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纯爱文男主》
3.第 3 章
贺凤臣承认,他这样问,是别有居心。
平心而言,他并不讨厌眼前的女子。
她还是个小姑娘,女孩子呢。
只是她跟方梦白的结合是个显见的错误。
方才当着方梦白的面,他不便直言。
如今,若阿风好奇,他便顺坡就驴,直接跟她说了。
譬如,方梦白跟他之间的夫妻之名。
可阿风并没有好奇。
不,准确地说,她好奇,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摇摇头,“这是阿白的隐私,我不好过问,得阿白自己想知道,想说了。”
少女嗓音清糯,如清澈的小溪慢慢流淌,她洗得太久,嗓音仿佛也被水泡软了。
贺凤臣闻言,轻轻评判,“装聋作哑,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阿风听他弦外之音,别有洞天,也不接茬,只笑笑,“我只等阿白抉择,不能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就去干涉插手他的隐私。”
她笑容灿烂,像个孩子,但瞻视聪明。
贺凤臣默然一怔,她的无邪无私令他汗颜,不自觉移开视线,可她个子太小,他目光一瞥,她仅穿一件红色抹胸,外罩无袖纱衣,胸前半露的那抹雪白便撞进了他眼底。
贺凤臣目光一晃,忙又匆匆别开视线,没曾想,又瞧见她赤裸的两条藕臂。
这下贺凤臣背心一僵,一双凤眸频移,眨眼颇眨出出了点手忙脚乱之感。
阿风却没想那么多,她压根就没意识到这点。
她怕热贪凉,洗过澡之后通常都这么穿。
第一次瞧见这无袖纱衣的时候,她惊讶极了,也是穿越之后才发现原来古人夏天里穿得也没比现代人多多少呢。
知道古人夏天也穿这个后,她就放松许多了,成天这副打扮进进出出。
方梦白每每瞧见,欲言又止,踌躇一二,无奈放弃。她生长环境不同,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总拿她当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看。舍不得说她,便只能从旁小心提点了。
“贺公子,你还有事吗?”阿风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贺凤臣的后续,主动开口问,“若没别的事。”她不好意思地微笑,指指前方院子里靠墙晾水的拖把。
贺凤臣随她转颈看了一眼,让开半步,“请。”
阿风松口气,道声谢,向前两步,同他擦肩。
她似乎全无男女大防的意识,逼近时,湿发随步伐微微扬起,几乎触面而过。
贺凤臣不甚适应地闭了闭眼,不着痕迹退开半步。
直到她走,他松口气,却不慎吸入了一大口女儿香,是女儿家夏日里常用的爽身花粉的味道。
茉莉香,香得浓烈俗艳,留香久,在夏夜里,如同春天残余挑逗的鬼魅芳魂。
贺凤臣足足僵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松了四肢躯干。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出门是为何事,莫名盘桓了半刻,这才转身回了屋。
今日不好再开口,也罢,且待明日再与她分说个清楚罢。
-
阿风拖完地,便不太愿意再动弹了。夏天到了,没空调没电扇,她怕热,又出一身汗,澡白洗。
便干脆带了一本话本,坐在床上无聊翻看。
看着看着,困意袭来,倚着床等了好半天,才把方梦白等来。
他进了屋,先回身拴好了门,这才朝她走过来。
他已洗过澡,微潮的头发披散着,瞧见她,笑了,“怎么还没睡?”
说着,径自蹲下身,给她脱鞋。
她穿的每一双鞋,鞋上每一颗珠子攒出的珠花,都是方梦白亲手为她缝制的。他享受一手包揽她衣食住行,生活方方面面,大大小小一切细节的感觉。
阿风努力睁着困睫,“阿白,你回来了?”
“困了便去睡,何必等我?”瞧见小妻子,方梦白心里一软,摸摸她的头,再有任何不悦也都烟消云散了。
唉,穿越这两年,她生物钟都调理过来了。
阿风含糊不清说,“那我去睡了……”
方梦白莞尔一笑,“睡吧。”
说着,他自己也顺势挤了上来,抱她在怀里,满足地合眼叹口气。
阿风阿风。
他仍记得,他初初睁眼时,除了一个姓名,过往空空荡荡,一片空白的惊疑,恐惧。
天地之悠悠,那巨大的孤独感攫住了他的身心,他如同巨人掌中的小虫,不得动弹。
是阿风,阿风出现,将他解救了出来。
从此之后,他便稳稳扎根于地,生活有了重心,人生有了指明方向的路牌。
方梦白并不想找回自己失落的记忆。
他的人生有阿风一人足矣。
抱着抱着,青年那修长的大手便悄悄掀开衣摆,摸了进来,有一下没一下摸她小肚子,捏她腰间软肉。
他虎口生了点薄茧,摸得阿风一个激灵,痒痒的,困意散了大半。
她心里扑通通直跳,嗓子也有点痒痒的,“阿白?”
“嗯?”方梦白凑了过来,贴着她耳边说话。吐气喷在她耳朵上。
更痒了。
而且还热。
大夏天的,一个暖烘烘的身子贴过来。
阿风咽了口唾沫,有点不好意思地拍拍他身子,示意他挪远点。
“今天……别了吧?”
方梦白愣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忍俊不禁,“别了?什么别了?”
他装听不懂的样子逗她,非逼她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嗓音低低地喷吐着她耳廓。
阿风脸红到脖子根,痒得东躲西藏,“有外人在家呢!”
这坏人!
方梦白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嗓音清越如松泉碎玉,气得阿风瞪眼拧了他一把。
外人,他喜欢这样的说法。
方梦白失笑捏她腰间软肉报复回来,低头在她耳窝吹气,“娘子误会,我可没想那些事……”
阿风被他慢条斯理的腔调臊得脸都红了,气得直拍她。
他继续捏她小肚子,软绵绵的。她这两天吃胖了点。
一来二去之下,她被他搞烦了,大为火光地转过身,却对上阿白浅笑模样,目光盈盈,透着满足。
阿风鬼使神差一顿,
想贺凤臣到来,他晚间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心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火气顿时就散了。哼哼了两声,埋怨说,“你好烦。”
方梦白无辜。
又贴着她的脸,在她发怒之前,轻笑着使劲偷香两口,“阿风,阿风……最喜欢你,不闹你了,睡吧。”
夫妻二人床上胡闹了一通,方才闭上眼。
耳畔传来阿风绵匀的呼吸声。
方梦白闭着眼,在阿风瞧不见的地方,心却沉了沉,如夏夜蝉鸣,嗡嗡扰扰,乱成一团,不得成眠。
阿风虽娇憨,却聪慧,他从来不肯在她面前表露出忧愁的。
但愿那位贺公子,当真言行如一,明早快快走个干净,休要再来打搅他们夫妻。
第二天一早,阿风是被方梦白给吻醒的。
轻柔的,细细密密的吻,春雨般扑面而来。
他一边轻吻她,一边柔柔呼喊,“阿风,阿风……醒了?起床了。”
阿风眼皮沉重得要命,撩不开眼,“唔……怎么这么早,几时了?”
心里同时觉得纳罕。
她早上赖床,起不来,方梦白从来不勉强她的。
他醒了之后,自去起床弄饭,给她留了早饭再去学堂,任由她睡到日上三竿。
怎么今天一大早非把她叫起来不可。
她糊里糊涂,梦游一般坐起来,穿衣洗漱。
一通早起必须的程序做下来,困意也去了大半。
“今天怎么这么早?”
方梦白也不瞒她,温言说:“家里还有外人,留你一个,我不放心。”
原来是提防着那位贺小公子了。阿风明白了,“我看他也不像那种——”
方梦白目光一下子便淡了,“阿风。”
阿风缩缩脖子,讪讪说,“错了错了。”
方梦白又露个无奈的笑脸:“说你多少次,知人知面不知心……”
“知道了知道了,别念了师父。”阿风拿起梳子,蹬蹬蹬躲到屋子外面去梳头。
她头发软,容易打结,每回梳头都是个大工程,使劲儿篦了三四遍,非但没梳开,还用力过猛,崩坏了一颗梳齿,木梳脱手而出。
正飞到一双雪白无尘的长靴前。
那长靴一顿,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迟疑着将脚底的木梳捡了起来。
“贺公子?”阿风惊讶地抬起眼,下意识露出个友善的灿烂笑容。
贺凤臣眼睫一颤,目光晃了晃,“嗯”了一声,将梳子递还给她,“梳子。”
阿风虽然喜欢贺凤臣的好颜色,却也架不住对方之沉默寡言。
阿白抗拒自己的过往,不肯搭理他,对于阿白的无礼,他显得逆来顺受,她对他实有些同情的。
正斟酌要说些什么寒暄,正巧,方梦白喊饭了。
阿风便抬起脸,笑了一下,“一起用早饭罢。”
贺凤臣自然无不可。
方梦白正在摆碗筷,见他二人联袂而来,到底没说什么。
因席间方梦白表现得淡淡的,阿风自觉要尽主人家的义务。
她最不忍看人落入尴尬的境地。
便笑着将桌上那一盘酸萝卜推到贺凤臣面前。
语气轻快说,“贺公子尝尝这个,自家腌的,爽口。”
孰料,贺凤臣竟伸手微微一挡,“不必。”
阿风愣了一下。
方梦白也抬起眼。
贺凤臣也轻轻怔了一下。
昨日听闻他二人恩爱,他本该妒恨她的。
可对上她清润眸子,那眸子里全无阴暗,阳光照进来,只有纯然的友善好感。
贺凤臣竟鬼使神差多补充了一句,“我不爱吃酸。”
“原是如此。”阿风回过神,笑道,“倒是我冒失了。”
没想到贺凤臣闻言,不言不语,竟直接撂了筷子。
阿风心里一跳:她到底哪里又说错话了。
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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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贺凤臣斟酌着语句,缓缓开了口,“昨日,与阿风你是初见,不便直言,今日,在想想过,还是要同你分说清楚。”
……分说清楚,什么?
方梦白面色遽变,似乎预料他即将要说什么,推案而起:“不可!”
贺凤臣清泠泠的嗓音已如碎玉般在阿风耳畔回荡。
重重砸在心底,激起滔天骇浪,撞得她头昏眼花。
贺凤臣淡淡道:“容贺某再自我介绍一次,在下贺凤臣,不是他方梦白什么好友,是他三十年前,师友见证,明媒正娶,娶回的男妻。”
阿风愣住了。眼前像多出了一块雪花屏,嗡嗡、滋滋乱响。
明明贺凤臣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怎么联系到一起,她就听不明白了呢。
男妻?
什么男妻?
方梦白惊怒交加的嗓音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回响他耳畔。
“贺公子!我夫妻好心招待你,你竟如此胡言乱语,要将我夫妻置于这般不堪的境地吗?!”
一时间,又是方梦白焦急的呼唤:“阿风!阿风!”
少年焦灼,担忧,愤怒,惊惧的眉眼近在咫尺,“你看看我……看看我……别听他胡沁!”
贺凤臣却道:“在下所言,皆出自于真,不敢有任何虚言、妄言,若有一句假,便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此为当初我与玉烛定情之物。”贺凤臣从容说着,拍出一物到她面前,“阿风。他表字玉烛是否?我应当未说错。正面刻有我表字升鸾,有小字,鸳盟好合,反面有玉烛二字,有小字,凤卜遐昌。”
阿风怔怔地眨了眨眼睫,下意识伸手去拿面前这块白凤玉佩。
还没触手,方梦白便愠怒将玉佩扫到桌下:“住口!”
他手指大门,气得发抖:“胡言乱语!不可理喻!我们家不欢迎你,快走——”
她从未见过方梦白生这样大的气,他双眼都气红了,苍白薄透的肌肤几乎洇出血来。
“今日我势必要带他走的,阿风,恳请你谅解。”
贺凤臣说着,站起身来。
方梦白愤怒地扑上前,欲拖拽他出门,贺凤臣目光微微动,似乎叹口气。
一抿唇角,反手一记手刀递出,正中方梦白后颈。
方梦白喋喋不休的愤怒戛然而止,他脸上流露出茫然,旋即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阿风见了,这才如记惊雷劈在头顶,足将她劈醒过来,“阿白!”
“他没事,只是昏迷。”贺凤臣从容容接住方梦白。
阿风看看方梦白,又看看他,大脑一片混乱,微露惊悸,“……我……我不懂。什么男妻,还有三十年……你们……有三十年吗?你到底是谁?”
贺凤臣看她一眼,耐心解释说,“阿风,你知晓天汉海吗?”
阿风惶道:“这、这是自然。”
自穿越那日起她便知道了。
她穿越的不是什么正史世界,而是个具有怪力乱神,群魔乱舞的异世界。
槐柳村如今所处的三峰县城,是一个叫大梁王朝的治下。
大梁王朝地处栖云洲,面积广大。
而在栖云洲之外,仍有无数大小洲陆。
其中有一天汉海,浪接银河,海的尽头据说是仙人的居所。
天汉海的面积几乎是好几个太平洋的总和,海面还总多雷暴,凡人仅凭脆弱的船只根本难以逾越。
正是这一道天汉海,隔开了凡人与仙人的世界。
“难道……”阿风茫然道,“你跟阿白,是来自天汉海之外的仙人?”
贺凤臣道:“不错。”
说罢,便是一阵沉默。
贺凤臣抱起方梦白,举步便要出门。
阿风一个激灵,遽然回神,匆忙跑到门前张臂拦路,“等一等!你要带走他?带他去哪里?!”
贺凤臣淡淡道:“带他回他该去的地方。”
“我……我不明白,”阿风低下头,狠狠咬了咬嘴唇,力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我还什么都不明白,你没说清楚,不能就这样带他走。”
贺凤臣:“我想,我应当说得很清楚了。”
他越过她,举步又要走。
阿风慌了神。
她哪里能坐视贺凤臣就这样把方梦白带走。
可他若真是仙人,她也打不过他。
情急之下,她忍不住大声道:“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
贺凤臣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又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那眼神平静,徐徐,不带任何轻蔑之意,似乎只是淡然地反问:你说呢?
正是这轻描淡写,可见其浊骨凡胎之间的云泥之别,她之小儿一般的幼稚妄想。
触及到这视线。
阿风身子一软,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什么也看不清,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向一边迈开,让开一条道路。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贺凤臣抱着方梦白出了门,并不迟疑,将足一顿,踏一道烟气,很快便消失在了天际。
4.第 4 章
方梦白被贺凤臣带走了。
阿风软在地上,茫茫地回不过神。
好不容易想明白了,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她哭了很久,哭得眼睛都肿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哭得累了,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她竟梦到了现代的小表妹。
她跟小表妹一道儿出门旅游,车上手机没了电,正难熬着呢,小表妹翻出本男同小说递给她解闷。
阿风看文原本就很宽容,更遑论这个非常时刻,给她一瓶洗发水的包装说明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她翻了几页,惊讶地抬起眼,“方梦白……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小表妹玩着手机头也没抬,“就《长生天》的男主啊?你没看过吗?”
阿风想起,最近倒的确有一本叫《长生天》的男频小说在网上大火。她即便没看过,也略有耳闻。
不过这男主方梦白是直男吧?虽然结局是无CP,可她分明记得方梦白这一路走来有过几个红颜知己啊?
翻着手上这工艺精美的书页,绚烂唯美的插图,阿风恍然大悟,所以这是方贺同人本?
这里面收录的故事倒也挺简单的,讲的就是贺凤臣身受重伤,必须有个人替他替命挡灾,关键时刻,原著中的好兄弟男主方梦白挺身而出,两个人先婚后爱的故事。
可为什么,她看着这些字眼竟会心痛呢?
阿风愣愣地抚摸着纸上的墨痕,眼睫一眨,豆大的泪珠不禁落了下来。
旁边的小表妹吓了一大跳,“怎么看哭了还?”
可她的眼泪非但没有收住,反倒还越掉越凶,竟抱着这本同人本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不觉间,阿风又把自己哭醒了。醒来的时候,她仍孤零零地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屋里头一片昏暗,只能瞧见桌椅模模糊糊的轮廓。桌上杯盘狼藉,还没吃完的早餐已然冷透了。
哪里还有什么阿白,小表妹,同人小说的影子?
阿风睁着红肿的双眼,艰难地爬起身。
她都想起来,原来她竟然穿到了一本同人耽美小说里。
她曾经以为,只要有阿白在身边,穿越到这个异世界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原来这两年的幸福日子,只是一场泡影。
阿风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院子外面的夕阳沉了下来,她好像被全世界遗弃了,一股莫大的孤独攫住了她的身心,让她一时半会儿喘不过气来。
她当然不甘心,可追又能往哪里追?她连他们从哪个方向走的都不知道。
又隔了一会儿,她想,她应该先点起灯。
烛火腾地刚亮起,院子外头忽然就传来了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方梦白那贱人就住这里?”
“看起来也没人在家啊。”
“该不会是得到消息跑了吧?”
“跑?”有个粗噶的嗓音狞笑,“他一个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只要还在栖云洲迟早要了他的狗命!
要想跑回白鹿学宫——连星渡早就被咱们布下重兵把守,瓮中捉鳖,他还能插着翅膀飞过天汉海不成?”
阿风被吓了一大跳,心蹿到嗓子眼里,下意识扑灭了烛火,闪身往里屋躲。
这动静瞬间惊醒了院门口说话的那几个人。
“谁?!”一人大喝了一声,提着刀走了进来。
过了一会儿,阿风尖叫着被人揪着衣领,拖条死狗一般从里屋拖了出来,丢到了众人脚下。
她挣扎得厉害,那人见了,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她两耳嗡嗡作响,左脸高高肿起,牙齿也磕破了舌尖,尝到了鲜血铁锈般的腥甜。
左边一个男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对中间那个疑似首领的男子说。
“听说方梦白这小子在凡人界娶了妻。”
“这小娘们难道是他妻子?”
说着,便有人蹲下身,掐住她的脸,“我问你,你夫婿人呢?”
阿风哪里经历过这阵仗,吓得脸都白了,“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人冷笑一声,倏地变了脸色,一脚踹在她小腿骨上,踹得她在地上滚了两圈这才停下来,又掐着她脖子将她提起。
“方梦白是你夫婿,你不知道?”
这一脚力道之重,痛得阿风眼前一白,险些痛厥过去,冷汗瞬间便湿透了身上的荷花裙,
目光好不容易聚焦。
脖子上不断收紧的压力,又令她呼吸不畅,头晕目眩,憋红了一张脸。
“我、真、不、知、道。”
“他……他一早便走了……”
求生欲令阿风嘴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
那男人闻言,跟同伴们对视一眼,倒松了些力气,“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往哪个方向走的?走之前可说过什么没有?”
阿风:“你、你先放开,我慢慢、慢慢说。”
咚一声,宝贵的空气争相恐后地涌入口鼻,阿风红了眼圈跌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全身都痛。
她也不敢呼痛,只捂着火辣辣的脖子,嗓音沙哑:“我、我知道得真不多。”
“昨天,有个人自称他朋友来找他,早上他人就被带走了……”
男人问:“那人可说过自己叫什么?长什么样?”
阿风也不敢扯谎,贺凤臣长得那么漂亮,一路过来,整个槐柳村的人对他印象估计都很深刻。
只好低头说:“他说自己叫贺凤臣……长得很漂亮,抱一把琴。”
男人们遽然变了脸色,啐了一口,“果然是这小娘皮的,不知廉耻做了人男妻,倒真把自己当个女人了……”
阿风原本知道得就不多,将自己所知又基本都说了个一干二净。
那几个男人见她惊惧懵懂的模样,倒也信了她无知。
“怎么办?”有人问,“这小娘们?”
为首的那个从袖子里翻出只纸鹤,往天上一送。
“叫人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追。”
“抛家妻子……”为首的那个冷笑,“果然是他这个魔头能做出来的。
“难道咱们就放过她了?”
“不要杀我!”阿风闻言,惊惧地哀声大哭,“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有人嫌吵,又给了她一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阿风又怕又怒,胸口里憋了一团气,她不敢再哭了,呜呜地死死咬紧牙,逼自己闭住了嘴。
“这□□可是跟那魔头睡了那么长时间……”那人忿忿,看她的眼神轻蔑,“呸!”
首领冷笑:“他慌不择路,光顾着逃跑,连妻子都不顾了,你抓了她又有什么用?”
“那要不把她杀了?”
那首领沉默下来。
阿风浑身发麻,发木。
她为了求生,忍到了现在。
听到这句话呼吸都冻住了。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涌了出来。
首领沉默了一会儿,皱眉道:“算了,这人也没什么用处,少给我再惹事。到时候……万一,仙盟那边又说我们滥杀无辜。”
他们走了。
……
昏暗的小屋又回到了只剩她一人的寂寥凄清。
阿风痉挛般地抽了口气,扑在地上抖若筛糠,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赵婶子跟其他槐柳村的村民觑着动静赶过来的时候,阿风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风、阿风……怎么了?”赵婶子扶起她,惊惧不安地嗫嚅说,“刚刚走掉的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风哭得说不出话来。
方梦白亲手为她缝制的荷花裙已经被鲜血和泥沙弄脏了,残破得不成样子,像块烂抹布。
她绣着珠子的翘头花布鞋也被踢落了一只。
每天被方梦□□心梳得油黑绷亮的两只发髻也散开。
赵婶子看得心里发酸,眼前的女孩子哪里还有之前被方先生宠得鲜净漂亮的俏模样?
一干人等,手忙脚乱扶着阿风坐回椅子上,又喂了她水。
折腾了好半天,阿风这才略略理顺了气,不哭不嗝了。
方梦白不知去向,阿风又什么都不肯说,赵婶子跟隔壁几个婶子担心她,主动提出陪她睡一夜。
阿风婉拒了赵婶子的好意,红肿着眼强颜欢笑,又是端茶又是倒水,谢众人好意。
众人哪里愿受。晓得她想一个人静静,便也没再勉强她,渐渐地散了。
人群一走,阿风也没敢歇。
她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去而复返,她怕连累槐柳村。
如今槐柳村是不能再待了。
又想起那些人之前站院子里说的那些话。
“连星渡早就被咱们布下重兵把守,瓮中捉鳖。”
想到这些人是要去杀方梦白的,阿白有性命之危。阿风手脚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为了活命,不得不说出贺凤臣的存在。
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害了阿白。
不行,阿风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要找到他们,她要告诉他们,不能去连星渡……
连星渡有人在追杀他们……
她哆嗦着,先进了里屋,匆忙收拾出个行李,紧接着又去了院子里。
看着院子里那几只懵懂的白鹤,阿风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仿佛看到了昔日方梦白坐在白鹤之间看书的画面。
鹤们围着他,舞动着双翅,轻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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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
她如今要走了,不回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她含泪抱住其中一只最漂亮,也最健硕的,叫小白的领头鹤。
它歪着头,黑漆漆的眼珠子不解地看着她,仿佛在说话。
阿风眼含热泪轻声说:“走吧,走吧,都走吧,你们的主人不会回来了,我放你们自由。”
那些白鹤似乎极通人性,它们依依不舍地盘桓了两圈,在她催促之下,最终还是展开双翅,鹤鸣嘹亮,渐次飞向了天际。
阿风又将鸡圈里养的这些鸡鸭连夜都送给好心的村民们。
回到小院,她去厨房里捡了一把柴刀,这才锁上院门。
提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踩着村口土路,冒着夜色,坚定地踏出了这方曾有过她跟方梦白美好回忆的土地。
-
阿风冒着夜色走了很久很久。
若不害怕那是假的。
远方风过山林,沙沙作响,风中仿佛送来野狼的嚎叫
好几次,阿风仿佛都瞧见了狼群绿油油的眼。
她不敢停,只能咽下一口唾沫,握紧柴刀,哆哆嗦嗦继续往前走。
她也不知道贺凤臣跟方梦白如今到底身在何处。
只记得贺凤臣最后是消失在东边天际的。
东边是连星渡的方向。
天汉海常年风暴不断,若想从栖云洲渡海,只能经连星渡这一个渡口。
从东边走……应当没错。
阿风从天黑走到天亮,这才走到了三峰县城门口。
她本想进城租头驴子,哪知道还没踏进城门,头顶却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嘹亮,熟悉的鹤鸣。
阿风愣了一下,抬头惊讶地瞧见了在她头顶盘旋徘徊的白鹤。
“小白!”她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白鹤听到她的呼唤,盘旋了两圈,敛了双翅在她身前落下。
阿风没想到会在城门口瞧见它,她惊喜地跑过去,动情地抱住它脖颈,“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没走?难道一直跟着我吗?”
白鹤漆黑的眼珠看着她,不吵也不叫,突然低下了头,俯下了身子。
这个姿势,极为古怪。
有点,有点像牛或者马俯身低头等待主人攀骑上去的意思。
阿风又愣了一下,这才发现,眼前的小白好像变得尤其的大。
大得好像能轻而易举地载动她一个成年女性。
“你……你想让我上去?”她不确定地问。
白鹤欢快地叫了一声。
阿风揪着它羽毛犹豫了。
虽然小白变得很大,可鸟类这么轻的骨头能承担她的重量吗?
小白不满她的犹豫,偏头轻轻啄了她一下。
阿风回过神,多少也明白过来,方梦白既然是仙人出身,养的鹤多多少少也有些神异,君不见古画里的神仙通常也都是骑跨在鹤背上的吗?
“我……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说。”阿风不放心,强调了一句,这才小心翼翼抱着它脖颈,爬了上去。
小白似乎不以为然,高傲地昂起头,抖了抖羽毛,踱步载着她走了几圈,这才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载着她冲向了天际。
“啊啊啊啊啊——”
狂风迎面而来,吹得她眼角直冒泪花。
山川河流在她脚下渐渐凝缩成凌乱的线点。
阿风的尖叫憋在了胸口嗓子眼里,吓得浑身僵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抱着小白不敢撒手,差点将小白扯秃噜了毛。
不知飞了多久,小白的速度这才慢了下来,带着她在一片密林里降落。
阿风心里冒出个胆大的猜测。
她脚步虚软地下了鹤背,四处张望了几眼,“难道……就是这里吗?”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枯枝落叶被人踩断的细响。
阿风抬起灰扑扑的脸,错愕地对上一双平淡如雪的双眼。
贺凤臣抱琴的雪白身影自林间缓步而出。
他瞧见她,微微一怔,凤眸里飞快闪过一点讶异。
可能是没曾想会在这遇到她,还是如此狼狈的她。
不过短短一日未见,女孩子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花布鞋子走破了,一瘸一拐的,发髻也散开了,披散在肩头。
脸上青青紫紫,灰扑扑的。
对上他沉默,审视的视线。
阿风瑟缩了一下,像又怕被他赶走。
女孩子犹豫着,缓缓地,挤出个小心翼翼,足够友善却辛酸的笑容,像只耷拉着脑袋的灰扑扑的小流浪狗。
“阿风。”贺凤臣不自觉多看了她几眼。
很快收敛了多余的情绪,冷硬俯首:“你怎会在此?”
5.第 5 章
“我……”阿风一时慌了神。
来时,她明明揣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对上贺凤臣冷淡的视线,她竟如锯了嘴的葫芦,一时半会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当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人面色苍白,五官清俊,只眉眼间拢着一团忧郁的轻愁。
阿风心几乎快跳出嗓子眼,万千思绪涌动,终于忍不住大喊了一声:“阿白!”
青年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阿风!”方梦白颤抖着嗓音,变了脸色,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正当这时,贺凤臣身形一闪,便已攥住方梦白手臂,挡住二人去路。
方梦白怒道:“让开!”
贺凤臣不为所动。
他是仙人,方梦白体弱,纵使忧心妻子,心急如焚,又怎能挣脱得了贺凤臣的束缚。
贺凤臣一手攥住方梦白手腕,将他架在原地,又微微侧身,打量着阿风。
淡淡问:“阿风,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会在此。”
方梦白愠怒:“你难道看不见她身上的伤?!”
贺凤臣闻言,不言不语,目光随之落在阿风高肿的脸颊上。
似乎示意,自己已经看到了。
可他的神情依然有着不可动摇的冷淡。
少年凤眸清亮,如两钉寒星一般。
阿风定了定心神,这才断断续续把昨天的事说了。
贺凤臣又细细问了那几人身高样貌,衣着打扮。
断言说:“是拂衣楼的人。”
阿风犹豫:“他们做什么的……很厉害吗?”
贺凤臣:“专事刺杀,不值一提。”
阿风一时愣在原地,心跳不知不觉乱了节拍。
贺凤臣神情淡淡,似乎那些人布下的追杀对他而言的确构不成任何困扰。
……如此一来,那她千辛万苦送来消息又算什么?
果不其然,贺凤臣清凌凌的嗓音响起,有种不容置喙的意味。
“阿风,多谢你为我们送来消息。抱歉,是我不察,累你受苦。”
“今日你便在此歇息,明日我再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阿风面色一点点苍白下来。
……不是这样的,她走了一晚上的夜路,千辛万苦地送信过来,不能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打发走。
“贺公子!”阿风握紧拳头,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开口,“我——”
贺凤臣低下头垂眸瞧她。
她强忍住那莫名的恐惧,直视他清亮得惊人的凤眸:“我不能留下来吗?!”
贺凤臣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措辞。
“阿风,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你是为了我才送来消息。”
“你是为了玉烛。”
“可你忘了我的身份。”贺凤臣淡淡说,“难道是男女之差令你忽略了,我是玉烛正室男妻?”
他的语气很柔和,但言辞却锋锐得像刀子,准确地插入了阿风的心肺。
“阿风,”他喊她的名字,他嗓音冷清中带着天然的磁性,压低了语气时柔和得甚至有些旖旎,“我又怎会放任你再插足我与玉烛之间?”
轰地一声。
阿风的大脑炸开了,全身上下的鲜血一股脑儿地都往头顶涌去。
她涨红了脸,窘迫得几乎快要哭出来。
贺凤臣毫不客气的言辞,的确令她想起了被自己遗忘忽略的一点。
她、她是那个插足他跟阿白之间的第三者。
这一路不辞辛劳而来,她确是怀抱了私心,给自己一个顺理成章留下的理由。
“阿风!”方梦白看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拂开贺凤臣的手。
贺凤臣微微一愣。
方梦白使劲儿一推,他略有失神,竟被他推得踉跄了两步。
而方梦白此时已快步到阿风面前,扶住阿风摇摇欲坠的身躯。
忧心道:“阿风!你可无恙?”
他拇指指腹拂过她还未消肿的脸颊,又瞧见她唇角开裂的小口,方梦白心疼得发慌。
他素来又是个和软的脾性,更遑论,贺凤臣是他跟阿风不论如何也招惹不得的仙人。
只得闭目忍了一会儿怒气,恳切道:“贺公子,我当真不是你要找的方梦白,这当中定有误会。”
“阿风是我两年前明媒正娶的妻子,又怎会出错?”
贺凤臣发了一会儿呆,回神瞧见两人,又沉默了一刹,或许是方梦白的质问也令他不好受。
他目光又瞧了阿风一眼。
女孩子怔怔地,像只失魂落魄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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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她鼻青脸肿的脸上全是鲜血和灰尘,被眼泪冲得斑驳。
心头也未尝没有触动,顿了顿,贺凤臣终是松了口:
“先疗伤。”
-
贺凤臣从袖口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白瓷瓶递她面前。
阿风回过神来,犹豫了半晌,正要伸手谢过。
方梦白已微抿了唇角,抢先她一步主动接了过来。
拔开瓶塞,替她上药。
“嘶——”清凉的药膏触及伤面,辣得阿风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方梦白一边打着圈给她搓揉伤处,一边轻声问,“疼吗?”
阿风用力摇摇头,她能感觉到贺凤臣仍在看着她:“不疼。”
她不自觉往方梦白怀里躲了躲,垂下了头。
一时之间,又是羞愧,又是不甘。
……她、她不是好人。
是明知故犯地在做小三。
还当着原配的面拉拉扯扯……
可若让她放弃,她又怎甘心?
她跟阿白是正经认识,相爱的。她自问并没有做错什么。
主观意愿上不曾插足别人夫妻,她也是受害者……
至少,也给她一个交代吧,而不是就这样不明不白,独断专行地将她排除在外,直接判了死刑。
贺凤臣一直保持了极大的耐心与克制,眼看着自己昔日的爱人搂着别的女人,嘘寒问暖,小心上药。
直到药上得差不多了,他这才走上前来,打断了他们。
“时间不早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先安歇。”
贺凤臣说着,一挥袍袖,流光闪过。
竟凭空砸出两间精巧的小房子来。
这等神仙手段,令阿风、方梦白都悚然变色。
方梦白迟疑:“这是……?”
贺凤臣道:“芥子洞天。供修士野外露宿,我芥子囊中只有这两间。”
阿风跟方梦白听到这话,心里都一跳,涌出不祥预感。
阿风忍不住攥紧方梦白袖口。
贺凤臣望向方梦白慢慢变了的脸色。仍继续说了下去:“今夜,你同我一间。”
方梦白皱起眉,下意识便推拒:“不可——”
贺凤臣心平气和反问:“你不同我住,难道让阿风同我住便无妨了么?”
6.第 6 章
他容色淡淡,但言辞之荒谬,令方梦白眉心一跳,忙道:“万万不可!”
他蹙了一下眉:“贺公子,阿风,你们一人一间,我睡外面便可——”
“阿白!”阿风忙摇摇头,反手握住他的手,“你身子本来就不好,我,我健壮得很,不如让我睡在外面。”
说着,她又觉得不安,不自觉觑贺凤臣的脸色。
贺凤臣冷眼见他二人夫妻同心。倒显得他棒打鸳鸯,充了恶人。
他也不分辨,径直走上前,干脆利落地便提了方梦白的衣领,进了其中一间芥子屋。
“你……你做什么?!”方梦白涨红了脸,挣扎得厉害。
贺凤臣冷冷道:“进屋。不进屋,难道容你们掰扯到天明吗?今夜若想她留下,你必须同我共处一室。”
他那点挣扎,虚弱如小儿,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在方梦白屈辱的单方面扭打之下,二人很快便消失门口。
独留阿风怔怔地收回视线。
无奈之下,她也只好抿了抿唇角,进了隔壁间。
可又如何能睡得着?
阿白跟贺凤臣便在隔壁,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他们会同床共枕吗?
一想到这里,阿风心里就闷闷的,酸酸的。
身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她翻来覆去到半夜还未成眠,索性便推门而出,想着透透气,散散心。
哪知道,她一个人看了一会儿星星,倏地,身后竟传来方梦白的嗓音。
“阿风!”方梦白面色有点苍白,嗓音压得很轻,疾步向前。
“阿白,你怎么?”阿风不安地向贺凤臣所在的那间屋子张望了几眼。
“我瞧他入定了,便来找你。”方梦白犹豫说,他一双漆黑的眼珠极亮,在星夜中也绽放出摄人心魄的灼灼风华。
阿风为他眸子里的亮光怔住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方梦白便握住她的手,好似下定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阿风,趁着他入定,我们跑吧!”
阿风心头一动:“跑?我们?现在吗?”
方梦白毫不犹豫:“对,就现在。”
阿风的心跳登时加快了不少,她扭头望望四周黝黑的密林,“……可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
方梦白闻言也是苦笑,他又何尝不明白这是极为胆大冒险之举?
“且走一步算一步……先离了这人再说,难不成你我真要夫妻分离吗?”
阿风怔怔地瞧着方梦白,
他这些天里似乎受了很多苦,又瘦了,眼下甚至也泛起淡淡的青黑,却如经霜雪的梅花,清减之中反显起嶙峋傲骨。
“阿风……”方梦白低声说,眼里有悲苦,“你信我不信……我发誓会保护好你,天涯海角,我们找个他们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藏起来……”
“阿白。你不用说了。”凝望心上人的面孔,阿风心中腾得顿时升出无限勇气来。
方梦白愣了一下,抬起眼。
阿风对上他双眼,眼见他眼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我跟你一起!”
“好!”方梦白终于忍不住微微笑起来,眼里横生出少年般的意气,“阿风,前面不管有多少艰难,咱们夫妻在一处,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阿风用力点头:“我们夫妻同心,死也要死在一起!”
四目相对的刹那,阿风清楚地看见到方梦白眼里的情意。
“阿风。”方梦白喃喃,心潮起伏,情难自抑地抚上她脸颊。
阿风鼓起勇气,回一一吻。
柔软的唇瓣相触,便如干柴遇到了烈火,轰轰烈烈烧了起来,一时之间再难分离。
从方梦白的眼底,她看到了双方都有泪。
方梦白含泪吻了她两遍,牵起她的手,笑道,“阿风,趁他没醒,我们快走罢。”
阿风正要应声。
忽然间,一道清冷无波的嗓音刺入她夫妻之间。
“走?你们要走到哪里去?”阿风呼吸霎时间也好似结了冰。
月色下,贺凤臣雪白身影,自屋中不紧不慢,踱步而出。
却没看方梦白,他在她面前停下来,打量她几眼,淡淡道:“我本想留你一晚,明日再打发你走,看来,连今夜也不能留你了。”
阿风的心终于沉沉地跌入了谷底。
没想到,她跟阿白还未付诸行动,他便追了上来,难道他是假装入定吗?
还没等她开口,方梦白便毫不犹豫,举步挡在她面前。
皱眉道:“贺凤臣!你到底什么意思!”
贺凤臣抬起眼,少年沉默了一下,纤弱如工笔描摹的眉眼竟有几分倔强,“我夫婿要跟他人私奔,难道我不能过问吗?”
方梦白眉眼几分怔忪。
月色下,贺凤臣不偏不倚与他对视,月色照他肤色皙白,脆弱得有些可怜。
方梦白心口一滞,不知何故,竟有几分悯弟般的不忍心。
“贺公子……”他偏了头去,嗓音苦涩,“你为何放我夫妻不过……”
贺凤臣却很坚持:“你们哪儿都别想去。”
“阿风。”他转过脸,终于又看向她,“你走罢,我不能再放你留在这里,扰乱他的心神。”
“我……”目睹刚刚这一场争执,阿风的心早就乱了。
一时间觉得他实在是恶,一时间又觉得对不起他。
再听闻贺凤臣仍然唤她阿风,语气平缓温和。内心的愧疚反倒压过了不满,占据了上风。
“我……”她张张嘴,她当然是不想离开的。
却没想到,方梦白似乎误会了他的动摇,他瞧瞧她,又瞧瞧贺凤臣,竟趁二人不备之间,从袖中掣出一片雪亮的剑光!
“!!”刹那间,阿风,贺凤臣俱都变了脸色!
阿风:“阿白!”
贺凤臣:“方丹青!”
方梦白苍白着脸,举剑而立,剑刃直抵脖颈,语气很轻,却很决绝:“贺公子,当真不肯放过我们夫妻吗?”
贺凤臣面色难看:“不可能。”
方梦白闻言,竟也毫不犹豫,手上剑刃逼进脖颈一寸,切出一条细细的血线来。
阿风吓得魂飞魄散:“阿白,不要!”
月色下,方梦白青色衣裳,细腰薄背,仿佛被狂风暴雨之下被压得寸寸低折的青竹,风雨当头,仍见其寸寸傲骨。
贺凤臣终于变了脸色,冷声道:“换个要求!”
“唯独这一个,其他我都能应你。”
贺凤臣终于松动。
方梦白也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他也并非真就那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刚烈之人。
他此举,便是眼见贺凤臣看重自己,这才豁出一口气,以命相搏。
他斟酌一二,说出自己的要求:“贺兄要么放我夫妻二人离开,要么,答应阿风留下来。”
贺凤臣:“你当真这么爱她,难道忘了你我昔日誓言?”
方梦白果决道:“我不认识你,我的妻子只有阿风,唯阿风。”
贺凤臣又沉默了一刹,突然从袖中摸出一物:“现在不是了。”
“签下这个,我便答应她留下。”
方梦白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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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阿风心急如焚:“阿白!你就放下剑,答应他吧!”
贺凤臣静静站着,目光闪烁,似乎在评估夺剑的可能性。
方梦白修为远胜于他,失忆之后,也保有身体记忆,贺凤臣不敢赌这个可能性。
方梦白见他目光内敛,又一点点恢复冷平,也知晓这便是他作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正如贺凤臣如今尚不清楚他的底细,他也不甚清楚自己到底在这少年心中几斤几两。
他微微闭目,深吸一口气,丢了剑,这才走到阿风面前。
阿风松口气,不等贺凤臣动作,便从他手中直接将那物扯了过来。
是一张纸。
可瞧见那纸上所书,她大脑轻轻嗡了一声,怔在原地,只觉手上有千斤之重。
方梦白循她视线一瞧,也愣住。
这是一封和离书。
方梦白微微变了脸色,抬眼问:“贺兄这是何意?”
贺凤臣:“签下此书,我答应她留下。”
夫妻二人直如一个闷雷当头打下。
“和离……”阿风喃喃,“可是没有笔墨,又如何签字?”
哪知道贺凤臣袍袖一招,凭空竟又变出笔墨来。
阿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没想到贺凤臣的要求竟然是这个。却也知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若不签字,她连见方梦白的机会也没有了。
“阿风!”似乎觉察到她的心意,方梦白忍不住喊道。
阿风深吸一口气,抓起纸笔,不敢多往纸上多看一眼,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娘子……”方梦白失神。
阿风将纸笔递给他,“阿白……你……听他的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竭力表现得理智,大方,可眼泪却忍不住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眼泪落下来,滴到方梦白的指尖,方梦白浑身一颤。
而这一切,贺凤臣都尽收眼底,不为所动。
方梦白拢起袖口,对上他不容转圜的视线。
终是无能为力,悬腕提笔。唇角泛起抹苦笑,“也好……娘子……你我之间,两情相许,又岂在一纸空文。”
才落下第一个字,他浑身便颤抖不已,胳膊上像悬了千斤之重。
方梦白强忍着,快速潦草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落笔的刹那爆发!
他眼前一黑,胸口发痒,竟喷出一口鲜血来,正泼洒和离书的纸面!
“阿白!”
还没等阿风冲过去,贺凤臣便袍袖一动,再次快她一步,准确接他入怀。
又不忘将那一式双份的和离书,掷出一份交予她保管。
阿风呆呆地看着,方梦白昏迷不醒,长眸紧闭窝在贺凤臣的怀里。
贺凤臣垂眸细细抿了抿方梦白鬓角乱发,这才抬眼看她:“我虽答应他留你。却仍有一个要求。”
阿风不自觉收回脚步,呆呆问:“什么要求?”
“天汉海凡人不渡,从今日起,你须同我修习。我会将我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助你入道。
“抱歉,阿风,我未曾料想他们会来得这么快,毕竟我……也罢,多说无益。
“若你是个举世不出的天才,日后学有所成,青出于蓝,尽可杀我,夺回你的夫婿。
“而若一个月之内不曾入道——”
贺凤臣平静道:“那你便走。”
他言辞简洁而冷淡,说完便抱着方梦白转身回到芥子屋内,为他疗伤。
7.第 7 章
贺凤臣抱着方梦白此一去,便是一整天,芥子屋的房门始终紧闭着。
阿风就是再关心方梦白的伤势,也不得见一面。
她心里乱得很,一时间想到昏迷不醒的方梦白,一时间又摸到袖子里那封和离书……
从刚才起,她便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情绪。
遇到拂衣楼的惶恐惊惧自不必提,千辛万苦送来消息,却只是贺凤臣眼中轻描淡写的不值一提。
阿白以命威胁时,她真的很害怕,吓得浑身都僵了。
可还没回过神来,又被迫签下和离书。
她怕贺凤臣赶她走,也怕阿白担心,只能忍着,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
贺凤臣临走前命她一个月之内入道,她虽然不懂修仙,却也看过不少网络小说。知道所谓的引气入体远没有那么简单,她当真能做到吗?
这一刻,惶恐,不甘,委屈,无助,对未知前路的迷茫,统统爆发,阿风终于忍不住压抑着的情绪,小声抽泣起来。
可她的夫婿还昏迷不醒,在另一个男人的房间里……
少女压抑着的啜泣,一直穿到芥子屋内。
屋内,正扶着方梦白替他理气的贺凤臣微微一顿。
但也仅仅一顿,只是他素性冷淡的日常之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晃神。
便又事不关己,专心继续引导真气的走向。
-
阿风哭了一会儿,哭声把小白也引了过来。
小白踱步到她面前,歪着脑袋看着她。
阿风抬头瞧见它,愣了一下,倒是破涕为笑。扑上前抱着它脖子就不撒手。
小白烦了,想挣开,阿风哪里肯让它走,得寸进尺地将头埋在它柔软的羽毛里继续哭。
哭得眼眶跟脸颊都发热了,她这才抽抽噎噎地拿白鹤的羽毛擦了擦眼泪水,放它离开。
小白如蒙大赦,避之不及躲到了一边,郁闷地梳理着自己湿漉漉的羽毛。
阿风哭完之后,心情便疏阔了不少,抬头看了眼天上清朗的月亮,再度重拾起生活的信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贺凤臣虽然说话直接,不好听,但也没说错。
天汉海凡人不渡。
更遑论,这少年也没有他表现出来得那样冷淡,至少言行都在让步,甚至还主动提出要教她修仙。
为今目标,只有尽快入道,获得他的认可。
有了目标,便有了动力。
阿风便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修仙这事上。
她在学校里的成绩一直很好,课前预习课后复习是每个天朝学子日常必做的功课。
放在修仙上也是如此。她想要提前预习一遍引气入体。
之前看过的网络小说都是怎么说的?
先感应天地灵气?
感应……
她卯足了劲儿使劲感应了半天,除了拍死了好几只蚊子之外,并无其余收获。
阿风微抿了唇角,不信邪,又努力了几次,仍是白费力气。
看来修仙当真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简单。
她摸出袖子里的和离书,刺激自己发愤图强。
阿风啊阿风,阿白为了保你留下还昏迷着呢……
虽然也觉得对不起贺凤臣,可先不管他三人纠葛,她需得先有能力站到他们身边,再谈其他。
……她正出神间,忽然觉得握着和离书的指腹有些痒痒的。
怎么回事?
阿风愣了一下,下意识将那和离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
还是白纸黑字。
这和离书似乎是由贺凤臣亲笔书写,力透纸背,又不失清峻飘逸。
她手指头放在和离书上,其上那股微凉的,痒痒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一拿开就没有了。
好像……就把手插入了水中一样。
阿风反复试了几次,又将和离书对着月亮看了几眼。
待瞧见月光下那“遣夫主方梦白”一行字上隐约有月华水波漾过。
她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灵气?
一念既出,她也不敢乱动,只将手指头摁在和离书上,全神贯注企图吸纳这抹灵气入体。
可那水流只贴着肌肤,绕着她指尖游走。
阿风只好又将和离书凑近了细看,孰料凑得太近,呼吸之间鼻翼微张,竟将这一口灵气直直吸入了肺腑。
她眼前一花,入鼻是一阵极为清淡的白檀芳香,香气却冷冽而霸道,迅速撞入她四肢百骸!
“唔!”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缕灵息如有实质般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撞得她浑身发疼,眼冒金星。
像是筋脉里的痛,又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筋脉。
学着曾经看过的网络小说,阿风手忙脚乱地企图把这缕灵息压向丹田。
不知过了多久,那缕灵息在她体内游走了好几圈之后,终于沉到了她肚子里,不动了。
阿风也不敢动,跟这灵息僵持了好一会儿,确信它已然安分下来,这才试探性动了动手脚。
……这别就是所谓的引气入体吧?
肚子里的灵息存在很鲜明,浑身上下被它走过一圈之后,的确有些暖洋洋的,很轻盈的感觉。
有点像猛吃了一大口薄荷糖,脑子都清醒了不少。
阿风适应了一会儿,这才弯腰捡起地上被她丢掉的和离书。
之前不敢多看,现在心情变了,她粗略地飞快扫了一眼。
惊讶发现,这竟然是一篇“放夫书”,贺凤臣竟是站在了她的角度,遣夫主方梦白。
至于刚刚那缕灵气,阿风心想,应当是贺凤臣灵气太充溢,感情太充沛,写字的时候外泄而出。
亦或者是他用了什么仙家手段,这和离书具有灵力约束。
当然她也只是猜测而已。
小心将和离书收好。阿风轻轻叹口气。折腾到现在,她已无困意,抬头一看,夜色已经淡了。
不知不觉间,天竟然又要亮了。
阿风便也不再回屋,只揪了一根草叶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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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林子里等着贺凤臣跟方梦白起身。
没曾想,没等到方梦白,倒是瞧见贺凤臣出了芥子屋。
“贺、贺公子。”阿风见少年洁白身影,慌忙丢了草根,迎了上来。
担心问:“阿白怎么样了?”
贺凤臣抬眸看她一眼,倒也没有指责她过度干涉。
“还在昏睡。”
阿风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怎会如此……”
许是见她忧心,贺凤臣又破天荒地多补充了一句:“已无大碍。”
那就好。阿风心又跌回肚子里,松了口气。
一句说完,二人又陷入沉默。
贺凤臣本沉默寡言,指望他主动开口无疑于天方夜谭。
阿风昨天还有点怕他,今日见他气息疏淡,待她视若寻常,平宁有礼,不像记恨她抢走他夫婿,便松了口气。
她本来就不太讨厌贺凤臣,一是他生得漂亮,二来,她其实并没有充足的立场去责备他什么。
虽然不甘他处事之冷苛,可她……的确才是小三不假。
又存心跟他打好关系,修习仙法,阿风迎着他冷淡的视线,努力挤出个友善,灿烂的笑容。
“贺公子,你不是让我跟你修习吗?”
日光下,女孩子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贺凤臣眼睫一动:“嗯。”
主动道:“跟我来。”
阿风:“等等,我昨天——”
顶着贺凤臣没什么情绪的视线,阿风小声将昨天奇妙的经历给他说了。
话音刚落,便瞧见少年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
“你确定气沉丹田了?”
还在肚子里,应当没错吧?阿风迷茫地揉揉肚子,闻言也怀疑起来。
“贺公子,这是你灵气吗?我吸进去不要紧吧。”
贺凤臣一边说了声,“是。”目光却一边落在她肚子上,顿住。眼里有几分欲言又止的味道。
阿风被他看得慌了神,“难道不对吗?”
贺凤臣:“……这不是你的下丹田。”
阿风:“啊?”她的认知,丹田不就是肚子这块吗?
难道她丹田长歪了?就像那些心脏天生长歪的人一样?
贺凤臣委婉:“你的下丹田,要再往下一些。”
阿风上下摸摸,目露迷茫。
贺凤臣僵了一瞬,终于无奈抬眸,征询她的意见:“可否?”
阿风忙道:“可以。”
贺凤臣指尖隔了几寸距离,虚虚往下一点:“你其实倒也未全错,只是女子与男子丹田有所不同。”
“男以下田中田上田为鼎。女以子-宫脐内乳溪为鼎。”
“女子初功当注溪乳-房,从上丹田入手,至于下丹田大约是——”
贺凤臣微露迟疑,抿了一下唇角。
指尖虚点她小腹下的子-宫。
少年清凌凌的嗓音含着几分不易觉察的干涩,回响她耳畔。
“女子胞宫。”
阿风:“……”啊?啊?!
8.第 8 章
啊?
阿风的脸“腾”涨得通红。
贺凤臣却看得很开,安慰道:“不必害羞,此为修炼必经之路。”
“你昨夜误打误撞,倒也纳了灵气入体,也算有天赋。”
阿风:……
为什么眼前这清清淡淡的少年,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暴言啊。
贺凤臣:“你可还能继续?”
阿风:“继续什么?”
贺凤臣颔首道:“既然你对三鼎一无所知,今日目标,便是教会你认清三鼎,引气入体。意守乳溪。”
他神色自若,阿风尴尬了一会儿之后,便也飞快地整理好情绪。
“你来吧。”
贺凤臣复又伸出皙白指尖,日影下手背薄如蝉蜕。
少年虚空轻点她比同龄人稍显丰满的胸口。
嗓音也如轻纱一般拂过耳窝,“此为乳溪,为两乳中间之空窍。”
阿风的脸不争气地又红了,只能在心里竭力说服自己,这是在正经修炼。
贺凤臣指尖下移,指向她肚脐下方,“此为脐内。”
“子-宫,乳溪,脐内便为女子三鼎。”
“你我今日目标,便是教会你如何引气入体,运转丹田。”
谈起修炼,贺凤臣很快便又恢复了从容态度,神情自若,娓娓而谈。
实际上,之前那短暂的尴尬,也不过是因为,他从未执教过其他弟子,更别说引领女弟子入门了。
因贺凤臣语气自然,阿风很快便又受到感染,专心致志地听起来。
她自以为看过不少网络小说,又是个穿越女,怎么也算天命之子。
昨日又误打误撞纳了贺凤臣一缕灵气在体,怎么也算有天赋吧。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要自己体会这玄之有玄的灵气实在艰难,更遑论还要将它纳入自己体内丹田。
光是找丹田,她都找了半天。
最后贺凤臣实在没办法了,征询了她同意之后,只好上了手。
少年手出如电,骈指飞快轻点她两乳之间。
抬起纯黑瞳子:“可有感应?”
阿风没吭声。
贺凤臣耐着性子又多问了一遍,“可有感应?”
阿风仍没回答,贺凤臣不禁低头看了她一眼。
却见女孩子粉颈霞容,浑身都在发抖。
贺凤臣怔了一下,好像这才觉察到指尖之奇异的绵软触感。
……只求仙问道,本就是正经大事,怎可浮游乱想?
他很快便又收敛思绪,淡淡地,不赞同地瞥了阿风一眼。
阿风对上他的视线,头羞惭地垂得更低了。
她实在觉得尴尬,一想到阿白还在隔壁屋,而这少年又是阿白男妻……她就更尴尬了。
贺凤臣收回手,语气很淡:“我不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修炼一道务必定心。
“若你还不能归整思绪,那今日便作罢罢,若一个月之内尚不能入道,那我便送你回去。”
他语气虽淡,言辞却极为不客气,阿风心下一凛,努力压下凌乱思绪。
“贺公子。”她想了想问,“你不喜欢女人吗?”
贺凤臣眉尖轻蹙,似乎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回答的必要。
他从前无心情爱,对男对女都是一视同仁的漠不关心,心甘情愿委身方梦白为妻只是个特例。
但瞧见阿风圆脸通红。
“是。”他心念一动,突然意识到了她的担忧,也不介意扯个善意的谎言。
便轻颔首:“我生性不爱女人。”
阿风一颗心这才彻底掉进了肚子里。
看来这是纯弯男。
女孩子还是要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不能无防备之念。
虽说贺凤臣看起来不染红尘,但该问清楚的还是问清楚。
她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那来罢。”
可哪知道,才过了一刻功夫,阿风脸又涨红了。
贺凤臣微微蹙眉,嗓音透着股不解:“为何不遵我嘱咐?”
