点的瓜葛。 孟谦不仅是朝中权臣,还是二皇子一党的人,如今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朝中局势动荡,谢云逍万不能给谢家添乱。 然而,周源有点为难地告诉他:“主子,孟大人说,若是主子不看他的信,京中再无一家酒家会让谢听澜进门。” 谢听澜是谢家的二哥,在朝中任一闲职,平日里最爱喝酒泡青楼,但要他在酒和女人中间选一个出来,他肯定还是会选酒。 要他不喝酒,简直要了谢听澜的命。 谢云逍的这两个亲哥,一文一武,都不是什么善茬,他谁也不想得罪。 无奈,谢云逍只能扶额:“那你放下,我有空看看。再派人给他带个口信,别让他为难了二哥。” 至于信中内容,他什么时候会看,就另说了。 张致和问:“说罢,怎么回事?” 谢云逍叹了一声,起身将谢康拿走放到一旁的茶水点心都端了过来,茶水是铜炉煮的,下头还点着小火,故此一直未曾变凉。 他取了杯子放在张致和面前,提着铜壶替他倒了茶水,才道:“初一那日去了长碧山赁了温泉泡,看日出,后头陛下也来了,穿着短袍衫站了一会——” 谢云逍的话才说了一半不到,张致和就已经听得眉头拧成山,他连忙说:“就只有一小会儿,后来下午就回去了,倒是陛下还在山上多呆了几天。” 张致和说:“后头呢。” “后头就是清了我的荷塘,您晓得的,每年都要弄一次。”谢云逍说,“挖了许多新鲜冬藕,您待会儿也带一些回去尝尝。” “尝什么尝,气都气饱了。”张致和说,拍了拍桌,“还好信差要明日才来取信,待会儿回去我就把信封拆开重新誊写过,你这些事儿,小妤一定很爱听。” 谢云逍连忙告饶,甚至企图岔开话题揭过这一茬,说:“您不若去一趟宫里,给陛下也看看,我都中了招,陛下那里怕也是有征兆。” 许是有用,张致和当真思索了起来,觉得他说得在理,便点了点头,说:“是这么个事,待会儿等谢康回来,我守着他煮水熬上,便进宫去看一看。” 谢云逍松了一口气。 谢康出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张致和跟着他去了厨房,谢云逍闲着没事,也跟了过去。 张致和说的严重,但他这会儿全身上下感觉不到一丁点异样,撵不走他,便也只能暂时由着他去。 恰好这会儿临近吃晌午,厨房里的灶火燃着,倒是不冷。 谢康学得快,张致和守着他滤了一次水后,便准备离开谢府进宫,没有答应谢云逍留下吃东西再走的提议。 钟石寒给他拿了冬藕,但因为张致和要进宫,不方便带,便说回来时再来取,顺便那时再来看看谢云逍的状态。 谢云逍亲自送他到门口,谢康要看着药炉子,走不开,便让钟伯驾车接送。 张致和也不同他客气,只是放下车帘前,忽然便忍不住,喊了他一声:“云逍啊。” 谢云逍问:“还有别的嘱咐么?”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 但他很快便愣住了,此时他突然反应过来, 刚刚老婆那个样子像是被他亲哭的…… 妈的畜生啊! 第 65 章 及冠 谢云逍怪模怪样,五官都有些扭曲。 贺寒舟有点疑惑地看向他。 “你脸怎么了?” 谢云逍愣了愣,他干咳一声,抹了把脸。 正大光明匾下笔挺站着的少年矮了他半个头,俊朗英挺的轮廓还带着那个年纪有的雪白稚嫩,身上穿着算不上合身的太子朝服,眼里满是无措和对庄严肃穆的太和殿的不适应。 那一瞬间,谢云逍的气忽然又没了。 他说服了自己。收拾完贺寒舟这边的事,谢云逍又去殿前殿后看了看。 前后兜了一大圈 ,谢云逍总算放心了——这一次,清濯殿还算安全。 原书里写,贺寒舟纵的那一把火久久都无法扑灭,原因在于清濯殿的各个角落,都被人藏了细小的火石。 家宴开始后,几乎所有宫人都去宴会场上伺候,趁这间隙,清濯殿立刻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如今谢云逍把整个宫殿都翻过一遍,也没找到一块火石。 可他的脸色却还是没好起来。 宫里找不到一块火石——这证明当初贺寒舟放的那一把火,是临时起意。 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布下火石,纵火伤人? 早就知道贺寒舟在宫里有很多眼线,但没想到,这时候就已经有了! 原书里写过,这些人都是贺寒舟流落民间的这些年,亲手养出来的死士,手段凶残,为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贺寒舟操纵他们,暗中掌控着老皇帝和诸皇子的情报,看似孱弱无力,其实早已将全局看的清清楚楚。 不说别的,光是救赎的难度一下子大大提高了不少。 谢云逍正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愁眉苦脸地抛着云佩当石子玩。 这时,下面忽然来了一声清脆的:“谢妃。” 谢云逍低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个太监打扮的小青年,看着清秀干净,很是面善。 “你是?” 小太监腼腆一笑:“奴才叫周源,以前是瑶妃宫里的人,小林子说今后想伺候瑶妃,所以把奴才换了过来。” 瑶妃并非男妃,但也是和谢云逍一样,今年才入宫,是老皇帝最喜爱的宠妃之一。 小林子不忠诚,想攀附瑶妃,不奇怪,但…… 谢云逍打量了几眼周源,试探他道:“你原来在瑶妃宫里做事,怎么肯来我这儿受苦?” “奴才和小林子是同乡,以前刚入宫时互相照拂,关系比较近。” 说着,周源斗胆抬头看了一眼谢云逍:“而且,奴才在谢妃这儿做事,不觉得是受苦。” 虽不知道周源心里怎样想的,这嘴巴倒是挺甜。 周源比小林子大一些,看起来约莫二十几岁的模样,和谢云逍穿书前的年纪差不多。 谢云逍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你记得和小林子换一下牌子,以后跟着我做事就行。” 周源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谢云逍。 都说谢妃性情刁钻古怪,他本是已经做好了被谢云逍刁难刻薄的准备,却没想到谢云逍竟意外地好说话。 不知是这会儿心情好,还是另有原因。 周源应下,去了趟内务府领牌,再返回清濯殿的时候,谢云逍已经准备前往家宴了。 远远的,周源看见谢云逍身后站着的贺寒舟,不禁讶然。 “奴才再去备一副轿……” “不用,这样就行。”谢云逍似乎疲了,打了个哈欠,直接乘上了轿辇。 周源惊讶地看着贺寒舟也乘上同一个轿辇。 不是说谢妃最恨与九殿下同行的吗?这…… 不光是他,一会在家宴上,一定也会有很多人发出这样的疑问。 可谢云逍可不管他们怎么想,他只想活命要紧。 轿辇走的很稳,只有轻微的上下震动。 谢云逍权当贺寒舟不存在,坐在他对面,合着眼养了会精神。 轿辇里就他们两个人,即便贺寒舟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在这里杀人……吧。 谢云逍睡得不安稳,始终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像要剜掉他身上的皮肉。 渐渐的,周围的声音变得嘈杂起来。 谢云逍被吵醒,皱着眉揉开眼睛,发现贺寒舟的目光穿过望窗,看着外面的什么东西。 不知为何,那眼神是谢云逍没见过的……有点令人不安的神采。 谢云逍也向外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 红墙之下,不太宽敞的宫中道路,歪歪扭扭倒着一个轿辇。 轿辇旁边站着一个衣袍沾灰,眼角带泪的小美人,虽是男人,却绝对称得上楚楚可怜。 他旁边,还有几个跪在地上,不断求情的小太监。 靖南王世子的身份特殊,又有了能独当一面的军功,被皇帝猜忌着,和自己走得太近,对一个生母地位低下的皇子来说,是一件致命的事。 关乎性命的事,他不怪贺寒舟做这样的选择。 但他还是感到一丝丝地难过,毕竟他曾经很真诚的觉得,他们能算得上朋友。 整个早朝间,谢云逍几乎一直在走神,因而没能注意到,贺寒舟时不时看过来的眼神。 好不容易等到了早朝结束,先帝要单独见谢云逍,林海潮便带着他过去。 贺寒舟要回允安宫看看贺知雨有没有差人将他的东西收拾好,便顺路一道,只是谢云逍一路上沉默寡言,即便林海潮一直找着话题,气氛也始终热络不起来。 直到路过御花园,碰到早早等在那里的、那会儿还是怡妃的魏太妃。 衣着华贵的女人顾不得仪态,头上簪的金步摇几乎晃上了天,盛气凌人地疾步冲到三人的面前,更准确一些,是到贺寒舟的面前。 林海潮的礼还未行到一半,啪地一声,魏妃已经先一步扇了巴掌出去。 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用力过,涂着蔻丹的手指指甲又留得长,一下出去几乎将人的脸划出血痕,但贺寒珏死了,她儿子死了!如何叫她不恨!她甚至根本解不了气! 甚至若非贺寒珏一口咬死都是他一人做的事,否则还会连累到她和女儿,甚至可能连她娘家一大家子的人都保不住! “小贱人!”魏妃失控,声音尖锐仿佛已经疯了,“本宫当年就不该让你生下来!你那个贱命的娘趁本宫有孕在身偷偷和陛下有了你,想母凭子贵当凤凰!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当年陛下连个最低的份位都不愿意给你娘!如今若不是你害死了珏儿,哪儿轮得到你这个在宫里苟且偷生的贱种!你娘不配!你更不配!” 贺寒舟被魏妃忽然的举动怔住了,他甚至来不及闪躲,可那到几乎将嘴扇出血的巴掌没有落在他身上,千钧一发间,谢云逍挡在了他的面前。 贺寒舟看着他脸上被划出的血痕,声音剧烈颤抖着,近乎失声:“……谢哥哥……谢哥哥!”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谢云逍仍旧被打了满嘴的血腥味,脸上火辣辣的刺痛着,嘶了一声,吐掉了嘴里的血沫。 魏妃忽然愣住,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碰到贺寒舟哪怕一点点衣角。 四周的宫人似乎全被定住了,根本不敢动,林海潮拉了拉关宁的衣袖示意他先去辰阳宫禀报陛下,可还没走出去,就被魏妃的人拦住了。 林海潮变了脸色,拱手朝魏妃说:“娘娘,贺寒珏通敌叛国本是株连九族的罪,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魏妃将矛头倏地冲向了林海潮,“珏儿是什么样的人,还有谁会比本宫更清楚吗!你们一个个的就是不愿意珏儿继承大统,就为了这个贱人!” “娘娘!慎言呀!” 魏妃的大宫女听后瞬间骇然,此番从静水宫出来本是为了找贺寒舟让娘娘出出气,他的不受宠是宫里头众人皆知的,哪怕如今封了太子,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打一巴掌骂几句而已,陛下断是不会责怪的。 可这样的话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贺寒舟仿佛没有听到魏妃的话,满心满眼都是谢云逍,他走到他身边,想抬手碰碰他看看伤,却听见那人勾唇嗤笑,拂开了他的手。 “继续说呀,怡妃娘娘。” 谢云逍擦了擦嘴边的血痕,鲜红在脸上落下凌乱的一片斜痕,目光嘲弄地看着魏妃,说:“虎岭关战死的将士们都听着你讲故事呢,娘娘多讲一些,这样他们才好在见着贺寒珏的时候,一字一句地还在他身上。” 他的语气轻挑,似乎只是说一件稀松平常地吃酒听曲儿的闲事,可却让魏妃从心里窜起凉意,头皮发麻起来。 她看过去,发现是刚才挡在贺寒舟面前的那个少年,方才未曾仔细看,这会儿瞧了,觉得面熟得很。 少年肤色瓷白,模样漂亮又精致,一双眼清澈得很,被她扇过的脸渐渐红了,刮出几道指甲痕迹,渗出了血,可偏偏不显得狼狈,反倒衬得他恣意,锋芒毕露又意气风发。 直到视线落在少年眉心的红痣上,她才慢慢想起来他是谁:“谢……云逍?” “哟,难为娘娘还记得臣。”谢云逍说,目光陡然凌然起来,“娘娘不继续说了么?正好臣要去向陛下禀报虎岭关之事,不如一路罢,让陛下也听听,看看贺寒珏是不是当真被陷害。” 林海潮皱眉,不赞同地看向谢云逍,摇了摇头,严厉了一声:“云逍,休要说了。” 他身份在雁都本就敏感,不宜这般张扬行事。 “我都不怕,先生怕什么。”谢云逍说,轻哼一声,“陛下若当真要给贺寒珏翻供伸冤,那不如一道给贺寒漱也翻了,大皇子向来忠厚老实,不如二皇子聪慧,如何做得了逼宫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必定被人陷害,至于是谁——” 他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魏杳,说:“娘娘,二皇子殿下那样聪明,天资卓绝,生不为嫡长,当真是可惜。” “谢云逍,你休要血口喷人!”魏妃白了脸,指尖都在颤抖,她指着他身后的贺寒舟,说,“谁不晓得你自幼便同贺寒舟交好,他如今做了太子,靖南王府当真是功不可没!” 谢云逍瞳孔颤了颤,眼中寒芒已带上了煞气,正欲开口时,贺寒舟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 谢云逍回头看他,眯了眯眼。 贺寒舟冷笑地瞥他一眼。 谢云逍果然知道。 “不对,不对,及冠……” “寒舟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你的生辰!” 第 66 章 发烧 谢云逍再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开始在山洞里走来走去,来回踱步,没一刻消停。 贺寒舟一开始并不搭理他,但是过了好一阵子,衣服已烤干,贺寒舟都已穿戴妥当,谢云逍还在那里踱来踱去。 贺寒舟开始忍不住观察他。 栓谢德子的地方在后院小门出去的一颗梨树下,树上的叶早在秋天里就已经落干净,这会儿枝丫上沉甸甸的满是雪,谢德子甩着尾巴,碰到了树干,细小震动惊飞了在枝头休息的山雀。 吩咐完钟伯和谢康,谢云逍摸了摸谢德子的头,拍了拍,便转身离开。 这件事他做了决定,便是不会改的。 贺寒舟带来的宫人已经将院子里的雪扫开,甚至还从不知道哪间屋子里头找到了一扇屏风,搬出来放在温泉池边,将那一池温泉挡了起来,以便待会儿他和贺寒舟兴起时再用。 温泉氤氲的水汽缭绕升在屏风上头,又消散开去。 谢云逍见了,脚步顿住,看来谢康和钟伯还没有将他们要回雁都的事告诉关宁公公。 谢康难得会出这样的错,谢云逍揉了揉鼻尖,略微心虚。 这恐怕都得怨他昨晚下在茶水里的药多了一些,即便一路上谢康都是睡着的,但到了早上,药效依旧没有散去太多,即便谢康看起来清醒,但实际上算不得十分。 谢云逍自己惹出的问题,总不好让谢康因为这个被贺寒舟说道两句。 谢云逍脚步一转,准备再去贺寒舟哪儿说一声,之后再回自己房间。 不过还没走近,便碰到了朝厨房过去的关宁。 “关宁公公。”谢云逍喊住他,背着手走过去,朝贺寒舟休息的房子抬了抬眼,问,“陛下休息了?” 关宁回过身来,见到谢云逍,脸上堆着的都是笑:“还没呢,在看年前未处理完的折子,世子爷要不要进去陪一会儿,咱家给您泡茶。” 那可绝对不要,谢云逍想。 谢云逍说:“谢谢公公美意,户部年前不曾留下折子,我就不了,陛下看其他部的事务,不便进去打扰。” 关宁想了想,觉着也是怎么回事,便不多劝:“那咱家便去给陛下准备茶水,陪不了世子爷了。” “无事,公公自去忙陛下的事。”谢云逍说,“对了,还有一事要和公公提一提。” 关宁问:“何事?” 谢云逍说:“这处院子,我只让谢康赁了一天,日落前要下山回雁都,方才忘说了,还请公公替我告知陛下一声。” 关宁愣了愣,他还以为谢云逍要出来好些天,甚至陛下也是这么觉得的。 还特意差人回宫去收拾了一箱衣裳,才刚刚送到一会儿。 关宁说:“……您怎么只赁了一天?” 这处山虽然离雁都不远,但那是用马车的速度来衡量的,驴车不能比,奔波一夜,就留这么会儿,关宁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 谢云逍笑了笑,闭了闭眼,说:“只是想来看看日出,看到了,便走了。” 今日晴朗,这处院子迎着日出的方向,也没有遮挡,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他的眉眼间,贺寒舟看累了折子想歇一歇,目光往半开的窗户落过去,便被这样的谢云逍撞得呼吸一滞。 谢云逍和关宁在这处窗的十余步之外,顾忌着贺寒舟在忙,说话声也不大,贺寒舟在里头未曾发觉他过来了,故而,毫无防备。 额间的那一点红太灼眼,贺寒舟看得痴,合上眼睛后弥漫的黑暗里,也有那一点的痕迹。 回神后,谢云逍已经走了好一会儿,那处已经连关宁都不在了。 关宁提了新泡的茶水来,是年里安宁公主府上送来的新茶,他留了一些,又匀了两份,一份送到辰阳宫,一份送到允安宫。 他将托盘放下,正冲着第一泡,便听见贺寒舟问:“方才他过来,是在跟你说什么?” “您看见了?”关宁双手捧着茶杯放在贺寒舟手边,确保不会打扰他又能让他想喝时直接拿到,“奴才也正想和您说,这处院子世子只赁了一日,日落前就要走了,陛下,咱们呢?” 贺寒舟顿了顿,放下手里的折子,问:“他可曾说是为何?” 关宁说:“说了,说只是来瞧日出,瞧完了就该回去了。” “嗯。”贺寒舟说,“朕再待两天。” 关宁躬了躬身:“嗻。”这几日,贺寒舟更拒人千里了。 谢云逍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想要留他一起看看书,吃顿晚膳,都难如登天。 贺寒舟永远不说自己去哪儿,丝毫没有和谢云逍交流的意思,只留给他一个寒气森森的背影。 连续三天抓不到贺寒舟的人影,谢云逍已经满心的怨气。 他问系统:“我请问我到底怎么救赎他,这会不会难度太高了一点……?!” 正常的救赎文,主角都会给黑化前的大BOSS洗衣做饭带娃一条龙。 贺寒舟倒好。 任何事都不许谢云逍干涉,主打一个独立自主。 ……怎么这死孩子就这么难相处呢?? 谢云逍越想越流汗。 要是横竖都是死,他宁可选车祸也不选五马分尸啊! 系统赶紧安慰他:【宿主你冷静,你可是救赎高手啊!】 不过,系统也有点纳闷。 【那啥、我休眠的时候,宿主你和贺寒舟真的没发生什么?】 谢云逍委屈巴巴:“能发生什么?” 让他上个药,弄得又疼又惨不说,还砸了药盒,把书信笔墨扔的一地狼藉。 系统发出一声疑惑的“滋咔”。 那为什么……贺寒舟每次看见谢云逍,都一副咬牙切齿,恨意深切的模样? 如果只是普通的无视,应该不是这个反应啊? 午饭摆在前厅,谢府的小厮从山下农户那里买了好些新鲜的菜蔬和肉,甚至还有几颗鸡蛋,都堆在厨房里,并告诉了宫里来的御厨,说是世子爷吩咐他们给陛下寻的。 这个时节,新鲜菜蔬倒是难觅,但宫里不缺,这次出来,后头回去收拾那箱衣服的时候,御厨才跟着一路来的,要给贺寒舟准备饭食,自然都备齐了。 不过御厨没有说,和小厮道了谢,等关宁过来吩咐他们做膳时,才和他提了。 谢康和钟伯还没来得及告诉关宁这件事,他几乎都在屋子里伺候贺寒舟,两人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关宁说:“晓得了,今儿中午的膳便先用世子爷觅来的做,要够陛下和世子爷用,也要稍稍快些。” 他想着谢云逍一行日落前要走,饭得好好吃,难免会和陛下喝几杯酒。 酒饮起来,一顿饭的时间便会拉得挺长,关宁怕耽搁他们出发。 不曾想,御厨说:“世子爷应当是吃过了,刚才他身边那个年轻一些的管事来热了早上剩的糯团和饺子,已经给世子端去了。” 关宁:“……” 他在陛下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不愿和陛下一同用膳,甚至不打一声招呼、先斩后奏,似乎生怕被陛下抓着非要他一起那般。 关宁叹了叹气,拂尘甩到另一只手的手肘里侧搭着,说:“先做吧。” 说完,关宁硬着头皮,苦大仇深地去给贺寒舟回话。 贺寒舟听了关宁报回来的消息,眼里闪过一瞬涩然,手里折子扔到一旁,不看了。 贺寒舟说:“他不愿就算了,你去跟谢康说朕要多待几天,他们走的时候,不必来请安。” 关宁说:“嗻。” 贺寒舟又说:“现在就去。” 关宁便出了门,步履匆匆寻谢康去了。 谢康好找,他跟钟伯还有其他几个小厮一起在前厅的大桌子上吃午饭,糯团不够他们分的,便又煮了几碗辣味的面。 听了关宁的话,谢康撂下筷,去了屋里和谢云逍禀报。 谢云逍已经吃好了,刚漱完口,听完后吩咐谢康,一个半时辰后便下山。 “我睡一会儿。”谢云逍说,他看了看天色,又跟谢康说,“你也去休息,我们东西不多,睡一个时辰再去收拾。” 谢康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贺寒舟说不必再去请安,谢云逍便真的没去,一口气睡到谢康进来叫他起床,又到点了谢府的人一齐下山,也没去贺寒舟的院子里露过面。 回到雁都时已是月朗星稀,厨房煮了腊肉粥来,谢云逍喝了两碗,碗筷搁下时,浴房的热水也正正备好。 他去里面梳洗干净,忘了让谢康拿新的狐裘来,手边依旧只有贺寒舟的那件大氅,只得又穿上。 进了屋,里头地龙烧得热,大氅便被他扔开,白色的里衣松松束着,衣襟开得深,露出大片瓷白的肤色。 谢云逍走到点着烛火的书桌边,歘地一下,从那本纸页开始有些泛黄的历上撕下一页,团了团,扔进篓里。 低下头,如瀑的乌发从肩上接二连三地滑落几缕,挡住了侧脸的一半,垂着眼眸,双唇微微分开,吹灭了屋里的光。 “美人你哪位啊?” 贺寒舟一愣,心中咯噔一下。 难道谢云逍烧坏了? 他立即起身,紧张地过去查看。 但他一走近便看到谢云逍怎么压也压不下的嘴角。 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谢云逍给骗了。 他心中一阵火气。 谢云逍此时又凑到他跟前,他作出惊艳的模样来。 “美人你怎么不说话,美人你是谁啊?” “我是你爹!” “……” 第 67 章 生病 与此同时,谢云逍的亲爹平南王萧冲正在遭受非常严重的打击。 他与梁从检循着谢云逍二人的踪迹,一路寻到了冀州的那座小城。结果却被告知,谢云逍和贺寒舟被刺客袭击双双跌入江水之中。 而这个时节的江水,掉进去基本上没有存活的可能性。 两半大老头涕泪交加,一边派人在江岸下游沿岸寻找,一边去了当地县衙勒令县太爷立即将那刺客押来当面审问。 结果江岸寻人寻不到,那个刺客也在牢中被人投毒毒死了。 “啪”的一声,平南王一掌便将桌子的一角给拍裂了。 尚在哽咽的梁从俭被唬得一跳。 平南王咬牙启齿道: “佟晖……我跟你没完!” 他隐忍多年,自上次谢云逍十六岁时出了意外差点没留住,他便下定决心远离皇室争斗,只要谢云逍平安就好,可如今谢云逍还是被人所害,早知如此…… “踩干草耙子了。” 谢云逍视力没那么好,只能看到几团乱窜的黑影,可鬼能看见夜晚的景象,进宝探头,捂着嘴幸灾乐祸和谢云逍添油加醋。 “他们撞到了什么桶,里面不会是沤的肥料吧?” 小男孩瞪大眼睛。 “对。谢云逍淡淡道,“我今天刚搬过去的,他们弄倒,就当给地里施肥了。” “真惨。” 进宝打了个冷战,摇摇头:“你不怕明早起来他们告状被发现吗?” 听这群人杀猪嚎叫,定是看见鬼了。 “他们说的话,其他人也不听啊。”谢云逍满脸无辜,“而且我什么都没做,是他们半夜闯进我家地里,还把我肥料弄洒了。” “走吧。”他拎住还想往前凑热闹的进宝,“这事交给几个兵卒就行,他们会好好欢迎他们的。” 被满腹委屈的兵卒鬼缠上,这些人虽然丢不掉小命,但也个把月不敢起歪心思了。 等他们歪心思起来,自己这地都收了几茬菜了。 这么想来,他这也算是为民除害,做了好事一桩。 “谢云逍。” 听到这声,谢云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看见个俊朗青年站得笔直,脸色阴翳。 坏了,今天出来的贺寒舟怎么是邪祟。 被逮住现行,这下他夜不归宿的罪状,又得增加一条。 进宝见事态不对,默默迈着小碎步离开现场。 看着来兴师谢罪的夫郎,他刚想解释,就被贺寒舟打断:“无妨。” “非你过错。”他冷漠的目光看向黑黢黢的田里时,似乎更加像寒凉。 不是他的过错?今天的邪祟贺寒舟这么好说话。 谢云逍没空细想贺寒舟这话深意,因为刚刚还站在他面前的贺寒舟却突然也不知会声,就散成青色的光,消失在夜里。 知道对方不会出事,谢云逍在原地等了会,见等不到鬼,只能自行回家了。 贺寒舟有自己的主意,他拦不得。 今天解决了懒汉的谢题,接下来他不用束手束脚被困在两亩菜田,开垦新地,然后把长势好的青菜收了,卖给酒楼里,先解经济上的燃眉之急。 一想到马上就可以挣钱,谢云逍心情又好了不少。 鬼的恐吓效果还真立竿见影,谢云逍本来都准备好第二天有人上门胡闹,却等来了一番风平浪静。 连着几天都没出事,倒是村里安静了不少,平日肆意妄为惹事的人全都卧床不起。 谢云逍某天回家,见过次其中一个懒汉,对方脸色煞白,全没了之前的风头,被家里人搀扶着,看到谢云逍吓得两股战战,跌跌撞撞就要下跪。 “对不起,对不起。” 谢云逍皱了皱眉,这大礼他受不起,不作声绕路走开。 有些懒汉家里横,见儿子吓成这样,想要去找谢云逍麻烦,也被在病榻上的懒汉死死劝住。 “不能去,有鬼,有鬼啊!!” 也只能作罢。 而其他村人乐得看他们吃瘪,也没人信他们的胡话,只当是跑进谢云逍田里不小心撞了肥料,沾了满身味道,大晚上吓出癔症来了。 谢云逍彻底放下心,投入到紧张的收菜阶段。 “大人,您还不回去吗。” 进宝小心翼翼看了眼田埂:“再这样,贺大人肯定得生气啊。” “回去?”谢云逍把筐放在地上,喝了口水,苦笑道,“我也想睡觉,回去后谁替我收菜啊?” 不光开垦的工程远比他想得麻烦,收菜也不是个简单活。 酒楼需要品相好又鲜嫩的青菜,他也急着用钱,所以采摘的全是地里的小青菜。没有现代农业机器,靠手一个个小心翼翼摘下,才不会破坏青菜的卖相。 如果折断菜叶,卖相坏了就完了。不光保存不久,而且只能拿着自己吃,赚钱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好品相的东西都娇贵,他没用大背篓,改成小筐装青菜防止压坏。 所以这几小筐青菜,差点要了谢云逍的命,从白天收到晚上,反正有鬼护着,他干脆借着鬼身上的微光,熬夜加班加点干活。 谢云逍已经足足忙了两天,一天就睡几个小时,今晚大概就能结束。 至于贺寒舟“你这豆芽品相真好,那老板二话不说,给我开了三百一十文,三百一十文啊!” 祝澈大清早登门拜访,将沉甸甸的钱袋子塞给谢云逍,忍不住面露惊奇。 “还真是神了,报你名字果然好使。” 收到的钱比谢云逍想得还要多,他将袋子收起,没当着祝澈的面就开始点,不紧不慢道:“我和老板是旧相识。” 若是祝澈真有什么坏心思中途私吞过哪怕一文,听到这话,肯定慌得紧。 “这样啊。” 可猎户只是言语真挚。 他没什么坏心思,单纯替谢云逍感到高兴。 “那你以后种菜岂不是很好卖出去,多好的事啊。” “下次如果需要,我去集市卖肉,还可以顺道帮你带。” “怎么能次次占你便宜。” 他瞧着站在田埂上的邪祟,有些头疼。 那个好脾气但会扯着他念叨的夫郎最近都没出来,每天晚上遇到的,都是吓得几个小鬼哆哆嗦嗦的大邪祟。 他至今不知道贺寒舟莫名消失那晚,是跑去干嘛了。这贺寒舟少言寡语,他也不好去谢那天烧的狗尾草,他收没收到。 邪祟夫郎没发威,就是阴沉着脸看谢云逍摘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虽然贺寒舟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可谢云逍还得接着往下干,否则错过明天约好去集市里的牛车,这么多东西他压根背不过去。 回来再赔罪吧。 等到三更半夜,他终于整理好了要卖的青菜,鬼魂拿阳间东西拿着不稳当,但三个鬼一起来还是很轻松的。 三个兢兢业业的帮工见他结束劳作,立马围上来帮忙,扶正摇摇欲坠的筐。 “你们就忙到今天为止,后面可以回去了。” 谢云逍擦了擦手。 懒汉们恢复得怎么样他不关心,反正没人和牲口损坏田里的菜,帮工们也就没有继续帮忙的必要。 这话一出,三个兵卒错愕抬头。 他们都没把谢云逍许诺的只要干几天当回事,况且在这几天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找到了些许活着时的乐趣,习惯了这种日子。 生命的最后时日都在厮杀中度过,活得人不像人,眼下守着宁静的菜畦,不用靠着杀人解决谢题,这种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更何况谢云逍不是个苛刻的人。 “还有工钱的谢题。”谢云逍继续道,“如你们所见,我挺缺钱的,连纸钱都拿不出。” “但是我知道你们死得不久,如果还有在世家人住在这附近,我可以把你们东西转交给他们。” 同几个鬼的攀谈间谢云逍得知,他们死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小型起义里,这场起义没到京城就被扑灭,所以这些鬼的家人也住在不远的地方。 此话一出,三个大男人的眼眶红了。 被埋在乱葬岗,终究没回到家是他们的遗憾,谁知道二十年后,他们的家人可还安好? “俺就不用啦,俺家里在八百里之外,俺是到这里来做工的。” 带口音的鬼先叹息。 “俺没主见,跟着头儿就反了,俺这人死得迷糊,继续迷糊下去吧。” 谢云逍看向最年长的鬼,他也摇头:“我妻子得了重病,所以我才着急想谋个出路,现在想想没了我她活不下去。” “我离开时儿女都懂事,也没什么好让他们想起我这个爹的。” 他俩身上祟气都很弱,自然是没什么念想,也许几年,几十年后就会彻底消散。 “我没成亲,但我爹娘就住在镇里。”唯一一个面目清晰的鬼突然出声,“我给你写个地方,如果他们没有搬走,把我遗物转交给他们。” 这青年性格冲动,死时也就二十出头,也是三个人里祟气最重的。 “当然可以,遗物在哪?”谢云逍答应得干脆,“我马上去挖。” 三个鬼:? 一个活人,大晚上挖坟? 老道听着听着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臭小子,又在埋汰我不是!” 谢云逍一愣。 这老头头脑倒好。 他赶忙又腆脸笑道: “道长您千万别生气!是晚辈嘴瓢,我那个意思是说您在大承的医术最好,道法当然也是最高。” 老道哼笑一声。 “这还差不多,倒像句人话。” 第 68 章 云虚子 老道将药草小心放置好,又瞥了眼昏睡未醒的贺寒舟。 “他是病了?” 谢云逍点了点头。 老道“哼”了一声。“看你这药草挖地不错的份上,老夫给你瞧瞧。” 说罢,他便往贺寒舟的方向走去。 谢云逍脸色微微一变。 这可不妥,这种封建迷信从业者、江湖老滑头别把我老婆看坏了。 “那什么,道长、道长啊您等等,您太客气了,这就不劳烦您了。” 谢云逍拦住他赔笑道: 谢云逍的猜测被印证。 刚刚这群士兵身上的箭有两种,箭尾不一样,是不同势力打仗时,为了区分敌我造成的。 他挑的三人死因未必是箭伤,可身上都插着同样箭尾的箭羽。 这群壮汉都瞧着有威慑力,能力差距不大,至少他肉眼看不出来,而性格更是不可能只靠接触就判断好坏。 那要挑就挑尽量挑省事的鬼,别到时候三个鬼做短工,还内斗扯幺蛾子。 他挑的这三个鬼怎么说应该也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而且三人站在一起,感情应该非常不错。 拿捏住一个就可以拿捏住三个,他不担心有贺寒舟在,这三个家伙一致对外能掀起风浪。 当然,靠暴力镇压是最糟糕的情况,如果能让对面心服口服来打工,自然是最好。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 谢云逍没正面回答他的谢题,而是压低声音。 “我不喜欢麻烦,希望你们好好配合。” 三个鬼魂浑身一激灵,他们从这个看似无害的普通活人身上,感受到了令鬼不寒而粟的气息。 邪祟看上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清了清嗓子,谢云逍开始向几人说工作细则:“你们只需要在清晨和黄昏站在我让你们待的地方,把想要靠近青菜地的人和牲口吓跑。” “不用你们真的杀谁,也不会需要你们太久,最多半个月,让有些不长眼的家伙长记性就行。” “就这?”年轻士兵不敢相信。 他以为那大鬼脸色阴沉把他们赶到这里,要干什么杀人放火,抢劫越货的危险事情。 结果只是给这大鬼的小姘头看菜地?那至于这么严肃嘛! “什么叫就这。”谢云逍面露不赞许,“实不相瞒,我这一家老小就靠两亩青菜过活,这青菜地就是我和我夫郎的命根子。” 他说到“夫郎”的时候,还特意加重了一下语气。 贺寒舟迷迷糊糊看过来,配合他点了点头。 年轻士兵脸色和吃了虫似得:“不是,你有你夫郎这” 有他夫郎这种邪祟,还天天担心青菜地收成? “嘘。”谢云逍害怕他爆出来贺寒舟是鬼这事,吓到夫郎,赶忙制止他。 “男人养家要靠自己,不能总想着沾老婆光。” “其实,可以沾。” 贺寒舟不甘心,在边上插话:“夫君,可以沾。” “你们”年轻士兵彻底崩溃了。 本来觉得经历过死亡,没什么事情能让他痛苦,可瞧着眼前这俩玩意,他突然有些遗憾自己没成亲了。 “俺媳妇怎么没这样。”后面没脸的大哥悻悻嘀咕,“俺媳妇只会让俺死一边。” “结果俺真死了。” “我家那也是。”另个士兵颇为不甘。 “可是我怪想她的,我到死都没把钱寄回去啊” 气氛突然变得伤感起来,谢云逍合理怀疑自己再不控制局面,眼前这三个壮汉要抱在一起掉小珍珠了。 “你们打住,明天开始做工,效果越好,我放你们走得越快。” 他打算到时候烧点纸钱之类的给这三个倒霉大哥,要是能联系上他们媳妇,方便的话,也可以代为跑一趟转交点钱财。 就是不知道这群大哥死了多久了,要是太久,恐怕他也没办法找到家人,还是先别画饼了。 “好!” 几人声如洪钟,站得笔挺,态度也没刚才这么抗拒。 本来以为是再死一次的麻烦事,现在下降成了看青菜地吓人,心态自然是和之前不太一样。 和三鬼交代完别伤到人后,已经很晚了,月亮被不知什么时候飘来的云遮住,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湿气,一场雨就快要降下。 谢云逍伸了个懒腰,回过头想和贺寒舟说话,却发现刚刚还安静待着的贺寒舟,突然间消失了。 他心下一沉,贺寒舟之前就算发火,也不会一声不吭就消失。可看着三个壮汉浑然不知的模样,谢云逍不好开口,只能自作镇定着提上灯,脚步不敢停下,连忙往回赶。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贺寒舟寄宿的地方就是灵位,所以回家直接检查灵位,比在外面瞎晃悠更加明智。 他推开卧室的破门,心底大石头落了地。 灵堂依旧是他出去时那副模样,唯一变化的就是他早上摆着的那块饼,此刻明显挪了位置,在灵位边缘摇摇欲坠。 卧室门锁着,能让灵堂上东西换地方,只可能是贺寒舟干的,说明贺寒舟已经快他一步回来了。 只是贺寒舟平时不是这性子,今天是怎么了? 可惜这些谢题,画像上的夫郎无疑是作不出回答。 他的手抚过牌位,牌位就像感应到什么似得,上面镌刻的字迹隐约发光。 别太担心。 谢云逍松了口气,收回手去:“晚安,下次走得早,要和我说一声。” 牌位又没了反应,仿佛刚刚那一瞬间微光,只是谢云逍的幻觉。 烦心事从来都不少,可谢云逍睡眠却还都不错,更何况今晚小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催眠。 贺寒舟一晚上没再出来,但谢云逍睁开眼天色还暗,瞧着静静悬挂的画像,能察觉到他就在里面。 夏天的阵雨已经过去,潮湿的泥土散发青草的香味,空气也清凉下些许来。 前几天太干燥,这天气倒更好合适,趁着还不急着去地里,谢云逍打算做点肥料试下。他的钱得花在刀刃上,实在是不愿去花钱买非必要的东西。 其实在村里天天烧火做饭,手上最不缺的就是草木灰。前几天手上受伤,他也是拿草木灰止血。 但他印象中,草木灰不适合所有土壤,村里没人使用,农书上也未记载。不知道是这里人不懂这个配方,还是在这里这方法不好用,干脆不用最稳妥。 他选了个农书上有的便宜方式,将做饭剩下的菜梗,还有因为各种原因烂掉的青菜汇到一个桶里,日日积累,今天已经存了不少。 往上面铺层潮湿的土,就能掩盖住发酵的异味,只需要找些蚯蚓放进去加快分解,然后把桶盖紧保持里面湿润就可以了。 忙完这些也快到上午了,太阳出来后,蚯蚓钻进泥里不是很好找。只能等着到傍晚去菜地里翻,他提上小桶,里面铺好松软的土,推开门往菜地的方向去。 “大人,早上吓走了一头牛一群鸡,没让那群人看到。” 太阳愈发温暖,三个鬼蜷缩在树下,已经撑不住要消散的身形,见到谢云逍过来,赶紧交班汇报情况。 “嗯。”谢云逍满意点点头,“你们走吧,辛苦了。” 几鬼如释重负跑路,溜得比兔子还快。 清心经心情似乎比前几天还好,跟在他后面不住地摇尾巴,趴上鬼刚刚站立的地方。 谢云逍也乐得清闲,挑了另一处视线好的田边,躲在边上的树荫下乘凉。 这夏天也太热了,下雨和下沸水一样,雨后凉快些,稍微出点太阳又开始像蒸笼。 待了几个几个时辰,他感觉不对劲。 今天看地属实遇到邪门事了,居然一个不长眼的牲口和村民都没跑来犯冲。 谢云逍不相信早上那俩被鬼吓走的倒霉鬼宣传能力这么好,况且他刚刚看得分明,有些牲口都要把蹄子踏上来了,突然又收回去,头也不回离开。 看向安安静静窝在同个地方,非常享受的清心咒,谢云逍心中有个不成熟的猜想。 他家的狗显然胆子很大,而且能看见鬼,对鬼还很亲近,其他牲口就未必了。 会不会昨晚招了鬼,又让那三个鬼看田,这田沾染了人察觉不到,更为敏感的动物能察觉到的气息,所以它们才会远离? 狗子不会说话,只会和他大眼瞪小眼。不管如何,结果总是好的。 能印证他猜想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又是黄昏,三个鬼还没来上班,谢云逍在田头那树杈扒拉蚯蚓,进宝又闲不住,跑出来找事情做。 “大人,你这田”进宝皱了皱包子脸。 “好重的祟气啊,招了什么东西。” “祟气?那是鬼身上的气息吗。”谢云逍借机谢进宝,“你和我讲讲。” “那位大人居然没和你说吗?”进宝瞪大眼,“我感觉你们关系特别好。” 谢云逍咳嗽了声:“这种小事,还是别麻烦他了。” 贺寒舟和其他鬼还真不一样,出现时要么觉得自己是人;要么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他哪敢刺激贺寒舟。 “祟气就是祟气,鬼有祟气才能活着,田里的祟气很重,估计得是好几个鬼才能有的。” 进宝挠了挠头,他死得太早了,阅历不足以支撑他讲明白这些。 “听起来和身体好坏差不多?” 谢云逍摸着下巴,照进宝的话说他夫郎生前身体不好,死后听起来还挺健康? “也不算。”进宝认真纠正,“因为祟气重,未必是怨气重,祟气重的鬼只是更不容易消散,怨气重的鬼才有力气。” “但怨气容易让鬼疯掉,比如之前我们遇到那个爱喝酒的。” 说起这些,他心有余悸。 “不过也有非常少见的例外吧。” “比如那位贺大人,光靠近他,就让我喘不过气。” 谢云逍瞳孔微缩。“可他身上几乎没有怨气,只有祟气。” 贺寒舟轻声道: “晚辈曾有赖济世堂的李大夫医治过一段时间。” 老道恍然道:“原来是李师弟。” 贺寒舟抬头看他,淡淡一笑: “道长想必就是云虚子了。” “正是老夫。” 第 69 章 定数 云虚子:“你听说过我?” 贺寒舟颔首。 “听李大夫提起过,道长悬壶济世,仙踪不定。” 云虚子笑道: “他倒会说,老夫不过是不愿拘束,爱四处走走,闲游而已。” “道长下一步打算去哪?” “涉县。” “行了,既然这么想让谢先生帮你看,那便看。” 贺知雨自然揭过这一茬,抬手招来周嬷嬷,拿了贺峋随身带着的课业递给他,说:“喏,都在这里了。” 贺峋开开心心将里头的书册拿了出来,谢云逍翻了看了一眼封面,是《史记》[1]。 皇室这一辈里,子嗣不多,偏都是出自两位公主膝下,再优秀,也不是老臣们心目中可以继承大统的人,也难怪他们心急,哪怕知道会惹来皇帝厌恶,仍要不断上书,催促他尽快填充后宫。 谢云逍心里道了一声可惜,说:“峋儿聪慧,已经跟着林先生学到这里了?” 贺寒舟看了他一眼,本不该说的,可话到了嘴边,却如何也忍不住了。 “还需得多用功。”贺寒舟说:“谢大人在峋儿这个年纪,四书五经[2],诸子百家[3],已经是倒背如流了。” 谢云逍翻书的手顿了顿,唇抿成一条直线,周身被屋里地龙熏得松快的氛围稍稍冷却了一些。 离得近的贺峋未曾察觉,贺知雨看着手里的闲话本子,同样未曾察觉,只有贺寒舟,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要落在谢云逍身上,能见到他的时候次次如此,故而,他倒是发现了谢云逍微妙的变化。 但贺寒舟却愣了,谢云逍的反应可说不上开心。 明明他自己总说的,和林闲在一起的时候,他记得两人总是提这些,似乎非要争个高下。 只是每每到最后都是谢云逍占了上风,林闲有林海潮的一身学识,但谢云逍同样也有,除此之外,还有武艺傍身,文武占全,林闲哪里比得过。 以至于林闲常常气不过,指着谢云逍骂他赖皮,要他请客吃酒听小曲儿来赔。 贺寒舟见过的谢云逍从来不醉,哪怕是他在雁都最恣意的那几年,手里也握着度,反而林闲回来后,他借着对方的风,见过几次醺眼朦胧的谢云逍。 明明谢云逍没有发现他、也没有在看他的。 可偏偏贺寒舟觉得,谢云逍每一道如琉璃一样清透的目光都在勾缠着他,要他一起入梦相欢。 宁不下心,入夜阖上眼,安静的辰阳宫里,贺寒舟每一声压抑的动静都清明地钻入他自己的耳,提醒他做的有多过分。 贺寒舟抿了抿唇,悄悄深吸,握着茶盏的手握紧,寒筋也鼓胀着,压着他的冲动,他不能再想了。 贺峋听了贺寒舟的话,顿时好奇起来,扯了扯谢云逍的衣袖,扬起脸问:“谢先生,舅舅说的是真的吗?” 他的目光和语气里都带着浓浓的敬仰,谢云逍最是扛不住小孩子的这般模样,也有一瞬晃神,这会儿的贺峋,渐渐和他刚到雁都时遇见的贺寒舟,重叠了起来。 「谢哥哥,林先生说你这会儿已经会背《史记》[1]了,是真的吗?」 脑海里蓦的出现这道声音,谢云逍下意识看了一眼贺寒舟,却觉着,连贺峋都能叠上的身影,本人却已经没有了多少相似的地方。 谢云逍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贺峋,笑了笑,说:“会背不等于融会贯通,若只是用你舅舅这个标准来评判一个人是否天资聪颖,稍显得狭隘了些。” 若是有旁人在场,谢云逍这番话高低落得一个藐视君威的评价,再等几天,或许就有雪花般飞来的弹劾他的折子堆到贺寒舟的桌上。 但偏偏没有外人。然而…… 好消息,原主的衣服确实不少。 坏消息,原主的衣品有点劲爆。 大概是为了配合浓艳的妆容,原主的衣服除了谢云逍现在穿着的这身银边奶白的袍子,几乎都是些艳俗的色彩。 和贺寒舟实在是不配,想想都别扭。 说完,他把芸豆和茭白两个侍女叫进来,告诉她们俩:“给他换身衣服,再准备些像样的首饰来。” 话一说完,谢云逍又想到那件丑到爆的“像样”的衣服。 他甩给侍女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告诉她俩:“要好的,最好的。” 最好的? 芸豆和茭白简直想洗洗自己的耳朵,这会是谢妃说的话?? 下一秒,谢云逍像是知道二人在想什么一样,又道:“今晚圣上设家宴,别穿成这样丢了我的面子就行。” 原来是要去家宴。 两个侍女赶忙下去准备去了。 今晚老皇帝举办家宴,皇子公主,后宫嫔妃,都是要到场的。 对于好面子的谢妃来说,要是贺寒舟在家宴上穿成这样,收留他的谢妃一定会颜面尽失。 只不过茭白和芸豆还是低估了谢妃好面子的程度。 原书里,贺寒舟被谢云逍赶出清濯殿,去了冷宫。 苏澄在冷宫捡到贺寒舟后,本想作为他的母妃一起赴宴。 不料,原主听说此事后,勃然大怒。 在他眼里,贺寒舟出现在家宴上,无疑是提醒众人,自己曾经愚蠢到想要靠贺寒舟来博得恩宠。 家宴开始之前,原主派人悄悄潜入苏家,为的是打晕贺寒舟,把他重新关到冷宫, 那一晚,贺寒舟却依然好端端地出席了家宴。 而原主所住的清濯殿,却被一大片火光所笼罩。 因为大部分宫人都去家宴那儿伺候了,发现清濯殿走水的时候,火势已经难以控制了。 清濯殿里的宫女太监全部死于火海,原主也被迫搬到了一个偏僻的寝殿,却找不出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把火是贺寒舟放的。 为此,谢云逍决定这次亲自带贺寒舟去家宴,把他看看好。 免得一个不注意,他又开始杀人放火。 不多时,芸豆和茭白取来一套深红色的华服,还有一盒檀木雕的首饰盒。 放下东西,两个侍女想去服侍贺寒舟更衣,却被谢云逍喊停:“我来吧。” 贺寒舟这种活的比反派还反派的主角,最最记仇。 这一身的伤,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侍女眼皮底下,贺寒舟肯定又要往谢云逍头上记一笔。 还不如他亲自动手。 等芸豆和茭白小心翼翼地离开寝殿,谢云逍让贺寒舟脱衣服。 一连喊了两声,贺寒舟却还是一动不动,甚至满眼防备。 谢云逍叹气,索性直接伸手,去脱贺寒舟的外袍。 贺寒舟的眉头皱的死死的,眼看谢云逍真要扯下他蔽体的衣物,少年一把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决不允许谢云逍再靠近了。 “你以为我想做这件事?” 谢云逍叹气,感觉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变态:“我对男人没兴趣,快点脱了。” 对男人没兴趣? 贺寒舟眼底划过一丝嘲讽:“谢妃真爱说笑。” 偌大一个京城,谁不知道谢云逍那点肮脏的癖好? 贺寒舟其实并未听明他后头对着贺峋说了什么,只知道他看自己了,浑身如沐春风,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眼。 他敏锐,察觉了谢云逍那道眼神里不同于平时君臣之间上下分明的楚河汉界,而是有一丝丝的,很久不见的,对于他贺寒舟这个人的怀念。 贺寒舟又顿了顿,皱起了眉,他明明就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那他在怀念什么? “哎,陛下。”贺知雨忽然从自己那册闲话本子里抬起头,开口问,“本宫听说,春休之后,许由同陈相如一起,各自要升任工部的左右侍郎?” 贺寒舟被打断了思路,语气有一点点不好,说:“皇姐问这个作何?” 谢云逍给贺峋指点了几处他不明的地方后,抬起头看向贺知雨,说:“年前吏部对二人的考核已经通过了,陛下也在文书上签下了朱批,春休后,二人俸禄调改的折子就该送到臣的桌上——” 他说到这里,才看了一眼贺寒舟的脸色,见他并未有异议,便继续说:“公主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云逍倒是还记得此前贺寒舟专程说过,贺知雨和许由生了嫌隙的事,这会儿当着贺峋的面提他父亲,他担心这对姐弟直接说了出来,这才主动开口拐了个弯儿。 贺知雨伸出手指,朝谢云逍勾了勾,说:“你凑过来些?” 她的指尖涂着蔻丹,明晃晃的,随着指尖的动作绕成丝线,惹得贺寒舟眉头紧皱。 谢云逍便凑了过去。 但或许是觉得距离还不够,贺知雨干脆拍了拍贺峋,让他跟自己换了个位置,她坐到谢云逍身边,凑到他耳边,手挡着唇,和他讲悄悄话。 香风沁人心脾,连贺寒舟都闻到了,谢云逍又如何感觉不到。 贺寒舟借着喝茶,腾起来的雾气挡住他的目光,只有这样,他才能直勾勾地看他的神情。 谢云逍的余光落了片刻在他身上,见到贺寒舟不太明朗的表情,顿了顿,恰好又听见贺知雨说的话,莞尔笑了笑,说:“这有何难,公主放心便是。” 话音落下,对面传来重重一声茶杯磕碰在桌上的声音,贺峋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 贺寒舟肃着脸,说:“手滑,抱歉。” “那便说好了。”贺知雨说,站起身,“本宫现在便去寻他,峋儿来,跟娘亲出去一趟。” 贺峋不大愿意,外头冷,里头舒服些,但贺知雨已经牵了他的手,他没办法,只好从凳子上下来,跟着娘亲去了外头。 两人走后,空气里忽然安静下来,似乎被笼着一层透明纱帐,看得见里头的人,里头的人却被单独隔在了另一处单独的地方一般。 谢云逍当然知道贺寒舟不是手滑,那应该是在生气。 原由他也晓得,于是清了清嗓,主动请罪,说:“陛下放心,臣对安宁公主绝无非分之想,您不用担心……她会同靖南王有什么牵扯。” 贺寒舟轻飘飘地瞥他。 “也是怪你。” “纳尼?怪我?我在这老头心里这么重要呢?!” “。” 第 70 章 雇车 “寒舟,小老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像中邪似的。”谢云逍蛐蛐道。 贺寒舟有些无语。“在掐算。” “掐算?!他真的会掐算?别是手抽筋吧!” 门前还散落着昨夜放过的爆竹,红色的鞭炮碎屑七零八落地铺在台阶上和石狮子边,雪上还留着乱糟糟的脚印,是府里人庆新岁的痕迹。 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驾车的小太监跳下来踩进雪里,转身便要伸手去掀帘,手才将将碰上,就被从里头伸出来的金柄拂尘轻轻挡开。 关宁探出身来,他身材偏胖,动作稍显笨拙,见关齐还等在车边,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指着门的方向道:“这几时了,还管咱家干什么,快去敲门呐!” 说着,便从车上跳下,着实沉了一些,浅雪也踩出了深痕。 关齐担心他摔着,躬着身就要去扶:“干爹,您慢些!” “慢些慢些,咱家慢得起,主子也慢得起吗!”关宁挥开关齐的手,见到他木讷蠢笨的模样就来气,“我当初怎么就认了你做儿子,真是——罢了罢了,咱家亲自来!” 关齐垂着头不语,跟着关宁身后,关宁疾步上了台阶,踩碎了昨夜的脚印和鞭炮纸屑,握着兽首门环,砰砰砰敲响起来。 “钟伯?钟伯?开开门!”几天后,终于到了十六皇子的丧礼。 丧礼布置的十分朴素简陋,并无什么人在意。钦天监择了日子,再由礼部派人给各宫送了孝衣丧服,请嫔妃和皇子公主们来参加丧礼。 清濯殿这儿,也收到了贺寒舟的那套衣物。 这还是谢云逍第一次看贺寒舟穿白,少年阴冷深邃的五官搭这一身纯白素色,周身那股凶恶的煞气竟然也淡了几分。 孝衣穿着讲究多,谢云逍想来帮帮他,却被贺寒舟轻一挥手,丝毫不给情面地拒绝了。 “不必。”他唇角一丝自嘲的弧度:“又不是第一次穿了。” 谢云逍:“……” 如果他是救赎天才,那贺寒舟一定是聊天鬼才。 谢云逍垂眸思忖片刻,忽然沉下一口气,问他:“十六皇子出事的那天,你一身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系统尖叫:【宿主!宿主?!你疯了?!!】 这这这是可以问的吗?!! 贺寒舟本人也微微抬眸,带着一丝讶异凝望着眼前的人。 他没想到谢云逍会有胆量问他这个问题。 那日,贺棋的刺客潜入后宫,暗杀十六皇子,却不知道贺寒舟也在候着他们。 遭遇突袭,贺棋的刺客虽趁乱杀了十六皇子,完成了身负的任务,却折损了十数个得力干将,代价惨烈。 贺棋事后勃然大怒——皇子不被允许养私兵,优秀的刺客或死士来之不易,这次意外无疑重创了他。 可惜贺棋到头来也没查出,当日杀尽他手下的刺客,究竟是谁。 十六皇子无母家依靠,除了贺棋,无人会调查这件事其中的内情。 谢云逍明知危险,却要冒死问这一句,为什么? 贺寒舟忽然冷冷一笑,眼中仿佛又映出了那日血色一片的光。 “是想告诉父皇吗?” 少年突然捏住谢云逍的下巴,指尖不经意划过谢云逍的唇角。 那里比他枕过的最软的枕榻还要柔软,轻轻一按,血红的颜色就会漫上来。 谢云逍果然没变——他只想要用贺寒舟的命,去换取他父皇的那一点可怜的宠爱。 可谢云逍毕竟和他的生母不同。 他的确得到了天子的宠爱。 父皇很少这么宠爱一个妃子,谢云逍出身又好,自然会比他的生母尊贵。死后,他说不定会被葬在皇陵。 他到死都是父皇的人。 …… 脸颊下颌传来的诡异触感,让谢云逍心里怪怪的,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他错觉吗?怎么屋子里这么冷……? 谢云逍一边试图扯开贺寒舟的手,一边说:“和圣上无关,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谢云逍的眼睫垂下,盯着贺寒舟纯白孝衣下,少年眼眶发红,呼吸急促,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色坚定,可信。 “我好歹也算是你的母妃……” 尖细的嗓音和铜门环的哐哐声一起穿破了天,惊飞了院里休憩的雀,扑簌落了堆枝头雪。 门环又被拍了好一会儿,才从里头传来步履匆匆的踩雪声,门房小厮叮咣打开了锁,抽掉闩,推开了沉沉的门。 钟石寒站在门后,脸上还带着点倦容,山羊胡和头发一样糟乱,显然是才起不久。 见到关宁,瞬时挥散那点倦意,连忙将他迎进来。 “关公公,何事如此急?”钟石寒问,接着又转头吩咐小厮,“快去看看爷起了没,说宫里关公公来了。” 又对另一人道:“备些茶点,送到中堂里来。” 关宁连连摆手,拦下后头那人,圆脸上丝毫不见敲门时那股急躁迫切,说:“不往中堂去,钟伯,就去寒檀院罢,宫里主子兴起,想来世子爷这里用早膳,咱家先出来一步,这会儿主子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这——”钟伯一愣,下意识捋住山羊胡,“府里昨夜闹得晚,厨房还未去采买——” “没关系,宫里厨房都是做好的,备着带过来。”关宁笑了笑,说,“不然咱家怎么只提前这么会儿,怕是只够世子起了梳洗。” 说着,顿了顿,又凑近了一些,对钟石寒道:“说是起兴,到底是被早晨去请安的人气到了,倒是还要请世子爷多担待。” 钟石寒心下明了,又想起他刚才催神似的拍门法,忽然觉得,陛下怕是气得不轻。 钟石寒讪笑,自家的爷自己清楚,最不喜的就是休沐时被人扰了清净,特别是春休,这点时间哪里够什么梳洗,怕是给爷消气的时间不够。 但,关宁都这般说了,钟石寒不好也不能推诿,便只让小厮先一步快快去寒檀院,又让另一人去准备之前陛下赏赐下来的茶叶和从靖南王府寄来的点心,一齐送过去。 他领着关宁和关齐,匆匆穿过几道门和院廊,很快到了寒檀院外。 院墙里伸出了梅枝,红梅点点,托着雪。 只是,还不等他们走得更近,方才被派来提前通知谢云逍的小厮满脸慌张,跌撞着跑到钟伯和关宁面前,扑通跪下,惊恐道:“钟伯,世、世子爷不见了!” 这一扑通,给钟伯和关宁心里都落了尺深的一锤。 “你说清楚,什么叫爷不见了?”钟伯皱眉,呵斥了一声让小厮镇定下魂,又拉他起来问,“谢康也不在院子里吗?” “没在,都没在!”小厮慌神得很,甚至不敢当着关宁的面去看钟伯,只是拱手说,“驴也不在了!” 钟伯:“……” “干爹,这可怎么是好。”关齐皱了眉,对笼着袖子,“陛下的车驾该到了。” “咱家还用你说?”关宁蹙着眉,看向钟伯,“但也确实如此,钟伯,陛下虽然对世子宽厚,可总不好让陛下白来一趟。” 院里起了风,钟伯紧绷绷的山羊胡也被捋动,灌进众人的衣服缝里,激起冷意。 关宁话里的意思,钟石寒听明白了,宽厚二字,他不敢妄言真假,只不过陛下可以等,但等太久,怕还是要怪罪。 “关公公。” 钟伯叹了一口气,朝他拱了拱手,说,“爷大概是去赶早市了,还请您宽限些时间,容我派人去找爷回来。” “这——”关宁有些为难,但似乎也没有旁的法子,叹了叹气,问,“大概要多久?” 钟伯蹙了眉,正在心里盘算着该说个什么时间才好圆过这一回,最好能让陛下待一会儿就回宫去,他到时找到世子了再告知这件事,让世子进宫请罪便是。 毕竟他了解自己的主子,连谢康和驴都不在寒檀院,怕是趁着夜,算着城门落钥的时间,早就出了城。 但偏偏世子没有圣上允许,连雁都城都不能随意出去。 这事处理不好,传到言官面前,世子爷只怕要吃圣上的罚。 “钟伯?” “雁都初一的早市有好几处,”钟伯思虑片刻,捋了捋胡子,说,“约摸——” 话说到一半,原本被他安排去备茶点的小厮急匆匆过来,气都来不及喘匀,便道:“陛、陛下来了!” 钟伯当即变了神色,顾不上再吩咐别的,和关宁一起朝院外走。 身上衣服还乱着,起来得急,未净面也未梳发,容貌实在不雅,却还是得去前头迎。 只是还不等真正跨出去院门,便瞥见一道黛色的身影走了过来,冠发齐整,眉眼柔和似融雪初阳,工笔精雕的轮廓,偏偏唇却很薄,平添了一抹不易接近的威仪。 一行人纷纷跪下叩首请安,贺寒舟喊了平身,环视一圈,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钟伯。”贺寒舟点了钟寒石说话,“谢尚书呢?” 他的声音似覆了薄冰的林间清溪,清冷,钟寒石听了,只觉浑身凉透。 谢云逍只好臊眉搭眼地出了马车,一离贺寒舟,他便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 “邪恶老道,尽坏我好事!” 马车在钱大脑袋熟练地驾驶下,很快便“哒哒哒”地出发了。 山路难行,难免颠簸,谢云逍正臭着脸蹲在车厢外,车厢内的云虚子又发话了。 “臭小子,车速有点快,慢一点。” 谢云逍直翻白眼。 “道长,我倒想请教一下您?” 云虚子防备道:“什么?” 谢云逍继续阴阳道: “不知道您的皮肤怎么保养的这么好的?” 云虚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狐疑道:“一般般吧,臭小子你想说什么?” 谢云逍阴阳怪气道: “也没什么,我就是啊,我是真羡慕您的那个脸部皮肤,您说您怎么能保养的这么厚呢? “……”【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 71 章 壁咚 谢云逍等人所在的小山村与京城相距不远,不过半日功夫,已到京城郊区,前方数百米便是京郊的小县城。 谢云逍正靠着马车,昏昏欲睡、半梦半醒。 一离了贺寒舟,他心思松范下来,便有些疲惫。 “停下车。” 车厢内传来贺寒舟动听的声音,如林中山泉般清澈悦耳。 凭心而论,谢康是不愿的,但他知道需得这样。 方才陛下进来过,但那会儿世子爷没有醒,这会儿醒了,没有道理在得知陛下还在府里的时候,仍旧躺在床上。 哪怕是做样子,也需得先做出来。 谢康说:“我知道了,您先再躺一会儿。” 说完,他又去看了一下给谢云逍弄的汤婆子,确认过暂时不用更换,便往厨房去。 谢云逍睁开眼,看着一旁窗边的书案出神。 那上面的那本历已经快撕完了,谢云逍撑着神默了默,这月下旬,差不多就还剩下一百页。 得抽个空,让钟伯打点一下府里的细软,靖南王无召不得离开封地,他辞官后,只余下靖南王世子的头衔,同样也出不得谢孟宗的封地。 雁都是再回不来了,谢府空置着,不如寻个阔气的买家,早早换些银钱。 那些铺子也需要再同谢康商量,或许还得专程去一封信回荆城问问娘亲,她掌中馈,除了雁都的铺子留在他名下傍身,其他地方的铺子都是她亲自培养人打理的。 是盘出去,还是从荆城那边寻人来打理,还是要参考她的意见。 还有——库房里,贺寒舟刚一换好衣服,小林子的拂尘就甩了过来。 “动作快点!还想让我等多久!” 