阿风看起来窘迫得几乎都快哭了,她手小心翼翼覆上胸口。
贺凤臣羽衣道冠,出尘脱俗,目不转睛,淡声命令:“揉。”
女孩子咬着嘴唇,强忍住羞耻的泣意,胡乱揉了一下。
少年清亮凤眸平静直接,像星子一样钉在她胸口,“继续。”
阿风又强忍住羞耻,托着一边揉了一下,实在受不了,
小声说:“我、我不练了……”
贺凤臣:“为何?”
阿风说不出话来。
因为接下来贺凤臣竟然让她按摩乳溪,分旋乳-房!
她睁大了眼,跟他四目相对。“我……我不想练了!”
贺凤臣眉尖一动,又要皱眉。
这不过是第二步,按理来说还要“缓摩三十六,急摩三十六,先轻后重,亦各行三十六,共成百四零四之数”,怎可就这样半途而废?
可打死阿风,她也实在做不出当着他面揉,“贺公子,你有道书吗?”
“要不你给本道书让我自己先看着吧。”
贺凤臣不发一言,眼波横目,冷酷森秀。
阿风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咬牙对望了回去。
见她心意坚决,谅她年纪尚幼,恐确堪不破男女情欲,贺凤臣沉默了一下,这才收回视线,“也罢,便依你。”
“只我身边并无女丹修炼的道书。”
“待我过两日相借一本,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少年清凌凌的嗓音终于为今天的折磨划上了句号,简直如玉台仙音。
阿风长舒了口气,差点软到在地上。
她现在真的怕了贺凤臣了。
这少年平日里规行矩步,举止有礼,可遇上修炼,便又好似将男女大防忘了一干二净,纯白如野兽。
担忧隔壁屋里的方梦白,阿风强提起精神,也为缓解尴尬,
“贺公子……阿白……”
在贺凤臣视线下,阿风讷讷改口,“方先生如何了,我想去瞧瞧他。”
贺凤臣:“他不会见你。”
“为什么?”阿风急了眼。
贺凤臣顿了一会儿,轻轻叹息:“……阿风,你为何认为我会让他见你?”
阿风一愣。
少年神色淡漠如雪,洁白发带伴随漆黑长发在风中飞扬。
眉眼昳丽,惊心动魄。
她这才缓缓意识到。
眼前这个漂亮得过分的少年,是与她共争一夫的情敌。
贺凤臣说完,似乎是自觉没了修炼的正事,两人之间已经没有说话的必要。
亦或者为了打消她的奢望,转身又跨入了隔壁芥子屋。
他在方梦白屋里待了一整天都未出来。
实际上,在二人结束修炼之后没多久,方梦白便醒了。
“我……”青年皱着眉,缓缓支起身子,乌发蜿蜒而下,拢着薄白容额。
贺凤臣:“醒了?”他主动为他倒了杯茶水。
神情是与阿风相处是全然不同的温柔。
方梦白抬起眼,目光凝视贺凤臣:“你……”
贺凤臣秀目垂睫,淡淡说:“既已签下和离书,便收拾好你的心思。”
闻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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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描淡写。
方梦白倒吸了口气,遽然回想起昏迷前那一幕幕。恨他冷酷刻毒,逼他们夫妻分离。
他默默掐紧掌心被褥,面色微愠。
贺凤臣已端了茶,坐到他床边,方梦白闻到他袖口檀香。
二人此时距离极近,近到
他承认,在这一刻,他的确是爆发出了一线杀意的。
他下意识摸上袖中那把短剑。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不加掩饰。
贺凤臣看出了他的杀意,道:“你不会。”
方梦白一怔,觉得好笑。他凭什么觉得他不会。
贺凤臣竟转身,放回茶盏,从桌上古琴之中掣出一把长剑。
剑光如雪,剑身薄如蝉翼。
他将剑交给他,“你大可动手一试。”
方梦白提着剑,顿了一刹,在这一刻他的确想要刺入眼前之人的心脏。
可也就在这时,另一股强烈的情绪如山洪倾泻一般席卷了他的心扉。
仿佛是刻在血脉里的禁忌,禁止着彼此残杀。
他不服气,指尖颤抖,同这股力量负隅顽抗,渐渐浑身也都发抖。
方梦白抬起眼,抬起眼,对上贺凤臣的双眼。
无波无澜,一派了然于胸的鲜明。
他早预见。
方梦白冷冷抿唇,惊怒交加间,双颊被逼出一团冷淡的嫣红,深吸一口气,放下剑,“我打不过你。”
“你是仙人,高高在上,仙人老爷我们死,我们便死,要我们活,我们便活,我等不过你们足下草芥,手中提线木偶。”
贺凤臣没否认,只道,“你便是不后悔,今日也不会杀我。”
方梦白怒道,“你便如此自信吗?”
贺凤臣道:“你打不过我。”
方梦白深深吸气:“……”这对男人而言的确是奇耻大辱。
贺凤臣却又道:“若是从前的你,我不是你的对手。可如今你记忆尽失,拿什么对付我?”
从前的他,他不是对手?方梦白微微一怔。
贺凤臣忽道:“那个孩子……阿风……”
方梦白回神泠然道:“阿风也是你能叫的吗?”
“你喜欢她。”贺凤臣说这话时,就像说出个无关紧要的事,除却眼神微暗一点,瞧不出什么异常。
“我没骗你,三宗之战一触即发,除了我,南辰派的人也在找你。
“阿风,你想保护那孩子。便要先恢复记忆。”
贺凤臣深深看他一眼,接过剑,摁下琴身机括,锵地又插入其中,“方梦白,回来罢,变回那个我敬仰的丹青剑。”
贺凤臣说完,便不再多言,自顾自到桌前铺纸研磨,不知道在写什么。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令方梦白愕然之间,转瞬又气闷。
他是个谨慎性子,方才是一时激愤,与他本性相去甚远。
如今想明白了,倒也知道等闲不能轻易招惹他。
无非百忍成金,唾面自干。
一时之间,二人不言不语,竟也有几分平宁。
过了一会儿,方梦白抬起眼,试探着提出要去看阿风。
果不其然,被贺凤臣拒绝。
“不可。”
方梦白皱眉:“为什么?”
贺凤臣淡淡翻过一页,仍是那个理由,“你是我之夫婿,我不会再让你见她。”
方梦白气苦:“你总该让我知晓她无恙!”
贺凤臣:“她很好,今日在同我修道。”
少年面色沉静如水,油盐不进。
方梦白试了几次,劝不动他,终是无奈抿了唇角放弃。
9.第 9 章
目睹贺凤臣进了芥子屋后再未曾现身,阿风实在忧心方梦白的情况。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阿白到底是怎么样了?
今日修炼半途而废,夜里她也睡不着觉。犹豫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出了门。
他二人那间芥子屋里还亮着灯,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阿风徘徊在芥子屋前,迟疑地微微倾身,竖起耳朵。
她第一次干偷听这种事,不禁心跳如擂。
隐约间,她好像听到方梦白的嗓音,有高低起伏,似乎在跟贺凤臣争辩什么。
贺凤臣偶尔回应,嗓音很冷。
她不自觉迈了几步,待要再细听。
耳后突然传来个淡渺如鬼,柔润如雨的嗓音:
“阿风。”
“啊!”阿风吓了一大跳。
一回头,竟看到贺凤臣站她身后,乌发披肩,脸上没什么表情起伏变化。
他稀松平常扫她一眼,抱琴款款走近。
“良夜难寻,你因此无心成眠么?”贺凤臣俯身细细看了她一眼,呼吸近在咫尺,语调柔冷得暧昧。
阿风被逼得往后连连倒退了几步。
偷听被正主抓个正着,她尴尬得额头冒汗,挤出个干巴巴的笑来。
“哈哈,贺公子,好巧。”
月色如银。
贺凤臣淡淡地直起身,远方有夜鸮的叫声传来:“长夜漫漫,仍有你我两个有心的闲客。确是很巧。”
阿风哽噎:“……”
贺凤臣不再说话,少年背过手抬起脸,专心致志地赏玩月色。
他没主动戳破她的意思,阿风也只能装傻充愣,硬着头皮解释说:“我方才还有事想找贺公子相商……”
她话音刚落,屋里竟响起茶水被失手打翻的动静。
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阿风跟贺凤臣也都不约而同沉默了一刹。
少顷,贺凤臣才开口:“……何事?”
是阿白!阿风心里飞快地跳了一拍。强忍住激动。
阿白在屋里听到她说话了?
不过两日没见,阿风想得实在心慌。
当着贺凤臣的面,可阿风的心早就飘到屋里头去了。
白袷少年郎,不动如山,沉静如海。
阿风眼里,贺凤臣浑像王母娘娘,划开一道银河,将她跟阿白分隔两边。
非止她绞尽脑汁,竖起耳朵留意着屋内的动静。
方梦白也在竭力,如饥似渴地获取她的消息近况。
夜风无声,风中似乎送来方梦白放得极轻,极缓的呼吸声。
他攥紧杯盏,不敢放过任何一丝能聆听她嗓音,嗅到她气息的机会。太过专注,甚至咽了口口水。
夫妻二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都因为忌惮贺凤臣,而感到紧张。
阿风小声问:“贺公子,咱们要怎么回天汉海?你看咱们都在这片林子里耽搁三天了,连星渡那边有拂衣楼的人蹲守着,虽然贺公子说他们不值一提,可阿白毕竟生了病……”
贺凤臣道:“换条路。”
阿风:“换条路?”
“嗯。你可知晓天汉海为何不渡凡人。”
她穿越过来倒也看过此界一些地理志。
“因为天汉海每日都起风暴,传闻海面下还潜伏许多妖兽海怪,四周还有瘴气,贺公子,这难道是真的吗?”
贺凤臣颔首:“此言不虚。正因如此,从栖云洲往天汉海,只能乘坐连家的星海飞舟。”
“时日一长,众人只知晓连家的连星渡与星海飞舟,不知在栖云洲境内仍有一条古道。”
“这古道荒废日久,知晓的人少之又少,你我可从这条古道入海。”
“但是,阿风,”贺凤臣话锋一转,“古道没有星海飞舟的庇佑,你我要直面风暴、海怪、瘴气,想以凡人之身渡海,是天方夜谭。
“你应当明白我为何提出那个约定,也应当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阿风愣了一下,她之所以会问出这个问题,其实是情急之下,为了遮掩自己偷听行为胡乱扯出的借口。
哪里想到贺凤臣真会跟她说这么多?
她心神一凛,不禁认真起来。
阿风:“我明白的。我会尽早入道的。”
贺凤臣不是个会跟人唠家常的性子,她问,他答,说完,两人再无话可说。
她动了动干涩的唇,心知再不萌强留,不舍之余,正欲告辞。
贺凤臣突然又叫住她,“阿风。”
“此物,给你。”
阿风纳闷地从他手里接过一沓稿纸,“这是?”
指尖一抹,墨色还是新的。
贺凤臣道:“我身边并无女丹相关道书,这些是我方才回忆昔日所学匆匆写就,或有疏漏不尽,但料想应无错误,你先拿它入门,当是足够了。”
阿风愣住,只见月色下少年面若莲花,目似寒星,玉雕般冷硬。并未想到他还有这般心细如发,体贴入微的一面。
这一沓纸捧在手心,顿时重若千钧,她口干舌燥,心慌意乱。
想开口道谢,贺凤臣似乎很不以为然,“去罢,你性命在你掌中。若你学艺不精,日后海上遇到危险,我不会救你。”
阿风刚被他那点淡淡的温情感动没一会儿,就被他这一句打沉默了。
贺凤臣说完转身进了芥子屋。
阿风攥紧纸页,心里有些惘惘的。
……他定然瞧出她方才的小心思,却不知为何,并未戳破。
阿风并不认为贺凤臣对自己“青眼有加”。只因为阿白,他才肯给她几分薄面而已。
他嫉恨她,冷言相对才是人之常情。
而今,她唯有努力修炼,尽早入道,才不致辜负阿白。
想明白这点,阿风忙不迭回到屋里,展开纸页,挑灯夜读起来。
这纸上字迹极为清丽峻拔,叙述也足够详尽,阿风一开始还担心都是文言文看得吃力,没想到贺凤臣连这点也考虑在内,都翻译成了大白话,一些道门独有名词,也单拎出来做了注释。
今日贺凤臣让她揉-胸,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女丹功法之一。
没了少年那双清寒凤眼,咄咄逼人,阿风也终于松口气,能专心——揉胸。
只不过甫一入手,她便有点苦恼。
她的胸,稍微有些大了。虽不至夸张,但也给她带来了一点点小小的困扰。
从青春期开始发育起,她的性征似乎就比同龄人明显一些。
跑步时坠得难受,夏天也不敢穿太紧身的衣服。
她并不讨厌自己的身体,只是讨厌班里男生不怀好意的窃笑。
照着纸上的步骤,阿风照葫芦画瓢,果觉两房及溪之中,真气氤氲。
第二天一早,贺凤臣见她面若桃花,静如处子,便知晓她小有所成。
便是在修真界,她的进度也算快得了,难道是惦念方梦白之故?
贺凤臣侧目之余,仍不得不多提醒她一句:“每日运功之时,切记持戒明心,万不可起了性-欲。”
他语重心长,言辞温煦。
阿风:“……”不要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这么羞耻的话啊!
这人平日里举止有度,阿风却怀疑,他当真明白,男女边界感吗?
难道这便是天然基?
阿风尴尬得脚趾抠地,抓耳挠腮,主动转移了话题,“贺公子,今日你要教我什么?”
好在贺凤臣也没详谈之意:“今日教你剑术。”
雪白袍袖一挥,贺凤臣摊开手掌,皙白的掌心间便多出一把木剑。
阿风:“这是……给我的?”
这木剑雕刻得极其流畅漂亮,边缘的毛刺都被打磨得干干净净,还泛着淡淡的新木香气。
贺凤臣:“试试。”
阿风便去拿他手中木剑。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掌心。
凉的。
阿风顿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贺凤臣,他倒是没什么反应,神情很平静。
阿风这才提起木剑,试探性劈砍了一下。
殊不知少年眼睫低垂,在她目光之外,指尖悄然微蜷。
软的。
定了定心神,贺凤臣抬起眼睫,瞧见她挥砍的动作:“……不对。”
阿风:“?”
贺凤臣拔出琴中本命剑回雪,作出刺、点等动作,给她演示了一遍。
明明简简单单几个动作,由他使出却有种说不出的写意风流又举轻若重,锐不可当。
“刀之利,利在砍。而剑器轻巧,不利于硬挡硬架,当‘护中直刺,巧闪旁扼’。”
阿风:“我可以学刀吗?”
贺凤臣摇头:“刀较剑重,行刀需快、猛,你没武术根基,学起来吃力。但女子身体本就较男子轻灵,剑更适合你。我与玉烛,曾同习剑术,也可一起教你。”
阿风有点好奇:“阿白?也学剑?”她想起方梦白那病弱又温雅的模样,实在想不到他用剑的时候是何等模样。
倒是有次,遇到山贼,他仓促拔剑,结果剑刺入人体差点没拔出来。
贺凤臣只说了一句话:“他之剑术,整个修真界年轻子弟,无人能出其右者。”
阿风愣了一下,这么厉害。
她打心眼里替阿白觉得骄傲,忍不住又问。“那你呢?”
贺凤臣摇摇头:“我不如他。”
阿风满意了。女孩子喜笑颜开,与有荣焉。
贺凤臣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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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吧。”
阿风忙收敛心神,专心学剑。
因她只是初学,贺凤臣只先教她刺、劈。
阿风原本还有些期待。可这朴实无华的动作,顿时让她有点失望。
贺凤臣却让她先各练三百下。
阿风也只能照做。
贺凤臣一直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练,日头逐渐升高,太阳晒在他洁白如玉的脸上,他没出汗,也似乎不觉晒。脚步都未挪一步。
阿风练得有些无聊了,又忍不住问:“贺公子,我待会儿是不是还要跑圈,练体力?”
贺凤臣颔首:“是,你没学过武,更需这些健体功夫。”
阿风有点担忧 :“我这么晚学剑还来得及吗?”
贺凤臣:“无妨。修士不比寻常武夫,待你入道,经洗髓伐脉,身骨自然与凡夫不同。”
阿风又要问:“贺公子——”
贺凤臣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先练剑。”
“旁的,过后再问。”
阿风:“哦。”
习武是门苦功夫。
毕竟她之前跑个800都差点猝死在塑胶跑道上。
但阿风也知晓,如今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万不能娇气。便是不为阿白,难得有此仙缘,她也得珍惜这样向上的机会。
其实,她能瞧出来贺凤臣对她极不信任。
他不信她能坚持下来,纵有一月之约在前,他也不信她能坚持一个月。
偏偏,阿风有个缺点,就是非常,好面子。
因此就算操练了一天下来,她腿都快迈不动步子了,当着贺凤臣的面她也没叫过一声苦。
非咬牙挪着面条腿挪回芥子屋里的时候,才敢揉着胳膊腿脚,小声呻-吟。
-
方梦白被困在芥子屋内,见不得她人,也知晓她这些时日正跟贺凤臣修行。
阿风娇气,他颇有些忧心。
贺凤臣踏入芥子屋内的时候。方梦白正临窗卧坐在榻上,膝上搭着一床被褥。
手上捧着一卷书册,无心去翻。
清晨日光里,少年微微蹙眉,侧耳细细聆听窗外女孩子呼呼的挥剑声,眉眼间盛满了一抹挥之不去的焦虑。
“玉烛。”贺凤臣认真叫他。
非让他视线转过来,落到他脸上不可。
少年闻言,转过脸,笑了一下,“贺兄,你又有什么指教呢?”
知晓他如今困境之后,方梦白如今也歇了跟他争执的心思。
他性子软和,跟贺凤臣相处,倒也难得维持了表面的客气和谐。
贺凤臣走到他身边,捡起他无心去翻的书卷。
淡淡道:“心不在焉,又何必做诸模样,委屈了这书。”
方梦白沉默了一刹,没接这个话茬,“贺兄与阿风相处日久,不知是怎样看阿风的?”
少年捧着书,想了想,竟正色说:“阿风……”
“很可爱。”语调很轻,却难得柔和。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只白鹤大摇大摆,踱步进来。
方梦白跟贺凤臣都抬起眼,看了一眼,又都收回视线。
方梦白微讶侧目,又不由微笑,唇角泛起淡淡的,与有荣焉的骄傲,“我之娘子,自是世界上一等一可爱的女孩子。相信一个月后,她定能令贺兄大为侧目。”
贺凤臣顿了一刹,倒也没纠正他的称呼。
小白走到方梦白膝边。
方梦白轻轻摸摸它的头,小声说,“小白,小白,之前你送阿风回来,我还未好好谢你呢。”说着又弯弯眉眼,笑起来。
“那也未必。”贺凤臣抬眸瞧一眼窗外那个努力挥剑的影子,淡淡泼盆凉水:“她未必坚持得下去。”
-
又过两日,阿风竟也不曾动摇。
这下,就连贺凤臣也不得不侧目了。
倒不是她有多么多么刻苦,为他生平罕见。
修真界里不知有多少比她刻苦百倍之人。
只是,他对她的印象,便是不太能吃苦的那类人。
见她练得吃力,少年竟破天荒地主动道:“若你坚持不下去,不妨同我说。”
阿风不断挺剑朝前刺去:“你会赶我走吗?”
她个子娇小,头发、衣服俱被汗水浸湿,湿濡的布料紧贴肌肤,勾勒婀娜轮廓。
气喘如牛,一双杏眼却很亮。
贺凤臣沉默一刹,目光并不朝她身上看,语气轻了不少:“正常休憩,我又怎会赶你。”
阿风:“那我觉得,我大概还能坚持一下的,不过贺公子。”
贺凤臣:“嗯?”
阿风:“如果超越我身体极限了你一定要跟我说,我怕伤身。”
贺凤臣顿了一下:“好。”
10.第 10 章
阿风得了他保证松口气,有贺凤臣这么个贴身私教时时关照,应当练不出什么岔子来。
她练剑的时候,小白便跟在她身边踱步,贺凤臣注意到,她那柄小木剑上系了一朵布攒的小花。
料想是方梦白的手笔。
至于这送信的青鸟,料想便是这白鹤无疑。
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做这一番小动作,贺凤臣一声不吭,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不过,他也知晓,他虽能阻得了他们这对有情人一时,却远阻不了他们一世。
贺凤臣又看她挥汗如雨练了一会儿。
冷不丁开口说:“今日就练一上午,下午歇息半日,准备一下,我们明日便出发。”
阿风一怔:“要走了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在这片密林里耽搁了已有七八日的功夫。
贺凤臣:“玉烛病况已无大碍,是时候出发前往平阳城了。”
贺凤臣之前说过的他们要绕行的另一条路,便会途经平阳城。
阿风起先觉得有些措手不及,很快又高兴起来。
既要出发,是不是意味着阿白要从芥子屋里走出来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阿风终于见到阔别已久的方梦白。
少年从芥子屋里走了出来。
他七八日没见阳光,肌肤苍白得有些透明。
缥色的衣裳是近乎天水碧色,有些宽大地罩在他身上。
他瘦了,乌发蜿蜒,弱不胜衣,虽病弱,但身躯却极为修雅挺拔。
他眯着纤弱的眉眼。双目含翠,朦胧春烟,盈盈朝她望来。
阿白!阿风屏住了呼吸。
当着贺凤臣的面,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夫妻二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这冷淡如雪的少年手里,他动动手指,都能令他们夫妻命运天翻地覆。
她只能竭力朝着方梦白露出个明媚快活的笑:阿白,我很好,你呢?
刹那间,少年微微一怔,眼里爆发出灼灼光华,他顿了一会儿,才朝她点头,微笑。
阳光照在他眸子里,压下极其浅淡的失落。方梦白有些痴痴地望着她。
清晨的阳光是公平的,平等的将晨辉一同泼洒在两人身上。
阿风屏住呼吸,他们没有交谈,虽一言未发,四目相对间,却有脉脉情意流动。
贺凤臣抱琴而立,将他们的眼神交流尽收眼底,隔了一息功夫,他这才捺下心底情绪,拔剑出鞘,挥手说,“走罢。”
-
方梦白身子不好,贺凤臣抱他御剑。
方梦白眉尖轻蹙:“我自己可以。”
贺凤臣置若罔闻,斜抄他入怀。
骤然失重,方梦白一僵。恼了,不断挣扎着。拔高了嗓音,苍白双颊又因愠怒氤出薄红:“贺凤臣!”
阿风愣在原地,见到方梦白地喜悦很快就被眼前这一幕冲散了。
“阿风——”方梦白有些慌了神,扭脸去寻她的视线。
妻子的注目下,恐怕没有那个男人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阿风刚想开口回应,贺凤臣却回眸看她一眼,淡声将她的话打了回去,“阿风,你应当不需我抱你吧?”
此言一出,阿风跟方梦白都愣住。
方梦白怒:“你休想!”
阿风闻言,飞快摇了摇头,小心站到了剑尾。
“阿白,不要紧的,你身子弱。”她不忘抬头安慰方梦白。
贺凤臣骈指一点,乌发飞扬,回雪剑腾空而起。
小白便伴飞在他们身边。
话是这么说的,可看到自己夫君憋红了脸,愠怒地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挣扎。阿风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没忘记之前做的那个梦。那个叫《两同心》的同人本……
贺凤臣怀抱方梦白的模样,确有些男色之美。
很可惜,她不能欣赏这美男子之间的浪漫美。
阿风忍不住绞紧了手指,她这些天里努力修炼,固然有诸多种原因。
可还有一种,她不敢想,也不敢说。
他们是耽美同人文里的主角,若非阿白失忆被她捡回家,恐怕早已甜蜜成双。
如今贺凤臣找上门来。他二人又日夜避着她朝夕相处。
阿白他……会不会恢复记忆,会不会……变心?
这世上会不会存在这一股所谓的不可抗的剧情力。
正如同主角是一正一反的两块磁铁,注定被吸引到一起。
她忧心忡忡想了一路,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平阳城中。
平阳城地处栖云洲之北,是座高大恢廓的凡人城池。
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远树迷迷,芳草萋萋,城阙参差相望,暑气蒸腾出滚滚风烟热浪。
待进了城,又见车马拥塞,人来人往,很是一番热闹。
贺凤臣放下方梦白,找了个客栈,安顿了他俩,便收到了传讯玉牌的消息。
他看了眼传讯玉牌,连客栈房间都没多看,就又要出门。
临走前仅留下两句:
“我去办点事,恐怕要耽搁两日方回。”
“玉烛,你有我传讯玉牌,有事唤我,若我赶不及,也留了你法宝,你应当知晓如何使用。”
阿风愣住,方梦白也愣了一下。
他,不拦他们见面了?就这般放心丢下他们就走?
是觉得拦不住了?还是说这只是个考验?
阿风忍不住多看了贺凤臣一眼,少年神色平静,她看不出什么蹊跷。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相处时日很短,但阿风心里隐约猜测,他应当干不出这么无聊的事来。
这少年说话做事,从来是直来直去的。
贺凤臣嘱咐完,便没再多留,催一道烟气,消失在了平阳城上空。
横亘在她跟方梦白之间的这座大山一走,阿风登时和方梦白面面相觑起来。
“阿白……”
“……阿风。”
-
“阿风……”方梦白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目不转睛地看看着她。
“你……”他眼神痴痴的,像是怕惊动一个美梦,“还好吗?”
阿风点点头,“我很好。阿白,你身子怎么样?”
客栈中人来人往。
方梦白隔着人,唇角溢出抹涩然笑,嗓音很轻:“……大好了。”
到底顾忌着贺凤臣余威,没敢轻举妄动。
阿风也担心贺凤臣没有走远。
这少年带给他们夫妻太多苦楚,哪怕他人不在这里,他们竟也有“犹恐相逢是梦中”,不敢高声惊醒这美梦的错觉。
原本无话不谈的小夫妻,此时倒各自无言。
最后还是方梦白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一路风餐露宿,累不累?”
少年温言道:“先回屋歇息歇息……烧点水,也洗洗身上风尘……”
短短几句话,他讲得极慢,一边说,一双清雅的眼一眨不眨,盯着她。
贺凤臣离开之前要了两间上房,自然是他跟方梦白一间,阿风自己一间。
阿风一听,也觉得这些天里身上弄得很不爽快。
听了方梦白的话,问客栈伙计要了桶热水。阿风终于洗了个来之不易的热水澡。
等她换好干净的衣服出门来时,方梦白也已在大堂内等着她了。
他仍穿一袭青衣,呈现出一种雨过天晴般的干净明丽。
“阿风。”少年抬眼望见她,展颜一笑。
在她洗澡之前,他便已提前点好了一桌她爱吃的菜。
“赶了那么长的路一定饿了罢。”他递给她一双碗筷,给她夹菜,盛饭,絮絮说。就好像曾经还在家中一样。
阿风也挟了几筷子送他碗里,“我不饿,阿白,你病还没好全,多吃一点。”
方梦白喃喃,“多吃一点……好……”他挟了一筷子菜入口,默默咀嚼着,间或看着她抬头一笑,不知道是在吃菜,还是在咀嚼她话里的关切。
两个人都不便说些太亲密的话,只一筷子一筷子往对方碗里送菜。
筷子纠缠到一起,双方碗里的饭菜也堆得冒尖。
这还只是第一天,两人都有顾虑,不敢靠近彼此。
可心中的情意又怎么能忍得住?
当晚回到房里,阿风照常如贺凤臣所教导的那般按摩乳溪,分摩乳1房。
可揉着揉着,眼前总浮现出跟阿白告别时,方梦白依依不舍的眷恋目光。
阿白。
阿风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心跳得很快,浑身也觉得燥热,不由自主地就夹紧了双腿。
少年夫妻。成婚还没过三年,从前可谓过着鱼水相欢,晓夜无休的日子。
明明一墙之隔,她好想阿白……
阿风咬紧嘴唇,动了春心,眼前不断浮现出那无数个被翻红浪的日夜,男人清润的喘息,汗湿的肌肤,薄醉的双颊。
欲念一起,今天也算白用功了。阿风晃晃脑袋。
试着回想了一下贺凤臣那冷淡如雪的双眼,不免瑟缩了一下。
……很成功,一下子就养胃了。将脑子里那些带颜色的东西统统甩出去之后,阿风这才迷迷糊糊,抱着被褥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在门口见到同样出门的方梦白。
同样见对方脚步虚浮,眼下青黑。
方梦白见她眼神一亮,旋即又泛出些苦涩,“阿风,早。”
照样是对坐吃过早饭,闲叙了家常,没敢有任何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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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举动。
可一想到,这已经是第二日,明天贺凤臣就要回来了,阿风实在有些食不知味。
磨磨蹭蹭拖到傍晚,用过晚餐之后,她心不在焉,上二楼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踩空。
方梦白眼疾手快,将她接住,“阿风!当心!”
少年的怀抱干燥,温暖,墨香混着微苦的草药香气扑鼻而来。
生着薄茧的大掌扶着她的腰身,阿风心头一颤,抬头撞入一双同样发愣的眼。
少女温香软玉在手。
方梦白大为动容:“阿风……”
两具青春的身躯紧紧相贴,四目相对间,天雷勾地火,一切都一发不可收拾。
也记不清到底是谁主动。
等阿风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方梦白亲着吻着抱回了客房。
他抱得她紧紧的,一边用力抱她,一边不断地亲吻她头发,面颊,鼻子,嘴唇,“阿风……我好想你……”
想他夫妻二人,被迫签下和离书,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两情相悦,又怎敌那少年翻云覆雨手?
苦苦压抑的情潮一朝爆发,方梦白心下慨然,凄怆动容。
发愤之中,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眼下滑落,濡湿了眼睫。
阿风被方梦白狂乱的模样吓到了,好不容易从他暴风雨般的亲吻中回过气来。
一抬头,竟见灯光下少年含泪狰狞模样,像在恸哭,又像在微笑。
“阿白,”阿风吓了一跳,忙踮起脚尖伸手去抹他眼角眼泪,“……你不要哭。”
方梦白抱着她坐到床边,笑着捉了她手贴在胸膛,哽声说:“好阿风,我不哭……”
方梦白是个哭包。阿风向来是知道的,他脾气好,性子柔,听到谁家伤心事,有时候也会共情红眼。
她就喜欢他这柔软的一面。
阿风看在眼里,心都被他哭碎了。
“阿白,阿白。我就在这里。”
她俯下身,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用脸去贴他的脸,轻声安慰。
方梦白像个孩子蜷缩在她胸前,女儿温柔的香气直入肺腑,缓解了他痛苦紧绷的神经。
他渐渐地安定下来,不再发抖,也不再流泪。
阿风心里柔软,忍不住抬起脸,轻轻吻了他唇角一下。轻轻摸他墨裁的鬓角。
“多谢你,我没事了。”方梦白努力绽唇一笑,眼里朦胧着淡淡的水雾,他挺起身子,主动去亲她。
细细密密的亲吻贴她唇畔。
阿风被他亲得心里一颤,身子如春水般软在他怀里。
她一直以为,男人在最脆弱的时刻最具魅力。
至于贺凤臣……
良宵苦短,谁又在乎?
哪怕明天天崩地裂,两个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女,再也忍耐不住情潮火热,亲吻着,飞快地褪去对方身上的衣物,似乎下一秒便是末日。
阿风抚摸方梦白白皙的胸膛,毫不犹豫含着他淡色的唇瓣,回吻了过去。
与此同时。
平阳城以西八百里之外。
寻仙道内。
同此地主人见过面,谈过正事,贺凤臣回到主人安排的精舍。
栖云洲虽属凡人地界,仍有不少修仙宗门分布。他今日收到玉牌传讯,是为替门中师长处理一件紧急要务。
方梦白风头太盛,仇敌众多,他不能带他。
阿风是凡人,进不得望仙道,他也懒于带她拖后腿,不如自己一人早去早回。
眼看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明日便能折返。
孰料,才熄了灯,准备睡下。
贺凤臣唇瓣却突然感觉到被人含住了。
柔软的,淡淡的女儿香。
他一惊,差点失手打翻了灯台。
还没等他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眼前忽然掠过一点破碎的画面。
是第一视角的表现。
少女柔软圆润的藕臂,温柔如大地之母一般展开。
贺凤臣面色一变,意识到不对。
方丹青跟阿风……
他神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
离去之前,他便预料到他二人不安分,却没想到这二人竟如此急色,迫不及待便滚作了一团。
但他已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愤怒,比神志更快一步的是身上的触觉。
少年浑身僵住,感受着仿佛被人搂在怀里时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味。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跟人有过如此亲密接触,背心发毛,爬过一阵细细密密的战栗。
喉口微痒。他咽了口口水,脸色发青之余,忽然想起一件被他忽略已久的,要命的事实。
结了夫妻之契的双方,在某些时候,是会共通五感的。
11.第 11 章
这感觉怪怪的……
有点像在背着贺凤臣偷1情。
阿白也算那少年的丈夫,她到底算阿白的妻子,还是他们的小三?阿风晕头转向地想。
可她很快便想不了那么多了。
方梦白揽着她的腰身,长长叹息,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不住回吻:“阿风……阿风……”
男人的舌尖探入她口腔,细细纠缠她的小舌,与她共舞。
他的舌一探入,阿风的身子便软了下来。
阿白身上好香,她迷迷糊糊想,和贺凤臣完全不一样呢。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处于罪恶感。
她总想起他。
贺凤臣是冷清的白檀,而方梦白常年浸润在笔墨丹青,草药之间。唇齿,发丝间泠泠的是一股墨香。舌尖仿佛含着股淡淡的苦药味。
一想到贺凤臣,阿风心就加快了几拍……
眼前仿佛掠过少年那极为清冷,幽深漂亮的凤眼,垂眸时,与她鼻尖相对,鼻尖充斥的是风雪般的冷香。
她和阿白若是被他发现了……
可她已经来不及深思了,似乎觉察出她的走神,方梦白稍稍分开一些,将额头轻轻贴着她的额心,摸着她脸,温声问,“阿风,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正要开口,方梦白便又捧着她的脸,深深浅浅吻了下来。
她这才意识到,他并非真的想得到答案。
“阿风,”他好心提醒,“张嘴。”
她下意识地张开唇,乖顺地任由方梦白将自己的舌尖吐到她口中。
阿风发誓,她最初亲方梦白的时候是不带任何情欲的,奈何夫妻之间,擦枪走火是人之常情,更是天经地义。
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看向方梦白,他闭着眼,乌浓纤长的眼睫颤动,极为沉迷动情沉迷的模样。
成亲这两年,她到现在也捉摸不透方梦白动情的规律。
她有时洗澡忘记带上换洗的衣物,他进来送东西,见她不-着-寸-缕,也只温文地摸摸她头。
可有时,她明明穿得整整齐齐的,既无挑逗的动作,也没暗示的语言,方梦白看了几眼,忽然便过来吻她。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竟被方梦白举起腰身,放在他膝前。
两人调换了位置。她红着脸扭动着身子,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
方梦白倒吸了口凉气,温声询问她同意:“可以吗?”
她羞耻地满面通红,“阿白……”
方梦白便当她默认了,他指尖探下,细细地,缓缓地摸。
像剥开一只青涩的果儿,汁水顷刻间便溢了满手。
阿风被他摸得受不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哭叫。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虎口的细茧。
更要命的是,她听到阿白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像苦恼,又像欣慰,爱极。
她羞耻得眼泪掉得更凶了,“阿白,阿白……”她胡乱唤他。
方梦白愣了一下,抽手,湿漉漉的手摸摸她的脸颊,“怎地还这样害羞?”
“都怪你。”她哽咽着,黑夜里对上他清澄双眼。
她觉得他过分极了。还抹了她一脸。
她通红着眼指责。
他总是这样,慢条斯理的性子,做这种事也慢条斯理,不磨个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绝不肯进入正题。
“嗯,怪我。”他从善如流地,随口应道,实在是痛得要命,分不出多余的闲心来。
他温柔地接纳了她的指责,却飞快地松了束发的发带。
乌发如水瞬间散落下来,垂落在秀美颊侧,愈发面如好女。
他平日里脾气就好,此时更是宽容得惊人。
像安慰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阿风知晓,这宽容更近似于猎人将要攫取猎物血肉骨皮,细细吞吃,咬碎她一切时的同情与歉疚。
她知道接下来要受尽他的折磨,吃尽他的了,羞赧得几乎快要哭出来。
方梦白柔柔叹息一声,“阿风……”
这像个信号。
他浑身发冷,迫切地需要她的温暖,他附唇舔去她眼角的眼泪,掌心往下掐紧她腿根。
感受到满手温软脂腻,她有点瑟缩,他顿了顿,如撬开一只蚌壳,坚定地推进,沉下去。
-
另一厢。
贺凤臣扶着桌角,抿紧了唇,眼前发白,头晕目眩,心跳如擂。
为何……
为何如此……
他不明白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唇瓣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柔软的触感。
他下意识抚上唇角。
纵使刚刚他反应极为迅速,立即切断了联系。
可那轻如羽毛般的触感依然残存,久久不散。
为何会突然共感?
贺凤臣想起,之前几次共感,无一例外都是方梦白遇到危险,或者情绪极为激动的时刻。
所以他判断,两人的情绪起伏是共感的基本条件。
偏他跟方梦白都是温淡的性子,因此共感的次数极少。
自他失踪之后,他便再没感觉到了。起初他推测或许是方梦白失忆之故。如今看来,倒更像是跟时空之长远距离有关。想来跟二人如今都在栖云州脱不了干系。
方梦白如今很激动吗……
贺凤臣眼睫一颤,不可自抑地又想到方才那一幕。
月光透窗而过,照在这方简陋的小桌前,少年皙白的指尖扶着桌角,指甲圆润淡粉。指尖微颤,荡过一阵陌生的,酥麻的触电般的感觉,顺着手指一直蔓延到背心。
饶是他不染尘俗,也知晓他二人即将,或者说,现在已经在做什么了。
他眸子一黯,心里又痛,又酸。
他何时成这般庸俗急色模样……
既存着对此二人的色令智昏的鄙薄,又难免心存好奇。
做那种事……很激动吗?连这两天也不能忍?
从指尖,一点点,淡粉色蔓延少年耳廓,脖颈,脸颊。
贺凤臣已习惯隐忍与克制。
正因情绪不能外漏,不能轻易付于言行举止,将这些幽微的心思一遍遍反刍也习惯成自然。
他下意识地反复想起切断联系前的那一秒。
阿风张开的双臂,将方梦白或者说——
“他”,揽入怀中。
他的脸颊被迫埋入她柔软的小巧的胸脯内。
好软,比斋堂刚出笼的馒头还喧软……
她抬起他的脸,贺凤臣怔怔地眨了眨眼睫,饶只是回忆,他也不自觉朝空无一人的暗室抬起了脸。
他仿佛闻到了她身上那淡淡的茉莉馨香,沉甸甸的,潮热的……
她丰满的唇瓣张开一道小小的肉隙。
好小。
贺凤臣想,真的太小了。
他觉得不可,眼里却泛起朦胧水雾,掠过一点迷茫,不自觉伸出舌尖。
她的唇,能包容他一根舌头吗?
幻想中的亲吻,他缓缓地将舌尖,吐到她的口中,学习着少年时看过的黄赤术,嚼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
可回归现实,贺凤臣眼睫难耐地颤了颤,唇间溢出淡淡的,不满足的呻1吟,“嗯……”
他自小入道,谨遵师命,便一意把守精元,炼精化气。慎欲慎行。
莫说与女子欢-好,连寻常梦中遗元也未曾有过。
青春年少,阳气正盛。他又真没修成个圣人,在同方梦白结契之前,不是没有过与女子高唐云雨的想象。
但那女子没有形貌,眉眼,似乎只是水中洛神,瑶台逸女。
只有个霏微,淡渺的倩影,是诗家的鬼,乐家的魂。
如今猝然温香软玉在怀,哪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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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能不神魂颠倒,梦魂忘情?
或许是这头一遭,难免太过情动。
正在贺凤臣忘情之间,眼前又飞快地掠过一点支离破碎的画面,语不成句的哭喊。
“阿白,阿白!”少女哭叫,又黑又亮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胸1脯前,腰身汗水津津。
方梦白隐忍喘1息,他汗水都滴在她唇角,他爱怜摸她,“阿风……”
“阿白,我……”她紧紧掐着他双臂,他手臂肌肉紧实,明明平日里瞧着风吹就倒,做这事儿的时候却又能轻而易举地负担起她全身的重量,全然不似个文弱书生。
“我有点怕……”
或许是失重的感觉令她恐惧,亦或许是这样的姿势,令她感到耻辱。
她惊恐地扭脸望去,黑夜中的烛火仿佛一只跃动的眼睛。
好像——
有人在盯着她!
“是贺凤臣!阿白!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吗?!”她嗓音发尖。他会愤怒她勾引阿白,拽着她头发,将她赶走吗?
乍闻贺凤臣的名字,方梦白被吓得闷哼了一声,差点缴械投降,回过神来,见空无一人,这才松口气。
方梦白的双臂托着她大1腿,将她撞得好似断线的风筝,喘1息着宽慰道:“别怕,他不在,不管他……夫妻敦伦,天经地义……阿风,别怕,交给我。”
-
支离破碎的画面飞快地掠过眼底,阿风哭叫愈急。
贺凤臣猝然变色,惊白了脸,再次切断了联系,打翻了烛台。
于此同时,他唇角呻吟终于被逼出。浑身如紧绷的极致的弓弦,骤然——箭射而出。
月华如水,轻轻荡漾。
……
贺凤臣面色苍白如雪,死尸一般僵硬在原地,眼底泛起如云雨之后的濛濛清雾。
他不敢置信刚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脖颈僵硬地转动了一下,垂首的模样如做错事的孩子。
孤灯如灯,孤月冷清,如霜披落他孑立一人。
贺凤臣动了动唇,舌尖轻颤,也只是勾连出一缕淡而白,清而冷的月光。
他定了定心神,勉强找回了湿漉漉的神志,去柜中翻找干爽的衣物。
好不容易强撑着沐浴净身之后睡下,孰料,刚一闭眼,方才亲眼所见,或者说,亲身体会的那香艳一幕仍然在眼前萦绕不散。
贺凤臣喉口焦渴,心火如焚。
眼前反反复复掠过方梦白动情的神色。
……做那种事很激动,很快乐吗?
是因为他不能给他这样的快乐吗?
他不是女人,没有那样软的声调,那样弱的身段,更没有那样多的……水。
阴暗的嫉妒,不甘,细细密密,如百蚁噬身。
贺凤臣闭上眼,力图不让自己再多想,却在迷迷糊糊入眠之后,又遽然惊醒。
他面色青青白白,霍然坐起身。
不对……这个梦……
贺凤臣确信,自己对那个叫阿风的女孩子是心存阴暗的,见不得光的敌意与嫉妒的。
他心如擂鼓,修长如玉的指尖掐紧了被褥。
可梦里,他非但没梦到方梦白,没梦到自己跟他翻云覆雨,反倒梦到了阿风……
这到底为什么?
贺凤臣不禁闭上眼,回想。
梦里,那个女孩子,躺在他身下,不断地哭泣,求饶。
稚弱,仿佛一把手就能轻易取了她性命。
梦里的他,是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冷酷,他再不掩饰对她的敌意厌恶,将其化作居高临下的攫取,他对她的求饶置若罔闻,冷冷地将她身子抻开,迫使她将自己全部敞露。他目光细细地描摹她每一寸的肌肤,不放过任何一处。
给他看吧……
给他看看,她身上的秘密……
到底哪一点诱得方梦白无法自拔。
……
12. 第 12 章
阿风累极。
饶是如此,这一晚,她睡得也很不安稳。
半夜,她又做噩梦。
梦里,见女人身影坐在方梦白腿上起伏,极为动情,叫得很大声。
这是她……
忽然间,有人闯了进来。
是贺凤臣。
他一言不发,直接上手把她从方梦白身上拖了下来。
她吓得大叫:“阿白!救我!”
方梦白从迷醉中惊醒,惊白了脸色:“阿风——贺兄,你听我解释!不要伤她!”
少年却拽着她头发,将她拖了出去。
她还没穿衣服,她不要被游街示众!她挣扎哭叫。
少年却垂下眼睫,扇了她一耳光。
她被打懵了,抽抽搭搭,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贺凤臣看着她的眼睛,又给了她一耳光,淡淡道,“荡|妇,要脸么?”
“我给你月余时间,非是让你勾引别人丈夫,滚出去。”
“再靠近玉烛,我会杀你。”
阿风被吓醒了,汗出如浆。
不是……她心情复杂,怎么会梦到被贺凤臣打小三?
她扭头瞥见阖眸安睡的方梦白,又看看窗外希微的星子。
心里咯噔一声,这是几点了?贺凤臣说今天回来,也没说几点回来,万一他修士起得早,三四点就回来了怎么办?
她心有余悸,慌里慌张忙踢方梦白一脚,将人踹醒,
方梦白困睫迷茫,“唔……阿风?”
“快醒醒!”想到那个梦,阿风吓得脸色都白了,
方梦白愣了一下,悠悠醒转过来,不觉苦笑。
阿风实在害怕得很,催得紧。
方梦白只能手忙脚乱,迅速穿好衣裳,踩着颠倒的鞋子,灰溜溜开了门连夜溜回隔壁房。
明明是正经夫妻,怎么弄得如此鬼祟?
方梦白一走,阿风这才长舒口气。
待瞥见床上一片狼藉,又忍不住发愁。
贺凤臣应当不至于查岗查到她屋子里来。
但这些床单……她又不好意思叫客栈里的帮工收拾,只得硬着头皮半夜去打了桶水。
坐在屋里头勤勤恳恳搓床单。
好在,方梦白被她赶走没一会儿,也同她想到了一处,又折回来,敲开她房门,跟她一起分担。
两人半夜坐在一起勤勤恳恳搓床单。
折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收拾完,天光已经大亮了。
阿风一夜没睡,眼神都有点发飘。
方梦白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病体未愈,前半夜操劳,后半夜辛苦,脚步都有点虚浮。
夫妻俩精神恍惚地来到大堂,叫了早餐,互相也不说话,埋头就是一顿大吃大喝。
吃饱喝足,这才恢复了点精神,隔着碗筷,对视一眼,瞧见双方狼狈,都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你还笑!”她瞪眼。
“咳咳,”方梦白忍俊不禁,眉眼弯弯,“我为何,哈哈哈,不能笑。”
阿风:“都怪你!”
“嗯……怪我,怪我一见娘子便情难自抑?还是怪我未曾将娘子服侍快活?还是怪我……”方梦白瞅瞅她,微微一笑,脸上泛出腼腆的薄红,小小声,“太过孟浪,弄脏了床……”
“嘶——”他话没说完,倒吸了口凉气。
因为阿风越听越不像话,狠狠踩了他一脚。
方梦白缩缩肩颈,闭唇微笑,这下彻底不敢再乱说话了。
吃完饭,方梦白送她回房。
孰料,走到房门前,两个人都变色。
阿风目瞪口呆地瞧着屋内那道洁白的人影。
“嗯……”那人正襟危坐,正闲翻桌上一本书。
听闻脚步声,抬起一双清冽凤眸来,皙白如玉的脸蛋在晨光下很是俊美。
贺凤臣目光落她二人身上,手上翻过一页,悠悠说,“为何见我如同见鬼?”
贺凤臣!
或许是受半夜那个梦影响,乍见少年秀影,阿风心里一乱。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方才怎么没在楼下看到他?他、他回来多久了?
方梦白微微变了脸色,抢出一步,挡在她面前。
贺凤臣端起茶盏,倒了两杯茶,“我是道士,不是鬼。何必畏我如虎?过来说话。”
方梦白张了张唇,苦笑,“贺兄是仙人,来去缥缈,脚下无声,只可惜忘了我们是凡胎……贺兄回来也不知会一声,我等凡人乍见仙人,自然要吓一跳的。”
他走过去,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了。
言辞不卑不亢,应对从容,甚至还不动声色讽他两句。
阿风却全没有方梦白的厚脸皮,她脑子里已经全被紧张的疑问占满了。
他回来了,为何也不发出一点声息?为什么先来她屋里?
昨天……阿风心脏仿佛被只大手拧紧了,担忧地偷偷瞥了瞥床铺,生怕贺凤臣觉察出什么异样来。
贺凤臣倒了两杯茶,她想,应当不是给她的。
她昨日色令智昏,今日一见贺凤臣坐在晨曦之中,芳雅洁净的模样,顿觉自惭形秽。
从背心一直到腰侧,昨日方梦白细细吻过的地方,便如同起了火一般,烙下了深刻的疤痕。
这疤痕在贺凤臣面前,隔着布料,也觉得清晰。
好几次她都有种错觉,少年凉淡的视线,几乎要将她看穿。
她有些抬不起头来。
她没有阿白那样好的心理素质,意识到自己的仓惶不安,怕露馅,正要告退,“你们说,我去外——”
少年却平静道:“阿风,过来。”
他嗓音有种奇异的魔力,阿风豁出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贺凤臣注茶入杯,推到她面前:“请。”
阿风勉力抬起沉重的胳膊,饮了。
方梦白已开了口同他寒暄:“贺兄那日去得匆忙,今早却气定神闲,踏着晨光而归,想来,事情已经办得极妥当了。”
贺凤臣摇头:“本不是什么大事。”
他倏道,“阿风——”
阿风和方梦白两个人都有点紧张。
贺凤臣从袖中掏出一物,推到她面前,“当日我允你的道书。”
阿风始料未及:“给我的?”
贺凤臣:“嗯。”
“修行一途贵在坚持,不可懈怠,若有不解,可来问我。”
方梦白皱眉。
阿风接过道书,心里松了口气。
看贺凤臣的表情语气,应当是没觉察出她跟阿白昨天的事……
“阿风。”贺凤臣又道,语意未尽。
阿风却已了然,将道书掖入胸口,“我知道了。”
贺凤臣在她前胸顿了一顿,没说什么,目送她离去。
阿风出了屋,犹豫了半会儿,还是留了道门缝,没替二人掩上门。
她心里是有些纠结的。
一方面,松口气。有阿白替自己受苦受难。
虽然顺坡就驴,拔腿开溜有点对不起独自一人,苦苦支撑的方梦白。
可好歹她自己不必直面这压力。
另一方面,又不放心阿白跟贺凤臣独处一室,怕两人背着自己有些暧昧首尾。
多想也是无意,阿风定定心神,回到屋里,拿出胸前道书,仔细揣摩起来。
与贺凤臣的一月之约,始终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少年凉淡刻薄的嗓音犹回响耳畔。
“若不能入道,便走”。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他是阿白男妻,算她情敌。
在他面前,她不想被看轻,也不想给阿白丢脸。输给了贺凤臣。
阿风秉着耐心,这一看,便浑然忘了时辰,直到房门被人敲响。
贺凤臣得了她的允肯,进了屋。
“贺公子?你怎么来了?”
贺凤臣:“我来瞧你修行进度。”
他语气平静,乌眸清艳,“两日不见,修行可曾所有懈怠?”
阿风额头冒汗,“……没、没吧?”
她很确信,自己在修行上的态度是端正的,这两天也很努力。
但又因昨晚跟阿白胡闹了一夜……也不知算不算耽搁修行。
说话难免就有些底气不足。
为防止贺凤臣再追问,阿风忙反客为主:“你跟阿白谈完了吗?”
贺凤臣:“嗯。”
阿风哈哈:“贺公子来去仓促,那天还来不及关心公子,是出了什么事,走得这样急。”
贺凤臣声如碎玉,嗓音泠泠,颇有些主母风范:“这似乎不是你该关心的。”
阿风:“……”
天就这样被聊死了!
她简直怀疑贺凤臣是不是故意给她难堪了,可看他神情又很自若,尤其是喊她“阿风”时的语气简直比方梦白还自来熟。
阿风心虚:“……我就关心关心你而已。”
她说完,贺凤臣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阿风迷茫又不安,怎么?她说错话了吗?
贺凤臣顿了一会儿,竟真的给了她答复:“只是宗门内务,并无什么要事……道书,你可看了?”
他轻轻带过话题,“我前日所去之地,向南三百里,有一女冠。虽在栖云洲修行,修为却不输海外仙人。此道书,是我向她讨来,对你当有助益。”
“看过了。”贺凤臣很少说这么长的话,听他谈论正事,阿风松口气,便拿出道书,翻出其中几页,指给他。
13.第 13 章
贺凤臣微微侧目,乌发顺着肩头如瀑而下,散发淡雅冷香。
“何处不解?”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阿风一口气狂指了七八处,越说嗓音越低。
她的确已经很努力了,奈何这道书又没白话翻译,写得玄之又玄。
而修仙这种事又太唯心。
将从小到大接受的唯物主义教育调整成唯心主义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似乎见她羞惭。贺凤臣略略一扫,见多是些“金乌玉兔”“婴儿姹女”,“花心酒色”之类名词,便已了然七八分。
竟又主动宽慰说:“修行是秘事。道门多爱比喻,代指。譬如三教九流,江湖黑话。
“你未曾学过道,自然不解其中真意。这不怪你,是我疏忽。
“回头我再写一本名词释义交你便是。”
少年宽和温淡的嗓音极大的安抚了阿风被打击得稀碎的自信心。
她忍不住抬起眼,露出个真心的笑容,“谢谢你!贺公子!有劳你费心。”
贺凤臣:“嗯。”
他又让她当着他的面,将这几日修炼过程重新演练一遍,也好为她纠误析疑。
揉1胸是每日要坚持的辅助功夫,并不在修炼过程之中,不用再当他面揉。
阿风略略松口气,盘腿坐下,可仍不敢掉以轻心。
紧张的心情,在少年直勾勾的视线钩入她肌肤时,达到了顶峰。
或许是确保将她的修炼过程详尽耐入眼底。
贺凤臣的视线,极其直接,乃至赤裸。
阿风四肢有点僵硬,总觉得像是被蛇爬满了全身。
黏腻腻,又阴冷的,令人毛骨悚然。
这湿冷之感又恍若被冰冷的蛇信子舔了一遍。
阿风很不自在。只觉得每一个毛孔好像都被他看透了。
尤其是,一想到昨天跟方梦白的偷情。
姑且算是偷情吧。她就更不自在了。
她略微扭了扭身子,想要调整坐姿,夏天衣裳轻薄,她又采取的是女丹修炼的“跨鹤坐”。
这姿势,令她臀部连接左腿都微微抬高,勾勒出圆润肉感的大腿线条。
她扭来扭去,调整了半天。
自始至终,贺凤臣都不置一词,平静无波的视线,如蛇般在她柔软的肢体,肆意游走,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直到阿风袖口滑落手肘,露出一截手腕。
贺凤臣的目光倏地变了,如两星钉子一般扎在她胳膊上。
阿风愣了一下,顺他视线低头一看,心登时沉入谷底,僵硬入木。
恐惧,如无数小蜘蛛一般密密麻麻,窸窸窣窣涌上心头。
……她手腕上的满是方梦白弄出来的吻痕。
……
她浑身发木,尽量放松了四肢,随意掩了掩袖口,“昨天蚊子太多了……”
贺凤臣合了一下眼。
昨日及时切断了联系,此时见了,也不免醋海生波。
可想而知两人昨夜之缠绵。方梦白便是这般按住她手臂,亲吻她手腕内侧吗?