软绵绵的拂尘用力挥打在皮肉上,也变得像鞭子一样疼。 贺寒舟抬眸,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小林子。 后者突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所有人都打心眼里瞧不起贺寒舟,可偏偏某些时候,这个谁人都可欺辱的皇子,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贺寒舟的目光划过小林子手里的拂尘。 心脏仿佛被日积月累的欺辱撕扯出一条裂缝,不断释放出令人战栗的恶意。 他压下内心躁动的那些疯狂的想法,眼眸重新变得空洞,黑暗。 “磨蹭什么,还不快走。”面前的小林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嘀咕了几声,抽打贺寒舟的那只手却虚虚地收了回去。 二人刚走到正殿前,就听到扫地的两侍女正在悄声聊天—— “孟大人一定是另寻新欢,害谢妃难过了。” “没想到谢妃居然伤心至此……看来他们之前的情谊果真不浅。” 小林子挑挑眉,走过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谢妃今早居然素面朝天,连妆也不化了。 得知此事,小林子的脸色一下变了。 和孟大人吵架事小,怎么能连妆也不画了? 老皇帝本就不钟意谢妃,如今宫里除了那个家世卑微的苏澄,唯一没侍寝过的男妃就是他。 不把自己捯饬的漂亮些,怎么能侍寝? 不侍寝,又怎么能得到老皇帝的宠爱? 当初他看谢云逍年轻貌美,觉得他能受宠,才肯跟着他吃苦。 没想到,吃了这么多苦之后……真就纯吃苦! 小林子琢磨了半天,越想越憋屈,转身撞开贺寒舟走了出去。 小林子一走,两个侍女留在原地的赶紧低下头装没看到,生怕和贺寒舟扯上关系,惹得谢云逍不快。 贺寒舟不理会二人,独自抬起长腿,迈过清濯殿的门槛。 刚一走进殿内,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气息。 原是谢云逍把清濯殿原本熏的几味香去了,换成了四时清味。 不再像以前那样甜腻刺鼻,吸进肺里,只有一股清澈舒服的感觉。 贺寒舟再熟悉不过的清濯殿,此时竟一下有些陌生。 这时,殿内突然传来一声透着愠怒的声音:“这什么破衣服?” 谢云逍正从不远处走来,他拧着眉,奶白轻薄的袍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飘动,仿佛是他眉眼间的那片愠怒的愁云。 看到谢云逍怀着怒气走来,贺寒舟的唇角竟是忍不住上扬。 这是终于忍不住了?要侍寝,谢云逍是真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 穿书以前,谢云逍也才二十出头,老皇帝如今四十多,都够当他爹了。 要他和一个半小时前刚刚见面的陌生大叔……做这档子事,谢云逍思想再开放,也没开放到这种程度。 刚一回到清濯殿,还没等他踏入殿门,焦急的宫人们就已经在领着他往里走了。 所有见了他,都满脸欢喜地上前贺喜,道喜。 只有谢云逍自己笑不出来。 教习嬷嬷拉扯他进屋,给他补习那些让人脸红的知识,听得谢云逍越来越害怕。 “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刚刚喝了酒,万一我一会吐在圣上身上……” 教习嬷嬷老辣地眯起了眼,露齿坏笑:“谢妃平日里不是盼着侍寝的吗?怎么真到了侍寝的日子,竟反倒怕起来了。” “我……” “圣上如今正值壮年,身边嫔妃不断,平日里还是钟情女子。这宫里能让圣上主动翻牌子,点名要来的男妃,您还是头一位呢。” 谢云逍嘴角抽搐:“……”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啊!反正他不想要!! 他真想当场从窗户翻出去逃跑,然而教习嬷嬷和宫人们看得紧,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教习嬷嬷看出他似乎是真心想逃,力气一下子大了些:“谢妃,别胡闹了,承露车已经在外候着了,快请移驾皇上的养心殿吧!” “…………”谢云逍两行泪都快流下来了。 不会吧不会吧, 他不会刚穿书就要被四十多岁的老皇帝给【哔——】了吧?!! 也不管有没有崩人设了,谢云逍几乎是被人绑上承露车的。 承露车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只能看见微弱的火光从远处传来。 “怪了。”侍女茭白小声嘀咕:“谢妃平时不是想要侍寝的吗?怎么今日却有点不情不愿的?” 芸豆摇了摇头,惋惜道:“果然谢妃还是忘不掉孟大人……” 她们身后,赤红宫墙下,一道诡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过。 接着,鬼魅般地遁入了黑暗。 还是这样来的自在。 可别再像昨天那样,打也打不到皮肤上,骂也是轻飘飘的,仿佛隔靴搔痒,反而让他觉着不痛快。 只不过谢云逍向他走来时,手里却没有鞭子。 只是空着手抓住贺寒舟的肩膀,按着他,前后打量了几眼,越看越不满意。 ……这都什么破衣服! 谢云逍来不及慢慢想还有些什么,卧房的门便被人有些粗暴地推开一半。 剩下那一半,是来人又顾忌着里头的人还在生病,或许又睡了过去,半途收了力敛了脾气,及时拉住了要被猛推开发出巨响的门,变成了蜻蜓点水般温柔的无声。 贺寒舟也确实要被气坏了,他急匆匆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正好见到谢云逍打算就这样撑起来下地,给自己行礼。 一时间,贺寒舟心里的怒火直冲了上来,不过全数对着自己去了。 他越是努力学着做一个好皇帝,就越觉得谢云逍离自己远,连病成这样了还要顾忌着君臣之礼! 眨眼间,怒火又化成了一大片的委屈,酸得贺寒舟想狠狠做些什么,却根本不敢动。 在太和殿上要被谢云逍用极其陌生、肱骨之臣的目光一直看着便罢了,私下里却更是回避自己到邀请他进宫吃酒也要被推拒。 贺寒舟难过极了。 但当他的目光忽然触到谢云逍的脸时,所有的思绪又像风筝断了线,越飞越高,再也找不见。 因还发着热,谢云逍的脸色本就是不正常的红,但应该毫无血色的唇却也红润得很,眼尾泛着他自身都不知道的雾气。 贺寒舟挪开视线,浑身绷紧,压着自己不便说给旁人听的翻腾滋味。 谢云逍掀开被,打算下榻去。 “何至于此!”贺寒舟走过去,伸手压着他的肩,将人塞进被子里,亲自压住了每一寸被角,“朕不至于为难一个病人。” 谢云逍笑了笑,说:“……那臣,便谢主隆恩了。” 他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病气,贺寒舟知道不应该,唾弃自己混账,却仍旧压制不住地觉得,这样的谢云逍,写满了渴求疼爱的字眼。 蓦的,贺寒舟想起了方才听见他迷迷糊糊间说的不太明的字句。 即便有谢康和钟伯这些,自小就围在他身边的人陪伴,谢云逍也还是会觉得孤单。 贺寒舟顿时舍不得再责怪他不知变通的愚忠。 再坚硬的糖,也终究是糖,贺寒舟觉得,无非就是多有一些耐心,总会有被含化的那一天的。 他稳了稳,确定开口不会暴露自己的情绪后,才说:“方才朕从张大人那里听来的,爱卿是久不生病,忽然一次便如山倒,不好好看护,旁的那些大小病症或许都会趁机而入。” “明日汀儿的满月宴,爱卿便不用去了,朕会同皇姐说。”贺寒舟说,语气柔和,“爱卿备的礼,朕帮你送。” 到底是病了,谢云逍一时没能觉察出里头的不妥,不仅松了口气似地点了头,甚至还觉得这会儿的贺寒舟,倒是挺有人情味儿。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但他声音太低,贺寒舟没听清。 贺寒舟蹙眉道: “你说什么?” 谢云逍身体朝贺寒舟贴了过去,他垂下脑袋干咳一声道: “我是说,寒舟,你刚刚扒了人家的衣服,应该由你亲手给人家穿上衣服才是……” “。” 贺寒舟冷冷瞪着他,秀眉一竖。 “你手断了?” “……” 第 72 章 寂寞如斯 谢云逍低下头挠了挠额角。 他知道说出来,贺寒舟八成也不会同意,但是不说,他也不可能憋住。 哎,人生寂寞如斯~ 老婆在侧,也丝毫贴贴不得,呜呼哀哉~ 可叹呐! 谢云逍唉声叹气地慢吞吞地穿好了上衣。 谢云逍看日出的习惯是在虎岭关戍边时养成的。 靖南王谢孟宗得知先帝要派谢云逍去虎岭关,特意托人向那儿的守将陈敬递了信,倒不是要他如何关照谢云逍,只是希望能多锉锉他的锐气,别让他领着靖南王世子的名头在虎岭关瞎闹。 信纸将信封撑成了厚厚一包,谢孟宗的话只占了半页,余下的那一大叠,都是王妃沈妤想说给儿子听的体己话。 谢孟宗还没有被封去荆城的时候,也是守的虎岭关,从雁都过去要足足大半月,还是赶快路的情况下。 沈妤每年都是夏前去,过完中秋便启程回雁都,然后再等下一年的夏前。 夫妻两人在虎岭关见过许多景,最喜欢的还是在烽火台上看的日出,沈妤倒不是特意在信里说的,曾经在那边的见闻,都捡了她印象深的写在信里给谢云逍听,只是着墨有区分,谢云逍看了许多次,才发现娘亲不经意露出的那点偏心。 他便也在闲暇的时候往烽火台跑,次数一多,又正好该提他领事,陈敬便干脆让他领了一支哨兵营的小队带着,成天守着那儿。 离开虎岭关便再也不见山,一马平川,烽火台下,谢云逍见得最多的就是野草,绿了又枯,被雪盖,等雪一化,又飞快地发了新绿。 好些人见多了只觉得枯燥,他却不觉得,每天在这里看着不完全一样的日出,怎么都不腻,日落在虎岭关后头,山盘着山,层层叠叠,反而见不着。 这一侧见不到长河落日,但能看见不总是那样直的孤烟,孤鸿落霞也不总是相伴相随。 沈妤在信里写的,谢云逍几乎都看过了,再后来的那些,是他自己看见的新东西,写在家书里,分了两份,从北到南,去了各自该去的人手里。 不过,谢云逍发现他总是只得到一份回信,之后再出去的信,便也只有一份。 一草一木一丝风吹草动,谢云逍都记在心里,敌袭时,他是第一个发现的。 但回雁都之后,看日出而已,于他反而成了一件稀罕事。 明明每日天不亮便去上朝,披星戴月,从太和殿出来,外头早已大亮。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又是春休,离了笼子打算偷偷小憩一会儿—— 谢云逍是真不怕得罪贺寒舟。 但,他的眼神瞥见在关宁后头一直朝他压手递眼神的钟伯,又想了想自己卧房里用来算自己何时休致的历,就剩下一百多页了。 能忍一忍便忍一忍,在休致前,他总还得看贺寒舟的脸色领月俸。 噗呲一声,心里那点小火苗就这般被压灭。 “见过陛下。”谢云逍上身略微前倾,合手作揖,答他的话,“臣无诏擅自离开雁都,愿意领罚。” 他刚从温泉里站起来,身上衣服湿贴贴的,棉布被浸得透,底下明晰的轮廓被池边的人看得真切。 许是这方温泉池太好,热气缭绕,贺寒舟觉得有些熏眼,便闭了闭,说:“好好的初一,朕尚不至于如此不讲理。” 谢云逍得了这话,才直起身,见他闭着眼,便招手唤来关宁,说:“这儿的温泉硫磺熏人,公公先带陛下进屋里去休息。” “嗻。”关宁甩了拂尘在腕上,躬身弯腰,伸手去扶贺寒舟,“陛下,老奴扶您先进去。” “不必。” 贺寒舟掀开眼帘,借着拢一拢怀里梅枝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躲开关宁伸来的手,吩咐他说,“把朕的短衫拿来,还有给谢尚书带的东西,热一热,和不染愁一齐端来。” 他的声音轻,落在谢云逍耳里却像重重落下的鼓槌,蹙了眉。 谢云逍本就没有和另一人同泡一泉的习惯,更遑论和贺寒舟。四周光秃秃,除了雪还是雪,缭绕雾气氤氲,他置身于此,落在外人眼里是倜傥不着调,是潇洒,不痛不痒地吃几本参他的折子便揭过了,贺寒舟若是如此,那些肱骨老臣怕是各个要去撞太和殿的柱子。 有违礼法。 不合规矩。 谢云逍说:“这里露天席地,也没个屏风遮挡,陛下清晨又爬了山,雾重气寒,还是让关公公扶您进屋里先暖暖得好。” 关宁离得近,谢云逍的话音刚落下,他便察觉到身边主子微妙的不虞。 谢云逍就像未曾发现,甚至见贺寒舟不回应,又拱了手作揖,冰天雪地里,身上的湿衣服已经凉透,他身体站得板直,不曾抖过一下。 这方温泉当真是好池子。 腾腾的水汽拢着里头如松一样的人,宽肩窄腰,白皙翩然,眉间的红痣若隐若现,若是把关宁手里那一柄拂尘放在他手里,到真像是云游至此的世外仙,不怪雁都那些未婚配的男女都将他放在心尖尖上。 偶尔出宫一回去体察民情,茶楼里那些朝气蓬蓬的年轻小辈大多谈论的都是他。 疾苦听见得不多,遐思风月倒是塞了满耳。 还有递到御前那些想为家里子女讨个与谢云逍御赐姻缘的折子,堆了掌宽一摞。 贺寒舟轻哼,说:“谢尚书受得,没道理朕就受不得,关宁,拿衣服来。” 关宁欲言又止,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谢云逍,但贺寒舟吩咐了,这儿没有人敢忤逆他,只得应了一声,去后头让人快些把陛下泡温泉的袍衫拿出来,顺便又吩咐人跟着谢康和钟石寒去屋子里,将带了一路的早膳热一热。 一句话过,周围的人竟是有条有缕地散了个干净。 谢云逍蹙眉,知道这回是怎么也躲不过了,便索性打算往旁边挪一挪,温泉池底的地面并不不平,他现在站的这处算得上是最不硌脚的,准备给贺寒舟腾出来。 只是还不等他腾开位置,清雅淡香便扑了满面,一簇红落在眼前,还有从黛色窄袖里伸来的手。 修长白净,寒色脉络在皮肤下蜿蜒,手指看着比谢云逍的稍微长一些,松松握着粗粝的梅枝。 贺寒舟说:“今天出来时路过御花园,正巧见到这一捧梅开花,难得一见,便折了想带给谢尚书也瞧瞧。” 谢云逍喜欢梅,并不是秘密,谢府中他住的寒檀院里栽了半园子,围着一方荷塘,金红的锦鲤被喂得又长又胖。 他顿了顿,伸手接过贺寒舟递来的梅枝,指尖不注意,碰到了贺寒舟的掌心,微凉的触感让他诧异了一瞬。 贺寒舟穿着缝了羊绒的棉袍,掌心却比他这个泡了水起来晾在雪地里的人还要凉一些。 “陛下,陛下。”关宁双手捧着贺寒舟泡温泉的短袖袍和五分裤出来,一路走一路还在劝,甚至斗胆借了谢云逍的名义在劝,“陛下,您就听听谢大人的话,咱们去里头换,外头实在是凉呀。” 贺寒舟蹙眉,抿了唇,一手拿走关宁捧着的衣裤,说:“朕知分寸,再去寻个瓶子,帮谢尚书将梅枝插起来。” 关宁看向谢云逍,眼神里满是求救,只不过谢云逍没瞧,他抱着梅枝,往旁边挪了挪,水声哗哗,将刚才打算让的位置空了出来。 关宁只好又进去屋里。 谢康用来给谢云逍放狐裘的躺椅就在贺寒舟腿边,他将手里的衣裤扔在上头,便打算解开腰间的束带。 谢云逍的余光掠过,转过了身去。 天子更衣,他们这些臣子也是没资格瞧的。 将梅枝放在托盘边,谢云逍便重新坐进了水里,身后窸窸窣窣的,不一会儿便传来破开水的动静。 他不自在极了,浑身不由自主地紧绷着。 贺寒舟踩在方才谢云逍站着的地方,手在温泉里浸了一会儿,才朝他后颈的方向撩了一捧水。 谢云逍不得不回头看他。 贺寒舟的短袍衫是锦缎做的,玄色,袖口印着龙形暗纹,水里一泡便显现了出来。 开着襟,宽厚结实的胸膛让谢云逍愣了愣,胸腹肌肉的轮廓竟是比他自己的还要深。 冷白让寒筋走势变得格外清晰,深深没入,谢云逍脸色变得莫名,他确实许久不曾同贺寒舟这样亲近过,上一回见他这样还是自己去虎岭关前,一时恍然,他竟是长到如此大了。 不过很快又释然开,若非是这样,又如何握得住朝堂权柄,不是早就明白了么,贺寒舟连四年前那个贺寒舟都不是了。 关宁从谢康那里得了一个细长的白瓷花瓶,匆匆过来,将谢云逍搁在边上的梅枝插好,瓶放在了两人身后的池边。 关齐捧着一方托盘,上头是一碟捏得精致的水晶饺,皮薄馅儿厚,边上还放了一小碟调好了味的辣油,两双象牙箸,两个白瓷酒杯,和一壶不染愁。 同样放在两人身后的池边。 贺寒舟摆摆手,示意不用守在边上伺候,关宁便带着关齐一道,退了下去。 酒壶壶嘴散出了酒味,混着梅香,谢云逍在不知不觉间,稍微放松了一些。 贺寒舟亲自倒了两杯,不过放到了一旁,只是取了一双象牙箸,递给谢云逍。 “宫里酿酒的师傅说,不染愁里用了些寒提一起酿,放得更凉一些口感会更好。”贺寒舟说,勾唇浅笑,“谢尚书先尝尝饺子,年初一,讨个好彩头。” 谢云逍接了他递来的筷,不咸不淡地拒绝:“臣刚才已经用了一些家里寄来的糯团,暂时用不下别的,倒是陛下一早便来看望臣,定是来不及用膳,请您先吃一些。” 贺寒舟仿佛没听出他的不愿,看见了另一边早已凉了的糯团,问:“荆城的初一是吃糯团么。” 谢云逍点了点头:“是。” “那劳烦谢尚书递过来一些,”贺寒舟说,“朕还从未尝过。” 他朝谢云逍的方向靠了靠,动作间卷动了一股温泉水,柔柔地裹住了谢云逍的小腿。 “已经凉了,陛下。”谢云逍没有动,“会坏了您的胃。” 贺寒舟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瞳色淡,说着贴心话,眼神里却没有透出半分关心来。 他叹了气,眼眸垂落下,纤长的睫毛蒙着水雾。 “知道今日来找你,是扰了你的清净。”贺寒舟说,又重新看着谢云逍,眼里落寞,“可是,谢哥哥,宫里太静了。” 贺寒舟在一边冷眼旁观。 那汉子则有些疑惑地冲谢云逍看过去。 谢云逍忙整理表情,恢复成十分严肃的模样,他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劈头盖脸道: “你算什么东西?” 那汉子挠挠头: “法师你怎么骂人?” 贺寒舟:“……” 第 73 章 平南王府 谢云逍纳闷道: “好好的我骂你做什么?” 那汉子低声道:“法师你刚刚不是骂我吗?” 谢云逍大怒: 谢云逍勾了勾唇,懒懒将手靠在扶手上,斜支着头,说:“物件儿要看,闲话也要听,去吧。” 掌柜腿都要软了,求救似地看向一旁的谢康。 谢康抬眼看着斜前方的横梁,假装没有听见。 “哎哟,掌柜在里头呢,难怪外面喊了好几声没人应。”关宁推开虚掩着的茶室门,诧异看着里头的谢云逍,说,“谢大人,这么巧,您也来买东西?” 圆脸笑眯眯的,看着憨态可掬,谢云逍以前总笑他像辰阳宫散养的那些橘猫儿,但现在他是笑不出来了。 关宁不会专门出来跑这种腿,他在这里,那贺寒舟自然也在这里。 不过他的出现倒是让掌柜被救了一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年节店里人手不够,今天就我一个,招待不周,还请大人多担待。”掌柜连忙走过去想要将关宁迎进来,边快走边问,“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关宁笑了笑,不答他,而是后退了一步,让后头那人先进了屋。 贺寒舟今天穿着从谢云逍那里顺来的狐裘,领口处的一圈雪白长绒毛托得他无端清贵,里面是月牙白的长衫,腰间那条金镶玉腰带坠了一块和田玉做的雕龙玉佩。 他径直朝谢云逍走过去,掌柜没能看得清那花纹。 谢康朝他鞠躬行礼,谢云逍则只是站起来,抬手作揖打了招呼:“贺大人今天也有闲来逛铺子?” 贺是国姓,但开朝皇帝并未下旨让百姓避讳,因此不见得每一个姓贺的都能和皇室扯上关系。 更何况,像来人这般年纪的王公贵族,只有安宁和远宁两位公主,再之外,便是太和殿正大光明匾下龙椅上坐着的那位。 掌柜是无论如何也不觉得陛下会来他这个铺子,他的货再好,也比不上宫里头的那些宝贝。 关宁晓得自家主子就是来看看世子爷,自然要替他着想,吩咐管事说:“我跟你去看看,先挑一遍,捡最好的来给两位主子过眼。” 又对谢康招手:“康哥儿也来。” 谢康看了一眼谢云逍。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去吧,捡贵的。” 贺寒舟在谢康原本的位置落座,听到他的话,禁不住笑了笑。 谢康这才跟着关宁和掌柜一起去库房,走前还仔细关上了门,免得再有人进来打扰。 门关上后,屋里安静了一会儿,谢云逍就不太憋得住了。 若是他一个人,或者和谢康、钟石寒、甚至是关宁公公在一个屋子里独处,他一直不说话都耐得住。 但贺寒舟不行。 贺寒舟在的时候,谢云逍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像被人一直盯着,哪怕说说话也好,谈公务也行,太安静反而让他静不下心。 “你——” “陛下——” 两人同时开口,看向对方,同时看见对方眼里诧异的自己。 “陛下先问吧。”谢云逍莞尔,替他取了干净的杯子新倒了茶,“是想问臣何事?” 他心里大致都猜得到,无非都是户部年后的安排,整一年里的预算都需要去御前汇报一遍,再呈上太和殿,百官一起论出最后的结果。 那之前,谢云逍都是先去宫里单独和贺寒舟列一列的。 只是今年正巧在这时碰上,谢云逍觉得按贺寒舟那个性子,多半都是这件事。 贺寒舟接过谢云逍递来的杯子,双手捧着,清透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说:“刚才在门外听了一点,谢大人是不喜欢别人说你好看?” 谢云逍愣怔,他对他的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倒也没这回事。” “那或许是隔着一扇门,听不太清晰,刚才听你的语气,好像那掌柜得罪你很了。”贺寒舟淡淡笑了笑,说,“若是不喜欢,也可以同朕说,都禁了便是。” 谢云逍悻悻笑道:“那也是别人谋生的法子,只要别太过分,就随他去吧。” “这样。”贺寒舟点了点头,似乎因为他的答复而松下一口气,嘴角的弧度更加软和,不见在别人眼里的威仪,“本想着若是你当真不喜欢,朕应该郑重向你道歉的。” 谢云逍更是莫名:“陛下,这又从何说起?” “那会儿我总喜欢看你,你被我看烦了,拿手把我的头扭到一边去让我别烦,但我不听,又扭回去,你就说我黏在你身上撕也撕不掉。”贺寒舟说,望向窗外小院,那丛翠竹被风吹得沙沙响,“年纪小不懂事,但长大了该明理,刚才在门外,觉得应该是特别让你烦,可是你不好同我说。” 谢云逍深呼吸,缓和了一下忽然不太灵敏的脑筋。 上峰太能记事,好也不好,若都是记的公务相关,谢云逍当然欢喜,可偏偏记的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他可能不小心得罪了他的事,这就不好了。 “陛下——”谢云逍斟酌着用词,不能开罪他,“臣那时也小,面皮薄,您那样看我,多多少少会觉得羞涩。” 个屁。 他这辈子就不知道羞涩二字要如何写。 贺寒舟了解他,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更真一些,谢云逍故意做出难为情的模样,眸光流转,贺寒舟觉得太烫。 藏在发里的耳尖蓦的红了。 贺寒舟说:“……朕也是如此,看你的时候总会觉得羞意涌来,却总是忍不住想再看看,或许觉得看习惯了就好了。” 谢云逍看着贺寒舟闪烁的目光,心里慢慢浮起不妙的念头。 见鬼,为了让自己安心觉得那番解释起了效,贺寒舟竟然也会撒这种漏洞百出的谎。 一时间,屋里安静到闻可落针,谢云逍觉得难捱,贺寒舟也如坐针毡。 贺寒舟正想开口询问谢云逍的意思,话才刚到唇边,关宁在外头笃笃笃敲响了门。 关宁清了清嗓,问:“主子,东西都挑好了,现在方便送进来么?” 贺寒舟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喑哑说:“……进。” “长公主呢?”隔日,清濯殿的门槛都快被送礼的人踏破了。 后宫中,除去一些原主狠狠得罪过的人,大部分人还是想要攀附谢家的。 谢云逍看着这些成堆的贺礼,心里那叫一个愁。 系统冒出来,很是同情地说:【宿主,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你和老皇帝先【哔——】再【哔——】了……】 谢云逍急:“我不是!我没有!你个小坏系统不要乱说啊——” 虽然有点令人难以相信…… 但是他和老皇帝真的清清白白,即便侍寝了,也没有做任何该做的事情。 谢云逍一面放心,一面又害怕老皇帝会让他再去侍寝一次。 应该不会吧? 宫里那么多貌美如花,想要攀附他的妃子,老皇帝又何必盯着他一个男妃不放呢? 刚想说放宽心别焦虑,就听到周源敲了敲门:“主子,御前太监方公公求见。” 谢云逍听到这话,悬着的心一下就……死了。 看来老皇帝果然记得,他们昨天什么也没做! 在成好事前睡着,肯定是派人找他堵嘴算账来了! 谢云逍惴惴不安地出门去了。 清濯殿门口已经热热闹闹,围满了来凑热闹的小宫女小太监。 看到谢云逍来,人群立刻散去,让出了一条道。 御前太监方公公见谢云逍来了,立刻满脸堆笑着挥了挥拂尘,让手下的小太监送上一份贺礼。 “这是今年西域进贡的玛瑙石,圣上已命工匠制成了手钏,还请谢妃收下。” 这是谢云逍第一次收到圣上御赐的首饰,宫人们探头探脑地看过来,新奇的不得了。 只有谢云逍一个人悄悄心虚。 他也没真的侍寝,怎么老皇帝还要送他礼物? 无功不受禄,他于心不安啊! 这还没完。 方公公道:“除此以外,圣上还打算送一份大礼给谢妃。” 他看了看四周,告诉宫人们:“还请九殿下也到场。” 闻言,芸豆和茭白立刻跑去找贺寒舟去了。 谢云逍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大礼”,需要贺寒舟在场才能接? “她啊,她不害我都算是好的了。” 贺寒舟轻轻叹了口气,谢云逍还待追问,但恰巧此时马车已到了平安街。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往平南王府的大门走去。 王府临近的茶馆酒楼十分安静,全没了之前的热闹劲,谢云逍一下车便觉得不对劲起来,他嘀咕道: “这是怎么了,按理说,这个时辰,正是那群街溜子活跃的时候,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但没走几步他便明白了,与旁边商馆的安静不同,平南王府反而灯火通明,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府里还传来吹吹打打的丝竹声。 谢云逍惊讶地急走几步,凑过去看。 只见,平南王府的牌匾上挂了大大的连排的白灯笼,石狮子身上也挂满了白幡。 “这是什么动静?” 谢云逍纳罕道。 上次平南王府闹这么大动静还是他大婚的时候,不过那时候都是装饰的大红灯笼,不像这次的白灯笼,看起来不太吉利。 谢云逍有些发愣道: “寒舟,不会把……不会是我老爹死了吧……” 贺寒舟:“。” 第 74 章 祥郡王 谢云逍拉着贺寒舟的手,便直愣愣地、疾步往王府里头进。 “不可能啊,我爹他好歹也是个武将,身子骨这么脆的吗……” 贺寒舟想甩开他的手,但谢云逍此时心神有些恍惚,贺寒舟并没那么容易甩开,他努力了几次未能挣脱也就作罢了。 他蹙眉观察了下来往行人的神色。 回家回家,雁都上下,谁不晓得谢云逍要回家。 先帝一死,谢云逍身上的枷锁就断了,他想回便能回,又逢新帝登基,天下大赦,没人能怪罪他。 这道理贺寒舟晓得,更别说林海潮还特意在他面前提起这过件事,说谢云逍是他接来的,如今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全须全尾地回荆城去,倒是落下了心里一块巨石,身心轻松,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靖南王夫妻疼爱独子,这事办好了,也能让贺寒舟的朝廷在谢孟宗那里得个好名声,消除一些靖南王府同雁都的嫌隙。 他站在床榻边上,贺寒舟那张在谢云逍眼里可怜兮兮的一张脸,落在林海潮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这几日,贺寒舟状态多差,他是看在眼里的,整个朝廷只余下这么个独苗,他也不能就这样放着贺寒舟出事。 “你回去吧,谢哥哥。”贺寒舟忽然说,翻身背过去,“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我自己熬一熬,一天不行,那就两天、三天、四五六天,我总能有一天敢踏进太和殿坐龙椅的。” 这话多少有一些使性子,对贺寒舟来说是极其难得的,他想搏一搏谢云逍对他的怜悯心,但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谢云逍说:“这就对了,陛下。” 他替贺寒舟拉高了被子,又仔细掩好,说:“累了就休息,事情是做不完的,但累坏了自己,便什么都做不成了,臣请张太医来多看看陛下,陛下放心便是。” 说完,谢云逍站起身,顺便贴心地替贺寒舟放下了这一侧的帘幔,挡下太盛的光,把他严严实实藏在了里头,好安心睡觉。 关宁觉得不妥,可里头那位不出声,一副是默认的样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谢云逍告退,接着,林海潮也以不打扰陛下休息为由,出了辰阳宫。 谢云逍正在银杏树下等他,层层叠叠、油纸伞抖开后那样的枝丫伸着,灿黄的叶挂满,风一吹就会落下一些,林海潮过来时,谢云逍正好拍掉落到头发上的银杏叶。 林海潮单手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摇头,并拢双指对着谢云逍的方向点了几下,说:“你顺着陛下一些,又有何妨,他不像先帝,总归不会拦着你回家。” 谢云逍笑了笑,说:“但直言不讳,也没什么不好。” 待林海潮走近,谢云逍便同他并肩朝外走去,说:“大赦天下却独不放我,陛下刚刚登基,犯不着给自己惹来这些非议,况且,学生这嘴哪儿比得上太和殿里的言官大人们,等陛下日后位子坐稳了,他说一,言官们手一抬就要怼二,接二连三,受委屈了,还得寻学生来哄他不成。” 这话说完,谢云逍自己都笑了。 非亲非故的,他可不喜欢哄小孩儿。 林海潮叹息一声,说:“陛下幼时过得苦,允安宫当年碍于皇命接纳了他,并非情愿,安宁公主又非心细之人,陛下不愿让她知道的,她便都不知道,而你对他的好,他全记在心里,十六岁的少年要独自挑起社稷,任谁都会害怕惶恐,下意识依赖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谢云逍勾了勾唇,装作未听见后面半句,只说:“如今他同公主的感情甚笃,周太妃又仍住在宫里,周家人不会亏他。” “你啊你。”谢云逍焦灼不安地等了很久,总算等到了贺寒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去接贺寒舟的芸豆茭白都瑟瑟发抖,不敢吭声的样子。 谢云逍询问了两句,两个人却都拼命摇头。 这是怎么了?见了鬼了? 方公公见他们俩到齐,清了清嗓子—— “圣上口谕,九殿下生母早逝,如今养在清濯殿又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九殿下生母卑贱,既是如此,今后九殿下的母妃,便算在谢妃这儿了。” 短短两句话说完,全场死寂。 要是心情可以具象化,谢云逍的头顶已经堆满了一串问号了。 不是、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就完全听不懂了呢?? 系统忍不住笑出声了:【卧槽哈哈哈哈哈恭喜宿主喜得一子!】 谢云逍:“……” 卧、槽。 所以,贺寒舟以后……要变成他他儿子了?!! 方公公说完,躬了躬身,起驾离开。 只留下一脸懵逼的谢云逍。 虽然让男妃成为一个皇子的生母,听起来有些荒谬,不过这对于没有子嗣的嫔妃来说,可是无上的殊荣。 宫人们已经按捺不住,窃窃私语地议论。 “以往圣上一直不过问九殿下的事,今日这是怎么了?”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星象已变,圣上不再疏远九殿下了。” 谢云逍本人简直莫名其妙。 老皇帝到底什么意思?侍寝当晚倒头就睡,醒来直接赐手钏,还附送一个儿子?? 不过他很快又想开了。 老皇帝没有让他再去侍寝,说不定是睡糊涂了,忘记了昨天的事也说不定。 按照宫里嫔妃的数量来说……谢云逍下一次侍寝,至少要排到明年。 至于给贺寒舟当母妃的这件事…… 当儿子的人是贺寒舟,又不是他; 给贺寒舟当后妈,论辈分,他还赚了。 谢云逍险些被自己逗乐了。 “芸豆。”他喊来侍女:“你们去内务府多取些东西回来,九殿下往后就是我儿子了,可别亏待了他。” 侍女们立刻照办,没人觉得这要求提的不对。 谢云逍更加觉得这个名号十分方便。 原主虽然厌恶贺寒舟,但如今她是贺寒舟的母妃,帮助他自然不会令人起疑。 不过,贺寒舟呢? 谢云逍左顾右盼地找了一会儿,也没看见贺寒舟的人影。 系统探出头,弱弱地说:【宿主别找了……刚刚贺寒舟带着一张很恐怖的脸走掉了……】 说完,系统又给他点了几个小蜡烛。 突然想起某段重要剧情的谢云逍:“……” 卧槽。 他好像要凉啊??? 林海潮拿他没法子,他教出的学生里,最疼爱的便是谢云逍和贺寒舟,手心手背都是他的心头肉,两人较真起来,只他一个老人家掺在中间为难。 两人在宫门处分别,谢云逍朝他拱手作揖,仔仔细细的,行了躬身的大礼。 林海潮知道他这是去意已决了。 谢云逍也这么以为,他在辰阳宫里头,已经和贺寒舟说得够清楚,只等他登基大赦后,便会离开雁都。 他自觉想得周到,若贺寒舟放得痛快,那他便偷偷带他去找林闲一起吃酒,这可是林海潮坚决不同意的,但贺寒舟每次见到他喝,都会馋,不过若是反了过来,贺寒舟放得不情不愿,继续使性子耍赖,那便不带他去了。 离开皇宫,谢云逍回府前去找了张致和,一面问了贺寒舟是不是在装病,他的状态实在让谢云逍匪夷所思,但从张致和这里得知贺寒舟确实是劳累过度且有心疾征兆,一面便又请他多多看照贺寒舟。 张致和自是不需他多说的,他是太医,这本就是他分内的事。 谢云逍见他应下,神情重新放松,步子轻快起来,回府去了。 他相信娘亲家这位远房亲戚的医术,有他的承诺,等自己离开雁都,贺寒舟也能好好的。 这是他秉持的最后一点年少情谊,他自觉在辰阳宫里的直言不讳定是要被贺寒舟狠狠记了一笔的,当皇帝的人,哪个日后不是小肚鸡肠,陈年旧账翻得比翻脸还快,这会儿不计较,日后不经意时,就拎出来摊开摆到面上。 谢云逍并不奢望贺寒舟当习惯了皇帝之后,还能记得他当年的这点点芝麻大小的恩。 谢府的临行准备做得井然有序,谢云逍不打算卖宅子,雁都里的生意虽然带不走,但他也没有转手的打算,让现在的管事继续做着,日后再让娘亲派个信得过的人,过来做领事。 他这边有条不紊,宫里却翻了天,贺寒舟半点不见好,甚至还愈来愈严重,抗拒上朝,甚至还开始抗拒见林海潮,连辰阳宫的宫门都不愿意出。 谢云逍得知的时候,贺寒舟的登基大典已经在第二日天明,他正收拾着大典上要穿的朝服,要戴的官帽,还没弄好呢,谢府的大门便被人拍得震天响。 他人在寒檀院,自然听不见,钟石寒匆匆去开门,当即便被吓着了。 来雁都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阵仗,林海潮身后跟着别的大臣,每个人都肃穆着神色,身上穿着隆重端正的朝服,气势逼人。 林海潮打头,见了钟石寒便开始拱手行礼:“钟伯,云逍可休息了?” 钟石寒哪儿敢受,慌张躲开时也行礼回去,说:“不知林大人深夜前来,是有何事寻世子?” 林海潮目光定而灼灼,又重复一句:“云逍,可休息了?” 钟石寒从未在这位先生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威严气势,往日里的林海潮总是儒雅随和的。 “罢了,钟伯,让林大人他们进来吧。”谢康从后头走来,手里提着荷叶灯,恭敬地朝门外的人行礼,“世子还未休息,还请各位大人同我来。” 寒檀院里,谢云逍仔细配好了第二日的衣裳,正准备叫康哥儿进来拿去熏一熏,却怎么喊都没有人来。 他仗着底子好,又刚沐过浴,身上热着,孟冬天里只穿了一件松散的袍,道士头梳得不稳当,走一步,顶上的小圆揪便晃一步。 谢云逍才刚出了寒檀院的砖雕门楼,便听见沉沉且密集的脚步声正朝着自己过来,他停住脚步,等了一等,便见到谢康提着灯,慢慢走进。 灯照开了谢康身后的黑,那些别的、又密又沉的脚步声走了过来,从阴影处,一个接一个的显露了来人面容。 谢云逍看见了林海潮,目光在林海潮身上停了一瞬,又从恩师身上慢慢挪开,在他身后的大臣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又落回了林海潮的脸上。 谢云逍开口,声音蓦的喑哑滞涩,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说:“……这对我不公平。” 林海潮上前,走到谢云逍跟前来,捉住他的手,望着他,眼神里同样有着难言的挣扎。 但话中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坚定。 林海潮说:“四年,云逍,只要等到陛下及冠,你便自由了。” 谢府点的灯将他的神情照得格外明晰,握着谢云逍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谢云逍后撤了半步,眼里满是惶然。 “辅佐他当一个好皇帝,”林海潮察觉到了,松开他,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师父接你来的,四年后,也亲自送你回家。” 南王忍了又忍,才没有在谢云逍刚刚平安回来就赏他一顿家法。 他闭上眼,长呼一口气。 谢云逍在一旁嬉皮笑脸地陪笑。 “爹,您别动怒嘛,儿子这都是心里话……” 平南王没好气地瞪他。 “哼,往后你不想当恐怕也由不得你了。” 谢云逍惊讶道: “怎么就由不得我了,爹啊,你不会对我用强的吧?先说好,如果一定要强制的话,我一三五放假,二四六调休,上早朝批试卷的活,谁年纪大谁谁先来” “……” 第 75 章 偷听 平南王额角直跳。 “……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云逍干咳一声。 “就是那什么,爹啊,你一定用强的话,我也可以当皇帝,但一定要让我当傀儡皇帝,可千万不要玩真的啊。” 掌柜的额边生出豆大的汗珠,平日里玲珑八面、巧舌如簧的人,这会儿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茶室香炉里点的香寒烟淡淡缭绕。 谢云逍放下茶杯,白玉似的瓷盏轻轻碰响了桌面。 很细小的声音,掌柜却一下软了腿,扑通跪在谢云逍面前,满是惊惧说:“谢、谢大人恕罪!” 谢云逍见了,眉眼一挑,气息里轻笑了一声,说:“哎,这是怎么了。” 他翘了腿,单手撑在膝盖上,上身微倾,曲起手指轻轻抵着下颌,说:“我这么好看,掌柜还怕我不成,来,抬起头来说话。” 掌柜却反而将头埋得更低,额头死死贴着地板,不由自主地发着抖,面前这人话说得轻巧,但凶冷全对着他去了,他怎么敢当真抬头! 谢云逍冷哼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相貌出众。清濯殿外。 太监小林子灰头土脸地走出来,嘴里碎碎念着什么“怪了”,“怎么会”…… 几个宫人好奇地拥上去,打听了半天,当听到谢妃居然拒收了孟大人的信,也都震惊了。 “谢妃和孟大人这次吵的这么厉害?居然连信也不收了?” “断了也好,早就该断了!” “……总算是断了,别等到东窗事发,牵连我们!” 清濯殿里没人不知道谢妃对孟谦一往情深,天天盼着情郎的信,恨不得插双翅膀飞出宫。 入宫为男妃,一边想着讨老皇帝欢心,另一边又忘不掉情郎。 谁听了都直摇头。 殿内。 谢云逍以“太丑看不惯”为由,命人把贺寒舟带出去,换件像样的衣裳才回来。 等他一走,谢云逍立刻按照原主的记忆,在房间里寻找起来。 最后,从床缝间的罅隙,首饰盒的夹层里,一共搜刮出了三十几封来自不同人的私相授受的书信。 烧信之前,谢云逍有点好奇,就随便扫了一眼书信的内容—— 什么“金针粉汗桃花蕊”,什么“鸳鸯被”,什么“翻红浪”…… 这都什么虎狼之词! 这群人敢觊觎圣上的男妃已经够离谱了,原主居然也跟着离谱。 虽然原主对他们不感兴趣,但他就这么把这些书信收藏起来,当做自己魅力的证明; 时而拿出来看看,根本舍不得丢弃。 而现在的谢云逍…… 要不是自己阅读速度太快,他根本不想看到这些淫词好吗!! 趁没人的时候,拿出去一把火烧了吧。 不多时,为他梳洗的侍女来了。 谢云逍还不太适应古代的主仆尊卑,好在原主平时不爱搭理下人,谢云逍只要不说话,也不会露馅。 可当侍女捏着妆粉想为他化妆的时候,谢云逍还是憋不住开口了。 他躲得远远的:“不不不,这个就算了。” 昨日谢云逍刚穿过来的时候,原主那张脸盖着厚厚一层妆,一点也不透气,简直太难受了。 不过这一句话,着实把两个侍女吓的不浅。 谢云逍虽是男子,平日里却是最爱在脸上点搽妆饰的,即便不见任何人,也绝不休息一天。 其实也不光是谢妃,宫里的妃子,京城爱美的男子女子,谁不在脸上下点功夫? 她们再三向谢云逍确认。 谢云逍还是摇头,也懒得解释,就说:“不想折腾这些,别问了,从今往后也都别上妆了,太麻烦。” 原主和谢云逍原来生的很像,五官端正清隽,又何必要在脸上多费工夫。 梳洗完,谢云逍看了眼镜子。 镜中,自己的脸总算是干净了许多,虽然不像之前那样艳丽,却也绝对算是个清秀的美人。 身后,两个侍女匆匆退下,离开了殿内。 从记事那会儿起,谢云逍身边就一直有人在说他好看,沈妤对小时候的他总是爱不释手,还能抱着的时候几乎不会放他下地,若不是谢孟宗坚持儿子到四岁就要开始习武,谢云逍怕是还要被沈妤娇养几年。 那会儿谢云逍这类话就已经听起茧子了,但那个时候,甚至到了雁都,他都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十六岁去虎岭关,那会儿是谢云逍相貌最莫辨的时候,虽然是先帝下的旨意,但那一次去的世家子弟不止他一个,谢孟宗拜托陈敬瞒一瞒他的身份,却没想到刚开始差点瞒出了事。 新兵营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要从根里打磨,磨出来的留下,磨不出来的便淘汰,圣旨里的那些人就只有谢云逍没有走过场,别人来了几天就调去别处,他听着陈敬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磨自己。 日子稍微过久一点,那些人自然以为他身后没有倚靠。 太漂亮了,训练苦了出一身汗,解了头发扎进清溪里跟大家一起洗澡,都要被起哄是谁家的娇俏夫郎舍不得分离偷偷随郎君从军,天仙似的,唇红齿白,顾盼生辉,那一点红痣直直点进旁人的心口里。 谢云逍虽然厌恶,但军纪在那里放着,不能无缘无故和同僚打架,再加上那些人也只是口头上花花,当成没教养的狗便是。 偏那些人看他不回应,胆子就被纵容大了,口头上说两句已经无法满足他们,军营里都是男子,虽然大家是新兵,但听过的传说可不少,没得挑,就算要舒缓,当然也要找个好看的。 一月个半月后的例行篝火宴,谢云逍便被猛灌了许多酒。 但好在谢云逍足够敏锐,再加上那些人饮酒后,眼神越发肆无忌惮,他早有了猜测,只怕他们胆子不够大,不敢进他的门。 校场里的篝火熄了,谢云逍装作醉极,耐心等在屋里,最后让他抓到了三四个人。 谢云逍当夜就把那几个人手脚全卸了,又废了一个平时跳得最厉害的人杀鸡儆猴,狠厉的模样半点不像平时花口调戏喊的下凡仙,倒是更像撕破人相的画皮。 陈敬拿军纪罚了他,谢云逍硬生生抗下来,半声未吭,那几个人直接被驱逐出了军营,在兵部留了记录,这辈子不能再从军,哪怕只是县衙的差役,也不能进。 事后,虎岭关没人再拿他开玩笑,那几年里,谢云逍几乎没有听见过谁再提起这个事,再加上后来回了雁都,天天都被户部的烂事搞得焦头烂额,冒头的性子都快被磨平了,更无暇去关心这些。 谢云逍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样貌的事动肝火,但看到管事的那种眼神,他不免又想起了这件旧事,脾气便收不住了。 不过谢云逍觉得自己多少比十几岁时好说话,也更有耐心一些,在谢康面前的桌上点了点,说:“康哥儿,帮掌柜的站起来。” 谢康说:“是。” 谢康起身,走到掌柜身边,弯腰扶着他的手臂,说:“谢大人让你站你就站,别害怕,皇城根下,又吃不了你。” 谢云逍听后,不禁笑了笑,说:“别讲得我好像是个纨绔。” “是,我们爷最讲道理。”谢康说,又看向掌柜,“求求您,掌柜,也别为难我,您要是不站起来,待会儿我就得陪着您跪。” 掌柜这才缓缓抬头,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谢云逍,发现他正好半侧了身重新端起了茶杯,正扇着盖要饮,便飞快抬起来看了边上的谢康。 谢康冲他颔首。 掌柜这才抛却了心里的惧怕,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说:“谢、谢谢大人宽恕小的……” 谢云逍嗯了一声,饮了茶,重新盖上盖子推远,说:“那些话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很多人都这么说?” “这——” 掌柜又迟疑起来,不知道该如实相告,毕竟刚才谢云逍那神情还印在自己脑子里,那种又惊又怕的感觉也怕是半月消不下去。 谢云逍说:“把你听过的,都说与我听听。” 他这次语气缓了一些,见他又重复了一次,掌柜这才敢老实告诉他。 不过掌柜也不敢什么都往外说,他这铺子虽然来逛的都不是一般人,但帮主子来拿货的仆从也不少,多亏各种人的福,能上台面的和不能上台面的他都听过不少。 掌柜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斟酌挑选了一下,才说:“您好看,天子出行时,那些马车銮驾上一眼就能将您和别的大人区分开,好些书生靠卖您的画像混一口饭吃,姑娘小子们又爱听风月故事,憧憬您,茶楼酒肆里那些说书先生便编了本子,赚钱嘛……” 赚钱嘛,那当然是什么热就弄什么,谢云逍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不过他听后有些疑惑,问:“那为何我从来没在茶楼酒肆里听过这些?” 他虽然不常去,可有时候被公务弄得烦闷极了偷溜出去摸鱼,不方便回府,都是去的那些市井一些的街巷喘口气。 那些地方热闹,但谢云逍从来没听到过自己的故事。 掌柜讪笑,说:“……您去了,他们怎么好当您的面编排这些,哈哈……”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除了这些呢?” “……差不多就是这些吧。”掌柜心里虚,不敢再说这个,“您今天是来挑什么,刚巧到了好物件,要不要拿来给您瞧瞧?” 而此时的谢云逍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凑到他跟前了。 他冷不丁的被谢云逍吓了一跳。 “臭小子你干嘛?!” 谢云逍咧嘴笑得十分谄媚: “岳爷爷,刚刚问您您耳背没听见,那什么啊,我就想问一下,您老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也收拾收拾,我去给您老当上门孙女婿,好不好~” 梁从俭大怒: “不好!臭小子不要脸皮!” 第 76 章 和离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嘀咕道: “岳爷爷这个老人家怎么就养不熟呢……” 梁从俭警惕地瞪他:“臭小子讲什么呢?” “没什么……”谢云逍干咳一声,“就是那什么,岳爷爷啊,你不同意我当上门孙女婿,我也不会同意离婚的。” 梁从俭狐疑地看他,“离婚?” 金钉革带串卯起来的老虎纹白玉腰带,玉色润白,每一块单独拆开来都是价值千金的上品玉块,这会儿被谢云逍握在掌心里,反倒显得有些逊色了。 贺寒舟望着他,瞳孔里的光似烛火,被谢云逍的答复吹得摇摇晃晃,弱了许多,却未熄灭,又因他垂眼端详玉带的模样而渐渐盛起来。 罢了,他早该知道的。 贺寒舟在心里自嘲一笑,谢云逍从来没有用另外一种缱绻的眼神看过自己,这人心里装着天下社稷,那些令人辗转反侧、想了又想梦了又梦的、荒唐整宿的事,对谢云逍来说,大概都是不配入眼的糟粕污浊。 而曾经自以为见过的那些,都是自妄念入梦里的幻象,他竟也当真对谢云逍渴求到了如此地步,明知是假,也要当真。 是自己做得还不够,贺寒舟想,他还没有好到可以让谢云逍多看自已一眼。 谢云逍不知贺寒舟心里想的这些,见他不抬手,便问:“陛下,可是还需臣替您宽衣?” 他看着贺寒舟仍旧站着,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抬手脱下外袍的打算。 故此,除了要自己替他宽衣这个理由外,谢云逍想不到别的了,顺便心里唏嘘,半收回了之前觉得贺寒舟同先帝不像的念头。 贺寒舟的确还是姓贺,血脉正统,不论此前落到什么境地,这等细枝末节处自然流露的尊人一等,倒是从先帝那里继承了十分。 但凭心而论,谢云逍是不想的,世子爷自小也是养尊处优,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换做先帝和另外两位已逝的皇子,他只会装作不知趣,顺便讽刺几句解解心头气。 可贺寒舟除了四年前那回,其余时候待他倒是尚可,如今又身为人臣,还临近休致,即便是身不由己,他也不会做出装聋作瞎的姿态。 伺候好了眼前这位,让贺寒舟顺心,他才能全身而退。 想通其中关窍,谢云逍心里的秤便有了落下的方向,也变得更加主动,本只是替贺寒舟解开扣子松了腰带,这回再抬起手,手指要没入贺寒舟衣袍的领口。 手指无意间擦过贺寒舟的耳垂,谢云逍被指腹上突来的热惊怔住,还未从这温度里回神,便被贺寒舟握住了手。 贺寒舟的耳朵烫,掌心也同样干燥温热,谢云逍的手背被迫升了温,不知是谁不由自主地紧绷着,扣得竟是有些紧。 贺寒舟看着谢云逍,于他来说,谢云逍靠近的远不只是手指,连呼吸也愈来愈近,扑在自己唇边的位置,他只需要轻轻捏住谢云逍的下颌,微微向上抬一抬,便能继续那天没尝够的温软滋味。 他极力克制着不去那样做,不去抬手,不能低头,浑身绷紧肌肉牵制着他几乎要冲破桎梏的念头。 幸亏不是夏衣,否则这外袍离身,他想做的那些事,身上每一道绷紧的轮廓沟壑都会替他告诉谢云逍。 宫殿门外的雪盖住了天地,贺寒舟几乎要发疯,想亲想抱,想拢在被里同他困觉。 谢云逍茫然地看着他,琢磨不透此刻贺寒舟更深邃的眼神,喃喃开了口,带着困惑,说:“……陛下?” 他的声音惊回了贺寒舟。 贺寒舟怔了怔,目光渐渐散去雾,自若地按下谢云逍的手,说:“……朕自己来。” 说完,贺寒舟便松开谢云逍的手,镇定脱掉外袍,拿走了谢云逍手腕上搭着的干净衣裳。 里衣是黑色的,缎面贴身,随着贺寒舟抬手而在身上滚动出暗色的光泽。 谢云逍看了一会儿,看到那光泽起伏,莫名的,别过了脸去。 贺寒舟利落翻手披衣,带起的风拂过了他额角的碎发。 怪事。 谢云逍在心里嘀咕,十余天前还同贺寒舟在池子里坦诚相待过,那时瞧见的更多,自己没感到哪里不妥,偏觉得他现在这幅模样反倒是瞧不得。 呼吸又有些乱,谢云逍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地龙太暖也不是好事,别看辰阳宫里各处屋子都大,却也还是不透风,高温熏得人胸口闷。 贺寒舟系上扣,这件外袍有另一条金镶翡翠的腰带,压在衣服下,谢云逍拿来时未曾注意,这会儿还躺在关齐带来的托盘上。 他的目光落向谢云逍手里的那条玉带,抿了抿唇,正想装作不知关齐另拿了腰带过来,让谢云逍将手里那条递给他时,稚嫩的童声歘地打进两人中间。 贺峋人未到声先至,记着娘亲说的先问一问里头两人好未好再去屏风里,噔噔噔跑进来后在外头站定,说:“舅舅,谢先生,娘亲让我来问一声,你们好了不好?” 说完,贺峋扭捏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扒着屏风边,探出脑袋朝里头看。 贺峋知道舅舅忙,谢先生也忙,若贺知雨不单独点那么一句,他倒还不会这样。 但偏偏贺知雨点了那么一声,贺峋记在心里,便记出了些许好奇。 不过这一探头,让贺峋更加惊讶,说:“舅舅怎么换衣裳啦?” 他记得自己和娘亲出去也没有多久,怎么这会儿回来就见到谢先生正在帮舅舅更衣? 贺峋的目光太清澈,纯洁无瑕,他是真的在虚心求问。 贺寒舟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心里妄念再多,也只能先压制下去,搁到一旁。 谢云逍也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着贺峋,说:“方才茶水洒在陛下身上,关宁公公忙着摆膳的事,便请关齐公公替陛下拿了干净的来换,抱歉,峋儿和公主久等很久了吧?” 贺峋倒是没什么,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娘亲担心舅舅和先生说起话来,会忘记吃饭的时辰。” 说完,他松开抓着屏风边沿的手,走到贺寒舟跟前,扬起脸满眼关切地问:“舅舅可有烫到?” 贺寒舟微微躬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舅舅无事,峋儿带谢先生先去前面寻娘亲,舅舅换好衣裳就过来。” 贺峋认真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露在外的手,确实没有烫伤的红痕,这才放下心,听话地伸手去牵谢云逍。 谢云逍将空着的那只手递了过去,让贺峋牵住,又回头看贺寒舟,说:“……这根玉带——” “不妨事,玉带拿出去交给关宁,他晓得的。”贺寒舟半握拳抵着唇角,轻轻咳一声,说,“与这身相配的腰带是另一根,关齐拿来时放在了衣裳下头。” 谢云逍这才重新看过去,果真看见那盘里还放着一根嵌了翡翠的金缕腰带,华贵精致,无论样式或是颜色,都比他手里这根更衬靛蓝的衣裳。 也更衬贺寒舟。 他天生适合这样的精致,不俗,反而十分贵气。 “好,那臣便先带峋儿出去。”谢云逍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贺峋,“我们走吧,峋儿。” 贺峋点了点头,抬手朝贺寒舟挥了挥后,便稍稍走在谢云逍前头一些,快步小跑带着他朝贺知雨那边去。 贺知雨等得不耐,正欲让关宁公公再过去看看时,贺峋便牵着谢云逍过来了。 进到里头,他松开谢云逍的手,朝贺知雨跑过去,到跟前时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的举动不够得体,猛地顿住,调整匀了呼吸,才走了剩下的几步过去,乖乖坐在贺知雨身边的凳子上。 谢康也在里面,他替谢云逍拉开椅子,正欲和他说事时,贺峋扯了扯贺知雨的衣袖,扬起脸,说:“娘亲,方才我过去的时候,恰好看见先生给舅舅宽衣解带。” 贺知雨差些没握稳自个儿手里的茶盏,讶异地看了一眼谢云逍。 她知晓贺寒舟对谢云逍的心思,难免多想了一些,但见他抬手掩了掩茶杯喝茶,杯盖和雾气挡住了脸,氤氲里的表情并无异样,她才收回了目光。 又问贺峋:“是怎么回事?” 贺峋说:“舅舅说是茶水洒在身上了。” 宽衣解带四个字正常作释,便只是字面意思,贺峋又小,自然不会延伸,可谢云逍对贺知雨望过来的眼神并不是没有察觉,余光里瞥见,显然晓得安宁公主想深了一些。 但谢云逍觉得贺知雨确实是多虑了,他和贺寒舟,即便当真有龙阳之好,也不相配。 谢云逍放下茶杯,亲切问贺峋:“是哪位先生教你的这个词?” “林先生教的。”贺峋转头过来看着他,一五一十地交代,“林先生说可以用于男女独处一室时,咦,可是舅舅和先生——” “咳咳,好了,峋儿。”谢云逍曲起手指,轻轻在贺峋的脑袋上敲了敲,严肃了脸,说,“下回见了林先生,便说他教的不对,若是他追问你,便让他来寻我。” 贺峋茫然,没有想过林闲教的东西会有错,可谢先生说的也同样不会错,一时间,他被先生们夸奖过聪颖的脑袋变得茫然起来。 贺知雨捏了捏他的脸颊,说:“乖,听你谢先生的。” 贺峋得了娘亲的话,瞬间有了方向,才点头道:“好。” 说话间,外面传来关宁的通宝,贺寒舟过来了,两人便不再继续。 膳传得快,贺寒舟落座不过一会儿,一道道精致地菜肴便布了满桌,其中有不少荆城那边年关时,团圆夜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品,都被宫人布在了谢云逍伸手便能够着的地方。 谢云逍挑了挑眉,自然知晓是贺寒舟有意安排的,莞尔一笑,说:“谢谢陛下,您有心了。” 贺寒舟握紧了筷,他到底不想听这个,不过如今也没有选择,也不愿在今日让他不开心。 “爱卿喜欢就好。” 关宁端来了一壶酒,是那天在温泉里没有喝成的不染愁。 若是放在平时的宫宴,谢云逍断是不会放纵自己用多少,但今日不一样。 今日是他的生辰。 生辰喜乐不染愁,换来新岁万事无忧。 等贺寒舟察觉的时候,谢云逍的眼眸里已经蒙上了醉意。 贺知雨见状,带着贺峋先行告退回了允安宫,早先便安排好了的,这边宴结束,她就要带着儿子去陪陪周太妃。 走前问谢云逍要了谢康给她驾车,谢云逍虽然醉了,但并不是完全不知事,只是不如平日里多一分心,偌大的皇宫,怎么会缺驾车的人,贺知雨完全不需要让谢康去。 谢康本想提醒的,可这里的另外两人都不是能容他推诿的,又见谢云逍点了点头,他便只好领命。 关宁这时进来,俯身在贺寒舟耳边说:“陛下,那边都准备好了。” 贺寒舟点了点头,让他先出去,自己起身走到谢云逍身边,躬下身,凑得极近。 贺寒舟问:“谢爱卿,还醒着么?” 谢云逍单手支着头,掀开眼,淡淡看了他一眼:“……嗯?” 声音听着确实比平日清淡软和了许多,拉得长,蜜糖一样,裹着贺寒舟。 他克制着,小心伸手握住谢云逍放在膝上的手,说:“我们现在去看灯?先前说好的,在静湖的角楼上,时辰差不多了。” 谢云逍迟钝地想起了这件事。 他一喊,那人反而跑地更快了。 好啊,这小贼,老子正没地方撒气呢! 谢云逍立即追了过去。 第 77 章 偷袭 谢云逍腿长脚步快,很快便要逮住那人,但此人仿佛对平安街的胡同小巷十分熟识,好几次谢云逍伸手堪堪要抓住他,对方一闪身便溜进一旁的胡同口再次拉开与他的距离。 而且趁着地利,没过几个巷口,谢云逍与他还越离越远起来了。 “草!你小子倒识得路!你给老子站住!” 谢云逍一路骂街,但对方显然没有停下来与他对骂的兴致。 眼见着对方消失无踪已经不可能追上,谢云逍恨恨地住脚。 “迟早逮着你小贼。”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出巷口,好一阵子才从乱糟糟的巷子里,找到回王府的路。 陈相如似乎早早料定谢云逍不会答应,神色未变,反而无奈一笑,说:“若是公务,下官自然不会约谢大人到家中相谈,下官是知道谢大人的规矩的。” 谢云逍私下不接宴请,也不主动参与,点了下值的卯后除非十万火急,同僚去谢府堵他,他也不一定会赏脸。 有人欣赏他公私分明,也有人说他装模作样,毕竟谢云逍同林闲以及贺知雨的关系都好,从未遮掩,尽管他不常去安宁公主府,但是总是跟林闲一起去茶楼酒肆消遣,雁都大小官员都见到过他和林闲一起的身影。 谁不晓得林放歌是林海潮独子,谢云逍又是林海潮的学生,有人嘲讽靖南王世子哪儿是不结党营私,只是人家瞧不上下头爬上来的官员罢了。 三人成虎,传得多了便成了真,算上酒楼里那些他的话本子里的那些一起,都以为他谢云逍一面风花雪月,一面傲慢无礼。 他都听起茧子了。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既然陈侍郎晓得,那应该也知道,私宴我也不会去的。” 这两句话便是彻底回绝了陈相如,若他知趣,便不该再继续。 但他仿佛未看明那般,苦笑说:“是为了犬子的事。” 谢云逍顿了顿,迟疑道:“为了越廷?” 陈相如撤下手里的扇,握在手心,朝谢云逍作了揖,说:“正是,今年越廷和峋儿一样,要参加童生试,听闻林放歌对此很有见地,但下官和林修撰没有交集,还想请谢大人帮忙引荐引荐。” 谢云逍这才想起来,来年贺峋也是要参加童生试的,陈越廷比贺峋大一岁,去年便可以参加了,倒是没想到陈相如压了一年。 但林闲的事,谢云逍做不了主,更何况,他也并未从林闲那里听说今年要让贺峋去童生试。 林闲只带了贺峋一个学生,贺峋不去,他便不会花心思去准备那些考试。 谢云逍一时迟疑,觉得陈相如的话未免太漏洞百出。 他正要拒绝,刚张开唇,便被前面的听见二人谈话的林海潮打断。 “哦?越廷今年要童生试?” 林海潮关注着谢云逍,顺便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何况,两人因为谈论的并不是什么不便对外人说的公事,声音都没有压着,旁边的人多少也听见了一些。 陈相如见林海潮应了话,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压了下去,拱手作揖,说:“是的,阁老,越廷本该去年就去的,但公主和臣忧心他学得不够扎实,便缓了一年。” 说着,他略略摇了摇头,又说:“原本一直替他辅导的先生家里父亲去世,年前便回乡尽孝去了,一时又寻不到更合适的,这才想到了林小先生。” 林海潮捋了捋胡子,长嗯了一声,似乎在心里琢磨着,过了会儿才说:“不知驸马是从何处听来林闲擅长这个,但老夫讲实话,他尚且年轻,不够沉稳,驸马请他辅导越廷殿下的童生试,怕是有些铤而走险。” 陈相如手顿住,嘴角扯了苦笑,说:“既然阁老都如此说了,那——” “这样。”林海潮说,“请驸马改日将越廷带到老夫面前来看看,如今只得两位殿下适龄,若是合适,老夫亲自教一教也未尝不可。” 峰回路转,陈相如大喜,当即道:“感谢阁老抬爱,下官回去后同公主说,择日便向您府上递名帖。” 自贺寒舟登基后,林海潮便未带过学生了,听到他如此说,在场许多官员都动了心,可又被林海潮话里圈下的条件按了回去。 林海潮是帝师,便是有精力再带,也只会带贺峋和陈越廷。 陈相如如释重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视线掠过谢云逍,顿了顿,朝他莞尔一笑,作了揖。 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谢云逍还了陈相如一礼,重新转回宫门的方向,心里啧了一声,头一回觉得自己对人的判断或许不太准确。 “林阁老。”谢云逍上前去了一些,蹙了眉,对林海潮说,“教学生劳心费神,您如今公务又多,便是放心交给林闲也未尝不可。” 林闲虽然人散漫了一些,身上却是真本事,府试往上,谢云逍不敢妄下定论,但只是童生试,由他辅导两位殿下,旁人需要忧心的,也只是忧心两人争了一二后,会不会生嫌隙。 林海潮却摆了摆手,似乎已经下了决心,说:“他若这辈子只愿安心做个翰林院修撰,那便不必想做王公们的老师。” 谢云逍愣怔,讶异得微微张了唇,呼出的热气散进冷风里。 林海潮刚刚说完话,宫门后头传来沉沉落锁的声音,叮呤咣啷,嗡地一声长调,嵌着金色门钉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推开。 百官队列里的声音霎时消失殆尽,各自整齐排列着,按着顺序,一个接一个地走向太和殿。 关齐候在殿前台阶上,见到了谢云逍,径自迎了过去。 “谢大人。”关齐躬身,向他伸手,“手炉和大氅交给奴才吧。” 谢云逍听见他的声音,才换了脸上神色,笑着递给他,又问:“怎的今日关齐公公到前头来了?” 关宁是他的干爹,平日里也是跟着关宁做事,几乎不会到前头来做拿衣服这样的杂事。 关齐未曾想会被他问,没有准备好回答,顿时磕巴起来,有些窘迫:“奴才、奴——奴才只是、只是按吩咐——” 谢云逍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反而将人为难住了,忙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那劳烦关齐公公多替我看一眼,挑个好地方烘一烘大氅。” 关齐松了口气,点头应了好。 他也很懊恼自己的反应,天天被干爹念着要他学要他改,可两年了,他是还是老样子。 出来之前,干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卖了陛下,但刚才差些就坏事。 关齐稳稳捧着谢云逍的东西进了旁边的房间,替他寻了一个宽敞地方占好,用淡梅香的炉子熏了起来。 还好还好,谢尚书是大好人,不计较他的失态。 这件事不过一道插曲,谢云逍并未往心里去,大氅和手炉交出,他拍拍平整自己的朝服、确认过身上没有褶皱后,才迈腿跨过太和殿高高的门槛。 皂靴划过一道锋利的痕迹,象牙白的朝服裙摆似流云。 谢云逍只是站在这里,似乎都给枯燥的早朝添了几抹斑斓的色彩。 百官站定,不一会儿,便从上头那道侧门后,传来关宁的声音。 “陛下驾到——” 声音还未落,那门便被被推开,一道明黄色颀长的身影迈入,几乎是眨眼之间,众官便拂袖跪拜,叩首迎接贺寒舟。 贺寒舟负着手,几步走到龙椅上坐下,说:“都起来吧,虽点了地龙,却也凉。” 他一向如此,不喜拖泥带水的那些繁文缛节,若非这是必要的流程,连这个也想去掉。 谢云逍身后披着的长发太顺,跪拜时不小心又一缕落到了肩前,他偷偷抬眼看了看上头的人,见他未看着自己这边,趁着起身可以动一动,飞快将那缕头发扒拉了下去。 站直时,便又是风光霁月的朝廷门面——谢尚书谢大人。 谢云逍在心里呼出一口气,当官可真不容易。 他浑然不觉,龙椅上的贺寒舟余光从进门起便落在他身上,那些自以为没被人瞧见的小动作,全落入了贺寒舟眼中。 贺寒舟微微勾了勾唇。 关宁看了看下边,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才刚落下声,谢云逍身边的言官徐林便拱起了手,大步跨出队列,朝贺寒舟道:“臣徐林!有本启奏!” 房梁高挑的太和殿,这道声音简直振聋发聩。 贺寒舟的嘴角落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徐林,淡淡道:“讲。” “臣要参谢云逍谢尚书——” 谢云逍毫无准备,徐林的声音听得他耳朵有些疼,正思考着明日要不要带着耳堵来时,被忽然点了名,霎时诧异地看过去。 参他? 两人站得近,他望过去的目光让徐林顿了顿,但很快,便接着道:“谢尚书明知他未持君令,不得出雁都城,却于年初一深夜偷溜出去,彻夜未归,臣以为,谢尚书藐视君威,狂妄至极,还请陛下按律责罚!” 龙椅上,原本还稍稍松了身体的贺寒舟闻言后,缓缓坐正。 年轻的皇帝平日里瞧着温和,面容俊朗,颇有一股端正的威仪,此时微微眯了眼,却让徐林感到骇然,额上渗出了冷汗。 可他并未参错。 他亲眼所见,谢云逍那日就是出了城。 想到此,徐林的上身挺得更端正,迎着贺寒舟的目光,显得底气十足。 贺寒舟缓缓抬了右手支在龙椅扶手上,斜撑着头,冷淡道:“徐爱卿何以得知,朕不曾给了谢尚书口谕?” 徐林愣了愣,看着贺寒舟的姿态,下意识又道:“陛下,正大光明匾下,需得坐姿端正——” 贺寒舟冷冷打断他,不疾不徐:“朕问你话。” 谢云逍收回目光,落在贺寒舟身上,他从未在朝上见他发这样的火。 但当目光落下时,却怔住了。 贺寒舟的右手拇指上也戴着一枚扳指。 贺寒舟点了点头,他蹙眉正想说着宽慰谢云逍的话,但谢云逍此时却长呼一口气,一副解脱了的模样。 “我爹干的,那我就放心了。” “……” 第 78 章 书房 贺寒舟白了谢云逍一眼。 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 你与你爹平南王不是一家的吗?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寒舟,一家是一家,但他是他我是我嘛……” 贺寒舟立即换了一个略带鄙视的神情,谢云逍立即着急解释道: 雪霁要取山泉水泡,宫里每日都会有人去皇宫后头的紫阳山上取,但早朝这会儿,取水的内侍还在回宫路上,关宁心里着急,却也只能等着。 昨日的山泉水倒是未曾用完,但怎么能给陛下喝隔夜水泡的茶,长九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等了一刻钟,取水的人才回来。 关宁瞬间松了一口气,大喜道:“老天爷,可算回了,快,拿炉子出来,把水烧上!” 准备间里的小太监们听他的令,烧水的烧水,备茶叶的备茶叶,彼此配合默契,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还要多几分,琉璃蓝鎏金竹纹的瓷茶盏里,便倒上了雪霁茶。 关宁小心将茶盏放进托盘,双手捧着,疾步往太和殿的方向过去。 只是出来还未走几步,便碰上了下朝正要出宫的陈相如和许由。 两人正说着事,见到关宁来了,纷纷同他打了招呼。 关宁停下脚步,朝他们鞠了躬,问:“请问两位驸马,这是下朝了?” 两人对视一眼后,许由点了点头,说:“嗯,陛下这会儿应当正带着谢尚书回辰阳宫。” 回到自己的寒檀院,谢云逍撕下桌上只剩下几张纸的历,看着上头写着的“伍”,禁不住,接着泛黄的纸一页一页地来回数了好几遍,似乎有些不相信,离原本打算离开雁都的日子,就剩下五日了。 他原本打算在冠礼后,当着群臣百官的面逼着贺寒舟同意他的休致,大赦天下,他的请求不会也不能被拒绝。 然后,谢云逍一刻也不会在雁都多耽搁,直接踏上回雁都的路。 但如今——谢云逍想起了戒尺的事,嘴抿成了一条线。 贺寒舟道:“倒是臣思虑不周,殿下未死,如今贸然出现在东都,被人瞧去的话,免不了会引起朝中慌乱。” 衣冠冢必然是要亲自看着去推的,若是可以,谢云逍更希望将那戒尺直接扔进燕江,永远消失得好。但他也晓得贺寒舟说得在理,自己眼下并不方便以这幅模样在东都街上出现,即便能用帷帽遮挡面貌,但依旧存在着变数。 相府中同样如此,即使贺寒舟向自己承诺不会让任何人踏进梅园,但等贺寒舟花雨过去,定会有许多人在相府中进出,自己只要以谢云逍的模样在这里待一天,就始终有暴露的可能存在。 纵使谢云逍分外想进宫见父皇,向他诉说自己遭遇的事,但现在不是自己露面的时机,且一个已死之人忽然活生生出现,定会吓着他老人家。 啧,谢云逍心中叹息,若是如此,能重新变回猫倒是更方便他们行事。 “这事先放着,我还有其他想要问你。”谢云逍说。 虽然胡来了好些天,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恢复人身时发生的事,他那时浑身难受,但是床幔中那团闪烁的亮光和脑中随之升起的佛音,定然都和自己恢复有关联。 贺寒舟没有瞒他的打算,之前未提只是想再过几天,他心中有一定的猜测,不过还需要印证。这番谢云逍自己提起,他便将那个小荷包从怀中拿出来。 “这是小鱼儿给我的。”谢云逍伸手把荷包拿到手里,当时说这是一个平安符,他拿到后便没有拆开看。 重新拿到手里捏了几下,里头装着的小圆球还在。 谢云逍问:“怎会在你这里?” 贺寒舟垂着眼,替谢云逍泡了新茶,说:“捡……碰见殿下那日,这个荷包躺下殿下身下,当时觉着殿下被人遗弃,这里头说不定装着一些殿下用的东西,就一同带回来了。” 他并未告诉谢云逍这荷包真正的来历,不过自己亲手制的东西,又是送给特别的人,因此对这只荷包记得很深,当时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自己送出去的那只。 当真的缘由,其实该是还是猫的谢云逍,因为荷包的关系被自己一起带了回来,后来又当真觉得小猫可爱,心里总是忍不住亲近,就一直养着了。 不过那荷包他当时捡回来便打开瞧过了,里头的舍利已经变成了齑粉,只是如今又重新变回了金玉圆润的模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贺寒舟想起陈执劝说自己时用的话,再看向谢云逍时,眼神变得无边温柔起来。 谢云逍看着明显被拆开过的结绳,有些不满:“你怎么就打开了。” 不过也就是随便一提,他倒出了里头的那颗珠子,凝神瞧了许久,方才敢确定这是一颗舍利。 整个大宁有舍利的地方只有护国寺,轻易求不来,谢云逍又有些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楚泽渝准备后送给自己的了。 “看来定是这舍利护了殿下周全。”贺寒舟说,“若是日后有机会,臣原陪同殿下一道去护国寺还清了了这尘缘。” 谢云逍疑惑:“你又怎知道这是颗舍利?” 贺寒舟并未慌乱,解释道:“前几年臣常去护国寺为父亲祈福,有幸见过一次。” 这其实撒了谎,若是谢云逍对贺寒舟上心些便晓得。护国寺祈福少则七天,贺国公在北原关的时候,贺寒舟说的那段时间,他不是天天呆在宫里教导自己岚君事,就是在户部做着铁公鸡,都是离不开人的事儿。 不过谢云逍并未发现,听了贺寒舟的解释后,便重新收起舍利,系好荷包,揣回自己身上。 谢云逍说:“物归原主。”原书里,十六殿下遇刺应该是两个月后的事,而且当时搜宫抓出的刺客,只是一个伪装成宫女潜入的杀手。 然而,谢云逍面前的贺寒舟,此时此刻这一身鲜血淋漓的样子…… 简直就是在脸上写了“我是凶手”四个大字。 谢云逍怔愣了片刻,第一反应是去剥掉贺寒舟的衣物。 贺寒舟吃了一惊,低吼着后退:“你干什么!” “想活命就闭嘴!” 都什么时候了,这死孩子怎么还在闹别扭?! 贺寒舟被他吼得一顿,沾了血的衣服被顺势全部扯了下来。 谢云逍送他的衣服,布料的确是上上乘,连染了血的残片都那么华丽漂亮。 把带血的衣服藏在柜子的暗格里,谢云逍才发现贺寒舟未只剩一件洗的发白破旧的亵衣。 他耻辱地咬紧牙关,瞪着谢云逍,像是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贺寒舟大概从来没经历过这么耻辱的时刻,被剥光衣服,又被谢云逍这个大仇人捏住了性命攸关的把柄。 ……而且他现在得喊这个大仇人一声妈。 紧张到这种时候,谢云逍竟然还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无视贺寒舟黑的像是要杀人的脸色,他给贺寒舟换上一件白色单衣。虽然有些单薄,但好歹能蔽体。 感觉到谢云逍那双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贺寒舟几乎快疯了。 谢云逍到底在玩什么亲子游戏? 他不会真的以为,父皇中意于他,是因为照顾了他? 说到底,他父皇居然会对一个男妃感兴趣…… 也对,那老皇帝一向喜欢这种空有皮囊的蠢货。 昨夜,他联络手下,接取情报时,远远看见养心殿的灯火未熄……不知为何就着了魔般地去了。 也许他是想亲眼看看,谢云逍那张假装温柔的可笑的脸,沦陷在泥泞里的丑态。 可是到了窗边,贺寒舟却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画面。 窗纸狭窄的洞口里,他窥探到谢云逍为床上的男人掖好被角。 那么傲慢的一个人,离开时竟是小心翼翼,百般谨慎的模样。 一想到他刚刚竟被……贺寒舟的手就止不住地颤抖,想要掐灭自己疯狂的幻想。 谢云逍还一点不知道贺寒舟脑袋里一幕幕闪过的,全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他帮贺寒舟换好衣服,匆匆擦去地上的一滩血迹。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虽然谢云逍已经跟周源叮嘱过,不许任何人闯入清濯殿,但是人群的脚步声很快就逼至了殿门口。 恐怕是追着血迹来的吧。 虽然周源他们已经去阻拦了,但听情况,应该拦不了多久。 谢云逍拦住想要翻窗离开的贺寒舟:“人,是你杀的?” “不是。”说完,贺寒舟自嘲地勾了勾唇:“——你信吗?” “有什么不信的。” 他知道,贺寒舟虽然残暴,但他只杀与自己有仇的人。 十六皇子性格温良,从未与贺寒舟有什么交际。原书的贺寒舟登基以后,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杀十六皇子的,不可能是贺寒舟- 贺寒舟抿了抿唇,转头看向了窗外,道:“自然。” 那日他们有了别的盘算。 虽然最近没能同贺寒舟私下相见,却借着关齐,偷偷来回了一张又一张的字条,谢云逍没有扔,全存在了一个精致的螺钿盒子里,闲暇里想那人想得紧了,便如现在这般,又拿出来看一看。 拇指上的扳指也被他重新戴上,一边摩挲着,一边又看完了一回字条,妥帖收好后,取出了泛着荷香的信笺。 琢磨一夜,直到清晨才停笔。 钟伯轻敲门进来,平日里怎么也要走到床边才能得到的回应竟然立刻就有了,心里有些诧异,进来后又见谢云逍还整齐穿戴者昨夜的一身衣裳,忧心道:“爷怎么熬了一宿?” 谢云逍说:“写了东西,不知不觉便到这个时辰了。” “如何不今日来做,您平日本就忙碌,累坏了可如何是好。” 谢云逍笑着摇了摇头,他倒是不累,甚至精神好极了,心情也愉快。 他招手将钟伯叫到跟前来,递给他封好的信封,说:“给荆城寄去,过段时间有喜事,陛下已经同意了,王爷回雁都来述职,顺便也带着王妃一起,到雁都来吃喜酒。” 钟伯点了点头,只当是雁都里哪家权贵家中有喜事,不疑有他地接过来,却又见谢云逍拿出了另一个信封。 烫金红底,明晃晃的定亲书二字让钟伯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这个……”谢云逍顿了顿,道,“我不好张扬,钟伯,您是看着云逍长大的长辈,要劳烦您拿着进宫的腰牌,将这个送去辰阳宫。” “您……您要定亲?”钟伯有些语无伦次,脑袋却还算清醒,当即想到了方才世子爷所说的喜事,懵然问,“……是您和宫里哪位的亲事?请王爷和王妃来,也是为了此事?” 定亲书是送去辰阳宫的,钟伯便以为是要陛下出面来替对方做主,思来想去,符合条件的似乎也只有安宁公主。 果不其然,他见到谢云逍点了头,眉目含笑,柔情满溢。 “嗯。”谢云逍说,“是如此。” 听他这样说,钟伯也没有放下全部的心,靖南王府不该和皇室有关系的,但却不曾想,谢云逍还没有说完话,说完之后,反倒是令他的心怎么也放不下去了。 “请王爷和王妃来吃我同陛下的喜酒。”谢云逍说,“总要将他带给他们见一见,否则,寒舟怕是要一直坠坠,安不下心。” 贺寒舟承诺了什么都会答应他。 谢云逍的恍然如窗间过马,很快的自己拉回了自己,扳指是他的底,事情还没有弄清,不该在这个时候翻开。 他重新对上贺寒舟的目光,不疾不徐问:“一个物件而已,这小炉是统一的制式,臣只是担心拿错,便随便拴了一个东西作区分。”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不论是蒋正则,或是徐大人口中所说的靖南王府一事,都与臣有关,臣自当避嫌,故而斗胆向陛下自请禁足于家中,听候发落。” 贺寒舟皱了眉,似乎这回才当真生气了。 “既然如此,关齐。”贺寒舟说,“带谢尚书回辰阳宫,好好招待几天。” 谢云逍一愣。 老婆好霸道…… 简直想脱个精光怎么办…… 第 79 章 书架 谢云逍很快便再次神魂游于天外。 贺寒舟的眉头则又拧了起来。 他的心头一阵烦躁。 谢云逍经常这样,身在此地心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的思考方式常与旁人大相径庭,脑中似乎总有一个旁人无法介入的世界。 他看似好说话,实际并不容易听进别人的话,行事随心所欲居多,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唯一上心的就是…… 想到此处,贺寒舟垂下眼眸。 他心中的烦躁渐褪,但又萌生一种淡淡的无力之感。 除了谢云逍的“屡教不改”之外,他对自己也有些无语。 为什么一定要看一眼谢云逍的伤口呢? 有什么用?很软,有一颗很好拨的圆珠,甜味的,陷入混沌的谢云逍分辨了很久,模模糊糊的觉得是兔子糖的味道。 来了雁都后,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尝到的味道。 梦的余韵太长太久,又还烧着,一时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十岁的谢云逍了,这会儿陷在口是心非的懊恼里,捉住了,便不想放开。 他吃糖喜欢含着,不喜欢飞快咬碎一口囫囵吞掉,那样带来喜乐通常都只有一瞬,谢云逍贪心,想要留久一点,为此沈妤特意减少了他吃糖的次数,就是怕他弄坏了牙。 可现在背着娘亲,谢云逍自己做主,他自然是想贪留多久便是多久。 况且,他孤零零的,偷偷吃一颗糖聊以慰藉,娘亲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责骂他。 心里慰藉做得很足,只是,这糖好像成了精怪,谢云逍熟练地拨了很久,糖果还是坠在唇边。 就像小时候刚刚学着用筷子时夹的那粒小豌豆,好不容易费力夹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在筷子中间,最后又总是在半路漏下来掉在桌上。 谢云逍不得不跟在后头又去夹,偏他夹不着,小豌豆左躲右闪,骨碌碌滚到地上。 同样的套路多来了几次,渐渐地,谢云逍耐心告罄, 他忽然觉得,一口吃掉也不是坏事,虽然粗鲁些,可终究是把糖吃到了。 谢云逍微微张开,准备解决掉这颗不听话的糖,不曾想,糖忽然自投罗网。 去了更远的地方,谢云逍皱了眉,这样的位置会呛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颗糖果然是精怪。 狂风暴雨落了下来。 谢云逍猝不及防,不由得“唔”了一声,片刻后,不仅停了风雨消失了甜味,连一直萦绕在鼻息周围的冷香也消失了。 身上蓦的轻了许多,缓了缓,眼睫上的水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散开,谢云逍才想起来自己可以睁眼的。 谢康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准备替换的热巾帕,见到谢云逍睁开了眼,顿时大喜,问:“爷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难受吗,身上呢,要不要我去取了热水来替您擦身?” 他说这些话,一个字都没有被谢云逍听进去,他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谢康,问:“……我的糖呢?” 谢康顿住,茫然问:“什么糖?” 谢云逍忽然止住了声。屋外,敲门声已经又响了数次,一个拳头不断砸着门,声色俱厉:“谢妃可在?” 周源皱了皱眉,上前劝道:“几位,已经入夜,还请放低些声音……” 砸门的男人回过头,戏谑的眼神打量着周源:“我们可是奉皇命来的,几个阉人还想阻拦?” 他们是十六皇子养的护卫,如今群狼失去了头领,又肩负找出刺客的重任,个个都天不怕地不怕。 正僵持时,门扉忽然从里面被打开。 谢云逍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从屋里走出来。 他环抱双臂,打量了一眼外面气势汹汹的这群人:“这是在干嘛?” 刚刚还在砸门的男人看见谢云逍,态度一下子放软了许多:“十六殿下在宫中遇刺,刺客至今下落不明,谢妃今夜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谢云逍直截了当地答:“没有。” “是吗?”男人目光探究,看向藏在谢云逍背后的贺寒舟:“我们追着血迹至此,听你宫里的人说,九殿下今夜迟迟未归……” 谢云逍把贺寒舟护的更紧了一些:“谁胡说的?九殿下一直在我这里待着,他要是杀了人,我能不知道?” 说出这话的时候,谢云逍自己都悄悄打了个哆嗦。 其实他胆子不算大,不敢蹦极不敢跑酷不敢违法乱纪,比谁都要惜命。 但没办法,谁叫他穿书了还要带孩子呢? 为母则刚啊为母则刚。 脑袋还昏沉沉的,身上因为出过汗,湿黏黏的不太舒服,或许是他觉得错了。 谢云逍说:“……没什么,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会儿刚刚从荆城走的那天。” 这回反而轮到谢康沉默了。 他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帕子换到谢云逍额头上,问:“爷怎么忽然梦到那会儿的事?” “……大概是因为张太医今天说——”谢云逍叹了口气,“算了,不提这个,算不上什么好事。” 他这会儿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一句话比平日里拉长了好多,甚至觉得嘴巴有些不舒服。 好像被碾过。 谢康却说:“……张太医是昨天来的,爷,您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谢云逍没听太明,问:“……你说什么?” 他睡了什么?宫中灯火一夜未歇。 宫里人心惶惶,都说十六皇子是死于夺嫡之争。 虽然谁也不敢明说,但二皇子贺棋无疑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谢云逍也觉得,凶手多半就是贺棋了。 这些年来,宫中意外夭折的皇子不计其数,一旦崭露头角和锋芒,不久后便会发生“意外”。 贺棋天性残忍,又遗传了老皇帝的多疑,对兄弟手足一直保持着“露头就秒”的态度。 如今十六皇子刚满十二岁,正准备跟随老皇帝与群臣外出秋猎,还未出发就遭遇不幸…… 谢云逍还在思考该如何对付贺棋,周源忽然急急忙忙跑过来:“谢妃,二殿下要求进殿探望九殿下,人已经候在外头了!” 谢云逍:“……”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谢云逍看了眼床榻上仍在昏睡的贺寒舟,替他拢了拢被角:“请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杂乱的脚步声踏入了寝殿内。 谢云逍一边道了声“见过二殿下”,一边凭余光看向贺棋。 这位踔厉风发的二皇子殿下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强大的精神气下,潜藏着一股狂热的暗流,注视着每一个可能与他为敌的对象。 “又见面了,谢妃。”贺棋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问:“小九的伤怎么样了?” ……X的,这是第一句话就想诈他! “什么伤?”谢云逍懒洋洋地抬了抬眉毛,假装不耐烦:“九殿下是病了,不曾受伤,二殿下怕是记错了吧。” “是吗。”贺棋看了看病榻上的少年,脸颊微红发热的样子,手脚却是病白冰冷的。 看样子不是装的。 贺棋心里嗤笑。 老九竟然当真是个病秧子废物,看来自己之前的提防倒是多余。 他将视线轻轻一转,盯着谢云逍散漫倚靠在床榻前的纤细背影。 不过,贺棋听说,老皇帝不仅宠幸了一个男妃,还让他当了九皇子的后妈。 要是换做从前,众人定是不敢相信的。 老皇帝迷信星象之说,为了冲喜祛邪,才迎娶了一批男妃进宫。 虽然也曾宠幸过许多男妃,不过老皇帝那喜新厌旧的毛病,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 再说,男妃终究是男子之身,哪里比得上女子千娇百媚? 老皇帝很快就厌倦了,再没碰过哪个男妃,如今却主动召幸这个谢妃,似乎很是钟意的意思…… 再看谢云逍,和传闻里那个打扮妖艳,穿金戴银的谢妃不同,他面前这个男子一身浅青色的宽松衣衫,用一条月白色镶云的腰带堪堪固定着。 看似包裹的严实,却隐隐约约露出洁白手臂的一截,令人浮想联翩。 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清濯殿,随从问贺棋:“关于谢妃,殿下看出什么了没有?” 贺棋摇头。 如今他的敌人已经尽数扫平,太子之位悬而未定,老皇帝却迟迟不肯放权,甚至还在一心钻研长生之术。 他在烦躁中想起谢云逍露出的那一截白皙手臂,落在日光的光斑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过是个漂亮玩意。”贺棋抬了抬手:“圣上既然喜欢,你们把他多多送过去就是。” “您睡了一整天。”谢康重复了一遍,说,“昨日我按着时辰来喊您,那会儿您就已经烧起来了,好在熬药的时候顺便将张太医给的第二幅方子也熬着的,当即就可以喂给您,吃了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烧才退了,不过——” 谢康似乎还在心有余悸,说:“不过,您一直不醒,入夜以后又重新烧了起来,张太医从宫里回来拿藕时顺便问了您的情况,知道后便又来看了您,还重新写了方子,这会儿他还在厨房那边亲自看着炉子呢,陛下也在——” 谢云逍现在觉得自己大概烧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听到陛下两个字:“康哥儿,不要乱说。” “啊?我没有乱说。”谢康说,“陛下来了有一会儿,眼下在厨房那边陪着张太医。” 谢云逍咳嗽了两声,眉头拧起,手半握成拳抵在唇边。 谢康不会说谎,他又说了两次,可见贺寒舟此刻是真的在他的宅子里。 浑身上下那股怪异的、不舒服的感觉又漫上来了一些,可或许是因为本就病了一天,几乎没有吃东西,本身就在不适,倒是把贺寒舟带来的那点感觉压了下去。 几不可察。 很容易被忽视。 “……请陛下去书房坐吧。”谢云逍说,闭了闭眼,“然后回来打点热水,我擦一擦,穿衣起身,过去给他请安。” 但是不看,他心中总是悬着,总觉得放心不下,甚至于有一种胸闷之感。 但那是谢云逍自己的事,他为什么要关心? “……没什么。”张致和说,直直看着他,皱纹里埋着霜,问他,“你还想得起小妤的模样么?” 谢云逍愣在了原地。 他没熬过张致和说的第二碗汤药。 谢康趁着他喝第一碗汤药时,熏好了被褥,平日从来不用的汤婆子也给他塞了两个进去,谢云逍哭笑不得,但或许药效起得快,他还当真想睡一阵。 谢康说:“那我隔一个时辰来叫您。” 谢云逍应了声好。 屋门被关上,房间里一下静了许多,谢云逍上了床,拉着被褥的窸窣声音都变得无端大。 他睡得很沉,一个时辰后,谢康来叫他,摸了满手的烫。 谢云逍闷声道:“才不要。” “。” 贺寒舟冷笑一声,“怎么样你才起来?” 谢云逍瓮声瓮气地腻歪道:“老婆亲一下。” 呵…… 贺寒舟眯眼。 “低头。” “嗯?”谢云逍脑袋宕机了。 “呜呜呜……” 第 80 章 亲嘴 …… 短短几息,又仿佛像是很长时间之后。 谢云逍眼睛微微睁大,一副受到了极大震撼的模样,他的嘴唇上还多了一圈新鲜的浅色的牙印。 “够了吗?” “……” 贺寒舟清清淡淡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谢云逍涣散的心神又被勾了回来。 “不够……” 怎么可能够。 谢云逍瞳孔微微放大,一副色欲熏心、意犹未尽的模样。 他这会小麦色的脸颊上已红透了,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面粉和水,先摊好饼,放点剩下的葱花,捏了细细撮盐,然后直接在灶里烤。 谢云逍忙活了一早上,从烤出来的一堆奇形怪状里挑出个卖相最好的,端端正正摆在贺寒舟的灵堂上。 夫郎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没和他走,生着闷气就不知道飘哪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死面饼吃着发干,他手上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贺寒舟也吃不到饼,这么做也只能给他看看。 换掉桌上已经不太好的贡品,他提上桶朝着青菜地里赶。算算日子,修灵堂的过几天又得来,缺钱始终是个麻烦事悬在头上,他怎么都闲不下来。 这时候的青菜一天一个样,越长越好看,越长也越招牲口喜欢,在没有鬼看门之前,谢云逍得全天候盯着菜地。 他本身就不容易晒黑,可这种体质却更容易晒伤,被夏天大太阳晒得皮肤发疼,宽沿的草编帽子只能护住脸上的那部分。 “呦,是那寡赘婿。” 抱着衣服去河边洗的少女三三两两路过,有些胆子大的不住往青菜田里看。 倒不是起了觊觎心思,就是瞧谢云逍长得好看,又是外来人,对他有些好奇。 谢云逍闭目养神,假装在睡觉。 “别看了。”边上的同伴推了推她,碍于谢云逍还在场,压低声音咕哝,“我爹说他特别不吉利,才克死的夫郎。” “要真是克死的,怎么还会这么大排场修灵堂,还和牌位睡一起。”女孩显然不赞同,“要我说,分明是足够深情!” “这太感人了,放到集里说书人那去,能讲十多场啊。” 谢云逍: 原来这姑娘是听书爱好者,难怪对他的魔幻经历好奇。 好麻烦,现在醒来怪尴尬,还是继续装睡吧。 “知道你去集里听过书了,瞧你这得意劲。”同伴无奈,“我倒觉得哪来这种男人,他就是愧疚,才会对夫郎这么好。” “不然你看,他们都说他很富,可我感觉他每天早上为了浇个水到处跑,日子过得也挺穷的,连下人都没请” 几个女孩渐渐走远,谢云逍睁开眼睛。 十五六岁的女孩闲聊没什么坏心眼,但借着她们的嘴,给他透露了点信息。 好消息是村里有些明白人,已经意识到他家并不富裕,仇富找碴的可能会少点。 可在本质上,他依然没有扭转村人对他的态度,好奇、谨慎、敌意、排斥甚至不消反涨。 至于下人都没请 他垂眸笑了笑。 别急,今晚过后就有了。 短短一个白天,操心事倒是一大堆。 他拿着树杈东跑西跑,和和气气劝走了不少不速之客,包括但不限于隔壁王大爷的老母鸡,罗老太的小牛犊,甚至还有前几天被他放跑的,那只贼心不死的羊羔。 “咩~”羊羔磨磨蹭蹭,两只眼睛粘在青菜上。 不过这次那农人倒是学乖了,谢云逍没开口,就牵着羊羔阴沉脸一言不发走开,仿佛躲瘟神般,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 后来谢云逍才知道,那天农人找羊羔太急,脚一滑坐在了河边长刺的灌木上,结果可想而知。难怪走起路姿势这么奇怪。 不过这是后话了。 现在的谢云逍只知道,他这菜质量确实不错,比隔壁的白菜地要招牲口得多。 只是也太招牲口了点。 谢云逍脸色难得沉下来,吓得鬼鬼祟祟想去拨弄菜玩的清心经都不敢动弹了,乖乖夹紧尾巴蹲坐在地上。 它还是只小狗,没本事驱赶其他牲畜,谢云逍带它出来也只是见见世面。 连自家狗都探头探脑,要是没他,这菜地还怎么办。谢云逍打定主意,就在这守着等贺寒舟。 “大人!” 夕阳落下,进宝坐在他边上,两条腿晃晃悠悠。他发现谢云逍也不是很吓人,自己又在宅子里孤单太久,耐不住溜出来想没话找话。 “我看那姓祝的一大早就把夜壶埋了,还埋在村头茅厕附近,那个味啊”他扇了扇手,作嫌弃状。 “啧啧啧。” “挺好的。” 这事终于告一段落,祝澈的谢题应该也迎刃而解。 谢云逍低头看了眼小男孩,他明明自己都脏兮兮灰头土脸,还在那说茅厕卫生说得眉飞色舞。 “你不考虑换身衣服吗,看着挺旧了。” “欸?”进宝呆了呆,“可是我死了太久,家里人早没了,没人给我烧衣服。” “大人,你是要给我烧衣服吗?”他满脸希冀。 “你看我有钱吗?”谢云逍似笑非笑,“等哪天有存的银子再说吧。” 再这样下去,他自己都要吃不上饭了,哪来钱给鬼做衣服。 不过烧东西居然真能让鬼收到,这还挺神奇,可以和夫郎试试看。 “好吧。”进宝垂头丧气,托着腮坐了会觉得没意思,“那我先走了。” “再见。” 其实他再不走,谢云逍也要起身赶人了。 毕竟贺寒舟变成邪祟的时候还挺能吃醋,万一瞧着进宝和他关系好有说有笑,保不准觉得这小鬼是他私生子,又要心情不好。 他倒是不会有什么谢题,进宝这胆子,恐怕得被吓死。 “谢云逍。” 空灵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谢云逍扭头,发现贺寒舟不知何时坐在他旁边,刚刚进宝坐的位置上,两人的鼻尖差点贴上。 他们之间距离极短,贺寒舟眉间的红痣分外醒目,可他感觉不到贺寒舟的呼吸,只有扑面而来的寒意。 “夫郎。”他立刻正襟危坐,“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架势估计看见他和进宝讲话了,希望贺寒舟不会乱想。 “刚刚。”贺寒舟倒不怎么生气,反倒又面露赞许,“孩子,慈幼院的,讲话。” 这话让谢云逍有些摸不着头脑。 慈幼院应该是孤儿院的意思,讲话和孩子应该说得是他刚刚和进宝在说话,联系到一起就是 谢云逍恍然大悟。 贺寒舟家里富裕,以为村里孤儿会住在慈幼院,进宝就是其中一个,谢云逍是在关爱他。 难怪这副赞许表情,贺寒舟是觉得他在做慈善呢? 他也是被昨天这事刺激到,把贺寒舟想得太敏感了。 进宝算立功一桩,况且除去岁数有点大,他倒勉强也算个孤儿。 谢云逍毫不犹豫,愉快地把标签贴给进宝:“这孩子没人管,村里没有慈幼院,我看他无依无靠挺可怜,就让他暂时住在我们家里。” “也行。”贺寒舟想了想,慢吞吞点头,“是善事,不反对。” 谢云逍彻底松了口气,岔开话题:“夫郎是挑好看地的人了吗?” “嗯。”贺寒舟起身,不忘拍掉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瞧了眼黑黢黢的田,淡淡开口,“出来吧。” 谢云逍将随身的灯拿远,阴影才开始开始慢慢汇聚,逐渐变成高高矮矮的人形,黑压压一整片。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也太多了。 而且这些鬼显然的确让贺寒舟挑过,个个人高马大,有些手臂上肌肉鼓囊囊都能抡死一头猪,只是现在被邪祟压了一头,怂得和鹌鹑一样。 别说看地吓牛羊了,这群家伙吓猛虎都足够了。 谢云逍硬着头皮,挨个打量小鬼们。 这些男丁死的时候正值壮年,因为煞气弱,很多脸上五官都看不清。可每人身上都有触目惊心的贯穿伤,有些脑门上还插着箭,很明显不是自然死亡。 谢云逍心中有了考量。 他在鬼中间穿梭,径直跳过那些伤口少的鬼,直直走向身上插着箭的几个壮汉,然后挑了身上三个箭尾一样的家伙。 “就他们。” 贺寒舟扫了眼,有些犹豫:“仪容,不整。” 在他眼里,这几个壮汉是人群里面仪容最糟糕的,可能对这份差事不够重视,想劝谢云逍慎重些。 “就他们。”谢云逍难得没有顺着贺寒舟。 他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好。”贺寒舟点点头,也不再犹豫,“夫君想,就他们。” “可以,走了。” 他冲着其他鬼喊了声,壮汉们均松了口气,感恩谢云逍不选之恩,飞快散开。 留下来的三个鬼有两个人不敢忤逆,忙不迭上前,还剩下个年轻人煞气最重,面部五官比较清晰,不擅长掩盖情绪,恨恨看了眼谢云逍。 “当兵的?” 谢云逍倒不生气,不和他们客套直切主题。 此话一出,几个鬼面露惊异,齐齐点头。 其实非常好猜,浑身是伤,衣服同农户不一样,而且身上还插着箭,除非战乱中身死,否则看不到这种情形。 谢云逍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游弋:“知道我为什么挑你们三个吗?” 他笑眯眯瞧着面带犹豫,不知如何开口的三鬼:“就凭你们之前是战友,关系又不错。” “现在继续合作,应该更顺利吧?” 年轻些的鬼没什么心眼,口无遮拦失声。 “你怎么知道?” 谢云逍抓了抓头,“没什么,爹,揍了就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儿子又没要他的性命。” 他有些烦躁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起来。 平南王沉吟片刻,突然认真与他道:“你怎么不杀了他?” “噗!”谢云逍将口中的茶水喷出,连连咳嗽了起来。 “不愧是你啊,老爹……” 他叹道:“果然啊,八角还是老的香,姜还是老的辣。” 平南王:“。”【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 81 章 包扎 “行了老爹,儿子也知道了,再有下次,我直接宰了那老小子让你高兴高兴行了吧……” 谢云逍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从刚刚起,那里就有一阵阵的刺痛传来。 平南王哼笑道:  “佟晖那奸滑的性格,他这次吃了大亏,你以为还有下次吗? 谢云逍翘着二郎腿道: “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放心吧爹,这老贼作恶多端,迟早得交代。” 平南王审视他,“这么有信心?” 谢云逍无所谓道:“那当然,自作孽不可活。” 夏风习习,局面有些尴尬。 谢云逍和对面野鬼人眼瞪鬼眼,他怎么也没想到,贺寒舟还真有本事找到家仆。 只是这家仆实在是有点 “夫郎,我觉得有些不妥。” 野鬼不敢说话,还是谢云逍率先打破了僵局:“我们这刚分家出来,在村里根基不稳,贸然雇佣太多的家仆,是不是太奢侈了点。” 贺寒舟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困惑:“我带的人,不多,在家里,更多。” 他也没弄车队之类的排场,只是找了三四个家仆而已,还有很多想来的人没有带过来,夫君怎么这么节俭? 谢云逍以前过的日子,真是太苦了。 青年苍白的脸上依旧死气沉沉无表情,可谢云逍却生生看出点同情他的意味。 “夫君,没关系,不差钱的。” 不,他很差钱。 谢云逍扶住额头,就在刚刚,他发觉自己被鬼夫郎同情了。 而且贺寒舟怎么突然讲话一顿一顿,很明显和在家里时不一样啊! 他俩的对话旁鬼插不进去,旁边小鬼隐约感觉不对劲,可也什么都不敢多谢。 贺寒舟比他们强太多,哪怕这大厉鬼行为举止奇奇怪怪,也忤逆不得。 他们只得全都低着头,思考自己生前是不是犯什么冲,死了还要不安宁被人抓过来。 谢云逍瞧着那群阴气森森的家伙,显然是不敢应下来。 他压根不清楚这些鬼的底细,而且就目前情况来看,这群可怜的小鬼似乎是被夫郎用暴力“请”来的,个个心不甘情不愿,不可能没有歪心思。 让鬼打白工,必须要对方心甘情愿。 而且贺寒舟脑子还和梦里一样清醒,恐怕得对自己的简单粗暴行为羞愤欲绝。 为了他的人身安全,也为了夫郎的脸面,谢云逍只得硬下心来:“夫郎,我是真的不需要仆人。” “我们刚刚成亲,二人世界都没过够,也没有孩子,其实我没有你想得这么辛苦。” 听到“刚成亲”,贺寒舟脸上死寂似乎松动了下,趁这机会,谢云逍赶紧抓住他的手。 贺寒舟没法主动抓住他,但他可以触碰到贺寒舟,对方皮肤上只有冰凉的触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走吧,晚上风这么大,你身体不好,累着怎么办?” 蹲在瓜地旁的小鬼们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这个大邪祟算体弱,他们这些寻常野鬼恐怕连渣滓都算不上。 而且今天分明外面无风,天气好得很,扯谎也不带这么过分啊。 贺寒舟愣了愣,回握住谢云逍:“是,回家。” “夫君,身体弱,不吹风。” 这是在关心他身体,谢云逍心头一暖:“嗯,我们走吧。” 他侧过头,冲着那群小鬼使了个眼色,小鬼们立马四散开来,动作快的滑铲溜进西瓜地,反应慢点的也模模糊糊和黄土混为一体。 感谢凶巴巴大鬼的小姘头! 看起来小鬼怪没什么本事,可神智大都还算清明,他们畏惧的贺寒舟不知道什么原因,压迫感很强,却有些迷迷瞪瞪的。 谢云逍牵着贺寒舟的手,暗暗思忖着今晚见闻。 “夫君,别担心。” 他的手被收紧,贺寒舟定定看着他,夜色里,无法聚焦的瞳孔显得迷茫。 他不知道谢云逍在担心什么,头似蒙了层雾,好像也想不清楚,可他不想看到他担心。 “嗯,不会有事。” 谢云逍笑了,闲着的手指绕了绕贺寒舟垂下的青丝:“回去就早些睡吧。” 贺寒舟身上的谜团太多了,他不急于全部解开,只要确认眼前人还是贺寒舟,就不算太糟糕。 因为他认识的贺寒舟,始终是个心软又善良的人。 若是有人看到谢云逍,恐怕会觉得这赘婿犯了疯病,大晚上不急着回家,光对空气干讲话。 随着离开那片田地靠近家门,青衣男子的身影变得愈发暗淡,他静静看着谢云逍,没有开口解释或者道别。 谢云逍知道谢不出什么,也没出声询谢,只和他并肩而行。等走到家门口时,身边的贺寒舟恰好不见了。 谢云逍感觉到不对,为什么刚巧消失在家门口,是不能进屋吗? 他的手虚握住的,只留下星星点点青蓝色的微光残余,正极力帮他照亮回家的路。 “汪呜!” 清心经窜上前来,吐着舌头,一个劲扒拉着谢云逍的衣角,有些躁动不安。 它扒拉的方向,正是贺寒舟刚刚待的位置。 谢云逍蹲下身,摸了摸小黑狗的头:“你也发现他了吧。” 小黑狗听不懂,只是闷头扒拉了会,然后叼住谢云逍的袖子,嘴里呜呜的声音仍旧没停止,努力把他往某个方向拖拽。 “你要带我去哪?” 经过晚上一遭,谢云逍本就毫无睡意,干脆朝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打算上前查看。 清心经快他一步,用还短短胖胖的腿撞开吱呀作响的破门,摇着尾巴看向谢云逍,又开始叫起来。 这叫声比刚刚还要大些,充满敌意。 这是间厢房,只因为里面太破了,谢云逍没钱装修,就一直放着,打算以后日子好起来再管。 就在此时,谢云逍手边还没消散的蓝光也开始躁动,晃悠悠飘入了厢房内。 结合清心经和贺寒舟的反应,谢云逍心下了然。 这又是和鬼扯上关系了。 他倒要看看里面的不速之客是什么模样,用脚踢开门边碎木,踏入了房中。 蓝光停在面落灰的铜镜前,谢云逍抬手擦净铜镜,映照出有张惊恐的脸。 不过害怕的不是谢云逍,而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他想逃跑,却被青蓝色的光束缚,动弹不得。 被抓住的过程太快,加之感觉到了贺寒舟的压迫感,吓得他伸长舌头,惊恐地看向身后笑眯眯的谢云逍。 “别,别噶我!” 男孩讲话大着舌头,也听不出说的是“抓”还是“杀”,模样有些可怜。 谢云逍觉得自己像什么穷凶极恶的大人,努力让语气缓和点:“你把舌头收回去好好说。” 看起来是没什么能力的小鬼。 小鬼转了转眼珠子,慌慌张张要收舌头,舌头越想收回去,打结就越严重,最后差点让死了的自己再死一次。 “呜呜呜”他怯生生看着眼前可怕的大人和狗,“收不肥去惹。” “窝只是找个地方休息,不害愣的!” “算了。”谢云逍好整以暇,“蹲在我家蹭住还吓人,你把我吓到了,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他也就是想套套话,倒对真把小鬼怎么样没兴趣。 听到还有转圜余地,小男孩缓缓放下抱着头的手:“有,我哒水漂能打死下。” “不算。”谢云逍摇摇头,“有没有实际点的?” “窝小道消息特别灵通!”小男孩鼓着腮帮子想了会,神秘兮兮凑过来。 “比如嗦,坠近村里新来个赘婿,据说脑子不太好使啊啊啊啊!” 青蓝色的星星点点陡然收紧,似乎是在威胁小鬼不许胡说。 “你消息不够灵通啊,不然应该知道,我就是那个赘婿。” 谢云逍笑容不变:“清心咒,上去” 他果然不该指望这看着就没十岁的小鬼,有什么本事。 “对不起大人,我真不知道是你啊,谁知道听八卦还能听到你身上,别杀我!” 小鬼眼泪汪汪,吓得捋直了舌头:“我还认识很多鬼,真的认识!” “哦?” 这倒是意外之喜,谢云逍挑了挑眉:“别说那些鬼都只会打水漂和传八卦,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那自然不是。”提起自己认识的鬼,小鬼有些得意。 “我死了很多年了,在这认识的人,当农夫猎户的自然不用说,还认识老账房,之前宫里出来的老太监,还有马夫、护院、郎中” “等等,你再重复一遍。” “啊,马夫,护院,郎中。”小鬼迷迷糊糊挠了挠头,“好像就这么多了。” “你认识郎中?” 其实光郎中没药治不好祝澈,但送上门的郎中,可以省笔煎药抓药的钱,让药效最大化。 而且后面谢云逍自己身体调理也需要郎中,如果只用药材钱,负担就会相对轻点。 就是不知道这小鬼认识的乡野郎中愿不愿意帮忙。 反正不愿意也没事,靠谱就行,大不了把鬼绑过来。谢云逍漫不经心地想。 “认识的!”男孩畏惧地看了眼谢云逍身边的青光,点头如捣蒜。 “如果需要,我可以去找他说说。” “行,如果你办成这件事,我就再不追究你之前住在我家这事,这间屋你也可以暂时休息。” 男孩眼前一亮:“白天我走动不了,现在我就出去办。” 青光散开,他转身就要走。 “等等,最后两个谢题。”谢云逍探究的目光在小鬼童身上游弋,“我看其他鬼都露宿荒野,你怎么会喜欢呆在这里?” “因为这里阴气很重,待着很舒服啊,没有鬼不喜欢这里。”男孩眨了眨眼睛。 “他们也想来,只是进不来而已。” “至于为什么进不来,我也不清楚了。”说起这个,小鬼也有些困惑,挠了挠脸颊。 “行。”谢云逍没看出他撒谎的痕迹,点点头,“第二个谢题,你老实回答。” “这屋子里除了我夫郎和你” “还有其他鬼吗?” “要不……”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试探道: “寒舟,我将它拆了你重新给我包扎?” 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处。 贺寒舟重新拿起了桌上的剪刀,平静地说了句,“可以。” “。” 第 82 章 不要走 贺寒舟微微转过身来并冲谢云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再次“宽衣解带”,将肩膀处包扎好的伤口露出来。 他的神色淡淡的,但这副模样却莫名将谢云逍看得心里有点紧张。 谢云逍这次不敢磨叽,十分干脆地解了衣服。 贺寒舟低头盯了会被包扎地十分齐整的伤口,突然又抬眼暼了谢云逍一眼。 谢云逍心中莫名又是一凉。 他眨巴眼睛扁嘴道: “寒舟,怎么了嘛~” 显然,重金修筑的灵位属于贺寒舟,那灵堂前面的破床属于他这个贫穷的赘婿。 而他的床放在夫郎灵位旁边,倒算是真正的守灵。 谢云逍有些无奈。 他本想寻个其他地方睡觉,可放眼望去,其他屋子居然都不适合住人。 这房子庭院朝向很奇怪,又年久失修,导致除了这间屋,其他隔间都很潮湿。 中间的大院里栽了棵巨大的槐树,瞧着也是半死不活,旁边的空房许多也就骨架完好,改造起来要不少银子,他手上这点钱无力支撑。 贺家人言出必行,还真是只收拾了这一间屋子,其他地方都需要他自己打理。 看到这里,谢云逍已经隐约生出点不妙的感觉。 分的宅子是这副鬼样子,那所谓的大片田地,恐怕也不好指望。 初夏隐约有些闷热,可在这宅子里,谢云逍却莫名感觉到浑身清凉。 弄清楚屋子的布局后,他将不算多的银票收好,打算出去看看自己分到的那些地。 谢云逍走到门口,就看到几个好奇的村民朝他东张西望,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寻,还有些鄙夷。 “听说了吗,就是这小子,克死了贺家公子啊!” “啧,我家有人在贺家帮工,据他说这赘婿脑子不太聪明,又被贺家人扔到我们这鬼地方,可怜呦。” “你小声点,没看到人家过来了吗?” 谢云逍还穿着守孝时的一身白衣,路过这群邻里时,权当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生得虽然有些薄情,但胜在好看,此刻无视掉乡亲们的碎嘴,反倒噎得其他人说不出话。 “果然是傻子,连话都听不懂” 他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非常清晰的嘀咕声。 “别说了。”终于有心软的小姑娘出声,“人家刚死了夫郎,你们在这说这些,小心亏损阴德。” “他和贺少爷又没真感情,你个丫头片子,瞧见长得好的就挪不动眼了,就这点本事。” 但提到鬼神,众人好歹严肃了些,纷纷作鸟兽散。 谢云逍朝着来时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冷冽下来片刻。 他在曾经那个世界,好歹也算是家里最未来可期的少爷,只有人敢在背后说他心思深沉,没人敢当着他面这么明目张胆。 才来这里不到十日,就被奚落了这么多次,这些人的口无遮拦,他一笔一笔全都会记下来。 可现在,重要的还是其他事情。 贺家给他分了十亩地,他在当地也算得上小康,不过他已经做好了里面只能有一半可用的准备。 谢云逍初来乍到还得谢路,可相亲邻里都防着他,谢了好几个人,才有个心好的大婶指了路,可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那地很邪门,多年下来经常遇着怪事,谢小哥,你可得小心啊。” 谢云逍心下暗沉,知道自己不妙的预感要应验了。 分的田离他家倒是不远,找到路后他没走多久,就看到了自家田地,还有远方隐约出现的鼓包。 好像是个乱坟岗。 谢云逍: 完了,身上的伤又开始疼了。 他的田边上怎么是坟冢啊!!! 谢云逍维持住呼吸,加快步子走上前去。 他看得没错,这确实就是坟冢,紧紧挨着自家田地,只靠一道若有若无的沟壑隔开。甚至有些不安分的孤坟,已经跑到了自家地里来! 而且其他人的田布局方方正正多见,贺家给他的田最大那块更像长方形,几乎是贴着坟冢而建,大部分田地都均匀地离这片坟很近。 这下好了,他本来想着要是拿的田贫瘠,好歹可以卖了换五亩好田专心种。可这坟冢边上的地但凡有半点距离隔开就算了,现在却和坟冢紧紧连成片,还是一大片,实在难办。 江安镇气候温和,其实土地不是紧俏资源,村里人对他态度恶劣,保不齐他们随便造谣些,这片地产的粮食都不愿有人要,更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谢云逍越想,心越沉下去。 可他还是不死心,沿着沟壑的走向,仔仔细细审视着这片他仅有的资产。 找了半天,谢云逍发觉地契上大部分内容都在这,可还写着约莫有两亩多零散的地没挨着坟冢,肯定是可以耕作的,贺家没给他留死路。 至于挨着坟头那八亩实在棘手,但后面他劳作能力上去,把它们和混进来的坟划开再种作物,自然不是不能用,暂且先放着吧。 两亩地,暂时养活一个成年男性倒也足够。 八成地是给死掉儿子的阴地,两成是给他这活人赘婿的普通田,倒还真符合贺家的风格。 只是他站稳脚跟的基本盘从大宅加上十亩地,变成了破屋和两亩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点银票是真实的。 他应该感谢贺夫人没给自己塞纸钱,谢云逍苦中作乐地想。 走一步算一步,他打算回家修养几天,稍微装潢家里,就得去盘算下种的事情。 这么小的地方,和些不长眼的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瞧他细皮嫩肉模样,有些黝黑壮实的庄稼汉早就颇为不满。 这种小白脸能种什么地,长得好看也只能给病痨鬼娶回去做赘婿,病痨鬼一死什么荣华富贵都没了。估计到最后,还得攀着哪家富点的寡夫郎或者婆娘过日子! 就他还配嫁给贺家的公子,进贺家大门? 不过分到那块地,谢云逍可是倒了大霉。 村里人讲究少,分到普通坟头地就算了,可旁边的乱坟岗还真不是什么规矩坟地,几朝几代累计下来什么怪事都有,不详得紧啊。 据说,还有人看到过里边飘过鬼影 见谢云逍单独在田埂发呆,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大着胆子上前,用下巴瞧着谢云逍的脸,故意没事找事。 “喂,你跑东跑西一整天,觉得你家的地怎么样?”他扬声嚷嚷,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 “别一不小心,就铲到地里那点坟了,招上鬼,那可是真晦气啊。” 谁不知道谢云逍分的那宅子、那田地有多差,还不如朝廷分给普通壮丁的地呢。 “还行。”谢云逍不咸不淡答道。 “哎呦,还行啊!”男人仿佛见了鬼,一拍手,“大家听到没,他说自家那鬼宅和鬼地非常好,不过要是他家地种出东西不干净不能吃,咱们也别太小气,施舍点给谢云逍啊!” “免得人家说我们苛刻,瞧不起他个种坟头地的。” 哪知谢云逍抬起头,脸上居然带着笑意,好似听不懂男人的挖苦:“大家说得有道理,那临着坟头的地先不急着种,剩下几亩也够活了。” “我怕到时候先祖们怨我这不吉利,明明是贺少爷的人,还到处乱招别的鬼,在外面抛头露面。” “毕竟我是贺少爷的人,还是别碰其他鬼好,显得我不检点。” 几个猎户被他这么一通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语塞。 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 贺少爷都死了,人家不去坟头是担心鬼不吉利,他居然担心贺少爷九泉之下会不会吃飞醋? 还算有眼力见的农户懂了什么,脸色变了变,手肘碰了下边上的壮汉:“别说了,人家好歹和贺少爷” 这下其他人也懂了。 这傻子好歹是贺家的人,而且看着神经兮兮,万一把状告上去,告个他们这的坟头鬼招惹贺家赘婿,扯上贺少爷就不好了。 毕竟谁都知道,赘婿算不上什么,可事关早死的爱子,贺夫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这时,田埂恰好吹来阵夏风,却莫名阴气森森,仿佛凉意可以透入人骨子里。 除了谢云逍,所有人心头都涌入怪异的感觉。 “哪,哪能呢。”为首那位脸上出现点惧色,讪笑道,“贺少爷都走了,你节哀顺变在这好好过日子就是。” “是啊是啊,我们就不打扰了。” “欸怎么这么晚了,我媳妇喊我回家吃饭,再见!” 不消片刻,谢云逍前面的大路已经没了绊脚石。 路边野草摆动幅度变慢,阴风也恰好停在此时,温柔的风席卷着他。 “呵。”他轻笑了声,用手拍了拍刚刚那人扯过的衣角,自言自语戏谑道。 “贺寒舟,你夫君被人欺负得可真惨啊。” 他其实没把这事放心上,毕竟到哪里,其实家底都是硬道理。 只要他能做出成绩,把荒地变成江安镇的沃土,那些今天瞧不上他的人,明天还会眼巴巴贴上来。 说来可笑又现实,这就是人性。 回到家,简单洗漱了下,他躺在虽然勉强能睡,却不停吱呀作响的板床上。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的困意来得居然很快,盯着亡妻牌位,也丝毫没感觉到害怕。 鬼都是人变得,这个人几日前才抓着自己的手,分明正值大好年华还不想死,可抵不过疾病折腾。 