心仿佛被人活生生撕裂成两半。
贺凤臣凤眸微阖旋开,眼底闪烁淡淡冷芒,“继续。”
阿风咬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有点懊悔自己方才慌乱之下,欲盖弥彰。
她努力稳定心神,导引内息,可心一乱,内息也就乱了。
突然间,耳畔传来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
贺凤臣也不知是不是终于看不过眼了,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少年的手扶上了她的脊背,双指并拢,飞快一戳。
“错了。”少年凉淡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阿风正是最紧张敏感的时候,被他手指一戳,全身上下顿如过电,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心差点从喉口跳出来,四肢也软了下来,发出一声受惊的嘤咛。
“哪、哪里错了?”阿风深吸一口气,哆哆嗦嗦问。
少女的慌乱之下的惊喘,荡人心神。贺凤臣垂着眼,就像没听见。
“……非是你错,是我错了。是我考虑不周,没考虑到你是凡人,筋脉闭塞日久,灵气运行不畅。”
“稍等,我为你疏通。”
他指尖涌出一缕极寒凉的灵气,没入她体内。
顺她筋脉,汩汩而入,替她导引内息。
好凉。阿风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噤。
贺凤臣的灵气便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冷如冰雪,凉得存在感鲜明。
甫一入体,她的内息便纠缠上了这股寒凉。
这感觉很奇怪,阿风忍不住又抖了一下。
她的灵气好像被迫摊开,又被贺凤臣的灵气贴了上去,融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又好像被他灵息无孔不入,全身上下都透遍了。
冷冽如冰的灵息入体,顿了一顿,紧接着便坚定地,一寸寸领着她的灵气推行了下去。
登堂入室,直捣黄龙。
她因是凡人,筋脉狭窄。
贺凤臣推行得有些艰难,却并无怜香惜玉之情,略顿了顿——
自然不是为了给她准备时间。
更像是在蓄力。
蓄足了力气,便直接一冲而过,硬生生挤了进去。
“啊……”
阿风疼得变了脸色,小声轻呼:“……疼。”
贺凤臣没吭声,灵息缓缓地,一寸寸碾过,继续替她疏通经络。
阿风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语气不自觉带了哀求,“好疼,贺公子……”
贺凤臣这才低头看她一眼:“忍忍。”
不行。忍不了一点。
感觉像鼻孔里塞西瓜。
阿风疼得汗出如浆,吓得魂飞胆丧,她觉得她筋脉被灵气充满,只绷着薄薄一层,下一秒就要爆开了。
“……不……不行。”
贺凤臣反问:“哪里不行。”
“好痛。”阿风皱眉,疼得只喘气,“感觉……感觉要破了,停一停。”
她灵气乱了,失去了控制,吓得在体内四处逃窜。
那股寒凉的灵息,顿时追了上来,如藤蔓一般缠绕,包裹,捉了她回去。
她灵息一乱,人也想跑,不住扭动身子。
贺凤臣抬手捉住她手腕,倾身而下。
不知不觉,便成个从背后环抱她的姿势。他膝盖抵住她后背腰心,撑着她。
“别怕,不会破的。你筋脉淤塞日久,若不冲开,日后修炼事倍功半,白费力气。”
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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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那也不行……我真不行了,贺公子,我们就不能循序渐进吗?你这算不算揠苗助长?”她实在忍不了了,忍着疼痛,企图讲道理,“你要考虑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因材施教。”
而且,她后知后觉,两个人的对话好像有点奇怪。
真的有点奇怪。贺凤臣难道没觉察出来吗?
她不敢再吭声了。
“方梦白。”贺凤臣倏道。
阿风登时僵住:“啊?方、方梦白,怎么?”
贺凤臣一边灵气冲体,一边淡淡:“莫忘记你我一月之约。若不想与他生离,便老实受着。”
阿风咬紧嘴唇。那句老实受着落她耳朵里,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像讥讽。
“心跳好快。”贺凤臣附唇在她耳边,“在害怕什么,阿风?”
少年捉着她手腕的冰冷指尖,一滑而下,摸到她手腕内侧。
顿了顿。
缓缓抚摸她腕侧香瘢。
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她脉搏在他指腹下,细细跳动,紊乱如心跳。
少年不言不语,指腹轻轻摩挲,反复碾过那条细弱脉搏。
阿风一颤,“贺公子……”
“夏日蚊虫的确恼人。”贺凤臣捉着她手把玩她脉象,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停顿的灵息,又一鼓作气,灌入单薄的筋脉。
“捱过这阵,稍后,我制一件驱蚊香囊,送你房中,你日日佩于裙上,自无蚊虫敢近体。”
阿风:“……”太疼了,她已经没心情搭理贺凤臣了。
贺凤臣见她不答,又沉默了寸许,俯下身子。
樱色的薄唇离她发顶极近,一张一合。
女孩子发间微淡的茉莉香气传来。令贺凤臣有些猝不及防,喉头也有点发干,顿了一下,润了点唾液。
这才扫她一眼,曼声开了口。
“那日,教你注溪揉房,是每日要坚持的功夫,切莫忘了。”
……不该如此的。
理智令贺凤臣稍稍收回了一点身子,心想。
他那日已明知她羞于这个,为何又故意当她面提起折磨她?
也不知怎么地,对上这女孩子,他就像变了个人。
许是恼这孩子勾引玉烛,对她,他总有淡淡的凌虐欲。
心里明知不该,却忍不住又贴得更近,着了魔一般的吐出一个个恶意的字眼。
少年眼睫颤颤,语气淡淡,意有所指,缓念道书,语气暧昧而讥讽,“若夫子1宫,体得一阵热气盘旋,此时泉扉更宜紧闭,莫教放松*。”
话音未落,便看到女孩子打了个哆嗦,身子一软,羞惭地抬不起头来。
贺凤臣垂眸,几乎在她耳畔呵气,目不转睛看她耳尖一点点染红:“……得有逸趣,最忌念起,稍有恋情,便致遍体酥麻,非惟急宜定情,仙凡从此两分*。”
少年吐气如兰,气息烘着她的耳朵。
耳闻贺凤臣淡淡的,似是而非的敲打,她一个哆嗦,酥酥麻麻之感如过电一般,直沉下丹田,微微抽搐。
而这,此刻更成了她不专心修炼,偷人得趣的罪证。
阿风又惊又怕,又羞又愧,两眼汪汪,抬起红得像兔子的眼睛:“贺、贺公子,我错了……”
14.第 14 章
“贺、贺公子……我错了……”阿风说着,又挤出几滴眼泪来。
一半原因是真羞耻,另一半当然也存了点卖惨的意思。
没想到,贺凤臣见她两眼通红,竟真的顿了一顿,嗓音也难得多了点温度:“……你何错之有?”
阿风哪里好意思说她怀疑贺凤臣已经发现了她跟方梦白偷情的真1相,故意报复她。
她抽抽搭搭地抬起脸,宛如被主母教训的可怜巴巴的狐狸精。
“……我、我修炼不该不专心。”
贺凤臣又默了一刹,抵着她后背腰心的膝盖挪开了点,放松了对她的桎梏。
但仍未断开灵力的输送。确保灵力一寸寸贯入她四肢百脉之后,他这才放开了她。
阿风疼得意识都有些恍惚了,扑倒在地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贺凤臣也没扶她,就像是冷眼旁观婴童蹒跚学步的严格父母。等她自己重新找回神志,爬了起来。才开口说:“过几日,我会再为你疏通经络。”
“修行不易,阿风,你随时都有反悔的机会。”
阿风根本分不出心神去注意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眼睫被汗水濡湿,湿重地黏着眼皮,贺凤臣清凉友善的嗓音忽远忽近,像魔鬼的诱惑。她只能瞧见少年雪白无尘的长靴。
他好像一直在等她主动开口放弃。
她有点生气。
他就这么瞧不起她?
“我……我不会反悔的。”她盯着他白靴,哆哆嗦嗦,吃力地挤出几个字。
“是么?”贺凤臣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失望,还是赞许。
靴尖一转,他转身走了出去,离去之前还不忘替她关上了门。
贺凤臣一走,阿风心神一松,这才忍不住倒在地上,大口喘息,苦笑出来。
贺凤臣才走出房门,迎面便撞上了一道青色身影。
这身影平日里风流如春日远山,今日却探头探脑,显得鬼祟。
他没开口,只等方梦白主动出言。
方梦白见他,一愣,“贺兄?”
“你……”他瞥瞥他身后。
贺凤臣迈出一步,挡住门缝。
方梦白:“……”
“你跟阿风聊完了?”
贺凤臣:“你来做什么?”
方梦白哑然无言,自不能承认自己是不放心他跟阿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
虽说这少年言必以他正宫男妻自居,可少年好颜色,阿风又爱美少年。
他当然不是怀疑阿风的真心!
不过稍微,稍微有点在意……
若是这贺凤臣不知检点,阿风被他美貌晃了眼……哪怕只是多看了两眼……
光想想,方梦白就有点郁卒。
他忍不住抬起头,看了贺凤臣一眼又一眼。
少年眼睫低垂,恍若未觉:“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寻你。”
方梦白微微轩眉,心里浮漾起不祥预感:“……何事?”
虽说如此,他还是跟着贺凤臣进了隔壁屋。
孰料,少年一进屋,便转身锁上了门,对他语出惊人道。
“你到榻上去。”
方梦白一愣,心里有点发毛,脚步扎死在原地,也不肯迈动一步:“贺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凤臣沉默了一刹,倏地抬手解开了白纱发带。
乌发如瀑流泻而下。
方梦白清楚地闻见屋内浓郁的白檀冷香。
丝丝缕缕,铺天盖地,如茧一般将他缠绕。
“你见我如何?”少年手握发带,以一种治学求证的态度,一字一顿,正色问。
方梦白的脸登时就绿了。
……什么叫他见他如何?
一个男的。
还能如何?他暗自腹诽,笑得勉强。但心中却已警钟长鸣了。
这少年自称他男妻,挟了他就走。方梦白心底起初十分警惕。他确信自己不喜欢男人。
好在同居一室的这两天,他见这少年性子冷淡孤僻,待他极为克制有礼,无有任何越界之处。
方梦白渐放了心。
哪预料到他今日竟有所举动!
方梦白强颜欢笑:“抱歉,在下不明白贺兄的意思。”
“你我看我,”贺凤臣顿了顿问,“难道不会有别的想法吗?”
方梦白委婉:“贺兄天人之姿……如珠玉在侧,令我自惭形秽。”
贺凤臣眼睫一颤,瞬目不语。
那为何,昔日二人成亲之后,他从未见他待他,犹如昨晚对待阿风那般热切?
他目光在方梦白面上寸寸睃巡,企图瞧出少年昨日那薄红狂醉,沉沦颠倒的模样。
只可惜,今天的方梦白清醒得很,眉尖微蹙,眼底狐疑警惕。
贺凤臣自认为,并不想方梦白用对待阿风的方式对待他。
他可以做他的男妻,却不能接受雌伏他身下。
只到底有些意难平。
凭什么?阿风到底哪里比他好?
他到底哪里不如她?
贺凤臣久久不言,只直勾勾地瞧着他,方梦白被瞧得毛骨悚然。
更可怕的是,他竟见到贺凤臣那总冷冰冰的脸上,竟露出犹豫,挣扎之色。
“方玉烛。”贺凤臣有些不太自在地唤他,“你我成亲多年,可曾想与我同床共枕?”
他抬起手,似乎想解自己的衣服。
方梦白从方才就一直苦苦支撑的冷静,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了。
他胆丧魂飞,惊叫道:“绝无此意!!”
他神情之恐怖震悚,令贺凤臣都顿了一下:“只是试试。我想了一下,你我成亲多年,未有过鱼水之欢。是我为人妻子的不该。
“你青春正茂,贪图一时的肉-欲,移情别恋,也是人之常情。我既为你妻子,理当肩负起妻子的责任。”
“放心,我知晓男人之间该怎么做。”
他语气恳切,浑然贤妇作派,说着又抬起手,去解衣襟。
但不知为何,刚碰到胸前衣襟,又放下了。
他好像突然下定决心,抬起头看向他。
“你想在上,还是在下?”
方梦白:“……”
他惨然看他,面上毫无血色。
贺凤臣视若不见,喃喃自语:“你身子还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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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应当是无法在上的,我也不愿雌伏你身下,便委屈你了……”
说着,贺凤臣突然动了,他举步朝他迫近了两步。
这是在上在下的问题吗?!他根本就不喜欢男的!
方梦白头皮发麻,被逼不得不后退。
小腿撞到床榻,方梦白大惊失色,忙不迭道:“贺兄!”
歘!
贺凤臣突然拔剑!
回雪剑剑光迅若飞雪,映照少年清艳冷色。
方梦白忙扭身欲逃,却躲闪不及,剑光上挑,一剑便划开了他肩头衣裳。
他衣服破碎,露出半只雪白的肩头。
方梦白怔住了。
束发的发带也被剑气所震脱下来。
少年苍白着一张脸,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贺、贺兄这是何意……莫不是在玩笑吧?”
可贺凤臣仍没有回答,他仍在看他,歪着脑袋,有点困惑地,用研究般的目光直盯着他裸-露的肩头。
方梦白发衫凌乱,清逸中被逼出一抹慌乱艳色。
相信任何一个有龙阳之癖的男人,对无法拒绝这样的美色。
可贺凤臣心情却实在平静得很。
方梦白见他迟迟不动,暗自攥紧了袖中指节。
若贺凤臣来强的,他绝无反抗的机会……
可阿风。他不能对不起阿风。
他眼睛湿润了,内心已做好拼却这条性命,以卵击石的准备。
贺凤臣却在剑破了他肩头衣裳之后就没动了。
他停在原地,目不转睛看他,漆黑的眼珠子很平静,甚至含着一抹浅浅的郁闷。
就好像他只是一面镜子,而他在照镜子。
看了好一会儿,贺凤臣歪了一下头,又用剑尖挑拢起他肩头破碎的布料。
“穿上吧。”
“?”方梦白迷惘地抬起眼。
贺凤臣顿了顿,似乎怕伤害他自尊心,语气之中多了几分歉疚,吞吐说:“……我试了一下,下不去手,抱歉……这并非是你没有魅力……”
他起不了兴。
分明那晚见他跟阿风,他隐隐也有所激动。
可为何与方梦白,共处一室时,他却没了兴味呢。
男人的身躯,肩膀,是他平日里看自己都看遍了的。
硬邦邦的,像块木板。自己看过千遍万遍的东西,又怎会生出别的心思来?
不同。和阿风不同。
没那么小,也没那么软。
更没有那么多的……水。
眼前一晃而过,少女流着泪,慌乱地尖叫,泛红的肌肤仿佛充润着无数的汁水,像个被方梦白揉烂的桃子,水都流到他手上。
仅仅想了一下。贺凤臣就忍不住眨了一下眼,感觉自己全身都热起来,呼吸也一下子急促了。
只表面上仍是面无表情,冷冷清清的模样,等闲瞧不出端倪。
方梦白皱眉,探究地瞧着他。
当他面,想起阿风。
贺凤臣别过脸,倏有些做贼般的不自在,他定了定心神,收剑入鞘。
“抱歉,今日是我不对,你好好休息,我便不多扰你清静了。”
15.第 15 章
偷1情太辛苦了,她以后再也不要偷1情了。
病倒在床上,眼冒金星的时候,阿风的内心是崩溃的。
昨天她被贺凤臣一吓,又被他揠苗助长,灌入许多真气。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阿风就觉得不对劲。
嗓子很痛,头也很晕,浑身重得如绑了秤砣。
但贺凤臣既然回来了,按之前的计划,她要去跟他学剑的。
她强撑着病体爬起来的时候,贺凤臣跟方梦白已经坐在房间里说话了。
“客栈人多眼杂,还得寻个僻静的宅子……”
宅子?阿风冷不丁听到这句愣了一下,“寻什么宅子?”
方梦白跟贺凤臣抬起头,看到她出现。
“阿风。”
“阿风。”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喊道。
只不过一个嗓音温然,一个嗓音清冷。
“什么宅子?”阿风不解问?听贺凤臣话里的意思,他这是要在平阳城买房?可他们不是还被拂衣楼的人追杀吗?
贺凤臣寡言少语,还是方梦白主动站起身,为她解释,“贺兄是说你与他那一月之约。”
他如往常一般,下意识牵她的手入座。
可余光瞥见贺凤臣,方梦白指尖一顿,又缩回去,拐个弯转而替她拉开椅子。
……阿白在跟她避嫌。
饶是知晓这是为她好,阿风心中还是一黯。
贺凤臣或许瞧见了他俩当他的面小动作,却恍若未觉,不置一词。
她在两人身边坐下。
方梦白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上:
“如今是六月,六月里是天汉海风暴最剧烈的时候,咱们又不能搭乘星海飞舟,贺兄的意思,不若在平阳城盘亘半个月……一来,等风暴平息,二来,等你入道。”
“三来,那些拂衣楼的杀手,必定以为贺兄找到我后,会尽快带我回到宗门寻求庇护……也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不过客栈里人多眼杂,这半个月,最好还是去外头租个房子。”
阿风一听就明白过来,他俩昨天摆明已经将事情商量了个七七八八。
她听着也挺有道理的样子,那就听他们安排就是。
“阿白,我都听你们的。”她乖巧说。
方梦白抬头冲她笑了一下,笑容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她看看方梦白,又看看贺凤臣。
隐约觉察出这两人之间商论公事之余,其间还弥漫一股古怪气氛。
不过方梦白明显不肯说,贺凤臣更不可能闲着没事跟她谈天唠嗑了。
阿风只好先将困惑捺下。
方梦白跟贺凤臣两人倒都是一般的果断性子,上午通知了她,下午便约见了中人,三人一同去看房。
中人见到他们仨愣了一下,可能也没见过这种两位郎君中间夹着一位小娘子的配置。
而且,这三人眉眼大不相同,长得也不像兄妹家人啊。中人心里泛起嘀咕。
职业素养令他按捺下八卦之心,带着他们三人先来到城东一处住宅前。
第一处是一幢小楼,装修得十分漂亮,就是临街太近,恐怕吵闹。
看房的时候,方梦白自然一口一个阿风呼唤她,问她的看法。
中人便以为他二人才是夫妻。
哪知晓贺凤臣也很尊重她的意见,同样喊她阿风,问她喜好。
……不是,这对吗?他们难道不是情敌吗?她还以为那天很奇怪的疏通真气是贺凤臣在报复她呢。
贺凤臣个子高,问她话时每每要侧身低头,显得亲密许多。
方梦白微微蹙眉,不着痕迹走上前,挤进他二人中间。
贺凤臣抬头看他一眼。
他三人队形便成了,贺凤臣,方梦白,阿风。
也不知是不是防她跟方梦白交往太密。走着走着,贺凤臣竟又不着痕迹,若无其事地拐过来,再度横插入她跟方梦白之间,将二人牢牢隔开。
那中人的目光登时就变了。
阿风百口莫辩:“……”她合理怀疑他猜他们在搞淫-趴。
贺凤臣尊重归尊重。阿风对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却有鲜明的认知。
她只是个方梦白的挂件,还是特不讨喜的那种。
她回答得便十分保守,不管看哪间房,都乖巧点头,“嗯嗯,都行,我都可以,都好都好。”
贺凤臣见从她口中问不出东西,便也不再多问。
最终,三人择定了“桂花巷”里的一处民居。
这本是某个富商众多私宅之一,因常年闲置着,索性便拿出来租赁。
二进的院落,装修得齐整清雅。在此之前,月月都有专人来打扫。租户拎包即可入住,省却了许多麻烦。
周围环境也僻静。邻里都是小富小康之家,不必担心鱼龙混杂,隔墙有耳。
房间虽多,贺凤臣却仍不愿跟方梦白分开住。
少年环视一圈,望着东厢房前,一锤定音,“阿风,这一间供我跟玉烛起卧,其余房间,随你挑选。”
中人瞪大眼睛:“……”
签订契约之后,阿风送中人离去。
回想起此人离去前双眼放光,步履匆匆发的模样。
她默默脚趾抠地:“……”这眼神她可太熟悉了,当初她们寝室聚众八卦的时候就是这样式的眼神。
想必他们仨能提供给中人往后好一番的谈资了。
自己吃瓜时虽然很爽,但被别人误会属实是有点尴尬。
阿风原地纠结了一会儿,这才回头去找贺凤臣跟方梦白两个。
贺凤臣正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正值夏日,桂阴浓密滴翠,密密匝匝流到少年冰雪般欲透的肌肤上。
他眉睫低垂,默默无言,若有所思。
难道是在想她跟方梦白吗?光影变化下,少年眉的眼竟有几分疏离的忧悒脆弱。
阿风的愧疚之情登时又占了上风。
严格来说,她确实是小三不假。这少年平日里行为处事太过疏冷强硬,便也忽略了他的感受。
心上人失忆之后,移情别恋,他的心情应当十分难受吧?
阿风踌躇着,有意跟他说两句话。
刚刚合同是他签的,钱也是他付的。
好一大笔钱呢,银票说拿就拿出来了。
阿风抬起头,跟着他的视线,又瞧了瞧这间宅院。
古色古香,宁静幽美。
她心里也喜欢得很。忍不住问:“很贵吧?”
贺凤臣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这是在跟他说话。
“钱不是问题。”
猝不及防被秀一脸的阿风:“……”
愧疚之心迅速消退。
可恶的有钱人!!
她想起方梦白,“阿白……”
在贺凤臣的目光下,又迅速改口,“方、方先生呢?”
贺凤臣没吭声,偏头想了一会儿,才开口纠正她:“阿风……我想,我才是玉烛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们已经和离,便算是陌路人了,你实不该,当着我的面,对玉烛仍念念不忘。”
他语速很慢,如清泉般耐心道来,淡然双眼,并无不满,反倒包容如悠悠碧海。
对上他的视线,阿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直觉愈发强烈:贺凤臣,或许真的已经觉察出她跟方梦白那天夜里的事了……
她浑身又是冷,又是热,冷的是心惊胆寒,热的是羞愧难安。
“我……”
她想开口,贺凤臣却平静地打断了她,“罢了,你还小呢。”
阿风一愣,下意识就要反驳,“我、我不小了。”
“你多大年纪?”贺凤臣低下身反问她。
“二、二十?”明明二十岁不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不算小了,但当着贺凤臣的面,阿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点底气不足。
少年淡淡直起腰背,轻哂:“我如今已有一百四十余岁。”
阿风:“……”差点忘了,这是个仙侠修真耽美同人。眼前这少年的真实年龄完全能当她爷爷了。
她一时语塞。
贺凤臣却冷不丁岔开话题:“他在屋里收拾。”
阿风又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贺凤臣这是在回复她刚刚的话题。
她被他这不可捉摸,忽远忽近的神秘多变态度弄得愣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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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是应该道谢……
道谢……
可贺凤臣却已转过身,又仰着脸静静地去瞧庭中桂树。不欲多加交谈之意十分明显。
“谢谢。”最终,她还是小声说。
贺凤臣怔了一下,眉头掠过一点微讶。
阿风也没打算解释。
……我们天朝学生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说谢谢的。
琢磨不清贺凤臣的态度,阿风也就不琢磨了。
比起贺凤臣,她更担心的是方梦白。
阿白今天不对劲,她想找他,又顾忌贺凤臣的存在,不好直接去。
“我也进屋看看……”她说着进了隔壁屋,装模作样盘亘了一会儿。
再出来的时候,贺凤臣已不见了踪迹。倒是瞧见了方梦白端了盆污水出来。
方梦白爱干净,纵使这屋之前有专人打扫过也不放心,定要自己里里外外拾掇一遍才罢休。
“阿白!”
阿风狗狗祟祟,四下张望了一圈儿,确信贺凤臣的确不在附近,这才冲方梦白招招手。
方梦白抬头见她,愣了一下。不愧为她前夫,超高同步率,也狗狗祟祟四下张望一圈,忙小跑过来。
夫妻俩躲在桂花树后,借着树干的遮蔽,顺利会师,都松口气。
四目相对,好一番嘘寒问暖。
类似于,你怎么样,我很好。
你受苦了。
不苦不苦,见不到阿风(阿白)才苦。
此时,背着贺凤臣,方梦白才敢牵她的手。
捏了一下她手掌,少年苦笑着,长长吁了一口气。
“阿白……”阿风迟疑着开了口,“我早上见你有点不对劲,你、你怎么样了?昨天你跟贺公子出什么事了吗?”
她话音刚落,握她手的少年便一僵。
阿风:“……”不会真出事了吧?昨天白天见他还好好的,出事也只能出在夜里。
等等、夜里?!阿风倒吸一口凉气,瞪圆了眼看他,大脑瞬间宕机。
方梦白对上她视线,疯狂摆手,“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皱着眉,神情忧郁,“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阿白,我们是夫妻!”阿风忙反握住他手,给他力量,“你说过的,夫妻本为一体,夫妻之间,哪有什么不便说的?”
方梦白似乎觉得她说得有理。
成亲两年,他们二人当真可谓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少年挣扎了一下,这才将贺凤臣昨夜所做所为,小声开口。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很担心……”
阿风听完,脸色也“唰”地白了。
她之前便担心贺凤臣要求方梦白履行夫妻义务。
只是瞧贺凤臣性冷如雪,饮露餐英的模样,还当他对这种事全无兴趣……
她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为丈夫的屁1股而忧心。
救命啊,不要艹她家老公哇……
“他……他真这么说的?真是要在上面?”
小妻子着急之下,问得直白。
方梦白一顿,却狠狠破防了。
“我……又无龙阳之癖,阴阳相济才成乾坤正道,大丈夫立身处世,立得直,端得正……便是杀了我,我,宁死也不愿的。”
阿风:……
方梦白性子虽软,素日里却也是临危不惧,
此时却红了脸,眼里慢慢流露出伤心,屈辱之色。
……确实是破防得狠了。
“但他要是强上呢?”阿风虽不忍,仍然担心地问出了口。
方梦白一僵,“我……我的确也有此担心,不过你放心——”
他抿了抿唇,脸上重又露出坚决的神采,“他曾说剑术不如我……我昨日已问他能否授我剑术,他答应了。”
“阿风,”方梦白又紧了紧她的手,“从今日起,我会跟你一起学道。我不想找回从前的记忆,可总要捡回从前的修为,才能保护你,和我。”
阿风听了,也觉得在理,便反握住他手,鼓励说,“好,从明日起,咱们便一同学道,互励共勉!砥砺前行!”
16.第 16 章
莫名其妙就燃起来了!
阿风:“为了屁1股!”
方梦白:“……”
他老婆总有像现在这样不着调的时候,此时,只需要坚强微笑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阿风动力满满提着木剑走到中庭的时候,果然也在清晨的薄雾中看到了方梦白文弱的身影。
他们起得早,晨雾还没散,空气还很凉,方梦白咳嗽了几声。
阿风正要过去关心。
贺凤臣却已快她一步,拍他背心表示关切:“可无恙?”
可恶,这个心机男。
少年意态温柔体贴,方梦白却仿佛背上有蛇在爬。
肺里的痒意都被吓回去了,哪里还敢咳嗽,忙摇头说:“我……咳噗!”
捂住嘴唇,堵住爆发的咳嗽,“无恙……”
贺凤臣:“……”
许是也瞧出来了他畏自己如虎,贺凤臣便也没再勉强他,而是将视线转向阿风。
阿风悚然一惊,登时想起方梦白含着屈辱的话。
一时间,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贺凤臣,神情透着一股愚蠢的空白。
贺凤臣:“……”
训练开始之后,作为妻子的贺凤臣自然而然对方梦白投诸了十二分的关注。
见其动作有不合规范之处,便上手纠正。
平心而论,贺凤臣无疑是无疑是个兼具严格与耐心的好师父。
很可惜,方梦白不是这么认为的。
他看起来活像是在油锅里煎熬,面临着师徒恋的性骚扰,竭力躲避着跟贺凤臣的肢体接触。
“胳膊,绷得太紧了……”
少年长睫垂覆,乌发垂落下来,发尖拂过方梦白手臂,敲了敲他紧张的手臂肌肉。
方梦白哪里放松得下来!少年身子紧贴着他的,清瘦的身躯,透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他被他半搂在怀里,只觉毛骨悚然,恨不能转身欲逃。
当被又一次避开,贺凤臣眉头一点点蹙起,大有些不满:“修行需静心,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方梦白苦笑:“或许,贺兄放手让我自己来,或许会更好。”
贺凤臣看起来很不满方梦白的学习态度,正要开口驳斥:“……”
阿风从旁小声呼唤:“贺兄,贺兄?”
贺凤臣眼睫动了一下,想装没听见:“……”
但架不住少女一迭声的呼唤,声音小小的,像只在他耳朵边叽叽喳喳,蹦来跳去,大声叭叭的小雀儿。
“贺公子,贺公子……你能过来一下吗?我真的不太懂。”
耳朵,很痒。少年终于抬起了眼:“何事?”
阿风讪笑:“我有个动作不太懂,能否请公子指点?”
不管怎么说,先把贺凤臣从阿白这里诳过来吧,他看上去快哭了……
贺凤臣沉默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有些别扭,不太想跟阿风接触。因为一跟她接触,他便像变了个人,局促又小气,许是她是方丹青变心的证据,他不讨厌她本人,却厌恶她的身份,接连作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但一齐学剑,他总不能徇私得太厉害,只关注一个学生,而忽略另一个。
只好走向她,“何处不解?”
阿风顿时将自己准备好的一肚子问题,竹筒倒豆子一般,叽里呱啦倒了出来。
她话太密。贺凤臣有点不适应地蹙了一下眉:“……慢慢说。”
阿风比划了一下“斩”的动作:“贺公子,我做这个动作,总有些不太明白。”
贺凤臣仅看了一眼,便给出答案:“斩剑均高在头肩之间,不可过高,也不可过低。”
阿风又比划了一下:“这样?”
贺凤臣:“手臂与剑成直线。”
阿风又照葫芦画瓢抛出其他问题。
贺凤臣都耐心地一一给她解释了。
又在耐心原地等了一会儿:“还有吗?”
阿风大脑飞速运转,死脑子,快想啊:“呃……还有的,要不你等我想想先……”
贺凤臣:“……没有我回去了。”
阿风:“等等!”紧急之下,她“哎唷”了一声,假装甩剑过猛,扭到了肩膀。
“贺、贺公子,我照你说的做了,但好像不对劲,好疼!”
很可惜,贺凤臣并不吃这一套。
贺凤臣回头,毫不客气指出,“你在装傻。”
……她也知道自己假装扭到胳膊的行为傻得无疑于平地摔,但她这不是为了阿白的屁股吗!
阿风看一眼不远处的方梦白,没了贺凤臣在一边指点,少年看上去自在多了,若有所思地出剑,收剑,思考,像个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剑痴,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对上贺凤臣冷淡的视线,阿风颓丧地垂下头,像被雨打蔫巴了的小白菜。
“我错了,贺公子,是我不好……贺公子剑术那么好,我就是想让贺公子多指点指点我……是我不敢玩心眼子。”
她表现得可怜,贺凤臣沉默:“……”他觉得她还在装,但没有证据。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语气有些软化:“抬起头。”
阿风没动。
贺凤臣加重语气,重复:“抬头。”
阿风低着头,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努力让眼球感到酸涩,直到酝酿出生理性的眼泪。
这才含泪抬头。
贺凤臣被她泣意劈头盖脸打得一怔,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可以直说。”
阿风:“我,我不敢。”
贺凤臣反问:“你很怕我?阿风,我不吃人。”
阿风这才小心翼翼露出个笑:“谢谢你,贺兄,你人真好!”
贺凤臣默默垂下眼:“……”他不好。
他若是好人,便不会逼她二人合离,更不会无意窥见他二人房1事,仍不知羞耻……甚至那日拈酸吃醋,故意敲打,吓唬、羞辱于她。
阿风:“那我还有个动作不太懂。”
贺凤臣回神,抬眸:“说罢。”
阿风:“刺的时候……还是觉得拖泥带水,不太利落。”
贺凤臣便叫她给自己演示一遍。
阿风深吸一口气,“唰”地刺出一剑。
贺凤臣眼睫一动。
眼底倒映出女孩子生涩,却矫健的身姿。
已颇有几分模样。
短短几天时间,能“刺”出这个地步,可想而知,她私底下是下过苦功夫的。
阻止贺凤臣是真。
想要进步也是真。
阿风用尽这几天所学刺出这一剑,心里也有些忐忑。
看了眼贺凤臣的表情。
……还是那副淡淡的,不置可否的人机表情。
……但应该还是不错吧?
因苦练过一番,阿风对自己这一剑,心里到底还是有底的。
可贺凤臣一直不开口,阿风便忍不住喊了一句,“贺公子?”
贺凤臣这才好似回神。
他目光扫她腰间一眼,这才缓缓吐出一个字:“腰。”
“什、什么?”阿风有点没明白过来。
她今天穿了件荷花色的裙,腰间垂落一道腰上黄,她的腰不算细,被方梦白养出一层软绵绵的小肚子,柔软微丰,却又不失风流窈窕之态。
眼前猝不及防地浮现出。
少女被男人大掌掐着起伏的,汗津津的雪白腰身。
贺凤臣合了一下眼,强令自己不再去看少女那过分晃眼的腰上黄,“我说过,刺剑要用腰发力,你腰力太弱。”
“那该怎么做?只能练腰力吗?”
“嗯。”
贺凤臣说完,便又转身往方梦白那里去。
阿风哪里敢放,慌忙又叫住他,“贺公子!”
贺凤臣又转过身,如雪凤眸安静地瞧着她。
阿风硬着头皮继续说:“还有,后刺的动作……我、我也做不好。”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贺凤臣落她发顶的两道目光。
想他应该也觉察出了她的心思。
她心里着急,又有些害怕。
自从做了那个打小三的梦之后,她就有点怕贺凤臣。
日头又晒,阿风急得一张脸都憋红了。眼里不自觉多了几分恳切。
贺凤臣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了几圈。
他又不傻,自然能看得出来,她在竭力阻止他跟方梦白的肢体接触。
其实,他指点方梦白时,并未有任何绮念遐想。
她这般,将他的告诫三番两次抛之脑后,委实不该。
他或许要给她一个教训。
可他一低头,先瞥见的是女孩子乌黑的发顶。
贺凤臣一时间又出奇平静下来。
真的太小了。
还是个孩子呢。
她也不容易,他又跟她计较什么?
阿风久久没等到他的回复,眨巴着眼,用那一副上课时凝望任课老师的,求知若渴的,真诚的,天真愚蠢的目光,努力看着贺凤臣。
猝不及防,再次接触到她的视线,贺凤臣顿了一顿。
是个孩子。
但,是个装模作样的坏孩子。
所以到底行不行,倒是给个准话啊……正忐忑间。
贺凤臣沉默了一下,竟当真被她真诚好学的视线打动,败下阵来。
少年折身回到她身边,“继续吧,我一时不会再走。”
她双眼骤亮。
贺凤臣看了看她,不知何故,又微冷了面色,“我会教你,但是你……”
他淡淡道:“别装模作样了……”
少年低下身俯视她好几眼,眉眼冷睨着她,活像在看一个心术不正的狐媚子。
贺凤臣的眼里满是不赞许,“我不是方丹青,收起你的把戏,修行艰难……不是再靠挤几滴眼泪,撒娇卖痴,就能成事的。”
阿风哪里会反驳,点头如捣蒜:“……嗯嗯,明白了。”可你不还是回来了吗?你说得多对。
她如此没有骨气。
贺凤臣:“……”有些哑口无言,像被她的态度噎住,觉得不对劲,想反驳,又没有头绪。
一下子抿紧了嘴唇,有点郁闷。
既然贺凤臣都这么说了,阿风也不跟他再客气,一口气比划了“后刺”、“探刺”好几个动作。
贺凤臣从旁指点纠正。
可空口说,又哪里比得上手把手实践。
贺凤臣便问:“可以吗?”
阿风自然无不可。
贺凤臣便来拿她的手。
她个子矮小,手也小,贺凤臣顿了一下,轻轻握上去,半个手掌便将她整只小手都抱住了。
触手绵软无骨。
贺凤臣又一顿,不免将掌心的小手跟方才握方梦白时相比较。
男人的手,跟女人的确大不相同。
男人的手是硬的。
女人的手太软。
阿风感觉到贺凤臣拿住她的手,久久不动了。
她纳闷:“贺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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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口,贺凤臣才动。
他雪白的指尖动来动去,不断调整着握剑的姿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怎么觉得有点小心翼翼,无所适从的感觉。
少年身形僵硬,仿佛捧了条软绵绵的大毛毛虫。
阿风忍不住又喊了一声,“贺兄?”因为两个人离得近,她嗓音仿佛呵气成风,被太阳晒得暖烘烘,潮热的,拂过贺凤臣耳尖。
很痒。
痒得贺凤臣心里一跳,指尖一顿,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阿风目瞪口呆看着地上的剑:“……剑。”不是,兄弟,这对吗?
贺凤臣好像也愣了一下,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似乎有点不可置信:“……”
他陷入了沉默,好像对剑修拿不稳剑这个事实有点郁闷,或者屈辱。
活像是跟谁在生闷气。
阿风有点担忧:“呃,你没事吧?”内心已经在尴尬得尖叫了:剑修拿不稳剑这算不算事故现场啊啊,她要说点什么?
贺凤臣怔了一下,这才回神,摇摇头:“……无妨,抱歉……是我不好。”袖口飞出白纱缠了那木剑,回到掌心,语重心长,“剑是剑修半身,你日后修行莫要如我这般。”
他定了心神,指尖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握住她的手掌。
也不知是不是受贺凤臣的紧张感染。
阿风也有点心不在焉。
她忽然发现,贺凤臣的手很白,骨节分明,很有力,淡青淡紫的经络血管纵横,用力时,会稍稍起伏出来。
像毛毛虫?
他的指尖也是凉的,冷不丁触在手上,有种被毛毛虫碰了一下的毛骨悚然之感。
可还没等她思维过多发散,贺凤臣便微微一顿,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少年玉碎般冷清的嗓音,霎时间便浮她发顶:“注意,来了。”
仿佛为了找回自尊,证明自己靠谱,接下来贺凤臣认认真真一口气挽了好几朵漂亮的剑花。
飞雪一般漂亮。
他手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不断刺、劈、撩、挂……
一边在她耳畔提点:“格剑,可下格,翻格……”
“用力一点……对……”
她表现得好的时候,贺凤臣也不吝于表扬,语气柔软,“做得很好。”
少年近在咫尺的眉眼,柔和如月。
雪白的衣袍,与她荷色的裙摆,飞扬,交织。
阿风从来没刺出过这么漂亮的剑法。手臂贴着跟着贺凤臣的劲实的手臂。
贺凤臣的动作极为遒劲迅疾,刺剑都从腰部发力。
阿风趔趄了一下,后背撞入他胸膛,紧贴他腰腹。
少年劲腰微摆,一寸寸,能清楚地感受到剑修可怕的腰力。
刺出的每一剑都凌厉无比,威力无俦。
却又不失绰约飘逸的风流情态。
这一刻,自己的身体仿佛也不是自己的,跟贺凤臣融为一体。
长风油云,浩日当空。
阿风恍恍惚惚间,仿佛自己也当真成了位剑仙。
衣袂飘飘,乘云而起。
一剑霜寒,满堂花醉。
-
贺凤臣手拿着她手,一本正经练到中途,阿风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了。
不对,很不对。
……这算不算情意绵绵剑?
不过也没见正宫跟小三情意绵绵啊……
她不是没感觉出来她跟贺凤臣之间交往有些过密了。
可她同时也有自知之明,不至于觉得自己魅力无限连gay也能掰直。
……这也太傲慢了。
贺凤臣摆明了一心惦记着阿白,对她的特殊对待也不过是因为方梦白。
阿风靠在贺凤臣怀里。
后知后觉回过神,有点煎熬,那现在这算什么?gay蜜情吗?
偏偏,贺凤臣发觉了她的走神,清淡淡的嗓音响起:“在想什么?”
阿风猛摇头。
贺凤臣顿了又顿,委婉含蓄说:“我接下来不会再走了……你尽可放心……”
阿风:“不是这个意思啦!”
贺凤臣垂眸:“……哦。”
阿风:“啊?”怎么这个反应,他到底是哪个意思?想让她拼命挽留他吗?
所以,要保持距离吗?
这人自称男妻,又要草她老公……
到底是0还是1,还是0.5?
能当姐妹对待吗?
她正费解地在心里直挠头间。
方梦白还在勤勤恳恳,苦练自己的剑。
方才贺凤臣已经将基本要诀都授予他,所以哪怕他不上手,方梦白也能自己练。
他素来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没了贺凤臣令他头皮发麻的贤妇作派,他反倒松口气。
贺凤臣被阿风叫走之后,方梦白留意了几眼,见他二人没什么问题,便也收拢了心神,专心练起剑来。
方梦白学起剑来很快,虽已经忘记前尘,但残留的身体记忆,仍令他每一次出剑,都心有所感。
简陋的木剑握在掌心,心头更是一片火热。仿佛,找回了一位失落已久的知交爱友。
虽流了一身的汗,却觉精神奕奕,不禁双目发亮,闭唇微笑。
对了,阿风。不知阿风练得如何了?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方梦白扭脸去看阿风。
瞥见那亲密相拥的少男少女。
方梦白微微一怔,面色霎时就变了,唇角笑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17. 第 17 章
作为个正常的男人,丈夫。
想必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
纵使,这个男人自称自己的男妻。
方梦白当然不会责怪阿风,刚刚若不是为了帮他支开贺凤臣,阿风也不至于跟贺凤臣走得这么近。
所以都怪贺凤臣!
这少年实在是不通人情世故,又毫无男女大防的自觉。
当真……不知检点!方梦白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出声打断这两人。
也不知是不是刚刚练得太猛,心绪又激荡,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咚一声动静,顿时引起了阿风跟贺凤臣的注意。
阿凤:“?!”
“阿白?!”她大惊失色,下意识一把推开贺凤臣跑了过去。
贺凤臣被她推了个趔趄,顿了一秒。瞥见倒地不醒的方梦白,这才反应过来。
袖翻雪浪,一闪身的功夫比她更快,已将方梦白打横抱起,摸他脉搏。
“阿白、怎么样?怎么回事?”阿风急得团团转。好好的人怎么就晕了?这么虚怎么回事?
贺凤臣收回手,“无妨。他病体未愈,一时间心力又损耗太过。”
阿风:“心力损耗?”
贺凤臣又“嗯”了一声,提方梦白整了整凌乱的鬓发,轻声说:“玉烛是剑道中的天才,哪怕前尘尽忘,甫一握剑,仍能误入无我的剑道境界。”
“你不必担心。”贺凤臣抬头看她一眼,“待我为他稍作调息,即可安然无恙。”
贺凤臣既然都这么说了,阿风无计可施,也只能看着他抱着方梦白进了东厢房,静候他佳音了。
贺凤臣一进屋,便关上了房门。
阿风又担心,又不便打扰他俩,只不过光这样傻等着终究不是个事。
她琢磨了一下,心想,估计方梦白晕倒还有可能是天太热,索性便去出了厨房,给三人做几碗凉汤出来。
贺凤臣将方梦白放到床上,给他灌输了点灵气,就收回了手,默默等他醒来。
当然不像之前给阿风灌输灵气那样。
说起灌输灵气——
贺凤臣自己心情也挺复杂的。
仍想不明白自己那天为何故意做出那种事。
只能归咎于,他亲眼见这孩子跟玉烛交1合,他多少有些嫉恨,便故意吓了吓她。
想到这里,贺凤臣又看了眼床上长睫垂敛的方梦白。
少年紧闭着眼,唇瓣红润。
18. 第 18 章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阿风满腔的怒气,因为贺凤臣没头没脑这一句话,嘎嘣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她甚至还挺高兴的。
修炼了这么长时间,这又不是打游戏练级,有明确的奖励反馈。这段时间里,若说没有自我怀疑那是不可能的。
乍闻贺凤臣的表扬,阿风惊喜道:“真的?”
贺凤臣认真说:“我为何要骗你?”
阿风:“不是骗,是鼓励。”
贺凤臣竟然真的就又鼓励了一遍:“你已经很厉害了。”
“你来做什么?”贺凤臣还没有忘记问她的来意。
阿风激动的大脑冷却下来,瞧见他自然,乃至坦然的表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我好像才是小三诶……
她噎了一秒,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方梦白。
方梦白接收到她的求救视线,回过神来。
方才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呼唤妻子的名字,而今,如梦初醒,才觉不该。
他不忍令她担忧,有意揭过这个话题。
少年一笑,上来替她打圆场,“阿风,你来看我吗?多亏贺兄为我调理气机,我已经无碍了。”
阿风:你那个调理气机正经吗?
当着贺凤臣,这位掌握他们夫妻生杀大权的修士的面,她也不好细问。
三方正尴尬沉默间。阿风猛地想起被自己放在门口的那三碗甜羮。
“对了。”她一拍脑门,回到门前端了托盘进来,“天太热,我怕你是中暑,给你们做了凉羮。”
方梦白大为感动,显然已将刚刚的不愉快都抛之脑后:“阿风……”
“快吃罢。”她亲自端了一碗送到方梦白面前。
“好。”方梦白微微一笑,拿起勺子。
阿风踌躇着端着另一碗,递到贺凤臣面前,“贺公子,你……要不要尝尝?”
贺凤臣的目光落在这一碗凉羮之上。
以阿风的手艺,当然做不出多么复杂,漂亮的式样。
卖相也没法跟外头的相比。
但味道,她尝过了,还是挺有信心的,难吃不到哪里去。
冰沙上铺了一层糖渍过的,炖得绵密细腻的绿豆、红豆、芋泥,又浇入了牛奶,点缀以酥酪。
当然冰块、酥酪都是她在外面买的,平阳城大,夏天就有不少小贩沿街叫卖冰块,可便宜了,几文钱就能买好大一块呢。
贺凤臣本想拒绝的。
但架不住阿风期待的目光。
女孩子有点忐忑,但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水洗过的亮。
这是抛却了情敌的身份,身为一个厨子,单纯地渴望得到食客肯定的眼神。
贺凤臣顿了一顿,鬼使神差地便颔首,道了声,“好。”
拿过勺子低头舀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阿风早就迫不及待了。
贺凤臣还没开口,方梦白却有点不满了,“阿风为何不问我?”
阿风:“你明知我手艺嘛,而且我厨艺还是你指点出来的。”
方梦白立刻就被哄好了。
贺凤臣舀了一口,不自觉便舀了第二口,第三口。
直到阿风追问:“怎么样?”
贺凤臣回答之前,又舀了一口。
味道,出乎意料,并不差。饶是他吃过许多珍馐,这家常甜点,也别有一番滋味。
奶油细腻香醇的滋味,如丝绸般缠绕过舌。
他又看了眼几乎见底的碗,这才缓缓放下勺子,挺直身子。
“味道,很甜。”他保守地说。
“就这样?” 阿风有点失望。
贺凤臣瞧见她眼里的失望,又补充了一句:“滋味甚美。”
这下阿风彻底高兴了。嘚瑟地扬起唇角,自己也快乐地舀了一口送入口中。
贺凤臣看着她的笑,移开了视线。
可瞬息的功夫,他目光便又顿住了,定在她脸上。
她吃得急,唇角挂了一星酥酪,唇瓣被甜蜜的糖水浸润着,一张一合。
跟方梦白全不相同。
“女人之唇,艳如樱桃,动清声而红绽……”
贺凤臣不错眼盯着她唇角,指尖动了动,不自觉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奶酥仍是甜腻的味道。但接下来这半碗甜羮他却有些食不知味。
少年吃相极其优雅,垂着眼睫,慢条斯理,颊侧鼓鼓囊囊地动来动去像只松鼠,少顷,一大碗甜羮就被他吃了一干二净。
贺凤臣掏出一方白色的手帕,不忘擦了擦唇角,很矜持地点了点头,“多谢款待。”
吃完凉羮,又得到了表扬,阿风舒服地揉着肚子,长出了口气。
在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突然,院子门口传来道男人的嗓音。
“敢问主人家可在?”
阿风抬起头,方梦白,贺凤臣三个人交换了个视线。
贺凤臣站起身:“我去看看。”
阿风:“我也去!”
方梦白:“我……”
阿风语重心长:“你还没好全呢,就待着别动,休息休息。万一外面是你仇家呢?”
贺凤臣腰细腿也长,阿风跟方梦白交代几句的功夫,他就已经跨到了院子门口。
阿风追过去一看,只见大门口并肩站着一对青年男女。
眉眼都很温和,极为恩爱的模样,像是夫妻。
两人见到贺凤臣明显愣了一下,为其冰雪容光所摄,眼里露出惊艳。
那男的先回过神,朝她两人拱手为礼,脸上带笑,“我们是住隔壁的,但愿没叨扰了贤伉俪。前几日听闻这院子里来了新客,还未来得及拜会,今日,特来登门。”
贺凤臣眼睫一动,神情正经:“我不……”
阿风心里咯噔咯噔,生怕这人又说出什么“男妻”之类惊世骇俗的话,慌忙打断他。
“哈哈,两位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
贺凤臣倒也安静下来,任由她来交涉。
“这是,我兄长!”她拽了贺凤臣,拍拍他手臂。
贺凤臣看她一眼,倒也没揭穿她。
“哦、哦……原是如此。”男的愣了一下,可能是惊讶于他俩这毫不相似的长相。
“我名唤吴思礼,这是内子,姓祝。”不知道为什么,他笑得有点小心翼翼的,似乎有心事,还总若有若无往院子里看。
阿风:“吴大哥,祝大嫂。”
祝夫人是个鹅蛋脸,很温柔的眉眼,闻言,便将臂弯里抄着的果篮往她手里塞,“以后咱们便是邻居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邻里之间,还望多加提携相助,日后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哪里哪里。”阿风很不好意思。按理来说,该是他们这些外来的上门来拜访原住民才是。
不过他们仨这几天忙着修炼,倒忘了一茬。
不过这夫妻俩怎么会突然上门?
阿风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该不会是自己刚刚劈的那一剑吧?
刚刚那动静确实有点扰民了。
她再看这夫妻俩,便觉出这二人话里含蓄的提点。
……噪音扰民被找上门。
告别吴祝夫妻,答应一定会抽空跟祝夫人游玩之后,阿风着实有点难为情。
贺凤臣倒是淡然,都让她交涉了,此时觑她脸色,才问:“你有心事?在想什么?”
“没什么。”阿风摇摇头。
正要回屋,贺凤臣却停下脚步。
阿风惊讶地回头看他。
“阿风,但我有话要跟你说。”贺凤臣说。
“你要跟我说什么?”
今天中午又一次被打断亲密,贺凤臣想了想。
“我郑重地,还请你,离玉烛远一点。”
阿风大脑空白了一秒,懵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的事,讪讪地笑了一下。
“我、我知道了。”
“你们已不是夫妻,”孰料,贺凤臣仍不放心,强调说,”你以后少见他,你来了,他便只顾着看你了。”
阿风又短暂地呆滞了一秒。
贺凤臣说得太诚恳了,她甚至分不清他是不是不满。
可还没等她整理出措辞。
贺凤臣倏地又转移了话题,“还有,那碗甜羮。”
“那碗甜羮?”
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道:“没什么。”
贺凤臣的前两句话,的确给阿风短暂地带来了些困扰。
但这都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
虱子多了不愁痒。痒着痒着阿风就躺平了。
虽然这样说很不道德,她才是小三,可让她就此放弃方梦白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既然不能够,那就没必要多往心里去。
不过,以防万一,明面上还是暂且多跟方梦白保持距离吧。
她比较纳闷的是贺凤臣的第二句话,甜羮?
那碗甜羮怎么了?他不是吃得挺开心的吗?
然而,很快。阿风就明白贺凤臣那没说完的半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第二天,方梦白没有早起,他一直以来都有早起的习惯,但昨天练剑耗损太过,今天难得还躺在床上休养。
阿风起来之后,喂过了小白,便打算去厨房里给自己弄顿早餐,好开启今天修炼的一天。
孰料,刚走近厨房。
下一秒,厨房在她面前炸了。
对,炸了。
爆炸发生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傻的。
平地里砰地一声惊天巨响,脚下大地剧烈颤动!
小白被吓得嘎嘎乱叫。
火光白烟倒映阿风惊恐的眼底。身体已快于意识一步,她转身就跑,企图寻找个安全的掩体。
但爆炸的冲击波来得太快,眼看来不及,阿风只得将心一横,正要就地一趴——
突然,一道雪白的身影自爆炸的火光中飘出,接住了她,将她带离数丈之外。
阿风目瞪口呆,结结巴巴,“贺……贺公子?”
眼前这清冷如玉,肤白如雪的少年不是贺凤臣还能有谁?
贺凤臣淡淡嗯了一声,放她站稳。
他神情之疏淡如雪——
阿风愣了半天,回头看看那还在冒着滚滚白烟的房子,“那个……房子……”
在贺凤臣淡定的目光下,她吃力地组织着语言,“好像炸了唉,不要紧吗……”
贺凤臣微妙地顿了一秒,“在做饭。”
阿风:“啊?”
贺凤臣:“做饭,爆炸。”
阿风:??
做饭,爆炸?她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炸厨房这样的事?
等等,这又不是现代,用煤气天然气的……古代烧大锅,有什么能引起爆炸的东西吗?
她看看贺凤臣这仙姿佚貌,一尘不染,淡雅如雪的容色。
的确很难把做饭,炸厨房跟他联系在一起。
对上她视线,贺凤臣解释:“惭愧,在下不通庖厨,昨日见你那碗甜羮滋味甚美,便欲一试。”
合着昨天想说的是这件事?!
阿风愣了一下,恍然,
“等等,你这是在为阿白学做饭?”
“嗯。”贺凤臣解释说,“我观凡人界寻常夫妻,妻子都要给丈夫下厨,惭愧我与玉烛成亲三十年,未尝为他调过羹汤。”
兄弟你学人精啊。阿风也不好意思吐槽他光明正大学人精,没忍住先反驳了一嘴,“谁规定妻子必须要给丈夫做饭了……”
古代人贺凤臣:“何意?”
阿风摇头:“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她咋舌,“贺公子当真……当真天赋异禀。”
贺凤臣:“……”就算是他也听出来这绝不是夸奖。
“你来做什么?”他问。
“我给自己整顿早饭吃。但现在这样……”阿风惆怅地蹲在一地废墟前叹了口气。
贺凤臣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惊醒了睡梦中的方梦白。
方梦白披衣跑到院子里,瞠目结舌地看着这断壁残垣,“这……怎么回事。”
阿风:“给你做饭。”
方梦白迷茫:“啊?”
对上他视线,贺凤臣:“我会赔的。”
方梦白:“不……在下只是不明白,为何做饭这么简单的事,还会把厨房炸了……”
贺凤臣:“简单吗?”
19.第 19 章
隔壁的小夫妻也被惊醒。
丈夫吴思敬循声慌忙跑过来,“我听到爆炸,怎么回事?贺兄,方姑娘,你们无恙吧?”
“咦,这位是?”他惊讶地看着乌发单衣的方梦白。
阿风:“这个也是我兄长。”吴思敬昨天没能见到方梦白,阿风对他解释。
吴思敬满脸怀疑:“这个也是?”
阿风指指贺凤臣:“这是我表兄。”
又指指方梦白:“这个是我亲兄,我跟他都姓方的。”
阿风:罪恶,她穿越前网上冲浪把脑子冲坏了,刚刚满脑子都是,我是大富婆,这是我小白脸。
吴思敬:“……”哪有大姑娘跟着两个男人租房的,就算亲兄妹也没这个道理。
不过,兴许是顾忌着这几天弄出来的动静,三人身上的佩剑,到底没敢吭声。
吴思敬的表情有点忧愁。
阿风看了出来,叫他到一边,安慰他,“对不起,吴大哥,这两天是有点扰民了,下次绝不会了。”
吴思敬忙摆手:“邻里邻居的,说这些做什么。”
“人没事就好。那么大的动静,把我跟内子吓个够呛,这些天里城里可不太平,我俩还以为是那野猪妖青天白日里来作怪呢。”
“野猪妖?”阿风惊讶。
“方姑娘,你不知道吗?”吴思敬比她更惊讶,“平阳城这几天死了不少人呢。”
见她一脸茫然,吴思敬耐心跟她解释:“起先是城外头发现好多具被野猪啃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后来有樵夫在林子里看到个七八米那么大的野猪精,站起来学着人走路呢!”
“那野猪精跑起来速度极快,一晃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这下,大家伙才知道城外是闹妖精了。
“这几天谁也不敢出城,家家夜里关门闭户,方姑娘,你们也要小心,将门窗关紧点,少出门,免得那野猪精混到城里来害人。”
吴思敬说到这里,又有点忧愁:“玉娘她表弟前两天便出城未归,定是凶多吉少了,唉,可怜姨母她老人家就这一个儿子,这两天把眼睛都哭瞎了。”
阿风:“官府呢?官府没找人除妖吗?”
吴思敬:“听说倒是联络了仙门,但咱们栖云州境内的仙门本来就少,哪有这么快的。”
如果说是以前,阿风听了也就啧啧着过了,回去之后,可不得好一番小心注意,紧锁门窗,减少外出。
可如今,她遇到了贺凤臣,跟着他学了道,有了点能力,便有些蠢蠢欲动。
物伤其类。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平白遭这样的罪,要不回去之后问问贺凤臣能不能顺手帮了这个忙吧?
他不是很厉害的样子吗?
塞了昨天新买的几个瓜果作为赔礼,阿风送走了吴思敬,回到那堆废墟前。
方梦白正在指挥贺凤臣抢救残砖乱瓦之下的锅碗瓢盆。
“可惜了,才租的房子,不知要赔多少钱。”
方梦白心疼道。
他只是个教书先生,跟阿风小夫妻俩也没多少银钱。
为了让阿风过得舒服点,月月有漂亮的新衣服新首饰换着穿戴,少不得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闲暇时候写点字,画几幅画送去寄卖补贴家用就不消说了。
那些个衣服首饰,但凡他自己能缝制的,便扯了布,买了料子自己来做,剩下的钱还能给阿风买点大鸡腿卤着吃。
贺凤臣,“我会赔。”他顿了一下,“若人家不肯,我便买下。”
方梦白:“……你有这么银钱吗?这可不便宜。”
贺凤臣:“有。”
方梦白:“……”
他俩你捡一块砖,我丢一片瓦的,忙得正热火朝天,阿风见了,立刻捋起袖子也要加入其中。
“可别,”方梦白忙拦住她,“这里脏得很,阿风,你就不要动了,脏了你衣服,这里交给我跟贺兄忙足够了。”
贺凤臣也道:“阿风,你不要过来了。”
他掐了个剑诀,石头断木便晃晃悠悠飞起来,自己则袍袖如雪,纤尘不染。
其实这里全交给贺凤臣处置也无妨。不过方梦白老母鸡心态照顾她照顾久了。很怕贺凤臣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男弄出什么岔子来,不敢放手。
阿风看有贺凤臣当苦力也累不到方梦白。这俩人坚持,阿风也没勉强。
不过,她总得做点什么。
“要不我出去买点早饭吧?”她问,“你们要吃什么?”
方梦白跟她老夫老妻:“你看着买点就行,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贺凤臣:“都可。”
阿风想了想,出去买了几碗小馄饨回来。
馄饨买回来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了。
方梦白两只手黑黑的,俊俏文弱的脸蛋上也左一道,右一道的灰痕,像只花猫,抖着胡子冲她笑,“多谢阿风细心体贴。”
三人收拾出一张小桌子出来。
方梦白吃了几口就饱了。
阿风刚想关心他吃饱了没,
贺凤臣却抢她一步,低声问:“不吃了吗?”
方梦白苦笑:“没胃口。”
阿风:“是不是刚刚在太阳底下晒的?要不要我——”
在贺凤臣淡淡的视线下,阿风没出息地改了口,“要不要贺二哥送你去屋里歇歇?”
“二哥?”这是双双困惑的贺凤臣跟方梦白。
“对啊。”阿风点点头,“我对外说你是我表哥,做戏总要做全套吧?”
贺凤臣怔了一下,竟也没拂却她刻意的亲近。
贺凤臣没说不行,阿风便权当他默认。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贺凤臣不信她,又掌握她修炼大权,她能跟他硬碰硬吗?
当然是不行的,与其伤春悲秋,跟他闹得剑拔弩张,不如抱紧他大腿,努力刷他好感,表示自己是纯良无害的。
方梦白一笑,虽然夫妻一场,多少猜出她笼络之意,笑容却有些勉强:“二哥……也罢。我是大哥,贺兄自然是二哥了。”
到底没忍住,轻飘飘,酸溜溜道,“只是阿风你还没叫过我哥哥呢……”
阿风手指贺凤臣,发挥了现代人的自嘲精神,苦中作乐,开了个玩笑:“或许我也可以叫贺公子二嫂。”
方梦白:“……”
贺凤臣看向方梦白。
方梦白登觉不妙:“等……”
贺凤臣目注他,一字一顿:“……我并无异议。”
方梦白笑容僵硬了,眼一闭,往后一仰。
阿风飞身上前晃他肩膀:“……我开玩笑的阿白,醒醒!”
地狱玩笑,差点气死老公。
方梦白苍白面色,嘤咛一声,缓了口气,颤巍巍:
“……阿风,你……”
阿风很内疚。叫她平常跟室友互损缺德,地狱玩笑开多了吧?忽略了古人和现代人的精神状态。
贺凤臣转向他:“要我送你回房吗?”
方梦白虚弱地点点头。
他在太阳底下晒了半天,也的确有些乏了,便没再多逞强。
贺凤臣送走方梦白之后,回到小餐桌,阿风正双手交握在膝前,拘谨地坐在餐桌前,“阿白怎么样?”
贺凤臣:“无恙。”
阿风松口气:“那我们继续吃?”
贺凤臣点点头,坐下,拿起筷子。
也不知是不是只剩下她跟贺凤臣两个人。
阿风全没了跟方梦白相处时的自在。
小餐桌放在庭院当中的那棵桂花树下。
日头太盛,枝叶也遮不住日光。
几口滚烫的小馄饨下肚,阿风被就被水汽熏得面颊泛红,额头渗出细汗。
贺凤臣用餐时的仪态也极为妥帖,食不言寝不语,吃面也没任何不雅的动静。
阿风正犹豫要如何开口,就眼睁睁看他以优雅的姿态,光速吃完了一海碗的小馄饨,眉尖微蹙。
……好像还没饱。可这已经是她特地点过的大碗了。
她想想,端起方梦白没动几筷子的那碗:“要不你吃阿白剩下的?”
贺凤臣不动声色,飞快地护住碗沿,“不必。”
好像很嫌弃的样子。阿风作罢。
“二哥……”阿风干脆也放下碗,斟酌着开口。
贺凤臣眼睫一颤,有点不太适应的样子,但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刚开玩笑的,你不介意我喊你二哥吧?”
少年轻轻摇头:“阿风,我不介意。”
阿风:“实不相瞒,我有件事想询问二哥。”
贺凤臣:“馄饨。”
阿风:“啊?”
贺凤臣摇摇头:“你尚未吃完,吃完再说。”
阿风默默地看了眼那半碗馄饨,“二哥家训难道是食不言寝不语,不能剩饭吗?”
贺凤臣:“嗯。”
阿风好奇:“二哥你哪儿的人?感觉你家境应该很好。”
贺凤臣:“我出自岐山贺氏。”
岐山贺氏……听着简简单单,但敢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某某地,某某氏的,应该还挺厉害的吧?
阿风:“岐山贺氏?”
贺凤臣:“是仙人界一大宗门世家,先祖据说是凤凰。”
所以,他的名是凤臣,字是升鸾?
阿风:“那二哥你也有凤凰血脉?”
贺凤臣不知何故,沉默了一会儿,“……贺家人人都有凤血。”
?矜冷少年本体竟是小鸡?小鸡爱好者阿风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贺凤臣能变小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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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馋小鸡可久了,苦于各种各样的现实原因,一直没能养成,只能在网上云吸鸟。
穿越之后,倒是养了小白,但小白太凶,不爽了会嘎嘎咬人……
正激动间,见他神情不知为何有几分落寞,阿风愣了一愣,虽不解其意,却也知晓这不是继续追问的时机。
她适时转移了话题,跟贺凤臣说起野猪精的事来。
贺凤臣:“你想除妖?”
阿风忙摆手澄清:“想,但是我,我不行的,我才学道没多久。”
贺凤臣:“你那一式,回雪剑法,很好。”
阿风又高兴起来:“说起来,那一式劈没有名字吗?”
贺凤臣:“你可以取个名字。”
取名废阿风琢磨了一下:“呃,回雪剑法第一式·劈?”
贺凤臣颔首:“可。”
阿风瞪圆眼:“……不,我也是开玩笑的!”
贺凤臣:“我没玩笑。”
阿风:她已经想象出日后贺凤臣跟人打架的时候,别人问这是什么招式,少年一脸淡定回复:“回雪剑法第一式·劈”。
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贺凤臣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干出羞耻play,啊啊啊啊这也太社死了。
阿风:“还是不要了吧,到时候有人问你你不要怎么说?”
贺凤臣蹙眉:“我不介意。”
但是她很介意,她真的只是随口一说的哇……
阿风看看贺凤臣,贺凤臣平静回望。
阿风:“……算了,我们还是说野猪精的事吧。”
贺凤臣:“馄饨。”
阿风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馄饨已经冷了。
“二哥不是说好的食不言寝不语吗?”她笑问。
贺凤臣:“听你说话,忘了。”
阿风愣了一下。
贺凤臣催促:“快吃。”
阿风讪讪解释:“其实我平常也很少剩饭……”主要是今天特殊情况,早饭吃得太晚,不饿。
“小时候我爷爷奶奶还跟我说,浪费粮食,老天爷会打雷来劈呢。”说着,为表清白,飞快地舀了一勺子馄饨送入口中。
贺凤臣不置一词,只在她吃馄饨的时候,安安静静地瞧着她。
凤眼如两丸清澈的黑水银。
他视线直接得近乎赤-裸,盯着她红润润的□□,一张一合。
好小。
分明一碗馄饨下肚,却又觉得饥肠辘辘。
贺凤臣垂眸,舌尖微微舔舐着上颚,口齿生津。
之前夜里那个疑惑再次浮上心头。
他不自觉地比对眼前少女的口腔和自己的舌。
能容得下他一根舌头吗?
……
阿风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不管是谁,在这样的注视下都很难有好胃口。
可偏偏,贺凤臣目不转睛的同时却又心不在焉,像在走神。
她匆忙咽下一口馄饨。
却见贺凤臣愈发怔忪了,清润的水雾又在他眼底聚集,淡色的薄唇间似乎有红艳艳的舌尖探出,舔了舔唇瓣。
阿风头皮瞬间就炸开了。
不至于饿成这样吧?
她硬着头皮,故意“咚”地很大声放下筷子。
敲着桌面,说,“我吃完了。”
贺凤臣这才如梦初醒,他眼底的水雾散去了,顿了顿,坐直了身子,“请说。”
阿风就又把吴思敬的话复述了一遍。
贺凤臣:“你想让我帮忙?”
阿风:“是的。”
贺凤臣想了一下,“修士窃阴阳,夺造化,本逆天而行,却应多做善事,行侠仗义,还报万灵。但我有个要求。”
“你需得与我同行。”
阿风迟疑了一秒,就果断拍着胸口答应下来,“没问题。”
“你总不会放我送死吧?二哥?”她想想还是又多问了一句。
贺凤臣:“不会。”
阿风彻底放心了。说完这件事。
她跟贺凤臣又对坐了一会儿,想起另一件。
“二哥你说你出自岐山贺氏,那阿白呢?”她试探着问。
“阿白也是出生在修仙界吗?”
“拂衣楼的那些人到底跟他有什么仇怨……”
当着贺凤臣的面,她已经足够跟方梦白保持距离了。
可逆来顺受毕竟不是她的处事风格。得寸进尺,反复横跳,疯狂试探才是她的本性。
贺凤臣也没拒绝当她哥,她难免就想抓住这个机会,乘机多打探打探两人的过往。
明面上说,他们毕竟还被人追杀着呢,她关心关心也是正常的吧。
“二哥,你之前不是问我好不好奇阿白的过往吗?”阿风试探开口,“我现在想知道了,可以吗?”
20 第 20 章
贺凤臣静静地听完, 这才淡淡开口,“是。可我如今反悔了,并不想告诉你。”
“为、为什么?”
“此前是我莽撞。”贺凤臣看了她一眼, “阿风。”
他顿了顿。
每次唤她的名字时,他总要停顿。
“玉烛不是普通修士, 你当知晓。”
“我……”阿风神色有点凝重,“隐约猜出来一点……但我之前也只认为他可能出生富户,家境不错。”这也是为何她之前频频想劝方梦白找回自己记忆的缘故。
博学多才,举止端雅, 必定不是小门小户出身, 说不定出身什么世家大族, 过着吟风弄月的风雅日子。
跟她龟缩在一个小山村里, 粗茶淡饭,粗布麻衣,成日面朝黄土背朝天, 岂不可惜。
阿风想到这里神情黯淡,但她不好,不坦荡, 也有私心。
她其实也怕阿白找回记忆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回到自己的世界, 回到贺凤臣的身边。
“不全错。”贺凤臣点评。
阿风心底一沉, 强颜欢笑。
“你年纪太小,历事少。他过往与常人不同。”
阿风张张嘴, 没等她开口,贺凤臣便洞悉了她的心思, 打断道, “我知晓你在想什么。”
21 第 21 章
阿风这一睡险些睡死过去。
睡得正沉间,方梦白好像喊着她的名字,把她摇醒了,“阿风,阿风……”
“唔……阿白……”她睁不开眼,埋头钻到他怀里。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宽大温暖的手掌抚着她的后背,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开了她的胸衣,裙子……
方梦白抱着她,替她擦了脸,胸腹,蹲下身又擦了大腿,脚。
喂了水漱了口,再重新替她换上干爽的衣服。
阿风一直任由他动作,最后,感到一双唇瓣轻柔落在她发间,犹疑,游移了一会儿,又落在她唇瓣,心满意足地含着摩挲了一会儿,才低叹息,“今日辛苦了,好好睡罢。”
……
阿风最近心很累。
跟方梦白成亲这两年多以来,她基本就没怎么碰过灶台。
当然,作为一个光吃饭不干活的食客。她还是具备了食客的基本素养的。
那就是,别抱怨。不合胃口也别剩饭,夸就完事了。
方梦白就很爱听她夸他心灵手巧,家有贤夫,贤良淑德云云。
日子一长,她彩虹屁的功力愈发炉火纯青。
而这似乎也给了贺凤臣不必要的鼓励。
也可能是他在钻研“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要要抓住一个男人的胃”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总之,最近的贺凤臣深深地,迷上了做饭。
每天指点完她跟方梦白的修炼,少年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厨房。
方梦白不肯动筷子,贺凤臣也不勉强,都端过来给她吃。
阿风:“……”
贺凤臣的确是个当之无愧的天才。
明明前几天还在炸厨房,这两天厨艺就已经修炼得近乎与外面的菜馆以假乱真的地步了。
“我真吃不下了。”
刚吃完一碗红糖冰粉又看到贺凤臣哆啦A梦一般地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碟茯苓糕。
阿风放下筷子,觉得自己真的要yue了。
野猪精事毕之后,原本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没想到她的劫难在这里等着。
贺凤臣坚持投喂她的姿态像她妈:“再吃一块。”
阿风挣扎:“……不。”
真的不能再吃了,最近她照镜子感觉自己脸都被贺凤臣喂胖一圈了!
而且她真的想不明白,贺凤臣为什么就跟她较上了劲。
他这菜不是专门为方梦白烧的吗?为什么最后都进了她的肚子里?
贺凤臣冷静地挟起茯苓糕,嗓音泠泠:“最后一块。”罔顾她意愿投喂的姿态也像她妈。
阿风有点崩溃:“你不是为方梦白钻研的厨艺吗?为什么最后都进到了我肚子里?”
贺凤臣默了一刹:“他不愿吃。”
“有没有可能是你用错了方法?”阿风企图跟他讲道理。
少年迷茫地睁大了凤眼:“方法?”
“对。你看,阿白自己的厨艺那般出神入化,是不是,别人做的饭菜,他就看不上眼了。”
贺凤臣闻言,颔首,“确有道理。”
阿风:“那有没有可能比起做菜,男人都爱好颜色……”
为了不吃东西的阿风绞尽脑汁,随口胡言乱语,无所不用其极,“你要不专注一下自己?”
贺凤臣:“自己?”
阿风转动贫瘠的大脑:“比如……念段诗弹个曲子?做做锻炼,练练肌肉,梳个头化个妆什么的?”比如穿个女装什么的,她看他长这么好看就很适合穿女装。
贺凤臣很认真地看着她:“便如你今日所用口脂?”
阿风愣了一下,摸了摸嘴唇,“差不多吧?”
“你喜欢吗?”
贺凤臣顿了一秒,颔首,又摇首。
少年素性沉默,但看这模样明摆着还是喜欢的嘛,
阿风登时来了精神,只要不折腾她,怎么样就好。
“你等等。”她飞快地站起身,抱了个小小的梳妆匣回来。
“这个,这一瓶是我嘴上用的,比较喜欢的。”
贺凤臣低头看得很认真。
阿风如数家珍,历历指过去。
贺凤臣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我看不懂。”
阿风诧异:“咦我还以为你不是直男……”
贺凤臣鹦鹉学舌:“直男,何意?”
阿风:“就是喜欢女人的男人,像你这种断袖我们叫弯男。”
贺凤臣倏道:“我并非断袖。”语气断然。
阿风被他语气搞得愣了一下。
不是就不是,怎么这么激动?
不对,他不是说生性不爱女人吗?算了不多想了。
随手将一瓶口脂递给他:“你喜欢阿白你不是断袖?”
贺凤臣:“情无男女之别,我、爱玉烛。”
不知为何,往日里不假思索,即能脱口而出的话,今日当着阿风的面却有些难以启齿。
……哦,阿风明白了,这是不爱女人,也不爱男人。
贺凤臣不着痕迹瞥她一眼,她神情自若捻了点口脂。
他心里霎时五味杂陈,偏又不明所以。顿了一下,方才无碍地说下去,“只因他是玉烛。”
阿风点评:“……很感动的表白,如果别当着我的面发表这一番爱的宣言就更好了。”
贺凤臣:“……下次不会了。”
“你要试试吗?”她将沾着口脂的指腹送到他面前。
贺凤臣又一顿。
日光透窗而过,照在女孩子细嫩的指尖之上。
她个子小,手指并不算十分修长,但纤细柔嫩,圆润的指尖呈现出血气充足的建康的淡粉色,泛着可爱的小月牙儿。
指腹上一点艳色的口脂,如雪中鲜血,尤为惊心动魄。
他瞬目,目光霎时钉在女孩子的指尖上,移不动了。
……阿风的手,有他半掌大吗?他不自觉将二人手掌尺寸在脑海中进行对比。
缓缓地。他的手,将她的手十指交握浮现眼前。
他抚摸着数遍那一弯弯小月牙儿。
“二哥?”
阿风的呼唤拉回了贺凤臣的意识。
她纳闷地看向他。
“……可以吗?”他眼睫一颤,竟有些做贼心虚之感,不敢直视她清亮的双眼,呼吸也乱了。
“可以的。你抬起脸。”
贺凤臣闻言,迟疑地滚动了一下喉口,乖顺地抬起下颌。
美颜暴击!
饶是已经惯见了贺凤臣的盛世美颜,冷不丁之下,阿风还是被迷得有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之感。
“二哥,你看起来是淡颜,但五官却出乎意料的浓烈呢?”
贺凤臣不明所以,却隐约听出这是夸赞。
少年抿了唇角,奇怪的是,他明明仍是没什么表情,阿风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那股高兴的味道。
好一个冰魂雪魄,秋水为神的美少年。
贺凤臣抬眼,乌发柔披,淡色的眉眼皎然如玉。唇薄而淡,略显苍白。
眼眸倒是极为漆黑清灵。
阿风指腹涂抹在他唇上。
贺凤臣不自觉避了一避,“痒。”
“等等。阿风忙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还没涂匀呢。”
贺凤臣的肩头一下子就绷紧了。
阿风感受到手下的触感,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明明都是一百多岁的老头子了,长得还如个少年一般,就连肩胛骨也有着少年般的弱质瘦削,骨骼分明。
贺凤臣不动了,他其实很想动一下。
但女孩子柔嫩的小手,却仿佛比他剑下所斩过的任何妖兽的兽爪更为有力。
他禁不住要打寒战,只觉得她掌心下仿佛暗蠕着无数的小虫子,密密麻麻啃噬着他的肩膀,脖颈。
少年虽清瘦,却也宽肩劲实,个头又比她高出太多,被她直挺挺地,乖觉地按在原地。
竟有些猛虎蔷薇般的荒诞之感。
她的呼吸迎面扑来,指腹不断在他唇瓣上抚摸着。
贺凤臣不自觉地别过头,狼狈闪躲。
那些小虫子似乎先后爬上他的唇瓣,他的嘴唇起先是痒,然后是麻。
小虫亲昵地咬着他的唇,他心里仿佛被蛀空了,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指尖软了,乌黑的眼里泛起惘惘的水雾。
直到阿风赞叹的嗓音唤回了他的神思。
“二哥,你真好看!”
她将镜子拿给他,贺凤臣看向镜子里陌生的自己。
矜冷如雪的少年,平日里难免失于寡淡,此刻唇间一点艳色。
霎时间便让贺凤臣的淡颜,变成了秾艳至极的倾城之色。
贺凤臣一怔。
经由自己妙手而成的绝色。阿风激动地指拍他的肩膀,“怎么样?”
贺凤臣顿了须臾:“……痒。”
阿风恨铁不成钢:“我问你口脂怎么样?”
贺凤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皱眉:“很,奇怪。”
阿风:“好看吗?”
贺凤臣瞥了眼镜子里她半边影绰绰的容颜。诚恳道:“你更好看。”
“?”阿风莫名其妙,“我?你在凡尔赛什么?”
贺凤臣目光自她唇瓣间掠过:“……是真的。”
女孩子嘴唇更厚,也更软。
他忍不住伸手去擦唇角的口脂,他觉得这口脂在她嘴上比在他脸上更好看。
“不行不行。”阿风心疼地忙按住他的手,“我好不容易才攃好的,多好看,你让它多待一会儿再擦。”
双掌交错的那一刹那,贺凤臣指尖不自觉抽动了一下,顿了一秒。
硬生生从她掌心下拔了出来,动作生硬,就连阿风也觉得不对劲。
生气了?
“……你生气了?”她愣了一下,看着贺凤臣明显冷淡的神情。
“没有。”贺凤臣伸出指尖,面无表情用力揩去了唇角口脂。
阿风:……
这明明就是生气了吧!
而且他这直男般地用力一抹,口脂全在嘴角晕开了。
贺凤臣明显也看到了自己口边花得一塌糊涂的红痕:“……”
他头皮悚然发麻,心底一凉,镜子里口涂唇脂,不伦不类,滑稽至极的人当真是他?
他皱了一下眉,气闷般地用力又抹了两下。
阿风:“……更花了。”
22 第 22 章
贺凤臣出了门,正巧跟方梦白撞了个正着。
他如往常一般,默默颔首。
一般情况下,两人兜头相撞,方梦白都看天看地装作很忙的样子,但贺凤臣也不在意。
尽到自己的心意就行,他略一颔首,面色淡漠跟方梦白擦肩而过。
孰料,今天,方梦白见他,面色却微一惊,破天荒地主动叫住他:“……贺兄?”
贺凤臣一怔,顿足,有点不解,“玉烛?”
若是从前,他定暗自欣喜,今日倒不是很欢喜……或许是因为仍惦念着阿风,不解对她的心意,便无心去管方梦白。
方梦白皱眉,迟疑:“你、口脂……”
这个颜色,分明是他给阿风亲手调制的!
贺凤臣下意识摸了摸唇瓣,回过神来,老实说:“阿风……”
方梦白惊疑不定:“阿风?”
贺凤臣垂眸,心神不宁,下意识脱口而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阿风,弄的。”
方梦白大吃一惊,快要晕过去了:“?!”弄的?
怎么弄的?
阿风涂的?还是阿风吃的?
方梦白觉得眼前有点晕。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妻子被美少年美色诱惑,主动勾着脖子,奉送香吻的一幕:“二哥,嘿嘿嘿,你好美啊。”
方梦白有点站不住了。
贺凤臣纳闷地瞧了方梦白一眼,似乎不解他为何面色如此苍白。
但他如今不甚关心方梦白的感受,举步便越过了他。
方梦白愣住,“留……”伸手一拦,没拦住。
少年白嫩脸蛋神色淡漠,并无多谈之意。
方梦白耳畔简直一百口铜钟齐鸣。少年的漠不关心,也在此时被解读成多样的意思。
这是炫耀吧?炫耀吧?或是这少年分化之法?故意勾引阿风,离间他们夫妻……阿风年纪小,被他骗了也是情有可原……
倒吸一口凉气,方梦白忙刹住飞舞的念头,匆匆朝着他反方向迈步回屋。
回到屋里的时候,阿风正坐在镜子前摆弄那些口脂。
贺凤臣生气生得莫名其妙,她心里也正郁闷。
她好心给他涂口脂,这人起初分明还很好奇,不曾抗拒过,怎么突然就翻脸无情了。
如果一开始就不想涂,那就跟她说啊。
好心当成驴肝肺,阿风也生气了。
方梦白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便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各种庞杂的念头交织成他不能承受之重。
他凝望阳光下女孩子朦胧的侧影,心中又酸又怕,眨眨眼,睫下几乎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阿风?”好半天,才艰涩地挤出两个字。
阿风一愣,发现方梦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阿白?你怎么来了?”
方梦白的神情有点奇怪,少年眼眶红红的,有些强颜欢笑的模样:“阿风……刚刚……”
“刚刚怎么了?”阿风纳闷,打量他一眼,“阿白,你眼睛进沙子啦?好红啊。”
方梦白受到会心一击:“……”
他微微一笑,艰难说:“刚刚我瞧见贺兄……口脂……”
“口脂?”一提这个,她就来了一肚子的气。
“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气!”
方梦白一惊:“怎么了?”
阿风控诉:“我看他对我口脂感兴趣,好心拿了口脂给他涂!他不知道怎么还生气了,一言不发擦得乱七八糟。”
方梦白愣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话里的信息量:“所以,口脂是你给他涂的?他自己擦的?”
阿风没多想:“那不然呢。”
方梦白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举袖擦着冷汗说,笑着说:“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喃喃着,这才坦然跨进了屋。
阿风:?你在傻笑什么?-
老夫老妻了,阿风也没多在意方梦白偶尔的古怪。
她如今满脑子都被贺凤臣占据了。
没想到接下来几天还没等她表达自己的不满呢。贺凤臣待她的态度竟显而易见的冷淡下来。
练剑的时候也只以口述为主,能不上手就决不上手。
教完剑转身就走,绝不同她啰嗦。她积攒了好几个问题想问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就连方梦白也觉察出了他们之间的异样,被口脂事件那么一吓,他自是乐见其成的。
这日趁着贺凤臣入定,夫妻二人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偷偷碰了个面。
方梦白闻她抱怨,心中极为愉悦,只表面仍不动声色,故作善解人意地宽慰说:“贺兄不谙世事,喜怒随心,难免有些反复无常,任意妄为了些,你既拜他为兄长,理当多多体谅师长。”
阿风原本还没怎么,听他敲这一通边鼓,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不满道:“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方梦白觑着她气鼓鼓的面色,微微苦笑,适时火上浇油:“……你既唤人家二哥,你们关系好,我又能如何?”
“……若是改日你们和好了,”他眉尖轻拢,含一段忧悒,“我岂不是做了恶人,那时候你们又将如何看我?”
少年眉睫低垂,面色隐隐浮动着失落。
阿风见了,无端有些心虚。
……这些时日,顾忌着贺凤臣的淫威,她的确有些忽略阿白了……
“不至于。”她忙握住他的手,“我、我这不是想着跟他拉近关系,将人哄好了,便宜我们夫妻行事嘛。”
方梦白微微一笑,反握住她的手,笑中柔含讥讽的轻哂。
瞧不出是信还是不信她这鬼话连篇。
阿风羞惭埋头,更加心虚了。
“原是如此,竟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阿风。”
好在方梦白没再跟她计较这个,
“小生在此给阿风赔罪了。”说着,像模像样,朝她做个揖。
阿风:“唉你说得对,他毕竟都是百岁老人了。就当更年期吧。”
方梦白不懂更年期,不妨碍他莞尔:“理当如是。”
“等等。”阿风猛一扭头,突然发现了华点,“他说跟你结契三十年。阿白你多大年纪了,该不会也一百多岁了吧?”
方梦白笑容僵住了,“……”
……他,多大年纪了?
这他倒是未曾细想过。
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也有百岁高龄?
阿风眼睁睁看着方梦白面色一变再变,精彩纷呈,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梦白回过神来,知是被她戏弄。
一挑眉,玉面含笑,双手虚虚一抓,故作恐吓状:“好哇,你竟吓我。”
阿风边笑边躲:“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可以五百岁,决不能五十岁。”
方梦白这些时日跟贺凤臣练剑,也隐约回悟了从前的心得体会,进展极为神速。
他双臂一展,极为轻松地便扣住了阿风肩膀,将人整个抱在怀里。
少年笑得极开怀,她头面紧贴着的胸口一直在震。
“为何?”他五指托住她后脑,以手为梳轻轻梳拢她汗湿的头发。
……这要怎么解释?阿风一时有点卡壳。真老头和修仙文的区别?
“呃,五百岁的修士身强力壮,五十岁的老头就不好说了。”
方梦白笑道:“那以你之见,我是风烛残年,还是老当益壮?”
阿风不解:“以我之见?”
方梦白眨眨眼,故作困惑地歪了歪脑袋:“夜里娘子难不成不曾有过心得体会?如此看来,倒是小生不是……没能将娘子服侍得满意,日后定当引以为戒,时时自勉。”
阿风:“?”
她面色腾得一下红了个透,忍不住拧了他手臂一把,气道:“死变态!”
阿风想不明白方梦白为什么能含笑说出这么破廉耻的话,
他敢说,她都不敢听。
方梦白似乎也自觉羞耻,微微红了脸。
万幸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笑着跟她说起了正事,“隔壁那位祝娘子前些时日不是约了你去逛街?你成日闷在家里修炼也不好,该出去走走的时候还得出去透透气,散散心。”
阿风心想,有道理,第二天便提着方梦白为她准备的糕点,去祝家登门拜访。
祝娘子热情地出来迎接。
当天两人便相伴着一道儿去了平阳城内市廛。
方梦白跟贺凤臣毕竟都是男子,阿风还是跟女孩子比较有共同话题。
祝娘子性子温柔,说话声气慢吞吞得像只蜗牛,她超喜欢温柔漂亮的大姐姐的。
平阳城商业繁荣,大街上熙熙攘攘,车马行人堵得水泄不通,各色店铺比屋连甍,挨挨挤挤打出错落不一的招牌,直看得阿风错不开眼。
这也不能怪她没见识。
要知道自打穿越之后,她便一直待在槐柳村里,古代交通条件不发达,她最远也不过是跟着阿白坐了牛车去县里,哪儿见过这么热闹的古代街景?
祝娘子觑着她好奇,便也含笑着,尽量作陪。
这边扯上一块布,那边买上一朵头花。
人群中挤了半天下来,两个人都挤出了一身的热汗。
又大老远瞧见有卖饮子的。
阿风忙不迭挤到那小贩面前,买了两杯冰凉的饮子,先将一杯递给祝娘子。
自己埋头吸入了一大口,
一口冰镇乌梅汁下肚,阿风长出一口气,顿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此情此景,竟有些当初跟小姐妹们喝着奶茶压马路的意思。
她跟着贺凤臣修炼了半个多月,身强体健远非昔日可比。这一路走下来,精神奕奕,自不觉累。
可祝娘子就不一定了,她性子柔,身子骨也弱,气喘吁吁的,眼看着就有点走不动。
阿风主动扛起大包小包,腾出一只手举着饮子,问:“咱们还逛吗?”
祝娘子抿着唇角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逛的。我歇歇就行。”
阿风安慰说:“没事,又不急。”
两人坐了一会儿,讲起身边那些琐碎八卦。
祝娘子捶着腿问:“那野猪精前些时日被个义士杀了,阿风你知道吗?”
“啊、啊?”捧着“奶茶”的阿风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祝娘子说的是什么。
“真的?”她干巴巴问。
祝娘子:“哪能有假?那野猪精的尸体就被丢在林子里,上山的樵夫都看见了,后来官府来了,派人将尸体收走了,但据说那尸体上全是剑痕,足足几百道呢,也不知是哪位义士所为,可给咱们一方百姓狠狠出了口恶气!
“唉……”她语气几多悲伤,有几多释然,“也好教我那姨母老人家安心了。”
义士阿风闻言有些心虚,低头喝了口“奶茶”。
有没有可能那几百道剑痕不是出气,只是单纯打不过。
话锋一转,祝娘子又语含艳羡:“唉,我真羡慕义士他们,仗剑天涯,行侠仗义,一定威风得很吧,可惜我身子太弱,对了,阿风,我瞧你倒也是会武的?”
栖云州的修士本来就少,拂衣楼的人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窝着呢。
阿风也不敢暴自己是修士的事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便遮掩说:“呃对,我们家以前开武馆的。”
祝娘子:“难怪,真好……欸,等等,”她说着说着,倏地站起身,惊讶地往前直瞅,“那不是贺公子?”
阿风顺她视线一看,也惊讶了一秒。
人群中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可不正是贺凤臣吗?
他衣翻雪浪,行走在人群中,乌眉微动,似乎有些不太习惯人群的拥挤。
素脸凝霜,玉骨冰肌,独立风尘。
还没等她回神,祝娘子便已向人群中招呼:“贺公子!这边!”
贺凤臣循声抬眸。
阿风哑然,同那深秀清寒的眸子四目相对。
23 第 23 章
“那艳艳生的新作你们可看了?”
书生们小声交头接耳,七嘴八舌。
“哪能呢,月初便一直闷在斋里念书,哪儿来的闲情逸致问这些风月!”
“哈哈子溢兄倒是个风流客!我那日亲眼所见他买了!”
那些人热烈地切磋,议论着,遮遮掩掩问那店家买了几卷避火图走了。
贺凤臣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地移开视线。
可目光无意间触及二楼一晃而过的荷色衣角。
他心里一紧,仿佛被个拳头捏住,一下子难受起来。
他深知这些时日,自己是有几分古怪的。成日里不能静心。一见到阿风,胸腔里便好似塞了个顽皮的小僮。
在他心底奔跑跳跃,搅得他心里天翻地覆,不得安宁,又任□□置气,动辄令他生闷气。
而若见不到阿风,便又惘惘的,雨打花枝般,蔫头耷脑。
他弄不明白这复杂的感情,却知晓是因阿风而起。
想来,自己这段时日忙着指点她修行,在她身上投注的精力已然太多了。
竟连方梦白也无暇关注了。
他听说那避火图,略迟疑了一刹,也朝那柜台后的伙计走去:“可有避火图售卖?”
伙计一愣,瞅了眼前的少年好几眼。
少年长身玉立,风轻云淡,一开口竟如此直白,不加遮掩。
伙计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有倒是有,客官你要什么样的?”
贺凤臣恬不知耻反问:“都有什么样的?”
伙计:“那就得看客官想要什么样的了。”
贺凤臣摇摇头:“我不知道,你都给我看看。”
伙计嘿了一声,暗笑这少年生得这般脱俗好样貌,还是个色中饿鬼呢。“这倒是宽泛……唔,客官,且等着,我拿几卷出来给客官瞧瞧,哪卷客官‘兴致盎然’。”
过了一会儿,搬出好几套春-宫出来。
幅幅都是以工笔细细描摹,男女在不同场景下交-媾之情貌。
既有那衣衫凌乱,含蓄不露,注重男女之间耳鬓厮磨,温柔爱抚的。
亦有那直白露骨,将人体肌肤勾勒得纤毫毕现,令人血脉偾张的。
但每一幅无不是香艳旖旎,气韵生动。
贺凤臣低头不过略翻了一眼,大脑嗡地一声,便好似被个重锤迎面砸了一下,整个人都懵了半秒。
嗡嗡嗡。耳畔蜂鸣阵阵。
那避火图中的男女仿佛偷了他跟阿风脸的画皮妖怪跳到了他脸上来。
他面如火烧,眼里泛起水雾,心几乎快跳出喉咙口。仓促间,惊魂未定地合起画卷。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面色飞红,花颊红唇,眼波如水,目含汪汪春情,抬眸问那伙计:“可有描绘男子之间的?”
龙阳之好嘛。那些个达官贵人就爱这个,伙计也不意外,低头就给他翻找起来,“客官且等等。”
贺凤臣手展开那龙阳春1宫图。
画中的两个男子紧紧相拥,紧密交缠,情态张狂,丑态毕露。
他不过略瞥了眼,喉口有些翻涌。
强压住了反胃之感,面无表情地飞快用手盖住了,“我要这个。”
伙计觑他眼色,揣摩着他心思,将手边一册推推,“这一卷,小郎君可要看看?”
贺凤臣闻言去翻,翻了两幅,目光便顿住,忍不住聚精会神看起来。
这一卷讲的似乎是个狐妖变成绝色美人,引诱有妻子的书生。
书生一见狐妖便着了魔,纳了她为妾,可惜小妾对他一直冷冷淡淡,不肯多笑一笑。书生便千方百计,想讨美人欢心,博他一笑,为此连自己的正妻也抛之脑后去了。
本以为是个男子坐拥双美,三妻四妾的庸俗故事。
孰料,一日,书生为了给小妾买朱钗首饰外出,回到家中,竟撞破个美少年按着自己妻子,裸1抱在榻,二人忘情,在成好事。
少年回眸间,秀眉樱唇,其眉眼容色,分明与那狐妖如出一辙。
原来,这狐妖本是个男身!只因一早爱慕书生妻子,这才幻化成女人,伺机接近了书生夫妻,趁书生不在,引诱了妻子,淫其妻。
贺凤臣看得心绪起伏,一时忘情,冥冥间,似与那狐妖感同身受……
伙计见这少年一时恍然凝想,一时蹙眉迷惘,心里也觉得好笑。
“如何?这一卷怎么样?那男女之间的还要吗?”
贺凤臣猝然回神,一顿,“……也罢,都包起来罢。”-
阿风跟着祝娘子在楼上逛了一圈,淘到了一大批近来时兴的话本。
没曾想祝娘子也好此道,红着脸小声给她安利了不少美文。
“这本、还有这本好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陈生衷情,到老也只妻子玉香一人。”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阿风看得眼花缭乱。
这几天里她光忙着修炼,没怎么留意市面上竟又多出了这么多新话本子。
这下可有的看了。
抱着淘来的话本子,阿风兴冲冲地下了楼。
贺凤臣独立柜台前,看来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阿风过去打招呼:“久等了。”
贺凤臣细细看了她一眼:“……也不算久,你们好了?”
她觉得贺凤臣的神情有些奇怪,一时间也没多想。
“好了,二哥,你在下面等了那么久,难道就没什么想买的吗?”
贺凤臣目光不知为何在她面上顿住了,“我……”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我不好此道。”
学霸小仙男嘛,都是不看这些杂书的,阿风表示理解。
回到桂花巷,跟祝娘子告了别,阿风迫不及待回到屋里,一头栽进了话本的海洋,看生看死。
劳逸结合,总归她今天的修炼任务已经完成了。就算是高三生,也得让人放松放松不是。
阿风回屋之后,贺凤臣洗了菜,走到院子里的露台灶台前。
而那里,已经被个不速之客占据。
白雾袅袅,一道青色身影在案前忙忙碌碌,运刀如飞。
贺凤臣看他身影,慢慢地朝他走了过去。
贺凤臣走到他身边时,方梦白好似才发现他,有些惊讶地挑起眉:“贺兄,怪我忙忘了神,竟没瞧见你。”
“不要紧。”贺凤臣摇头,将自己刚刚洗干净的白菜,萝卜等搬上案台,“借用贵宝地。”
方梦白对他早有微词,此时微笑,手不动声色按住砧板,守着大锅寸步不移:“贺公子,仙人之体,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近来怎么偏跟这些浊米油污较上了劲。”
心道:这段时日他眼睁睁看着阿风跟贺凤臣走近。
阿风单纯,贺凤臣却是个不识礼数的。
前几天他霸占了灶台,取他而代之,日日给阿风下厨也就罢了。
如今他二人既然闹了别扭。
这灶下哪里还有你插足的道理?
贺凤臣淡淡道:“妻子职在中馈,炊爨当然。”
方梦白慢条斯理强调:“若我没记错的话,自见面起,贺兄便一直以在下妻子之居。”
“可贺兄所作所为……”方梦白莞尔一笑。
顿了一顿,若无其事,风轻云淡,“真不知你喜欢的是我……还是阿风?”
他说完,细细观察贺凤臣的神情。
“你吃吗?”贺凤臣不以为然地反问。
方梦白皱起眉。
贺凤臣已挤走他,拿起菜刀,给萝卜雕起花来。
剑修精妙绝伦之剑术,用在此处,竟也合宜,少顷功夫,玉屑霏霏,一朵青白玉的花朵,在他雪白指尖层叠怒放。
“这萝卜——”方梦白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生出股危机感出来。
“阿风的饭食自有我来照料,不劳贺兄费心。”
贺凤臣放下刀,俯身瞧了萝卜一眼,显得极为满意,“玉烛,你喜欢吃萝卜吗?若我未记错,你当不爱的。”
方梦白微一怔,不解其意。
贺凤臣盯紧他双眼,一字一顿,慢慢道,“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若你喜欢,我自会为你洗手弄些酒食来,可阿风才喜欢吃萝卜不是么?”
不咸不淡的话语,却见其对阿风的喜好已了若指掌了。
方梦白心里倒吸口凉气,被他呛得眼前一黑,两耳嗡嗡,差点缓不过气来。
岂有此理。
“你以为自己多了解阿风?”
贺凤臣摇摇头,顺手取了巾子擦拭了拭指尖:“我没有你了解她,但我会试着从旁多加留意。”
方梦白冷笑:……他倒要瞧瞧,阿风到底是偏爱谁的手艺。
这话说完,两人都不再言语,各自紧锣密鼓地炒起菜来。
到了饭点,被叫到饭桌前的阿风,瞧着这满满一桌子菜,诧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方梦白笑着递给她一双筷子,“你平日里修炼刻苦,正要多吃些。”
看了一下午话本的阿风顿时心虚起来:“……”
贺凤臣也在她身边捡了个位置坐下。
自然地夹了一筷子萝卜送她碗里:“尝尝这个萝卜如何?”
看到萝卜花的阿风,一下子震惊了:“好漂亮的萝卜!”
她夹了萝卜,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喜欢,舍不得入口。
贺凤臣:“不合胃口?为何不吃?”
“不是不是。”阿风忙解释说:“是太好看了,舍不得吃。”
她话音刚落,便觉右手边的方梦白气息一滞。
阿风纳罕:“阿白?”
方梦白微笑,飞快往她碗里夹了筷子葱爆大虾:“尝尝这个,你不是最爱吃肉?”
“萝卜……”他状似无意,“清口顶好,但当多吃些肉食,健壮身体。更遑论,食之本义在‘味’,色香不过锦上添花。”
阿风纳闷地看他。
怎么好端端地就发表起美食评论来?
“外面的菜做得再好看,也不如这家常菜日日吃的。”方梦白慨叹了一口气,又给她挟了一筷子大虾。
贺凤臣:“试试这块排骨。”
方梦白抿了唇角:“那这碗鱼汤又如何?”
阿风:“……等等!”
她彻底糊涂了。
就算她再迟钝,这个时候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你们到底在攀比什么?这是什么厨王争霸赛吗?”
方梦白顿了一会儿,方才风轻云淡说:“……不过是跟贺兄切磋厨艺罢了。”
他若无其事问:“不知阿风你更喜欢哪一道菜?”
理智告诉她哪一道菜都不能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才过了一下午的时间,这两人突然剑拔弩张起来。
……但炮灰可不是好当的,她于是诚恳说:“都很好吃。”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令方梦白满意。
少年不知想起什么,眉尖微微蹙起,气息凝滞,顷刻沉默。
连带着贺凤臣也安静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他主动拿起筷子,打破了平静,结束了这场没来由的闹剧:“吃饭罢。”
吃完这顿没头没脑的饭,阿风回到屋里,琢磨了一下这两人的古怪。
……贺凤臣不是喜欢阿白吗?怎么这两人弄得针锋相对的,差点害她无辜躺枪。
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难为自己。
反正是他们自己的事。就算这两人闹翻天,也绝不会闹出人命来。私心说,她还乐见这两人吵架呢,最好吵到离婚。
她很快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快快乐乐地就这方才没看完的话本继续往下看-
24 第 24 章
“等等……”阿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
方梦白跟贺凤臣互不相让地扭打在一起,招招式式,拳拳到肉,还都往对方脸上招呼。看得阿风都疼。
她一开始还有点担心,生怕这两人闹出人命来。
主要是替阿白担心。
可看着看着……好像也没用上灵力。
方梦白跟贺凤臣潜心修炼这些时日,打起架来,竟也不至于被单方面按着挨打。
偶尔有几处惊险之处,他甚至还能扭身反击。
论战斗技巧,方梦白自是远不如贺凤臣的。
可少年腰细背薄,身肢柔软,身居弱势,丝毫不乱,心眼子也多,自知力微,便也不顾君子之风,专挑那下三滥招呼。
贺凤臣登时更生气了,咚咚咚,挥拳朝他面门砸去。
阿风:“……"
你们不要打了。打输住院,打赢坐牢。
她到底要不要拉架?这俩人好像已经沉浸在双方的世界里,打得浑然忘我,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缺德点……她其实还蛮乐见这两人扯头花的。最好撕得再响一点,撕到离婚。
不过眼看着这两人打得越来越凶悍,身上都流了血,挂了彩,阿风不免提心吊胆。
“别打了!”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句,不敢贸然加入战局。
两人充耳不闻。
“别打了你们!快住手!”
一转头瞥见廊下一只扫帚。
阿风这才慌忙抄起扫帚,加入战局,气沉丹田,一声怒喝:“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她特地用了灵气,顿如铜钟大吕,雄浑厚重,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厮打得忘我的两人这才蓦然回神,注意到她的存在。
贺凤臣一顿,直击方梦白左颊的手适时顿住。
方梦白眸光闪动,唇角柔柔浮现出一丝讥笑,趁此机会,反手给了他一记老的,撩上他眼皮。
“唔……”贺凤臣一时眼皮吃痛,不自觉低吟了一声,视线模糊,晃了晃身子,勉强站稳。
眼睛火辣辣的疼,想是眼皮已经肿起来了。可等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阿风奔到了方梦白的身边,搀起他,慰问,“阿白,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贺凤臣抿唇。
眼睁睁看见方梦白迎着阿风,拢着眉心,作一副西子捧心之态。扯动开裂的唇角,硬生生扯出抹虚弱的笑来,“……没什么大碍。”
“你们怎么回事?”阿风这回真的心疼了,更有些生气,“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怎么就打起来了?”
孰料,此言一出。
贺凤臣,方梦白不约而同,肉眼可见的都沉默了一下。
阿风:?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吗?
这两人明显都不愿多说。
方梦白扶着她手,付之一笑:“都是小事……”
贺凤臣看看近处的两人,垂下眼。扶着眼眶,发出一声很轻的,闷哼一般的小声呻-吟。
但这声音还是被阿风所捕捉到了。
她脸一红,良心发现。
刚刚她明明看到阿白趁隙给贺凤臣来了记狠的,还只关心阿白。
可谁叫阿白身上都挂了那么多彩,又是凡人,跟贺凤臣打架不定吃了多少痛楚。
用点心眼子,不吃亏,才聪明呢。
她偏心给自家夫婿找了理由。
此时见贺凤臣小声呻吟。愧疚感涌上心头。
顿时,不好意思地扭身去查看他的情况:“二哥,你呢?你没事吧?”
贺凤臣没说话,只摇头,别过脸。
他雪白的侧脸好大一片红肿,眼眶也乌了,几绺凌乱的乌发垂落下来,遮掩着伤肿。
美人受难,阿风一下子就心疼起来。
“二哥……你们……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贺凤臣仍是摇头,缓缓说:“并非什么大事,你不必问了。”
方梦白冷眼瞧他矫揉造,卖弄可怜。
垂着眼,又“嘶——”地叫起痛来。
阿风心疼了这个,又心疼哪个,还没顾得上贺凤臣,又晕头转向继续关心方梦白。
“怎么了?很疼吗?”
方梦白挡着脸,侧身不让,“不要紧,还好,也不算疼,忍忍就过去了。”
阿风掰开他手,仔细瞧他伤处,伸手去揉,忍不住埋怨说:“该,叫你们打架。”
方梦白将下颌搭在她手心,眼睛红了一圈,吃痛的泪水将眼睫濡湿,哀声说:“……嘶,疼,轻点,下次不敢了。”
“现在知道疼了?打架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打成这样子——”阿风不满咕哝。
可这两人在这件事上竟保持了高度的,一致的默契。
明明刚刚还打得那么激烈,偏在这件事上联起来瞒她。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本来她就有点忌惮这两人过往关系……这两人竟瞒着她有秘密了……
阿风问方梦白:“你先说。”
方梦白强笑:“小事而已……”
阿风:“二哥,你呢?”
不太会撒谎的贺凤臣:“……”
“好啊,都不说是吧。”一来二去之下,阿风转转眼珠子,故意作出怒容。当即甩了手站起身,“那你们打吧,打死了我也不管你们了!”
方梦白,贺凤臣都相继一怔,站起身,想拦。
对上视线,彼此忌惮,互相掣肘,目光都闪动冷意。
这一迟疑的功夫,阿风就已气冲冲地推门而出。
阿风一走,室内霎时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观众走了,他们才打过一场,眼下也失了啰嗦的兴致。
方梦白顿了顿,意味深长瞥了贺凤臣一眼,抬起脚,跟着阿风冲了出去。
二人一走,室内一下子冷清下来,寥落一室的烛光,孤灯里融着一个冷冷的孤影。
贺凤臣正了一下衣冠,从袖子里摸出方才扭打中已经撕扯得不成样子的龙阳春宫册。
皱巴巴的纸张,愈发显得画中交缠的双方男子丑态毕露。
他仅仅展开看了一眼,便皱了皱眉,揉成了一团。
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皙白的侧脸有些可怜的寂寥,而愈发稚气。
贺凤臣顿了顿,到底抵不过本心,缓缓将袖子深处仅存的最后一幅男女避火图展开-
阿风故作生气地走出去没多远,方梦白就追了上来。
“阿风、阿风……”少年气喘吁吁,苦笑着跟在她屁股后面紧赶慢赶,“怎么又生气了?”
阿风加快脚步:“你跟贺凤臣两个人瞒着我,难道我还不能生气吗?”
“不是这样的道理,唉哟……”方梦白追了几步,突然弯下腰,哀哀叫起痛来。
“阿风,阿风。”少年见她根本不予理睬,可怜巴巴地抬起脸一迭声地喊。
本来她就没真生气,此时听方梦白叫得可怜,阿风登时就有点心软了,慢了脚步。
方梦白见状叫得更哀戚了,“唉哟好痛,本来被打就痛,老婆又不管……”
明知他三分的痛装成了八分,阿风还是不自禁地唬着一张脸,折回去看他情况。
“喂,你怎么样了?”
少年见她折返,登时眉开眼笑,“有老婆管就不痛了,没老婆管才可怜呢……”
……都成这样了还不忘踩贺凤臣一脚是么?
阿风大无语,脸有点热,啐他一口,正要转身,方梦白忙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
“阿风,你亲亲我,老婆亲一亲就不痛了。”
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阿风被他臊红了脸,忍不住说:“谁是你老婆?”
少年攥了她胳膊,不松手,黯然垂着一双秀目:“完啦,是我错,这下老婆真不肯要我啦。”
明知道这是他的把戏,但谁叫方梦白生得实在太漂亮,她每次还是会中招。
阿风装模作样地挣了一下胳膊,终究不忍地松动了语气,“……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出她语气的软化,方梦白眼睛一弯。
她瞪他一眼。
他忙道,“我……”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我……毕竟也是个男人。”
阿风:“噗——”
方梦白:“?”少年迷惘地抬起脸。
“阿风?你笑什么?”
抱歉,冷不丁听到这么耳熟的台词,实在太出戏了。
阿风险些绷不住怒容,差点儿缺德地爆笑出声来。
“没没没,你说你说。”
当他面笑话他,可就太灾难了。
“是贺兄……”少年目光闪动,有些难为情地叹口气,“他、他仍未放弃……与我……”
阿风吃惊:“他还想草你?!”
方梦白僵硬了:“……不。”
阿风:“他想你草他?”
方梦白更头疼了:“……不,阿风你说话倒也不必如此直接……”
阿风猜测:“所以你奋起反击,你们扭打在了一起?”
方梦白闭目苦笑,眉眼含羞恼:“正是如此,男人被另个男人觊觎……对你说这些,真让我不好受……”
月色下,少年文秀的眉眼压抑几分羞愤苦闷,说不尽的可怜可爱。
阿风喃喃:“当真?”