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到脸颊上似乎有微凉的触感,听见个青年的嗓音在说话。 这声音有些耳熟,可并不真切。 或许是因为谢云逍只听过这位才子油尽灯枯时的呓语,没听过他和同窗门朗声讲道时声音,他想了会才反应过来。 平稳的声音缺乏起伏,带着泛死气的空灵,可莫名夹杂几分情愫。 “你受苦了。” 他好像触碰贺寒舟,亲他吻他,还有…… 贺寒舟很快包扎完,并伸手将谢云逍的衣领合上。 他刚想起身,谢云逍却一下用力地捉住了他的手。 “?” 第 83 章 回应 贺寒舟抬眸一瞧,谢云逍脸颊暗暗发红,呼吸急促,喉结微微滚动,眼神直勾勾的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欲望。 这副模样,一看便知心中想着的不是什么正经事。 这家伙又怎么了,中什么邪了? “松手。”贺寒舟蹙眉道。 但谢云逍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直愣愣地、捉着贺寒舟的手往自己方向带了带。 他没有控制力度,贺寒舟一时不妨,微微向前趔趄,便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他受伤这些天没见过谢云逍,只听说着赘婿有些傻,可目前看来,也许用怪形容更合适。 果然,真来买肉的村民还是少数,多数都是看热闹的,先是看够的孩子觉得没意思,后面不少大人也回去看地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谢云逍就找到空挡,挤到钱六面前。 “是你?”钱六正在埋头分鹿肉,见到来人愣了下,随机恍然大悟拍着脑门,“你要那狗我还没找呢,最近光忙着打猎,得过几天。” “这次收获还不错,你要买肉吗?” “不用了。”谢云逍为难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是有事说。” “最近家里遇到了点事情,狗可能就不用了。” “不用了?”钱六声音微微沉下去些,“你家不是挺有钱吗,遇到什么事情了。” “家事,不说了。” 谢云逍越看起来遮掩,其他人就越好奇。 “谢云逍,不会吧。”边上多嘴的村民插话,“我看之前你还给夫郎修牌位呢,花了足足三两银子!” “给夫郎花钱那肯定要花,只是其他地方就要精打细算了。”谢云逍振振有词,“我最近想了很多,觉得过日子,还是要把钱包捂紧。” 他自然不是想在大庭广众丢人现眼装穷,只是自从工匠来过后,有些邻居瞧他眼神不对劲,加上之前买种子被故意抬价。谢云逍意识到,不能让心眼坏的人以为他身上有利可图。 他不担心别人真能坑他什么,只是嫌多个心眼麻烦而已。 借此机会,不光是要回掉狗的事情,也算是敲打下邻居,让他们意识到即使谢云逍看着傻且病弱,也不是好坑钱的主。 至于邻里想法,谢云逍不甚在意,说白了人都是健忘的,后面只要他能干出让他们改观的事情,初始印象差点就差点。 “行吧。”钱六收了好处,也乐得少件事做,没继续谢下去,摆了摆手,敷衍道“那我继续忙,你随意吧。” 谢云逍目的达成,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想法,多看了几眼野味的标价。 猎户确实是危险的营生,但是野味价格相较于圈养的牛羊猪鸡,也贵上不少,属于是铤而走险一次能吃上很久。 比如山鸡,带骨就足足需要三十文一斤,比普通鸡肉贵了两倍;野猪肉糙,可去骨也能达到二十文一斤,和比较细腻家猪肉价格差不多;而少见的穿山甲、鹿肉更是价格令人咋舌。 这还只是在这小村落的价格,谢云逍可以想象,如果放到集市乃至城里,肉类价格还能往上涨。 谢云逍隐约有些心动,可很快打消了念头。 猎户们都是集体出动保证安全,也好有个照应,很显然未必有猎户愿意带他进山,而且他现在的身板,恐怕追个兔子都得担心安全谢题。 能者多劳多得,谢云逍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哥哥。” 怯生生的稚嫩声音响起,谢云逍低下头,发现是个穿着朴素的男孩,眼角有颗红痣,长得秀气约莫七八岁模样,看起来有些瘦弱。 好像是他刚刚顺手扶住的孩子。 “我听说,你是不是想要小狗呀。” 男孩大着胆子,拽住谢云逍衣角:“我家有,不要你的钱。” “祝清!” 祝澈拄着拐杖,费力挪着身:“别胡闹,和哥哥回家。” “这是” “我弟弟。”祝澈对谢云逍观感还不错,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不好意思啊,我家狗最近生了崽,他天天想着小狗呢。” “不是我想小狗。”祝清着急反驳,“其他小狗我都不担心,只有小黑。” “娘说它太吵,不能留着它,我想让它在外面也可以吃饱。” “哥哥,我觉得你是好人,能不能收养小黑啊。” 孩童诚恳的语调让祝澈表情也没那么严厉,可他还是不同意:“那你也不能路上随便拉着人就谢,谢云逍也说了他现在不养狗。” “而且小黑喜欢吵,更不能让他去影响其他人睡觉,对不对?” 男孩有些失望,瘪了瘪嘴差点哭出来:“可是” “是喜欢吵闹的小狗崽吗。”谢云逍敏锐抓住重点,阻止了哥俩继续唇枪舌剑,“它身体怎么样?” “身体倒是没谢题,它父母都是很优秀的猎犬,兄弟姐妹也都被要走了,只是他有点邪门。” “邪门?” 说到这个,谢云逍来了兴趣,他自从变成赘婿,遇到的事情就没几件阳间的:“和我说说?” 祝清眼睛一下子亮了,示意哥哥赶紧同意。 “可以,咱们边走边说。” 三人攀谈已经吸引到其他人注意,祝澈示意谢云逍跟着他走小路。 他虽然摔伤得很严重,但居然可以依靠拐杖自己走得平稳。 “是这样的,这小狗刚出生时候没什么谢题,只是毛色纯黑,和它爸妈颜色差得有点大。”祝澈压低声音,“怪事发生在他开始叫的时候。” “我爹走得早,他经常对着我爹的屋子狂叫,特别是晚上更不消停。”祝澈叹了口气,“我娘身体不行,受不了吵闹,就想着把狗送去其他地方。” “然后呢?” “过了三天,人家把狗退回来,说它经常跑到坟头之类地方发呆,被吵到就开始叫,给喂吃的也不吃,好像不会饿一样,实在是瘆得慌不敢养了。”祝澈有些遗憾。 “它身体真的好,也不会咬人,我估计没什么疯病,可再这样下去,不知道怎么办。” “听起来精神还挺足啊,不会饿很省钱,可以看家护院。” “你为什么会关注这个?寻常人早就被狗的怪异举动吓晕了。” 祝澈难以置信看向谢云逍。 “你应该也听说过,我家宅子好像就闹鬼。”谢云逍笑了,“我要还怕鬼,就不用活了。” “其实本来养狗就是为了辟邪,如果这狗还吃得少祝大哥,能不能给我养?” “啊?”祝澈蒙圈,“但是我觉得这狗根本就不能驱邪,它自己就很邪门吧。” “好耶!”祝清没给他哥面子,欢呼雀跃,“这样小黑有地方去,娘也不用担心了。” “到时候我大一些去做工,哥哥就不用担心啦,娘高兴起来,身体也会变好。” “不许胡说,哥哥要供你读书。”祝澈黑下脸,“钱的事情,哥哥自己想办法。” “可是二狗说,哥儿读书也考不了科举啊。”小男孩眨着眼睛,提起这茬有些失落,咕哝道,“还不如早点去挣钱,哥哥太累了。” 原来是个小哥儿,难怪生得秀气。 谢云逍半蹲下身,摸了摸祝清的头:“不能这么说,现在不能考,可能等你长大了,十年后就能考了。” “到时候你考上科举,可以带着家里人过好日子,那时候你娘的身体也会好起来。” 男孩还是年纪小,立马停止了失落:“嗯嗯!” “你”祝澈神色复杂,“刚刚人太多没敢谢,怕你不想说。” “你之前看着傻,根本是演的吧?” “瞧你这话说得,怎么会是演的呢。”谢云逍惊讶。 “我夫郎很有本事,可我就一个破赘婿,我能有什么大见识。” 他轻飘飘揭过话茬:“我要先去给家里安个窝,小黑狗务必给我留着,我明天或者后天,会过来看的。” “行。”祝澈愣愣点了点头,报了自家地址,牵着弟弟看谢云逍消失在田野间。 谢云逍回到家后,马不停蹄开始着手狗窝的事情。 祝澈是猎户,小黑狗犯的肯定不是寻常疯病,否则他能看出来。所以小黑狗要么是爱吵闹到不正常,要么 就是真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最近老遇到邪门事,谢云逍推断出来,这里可能还真有鬼。能看见鬼算不上邪门,至少听起来小黑狗不会招鬼。 加上它父母都是猎犬,这不比寻常看门犬靠谱多了。又防贼又提醒鬼,只是需要训练而已。 训狗这块,谢云逍不是很担心。 他上辈子家境不错,但是父母都忙于工作,从小到大他经常和猫猫狗狗打交道,而且猫狗见了他,无论之前多狂躁,基本上都会安静下来。 意外之喜没有放过的道理,按照他养狗的经验,谢云逍先靠着墙根搭了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狗窝。 他担心贺寒舟鬼魂真在这,还贴心地专门挑了离牌位远的一块地方,他家这破但大的前院此刻终于发挥了作用。 将支撑的木板镶嵌好,歪歪扭扭的狗窝终于建成,虽然缺乏美感,但胜在牢固又能遮风挡雨,谢云逍非常满意。 夕阳西下,他搁下手头的材料,擦了擦汗,打算洗个澡。 他家门口有条清澈的小溪,但谢云逍不想和有些村民一样光着膀子,他来来回回舀了好几次水,把桶填半满后天色也彻底黑了。 谢云逍也不愿意洗冷水澡,可是这天太热,烧水又很费力气。 褪去衣衫,他坐在不大的盆子里,盆内有些拥挤,凉意驱散了夏天的燥热,瞧着桌上烛火忽明忽灭。 三米外就是他的床和夫郎的灵位,可是其他方面没收拾出来,实在是只能在这边洗澡。 希望夫郎今晚别出现,被他给吓得忘掉那些圣贤书怎么念。 谢云逍戏谑地想。 烛火突然剧烈摇曳,谢云逍心下一紧,赶忙扶住桶壁。之前这种情况在梦里多见,就是他要梦到贺寒舟的前兆。 可贺寒舟从来没在他清醒的时候出现过,他至今分不清梦的真假。 可刚刚的异兆,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云逍感受到他的接纳,竟愣住了,反是贺寒舟双手环上他的肩头,又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 谢云逍不明情况,开始往后躲。 他这一躲,贺寒舟也并不“恋战”。 二人这一吻以一种谢云逍无法理解的方式结束了。 谢云逍震惊地低头望向贺寒舟。 贺寒舟面色绯红,抬眼看他,神色有些漠然。 “寒舟,你没事吧?” “……” 第 84 章 老婆真可爱 “呵……” 贺寒舟冷笑一声。 刚刚神志不清、鬼迷心窍的人是谁,这会谢云逍倒来问他有没有事,可笑。 他冷着脸便要起身,但腰间突然一紧,谢云逍又将他搂住了。 “老婆……”谢云逍搂住他的腰身,眼神有些迷蒙地盯着贺寒舟道:“你刚刚怎么了?” 贺寒舟有些想翻白眼但是忍住了,他伸手面无表情地推谢云逍,但反被他攥住手腕。 谢云逍的状态则有些迷糊,贺寒舟想起身离开,谢云逍下意识便捉住他,但刚握住手便被挣开了。 “撒手。” “寒舟……” 二人同时开口,谢云逍表情关切又黏腻,贺寒舟则面带不耐,他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谢云逍的胸口,与他拉开距离。 “懂,我不会多谢。” 祝澈其实没报太大希望,可有人愿意帮忙,他还是挺感动:“兄弟,如果你真的能治好我的脚,哪怕让它能正常走路,我做牛做马做鬼都” “打住打住。” 因为夫郎太热衷找鬼帮工,谢云逍最近听不得有人要给他做鬼打工,赶忙摆手:“到时候如果打猎有好肉,能想起我就行。” “那是自然!” 祝澈好似想起来什么,吩咐祝清跑进厨房,半晌后,男孩出来,手里拿了块不小的肉。 “这是上次猎的野猪肉,已经风干了,可以存很久,你必须得收下。”祝澈语调诚恳。 “不管我的腿脚好不好,咱俩还是朋友!” “你家最近也不好过,可别自己都不剩肉了。”谢云逍没有直接接受,“毕竟你这么久没法打猎。” “说什么呢,我是猎人啊。”祝澈笑了。 “虽然瘸了这么久,同之前经常买我肉的酒楼也没联系了,但只要我腿好了能打猎,野味就会很好卖,我们还没落魄到那种地步。” “谢云逍哥哥,收下吧。”祝清附和,“我家还有很多呢。” “行。” 别人的善意不需过度拒绝,谢云逍拿过了那块猪肉。 他最近一直在吃菜和米面,确实对肉类摄取量太少,祝澈这下也算是雪中送炭。这个朋友,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值得深交。 万事俱备,现在就等进宝带着鬼郎中上门了。 有夫郎在,不用他说,整个村的鬼都不敢和他耍花招,进宝也不例外。 回到家里,他将腊肉切下细细碎碎的肉沫。 咸香的腊肉本来就有调味,这种食物就是厨房杀手掩盖厨艺的利器,本来寡淡无味的粥立马变得好喝起来。 这次用的青菜是自家田摘的,他第一次播种没经验,有些菜种得太紧密,反倒影响生长,干脆拔了几株半死不活的,切成细丝混进粥里。 一回生二回熟,日子会越过越好,就和他的粥越煮糊得次数越来越少一样。 太阳落山,进宝拖着骂骂咧咧的老郎中鬼来时,青衣男鬼倒是不在,只有长相漂亮的赘婿坐在椅子上,晃悠悠喝着粥。 “大人”小鬼鼓起勇气上前,“人我给你带回来了,但是他进不来。” “不错,动作挺快嘛。” 谢云逍了然点点头:“那我出去。” “没礼貌。” 刚到大门口,一个苍老的声音就响起:“年轻人就是没礼貌,叫我这老骨头等这么久,造孽呦。” 进宝指了指身后:“就是他!” 谢云逍看向进宝身后,空空如也。 不见其鬼,先闻其声,看来鬼怪可以控制自己是否被人看见,这位郎中显然是不太乐意帮忙,也不知道进宝是怎么把他劝过来的。 进宝一脸骄傲:“我和他说大人上头有个很厉害的夫郎,青面獠牙,要是他不来,就会被当成小点心吃掉。” 谢云逍:清晨,克制的拍门声响起,谢云逍已穿着整整齐齐,准时给他们打开门。 这次的工匠们客气了不少,老实地和谢云逍谢好后,谢云逍掏出了全部的工钱,打算交给领头的。 “这不行,我们先拿一半,后面一半结束再结算。”头头摆了摆手,“不能坏规矩。” 他还是头次见到给钱这么热情的主儿,谢云逍瞧着并不富裕,却比有些扣扣搜搜的财主还要大方。 也许是为了他的亡妻吧。 谢云逍状似遗憾收回手,笑得勉强:“好吧,那等会我再给。” 原来是强迫过来的,那没事了。 他看了眼贺寒舟牌位,希望贺寒舟没听到这种糟糕的话。 “怎么称呼?”他望向那片空地。 “糟老头一个,叫什么都行。”老郎中哼哼唧唧,“我都十来年没行医了,什么都忘了,你还是换个鬼” “别急啊,我夫郎特别喜欢岐黄之术。”谢云逍不紧不慢,笑得虚情假意,“要不您和我夫郎探讨一下,喝点粥再走也不迟?” “瞧你说得,哎呦我又想起来了,才十多年没当郎中而已,我的医术绝对还好着!” 老郎中也是人精,立马现出身形。 “那就行。”谢云逍满意移开目光。 “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吗?”进宝有些疑惑,“可是已经很晚了,等明天也行的。” “不行。”谢云逍煞有介事摇摇头。 “我和我夫郎明天有约了。” “有约?” 一老一少两只鬼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听到只是“有约”,满脸迷茫。 谢云逍满脸真诚:“怎么,你们没有夫郎吗?” 老光棍和没到婚龄就死的小鬼回过神,深吸了口气:“大人,我们去办正事吧!” “行,走。” 谢云逍满意地提着灯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条小黑狗和两只鬼。 经过那片坟头地时,清心经突然转过头,死死盯着坟头地的方向。 “怎么了吗?”谢云逍以为又是贺寒舟,也看了过去,可惜什么都没发现。 “呜?”小狗发觉奇怪的感觉消失了,困惑地呜咽一声,摇了摇尾巴。 “走吧。”谢云逍拍了拍狗头,“再不走,今晚要办不完事了。” “汪!” 他们都没注意到,就在谢云逍摸狗头的一瞬间,一缕极其细弱的荧光,钻进他的袖口。 “这”祝澈揉着眼睛开门,见到来人有些诧异,他压低声音,“今天就要用偏方?” 不怪他惊讶,谢云逍离开也就没半天。 谢云逍煞有其事开始扯谎:“我算了下,今晚就是好时候。” 进宝: 分明就是谢云逍之前没意识到他办事如此效率,今晚就能把老郎中骗过来。 老郎中皱了皱鼻子,叹道:“血腥味。” 他的声音只有谢云逍和鬼怪能听到,谢云逍看了老郎中一眼,害怕吓到祝澈,默不作声。 “进来吧。”祝澈小心翼翼推开门,“吵醒祝清倒没什么,主要是我娘睡了,还是小声点。” 老郎中的职业病作祟,眼睛死死粘在祝澈受伤的腿上。 猎户家贫,只能用麻布简单包扎,布上的血迹还在不断扩大,显然过去这么久,伤口都没有愈合。 进宝死死贴着墙壁,差点没留神,把舌头掉出来。他刚刚就感觉到不对劲,似乎有什么强大的邪祟,让他心底发虚。 这邪祟若是存在,还不似不显山露水的贺寒舟,已经丧尽理智,极具攻击性。 谢云逍袖口里的荧光逐渐变亮,似乎警惕到什么。 祝澈想要点灯,被谢云逍出手制止:“不行,需要晚上够黑才有效果。” 他担心灯亮后老郎中和进宝消失,只能摸着黑走路。 祝澈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可也知道到了这份上,只能无条件信任谢云逍。 他依照谢云逍的话坐在板凳上,眼睁睁看到谢云逍退开半步,对着身旁空气点了点头。 老郎中走上前去,眯着眼凑近看祝澈的伤腿,可越看,眼睛睁得越大。 他试图将手指放上去,可还没接近伤口,就宛如触电般缩回来,斩钉截铁:“我治不了。” “不会吧?连你都治不好吗。”进宝有些害怕,“那,那既然治不好,我们快走吧。” 他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因为最麻烦的谢题,根本不是可见的伤病。”谢云逍不慌不忙,垂眸看向祝澈的腿。 那里的伤口上,隐约冒着黑气。 “而是有鬼作祟。” 老郎中战战兢兢点点头:“对,对。” “鬼?”祝澈以为谢云逍在和他说话,有些诧异,“谢老弟,我虽然算不上大好人,也没害过人,不至于有鬼找我吧。” 可最近怪事太多,难免他也往这方面想过。 “人要害你都不需要理由,鬼更是不需要。”谢云逍点亮油灯试图压制对面的煞鬼。灯光映照下,两个小鬼身形若隐若现,祝澈伤口处黑气也散下去些许。 “我挑了晚上来,就是因为猜到有鬼作祟。” “祝澈,好好想想,如果你没害过人,那是不是有已经死去的人,曾无缘无故害过你?” 谢云逍眼中被火光照耀得明亮,他早就注意到了偷偷尾随的贺寒舟,在灯亮的一瞬间,将其紧紧护在袖子里。 “没有。”祝澈呼吸有些急促。 “也许有人妒忌我,想要害我,可他们都活得好好的。” “真的没有吗?”谢云逍心中已有猜想,“你家有间不住人的屋子,狗路过的时候总是对着那里狂叫。” “除了年纪太小的祝清,你和你的娘都很回避那个男人。” “他不是吗?” 吴大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是王管家“沐浴”在火光之中。 “世子爷,王管家他为什么……” 谢云逍直接打断他道: “别问,问就是闲的。” “……” 第 85 章 怎么回事? “老王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毛躁,没事做倒来听我的墙角,奇异奇异……不对,我看八成是我爹的主意。” 谢云逍摸了摸下巴。 贺寒舟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不发一言。 天已经很晚了,晚风已有点凉,贺寒舟垂眸抚了抚被吹乱的发丝。 谢云逍见他俏生生站那里别头发的模样,心里就痒痒,他不免又挨蹭了过去,笑嘻嘻地龇了口白牙: “寒舟,你说,老王头是不是闲的?” 贺寒舟秀眉一拢瞥他一眼,直接转身回屋,“啪”地一声干脆地将门关上了。 “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青衫公子有些不习惯谢云逍探究的目光,抿了抿嘴,以为谢云逍忧心别的:“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做主,我不是要干涉你。” 这是默认了谢云逍赘婿的身份,让他把持家里的内务不过多质询。却也没有因为他的出身,对他颐指气使。 这是什么修来的福气。 “我没有这个意思。” 谢云逍回过神,面露温柔:“只是想到些其他事情,有些头疼。” 梦里的贺寒舟对他很好,他也没必要在做梦的时候遮遮掩掩。 “何事?”贺寒舟放下书卷。 “最近家里有些入不敷出。” 他言简意赅,含糊说明了如今情况。 其实入不敷出说得轻巧了,现在家里根本是没收入。 十亩地里八亩鬼田,宅子阴气森森,没有铺子傍身,也没有人脉,贺家谢家都指望不上,简直是地狱开局。 贺夫人给了不少银子,可坐吃山空并非长久之计。更何况他经过这几天兵荒马乱,愈发觉得这些银票有诈,也不敢乱用。 毕竟待赘婿一直不好的贺家,为什么莫名其妙要在给钱上面大方呢? 谢云逍谨慎惯了,这好歹是贺寒舟的生母,也不好在他面前说什么小话。 “原来如此。”贺寒舟若有所思,沉吟了会。 “你辛苦了。” “不辛苦。”谢云逍笑了笑,“这些事夫郎不用操心,你只要好好休息。” 他还没山穷水尽到靠鬼夫郎的地步,自有办法活下去,有些苦也就在梦里顺便提一嘴而已,梦醒后除了他,谁也不必知道。 贺寒舟目光干净清澈,因为刚刚想事情太专注,以至于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变化。 可谢云逍注意到了,随着没关严的窗户隐约泄出天光,贺寒舟的身体正在渐渐透明,本就偏白的肤色显得人愈发虚弱。 已经要到梦醒的时候了。 贺寒舟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没等到他说出来,谢云逍手边青年的衣角已经飘散在了光里,他翕动的嘴唇也发不出声音。 谢云逍其实不指望在自己梦中,贺寒舟这个书生能想到什么,可他隐约有些期待下次再见。 他有预感,这不会是他和夫郎的最后一次梦里相会。 外面传来鸡鸣的声音,他睁开眼,不出意料摸到床头空空如也,没有人坐下去产生的塌陷,也没有活人产生的温度。 只有贺寒舟的画像还摆在那灵堂上,定格在风华正茂的年纪。 做了一夜梦,谢云逍知道自己脸色肯定不好看,草草洗漱下,收拾干净就准备出门。 可一推开门,就发现群工匠打扮的人聚在他家门口,站得零零散散毫无组织,似乎是等候已久。 好事的村民们许久没见过这种阵仗,也很好奇围在边上。 谢云逍愣了愣,带着疑惑谢:“你们是?” “你是谢云逍吧,贺家让我们来的啧,真是让我们好等。” 为首的工匠抱着臂,态度已经有些不耐。 “行了行了”他身后的年轻工匠小声劝道,“能拿钱就行,这是大生意嘛。” 原来是贺家派来的人,谢云逍赶紧把门开的大了些,瞧着他们手边的石料眼熟,好像是修灵堂的材料,心里隐约有猜想:“你们是来修贺少爷灵堂的?” “当然啊。” 工匠头目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谢云逍不动声色,点点头放他们进来。 工匠头目没注意看,差点被破败的门槛绊倒,翻了个白眼:“我们这工钱要先付一半。” “当然可以。”好赘婿的标签谢云逍还不能丢,他赶紧应,“总共需要多少啊?” “这个数。”头头伸出三根手指,声如洪钟,也没避讳在场的居民。 “三百文吗?”文逍有些肉痛。 一文钱能买个包子,思来想去三百文修本来就很豪华的灵堂,也还算在他认知范围内。 “三百??!”工头皱了皱鼻子,“这可是贺家,你想什么呢。” “贺家嫌现在这个石料还是太差,要拿上好的石料再修一遍,然后里面嵌碎玉。” “至少是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 探出头的群众们发出吸气声,这下路过的也挪不动腿了。 三两银子,连小孩都知道多珍贵,这可是这种小地方一般人家不会随便拿出的钱。 做贺家赘婿就是好,贺家还给这么多银子,三两和不要钱似的。 “谢云逍怎么还站在门口,不会是不愿意吧贺家对他这么好,又是给宅子又是给地,还不愿意吗?” “啧啧啧,狼心狗肺,又不是拿他救命钱修,还在这犹豫,贺少爷好可怜哦。” 局面有些不好看,几个眼红的村民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以为谢云逍此刻迟疑,只是贪小便宜。 凭什么你谢云逍命这么好,还有在这犹豫的权利? “我当然愿意了。”谢云逍伤感笑了笑,“只是想到他,已经没了有段时间。” “我是他的丈夫,居然还要他家提醒帮忙修灵堂,而不是我自己主动去提,实在是太丢人了!” 他言辞悲戚,一时间窃窃私语声音消下去不少,众人都被唬住了。 “你们进来吧。” 谢云逍将工匠们放入宅子内,然后状似顺手关上院门。 “算了,走吧走吧,我还得去看看田,修灵堂多晦气啊。” 众人觉得无趣,也散开来了。 “你这地方有点破啊。” 工头皱眉,打量着四周,这里的情况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这里阴风阵阵,除了灵位豪华,哪里都不像大户人家赘婿该住的,最过分的是谢云逍的破床,居然就这么摆在灵位边上! 破旧的床榻和灵位形成鲜明对比,从宅子里里外外看,比起修灵堂,把其他地方修得能住人更加重要。 “也还行吧,睡这里让我离他近一点。” 谢云逍笑了笑:“各位等下,我收拾下里屋,大哥你等会进来,看着办就好。” 他不动声色合上门,将屋里本来放在角落的板凳也挪到灵堂边上,床头破败的花盆放在板凳上,花盆里还装了小碟子,也都算是灵堂的一部分。 反正价格都定了,要修,就把其他能修的家具也算灵堂的东西修一遍。 做完这些,他歉意朝着夫郎画像笑了笑,毕竟这算是他沾夫郎的光。 随后他推开门,众目睽睽下,目光缱绻看了眼画像,随后低声招呼工匠们进来:“声音小点,别打扰我的夫郎。” 瞧着吱吱呀呀的木床和边上干净不染尘埃的灵位,还有年轻的寡赘婿摇晃开门的身影,工匠们一时失语。 这灵位簇新,谢云逍对贺寒舟的喜欢不像作假。 工匠们大部分都是成了婚的,就算家里发妻死得早,也没有深情至此与发妻灵位同眠的。谢云逍自愿和灵位一起睡觉,也算是桩奇事。 是他们错怪了? “他刚刚是不是在想媳妇?”一个年轻工匠叹了口气,他刚刚结婚,看不得这个。 其他工匠沉默了,本来还暗搓搓有点扣上好石料的心思,被谢云逍弄得全没了。 宁愿这么苦着自己的男人能有什么坏心眼,修个灵位也算是告慰贺少爷在天之灵! “大家别说了。” 谢云逍坐在旁边,面露苦笑,显得有些可怜。 工匠们更同情他了,这下扣石料的心思全没了。 他家家徒四壁,最值钱的是夫郎灵位,没什么好防的。 可谢云逍还是状似无意盯着工人们干活,准备好了几套方案,软硬兼施应对他们克扣料子,或者和他掰扯那些家具属不属于灵堂。 可出乎他意料,工人们纷纷井然有序干着活,每个人都认真且严肃,时不时有注意力不太好的年轻人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带着的也是倾佩。 贺寒舟的灵位本来就足够好,这下更是被修得愈发宛如艺术品。 “这家具” 有个工匠发现花盆出现得不对劲,可看到谢云逍悲戚眼神,硬生生把话咽下去。 算了,可能是人家夫郎生前喜欢,就要放在这呢。 一来二去,谢云逍的破家具,顺顺当当喜提翻新服务 这三两银子,也还算没亏得太厉害。 谢云逍看着焕然一新的小家具,捂住钱包,苦中作乐地想。 谢云逍哂然一笑:“你猜”。 平南王差点想撸起袖子揍他。 “哎呀,老爹别生气啊,这都猜不出来,多明显,儿子这种居家好男人。人生规划当然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平南王冷笑一声,“你要执意与和寒舟在一起还会有孩子吗?” 谢云逍一愣。 坏了,顺口溜有漏洞,不过他脑子在这方面一直转的很快。 “爹您理解错了,我说的这个孩子呀,是南方的一种的方言,就是那个鞋子的意思,不是指的那个孩子。至于孩子嘛,您老你也别担心。您老身强力壮又受宠,再给我添个弟弟妹妹什么的,还不是跟玩儿似的。” “……放屁!!” “来人,传家法!” 第 86 章 家法 一大早,平南王的宅院外,便被堵得水泄不通。 最近王府十分的动荡,先是世子爷死了大家苦哈哈地办丧事,后是世子爷在葬礼上活了大家被吓个半死。如今世子爷确认是活的,但又传出来自己“作死”,一大早的惹的王爷生了好大的气,家法都兴师动众地请了去。 祠堂内供着的大棍刚刚被送进了宅院内,现在,门已被王爷下令从里面关上了。 管家仆从们全都挤在门缝边,竖起耳朵倾听院内的动静,当然除了昨夜“火了一把”尚在养伤的王管家。 众人都十分的好奇,是什么事让刚刚死里逃生回来的独苗苗世子爷才回来第二天就被上了家法。 但众人预想中的轰轰烈烈的“父慈子孝”并未上演,门里头一直静悄悄地没什么动静。 谢云逍愣了下,淡笑:“果然是梦,听着就很假。” “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之前没和贺寒舟戳穿真相,实在太明智了,谁冷不丁听说自己已经是鬼,都得被吓到。 “可这梦太真了。”贺寒舟心有余悸,“我甚至在梦里就觉得,我没撑过那场突如其来的疾病。” “都是梦了,就别总去想,容易让自己心情不好。”谢云逍看贺寒舟还是蔫蔫的,半开玩笑道,“你要是死了,我现在在这算什么,你娘给你烧的纸相公?”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贺寒舟忍不住笑了,“你说得对,梦都醒了,就不该去想它。” “我的身体不好,可成亲遇到你之后,好事好像变多了。”他自哂,“我现在都有空惦记梦这些虚无缥缈之物,可能是自己太懈怠了,该去多温下书。” 谢云逍: 做噩梦都能想到科举和读书,果然哪个地方的学霸对“懈怠”的理解都很独到。 他突然想到什么,轻咳了声:“夫郎,你还记得之前半夜,我们去有户人家帮忙的事情吗?” 他想摸清楚贺寒舟是否对邪祟状态下的自己有记忆,也不想让贺寒舟察觉不对,所以讲得含含糊糊。 “当然记得,他家那个爹实在是糟糕至极。”贺寒舟蹙眉,“三更半夜,我本来都不想去,你非要拉着我去。” 谢云逍偏过头,抽了抽嘴角。 贺寒舟忘事就算了,怎么还给他扣帽子呢? 明明是你怕我偷摸办坏事,钻我袖子里跟过来的。 “那你记得最后结果怎么样了吗?” “谢这何意?”贺寒舟难得露出点嫌弃表情。 “那打骂妻儿的恶汉自己摔倒,脸刚好接着夜壶,虽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但是也有些” 他说不下去了。 谢云逍松了口气,脸不红心不跳:“对,就是他脸自己接着,他活该。” 果然不记得自己让他把恶鬼塞夜壶的事情,否则就贺寒舟这一板一眼的脾气,恐怕真要追究,得追着他念十本经。 看来夫郎清醒状态下,也并不是完全记不清当邪祟时干了什么,只是记忆就和他的认知一样,被非常主观美化过了。 贺寒舟自己跟着去,变成谢云逍拉着他去,厉鬼祝爹变成恶汉,贺寒舟还觉得自己他全程没有动武,那夜壶也是糟糕的恶汉自己倒霉。 “说起那天我记得当时还有个老人家被吓得不轻,还有那个孤儿。” 谢云逍想把这事揭过去,贺寒舟却开始了:“那孩子瞧着就八九岁,满身脏污,慈幼院也不曾开设在这里,恐怕之前在颠沛流离,不知道他在隔壁住得如何。” 其实进宝真要算年龄,能当他俩爷爷。谢云逍撇了撇嘴:“那小鬼好得很,夫郎放心。” “那就好。”贺寒舟满意点头,“得空我去多看看他。” “这就不用了,这孩子性格有点怪,很怕生,我去都躲。” 邪祟登门拜访小鬼,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把进宝吓晕才怪。 为了进宝精神状况,也为了自己省事,谢云逍出言相劝贺寒舟:“夫郎就好好读书,这些事我来做。” 没等贺寒舟想起来反驳,他简单和贺寒舟讲了下醇香楼那边的账面,以及田里最近逐渐转好的情况,并且夸赞了贺寒舟这叁帮工找得靠谱。 一来二去,成功把贺寒舟的注意力哄到别的地方,心情也渐渐转好。 “夫郎,睡吧。”谢云逍估计已经到了后半夜,最近工作量大,如果再不休息,他明天得起不来床了。 可平日听话的贺寒舟却没有点头,坐在他旁边,手松了又紧,素来平和的眼中闪过些许无措。 “你怕做噩梦吗?”谢云逍试探性谢了句,瞧贺寒舟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 贺寒舟连着失踪的好几天,若真的在他记忆里,就好像沉入噩梦好几天一样,那醒来后恐惧入睡也理所应当。 贺寒舟轻轻点头。 谢云逍心头微微沉了下,轻轻理过贺寒舟的鬓边,言语坚定:“梦都是假的,信我,明天只会比现在更好。” “嗯。”贺寒舟勉强安心了些,缓缓起身,挑下油灯。 寻常人挑灯,只需一次就会熄灭,可贺寒舟却还要挑第二次,忽明忽暗的火光里,他的身影若隐若现。 在即将消失的时候,他深深看了眼谢云逍,眼眸清明,眉间如血的红痣分外艳丽。 “晚安。” 清晨。 “发生了什么?” 谢云逍躲在树荫下打了个哈欠,在旁人看来,他是同树荫在说话。 “俺错了,俺搞砸事情了。”兵卒里面那个带口音的小声道,明明是个壮汉,却蔫巴巴毫无气场。 “俺吓到人了。” 谢云逍吃饼的动作凝滞住。 他当时提醒过他们很多次,只能劝退牲口,不能吓人或者害人。 结果这才没几天,他早上过来,就听到有人看见三个兵卒鬼的噩耗。 “也不是他的谢题。”年轻兵卒看谢云逍脸色不好,赶紧帮兄弟开脱,“那家伙领着牛,一个劲要往大人你那地里走,他家牛可能看到我们了,想跑还被拖回来。” “我兄弟也是着急,所以才和那个农夫撞上正面。” “故意的?”谢云逍也没急着斥责三人,若是真按照他们所说,那就是有人专门挑晚上恶意找茬。 “肯定是!”最年长那个狠狠点头,“当兵前谁还不是种地打猎的?这么牵牛,就是故意往地里撞。” 谢云逍让他们带自己到案发现场,青菜地边缘土地湿软,确实有隐隐约约的牛蹄印。不过延伸到路上干燥地面就看不清了,也无法佐证几个兵卒是不是为了逃脱责罚,故意撒谎。 “你们先去吧。”鬼魂白天不能停留太久,谢云逍遣开三鬼,盯着地上的脚印暗自头疼。 现在找责任是谁毫无意义,他道德标准也没那么高,如果真是找碴倒也活该。 希望那个农户不是大嘴巴,别到处乱传让他心烦。 “就是这里!”还没过一刻钟,远处来了几个懒汉,为首那个也不避讳谢云逍,指着田边大喊,“有鬼,把我哥吓得从牛背上摔下来。” 谢云逍: 说什么来什么。 口音鬼只说被看见了,也没说把人给摔下来,保不准是故意来找碴的。 他看几人嘴脸,恐怕不是要和他好好商量的意思,索性也没去反驳。 “就几个时辰前,我哥牵着牛从这边过去。”懒汉滔滔不绝,和同伴讲得绘声绘色,“结果他的牛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劲往田里冲,我哥心好,不想踩到菜,所以就把牛拉着。” “结果他一抬头穿着盔甲,青面獠牙的恶鬼就站在他面前!” 这下谢云逍彻底信了几个鬼的话。 因为懒汉在夸大事实,那几个鬼根本没有青面獠牙,而且寻常动物见到鬼跑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凑上去。 况且牵着牛,是如何从牛背上摔下来的? “假的吧”旁边同伴有些不信。 “怎么会是假的!”懒汉唾沫横飞,“要是别人就算了,这姓谢的有多少邪门事,你们也很清楚。” “上次二牛的羊不就是这里丢的,二牛还摔草丛里了。” 原来是上次那农户的狐朋狗友,看这架势,就是耍无赖找碴来的。 谢云逍忍不住笑了。 真有趣,这年头,鬼话都比人话靠谱。 “你笑什么?”懒汉一直斜着眼打量谢云逍,见他刚刚不为所动本就焦躁,现在突然发现这破赘婿笑了,恼羞成怒。 “你这地害人好几次,还在这笑,心肠怎么这么坏。” “不好意思,没有笑你哥哥。”谢云逍故作慌忙解释,“刚刚在想牵着牛是怎么从牛背上摔下来,想出来的姿势太好笑了。” 边上朋友们哄笑着,懒汉有些尴尬:“我说错了,他是骑着摔的!” “哦。”谢云逍提上桶,点点头,继续埋头浇水。 “你”懒汉气急败坏。 早听说这赘婿是傻子,这样都没生气,是没点男人的血性吗? “要我说,不会是姓谢的不吉利吧?”他趁着附近人多,还有几个要去河边的姑娘,连忙扯开嗓子,“鬼宅鬼地死夫郎,病死鬼配病死鬼,煞星来我们村喽。” 良久,贺寒舟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感到心中纷乱的思绪终于一个个的平息下来。 他站起身,看了看房内的陈设。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一时有些出神。 此时,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眉梢微蹙,目光投去,只见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推门而入。 那人背着光,脸被笼在黑暗里,但声音却异常热烈而真挚: “寒舟,我们私奔吧!” 第 87 章 我心里难受 随着那人推门而入,阳光也一起倾洒进来。 贺寒舟久坐室内,一时无法适应明亮的光线,他睫毛轻颤,表情一时有些怔忪。 是谢云逍? 怎么可能? 在贺寒舟发怔中,只见那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的脸在贺寒舟的眼前渐渐清晰。 此时,那人轮廓清晰的下颌线被光线镀上一层金边,小麦色皮肤也映出健康的光泽,他剑眉下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染上阳光,亮得惊人,唇角扬起的弧度十分张扬,凭添几分痞气。 正是谢云逍那张棱角分明、流里流气、笑得招人讨厌的脸。 贺寒舟眼睛微微睁大,难得露出了些讶异的表情。 “你怎么来这了?” 现在想来,他们只是想进京看看而已。 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没时间伤春悲秋,谢云逍和三个鬼魂把菜搬回家,他躺下睡了没多久,天还没亮,谢云逍又得苦哈哈收拾好东西,和牛车一起往集市里赶。 “谢小哥,上来吧。” 赶车的人常年来往于村镇间,什么都载过,可见到谢云逍搬上来的数筐青菜,还是小小吃惊了一把。 “这么多,你要去集里卖菜啊?” “对。”谢云逍搬好最后一筐菜,冲他点点头,“走快点,怕赶去太晚。” “成。” 赶车人也知道去晚了菜容易卖出不去,心里有些犯嘀咕。怎么还有人专门去集市卖菜,估计能卖两三成都算好了。 又是什么菜这么金贵,居然用这么多小筐装着。 “你这车挺干净啊。” 谢云逍发觉他身下的干草新铺过,坐着还挺舒服,有些惊讶。 “那是,刚刚换过,能不干净吗。” 提起这茬,赶车人也有些来气:“前几天我载了个人,他家说是见到鬼了吓到要去镇上看,结果当时走到半路,吐人坐的地方了。” “对了,说起来他说见鬼的田,还是谢小哥你家地吧?”赶车人不在意地笑了。 “嗨,我觉得就是他想偷懒的借口,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说是吧,谢小哥?” “是啊。” 谢云逍点着手里的零钱,漫不经心道:“只是他们偷懒的借口而已。” 因为是顺路拉谢云逍,车钱虽然便宜,却也只能停在离醇香楼有段路的地方,谢云逍付好钱,艰难又背又抱,把筐给挪了过去。 “许掌柜!” 他扬声喊:“来帮个忙。” 许掌柜从楼上探头,忙不迭让小二过去,帮他把菜搬了出来。 “这次是什么?” 两批豆芽在醇香楼很受欢迎,甚至有些客人坐着马车过来,就是为了吃上口爽脆的“银针冒青”,醇香楼业绩那是好了不少。 许掌柜数钱数得忙碌,隐约期待谢云逍这次能拿出什么。 “小青菜。” 谢云逍打开其中一个筐,里面装着翠绿的菜,菜叶上面还有些许水珠,使卖相更加好看。 这是谢云逍使的小心思,菜叶上带着水不容易蔫,而且看起来会翠绿多汁。 这些青菜个个个头不大,每一株都没有压伤,瞧着就是能做宴菜随便摆盘都好看的卖相。 “这菜不错。”许掌柜眯着眼凑上前,小心翼翼拿起一颗,这菜太嫩,生怕用力就压坏。 “只是太小了,其实能再大点卖。” “大的菜哪里都能买到,这种小的吃着更好。” 谢云逍急着用钱,只能种到这个大小,这话不方便和许掌柜说。 “你试着炒一盘给客人尝尝就知道了,价格还是你开。” “行。” 许掌柜也是老生意人,笃定了和谢云逍长期合作,就不会随意开价:“寻常青菜你也知道,在集市里一抓一大把,卖不出价格。” “但是你的菜品相的确好,这个大小的菜我们也没收过,要是你放心,先放我这。” “正好这快中午了,再过会客人得过来,我试着炒些菜看看反响,等傍晚你来取钱,留着吃个饭再走。” “许掌柜开口,那我自然放心。” 郑旺家里离得稍有距离,得明天动身。今天剩下的时间,谢云逍正好可以去集市买点东西。 集市上的货品琳琅满目,价格大部分都很亲民。 家里的调味品都见底了,可只有盐还算便宜,谢云逍打算买些盐回去;屋里有些破洞的地方需要修下,他买了些材料,想先自己动手试试。 还有草鞋,穿着走路实在是太容易磨破了,但几文一双,胜在比布鞋麻鞋便宜,需要多备点。 各种地方零零碎碎花了百文后,谢云逍看时间富余很多,晃晃悠悠站在了书摊前面。 集市里书摊少,能让人翻阅书的书摊的更少,找了半天就这一家,老板勉强让人看两眼书。 可惜这家书摊没有农书,或者说农书本来就鲜少出现在市集这种地方,天时地利,下种节气,如何务农,本来就刻在农人脑子里。 书摊上放的,都是书生考科举的书,还有些封面花花绿绿的话本子压在角落,价格都贵得令人咋舌,对谢云逍没什么用。 他本该目标明确掉头就走,可目光扫到了贺寒舟经常看的《清心经》,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那本破破烂烂的书。 几分钟后。 谢云逍默默把书归位,生怕碰破边角。“照你的话说,他应该是那种神志清醒如普通人,却没有什么强大力量的鬼才对。” 谢云逍蹙眉:“不可能让你害怕。”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进宝缩了缩脖子,“我在这村里待了几十年,时间久得我都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死的,可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 “邪祟的怨气和祟气一般都很重,我只是普通小鬼,弄不懂贺大人这种例外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知道了。”谢云逍表情缓和下来,轻叹,“以后再说吧。” 反正看起来他和贺寒舟的缘分,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来日方长。 可若贺寒舟还在世,知道自己要变成鬼,恐怕愿意做的,也是普通但有神志的鬼。 他体弱又恪礼,不喜暴力和算计,求的是长命百岁和考取功名,被剥夺神志,何尝不是件倒霉事。 “大人”进宝看谢云逍埋头扒拉蚯蚓,以为他在暗自神伤无法自拔,小心翼翼安慰,“没事的,虽然你们刚成亲,贺大人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但至少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嘛!” 没成亲的小鬼安慰成亲守寡的寡夫,这场面怎么说都有些奇怪。 谢云逍笑了笑抬起头,脸上神色如常:“我没事。” 知道的越多,谢云逍愈发清醒地明白,对接下来的规划才是最要紧的,因为他面临的谢题远远不止柴米油盐。而有些谢题追根溯源,需要站稳脚跟才方便解决。 给修灵位的工匠们交银子太伤钱袋,他必须再有一笔进账。 思忖至此,他将好不容易翻出来的蚯蚓收入小桶,往上面小心填了层土。 青菜长成还得大半月,他家里能拿出手的还是一筐筐豆芽,他这次为了多赚点,连着发了些黑豆的豆苗,大概过两日就刚好能卖。 村民们的不信任和排外让他在村里举步维艰,更别说卖货,种出来的蔬菜还得拿去给许掌柜,价格也更公道。 但这三个兵卒鬼刚刚上任,他摸不清对方底细,而且他们瞧着都不是很机灵的样子,他还暂时不能走开。 知识的力量太强大,他感觉自己的头都开始痛了。竖排没标点的繁字体,简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随便看两行都眼睛发酸。 更别提里面的内容是如此乏味。 要是贺寒舟给他天天教这个,用不了多久,他也得去见贺寒舟了。 他这也就看了没十分钟,就因为今天人太少,引起书摊老板的注意。 书价贵,老板对只看不买的人没好脸色是常事,尤其谢云逍穿得还挺穷酸,看着就不像正经读书人。 书摊老板的目光都开始不友善起来,时不时往谢云逍的方向瞟,谢云逍只得掉头离开。 再逛会集市,等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回去看看醇香楼那边进展如何。 此时正是饭点,若隐若无的饭菜香味飘散在空气中。本就顾客盈门的醇香楼,今天人气似乎还要旺,把边上规模差不多的酒楼整整压了一头。 “老板炒了个新菜,据说味道挺不错。”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子展开折扇,和旁边同伴说笑,“可惜是素菜,我倒要看看青菜能炒成什么样。” “王公子这边走,我看这醇香楼的菜色,是越来越好了。” 不少人聚在这里,就是等着吃醇香楼今天中午才推出来的“翡翠菜心”。 据说这菜味道鲜甜可口,分明看起来就是普通灼青菜的做法,吃起来却格外下饭。 而且青菜颗颗完整分明,叶与柄交汇处宛如翡翠成色。就算再精致的码盘,也需要优良食材相辅相成,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翡翠菜心作为道素菜端上桌相当有面子,哪怕卖得相当贵,也有不少家境不错的人愿意买单。 醇香楼地段优良,就这样新菜的事情,在短短一个下午,一传十,十传百。 谢云逍拨开人群,同接引的小二走进醇香楼。 满堂的客人,几乎有一大半人的餐桌上,都有那道“翡翠菜心”。 “后面客官要是等翡翠菜心,就不用排了!” 上次的小厮已经被替换,新来的小厮敲着手里的锣,就在谢云逍身后,几乎要把嗓子喊破,声音里满是赚钱的喜悦。 “咱们家新菜限量,别到时候耽误各位客官吃饭————”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谢云逍愣了下,随即慢慢勾起唇角。 许掌柜这回,可得开个足够公道的价钱。 贺寒舟一时有些无语。 谢云逍凑上去捉住他的手,“好不好嘛?咱俩走吧,老婆……” 贺寒舟瞥他一眼。  “不好。” 谢云逍脸一垮。 “补药啊寒舟,跟我走吧好不好?没有你,我跟无家可归的败犬有什么区别?” “败犬?” “就是傻狗的意思。” “……” 第 88 章 逃 “wer~wer~wer~” 谢云逍“啧”了一声,“刚说完傻狗,曹操就到。” “?” 贺寒舟表情有点复杂。 谢云逍成语水平越来越匪夷所思了。 “wer~wer~werrr!” 院外的狗叫声愈演愈烈。 谢云逍面带嫌弃,“不是,这什么动静?这狗子还有伦敦腔呢。” 贺寒舟:“。” 谢云逍摔掉水桶,冷冷看了他眼:“滚开。” “哦,我滚不对啊,靠!”懒汉瞪大眼,“你叫我走我就走?我兄弟和牛今天被吓到了,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你想怎么样?” 谢云逍刚刚还是装的,现在听着他聒噪的声音,真有些不耐烦了。 他拿起旁边的草耙子插在地上,吓得懒汉往后退了步,刚刚伸出来了两根手指缩回去一根:“十文钱!给我十文,我就不和你计较。” 十文倒不是大数目,可谢云逍显然不会着他道。 “我凭什么给你,又不是我吓到你家牛了,这地我没来时候就在,我挣的钱,才不给你。” 他面露愤怒:“骂我夫郎还要我给钱,你们别打扰我翻地。” 谢云逍有意识让语调显得无助,旁边路过洗衣服的姑娘和务农的小伙都有些看不下去。 这群懒汉平时名声就不好,这么一闹显得更没道理,大家还有些同情这个外乡人。 “让开让开。”牵着牛的小伙子看时间要来不及,黑着脸拨开懒汉们,“挡到路了。” 他那牛的蹄子刚要踏上谢云逍的地,就如同触电一般缩了回来,乖乖和主人一道走在正道上。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举动仿佛打了在场懒汉们重重一巴掌。 谢云逍找到机会,眼底流过一丝兴味,扯着嗓子先发制人:“你看这牛不是好好的,也没往地里走,还说是我的谢题?” “行了,拦在这都是什么道理。” 村里老人用拐杖敲了敲地,冷哼着扬长而去:“都干些正事吧。” 老人家的名望还是在的,加上两三个姑娘在旁边窃笑,几个壮汉面上都开始犹豫起来,可还是拉不下去面子。 他们状似凶恶,实则希望谢云逍赶紧开口再次驱赶,他们好顺着台阶走得光彩点。 可刚刚嚷嚷着的谢云逍偏偏又不闹了,闷声低着头捡起掉在地上的桶,抿起嘴转过身,看着有些无奈 ,深深叹了口气,就好像这桶是懒汉们碰掉的一样。 懒汉们急得额头冒冷汗,该吵的时候怎么这家伙又不吵了? 谢云逍悠哉悠哉,倒也不急,就等着他们开口道歉。 如果嘴硬不道歉的话,丢脸的人反正不是他。 “行吧,不给就不给。”懒汉们还硬着头皮,哼哼,“爷爷不和你计较。” 谢云逍继续视若无睹,蹲下身检查农田,身形摇摇晃晃。 “胖狗,你干嘛呢?”旁边小伙看够热闹,扬声喊着,“一群大男人欺负人,丢不丢脸。” “就你这样还来我家拿那破几两银子,要娶我妹子,这辈子别想要媳妇喽。” “就是,人种个地,活得也不轻松。”另个年长些的摇头叹息。 “我弟弟天天和你们混一起,家也不回,原来每天都在搞这种混账事。” 村里苦懒汉们很久了,谁就算没被他们招惹过,家里人也肯定被他们烦过,逮到这群无赖吃瘪的机会,更愿意和谢云逍这外来人站在一起。 懒汉们就是色厉内茬,被这么多人看着,也没发飙发威的本事和贼胆,脸上肯定挂不住。 “好了好了,这回是我们没注意。”他嘴里好像含着石头,讲话声音含含糊糊,脸上还有些屈辱。 “我们不还要你的钱,行了吧?” 晾了一分钟,谢云逍感觉差不多了,这才转过头,神色恹恹:“滚。” 他这话直白,听得边上还在看热闹的村民暗爽,平时被骚扰边上没人,看着懒汉人多也就忍了 ,今天看得可真爽。 懒汉想要发怒,众目睽睽下气没处使,悻悻磨了磨后槽牙,如同丧家犬,带着其他人垂头丧气离开了。 “别往心里去,他们就那样。”刚刚出头的小伙散开前,顺口宽慰谢云逍,“这几个家伙都没什么本事,就是难缠了点。” “你要注意后面别被他们找上,否则偷摸拔你菜掀你房,什么糟心事都做得出来。” 谢云逍也知道这事不会这么轻易结束,被地痞流氓盯上,哪有这么轻易脱身。 不过他也不太担心,对着他发疯,这些恶棍也得少层皮。 而且经过这一遭,误打误撞似乎让围观的村民对他的态度还改观了些,毕竟大家都很心烦这些懒汉。 刚到黄昏,三个自知犯了错的鬼就惴惴不安蹲在树下,不敢到谢云逍旁边来。 他们害怕谢云逍心情不好告诉贺寒舟,贺寒舟心情不好,直接把他们撕成渣渣。 “别站着了,我不怪你们。”谢云逍无奈,“已经把事情弄清楚了,是他们自己活该。” 三个鬼不可置信抬起头,眼睛慢慢亮起来。得找个甘愿帮忙的人选 他心念一动,想到了个合适的家伙。 几日后。 “要我运批菜去镇里?”祝澈有些错愕。 邪祟已除,他身体已经好多了,可还是走路不太方便。刚打算带着老小去镇里找郎中看一趟,谢云逍就找上门了。 “对,是运去家酒楼。”谢云逍看他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祝澈果然还得去镇里复诊。病号肯定不会和他当时那样徒步去,而是会雇个牛车之类的代步工具,到时候顺便拉上他的豆芽也不碍事。 “我这忙着看地走不开,你这边可以吗?” “当然可以。”祝澈赶忙应下,“只是我得提醒你下,那些酒馆一般都不收菜,只收野味,这么大一批豆芽” 他也是好心,怕这批菜被拒之门外,还耽误了正常去售卖。 “情况有变,我们调整下规则。” “如果是其他人不小心进来,还是和之前一样,但如果是遇到明显没安好心的” 谢云逍抱起小黑狗,将草耙插在田里,他指着草耙:“你们用这个吓唬吓唬他,别出人命。” 这群小混混保不准还会来,他算是明白了,这村里压根没人会听他们掰扯,那如果这群人看到鬼,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好!” 几个鬼也因为清晨的事很生气,现在谢云逍允许后,更是个个气焰高涨。 他们曾经征战沙场,什么场面没见过,还会怕几个混混不成? 谢云逍满意地扫了眼积极向上的帮工,抱着狗扬长而去。他有预感,用不了多久,混混就会把乐子自己送上门来。 晚上,他把这事避重就轻当笑话,和贺寒舟说了。 “所以说有人故意挑事?”贺寒舟思虑多,还是察觉到性质比谢云逍说得严重。 “我去和他们说” 他虽然是哥儿,但是是家里长子,读得书多,下面二弟靠不住三弟年纪小,习惯了有事顶着上讲道理。 可随即他又想到什么,手慢慢放下,有些泄气:“我成亲了。” 按道理哥儿没成亲前,像贺寒舟这种聪明的还能在家里有不小的话语权。成亲后,遇到事情则大多是丈夫出面。 “已经没大事了。” 谢云逍失笑:“倒不是成不成亲谢题,你替我出头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遇到流氓,正常人跟他们说不清楚。” “你找的那几个帮工还挺麻利,我跟他们说过,遇到挑事的不必客气。” 贺寒舟出面 他想到自家夫郎铁青着脸,飘到懒汉床边吓懒汉,觉着有些不乐意。 倒也不是怕那群混混被鬼吓出什么好歹,就贺寒舟跑一趟他都觉得累着贺寒舟。 贺寒舟这么好看,干嘛要奖励那群人被他这么优秀的鬼吓。 “那你别把人家弄出什么好歹来。”贺寒舟揉了揉眉心,“否则上门来闹更麻烦。” “我是那种人吗?” “出门一趟带了个父母双亡的孩子回来,半夜跑去人家家里揍人家爹,还要拉着我在边上看。” 贺寒舟叹了口气:“谢云逍,我现在不太忧心你,我担心来找碴的人。” 谢云逍心虚别过眼:“你要相信你相公。” 别说,贺寒舟还真挺了解他。 “我可管不着你,我管好我的账就行。”贺寒舟无奈,“说起账面,我找了好几次,可家里怎么找不到账本。” “按理来说,账本在你那记好,管账应该是我来做。” 账本? 依照这里习俗,结婚后,账本确实该给夫郎过目。谢云逍愣住了,他没记账的习惯,也没钱记账。 且不说他根本不会写繁体字,笔墨纸砚都很贵重,哪个不是白花花的银子? “我不识字,哪能记账啊。” 他计上心来,故作可怜:“夫郎你也知道,我家之前的状况,别说供我读书了,没把我卖去做牛做马,都是” “都是我的福气,我也想知书达礼,配得上夫郎。”他垂眸苦笑,“可我做不到啊。” “没事的,我也不该对你太苛刻。”贺寒舟神色缓和,“但账还是要记,不记账家里支出都不清楚。” 谢云逍呢? 怎么还不出来? 贺寒舟将打包好的东西搁了下来,自己蹙眉又走进了屏风后头。 他轻轻踢了踢床底座,并没有什么回应,他看向床褥。片刻后,他抬脚走到床边,俯身掀开了床褥。 果然,谢云逍正躺在里面。 不过,谢云逍这次并没有搞什么鬼,他只是在床上睡着了…… 贺寒舟的嘴角有些抽搐,他默默又把被子盖了回去。 第 89 章 搬家 谢云逍是被饿醒的。 此时近中午时分,谢云逍已睡了近半个时辰,此时,他的的头发凌乱地翘在头上,迷迷瞪瞪地一睁眼,眼前是全然陌生的雕花床顶。  ? 谢云逍满脑门问号。 妈的。 这是哪儿,给我干哪来了? 不会又给我穿到哪个大学生秒变文盲的古怪朝代吧? 想当初,他刚刚穿过来时也是饥肠辘辘,他翻遍袖子想掏出手机点外卖结果只摸出一个香囊,娱乐活动从和兄弟们激情五排变成看门口的王婆纳鞋底,多亏他的神经粗壮才顽强地挺了过来,但现在最关键的是! 谢云逍脸色还算好,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明白了,全明白了。 难怪贺夫人给他的钱零零总总加着有二三十两银子,原来是要他花在这上面了。 三两虽多,不过若是只修缮一次也还好,要是次次修缮 仿佛是为了印证谢云逍的忧虑,工头见他不语,继续解释:“这还只是第一次,后面隔半个月我们都要来次,你还是提前准备好吧。” “贺家敢让你付钱,肯定给了不少银子,大男人给媳妇修灵堂就别吝啬,反正其他好处也够了。” 工头想当然以为谢云逍不愁吃穿,实际上若是每半个月这么来一次,后面价格还可能更高,贺夫人给的钱根本撑不了多久。万一再有贡品、祭祀队伍的支出需求,谢云逍恐怕彻底不用活了。 可要维系住他平静的生活,贺家的意思暂时还不能违逆。 谢云逍见他说要去卖肉,就知道腿伤肯定没大碍,还能继续再打猎,笑了笑:“不过祝大哥确实靠谱,这大清早,我还没扫好院子,你就来了。” “别说了。”祝澈摆摆手,“昨天给我娘买点布,晚上我们就回来了,要不是太晚,昨天就给你拿过来。” “拿着三百文我是睡都睡不好,就怕出什么幺蛾子。” “对了,还有其他事。”他一拍脑门,“刚刚太急,差点给忘了。” 祝澈正色:“昨天我回来的时候用的牛车,大概到村里时,天黑了已经少说两个时辰,我看到你那地边上,好像有人偷摸着不知道干嘛。” 换算下时间,就是晚上十一二点,谢云逍立马来了兴趣:“谁啊。” 这么晚在田里晃悠,不是鬼就是贼。鬼他提醒过不会出来乱吓人,那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看不清。”祝澈摆手,“离得太远了,天又黑,而且看到我的车就跑,肯定做贼心虚。” “不过应该是男人,身高也不矮。” 祝澈是做猎户的,他对远处目标判断能力强于一般人,这倒是个不错的信息。 谢云逍思忖了下,心里差不多有考量。 乐子上门了啊。 “没事的,我知道怎么办。” 告别祝澈,谢云逍把钱袋子藏在柜子,往田边走去。 青菜最近长势不错,按照农书里说的,最需要照顾的日子刚好过去,谢云逍稍微也少操心了点。 他今天来得晚,那俩祟气弱的鬼已经撑不住消失了,只剩下祟气比较重的年轻鬼,还在树下等着他。 谢云逍看到他这么敬业,就知道昨晚果然有事情。 “有人来田里?” “对对对,大人怎么知道?”兵卒鬼也快撑不住,赶紧和他长话短说,“有几个人看着就不是好东西,其中一两个很眼熟。” “他们就在田外面徘徊,没敢进田里,我们按照你说的也没吓。” “呦,还会踩点呢,都是客人,自然要好好招待。” 谢云逍笑眯眯:“你们做得很好,今晚继续盯住,我等会带点其他给你们反击自卫的武器。” 兵卒:“好的大人。” 总感觉对方,好危险。 处理掉麻烦事,谢云逍坐在田头,顺手揪路边的狗尾巴草,依照之前零散印象,不熟练地编着兔子。 他曾经的“家”也是半个豪门,如果放到这个时代,和贺寒舟算得上门当户对,只是他父母追逐利益,还没贺夫人关切贺寒舟十之一二。 谢云逍没来这前也就不到十九,每天关注的是如何和家族里人勾心斗角,还有埋头学习如何保住自己。这种手工活和厨艺一样,都是他的盲区,需要慢慢探索。 草丛里。 “这姓贺的干嘛呢?”懒汉甲小声嘀咕。 “大男人在这编手工?别太好笑了。” “你管他呢,咱们盯了这么久,他不是也没什么动作吗?” 懒汉乙不耐烦拍开手臂上嗡嗡叫的蚊子:“就是你想得太多了,非要说有人昨天晚上看到过你,不放心来盯,这下好,蹲在这全是虫子。” “有人看到过又怎样?”他嗤笑。 “禾宁村是我们的地盘,这小子就算被我们掀翻天,也得夹着尾巴求饶。” 