得知事情真相,她心里有点莫名的滋味,惘惘的,有些空落落的。
相处了这些时日,贺凤臣竟还没放弃阿白吗?他难不成还喜欢阿白?
她倒没觉得愤怒,只是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反应太过离奇。
方梦白一连看了她几眼,倏地开口:“阿风……你不信我?”
“信,当然信。”阿风有些心不在焉说。
方梦白心里一个咯噔:“阿风?”
“怎么了?”她抬头。
方梦白却不言语,深深地注视着她,目光在她面上梭巡,观察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阿风被他看得莫名有些慌神:“怎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方梦白沉默了一刹,冲她一笑,但很快,面色又一点点淡了下来。
气氛霎时间的冷淡,就连阿风也觉察出不对劲。
她心一下子就慌了,也不知道是为何而慌,就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抓包,心虚得厉害。
她刚刚的反应是不是不太正常……
丈夫受辱,正常的妻子反应该是什么?
愤怒?
她慌忙反握住方梦白的手:“阿白……我、就是有点惊讶。”
她尝试做出愤怒的表情,还是失败了,只好颓丧说:“他、要不这些时日你离他远些吧?”
方梦白深深看了她几眼,动了动唇,终是轻叹了口气,反握住她的手,“……也好,都听你的。”-
阿风也被那天夜里自己的反应吓到了。
不管贺凤臣是想草她老公,还是想被草……
25 第 25 章
她不太清楚“入道”的具体评判标准到底是什么。只得勤勤恳恳,每日加倍的刻苦。就连刚买没几天的话本,也没时间看完,闲翻了几页便随手撂到了一边。
方梦白心疼得她辛苦,劝她休息。
阿风不敢歇,“若是没能入道,二哥赶我……”
少年闻言,不知何故沉默了一会儿,轻飘飘道:“……他也未必会赶你。”
阿风忍不住看了方梦白一眼。
从前阿白是不甚在意她跟贺凤臣接触的。
但自前几天起,直至那天晚上,她便觉得他态度有了彻底的改变,变得古怪,说话语气有些怪声怪气的,总皱着眉,像有心事。
也可能是她做贼心虚,疑神疑鬼。
“我……我还是有点怕他。”她迟疑说。
因贺凤臣态度实在神秘难测,忽远忽近。她也委实摸不清楚这少年的脾性。
方梦白抬起头,见她惴惴,倒是柔缓了面色:“不必担心……你修炼刻苦,修为涨得也快,又岂有不过之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他不肯放你。我近日剑术小有所成,虽然比不上他回雪剑法,但总好过从前手无缚鸡之力,任由他宰割。我们夫妻再另作盘算便是。”
得了方梦白的安慰,阿风心里这才好受些,点点头。
方梦白知晓她外表娇弱,内心素来顽强的,便住了嘴,也不再劝她休息,只尽量替她将生活中的小事一应打点齐全,不致她分心。
她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过起了家长陪读一般的高三生活。
方梦白每每练完剑,总披襟散发,钻到桂花树底下,抄着锯子、凿子,叮叮当当忙活着什么。
阿风看不明白,“你在忙什么呢。”
方梦白温言:“过两天你就晓得了。”
过了两天,收拾出个雏形出来,竟是搭了个简易的小卷棚。
入了伏,暑气正盛,她每天练完剑热出一身汗,屋里又闷得慌。
他怜她辛苦,这才给她弄了片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小天地。
卷棚搭好了。
方梦白拖了一张短榻到卷棚下,牵了她的手来看。
又把井水里湃过的西瓜给她切了。
“看看,为你准备的。喜欢吗?”少年柔声说。
绿荫,短榻,冰西瓜!
阿风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极为感激道:“阿白!多谢你!你人真好!”
方梦白微微一笑,极为受用的模样。拉着她的手在榻上坐了,催促说:“试试?”
阿风坐在铺了凉席的短榻上,发出舒服地叹息:“真好,舒服。”
她往后一仰,贴着冰凉凉的竹席就不肯再动弹了。
方梦白跟着她脱了鞋上榻:“日后,你尽可在这里小憩了。”
阿风有点犹豫。
少年披着头发,偏头问:“怎么了?”
阿风:“这……会不会有点太张扬了?”
贺凤臣毕竟很避忌她跟阿白接触……
方梦白意识到了她指的是什么,皱起眉:“……倒也不必事事怕他。”
阿风没吭声。
方梦白柔声问:“怎么这么看我?”
“是错觉吗?”阿风挠挠脸,“总觉得你学了剑,性子也张扬了。”
方梦白一怔。
“张扬点……也没什么不好。”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他这话说得极轻,仿佛含在少年唇齿间的一缕春风
阿风没听清:“怎么?”
方梦白抬脸一笑,长臂将她一拦:“没什么。”
……不过这两天,贺凤臣的确没怎么管过他们两个。不管了,也就这几天功夫了。若是没能入道,她跟阿白还不知能相处几天呢。
阿风很快便将这事抛之脑后。
她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了下来。
方梦白也在她身边找了个位置。手虚虚地搭上她的腰身。
“要休息吗?”他温柔的眼凝着她。
清风拂过桂花树叶,阿风吃了好几块西瓜,舒服得直眯眼,困意袭来,她打个哈欠,点点头。
往方梦白那边靠了靠,挨着他沉沉睡了过去。
方梦白也闭上眼,呼吸一下一下变得绵长。
贺凤臣结束了入定,走出东厢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他顿足,目光一眨不眨,紧紧凝视着桂花树下相拥而眠的两人。
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任凭他使尽手段,也没令这二人分离,反倒总背着他,一个不留神的功夫,就搅合到了一起。
贺凤臣淡淡垂下眼睫,见这两人大夏天抱成一团,竟不思遮掩,愈发张扬,心底微感不虞。
也不知道这不虞到底是针对阿风,还是方梦白。
只觉得都很刺眼。
他目光从方梦白脸上落到睡得脸都发红的阿风身上。
这几天里他不是没觉察出阿风待他态度的改变。
……是因为他打了她丈夫吗?
贺凤臣心里头发闷。
这两人如此亲密,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格格不入,滑稽可笑。
他最初只是想跟阿风保持距离,可是买回来的龙阳图册早就化为了齑粉。
倒是那男女春1宫……他这几天,想起来,便忍不住翻一两眼。
夏天暑气又盛,看得他浑身燥热,坐立不安。
贺凤臣盯紧了阿风的睡颜,心里的不满、嫉妒,如污泥一般缓缓蔓延。
……都是她的错。他默斥。
这是他的丈夫。
她凭什么跟他的夫君成日里黏在一起,害得他心神不宁,也害得他们夫妻相殴。
他无法坐视,想了想,走上前,也脱了鞋,上了榻。在她左手边躺了下来。
阿风是被热醒的。
迷迷糊糊间,觉得身子很重,左右不透风,又闷又热。
她以为是方梦白离得太近,睁开倦眼瞥了他一眼。
可很快,又感觉不对劲,左边的肚子也很沉……
手!
有一只手搁在她肚子上!
不对,还有腿!!
意识到莫名其妙出现的手脚,她吓得差点灵魂出窍,以为闹鬼,整个人都清醒了。
慌忙扭头一看。
这一看不要紧,她愣在原地,出窍的魂魄这回彻底吓得飞向了天际。
……这还不如闹鬼呢。
睡在她左手边的不是什么鬼。
而是贺凤臣!
他闭着长睫,乌发海藻般披落,手和脚都如藤蔓一般缠上她的腰腹,睡得正香。
阿风看了半天,“嘎嘣”扭动了一下脖子,又看看方梦白。
比起心安理得的贺凤臣,少年微微皱眉,似乎不太安稳,他一只手搭在她肚子上,梦中不自觉蜷着身子往她身上贴。
三个人的衣衫,头发,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肚子上搭了两个人的手,被夹在中间的阿风,瞬间就僵硬了。
内心感到淡淡的崩溃:……她只是单纯睡个午觉啊。
这算怎么回事?
同床共枕,大被同眠。
咱仨是不是太暧昧了?
阿风:不敢动-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阿风双手合十放在肚子上,安详地闭上眼。
希望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她睡糊涂了的噩梦,一睁眼,一切都还是好好的。
……完全无法置之不理!
贺凤臣的身子太重了!明明看起来清隽瘦弱如同少年,压在人身上怎么会这么重?!
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撇了眼肚子上搭着的胳膊、腿。
缓缓地,一点点挪动着自己的身子,企图从这桎梏中挪出来。
很好,就差一点了,加把劲。
短短尺长的距离,阿风挪出了一身的汗,眼看胜利即将在望。
贺凤臣不适地皱了皱眉,梦里可能觉得有些痒了,软着嗓子“唔”了一声,又往她身边贴了贴。
阿风:“……”忍不了了。
她忍无可忍一巴掌呼到他脸上,揪着他耳朵低声说:“醒醒!”
贺凤臣终于醒转。
怔了一秒,乌黑眼底泛起迷茫的水汽:“……阿风?”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风扯他领子,“给个解释?”
贺凤臣刚睡醒可能有些迟钝,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回神思。
沉默少顷,答:“……睡觉。”
阿风:“?”就睡这儿?
鉴于贺凤臣的神情实在太平静,太正直了。
这甚至让阿风有点怀疑自己小题大做起来,她委婉道:“二哥,我们之间男女有别……”
贺凤臣已彻底清醒,直起身,去挽松散的长发,淡淡说:“我生性不爱女子。”
阿风愣了一下。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浓翠滴荫下,贺凤臣面容姣好沉静,侧身绾发,乌发如铺,美若女子。
如果贺凤臣单纯把她当姐妹的话,那睡在一起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相反,惦记着贺凤臣可能对她有不轨之心的自己,未免就有点太过傲慢了……
不过怎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性取向不同便真的不必保持距离吗?
阿风隐约觉得不对劲,有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贺凤臣垂眸扫了一眼仍在沉睡的方梦白,道,“阿风,你们又将我的话当耳旁风。”
阿风原本还高涨的气焰,一下子就又矮了下来,“……这,情况不同。”
好在贺凤臣没有追究他俩的意思。
这样不行。阿风很快反应过来,她得把主动权拿回手里。
“你们那天为什么会打架?”
贺凤臣顿住了,“玉烛,怎么说的?”
阿风看向他清凉的眼底,认真说:“他说,你想跟他行男男之事,他不愿意。”
虽然很缺德,但阿风不介意再添油加醋一下,拆散这对男鸳鸯。
“他说你的行为给他造成了困扰。”她稍微夸张描述了一下方梦白羞愤的情绪。
贺凤臣的眼睫猛地颤了一下,表情有一瞬间的波动。
“……他是这么说的?”
“包的。”
贺凤臣避开她的视线,神情好似有点难堪,局促,“那你……”
26 第 26 章
明明没做什么,阿风的心还是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她猛扭头:“阿白?你醒了?!”
方梦白坐直身子,喊了她一声之后,就没再看她,只皱眉盯着贺凤臣,“贺兄。你怎会在此?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凤臣还没怎么,阿风就已经僵硬了。
这要怎么解释?死嘴快解释啊。
贺凤臣掸袖而起,容容说:“我来是为找阿风议事。”
方梦白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事?是当着我的面不能说的?”
贺凤臣竟难得一笑,目光睒闪,微含轻蔑冷意。
但仅仅一刹,在对上方梦白不躲不避的视线之后,他就又意识到不对劲,沉默下来。
……他跟玉烛才是夫妻,怎地这一天天弄得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他眼底的讥嘲褪去了,迷茫的水雾又复了上来。
“玉烛,”贺凤臣摇了摇头,和缓了语气,“你知晓,我是决不会瞒你的。”
“我来——是为与阿风的约定。
“一月之期将近。我想,你应当是不愿见阿风离开的。”
听到跟自己有关,阿风眨了一下,回过神来:“我?”
贺凤臣没看她,娓娓道:“我打听到,自平阳城以西一百多里伏龙山内,有一妖孽作祟,已杀伤百人。
“知之不若行之。修士岂可闭塞于洞府,一味呆板地念经、打坐?修行是脚下的功夫。当周游八荒,扶危济困,磨砺身心,以证其道。
“若阿风能将那只妖杀灭,便算已初窥大道了。我将允她同行。”
所以就相当于期末考试?阿风想了一下。
虽然对付那只野猪精的时候怪狼狈的,但她自觉较上一次有了许多进步。
“……行啊。”她想了想说,“我没问题。”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转向方梦白。
方梦白听闻“杀伤一百多人”时面色便已有些不好。
“……她一人去?”压抑着不虞,缓缓问。
贺凤臣平静说:“这是她的考验,自然只她一人。”
方梦白不假思索,斩钉截铁:“不行,我不同意。”
贺凤臣:“玉烛,我知晓你的担忧。但或许,阿风并非你所想的那般柔弱。前些时日,她一人,便已独当一面,已斩杀了一头野猪化成的精怪。”
方梦白抿唇:“那伏龙山中的妖孽比野猪精又如何?”
贺凤臣沉默少顷,轻声说:“我不曾见,但经过调查,据所见修士所言,约莫在二阶三阶之间。以阿风的修为,或许会吃些苦头,但想来应无性命之忧。”
正如修士分境界,妖兽也有等级之别。
贺凤臣疏离的态度,倏地将方梦白激怒了。
“料想?”少年怒极反笑,“你可知晓,任何一个细节,误差,都可能造成阿风的性命之忧?”
贺凤臣冷冷:“所以你的意思便是,将功法、修为统统喂到她嘴边?”
“修行之路,素来便危机重重,欲成大事,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贵祖师之训,我这个做道士的记得清楚,你这个读书人竟连这个也忘光了?”
“可也不能盲目送命!”方梦白面色一变,少年深吸一口气,薄透的面色晕出微红的怒意
难得失了风度,怫然起身,语句急如连珠,“你懂得什么?一个月……这是揠苗助长……你既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岂不知亚圣亦言‘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阿风怔怔地看着这两人冷了面色,针锋相对,头皮一阵发麻。
这好像是教育理念的矛盾……
算了,算了,都不容易,她忙张开手挡在两人中间。
“阿白。”她呼喊。
方梦白皱眉。
阿风尽量诚恳说,“我、我没问题的……我也想试一试。”
方梦白一愣,眼里渐渐露出错愕、失望,“阿风……你!”
“我真的可以的!”阿风一手指天,努力保证。
方梦白看看她,又看看贺凤臣,倏地抿紧了唇,拂袖而起:“好好好!你们两个心有灵犀,原是我不知好歹,做了这个恶人了!”-
方梦白被气跑了。
阿风也知道方梦白是关心她。
可她真的想试一试。
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下又怎能成长?更遑论,这还是个怪力乱神的世界。
踏上修行路就意味着她后半生都要与这些危机为伍。阿白又不能护她一辈子,她迟早有独自面临危险的一天。
准备好了才能出发……永远不可能“准备好”的,危险到来的时候更不会容你做准备。
这个妖兽听起来有一点危险,但不多,贺凤臣应该也不会白白见她送死。
她不愿令方梦白伤心,又想说服他。
半夜,见东厢房的耳房里还亮着灯,便端了碗面条敲开了门。
“进来。”
阿风有点吃惊,方梦白竟还愿意让她进来。
她进了屋,见少年临案站着,桌子上铺着好长一卷的白纸,脚下还堆了许多废纸团。
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两只宽大的青色袖口全是黑乎乎的墨渍,乌发披散着,有些狂乱的模样。
一边挥毫泼墨,一边念念有词,嘴里念念有词,“丹青……我难道不是丹青剑……要如何?如何恢复……”
阿风被被吓了一大跳:“……阿白?”
方梦白又好像是才意识到她出现在哪里一样,皱紧了眉,“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
少年冷冷埋下头:“看我做什么?我好得很,你跟贺凤臣跟聊得来,不去找他来找我做什么?你我早已和离,我还算你什么人?”
“可你跟他不一样。”阿风忍不住反驳说,“你是我夫君啊!”
方梦白闻言,一怔,手上的毛笔掉了下来。
“阿白。”阿风见状,赶忙乘胜追击,握住他的手,“我想跟你在一起,为了能跟你在一起,让我试试好吗?”
方梦白高热般的癫狂散去了,面色褪去了红潮,又一点点变得苍白,结结巴巴说:“阿风……我、我刚刚……抱歉,我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不怪你,有人这么担心是才是我的幸运呢!”阿风忙道。
见方梦白的情绪一点点稳定下来,阿风扶着他坐下,蹲在他面前,认真看着他,“阿白,你不对劲,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担心吗?”
方梦白一怔,“我……我舍不得你。我怕你受伤。怕你累,怕你辛苦,怕你热,怕你冷,怕你饥……”
“我是成年人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阿风觉得这应该不是更深层次的原因。
方梦白看着她的眼睛,犹豫地伸出黑乎乎的手触了触她的面颊。
顿时留下两道黑影子。
他慌忙歉疚缩回,“哦……抱歉。”
“我……”方梦白深吸一口气,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不对劲。
方才的他,神魂仿佛被一个陌生的存在占据了,蓬勃的怒意,戾气几乎要将他的心肺烧穿,他焦躁不安,活像只急得团团转的困兽。
此刻,神志一点点清明下来,方梦白不由反省起自己这一连数日的所作所为。
这几天里,他一直都有些心浮气躁。
或许,从她跟贺凤臣走得太近便开始了。
不,或许要更早。还在槐柳村的时候,他就不喜欢看到阿风跟别人接触。
看她站在田埂地头跟村民人聊天闲话,都会令他感到不悦。
他当然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因此一直按捺着自己,从未表现出不满。
顶多不动声色地,用点小伎俩将阿风喊回家就罢了。
可贺凤臣不行。
他强势地闯入了他们夫妻二人的世界。
一直以来,他都颇有些微词,只不过压抑着自己。
野猪精那次,他俩瞒着他,让她受了伤,令他早已心存芥蒂。
春1宫图,也算一次。
直到今日,又看到贺凤臣冷淡的,妄自尊大地企图插手她的人生,他积累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方梦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只能语无伦次苦笑。
将头埋在手掌心,“抱歉……阿风,是我不好……”
……他对阿风的掌控欲,实有些扭曲了。
可,她应该理解。
他一睁眼,身处这陌生的,巨大的,恐惧的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她是他的全部。
阿风见他情绪不对,怎么可能再责怪他。
忙不迭拍着他手背,绞尽脑汁地安慰。几乎用尽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安慰人的话术。
隔了好一会儿,方梦白的情绪这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你去吧。”少年微微一笑,鼻尖还是红的,但已有些释然,仿佛雨后新生的月亮,
“我想起来,我为你取名方扶摇,是‘扶摇直上九万里’……我害怕,怕你修了道,学了剑,见识到这天地有多广阔,见识到贺兄那样形形色色的人,就再看不上我了。”
“不会的阿白。”阿风不假思索说,“不论我走过多少路,见过多少人,我们俩曾在一起的回忆就是无可替代的。”
方梦白一笑,恶作剧般的伸出黑黝黝的手摸摸她的脸,“去罢,阿风。贺兄说得没错,是我太过自私。这世上没有平静的海面,鹏鸟是要击水蹈浪而飞的。”-
方梦白虽然最终同意了她去参加试炼。阿风心里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更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贺凤臣的反应。
得知方梦白松动之后,他竟愣了一会儿,问她:“你当真下定了决心?”
阿风纳闷:“不是你说的要苦其心志,劳其体肤?”
贺凤臣垂下眼:“……”不是这样的。
他也并非全为了锻炼她而考虑,他有自己的私心。
这些时日,他被她搅得心神不宁,便也想借此机会作出改变。
如果她通过了试炼,那一切另说。
如果她没有通过,那他就能顺理成章赶她走。她再也不会来打搅他跟方梦白,他就能恢复往日的平静,安宁。
明明她作出了他想要的选择,贺凤臣心头浮现淡淡的懊悔。
他抬起眼,试图跟她陈述利害:“但你有可能死。”
阿风有点感动,“你在担心我吗二哥?”
贺凤臣心里头一下子极为不是滋味:“……”好像更懊恼愧疚了……
“是,”他强压下迭起的心潮,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我在担心你。”
阿风豪迈挥手,安慰道,“没关系啦,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迈出第一步,那之后随便来个妖怪都能杀了我。”
日光下,女孩子笑得极为乐观。
贺凤臣看着她,眨了眨眼,有点出神。
现实并没有给贺凤臣多少弄明白自己心意的时间。
贺凤臣、方梦白一同送阿风到伏龙山下。
贺凤臣问:“准备好了吗?”
阿风点点头。
贺凤臣交给她一柄小剑,“我与玉烛就在伏龙山下等你。
“这小剑上有我一滴心头血,若你遇到危险,放出这把剑,我便能赶到。”
“但阿风,”贺凤臣顿了顿,俯下身子,平静黝黑的凤眸像魔鬼的诱惑,“你需记住,用了这柄小剑便算你试炼失败,我不会再留你。”
阿风接过小剑,纳入袖中,“我明白了。”
贺凤臣收回身子,“去罢。”
“阿白,二哥。”阿风看向方梦白。
方梦白微微一笑,目含鼓励,柔声说:“别怕,我等你回来。”
阿风深吸一口气,看向面前的伏龙山,除了紧张之外,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我走了。”
27 第 27 章
伏龙山山高林密。
高大的树木直入云霄,纵横的枝桠交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林子里很暗,也很静。
脚踩着厚实的落叶,阿风攥紧了手中的剑,小心翼翼一点往前。
这长剑是贺凤臣出发前送给她的,是他当年学剑时的旧剑,削铁如泥,吹毛即断,是件宝器。
贺凤臣说,等她境界够了,他会带她去找一把属于她自己的本命剑。
阿风一边想,一边往前走,一不小心踩到枯枝,断裂的声响惊起停在树梢上的几只怪鸟。
双方都吓了一大跳,怪鸟怪叫了一声,扑簌簌扇着翅膀飞走了。
伏龙山太大,刚进山时,她紧张得心砰砰直跳,可一个人无头苍蝇般的在山里转了好几圈,紧张褪去之后,她有点发愁。
那个妖怪到底在哪儿?
如何寻找妖怪,显然也是试炼的内容。
阿风试着放出灵气,去感应风中有可能存在的妖气。
结果非但没感应到妖气,反倒感应到一股很微弱的灵息伴着血腥味儿。
灵息……血腥味?难道是发生了战斗?
阿风忙追着风的方向跑了过去,离得越近,血腥味儿越浓,林子里传来个男人呼救的嗓音:“救命、救命啊——唉哟,救命!”
呼救声近在咫尺,阿风反倒放慢了脚步,攥紧了剑。
得小心提防这是个陷阱的可能性。
她试着捡起个小树枝丢过去。
无事发生。
发出一道灵气试探。
无事发生。
倒是让那男人瞧见灵力,叫得更大声了:“道友?!有哪位道友在此,救命啊——”
这嗓音听起来有点粗噶,很像阿风以前班上变声期的男同学,像嘎嘎叫的鸭子。
她没回复,那嗓音叫得更大声了,还带着泣意,“呜呜呜,当真没有人来救我吗?”
太像她前桌了,阿风一下子就心软了。
又确定了一遍周围没有威胁之后,她才提高了嗓音,喊道:“这位道友——你那边是怎么回事?”
男声一下子振奋起来:“道友,你没走?!太好了!在下姓叶,名凌云!听说伏龙山出了个大妖便过来降妖——”
他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显得极为不好意思,“都怪在下学艺不精——为那妖兽所伤,侥幸逃过一劫,却在给自己运气疗伤时走岔了真气,如今完全不能动了,哎唷——”
阿风用剑劈开挡路的树枝。
只见个十六七少年模样的小道士,愁眉苦脸地瘫在原地。
听到身前的动静,叶凌云抬起头看见她,愣了一下。
“你——”
可能是她个子太矮,一副清澈愚蠢的弱鸡模样,叶凌云看她的眼神充斥着震惊。
阿风:“我能帮你什么?”
叶凌云回过神,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还烦请道友为我理气。”
理气嘛,托贺凤臣的福,这她熟得不能再熟了。
阿风当即走到他身后坐下,为他打理体内紊乱的气机。
过了一会儿,叶凌云的面色渐渐和缓,也终于能动弹了。
他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多谢道友相助,道友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俗话说,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不知道友名姓,道友这个朋友,叶某交定了!”
这人这么热情。阿风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举手之劳,她完全没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大忙。她们学生是这样子的。
“我叫方扶摇,你可以叫我阿风。”
“对了。”阿风问,“你说你跟那妖兽打了一架?我也是来找那妖兽的,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叶凌云爽朗一笑:“好阿风!你也是来除妖的?若不嫌弃,不如让我来为你引路,跟它之间的账我还没算呢。”
有人肯为她带路,阿风自然求之不得。
有了叶凌云这个导游在,接下来的路明显就好走多了。
叶凌云走着走着,拿出个罗盘。
阿风好奇:“这是什么?”
叶凌云:“这罗盘指针会寻妖气而动,你看它动得这么快,那妖兽定然就在附近。”
路上,阿风也没忘记跟叶凌云打探妖兽的信息。
叶凌云有点迟疑:“其实我也没看全,倒是形似蠕虫,长约四、五丈,没有眼睛,头部有个大口,口器中满是利齿……”
……四五丈?这恐怕得十几米长了吧,阿风听得又紧张起来。
说着说着,两人便来到了一颗巨树下。
“哦……到了!”叶凌云放下罗盘,又从腰间的储物囊里拿出了一瓶丹药,倒了一粒在掌心。
还没等阿风问出口,他就主动解释说:“这是觅妖丹。”
他语气有几分自豪,“是本门特制的丹药,捻碎了,散发的粉末和气味能吸引大部分的妖兽。”
阿风:……明白了,就跟钓鱼佬打窝一样。
说着,他指尖一撮,抛撒出一捧出来。
“接下来,等一会儿就好——”
紧张地等了约莫半刻钟,脚下的大地突然发生了震动。
阿风握紧了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妖兽吗?它来了?!”
叶凌云也拔出剑,神色肃穆:“定是那妖兽无异,阿风,准备好了——”
大地深处仿佛有什么巨物在游走,所过之处,地面不断被拱起翻出土块,参天的树木保龄球一般齐刷刷地倒伏了下来,露出了狰狞交错的树根。
叶凌云:“当心!”
伴随少年一声大喝,阿风猛地抬起头!眼见一条十几米高的长虫轰然从地下蹿出!
它的样子与叶凌云描述的别无二致。
没有头没有脚,也没有眼睛,只有一张硕大无比的口器,长满了尖锐的倒钩一般的尖牙。
阿风:“……”
原谅她,看到这玩意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拔腿就跑。
饶是之前再豪情万丈,看到这蠕虫的第一眼,阿风还是后悔了。
让她跟这种东西拼命?
她?
什么试炼不试炼,阿白不阿白的,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两者皆可抛。
活着才有未来啊啊啊啊啊!!她一边大叫着,一边没出息狂蹿出二里地。
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一回头。
叶凌云呢?!
阿风一愣,脸瞬间就绿了。
叶凌云没跟上来!
也是,他原本就是为了除妖而来……
可她脑子仍有另一个声音大声在喊:
他受了伤!说不定你不在,他伤好了早就一个人下山了。他是带着你来找蠕虫的!
你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抛下?
道德包袱很重的(准)大学生阿风,瞬间陷入了良心的拷问。
回去还是不回去,这是个问题。
素质很高,同时面皮又很薄的(准)大学生阿风,挣扎了一会儿,一咬牙,使劲跺了跺脚。
啊啊啊啊不管了,和它爆了!
握着剑埋头冲回了事故地。
叶凌云跟这只蠕虫相持正苦。
“阿风,太好了!”他好像压根没发现她不战而逃的逃兵行为,眼角余光瞥见她,叶凌云惊喜说,“快来帮忙,对,就是往这里劈一剑!”
她敢跑回来就已经够意思了,至于到底砍哪里,这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光是应付狂舞不止的蠕虫,就已经够让她头疼了。
危机之中,阿风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上手就是一顿乱劈乱砍。
没曾想竟还真有点用处。
蠕虫吃痛,狂乱地扭动着身子,周围高大的树木全都被它噼噼啪啪拦腰折断,倒伏了下来。
阿风一边应付着蠕虫的攻击,一边心惊肉跳地躲避着倒下的大树。
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被这些大树砸到是会死人的。
好不容易她跟叶凌云合力斩下了这蠕虫的口器。
她惊喜擦汗:“结束了?”
叶凌云:“好像是,等等——”
伴随轰然一声巨响,阿风跟叶凌云面色俱变,不约而同朝一边闪去。
地面竟又蹿出了一条蠕虫!
不,是两条。
那两条蠕虫相继挣出地面,阿风就地一滚,大脑疯狂OS:怎么又多出两条?难道这是死了一条又分化两条?
不对,现在是三条了!
阿风愣愣地看着面前狂舞不休的三条蠕虫,又看了看身边枝桠横斜的巨树,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这妖怪出身密林,会不会就跟树一样?这几条蠕虫只是它的枝条,而它的本体如同树根还藏在地底?
眼前这三条蠕虫已经足够让她跟叶凌云疲于奔命。
既然有了这个想法,她不论如何也要验证试试。
一边埋头狂奔躲避追逐着她的蠕虫,阿风一边朝叶凌云大喊:“叶道友,觅妖丹借我一用!”
叶凌云虽不解,仍将觅妖丹抛给了她。
阿风才接过觅妖丹,就有一条蠕虫张大口器气势汹汹朝她咬来,她就地一滚,勉强避开这一波攻击。
竭尽全力调动全身的真气,附着在脚底。
瓷瓶握在掌心能清楚地感受到掌心脉搏的跳动,阿风深吸一口气,且试试吧。
她就近找到一棵耸立的巨树,脚下一蹬,飞快地沿着树干向上攀爬,因心情紧张,竟也全神贯注,浑不觉高。
脚下的真气便如同钩爪牢牢黏附在树干上,阿风如履平地一口气蹿上了树冠,将瓷瓶里的觅妖丹倒了一颗出来,碾碎外衣,信手一撒!
轰隆隆!原本还在追逐叶凌云的那三条蠕虫,感觉到觅妖丹的气息,立转攻势,虫身高竖。
阿风一连捏了七八颗,捏得叶凌云心疼不已:“阿风!省点!贵!”
虫子被觅妖丹的气息吸引,摇“头”晃“脑”,情不自禁地将身体越拔越高。
渐渐地,剩下的那半截虫身终于破开地面。
轰隆隆,土块顺着庞大的身躯滑落起先又露出数十条枝桠一般的蠕虫,紧接着般是树干一般的本体。
阿风目光精准地射向树干中间宛如人脸的纹路。
已经修出了鼻子,眉眼,就是还很模糊。
她心里砰砰直跳。
预感到,就是这里了!
但问题在于如今场上的蠕虫已经有十数条之多,叶凌云已全不能应付。
阿风不假思索将觅妖丹往袖子里一塞,却没滑下树干,而是往后追跑了几步,发足凌空直接一跳!
蠕虫们纷纷张大口器,眼看那道小小的身影半空中划开一道弧线。
砰!
阿风落到一条蠕虫的身上,还没站稳,蠕虫狂舞不休,脚底肌肉如波涛般收缩,阿风一个踉跄,差点就失足坠空。
狂舞的虫身,无意间在高空搭建出一条条肉拱桥。
她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纵高越低,如踩钢索,飞快地踏上一条又一条的蠕虫。
艰难保持着平衡的同时,飞快地朝着本体中心的人脸接近!
或许是因为肾上腺素之功,她大着胆子做这些事,心跳得虽然很快,大脑却出乎意料的清明,反应也出乎意料的敏锐。
蠕虫狂乱地扭动着身子,不时张开口器,想将她咬、摔下来。
阿风好几次在肉拱桥之间,旋转,腾挪,倒挂,悬立,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蠕虫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叶凌云也觉察出了她的意图,竭力替她掠阵。
28 第 28 章
阿风惊魂未定,抿紧了嘴唇,缓缓握紧了掌心。
“是散修。”叶凌云不动声色靠近了她一点,低声说。
阿风知道散修,一部分是得益于现代的网络小说,另一部分是贺凤臣告诉她的。
所谓散修,便是指那些无门无派的修士,因为没有门派的约束,所以他们行事更加狠辣。
有些散修也会听命于某些宗门世家,帮他们做些黑活,近似于现代的雇佣兵。
“这位道友。”那瘦子冷沉沉,阴恻恻地说,“你手中的妖丹我们要了。”
让她对付这些灵智未开,或者初开的妖兽还行,对上这些散修,阿风心里难免就有点恐惧。
……她们乖学生对校门口那些社会人总有些避之不及的,更不要说,她如今遇到的根本不是社会小黄毛,是正儿八经的□□雇佣兵。
拂衣楼的人当初造成的阴影还没散去。
阿风咽了口唾沫,强忍住恐惧,企图跟他们周旋,“要?道友想买这妖丹不成?不如开个价?”
反正她只要杀了这木龙就好了,有叶凌云给她作证,她全无必要跟这些人犟。
贺凤臣是会听她解释的,又不会杀了她。
谁知道她还是高估了这些散修的节操!
听到她的话,几人竟都哈哈大笑了出来。
“买?!”
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
“小丫头,”那瘦子也有笑,“刚入世吧?知不知道江湖规矩?杀人夺宝,天经地义。
“我说要,便是指你乖乖将妖丹奉上。这样,爷爷才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爷爷!”阿风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在叶凌云震惊目光下,她迅速将妖丹一丢:“小子初入江湖不懂事,孝敬您老了!”
开玩笑,尊严哪有命重要?!侥幸在拂衣楼手下捡回一条命的阿风深信着。
不过,她也真没这么怂……
她冷汗如雨,抖如筛糠,尽量表现出自己的虚弱,胆小,一边竭力打消着他们的警惕,一边悄悄摸向袖中的飞剑。
只要通知了贺凤臣,拿回妖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可她低估了这些人的无耻,也低估了这些老江湖的敏锐。
“不好!”其中一个个高的竹竿觑见她小动作,厉声说,“当心这丫头耍诈!”
几乎就在这竹竿开口的刹那间,其余四人便已一齐攻了上来。
一道剑气从她手掌穿过!
“啊!!”阿风疼地大叫了一声,飞剑应声落地。
来不及检查伤势,她下意识看向飞剑,张口欲念——
那竹竿抢先她一步,一跨步踩住了剑身,将飞剑纳入袖中。
“呸!”那瘦子霍然变色,张开一吸,吐出一口煞气,“小娘皮!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风!”叶凌云也动了,身形一晃,挺剑跃入战圈,与她背对着背,“你不要紧吧?”他低声询问。
阿风强忍住痛楚,反手拔剑!
她一时不察,掌心多出了血洞,鲜血汩汩而出,瞬间便浸透了剑柄,握在掌心,又疼又滑。
“飞剑……”她低低道。
叶凌云登时了然:“好!”说着,嗓音又低了下来,“那胖子。”
阿风:“明白。”
伴随着五人一齐抢上,阿风跟叶凌云不约而同以那胖子为突破点,朝此人攻去。
那五人见他们年纪小,又见她之前表现得太懦弱,本存了几分轻视之心。
哪知晓她师从名门?
虽说她顶多也只学到回雪剑法一成精髓,但在贺凤臣尽心调教下的这一成,威力也已经足够惊人。
惊人到——阿风没想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洞穿那胖子的心肺。
噗嗤——
那胖子本来翻出了一个镜子一般的法宝挡在他心口。
可阿风的剑气仍然刺穿了法镜。
那一刻,胖子愣住了,阿风也愣住了。
他脸上还残留着震惊,不甘,倒了下来。
阿风的大脑轰地一声,眼前发黑,心跳一下子就乱了。
他、他死了吗?杀人,她杀人了?
她喉口发干,握剑的手几乎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她虽然杀过两次妖,可从来没想过杀人,这从来就不曾在她的预料之内。
出生在这个世界的土著叶凌云,明显比她能接受杀人这件事。
他二人合力一击得手,他心下一振,还来不及高兴,却看到阿风好像愣住了。
“阿风?!”叶凌云一惊,大声喊她,“阿风?!”
阿风猛然回神,近在咫尺的危机甚至没有给她伤春悲秋的时候,因为剩余那四个修士见胖子身死,已经纷纷变了脸色,大骂了一声,合围了上来。
这次的攻势,比上一次更加迅猛。
阿风匆忙调转身形,奋力发出一道剑气,格住兜头斩下的一刀。
面前,如今只剩下四人。
用剑的竹竿,口吐煞气的瘦子,用刀的是个矮子,还有个疤面手里祭出了一方罗盘。
阿风不假思索,抖动剑光,抢先朝那疤面攻去。
刀剑尽可提防,唯独这罗盘功效不明,以防这人使出什么邪法,最好先把这人拿下。
回雪剑法朝那罗盘正中劈下,那瘦子见状,又骂了一声,“小滑头。”口中一连喷出十六口煞气。
阿风忙闪身躲开其中大部分,可还是被剩下的煞气击中,肌肤顿时腐蚀出了血肉,她疼得冷汗涔涔,却不敢退,只咬着牙埋头硬冲。
这感觉简直像沐浴着硫酸雨,她的灵气此刻全都集中在剑尖,甚至分不出多余的灵气来保护自己。
直到她终于突破了这煞气,冲到那疤面面前,气沉丹田,周身气机鼓荡,剑出如虹!
当!罗盘从中间应声而裂!
但就在此时,那竹竿也已杀到,一剑朝她后心刺下!
阿风回身拨剑,竹竿修士攻势却迅如惊雷,急如骤雨,连发十数道剑气冲她攻来。
她发剑去格,剑气并发,银光乱舞,在二人周身交织出漫天剑网。
叶凌云纠缠住了那矮子。
瘦子修士则不断喷出煞气从旁为两人掠阵。
阿风之前劈开那罗盘,已经用尽丹田七成的真气。
在如今这密集的攻势下,只觉力不从心。
一个格剑未及,其中一道剑气瞅准她空隙,便直奔她心口而去,情急之下,阿风只能用手去接。
嗤——
剑刃割开有微弱灵气罩保护的掌心虎口,险些将她半个手掌都切断。
可阿风此时却无暇顾忌这许多。
或许是出于肾上腺素的影响,她并未觉多痛,只是被一下子点燃了恨火。
她恨死眼前这几个修士。反横生出一股滚烫的怒气与意气出来。
她浑身浴血,头脑发热,反应却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快,神思也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明过。
她咬着一股恨意,行剑愈急,剑光急如银环闪烁,一环咬着一环,竟连那竹竿修士一时之间也不能直撄其锋,连退了三步,以避其锋芒。
阿风趁势抢攻,越打越快,不断将长剑向前推送,剑光吞吐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至。
竹竿修士哪料想到这个看似文文静静的少女使起剑来,竟逞凶斗狠,悍勇如厮。
更令他吃惊的是,阿风的剑法,虽然粗疏,但隐隐有大开大合的气象……显然跟他们这些野路子不同,背后必有名家指点。
那瘦子处于战圈之外,看得更加分明,见她剑意清正浩朗,剑招与剑招的衔接之处不失精微奥妙,便变了面色,情知不好。
这丫头必定出生名门……更不知其背后师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们若不赶紧跑路,那就只能拼尽全力在这里将这丫头杀了,来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但鬼知道杀了她,那些世家大族手上有没有什么追踪手段。
瘦子跟竹竿修士,不约而同,胆寒悚然之时,这少女已如见血就咬的狼崽子一般,咬到他面前来。
竹竿抬头见剑光迎面不绝罩来,下意识举剑反攻,却忽绝手臂一凉,被“嗤”地一道剑光割破衣袖。
不好!他霎时惊白了脸色。
原来阿风刚刚这一击是佯攻,她丹田里已无太多灵气,坚持不了多久了。
攻击这竹竿是假,想要拿回他袖子里的飞剑是真。
竹竿伸手想捞,已经来不及。
阿风深吸一口气,迅速掐了个剑诀,召回那飞剑,大喊了一声:“去!!”
刹那间,竹竿、瘦子几乎齐齐骂了句脏话,转身欲逃:“操!”-
伏龙山山脚。
贺凤臣与方梦白站在送别阿风的原地,静静等待,未尝移动半步,也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
清风拂过衣衫。
一片默然无语间。方梦白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提前为阿风打算。
他斟酌着,先开了口,“以你之见,以阿风之能……那妖兽?”
贺凤臣淡淡:“她可以。”
方梦白皱眉:“倘若她不能呢……我需得提前问清楚,你当真要赶她走?”
贺凤臣语气轻而断然:“……一月之约,若做不到,就走,我们约好的。”
方梦白:“阿风喜欢你!她视你为兄长!”
贺凤臣目如冷电,语气也冷酷至极:“……她喊我兄长,我便真是她兄长么?这世上人人都喊我一声方夫人,你可曾真视我为妻?
“便是兄妹、夫妻也有分离之时,人活一世,究竟寂寞。到头来,所仰仗者唯有自己,我已给过她机会,自己没有本事,立不起来。难不成次次盼望别人来救?”
孰料,正在这时,一道破空之声传来!
贺凤臣眼皮一动,最先觉察,倏地抬手捉住那飞剑。面色已微微变了,眼里的冷酷飞雪投火般消融殆尽。
方梦白见飞剑,出了一身的冷汗:“飞剑,怎会……阿风!”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贺凤臣便已纵一道烟气,不假思索朝那飞剑来时的方向而去,其势迅如飞电。
方梦白忙止住话头,紧随其后,一颗心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夫妻之间,冥冥感应。
阿风,似乎出事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方梦白便吓得手抖个不停,浑身冒汗,软了身子。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又泛起漫天血色。
阿风阿风阿风……他念着,唤着,那股熟悉的,高热般的癫狂仿佛又回到了他的体内。
脚下的烟气不由越使越快,竟赶在贺凤臣之前,先一步坠落到那片小林子里。
“阿风!”
因为距离近,那瘦子跟竹竿其实并未跑出多远。
倒是那矮子还有些不在状态,不解同伴为什么要逃。他不禁停了手。
叶凌云就更莫名其妙了,怎么都不打了?打啊。
方梦白一眼瞧见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女,大脑“嗡”地一声,顿如上百口大钟齐鸣。
阿风发出飞剑,也没想到方梦白跟贺凤臣几乎是瞬息而至的。
一晃眼的功夫,她便落入个洁净芳雅的怀抱。
“二、二哥?”她张张嘴,愕然地喊出熟悉的称呼。
贺凤臣抿了一下唇,半抱着她将她搂在怀里,飞快地扫她一眼血肉模糊的伤势,“没事了。阿风。”
少年顿了顿,语气有些笨拙安慰:“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见到熟悉的人,阿风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我没事……阿白!”
她惊变了面色。
眼见那道清瘦的缥色身影,往她方向迈出几步,瞧见她暂无大碍之后,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冷冷对上那场中三人,遽然拔剑!
29 第 29 章
一剑乍起,照亮少年文弱清癯的面庞,颧骨烧出两团不正常的潮红。
这一剑之惊、奇、险,令瘦子跟竹竿修士所见第一眼,便知这少年绝非凡人!
他二人吓得亡魂皆冒,落荒而逃的身影,落到了方梦白的眼底。
方梦白冷冷合了一下眼,竟开眼一笑,笑得温柔,甚至妩媚、刻毒。
伤害了阿风这个时候才想跑吗?
剑气由他发出,追着那瘦子跟竹竿而去。
方梦白颊上泛着冷冽的红,如坠入个高热的,瘟疫般奇异的梦境。
他的神魂好像在这一刻被分割成两半。
一半,神志清明,护妻心切。
另一半,却翻涌出冷冽的,熟悉的,奇异的乃至于温暖的血色杀意。
剑气恍若文人手下的毛笔,写意一般追上那个竹竿修士,绕他脖颈轻轻一扫,他一颗头颅顿时掉了下来。
瘦子吓得胆丧魂飞,心知逃跑无望,大骂了一声,仓促间反手祭出个砚台模样的法器出来,挡在身前。
方梦白竟又柔柔笑了,“好砚台!为我上墨么?”
言罢,宽大的袍袖一挥,剑气凌空就着那砚台一刷。
一刷,切开了砚台。
二刷,便将那瘦子劈成了两半。
寻常人见那瘦子肚肠横流,恐怕早已吓得两股战战。
可方梦白却视若寻常地瞥了一眼,
他心情从未如今日这般沉着,冷静,如鱼得水,仿佛找回了失去已久的自我,这才是他习惯的生活。
阿风见方梦白弹指间已连杀两人,冷冷得仿若变了个人,震愕得几乎合不拢嘴。
“阿白?!”她喉口重重一跳,不安问贺凤臣。
贺凤臣扶着她,沉默不言。
“二哥?!”她愈发惶恐不安,掐紧了他手臂肌肉。
贺凤臣却没管方梦白,反倒关心她的伤势:“你的伤,可无恙?”
“我没事。”阿风仍不肯放弃追问:“二哥,阿白他?”
贺凤臣一顿:“让他去。他……”
他眉眼有些怔忪的,神情有点复杂,“他恐有些走火入魔了,是我的错……”
走火入魔?!阿风更着急了,这还了得?
“走火入魔还不拦他?!”
贺凤臣:“无妨,堵不如疏,他们该死。”
他神情渐有些惘惘的,似乎有心事,又转头瞧了她身上伤势一眼,眼里浮现出困惑、歉疚等等复杂情绪。
贺凤臣抬手,想要碰她。
“我错了……阿风,没事了,交给玉烛——”
这时,两人身前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阿风,贺凤臣齐齐抬眼,瞧见场上唯一所剩的矮子,在剑气的追逐下,慌不择路,屁滚尿流地朝着两个人所在的方向跑来。
贺凤臣顿了一下,收回手,雪白的袍袖一展,飞出一道明月光也般的剑气。
如故乡的明月,温馨,静美。
又好似流泻的薄纱,剑光兜头罩下。
仿佛仿佛被一片薄纱拢住口鼻,矮子双眼发直,竟为这温柔的剑光所惑,流下泪了。
“求求你……不要杀我……”
贺凤臣叹了口气,剑气绕着那矮子轻轻一绕,一缠,温柔地切了他的头颅。
“好了。”贺凤臣这才看向阿风。
犹豫了一下,指尖终于摸到了她鬓边,摸了摸她的头,嗓音仍带着温柔的余韵,“不必再害怕了,结束了。”
阿风低下头。
话虽如此,可目睹三个人轻飘飘地死在自己面前又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这么一想,她刚刚也杀了人……杀人……那个胖子。
她喉口登时有些翻涌,手也不禁发抖,仿佛被块生肉贴面一般的恶心,鼻间浮现出人肉的腥气。
叶凌云也忙跑过来关心她的情况,“阿风?你没事吧?”
却见个白衣少年迈出了一步,将阿风挡在自己身后,扬起长睫,冷冷睨他一眼。
他面色苍白,眉淡唇淡,偏偏神采端丰,明如朝霞。
“你是?”贺凤臣毫不客气问。
叶凌云愣住,短暂为这少年冰姿艳逸的容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所慑。
叶凌云嗫嚅:“我……我是阿风新认识的朋友。”
贺凤臣嗓音冷飕飕的:“她没事,只是需要休息。”
叶凌云讪讪。
方梦白合了眼,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番情绪,走上前,问:“她怎么样?”
贺凤臣简单地交代:“受伤不轻,暂无性命之忧。”
方梦白越过他走上前,贺凤臣似有所感,抬起眼。
两人目光交汇,有瞬间的凝滞。
贺凤臣忍不住开口:“……我。”
方梦白没搭理他,越过他走上前,问,“阿风?”
贺凤臣抿了一下嘴唇。
阿风惘惘地抬起眼,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男子。
“阿风……”方梦白竭力露出个温和的微笑,朝她伸出带血的手掌,“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看到他鬓发间疑似碎肉的东西,阿风:“……”yue。
不能吐不能吐不能吐……阿白会伤心的,简直用尽了这辈子的克制力,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胃里的翻涌,这才点点头,“好。”
方梦白一个打横将她抱起,她落入个温暖的充满血腥气的怀抱。
阿风也确实有点累了,她浑身脱力,肾上腺素褪去之后,伤口疼得她意志都有些涣散,眼皮越来越重。
睡过去之前,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叶凌云!
又“唰”地猛睁开眼,“叶道友?!”
从刚才起一直就没怎么敢出声的叶凌云,慌忙上前:“我在!”
阿风强撑着一口气,赶紧介绍:“阿白,这个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叶凌云紧张地跟着喊:“阿风,你没事吧?”
方梦白淡淡看他一眼,点点头,低头对她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招待他,好好休息吧。”
这她就放心了。累死她了。得到方梦白肯定的答复,阿风长出一口气,这才安详地闭上眼。
贺凤臣看了一眼他两人离去的身影,踌躇着,再次开了口,“阿风她……”
“贺道友。”方梦白沉默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
“当初是我同意阿风参加这次试炼。”
贺凤臣的面色一下子就白了。
方梦白道:“我作出的决定,于情于理都不该怪你。可阿风受伤这样重……请不要再跟我说话,否则,我不能保证自己不迁怒于你。”
他语气平和,冷淡,如利箭一般。
贺凤臣凤眸一闪,面色愈白,目光中掠过一点显见的痛楚-
阿风好像睡了个很沉很沉的梦。
梦里隐约有人吵架的声音。
一个嗓音冷淡,却有些低哑消沉。
一个嗓音温柔,却藏着淡淡的怒气。
阿风很快分辨出,一个是贺凤臣,一个是方梦白。
但她没想到温柔的人动怒时,会是如此可怕。
方梦白语气微冷:“这是何物?”
贺凤臣沉默半晌:“是妖丹。”
明知不该,方梦白的语气仍含有淡淡的讥讽:“如此,阿风可算通过了?”
贺凤臣顿了顿,企图解:“……玉烛我……本不想伤害阿风。这并非我的本意……”
话音未落,方梦白便打断了他,嗓音微含疲倦:“贺道友,你能先出去吗?阿风还没醒,这件事你我都有责任,如今并不是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
贺凤臣:“我想留下来,照顾阿风。”
方梦白:“阿风由我照顾足够了。”
贺凤臣坚持:“请让我留下。阿风唤我一日的二哥,我便也算她一日的兄长。”
方梦白微动了怒:“兄长?!阿风的玩笑,你竟也当真了?”
贺凤臣毫不相让地也冷了语气,一字一顿:“我是她二哥,让我留下,照顾她!”
方梦白不胜其烦,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贺凤臣!难道你真不谙世事如此吗?!”
“从你出现到现在,自顾自行事,给我们夫妻造成了多大的困扰,难道你就一点不懂吗?!”
半梦半醒间,阿风听到这里登时有点慌了神,神志一下子清楚了大半。
怎么回事?怎么这就吵起来了?
她还从来没见阿白发这么大的火。
可今天的试炼,是她自己坚持要求去的……
她想起身,可眼皮重得根本睁不开。
贺凤臣似乎也没预料到方梦白的反应,骤然安静了下来。
阿风急得冒火:“……”不要吵架啊。
隔了好一会儿,贺凤臣缓缓重复:“困扰……”
“你当真这么想吗?”语气里含着不易觉察的受伤。
方梦白不耐烦起来:“贺公子到底想让我把话说到哪一步?”
贺凤臣又沉默,好像被伤得狠了,隔了一会儿,才低低说:“……原是如此,好,我明白了。”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紧接着门被打开,又合上。
阿风:……等等?怎么就走了?
她很想起身拦住贺凤臣,安慰他这并不是他的错,毕竟谁也没预料到那几个散修会出现。
不要为了她吵架啊,她会愧疚死的。
可她的神志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又迷蒙,着急着着急着,竟又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也不知睡了有多久。
心里惦念着贺凤臣也睡不安稳。
等她终于睁开眼的时候,窗户外面都已经黑了,床边坐着一道熟悉的,白色的影子。
阿风一愣,呆呆地张口:“……二……”
嗓音又痛又哑。
那人影正静静出神,听她微弱嘶哑的嗓音,贺凤臣猛地一怔,阿风……你醒了?”
30 第 30 章
阿风惊讶:“二哥你怎么在这里?阿白呢?”
“还有……你还好吧?”
少年苍白的面色间掩盖不住深深的疲倦。
贺凤臣摇摇头,“他在煎药。”
又顿了一顿,语气有点不自在,“我来看你。”
想起她昏迷时这两人的争执,阿风明白了。
贺凤臣是偷偷来看她的。她忍不住瞅瞅紧闭的大门,思索他到底是走的正门还是爬窗……
窗子下面那簇美人蕉是不是有点瘪?
“你怎么样?”贺凤臣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水,想要喂她。
阿风:“没事,我自己来——”
贺凤臣沉默一下,又收回手,开口:“阿风——”
阿风:“不要说!”
贺凤臣长睫微动,有点呆呆地,迷惘地看着她。
“咕咚咚”一杯清水下肚,阿风顿时觉得好多了,连连摆手道,“不要道歉,不是你的错,是那几个散修杀人夺宝,不是好人,不要把他们的错揽到自己头上哇。”
贺凤臣抿唇。
阿风:“其实……阿白跟你说得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她严肃了眉眼,“他就是关心则乱,太担心我了,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贺凤臣接过杯子放好,垂下眼睫,语气淡淡的,透着股深深的自暴自弃之感:“不必了,他厌我已深。”
“不要这么想啊。”她第一次见他这么恹恹的,都有些不习惯了。
“而且,你不是也为了锻炼我吗?”
贺凤臣倏地沉默了,语气也淡了下来,“我没有那般伟大。”
阿风:“啊?”
“阿风,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是故意的。”
阿风愣愣:“故意的?”
少年长睫垂落,倏地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顿了一顿,摸向她的嘴角,替她擦了擦唇角的水渍。
曼声说:“……我讨厌你插足我跟玉烛,便借此机会,索性送你去死……”
阿风愣了一下,有点生气了,一把推开贺凤臣:“吓唬我,说这些反话有意思吗?”
贺凤臣被她推得怔了一下,“……你不信?”
阿风:“我知道二哥你不是这样的人。”
贺凤臣缄默了一瞬:“阿风,将所有人都想得太好,你会吃亏。”
阿风迷茫:“我没有把所有人想得都好啊?我信任二哥你不是应该的吗?”
贺凤臣又沉默了,语气却明显软了下来:“倘若,我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好呢。”
阿风忍不住笑了:“二哥你能有多坏。”
贺凤臣垂下目光,又不说话了。
“放心啦,”阿风故作轻松地安慰说。
“阿白很喜欢你。”阿风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没说服力,又讪讪补充了一句,“他现在只是失去了记忆——等他恢复记忆,你们说不定……”
她说不下去了,她难道真见想方梦白恢复记忆,跟贺凤臣卿卿我我吗?阿风一下子就坐立不安起来。
方梦白才责骂过贺凤臣,她说这些,自己都觉得虚伪。
“不必了。”贺凤臣的语气果然一下子淡了下来,“我不想听。”
阿风慌了神,赶紧找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凤臣垂着长睫,乌发散落下来遮住面上神情,失魂落魄的自责神情看得阿风心都快碎了。
美人不要伤心啊。
代入一下贺凤臣,阿风觉得自己都要碎掉了。
老公失忆变心也就算了,还要为了小三迁怒自己。
阿风想着想着,反倒忍不住迁怒起了阿白。
……阿白真是的,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会承担后果。
阿风下意识想拍拍他胳膊。
贺凤臣却不着痕迹避开了,“……是我的错。”
他低着头自言自语喃喃说着,冷不丁抬起头,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阿风:“?”