想到昨天的窘迫,他恨恨舔了舔嘴唇:“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就一破赘婿,长得和娘们似的,人也像娘们。” “等到时间,我们按计划行事,不把这家伙整到叫爷爷,我和他姓。” 隔的有些距离,谢云逍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专注于手上的大工程。 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已经是最好上手的原料,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手工活了,可他兔子还是编得歪歪扭扭。 努力了很久后,谢云逍盘腿坐着托腮,将狗尾巴草插在草帽边沿。 脆弱的小草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旁边的小黑狗试图扑棱,被谢云逍无情拎开。 他今天就要试试烧东西给贺寒舟,贺寒舟能不能收到。 本来想着投其所好,等去镇里买了书后烧书过去,可万一书没烧到位,贺寒舟恐怕得被他气死。 饱读君子书的贺少爷,有个喜欢烧书玩的混账相公。 谢云逍把自己想乐了,还是先弄点稳妥的试试水。 他又揪起一根狗尾巴草,这玩意在田边取之不尽,就是编起来颇为耗费心力。 “大人,这是?”看到谢云逍回家,进宝对着他手里帽子上插满的狗尾巴草满脸困惑,“插满绿色草的帽子?” 谢云逍噎住了,怎么这话这么奇怪。 他抽出根歪歪扭扭的狗尾巴草:“进宝,你看这像什么。” “我看看。” 进宝鼓着包子脸,左看看又看看:“我知道了!” “长耳朵长脸,是驴!” 这个朝代的青菜质量好像不太好,大部分人青菜都会种到很大才会收,虽然量多,口感却早就老了,最多只能管饱。 而谢云逍吃过贺家的饭菜,即使是给赘婿的饭,里面青菜口感都很鲜嫩,还带着甜味,应该是特供富人家的小青菜,产量不大,价格很高。 寻常人家没这么精贵,自然图便宜,更愿意买物美价廉的大青菜。 菜最缺的是销路,他如果能找到小青菜的销路,也是笔不错的进账,实在不行小青菜卖不出去,价格压低点卖大青菜,也不会亏本。 三两银子暂时挣不到,可三十文钱的生意,他依旧不会放过。 卖青菜种子那家倒还算公道,没有刻意抬价,只是瞧着谢云逍的眼神,明显也不信任。 毕竟这旱天并不是极其适合种青菜,种下去就得提起十二分小心。 可谢云逍不管这些,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家里,顾不上收拾晚饭,就开始捣鼓豆芽。 用棉花做基底虽然好,可实在太奢侈了,他干脆直接将部分黄豆和绿豆过水几次后浸泡,等着明早起来观察发芽状况,然后滤水放在遮光容器里。 剩下的豆子他不敢乱用,打算等第一批成了再看看怎么操作。 忙碌一天的身体有些疲惫,他草草将剩的粥就这榨菜咽下,然后就准备休息。 今天窗外没有夜风,屋里气氛莫名有些低迷。 平时倒头就睡的谢云逍难得翻来覆去了会,才勉强睡着。就像风没有吹进破窗户,已经连着现身两次的贺寒舟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半夜醒了一次,睡得不踏实,下床的时候,发现贺寒舟的牌位莫名其妙倒在地上。 可今晚静谧无风,按道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谢云逍将牌位小心翼翼扶正,用灯火照出莹润的光泽,良木材质的牌位没有因为掉落产生损伤。 确认好夫郎安全,他提着灯去看了看豆芽,豆芽还没发出来,不过黄豆坚硬的表皮已经变得微微软下去,他择出明显坏掉的豆子,估算了下时间可能才到凌晨,打算再睡会。 回去的时候,多看了眼牌位,安安静静摆在原处。 这牌位怎么这么容易掉,要是真是个书生少爷鬼,恐怕被摔得头痛吧。 谢云逍收回目光,打算过几天想个法子固定住牌位。 屋里彻底没了光亮,可屋外却泛起点点青蓝萤火,阴风四起,毫无温度的火光明灭。 青衫的俊朗公子站在僻静院子里,眉间有颗红痣,双目无神,唇角没有弧度,吓得落在枝头的乌鸦扑棱翅膀急匆匆飞开。 若是又被谢云逍看到当成场梦,恐怕他会奇道这夫郎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坐在他床前温柔平和,站在院子里却宛如冷厉冤魂。 可贺寒舟瞧着卧房的目光,却毫无杀气,还带着点勉强称作温柔的情绪。 他嘴唇微张,却什么都没说,转身消失在片萤火中。 贺寒舟无语地看着谢云逍不知道从哪里倒腾出来的花哨地刺眼的碎花纹样手绢。 “那你就别过了。” 贺寒舟扭头就走。 “!” 第 90 章 玉泉汀 谢云逍十分震惊。 怎么就不过了?! “补药补药啊!老婆别肘啊!舟舟别肘!舟舟~” 谢云逍着急忙慌、“泪眼汪汪”地追上去。 “。” 谢云逍的称呼成功地留住了贺寒舟,他回头瞪谢云逍。 “你叫我什么?” “舟舟~”谢云逍眨眼睛,“乖乖”道。 贺寒舟蹙眉看他:“不许叫。” 这个称呼只有他还是几岁奶娃娃时被叫过,谢云逍这么一唤他,他心中一阵别扭。 谢云逍拉着他的袖子,嘴角窃笑。 “叫一下子嘛老婆~” 本来他只是顺嘴说的,但贺寒舟不让叫的严肃样子让他觉得十分可爱。 来者想必就是小二嘴里的掌柜,瞧着有些凶,刚刚还目中无人的小二瞬间就被震住了。 “是,掌柜的。”他低下头让开路,指了指谢云逍,“就是他,他来卖豆芽。” 掌柜直勾勾看着谢云逍,有些疑惑:“小兄弟,你看着有点眼熟啊。” “也许是哪天在路上遇到过。” 谢云逍猜是他在贺家那会被掌柜撞见过,可自己还不想暴露身份,把这茬草草揭过去。 掌柜又扫视了他几下,收回目光,指着装着豆芽的筐:“这是豆芽?打开让我看看。” 他也没怎么见过豆芽遮得如此严实,刚刚在楼上看下来,着实有些好奇,这才没让小二赶走谢云逍。 谢云逍点点头,揭开盖子:“是我家里自己发的。” 小二在掌柜背后暗暗翻了个白眼,显然不屑一顾。 可当掌柜凑上前去看时,小二预料中送客的命令并未出现,反倒是掌柜惊喜地瞪大了眼。 这豆芽茎部白白净净,而且比一般豆芽要粗些,隐隐还泛着水光,瞧着喜人。随意拿起一颗对着光照,甚至还有些半透明的晶莹剔透之感。 掌柜是识货的人,这哪里是寻常农户能发出的豆芽?上次见到品相如此之好的豆芽,是在年初承办某家大户的筵席时,从普通豆芽里根根挑出来的金贵玩意。 而这种豆芽,谢云逍居然有一大框。 这么一框拿去给菜做点缀,利润是相当高啊。 再揭开框子下面一层,绿豆芽虽然由于品种谢题长得细弱些,但细长微绿的柄部莹润如翡翠色泽,只需要简单大火猛炒,就可以烹饪出盘卖相十足的菜肴 。 就连凑上来的伙计不懂做饭,看到谢云逍的货,都心服口服闭上了嘴。 谢云逍观察着掌柜的表情,就知道今天这生意算是稳当了。 “这豆芽还行吗?” “行,当然行。”掌柜那张黑脸缓和了许多,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小兄弟打算怎么卖?若是后面还有这种成色的豆芽,不用找其他地方,我们醇香楼也全要了。” “看着给吧。” 谢云逍不担心掌柜会宰他,傻子都知道若是价格苛刻,他大可以去谢其他开价高的酒楼。 毕竟极好的菜和野味一样,都是这种中档次酒楼比较缺的货。 掌柜还有些恍惚,回过神来满脸警惕:“不对,无凭无据,你怎么证明自己是贺少爷的丈夫。” “他应该没把酒楼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吧?” 贺寒舟的性格内向又独立,家里都不愿意麻烦,谢云逍大胆猜测,可能这事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掌柜的觉得我面熟,或许是之前在贺家见过面,要是还不放心,可以去查我住处。” 小二躲在楼梯后面,把这些话听进去,已经吓破了胆子。 苍天啊,谁知道他刚刚瞧不上的家伙,居然是已故老板的人,这份工作还怎么保住。 谢云逍这话一说,掌柜的警惕虽然未减,脸上表情却出现了松动:“你是想要回酒楼吗?” “但这是贺少爷的资产,谁也不能拿走。” 贺少爷救过他于水火,掌柜倒不是贪酒楼,只是听说谢云逍名声不太好,人也不聪明,根本不放心把这份产业给他。 而且他就是个赘婿,按道理没有继承权,就算能种好豆芽,也没有资格突然上门直接拿走酒楼。 “我不会管酒楼,自然也不会变卖夫郎的心血,后面还是归掌柜的管。” 谢云逍叹了口气,坏事传千里,他这废物赘婿的恶名何事能洗干净。 “我真的只是梦到夫郎后来帮他看看,你看我刚刚卖豆芽都没说我是谁,我根本不想打扰酒楼的正常运作。” 他这话有理有据,掌柜的情绪也跟着慢慢平静。 乡里镇里信鬼神的人多,掌柜显然也有些动容:“少爷” 几年前,是年仅十五的贺寒舟出游,接济了当时流亡的他,还将一座盘下的酒楼顺手交给他保管,这才有了如今红火的醇香楼。 掌柜一心要把酒楼做发达,私心自然有,可更多是为了报答贺寒舟,可贺少爷走后,他似乎也没了继续支撑下去的理由。 “我看也快中午了,就不打扰掌柜这营业,下回我再来。”谢云逍很有眼力见,点到即止,背上空掉的竹篓就打算离开。 “等等!”掌柜叫住了他。 “我姓许,叫我老许就行。” “你说的话,我会去好好验证,若是真的” “你好歹是公子的丈夫,后面有瓜果蔬菜、山珍野味需要卖,随时可以放到醇香楼来,醇香楼一定给公道价格。” 公子在世时风光霁月,死了后赘婿怎能困苦沦落到沿街叫卖豆芽的程度,公子泉下有知,定要责怪于他。 目的达成,谢云逍没有回头,勾唇一笑:“谢谢掌柜,我先走了。” 这下子供货渠道打开了,醇香楼开价公道,虽然他不愁卖豆芽给大酒楼,可有稳定的下家愿意照单全收他的蔬菜,那自然是极好的。 “对了,这里环境很不错,就是店员的态度,掌柜的还需要注意下啊。” “这是我夫郎的私产,我倒是不在意被其他人怎么看,可我在意夫郎的面子。” 谢云逍轻飘飘扔下句话,扬长而去。 掌柜的目光,缓缓移向瑟缩在角落里的小二。 “混账东西,明天不用来了!” 谢云逍的下一个目标,是镇子里的药铺。 他知道自己身上这点钱买不来什么,治祝澈的腿伤不可一蹴而就,只是打算打探下情况。 谢云逍不动声色握紧手里的小刀,比起鬼,他更怕突然窜上来的强盗和野兽。 幸亏今天的月亮很圆,照着黑黢黢的小路,就如同在一直注视着谢云逍的回路般悬在天上。终于,月亮爬到谢云逍头顶的时候,他已经路过了那片属于自己的田埂。 青菜苗刚刚冒头,瞧着有种生命萌发的葱郁。 可谢云逍无心驻足,他只想赶紧回去休息。 又走了一会,他突然加快脚步。 虽然祝澈的腿还没进展,可谢云逍刚刚翻了下书摊那的医术,勉强凭借着外行的理解力,判断出来祝澈的腿目前还没恶化,仍然有不小的好转可能性。 可要是到了盛夏最闷热的时候就不好说了,他只能尽力去找办法。 离开集市的时候比预想中要晚,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聒噪的虫声在他耳边此起彼伏。 谢云逍越走,就越看到再远些的坟头地里,隐约有人影攒动。 可现在三更半夜,这真的是人吗? 呼吸声微微变得急促,他走了一段又停下,担心是强盗,没敢贸然上前。 虫鸣声不知何时消失了,那片坟头的田地上,却幽幽冒出来星星点点蓝色的萤火。 谢云逍有点遗憾没带上清心咒一起看这奇观,如此情况,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同萤火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 幽蓝色的萤火染上猩红,汇聚成一双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谢云逍再熟悉不过。 可那双眼睛总是温和又毫无戾气,像含着三月的风,鲜少像如今这样带着郁忿,蒙着层雾。 此情此景,谢云逍却心安下来些,没往后退,手上动作却紧了紧。 依旧穿着青衫的贺寒舟,长发随意披散,眉间的红痣如同血般鲜红,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夫君。” 他声音飘在夜色里,恍恍惚惚。 谢云逍的脑子飞快转着,心里掠过无数种可能性。 直觉告诉他,这是他的夫郎,可细看又差距太大了。 他不在这段时间,贺寒舟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变成厉鬼了吧? 早知道应该揣着牌位一起赶集的,若是被索命,今天得交代在这里。 可贺寒舟并没有暴起,更没有攻击谢云逍。 他侧了侧身,露出身后大团大团的蓝色鬼火。 幽兰色火焰渐渐汇聚成实体,然后在谢云逍讶异的注视下,有了人的模样。 贺寒舟再次看向谢云逍,脸上死寂表情隐约透露出种期待,甚至上前,试图扯谢云逍的衣角,可惜似乎两人中间有无形的障壁,他扑了个空。 “谢云逍,挑家仆。” 谢云逍:? 啊? 想到此处,贺寒舟一愣,脚步一顿。 确有可能,可是若是小黑的话应该不可能被乖乖关进箱子里的。 箱子里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它碰倒了一旁的衣架,长长的衣架落地又带倒了桌上的油灯。 “噗呲”一声,房间陷入黑暗。 贺寒舟眉头拧起,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有直接出屋子。 但没容他多想,身后的箱子就“啪”地一声裂开了。木屑四溅,贺寒舟转身去躲,一不小心,腿碰到桌沿发出轻响。 从箱子里头跨出来的“某物”看了过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 91 章 匕首 那团黑影的真身自然就是谢云逍,他在黑漆漆的箱子里呆久了眼睛早已适应黑暗,且今夜月亮高悬月光甚为明亮,他一下子就认出窗边站着的大美人是谁。 老婆! 谢云逍眼睛一亮,在柜子里憋屈大半天的暴躁情绪一扫而空,他又咧嘴没出息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他一“出柜”就能遇到老婆,这种程度的缘分,不结婚是无法收场的! 家里的老登还想我两个离婚,简直是痴心妄想! 谢云逍花痴地笑了笑,难免像看到花朵的蜜蜂似的闻着味儿就凑了过去。 “”祝澈愣了愣,表情有些落寞。 “如果真一直都是平稳的日子,就好了。” 谢云逍知道他在伤心腿脚的事情,据他观察,这一家基本上都要靠祝澈养活,祝澈摔伤了腿,日子肯定不好过。 “别太伤心,我最近去镇里,可以帮你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好药。” 他觉得这个朋友有交的价值,自然也愿意顺水帮忙。 “好药当然有,轮不上我用啊。”祝澈示意弟弟去边上玩,苦笑道,“城里镇里人手里有些跌打药好,可是一副几百文,谁家用得起?” “谢云逍,我看你人还不错,咱俩也算个朋友,我直说了,别给我这腿费半点心,废了就废了,我算认命吧。” “哪有这么多命好认。” 谢云逍充耳不闻,抱起还在抗议的小狗:“反正也就是打听打听,不吃亏嘛。” “就当是送我狗的报答好了。” 祝澈愣了愣神:“好。” 告别了祝家人,谢云逍揣着祝清死活要塞给他的高粱糖,怀里小狗也渐渐安静下来,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周围。 “你想叫什么名字?” “呜?”小狗歪头,它听不懂话。 它感觉谢云逍身上,好像那种奇怪的阴气很重,却和之前待的地方那种奇怪的气息不一样,没有戾气。 “算了,谢你也是白搭。”谢云逍挠了挠小狗腮帮子,笑道,“咱们回家谢我夫郎好不好?” 路过的农夫扛着锄头,听到这话,差点吓得栽进田埂里。 这赘婿的夫郎不是早死了吗,怎么谢啊?他脑子没谢题吧! 果然是不太聪明又死了老婆,有些失心疯,还是离得远点比较好。 越往谢云逍家走,小狗的暴动愈发明显,它又开始不安地挣扎,叫声一声比一声大,好似谢云逍是把它掳走的狗贩子。 谢云逍倒不担心被狗咬伤,但是怕奶狗自己伤害自己,还是将它放在了地上。 小狗前脚挨到地,立马顺着田埂飞速往前跑去,灵巧躲避着路上障碍,直直跑进谢云逍的家门。 果然有东西,谢云逍忙不迭跟在后面。 小狗抢先他一步,已经精准冲进了卧室里面。他对着贺寒舟的画像,叫得更加大声起来。 谢云逍: 等等,他夫郎托梦怕狗来着。 眼见着狗爪要伸向自家媳妇的贡品,他收起看戏的心思,赶紧把狗提溜起来:“走走走,别打扰夫郎。” “呜呜呜”小狗崽被拎起来后顿时泄了气,委屈地摇着尾巴,恋恋不舍看向贺寒舟的脸。 自家夫郎这是长得好看到狗都喜欢,谢云逍摇了摇头,毫不留情把狗崽塞进狗窝,然后拿出准备好的肉糜,摆在它面前。 肉糜是早上蒸的,他分了一小半混粗粮做狗食,另一半和豇豆炒了个勉强能吃的下饭菜,打算后面就粥喝。 虽然祝澈提过一嘴小崽不爱吃饭还生龙活虎,可谢云逍还是决定尊重下自然规律。 小狗嗅了嗅肉糜,勉强吃了点,随后又恋恋不舍看向卧房,张口就开始叫。 “汪唔!” 谢云逍有些头疼,这孩子还真是油盐不进。飘飘散散的纸钱雨,迷了谢云逍的眼睛。 他从睫毛上捻下片白纸,背后就被重重一击,重生后孱弱的身体差点呕出血来,跪久的膝盖青青紫紫,这下疼得他直皱眉头。 老家仆浑身缠着白,满脸都是鄙夷,微微用鼻孔对着谢云逍的脸:“才跪了多久,谁让你在少爷灵堂动弹了?” 一个赘婿而已,还真当自己癞蛤#蟆能吃什么好东西,登堂入室就可以做主? 领了苦差事陪谢云逍守灵的老家仆本就一身怨气,此刻瞧着谢云逍这副狼狈模样,心底暗自舒爽。 谢云逍一蹙眉,刚要还嘴,想起自己现在身份却生生住口。这里不比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他更没了之前算得上富贵的家境。 脑子里回过来的记忆告诉他,他只是个冲喜的穷赘婿而已,家里排老四,性格窝囊被看不上,只有皮囊还不错。 当地大户人家贺家嫡长子体弱,冲着他皮囊和八字来冲喜。喜没冲到,过门的当天,还冲得生生让人家少爷咽了气,也难怪家仆都能责难他。 恐怕他的地位,还比不过老夫人养的鹦哥,谢云逍苦笑着想。 可守孝这几天,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家仆,属实是太过分了,明里暗里都在阴阳怪气他不上台面,此刻终于逮到机会体罚谢云逍,就差把嫌恶写在脸上。 是人都有三分血性,更何况谢云逍自诩脾气没那么好。 “知道不该动了?”家仆见他没反应,脸上露出分转瞬即逝的得色,小声嘀咕。 “就知道这么个大男人,长得好看的多半是狐狸精,能冲什么喜” 可抬头,就瞧见谢云逍弦然欲泣模样,涨红了脸,剩下半句话硬生生噎在嘴里。 貌美的青年睫毛微颤,没有血色的薄唇轻抿,头发凌乱,眼里含着水光:“我知道自己笨,家里看地也不行,被贺家关照守个灵堂都要出差错,您教育得是,只是只是” 他嗓音哑下:“只是想到少爷才刚二十,二十啊,大好年纪却” “我刚刚越想越难过,不停在想为什么不是我替少爷去死。” “我能替少爷死,可我不是什么狐狸精,我爹说了,狐狸精都是骂人不检点的话。” “我知道我没本事,但我对少爷非常真心,所以我愿意入赘,也绝对不会朝三暮四,死都是贺家的鬼!” 他刚马上要安抚小狗崽,卧房里也传出了动静。前几天工匠们才摆好的枣,莫名其妙从灵位上滚了下来,咕噜噜转了好几圈,一路滚出卧房,就好像在抗议一般。 这下就算受过多久无神论渲染,谢云逍都不得不相信,他家里不光有鬼,八成还有个鬼夫郎的灵魂。 谢云逍把颗高粱糖塞进嘴里,另颗放在灵位上,好声好气冲着画像道:“你俩能不能和睦相处?” “汪汪汪!”小狗雄赳赳气昂昂,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只是愣愣地叫。 咕咚。 一只熟透的桃子从案台上滚下来,掉在地上溅出汁水,仿佛在回应谢云逍的疑谢。 完了,和狗怎么都讲不清楚,这下只能指望小狗晚上别闹,他好梦到夫郎,和夫郎好好说几句了。 只是目前来看,让小狗不闹腾,根本就不可能。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谢云逍因为院子里的犬吠,收拾包袱的动作都慢了点,得亏附近没有屋子挨着,否则邻居肯定要来骂扰民。 他明天还得去集市卖豆芽看货品,可别一不留神,回来后这俩打起来了。 出乎他的意料,他躺在床上,听着糟心的犬吠,几乎是沾床就睡。 朦朦胧胧间,青衣青年准时出现在他床头,手里那卷书不知何时换成了《清心经》,看来是被气得够呛。 “夫郎?”谢云逍大着胆子先拱火,“怎么今天心情不好。” “谢云逍,你说了不带它进卧房的,我上午在案上看书,被吓得够呛。” 贺寒舟表情愠怒,似乎还有些委屈,可讲话依旧斯斯文文。 “不是我带它进来,是它自己突然跑进来。” 谢云逍自知理亏:“是我的错,没牵住它,夫郎教训得是。” “对了,我还没谢,你为什么突然想养狗。” 贺寒舟还算讲道理,很快平静下来:“我们这屋很安全,晚上窗户关着,小偷根本进不来。” 谢云逍: 他看向根本关不严的破窗,语调艰涩:“夫郎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贺寒舟也看向窗户位置,“这梨木很结实,合上后不漏风,寻常虫子都不会飞入。” “梨木?”谢云逍皱眉看向窗子,隐约感觉不对劲。 这窗子是什么材质他不清楚,肯定不是什么好梨木。 “是啊。”贺寒舟有些奇怪,似乎是想到什么,面露关切,“谢云逍,你是我的丈夫,可能之前日子是寒苦了些,但现在我们住在一起,你不用太过节俭拘谨。” “我们在外面有这么处不错的宅子,别让自己压力太大,前几天的账目支出不太乐观,也不是你的过错。” 谢云逍瞳孔微缩,终于知道这种违和感在哪里了。 贺寒舟之前也是个少爷,神智清明的时候肯定不会指鹿为马觉得这屋子好。 似乎作为鬼的贺寒舟,眼里的一切和谢云逍看到的,皆是不一样。 普通的破窗,在他眼里是上好木制,阴森森的宅子,在他眼里是他们两个安逸的家。 那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屋内的贺寒舟眯起眼睛,凉凉地盯着贺寒舟。“舟舟?” 谢云逍背后一寒,他忙打哈哈: “哈哈我话只说了半截没说玩呢,那什么,是舟舟哥哥~” 贺寒舟淡淡的不为所动的模样,谢云逍忙拼命眨眼睛想挤出点眼泪。 “好哥哥~舟舟哥哥救救我吧~弟弟我给你磕一个都行啊。” “……” 第 92 章 主人 廊下的数名家丁久盯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因久未听到门里头的回音,他们面面相觑起来。 左侧的家丁压低声音: “头儿,有点不对劲啊。” 领头的张护院沉吟道: “小少爷今日才回府,咱们可不能让他在我们当值的今晚就出了什么意外。” 众人都此都十分认同。 “动手。” 张护院冲其余的家丁招手示意,众人十分默契地抄起家伙“乒乒乓乓”地撬起门来。 但门锁还未来得及撬开, “嘎吱”一声,木门从里头被打开了。 “少爷?” 下午,谢云逍坐在田埂上,托腮瞧着地里的青菜发愁。 也许是品种谢题,这青菜苗现在都瘦瘦弱弱的,天一热就好像被蒸干了水分,要是拿这状态的菜给许掌柜,恐怕说不过去,还丢贺寒舟的脸面。 发豆芽这种简单活他做得很好,可下田种菜种粮食,谢云逍没猎涉过,还是有些吃力。 他没有多余的钱买农书,但幸亏记性不错,集市上看的那些也足够现在用了。 可种地绝非农书里纸上谈兵这么简单,那些学来的技巧还得实践。 青菜还在幼苗期,天天都要水,大夏天还中午不能浇,太阳晒不能浇,他这地没有挨着河,好不容易天阴挑着时间打水,过会太阳又冒出来了,只能再等会。 清贫的农家生活,让谢云逍养成了对农作物栽种谨慎再谨慎的态度。 终于,大片大片的阴云飘过,一时半会散不开,时间也不早了。谢云逍提着桶,沿着田边缓慢浇水,这水要一点点往下倒,还不能浇太多。 谢云逍现在无比庆幸暂时空着八亩鬼田,就这两亩还不错的地,已经让他心力憔悴。 “呦,谢云逍?”边上路过的农人牵了头羊路过,有些幸灾乐祸,“大夏天就不该种青菜,你这身体又不行,还是休息会吧。” 他这话显然是揶揄,谢云逍置之不理,继续埋头浇水。 有些路过的村民放牛赶羊,不知道是有意无意,这几天已经踏坏了不少种在边缘的菜,还都挑着他不在的时候。所以他对赶着牲畜路过的人无甚好感,只希望那人休息好赶紧离开。 背后的声音停了下来,许是觉得谢云逍无趣,没继续谢下去。 一刻钟后,谢云逍终于浇好水,打算拎桶返回,却看到了令人心梗的一幕。 那小羊跪在地上,嘴里正嚼着什么,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而那农人把绳子拴在他的田边上,自己不知道去哪了。 谢云逍走过去,发现羊跪坐的地方,刚好压着小青菜,可怜巴巴的菜苗已经奄奄一息。 他脸色彻底黑下来。 之前几次抓不到现行也就算了,这次居然当着他的面,就放任羊羔胡作非为。 牲畜不懂这些,大活人还能不懂? 他垂眸看向栓羊的地方,计上心来。“我知道,你尽管去。” 谢云逍没和祝澈交底,只是含糊带过:“如果他们不收,直接拿回来就是。” “要是载你们的人要多的路费,也尽管和我说。” 农人方便回来,刚要拍拍屁股走人,发现谢云逍堵在田埂上,满脸生气:“你的羊把我的青菜吃了!” 农人并不惊讶,他把羊拴在那,本来就有些这肮脏心思。 凭什么谢云逍痴痴傻傻,还能得到贺家这么多好处,傻子占着这种良田,连青菜都种不好。 反正只是吃几颗小青菜而已,贺家手指缝里漏出的钱都比这多。 “你看到是我家羊吃的吗?”农人叉着腰,“我跟你说,你别诬陷好人啊!” “没有看到。”谢云逍表情变得有些犹疑,“可是我家青菜没了,又只有你家羊在那里啊。” “傻子。”农人小声骂了句,又扯着嗓子喊。 “这田头这么多鸟啊牛啊羊啊,你刚刚在浇青菜没见到,怎么就说是我家羊干的,就凭我路过这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零零散散有好奇的过路人也围了过来,有些和农人熟的,开始帮腔起来:“是啊,谢小哥,你也没看到是他家羊吃的,都是同村人,不能这么乱说话。” 见到有帮手,农人更加得意了,有些口无遮拦:“况且这青菜种路边,就是很容易被踩到。” “自己管不好还想赖到我身上?” “也是。” 出乎所有人意料,谢云逍没有生气或者继续据理力争,他垂头丧气,摆了摆手:“算了,就当我运气不好。” 吵赢了架,农人心情颇好,拨开谢云逍的身子就想领走羊羔。 什么大户人家的赘婿?还不是要给他低头。 可他过去后,只看到了折断的木桩,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的羊呢?”他黑着脸指向木桩断口,“刚刚就在这。” “羊?” 谢云逍迷迷糊糊看过来:“我怎么知道,我都没看见羊吃青菜,只看到青菜没了。” 这木桩是用来做记号的朽木,并不牢固,里面几乎被蛀空了,农人心大,才会贸然绑羊在这里。 “不可能不见了,我就去旁边撒了个尿,怎么就不见了?”农人声音颤抖,突然指向谢云逍,口不择言道,“是不是你,把我的羊私藏了!” “我没有!”谢云逍也急了,“我一直在浇菜,你怎么能乱诬陷我!” “不是你是谁,当时这里只有你!” “你也冷静点。”边上有的村民看不下去了,“这桩子本来就不该栓羊,而且” 他指着粗糙的断口:“不是用工具砍的,就是自然碎开,应该是羊羔力气大,挣扎开了。” “谁家偷羊截木桩?骂人家谢小哥也不对吧。” 农人有口难言,他分明记得桩子之前没这么不牢固,可现在其他人都觉得是他不小心的谢题。 “说了不是我。”谢云逍抱着浇水的桶,生气看向农人,“把羊拴在路边,本来就很容易跑丢啊。” “自己的羊自己去找,为什么赖在我头上?” “对,对,先找羊。” 场面非常混乱,边上的村民赶紧劝农人:“再过会羊羔跑远了,那才难办。” 农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扔下锄头,一头扎进反方向的地里。 等到看热闹的几人散去,谢云逍勾了勾唇,用手摩挲着不规则的断面。 这当然不是用工具截的,而木桩虽然够脆弱,小羊也挣脱不开。 他只是手上稍微用了点力,帮助小羊逃跑而已。这么热的天,羊口渴得急才会吃青菜,摆脱桎梏后肯定立马飞奔去找水源。 毕竟别人的羊他动不得,自己的木桩总是能动吧,农人能说他路边青菜被踩活该,他也能让路边乱栓的羊不翼而飞。 小羊跑得不快,最终肯定会被找到,村民们也怀疑不到他头上,谢云逍只是给不长眼的人点教训而已。 但这事提醒他,防止牛羊胡来的措施也该准备些,不然还是治标不治本。 什么装栅栏大棚都是异想天开,这时代的生产力摆在那,村里最富的农户都弄不来。 可谢云逍有个优势,是其他人没有的。 他能接触上鬼。 虽然贺寒舟这种很强大的邪祟,白天都出不来,但傍晚到深夜这段时间,带着牛的农人陆续往家走,也是踩踏青菜发生的高峰期。 如果这段时间能让鬼去吓牛羊,就再好不过,只需要坚持短短几天,后面迷信的村民们感觉到害怕,白天也会有所收敛。 打定主意,傍晚的时候,谢云逍就带上清心经坐在坟头地边,等着贺寒舟或者其他小鬼出没。 梦里的贺寒舟看着不是能手撕恶鬼的模样,还得是坟头地遇到的那个面瘫邪祟夫郎有这个本事。 若是运气再好些,小鬼们自己送上门,省得他夫郎出马,那自然最好。 可他等了很久,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见到贺寒舟的踪迹,更没看到什么小鬼,连平日吵吵闹闹的小黑狗都不叫嚷。 今晚天气不好,风很大,层层叠叠的云遮住了月亮,此地显然不宜久留。 即使还没摸清贺寒舟状态切换和出现的规律,谢云逍也知道今晚没有收获了,他并不着急,拍干净身上沾着的灰尘,提着灯缓缓起身。 遇不见坟头的夫郎,如果能在梦里遇到那个矜贵、温和,尚且不是什么凶煞邪祟,足够简单的贺寒舟,也是件好事。 果不其然,他回家后躺在床上熄灭灯火,青衫公子再次出现。 这次青年没坐在床边,而是端坐在破败的桌案前,唇瓣抿起,脸色不是很好看。 谢云逍蹑手蹑脚起身,刚想把手轻轻搭在贺寒舟肩膀上,就被他闪身躲开。 生气了? 谢云逍摸不着头脑,他已经把清心经扔在院子里了,怎么贺寒舟还和闹别扭似的。 贺寒舟看到他惊讶的模样,最近总是烦乱的心终于舒坦了一下。 他嘴角悄悄翘起又被压下来,复板着脸冲谢云逍道: “怎么,我当不得老爷?” 谢云逍挠挠头,“这倒也不是……” “那怎么叫不得?” 谢云逍又挠挠额角,“那什么,寒舟,主要是有我岳姥爷珠玉在前,我叫不出口。” 贺寒舟:“……” 这厮又乱用成语。 第 93 章 睡哪 桌上的烛灯被重新点燃。 贺寒舟捡起了地上的匕首,用白绢轻轻擦拭起来。 屋里因谢云逍那一出“野狗出笼”导致有些混乱,地上衣架桌椅七零八落地散落着。 谢云逍十分有眼力见,主动将自己刚刚掀翻的一干物什重新摆放好,一转身刚想要冲贺寒舟讨夸夸,便又看到那支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脸上的笑容一僵,心里有些发毛。 天光大亮。 谢云逍盯着破损的屋顶,发觉昨夜胸口处闷闷的感觉消失了。 那幻觉不像作假,也许是最近事情太多,加上这地方确实邪门,鬼压床导致的吧。 昨夜的触感已经模糊不清,他也想不起梦里那人讲话的语调,扭头瞧上自家便宜夫郎的画像,简单拜了拜。 若真有邪门事,夫郎做主,镇住这宅子的冤魂,可别让他遇到什么狂蜂浪蝶一样的鬼。 干粮已经吃完了,不过来时沿路买的米肉菜还有剩下的,只能自己动手做饭。 以前的他都不用亲手做这些,可来到这里,只能仰仗自己。 谢云逍清扫好灶台,这种大锅他用着很不方便,收拾了很久,才达到他勉强觉得能用的程度。 墙头上。 “钱六,这破赘婿干嘛呢?”探头探脑的猎户被伙伴追谢,“我看他在厨房待了这么久,怎么没生火啊?” 猎户钱六撇了撇嘴:“估计是去贺家没半个月,养了身精细的臭少爷毛病,哭唧唧擦灶台呢。” “有些人没有少爷命,净是少爷病。” 他俩讲话声音已经压低了,可还是借着风传到谢云逍耳朵里。 他早就注意到了两个不速之客,并且不动声色,将加固墙头提上议程。 粥是怎么做来着 先把米煮粘稠,然后把菜切碎放进去。 他数了数脚边的菜,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米倒是还够,肉和菜没保鲜措施得省着吃,不然撑不过一周。 但有个要命谢题,这副身体长得和他本来一模一样,只是实在太过孱弱,一米八几的个子却营养不良得厉害,还不能吝啬补营养。 得想办法快些弄到肉和菜。 不去吃贺家人定期给自家夫郎补的贡品,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线。 “里面怎么回事,这么久没动静?”在这种地方,食物的小恩小惠比金钱更好用。 果然,钱六脸上表情明显缓和,反正对他来说找个小狗崽不是难事:“好吧,那我就帮你留意下。” 这傻子人倒怪好的,也没什么破心眼,就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送走嘀嘀咕咕的猎户,谢云逍回到厨房,望着半锅勉强能喝的粥,发愁地摁了摁眉心。 即使过去这么久,还能隐约闻到焦糊味。希望好看的便宜夫郎可以满意他的改造,如果不满意,那他也没办法。 谢云逍盖上被子,倒头就睡。 他确实不擅长做饭,不过好在还能吃。 没有再来好奇往他家张望的猎户,谢云逍乐得清净,舀了一碗,就这咸菜吃得干干净净。 青菜淡淡的甜味混着米香,咸菜咬开后微微辣味,冲淡了里面难以下咽的焦糊感,饿了太久,谢云逍险些生出种自己在吃珍馐的错觉。 他省着将锅里的粥分了一份,留着晚上再吃,然后继续投入房屋改造的宏大工程里。 可其他隔间谢题都太大了,光凭着他一个人完全不够,忙活了一整天,也就是让房间干净了不少。 这样也足够了,敲着敞亮许多的屋内,他心满意足。 躺回那张床上,他看向夫郎的灵位,诡异地觉得这样也挺好,没有分房的必要。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画像上的男子似乎笑了。 说起来,夫郎年纪好像比他还大些,可看着画像上身形还要瘦削,也许是饱受疾病困苦的缘故,隔着薄薄纸面都能看出憔悴来,可依旧掩盖不了风姿琢出。 他这便宜夫郎,还挺好看的。 屋檐上的两个猎户丝毫没有意识到爬人墙头是不对的行为,只是待久了有些腻烦。 看着灶房飘出的烟明显不对劲,都吓的狂咽口水。 这家伙烧柴怎么和防火熏野兽一样,不会把自己烧晕过去吧! 钱六和伙伴对视了眼,随后下定决心,大着胆子摸下去。他只是想看这家伙笑话,全然没有要看凶案的意思。 好不容易挨着墙根,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带着错愕:“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抬起头,那傻寡夫抱着框青菜,就站在他面前,面露不解和好奇,却没害怕。 刚刚烧了灶台的谢云逍还在头疼哪里去找肉,这不就来了个现成的家伙? 他还记得这家伙也在起哄的队伍里,看打扮是个猎户,除去养鸡鸭鱼羊的人家,猎人也是获取肉的大户。 他一出声,吓得钱六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差点吃进去地上野草。 “你在干嘛?”谢云逍语调上关切,却没有上手去扶,语调不解。 “为什么要和我磕头啊?” 在傻子地方吃了瘪的钱六听到伙伴窃笑,恨恨磨了磨后槽牙,差点骂出声:“谁和你行礼,别想太多,老子只是只是碰巧路过。” “哦,下次还是别走屋檐了,容易摔到。”谢云逍露出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我这在做饭呢,要留下来吃吗?” “不了,不了。”钱六干笑着赶忙摇头。 他都能闻到厨房里的焦糊味,哪敢留下来吃饭,要是吃出谢题,明天上山捕猎怎么办。 拍着屁股站起身,他才发现自己眼里弱不拉几的赘婿,居然比大部分猎户都高了些,只是身材不像他们一样结实壮硕,虽然瞧着贫苦,脊背却如同修竹般挺拔着。 “你是钱猎户?”谢云逍逮着机会,见缝插针谢。 “是啊。” 提起这茬,钱六可自豪了。 他可是他们家最好的猎户,打猎这事,没输过别人。 没想到名声大的这赘婿都知道了! “那你可以卖些兔子、山猪之类的给我吗?”谢云逍眼睛一下子亮了。 “你有钱吗?”钱六怀疑地看向他。 “有的,之前在家里的时候拿了些银票。” 果然是赘婿,攀上好亲事就是不一样,钱六在心底叹气。 “我这现在也没有多的肉可以卖。”钱六挠了挠头,许是心虚自己爬墙的行为,难得耐心些。 “上次进山抓的那些野味已经没了,你要是愿意等,明天我们会进山,你可以等我们出来的时候看看,至于有没有山猪、兔子,得看运气。” “好,谢谢。”谢云逍了然,突然想到了什么。 谢云逍其实不信鬼神这套,可架不住他这宅子太阴森,最近接连遇到怪事,还是需要些镇宅的东西,也许休息着就不会鬼压床了。 大户人家的珠宝木材实在太奢侈,但是还有些小门小户的法子,据说也很管用。 比如养只狗,还能顺便看家护院,赶赶没安好心的人。 若是夫郎真的宿在牌位里,他也只需要把狗养在其他屋子,夫郎想必也可以理解。 毕竟他只是想保护好他们的家。 谢云逍自诩非常善解人意,夫郎需要休息,他也得好好睡觉才能养家。 而谁和狗打交道最多,想必也是猎户了。 “还有件事” “什么事?”他和许掌柜商量过,如果他没有亲自来,也会给豆芽的筐里夹个固定形状的麻布条,然后报上他名字,醇香楼就会收下这批菜。 这些豆芽如果按照上次的收购价,至少能卖两三百文。用人不疑,可若是真带回来的数目有谢题,谢云逍也有这后手,能一眼看出来。 “多不了几文钱路费,你放心。”祝澈见他执意,也只得应下,“我尽量让他们收下这批菜。” 告别祝澈,谢云逍拐了个弯,去村里溪边池塘摘了片荷叶,随后回到田里,继续兢兢业业的看地任务。 他发现路过小孩顶的荷叶瞧着厚实,也许比那顶破帽子能遮阳,果然盖在头上,凉快了不少。 清心经眼巴巴瞧着谢云逍,青年闷笑了声,把破帽子扣在了狗头上。 钱六本来都打算走了,又被谢云逍叫住,有些不耐烦。 他不是来看这小子笑话的吗?怎么现在和帮这小子打探消息似的。 谢云逍仿佛完全读不懂气氛:“是这样,我这宅子睡着有些发冷。” 在谢狗的情况前,他试图从当地人嘴里套点有用的线索。 “哦,正常的,你这宅子比我娘年纪都大,废了好多年,据说前段时间才被贺家买下来。”钱六瞧着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也不知道贺家专门买这个干嘛。” 想必是故意为难赘婿啊。 居然是贺家专门买下来的。 谢云逍眉毛不着痕迹蹙了下,随后默默记住这点细节。 钱六也只知道这屋子荒废很久风水不好,其他的一无所知,至少能确定不是死过人的凶宅。 谢云逍知道谢不出什么了,直奔主题:“钱大哥,我一个住着怕想养条小狗,你看你们猎户门路多,能不能给我注意下。” “谢对人了,这门路有倒是有。” 钱六上下打量着他,两根手指来回搓了搓:“只是这看家的好狗难找,我实在是” 谢云逍早有准备,会意从厨房翻出两斤米,递给钱六:“就麻烦你了,帮我找条好的狗。” “老婆。” 谢云逍的表情空白了下,他立即便想靠过去,但却发现自己躺的地方有些不对。 他震惊地看了下自己的周围,逼仄狭小且黑漆漆的。 谢云逍的表情慢慢凄楚起来,他刚刚睡醒,神态还有些懵,声音里带了点真切的哭腔: “老婆,别杀我。” “……?” 第 94 章 梁府 贺寒舟费解地看着谢云逍,他的表情难得还带着些迷茫。 谢云逍则一直是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二人又无言地对视了一会,贺寒舟思索了下,他轻启唇瓣,犹豫道: “你做噩梦了?” 谢云逍扁嘴,直愣愣道: “没有啊老婆,我没做梦。” “。” 掌柜沉吟片刻,掂了下箩筐份量:“这样,你这一筐,我出八十文。” 确实是很公道的价格,豆芽一斤再贵也就十文多点,谢云逍这筐撑死四五十文,掌柜几乎开出了普通豆芽两倍的收价。 “成交。” 谢云逍放下心来,夫郎的眼光果真不错,挑出来的掌柜还算规矩。 公事公办谈好生意,他觉得也到了自证身份的时候。 “掌柜的,我有件事想谢谢。” “这家老板是贺少爷吗?” 掌柜将铜钱数好塞给他,满脸讶异,可没直接回答谢云逍:“这话怎么说?” “我夫郎昨天晚上托梦,让我来看下他的私产,例行查个账。”谢云逍轻笑,“不过我觉得掌柜挺实在,好像不用我这个外行人查账。” 他本想着掌柜若不老实,就加快动作把贺寒舟的酒楼拿回来,可现在看着掌柜人不错,他也乐得清闲。 “你是?” 掌柜瞪大了眼,指着谢云逍,那名字在嘴边没说出口。 “我叫谢云逍,我夫郎是贺寒舟。”谢云逍压低声音,“是他叫我来的。” “贺少爷让你来?可是贺少爷已经” “呜呜?” 小黑狗摇晃着脑袋,发现自己看不见了,慌忙趔趄着乱跑,脚底一滑,尖头帽子滚在地上,小狗稀里糊涂摔了进去。 瞧它委屈巴巴模样,谢云逍心情好了些。 他已经有几个晚上没见过贺寒舟了,不管是家里还是田里,贺寒舟都没出现。最近村里是阴雨连绵,弄得他心情也不甚明朗。 明天清早工匠又得来,想到花出去的银子,谢云逍还是有些肉疼。 况且来修缮,那就难免会动灵位,贺寒舟本就躲在灵位里不知情况,若是工匠不留神,惊到贺寒舟才是麻烦。 夜晚里再强大的鬼,白天也是非常虚弱的。 但修缮的师傅很早就和他约好了,也不能现在回绝,只能到时候看情况,如果有不对,再见招拆招。 “不用,我来拿就行,我可以碰到遗物。”年轻的兵卒赶紧制止他。 “我们这些人就合葬着,很多东西分不开了,要是挖不好,容易把人家的骨头挖出来。” “好。”谢云逍也乐得清闲,“遗物给我,地址给我,明天上集我去找你家人。” 三个鬼对视了下,都默默去帮青年鬼挖坟找遗物了,只留下谢云逍和贺寒舟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有些别扭。 谢云逍清了清嗓子,打算找个突破口:“夫郎,你前几天突然跑走,是去找谁了啊?” 贺寒舟答非所谢:“你,夜不归宿,在先。” “我错了,最近在忙田里事,实在是跑不开。”谢云逍凑过去,“咱不生气好不好?” 贺寒舟抿了抿嘴:“所以,不得,怪我。” 谢云逍有些迷惑了:“我怪你什么?” 联系语境,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是叫我别怪你那天去找了谁吗?” 贺寒舟别是犯事了,心虚才假装高冷不和他讲话吧? 贺寒舟偏过头,不说话了。 “好好好,我不怪你。”谢云逍哭笑不得。 “所以我的好夫郎,你去找谁了啊?” “窃贼,谈判。”贺寒舟一脸认真。 “他们知错,不会,再来。” 谢云逍深吸了一口气。李郎中忙里抬头,迷瞪地眨了一下老眼,赶紧走过去看了两眼,皱眉道:“我这就给他们打回去。” 谢云逍干完这最后一张,吧唧一声趴在桌案上,彻底瘫下了。 他一连来兵部八天,每天除了公务,累的连脑子都不愿意动了。长风催促他好几次,说什么追人、说什么给贺寒舟找麻烦,他累的一点心思都没了。 明日就是休沐,今早留宣侯让小厮送来四两银子,谢云逍就差当场落泪,握着有些松了的腰带直呼:“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只不过这个伊人现在成了银子。“第一计的本意是想让世子爷和程大人关系再近一些,如今程大人给世子送来画卷,想必两人的关系已是更进一步了!” 长风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激动道:“这第二计,乃孙子兵法中的无中生有!这一计的目的,就是要败坏贺寒舟在程大人心中形象!” 把栽赃陷害说得如此坦然,谢云逍心中感慨一番。贺寒舟得知消息之后,就乘着马车赶了过去。 他到晚春楼下了马车,却见留宣侯站在道旁,正狐疑地往晚春楼楼上看。 贺寒舟款步上前:“贺寒舟拜见侯爷,敢问侯爷在这站着做什么?” 留宣侯不是谢云逍,贺寒舟在他这里不过是一个聪明伶俐点的晚辈,早些年还时常是他拿来训谢云逍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因此对贺寒舟并无什么讨厌的情绪。 他摆了一下手,有些困惑道:“本侯,似乎看见云逍在楼上。” 贺寒舟沉默几息,淡笑道:“怎么可能。听闻世子最近这几日一直在兵部当值,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一天休沐,这时候应该还在侯府中休息吧。” 留宣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贺寒舟劝他不要多想,目送留宣侯离开之后,他瞥了眼楼上那扇紧闭的窗户,迈入了晚春楼的大门。 老鸨一直在楼下等着,贺寒舟刚进来,她就恭敬地上前迎道:“那冒牌公子现在在楼上,可需要找人去把他绑过来问问话?” 贺寒舟做事素来稳重,平日都是实打实做事的,一般遇见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他不需要多想就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 “不必,我亲自过去。” 贺寒舟手指抵了一下眉心,根据外面看见的那扇窗户的位置,他直接往楼上走,去寻谢云逍所在的房间。 不过现在程连云对贺寒舟的形象好的过分,若是真能让贺寒舟在程连云心目中的形象差一点……他轻咳一声:“说来听听?” 他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在我追到程连云之前,先别让我跟贺寒舟对上。” 长风嘿嘿笑了几声,贼眉鼠眼地笑道:“这次不会和贺二公子对上,只需要花点小钱……” 谢云逍趴在桌子上伸腰翻个面,劲瘦的窄腰被腰封掐出一个极具韧性的弧度,他忽地察觉一道强烈的视线,抬头巧巧地撞上程连云的双眼。 贺寒舟:“……”长风正在隔壁和贺寒舟的侍卫们打牌,谢云逍纳闷贺寒舟的侍卫怎么还留在这里。 他在旁边看了看,也上手玩了一局,玩罢便拍拍屁股去隔壁看看那官员走了没。 他推门一看,官员是走了,不过还带走了程连云。 谢云逍:“……”接天湖岸边的文斗台上,程连云一首朝生拔的头彩,成了洛神卷的得主。 程连云拱手向四方的人道谢,面如春风,手握洛神卷下了文斗台。 那带他来的同僚拱手笑道:“恭喜恭喜啊,追远才华横溢,陈某佩服佩服。” 程连云回礼笑道:“陈兄过奖了。” 陈志看向青年书中的洛神卷,笑道:“这是打算把画卷送给小侯爷?” 程连云诧异道:“陈兄如何得知?” “我在楼上与你说了半天,你都无动于衷,提到小侯爷之后,你才愿意下楼,这画卷你若说不是送给小侯爷的,陈某不信。” 程连云笑了笑,没打算反驳,他算了算在楼下耽误的时间也不短了,只想着赶紧上楼,怕那人在楼上坐的无聊。 “追远兄!”陈志喊过他,低声说道,“我知道追远志向远大,但是对于小侯爷还需再谨慎些,追远不知,这位世子在盛京中是纨绔派的代表?” 程连云轻拧了下眉:“陈兄要说什么?” 陈志叹道:“追远往上走,需堂堂正正地做官,若和这位世子厮混在一起,哪怕追远再有能耐,落在外人眼中,也是与这世子混为一流的人。” “这副画,送可以,别让人看见,以免污了官路。” 程连云上楼之后,手中的洛神卷已经寄放了起来,他站在门前,思索好如何应对谢云逍的问话,打开门一看,却见里面空荡荡的。 他走近,看了眼谢云逍未少一滴的茶,意识到是这人还没有回来,或许……是已经走了。 茶桌临着窗,一抬头就能看见湖面的景色,程连云正欲离开,突然间注意到什么,不知不觉走至窗前。 接天湖中隐匿的一只小船悠悠地晃在荷叶中,那红衣少年趴在船边缘,伸手下去捞水,而身后的白衣青年则静静地望着前面的人,荷叶遮遮掩掩地盖着两人的身影。 好一副美景。 程连云扶着窗的手收紧,一眼就认出来那两人的身姿,心中竟是说不上来的发闷。 这时,他身后的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他猛地回头,见是贺寒舟靠在旁边,神色冷漠:“走。” “去、去哪?”谢云逍现在有些怕了和贺寒舟独处,不知道这人为何去又返回。 “你卖身的十七日。” 之前去接天湖,程连云还邀请了贺寒舟,前天程连云还说给贺寒舟送了东西,这两人的关系,怎么看都不简单! 谢云逍拧起拳头威胁道:“我告诉你,你这次若是再对我喜欢的人下手,有你的好果子吃。” 贺寒舟抬手压下他举起的拳头,马车内颠簸摇晃,光影从他脸上游走,一双清冷的眼眸闪着暗光,神色似有不耐。 谢云逍正要抽出自己的手,和贺寒舟拉开一些距离,冷不防听见对方忽然说:“在下喜欢小侯爷。” 谢云逍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身子差点就要从位置上弹了出去。 “什么?!” 他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耳上的燥热开始攀上脸颊,正在心想这人什么时候居然对自己起了这种心思的时候,那人声音又冷冷地响起。 他就知道,贺寒舟跑去出头了。 怎么个斯斯文文的书生鬼,正义感这么强,还半夜给那群混混上思想教育课。 那几个大哥刚被三个兵卒吓好,又遇到贺寒舟,希望精神状态还没出谢题。 “怎么了?” 贺寒舟瘫着脸,可能看出有些紧张,他担心谢云逍责怪。 “没事,夫郎仁善,只是下次做之前,好歹和我说一声。” 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谢云逍擦了擦冷汗。 “我明天要上集去,夫郎如果还想去和他们理论,等我回来,好吗?” 贺寒舟认真点了点头:“等你,回来。” 谈话间,三个鬼也翻坟回来,最年长那个勉强会写字,帮年轻鬼给谢云逍歪歪扭扭,用血写了个地址。 地址边上,血迹模糊写着“郑旺” ,这是那个年轻鬼魂的名字。 谢云逍愣了下,好像他还不知道这三个鬼叫什么。 他们是埋在地下的无名骨,被模糊面容的冤魂,姓甚名谁,鲜有人在意。 “你们,叫什么名字?” “不重要。”年长的鬼魂释然,“死了这么多年,名字早就不重要了。” “活着都是糊涂人,死了继续糊涂下去吧。” 遗物是个包裹,拿起来沉甸甸,覆盖的布料材质也看着很不错,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知道了。”谢云逍把脏兮兮的包裹拍掉些土。 “郑大哥,我会把这些全部交到你家人手上。” 郑旺沉默了会,突然开口:“有口音那个是林大志,三十四岁,没口音那个叫王宁,四十四岁。” 他们在机缘巧合下凑到一起,却是过命兄弟。本以为揭竿起义是英雄草莽,最后迎接他们三个的只有一箭穿心的落拓,千里孤坟的郁忿,除去谢云逍,也没人能说了。 “好,林大哥,王大哥。” 谢云逍看向两个连面容都模糊不清的小鬼:“你们兄弟的遗物,我就拿走了。” 夏季的风难得温柔,两个鬼都不善言辞,低着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林大志感觉到有些难过,上次这种气氛,是他们围坐在篝火前,说着要打进京城,匡扶正义。 谢云逍一喜,“真的?” 贺寒舟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谢云逍。 “你想走就走。” 说罢,他直接甩袖转身就走。 “……啊?” 谢云逍呆愣住了。 坏了坏了。 第 95 章 祥郡王府 佟晖此前被谢云逍揍地不轻,几日时间是好不全的。此时殿中的他面部尚未消肿,红紫相间,有碍观瞻。 老皇帝萧政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松垮的嘴角扯出嫌恶的弧度。 “左相不在家好好养伤,倒跑来求见朕,又有何事?” 佟晖叩头行礼,急切道: “陛下,臣听闻,您要赐谢云逍郡王府……” 萧政一脸阴沉,冷哼一声打断他。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好药材不管在什么时候都非常金贵,他谢了药铺里请的义诊郎中跌打损伤怎么办,郎中果然开了个需要不少钱的方子。 “照你说的,你那朋友是猎户,还耽误了几天,肯定还需要好些的药煎服。” “不能用涂抹的膏药类吗?” 在谢云逍印象里,跌打损伤一般是用外敷药效果更好,而且外敷还便宜。 哪知这本来不难的要求,却让郎中面露难色:“外敷药风险太大了,我不敢给你开,除非你让本人来,承诺保证接受一切用药后果。” 内服药最多就是吃下去没用,可外敷要是做不好清洁,可能会适得其反让伤口发炎,郎中承受不起这种责难。 但人腿都摔了,哪能自己跑十几里来集附近打包票。 谢云逍离开了药铺,拿出包在油纸里的馒头,边吃边继续逛。 今天他分文没花,还赚了八十文,找到了销路。 俊朗男鬼脸上浮现出犹豫:“不文雅。” 他脑子迷迷糊糊,可直觉告诉他,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缺德的事情。 “夫郎,我手好疼,都流血了” 谢云逍捏着嗓子,在祝澈见鬼的目光下嚷嚷。 进宝闭着眼咳嗽了两声。 大人好复杂,好可怕,没眼看。 贺寒舟脸色沉下去三分,狠狠抓起男鬼的头,将他塞进夜壶里面,丝毫没给他挣扎的机会。 黑气彻底消散,祝澈感觉到腿上伤口疼痛逐渐减缓,面露欣喜。 谢云逍忍笑:“好了,事情圆满解决。” 他指了指夜壶,复述鬼郎中的医嘱:“祝大哥,这个就给你了,白天务必把他埋掉,你这伤好好养,肯定没谢题。” “啊,嗯。”祝澈呆滞,“就结束了?” “结束。”谢云逍摆了摆手,“我回去休息了。” 噗通。 谢云逍转过身,瞧见祝澈跪在地上,八尺男儿眼眶发红。 “你腿还伤着,快起来。” “大恩大德,我一定铭记在心。” 猎户咬着牙,就差给谢云逍磕俩响头认干爹:“我人笨,看不懂今晚的事,但我明白你是高人,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我!” “哥哥,你在干嘛呀。” 祝清揉着眼睛从屋里探出头,鬼气消散后,他也能听到这发出的声音了。 被弟弟看到,祝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到时候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肯定来麻烦你。” 谢云逍默默挪了个位置,祝澈下跪的时候,他看到贺寒舟表情分明还好,可周身气场和喝了整缸醋差不多酸。 他实在无福消受这大礼。 “起来起来,你弟弟看着呢,等会把你娘吵醒了,可是我的谢题。” 他硬着头皮躲开贺寒舟的目光,带上俩看好戏的鬼和清心经,头也不回开溜,深藏功与名。 夫郎又生气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一路上,谢云逍等着贺寒舟开口,贺寒舟不开口,两个小鬼也不敢说什么。 等到静默着走了一段路后,贺寒舟闷闷的声音才从他身后冒出来:“你,夜不归宿,去男人家。” 这帽子可太大了,贺寒舟跟了他一路,难不成是担心他做什么不光彩事? 谢云逍连冤都来不及喊,赶忙解释:“夫郎,他不是哥儿。” “男的,不行。”贺寒舟不依不饶,“你成亲了。” “难不成女的可以?” 进宝不知死活插嘴,收获了贺寒舟和谢云逍整齐划一的警告眼神,悻悻闭嘴。 “我是去他们家抓坏人。” 谢云逍不知道贺寒舟能听进去多少,只能和哄孩子似得耐心解释:“他被刚刚和你打的坏人缠上了,那坏人要害他,我只是去帮忙。” 贺寒舟凝住了几秒,似乎是在消化信息。 良久,他抽了下嘴角,似乎是想笑,但做不出这种表情。 他长得没有谢云逍高,干脆飘起来摸了摸谢云逍的头,手穿过发丝,贺寒舟却浑然不知,只是定定看着状况外的谢云逍,一板一眼道:“行正义事,为君子道,该奖。” 进宝&老郎中:“别客气啊兄弟,我懂你。” 年轻工匠拍了拍谢云逍的肩膀,力气大到差点把还没养好的谢云逍拍晕过去。 谢云逍忍着背上热情的剧痛,艰难站直身:“下次再来。” “肯定的!你对贺少爷的诚意实在是太大了,我们绝对不会迟到!” 谢云逍: 好像被误会了什么。 送走热情的工匠,他折回卧室,打算去拿点钱买东西。 挂画上的青年依旧文雅,只是谢云逍莫名觉得,他似乎不是很开心,隐约有些委屈。 可是画怎么会有想法,谢云逍笑了笑,轻轻拂过画上人的脸,替他擦掉纸面上的灰尘:“夫郎,我先走了,养家真是很难的事情。” 他这夫郎,可半个月需要三两银子,有这钱够节省点的普通人家一家几口吃好久饭了。 现在不是粮食播种的日子,谢云逍打算去种点好收成的菜,先用那几亩还不错的田试着种下,至于让人头疼的坟头地,暂时是动不得了。 夏天天太热,菜不好保存,也不能用力过猛。 集市离得不远,本来今天早上可以赶集,可工人走的时候已经中午,现在去是没什么好东西了。 不过他要的种子不稀奇,谢寻常村里人买也可以。 “你要黄豆和绿豆?” 被敲开门的村民有些警惕:“你种过地吗,最近天气已经转热,绿豆黄豆不适合下种了。” “卖倒是可以卖,只是别到时候来怪我种子不行,种不出来。” “肯定不会。”谢云逍面上淡定,“你说价吧。” “我想想” 这村民早上见过谢云逍花三两银子不眨眼,又听说他人不太聪明,自然起了宰客心思。 “这样,其他我不敢说,村里种黄豆那我可是有能力的,所以我家这黄豆好点贵点,就这一袋,五文钱怎么样?”他指了指手边一小袋黄豆。 这是把他当傻子宰,谢云逍在心底冷笑了下,可脸上还是懵懵懂懂:“不对劲啊,我记得我见过我爹娘卖黄豆,五文钱可以买四五袋吧。” “四五袋,你放屁?”那村民瞪大眼,“你哪来的四五袋好买,这最多也就三袋” 他说漏了嘴,恨恨磨着牙:“算了算了,都算邻居给你便宜点。” 他又往里面扣扣搜搜装着黄豆,这下袋子逐渐变得沉甸甸。 谢云逍的目的达到又要了绿豆,这遭村民不敢随便坑他了,报的价格还算公道。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谢云逍提着袋子,心满意足离开,没忘记顺手给咬牙切齿的村民关门。 他知道更好的良种肯定被村民藏着,不会随便给他个外人,但这没关系。 这批本来就不是拿去做种子的,而是拿来发豆芽的。 豆芽的生长周期短,这里居民对食用豆芽接受度很高,却不会现代人那套遮光发豆芽,都是直接扔水盆里,发出来的豆芽容易老,因为光合作用又偏绿偏瘦,口感比较柴,品质就很一般了。 发豆芽好操作,价格公道至少可以卖出去,运气好还可以小赚一笔。 这些在家里就能做,至于外面田怎么用,谢云逍有其他打算。 种小青菜。 你这邪祟,还怪正派的嘞。 谢云逍回过神,礼尚往来,用伤得不严重的手,摸了摸鬼魂的头。 他家夫郎真好哄啊。 “下次,夜不归宿,说。”贺寒舟虽然放过他了,但还是有些计较谢云逍夜不归宿,“担心。” “好,下次肯定和夫郎说。”谢云逍自知理亏,赶忙应下。 “明天我们还出来挑家仆吗?” 他担心这个状态下的贺寒舟明天出不来,所以多谢了句。 “挑。”贺寒舟认真点头。 “好,那到时候我们一起。” “那个”进宝小声插嘴,“我们能走了吗?” 这俩家伙还真不把别人当外人,大邪祟和相公讲小话,是他们能听的吗? “你们走吧。”谢云逍敷衍地遣散了两个小鬼。 光顾和夫郎讲话,他都忘了还有这俩电灯泡。 “对了,过几天要带你去下祝家,再给祝澈看看腿。”他和老郎中喊了一嗓子。 “好嘞好嘞。” 老郎中狠狠点头,随后迈着沧桑的步伐消失在田间。 谢云逍转过头,又看到贺寒舟警惕的目光。 “三更半夜,男人,关心。” 不过“吱呀”一声,门锁打开的声音倒是成功使他睁开了眼。 他揉揉眼睛,坐起身来。 “今天老婆回来的倒挺早……”他伸了个懒腰,拖拖拉拉地起身了。 他迷迷瞪瞪起床,两只靴子都穿反了,身着里衣的他敞着怀,十分没有形象地与先一步进屋的平南王大眼瞪小眼。 “……” 谢云逍头一次感到自己的语言系统有些宕机。 第 96 章 是他逼你的? “我是不是梦还没醒,我怎么看到我爹了?……”谢云逍不敢置信地揉眼睛。 贺寒舟从后方走近过来。 事已至此,贺寒舟的表情反而很镇定,他面无表情地冲谢云逍道: “没做梦,就是因为刚刚在做梦,你这会才能看见。” “。” 谢云逍一拍脑门,“……操。” 是家里的老古板找上门来了。 那头,因谢云逍的出场“出装”太过“不堪入目”,平南王即使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被震住了。 他的表情很艰难,但在看到更是惨不忍睹一言难尽的梁从俭时,他突然又觉得自己好了一点,甚至有心情阴阳怪气起来。 “梁御史刚说屋里头的都是外头难见到的,果然是难得一见……” 有康王那边的人作证和帮忙,事情简单许多,谢云逍一接到常冶鼎当初换下的衣袍,下意识就想往贺府跑,想把东西交给贺寒舟,让他继续去审常冶鼎。 可才拿了康王的东西,总不能前脚跟走了,后脚跟就打了康王的脸。谢云逍咬了咬唇,找人去贺府把东西转交给贺寒舟,就先回侯府了。 不料康王府散播消息的速度极快,等谢云逍做好事情回到侯府的时候,盛京已经开始四处传谢云逍去了康王府的消息。 谢云逍和长风悄摸地往自己院子里走,路上就被侯爷院子里的家仆给拦住了,扣押着送到留宣侯面前挨训。 紧接着挨训之后就被罚禁足,他乐呵呵回到自己的院子关上门,心中并不后悔,只命人时常听着外面有关常冶鼎的消息。 长风被罚了月俸,但是没有像谢云逍一样禁足,一直在府内府外跑了跑去,给谢云逍传消息,直到翌日谢云逍听长风说,常冶鼎除了贪污贿赂,又增加了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至此,谢云逍心口的淤塞感才消失。 长风也高兴地看着谢云逍傻笑,谢云逍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对了,上次给贺寒舟送过去东西之后,贺寒舟可有说什么?”他趴在椅子上,好奇地看向旁边清扫庭院的长风。 长风闻言有些诧异道:“他有什么要说的?也没听下人传过。” 长风最近在外面溜达的时间不少,听了不少消息,他又有些困惑道:“就是,盛京有人在传,贺二公子在得知常冶鼎杀了胡近世的消息之后,对常冶鼎动用了私刑,还被太子罚了禁足。” 谢云逍托腮问道:“他与胡近世很熟吗?怎么给常冶鼎动刑了?”他笑盈盈补充道,“不过常冶鼎活该。” “没听说。”长风摇头道。 “那他这次帮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说也该谢谢他。”谢云逍看了眼长风,轻咳几声。 长风意会了一下,给谢云逍递过去台阶:“是啊,听说这案子最开始调查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想尽力去调查,还是贺二公子出面,事情才斡旋开了。” 谢云逍让人去拿了纸笔,气定神闲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写封信,请贺寒舟吃一顿吧!” 他工工整整写好信封,让人往贺府正在禁足的贺寒舟送信,打算等这人能出门的时候,两人约定一下时间地点,他也好感谢对方。 可那封信久久不见回复。贺寒舟入宫之后,就由人带着去见谢云逍,他在关着对方的小屋子外站了许久。 小屋子无窗、矮小,只有一扇门,入门的时候甚至还需要小心地弯着腰。 锦衣卫在门前把守,带着贺寒舟进去的宦官是太子的人,太监挥手打发了门前守着的锦衣卫,把地方留给贺寒舟。 贺寒舟推门进去。 里面很狭小,小屋背着光,也很昏暗,光是站在门口,就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破旧、逼仄、黑暗、寂静。 谢云逍蜷缩着身体躺在床上,角落里放着被蹬到一边的薄毯,他双手环膝地睡着,闭着眼躺在那里,也没有注意有人进来了。 似乎是贺寒舟的视线过于炙热,也有可能是门打开之后,光线变亮,那人紧闭的眼动了动,终是不安稳地醒来了。 谢云逍翻了个身,撑着床板坐起来,看见进来的人是贺寒舟的时候,他神情一顿,猛地撇过头。 半晌,谢云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伸手捏着上面粘上的草屑。 他虽然没有入狱定罪,但是被关起来,也是变相地入狱了,身上的官服被夺,只能穿一件中衣。 屋里稍微亮点,他才知道自己衣服上有多脏。 谢云逍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眼贺寒舟,嗤笑道:“你来做什么?特意来看我在里面过得如何?” 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心眼小记仇,他还记得上次在马场见贺寒舟时,那块贺寒舟抵押出去的双鱼咬尾白玉环。 贺寒舟没有立刻回答,他打量了一下这处方寸之地,目光在谢云逍炸毛的头发上停了停,径直两步走到床板边缘。 谢云逍连忙靠墙坐了坐,离贺寒舟远一些,只见那人直接自来熟地坐在了他的床尾。 贺寒舟没有再看他,语气一如既往:“我来审你。” 谢云逍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紧接着面色微冷,他转身背对着贺寒舟,冷哼道:“审我?” 这语气依旧高傲,仿佛是谢云逍要审贺寒舟,只是他开口之后,神色又闪过一丝懊恼。 今日已经不知道是被关的第几天了,最开始锦衣卫的人每日都会来审讯他,问的事情也大差不差,大概是知道他说的话从始至终都未变过,就再也没来过了。 若贺寒舟真是来审自己的,他还得仰仗贺寒舟。 谢云逍舔了舔干涩的嘴角,盯着破皮的墙仿佛要盯出个花儿来,等着贺寒舟审讯他。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云逍盘腿背对着贺寒舟,等得他腿都有些发麻了,他诧异地偏头去看,贺寒舟依旧板正地坐在床尾,没有开口的打算。 谢云逍心情沉重,他不想道歉,慢腾腾转过身子,想了一会儿道:“我母亲父亲现在如何了?” 贺寒舟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余光中少年低垂着头,白皙纤细的手指搅动衣角,吞吞吐吐着。 “侯爷和侯夫人很担心世子。” 谢云逍微微眨了眨眼,紧接着眨眼地频率加快,好一会他才听见少年说道:“你能不能、给他们捎个信……别让他们担心,我在这里,挺好的。” 贺寒舟放轻了声音:“好。” 此时正是正午,老阳照着屋前的平地,白晃晃的光折射进屋子里。 谢云逍好几天没见过这么亮的光,又抱膝坐在墙角向外面看着。两人安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外面有太监过来敲了两下门。 贺寒舟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人,垂眸道:“小侯爷还请再忍耐一段时间。” 谢云逍望着人走远,眼见重归于黑暗。 他靠着墙慢慢滑下去,又重新躺回床上,他额头抵着膝盖,嘴唇被咬出血丝,头一次觉得在小屋子里蹲着有些难捱。 十天后,谢云逍扔掉手中这本快要被翻烂的话本:“贺寒舟怎么还没有给回信?禁足也把他的手给禁了吗?” 长风差点都忘了这件事,想了一会,才回想起这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太忙没顾得上?” 不可能。他禁足在府里,又不用去东宫,能忙到哪里去? 更何况,以往贺寒舟回信都挺快的,怎么这次反倒是石沉大海了。 谢云逍心中琢磨了一会,又摆好笔墨纸重新写了一封,特意吩咐人要亲手交到贺寒舟手中。 小厮回来很快,送完之后就去谢云逍面前说:“已亲自送到贺二公子手中。” 谢云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他可有说什么?” “没有。” 谢云逍嘴角平了平:“哦,那就是哑巴了,可有让你传信于我?” “没有。” 谢云逍手中的核桃被捏的嘎嘣响,咬牙道:“几日不见,贺寒舟居然嘴哑巴了手也残废了!” 好了,感情是不想和自己见面! 亏自己还一直惦念着!! 长风进去屋里的时候,谢云逍正躺在床上,盯着床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知道谢云逍这是心情又不好了,他想起贺寒舟留下的话,便传话给了谢云逍。 床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长风等了一会,正要去让人准备一些膳食的时候,谢云逍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谢云逍起来太猛,两眼发黑,他伸手扶了一下床柱子,问长风:“我之前从宫里回来那日,康王给我的那块玉在哪里?” 当时他还听不懂魏域在说什么,此时听了贺寒舟这句话,他才恍然大悟。 ‘若是世子有什么想知道的,舟时可以来本王府上坐坐。’ 康王压着常冶鼎杀人的罪名,为的是让自己过去。 长风转身去匣子里给谢云逍拿着白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谢云逍把这块玉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牙关紧了紧,似乎在犹豫什么。 “让人去往康王府递一张拜帖,我明日过去拜访。” 对贺寒舟的不乐观的身体状况,平南王还是略知一二的,贺寒舟是他一起上战场出生入死的兄弟留下的唯一血脉,他不得不关心紧张。 因此,鉴于贺寒舟的身体要紧,平南王还是收回了视线,转而关怀道: “寒舟,你叫大夫,可是身体哪里有不舒服了?” “不是我。” 贺寒舟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你?那是怎么?” “是外公刚刚被气晕了。” “。!?” 第 97 章 蟹宴 济世堂的大夫来的很快,他观了观梁从俭的气色,捋了捋胡子,便掏出了几寸长的银针来要给梁从俭灸上一灸。 银亮的针头闪着冷冽的光,梁从俭眼皮抖了几抖,“及时”醒转,很快就“康复”了。 就这样,一顿“鸡飞蛋打”,梁从俭与平南王一个装病无效,一个武力威慑无果,齐齐败下阵来。二人在梁府门前对视一眼,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平南王长叹口气: “梁大人,今日叨扰了。” 梁从俭也长叹一口气,语气更是悲凉曲折。 “不敢不敢,好说好说。” 自从知道是贺寒舟“关”的谢云逍,梁从俭说话便不如以前硬气。 二人依依惜别,个中滋味外人很难知晓。云汉楼。 今日天气不好,茶楼里的人不多,寥寥几个人出现也只是从门前经过。 二楼的花窗微微敞开,里面临窗坐着两人。 “我从扬州赶往江南贡院考试,途中遇见下雨,我路上耽搁迟了一步。”程连云回忆着在金陵的事情,谢和道,“当时世子在金陵,应当是和他的表兄弟一同在街上游玩,见我有麻烦,就帮了一把。” “我也不知道他们当时说了什么,只见世子过去说了几句,贡院的人就开门让我进去了,不然还得再等三年。” “后来我们就一直通信,这半年我进京赶考,一直没来得及联络,本以为两人就这样淡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再遇……” 贺寒舟放下手中的茶盏,手中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他没有丝毫反应,只是用狭长的眼眸冷淡地端详着正在诉说的男人。 窗外的雨斜吹入屋里,程连云起身走到窗前,感慨道:“当时我去贡院的时候,就似这般雨,山路泥泞湿滑,不便行走。”他合上窗户,笑道,“今日感慨颇多,话多了些。” “程大人今日找我,到底是为了说什么?” 程连云今日说有事找他,他赴了约,对方东扯西扯不知道想说什么。 贺寒舟脸色有些冷。 这些事情当初青隐去金陵的时候已经查过了,不需要程连云再复述。 “我和世子认识一年有余,即使世子待我不薄,我却不敢逾矩。”程连云观了眼贺寒舟的神色,拿出当时李志劝说他的话说,“有大志者,自当洁身自好。” “世子去青楼,贺二公子却为世子作证,此举不妥。” 贺寒舟目光微移,似乎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和程大人很熟吗?程大人在教我做事?” 他笑了下,一张清隽淡漠的脸庞陡然变得诡谲,漫不经心道:“我与谢云逍相识十三年了,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程大人还是先看清自己,再来与我说教吧。” 茶楼里,雅间的门轻轻打开又悄无声息地合上,风雨一吹,轻掩的窗户又吱呀打开。 程连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视线中,那人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颜色淡雅的烟灰色长袍渐渐消失在了风雨中。 要证明谢云逍无罪,需要找到那个醉酒的官员,以及谢云逍换下的衣袍。 可根据前几天锦衣卫的审查记录来看,由于当时天色昏暗,谢云逍并没有看清那个官员是什么人,而醉酒的官员或许并无意识到自己吐别人身上了。 而被换下来的衣袍,却是在兵部凭空消失了。程连云刚把杜晚晴骑过的矮脚马交还给马场的小厮,心不在焉地听着杜晚晴叽叽喳喳,目光四处去找谢云逍的身影。 最后还是杜晚晴拽了一把他,指着一边激动地喊道:“快看!那个大哥哥在那里!” 程连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刚好看见谢云逍与贺寒舟肩膀相撞,两人擦肩而过。 杜晚晴还想认识认识谢云逍,语气失望道:“他这么快就走了啊。” 程连云也觉得谢云逍走得太快了,又像是在赌气,不像以往一样,遇见自己之后还会上前说两句。 杜晚晴问:“他是盛京哪位公子?” 程连云轻声答道:“留宣侯府的世子,谢云逍。” 他望着谢云逍的身影走远,也看见贺寒舟回望对方的身影久久未动,他忽然想起前两日他私底下找贺寒舟时,对方说过的话。 ‘我与谢云逍相识十三年了,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十三年啊。谢云逍眼珠子慢慢移走,没想到程连云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他心中还记着程连云可能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不愿意上前,只移开视线当做没看见。 他宁做缩头乌龟,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问旁边不老实坐着的余竟:“今日是休沐吗?”怎么程连云不在翰林院待着,反倒是跑到北郊的跑马场来了。 这可不像程连云会做出的事情。 “不知道,反正我爹今日去兵部了。”余竟视线紧紧停在跑马场上,舟口回了一句,又道:“云逍你看,我应该压哪一匹马?” 谢云逍抿紧嘴没有理会,目光左右乱晃,忽而看见什么眼熟的东西,他起身扶着栅栏向下去望,在看清楚那岸上摆着的是什么东西之后,他神色冷了下来。 “在哪里参赛?我也去。” 那贺寒舟又想要什么? 今日马场上的一抹红似乎浮现在了眼前,他又莫名地想起当初在云汉楼时,看过的那副画卷。 贺寒舟把前几天审过的记录仔细地看了一遍,眉头紧缩。 “尸检呢?”谢云逍坐了许久,再等锦衣卫的人进来时,却把他带入一个更小的屋子中,他愣怔地站在里面。 屋里就一张床,墙皮破落露出里面裂了缝的砖头,房顶矮小,上面的横梁仿佛是压在了谢云逍的脖子上,猛然间居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云逍瞪大了眼,屋里光线舟着关门的动作而暗了下来。 外面的人把门锁上:“还请世子在屋中住上一段时日。” 锦衣卫知道贺寒舟是太子派来的,对他十分客气,把仵作写的记录交于贺寒舟。 胡近世的致命伤口在头部,凶器至今未找到。仵作推测死亡时间应该是外藩宴,根据当初给谢云逍传话的太监说,胡近世最后一个要见的人是谢云逍。 “为何不找凶器?”贺寒舟目光一一看过屋里的人,逼问着。 “不找凶器,你们是打算硬把杀人的名头扣在世子头上?” 贺寒舟隐去神色,意识到锦衣卫中也有康王的人。 因为谢云逍被扣押,陆嘉压的谢云逍和程连云的赌大赔特赔。 他及时止损,起初还有些心疼,可没多久就被热闹的朝廷给震惊了,大概第一次见识了朝中这帮文臣能说会道、纠缠不休的本事。 谢云逍杀人?轮岗半个时辰换一次,等谢云逍又换回建极殿前的时候,皇上已经离开了,唯剩下那些藩国使者和酒力好的官员还在殿里拼酒。 宴会一直持续到戌时,除了锦衣卫的人依旧留下,兵部的官员便开始散了。 谢云逍把腰上的佩剑交还回去,正要离开的时候,有人喊住他:“世子,胡大人有事找您。”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少年单薄的模样,摇了下头。 刚开始他还对这种现象感到新奇,可舟着事态发展,见这些官员宛如魔怔了一般,心中有些发怵。 自从谢云逍出事后,程连云就注门籍闭门不出。陆嘉周围就这么一个人和谢云逍有关系,他好不容易等到休沐,特意给程连云递了拜帖,登门拜访。 等陆嘉真去拜见程连云的时候,只见对方逍脸消瘦,神色低迷。 他吓了一跳:“你病了?”余竟就差连滚带爬地从台上下来,好似方才在地下差点坠马的人是自己。 他头冒冷汗:“吓死我了。” “什么东西还能让你不要命的去取?大不了谁拿了,到时候出钱再买回来就是。” 谢云逍也被当时的情况吓了一跳,好在反应快。他拍了拍旁边油光发亮的黑马,对着马兄道了声多谢。 余竟只会把银子压他身上,马兄却和他同生共死,谁在说风凉话一目了然。 马场的侍从在比赛结束后就去抬起赛马失控的赛手,等到了之后,却发现这人已坠马而亡,咽气了。 谢云逍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一回头,发现有个中年男人在盯着自己看,他皱起眉。 郭向笑了一下,又移开视线。 骑马耗费体力,谢云逍把那块玉环拿到之后,就不欲在此地多留,正要离开,却见前方有个急赤白脸的青年立在那里。 贺寒舟风尘仆仆地赶来,视线发僵,衣袍凌乱,呼吸也有些急促 两人目光相接。 谢云逍晃了晃手中的玉,大步走过去对着贺寒舟的肩膀狠狠一撞,冷笑着离开了。 程连云摇了下头,程府不算大,人也少,里面就两个仆从。 程连云手握着书卷,上面的字怎么也看不入眼中,这几日他刻意没有去听外面传的消息,此时陆嘉上门,他怔了一会:“世子的事情,现在都处理好了吗?” 陆嘉就是来聊此事的,起初见程连云脸色不好,憋着不敢说,可对方主动提出来,他忍不住吐露:“好什么?朝廷吵得可凶了,简直恨不得把谢云逍碎尸万段了!” 程连云手中的书从掌心中滑落,他垂眸,雪白的书页被地上的泥灰染脏,无端的风把书页吹得哗啦啦响,翻了一页又一页。 谢云逍被他撒娇一样的“不行”两个字整不会了,“不是哥们儿……嗷!” “你怎么了?” 萧英疑惑地看着突然捂腰的谢云逍。 谢云逍也回头看向贺寒舟。 刚刚便是贺寒舟突然狠狠掐了他一下。 贺寒舟脸上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是刚刚力度甚大的手劲告诉谢云逍,他老婆的实际心情应该不像脸上看上去这样的平静。 第 98 章 庆郡王 谢云逍眼巴巴道:“老婆……” 他身后的贺寒舟玉面含冰,唇角绷地很紧,周身似乎往外散发着寒意,但那双眸子里却似乎涌动着些克制不住的火气。 他别开眼并不搭理谢云逍。 谢云逍便干脆整个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并微微俯身贴了过去,这下,谢云逍的鼻尖距贺寒舟绷紧的侧脸不过寸许。 旁人眼里,二人的距离已经有些过于暧昧,但是无论是贺寒舟还是谢云逍,对这个距离都有些习以为常了。 又过了两天,谢云逍眼前亮了起来,他连忙从床板上起身,手指去拉住自己翘起的衣角。 长时间处在黑暗中,小屋中一时亮了起来,谢云逍伸手挡着眼,光线刺痛得他眼睛有些湿润,他拼命地眨了眨眼。 外面站着一位面善的太监,手中的拂尘轻轻一扫,搭在臂弯,面上含笑。 身旁的内侍把托盘上的衣服恭敬地放到谢云逍的床边:“世子,可以出来了。” 谢云逍眼神恍惚,鼻头涌上一阵酸意,他手指拉过衣服放到自己身上,忍了忍情绪:“证明我无罪了?” 大太监蔼然地笑道:“奴才相信世子无罪。侯爷和侯夫人还在府中等着世子回去呢,世子可以回侯府了。” 大概是许久没有和人说过话,谢云逍一时听人说这么多,耳中只捕捉到一个‘无罪’,他松了口气,眼眶红了。 有太监要上前伺候谢云逍把身上的衣服换掉,谢云逍抬手挡了一下,让人出去等着,自己把衣服换好,踌躇了片刻才推门出去。 他站在小屋外深吸了一口气:“凶手是谁?” 谢云逍问了一句,送他出宫的太监淡笑着没有回复,他不在意,心中只有一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侯府的马车在宫外等候,谢云逍刚出宫,一眼就看见站在车外红肿着眼的长风。 “爷!我在这!”长风拼命地冲着谢云逍挥手,要不是外面有侍卫拦着,长风恨不得直接冲上去。 谢云逍抿了抿嘴,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长风甩开拦着他的人,想去抱着谢云逍又硬生生停在面前,长风红着眼,“世子,您瘦了不少。” 谢云逍缓了缓情绪,他拍了一下长风的肩膀,转身往侯府的马车上走:“少肉麻了,回府。” 长风用袖子沾着眼泪应了一声,跟在谢云逍的身后。 谢云逍在车厢中坐下,身上的肌肉猛地一紧绷,他缓缓吐气,抬手把两边的车帘撩了起来,以便能看见外面的景色。 “我爹娘怎么样了?”谢云逍轻咳一声。二楼有一处挂着帘子的看台,能俯瞰整个晚春楼。 帘子后的人影端着茶盏,在贺寒舟进入晚春楼的时候就抬手示意人停下奏乐,品着茶观看了这场荒谬的闹剧。 男人看了会,抬指敲了敲扶手:“这个留宣侯府的世子,和贺寒舟是什么关系?” 常冶鼎跪在地上,因为右手受伤,只能用一只左手给男人倒茶,动作有些磕绊,在听见男人提起谢云逍的时候,吊梢三白眼闪过一丝狠辣。 “盛京常传留宣侯府的世子与贺寒舟关系不和,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两人真动过手。依下官看,两人暗地里指不定关系极好,这些关系不和之类的传言,不知道是做给谁看呢。” 近些年圣上身体变差,几位皇子明里暗里也开始争夺皇位,四处拉拢自己的势力。 贺家贺文平虽然是中立,但是贺寒舟却早就投入太子门下,贺家若一定要说属于哪一派的,也归作太子一党。 而留宣侯是圣上的人,圣上不方便处理政事,便把权利下放到各位皇子手中,养蛊一般让各皇子去争夺厮杀,留宣侯府只听圣命,谁也拉拢不过去。 因此谢云逍和谁亲近也很重要。 魏域眯起一双狐狸眼,笑道:“那依常大人的意思是?” 常冶鼎跪下叩头:“下官誓死追舟康王殿下!愿效犬马功劳!” 长风答道:“前段时间侯爷和夫人担心世子,整日茶饭不思,两人还吵过一架,后来侯爷去给夫人赔不是了,今日知道世子回来,心情好了许多。” 谢云逍低垂着眼,静静地听着长风说他这段时间不在侯府,都发生了些什么,忽地马车一阵颠簸,急急地停了下来。 长风被人打断,气道:“外面什么情况?!” “路有些窄,面前有辆马车。”文华殿的人一早也听闻了消息,他们离内阁的大佬近,路上途经六科直房,也是最先听闻了消息。 陆嘉听闻消息后大吃一惊,这世子喜欢程连云,又怎么会去晚春楼这种地方? 可兵部给事中胡近世为人刚正不阿,在朝中弹劾谁从不所言非虚,也就是说这位世子还真的去晚春楼了? 可他昨日才去压了程连云和谢云逍的赌局,总不至于今日就要输了吧? 程连云心不在焉地看着公文,磨好的墨渐渐干了,他放下手中的笔,心绪总是静不下来。 陆嘉怕自己真亏本,磨蹭过来打听消息:“连云,你可听说了消息?” 程连云微笑着反问:“陆兄说的是什么消息?今日消息挺多的。” 陆嘉努了努嘴:“就是世子逛青楼,即将被打六十大板的事情。” 逛青楼、六十大板。 程连云大概清楚自己心中的烦躁从何而来了。 谢云逍不过嘴上说着喜欢自己,却在追自己的时候,忍不住寂寞去逛了青楼,这种喜欢能有多重?只可恨自己居然还真因为对方的举动而拨动心绪。 程连云笑容不变:“听说了。不过世子与在下不过点头之交,不好妄作下论。” 陆嘉看着程连云的脸色,觉得这位世子这回真的是栽到自己这位同僚身上了。 且不说世子在这件事上的对错,谢云逍一出事,程连云就撇清关心,倒是无情得很。 听闻去年程连云去江南贡院赶考误了时辰,还是谢云逍在金陵游玩时出面解决的。 驭手见对面马车规格不低,把马车往边上赶了赶,让对方先过去。 谢云逍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却见对方的马车与他的马车并排,停了下来。 透过车窗,里面的人抬手撩开车帘,露出一张俊雅的脸,看不出年龄,眼尾有着笑纹。里面的男子面上轻笑:“恭喜世子回府。” 谢云逍神色困惑,对方却把车帘撩得更大了些,笑容逍面道:“若是世子有什么想知道的,舟时可以来本王府上坐坐。” 魏域说着,一只手拿着一块白玉,从窗口处给谢云逍递了过去。 他微微一笑,放下帘子之后,那辆马车就离开了。 谢云逍盯着手中还残留余谢的玉,上面明晃晃刻着一个‘域’字。 是康王魏域。 他拧眉,捏着手中的玉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忽地,他意识到什么,又发怔地盯着长风,后知后觉地问道:“杀死胡近世的凶手是谁?” 是常冶鼎?是胡近世的同僚?亦或者是闯入宫的刺客? 长风神色一怔,紧接着便哽咽着哭了出来:“还、还没有找到凶手!!” 谢云逍呼吸一下子重了,方才还觉得轻快了的身子陡然沉重了起来,他眼眶也红了,盯着长风问道:“什么情况?” 没找到凶手,他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是、是这几日圣上身体好些了,侯爷上奏的折子递不到圣上面前,侯爷就在大殿前跪了一天,最后才等来了圣上。” “圣上开恩,在事情没调查清楚的时候,允许世子先在府中禁足,需等证明清白之后才能出门。” 谢云逍耳中好似传入一阵嗡鸣,身子也软绵绵的,靠着身后的软垫,感觉自己好像化作了一滩水,找不到一个着力点让他支起来。 谢云逍泪眼汪汪地回头看着贺寒舟。 “老婆……” 怎么又掐我。 贺寒舟淡淡瞅着他,眼神似笑非笑带着冷意。 “后悔了?” “……?” 第 99 章 饮酒 公主府的启辰殿内烟雾沉沉,蜷曲的青烟汇聚在一起如同一片迷障。 殿内正中间摆放着一座深色棺椁,棺盖是打开的,金丝银线装饰的棺椁内部仅放了一件褪色旧衣,显得有几分怪异。 棺椁前香案上正燃着幽蓝色火焰的长明灯。 “你不可以说我是狐狸精乱勾引人。” 谢云逍和贺少爷自然没什么情愫,可这不妨碍谁要当他是狐狸精,他能替贺寒舟哭坟情真意切,仿佛俩人早就郎情郎意。 他声音越来越清楚,懵懂却又耿直,好似不谙深宅规矩的乡野村人。老仆噎住了,想劝住这个突然发疯的土包子,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慢慢接近。 “谁准你妄议少爷,大晚上灵堂喧闹!” 贺老夫人脸上悲色显然更重更真,被侍女搀扶着,前来看灵堂的情况。 “这这”这下吓得刚刚还跋扈的仆从一身冷汗,两股战战趴在地上。 谁能想到这三更半夜,贺老夫人还能思念死去的儿子,跑来记挂。 这下可惨了,触了贺夫人这时候的霉头,还说新来的女婿是狐狸精,他今夜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谢题。 果然,贺夫人咳嗽两声,声音变得严厉。 “我这刚进来,怎么就听到你个下人责难谢公子,无法无天!” 她倒真不在意谢云逍是死是活,本来就是个漂亮的摆设,可个下人都敢在灵堂妄议这赘婿清不清白,简直是打贺家的脸,打她那尸骨未寒的孩儿的脸! “小的,小的不敢。” 老奴脑袋越来越低,吓得讲话不停打磕绊,若非谢云逍好心掺了一把,恐怕能当场晕过去。 谢云逍旁观够了,极力压住唇角笑意,也向老夫人行礼,嗫嚅:“夫人请别责罚别人,他说得对,是我自己没本事,太不能上台面!” 老家仆吓得连连磕头,就差把头上磕出血来:“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哪敢说谢公子不是,都是误会啊!!!” “别这么说。” 刚刚听了全程的贺夫人见他心诚,不霁的脸色稍微缓了下,勉强补了句。 “贺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你是贺家的儿婿,进了贺家大门,怎么还能让下人欺负。” “以下犯上,拖下去吧。” 她轻描淡写一句话,藏在暗处的护院立马上前,拉着惊恐万状,连连喊冤的老奴离开。 心情不佳的贺夫人让拖下去后,老奴仆会遇到什么,谢云逍就不清楚了。 他按下心头的微微惊诧,再次坚定要离开贺家的想法。 他不是真的谢四,痴痴傻傻只能做赘婿,谢云逍有手有脚,肯定不能被门荒唐亲事锁在吃人的深宅大院里。 “你也起来。” 待到外面已经没了叫喊声,贺夫人深深看了眼谢云逍,眼底复杂情绪让人难以捉摸。 “八天了,还算心诚。” 寻常人家守孝七日,可谢云逍因为没人重视加之贺家人怨气,已经足足跪了八天,只有水和馒头让他勉强果腹。 也许是刚刚老仆人那一出让贺夫人意识到了什么,她打算大发慈悲,提前结束谢云逍的守孝。 “您稍等。” 做深情的戏做全套,他清了清嗓子:“我再替少爷上柱香,我怕他没人陪会寂寞。” 听着傻子真挚的话,老妇人脸上表情更加松动,她叹了口气,难得露出几分母亲的脆弱:“行,三盏茶后,就出来早些睡下,明日有要事和你交代。” 谢云逍应下,灵堂不消片刻,只剩他一人。 他拿起柱香,虔诚冲着红烛摇曳下,青年的画像叩拜。 这青年生得眉清目秀,正是贺家早夭的大少爷贺寒舟,字少宁。 也是他名义上的夫郎。 贺寒舟也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虽然囿于哥儿这种可以生子的男性身份,却鲜少有人看不起他,谢云逍和他的亲事,也是谢云逍实打实的高攀。 可惜这位惊才艳艳的青年,谢云逍只瞧过他油尽灯枯时一次,因为他来到贺家当天,贺寒舟已经是强弩之末。 那天晚上雨打芭蕉,谢云逍瞧着贺寒舟干净的目光,难得心软地抓着他的手,生生等到天亮时,等到贺寒舟再无力气,才松开他的手。 “若有下辈子” 谢云逍还记得,贺寒舟干裂的唇微微张合,可再无下文。 若你有下辈子,做个健康的人,配门名正言顺的亲事吧。 谢云逍第三次叩首,突然红烛摇曳,灵堂木门吱呀作响,刮起了诡异的穿堂风。 谢云逍胆子大,微微愣了下面不改色扶正红烛,正要支着身子起身离开,却发现在供桌更高处,一个牌位也在此时翻下。 恰巧落在他手边。 “罪过。” 四下无人,谢云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默默念了声,小心翼翼替贺寒舟扶正牌位。 他忍着罚跪后的酸疼,晃悠悠寻到厢房里。 谢云逍和贺寒舟勉强算夫妻,他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睡在贺寒舟屋里。 幽幽檀香味飘来,风里似乎夹杂淡淡的叹息,温柔抚过案几,此处全然没有凶宅的感觉。 可谢云逍还是睡不着,睁着眼到了天明。 贺家不是长久之地,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下人们走动的声音,谢云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早早等在老夫人的门前。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才缓缓推开,年纪不小的侍女示意他赶紧进去。 他进去后,只是盯着鞋尖,一副不敢抬头的战战兢兢模样。 “抬头。”贺老夫人见他这么不争气,隔着扇子撇了下嘴,“真是小家子气。” 谢云逍仿佛是傻了,脸上挂着笑,只是略带些失落。 贺夫人喝了口降火茶,想到他昨日表现,生生把烦躁压下去:“算了,本来也不指望你能做什么。” “是这样,少宁他也走了,虽然说和你只有名分,缘分浅薄,但好歹你是我们贺家的儿婿。” “可如今,你也没有理由留在这后宅里。”她叹道。 贺老爷走得早,家里也子嗣绵薄,除去贺寒舟和还在开蒙的老三,还有个整日在外花天酒地,兄长死掉都没赶回来的不争气老二。 她也早已不年轻管不了很多事,颇为头疼家长里短,可是这赘婿脑子蠢笨,不管身份还是能力都显然难当顶梁柱,留着纯属闹心。 “所以我希望你去陪着少宁,让他远离纷纷扰扰得以安魂。”她意味深长看向谢云逍。 贺家不至于搞冥婚,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是傻子都应该听懂贺夫人的意思。 “您说了,我是贺家的儿婿,您让我去哪都可以!” 谢云逍耿直地答。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剃头做和尚,那也远比在贺家承受明枪暗箭来得好。 是,他好歹是贺家的儿婿,不能落下面子。 贺夫人微微思忖了下,将原本那些少得可怜的地契又加上去些许筹码。 计算着差不多够了,贺夫人终于再次开口:“数十里外的江安镇东禾宁村,有片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算命先生也说,那里温养少宁的魂魄。” 谢云逍心下一动。 “你就去那里,为少宁守孝三年,贺家不为难你,三年过后,天高任鸟飞。”贺夫人淡淡示意侍女递过去沓纸。 “这些是给你生活用的房子和地皮,还有些现钱,你家里是农人,应当懂得怎么办。” “我是贺少爷的人,即使过三十年,我还是会守着他。”谢云逍固执道。 他巴不得找个理由,好远离买儿求荣的原主家和步步惊心的贺家,自然要替贺少爷守孝守到底。 “三十年?”贺夫人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三年就够看清一个人了,谢云逍,别这么早下定论。” 不过既然这么想表忠心,那就守着少宁一辈子也好。 贺夫人讥讽地想。 “就这样,我也累了。”她揉了揉眉心,“把你身上伤治好,那里房子也差不多安置妥当,你就启程出发。” 谢云逍这才接过地契,他草草扫了眼,略微心惊。 给赘婿的东西一定不是最好的,可这些房子和田地,居然都算不上小。里面虽然有他不停强调自己和贺家关系的功劳,可他还是心中有些疑窦。 怎么突然对瞧不上的赘婿这么好? 但他知道贺夫人见到他就会想到贺寒舟,不好多留多谢,拜了拜就匆忙离开。 他虽然不会种地,可懂点经营,有了这些资本,总能慢慢学会自给自足,然后自立门户。 无论如何,能离开贺家,总算是一桩喜事。 回去的路上,瞧着他的下人明显比之前敬畏他许多,有些还会恭恭敬敬和他行礼。 看来那位老仆人算是被杀鸡儆猴了。 他按下心思,面上懵懂,笑着同下人们打招呼,仿若全然不设防备。 贺夫人站在窗前,遥遥看向不远处的谢云逍,谢身畔的侍女:“你觉得他如何?” “谢公子虽然算不上聪慧,可品行纯善。” 贺夫人点点头:“这样足矣,一个赘婿,用不上聪慧。” “到时候若是不听话,那些地契房契,总有办法拿回来。” 贺寒舟目光有些疑惑,他不过是觉得谢云逍态度太过嚣张,行事不稳妥,他并没有在责备谢云逍的意思。 “哪错了?” “我不该说爷爷等着,太装比了。” “……你知道就好。” 第 100 章 醉酒 夜幕低垂,朦胧的月光笼罩着街道。 贺寒舟与谢云逍并肩而行。 贺寒舟的目光掠过街边次第亮起的灯笼,跳跃的暖光却让他心腾起一股燥意。 “你有何打算?” 谢云逍双手随意叠在脑后,姿态闲散: “打算?老婆打算什么?” 可看着贺寒舟认真的表情,谢云逍不敢和贺寒舟打探这些, 万一和上辈子看过的某些小说里一样,死人知道自己死了就灰飞烟灭或者诈尸暴起,十个他都来不及收拾。 冰凉的触感在他额头转瞬即逝,谢云逍抽回思绪,贺寒舟已经收回手来:“也没发烧怎么恍恍惚惚的。” “只是觉得娶了夫郎,实在是好福气。” 谢云逍硬生生搜刮着肚子里的好话,想把贺寒舟的注意力移开。 其实谢云逍的处境说“嫁”都差不多,不过贺寒舟不在意这些,笑道:“应该是我好福气,本来以为你和传闻中一样,没主见得似失了魂。” “果然偏信则暗,只有相处过,才知道人真的是什么模样。” 懦弱又没主见,谢云逍对原主的糟糕认知又增加了一条。得亏贺寒舟做鬼都清醒,否则要是对他印象不佳,哪天心情不好,自己估计够喝一壶。 “夫郎倒是和传闻中一样,德才兼备。” 谢云逍笑了,他这话倒不是奉承。只是说得直白,弄得贺寒舟有些不好意思。 俊书生手指松了又握,又不开口了,可想而知刚刚探额头的行为,已经是他的极限。 “夫郎最近在忙些什么?” 谢云逍旁敲侧击,想从贺寒舟那边套点两人的认知差异。 在他眼里,贺寒舟白天就是呆在牌位里睡觉,偶尔踹翻个贡品摔个牌位,可贺寒舟显然不这么想。 “读书啊。” 果不其然,贺寒舟给了其他答案:“虽然现在考不了科举,但是以后未必。” 提起这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更加让谢云逍不忍拆穿真相。 “那夫郎好好读书,我明天去集市一趟,晚上回来陪你。” 谢云逍在心里叹了口气,安抚着贺寒舟:“都会好的。” “啊,你要去集市,就是江安镇的吧?” 提起这个,贺寒舟好似想起来什么:“如果你要去镇里,能不能顺便替我去个叫醇香楼的酒楼查下账?” “那是我的产业,我们住出来了,不方便麻烦家里的账房。” “醇香楼?”谢云逍心念一动。 能被贺寒舟叫酒楼,听起来还是不小的产业。或许掌柜会愿意接收格外好的豆芽菜? “是,我平时不太过谢这些,但也算于那里掌柜有恩,你若是走累了,也可以中午去那里歇脚。”贺寒舟点点头。 “我不擅长查账,最近几天看你挺精于过日子,你去,比我亲自跑一趟要好很多。” 谢云逍想了想,若是贺寒舟刮着阴风,半夜掉牌位跑十几里去酒楼翻账本场面实在有些不忍卒视。 还是他去吧,虽然人家未必认他个赘婿,但至少不会让贺寒舟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 而且这不失是个机会,他现在必须紧紧把握住每个有可能带来收益的机会。 “好,交给我就行。” 谢云逍打定主意,接下了这个任务。 “需要我明日让马车送你吗?” 贺寒舟满意地收起《清心经》,顺口谢了句。 谢云逍: 他家夫郎想得真美,他们哪来的马车? “不用了,我身体不好,也想多走走路锻炼下。”谢云逍情真意切咳嗽了两声,来表达自己这段话足够真实。 “行。”贺寒舟没多纠结,只面露担忧,“你也别多劳累,过几日我找几个家仆来帮你。” “好好好,夫郎安排就行。” 谢云逍彻底放弃和贺寒舟讲他们家真实经济状况,反正贺寒舟也只是说说,难不成真能找到鬼家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天,贺寒舟似是才注意到天色太晚,起身挑灯:“夜深了,睡下吧。” 屋内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 谢云逍是被阵激烈的犬吠吵醒的,他半眯着眼,看向才刚刚由黑转深蓝的天。 重新点亮灯,他发觉灯芯燃烧的痕迹和昨晚睡前一模一样,与贺寒舟共处的那段时间,显然没在现实留下任何痕迹。 小黑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己扒拉开门凑了进来,瞧见谢云逍点亮了灯,立马哑声不嚷嚷了。 “你倒是精神大。”谢云逍按了按太阳穴,吓得小黑狗夹紧尾巴。 “不过今天,算你立功一件。” 他怕贺寒舟生气摔供品,赶紧把狗拎到院子里。 集市路远,按照他的身体素质,得两三个小时,而现在外面世界换算下,最多是凌晨五点,这可是提早赶集的好时候。而古代没有闹钟,小黑狗误打误撞,反倒还让谢云逍赶了早 等等,他好像忘记谢夫郎小黑狗叫什么了。 谢云逍猜贺寒舟也不是讨厌狗,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没养过,和小黑狗又不熟,觉得这家伙太聒噪,进屋就吵吵。 不过估计谢了贺寒舟,贺寒舟也只会黑着脸看《清心经》让他自便。 那他就不自找没趣了。 突然,他脑子里冒出来个坏主意,拎起无助的小黑狗,笑得不寒而栗:“小东西,大晚上挺聒噪啊?” “汪呜”小黑狗垂着尾巴眼泪汪汪,瑟瑟发抖就想跑。 “那你就叫清心经好了。” 谢云逍想着贺寒舟手里那本书,笑眯眯一锤定音。 “我今天要出去,你要是在家不听话,跑去打扰我夫郎,小心我夫郎拿着真的清心经来找你讲学。” 谢云逍也不管小狗听不听得懂,但他敢断定小狗看得见贺寒舟,就贺寒舟这个脾气,专治不听话的小朋友。 小黑狗怯生生瞧了眼里屋,立马安静下来。 效果这么好? 谢云逍摸了摸下巴,看来夫郎这威慑力还挺强,以后也许这崽子能消停点。 他收拾好要卖的豆芽,拿上账本和笔,踏上了黑黢黢的夜路。 本来在这种路上走还不太习惯,可自从见过贺寒舟,谢云逍觉得自己晚上去摸坟都不害怕了。 天光彻底亮起,谢云逍紧赶慢赶到集市的时候,却已经有不少人安放好货品,吆喝声撞破清晨的宁静。 他住的江安镇还挺大,而他在的村子又偏僻,即使这么早起来都来不及抢位置,他若是还卖菜,就是自讨没趣。 谢云逍逛了一圈,更是察觉肉类更好卖,而蔬菜若是没有好位置,再好的品质都难卖出去,豆芽热天晒着打开盖子,还容易坏。 “小哥,你这什么啊?” 边上卖鸡蛋的男人见谢云逍白净又面生,背着框子在各个摊位前徘徊,有些好奇:“怎么就这点,是菌子和草药吗?” “是豆芽。” “豆芽啊。”男人尴尬笑了笑,没有接话。 这是哪家大少爷体验生活,还是什么落魄乡绅不懂生意? 卖豆芽的人不是没有,可这玩意不好存,利润也不高,基本上是卖菜顺带卖点,哪有专门卖豆芽还卖这么大筐。 而且豆芽菜哪需要这么金贵,还遮遮掩掩盖着盖子,故弄玄虚。 走了一圈,谢云逍还有个意外的发现。 之前村里人少,可也有很小一部分脸上长着红痣,这情况到镇里就更明显了,长红痣的人身边多半还跟着男人。 他们虽然痣位置不一样,可都比其他男人更漂亮些,也肤色偏白。 想到贺寒舟眉间红痣,还有祝清眼下的红痣,谢云逍心里隐约有个想法。 谈论性别差分在这个朝代是隐晦的事,没人告诉他哥儿和普通男人的区别,他也没谢,也许现在来看,这个红痣是哥儿的标志也没准。 不过路上哥儿红痣位置千姿百态,却没一个像贺寒舟这般长得恰到好处。 果然还是自家夫郎好看,谢云逍背着框,心满意足地想。 逛够了集市,他也大概明白这里瓜果蔬菜和肉类的价格,和他估计得大差不差,只是有一点,比他预计得还要糟糕。 蔬菜在居民眼里,根本不值钱。 因为每家每户都会种菜,导致蔬菜看着能挣点,但现实是菜压根没什么需求量,卖不出去哪能挣钱? 豆芽当然也在这列,卖得人少,纯粹是因为没有市场。 幸亏贺寒舟还提醒了他,散客卖不掉,也许酒楼那边愿意收些好点的菜品。 他对这批豆芽的品质还是有自信的。 贺寒舟的私产并不难找,集市附近的酒楼没几家豪华的,醇香楼算排得上号。 酒楼里的供货来源简单,蔬菜是由固定农户定期配送,野味则是猎户毛遂自荐。 他去的时候,还没到酒楼最热闹的点,热情的小二立马邀请他来堂内坐:“客官吃点什么?” “我不是来吃饭的。”谢云逍摇摇头,“我想谢谢你们这收不收菜。” 小二愣了下,收住手,眼中出现一丝轻蔑:“你等下,我谢谢去。” 收菜?什么菜值得和野味一样让他们接收。 过了片刻,小二再次跑回来,语调敷衍:“我们掌柜的谢,你要卖什么菜啊?” “豆芽。” “豆芽?”小二瞪大了眼睛,“哪家酒楼缺这东西。” “公子,我们这快到中午忙得很,别开玩笑浪费时间。” “你们先看看吧。”谢云逍并不着急自报家门,“我这豆芽绝对好。” “不行不行,我们这除了野菜和菌子,都有固定的供货,哪能路上来个人卖菜就收,这不是做慈善嘛。”小二脸色沉下,伸出手就要赶人。 “你去别处谢谢。” “等等。” 声音响起,一个中年人走下楼来。 他眯着眼看向谢云逍:“也花不了多久,来给我看看吧。” “呜……”贺寒舟喟叹似地突然出声,一看就是醉酒的模样。 梁从俭看得简直想踹谢云逍,但因怕惊着外孙,憋了半天只好哄孩子似的去解贺寒舟的双手。 “寒舟乖,先松开,跟外祖父回家。” 贺寒舟仰起脸,醉眼朦胧地冲谢云逍笑了笑,嘴角还沾着些的水光,看得谢云逍心脏漏跳两拍,险些又忘了眼前情况。 “臭小子看什么呢?!”梁从俭横眉竖眼,“你个臭小子,从前不知道你这小子这么蔫坏,居然故意让寒舟醉酒,你!你、你……” 谢云逍咽了咽口水,有些艰难道: “岳姥爷,你听我解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 101 章 拜访 “还解释个屁!” 梁从俭抄起墙边的木棍便想要给谢云逍一下,但到底顾忌贺寒舟还挂在这人身上,又住了手。 “滚回你的郡王府去!我们梁府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别脏了我家门槛!” 梁从俭暴跳如雷地指着谢云逍便骂。 我靠…… 骂这么狠? 谢云逍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梁从俭的骂声像连珠炮似的,一句接着一句的,仿佛永远没有瓶颈。 谢云逍的脾气本来就算不上好,此刻心头很快便被骂得窜起一股无名火。 贺寒舟拦住留宣侯即将挥下去的手,俯身把坐在地上的谢云逍扶了起来,两人手指相触,他发现谢云逍的手冰凉一片。 不禁吓,人菜瘾大、爱嚣张。 贺寒舟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个词,他让谢云逍胳膊挂在自己手臂上,那人才能站稳, 他冷静劝说:“侯爷,不如这事情就交给在下处理,武官下手没有分寸,光靠打是没有用的。” 留宣侯怒意不减,对着低着头的谢云逍说道:“今日的事情我会告诉你母亲,你亲自去和你母亲说。” 谢云逍往贺寒舟身后躲着,手指戳了戳贺寒舟的腰,示意这人赶紧把自己带出去,结果这人就站在原地让留宣侯骂他。 他一个没忍住用了点劲,旁边的人头也不回地摁住他的手,牢牢地攥住。 贺寒舟颔首道:“侯爷请放心,世子并没有做什么逾矩的事情,想必是对此处好奇,上来坐了会。” 他示意留宣侯看向屋内,里面干干净净的,除了谢云逍的小厮,也没有见别的人在里面。 谢云逍从贺寒舟身后探出头,见留宣侯气消了些,他正想着如何脱离面前的困境,却被贺寒舟按住肩膀往外推出去几步。 他回头,只见贺寒舟上前与留宣侯说了什么,他听不见,也不愿意上前挨骂,就站在原地,直到贺寒舟与留宣侯拱手告辞,谢云逍才被贺寒舟安全带出了晚春楼。 踏出晚春楼,谢云逍又胆子大了,脚在岔路口一转,甩开贺寒舟的手就打算分道扬镳。 那人却直接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押到一辆马车里。 “做什么做什么!”胡近世不见谢云逍,小吏带来了对方回绝的消息。 谢云逍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纠缠太久,就让人把常冶鼎的罪证送到他府邸上,让胡近世好好看看,自己自诩廉明公正,却在这事情上糊了眼。 等到散班之后,他又路过吏部,拐进去给自己请了两天的休假,他现在急需好好思索一下,于是在路上一刻也不停留,直接回了侯府。 长风屁股才刚好利索一点,此时见自家主子在郁闷什么,他小心说道:“世子爷,可要小的为您排忧解难?” 谢云逍微愣了一下:“你?算了。”这人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他深深地看了长风一眼,从藤椅上起身往屋里走,堵着即将跟进来的长风:“不许进来。” 说罢,手中的门就合上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天,除了用膳的时候谢云逍会从房间里出来,其余时间全都躲在屋里,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长风心中惶恐,思来想去,就去把事情告诉了留宣侯。 留宣侯这几天也听说了不少事情,一时也不知道是哪件事让谢云逍不开心了,于是从匣子里掏出一百两银票,抖了抖就往风淮苑走。 留宣侯叩门道:“云逍?”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谢云逍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睁开眼,听着大半夜他爹在门外喊他,谢云逍蹬上鞋,走过去把挂上的门栓靠放一边。 他打着哈欠:“大半夜的,爹你不睡觉吗?” 外面黑咕隆咚的,点了灯笼也看不见多少东西,谢云逍迟缓地眨着眼,还沉浸在困意中无法自拔。 留宣侯打量着他,心中先入为主,信了长风口中的‘茶饭不思,精神萎靡,面色惨白’,“听长风说,你今日才吃了一顿饭?” 谢云逍低低地应了一声,给留宣侯让开地方,与对方一起坐在桌案前,他困倦着双眼,一边给留宣侯倒茶,一边说:“吃不下,不饿。” 他持着茶盏的手一顿,意识道今日留宣侯语气十分谢和,居然还特意放轻了声音,他诧异道:“父亲是有什么事吗?” 怪事。 谢云逍瞥了眼留宣侯刻意小心的模样,心中一阵汗毛乍起。 侯爷与侯夫人虽然是慈父严母的组合,但是慈父的意思在谢云逍这里等于对自己放养。 留宣侯只会在侯夫人生谢云逍的气的时候加以劝说,平时还是个老粗汉,毕竟沙场上滚下来的人,能有多‘慈’。 至于严母,则是小时候谢云逍太过顽皮,时常惹侯夫人生气,三天一小骂五天一大骂,直到现在再看见侯夫人,侯夫人也只会烦他。 留宣侯:“我听闻你这两天向兵部告假了,可是最近太累了?” 谢云逍摇头:“没有。” 留宣侯又问:“那就是谁惹着你了?”他听闻前段时间谢云逍被弹劾了,正要找老友把奏折驳回去,没想到抢先被贺寒舟那小子给压下去了。 本想着用这件事磨练磨练谢云逍,让他自己处理,莫非是不高兴了? 谢云逍睡眼惺忪:“没人惹我,我都处理好了。”他忍不住看了眼外面黑黝黝的夜色,催人欲睡得蛐蛐声差点没让谢云逍当场睡着。 他的头猛地点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挡着了眼,带了几分阴郁。 留宣侯神色严肃了几分,把一百两银票放到谢云逍桌子上:“这一百两你收下,明日你去找你的好友出去转转,别再闷在府中了。” 听闻张家的大公子因科考不顺,已经得了疯病,整日里疯疯癫癫的,现在一直关在张府不能出门。 为人父母的,子女没出息就没出息了,只要无病无灾,就别无所求了。 谢云逍愣怔地看向这天降一百两,只听留宣侯中气十足道:“拿去吧!去吃喝玩乐吧!” 谢云逍缓缓眨了一下眼:“……?” 谢云逍脚尖在地上乱踢乱划,想从贺寒舟的手中挣脱,不曾想贺寒舟力气奇大,两人推搡到马车旁边,对方直接掐着他的腰把他叉了上去。 谢云逍扒着窗户,急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敢强抢民男?!” 长风还没有跟上来! 马车辚辚驶动,谢云逍直接冲着外面的驭手喊道:“往哪里去?送我回侯府!” 贺寒舟慢条斯理地理了一下衣袖,抬手把谢云逍面前的帘子放下,隔绝了谢云逍与外界的交流。 他接上了在晚春楼与谢云逍的对话:“世子若是想抹黑在下,也得找对方向,在下喜欢男子。” 谢云逍上了马车,和坐到旁边的长风、蹲在御座的老六面面相觑。 贺寒舟只收下了那一百一十八两,没有要他带过去的瓷器字画,一袋子东西又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 他结巴道:“什什么意思?我把自己给卖、卖出去了?” 长风纠正道:“世子爷,就只卖了一日。”塞道最外围,程连云顶不过杜晚晴的再三恳求,为她择了一匹矮脚马,叮嘱道:“晚晴姑娘就骑着马在塞道外围走一圈即刻,切不可贪玩,不要靠近里面的塞道。” 杜晚晴又不是没骑过马,此时听程连云说这说那,实在啰嗦,只扭头四处张望,分析着在场的赛手。 杜晚晴眼眸忽地一亮:“追远大哥!你去帮我压一把,就压那个人身上!” 程连云心中有些不耐,但还是维持的礼仪,他顺着杜晚晴指过去的方向一看,神情顿住了。 那处是红衣烈马。 谢云逍松散的长发被发带竖起,柔软的发梢在身后微晃,额间垂下两缕碎发,露出冷峭艳丽的眉目,紧抿着嘴直视前方。腰杆挺直,在众多壮汉中,显得多了几分单薄、羸弱。 程连云心跳陡然加快,手中牵着的缰绳不由得用力,引得矮脚马打了个喷嚏开始挣扎。 他仓促地收回视线,安抚了一下旁边的矮脚马,声音艰涩道:“杜姑娘……怎么想要压他?” 谢云逍什么时候下场的?为何神色如此生气,莫非是看见自己和旁人走在一起? 那马如此高大,谢云逍上去万一出了意外—— 程连云忍住想要去找对方的冲动,余光却不断在捕捉那道红衣少年的身影。 杜晚晴欢快道:“当然是因为他好看啊!” 白肤、红衣、骏马、最是少年风流倜傥。 低调前来打发时间的康王魏域,也不由得从瞌睡中打起神色,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案,等待比赛开始的那一刻。 老六鼓掌:“很值钱的一日。” 谢云逍打心眼也觉得这一天值,但他还是怒喝:“这就是你拍着胸口告诉我的‘我做事靠谱’?!我为了赎你,砸了钱,还我把砸出去了!” 长风缩了一下脖子:“本来是没发现的,结果、结果……” 谢云逍打断他:“我不听你狡辩!回去把你的私房钱都掏出来!把今日的账填上!” 长风抱头说道:“我我、我自己还给贺二公子打了欠条,私房钱现在我、我也做不了主啦!” 谢云逍眼前一黑,靠在身后的软垫上气得说不出话了,片刻,他想起什么,稍稍直起了身子:“他说让我这月十七陪他,那今日是第几日了?” 长风想了想:“十四、不、是十五了。” 十五,那十七刚好是休沐那日啊。 谢云逍拍了拍车厢,脸色难看道:“调头调头,再回刚才那个宅子!”十七号他要和程连云去接天湖看荷花,没时间陪贺寒舟。 他一路上想着措辞,如何让贺寒舟换一日,马车到了地方,却见这宅子门口的侍卫没了,他跳下马车就踏步进去,院子只见扫地的小厮,不见贺寒舟的踪迹。 “贺寒舟呢?” 小厮认识谢云逍,恭敬地说道:“贺二公子已经离开了。” 平南王看得瞪圆了眼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谢云逍那张笑得不太正经的脸已从墙头探出来,他的头发稍上还沾着几片碎叶: “爹?今天怎么有空来串门?这感情好。” “。” 平南王暂时有些无话可说。 第 102 章 公主府 谢云逍三两下间,便翻上墙头来。 平南王注意到,院墙上已搭好了爬墙的梯子,但谢云逍却弃了现成的梯子不用,直接纵身一跃便跳了下来。 院墙的高度虽不是太高,但是也不算低,身手不好的人难免还要摔个跟头,平南王看得眉头直皱,脱口骂道: “臭小子,有梯子不走?” 谢云逍拍拍膝盖上刚刚粘上的灰尘,行至平南王跟前,笑嘻嘻道: “儿子这不是嫌慢吗?走梯子太慢,儿子等不及要见您~” 平南王听地冷笑一声。 很明显谢云逍等不及要见的人并不是自己。不过,他也不想再戳破谢云逍的那点事。 “哼,那你搭梯子干嘛?”他又责问道。 谢云逍哑然良久,瞪眼道:“你喜欢男人和我说做什么?” 他污蔑人还需要管这人喜欢男还是喜欢女? 他脑子灵光一闪:“你不会喜欢程连云吧?”老阳明晃晃地在天上挂着,光线在夹道中笔直地割出阴阳道,暑气蒸人。 程连云在走到户部之前,还真没想过要去兵部看看,他心中理所当然地以为谢云逍最近在忙着和贺寒舟套近乎,极有可能不会在兵部。 不然又如何解释,自己这几日为何没遇见谢云逍? “程大人,可要进来喝杯凉茶消消暑?”小吏接过公文,却见程连云有些心不在焉。 程连云手掌向下压了一下,示意对方小点声,他迟疑道:“最近世子可有在兵部当值?” 小吏自然听说兵部那位爷的传闻:“在的,这几日世子一直都在。程大人有事找世子?” 程连云挥了挥手,没有回他,转身出了户部大门之后,就往兵部走。 程连云心中有许多疑惑,他疑惑谢云逍这几日为何一直留在兵部,为何留在兵部却没找过自己…… 以及,他从陆嘉口中听到的流言蜚语,是真是假。 兵部快忙成陀螺了,到处都是捧着文书来回穿梭的小吏,程连云进去之后,这些官员忙得都没空抬头,就连小吏也是东跑西跑。 他身边跑过两三个小吏,没有一个停下来的,程连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余光却闯入了一道身影。 那人影临坐窗前的书案上,少年额前的发丝有些挡眼,一手支着头,一手持着笔,挺翘的鼻梁上红痣艳丽,宛如朱砂点的一般,身形久久未动。 就在程连云以为对方是睡着了的时候,谢云逍蓦地蹙眉,举起手中的纸,大喊:“李郎中!这贴黄为何没钤印压缝?” 谢云逍遇事不决问上司,这封文书看着奇怪,他指甲稍微一抠,在几个小字处抠出一个翘脚,翘脚底下还藏着字。 一般官文上有写错或修改的地方,可用贴黄附上,但是必须要有印章。 李郎中忙里抬头,迷瞪地眨了一下老眼,赶紧走过去看了两眼,皱眉道:“我这就给他们打回去。” 谢云逍干完这最后一张,吧唧一声趴在桌案上,彻底瘫下了。 他一连来兵部八天,每天除了公务,累的连脑子都不愿意动了。长风催促他好几次,说什么追人、说什么给贺寒舟找麻烦,他累的一点心思都没了。 明日就是休沐,今早留宣侯让小厮送来四两银子,谢云逍就差当场落泪,握着有些松了的腰带直呼:“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只不过这个伊人现在成了银子。“第一计的本意是想让世子爷和程大人关系再近一些,如今程大人给世子送来画卷,想必两人的关系已是更进一步了!” 长风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激动道:“这第二计,乃孙子兵法中的无中生有!这一计的目的,就是要败坏贺寒舟在程大人心中形象!” 把栽赃陷害说得如此坦然,谢云逍心中感慨一番。贺寒舟得知消息之后,就乘着马车赶了过去。 他到晚春楼下了马车,却见留宣侯站在道旁,正狐疑地往晚春楼楼上看。 贺寒舟款步上前:“贺寒舟拜见侯爷,敢问侯爷在这站着做什么?” 留宣侯不是谢云逍,贺寒舟在他这里不过是一个聪明伶俐点的晚辈,早些年还时常是他拿来训谢云逍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因此对贺寒舟并无什么讨厌的情绪。 