少年纯黑的眸子里仿佛涌动着说不上来的情绪,愧疚,痛苦,疑惑,挣扎。
“我不懂。”他迷惘地喃喃,“……我对你……是嫉妒……还是……?”
“都是因为你,”贺凤臣深深看着她,幽幽说,“害得我们夫妻离心……”
少年凤眸一下子变得冷酷起来,打量着她的眼神充满着敌意。阿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可一眨眼的功夫,他眼里的冷酷又如浮化的春冰,朦胧着江上的湿漉漉的春雾。
贺凤臣话锋一转,无不不解说:
“我该恨你,可比起恨,我竟更担心你的安危,懊悔自己的决定。”
锻炼她的心志或许出自他的本意,但也或许只是为了尽快给他们之间的混乱作了了断的借口。
……因为她这些时日,已经实有些影响他的心神,也影响到他跟方梦白的关系了。
可他没想到,这会令她受这么严重的伤。
贺凤臣变脸变得太快,阿风也彻底糊涂了,他到底在说什么。
贺凤臣又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沉默了一会儿,出了半晌的神。
再一次抬头看向她时,显然已下定了决心。
“阿风你通过了试炼,我如今拦不下你了……你可以跟着我们,但我们之间的师徒关系也结束了。”
阿风更糊涂了,心底一惊!这分手宣言是怎么回事。
正当这时,方梦白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见到屋里的贺凤臣,他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好。
“贺兄……你怎会在这里?”他瞧瞧门扉,“你怎么进来的?”
贺凤臣抿了一下嘴唇,干脆利落地站起身道:“我这就走。”
阿风:“等等!”
贺凤臣已以手支窗,毫不犹豫,跳了出去。
阿风:……真是跳窗来的?
贺凤臣下意识循着自己来时的路径出了屋,踩到窗下那一簇美人蕉,才觉出不对劲。他愣了一下,默默挪开脚:
……他方才明明可以走正门的。
不过跳都跳了,贺凤臣也不觉如何丢脸。正举步要走,身后忽然传来夫妻之间的喁喁低语。
“阿白,你赶他走干嘛,不是二哥的错。”
方梦白的嗓音。似乎苦笑了一下,“阿风,我知道,但你让我如何不迁怒于他?自他出现,自顾自的做得那些事,你受了他多少苦楚……”
贺凤臣面色又白了一层,握紧了指尖,身子晃了晃。
当初方梦白失踪之后,他找了他很久很久,为此不顾血脉中的诅咒,动用了禁术。
他无视了师长的劝阻,内心只想着,只要方梦白还活着就够了。
只要他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的夫君仍活着,却已经变了个人。
身后低低的交谈声,就像一把把刀子一样扎在他心底。
更令他无法理解的是,他非但怪不了阿风,那个勾引他丈夫的孩子……
甚至自己也在为她辗转反侧。
贺凤臣合了一下眼,不自觉挺直了脊背,道袍下的脊骨孤傲执拗如一道冰棱,双袖一摆,出了美人蕉丛。
他强令自己不再去听,不再去想,也不去在意。
……
阿风成功说服了方梦白。
方梦白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保证不会再迁怒贺凤臣。
或许是因为愧疚,没了方梦白的阻拦,贺凤臣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为她端茶送水,伺候汤药,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叶凌云在她受伤之后第二天便登门拜访了。
彼时,贺凤臣正将一方干净的帕子,浸在一盆清水里打湿,捉了她的右手,替她清理掌心的伤口。
狰狞的伤口,像盘踞在他心头名为“嫉妒”的毒蛇化身,烧得他心口又痛又痒。
他长睫微颤,指腹不自觉摸到她伤处,如愿听到女孩子小声的哀求。
她小声:“嘶……二哥……”
贺凤臣抬起眼,用自己也没料想到的速度飞快地移开了手:“疼吗?”
阿风:“有一点……”
贺凤臣放轻了动作,安慰说:“我会轻一点。”
又从袖子里翻出个什么东西。
阿风定睛一看,惊讶:“蜜饯?”
贺凤臣:“嗯,甜的。你含在嘴里,或许就没那么痛了。”
阿风:“谢谢二哥,你真贴心。”
贺凤臣不答,从袖子里翻出个瓷瓶来,拔开瓶塞,倒出点玉白色的粉末在她掌心虎口。
阿风意识到不对:“等等,二哥,你伤药不是用完了吗?”
贺凤臣停顿了一秒:“刚……”
阿风:“刚?”
贺凤臣面不改色,淡定说:“刚炼的。”
阿风:“二哥你还会炼丹?不应该啊,你之前都会炼丹怎么会炸厨房。”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别问了。”
阿风乖乖的:“哦。”
贺凤臣垂着眼,捏着她手掌给她上药,掌心伤口狰狞。他抿紧了唇,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很疼吗?”
阿风安慰说:“还好了,二哥,你这药真神奇,刚撒上去就不太疼了。”
“阿风,阿风。”叶凌云的嗓音忽然在门外响起,“你在里面吗?”
贺凤臣抬起眼,询问之意很明显。
阿风愣了一下,要不要介绍一下?
“这是我之前认识的朋友,叶凌云,人很好,帮我一起杀了木龙。”
贺凤臣这才点了点头:“既是朋友,便好好相处。”起身去开门。
叶凌云一见贺凤臣便愣住了。
“……贺、贺前辈……”不知何故,他总有些怕阿风这两位兄长。
贺凤臣主动让开半步,淡道:“去吧,阿风在等你。”
叶凌云松了口气,忙不迭溜进了屋里。
阿风高兴拍床:“这里呢!”
叶凌云:“阿风,你怎么样?”
阿风:“刚上过药,没什么大事。”
叶凌云长舒口气:“那就好,之前吓死我了,还好你这两个哥哥来得及时。”
说着便将好几瓶丹药放在了她床头。
“这是?”
叶凌云:“谢礼,还没谢你之前救我呢。放心好了,我们仙霞派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却颇长于炼丹。”
“这几瓶有治疗外伤的,治疗内伤的,增长修为的。”
是奶爸!阿风眼睛一亮。
这些丹药的功效让她十分眼馋,嘴上却可劲儿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使不得使不得。”拿出过年推让长辈红包的姿态,疯狂摆手。
叶凌云也很给面子地拉扯了两回。
“三辞三让”之后,阿风开心地将丹药收入囊中。
“咱们仙霞派的大家都可好了,”叶凌云诚恳地邀请说,“有机会,阿风你一定要来我们宗门做客啊!你救了我,我师兄师姐一定会感谢你的。”
叶凌云的邀请,短暂地冲淡了阿风卧床养病的苦闷,“等我有机会一定去拜访!”
叶凌云哈哈大笑了两声,目光倏地落到她床头的小瓷瓶上:“咦,这是……”
31 第 31 章
贺凤臣走后,阿风再次进入了枯燥无味的养伤期。
方梦白跟贺凤臣都会来照顾她。
方梦白自不消说,无微不至,温柔体贴。
可阿风总觉得少年的身上隐隐有了些变化。
她说不上来,但一想起那天方梦白微微笑着,靥红着脸,眼神冷酷的模样。她就有点担心。
方梦白歉疚:“那日是我一时心急……抱歉,”他摸摸她的头,温温然道,“吓到你了,下次不会了。”
“阿白,你要有什么变化一定要跟我说。”阿风不放心道。
方梦白一愣。变化。自那天起,他的确有些变化。
他好像觉得自己变得冷酷了一点,可又觉得理所应当。熟悉而自在。
妻子受胁,难道让他视而不见吗?挚爱之人,受到的苦楚,定百倍奉还才是。
阿风牵着他的手,眼里着急又担心。
方梦白回过神,心里很不以为意……无毒不丈夫,不心狠一点如何保护妻子?
之前,他太软弱……令他们夫妻受太多苦楚了……
却又不忍她失望,笑着点点头:“好。”
阿风看了几眼他的表情,怎么都觉得不像真心。
她有点生气捶了他一拳:“我认真的!”
老婆生气,方梦白生生打了个激灵,吓得腿软,哪里还有方才的轻狂,更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忙严肃了神情,立正挨训,“我也哪里敢有假!”
又是好言安慰,又是指天发誓,安慰了好一会儿,阿风这才哼哼,大发慈悲饶他一命。
方梦白微微一笑,乘机揽美在怀,拥着她,脸贴脸甜蜜了好一会儿-
与方梦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贺凤臣。
贺凤臣虽然会来照顾她,但每每做完事就走。
绝不多做停留,也绝不啰嗦,很少与她闲谈聊天。
有时候跟方梦白撞上,两人都一怔。
许是顾忌着阿风的嘱咐,顶多彼此点个头,算打个招呼,便再无二话。
又几个瞬间,阿风瞧见别过方梦白后,贺凤臣一刹黯然,失恋般的目光。
阿风:“……”
好烦好烦好烦。她苦恼地抓抓头发。
她当然能看出方梦白跟贺凤臣如今的尴尬是因她而起。
贺凤臣如今有点避着她,或许也是由此。
她害怕矛盾,厌恶争执,想让三人的关系回到过去,却又想不到要如何哄他解颐。
这日,祝娘子登门探病,顺便给她带来了最新的八卦。
“隆恩寺那边这个月九日要办庙会,连办三天,等你伤好了,到时候还能过去逛逛。”
阿风知道隆恩寺。
大梁崇佛,平阳城内外佛寺林立。祝娘子口中的隆恩寺正是其一,寺庙本身不算太大,但胜在地处郊外,环境清幽,来往的也多是附近几个村镇的乡人。
阿风下意识问:“祝姐姐你跟我去吗?”
祝娘子笑得有点羞涩:“……你吴大哥前些日子约了友……”
阿风恍然。约了友就是个借口,这是要过二人世界。
她也明智地不打算做这个电灯泡。
庙会——送走祝娘子后,阿风心想,要不要带贺凤臣去散散心呢?
毕竟,阿白是因为自己才迁怒二哥的。
先安慰好贺凤臣,等哄好了,再空出一天时间跟阿白,或者大家一起逛逛……
阿风盘算好了,提前跟方梦白打了个招呼。
方梦白果然有点不大高兴:“凭什么我的妻子要哄别的男人,我还不能去。”
早在她预料之中。阿风一点儿也不慌,果断凑上前,一把勾住他脖子,冲少年白嫩的侧脸吧唧亲了一口。
方梦白虽早知这些手段是她用老的了,却还是不禁脸红心跳,他苦笑,“又来。”
阿风:“好用就行,你就说你吃不吃这套吧。”
方梦白不甘见她嘚瑟,故意推开她,板起脸,作正襟危坐的模样。
灯光下,少年清逸俊美,风仪若神。
阿风瞅瞅他,心里甜蜜得很,这是她夫婿呢。
又生出一股轻柔怜爱来。
觉得委屈他了,抱歉得很。
不行,她一定要好好补偿他!怀揣着一股献身精神,阿风干脆将领口扯松,露出一小片蜜色的锁骨,前胸肌肤。
方梦白故作正经,实则斜眼偷觑她。
乍见妻子豪迈扯衣,他不禁倒吸口冷气,隽秀的面皮涨个通红。
一双眼,却诚实黏在她蜜色的肌肤上滴溜溜转。
阿风看方梦白眼睛都直了,内心笑得几乎快打跌。
若是平时,书生早就化身色中饿鬼,扑将上来。
但今日他心里头小别扭。
难为他轻咳一声,还端着包袱,作那柳下惠的姿态。
她也不难为他,笑眯眯主动附唇吻他的嘴唇。
小小的软软的嘴唇贴上来。
方梦白心头一荡,再也忍不住,红着脸回吻了过去。
含着她舌尖,一点点,婴儿吮—孚乚一般地吃。
吻了好一会儿,方梦白只觉浑身燥热欲炸,小1腹突突直跳,不敢再吻。慌忙将手从她衣摆拿出。
阿风纳闷地睁开眼:“怎么不继续了。”
方梦白扭头吞了一大口气,这才苦笑说:“再继续,可不好收场了。”
阿风:“我可以的!不要因为我是朵娇花就怜惜我!”
方梦白被她逗笑,弯着笑眼:“你伤还没好。”
阿风:“我只是伤在手上,怎么就不行了?”
方梦白苦笑:“可往日,你日日都要拧我掐我……可怜小生的背……”
他说着,又抿着嘴唇凑过来跟她说悄悄话,眼睛亮得像星星,“毕竟……娘子可是亲口承认我那儿话……”
少年气息低低的,热热的烘她耳朵,阿风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狠狠拧了他腰腹一把。
她委实想不通人怎么能搞羞耻play到这个地步的。
但他说得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他们成亲大半年才圆房,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第一次衤果衤呈相向时,他给她吓了一大跳。
原来古代话本里的驴书生并不全都是假的啊……
他那里生得实在有些擂垂可观。总之,男人伟器,自然可自傲于天赋异禀。但若太过“大丈夫”,便是可怕,乃至苦恼,自卑了。夫妻恩爱,总要小心,不能尽兴。
阿风仔细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与其大家折腾半天都不尽兴,不如不做。
遂遗憾作罢-
安抚好了自家夫婿,等到八日那天晚上,阿风找到贺凤臣,对他发出了邀请。
贺凤臣正捧着一卷道书在看,对她的来意,他果然表示了拒绝:“我并无兴趣。”
阿风:“去嘛去嘛,我都跟阿白说好了……”
“……”
阿风:“求求你了。”
她拽拽他袖口,可怜巴巴地猫猫作揖状。
贺凤臣看着他皱巴巴的袖口:“……放手。”
阿风:“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
贺凤臣伸手去拽自己的袖子,没拽动,看了她一眼。
她正保持不眨眼,努力憋眼泪:“二哥,你最好啦。”
四目相对,就在阿风快要放弃的时候,贺凤臣气息不知何故倏然一松,语气也终于有了松动:“……下不为例。”
阿风欢呼:“我就知道二哥最好了!”
“请问现在可以松手了吗?”贺凤臣彬彬有礼问。
阿风果断松开,“抱歉抱歉。”
她手松得太快。贺凤臣垂下了眼,掸了掸袖口。
九日当天,阿风便换上了新裙子,叫上了贺凤臣出了门。
达到隆恩寺的时候时辰还早,日光晴朗不晒,山里的雾气还没散,雾气润得石阶湿漉漉的,不时有啾啾的鸟声从很远的林子里传来。
阿风注意到有一行奇装异服的人在路边集结,他们当中有的敲着锣有的打着鼓,有的打扮成采茶姑娘,有的打扮成蚌精,有的打扮成神仙,像是准备参加什么游行表演。
她拉着贺凤臣,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他们的游行好像出了岔子。
有那负责统筹的蓝衣服的汉子,在跟领队说着什么。
“来不了了?!”
“这可如何是好……”
“这一时半会儿能找到人吗?”
阿风跟其他好事者看了半天,也没瞧见游行开始,太阳也渐高了,便失去了兴趣。
“二哥,我们去庙里逛逛吧。”
贺凤臣:“嗯。”
许是因为庙会,寺庙里香烟缭绕,十分热闹。
古代的寺庙就是个大型娱乐商业中心,许多和尚,小贩,将自己做的佛珠,帽子,鞋子摆出来兜售。
看得阿风连连感叹,现代人总要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寺庙变得商业化,哪知道古代的商业化程度更严重,演都不演了呢。
就这样走马观花逛了一圈出来,阿风走得浑身冒汗,那一行艺人们还站在那边。
她好奇他们找到解决办法没有,又凑过去看了一眼。
孰料那蓝衣服的汉子目光突然落到了他们这边,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位公子!”
阿风愣了一下,顺着他视线看到贺凤臣,才意识到那汉子在喊他。
“他在喊你?”
贺凤臣:“我听得到。”
那汉子慌忙拨开人群朝他们走过来,“这位姑娘,这位公子,留步!”
阿风纳罕:“这位大哥叫我们有何贵干?”
汉子有些不好意思问:“在下姓齐,姑娘叫我齐大就是,实不相瞒,我喊住两位是有个不情之请。”
“我们隆恩寺附近几个乡每年办庙会,有一样游神活动,扮演者都是咱乡里乡村的乡亲。我们负责扮观音的那姑娘,今天早上摔了一跤,过不了来,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合适的人……”
齐大将期盼的目光望向贺凤臣:“我瞧这位公子这一等一的容貌,通身的气派,若能由这位公子来扮观音菩萨,解咱们燃眉之急……”
贺凤臣毫不犹豫,一口回绝:“我不去。”
齐大顿露失望之色。
阿风倒是来了兴趣。
贺凤臣这冰清玉洁,超然物外的模样,扮起观音来岂不正合适?
“二哥,你要不试试呢?”她撺掇。
齐大目光又亮。
贺凤臣:“我不想去。”
阿风:“二哥,求你了!你看他们难道不可怜吗?就当行善积德了。”
齐大忙一迭声地附和:“这位姑娘说得对!还请公子仗义相助!”他多少也看出来这公子隐隐以身旁少女为主。
贺凤臣:“……”
阿风:“而且我真的很想看二哥扮观音,一定很好看。”
贺凤臣:“……”
“你当真想看?”他俯身,一双凤眸认真地看着她。
32 第 32 章
齐大跟其他的“演员”们,果然也都看直了眼,纷纷赞不绝口,道是找对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阿风干脆留下来帮了一会儿忙,又过了半个时辰,诸杂事处理妥当,游行终于开始了。
游行的队伍,自隆恩寺山门开始,绕着寺庙附近走上几圈,又回到山门。
临行前,贺凤臣不放心,仍叮嘱她,“此处人多,不要乱跑,跟紧我。”
阿风推了他一把:“知道啦,知道啦,观音普度众生,快去让大家都看看,怎么光盯着我一人。”
贺凤臣平静说:“我非观世音菩萨,实为凡夫俗子,他人如何作想于我何干,所在乎者,也唯你一人。”
阿风愣了一下,心口猛地漏跳了一拍,心跳如擂。
……这是什么话?
可等她回过神来时,贺凤臣已经回到了游行的队伍中。好像刚刚不过是他随口一说,并无多余的意思,不值一提。
他本来就是有点呆呆的,不谙世事,想到什么说什么的个性,阿风犹豫了一会儿,甩甩头,决心不再多想。
匆匆跟上游行的队伍。
贺凤臣甫一出场,便惊艳了全场。
他乌发光艳,秀色烂发,衣带当风若云霓翻飞,清冷殊绝,淡月寒空。
夏日炎炎之下,走上几圈,任队伍里什么神仙菩萨,也都汗湿脂腻,姿态狼狈。
偏偏贺凤臣冰肌玉骨自无汗,面无表情,似乎透着股幽艳的冷香,更是脱颖而出。
观者狂热的呼唤,几乎将隆恩寺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车马卡在了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来。
阿风原本还能走在游行队伍的旁边,贺凤臣也还能看到她。但很快,她就被观者挤出了人群。
她个子矮,被人潮淹没,一时间跟贺凤臣失去了联系。
仗着身子小,阿风游鱼一般,努力往前挤,终于又挤了回来。
垫着脚,远远地看见,贺凤臣好似蹙了蹙眉,转着头好像在人群中找她。
看不到她,周围人潮又一波一波朝他涌来。贺凤臣抿了唇,显然有些不太适应人群的热情。
阿风站在人群中,不时能听见观者对于贺凤臣的赞叹。
人们七嘴八舌,纷纷问:“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长成这模样!岂不是要去宫里做娘娘了!”
竟是没认清贺凤臣的性别!阿风有点想笑。
一时不察,她背后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一回头,只见个穿着宝蓝色衣衫的青年,痴痴地盯着贺凤臣在看。
他眉目倒也算英俊,就是眼神有点邪淫,让人不太舒服。
身上隐约散发出淡淡的真气,竟还是个修士。
不过看起来修为好像也不多高,她虽然分辨不出这人的境界,但一眼即知,绝不会高过贺凤臣。
阿风心里虽略有不悦,倒也没多记挂在心。
在阿风被挤得鬓边的花苞也散了一只,鞋子也被踩得灰扑扑的之后。
终于,游行队伍回到了山门。
但狂热的人们仍然不肯散去。
人们将贺凤臣团团围住,更有那心思活泛的少男少女们拉着同伴的手,跟他打探他的姓名,年龄,家住何处,有无婚配。
人太多了。
贺凤臣明智地选择当个哑巴美人。
人群中找了阿风几圈不到,他静静垂着长睫,不置一词,一言不发地抬起脚就往禅房走。
阿风找不到他,应该会回禅房。
因他生得太美,真恍若一尊白玉雕的观音像,纵使态度冷淡,人们竟也不动怒。
就在贺凤臣快到禅房之际,一道小小的身影跃出。
贺凤臣下意识伸手一扶。
竟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松开攥得紧紧的小拳头,露出一颗被汗水泡软了的糖块来,“观音姐姐,你真好看,这块糖送给你吃。”
贺凤臣微微一怔,对上小姑娘期待的视线,倒也没拂却她的好意,自她掌心接过糖块,点了点头。
小姑娘眨巴着眼,昂着脸催促说:“可好吃了,姐姐快吃!”
贺凤臣顿了一下,吃了进去,无声地微微张开红唇,给她看。
小姑娘高兴极了,挥手跑开,“我娘还等我呢,观音姐姐,祝你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贺凤臣收回视线,目光正巧跟阿风撞个正着。
“二哥!”阿风使劲挥手。
贺凤臣气息明显为之一缓,“……怎么才来。”语气几分不着痕迹的埋怨。
阿风:“我刚就看见你跟那小姑娘呢,没敢上来打扰你们。”
她倒是没想到贺凤臣对小孩子这么包容,反正那块汗津津的糖,她是不太想吃的……
“二哥,你听到了吗,这一路上好多人夸你好看呢。”
两个人结伴往禅房走。
贺凤臣淡淡地“嗯”着,明显不太感兴趣,“满意了?”
“满意!二哥你真好看。”
贺凤臣乌浓的眼睫轻颤,轻声说:“你看过了,那我换下来了。”
“啊……”阿风有点舍不得,但深知自己今天已经得了大便宜了,只好点点头,“换吧换吧,我在外间等你。”
贺凤臣“嗯”了一声,转身步入屏风后面。
非礼勿视。阿风等了一会儿,孰料都没等到贺凤臣出来。
她觉得不对劲,纳闷地朝着屏风那头喊:“二哥?”
隔了一会儿,贺凤臣含着困惑的嗓音才从屏风后面传来。
少年昔日冷清的嗓音有些乱了气息,细喘着,“阿风……好像不对。”
阿风一愣:“哪里不对?”
贺凤臣颦蹙张唇,困惑地摸着心口,“心跳得很快……好热……”
阿风更迷茫了:“热?哪里热?你不会中暑了吧?”不对,修士也会中暑吗?
贺凤臣摇摇头,“我不知道。”
正当这时,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两人都愣了一下,阿风回头喊:“谁?”
贺凤臣解衣的手一顿。
不想当着外人的面换衣服,便干脆步出了屏风。
阿风冲着门口道:“这里不太方便。”她还以为是齐大等人。
哪知道,门外安静了一瞬,忽响起个陌生的男声。
“敢问这里可是观音娘娘落脚之处?”
阿风了然,看向贺凤臣:“二哥,你粉丝。”
贺凤臣细细蹙眉:“……粉丝,何意?”
阿风:“你追求者。”
贺凤臣无言:“……”
阿风:“你要见他吗?”
贺凤臣果断:“不要。”
阿风“哦”了一声,转过头帮贺凤臣回绝,“观音……咳咳,观音娘娘休息了,不见人。”
那男声:“敢问姑娘是?”
阿风扬起嗓音:“我是观音娘娘座下童子!”
贺凤臣淡看了她一眼,眼含责备。
阿风嘻嘻笑起来。
那男声也沉默了。
但似乎仍不肯放弃,隔了一会儿,又开了口:“小生……方才在游行中,见你家娘子一面……惊为天人,魂牵梦萦……”
阿风还想再说。
贺凤臣主动开了口,语气冷了下来,“我是男人。”
那男声愣住,竟还不死心。
“男人……可否请兄台外出一见,也算了却小生这一腔痴念。”
话音刚落。
刷——
门突然被人从里间推开。
男人抬起头,便瞧见一道清拔颀长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
贺凤臣秀眉微蹙,面色微冷,红唇抿出个冷淡的弧度。
“现在你看到了,可以走了吗?”
方才离得远了,看不太清楚。
此时男人才惊觉这观音娘娘比他还高出一个头,俊眉狭腰,但骨架很大。
可男人仗着自己的出身,素日里便是荤素不忌的。
如今乍见绝代姿容,不禁心神一荡,喉口发干,忙打了个躬,自我介绍道:“在下余风月……”
贺凤臣蹙着眉,看着这男人滔滔不绝地进行着自我介绍。
“在下余风月……”余风月自信地微笑着,“出生平阳余氏,家中世代修仙……”
“我不认识你。”贺凤臣不假思索,直接下了逐客令,“请你离开。”
阿风也从禅房里追了出来。
“二哥,怎么回事?”
贺凤臣:“我不认识他。”
阿风定睛一看,愣了一下,这人不正是之前她看到的穿蓝色衣服的那个。
因为他目光邪淫,她对他印象很不好。
余风月哪里肯死心。美人冷若冰霜,更如那傲雪凌霜的怒梅,教他心痒难耐。
“在下对娘娘一见倾心,敢问娘娘姓名……”
贺凤臣视若不见,直接转身进了屋。
余风月面色一变:“公子当真如此不近人情?!”
贺凤臣脚步不停,连一个字都吝啬。
余风月冷笑:“即便我今日非要请公子一晤呢?那块糖……公子可是吃下了吧。”
糖?阿风一愣,竟见贺凤臣脚步倏地一顿,仿佛突染不适,微变了面色,蹙起了眉头,“唔。”
糖?什么糖?她只能想到那个小姑娘之前塞给贺凤臣的糖……难道这糖里有毒?!
“二哥?!”阿风慌忙上前扶住贺凤臣,“你没事吧?”
贺凤臣眉头皱得紧紧的,喘得厉害,面色如同苍白的月亮,面颊却泛起不正常的嫣红。
他不常出汗,此时汗水却如雨一般浸湿了阿风的指尖。
“你……给我吃了什么?”贺凤臣没拒绝她的搀扶,站起身子,哑声问。
漆黑的眸子,第一次正视了余风月。
被他冷淡乌艳的眸子盯着,余风月心神又是一荡,不禁得意洋洋笑起来:“不过是些催1情1药罢了……那小姑娘喜欢你,我便送她几颗糖让她送给你,那小孩子欢天喜地地,果然全无防备之心……人们常教小孩子防备大人,却没教大人防备孩子的道理……”
33 第 33 章
贺凤臣沉默。终于明白从方才起身上的古怪的高热到底从何而起。
阿风也呆住了。啊?春1药?
她知道现代是不存在这玩意儿的。
这种罪恶的东西她只在狗血影视小说里见过。
她实在震惊,好奇,忍不住扭头狂看了贺凤臣好几眼。
贺凤臣垂着眼睫,冷冷清清,任她打量,看起来似乎还很冷静,还好没什么异样。
但透过他潮红的面色,也知他如今正在忍受情热之苦。
余风月见了,也是好一番假意劝慰:“我瞧着道友也是修士,我劝道友放弃吧,这□□可不是凡间的普通春1药……否则道友又怎会没有觉察。贸然自引真气冲散药性,恐怕会适得其反。堵不如疏,只要道友点个头,我便引我真气渡你苦楚——”
贺凤臣截住他,淡问:“是么?你很自信么?”
美人难得肯同自己多说两个字,余风月求之不得,忙笑道,“这是自然,若非我们余家的权势,如何能搜集这么多的天材地宝……”
就是他前些时日,派出搜寻其中一味药材的小队,这些天里迟迟没个消息。
他养的炼丹师正要试验一味新的□□,没那木龙妖丹实在有些麻烦……就知道那些散修不靠谱。
一想到这里,余风月便露出点焦躁之色。
贺凤臣反问:“耗费人力物力之巨,便为炼制春1药?”
余风月听出他语气里隐含的嘲讽,冷笑:“有人修炼为个虚无缥缈的成仙之念,成仙?谁曾真见过仙人了?我偏不学那些呆子。我修炼,就是要享受,要活得更久,享遍着人间极乐。”
他已彻底不耐烦起来,长臂一伸,就要抓人:“今日你就算不想走,也得跟我走!”
锵!
一道身影快他一步!骤然出剑,挡在贺凤臣身前!
贺凤臣一怔。
看新鲜看到这里的阿风,终于对这人的无耻忍无可忍,抢先一步出了手。
余风月眯起眼,“你?你就是观音娘娘座下童子?”他似笑非笑,“正好,今日你们兄妹一双,倒教我享齐人之福了……”
阿风被恶心得够呛,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喷他两句,从刚才一起一直表现冷静的贺凤臣却突然动了,少年面无表情,背后古琴飞出,横空身前。
气流扬起乌发飞舞,贺凤臣左手拔出回雪剑,剑光一闪,一没。
余风月一条左臂便被斩落了下来。
贺凤臣抱琴而立,重又挡在阿风身前,看了她一眼,回眸对余风月冷冷道,“你该死。”
贺凤臣的动作太快,余风月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肩头的血液喷出,他这才发出一声惨叫,痛变了面色:“你!你怎么敢?!”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阿风甚至都没回过神来。
她当然不会对这种人渣报以同情,愣了好半天,才下意识憋出一句:“这是在禅房……”
贺凤臣“嗯”了一声,飞上前提起余风月的肩膀,“换个地方。”驾一道烟气,率先飞出隆恩寺。
余风月疼得面色扭曲,嘶声大叫:“你疯了……你、你若胆敢杀我,我余家绝不会放过你!”
他实在太疼了。方才贺凤臣动作太快,他甚至都未来得及祭出保命的法宝,此时一边大骂,一边悄悄单掌翻出——
贺凤臣淡扫他一眼,眼睫微动。
白虹划过,他右臂也被一剑斩了下来。
“啊!!”双臂都被斩断,余风月剧痛,惊骇,眼里终于露出绝望之色。
阿风跟在贺凤臣身后,乍见他直接利落地先后斩断这人两臂,已然吓呆了。
原来他这么凶残的吗?!
……这么说,贺凤臣当初见她,其实还是手下留情了?
越往前飞,树林阴翳,日光渐疏,时隐时晦。
直飞到一处无人的密林间,贺凤臣这才将余风月放下,不顾他涕泪横流的求饶,拔剑刺死了他。
贺凤臣杀得实在太干净利落了,没比杀只鸡更简单,阿风真有点被吓到了。
贺凤臣抬起眼,怔了一下。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出生凡人界,这二十年来过得一直是和平的生活。
他抿了抿唇,企图掸掸身上的血痕。
“吓到了吗?抱歉。”
阿风回过神,慌忙摇摇头,“……也没,就是不太适应。”
贺凤臣轻声说:“他对你说那种话。他,该死。”
阿风欲言又止:……谢谢你。但她心理承受能力真没这么弱。
你这样杀,她倒是有点承受不住。
阿风看着余风月残缺的尸身,心情有点复杂,“现在怎么办?他说他出生平阳余氏……不会有人来寻仇吧。”
“不要紧。”贺凤臣安慰道,“我打得过。”
阿风:“……”这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吗?!难道你要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窝杀一窝?!
还没等阿风吐槽他这霸气侧漏的发言,下一秒贺凤臣就又皱紧眉,面露痛楚之色:“唔……”
莫装啊二哥。阿风慌忙扶他:“是春1药又发作——”
贺凤臣抬起纯黑的眸子。
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光速撒手。
“二哥……你,你怎么样?”
她不禁涨红了脸。
贺凤臣看了眼天色,沉默了一下,答非所问说:“要下雨了,先找个落脚之处吧。”
阿风想想也是。
保险起见,她又细细看了眼贺凤臣的脸色。
除了双颊媚红,神情倒是看起来很冷静,不致出丑。
她扶着贺凤臣飞起来,居高临下找了一圈,找到个破旧的土地庙。
一进庙,贺凤臣便有些站不稳了,低垂着眼喘息得厉害。她握着他小臂,触手滚烫,肌肉紧绷。
阿风找了个蒲团,拍干净了灰,招呼他坐下:“二哥,快歇息歇息。”
贺凤臣坐了下来,便闭上眼,径自打坐调息。
中春1药实在太尴尬了。阿风不敢打扰他,趁着雨还没落下来,便走到庙门口默默看阴沉的天色。
身后,贺凤臣不时发出几声难受的轻喘,嗓音细弱不复清冷,甚至有点媚……
叫得阿风头皮一下子就炸开了,双耳滚滚发热,恨不得拿两团棉花把耳朵堵上。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唔嗯……”当贺凤臣再一次发出痛苦的喘息时。
阿风终于忍不下去了,涨红了脸,转身询问他情况,“二哥……你到底怎么样?不好办吗?”
贺凤臣皱着眉,闭着眼不答,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樱红的唇瓣紧咬着雪白的头纱
不时发出浅浅的呻吟,不断有滚滚的虚汗从他额间滑落。
……这毒最忌运使真气,他方才一怒之下杀了余风月,动了气机,猛烈的情潮顿时反扑上来。
这是贺凤臣生平所从未经历过的。
阿风一呆。饶是她,也能看出来贺凤臣如今的情况不简单。
可若是毒药也就算了……
问题是这是春1药啊……
她目光在他脸上纠结地犹疑。
这目光,对如今的贺凤臣而言甚至也成了一种煎熬。
她的视线,仿佛如有实质,羽毛一般轻轻在他敏感的肌肤上搔过。
贺凤臣不堪地抿紧了唇,浑身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好半晌才吃力地,冷冷地挤出几个字:“出去……”
阿风唏嘘,噤声。不敢再看,匆忙躲到庙外面去了。
身后,贺凤臣的清润喘息越来越急促。
天边的乌云也逐渐开始聚集。
豆大的雨珠落下来一滴,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夏天的雨来得又急又猛,顷刻间,便成倾盆大雨之势。
阿风不得不又退回庙里,“二哥……外面下雨了,我躲躲……绝不打扰——”
她话没说完,一愣。
只见贺凤臣浑身汗湿了,眉头紧锁,不省人事的倒在地上,红润的唇瓣微微张开,急促地喘息着,像一条上岸快渴死的鱼。
“二哥?”阿风试探问。
“二哥?”
连叫了几声,除了沙哑的呻吟,贺凤臣都没有给予多余的回应。
阿风脑瓜子嗡嗡的。
……春1药不解毒会憋死人吗?
眼看人都成这样了,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慌忙凑近了一点,去察看他情况。
贺凤臣蜷缩着身子,修长的小腿肌肉不断抽动着,没换下来的白裳勾勒出美妙纤瘦的腰线,阿风发誓自己真的没有耍流氓的意思,她只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就被吓呆了,跟阿白竟难分伯仲。
阿风僵硬了:“……”麻了。
他好像真的很1欲求不满,她到底该怎么做。
贺凤臣皱着眉倒在地上,紧咬着乌发白纱,难耐地倒着气,胸膛一起一伏,像濒死前的人。
阿风硬着头皮蹲到他面前,“二哥,二哥……”
贺凤臣眼睫颤抖,艰难地睁开湿漉漉的长睫。
眼里水雾迷茫,迷迷瞪瞪地呻1吟:
“嗯……阿风……?”
“你、你要不自己纾解一下?”阿风磕磕绊绊,强忍住羞耻劝解道。
贺凤臣却怔怔地,眼里雾气横生,歪了一下头,迷惘地看着她。
阿风:“……”
“自己,纾解,会吗?”
贺凤臣不答,只迷惘地喘着气。
阿风怀疑他现在根本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
难道说耽美文设定的智能春1药,受中春1药只能被那啥?
不要啊,阿风默默抱头,她到底要咋办?要帮忙吗?
问题是她完全搞不清贺凤臣的属性,1?0?0.5?就算她想帮忙也爱莫能助。她找根树枝让他自己来行不行?保证一定是那种最漂亮,最干净,粗细软硬适中的树杈子。
好在这时,贺凤臣好似终于又短暂地恢复了神志。
他瞧见她,脸色霎时间变得极为难看,“你……怎么还在这里?”
“出去!”
阿风慌忙往后退,“要不我帮你找根树枝?”
贺凤臣:“……”
少年倏地面无表情地抬起了眼,黑艳艳的眸子冷淡如冰。
阿风还在试图提出建议。
但落在贺凤臣的耳朵里
他不错眼地盯着她。
贺凤臣一字一顿,鹦鹉学舌般,复述:“纾解?”
阿风硬着头皮:“……就你自己……”
阿风:“实在不行,我给找根树枝来吧。”
贺凤臣微感不解:“树枝?”
阿风:“就……你不是喜欢男人吗?”
贺凤臣沉默了下来,静了半晌,终于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他之所以之前没立杀余风月,便是想借机询问出只言片语……那余风月说,不可自己引导真气,只能由旁人帮忙……这般□□,素来是非一人之力可。
阿风却还没意识到少年这古怪的沉默,仍旧硬着头皮,诚恳给出建议:“你说你是阿白的男妻,应该是下面的吧……你就用树枝……”
贺凤臣语气冷了下来:“我就用树枝?”
阿风:“现在也找不到什么好用的工具……你委屈一下。”
贺凤臣冷冷复述:“我,委屈一下?”
阿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蓦然抬头!
34 第 34 章
贺凤臣的唇,滚烫如炭。
潮红的面颊紧贴着她的脸。
饥渴地将舌头塞进她喉咙里,几乎如汲水一般反复搜刮着她口腔的甘甜。
双唇刚一触及就亲得这么激烈。
阿风被他亲得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唔唔唔……”
完蛋了。
她心一沉,大脑空白一片。
她跟贺凤臣,最不该亲上的人,现在亲上了。
可她甚至都不好生贺凤臣的气,他现在明显精虫上脑,神志不清……
要是他清醒过来……
阿风内心感到淡淡绝望,几乎可以想象出贺凤臣冰冷的容色。
不要啊……真的会社死的。
她努力地换着气,双手使劲儿把贺凤臣向外推。
贺凤臣正垂着眼,吻得动情,舌尖用力刮蹭舔摩着她的舌面,在她口腔中一出一入。
阿风舌头努力向外推,却又被卷起舌尖,细细地吮了一口。
“嗯……”两声呻1吟几乎异口同声而出。
阿风感觉到贺凤臣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他愣愣地低头看了她一眼。
顶着他的视线,她的脸涨红了,身子软得像面条,理智归理智……可身体的反应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
她跟方梦白感情又好,蜜里调油一般……人也被他调1教成了敏感肌……
她几乎不敢看贺凤臣的视线。
他这个童子鸡应该觉察不出个中暧昧吧?
孰料,贺凤臣垂下眼睫,将唇紧紧地堵着她的,喉口“咕噜噜”滚动了一下,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激烈起来。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紧紧攥着她肩头,用力地将自己的舌头往她喉咙里塞。
摩擦着她舌面的动作也用力了许多,不像亲吻,更近乎于侵1犯。
阿风嘴被迫张得发酸,一缕银丝顺着她二人交缠的唇齿间滑落,氤湿了他发间的观音白纱。
那观音白纱又垂落在二人之间,湿漉漉皱巴巴地蒙着二人口鼻,再被贺凤臣舌尖抵着送入她口中。
她的神志也迷蒙了,浑身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是不对的……她想要拔剑……
可贺凤臣似乎觉察出她的动作,大掌用力地捺下她的手掌,手背青筋浮起。
“二、二哥……”她忍不住带着哭腔。
贺凤臣一顿,拉开了一点,唇角拉开一条银丝。
阿风几乎以为他要放过自己了,她如蒙大赦,劫后余生般拼命往回退……
孰料,贺凤臣抚上她脸颊,只为垂眸淡淡问出一句:“……舒服吗?”
“不舒服不舒服!”阿风胆丧魂飞,忙叫,“二哥你清醒一点!”
贺凤臣垂下眼,似乎不太满意她这个答案,衣衫包裹完整的身子跟嘴唇用力撞了回来,轻轻在她舌尖咬了一下,“是你……”
是你勾引我,惹怒我的。
“树枝……”他想到这里,不满地喃喃。
阿风真的要哭了:“……二哥我错了,你是1,矿工1,但你别在我这里大展雄风啊……”
贺凤臣不答,本只为泄愤,但香舌甘美,远超乎他的想象,他情不自禁索取更多,目光也渐渐湿润迷离了,可是喉口太小了,他舌尖用力出入,进不去……下意识地眯起眼呻-吟。(是喉口,是脖子以上,不是其他部位)
“阿风……嗯……好小……”
不够。还不够。
贺凤臣轻轻呻1吟着,凭借本能不断地将修长,发烫的,衣衫完整的身躯往女孩子身上撞。
曲着腿不得章法地在她身上胡乱磨蹭。
他个子太高了,估计得有188+,整个不断压上来的时候,阿风简直被压得吐血……
她该不该松口气,他神志不清,好像不太会。
她强令自己冷静下来,问:“二哥,你难受吗?”
贺凤臣迷惘地直哼哼:“……难受。”
“我、我教你好不好,你先松开一点。”阿风循循善诱。
贺凤臣似乎有些为难,但谢天谢地,他犹豫着,终于松开了她。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阿风眼睛一亮,用力一推,手脚并用地就爬起来。
贺凤臣还微微张着唇,半截舌尖吐在外面,愣了一下,微感不解。
见她逃跑,他看着她,遵循本能又追上去。
因全凭本能,动作快得阿风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贺凤臣用力抵着压倒了墙角。
贺凤臣大为不满她的欺骗,这一次亲得更加用力,喉口滚动,大口吞咽。
一边亲,一边艰难地控诉:“你,骗我。”
“为何要跑?”
“不舒服吗?”
这下真的退伍可退,逃无可逃了。
贺凤臣垂着眼,执拗地捧着她的唇,一遍遍将她向墙上挤压:“现在呢……跟……”
他也不知为何,几乎是凭借本能喘1息着问,“跟方梦白比……如何?”
阿风哪里敢应声。
“我……很舒服……哈,”得不到她的回答,他喃喃抒发着自己的感受,但很快,又皱起了眉,浮现出欲1求不满之色,胡乱扯动发间的白纱,“不,不舒服……难受……”
他难耐地昂起脖颈,不断曲腿往她身上贴,阿风涨红了脸,她打定主意,死都不吭声了,贺凤臣如今不得其法,她可不敢刺激他误打误撞。
果然,撞了半天,贺凤臣垂眸,又去寻她嘴唇叼来吃:“阿风,阿风……”
他下意识恳求:“难受,渡一口真气予我罢……”
真气。阿风一愣。
对,真气……
她替他渡气是不是就好了?可是……
阿白。眼前一时是贺凤臣眉目蕴含痛苦求1欢,一时又是方梦白清逸温暖的脸。
阿白……阿风的道德在这一刻不断接受拷问……
若不快点作出决断,说不定贺凤臣自学成才,到时候才是无法收场了。
不管了,阿风闭上眼,豁出去了,反吻住面前两瓣薄唇,吐出一口绵长的真气。
贺凤臣一愣,几乎被她回吻的瞬间,一下子便软了身子,“嗯……阿风……”
他颤抖着眼睫闭目迎合,皙白的面色浮起红晕,舒爽得浑身发颤。
乌发散落,法冠歪斜。
阿风看着他媚态,心里不争气地乱跳,颊上的温度不断升高。
……简直,简直像施一切人淫的锁骨观音一般。
……
不知过了多久。
贺凤臣脸上的红晕这才渐渐散去,闭目沉沉睡去。
阿风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没想到接个吻他就……
……这到底算紧急避险,还是算出轨……
只是亲吻,应该不算出轨吧……
贺凤臣是个弯的,也喜欢阿白……她俩亲一块了,应该不算出轨吧……
啊啊啊啊啊!嘴唇火辣辣的,又肿又痛。阿风烦躁地揪了几根头发。
这么混乱的关系,对她一个准大学生来说实在有点超纲了。
她一会儿懊悔欲绝,一会儿又忍不住找理由给自己开脱。
一会儿又看看贺凤臣恬静的睡颜,恨不得拽着他领子啪啪给他两耳光。
不行。越想越气。方才那几乎被吃掉的余韵,令阿风心里仍咚咚直跳,恐惧,慌乱……可唯独没有厌恶……
这不正常的感受,又催生了她心底的惊乱。
阿风终于忍不住,对着贺凤臣白嫩的脸蛋啪啪就是两耳光。
“唔……”他梦中吃痛,蹙眉喘息,喘息犹带春1情,又给阿风整红温了。
贺凤臣眼睫一动,眼看就被她扇醒了。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慌忙移开视线,假装看天看地。
全不知道等他醒来要怎么面对他……这才是地狱难度。
……
贺凤臣仿佛做了一个极为旖旎的梦。
甘甜,美妙得令他意乱情迷……
梦中他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近乎狂乱地亲着她,女孩子被亲得喘不过气,不断地推拒。
可他仍视若无睹,极为动情地自己的舌尖不断地塞入她的口中,卷着她的舌仿佛连舌根也要吞吃入腹……
但那女孩子……阿风,却极为抗拒的模样,面现怒容,举掌啪啪两耳光劈面扇来。
贺凤臣被扇醒了。
阿风深吸一口气:“你醒了?”
见他的目光一点点由迷离到惊骇。
听到她的声音,贺凤臣看向她,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这不是梦,阿风!
贺凤臣难得显出慌乱之意,:
“你……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赶在贺凤臣开口之前,阿风光速截住他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紧急避险,别多想!”
“紧急避险?”贺凤臣怔怔地动了动眼睫。
“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阿风咬咬牙,将自己刚才仓促间想就的处理方式说出。
“你也不想让方梦白知道这件事吧。”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阿白对她再好,也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
阿风不敢想象,方梦白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
虽然瞒着方梦白不好,她似乎也有紧急避险的理由……
可她的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底气。
贺凤臣的面色一阵变幻,再从惊骇,到怔忪,到痛楚、挣扎……漆黑的眼里涌动着浓浓的复杂,
最后慢慢平息下来。
闻她此言,反倒默然了一瞬,跟她学舌:“玉烛……”
他几乎要赞同了。
“可是你——”他想起她,看着她,目光一闪,竟又迟疑。
阿风坚定说:“我不需要你负责。”
35 第 35 章
这负责来负责去,岂不又要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听闻她如此迫不及待划清界限。
贺凤臣顿了一顿,她说得没错,他本该赞同的。
按理来说,他应该更怕她此时纠缠。
可他觉得很不好受,没忍住,又多反问了一句:“是因为……方梦白吗?”他垂下眼,看着地上一只小蚂蚁。袖口指尖攥紧成拳,竭力维持嗓音的淡然。
是方梦白,不是玉烛。
阿风犹豫:“对,我说了,这件事不能让阿白知晓。”
贺凤臣:“……难道便这样揭过?”
阿风一愣,“那能怎么办?你想怎么办?”
小蚂蚁忙忙碌碌,未知去向,却在蒲团前被眼前的巨物挡住了去路。
它显然一时间无法处理这样的事,呆了几秒,绕着蒲团转起圈圈。
他不喜欢这只小蚂蚁,他觉得它很眼熟。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移开视线,抿了唇角,“或许,我可以私下里……”
私下里如何呢,他也不知道。
重要的是,“私下里,他不会知道。”他又补充一句。
阿风更茫然了,私下里能做什么?
私下里对她好点?
瞧着贺凤臣垂眉敛目的模样,阿风猜他心里也不好受。
这少年素来是以阿白男妻自居的,而且婚恋观似乎还有点传统。似乎一直把自己放在个贤妻良母的位置。
她就又多安慰了一句:“我们刚刚……是个错误,你别放在心里。”
错误。贺凤臣抿唇,似乎喃喃了一句什么。
嗓音很轻,阿风没听清。
她也不好追问,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一锤定音,结束这笔糊涂账:“就这样罢。听我的。”
贺凤臣被她堵了回去,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才又抬起脸,眉宇间隐隐不赞同:“……我毕竟对你……”
“比起跟我纠缠,你更喜欢方梦白是不是?”阿风直视着他。
贺凤臣略微怔忪了一秒,面露犹豫挣扎之色,似乎在衡量她跟方梦白之间的天平。
但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我与玉烛……成亲已逾三十年……”
漫长的时间造就的感情,非一朝一夕可以抹去的。
阿风表示理解,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发酸。
她慌乱地捺下那股酸楚:“你是阿白的男妻,喜欢的人是他。今天跟我……并非你本意……作为妻子,你应该不想让阿白知道今天我们两个之间发生的事吧。”
“……你也是。”贺凤臣听着,轻轻补充了一句。
“是,所以我也不想让阿白知道。”阿风坦然说。
贺凤臣不知何故,闻她此言,却沉默。
“或许。”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吐出两个字,轻轻地提出另一个建议,“他可以双娶……若我……不在意呢……”
阿风心里一跳,大惊:“你疯了?给老公纳妾?这么贤惠?!”
问题她也不可能做小啊!
“不是纳。”他认真地飞速反驳了一句,“是并嫡双娶,你我平起平坐。”
贺凤臣却似乎真的深以为可行,断断续续说:“如果是你……我不在意……阿风,抱歉,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我喜欢你……”
“等等,等等!”她脑瓜子嗡嗡的,忍不住大叫,“更乱了!!”
心里一时又酸,一时又跳。
“你的喜欢可能跟我所想的喜欢不一样。”她赶紧拦住他乱说。
贺凤臣这人脑回路明显比较神奇,智商情商忽高忽低,说话不太过脑子。
贺凤臣执拗说:“我当真不介……”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眼睛,打断他:“没那么简单,爱是有独占欲的,如果我俩,呃……一起嫁给阿白,阿白总要跟我睡觉吧……做今天的事,你愿意吗?”
贺凤臣一怔,眼前浮现出二人交缠的画面,心头一痛,却一时不知,到底是为谁而起……
阿风见他怔忪,明显是听进去了,忙再接再励:“你对我的喜欢,不是爱情……只是单纯不讨厌我对不对?”
贺凤臣还未及深思,便被她打断思绪,下意识点点头。
阿风:“你有同门师长,你喜欢你师父吗?”
贺凤臣:“喜欢。”
“你看你喜欢我,和喜欢你师父差不多,你不会想嫁或者娶你师父吧。”
“……不,”贺凤臣反驳,“不一样。”
阿风:“一样的一样的,只是我是女的,他是男的,我年轻,他老……才会有点差别。”
贺凤臣无言以对:“……”是这样吗?
他微微皱起眉,思路被阿风打断,他有些困惑了,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阿风趁热打铁:“总之,你喜欢方梦白这点不会变的对不对?
贺凤臣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不想让阿白离开你对不对?”
贺凤臣顿了顿:“……不想。”
他抬起头看着她,目光变得坚定,不言自明了。
“抱歉……”贺凤臣定了定心神,“你说得对……”
“此事……暂不能令玉烛知晓。”
可不知为何,他喉口有些发堵,心头涌动的是惊痛、不快?指尖也忍不住悄悄用力,掐到发白……
为何他刚醒来,她同他说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个……为何偏是她主动提出……
贺凤臣答应得这么爽快,阿风心里不知为何也感到一阵刺痛。
然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两个人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再如何都回不到过去的相处了。
一片安静之中。
贺凤臣好像终于整理好了情绪。
他沉默了一会儿,清冷的嗓音重又在破庙里响起:
“倘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们已犯下大错,日后……便不要再接触了。”或许她说得是对的。在此之前他本也拟跟她保持距离……
阿风愣了一秒,才回过神来。
没想到贺凤臣一下子就想开了。
“也。也是。”她低头,“以后还是少接触罢……”
她本来应该松口气的,可看他这么爽快,心里又有点酸酸的失落。
贺凤臣站起身,问,“可还能起?”嗓音较之往日却多了几分疏离。
“能。”阿风点点头,“二……”
贺凤臣眼睫一颤。
她仓促改口:“贺兄……你的毒不要紧吧?”
贺凤臣顿了一下,应下了这个称呼:“暂得了纾解……目下,想来暂无大碍,回去之后,再另寻办法罢。”
二人连肩出了破庙,都一言不发。
此时大雨初歇,踏出庙门时,檐上的积雨刚巧顺着瓦楞落了下来。
贺凤臣抬袖替她挡了一下,很快便又收回了手,半截湿漉漉的袖口顺着白皙的手背垂落下来。
阿风看着他潮湿的袖口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不行,得赶快说点什么。
“你杀了余风月,”阿风闷闷地踢了一下路边的小石子,“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你若担心……”
贺凤臣顿了一顿,“我会保护好你。”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正说着,倏地天边十几道烟气直坠。
贺凤臣手一伸,便将她挡在身后,背后流风琴飞出,横在身前。
烟气里跳出了十几个行色匆匆的修士,个个都衣着华贵,不同凡俗。
为首的那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容貌跟余风月有五六分的相似,想来是族兄之类的人物。
但凡稍大一点的宗门世家,门中都设有弟子命灯。
余风月的命灯一灭,余家便知不妙,匆忙派出族人循着余风月的灵气来寻。
余景曜落地:“就在这里!月儿的魂灯灭了!”
他喊了几嗓子,蓦然见到阿风跟贺凤臣这两个不速之客,眉头登时警惕地皱起:
“你们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贺凤臣言简意赅:“路过。”
月儿的魂灯就在这里灭的,荒郊野岭的凡人界多出两个罕见的修士,余景曜哪里会信!
一边小心周旋,一边暗中给身后族人打手势。
“路过……二位道友可曾见过一个年轻修士,与我一般年纪,长得也像,那是我的族弟,年少贪玩,失踪……”
“见过。”贺凤臣打断了他,漆黑双目直视着他,“我杀了。”
话音刚落,密林里骤然一静。
阿风呆了:……哥你到底要不要这么诚实啊!!
她眼睁睁看着那位老兄也呆了。
是错觉吗?她为什么觉得从破庙里出来之后,贺凤臣就有点不大高兴。
本来这人说话就直白过头,爱创人。现今,简直是开个泥头车到处乱创。
众人凝滞了几秒。余景曜大怒:“岂有此理!你为何杀我族弟!”
贺凤臣淡淡:“他想强1奸我。”
余景曜:“……”
众人:“……”
阿风:“……”这是在挑事吧?这真的是在主动挑事吧?
难道是还在生余风月的气?
可他真是这么记仇的人吗?