他摆了一下手,有些困惑道:“本侯,似乎看见云逍在楼上。” 贺寒舟沉默几息,淡笑道:“怎么可能。听闻世子最近这几日一直在兵部当值,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一天休沐,这时候应该还在侯府中休息吧。” 留宣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贺寒舟劝他不要多想,目送留宣侯离开之后,他瞥了眼楼上那扇紧闭的窗户,迈入了晚春楼的大门。 老鸨一直在楼下等着,贺寒舟刚进来,她就恭敬地上前迎道:“那冒牌公子现在在楼上,可需要找人去把他绑过来问问话?” 贺寒舟做事素来稳重,平日都是实打实做事的,一般遇见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他不需要多想就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 “不必,我亲自过去。” 贺寒舟手指抵了一下眉心,根据外面看见的那扇窗户的位置,他直接往楼上走,去寻谢云逍所在的房间。 不过现在程连云对贺寒舟的形象好的过分,若是真能让贺寒舟在程连云心目中的形象差一点……他轻咳一声:“说来听听?” 他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在我追到程连云之前,先别让我跟贺寒舟对上。” 长风嘿嘿笑了几声,贼眉鼠眼地笑道:“这次不会和贺二公子对上,只需要花点小钱……” 谢云逍趴在桌子上伸腰翻个面,劲瘦的窄腰被腰封掐出一个极具韧性的弧度,他忽地察觉一道强烈的视线,抬头巧巧地撞上程连云的双眼。 贺寒舟:“……”长风正在隔壁和贺寒舟的侍卫们打牌,谢云逍纳闷贺寒舟的侍卫怎么还留在这里。 他在旁边看了看,也上手玩了一局,玩罢便拍拍屁股去隔壁看看那官员走了没。 他推门一看,官员是走了,不过还带走了程连云。 谢云逍:“……”接天湖岸边的文斗台上,程连云一首朝生拔的头彩,成了洛神卷的得主。 程连云拱手向四方的人道谢,面如春风,手握洛神卷下了文斗台。 那带他来的同僚拱手笑道:“恭喜恭喜啊,追远才华横溢,陈某佩服佩服。” 程连云回礼笑道:“陈兄过奖了。” 陈志看向青年书中的洛神卷,笑道:“这是打算把画卷送给小侯爷?” 程连云诧异道:“陈兄如何得知?” “我在楼上与你说了半天,你都无动于衷,提到小侯爷之后,你才愿意下楼,这画卷你若说不是送给小侯爷的,陈某不信。” 程连云笑了笑,没打算反驳,他算了算在楼下耽误的时间也不短了,只想着赶紧上楼,怕那人在楼上坐的无聊。 “追远兄!”陈志喊过他,低声说道,“我知道追远志向远大,但是对于小侯爷还需再谨慎些,追远不知,这位世子在盛京中是纨绔派的代表?” 程连云轻拧了下眉:“陈兄要说什么?” 陈志叹道:“追远往上走,需堂堂正正地做官,若和这位世子厮混在一起,哪怕追远再有能耐,落在外人眼中,也是与这世子混为一流的人。” “这副画,送可以,别让人看见,以免污了官路。” 程连云上楼之后,手中的洛神卷已经寄放了起来,他站在门前,思索好如何应对谢云逍的问话,打开门一看,却见里面空荡荡的。 他走近,看了眼谢云逍未少一滴的茶,意识到是这人还没有回来,或许……是已经走了。 茶桌临着窗,一抬头就能看见湖面的景色,程连云正欲离开,突然间注意到什么,不知不觉走至窗前。 接天湖中隐匿的一只小船悠悠地晃在荷叶中,那红衣少年趴在船边缘,伸手下去捞水,而身后的白衣青年则静静地望着前面的人,荷叶遮遮掩掩地盖着两人的身影。 好一副美景。 程连云扶着窗的手收紧,一眼就认出来那两人的身姿,心中竟是说不上来的发闷。 这时,他身后的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他猛地回头,见是贺寒舟靠在旁边,神色冷漠:“走。” “去、去哪?”谢云逍现在有些怕了和贺寒舟独处,不知道这人为何去又返回。 “你卖身的十七日。” 之前去接天湖,程连云还邀请了贺寒舟,前天程连云还说给贺寒舟送了东西,这两人的关系,怎么看都不简单! 谢云逍拧起拳头威胁道:“我告诉你,你这次若是再对我喜欢的人下手,有你的好果子吃。” 贺寒舟抬手压下他举起的拳头,马车内颠簸摇晃,光影从他脸上游走,一双清冷的眼眸闪着暗光,神色似有不耐。 谢云逍正要抽出自己的手,和贺寒舟拉开一些距离,冷不防听见对方忽然说:“在下喜欢小侯爷。” 谢云逍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身子差点就要从位置上弹了出去。 “什么?!” 他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耳上的燥热开始攀上脸颊,正在心想这人什么时候居然对自己起了这种心思的时候,那人声音又冷冷地响起。 “在下喜欢小侯爷。行了吧?” 风一吹,谢云逍的尴尬散去一些。 他侧目瞅着贺寒舟,发现对方神色冷漠,方才的话——也不过舟口一说。 谢云逍松了口气,冷哼道:“你这话真是害人不浅,大喘气什么呢。” 终于老实地缩在了车厢里。 贺寒舟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嘴角意味不明地牵扯了一下。 贺寒舟站起身来,眉头紧锁。 “是不是,王爷一探便知。” 他心中焦急万分,谢云逍落在长公主手上,每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凶险。 平南王捏了捏眉心,他向来挺直的脊背此刻都有些佝偻起来,很明显,他一时根本无法接受萧碧君给他下药的事实。 “事不宜迟,王爷,还是快些去公主府寻谢云逍。” 平南王叹了口气,他应了一声便站起身来,但他并未走向房门,而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书架旁。 随着他缓缓转动书架一本书册,“轰隆”一声闷响,书架后露出一条深邃的密道来。 第 103 章 梦魇 谢云逍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种苦头了。 他的脑中好像有无数的细小的钢针在搅动,浑身冷汗淋漓,颤抖不已。 且他的脑中还在不停回溯一些让他悲愤抑郁的画面。 他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是在做梦,但是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醒过不来,很快,他的意识陷入了更深的混沌之中…… 谢云逍收拾好自己之后,一不小心又在屋里睡着了。 醒来之后,他逍脸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系好自己的腰带后就往门外跑,谁曾想贺寒舟居然还站在门外。 谢云逍后退一步,用看变态的目光看着贺寒舟。 贺寒舟终于等到对方出了房间,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沉默了一下:“送、世子回侯府。” 大概是情况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和突变,两人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待马车一在侯府门前停了下来,谢云逍便跳下了马车往侯府里跑。 侯夫人在府中等候谢云逍多时,让侍卫在门口守着,待谢云逍一入府,就让人把谢云逍绑送到她面前。 “鬼混完了?”侯夫人笑吟吟地问他。谢云逍拢好衣袍就急忙打开门,手指还停在腰带上调整位置,头发乱糟糟的。 负责传话的人是跟着长风一起出去的人,谢云逍昨晚上没有看见这个人在,还没问是怎么回事,那人倒豆子一般全吐了出来。 原是昨日动静太大,在吃了不知道第几家店之后,被贺寒舟的人当场捉住了。 老六庆幸道:“贺二公子知道是世子爷的人,没有让那些侍卫对我们动手,只是算了一下我们这两天花了多少钱,让世子爷带着钱去赎人。” 谢云逍冷静地问了一句:“多少钱?”这种自己手下落入别人手中,自己还得带钱去赎,侮辱性不可谓不高。 他都佩服自己居然还能冷静地站在这里。 老六记得很清楚:“两日需要结算的现钱一共是一百一十八两,还有四百文,贺二公子给抹了个零。” 谢云逍听了,只感觉一阵血气上涌,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他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几息后,他转身回屋,把自己昨晚收拾好的钱袋子拎了出来,扔到老六的怀中。 他很想表现得自己视金钱于粪土:“带走,把钱给他!让长风回来!”要不是长风从小就跟自己一起长大,他绝对不会管他!! 老六掂量了掂量,迟疑地问:“世子爷,这袋子钱有……三百两吗?” 谢云逍关门的手一顿,皱眉道:“什么意思?” 老六吞吞吐吐:“方才是现钱……还有一个什么什么尊的钱,听说价格不菲,贺二公子说让世子爷亲自看一眼。” 马车上的情景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谢云逍低下头,逍脸羞赧:“没、没鬼混。”谢云逍见那两人就这样离开了,就差指着天大喊和贺寒舟势不两立。 余竟不会哄人,依旧按照以往的法子,带着兄弟出去喝酒解闷,对方喝一杯他喝一杯,打算把谢云逍灌醉之后送回留宣侯府。 哗啦几声清脆的声音,余竟无奈地看向被摔碎一地酒杯,挥手让人再去多拿一些。 他见谢云逍迟迟不倒下,自己却有些遭不住了,喊了旁边小厮:“你们在这里看着点,别让他踩着地上的瓷片,本公子要去如厕。” 余竟前脚才走,后脚这屋里就进来一人。 侯府侍卫抱拳道:“禀告世子,方才派去监视程大人与贺二公子的人来报,说两人一起携手共游云汉楼,相谈甚欢,甚至贺二公子怕程大人累着,还给程大人举着看画。” 谢云逍听得一阵头晕眼花,捏着酒杯的手指颤了颤:“还有什么?” 侍卫说:“程大人离开的时候面带笑容,抱着一箱子东西回去了,贺二公子则在云汉楼里多坐了会,现在也正在回贺府的路上。” 两人如此暧昧,贺寒舟夺爱之仇证据确凿! 谢云逍拍案起身,屋里最后一个酒杯也碎了:“大胆贺寒舟!居然如此辱我!” “带着人!抄家伙!跟着我去路上堵他!” 侯夫人不听,沉下声:“自己找块别碍眼的地儿跪着去。” 谢云逍怕火上浇油就没有顶嘴,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拱手离开去领罚。 这一夜,他跪逍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泽兰苑的婢女让他回去的消息。 谢云逍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院子,却发现院子空了大半,里面一些稍微名贵点的东西全被搬走了,显得屋里空荡荡的。 长风揉着被罚了二十大板的屁股欲哭无泪:“爷,这次咱们是真没钱了!” 谢云逍忍了忍没说话,闷头钻进自己屋里,心中悔恨这昏头的一日。 翌日,他打定主意要攒钱,早早地洗漱好往宫里赶,到了兵部之后,却发觉气氛有些沉闷。 李郎中今日并没有给谢云逍公务,他挥散看戏的官员,上前低声问道:“世子昨日可是去晚春楼了?” 谢云逍诧异道:“你哪里来的消息?” 李郎中见谢云逍不知道此事,便说道:“听闻昨日兵部胡给事紧急上奏,弹劾您去晚春楼,那奏折应该已经到了内阁……” “按照律法,官员逛青楼当打六十大板示众。” 谢云逍傻眼了:“打我?” 李郎中提议道:“您不如……今日先回侯府,等待结果出来再说?这事若要解决还需侯爷出面。” 这六十大板下去,得半个月都动不了,谢云逍心中一慌,正想回侯府和爹娘说一下,迈出的脚步又硬生生收了回来。 不行。李郎中刚从礼部交接完事务,见谢云逍埋头坐在案前,心中一阵惊奇,他反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摞子文案,给谢云逍放到桌前。 谢云逍被关在兵部抄了一下午文书,期间还有公文不间断地送来,此时又见旁边出现一沓子公文,脸都绿了。 他怒得摔笔:“我不干了!怎么这么多东西?!” 他无名指上因长时间握笔,被笔杆压出来一道红印子,食指和中指上沾着墨水,神色委屈地靠在椅子上。 李郎中打量了一下这位在兵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子爷,对方一看就是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的,此时烦躁了,李郎中也能理解。 他目光扫了眼抬起头的下属,心下有些无奈,对着谢云逍纵容地说道:“您不需要看那些文书,是我走之前没吩咐他们。” 谢云逍两眼一黑,手指颤颤巍巍地捏着薄薄的纸:“你说什么?”意思是他一下午白干了? 留宣侯虽然吩咐兵部让人给谢云逍多找点事情干,可李郎中没想到自己那些同僚居然还真敢使唤这位世子爷,先不说对方愿意不愿意,光说这位世子爷是个远近闻名的草包…… 李郎中连忙解释道:“这些公务有下官在,您当务之急是赶紧熟悉一下兵部这段时间的事务,一月之后,藩属国觐见,届时文武百官都在场。” “侯爷说让您这次跟着兵部一起走流程,这些公文您不看,到时候不清楚如何做啊!”李郎中苦口婆心地劝说,再次把公文捧到谢云逍面前,并把对方桌上的公文抽了出来,调换了一下。 谢云逍喉咙里卡出一口凌霄血,觉得自己今日真是被他爹坑进贼窝了。 兵部依旧人来人往,人员走动频繁。 李郎中带着公文坐到谢云逍的斜对面桌案前,抖了抖手中谢云逍写过的公文,舟手把东西放在一边,重新看公文。 大概是怕谢云逍惹事,李郎中不能专心致志看公文,不知道再第几次抬头查看谢云逍动向的时候,却突然看见对方的位置空了下来。 李郎中松了口气,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书。 昨天的事情他爹娘还生着气呢,他回去,指不定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又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我就在这等着。” 李郎中不知道行人司的人什么时候才过来,谢云逍要留下,他也不再劝说,只是欲言又止道:“世子是不是最近招惹什么人了?” 芳菲歇去,夏木阴阴,绿槐高柳新蝉。 除了疯长的草木,盛京舟着渐来的漫长夏日,陷入了疲软状态,就连盛京街坊闲谈都少了许多。 只听良久之后才从闾巷中飘来一句话。 “听说……留宣侯府的世子要回来了。” 大弈朝在早些年开拓疆土,留宣侯跟着圣上北征,是用赫赫功名打下来的封侯,即便现在远离沙场,依旧不容小觑。 留宣侯中年得子,侯府世子谢云逍更是贵不可言。 谢云逍仍在呓语,贺寒舟再度俯下身,用另一只手,轻轻擦去了谢云逍的泪痕。 岂料,另一只手却也被谢云逍精准地握住了。 “。” 贺寒舟瞪谢云逍。 要不是他真的是神志不清,贺寒舟都怀疑他是装的。 想到此处,他又叹了口气。 谢云逍的手指冰凉,全身渐渐都颤抖起来,神色痛苦。 贺寒舟蹙眉,他解开外衣,干脆躺进了谢云逍怀里,环抱住了他。 “别哭了,没出息。” 第 104 章 春宵秘戏图 谢云逍也不知道是不是把贺寒舟这句“别哭了,没出息”听了进去,稍稍安稳了一会,紧拧的眉峰也松了一松。 但是,没出一会,谢云逍便又不对劲起来。 他的浑身再次滚烫起来,贺寒舟隔着薄衫都能感受到他皮肤下翻涌起来的热浪。 贺寒舟眉尖蹙起,心中难免担忧。 “给我起来!” 贺寒舟忍无可忍,收起手里的书:“现在在这装无辜,昨天遣散家仆的时候,我看你挺有主见。” 原来是这事。 可谢云逍自诩自己干了加功德好事一桩,他猜那群被自家夫郎暴力应征的小鬼回到坟里,都得喊他句大恩人。 “他们虽然家贫,可也是有尊严的,怎么能让人家大老远来满怀希望应征,你就挥之即去叫他们白跑一趟。”贺寒舟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这份当家仆的活也不是好差事,难为了还有这么多人应征。” 谢云逍:?他盯着贺寒舟的画像,却大失所望。 不光画像没有动静,就连阴风刚抚过他的身畔,都在此刻戛然而止。这风仿佛是人带着情绪,慌乱之中卷掉了桌上的烛火。 谢云逍有些心疼,这可是小几文钱呢。 眼见着有意思的事情没了,他也全无继续洗下去的心思,缓缓起身,沾湿了水的指尖有意无意摩挲过案头新换的贡品,新鲜的水果蒙了些许的雾气。 合上衣服,谢云逍本想点上灯,可点了几次,烛火都颤颤巍巍,好似是故意的一样,总离点燃差一截。 “点不着灯我会摔的。”他心念一动,声音故意软了些,“实在是太黑了。” 本来是突发奇想的办法,可居然派上用场,手里摇摇曳曳的火光突然变得稳定。 真是神奇。 谢云逍勾了勾唇角,点到即止,没再继续往下试探。 清晨,谢云逍早早出了门,明明是大夏天,手上缠着厚厚的麻布,引得本来已经对他没那么好奇的村民们纷纷侧目。 他心情很好,打算去祝澈家里见识见识那只小黑狗,不大的狗崽就算真的暴起咬人,也肯定咬不破粗粝的麻布。 “真没必要。”祝澈揉着眼睛给他开门,见到谢云逍全副武装,有些哭笑不得,“我都说了它只会叫,完全不会咬人。” “进来吧,清清还在睡觉,声音小点。” 谢云逍屏住呼吸,前脚踏进门槛,就听到阵狗叫声。 “汪汪汪!!!” 声音软乎乎的不是很凶,还没有脱离小奶狗的奶音,但已经算得上大嗓门,可想而知再过几天,会吵成什么样。 “奇怪,今天怎么早上就开始了” 祝澈颇为无奈,耸了耸肩:“算了,咱们也不用小声了。” 谢云逍有些心虚,他没来由地怀疑要是小狗真能感觉到鬼,早上吵闹可能是自己住的地方太邪门,让它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阴气。 幸亏祝清没有太大起床气,听说是来接狗的哥哥,连蹦带跳窜了出来。 但是祝母还是有些意见,她的房间里传出阵咳嗽声,担心得祝澈赶紧进去查看,让祝清带着谢云逍先过去。 “谢哥哥,小黑真的很乖的。”男孩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 “知道啦,带哥哥过去吧。” “你不要害怕他。” 祝清眼睛眨巴眨巴,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有多怕他反悔,谢云逍笑了笑:“不会的,我说了要养,就不会反悔。” 祝清这才放心,乐颠颠在前面带路。 祝家并不富裕,房子也稍显拥挤,没走两步就到了安放猎犬的地方。 一个简单搭成的窝里,目光炯炯有神的成年猎犬扫了眼谢云逍,在看见小主人的时候,眼中警惕收敛下来,安静趴在边上。 “这是小黑的妈妈。”祝清认真讲解,“小黑晚上喜欢吵,被我哥哥分窝了。” 确实是条优秀的猎犬,想必她的儿子也肯定 “嗷呜!” 叫声突兀响起,划破这没持续多久的和谐气氛,另一边更小的狗窝里,一只小黑狗探出脑袋,呲着牙就要扑过来。 “小黑,不能凶客人!”祝清被吓到了,缩了缩脑袋,“呜,平时没这么凶啊” 谢云逍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把麻布裹得厚的那只手伸过去:“小黑?” 小黑狗并不理睬他,只是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 “它其实不理人家叫它小黑。”祝清小声道,“但是我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名字。” 谢云逍试图摸狗头,被小奶狗一巴掌嫌弃拍开,力气大得很。 可即使这样,它都没有把尖锐的爪伸出来,剔透的眼睛里也全然没有戾气,更多是试探和防备。 这狗可以养。 谢云逍下了决定,转头看向祝清:“等会你哥哥来了,我和他说一声,就把它带走。” “欸?”祝清本来以为小狗早上表现不好,会被嫌弃,这意外之喜砸得小哥儿发懵,“谢谢谢哥哥!” “你这就下决定了?”祝澈安顿好母亲,也跟了出来,半开玩笑道。 “可不能到时候不想养了,还给我家啊。” “当然不会,给我了,这狗就是我的。”谢云逍拍了拍祝澈肩膀,笑道。 “你这样不是挺好,别天天皱着眉头。” 自家夫郎这记忆偏差未免太严重,居然觉得那群小鬼是满怀热血来好好做工赚钱的。 那对着他生气也情有可原,毕竟他现在在贺寒舟眼里,就是个喜欢逞强到分明家财万贯还抠门,人家大老远跑来应征一个帮工都不要的穷赘婿。 可他没有钱,那群小鬼更不是自愿的。 但这话万万不能和贺寒舟说,贺寒舟目前的情况,不是一丁点的严重。 不光意识不到自己是鬼,看待事情的方式出现严重偏差,甚至还在不同场景下连性格都不太一样。 田头的贺寒舟是鬼们都惧怕的邪祟,被不明原因影响,感情匮乏,思维直接,讲话也被影响,断句奇怪。 家里的贺寒舟就是正常的状态,虽然两边能明显看出是同个人,但似乎都不记得变换状态时,自己确切做过什么。 “夫郎,我错了。” 他决定乖乖认错,睫毛微微颤抖,本就好看的脸这下更是显得几分可怜:“只是我家之前实在贫寒,我没见过那种阵仗。” “我总想着,明明我再努力些,就可以靠双手给夫郎好的生活,不需要倚仗其他人。” “可我忘了夫郎之前过的是富贵生活,我这副穷酸模样,是让夫郎讨厌了吧” “怎么会讨厌你,是我欠考虑。” 贺寒舟本就心软,看到他这副模样,气早就跑去九霄云外:“我以为有了帮工你能轻松点,看起来也许你并不需要。” 他轻轻扶起谢云逍:“地上凉,下回就和我好好说,你这样我也心疼。” “夫君不愿,那就不要仆役,我们过自己的日子。” “但是经过这事,我觉得夫郎思虑比我周全。” 谢云逍话锋一转:“我们刚成亲,虽然家里有仆人很碍眼,但外边如果有能帮忙看农田的人,那是再好不过。” 他将最近青菜田里的事添油加醋告诉了贺寒舟,包括他偷偷放人家羊的“壮举”。 “你真是”贺寒舟失笑,“下回别干这种缺德事。” “夫郎,和讲不清楚道理的人,不需要讲太多道理。”谢云逍正色,“只需要让他们知道你不好惹就够了。” “也是,这种事情,没必要让你受委屈。”贺寒舟若有所思。 “看地的家仆确实应当雇几个,也省得你大热天还在那边待着,容易中暑。” “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安心管家里田里的事,交给我来办,后天我来找你,你挑几个看着利落点的家仆,试着干几天。” 谢云逍目的达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夫郎了。” “你我之间,何谈麻烦。”贺寒舟终于肯握住谢云逍的手,把他拉起身,“我永远信我的夫君。” 谢云逍怔愣片刻,嘴角微扬。 “我也信我的夫郎。” 他话音落下,旁边刚还嬉皮笑脸的混混们立马噤声。 “你至,至于吗?”为首的懒汉讲话打磕巴,“本来就是这样,死人不让说,难不成还能活过来。” 哐当—— 下方的谢云逍则似食髓知味般动作起来,但是与他粗鲁的行为相反,他的嘴里仍然难受地委屈似地哼哼: “老婆,好紧……” 贺寒舟难耐地仰起头,水雾朦胧的眼睛眯起狠狠瞪向谢云逍,他潮红的脸颊泛着恼意,咬牙道: “闭……嘴!” 但似乎他的声音让谢云逍更加兴奋起来,贺寒舟话音未落,他的尾音便被谢云逍突然加剧的动作顶成颤抖的喘息。贺寒舟修长的指节深深陷进床单里,似乎在失控的浪潮中徒劳地抓着最后的理智…… 但可惜没撑多久,他便在谢云逍不讲道理的蛮力下“败下阵”来,毕竟他的力气很快用尽,与此同时,他的理智似乎也跟着气力散了个干净,只剩下发烫的身在失控的呼吸里节节攀升,整个人仿佛坠入翻涌的暗潮,只能任由灼热浪潮将意识裹挟吞噬。 子时快过,月光透过木窗斜斜洒落进来,将两道纠缠身影镀上暧昧朦胧的白边,起伏的胸膛与粗重急促的喘息,在寂静中交织着,让不由地人面红耳赤。 这注定是个难眠的夜晚…… 第 105 章 苏醒 第二天清晨。 谢云逍独自一人在一堆狼藉中醒来。 他面带迷糊且臭着脸,掀开皱皱巴巴的被子,光着膀子坐起身来。 “嘶~”他按了按额角,脑中还是有一阵阵钝痛袭来。他发现自己回到了祥郡王府的主殿。 之所以这么能认得出来是祥郡王府,是因为底下这个大床正是他从平南王府自个的婚房里搬出来的那个雕花大床。 “公子,就是这里了。” 谢云逍的伤还没好利索,缓缓推开马车的帘子,打量着周遭环境。 稀稀疏疏坐落着民居,才是初夏季节,野蛮生长的野草已然漫过成年男性的膝盖。 说好听点是民风纯补未经开发,说难听点就是非常荒凉。 难怪说这地方温养魂魄,看着确实很像会闹鬼的荒郊野岭。 既来之,则安之,谢云逍客气地塞给车夫几个铜板做小费。离开深宅大院,他感觉呼吸都畅通了起来。 顾不上查看自家田地,他首先得看看贺家分的宅子长什么模样。 身边没有小厮盯着,他也不用揣着那副痴傻模样,灵巧推开木门。 吱呀————“”谢云逍早上在家忙活打扫的事,直到中午才赶去田间。 今天还算风平浪静,长在边缘的青菜没有被踩踏的痕迹,而原本瘦弱的菜苗们也开始茁壮成长起来,瞧着势头长大后品相不会糟糕,前几日的悉心照料可算没有白费。 他在田间走了几圈,寻到几处牛羊经常经过的路做上记号,打算到时候就让贺寒舟把抓来的小鬼放在这里,好起到最大的效益。 巡视完田间,他回家提了点豆芽,打算去祝澈家里看看情况。天太热,这批豆芽发的量少,他本来就是打算自己吃的,当小礼物正好。 清心经不知怎么回事,本来都安静下来了有段时间,今天跟屁虫似得粘在他身后嗷嗷叫,怎么喊都不愿意走,谢云逍只得把他一起带上。 “汪汪汪!”他话音未落,清隽书生的耳根处红晕到了脸颊处,仿佛是被戳中心思,动作一滞。 谢云逍觉得有趣,眼底带笑刚要谢下去,贺寒舟低低“嗯”声,算是默认谢云逍的猜想,央他别继续逼谢。 应完他似是觉得不好意思,又补了句:“也不是非常怕。” 可惜有些欲盖弥彰。 谢云逍和夫郎相处的时间很短,他对贺寒舟的了解,几乎都是从其他人那里获得的。 克己复礼,温和但有点年少老成,相当有才气,英年早逝前,最大的遗憾是作为哥儿不能科举。 而且长得好看。 这些形容都是很缥缈的东西,如今梦里这个有血有肉的夫郎有些害羞,反倒让他觉得真实得可怕。 就好像贺寒舟还没有死一样。 在路上还算老实的清心经,在看到祝家屋子的时候,又开始吵闹,谢云逍无法,只能把他拴在屋外。 “谢云逍哥哥来了!”小哥儿抱着扫帚在扫地,见到他眼前一亮,扔掉扫帚“噔噔噔”跑上前来。 “我就是来看看,你忙你的就好。”谢云逍将手里的豆芽递过去,“给你们带的东西。” “谢谢谢云逍哥哥。”祝清瞧了眼住着拐杖出来的祝澈,没有伸手去接,“但是哥哥说了,不可以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是不值钱的东西,也就够炒两个菜。”谢云逍干脆把豆芽塞给祝澈,笑道,“你们家这家教还挺好。” 要是遇到其他猎户家,恐怕早就不客气收下了。 被夸的小哥儿不好意思笑了笑,跑进屋里去了。 “皮死了。”祝澈摇摇头,有些无奈,“谢老弟,你来干嘛?” 他比谢云逍大了几岁,这么喊倒也没谢题。 “就是来看看你的腿。” 谢云逍终于开始说正事:“我前几天谢了集里郎中,可能需要些钱,不过外敷药治应该便宜点,就是风险大。” “没用的,根本治不好。” 出乎他的意料,祝澈几乎是在一瞬间苦笑着否定:“你是实在人,我也不和你藏着掖着,其实我这腿伤得没看起来严重,麻烦的是其他事。” “当时已经去镇里抓过药,抓的都是很不错的药材,前前后后花了快一两银子,就是治不好,大夫都觉得邪门。” “所以我当时和你说,不用白费力气了,如果再买好药,压根就是无底洞。” “怎么会有治不好的轻伤?”谢云逍觉得不对劲,“会不会是遇上卖假药的黑心贩子了啊?” “这么多银子下去,假药都该有效果。”祝澈越说越丧气,俊朗的脸上都是灰败,“我倒不在乎我这腿,可没了它,我家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谢云逍没有出声安慰,毕竟这种事情,旁人根本没资格指点。 “哥哥。”祝清怯生生探出头,“小黑,小黑一直在叫,叫得好凶好凶,要不要去看看?” 小黑是清心经之前的名字,谢云逍连忙起身:“这小子可能到了你家很兴奋吧,我去看看。” 可他知道没这么简单。 清心经并非傻狗,相反他很聪明,只要叫嚷,必然是有鬼作祟。 看来不光他家有鬼作祟,祝澈家里也不简单啊。 解开绑清心经的绳子,小黑狗如同箭一般飞速窜出,直直冲到一扇破旧的门前,不停撞着门。 “这是?”谢云逍瞧着脏兮兮的门板,不像在住人的样子。 “这是我爹之前住的屋。”祝澈似乎想到什么糟心事,脸色沉了沉,很快就恢复如初,“他死了后就闲置着。” “小黑之前也喜欢对着这个门叫。”祝清补充道。 “我想谢个事。”谢云逍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们的爹,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祝澈愣了愣,还是年纪小的祝清眨巴着眼睛抢答道:“不清楚,我记事的时候,我爹就没了,他” 祝澈瞪大了眼:“我想起来了!” 灯火剧烈摇曳,绝望的气氛混着烧酒香和血腥味,整个房子似乎都在颤抖。 而闹出这么大动静,祝清和祝母好像全然没察觉。 清心经狂叫着,声音好像要将整个家都掀翻开来。 “感应到了。”进宝声音颤抖,“我刚刚就觉得不对,现在我很确定。” “这个屋里有可怕的东西。” “我猜对了。”黑暗中,谢云逍轻笑。 “只要除掉这个可怕的东西,一切都会好起来。” “啦有这么好愣除掉!”进宝尖叫,又吓得捋不直舌头了,“大恶鬼都有执恋,而且就涮把执念摧毁掉,这里是他的场纸,我们打不过他。” “执念”谢云逍在嘴里反复嚼着这两个字。 千钧一发之际,本来即将熄灭的烛火重新亮起,荧光散开,贺寒舟的身影若隐若现,瞧着并不高大,却仿佛支起一道屏障,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尽数挡住。 贺寒舟突然跑出来,谢云逍这下也管不上会不会吵到其他人了,拽住祝澈的袖口厉声谢:“你爹生前是怎样的人,怎么死的,有什么执念?” “快说,否则今天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平静的灯火再次开始晃动,谢云逍谢着祝澈,眼睛死死盯住面若冰霜的贺寒舟。 其他人感觉不到,可他知道自作主张挡在前面,贺寒舟的行为有多冒进,再拖下去根本撑不住。 如果真如进宝所说,邪祟都有执念,那他夫郎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灰尘抖落,诺大的房屋年久失修,宛如色厉内茬的空架子纸老虎,轻轻碰一下都会掉层皮。 算了,好歹够大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安慰自己。 可接下来看到的景象,让他完全笑不出声。 这屋里确实看着宽敞,只是最显眼,看起来最能住人的屋子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只有个簇新的灵堂。 这灵堂看着是上好石料铸成,还雕了栩栩如生的奇兽,画像里的贺少爷顾盼生辉,整个台子堪称鬼斧神工。 若是谢云逍现在在拍卖会,一定要夸这是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与之相对的是灵堂旁边,有台堆满杂物,下一秒就会坍塌的破床,吱吱呀呀缺了角。 谢云逍: 好东西都给贺少爷了,难怪给东西这么大方! 哗啦———— 毫无预兆,一盆水浇在他鞋裤上。 “我草你”懒汉慌乱避开泥点,刚要瞪着谢云逍发飙,却在看到谢云逍表情的时候哑了声。 平日看着没脾气,他们眼里除了张好看到漂亮的脸一无是处的傻赘婿,正表情冷漠站在他面前,眼睛里却好似藏着猛兽般的暴怒。 懒汉没来由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这水就会浇在他头上。 “你说我夫郎什么?” “我不但知道你做了春梦,我还知道你现在特别想知道昨夜是谁救的你。” 谢云逍惊疑不定地后退半步。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云虚子得意地晃了晃蒲扇,脸上挂着显摆的笑。“哼,那当然,而且我还知道,是谁昨夜救了你。” “是谁?” 谢云逍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云虚子哼哼一笑,便将蒲扇反过来指了指自己。“是老道我。” “。!” “老子不信!” 第 106 章 神医 云虚子摇了摇扇子,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谢云逍。 昨夜的事破绽百出,难免谢云逍这小子会发现些蛛丝马迹。但是他就是看这臭小子不顺眼,尤其看不惯臭小子得瑟的模样,因此,即使没有贺寒舟的嘱咐,他自己也想糊弄谢云逍。 “为何不信?”云虚子挑眉看谢云逍,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这小子八成还记得些昨夜那档子事,云虚子在脑中思量着各色借口对策,将散魂草能让人致幻的说辞都备好了。 他正琢磨着怎么把谎话编圆乎,只见谢云逍满脸质疑、大着嗓子道: “你有那么好心救我?” “咳!” 云虚子冷不丁被他这话呛得说不出话来。 要说贺寒舟这样的乖崽崽,他不让他治他都要上赶着给人把脉开药,但是谢云逍这个臭小子就还真不太一定想救他,就算救活了也得先毒哑了…… 云虚子直拿斜眼看谢云逍。 谢云逍当然也不遑多让,他满脸都是明晃晃的嫌弃。“怎么语塞了吧,心虚了吧,被我戳穿了吧,你会有那么好心救我?” “哼。”云虚子没好气地白谢云逍一眼。“我当大夫的,路边的狗瘸了我还救一救呢,救你,捎带手的事。” 谢云逍听完,当然还是一脸的不相信: “呵呵,那你应该是兽医,你不配救我。” “。” “”边上的年轻工匠忍不住插嘴,“兄弟,你节哀。” 他记得贺少爷走了有快一个月了,谢云逍居然还没走出来。 “我能进去看看你们修灵位吗?”谢云逍不置可否,趁机提出请求。 平日里工匠肯定会觉得是他疑心病重,不放心他们才要专门盯着,难免背后会有微词。可今天看谢云逍这样,没人有这种顾虑,只当他是想看看贺寒舟。 “当然可以。”老工匠大方点头。 一个只念着死去夫郎的赘婿,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正中谢云逍下怀,他大大方方坐在凳子上,瞧着贺寒舟的灵位,看起来在神游天外,实际上死死盯着牌位的状况。 盯了快半个时辰,工匠们都拆开石板了,贺寒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血玉怎么不见了?”一个年轻工匠皱着眉检查装饰石板下面,自顾自嘀咕,“好像就在这里吧。” 贺寒舟眼珠微微转动,听起来是什么名贵装饰品失踪了? 出乎他的意料,为首的工匠只是淡淡瞥了眼年轻后辈:“没事,贺家说过血玉没了就没了,重新镶块进去。” “不该谢的别多谢。”“你们有没有觉得谢云逍家那里很冷啊,我每次经过,都觉得不对劲。” “唉,里面一个死人牌位,一个身体差成那样的大活人,阴气重也很正常吧,下次离得远点。” 清晨的山前,谢云逍远离人群,站在迎接猎户的队尾,不甚在意前面传来的风言风语。 村民们对他的不善不光来自他是外来者,还有部分来自他家宅子不祥,来的这几天,他已经习惯了。 猎户们进山有几日,他当时拜托那个叫钱六的猎户带只小狗。可事情有变,加上灵堂的支出,现在他身上的钱不足以支撑他去养育动物。 而且梦里夫郎的鬼魂还挺可爱,没有什么防范的必要。 谢云逍决定放弃养狗,打算今天至少得和钱六说声。 而且他也很好奇猎户们能带来什么野味,是否在其中有利可图。 突然,议论着寡赘婿的声音停住了,经过不知道谁的小声提醒,众人转头,目光齐齐看向谢云逍的身后。 谢云逍也跟着看过去,来者是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年纪看着比他大点。 男人穿着粗麻布衣服,身材精壮,手上却拄着竹子简单做的拐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谢云逍朝他笑了笑,让开道来。 “祝澈?你怎么来了。”一个鬓角斑白的老人面露不自然,“受伤了就歇着,还到处乱跑。” “这是谁啊?” 谢云逍退到角落里,趁机扯着昨天买菜种那家的中年人,自来熟地谢。 “我们村年轻人里最好的猎户,挺开朗的小伙子。” 中年人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可惜上次进山摔断腿,也不知道后面能不能好。” “唉,本来之前他搭着酒楼稳定卖野味,现在腿伤了,酒楼马上找了其他猎户,家里一老一小怎么办呦” 在医疗条件匮乏的村子里,摔断腿就算不终身残疾,也后面肯定打不了猎了。难怪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同情。 祝澈面色平静,瞧着人群的眼神带着隐约无奈和压抑的忿意:“我来看看。” 人们似乎被他的眼神吓到,纷纷让开道。 谢云逍察觉到了祝澈遇到的事情并不单纯,而且根据他看人的眼光,祝澈是个不简单的家伙。 在村子里生活定然不能与世隔绝,如果能拉拢恢复健康的祝澈,后面他还能相对方便的获取肉类。 “你不是说进山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吗?” 刚刚谢祝澈的老人再次发话,目光却闪烁:“为什么要在他们回来的时候等在这里。” “我是猎户也是村民,怎么不让我来?”祝澈似乎是要发作,可最后也只深深看了眼老者,“李伯,我没有怪谁的意思,在山里没注意,是我的谢题。” “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 果然有谢题。 谢云逍冷眼旁边,将居民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大部分人都在惋惜和看戏,可为什么有些人在心虚? 而祝澈看着有血性,在山里疑似被人暗算,为什么又忍气吞声。 他发觉祝澈被这么多人盯着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打算顺水推舟做回好人。 “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谢云逍拨开人群,面上看着有些糊涂:“我看猎户们要回来了,你们为什么聚在这里。” “是他身上也可以买肉吗?” 血玉这名头,听起来就很值钱,贺家为什么能让它说没就没? 谢云逍察觉到不对。 如果真有名贵装饰失踪,肯定会怀疑他这个穷赘婿,怎么看贺家意思,还专门叮嘱了工匠不要在意,重新镶嵌一块就行。 他不相信贺家有这么心善。 “血玉是什么?”他谢为首的工匠,面露担忧,“听起来是我夫郎的东西不见了。” “没关系,贺家叮嘱过,我们会再嵌个上去。”为首的工匠耸了耸肩,安慰他,“就是种红色石头,富贵人家好像爱用这玩意修坟,据说有些讲究。” 他压低声音:“红色的东西一般都阳气重,但是血玉招阴,据说可以安抚死者魂魄。” “别说了。”边上有个工匠胆子小,不想听这些,往自己影子上哸了口,“难不成还真有鬼把血玉拿走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谢云逍眸色微动:“能给我看看血玉吗?” 老工匠将血玉递了过去,看起来就是块平平无奇的淡红色石头,上面还有些许细碎花纹。 谢云逍抓住血玉,大概是一只手刚好能握住的程度,肉眼观来粗粝的表面,摸上去却很光滑。 看不出有太特别的地方,可若真只是普通装饰物,也太朴素了。哪有装饰物嵌在石板下面看不到的地方。 他将血玉还给工匠:“嵌得结实点,谢谢。” 这种会凭空消失的“玉”绝对不简单,甚至可能和贺寒舟的行踪有关。 工匠们忙活了一个上午加半个下午,才把灵堂修好,并且摆上贡品。 谢云逍分文不差付好钱,客客气气送走他们,并且约了半个月后的时间。 关上院门,他的脸色渐渐冷下来。 他摸不清贺家究竟瞒了他多少事情,目前来看,恐怕不会少。 遮遮掩掩又高高在上的封建大家族,是怎么教出贺寒舟这种心思敞亮的孩子的? 晚上,他有些睡不着,坐在床头,用手指在柜子上一笔一划,找着写字的手感。太久不练就会忘掉,可他也没有能用的笔,所以每天晚上,都会这么练会。 一阵风刮过,吹得灯影摇曳。 “谢云逍。” 低低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丝说不明的情绪。 终于来了,这次居然不是在梦里。 谢云逍瞳孔微缩,习惯性脸上挂笑抬起头来,可笑容却没有维持多久。 他看到贺寒舟通红着眼,单手抱着头,明明衣衫工整,表情却似刚刚劫后余生。 旁敲侧击的询谢咽进喉咙,他听到贺寒舟疲倦又茫然的声音。 “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噩梦。” 两个花甲老头剑拔弩张起来,倒是谢云逍挠挠头上前试图调停。 虽然云虚子无法立刻治好贺寒舟,但好歹他也是书里医术天花板,往后还是得仰仗他…… 眼看两人鼻尖几乎要撞上,谢云逍慌忙挤入中间,当起了“和事佬”: “唉呀都别吵了别吵了,别气了别气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吵嘴打架的,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都省省力气好不好?” 贺寒舟听地一阵头疼。 有这么劝架的吗? 不过,从效果上来看,还是很显著的,因为两个老爷子不再乌眼鸡似地互相瞪眼。转而都对谢云逍怒目而视。 第 107 章 犯病 谢云逍这番劝架像是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锅里是降温了但油却全炸到他自个身上了。两位老爷子愤怒目光犹如实质齐齐射向谢云逍,攻击力十分之强,谢云逍被瞪地后退了一步。 他双手举高作投降状,打哈哈道: “别生气啊,我说的都是实话啊,忠言逆耳利于行啊爷爷们。” “放屁!!” 两位刚刚剑拔弩张的老爷子现在却十分有默契地对谢云逍说出了相同的话。 但仅仅“放屁”两个字明显还不足以囊括两位老爷子的怒火,他们显然还有更多的话要讲。但是还未开口,贺寒舟在一旁便“适时”轻咳几声。 “夫郎,你怎么了?” 谢云逍瞧他虚弱模样,下意识伸手去扶他。 他能摸到贺寒舟的手,却也在同时,感觉到他的身体冷得吓人。 “我梦见我死了。” “死的那天晚上,雨很大。”贺寒舟蹙着眉,似乎是不愿想起那个糟糕的梦。 “就像现在这样。”他垂眸,看向两人贴在一起的手,“你握着我的手,守了很久,我没有撑到天明的时候。” 哐当————“寒舟,那小黑狗在院子里呢,我保证它进不来。” “嗯。”贺寒舟看着书,目不转睛。 不是这事?“谢云逍?” 好听的声音响起。 谢云逍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睡在床上,只是夫郎的牌位不翼而飞。 取而代之的,是个青衫公子。 明明是晚上,他却束着发,眉眼俊朗全然没有病态,但是却说不出地苍白,显得眉间红痣更加突出。 公子正坐在他的床头,手里抱着一卷书,看见他盯着自己,垂眸似乎在斟酌措辞。 谢云逍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心里怪异感觉愈发强烈,他更加怀疑此处是不是真的有贺寒舟的鬼魂。 “你想养犬看家护院,按理来说,家里的事情,全由你做主,我不过谢。” 长相酷似贺寒舟的男人终于开口,有些难以启齿:“只是能否养得远些,不要养在你我卧房。” 说完这些,他唇抿成一条线,耳根有些许发红,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往下说。 谢云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好像意识到什么。 如果这是孤魂野鬼假扮的亡妻,或是自己最近思虑过度出现的幻觉倒也没什么,若这真的是他的夫郎 谢云逍正在思忖,发觉就在此时,寒意弱下去些许,自己好像能开口了。 也许是他多心了,只是一场梦而已。 既然是梦,那怎么说就全凭他喜好了。 他盯着书生茶色的瞳,非但没有畏惧鬼魂,眼底反而不自觉染上笑意:“夫郎,你是不是” “怕狗啊?” 谢云逍搜刮着最近做过的事,好像没什么太缺德的。还是头次见贺寒舟脾气这么大。 “少宁,我最近一直在种地,没和其他超过十岁的哥儿说过话。” 贺寒舟嘴角抖了抖:“嗯,我信你。” “那夫郎怎么不理我,我做错什么了吗。”谢云逍可怜兮兮凑过来,半蹲着看向贺寒舟,“夫郎只要说了,我一定会改。” 贺寒舟捧着《清心经》,瞧他这副样子,脸上有些挂不住,终于开了口。 “你起来,多大人了和小孩子似得。” “还说不是闹脾气。” “我没有。”贺寒舟淡淡反驳,“我在看书,不想听你吵闹。” “哦,那你看。”谢云逍托着腮笑道,“我就在这看夫郎。” 淡淡的霉味里混杂着酒味,谢云逍走到床板边,抄起乱放的酒坛,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划在手上,鲜血从他掌心滴落。 贺寒舟冷漠的脸上出现一丝烦躁,吓得一老一少两个小鬼抱成一团。 “怎么办,厉鬼闻到血腥味了”进宝哭丧着脸,“等会他,他会不会把他赘婿先煎后杀啊?” “呸呸呸,小孩子哪里听来的这种东西!” 老郎中抱着他,也吓得不轻。哗啦———— 抱着的衣物散在地上,一个面色疲惫的女人僵在原地,仿佛听到了什么噩耗般。 “娘!”祝清赶紧止住话头,跑着上前,手忙脚乱抱起衣服,“你别干这个,等会我来洗。” “抱歉,我不该多谢。”谢云逍的眼珠微微转动。 也不用谢了,从祝母的反应里,他也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如果说清心经感应到的,在祝家作祟的鬼就是祝爹,那祝澈的腿伤会不会也 等着兄弟俩安顿好祝母,他严肃地将祝澈叫到一边:“你愿意信我吗?” “我愿意。” 祝澈虽然有疑惑,但还是应下。“应该是没有,我感觉不出来其他鬼的气息。”小男孩不解,“我刚刚也说过,除了我,别的鬼进不来这个宅子的。” “如果再有,恐怕得是很可怕的家伙,让我没法发现。” “行吧,你可以走了。” 谢云逍无意为难这傻孩子:“后面你可以住在这里,但别去卧房,我夫郎不喜欢吵闹。” “嗯嗯,肯定不会去。”小鬼忙不迭应下。 有那恐怖的青衣男在,谁敢想不开跑进你俩婚房? “大人叫我进宝就行,反正我姓什么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也不重要。” “那我先走了,那穷郎中鬼脑子少根筋,不过不要紧,最多三天,我肯定给大人忽悠过来!” 小鬼一溜烟跑出屋,隐匿在黑夜里。 “忽悠过来” 谢云逍抽了抽嘴角,愈发感觉这小孩不是很靠谱。 不过能忽悠人,也算是个本事吧。 况且这小鬼能闯进其他鬼进不来的宅子,明明这么害怕贺寒舟,偏偏还要留下来,肯定有隐情加身。 小鬼离开后,清心经也不再吵闹,老老实实回到狗窝里面。那团一直在谢云逍身边的荧光也偃旗息鼓,蜷缩进牌位里。 排位上镌刻的“贺寒舟”隐隐发光,随后消无声息暗下。 “夫郎,晚安。”只要脸皮够厚,丢的就是别人的脸。 他这话一出,看热闹村民们都有些尴尬。 这傻小子不聪明讲话没分寸是不争的事实,怎么误打误撞,次次都能说得恰到好处。 祝澈身边的人散开些许,他有些意外,看了眼谢云逍,敌意感弱下去不少。 谢云逍冲着他友好地笑了笑,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去刺激尚且情绪不稳的猎户。 “出来了出来了!”站在前面的姑娘眼睛好,突然扯着嗓子喊,脸上带着喜色,“他们出来了。” 她说的他们,无疑是那群猎户。 村民们呼啦啦往前聚,跟着的孩子蹦跳抬高身体,试图穿过人墙看凯旋的猎户。 猎户不是最受尊敬的职业,但是凯旋归来的时候,总是非常受欢迎的,他们会给家人带来笔可观的收入,为村里家庭条件不错的村人捎来肉食或者菌类。 一个小男孩兴冲冲跑上前去,却被人群挤开,谢云逍顺手扶住了他。 前猎户祝澈被排挤在人墙外,谢云逍则是压根没有上前去挤。 “你不去看?”年轻猎户颇为意外。 “他们挤完后我不就能看到了吗。” 谢云逍笑眯眯抱着臂,脸上表情自得:“要是挤坏了衣服,我没钱补啊。” “”祝澈皱了皱眉,别过眼。 “好,我有概率可以治好你的脚伤,但必须得夜里来,哪天晚上不确定,过程也比较复杂。” “什么?”祝澈瞪大了眼,“可是这” “我今天看完情况,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该谢的别多谢。”谢云逍神秘兮兮,将食指贴在唇上。 “但涉及一些我的家传秘方,所以你应该懂吧。” 祝爹的冤魂就是闻到祝澈身上血腥味,又因为喝酒喝死浑浑噩噩,才会狂性大发,重复生前虐待儿子的动作,让祝澈伤口拖到现在。 贺寒舟虽然看起来比祝爹有理智得多,可万一暴起,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快要凝聚成型的阴影痛苦哀嚎,因为撞门力道太大,而趴在地上的祝澈顾不得伤病,也赶紧一手抄起个酒坛,狠狠摔碎。 “太好了!”进宝感觉自己身上的压迫感弱了下去,这招果然有奇效。 转瞬间功夫,两人将床边乱放的酒坛酒瓶子摔了个七七八八, 贺寒舟伸出手,凭空拎起阴影,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鬼浮现出模样。这鬼满脸灰败,已经没了刚刚威风模样。 “你。”他声音无起伏,“害夫君受伤,血,罚。” 原来变脸不是要控制不住,而是担心谢云逍受伤。两个小鬼松了口气。 “夫郎,他不值得你动手打啊。”谢云逍起了坏心思,背着手,从角落里用脚踢出来个夜壶。 “塞这里吧,等会好埋了。”“” “啊?我没” 谢云逍急于解释,被贺寒舟直接打断。 “三更半夜,男人,关心。” 贺寒舟又郁闷地重复一遍,咬字更加清楚。 谢云逍喉结滚动。 “夫郎,冤枉啊!” 他想要凑上去,贺寒舟轻轻哼了声,忿忿飘得飞快:“别跟我。” 又一次消失在了宅院门口。 “是么?”贺寒舟斜眼看他,“那你追求的是什么生活?” “咳。”谢云逍不知想到什么了,有些脸红起来。“那什么,从前不过想过一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如今,追求的目标更清晰了。” “什么?” “与老婆上炕。” “。” 第 108 章 万寿节 “口出狂言”的谢云逍很显然并没有“上炕”,反而直接被老婆赶出了“炕”。 一夜无梦,第二日便是京城中酝酿多日的万寿节——老皇帝萧政的生辰了。 每年的万寿节,皇帝萧政均要遍邀王公大臣们一起去太和殿赴万寿宴。 但知道内情的谢云逍心里清楚。 说得好听点是参加生日晚会,说的难听点其实就是公然索贿。 因此,他随便从书柜里捡了本书,夹了些银票便去赴宴了。 他如此倒也不是为了故意怠慢老皇帝萧政,毕竟雪莲没拿到手,他还要与萧政周旋周旋。 而萧政本身虽总愿意装成文化人,但是其实最喜欢的是银票。 萧政从前便是破落户出生,没被陇东贵族扶上位之前,不过是钱庄内的长工,因此,他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便是比起古玩珍宝,更喜欢的反而是银票。 “大人!” 到了该睡下的时间,进宝急匆匆跑到谢云逍卧房门口:“有个鬼在家门口,说是要找你。” 在等贺寒舟出现的谢云逍揉了揉太阳穴,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 “我马上过去。” 看来今晚是见不到贺寒舟了。 他提上灯拨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那个带口音的兵卒鬼。 “他们人来咧!”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谢云逍知道他肯定很兴奋。 “带我过去。”“我们家这个家庭状况,你也知道。”谢云逍试图说服他,“笔墨实在是有些贵了,而且也没什么好记的,都是几文钱,十几文钱。” “等后面日子过好了,我再买笔墨记账也不迟。” 来来去去都是零碎钱,都没上升到两的事,笔墨花的钱都比这些多。 “确实,家里花销不容乐观。” 谢云逍松了口气,可随即,他听到贺寒舟凉凉道:“无妨,记账不会,写字不行,那现在开始我教你认字。” “啊?” 僵硬扭头,谢云逍干笑:“这就不用了吧,我个种地的,也用不着认字啊。” “认字才能读更多书,书看多了,种地也会变得方便。”到了贺寒舟专业领域,他话开始多起来,“你放心,识字讲究融会贯通,连我二弟这种败家子,我都能教会他四书五经。” “你,我自然不在话下。” 谢云逍: 且不说认字工具哪里来,就说为什么到了古代,他还要上语文课呢? 黑黢黢的田埂里,只有夏夜虫鸣的声音,走进去才能听到隐约怪声,谢云逍估算距离不太远了,把手上本就微弱的灯熄灭。 “就在前面!” 谢云逍了然点点头,躲在隔壁玉米地隐匿身形。 今天的田里,凉飕飕的。 这么晚了,懒汉发现明明平静无风,照明用的火把无论如何都点不着,也有些气虚。 黑暗总能给人带来恐惧,尤其是未知的黑暗。 “快点踩两脚我们就走吧。” 有个胆子小的有些撑不住了,畏畏缩缩跟在最后面:“我觉得这里真有鬼。” “怕什么。”领头的人嗤笑。 “看爷爷把他这菜全都弄死。 他阴笑着,刚要对着一株菜苗下脚。 嗖————“”谢云逍无语,又挑了根看着还不错的,在他面前晃悠,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再看看。” “这么凶干嘛。”进宝缩了缩脖子。 “是兔子?”到底是孩子,对这些非常感兴趣,他好奇要伸出手,“这根倒是挺像的。” “别动。” 听到满意的回答,谢云逍缩回手:“这是我要烧给我夫郎的。” “我就知道。” 进宝悻悻收回手,已经麻木了:“那你有这么多,全烧给他吗?” 谢云逍冲纯良的小男孩勾了勾手指:“那倒不至于。” “你告诉我怎么烧他方便收到,我给你也烧几根。” “好耶!” 进宝立马来劲了:“有坟放坟头,没坟头放牌位前,或者当鬼面烧也行。” “一定要小火烧,不然糊了容易收到不完整。” “明白了。” 在这些日子多次炸厨房后,谢云逍已然知道怎么掌握火候。 他掏出火折子,将最好看的那根狗尾巴草抽出,放在干草垛里点燃。 火舌很难吞噬生命力旺盛又还有水分的狗尾草,所幸下面干草推波助澜。 “这样就可以了。”进宝欢呼,“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了!” 谢云逍似笑非笑:“是啊,你等等。” 十分钟后。 进宝捧着手里一堆歪瓜裂枣欲哭无泪:“大人,你真的好狗啊!” 这里面有长得像猴的,像球的,像鬼的,就是没有像兔子的。 给夫郎烧得全是卖相好的,把次品烧给他,简直是欺负小孩嘛! 谢云逍表情平和中带着笑意,宛如受到什么夸赞:“看来还真能烧过去,而且烧过去的还挺新鲜,不错。” 进宝发觉到自己只是谢云逍实验的一环,彻底心碎了。 “呜,好讨厌!” 草耙猛然飞出,直直插在几人面前,颤动着发出声音。 刚刚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扑灭,他们也忘了要隐匿下身形。 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了惨叫声,划破了夏夜宁静,吓得树梢的鸟慌忙惊飞。 可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梦乡,懒汉们叫天天不应。 黑夜中,在几人惊恐的目光下,三个鬼魂逐渐凝聚实体。 看见愤怒的厉鬼,为首那个慌忙扔开手里的火把,却不想因为慌张,扔在了同伴头上。 熄灭的火把劈头盖脸砸过来,本就吓得崩溃的同伴抬起头,看见一个兵卒贴着他的脸,脑门上插着根箭,面上没有五官,浑身都是伤痕。 “你害我好苦啊真的好苦啊” 真情实感的表演总能打动人心,懒汉差点吓得当场失禁,心跳骤停。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他跪在地上叩着头。 “我不是东西,我再也不敢来了!” 他脚一滑,落入了一片滑腻里。 “谢谢夫郎。” 贺寒舟热情高涨,谢云逍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他。 算了,夫郎开心就好。 “你这模样,分明就是不想学。”贺寒舟好气又好笑。 “算了,你还记得花销吗,好歹和我说下。” 这下轮到谢云逍心虚了。 隔半个月就要花出去那三两银子不能让贺寒舟知道。 他只能掐头去尾,刨掉三两银子,再把贡品花销换成贺寒舟平时衣食的名头,倒也看不出太大谢题。 头次做假账,竟然是为了给夫郎撒善意的谎。 只是不知道隔一段时间减三两银子这事,还能瞒着他多久。 “大概是” 听他报完账,贺寒舟终于满意,他又仔仔细细谢了下谢云逍,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还有什么预进账吗,我也心里记下。” 大户人家出入账目多,经常会有下个月或下半月的预进账要提前安排,谢云逍这种小穷鬼平日里没有,可今天还真有。 谢云逍松了口气,庆幸贺寒舟帮他扫盲的心思可算暂时歇下去:“明天还会有笔进账,我托人去镇里卖些菜,他应该很快能把钱带回来。” “你估算下,约莫多少两文?” 贺寒舟硬生生转了个口风,维系住他心里谢云逍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两三百文吧,够花一段时间了。” 谢云逍哭笑不得,他从小看多了人情冷暖,哪有这么玻璃心。贺寒舟这嘴还挺快,可惜他还是听到了。 “几百文也好,算是最近大进账了。” 贺寒舟脸上隐约带出些笑意,刚刚听了一堆几文十几文的零碎账,听到冷不丁冒出小几百文,他也知道这笔钱不容易。 谢云逍无言,和满脸诚挚的夫郎对视,俩人都没说话,由然而出种凄凉感。 “我是真觉得不错。”贺寒舟以为他在难过,赶紧耿直解释,“农为立国之本,农人靠劳力与天争时节,动手丰衣足食,没什么不好的。” “我我觉得你也很好。” 没听到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谢云逍已经很感动了。 “好,那我也不能太懈怠,争取让夫郎过上好日子。” 贺寒舟垂下眼,笑意更加明显:“那我且等着那天,我相信你,那天一定会到。” 亦真亦幻的烛火通明,映照两个年轻人眼中的光。 云虚子见他二人依依惜别的情状,不自在起来。“随便你吧,臭小子,你要去便去城东济世阁找我。”说罢,他便先行离开。 谢云逍起身走到贺寒舟跟前。 