亦或者,在生她的气?!想到这个可能,阿风悚然一惊。
这少年如此心平气和,轻描淡写说出“强1奸”二字,深谙余风月德性的余家众人,竟被打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都失去了语言能力。
贺凤臣继续添油加醋:“他想强1奸我,技不如人,我杀了他。”
余景曜语塞了半天,才勉强整理了思绪,横眉怒道:“月儿只是年少贪玩!你何至于取他性命!!”
贺凤臣:“退后。”
阿风还沉浸在贺凤臣创死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间,没回过神来。
直到少年清泠泠的嗓音,温温柔柔再度回响耳畔,“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她这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跟她说话。
贺凤臣挡在她身前,心平气静地目视着前方,寸步不移。
阿风摇摇头:“二……”
贺凤臣微垂睫,侧眸等她呼唤。
“贺……公子。”她匆忙改口。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缓缓掣出回雪剑,才又“嗯”了一声。
“贺公子,你难道忘了那头木龙……”
贺凤臣:“没忘。你表现得很好。”
阿风:“难得的试炼机会,我不想只被你保护,我也想试试。”
经历过拂衣楼、散修,余风月这桩桩件件,阿风当然不会再傻白甜地认为修士之间能够和而不同,美美与共。
杀人夺宝,天经地义。弱肉强食才是此地的生存法则。
一回生二回熟,对杀人这件事她甚至也已经接受良好了。
贺凤臣闻言,倒没拦她,只道了声,“别离我太远。”
便拔剑拨弦,冲了上去。
或许是对面人太多,这还是阿风第一次瞧见贺凤臣同时拨琴运剑,不免觉得新奇。
36 第 36 章
双剑相撞,飞溅出一串火花。
这一剑,迅疾如电。
却又势大力沉,仓促间一格,余飞星只觉虎口发麻,手腕一沉。
对方的剑刃没入他的剑身。
余飞星面色大骇!
剑器刚硬,寻常两剑相撞,无非是碰个四分五裂。
可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之下,他的剑竟扭曲变形软得像一滩烂泥,一块豆腐。
阿风的剑,如刀切豆腐一般,从容丝滑地将他的剑身险切成两半。
余飞星当机立断,弃了手里这块废铜烂铁,又换了一把备用新剑!
初战告捷,阿风却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余飞星的修为明显比她遇到过的散修等人都要高。
但因为贺凤臣就在自己身边,偶尔留意她,她紧张之余,一点也不慌张,过招显得从容很多。
更因为破庙里的尴尬……她巴不得赶紧转移注意力,因此十分认真,运剑浑然忘我。
余飞星见一时拿不下她,立刻又喊来另一个同伴相助。这回却不敢再动剑硬碰硬,只不断发出剑气周旋。
两人交攻,阿风一时压力大增,但仍未见慌乱,剑光不断在对方的剑网之中穿梭,忽隐忽现,渐渐毕竟。
好不容易,让她抓到个机会,余飞星后心空门大露,她立刻将手一点,驭使剑气轻喝一声,“去!”
余飞星面色大变,慌忙调转剑光来挡,却已然不及。
两道剑光同时惊起,其中一道被连天削平!他丹田内一阵剧痛,竟被打退几尺之外!
阿风一喜!
却不料余飞星那同伴觑见她松懈,发出一道剑气,劈头而来!
一点白芒倒映眼底,阿飞再回防已慢了一步。
危机关头,而本应专心应战的贺凤臣微睨之,勒弦于指,“铮”然射出一道气机,没入那人额心,穿颅而过!
那人当场毙命。贺凤臣拨弦动作却不停,左掌不断推出一波又一波的琴音,琴音如箭,顷刻间,场中便十不存一。
剑光顺势将残存的最后两人体内。
贺凤臣这才收了琴,来到她面前,不着痕迹拭去指尖一点鲜血。
问:“可无恙。”
阿风摇摇头,有些后怕。
暗道自己还是太生涩了,容易被情绪一想,竟然被刚刚一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翘起了尾巴,忘记提防暗自的偷袭。
下次定要注意才是。
但抛开这些不谈,她刺客浑身暖洋洋的,有种运动之后说不上来的酣畅淋漓。
“我没事……也没被吓到。”
就是回过神,看到倒了一地的余家人的尸身,阿风才后知后觉地有点别扭。
穿越都穿越了,也走上修仙之路了,再坚守从前的道德准则,无非是自寻死路。
是他们想要杀她们的。
再说,看余风月之前的德性,就没少仗着家族庇佑干缺德事,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风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道德准则,很快适应了。
只剩他俩之后,气氛又肉眼可见变得尴尬了下来。
阿风实在受不了这古怪气氛了,抬头看了眼天色,打了个哈哈:“我们快回家吧,阿白肯定等急了。”
贺凤臣沉默。
从她口中再次听到方梦白的名字,他想起她破庙那番言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又想不出头绪,只好轻轻一点头,“也好。”
方梦白见他俩去时整洁鲜亮,回来风尘仆仆的,果然怔了一怔,问他们又发生何事了。
明明才一天没见,少年还是那清雅楚楚的模样,阿风眼圈却忍不住红了。
“阿风?”方梦白登时担心地蹙眉,“到底怎么了?可是又被人欺负了?你二哥难道没保护你?”
少年满含着纯然关切的目光,让她心里简直像被一万只蚂蚁在咬。
又愧疚又难受。
这让她如何启齿?她现在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方梦白,羞愧地浑身发烫,根本抬不起头来。
“我……路上遇到点事。”
她羞愧地别过脸,“二……贺……二……”
光是个称呼,就心虚地打结了好几次,“二哥会解释给你听的。”
方梦白皱眉。
她完全没法当着方梦白的面撒谎。
……也绝不敢说实话。
都怪贺凤臣。
她果断将这个难题推给贺凤臣,反正他都已经答应不会跟阿白提起这件事了。
“阿白我有点累了,想歇会儿。”
方梦白心里一沉,见她魂不守舍,也不忍逼问她。
微松了眉心,点点头:“我先送你回房。”
“阿风,你好好休息。”抱她上了榻,方梦白替她掖掖被角,柔声安慰:“没事的,不想说也没关系。”
阿风:……她真该死啊。
再出了屋,面对贺凤臣时,方梦白的神情却没有那般温和了。
“前次的事……阿风替你说情,”方梦白顿了顿,“迁怒于你,的确是我有错在先。但今日,到底怎么回事,我瞧你们动过武?”
贺凤臣目光久久停留在门前,仿佛透过门板望进屋内。
不答反问:“她怎么样。”
方梦白:“已经睡下了。”他皱眉,“贺兄,能给我个答案吗?”
贺凤臣垂眸:“是我的错。”
方梦白眉头皱得更紧了,“能否说明白些?”
贺凤臣抬起眼。
四目相对,他只是难言的沉默,眸色幽深,仿佛第一次见他,黑黝黝的眸子仿佛要将他烧出个洞来。
方梦白皱眉等待。
熟悉的眉眼,正是他熟知的玉烛,结契三十年,琴瑟和鸣……阿风的劝说回响耳畔。
贺凤臣垂眸,整了整思绪,这才慢慢说:“我们遇到一姓余的修士……”
将余风月见色起意,再到余家人追凶而来,言简意赅复述了一遍,不过略去个中最紧要的破庙偷情。
听闻阿风没有受伤,方梦白松了口气,“只是如此?”
贺凤臣打了个怔忪,似乎有些恍惚,又抬起脸,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仅仅如此……”他顿了顿,有些生硬地应道。
“我又怎会骗你,毕竟……”他语气不知不觉,渐渐低微了下来,眼露迷茫,“我……当爱你……”
不知是说服方梦白,还是在说服自己了-
夜,一灯如豆,帐幔垂落。
“嗯……二哥……求你,不要……”女孩哀哀叫着,腿被反折上腰。
贺凤臣却置若罔闻一般,垂眸一遍遍不断撞1击着身下女孩子稚弱的身躯。
“二哥!”
半空中一顿,略略蓄力,啪啪用力将腰腹砸下来。
……
贺凤臣从睡梦中惊醒,道袍已经湿透了,脐下更是痛得难受。
他想去倒一杯冷茶,可蓬勃太硕,行走不时摩擦到腿肉。
贺凤臣不得不敞开腿,支着腿等待消退。
破庙里,那个亲吻,只是让药效被暂时压制。
余风月未曾说假话,余家算平阳城的世家大族,他沉溺风月之道,为此,不惜耗费巨大的时间,金钱,人力物力,去搜寻一切风月宝物。
这药药效猛烈,就连他一时半会也束手无措,
若不照他所言,与人双修的同时缓渡真气,恐怕永无宁日。
贺凤臣岔开腿,摸了摸湿漉漉的道袍,面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红唇喃喃张合:“……阿风。”
若阿风所言无误。他真爱当是玉烛无疑。
可为何没有梦到方梦白,偏偏一再梦到阿风呢-
阿风把自己当鸵鸟一样,埋在被子里,埋了一整晚。
中途方梦白过来敲了一次门,她也没开,实在无颜面面对阿白。
第二天她特地日上三竿再起,双目无神地飘到厨房里,打算摸个早饭回屋偷着吃。
孰料,一踏入厨房门,就看到两两对坐,相对无言的方梦白跟贺凤臣两人。
……
一安静。
六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片无言的安静。?!这都几点了,这俩人怎么还坐在这里?
阿风掉头想跑。
很不幸,这两人已经抬头看见了她。
异口同声,默契喊:“阿风。”
跑不掉了,阿风只能硬着头皮停下脚步,“你们……也没吃早饭吗?”
贺凤臣:“等你。”
阿风迷惘地抬起脸:“等我?等我干什么?”
方梦白柔声:“之前不是约好了,我们三人去逛隆恩寺的庙会?”
阿风这才把这个早就忘到爪哇国的约定想起来。
方梦白蹙眉:“阿风……你从昨晚回来便有些魂不舍守,贺道友同我说了——”
“他说了什么?!”阿风一个激灵,拔高了嗓门。
方梦白一怔:“说你们遇到了余家……”
“今日的庙会,你还想不想去?”方梦白宽慰她,“若是不想去,在家里歇歇也无妨。”
她现在连庙会这个词都听不得,更遑论再去逛一圈了。
“我就不去了吧……”还是不敢抬头看方梦白的视线,阿风低着头,“要不……你们一起去呢?”
方梦白蹙眉不语。
贺凤臣倏道:“我不去了。”
阿风惊讶地猛抬起头:“为什么?去啊!”
她有点着急了。
这两人她如今谁都不想面对,只想一个人待在家里。
她竭力怂恿:
“你们之前不是……有点误会。好不容易趁这个机会,一起出去逛逛,把话说开了……”
贺凤臣,方梦白都不再说话,一齐沉默了下来。
在这尴尬的沉默之中,阿风的语气也越来越低微……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揣着什么心思说这些话的。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贺凤臣,又觉得对不起阿白。
不可否认的是,刚刚她的确自暴自弃了一会儿,想着干脆撮合成全了这俩人算了……
终于。
贺凤臣垂眸:“我不想去。”
怎么就不想去了!快去啊!觉醒你对阿白的喜欢啊!
阿风还不肯放弃,磕磕绊绊说:“就不说结契的事,你们之前不是好朋友吗……这段时间是我做得不对……不论如何也不该拦着你们的……”
“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们难道不想多个朋友……逛逛庙会,叙叙旧情……就算你们真的重燃了旧情……我也祝福你们。祝你们幸福。”越说,阿风就越慌乱。
救命啊,她到底在说什么。
顶着两个男人的视线,阿风内心是淡淡崩溃的。
37 第 37 章
贺凤臣又问:“你想让我跟方梦白去么?”
阿风:“……这个。”她头皮都炸开了。怎么不叫玉烛了……
没等到她的回答,贺凤臣沉默了半晌,站起身,道了声,“好的。”
方梦白没说什么,也跟着贺凤臣的脚步站起了身。
阿风一瞧见方梦白没什么表情的脸,就知道阿白绝对是生气了……
毕竟她从昨天回来就一直态度消极,明显有事瞒他。
他又最重视他们夫妻感情,她刚刚胡言乱语说了那些话,一定很伤阿白的心。
方梦白的确微动了怒气。他并不在意她有事瞒他,更不会在意她昨日消极的态度。
可夫妻之间的感情是他的底线,阿风不论如何都不能以如此戏谑,轻浮的态度来羞辱他二人的情谊。
但刚迈出门槛一步,还是不放心,停了下来。
皱了皱眉,回看了阿风一眼:“阿风,你……到底怎么回事?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
阿风下意识脱口而出:“我真没事。”
方梦白又沉默。这回真的头也不回,甩袖出了门。
阿风:……完了,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啊啊啊!她懊丧地直揪头发,她刚刚到底都在说什么。
—
阿风也不知道这两人逛庙会到底逛了个什么。
总而言之,下午大太阳还烈着的时候,这两人就回来了。
回来后,这两人谁也不跟谁说话,似乎就这样逛完了庙会。
“阿白……贺二……”阿风愣了一下,忙迎了上去。
一个中午的时间让她差不多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可贺凤臣一看到她,就走到了一边。
阿风讪讪地,没奈何,又讨好地看向方梦白。
方梦白面沉如水进了屋。
阿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
方梦白抬头见她,面色仍有点难看,“阿风。”
语气冷冷的,但幸好肯同她说话了。
阿风大松了口气,忙不迭认错,“阿白我错了……”可怜巴巴抬起一张脸。
方梦白面色稍稍和缓,将手探入袖口:“错哪儿了?”
“这个……”阿风老实地垂着手,“我……我不该拿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开玩笑。”
“你想将我推给贺凤臣?”方梦白沉默了一下,淡淡问。
明显耿耿于怀。
阿风一个激灵:怎么还问这个!
这个小心眼的男人。
她大感危险,哪里敢应,慌忙摆明立场,表明忠心:“绝无此事!你也知道……我一着急就会乱说话,我怎会撮合你俩呢哈哈。”
“我跟二哥平日里关系好是不假,可唯独阿白你……我俩是情敌,我是绝不肯让的。”
方梦白起先不言,到后来,终于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少年莞尔,从袖中摸出个东西递给她。
阿风定睛一看,竟是一对精致小巧的偶人。
男的,是个书生,拱手作揖,眉目清扬,唇角含一段温温然的笑。
女的红罗衫子绿罗裙,圆脸杏眼,眉眼弯弯,笑得极为娇憨。
阿风对这种精致的民间手工艺品毫无抵抗之力,一眼就喜欢上了。
忍不住高兴地摆弄着偶人问:“这是夫妻吗?”
方梦白笑道:“方才庙会里见有人来买,我一眼便觉像你我。”
阿风一愣:“……你早打算送我的?你没生气?!”
她自知被戏弄,气得直瞪眼。
这腹黑男!
方梦白:“我哪敢生老婆你的气,只怕你这两日心情不好,特地买来送你开心呢。”
阿风的眼圈顿时就红了。
她真该死啊!
方梦白轻蹙眉心,忙揽她入怀,抚着她脸颊轻哄,“怎么又哭了……”
阿风羞愧得不敢答,又怕他看出蹊跷,拼命把头脸往他袖子里埋:“呜呜阿白你人真好……”
方梦白叹口气,一连两日都问不出什么,便放弃再问了。
少年的袖口含着清苦的药香,阿风拱得更深了点儿,一只修长的手却抬起她的下颌。
她不得不,被迫看向方梦白。
方梦白柔情地吻吻她的眼角,又含着她唇瓣亲了亲,“莫哭了……我不问了。可是贺兄的事,你下次万不能这样说了……你这样想我,我不好受。”
阿风心里一跳,她现在对接吻有点儿神经过敏,下意识推开方梦白。
方梦白仿佛没觉察她细微的抗拒,捉了她手臂,倾身而下。
舌尖一点点,舔糖人一般,舔着她的丰盈的唇瓣,一点点,舔得水光莹莹。
阿风眼前掠过贺凤臣的脸,心里抗拒,四肢又发软。
“阿风……”方梦白柔柔叹息了一声,“乖,张开一点,再让我亲亲……嗯……好想你。”
她犹豫着将唇瓣张开一点,
他含着她舌头轻吮着。
阿白的接吻风格跟贺凤臣全不一样……方梦白轻轻柔柔,不疾不徐。
亲着亲着,便摸着她的头,将她抱在怀里慢慢吃。
而贺凤臣简直是狂野……仿佛要把人舌头吞吃入腹。
方梦白的舌尖细细密密舔过她的齿肉,仿佛把贺凤臣的气息也都吻干净了。
她光略略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很缺德,感到煎熬。
阿白应该不知道她才跟贺凤臣亲过嘴,还在心里胡思乱想,品评两个人的接吻风格……太缺德了……
方梦白吻得动情,情不自禁地去解她的衣带,阿风神志也有点昏蒙了……
愧疚之下,她心里蓦然生出一股大无畏地“献身”精神。
她迫不及待想要补偿他,想要他快乐。
她忍不住抱着方梦白的脖颈,挺着身子往他身上贴,小声求1欢:“阿白……阿白……再亲亲我吧……”
方梦白捧着她的脸,不小地吃了一惊,心上人主动求1欢,他面色微红,焉能坐怀不乱……待又要深吻——
咚咚。
门突然被人敲响。
阿风一个激灵,光速推开方梦白,跳下他怀里。
方梦白皱眉。这时候能敲门的除了贺凤臣不作他想。
好事被打断,他微有不虞,理了理衣带,过去开门,“贺兄……又有何指教?”
贺凤臣人如冰玉,静静站在门口。
他开了门,少年越过他,先朝屋里看。
方梦白:“贺兄?”
贺凤臣却视若不见,一言不发地推开他,长驱直入,最终在阿风面前才顿步停下。
扬起眼睫,一双眼静静在她唇间梭巡了好几个来回。
阿风心里咚咚直跳,瞧见他沉静的脸,不知为何,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发虚。
慌乱地摸摸嘴唇。应该没口水,没发红发肿吧……
又整整裙摆……
贺凤臣怎么回来?他什么时候来的?在外面多久了?都听到了吗?
“二、二哥……”她抬起头,强颜欢笑。
贺凤臣却又不看她了,淡漠地移开视线。
直直地看向方梦白,好像这才看到他似的:“玉烛,我有东西送你。”
方梦白狐疑:“送我?”
贺凤臣“嗯”了一声,摊开手掌,掌心一条绿色的发带。
贺凤臣淡淡说:“我瞧这发带,碧翠如竹,与你是极相配的……”
贺凤臣的语气虽淡,却轻而易举地能勾动阿风的心弦。
她一颗心,跟着他每一字之间的停顿,七上八下的。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故意的吗?
是听到了他们弄出的动静,才故意挑着这个时候来送礼物?
不知道为什么,贺凤臣明显待她态度冷淡,未朝她这边看,阿风却总觉得,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是在敲打她?
还是她那天破庙里说的话生效了?他回过神来,继续跟她抢男人了。
不,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阿风不安地揪着衣带,忍不住伸着脖子多看了这两人一眼。
贺凤臣垂着眼,并不朝多她看一眼。
可他的存在如今对她而言就像是犯罪的罪证,阿风毛发竦立。
说自恋也好,她总觉得贺凤臣在借着阿白,想对她表达什么……
当着老婆的面,被个男人送东西。
方梦白登时陷入尴尬。伸手不打笑脸人,又不好推拒。
便踌躇着,拿了发带,不冷不热道了声,“多谢。”
贺凤臣收回手:“我来此,还为一事。”
他语气渐缓,渐冷。
这时才抬起眼,双目直视阿风,透着股不容转圜的意味:
“经我观察,这几日天汉海海上风暴渐缓,正是渡海的好时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们收拾一下,过两日,我们便出发。”
贺凤臣言简意赅地说完,便再无恋栈之意,转身出了门。
白衣迭雪,冷峭如冰。
方梦白望少年雪浪翻飞的袖口,疑窦丛生:“奇怪……他……”
阿风脑门冒汗:“呃奇怪?”
方梦白不免多看了她一眼,才缓声问:“我看贺兄……今日心情不佳?”
阿风唯恐他觉察出异样,巴不得贺凤臣走得快快的,远远的。
哪知晓贺凤臣刚走,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方梦白又觉出蹊跷……
自知方才失态了,阿风忙往回描补:“可能,可能之前差点被余风月非礼了,生气了吧。”
方梦白双眉微轩,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她-
贺凤臣敲定了渡海的行程之后,阿风、方梦白夫妻二人不得不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行李收拾。
他们在桂花巷所住日子虽不久,却也叫方梦白收拾出了锅碗瓢盆一大堆。也不知他到底从那些边边角角翻出来的。
阿风眼睁睁看着他往行囊里塞了好几兜的菜肉,又塞了一个锅,忙阻止他:“这些就不带了吧?轻车从简。”
方梦白忧郁蹙眉,举着一颗大白菜,为难得跟她妈似的:“刚买的菜呢,不带着多浪费,你不当家——”
阿风叹口气:“……”劝不动,勤俭持家也是美德,开心就好。
38 第 38 章
说实在的,阿风如今也没多少心思能分在收拾上。
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自己的小包袱,她满脑子却都是破庙、贺凤臣……
不行,她必须要冷静下来。
她最近实在有点敏感肌了,阿白还没怎么呢,她就先自乱了阵脚。
长此以往,阿白人又敏锐,岂不能觉察出蹊跷?
而二哥近来好像也对她有意见。
首先,面对贺凤臣的时候,尽量还是以平常心对待吧。
稍微花了一晚上调整好心态,第二天一早,她出门正巧撞见贺凤臣跟方梦白在廊下说些什么。
阿风整理了一下表情,“阿白!”
她跟方梦白打过招呼,又转向贺凤臣,毫不吝惜地给出个灿烂笑容,“二哥,早,你们在聊天吗?在说什么?”
贺凤臣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就垂下眼,对方梦白道:“我回去再清点一番行装。”
说罢,便快步越过方梦白,从她身边走开了。
阿风:“……”不可置信!
她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贺凤臣方才对她的视若不见。
贺凤臣刻意的忽视,简直像一耳光打在她脸上,阿风愣了半天,喉口有些堵,鼻子很没出息地一下子就酸了。
人也当真是种奇怪的生物,明明之前主动要求保持距离的是她,可贺凤臣当真照做了,她反倒又失魂落魄,心情不爽了。
方梦白走了过来:“怎么醒得这么早?”
当着阿白的面,又兼之渡海在即,阿风也不敢表现出异样,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胡乱应了一句,“要出门了,比较兴奋……”
虽说在桂花巷也只住了一个月,但到了分别的那一日,还真有些舍不得。
临走前阿风特地去跟祝娘子、吴大哥等人告别。
祝娘子也十分不舍,“我们以后能再见吗?”
祝娘子神色有点忧郁。
这也难免,古代交通通讯不便,分别的分量太重。
阿风不想再让她悲伤,不假思索安慰说:“有的!等我安顿下来就来看你。”
交通不便,可她是修士呀。
等她成为修士,不说有一日千里那么夸张,但御个剑自驾游应该没什么问题。
祝娘子果然高兴地弯了弯眉眼,“那我等你。一定要回来看看啊!”
“一定!”阿风用力朝祝娘子挥挥手,
方梦白,贺凤臣,小白已经站在巷口等她。
小白等得不耐烦了,不高兴地嘎嘎大叫。
阿风三步并作两步,快跑着追上巷子口那两道颀秀身影:“阿白,二哥!我们走吧。”
方梦白摸摸她的头:“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回来。”
贺凤臣一直没什么反应,觉察到两道直直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阿风纳闷抬眼:“二哥?”刚不是还把她当空气吗?
贺凤臣这才移开视线,“……嗯。”
“别伤心。”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阿风有点受宠若惊,回神,潇洒一笑:“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他们三人从平阳城出城。
出了平阳城,阿风纵起一道遁光,将真力催发到极致。
时移世易,当初畏畏缩缩,跟在贺凤臣身后,生怕被他丢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这一次,无需依赖任何人,她自己就能御剑驭遁。
云气呼啸而过,掠过她的头发,阿风心情极为舒畅,仿佛自己当真成了天地间一抹初始之风,
再催遁光,干脆飞到贺凤臣前面去了。
脚下青山如象,浩气横流。她心情之放逸豪迈,剑光一往奔注。
贺凤臣同方梦白御剑在后。
方梦白莞尔:“阿风,慢点,当心摔着!”
瞧着瞧着,书生的酸气又冒出来,摇头晃脑:“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风吹万不同……阿风……”喃喃念着,又嘿嘿傻笑起来,“正因有风,才有这天地清籁啊……”
贺凤臣静静地瞧着她飞遁,日光下,琉璃色的眼眸不自觉泛起淡淡暖意。
再往前飞,脚下的景色渐渐地就发生了变化,起先是漫漫的平原,江河横流,再然后,大陆仿佛被人横切了一块,巨量的水体在这里急坠,形成可怕的巨型瀑布。
一片一望无际的黑色海域,断崖式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阿风等人拨了遁光,降落在一片无人的断崖之上。
往前走了几步,漆黑的海浪不断冲击着陡峭的崖壁。
饶是早作了心理准备,阿风心里还是有点发颤。
这便是天汉海。
深不见底,漆黑无光。
自亘古以来,便风暴大作,海怪四起,断崖一般将仙人界与凡人界分割开。
海天交接之际,沉着大团大团的乌云,不时有闪电撕裂长空。
阿风犹豫:“我们是要遁光渡海?”
贺凤臣摇摇头,从袖子里放出个手掌大小的飞舟,那飞舟浮在半空,竟变成了一座楼高三层的大船。
“我们乘坐这个。”贺凤臣娓娓解释,“虽不及星海飞舟,但有片瓦遮身,也可挡一挡风暴。”
阿风看看面前这金殿玉宇的飞宫。
片瓦遮身?你对片瓦有什么误解??
“二哥,这该不会是你的船吧?”
贺凤臣:“嗯。”
阿风:“……这得花多少钱。”
贺凤臣想了想,不太确定:“资费逾百万?”
另一边穷教书的方梦白,勉强一笑:““……贺兄费心。”
夫妻二人同时受到会心一击。
和你们这些可恶的有钱人拼了!
贺凤臣不以为意,平静道:“上船吧。”
如果说上船前,阿风对贺凤臣的印象还仅仅停留在“有钱”的话。
上船之后,她才惊觉,他不是一般的有钱。
飞宫内,锦绣珠帘,椒泥涂壁,拳头大的夜明珠当灯柱镶嵌在宫殿四壁,鎏金的香炉内染着一种极为清雅的熏香,若有若无,沾衣不觉,香得十分高妙。
就连方梦白穷人乍入富贵窝中,也不免小心翼翼。
但贺凤臣明显已经习惯了,行立坐卧,焚香抚琴,晏然自若。仿佛生来便炊金馔玉,锦衣玉食养着的。
飞舟起飞没一会儿,阿风还耿耿于怀贺凤臣今早的视若不见,她若无其事地蹭到船舷边,靠近了正在看风景的他。
船头狂风迎面而来。
“二哥……”她的嗓音被淹没在风里。
贺凤臣垂下眼,仿佛风太大,没听到一般,走开去了一旁。
阿风:“……”一气之下,她反倒生出一股犟脾气。跟她装是吧?她就不信,他真不理她。
接下来,她使劲浑身解数,频频跟贺凤臣偶遇。
贺凤臣打坐,她路过:“二哥,好巧啊。”
少年睁眼看她一眼,“是很巧。”拂衣起身,走开。
贺凤臣揽卷读书。
她不知从哪里出现,热情地说:“《鸳鸯记》这个我也看过!要我剧透吗?”
贺凤臣沉默半晌,合上书卷,“我早看完了,不必。”
阿风:“看完了?咦等等,二哥你不是不喜欢看闲书吗?怎么还看起来了闺中言情?”
贺凤臣顿了顿:“……船上无事,随手一翻。”
贺凤臣沐浴——
阿风兴致冲冲穿进浴室。
浴桶里的少年面色微微一变,终于抬起眼正视她:“阿风——”
“对不起打扰了!”阿风吓得赶紧捂眼,转身就跑。
贺凤臣微微松了口气,正揽衣出水。
哪知道阿风又跑回来。
贺凤臣:“……”
猝不及防,少年宽肩薄背,窄腰长腿的景色撞入眼帘。
乌黑的长发顺着细腰翘臀蜿蜒而下,晶莹的水珠没入白玉般垒成的腹肌之下——
阿风的脸腾得涨红,捂住眼睛,连连鞠躬道歉,把门一关:“……对不起!我只是来关门的!”
她们准大学生就是这么有素质,随手关灯关门的。
心有余悸的跑到走廊里,想起刚刚惊鸿一瞥,腹肌水滴的走向——
阿风的脸还是红的。
嚯。
这次看得更清楚,阿白算让她第一次目瞪口呆的伟丈夫了,贺凤臣竟不输阿白呢。
浴室内。
贺凤臣身形宛如一尊凝固的塑像,过了很久,才动了动眼睫。
“……”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段时日很不开心,心里闷闷的,也不知道在跟谁置气。
而这样的情绪在每次见到阿风时都会加深,直到她离开,达到顶峰。
她理他,他不高兴,她不理她,他也不高兴,她跟玉烛在一起他更不高兴。
她更喜欢跟玉烛在一起,玉烛亲她时,她非但不反抗,还颇为乐在其中。
抿抿唇,贺凤臣缓缓将头没入浴桶之中。
不开心。
咕嘟嘟-
总之,任凭她如何努力,贺凤臣每次见到她,都会假装看不见,走到一边。
实在躲不过去了,才点点头回应一句,“阿风。”态度很矜持,惜字如金。
天汉海实在太大,就是乘坐飞舟也要三天的时间。
可能是被阿风烦得忍无可忍,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贺凤臣直接选择龟缩在一间偏殿里自闭,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阿风也不是真的不识数,见他不胜其扰,只好收敛了许多。
这日一早,她刚出门,就撞见了正在甲板上议事的贺凤臣跟方梦白。
“阿白。”阿风打了个招呼,将目光转向贺凤臣。
贺凤臣原本在跟方梦白说些什么,却在她出现的刹那,再度垂下眼,道了声:“失陪。”
竟又转身走了。
方梦白一愣。
回头看到怔怔的阿风。
“阿风……”方梦白皱眉,觉察出他们之间的生疏不对劲。
“你……是不是跟贺兄吵架了?”
阿风抿了抿嘴唇,强压下内心的失落:“没有吧……”
方梦白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显然在天人合一,隔了一会儿才道:“若真闹什么矛盾……不好开口的,我替你说合说合呢。”
“谢谢你,阿白。”阿风简直大吃一惊,受宠若惊于他的牺牲了。
“但我们真没吵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了……”她有点闷闷不乐地走到船舷边。
她连日如此热情,努力,贺凤臣视若未见,从不领情,她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她不是泥人捏的,也有自己的脾气。
阿风心不在焉地绞着袖口,
看向远处的天空。
天边的乌云呈旋涡状不断地汇集,雷云滚滚,狂风不断掀起高逾数丈的巨浪。
39 第 39 章
阿风刚跟着站起来:“我——”
方梦白温声打断:“外头有我跟贺兄,阿风,你先待在殿内。”
凭什么就她留在殿内。她又不是什么无民事行为能力人。
阿风登时有点不乐意:“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
方梦白坚持说:“外头风暴太大,总得留个人在殿内接应我们,以防万一。”
阿风:“可我……”她知道阿白是在担心她,可她现在学了剑,又经历过好几场战斗,自信心正膨胀。
这时,贺凤臣清越的嗓音响起:“玉烛。”
他站在殿门口,耐心地等着他二人分辩已经多时了。
“阿风,乖。”方梦白来不及再详谈,回身摸摸她的发顶,提了提湿漉漉的衣角,忙不迭追上贺凤臣的身影。
两个人一起消失在了殿前。
……也行吧。方梦白说得毕竟也不全错。
阿风略微郁闷了一会儿,很快看开。
光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儿,阿风不喜欢坐以待毙,等着别人的保护。
想了想,干脆绕着殿内走了一圈,打量着殿内的布局,留意船体有无受损、进水的情况,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外面的动静,细细感受有无海怪的妖息……
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这两人折返,阿风实在有点不放心。
正如她自己说的,她又不是什么无民事行为能力人。阿白也只能劝劝,她想上甲板没人能拦。
刚踏出甲板,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小冰雹似的往脸上砸。
阿风眯了一下眼睛,风太大,吹得她站着都觉得吃力,运转灵气之后才勉强站稳。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四面伸手不见五指,天与海仿佛成了上下两个相接的漏斗,漩涡状的风暴中金蛇狂舞,落雷将海天不时照亮成一片不详的惨白。
借雷光,阿风隐约看到甲板上连肩而立的两道颀秀挺拔身影。
贺凤臣跟方梦白,不时偏头侧耳,像是在交谈什么。
风暴卷起滔天巨浪,将海里的生物不断地向飞舟甲板上泼洒。
有个什么东西打到方梦白面前,他蹙眉退了一步,贺凤臣体贴地举起袖子替他挡了一下。
而阿风却在此时,趁乱摸到个生蚝!
她抓着大生蚝愣了一秒,又试探性地低下身子,在甲板上一阵摸摸摸。
竟还真让她又摸到个小螃蟹,她甚至还摸到一条金枪鱼??!
抱着这条金枪鱼,阿风难得陷入了沉思。
金枪鱼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海域来着?或者说都修真了,地理常识根本不重要?
想着想着,她甚至又摸到一条酷肖三文鱼的神秘鱼类。
新型赶海……
不远处的两人说着说着,似乎觉察到她的动静,一齐回头。
抱着条金枪鱼,尽享丰收喜悦的阿风:“……”
方梦白挑眉:“阿风……你在干什么?”
阿风:“呃,赶海?”
贺凤臣:“……”
阿风眨眨眼。
正在这时,天边的雷云之中,又有什么东西穿破霹雳,朝她俯冲而来,阿风反应极为敏锐,身体快于意识一步,当即拔剑!
贺凤臣,方梦白也同时出剑。
黑夜中,竟默契惊起三道剑光!
一前一后,两道剑光同时斩断那东西左右翼。
第三道剑光,由阿风发出,因为距离最近,正中那东西额心,一剑便将其斩成了两截。
第一道剑光自动盘旋入鞘,贺凤臣低身捡起地上断成四截的残肢。
阿风亲眼看到第一道剑光是由贺凤臣所发。顿时忘记了这两天的不愉快:“二哥……多谢。”
贺凤臣却只朝她摇摇头,示意不必。便看向方梦白,“你可无恙?”
阿风一愣,心里不是滋味:“……”
方梦白归拢第二道剑光,“我自无恙的,阿风,你可有事?”
阿风摇摇头,看向贺凤臣手里的残肢,“这——”
方梦白蹙眉:“……这是什么。”
贺凤臣皙白的指尖浸润了鲜血,无视了她,直接将这东西递到方梦白面前:“这是雷鸟。”
虽然已经被他们仨先后分尸,但被覆羽毛,双翅尖喙,依然能看出鸟类的特点。
阿风:“……”她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明明那天在破庙里,贺凤臣认同了自己喜欢的是方梦白……
可见他又回到之前追着方梦白跑的状态,她心里反倒又有些不舒服了。
果然,人就是一种犯贱的生物。
他俩相顾数语,阿风自讨没趣,打量着四周。
不知道贺凤臣又说了什么,方梦白点点头,又回了正殿查探。
阿风见船舷边突然攀上个黑黝黝的影子,她走过去察看。
熟料,刚靠近船舷,又有一道藤蔓似的黑影冲她而来,那东西滑溜溜,黏腻腻,瞬间缠上她的腰身,将她往水里拖。
贺凤臣刚刚明明在跟方梦白说话,救她的反应却很快。
他眼角觇之有异,足尖一点,阿风眼前一道剑光闪过,手臂一沉。
贺凤臣一剑斩断那藤蔓,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臂,将她回来。
可就在这时,又一道剑光直冲他面门飚起!
贺凤臣微微变色,这剑光来势太快,距离太近,他不得不松开阿风的手臂,退后了几步。
他抬起眼,安静地看向剑光的主人,眼里微含不满的质询。
阿风收回剑光,嘴硬:“我不要你救!”
所以说人是犯贱的生物呢。
贺凤臣之前不理她的时候,她还没这么气,他冲过来救她的时候,她反倒觉得生气,委屈。
早干嘛去了。
不是不搭理她吗?
说着,她转身,面向那“藤蔓”,竟是个大章鱼。
潜伏在船底,挥舞着触手趁乱爬上来。
阿风指挥剑光跳到空中,剑光一分为二,二分为三,分化出千百条剑光,将那触手齐刷刷斩下。
贺凤臣看着一段段章鱼须,纷乱如雨地落到甲板上。
顿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开了口。
这几乎是他这两日里,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语气不稳,含着淡淡的控诉:“不要我救……难道是要方梦白救吗?”
贺凤臣垂着眼,袖子里的拳头紧握成拳,几乎要很努力地,才能克制住内心的情绪,不致使语气显得太过怨怼。
阿风奇怪:“我不要阿白救,难道让你救?”
贺凤臣抿唇,面色一冷,显得更生气了。
阿风:“而且你忘记你之前说的话了?”
贺凤臣不解:“什么?”
阿风阴阳怪气,发出贺凤臣的声音:“某些人说什么来着,日后海上遇到危险,我不会救你~”
贺凤臣一怔,无话可说:“……”
好半晌,才蹙着眉,有些难堪道:“……今时不同往日。”
“我当日与你并无感情……”
“你现在就跟我有感情了吗?”阿风大脑嗡地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就反唇相讥。
贺凤臣倏地安静下来,语气也变轻了:“你我之间……谈何感情……”
阿风更生气了:“是啊,谈何感情……保持距离就保持距离,你这样断崖式分手算什么?”
贺凤臣蹙眉:“断崖式分手?”
他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难道不是你,拒绝我——”
阿风快气死了:“你也不看看你之前说的什么话?让阿白双娶?”
贺凤臣顿了一下,反问:“那将自己的夫婿推给另外的男人……我……”他莫名顿了一下,“将我推给玉烛……你便乐意?”
阿风没多想:“你喜欢他,我为你考虑,帮你厘清自己的心意,你不偷着乐就算了反倒还怪我了?”
贺凤臣好像被她的态度激怒了,面色一冷,大声说:“或许,我不需要你擅作主张——
“我的喜欢……自有分辨,无须你为我厘清!”
连日的冷战一朝爆发,二人正相持不下,各自哑然气苦之间,狂风暴雨间,忽然响起一声粗噶的男声。
“……叫我看到什么……方梦白后院起火……妻妾偷情……”
贺凤臣毫不犹豫,将阿风往身后一扯。
少年沉静如水,因为被打扰,抬眸间,凤眸冷冽如冰,含一段冷艳的杀意,“谁?!”
那嗓音低低的笑。
“贺凤臣……你这小娘皮……男人身下的玩物……今日竟也雄风大振,又觉出女人的滋味了?”
阿风愣了一下,从心里冒出一股寒气,突然觉得这嗓音特别的熟悉。
直到那人笑着,乌云间渐渐露出一艘庞大的飞舟轮廓。
一黑衣人,迈步走向船头。
阿风身形一震,是拂衣搂!
这个长相……
一股寒气自脚底板直蹿天灵,阿风绝不会忘,是当初那些黑衣人的首领!
拂衣楼的人是怎么追来的?他们不都已经弃了星海飞舟,该走了古道吗?
难道是当初对付余家人暴露了他们的踪迹?
贺凤臣扬睫,又恢复昔日的冷艳不可方物。
“拂衣楼……我未寻你们的麻烦,今夜来此——是来送死么?”
黑衣人不答,倒是笑着看向阿风:“这位……方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贺凤臣面色一冷!
黑衣首领看看说到“方夫人”时,贺凤臣难看的面色,猝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嗓音未落,黑夜里竟又响起一声柔冷的轻笑:“我来太晚,竟不知有客。”
阿风:“阿白!”
方梦白衣冠楚楚,迈出正殿,见眼下这一幕,竟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阿风,贺兄,既然有客,为何不通知我,倒显得我怠慢。”
他目光瞧了一眼护在阿风身前的贺凤臣。
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个视线。
方梦白又一笑,趋步上前,二人联袂,便稳稳将阿风挡在身后。
黑衣首领一愣,“方丹青?”
“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他目光在他们三人间游移了一圈,笑得暧昧:“有意思,我之听说过父子聚麀,还未曾听说过夫妻同玩一个女人的……”
“哦,我竟忘了问,方夫人……”
“到底哪个才是方夫人?”
“亦或者,你后院起火……”
阿风面色一变,心头一突!
方梦白八风不动,微笑以对。
黑衣首领续道:“早已……妻妾通奸?”
贺凤臣闻此言,长睫垂覆,不言不语,眼观鼻鼻观心。
40 第 40 章
聪明,勇毅,忠贞……
阿风面色通红,心头乱跳。
羞愧,恐惧……在她心底反复激荡。
拂衣搂的人当然不可能知道她跟贺凤臣之间发生过什么……他俩之间毕竟也真没出轨,可到底也算不上清白。
竭力想要隐瞒的事,被他在方梦白面前骤然点破,搬到台面上来。阿风心乱如麻。
抬起头看了那黑衣首领一眼,又从胃里翻出一股浓浓的恐惧。
当日被他们一行人殴打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哪怕她现在多多少少能独当一面,乍一重逢,仍然有点ptsd。
直到,一直保持沉默的贺凤臣忽然问:“他们打你不是?”
阿风一愣,点了点头。
贺凤臣也颔首:“好。”说着飞身上前。
伸出细白的手指,在那黑衣首领大放厥词之际,啪啪给了他响亮的两耳光。
黑衣首领:“……”
方梦白怔住了。
阿风也呆住了。
贺凤臣轻轻问:“还说吗?”
他出手如电,身形飘逸莫测,竟无一人反应过来,更遑论出手截击了。
“……”黑衣首领面色一阵清白变幻,勃然怒喝:“小娘皮——”
贺凤臣劈劈拍拍又重打了他几耳光。
袖手,耐心问:“那现在呢。”
就算样貌生得再秀美绝伦,贺凤臣也是个手劲奇大无比的男子,看似柔柔的两掌,顷刻间,便令黑衣首领双颊高高肿成个猪头模样。
而同为修士,他甚至看不清他到底是何时出手!
黑衣首领骇然变色。
贺凤臣目光平静,红唇微动:“滚。”
黑衣首领丢尽了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兀自难看了面色。
黑夜中,又响起一声女子的轻笑。
其柔媚温软,足可销魂。
“他这人嘴笨不会说话,贺家的小子,你又何必同他置气呢?”
贺凤臣、方梦白同时抬起眼。
雷光撕裂长夜,照亮船头并肩而立的两道婀娜的影。
一红衣,一白衣,两个妙龄女修不知何时迈上了船头。
红衣女修艳丽惊人,妖姿多态。
白衣女修眸凝秋水,冷如冰霜。
阿风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美女,一时看愣了。
贺凤臣跟方梦白容色倒是齐齐一肃。
方梦白低声:“这两位贺兄可认得?”
贺凤臣:“玉玲珑,玉绮罗,一对双胞子。是仙云宗人士,仙云与南辰有旧。二人成名远在你我之前,是前辈。”
三言两语,已大致将利害陈说完毕,方梦白的面色愈发严肃。
说完,贺凤臣看了一眼还在看美女的阿风一眼。
阿风猛然回过神。
同时对上贺凤臣、方梦白淡淡指控的目光。
她心里头发虚,眼皮一跳:
“比二哥你还厉害吗?”
贺凤臣沉默一刹,给了个保守的回答:“我不知道,不可轻忽。”
那红衣女修玉绮罗新奇地打量着方、白二人,“早听闻过儒道双璧,丹青剑与流风琴之名,未曾想竟是两个小娃娃!”
阿风听得忍不住反驳:“他俩一百多岁都算娃娃吗?”
玉绮罗一愣,这才注意到她,笑起来:“哦?你是……这两个小子的夫人?”
……刚刚不还是方梦白后院起火吗?怎么又变成他俩夫人了?
“你多大年纪?”玉绮罗饶有兴趣问。
阿风莫名有点发虚:“……我二十了。”
二十怎么了?二十风华正茂,过了游戏实名认证了。
她这么一想,很快又自信起来,忍不住继续吐槽:“他俩一百多岁都算娃娃,我算什么?受精卵吗?”
古人可能不知道受精卵,但并不妨碍汉字神奇的联想能力。
玉绮罗一愣,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就连玉玲珑也不禁微笑。
“我们仙云掌教欠紫极真人一个旧情。”玉绮罗笑道,“我们姐妹二人今日为还情而来。恐怕,不得不请方道友跟我们走一趟了。”
一旋身的功夫,贺凤臣已抱琴挡在方梦白面前,“没人能带走他。”
方梦白一愣:“贺兄。”
玉绮罗:“早听闻你对方丹青用情甚深,我们姐妹二人今日是一定要带他走的,既如此,那便修为分个高低吧。”
贺凤臣垂眸拔剑,单手按弦,眉眼沉静,“小子不才,请前辈赐教。”
方梦白肃容,缓缓拔剑。
玉绮罗跟玉玲珑对视一眼,飞身而下。
刀光剑影,在风雨中急战成一团。
唯独阿风因为修为最低微,参与不了这么紧张的战斗。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敌人。
拂衣搂的这些杀手曾带给她深深的心理阴影,令她在无数次午夜梦回,尖叫着泪流了满脸。
只有直面自己曾经的噩梦,打败他们,她才算获得真正的成长。
黑衣人顶着滑稽红肿的脸,眯着眼看向她:“……方夫人,或是,贺夫人?又见面了。”
阿风突然就没这么害怕了,深吸一口气,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剑,“多谢你之前饶我一命。”
黑衣人冷笑,挥手示意属下一齐围上来:“叙旧就免了,当初饶你,可不是可怜你,刀剑无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阿风的目光一点点变得认真,“那太好了。谢过你,接下来,我也不必留情。”
她踊身暴起,朝那之前打她最狠的一个杀手挺剑急刺。
长剑饱饮了真气,剑出如虹。
拂衣搂众杀手遽然变色,未料到一月未见,这凡人少女竟有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杀手仓促对剑,阿风用力压剑问:
“你叫什么名字?”
那杀手惊疑不定地透过交错的剑刃看她。
银光在眼前颤抖闪烁成扑簌簌的乱线。
女孩子乌瞳明亮,英姿勃发。
“冯罡!”杀手粗声粗气答。
他被剑上传来的沛然巨力压得面色通红,双臂肌骨也咯吱作响,发出声声的哀鸣。
他额角青筋暴起,苦苦支撑了半晌未果,终于不堪重负——轰!
双脚被压得直直沉入飞舟甲板,破开两个大洞,木屑狂飞。
正当冯罡错觉自己会被这沛然灵气压死之际,危急关头,黑衣首领暴喝:“冯罡!”发出一道剑气,剑气打在阿风剑刃之上,阿风剑光一歪,剑芒只没入他大腿。
阿风暗道了一声可惜,眼看一击不成,又不肯落空。干脆弃剑改拳,学着贺凤臣猱身而上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掌也是灌注了全身的真气,打在脸上浑像被个铁锤猛击了面门。
嗡地一声,冯罡眼前一黑,两耳如塞进了上百只的蜜蜂嗡鸣不断,双颊高肿发热,口鼻都被打出血来。
阿风退回半步,抬起头,见众杀手面色沉凝。
黑衣首领长喝一声,骈指一点,指尖悬浮的飞剑蓄势待发。
经过刚刚那惊鸿一剑,他们显然再也不敢小觑她。
阿风退后几步,将剑光围着身前铺展成一片灿灿的虹霓。
伴随那黑衣首领一声令下,真气激荡,华光乱舞,数不清的刀光剑气朝阿风直射而出。
阿风不断驭使飞剑,绕着她翻飞泼洒,如针走线一般在铺天盖地的剑光之中穿梭。
方才她同冯罡过招时剑气分明悍勇沉猛无比。此时却又轻灵缥缈,幽微难测。
剑光闪闪,忽隐忽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正是回雪剑之精髓所在。
冯罡痛得站立不住,脸肿得像个猪头,哪里还有昔日张狂。只觉得这剑光当真如鬼一般,他越想用力去捉,反被它戏耍,几个回合下来,浑身早被剑气伤得鲜血淋漓。
阿风更是借着剑光的遮掩,游鱼一般继续抽这几个人的大耳刮子。
灌注了真气的耳光,又沉又重,直扇得冯罡等人眼冒金星,口吐鲜血,气得暴跳如雷。
她这边应对尚算从容。方梦白却没那么轻松了。
他同贺凤臣二人要应对玉氏姐妹。
他面前的是修为稍低一些的玉玲珑。
方梦白紧蹙着眉心,运转着并不熟悉的丹青剑,剑势虽如笔酣墨畅,但落笔到底有些轻虚。
纵身几个交手下来,半边身子便已披了血色,受伤不轻。
贺凤臣琴剑并行,琴音空灵,剑意缥缈,一心二用,也分毫未乱,剑气琴音或一攻一守,或一快一慢,互相照应,天籁之中变化莫测,玄妙大千。
百招下来,玉绮罗面色由轻松戏谑,一点点凝重起来。
旁人看她应对尚算从容,实则,玉绮罗自己清楚,她不如这少年,已渐露颓象。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少年回雪剑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玉绮罗攻势渐缓、渐守,大脑飞快思考着应对之策。
贺凤臣剑势虽稳,发指虽劲,但她隐约能觉察出,他的气息并非一气呵成,飞流直下。
真气运转之间,略有些滞涩。
……是有陈年旧伤?
且他貌似冷淡,眼角余光却不时分神给方、风二人,何止一心二用,简直是一心四用了。
玉绮罗心念电转,当即立断,发剑佯攻,实则会同玉玲珑变招朝方梦白攻去。二人双剑,突破方梦白的防守,中锋直刺。
阿风对付那些杂鱼杀手还算从容,因此也一直在留意着方梦白的动静。
危机惊变,她大脑嗡地一声,想也没想,一闪身的功夫便已挡在方梦白身前。
方梦白,贺凤臣遽然动容变色:“阿风!”
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未袭来。
贺凤臣已快她一步,抱剑旋身,挡在她与方梦白面前。
这一剑砍中他肩头,险些将他从中劈成两段,血流如注。
阿风:“二哥!”
方梦白动容:“贺兄你!”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玉绮罗惊恐之际的叫声响起:“玲珑!”
阿风一震,抬眸惊见那白衣女修,额心不知何时破开一个血洞,倒在玉绮罗怀里,死生不知。
贺凤臣强忍痛楚,面不改色,眼风冷峻,扫弦愈急,“先对敌!”
原来他竟在方才中间的刹那间,厝指发出一道劲气,正中玉玲珑眉心。
眉心破个大洞,想活也难了。
玉绮罗痛怒交加,怒火焚毁了理智,几乎不要命一般地发剑狂刺而来。
阿风连关心贺凤臣伤势的时间也没用,只能仓促组织剑气,匆匆应敌。
方梦白心头更是巨震,一直以来,他对贺凤臣便颇具微词,可谁又能想到,贺凤臣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方梦白薄唇紧抿,他这人不爱欠人,贺凤臣牺牲至此,那他便是拼却这条性命,也要还他恩情的。剑气挥洒,笔走龙蛇。
阿风自不必说,持剑护在贺凤臣身边,不肯退却半步。
玉绮罗飞起一片剑光,阿风,方梦白不敢轻忽,忙全神贯注应对,剑影之中,玉绮罗一把抱起玉玲珑,飞身跃回了飞舟,“走!”
那黑衣首领:“玉前辈!”
玉绮罗横眉冷目,解缆放舟:“还不快走!”
拂衣搂众人一咬牙,相继转身逃回了舟上。
玉绮罗等人已撤,阿风忙撤剑去检查贺凤臣的情况:“二哥,你怎么样?”
贺凤臣身形晃了晃,坚持了半晌,终于轰然倒地。
41 第 41 章
方梦白动了动唇,神情复杂:“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贺凤臣闭着眼避开阿风的视线,似乎在忍受着莫大的痛楚与疲惫,断断续续说:“……夫妻之间,本为一体……你救我性命,我曾承诺,绝不相负……一命还你一命……今日纵为你死了,我行我愿,纵死无悔……”
鲜血不断地从他肩头涌了出来。
贺凤臣的身子压得阿风双臂直坠,也压得阿风一颗心惘惘地直坠。
阿风慌忙按压他伤口,想替他止血。
方梦白心头一震,为之触动甚深,反倒无以言表。
触动的又何止她一人。
瞧见贺凤臣浑身是血,重伤如此,仍坚持诉说自己对方梦白的心意。
阿风心乱如麻。
贺凤臣说完,似乎不敌伤重,便又昏睡过去。
阿风看了一眼方梦白。
方梦白:“……先送贺兄回房吧。”
阿风点点头:“……好。”
待又看见怀里身材高大的少年,她又怔了一下。这得怎么搬回去——
方梦白已弯下腰,破天荒地主动从她怀里接过贺凤臣,送他回了偏殿。
飞舟按照预定的航向,继续往前航行。
经过一夜的飞行,飞舟终于驶离了风暴圈,天汉海的海面竟渐渐变得湛蓝,平静。
云开雨霁,天边初日东升,霞光万丈。
贺凤臣受伤太重,伤势不稳定,身边离不开人。
阿风就跟方梦白轮流守在他身边照顾。
在给他换药的过程中,阿风惊见,除了肩头伤势,少年皙白紧壮的身躯间,竟还残留着一道又一道红线般杂乱的伤痕。
这些伤痕似乎一直就没长好,微微外翻,卷着淤血,遍布他脊背,腰腹。
少年的皙白劲壮的仿佛被红线紧紧裹缠的白玉。
这些旧伤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是何时出现的?
为何从不曾听贺凤臣提及,与她相处过程中,也从未见异样。
阿风正不解间,日光照在贺凤臣挺直的鼻梁,他眼睫一颤,终于缓缓醒转。
瞧见她,他眼底有些朦胧,神情有些怔忪不解:“……阿风?”
“二哥,你醒了?!”阿风又惊又喜,忙搁下手里的药膏。
贺凤臣缓缓回过神:“是你在照顾我么……多谢。”
阿风:“是我跟阿白……”
既然人醒了,她也没多想,顺势就那些伤痕问:“二哥,你感觉怎么样?肩膀的伤我们处理过了,但你身上这些是?”
贺凤臣一顿,循她视线看去,似乎才发现自己衣襟大敞,胸腹伤痕错落。
他微不可察一僵,若无其事般地飞快拢了衣襟。
“陈年旧伤,因某些缘故,一直未曾彻底痊愈,并无大碍。”
“这叫无大碍?”
贺凤臣默了默,又补充了一句:“于日常起居,没什么问题。”
阿风登时皱眉。
这叫没什么问题?什么叫某些缘故没愈合?
她总觉得他在骗她,话里还藏着话。
可贺凤臣沉默不言,她竟也不知如何逼问。
兴许是两个人之间才吵过一架,共处一室时都有些不自在。
隔了一会儿,竟是贺凤臣主动打破了沉默:“你……如何?”