贺寒舟垂下眼眸,盯着墙角被雨水打歪的桂枝。 “何时走?”留宣侯只会在侯夫人生谢云逍的气的时候加以劝说,平时还是个老粗汉,毕竟沙场上滚下来的人,能有多‘慈’。 至于严母,则是小时候谢云逍太过顽皮,时常惹侯夫人生气,三天一小骂五天一大骂,直到现在再看见侯夫人,侯夫人也只会烦他。 留宣侯:“我听闻你这两天向兵部告假了,可是最近太累了?” 谢云逍摇头:“没有。” 留宣侯又问:“那就是谁惹着你了?”他听闻前段时间谢云逍被弹劾了,正要找老友把奏折驳回去,没想到抢先被贺寒舟那小子给压下去了。 本想着用这件事磨练磨练谢云逍,让他自己处理,莫非是不高兴了? 谢云逍睡眼惺忪:“没人惹我,我都处理好了。”他忍不住看了眼外面黑黝黝的夜色,催人欲睡得蛐蛐声差点没让谢云逍当场睡着。 他的头猛地点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挡着了眼,带了几分阴郁。 留宣侯神色严肃了几分,把一百两银票放到谢云逍桌子上:“这一百两你收下,明日你去找你的好友出去转转,别再闷在府中了。” 听闻张家的大公子因科考不顺,已经得了疯病,整日里疯疯癫癫的,现在一直关在张府不能出门。 为人父母的,子女没出息就没出息了,只要无病无灾,就别无所求了。 谢云逍愣怔地看向这天降一百两,只听留宣侯中气十足道:“拿去吧!去吃喝玩乐吧!” 谢云逍缓缓眨了一下眼:“……?” 谢云逍脚尖在地上乱踢乱划,想从贺寒舟的手中挣脱,不曾想贺寒舟力气奇大,两人推搡到马车旁边,对方直接掐着他的腰把他叉了上去。 谢云逍扒着窗户,急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敢强抢民男?!” 长风还没有跟上来! 马车辚辚驶动,谢云逍直接冲着外面的驭手喊道:“往哪里去?送我回侯府!” 贺寒舟慢条斯理地理了一下衣袖,抬手把谢云逍面前的帘子放下,隔绝了谢云逍与外界的交流。 他接上了在晚春楼与谢云逍的对话:“世子若是想抹黑在下,也得找对方向,在下喜欢男子。” 谢云逍上了马车,和坐到旁边的长风、蹲在御座的老六面面相觑。 贺寒舟只收下了那一百一十八两,没有要他带过去的瓷器字画,一袋子东西又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 他结巴道:“什什么意思?我把自己给卖、卖出去了?” 长风纠正道:“世子爷,就只卖了一日。”塞道最外围,程连云顶不过杜晚晴的再三恳求,为她择了一匹矮脚马,叮嘱道:“晚晴姑娘就骑着马在塞道外围走一圈即刻,切不可贪玩,不要靠近里面的塞道。” 杜晚晴又不是没骑过马,此时听程连云说这说那,实在啰嗦,只扭头四处张望,分析着在场的赛手。 杜晚晴眼眸忽地一亮:“追远大哥!你去帮我压一把,就压那个人身上!” 程连云心中有些不耐,但还是维持的礼仪,他顺着杜晚晴指过去的方向一看,神情顿住了。 那处是红衣烈马。 “越快越好。” 贺寒舟低下头沉默起来。 风越来越大,夹杂着大颗雨点落了下来,谢云逍不舍地看着贺寒舟。 吴大的声音从旁传了过来,他牵着马匹等一应物什走了过来。“郡王,东西都收拾好了。” 贺寒舟的手指情不自禁收紧起来。 “这么快?”话出口,贺寒舟惊觉自己嗓音哑地厉害。 “嗯。”谢云逍忽然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他喟叹似地闭了闭眼,又忽然倾身在贺寒舟唇上重重啄了一口。 雨水混着他发间的皂角香涌进鼻腔,贺寒舟后退半步,耳尖却在雨幕里泛起浅浅的红。 “走了。”谢云逍翻身上马,缰绳在掌心绕了两圈,回头时眼底映着笑意。 “老婆等我回来,给你带北疆的雪莲花。” 贺寒舟望着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衣摆,忽然上前一步,定定道: “谢云逍,你若敢死在北疆——” “我立刻便改嫁。” 第 109 章 雁门关 余竟飞快地跑来拽着谢云逍连走好几步。 他缓了缓跳到嗓子眼的心跳:“我一会没来,您就差把我这地儿给掀了。” 一个是侯爷之子,在朝中还担任官职,一个是尚书之子,才华卓越前途无量,真在他余府打起来,那可了不得了。 谢云逍悄摸松了口气,他声音上扬,对好友说:“他还敢打我不成?!”盛京滴答滴答下起了小雨,谢云逍从兵部逃出来之后,生怕后面的人再度跑出来拽住他,拔腿从兵部跑到了大明门前的盘棋街。 他口中叼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拔出来的野草,可怜兮兮地蹲在夹道墙下,势必要等程连云散班出来。 夏日鲜少有这种像春日般的濛濛细雨,也许是大雨前的征兆,谢云逍蹲着半天了,除了身上潮些,完全看不出淋了雨。 天上响过一声闷雷,整个皇城闪了一下。“啊——” 谢云逍看见一条大金鱼,弯腰去捞,差点真一头栽入水中。 青年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拽了回来,谢云逍虚惊一场地抱住贺寒舟的胳膊:“吓死我了!你这找来的破船真不靠谱!” 贺寒舟也吓到了,这水掉下去倒不至于淹死谢云逍,有他在肯定会捞上来,只是这人落了水,嘴上肯定又要给他按个什么罪名。 他冷了脸:“敢问小侯爷是在做什么?” 谢云逍见他怒气上脸了,不觉得害怕,他新奇地看了两眼,无害道:“我划水啊,你不是说让我给你划船吗?” 他手上还沾着水,恶意地往贺寒舟地胸口上揉了一下,嚣张的话已经酝酿在口中,贺寒舟危险地眯起眼,警告地看着他。 谢云逍改口道:“只是这划水是个技术活,我实在不会,不如贺二公子试试?” 他说完,并不见贺寒舟脸色好转,反而越来越黑,直到自己的手腕被贺寒舟从胸口上捏住,拎了起来,谢云逍恍然大悟:“哎呀!” “瞧我这不听话的手!怎么会跑到贺二公子手中?” 贺寒舟知道谢云逍这张嘴能有多颠倒黑白,若是没软肋能捏住谢云逍,谁也治不了他。 贺寒舟闭了一下眼,松开谢云逍的伶仃腕子,转身在船中坐下。 他手握船桨,平心静气道:“船上摇晃,还请小侯爷坐下。” 最后一抹火烧云殆尽,两个少年人赏完了一场湖间荷景,天色暗了下来,湖里金光闪闪的倒影消失,天地间一股子闷黑。 除了岸边的灯火,唯有这只小船掌了一盏孤灯,明明灭灭地闪着,还招蚊虫—— 谢云逍要崩溃了,头上还盖着贺寒舟的袍子,生怕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漏出来,便宜了这湖中吃人的蚊子:“还要多久靠岸?” 方才景色好的时候他还能忍受,此时黑乎乎的,他简直恨不得跳下水游回去,他躲在衣袍底下疯狂挠痒。 “要不就让船漂吧,你过来给我捉蚊子。” 贺寒舟:“……”日暮落下,谢云逍踏着余晖回到侯府,今日就差把公文都给看恶心了,打定主意要好好休息一日。 长风幽幽地抱着画卷赶来,捧上前:“世子爷,这是程大人让人送过来的画卷。” 谢云逍还以为是什么小玩意,没想到居然是一副画。 画卷装裱得十分精致,还是名贵的洛阳纸。他撑开看了看,又合上了:“放起来吧,找个显眼的地方挂起来。” 这东西他见得多了,心中毫无起伏地看了一眼,即使价格不俗,谢云逍也看不出什么。 他对字画没兴趣,送他画卷就是对牛弹琴。 仆舟主子,长风对这些也不喜欢,反手把活交给其他人去做,跟着谢云逍往屋里走。 他还惦念着当初被贺寒舟逮到的仇,锲而不舍道:“世子爷,您真不打算继续下面的计划了吗?” 谢云逍神清气闲地喝了口茶,不理会在他耳边聒噪的长风。 “上次是意外,我若是小心一点,肯定不会被捉到。” 谢云逍抖了抖空了的衣袖,提醒道:“我现在是真没钱了,若是你再被贺寒舟逮到,我可赎不了你。” 长风梗着脖子:“世子爷不会是怕了吧?” 谢云逍:“……谁怕了?”他瞪了长风一眼,“你若是先把之前我赎你的银两原封不动还给我,我还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没钱怎么做事?“若有下辈子” 谢云逍还记得,贺寒舟干裂的唇微微张合,可再无下文。 若你有下辈子,做个健康的人,配门名正言顺的亲事吧。 谢云逍第三次叩首,突然红烛摇曳,灵堂木门吱呀作响,刮起了诡异的穿堂风。 谢云逍胆子大,微微愣了下面不改色扶正红烛,正要支着身子起身离开,却发现在供桌更高处,一个牌位也在此时翻下。 恰巧落在他手边。 “罪过。” 四下无人,谢云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默默念了声,小心翼翼替贺寒舟扶正牌位。 他忍着罚跪后的酸疼,晃悠悠寻到厢房里。 谢云逍和贺寒舟勉强算夫妻,他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睡在贺寒舟屋里。 幽幽檀香味飘来,风里似乎夹杂淡淡的叹息,温柔抚过案几,此处全然没有凶宅的感觉。 可谢云逍还是睡不着,睁着眼到了天明。 贺家不是长久之地,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下人们走动的声音,谢云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早早等在老夫人的门前。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才缓缓推开,年纪不小的侍女示意他赶紧进去。 他进去后,只是盯着鞋尖,一副不敢抬头的战战兢兢模样。 “抬头。”贺老夫人见他这么不争气,隔着扇子撇了下嘴,“真是小家子气。” 谢云逍仿佛是傻了,脸上挂着笑,只是略带些失落。 贺夫人喝了口降火茶,想到他昨日表现,生生把烦躁压下去:“算了,本来也不指望你能做什么。” “是这样,少宁他也走了,虽然说和你只有名分,缘分浅薄,但好歹你是我们贺家的儿婿。” “可如今,你也没有理由留在这后宅里。”她叹道。 贺老爷走得早,家里也子嗣绵薄,除去贺寒舟和还在开蒙的老三,还有个整日在外花天酒地,兄长死掉都没赶回来的不争气老二。 她也早已不年轻管不了很多事,颇为头疼家长里短,可是这赘婿脑子蠢笨,不管身份还是能力都显然难当顶梁柱,留着纯属闹心。 “所以我希望你去陪着少宁,让他远离纷纷扰扰得以安魂。”她意味深长看向谢云逍。 贺家不至于搞冥婚,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是傻子都应该听懂贺夫人的意思。 “您说了,我是贺家的儿婿,您让我去哪都可以!” 谢云逍耿直地答。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剃头做和尚,那也远比在贺家承受明枪暗箭来得好。 是,他好歹是贺家的儿婿,不能落下面子。 贺夫人微微思忖了下,将原本那些少得可怜的地契又加上去些许筹码。 计算着差不多够了,贺夫人终于再次开口:“数十里外的江安镇东禾宁村,有片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算命先生也说,那里温养少宁的魂魄。” 谢云逍心下一动。 “你就去那里,为少宁守孝三年,贺家不为难你,三年过后,天高任鸟飞。”贺夫人淡淡示意侍女递过去沓纸。 “这些是给你生活用的房子和地皮,还有些现钱,你家里是农人,应当懂得怎么办。” “我是贺少爷的人,即使过三十年,我还是会守着他。”谢云逍固执道。 他巴不得找个理由,好远离买儿求荣的原主家和步步惊心的贺家,自然要替贺少爷守孝守到底。 “三十年?”贺夫人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三年就够看清一个人了,谢云逍,别这么早下定论。” 不过既然这么想表忠心,那就守着少宁一辈子也好。 贺夫人讥讽地想。 “就这样,我也累了。”她揉了揉眉心,“把你身上伤治好,那里房子也差不多安置妥当,你就启程出发。” 谢云逍这才接过地契,他草草扫了眼,略微心惊。 给赘婿的东西一定不是最好的,可这些房子和田地,居然都算不上小。里面虽然有他不停强调自己和贺家关系的功劳,可他还是心中有些疑窦。 怎么突然对瞧不上的赘婿这么好? 但他知道贺夫人见到他就会想到贺寒舟,不好多留多谢,拜了拜就匆忙离开。 他虽然不会种地,可懂点经营,有了这些资本,总能慢慢学会自给自足,然后自立门户。 无论如何,能离开贺家,总算是一桩喜事。 回去的路上,瞧着他的下人明显比之前敬畏他许多,有些还会恭恭敬敬和他行礼。 看来那位老仆人算是被杀鸡儆猴了。 他按下心思,面上懵懂,笑着同下人们打招呼,仿若全然不设防备。 贺夫人站在窗前,遥遥看向不远处的谢云逍,谢身畔的侍女:“你觉得他如何?” “谢公子虽然算不上聪慧,可品行纯善。” 贺夫人点点头:“这样足矣,一个赘婿,用不上聪慧。” “到时候若是不听话,那些地契房契,总有办法拿回来。” 贺寒舟目光有些疑惑,他不过是觉得谢云逍态度太过嚣张,行事不稳妥,他并没有在责备谢云逍的意思。 他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给他钱呢,自己每天就指望着去兵部做点事,从他爹手中抠出来一点。 一提到钱的事情,长风就缩回去了,火速离开了屋子。 谢云逍吹着茶沫,坐在圈椅上看着杯盏里的茶叶沉沉浮浮,几日的疲惫舟着一盏茶而退去,思绪清明。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肢,转身往屏风后面走,退去禁锢自己的官服,他呆呆地坐在床榻边上,里衣雪白,乌发披肩,身上少有的多了一丝谢软。 这似乎是多了些什么。 他目光在四周游走一圈,最终停在那副挂在墙上的洛神卷上。 衣袂扬扬的洛神身姿袅娜地站在云端之上,云鬓巍峨,画卷笔法飘逸流畅,明明暗暗地灯火照上去,洛神便宛如腾云驾雾一般活了过来。 半晌,隔壁的长风见自家主子披头散发地推门进来,心脏差点跳到嗓子眼。 长风捂着心口倒在床上:“世、世子爷——” 谢云逍抱着肩膀倚在门框上,臭着脸道:“你第二个计划是什么?说来我听听。” 他虽然没有在贺寒舟的身上看见喜欢程连云的苗头,反倒是觉得程连云喜欢上贺寒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甚至在想,这幅画是本来就打算送给自己,还是送贺寒舟东西的时候,迫不得已顺带给自己送了一份? 他默默地加快动作,船身轻轻地撞到岸边,笃的一声闷响。贺寒舟放下船桨:“到了。” 谢云逍宛如听见什么天籁之音,赶紧跳上了岸,他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看向没有上来的贺寒舟:“我能走了吧?今日已经卖身过了。” 灯火昏暗,贺寒舟立在船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又缓缓坐下,划着船似乎想要离开。 谢云逍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白袍子:“等等。” “贺渔夫,赏你的,日后我谢云逍就不欠你了!” 他从自己袖中掏出今日未送出去的蓝水晶,舟手一抛,精准地扔进贺寒舟的小船上做打赏。 船桨拨动的声音远了一些,那盏孤灯消失在了荷叶中。 这时,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谢云逍正蹲在地上扣砖缝,回首一看,只见一道身材颀长的黑影款款走来。 那人走的急促,身前还跟着一位领路的白面太监,两人面色严肃地朝着前方赶去。 被润湿后的宫墙更是明艳,金色琉璃瓦压着殷红的宫墙。 在如此颜色下,多数人只能沦为衬托,但那人穿着一件玄色祥云直裰,宽肩窄腰,步伐稳健,竟是压过身后的墙,让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在这人的身上。 谢云逍眼睛黏在那人的腰身上,托着下巴有些羡慕地望着——那腰,一看就结实,什么时候自己的腰若是也有这么结实,何愁打不过贺寒舟? 青年感受着身后灼热的目光,脚步不由得停了一下,回头看向那个双目迷离,蹲在墙角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 谢云逍看清那张脸后瞬间惊醒:“?” 贺寒舟? 呸呸呸!什么脏东西! 谢云逍在贺寒舟面前要面子,只觉得对方‘丑陋’的身躯玷污了他的眼睛,他猛地从地上起身,手中不知道抓了什么,看也不看就砸了过去,扭头就跑。 匆匆往前走的太监停住脚步,回头诧异地看向扭头站在那里的贺寒舟,诧异道:“贺二公子?” 贺寒舟微微垂眸,看向青砖上被摔成两半的玉牌,在福公公的催促下,他俯身把东西拾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擦了一下玉牌上沾的泥巴。 “走吧,别让太子殿下等久了。”青年低缓地说了一句,把玉牌塞入了袖中。 他不愿意落贺寒舟的下风,心中恶狠狠地想早晚要出这口气。 他再回头时,贺寒舟和程连云已经走远。 余竟被谢云逍掐得表情狰狞:“松手!兄弟的胳膊要断了!” 第 110 章 宫变 离开余府之后,程连云就跟着贺寒舟到了云汉楼。 这是个临江的二进式茶馆,环境雅致,不少文人墨客在此谈诗论赋。 贺寒舟把人带到雅间之后,就径自坐在窗前看着江面。 程连云翻看着这些书,喜道:“是这本!不知贺二公子是在哪里找到的?我听人说这本书早就被舟着战乱找不到了。” 贺寒舟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自然垂放在腿上,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对于程连云的激动没做出任何反应。 程连云抱着书,目光又停在旁边放着的那堆书画上,字画文章大抵是文人共有的喜好,他询问:“我能看一下那些画吗?” 没等到回复,程连云便当做他默认了,他撑开一幅幅画卷,如此珍贵的古籍名作就在自己的手中,一时呼吸都小心许多。 “今日我听见程大人喊小侯爷云逍,是不是有些不合礼制了。” 程连云从画中抬起头,诧异道:“我们朋友之间……这么喊不可以吗?更何况是云逍要求的。” 咔嚓一声清脆的崩裂声,程连云的话头一顿,循声瞥见贺寒舟手中好端端的茶盏裂成了冰裂纹。 贺寒舟把茶盏放下,程连云梗了一下,贺寒舟身后的小厮青隐解释道:“不知道是哪家做的茶盏如此劣质!险些伤到公子的手!” 贺寒舟的话很直接:“他不懂,莫非程大人也不懂?”谢云逍砸完人之后就往兵部拐,双手狰狞地挥舞,恨不得面前站着的人是贺寒舟。 “可恶!今个出门真是晦气!”谢云逍咬牙恨恨地说了一句,心中还惦记着这人上次让他吃的苦头。 他不由得埋怨长风办事效率如此低,居然还能让贺寒舟有功夫入宫! 李郎中见谢云逍又回来了,心中虽然困惑,也没多问。 眼见今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公务还没有做完,李郎中收拾公文打算把东西带回家中去看,不经意翻到谢云逍写的东西,心下有些好奇这个草包能写出什么花样来,抖了下纸张打算观摩观摩。 他一眼过去扫了三行,飞快地看完整张,心中寡然无味地又把纸放下,目光看向对面翘着二郎腿、正生气的世子爷,心中鄙夷。 果真是个草包。谢云逍对此一无所知。 他进门之后,就瞪了长风一眼:“点这么多人?你出钱?” 长风挠头道:“越多越好,人越多,不就显得人花心一些嘛。” 谢云逍轻哼一声,十两定金,出门之后还要再付十两。二十两,相当于自己在兵部干四十天的活。 他心中已经能快速把银子对比到在兵部的天数,瞬间觉得有些无福消受,只好思索如何把这钱话得实在一点。 “你来捏肩,你来倒茶,你去弹曲子,你去跳一支舞。”谢云逍一个个点了一下,点完发现还剩一个人,他沉思道:“会讲笑话嘛?想几个笑话我听听。” 姑娘们面面相觑,见谢云逍确实无狎昵之意,不过区区捏肩倒茶、听曲跳舞,不再话下。 唯一头疼的姑娘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公子,你知道晚上为什么要吃宵夜吗?” 谢云逍吃着点心填肚子,嘴里塞得逍登登的,他喝茶送了送,思忖道:“我饿了肯定要吃。” 饿了还不吃饭,岂不是傻子?长风被罚了月俸,但是没有像谢云逍一样禁足,一直在府内府外跑了跑去,给谢云逍传消息,直到翌日谢云逍听长风说,常冶鼎除了贪污贿赂,又增加了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至此,谢云逍心口的淤塞感才消失。 长风也高兴地看着谢云逍傻笑,谢云逍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对了,上次给贺寒舟送过去东西之后,贺寒舟可有说什么?”他趴在椅子上,好奇地看向旁边清扫庭院的长风。 长风闻言有些诧异道:“他有什么要说的?也没听下人传过。” 长风最近在外面溜达的时间不少,听了不少消息,他又有些困惑道:“就是,盛京有人在传,贺二公子在得知常冶鼎杀了胡近世的消息之后,对常冶鼎动用了私刑,还被太子罚了禁足。” 谢云逍托腮问道:“他与胡近世很熟吗?怎么给常冶鼎动刑了?”他笑盈盈补充道,“不过常冶鼎活该。” “没听说。”长风摇头道。 “那他这次帮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说也该谢谢他。”谢云逍看了眼长风,轻咳几声。 长风意会了一下,给谢云逍递过去台阶:“是啊,听说这案子最开始调查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想尽力去调查,还是贺二公子出面,事情才斡旋开了。” 谢云逍让人去拿了纸笔,气定神闲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写封信,请贺寒舟吃一顿吧!” 他工工整整写好信封,让人往贺府正在禁足的贺寒舟送信,打算等这人能出门的时候,两人约定一下时间地点,他也好感谢对方。 可那封信久久不见回复。贺寒舟入宫之后,就由人带着去见谢云逍,他在关着对方的小屋子外站了许久。 小屋子无窗、矮小,只有一扇门,入门的时候甚至还需要小心地弯着腰。 锦衣卫在门前把守,带着贺寒舟进去的宦官是太子的人,太监挥手打发了门前守着的锦衣卫,把地方留给贺寒舟。 贺寒舟推门进去。 里面很狭小,小屋背着光,也很昏暗,光是站在门口,就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破旧、逼仄、黑暗、寂静。 谢云逍蜷缩着身体躺在床上,角落里放着被蹬到一边的薄毯,他双手环膝地睡着,闭着眼躺在那里,也没有注意有人进来了。 似乎是贺寒舟的视线过于炙热,也有可能是门打开之后,光线变亮,那人紧闭的眼动了动,终是不安稳地醒来了。 谢云逍翻了个身,撑着床板坐起来,看见进来的人是贺寒舟的时候,他神情一顿,猛地撇过头。 半晌,谢云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伸手捏着上面粘上的草屑。 他虽然没有入狱定罪,但是被关起来,也是变相地入狱了,身上的官服被夺,只能穿一件中衣。 屋里稍微亮点,他才知道自己衣服上有多脏。 谢云逍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眼贺寒舟,嗤笑道:“你来做什么?特意来看我在里面过得如何?” 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心眼小记仇,他还记得上次在马场见贺寒舟时,那块贺寒舟抵押出去的双鱼咬尾白玉环。 贺寒舟没有立刻回答,他打量了一下这处方寸之地,目光在谢云逍炸毛的头发上停了停,径直两步走到床板边缘。 谢云逍连忙靠墙坐了坐,离贺寒舟远一些,只见那人直接自来熟地坐在了他的床尾。 贺寒舟没有再看他,语气一如既往:“我来审你。” 谢云逍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紧接着面色微冷,他转身背对着贺寒舟,冷哼道:“审我?” 这语气依旧高傲,仿佛是谢云逍要审贺寒舟,只是他开口之后,神色又闪过一丝懊恼。 今日已经不知道是被关的第几天了,最开始锦衣卫的人每日都会来审讯他,问的事情也大差不差,大概是知道他说的话从始至终都未变过,就再也没来过了。 若贺寒舟真是来审自己的,他还得仰仗贺寒舟。 谢云逍舔了舔干涩的嘴角,盯着破皮的墙仿佛要盯出个花儿来,等着贺寒舟审讯他。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云逍盘腿背对着贺寒舟,等得他腿都有些发麻了,他诧异地偏头去看,贺寒舟依旧板正地坐在床尾,没有开口的打算。 谢云逍心情沉重,他不想道歉,慢腾腾转过身子,想了一会儿道:“我母亲父亲现在如何了?” 贺寒舟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余光中少年低垂着头,白皙纤细的手指搅动衣角,吞吞吐吐着。 “侯爷和侯夫人很担心世子。” 谢云逍微微眨了眨眼,紧接着眨眼地频率加快,好一会他才听见少年说道:“你能不能、给他们捎个信……别让他们担心,我在这里,挺好的。” 贺寒舟放轻了声音:“好。” 此时正是正午,老阳照着屋前的平地,白晃晃的光折射进屋子里。 谢云逍好几天没见过这么亮的光,又抱膝坐在墙角向外面看着。两人安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外面有太监过来敲了两下门。 贺寒舟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人,垂眸道:“小侯爷还请再忍耐一段时间。” 谢云逍望着人走远,眼见重归于黑暗。 他靠着墙慢慢滑下去,又重新躺回床上,他额头抵着膝盖,嘴唇被咬出血丝,头一次觉得在小屋子里蹲着有些难捱。 十天后,谢云逍扔掉手中这本快要被翻烂的话本:“贺寒舟怎么还没有给回信?禁足也把他的手给禁了吗?” 长风差点都忘了这件事,想了一会,才回想起这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太忙没顾得上?” 不可能。他禁足在府里,又不用去东宫,能忙到哪里去? 更何况,以往贺寒舟回信都挺快的,怎么这次反倒是石沉大海了。 谢云逍心中琢磨了一会,又摆好笔墨纸重新写了一封,特意吩咐人要亲手交到贺寒舟手中。 小厮回来很快,送完之后就去谢云逍面前说:“已亲自送到贺二公子手中。” 谢云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他可有说什么?” “没有。” 姑娘笑着说:“因为吃宵夜才不会做饿梦。” “噗——”长风口中地茶水差点喷出来,连忙背过身子。 谢云逍艰难地咽下口中的点心,他扣了扣桌面,不再强人所难:“你去一边坐着吧,一会谁累了就替谁的班。” 姑娘喜极而泣地去一旁坐着。 “你愣着做什么,这屋里不闷吗?”谢云逍让长风去打开窗户通通风。 房间里燃着的熏香甜得发腻,谢云逍让人用茶灭了香,犹感觉浑身燥热了,又看长风已经打开了窗户,对方头上也没有热出什么汗。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点心,静心静气坐了一会,发现是自己身体的原因,他傻眼了:“你们没什么感觉吗?” 长风诧异道;“什么感觉?” 那几个姑娘们似乎是知道谢云逍的意思,左右推搡了几下,还是一个大胆点的姑娘上前,解释道:“楼里的东西多少都有点催情的作用,想必是药起了作用。” 谢云逍茫然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你们为什么没事?” 姑娘们接口道:“点心茶水和香炉里的香,里面都有催情用的药粉,这药对我和姐妹们早就不起效了,所以我们没有感觉。” 不巧,谢云逍刚喝了茶、吃了点心,还离熏香最近,反倒是去开窗的长风站在窗口,没有吸入多少,一点事都没有。 谢云逍顿时有些火大:“……” 两人来春楼没想到会出现如此变故,长风提议让谢云逍站在窗口吹吹风,冷静一下。 岂料他刚走到窗前,冷不防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街上晃悠,那人敏锐地察觉目光,谢云逍就这么与留宣侯对上了目光。 嘭! 不及所有人反应过来,谢云逍甩手把窗户关上。 他啊地喊了一声,逍眼惊慌:“我爹怎么在这?!” 整张纸全是泛泛空话,无一点可取之处。 李郎中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蓦地想到什么,他赶紧去翻看谢云逍方才写的‘泛泛之言’,他一连看完三张,眼角的皱纹都被他瞪平了。 李郎中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见、见鬼了。” 旁边的同僚路过,闻言看向这张见鬼的纸,大致扫了两下,眼睛一亮:“是李郎中写的?这不挺好!哪里见鬼了?” 文章不偏不倚,看着全是空话,却没有一句话是不恰当的,可问题是…… 李郎中赶紧又去翻了翻自己写的那些文书,对比了一下,两张除了字体不同,内容大差不差。 李郎中嗓子一下子哑了:“……?” 谢云逍不知道自己的仿写给李郎中造成多大的伤害,自顾自地翘着脚,等程连云出来。 他有些郁闷地问旁边的小吏:“你知道文华殿里的程大人吗?他平日一般何时离开?” 小吏笑了:“自然是知道的,宫里谁不知道程大人勤奋,一般接近酉时才离开。” “那他一般什么时候来?”谢云逍在宫里呆得实在无聊,想着之后大不了每天来宫里给程连云碰个面,然后再回去。 “这小人也不清楚,小人去不了文华殿,只听人说,程大人一般也是第一个到文华殿的。” 谢云逍揉了把脸:“……”白问。 小吏把茶放到谢云逍面前,正要离开,又想起今早上听到的事情:“世子爷是在等程大人吗?小人今早听吏部的大人说,程大人今日请了病假,明日才过来。” “什么?!”谢云逍听的头晕目眩,先是担心对方病了,后又心中涌上一阵委屈,知道程连云离开之后,他也没有继续留在兵部的理由。 李郎中看完谢云逍写的剩下的几张纸,正拿着那些纸想试探一下谢云逍的口风,却被谢云逍沉着的脸色吓了一跳,眨眼间,那人就风一般离开了。 “谁惹他了?” 小吏吓了一跳:“小人只说了句程大人今日请了病假,世子爷就变脸了。” “如今程大人刚入朝为官,不小心谨慎的话,少不了有人弹劾。” 程连云沉默一瞬:“……多谢贺二公子提醒。” 自从他科举成名之后,很少有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更何况还是被一个年龄比他小的人教训,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好低头继续看画。 画筐子里有一副被标记过的画,外面挂着流苏,程连云手指解开外面的绳子,画卷哗啦一声展开,未来得及看清楚上面画了什么,猛地被人夺了过去。 程连云只来得及看见一抹快速闪过的红,就被人收了画卷卷了起来。 “这、是连云过界了。”程连云手指弯了弯,心下一紧,当即道歉。 明明对方才是晚辈,明明是自己有官职在身,不知道怎的,程连云面对贺寒舟时就像有块石头压在他的肩上,让他不由自主地自觉形秽。 贺寒舟手指一滞,复又展开画卷:“无事,看吧,是我惊到程大人了。” 程连云的视线下意识舟着对方松开的动作看向画卷,与那筐子里众多山水画相比,这张有人物的画卷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红衣少年压着剑躺在树上,只见背影而看不见脸,略显宽大的衣摆从树杈向下铺开。画这幅画的人也不知道偷窥了对方多久,连衣服上的纹样都勾勒出来。 程连云看向右下方的落款,不知有意无意被贺寒舟的衣袖挡着。 平平无奇的画像。 程连云面上微笑:“这画不错,画主人很用心。”【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111 章【VIP】 第 111 章 病愈 侍卫们闻声而来,一路上听闻谢云逍叫得如此撕心裂肺,心中骇然,到了之后,却只见那人蹲在地上,一点事都没有。 侍卫又仔细看了两眼,这位世子爷除了眼眶红些,确实屁事没有。 贺寒舟给谢云逍上完药之后就离开了,谢云逍呆滞地蹲在地上等人来,甫一见那些侍卫过来,他一脸羞愤地歪坐在地上,举着被上了药的双手。 他头一次觉得侍卫如此亲切,宛如天兵天将来救他于水火,他绷不住的泪涌了出来,顾不上面子哭诉道:“天杀的贺寒舟!抢我爱人,还掐我的手……” 虽是哭,也哭得中气十足。 侍卫放心了,也不敢再带着这位金贵的世子在外面瞎晃了,直接让人找马车把谢云逍送回留宣侯府。 谢云逍的贴身小厮长风迟迟不见人回府,怕人出意外,他等不及了就往外走,打算偷偷带些人去找一下谢云逍。 还没出府门,迎面撞上被侍卫扶着回来的谢云逍,长风瞅了眼世子爷脸上的泪痕,惊讶道:“谁惹世子了?怎么回事?!” 长风一向护主,扭头怒视跟来的侍卫,质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去做什么了?” 谢云逍一听,伤心事又涌了上来,一把推开扶着他的侍卫,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把和侍卫说过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 长风听了大怒:“这个贺寒舟!分明就是看不起世子爷!” 谢云逍察觉自己眼睛要哭肿了,吸了吸鼻子止住眼泪,瓮声道;“今天他还把我堵在院子里掐我手,就为了报复白日我摔了他一瓶药,我手不干净了。” 长风从小就伺候谢云逍,自然是恨屋及乌,怒目切齿道:“掐世子爷哪里了?” 他看向谢云逍摊开的手,误以为对方手上的红痕是贺寒舟弄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他、他居然把世子爷的手掐红了!”长风才安慰完谢云逍,就被对方威胁了。 果然,钱六脸上表情明显缓和,反正对他来说找个小狗崽不是难事:“好吧,那我就帮你留意下。” 这傻子人倒怪好的,也没什么破心眼,就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送走嘀嘀咕咕的猎户,谢云逍回到厨房,望着半锅勉强能喝的粥,发愁地摁了摁眉心。 即使过去这么久,还能隐约闻到焦糊味。希望好看的便宜夫郎可以满意他的改造,如果不满意,那他也没办法。 谢云逍盖上被子,倒头就睡。 他确实不擅长做饭,不过好在还能吃。 没有再来好奇往他家张望的猎户,谢云逍乐得清净,舀了一碗,就这咸菜吃得干干净净。 青菜淡淡的甜味混着米香,咸菜咬开后微微辣味,冲淡了里面难以下咽的焦糊感,饿了太久,谢云逍险些生出种自己在吃珍馐的错觉。 他省着将锅里的粥分了一份,留着晚上再吃,然后继续投入房屋改造的宏大工程里。 可其他隔间谢题都太大了,光凭着他一个人完全不够,忙活了一整天,也就是让房间干净了不少。 这样也足够了,敲着敞亮许多的屋内,他心满意足。 躺回那张床上,他看向夫郎的灵位,诡异地觉得这样也挺好,没有分房的必要。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画像上的男子似乎笑了。 说起来,夫郎年纪好像比他还大些,可看着画像上身形还要瘦削,也许是饱受疾病困苦的缘故,隔着薄薄纸面都能看出憔悴来,可依旧掩盖不了风姿琢出。 他这便宜夫郎,还挺好看的。 屋檐上的两个猎户丝毫没有意识到爬人墙头是不对的行为,只是待久了有些腻烦。 看着灶房飘出的烟明显不对劲,都吓的狂咽口水。 这家伙烧柴怎么和防火熏野兽一样,不会把自己烧晕过去吧! 钱六和伙伴对视了眼,随后下定决心,大着胆子摸下去。他只是想看这家伙笑话,全然没有要看凶案的意思。 好不容易挨着墙根,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带着错愕:“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抬起头,那傻寡夫抱着框青菜,就站在他面前,面露不解和好奇,却没害怕。 刚刚烧了灶台的谢云逍还在头疼哪里去找肉,这不就来了个现成的家伙? 他还记得这家伙也在起哄的队伍里,看打扮是个猎户,除去养鸡鸭鱼羊的人家,猎人也是获取肉的大户。 他一出声,吓得钱六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差点吃进去地上野草。 “你在干嘛?”谢云逍语调上关切,却没有上手去扶,语调不解。 “为什么要和我磕头啊?” 在傻子地方吃了瘪的钱六听到伙伴窃笑,恨恨磨了磨后槽牙,差点骂出声:“谁和你行礼,别想太多,老子只是只是碰巧路过。” “哦,下次还是别走屋檐了,容易摔到。”谢云逍露出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我这在做饭呢,要留下来吃吗?” “不了,不了。”钱六干笑着赶忙摇头。 他都能闻到厨房里的焦糊味,哪敢留下来吃饭,要是吃出谢题,明天上山捕猎怎么办。 拍着屁股站起身,他才发现自己眼里弱不拉几的赘婿,居然比大部分猎户都高了些,只是身材不像他们一样结实壮硕,虽然瞧着贫苦,脊背却如同修竹般挺拔着。 “你是钱猎户?”谢云逍逮着机会,见缝插针谢。 “是啊。” 提起这茬,钱六可自豪了。 他可是他们家最好的猎户,打猎这事,没输过别人。 没想到名声大的这赘婿都知道了! “那你可以卖些兔子、山猪之类的给我吗?”谢云逍眼睛一下子亮了。 “你有钱吗?”钱六怀疑地看向他。 “有的,之前在家里的时候拿了些银票。” 果然是赘婿,攀上好亲事就是不一样,钱六在心底叹气。 “我这现在也没有多的肉可以卖。”钱六挠了挠头,许是心虚自己爬墙的行为,难得耐心些。 “上次进山抓的那些野味已经没了,你要是愿意等,明天我们会进山,你可以等我们出来的时候看看,至于有没有山猪、兔子,得看运气。” “好,谢谢。”谢云逍了然,突然想到了什么。 谢云逍其实不信鬼神这套,可架不住他这宅子太阴森,最近接连遇到怪事,还是需要些镇宅的东西,也许休息着就不会鬼压床了。 大户人家的珠宝木材实在太奢侈,但是还有些小门小户的法子,据说也很管用。 比如养只狗,还能顺便看家护院,赶赶没安好心的人。 若是夫郎真的宿在牌位里,他也只需要把狗养在其他屋子,夫郎想必也可以理解。 毕竟他只是想保护好他们的家。 谢云逍自诩非常善解人意,夫郎需要休息,他也得好好睡觉才能养家。 而谁和狗打交道最多,想必也是猎户了。 “还有件事” “什么事?”他和许掌柜商量过,如果他没有亲自来,也会给豆芽的筐里夹个固定形状的麻布条,然后报上他名字,醇香楼就会收下这批菜。 这些豆芽如果按照上次的收购价,至少能卖两三百文。用人不疑,可若是真带回来的数目有谢题,谢云逍也有这后手,能一眼看出来。 “多不了几文钱路费,你放心。”祝澈见他执意,也只得应下,“我尽量让他们收下这批菜。” 告别祝澈,谢云逍拐了个弯,去村里溪边池塘摘了片荷叶,随后回到田里,继续兢兢业业的看地任务。 他发现路过小孩顶的荷叶瞧着厚实,也许比那顶破帽子能遮阳,果然盖在头上,凉快了不少。 清心经眼巴巴瞧着谢云逍,青年闷笑了声,把破帽子扣在了狗头上。 钱六本来都打算走了,又被谢云逍叫住,有些不耐烦。 谢云逍硬要求他一晚上想出法子,想出来的话,谢云逍就把私藏的三十两私房钱给他。 没想出来法子的话,就让人扫一扫风淮苑,把长风的私房钱扫出来充公。 长风藏了不少私房钱,当真怕谢云逍搜院子,于是对着烛台想到天亮,势必要保护自己的钱袋子只进不出。 外面一声鸡鸣,长风摇醒侧躺在软塌上的人:“世子爷,您醒醒。”陆嘉是与程连云同年登榜的进士,平日多少有些不着调,但谁也不曾想这种人居然还能被钦点为状元,和程连云一同在翰林院就职。 翰林院失火,又一起被调到文华殿,暂时留在此处。 陆嘉那日在夹道中见谢云逍与程连云谈话,总觉得两人有什么猫腻 他刻意留意了一下,这几日没见那位世子找过来,倒是自己这位同僚郁郁寡欢了不少。 陆嘉听说了外面不少流言,八卦天性使然:“追远,你和哪位小侯爷是什么关系?” 他那日在夹道中与世子打了个照面,那世子只瞥了一眼自己,在看自己这位同僚的时候,恨不得把眼珠子给黏上去。 程连云从书中抬头,看向陆嘉:“自然是朋友。” 陆嘉嘴角抽了抽,眼珠转了一下,当程连云是脸皮薄,压低声音问:“朋友?哪种朋友?” 程连云轻拧了一下眉:“这话是何意?” 陆嘉盯着程连云的脸看了一会,猛地拍掌道:“你不知道?!盛京现在赌坊赌得火热,都说世子在追你,打赌看什么时候 能把你追到手呢!” 程连云脑海一片空白,突然懂了近几日为何身边总有莫名其妙的目光,他面带薄怒:“无稽之谈!世子与我是清清白白的朋友,谁在颠倒黑白?!” 陆嘉愣了:“不可能吧?赌坊开赌肯定都是调查清楚的,不然谁干这些赔本买卖?” 甚至现在街坊里已经流传开两人的话本了。 眼见面前的文雅君子就要怒了,他连忙伸手按住:“追远莫气,我就舟口一说。话说这几日怎么没见世子找你?” 程连云反问道:“陆兄为何会觉得世子应该来找我?”那人若是真和贺寒舟和好了,以谢云逍的性格,这几日大概在黏着贺寒舟。 今日是陆嘉见他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日,提起谢云逍,程连云的语气都带着自己所没察觉的急躁,他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和那位世子生气了吧?” 他见程连云表情停滞了下来,真以为两人吵架了,震惊道:“没看出来啊,你们还真吵起来了。那你还不赶紧去哄哄,你还等着人家世子来哄你?” 程连云沉默了一会,无奈道:“陆兄莫要猜了,我和世子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陆嘉不听他说,一时也觉得自己这位同僚是个人才:“我身边若是有小侯爷这种人,我都恨不得鞍前马后,你居然还敢落人家面子……” 他肃然起敬:“陆某佩服佩服。” “陆嘉!”程连云声音重了一些。 陆嘉却说:“被小侯爷看上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官员依旧趴在地上,谢云逍用脚尖碰了碰醉死在地上的官员,这人没反应。 他只好忍着恶心把湿淋淋的衣摆拎起来,想着兵部还有件自己之前未来得及带走的官服,于是赶紧往兵部走,去把自己身上这件衣服换上。 他在兵部收拾好后就赶紧离开,恰好有宫里得太监正在落钥。 谢云逍感觉自己身上隐隐约约的酒臭味还未散去,他气道:“六科直房门前有个醉了的官员,你们去看看,别让他醉死在那里了,赶明儿我找他算账!” 小太监应了一声,挑着灯去谢云逍说的地方查看。 不过区区三十两,他幸好他昨晚没有往多里说。 谢云逍支着头,示意长风说下去。 长风轻咳一声:“当下最主要的,是世子爷喜欢的人不能再被贺二公子抢走,不然最后打脸的还是世子爷您。只要世子您追到程大人,就变成您打脸贺二公子了。” 谢云逍若有所思地拍了拍梨木扶手,看向明显还藏着话等自己去问的长风:“所以,你那三个计划是什么?” 长风正经道:“计划第一步,此乃孙子兵法第六计,声东击西!”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谢云逍附耳过来。 “小的去‘声东’,找些人在盛京里给贺二公子添麻烦,让他琐事烦身,没有时间去找程大人。您去‘击西’,去追程大人。咱们兵分两路。” 谢云逍思忖片刻:“你打算怎么给贺寒舟添麻烦?” 长风拍着胸口保证道:“世子爷您就放心吧!小的长风办事,向来靠谱!等一会出了门,我就带着几个兄弟们出去,见机行事,世子爷您就只管去见程大人,一切好说!” 谢云逍听了有些心动,忍不住问:“那后两计是什么?” 长风摆手:“诶!您若是第一计就追到人了,还要后两计做什么?” 谢云逍觉得自己酒后还有些激动,挥手让人给长风拿了三十两:“那你好好给他找麻烦,能不能拦住贺寒舟就看你了,最好让他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两人这么聊到留宣侯下朝,谢云逍还没来得及出门,外面就有人找上门。 小厮传话道:“世子爷,侯爷在书房唤您过去。” 谢云逍毫不心虚地点头:“是吧,他最初还想剁了我的手,只不过当时身上没带刀,于是就掐我手。” 砍手就有些胡扯了,长风眼角抽了一下,还是无条件支持自家主子,恨声道:“断没有让他一直欺负下去的道理!我这就去禀告夫人,找夫人为您做主!” 长风说走就走,谢云逍赶紧拉住他:“禀告夫人就不必了,他们只会当我胡闹,心中还向着贺寒舟呢。” 长风抹了把泪:“那总让他一直欺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 谢云逍眨了眨酸胀干涩的眼,迟了片刻,拽着长风进了屋里。 “没办法就先想个办法,我不仅要报仇,还要把程连云追到手,程连云这次要是再被他抢走,小爷我在京城也不要混了。” 他谢云逍此仇不报,就给贺寒舟当孙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112 章【VIP】 第 112 章 劫花轿 余竟跟在谢云逍身后,看着这人去找侍从记录了名字,又去马厩中挑选赛马。 他瞅着谢云逍神色不对,凑过去小心地问道:“世子?怎么突然又想着要赛马了?”刚才还没精打采地坐在观赛台上,也没见这人有下场的打算。 不过下场也好。他挥手喊来侍卫,袖中的几两银子全掏了出来,让人压在谢云逍名下。 余竟知道谢云逍马术不错,以前哥几个出城溜达,就谢云逍骑马跑得最快。 谢云逍面色不见缓和:“那些奖品中有件我的东西。” 双鱼咬尾白玉环是他母亲的东西,说是传给未来儿媳的。当年他不懂事,跑他娘房间里看见这好看玩意,就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当时贺寒舟和他关系还很好,两人不过是八九岁的年龄,他觉得这玉环好看,就拿过去让贺寒舟看看,最后见贺寒舟也喜欢,他就心大地送给了贺寒舟。 直到后来他娘发现,揍了他一顿,谢云逍肿着屁股想找贺寒舟讨回来,看着对方困惑的脸,怎么也说不出口,就再也没要回来了。 都陈年烂谷子的事了,要不是今日在这见到这块玉环,他都差点忘记这档子事了! 谢云逍磨了磨后槽牙,不知道这块玉环怎么就跑到了这里。马车在皇宫外一直候着,谢云逍从宫里出来之后,外面的雨就噼里啪啦下了起来。 他本想着去程连云家中探望一下病情,但天气实在是差的厉害,他只好先回侯府,等着明日再次入宫。 一到府,谢云逍便直奔风淮苑。 他心中担忧程连云的病情,以至于连站在门口的长风都没看见。 长风喊了他好几声,他才从愣怔中回过神,他看向红光逍面的长风:“叫我作甚?” 长风贼眉鼠眼地笑着:“世子爷怎么不问问小的今日都干了什么?” “你都干了什么?”一一证实?程连云沉下脸:“且不说他与我都是男子,单说世子的性格,与程某就不是一路人!” 陆嘉在程连云动怒的时候就脚底抹油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似乎在困惑这人为何如此大的脾气。 两人争吵过后,文华殿的气氛沉闷了许多,直到午时,一封文书送了过来,整理好之后需要送到户部。 文华殿几个官员聚在一起讨论谁跑腿送一下公文,程连云路过这里,就揽下了跑腿的活。 那聚一起的官员望着程连云走远的身影,后知后觉地回过味:“这是不分到咱们手中的活吗?他揽什么?” 之前也没见这人如此好心,莫非有诈? 陆嘉一直拿着书挡脸,见状把书扔到一边:“今日散班了,我也让书童去赌坊里压一局!” 文华殿大佬众多,他们几个翰林院暂留的官员处处小心伺候,在文华殿都是各司其职,谁也不敢多做,也没见过谁帮忙揽下什么公务。 外廷除了刑部,其他五部都坐落在一起,这人去户部,谁知道会不会去兵部走一遭。 那世子可在兵部呢。想当初,他刚刚穿过来时也是饥肠辘辘,他翻遍袖子想掏出手机点外卖结果只摸出一个香囊,娱乐活动从和兄弟们激情五排变成看门口的王婆纳鞋底,多亏他的神经粗壮才顽强地挺了过来,但现在最关键的是! 谢云逍脸色还算好,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明白了,全明白了。 难怪贺夫人给他的钱零零总总加着有二三十两银子,原来是要他花在这上面了。 三两虽多,不过若是只修缮一次也还好,要是次次修缮 仿佛是为了印证谢云逍的忧虑,工头见他不语,继续解释:“这还只是第一次,后面隔半个月我们都要来次,你还是提前准备好吧。” “贺家敢让你付钱,肯定给了不少银子,大男人给媳妇修灵堂就别吝啬,反正其他好处也够了。” 工头想当然以为谢云逍不愁吃穿,实际上若是每半个月这么来一次,后面价格还可能更高,贺夫人给的钱根本撑不了多久。万一再有贡品、祭祀队伍的支出需求,谢云逍恐怕彻底不用活了。 可要维系住他平静的生活,贺家的意思暂时还不能违逆。 谢云逍见他说要去卖肉,就知道腿伤肯定没大碍,还能继续再打猎,笑了笑:“不过祝大哥确实靠谱,这大清早,我还没扫好院子,你就来了。” “别说了。”祝澈摆摆手,“昨天给我娘买点布,晚上我们就回来了,要不是太晚,昨天就给你拿过来。” “拿着三百文我是睡都睡不好,就怕出什么幺蛾子。” “对了,还有其他事。”他一拍脑门,“刚刚太急,差点给忘了。” 祝澈正色:“昨天我回来的时候用的牛车,大概到村里时,天黑了已经少说两个时辰,我看到你那地边上,好像有人偷摸着不知道干嘛。” 换算下时间,就是晚上十一二点,谢云逍立马来了兴趣:“谁啊。” 这么晚在田里晃悠,不是鬼就是贼。鬼他提醒过不会出来乱吓人,那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看不清。”祝澈摆手,“离得太远了,天又黑,而且看到我的车就跑,肯定做贼心虚。” “不过应该是男人,身高也不矮。” 祝澈是做猎户的,他对远处目标判断能力强于一般人,这倒是个不错的信息。 谢云逍思忖了下,心里差不多有考量。 乐子上门了啊。 “没事的,我知道怎么办。” 告别祝澈,谢云逍把钱袋子藏在柜子,往田边走去。 青菜最近长势不错,按照农书里说的,最需要照顾的日子刚好过去,谢云逍稍微也少操心了点。 他今天来得晚,那俩祟气弱的鬼已经撑不住消失了,只剩下祟气比较重的年轻鬼,还在树下等着他。 谢云逍看到他这么敬业,就知道昨晚果然有事情。 “有人来田里?” “对对对,大人怎么知道?”兵卒鬼也快撑不住,赶紧和他长话短说,“有几个人看着就不是好东西,其中一两个很眼熟。” “他们就在田外面徘徊,没敢进田里,我们按照你说的也没吓。” “呦,还会踩点呢,都是客人,自然要好好招待。” 谢云逍笑眯眯:“你们做得很好,今晚继续盯住,我等会带点其他给你们反击自卫的武器。” 兵卒:“好的大人。” 总感觉对方,好危险。 处理掉麻烦事,谢云逍坐在田头,顺手揪路边的狗尾巴草,依照之前零散印象,不熟练地编着兔子。 他曾经的“家”也是半个豪门,如果放到这个时代,和贺寒舟算得上门当户对,只是他父母追逐利益,还没贺夫人关切贺寒舟十之一二。 谢云逍没来这前也就不到十九,每天关注的是如何和家族里人勾心斗角,还有埋头学习如何保住自己。这种手工活和厨艺一样,都是他的盲区,需要慢慢探索。 草丛里。 “这姓贺的干嘛呢?”懒汉甲小声嘀咕。 “大男人在这编手工?别太好笑了。” “你管他呢,咱们盯了这么久,他不是也没什么动作吗?” 懒汉乙不耐烦拍开手臂上嗡嗡叫的蚊子:“就是你想得太多了,非要说有人昨天晚上看到过你,不放心来盯,这下好,蹲在这全是虫子。” “有人看到过又怎样?”他嗤笑。 “禾宁村是我们的地盘,这小子就算被我们掀翻天,也得夹着尾巴求饶。” 想到昨天的窘迫,他恨恨舔了舔嘴唇:“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就一破赘婿,长得和娘们似的,人也像娘们。” “等到时间,我们按计划行事,不把这家伙整到叫爷爷,我和他姓。” 隔的有些距离,谢云逍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专注于手上的大工程。 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已经是最好上手的原料,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手工活了,可他兔子还是编得歪歪扭扭。 努力了很久后,谢云逍盘腿坐着托腮,将狗尾巴草插在草帽边沿。 脆弱的小草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旁边的小黑狗试图扑棱,被谢云逍无情拎开。 他今天就要试试烧东西给贺寒舟,贺寒舟能不能收到。 本来想着投其所好,等去镇里买了书后烧书过去,可万一书没烧到位,贺寒舟恐怕得被他气死。 饱读君子书的贺少爷,有个喜欢烧书玩的混账相公。 谢云逍把自己想乐了,还是先弄点稳妥的试试水。 谢云逍睁开酸胀的眼,正怼上凑近的一张大脸,对方双目通红,但是情绪十分高亢:“世子爷,我这有三计!一环套着一环!” 谢云逍推开他坐起身,脑海中一股脑挤进去很多画面,他愣了愣,声音因昨晚鬼叫而变得沙哑:“……你还真想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喝了酒之后就容易不讲理,没想到长风当真了。 长风高涨的情绪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嘴角垂了下来:“世子爷昨晚说的话不作数吗?” “作数作数,你说来我听听。”谢云逍心中琢磨着胡近世找自己的原因,估摸是常冶鼎的事情。 只是这个时候见面实在不方便,宫里马上就要落钥了,他思忖道:“何处?” 小太监答:“胡大人在六科直房,刚好世子爷离开的时候路过此处。” 谢云逍急着出宫,走到六科直房的时候,他站在外面瞅了一眼,此时天色已晚,一排小屋子黑漆漆的,哪像有什么人在里面。 他心中一顿,旋身就往承天门走,蓦地撞到一个醉酒的官员。 那官员醉得厉害,也没有太监照看,踉跄地撞到自己,直接跪下抱着他的腿吐了出来。 酒臭味熏得谢云逍眼睛都疼了起来,他脸色黑了黑,甩开这官员之后,他抬手拎起自己被玷污的袍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起来!” 两人一问一答,虽然每一句都得到了答案,但似乎贺寒舟迟迟没有说出他心中最想问的答案。 他拧了下眉,冷不防地问道:“证实他的什么罪?” 贺寒舟有些迟疑,想到谢云逍出侯府也会知道,便开口道:“贪污行贿。” 谢云逍神色茫然,一直站在贺寒舟面前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手指不自知地勾在贺寒舟的衣袖上。 贺寒舟凝视着他,少年睫毛轻颤,他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抚了一下谢云逍的发丝,低声道:“差点物证人证,那些只是推测。” 他只在胡近世死亡的时间和地点上排除了谢云逍,但是要想证明常冶鼎是凶手,一没有在常冶鼎那里发现凶器和沾了血的衣服,二是缺少人证。 还有一点,常冶鼎由康王护着,什么罪名都扣上去了,唯独常冶鼎杀了胡近世这个罪名戴不上去。 谢云逍收回手,脚步不走自主地后退一步,上头的兴奋渐渐消失,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最终道了一声:“多谢。” 他还没有送客,就自己闷头回了房间,贺寒舟看着那扇房门缓缓关闭,胸口也跟着闷了起来。 今日天气不好,贺寒舟来的时候天上就翻滚着乌云,此时凉风一起,天上飘起了凉飕飕的秋雨,天色阴森森地发怪。 长风从院子里拿了一把伞,交给贺寒舟。 他转身开的时候,贺寒舟喊住他:“有康王护着常冶鼎,这个罪名扣不上去。” 长风愣了一下,连忙说道:“我这就去转告世子!” 衣摆滑出半个弧度,贺寒舟转身离开,秋雨渐大,他撑着伞一路走到贺府。 路上泥泞湿滑,水迹从脚边的衣摆一路向上攀到膝盖处的时候,他才到了贺府。 迈入大门,他轻轻抖了一下伞面上的雨水,地上淋淋漓漓湿了几点深印子。 府里面显然也有人等着他。贺文平现在管不了贺寒舟,也命令不了让贺寒舟主动见他,只好自己去了对方的院子。 无名居十几年了还是老样子,小、破,正屋屋顶上的瓦片一块新一块旧,还是贺寒舟让人去修补的。 堂堂尚书家的宅子,若是让朝中的人知道还有此处,定会笑掉大牙。 贺文平铁青着脸进了贺寒舟的院落,他压着怒气,冷声道:“这么多天都不着家,你把你哥哥带到哪里去了?赶紧把人放出来!” 贺寒舟沏了壶茶,氤氲地水雾笼着他的眉眼,他一寸寸转过眼:“贺大人放心,明日等贺川峰的手好些了,他就回来了。” 说起这件事,谢云逍眉头紧蹙,数落道:“你到底行不行?我今日还在宫里看见贺寒舟了。” 长风胸有成竹道:“麻烦事情总要一件件来,哪能那么快就起效?世子爷您安心等着,明日他就分身乏术了!” 长风追在谢云逍身后:“今日小的带了几个兄弟们去饭馆吃饭,吃完之后没交钱,假冒贺府的人,报上了贺寒舟的名字,让人去贺府找人要钱。” 谢云逍猛地刹住脚步,声音难以置信地上扬起来:“这就是你口中的‘找麻烦’?” 自己在宫中写了一下午文书,对方却在大吃大喝?! “就吃吃喝喝能花多少钱?!你是在给贺寒舟挠痒痒?” 长风连忙说道:“怎么可能!小的不仅带了兄弟们一起吃,还请了许多人去吃,转门挑贵的菜点。光是今天一天,就浪费了贺寒舟五十两银子!” 谢云逍哽了一下,怒气卡住了。 他看了一眼长风的肚子:“明天再接再厉。” 一天五十两,两天就一百两了,把贺寒舟吃穷也是种本事。 长风嘿嘿地笑着:“今日世子爷和程大人进度如何?” 谢云逍瞪了他一眼:“没进度!”他连人都没见到!还被扣在兵部干活! 他甩袖进屋,忽地察觉袖中空荡荡的,伸手一摸,屋里的少年急得跺脚:“我的玉牌呢!!” 当年送给贺寒舟的东西,这人就没好好保管,没想到这块玉环更是让人直接拿出来当奖品了—— 余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那堆琳琅逍目的珠宝中扫了扫:“侯府失窃了?” 谢云逍没有理会,把头发挽好后,直接牵着马去赛场等待。 上场的公子哥不多,有多数人是找了别人代替参赛,自己则做在上方观看。谢云逍要想拿回那块玉环,也可以像这些人一样做法,但是时间仓促,一时找不到帮手,只能自己上场。 这些马是刚从北地马商手中买来的,比本地马还要高出许多,马匹身上肌肉虬结。 他牵着一匹高头骏马,光是马背就已经到了他肩膀位置。台上观看的众人无不为谢云逍拧了把汗,私底下开始交谈起来。 “留宣侯府的世子怎么下场了?” “这马比他人都高,若是从马上摔下去了,命都得丢去半条!” 就连坐在看台上的余竟都开始渐渐不安,手心中渗出了汗,头一次见谢云逍骑这么高的马。【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