“什么如何?”阿风有点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贺凤臣有点尴尬,垂下眼:“……你感觉,如何?可有受伤?”
阿风:“受伤的是你,又不是我。”
光这样,也不是个事儿。
阿风站起身,“我帮你把阿白叫过来吧。”
贺凤臣倏地抬起眼:“为何要叫他?”
阿风:“你不是喜欢他吗?”
贺凤臣不解其意,追问:“喜欢?”
阿风:“你之前说的话……不记得了吗?我都听到了。”
她心情不知为何一下子低落起来。
眼里浮现出那天夜里少年黝黑坚决的目光。
“我不悔。”
她心里好像被刀子猛地扎了一下。
他待阿白如此情深义重,自己跟阿白之间又算什么呢……
有这样一个人如此深爱自己的丈夫……
她不是没看到方梦白当时的神情,饶是他再不喜他,也不免怔愣,感激。
明明她也勇敢救夫了。
这么一想,她好像只是单纯嫉妒他对阿白的无私奉献,担心阿白为他触动,由此而生出浓浓的危机感。
可如果真的仅仅只是如此就好了。
要命的是,她不止嫉妒贺凤臣,还嫉妒阿白。
嫉妒阿白拥有贺凤臣的真心,他肯为了他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
阿风越想就越绝望。
怎会如此?她为什么会同时嫉妒阿白跟贺凤臣?难道她同时喜欢上了两个男人?
贺凤臣微微蹙眉,似乎才想起之前夜里那一幕,“我……”
阿风有些自闭了,强忍着酸楚,问:“你不喜欢阿白吗?”
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没立刻回答。
阿风一愣,心底漏跳了一拍。
贺凤臣却适时开了口,打消了她莫名的期待。
“……我与他夫妻结契,三十余年,自是真心。”
“但夫妻之间,只要有真心,互相守望即可。
“不必日日厮混。”
阿风的心情不可避免的一下子糟糕透顶。
贺凤臣又顿了顿,轻声说:“我如今,只想见你,阿风。”
阿风一愣。
眼圈忍不住红了,低头控诉:“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躲我。”
贺凤臣:“嗯。”
他没反驳,耐心哄道:“但我昨日才知晓,你很难过……是我不好,让你难受。我向你道歉。前些时日避而不见,非我本意……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所以我今日才想见你。”
贺凤臣:“阿风,过来些,让我多看看你,可以吗?”
阿风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小心地挪到床边。
贺凤臣倒是毫不在意,直接上手就摸她的脸。
少年安静地,温柔地细细摸她。
阿风:“二哥,你真的很过分。”
贺凤臣:“何出此言?”
他嗓音清冷中难得温和,阿风大脑一热:“在你心里,是阿白重要还是我重要?”
贺凤臣:“……”
阿风心里一沉:“……是阿白更重要是吗?”
贺凤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垂眸说:“你们在我心里一样重要,不分彼此。”
阿风觉得自己也真糊涂了,竟问这些自取其辱,得亏他还愿意哄她。
她哦了一声,干巴巴地说:“原来如此……”
心底又觉得失落,到底没忍住:“我就知道是阿白最重要,但你愿意哄我,已经很开心了。”
贺凤臣:“……”他一见她模样,便知她误会。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的心上曾经唯有方梦白一人。
而现在,他已确信,阿风,这女孩子,已不知不觉占有了他心上一席之地。
他昨日其实并未想那么多。与方梦白结契之后,他便将方梦白视作了自己的责任。夫妻之间是最紧密的伙伴,盟友。
所谓道侣,非单单指爱侣,更是是在修行道路上拥有相同的目标,思想、信仰都契合的同修。自然要守望相助,甘为同道者死。
昨日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出自他的真心,却并非因情,因爱而发,而是为信、义二字。
那时候,他见她挡在方梦白面前,那样大的危机,实乃他生平未见,惊出一身冷汗。
哪有时间想那些风花雪月?
贺凤臣缓缓强调:“……我昨日救他,也是救你。”
阿风却有些没滋没味:“二哥,我为你叫阿白来吧。”
不要。贺凤臣心蓦道。
阿风说着忽觉手臂一沉,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拉住了她的手,直直看她,“……阿风。”
“二哥?”她惊讶。
贺凤臣触及她视线,一顿,似乎也自知失态,慢慢松开了手,低下头去。
他心乱如麻,见她似有心事,强颜欢笑,好像又做错事,说错话。
对于她,他到底是何感情?
她不信他说的一样重要,阿风跟方梦白之间当真有不同么?到底孰轻孰重?
贺凤臣微微抿唇,他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难题,心里像揣了只扑咬着线团的小猫。
明明差一点就要厘清了……-
得知贺凤臣苏醒的消息,方梦白快步而来。
阿风替两人掩上屋:“阿白,你们说罢。”
方梦白一顿:“阿风?你不跟我们?”
阿风摇摇头:“我出去看看。”
方梦白细察她面色,见她面色不好,便也没勉强。举步进了屋。
贺凤臣正垂着眼在喝药,没束发,乌发披散着,拥着苍白的脸。
方梦白看他病容,心里头实在复杂。
他跟阿风,前两年因记忆受损,没有钱财,没有背景,吃尽了不少苦头,相依为命的那段岁月,尝边世态炎凉。
他不似阿风单纯,对人或事,他总不惮于先以“利”心揣测。
见除阿风之外,竟有人愿为自己付出性命,如何不动容?更遑论,他此前,待他实有些不客气。
顿足,先行一礼,难得真心,“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贺凤臣安静地喝完了药,才将药碗一搁,淡淡道:“我亦未曾奢求回报。”
他这话说得又近似表白。方梦白大为尴尬,腹诽这人当真不会说话,三言两语,便将他的感动、钦佩冲散了不少。
他心思一淡,反倒从容微笑起来:“贺兄高义,舍己为人,不求回报,在下却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贺凤臣似乎也早已习惯他的道貌岸然,薄哂之,不以为意。
方梦白:“贺兄,身子若还有不爽之处,万望一定要告知小弟,也好教小弟尽自己一番心意。”
贺凤臣:“多谢,免了,已无大碍。”
两人你问我答,各自尽了心意,安了心。
很快,方梦白便又退出了屋。
贺凤臣见他推门而出,料他方才囿于救命之恩跟自己周旋的辛苦,目下应当是找阿风去了。他也不以为奇了。
心平气静之余,更想起一事来。
……他救了他性命,他总不好再日夜防备着他跟阿风的接触了罢?
他思及,终于高兴了一点,觉得事情总算还没自己所想的那般有这么糟糕。
42 第 42 章
飞舟并未在地面繁华的港口多做停留,而是改道向东飞去。一直飞到附近另一座临海的小城,这才寻了个偏僻之地降下。
无咎城滨临天汉海而建,城池坐落在险峻高大的群山崖壁之间,崇阁巍峨迭起,点缀着错落有致的灯火,遥遥望去,灯火通明,一派辉煌盛美。
早在渡海之前,贺凤臣便已发出玉简传讯。
在凡人界的这段时日中,他也一直保持着同太一观、白鹿学宫两家的联系,下船之后,自会有人来接应他们。
穿梭在街头巷尾的风、白夫妻二人却无暇欣赏这繁盛的景色。
贺凤臣走在前。阿风追在后面,喘口气,皱眉问:“二哥,我们现在去哪里?”
贺凤臣:“去碰头。”
阿风:“碰头?”
贺凤臣:“白鹿学宫与太一观已于三日前,派出弟子,在此地接应我等。”
……白鹿学宫,太一观。
方梦白跟贺凤臣的师门……
“谁?”阿风心里一惊,“能不能说清楚点?”
方梦白追问:“我可认识?”
贺凤臣:“薛荷,林镜。若你还记得,他们是你师妹、师弟,由你一手带大的。”
方梦白迷惘地抬起脸。
说着说着,贺凤臣停下脚步,“到了。”
门口半旧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悦来客栈。”
客栈不大,但胜在干净。大堂内收拾得窗明几净。
这是贺家名下众多暗哨中最不起眼的一处,也是三方人马今夜约定碰头的地点。
薛荷、林镜……
救命,才听到这两个陌生的名字,阿风就已经开始紧张了,这算什么上门见亲戚。
“太一观呢?太一观有没有来人?”她问。
贺凤臣的话击碎了她的期待:“来者是我一位名唤罗纤的师姐,与一位名唤冯一真的师弟。”
阿风:“……”
她还没忘她此时的尴尬身份。
“二哥,你跟他们说起过我吗……”
贺凤臣:“作过简单的介绍。”
阿风欲言又止:“……我是说,我的身份……”
贺凤臣怔了怔,方解她的担忧,微露歉意,解释说:“抱歉,你之身份较为特殊,我瞒不得。”
这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方梦白另娶了。阿风短暂地死了一秒,很快又闭上眼安慰自己。
也行吧。就算瞒,也只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她也是被小三……不是故意欺负别人家孩子的……
薛荷,林镜。不算陌生的名字。方梦白蹙眉。
他这些时日,记忆时好时坏,时隐时现。
虽多多少少想起一些身在学宫时的记忆,可终究如雾里看花,如看别人唱戏,鲜能对他“白鹿学宫首席大弟子”的身份感同身受。
客栈柜台后面的伙计,支着下巴在打哈欠,见到他们三人忙过来招呼。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可叫几位赶巧了,今日可是咱们无咎城的海灯节,这可是好几年不遇的盛会!诸位客官若无事,不妨住个一两晚,城中逛一逛,玩一玩灯。”
贺凤臣拿出一袋灵石:“我找人。”
伙计一愣,“若要成仙须忘我?”
贺凤臣平静:“我心不死道无门*。”
伙计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转过柜台,行了一礼,低声说:“可是贺大爷?罗娘子等人已经在楼上等候多时了。”-
一个时辰之前。
从昨日起,无咎城的悦来客栈,便低调进驻了一行四人的修士。
店内打杂的伙计,一早便得了客栈老板提点,知晓这四人是东家的客人,得罪不起的人物,却并不妨碍他对这四人感到好奇。
这四名修士,分作两男两女,各穿青衣、白衣。
为首的白衣女修,其人面色苍白犹甚于身上素衣,身段风流,乌发如云斜插一枝飞燕钗,却背一把阔沉的大刀。
青衣的女修,容色生得艳丽非常,裙摆绣大朵大朵红莲,腰间别一串寒光烁烁的飞镖。
白衣的男修,个子高大,生一张黝黑脸庞,样貌凶恶,瞧着很不好惹。
不过最后那位青衣的男修,倒是生得面如冠玉。
四人进了早就订好的包厢,各自落了座。
彼此交换了个视线。
青衣女修薛荷先开了口,她面露忧色:“大师兄还未到吗?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白衣女修罗纤柔声说:“拂衣楼这些杂碎宵小,怎配阻你师兄与升鸾的路,左右就这一会儿了,且等着吧。”
众人便又倒了茶,安心地等了一会儿。
一刻钟后,青衣男修林镜又坐不住了:“可贺师兄之前来信不是说大师兄失忆了?”
罗纤:“失忆了,修为总还在的。”
白衣男修冯一真大喇喇开口:“可师兄不是说,方师兄还另娶了?”
此言一出,四人俱静。
早在数日之前,贺凤臣便去信了师门,将凡人界所见所闻大抵说明清楚。自然也包括了方梦白另娶一事。
四人见到讯息的第一眼,都是不信。
当初这俩人不顾世人非议,也要结契的架势,太一,白鹿全体上下弟子,哪个不记忆犹新?这才过了多久,便风流云散,劳燕分飞?方梦白便移情别恋,另娶新人了?
“这当中定有什么误会吧。”罗纤斟酌着说。
冯一真大着嗓门:“我听说那女子今日也来了,以师兄的性子,她抢了他男人,竟没打断她的腿!还把人领到这儿来了,古怪!”
林镜悚然:“那姑娘不过是个凡人,哪里晓得大师兄跟贺师兄之间的事,这件事,她也无辜,怎么就要打断人腿了?”
罗纤:“别听小冯瞎说,他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林镜:“那打断腿……”
罗纤叹口气,有点无奈:“升鸾性子刚烈。有几个好龙阳的浮浪子,见他生得俊美,早就心存不轨。
在他同方梦白成亲之后,那几人动了意,自以为有机可乘。寻到师弟洞府前故意说些猥亵不堪之辞。”
罗纤委婉说,“师弟便干脆将他们统统阉了,打断了腿,丢了出去。”
林镜骇然变色:“阉了?”
罗纤:“嗯,一剑正中下-身。当时在场一十二人,统统去势。”
林镜忽觉腿间一凉,默默夹紧了双腿。
冯一真哈哈大笑:“因此事,我师兄还得个诨号‘绝阳魔剑’。”
因下手狠辣,贺凤臣在仙人界颇有些恶名。
“要说这姑娘也当真是个奇女子。”冯一真啧啧称奇。“我虽不知师兄是如何对待情敌的,但没打断她的腿赶走也就算了,竟还将人带了回来!”
“或许是顾忌大师兄的心情呢。”林镜猜测。
“就跟那些替丈夫纳妾的贤妇一般?”冯一真诧异说。完全想象不出贺凤臣贤惠作派。
他生得本就漂亮,又以妻子的身份下嫁给了方梦白,外界对他便颇多狎昵之词,实际上跟方梦白成亲之后,贺凤臣行事手段反倒比从前更加激烈,身体力行地用实际表明了自己仍是个“伟丈夫”、“真男人”、“无毒不丈夫”。
众人想象贺凤臣的贤妇姿态,纷纷打了个寒噤。
“那一定是那女子手段了得了。”林镜笃定说。
薛荷喃喃:“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既能拿下大师兄,又能稳住贺师兄……”
她如此一说,众人都不由好奇,心绪起伏不定,陷入悠然沉思-
由那伙计领着,阿风三人上了楼,转过长廊,在走廊尽头一间上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阿风拽着方梦白袖口的手一下子就紧了。
贺凤臣却已不假思索,径直推开门。
屋里两男两女,正坐在一处说话,个个都丰姿俊美,见到贺凤臣,俱都惊喜、急迫地站起身来。
“贺师兄(师弟)!”一对白衣男女先站起来。
另一对青衣的也跟着站起身,阿风听到他们口中喊的却是“嫂子!”
阿风:“……”
“嫂子,怎么样?我们大师兄?”薛荷年纪小,性子急,憋不住,眉目焦急,先开了口。
贺凤臣心平气静,仿佛极为适应,或者说熟稔这个称呼,“在这了。”说着,退开半步,将风、白二人暴露于人前。
阿风眉心一跳:“等等!”
……她还没做好准备!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二人看来,阿风整个人都麻了。
所幸众人都先被方梦白吸引了注意力,虽有两个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都未开口。
方梦白抬眼,唇角挤出个妥帖客气的微笑:“……见过二位道友,二位可是薛道友,林道友……”
乍见到日思夜想的师兄,薛荷、林镜两人一下子热了眼眶:“大师兄!”
太一观的师弟冯一真,也振奋:“嫂子!”
方梦白:“……”
阿风:……到底谁是嫂子。两家该死的胜负欲,薛定谔的嫂子吗!
师姐罗纤倒最镇定矜持,略略颔首:“方道友。”
方梦白微笑如水:“贺兄想来也同诸位说了,抱歉,我受了伤,失去了一些记忆,往日的一切记不太清楚了。”
薛荷红着眼:“嫂子一早便说了,大师兄你平安就好,师父,我们,还有诸位师弟师妹们都很想你。”
薛林二人说得动情,方梦白不动声色观察着这几人,心底的感动却实在很有限。
仙界不比人间,他记忆又太模糊,看这几人宛如看陌生人。
只念着跟阿风,夫妻二人初来乍到,需打叠精神,小心应对,万不可轻易开罪了对方。
“我真记不太清了……”方梦白蹙眉,“……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师父他老人家……可有什么指教。”语气倒是温情。
林镜性子软,忙道:“师兄勿忧!北斗一案……明眼人都晓得个中内情,祭酒也是体谅师兄苦楚的!师兄你为父母报仇是天经地义,穆松年……是活该!”
祭酒……方梦白眼前浮现个清癯文雅的中年男人形象。
白鹿学宫历史上曾是皇家的书院,因此掌教也一直沿用祭酒之职。
如今的白鹿学宫孔祭酒,据传是圣人血脉,也是他之师尊。
林镜一咬牙,又面露气愤之色:“只是紫极那老儿,狼子野心!南辰与咱们白鹿同处淄州,咱们白鹿又坐拥了淄州境内绝大多数的文脉,他自掌权之后,早就眼馋咱们的文脉。正愁找不到机会发难呢!
“”此次,他明面上打着替穆松年讨公道的幌子,冲着你去了。可谁人不知他私底下的盘算。
“师兄,你决不能去见他,我们也绝不会将你交出。
“不过大师兄你放心,咱们祭酒已与许真人商定了。由咱们护送你先行上太一观。云川距淄州万里,紫极那老匹夫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他看一眼贺凤臣。
贺凤臣微微颔首,以安他心。
信息量太大,阿风在一边努力顺理着个中关系,听得实在有些糊涂。
穆松年……好像是被阿白灭门的北斗派掌门,紫极真人是南辰的掌教,跟穆松年是姻亲。
南辰与白鹿早有嫌隙,紫极借此事发难,是为名正言顺同白鹿开战。
屋里林镜几人简单同方梦白交换了一番信息,这才有闲心留意他身边的阿风,更留意到二人从方才起边一直紧握,未曾分开的双手。
……方梦白变心另娶,那个从贺凤臣手里抢走了夫婿的奇女子。
罗纤眼皮轻跳:“不知这位是——”
虽说方才见面便有所猜测,但眼前这个容貌青稚的小姑娘,竟真的是他们讨论了半天的“奇女子”?
阿风一怔,她旁观太久,所接触的人和事都太陌生,难免有种局外人之感,没曾料想,话题还能转移到自己头上。
松开了方梦白的手,阿风陷入迷惘。
呃……这要怎么自我介绍?不管怎么说好像都怪尴尬的。
正不知所措间,贺凤臣清泠泠的嗓音响起:“……你们小嫂子。”
薛荷,林镜等人目瞪口呆。
罗纤,冯一真等人遽然变色。
虽然刚刚讨论的热火朝天,可跟亲眼所见那是两回事。
贺凤臣跟方梦白的结契,从前曾招致白鹿,太一,乃至天下人的反对。
薛,林,罗,冯四人也都是其中之一。
但日子一长,大家也渐渐都习惯了,默认了贺、方的“嫂子”身份,两家走动也渐趋频繁,紧密。
又有谁人料想到方梦白会失忆,变心。
当真是一波三折,狗血横生。
43 第 43 章
“玉烛是他们的独子,生而岐嶷,天赋异禀。一早便拜入学宫孔祭酒门下。
“他长到八岁时。清光、飞琼二位前辈行侠至翠微城一带,遇见一少年欺压当地妇女。
“二位前辈出手制止,争执过程中,见那少年冥顽不灵,已是无药可救,为防他再为恶,只好将他杀死。”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几乎已经猜出接下来的故事走向了,“那少年……跟北斗派有什么关系?”
贺凤臣:“那少年正是北斗掌门穆松年的侄子。浣霞元君之子。穆家对于这个侄子百般溺爱。知他死讯,对清光飞琼二位前辈怀恨于心。
“但到底知晓侄子死得不光彩,明面上不敢有所动作。
“几年之后,仙界出现一上古秘境,各宗门联合门下弟子共探究竟。二位前辈也在同行队伍之中。
“穆家便趁此机会对二位前辈暗下了毒手。那年,玉烛十一岁。”
虽然也大致预料到了故事的内容……
可真正从贺凤臣口中听闻方梦白家人遭遇时,阿风喉口还是如塞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贺凤臣:“穆家将此事做得极为妥帖,对外只托辞两位前辈是遇到妖兽,才不幸遇难。
“葬礼之上,还曾托人送来礼品慰问吊唁。那时,我还未同玉烛相识,不知他内心感受。
“但或许,从那日起,他心中便深埋了为二位前辈报仇之念。”
贺凤臣言辞简洁,但仅这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却听得阿风心都痛了,眼眶也红了。
阿白现在或许已经记不得了……可那时候,他那样小,得多伤心啊。
“……这不是阿白的错。”她轻轻说。
“这也不是穆家其他弟子的错。”贺凤臣平静说,“他为父母报仇确无错。却不该灭尽穆家满门……”
阿风迟疑:“你觉得他做错了?”
贺凤臣反问:“你呢?
阿风抿了一下嘴唇:“理智上……灭人满门的确不该,但我这人护短……我没见过他家里人,对我来说,穆家只是你口中一个陌生的名词,但阿白对我而言是个活生生的人。”
贺凤臣点了点头,“想来也是如此,我亦然。”
他眉目淡淡,却语出惊雷,并不以自己的言论为耻,“若有人伤我所爱之人,我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灭他满门,又有何妨?”
风吹动红纱灯笼,抖落少年乌发雪腮前,恍然如新血。
他语意柔和,更胜融融灯光。
阿风却猛地打了个寒噤。
“你如今已大概明了他的过去。”贺凤臣话锋忽转,“我险忘了,你已同玉烛和离。”
“如何,来到仙人界之后,你可有旁的打算?”
“我自然是跟着阿白。”阿风没多想。
“很可惜。”贺凤臣淡淡道,“恐怕这整个仙界都视我为玉烛之妻。”
“玉烛的家人,过去,你也未必能处理妥当。跟着他,之后的腥风血雨,你当真能承受吗?”
阿风:“你……在逼我离开吗?
贺凤臣沉默片刻:“我只是希望你做出理智的选择。”
阿风:“如果不跟着阿白我又能去哪里?”
贺凤臣顿了一下,如愿说出早就考虑好的答案:“你……要不要来太一观?”
阿风迷茫:“阿白也在太一观,这不一样吗?”
“不太一样。”贺凤臣反驳,“我的意思是——”
“你聪敏,努力……”少年垂下眼,若无其事般地续说,“我求师尊收你为徒。
“你可以做我的小师妹。”
仙界不比凡人界,方梦白自己屁股后面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到时候,恐怕再难顾得上她。
是他带她入道,把她带到仙人界的,理应对她负责。
贺凤臣想了想,愈发觉得可行。观中有一处藏月山,曾是他一位师祖隐居之处。
山高地险,设有特殊的隐匿阵法,十分隐蔽。他幼时不爱与人接触,为了避人,常常躲在那里,这是他秘密的天地。或许可以先安排她住到那里去。
她可以在山中隐居,不必再见人了。他会定时去看她,教导她道术,给她带点吃喝玩乐之物。
她会生活得很好。
阿风:啊??
她连眼下的事都还没怎么处理好,这就拜师太一会不会太突然了?
“不了吧?”她婉拒。
贺凤臣似乎不想放弃,还想再说什么。
突然,一个白衣女修朝他们走了过来,眉眼温婉,行走间袅袅风流,阿风认出来,这好像是贺凤臣的师姐,叫罗纤。
“罗道友。”阿风招呼。
贺凤臣只好闭了嘴:“师姐。”
罗纤冲她微微一笑,语气是很亲近的,“阿风道友。初来仙人界可还习惯?”
阿风挠挠头:“不太习惯……”
罗纤登时就笑了,温声安慰:“刚来一处陌生之地是这样的,住久了就好了……”
略略寒暄了两句,罗纤目光转向贺凤臣:“我能否带师弟,说两句话?”
师姐弟久未见面,阿风当然不会连这个眼力见都没有。忙让开半步:“请便。”
罗纤在前,贺凤臣默默跟在后。
罗纤停下脚步。
贺凤臣顿步,侧眸致意:“师姐。”
罗纤:“你受伤了。”
贺凤臣垂眸:“闲云派与南辰有旧,派出玉氏姐妹前来截杀玉烛。我一时不敌,受了些轻伤,攃过药后已无大碍。”
罗纤:“肩膀上的伤我看见了,那相思结呢?”
贺凤臣霎时一静。
空气在这一瞬间陷入短暂的凝滞。
罗纤也不着急,慢慢等他的解释。
罗纤口中的相思结,指的正是贺凤臣身上那些红线一般错乱的伤口。
这是仙人界中一道“情人术”,所谓“情人术”指的便是仅限于情人、爱侣之间的术法。
若遇到伴侣离散,即可用此法来卜问伴侣的下落,而副作用便是他身上那些红线般的伤口。
方梦白失踪之后,他遍寻他不得,无奈动用此术。
“相思结与你的凤血呢?”罗纤转过脸,看着他,“方梦白失踪之后,你以秘法相思结寻找他的下落,想必受到不少反噬……相思结造成的伤口一运转真气就会破裂,你伤好过没?”
贺凤臣无言。
罗纤皱眉,越说越来气,“那凤凰血呢?你父母本为兄妹,却违背天下人伦,私通下你。你继承了贺家千年来最精纯的凤血。却也日日承受凤血烧灼人体之苦。
“我从前便不赞成你跟方梦白……但他命格与你互补,能扭转你命格,纾解你血脉诅咒也好。
“原本,你身子都调养得差不多了,离解契就差临门一脚。
“谁曾想,这小子又在凡人界娶妻成亲!这夫妻之间,一方变了心,反令你血脉诅咒加强,凤凰血恐怕已经反噬你了吧?”
贺凤臣仍是不言。
罗纤恨不得捏他耳朵骂:“升鸾,血脉反噬是能要你命的!那女孩子你不赶她走也罢了,还把人领到了仙人界,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忍的!”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才开了口,“阿风……与她无关。”
一开口,罗纤差点儿就被气笑了:“我还担心你这个呆子,不知争取,被人欺负,你倒好,夫婿变心,还护着人呢。
“他们夫妻二人天生一对,你呢,你算什么东西?到时候让人姑娘哭一哭,你拿什么争?”
贺凤臣不假思索,断然反驳:“阿风绝不是这样的人。”
少年语音太干脆,罗纤猛地被他打断,愣了一下,狐疑地皱起眉来。这孩子也算她看着长大了,打小便沉默自持,不近情爱,何时言辞这般激烈帮个女孩子说话。
但贺凤臣垂眸迎向罗纤的视线,气息又实在沉静,丝毫未乱。
罗纤一时瞧不出他底细,皱了一下眉,故意激他说:
“……你夫婿变了心,情人都跳到你脸上了,你倒好,还替人家说话。掌教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怂货!”
贺凤臣没被她激将影响,平心静气继续说:“待回观中,相思结可慢慢调理。至于凤血,我已逼他二人和离。”
罗纤挑眉,“还好,还没蠢到没边。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做?我看方梦白那小子对那姑娘倒是情深义重,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变心?”
“他变心倒是无所谓,唯独不能在你诅咒未解之前变心反噬你。你想过将他抢回来没有?
贺凤臣顿了顿,只简单说:“我会。”
至于矜冷的表面下到底是个态度,没人能探知个透彻。
罗纤叹口气,她也不能-
阿风不知道贺凤臣跟罗纤姐弟二人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左右无事,她便沿着走廊逛了一圈儿,凑热闹般地赏玩着尽头墙面上挂着的那副四君子画。
没一会儿,二人终于回来了。
罗纤左右张望了一番,瞧见她,步履匆匆而来,神情仍是那副春风化雨般的大度温柔。
“阿风,等久了没?”罗纤忙快步赶到她身前,“怪我,跟师弟久未见面,说得太多。”
阿风忙回礼说:“也没多久。”
罗纤看着她,眼里闪烁着点怜惜:“升鸾方才都同我说了,拂衣搂……吓到了吧?这一路长途跋涉也累了。”
“我已订了一桌席面,到时候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罗纤对贺凤臣的恨铁不成钢,并不牵扯阿风。
实际上,她对这女孩子的遭遇颇有些同情。
只是,在方梦白与贺凤臣契约未解之前,他不能对旁人动情。
想到这里,罗纤便不由叹口气。
初次见面,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也是应当。阿风压根就没多想,点头说,“多谢罗师姐关心,多亏二……贺道友出手相救,辛苦的是贺道友,我没什么大碍的。”
见她乖巧懂事,罗纤心里极熨帖,“话不能这样说,是他将你带来仙人界,总要对你安危负责。”
罗纤很快便将席面招呼了下去。
二楼的包厢,陈设得极为雅致,挂书画数幅,瓶插鲜花兰草。
等酒菜治备得差不多,罗纤叫冯一真去请方梦白,薛荷,林镜等人。
阿风从贺凤臣口中得知了方梦白的往事,早对他涌生出满腹的怜惜,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阿白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抱一抱,摸着头说些夫妻之间的体几话。
……也不知阿白那里谈得怎么样了。
他的同门如今在这里了,他会想起过去的事吗?恢复记忆之后的方梦白还是她熟悉的那个阿白吗?
她担心方梦白,不禁守在门前延颈而望。
44 第 44 章
就这样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瞧见个幽魂般的缥色身影。
少年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薛、林二人走出屋。
也不知说了多少,他微微蹙眉,面色有些发白,嘴唇也有些发干。
“阿白!”阿风忍不住喊。
少年脚步一顿,抬眼见是她,眼睛一亮,唇角绽放花朵般的微笑,“阿风?可等久了?”牵她手入了席,贴着她坐下。
他夫妻二人相依为命日久,言行亲密惯了,罗纤,薛荷,林镜,冯一真第一次见,都相继一愣。
薛荷惊了一下,目光闪闪,睇眼贺凤臣:……这,还当着贺师兄的面呢,这真的没问题吗?
方梦白这次回来,薛荷便觉得大师兄变了许多。
可人失去以往的记忆,性子也会变吗?她还没见过大师兄待人如此亲昵呢。大师兄是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可内里头却是个秋风扫落叶的霜冷性子。
便是贺方二人新婚燕尔,这两人也是相敬如宾,从未有过逾距之处。她曾经以为是这两人性子都淡,薛荷暗自踌躇,如今想来,竟非如此?
阿风早就习惯方梦白黏人,摇摇头:“……还好,你们聊得怎么样了?”
方梦白一顿,想起方才薛、林二人所言。
最初,他二人说了许多当前的局势,又对他极尽安慰,但提到的人或事对他而言却十分抽离乃至陌生。
他听得头晕脑胀,却不得不打叠精神,仔细分辨着个中的信息。
他自然是晓得个中厉害轻重。自来到仙人界,恐怕就不能由他们夫妻心意了。
他那些血海深仇,屁股后面那堆烂账,就像是一头择人欲噬的猛虎。由不得他们夫妻二人不郑重对待。
不过后来,薛荷、林镜二人又说起他那位师父孔祭酒的关系,昔年白鹿学宫同修之间的趣事……倒还真令他勾动心底那点淡淡的温情。
方梦白心里百回千转,却不欲她担心,便摇摇头:“……不过些琐碎叙旧,你我刚来,我记忆未复,也说不了那许多。”
“那南辰……”
“放心,”方梦白起身倒了点水,替她清洗着碗筷,劝慰说,“方才薛道友都同我说了,南辰的人未必敢动手……祭酒与许真人既愿意保我。等咱们上了太一观,老老实实躲着,不出来添乱子,南辰的人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阿风还真没傻白甜到信这些。
可阿白愿说这些话哄她,她又怎么忍心戳破他?
她倒是想就他父母的事安慰他,可这话题太沉重,她怎么也开不了口,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白,你父母的事我已听二哥说了……节哀。”
她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你爹娘都是英雄,这不是你的错……穆家活该。”
方梦白有点惊讶,目光流转竟不似伤心模样:“你知道了?”
阿风也愣了,“你不伤心吗?”
方梦白摇摇头,也不怕她知晓,“我记忆还没恢复全呢。看过去的事总像隔着一层纱……怅然倒是有些的,但伤心,却还不至于此。”
阿风闻言松口气,安慰说:“这样才是最好的,咱们记得你爹娘的英武,记得你爹娘的仇,但不沉湎于痛苦悲伤就是最好的,是老天爷也在怜惜你呢。”
方梦白不由莞尔,心里却没说,他瞧那些零散记忆中的从前自己,好似也没那般痛苦。
过去的事过去了,他十一岁的事,哪能记到一百多岁?那就别过日子了。
为父母报仇的时候,他的痛苦其实已经很浅淡了,下此狠手也是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他不得不为之事,是他毕生必须完成的责任。为人子,他要对得起爹娘。
他心中温情不多,大半都分给阿风了。
就这样夫妻二人说着亲密的小话,手拉手入了座。
薛荷抄起筷子,瞧着这满目的珍馐,却实在提不起什么食欲。
活了这些年,她从未吃过如此让人难以下筷的鸿门宴。
尤其是,她正坐在阿风、方梦白夫妻二人对面,瞧他二人亲密无间,她更觉坐立不安,煎熬不已。
薛荷瞅瞅贺凤臣,又瞅瞅阿风,忧心忡忡。
她是方梦白带大的,自然偏向方梦白,连带着对阿风也没什么意见。两个嫂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可如何是好。值此多事之秋,太一观的人又会作何想。
当初正是有大师兄与贺凤臣的亲事牵线搭桥,两家才渐有了联合。学宫如今正需要太一观的支持。
闹出这事儿,自家徒弟受了这样的委屈,许真人又会作何想?
罗纤则是真正担心贺凤臣这个师弟的感受了。
升鸾性子极内敛,寡情淡欲,可一旦动情,便是极情深义重。
方梦白变心另娶,他内心该有多难过?恐怕都藏在心底了吧。
孰料,正不是滋味间,众人注视之下,贺凤臣竟神情自若,径直走到阿风身边,拂衣落座。
“嗡——”地一声,在场其余四人脑子顿时就炸了。
这什么意思?!薛荷、林镜心中悚然,各交换了个视线。
贺凤臣垂着眼,动作不疾不徐,矜持端庄,却让各怀心思的四人组,硬生生瞧出了点对阿风示威的意味。
冯一真:!早知晓师兄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动声色做阿风身边,那存在感,无形的压力,连他都忍不住两股战战。
方梦白抬眸看他一眼,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无孔不入,死皮赖脸。他也不甚在意,见席中有阿风爱吃的几样菜,习惯性夹她碗里。
贺凤臣微微侧头,目光一紧,气息微不可察一冷。
碗里掉下来一只红彤彤的油爆大虾,阿风顺势就夹起来吃了。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看她的目光简直如看勇士,这女孩子怎会如此迟钝?!
薛、林二人几乎都不敢看了。
冯一真飞快将自己黝黑的脸埋进了碗底,默默扒饭。
罗纤:“……”身边的人都不靠谱,还得她来主持大局。
她略定了定心神,暗忖方才从贺凤臣嘴里没撬出什么,还得从方梦白这边试探一二。
他如今恢复了多少记忆?待那女孩子与升鸾到底有多少真心?
打定了主意,罗纤微微一笑,举起酒杯来热场:“今日,又同方道友见面,见道友平安,我心里实在欢喜,也多亏了小师弟,这两年来,不肯放弃,不辞辛劳将人找回。
“如今可算是夫妻团圆,咱们两家人又能欢聚一堂……纵使外界风风雨雨,但咱们齐心协力,那南辰,紫极又算什么东西!”
薛荷、林镜、冯一真等人顺坡就驴喊了声:“好!”
罗纤调转酒杯,朝向方梦白,洒然一笑:“这杯酒我先敬了方师弟平安。”
方梦白一边给阿风夹菜,一边听罗纤讲话。
聪明人讲话,有时无需直来直去。
她故意说些贺凤臣的情深义重,说他二人的情比金坚……这是什么意思,又将阿风置于何地呢?
他微感不虞,只不好表现。
他夫妻二人初入此地,可不比在凡人界,仙界是个龙潭虎穴,他从前那些恩怨人情更是危机伏藏。
方梦白打叠精神,更坚定了要保护好阿风之念。
他对罗纤的话很不喜,又不好当众驳斥她,便微微一笑,端着酒杯站起身饮了。
旁人指望他说些什么,他只当看不见,待落座,又给阿风夹了一条小鱼。
罗纤微不可察顿了顿,又举杯敬贺凤臣:“这一杯敬师弟你待方道友的情深义重。”
贺凤臣站起身,一言不发地饮了。
如此寡言。令罗纤叹口气,有种自己干活,队友摆烂的无力。
一轮劝酒下来,罗纤落座,仍不死心,笑盈盈道:“说起来,今日是无咎城难得一遇的海灯节……”
冯一真附和道:“来时我还纳闷呢,这城里怎么如此热闹!”
罗纤偏头问贺凤臣:“你们夫妻分离日久,好不容易才团圆,可想去逛逛?”
阿风埋头吃饭,筷子一顿。
她本来就不擅长饭桌上的人情往来,又自知身份尴尬,干脆默默干饭,争取当个存在感最低的隐形人。
可罗纤这一而再再而三频频点到贺方二人,她也觉出不对劲了。
……这是在撮合两个?
她心里一时间极为不是滋味。
方梦白在给她剥一只虾,装作没瞧出罗纤的试探之意。
罗纤:“不知方道友意下如何?”
方梦白微微一笑,并不把话说满:“我夫妻二人初到仙界,难道遇见如此盛会,自然是要去长长见识的。”
剥好的虾仁莹润如玉,方梦白往她碗里一搁,温言问:“阿风,你想去看吗?”
阿风闷闷地戳着碗里的虾,知晓自己的意见并不重要,“我都行……”
方梦白见她碗里的虾已不能吃了,又替她剥了一只,柔声说,“你若想去,我便陪你。”
他并不惮于在众人面前表现同阿风的亲密。
虽说如今仍需仰仗太一观的照拂,但一味的示弱,避嫌与阿风之间的关系,并不能保护好阿风。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必须释放出自己的态度,阿风是他不容冒犯的底线。
这一步绝不能退却,因为一旦往后稍稍退却一步,迟早一日,便要往后退却数步。
试探又落空了一次。罗纤仍不甘心放弃,瞧着桌上一叠雪白的小鱼倒笑了。
“我记得方师弟爱吃鱼?升鸾是也不是?”
贺凤臣:“嗯。”
罗纤笑道:“我记得有次方师弟违背观中宵禁,偷偷翻墙喊你去钓鱼。这是师弟你第一次违反门规吧?
“这也罢了,偏你二人钓到半夜,才钓到条拇指大小的小鱼。偷偷拿到厨房烤了,又险些放火烧了厨房,闹得满门皆知!
“事后师父要罚你二十鞭,还是方师弟为你求情,代你受过。
贺凤臣眼睫微动,似乎陷入回忆。
罗纤:“对了,是什么鱼来着?”
贺凤臣颔首:“明月鱼。”
罗纤:“可不是巧了,这席上正有有一条明月鱼。”
贺凤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挟了条明月鱼细细拆了鱼骨。送到方梦白的盘子里:“师姐为你准备的,吃罢。”
罗纤:“……”
方梦白:“……多谢。”
因他那晚舍命相救,他也不好拂却他的心意。咬了一口,便放到一边去了。
贺凤臣又夹了一条明月鱼在盘中。
接下来,罗纤又绞尽脑汁,说了些方、贺二人昔日的往事。
她倒不是多喜欢他二人在一起,只是怕方梦白跟阿风恩爱日密,契约反噬了贺凤臣罢了。
可惜方梦白态度客气归客气,大部分时候都笑而不语。
贺凤臣一边认真拆鱼,一边偶作应答。
阿风简直如坐针毡,头几乎都快埋到碗里去了。
正在这时,贺凤臣拆完了一条鱼骨,将剔好的鱼肉挟她盘子里去了。
在场霎时一静。
罗纤愣住了。
薛荷倒吸一口凉气,后背汗毛都炸开了。
若说之前,他若无其事坐到阿风身边,还只是无声的威胁。目下之举,简直是明晃晃对阿风开开战了!
好端端的,为何要夹菜给她?就连罗纤也不禁怀疑其用意。贺凤臣前次为阿风说话,她还只当是这位师弟不谙世事,难道说……是扮猪吃老虎不成?
众人好险以为这是贺凤臣刻意发难了。
阿风愣愣地抬起头,“贺道友?”
众目睽睽之下。林镜,薛荷心急如焚,这个小嫂子怎么呆呆的?!
贺凤臣恍若未觉:“吃罢。”
阿风:“……”这么双眼睛都盯着呢,她也不好不作表示,吃了明月鱼,犹豫一下,也挟了只大虾到贺凤臣碗里。
“这虾好吃,二……贺道友你也尝尝。”
贺凤臣垂眸,不言不语看着碗里这只大虾。
罗纤心里一个咯噔,知晓自己这个师弟是绝不吃旁人碗里东西的。
薛荷急得心里直跺脚:……完了,这个小嫂子好像真是个傻的。
45 第 45 章
罗纤正要替阿风打圆场。
孰料,贺凤臣挟起虾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了两下,吞了。
罗纤:“……”
罗纤有点怀疑人生。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也罢,贺凤臣他本人都不急,她替他着急又有何用,接连受挫,罗纤心里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说了。
直到席将散之时,再重提了海灯节一事。
“师弟,你可要去逛逛海灯节?”
贺凤臣闻言放下筷子,不着痕迹地向身边瞥了一眼。
阿风不解回望。
贺凤臣掏出一方白色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可以。”
用过饭,一行人出了悦来客栈。
彼时月上中天,灯火正盛。
无咎城内,家家户户门前搭起灯棚,悬挂出一盏盏的花灯。
山楼上下,星火错落,远处的天汉海也漫漾着无数的河灯,一片一片霏雾融融。
林镜感慨:“无咎城海灯节果真名不虚传。”
夜风吹了过来,阿风深吸了口气。
包厢里太闷,气氛又太尴尬,她这时才稍稍觉得活过来一点。
几人一同走进灯海。
芙蓉灯,栀子灯,荷花灯……花灯竞放,灯光月色,霏微杂融。
阿风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灯彩,努力忽略一直萦绕于胸的郁气。
她这两天兴致一直不算太高,或许是贺凤臣前些时日的反复无常,不可捉摸,或许是亲眼见证他对阿白的情深义重……
又或许是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
亦或许是,罗纤,薛荷等人的态度,无不提醒着她,在她没出现之前,贺凤臣与方梦白就已是仙人界,全天下所公认的一对。
她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挫败感,仿佛局外人。
这一路上,罗纤也没放弃说些贺、方二人的旧事。
罗纤:“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们成亲那会儿,还跟昨天似的。
“一晃几十年竟过去了,对了,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贺凤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显然早已铭记于胸:“仙人历熙和三年,已有四十六年。”
阿风不禁又黯然。
罗纤:“熙和三年,那年是不是论道大会?”
进入仙人界,心态变了,方梦白对寻回记忆的事已无那般抗拒,闻言,也蹙着眉,主动多插了一句,“那年……可是在无妄派举办?”
贺凤臣转头定定看他:“你想起来了?”
方梦白苦笑:“隐约而已……可是在无妄派举办?”
贺凤臣颔首:“正是。”
灯光下,二人不知不觉便并肩走到了一起,一样的姿容如玉,俊秀无双。
这些她不曾参与的旧事,阿风又不想听,又好奇。整个人差点儿逼成精分。
还是不听了吧,听了心里又不痛快。阿风移开视线,专注地看着眼前这盏芙蓉灯。
偏方梦白竟在此时觉察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少年温润的嗓音回响耳畔,“阿风,喜欢这个吗?”
阿风一愣。
贺凤臣也微微侧眸,望了过来,漆黑的瞳色,灯光下极为浅淡。
他二人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对话。
方梦白已朝那小贩掏钱了:“劳驾,店家——”
“不用不用。”阿风慌忙按住方梦白的手,“何必花这个钱,我就是看个新鲜。”
方梦白弯弯眉眼:“我赚钱给你花,岂不天经地义?”仍是买了,送到她掌心。
掌心的芙蓉灯,大如拱把,淡淡的粉色花瓣层层叠叠,一簇灯火作那浅黄色的黄蕊,从花瓣里透出玉晕般的光。
而少年浅笑盈眸,昏黄的光映润白嫩的脸,灯下丰仪秀朗。
阿风心里一热,为了不让方梦白担心,便攥紧了灯杆,抬起脸主动参与了话题。
“论道大会,你们在论道大会上认识的吗?”
贺凤臣垂眸。
罗纤一愣,看看贺凤臣:“不如让升鸾自己说?”
贺凤臣抬眼瞧她:“你当真想知道吗?”
方梦白瞧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阿风……”
阿风点点头:“我想知道你们的过去。”光伤春悲秋,装鸵鸟有什么用,只有都了解了,尽在掌握了,胸有成竹,才不至于胡思乱想。
更何况,不管是过去的阿白还是二哥,她都想多了解他们一些。
贺凤臣点点头,“好。”
这才缓缓地开了口,“四十八年前,我作为太一观的代表之一,参加了论道大会比斗。那时我年少气傲,常有逞凶斗狠之举……”
“比武过程中,不慎重伤了白鹿学宫弟子……那时,学宫的代表是——”
“杜钦。”方梦白补充。
贺凤臣抬眼。
方梦白轩眉:“……我也只是刚刚有点印象。”
贺凤臣:“是杜钦。”
方梦白微笑:“他那时心高气傲不亚于你。”
贺凤臣又不着痕迹瞧了阿风一眼。
女孩子低着头,若有所思,并未往这边多看。
他微微抿唇,怀揣着不知道什么心思,继续说:“杜钦事后让我道歉。论道大会,公平竞技,死伤自负,我见他出言不恭,心下厌恶,只作视而不见。杜钦便纠集其他学宫弟子,决心给我个颜色瞧瞧,在我回客房的路上将我截住——”
方梦白轻轻叹息:“我想起来了,那时我觉察到杜钦神情不对,问他,他也不说,便悄悄跟在了他们身后。直到,瞧见他们将你团团围住。”
贺凤臣眼睫微颤,显然已陷入沉思,素日里冷淡的神情,在灯光照射下,竟呈现出春日疏晖般的柔软。
方梦白也沉入了从前意气飞扬的轻狂岁月之中,不时微笑。
阿风心里突然又空落落的,恐怕阿白自己也没觉察到他唇畔微笑吧。
明明都下定决心要掌握他们的过去了。可真听闻二人从前,阿风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沮丧。
这时,罗纤又道:“杜钦前几年成亲了,你可知晓?”
方梦白一愣:“这么快?”
罗纤笑道:“是颜家的女孩子,据说是在个秘境里一见钟情,当时他父母还嫌弃那女孩子家世低微,可一晃几年过去,小夫妻两个和和美美。”
“你们两人当初也不正如此?你们结契之时,我亦未曾想你们能坚持这么久。三十年的风雨也走过了,下个三十年也要和睦啊……”
方梦白没有回答,故作被一盏花灯吸引了视线。
贺凤臣对上罗纤的视线,沉默一刹,声如碎玉,泠泠有力:“会的。”
方梦白仍是聚精会神盯着那盏螃蟹灯。
贺凤臣见他喜欢,掏下钱取出那盏花灯,送到他面前。
方梦白一顿:“贺兄这是何意?”
贺凤臣:“送你。”
方梦白下意识想要推拒,却对上贺凤臣淡而执拗的目光。眼前顿浮现出那日他挡在自己面前的画面。
方梦白心里叹口气,不忍再拒绝,点点头,“阿风爱吃这个,多谢。”
贺凤臣闻他提及阿风,唇角竟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她素爱吃的。”
说起阿风,二人转身正要问她。
孰料,身边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少女的影子?
方,贺二人登时色变。
“阿风呢?!”-
阿风听了一会儿,就再听不下去了。
算了,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她悄悄地跟跟薛荷打个招呼,说自己一个人走走,过会儿回客栈,便飞快地溜出了人群。
走在大街上,阿风心情为之一松,触目所见的无数花灯汇成一片灯海,就像一棵棵会发光的珊瑚树。
其中不乏一些鲸鱼、鱿鱼等稀奇古怪的海底鱼造型的灯。十分符合“海灯节”的主题定义。
而与她擦肩而过的人群,就更像是海里忙忙碌碌的沙丁鱼群。
阿风看着周遭的一切,几乎被自己的想象迷住了。
一瞬间,她忘记了阿白,忘记了贺凤臣,只漫无目的沿街走着,一路走走停停。
一直走到一架巨大的灯棚前这才停下脚步。
琳琅满目的灯笼相次排定,灯笼底下悬挂一张长长的字条。人群围着灯棚正在猜灯谜。
阿风凑过去看了一眼。
谜题是:小姑居处本无郎。
这是道“五经谜”,谜底在儒家五经之中,难度可想而知。
……她有限的文学素养挑战不了这么高难度的题目,阿风只看了一眼,便遗憾放弃。
周围也无一人能作答。
看了一会儿热闹,阿风正要从人群中退出。孰料一转身,正巧踩到个无辜围观群众。
那人发出一声痛呼,竟是个青衣的年轻书生。
阿风:“抱歉抱歉!”
书生忙摆手:“不打紧不打紧,是我没留神。”
书生冲她腼腆一笑,“我听到里面在猜灯谜……就想凑近看看……”
刚不小心踩了这人一脚,阿风十分愧疚,忍不住多说了一嘴:“谜面是小姑居处本无郎谜目是五经……”
这显然是专业对口了,书生顿时陷入沉吟:“嗯……”
他念念有词,一连将《五经》报了个遍,间或摇头晃脑,阿风看得有趣,忍不住停下来,等他的答案。
终于,那书生眼神一亮,“我知道了!定是《尚书》一夫不获!”
阿风完全没听懂,“《尚书》?”
书生高兴极了,笑道:“是‘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
还是没听懂,不过小姑居处本无郎,射一夫不获。阿风仔细琢磨琢磨,心想还挺幽默的。
跟那书生回过神,都忍不住笑。
阿风指指人群:“你要过去吗?”
书生看看拥挤的人群,心有戚戚:“还是算了。”
他转瞬又露出个笑脸儿:“猜灯谜重在享受此间的乐趣,奖品倒是无所谓。”
人都如此不计名利了,阿风也不好不夸,遂夸夸,“郎君好豁达的风度。”
那书生看看她,面皮被灯光照得有些红,竟有些忸怩:“在下封志学,今日与姑娘相逢,也算有缘,未知姑娘——”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不会吧……
她这么有魅力?还是说花灯会就是孤男寡女,眉来眼去,容易诞生奸情之地。
但她有老公了,虽然老公还有老婆……
不对,她老公都有老婆了,那她怎么就不能接触点小帅哥,来点艳遇?
正犹豫间,孰料,一道熟悉,冷清的嗓音自她后脑划过。
“阿风。”
阿风一愣。
封志学也一愣,回头一看。
见个白衣少年抱琴而来,如玉姿容灯火下俊美无双,眸色浅淡,淡若天山之雪。
少年个头极高,高得目下无尘,顺理成章地忽视了他的存在。
他自然而然走到阿风身边。
贺凤臣淡扫她一眼,朝她俯身垂首:“阿风,你去了哪里?”
贺凤臣!他怎么追来的?来得这么快?!
虽然很没出息,阿风头皮一下子就麻了。主要是,她刚刚的确有些目的不良……带着点赌气打野食的想法。
46 第 46 章
方梦白觑她神色,纳头便拜,“女也不爽,士贰其行。阿风是不会错的,是我同贺兄的错。”
阿风:“叽里咕噜说啥呢听不懂。”
贺凤臣顿了顿,也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阿风……别生气了。”
阿风:“我没生气……”好吧。她确实有点生气。
可究竟为何生气……她也说不上来,甚至觉得自己很不讲道理。
“我要走了。”她说。
方梦白跟贺凤臣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前一后挡住她去路。
“你们让开!”阿风更生气了,没忍住阴阳怪气道,“你们之前不是聊得很好吗?”
方梦白、贺凤臣面面相觑。
“你说你想听的。”贺凤臣微感不解。
“我……”一不留神暴露了自己真实想法,阿风臊红了脸,一时语塞。
好吧,她就是双重标准,同时吃了两个人的醋!
方梦白微微正色,“阿风。”
阿风臊得恨不能刨个地洞钻出去,只希望他们是以为自己被忽略了不开心,别往深处想……
所幸,方梦白并未提什么吃醋不吃醋的,他微肃容:“阿风,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既来到仙人界便容不得我再作鹌鹑逃避过往的回忆了……方才我光顾着回忆旧事,未曾留意到你也是初来一个陌生的环境,遇到的都是陌生的人,尴尬的事,没处理好你的紧张、害怕,是我不好。”
阿风一愣,原是为此吗?不是因为回忆起了跟贺凤臣的恩爱?
她眼睛顿时有点酸酸的,却一时有些抹不开脸,窘迫难受得更想跑了。
方梦白,贺凤臣这回倒是并未拦她,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过路的行人,都见了此奇景。
见个少女闷头走在前,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个俊美少年,一温润,一冷清。
跑了几步,阿风就被跟得受不了了,回头说:“你们别跟着我了,我要走了。”
方梦白、贺凤臣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在她身后缀着。
阿风没办法,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了一圈,专往人多的地方挤。
二人自知不好,忙追上前,阿风却仗着个子小,游鱼一般在人群中左拐右拐,灵活穿梭,一眨眼的功夫,便溜个无影无踪。
一直到那两道如芒在背的视线消失在了人群中,阿风这才松口气,从个大爷身边钻了出来,险些给大爷吓个哆嗦。
她慌忙扶稳那大爷:“您站好。”
摆摆手,正要潇洒离去。
身后,忽传来一道熟悉的,鬼魅般挥之不去的嗓音,“阿风……”
阿风头皮一下子就炸开了,她猛回头,无能狂怒:“你怎么跟上的?!”
贺凤臣如实说:“我有凰血,感官比寻常人族血脉更为敏锐。”
“阿风,”他劝她,“别跑了。”
阿风:“我都让你们别跟着了。”
贺凤臣顿了顿,仍是老调重弹:“外头危险。”
“我心里有数。”
贺凤臣不说话了。
阿风转身往前跑出几步,瞧见贺凤臣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跟。
她心里浮现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强压下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更不敢走太远,便一路走走停停,走马观花地看。
待她走远一些,贺凤臣才动了动,如猫儿一般,脚步轻微无声地远远缀在她身后。
孤身一个少女,在这样的盛会是很引人注目的。
路边的行人,见其容貌很有几分清丽可爱,也不乏意动者。
阿风才走了几步,就被个男人拦住。
男人生得高大,作武夫打扮,说起话来却彬彬有礼,上来就客气地问她是不是跟家人失散,需不需要帮忙。
阿风正赌气,完全没耐心搭理这些人,正要开口将人打发走,眼前一花,贺凤臣不知何时挡在了她面前。冲那汉子,略略颔首,容色淡淡:“我便是她家人。”
那汉子一愣,见其乌发雪肤,容貌矜贵,冷若冰霜,混像只炫耀的猫儿。顿讨了个好大的没趣,讪讪走了。
阿风看贺凤臣一眼。
贺凤臣颇知趣识数,乖巧无声地默退回人群中。
接下来,但凡又有人跟她搭讪,不拘是流氓,还是拐子。
贺凤臣都会适时出现,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人赶走。
……凭什么不让她结交新朋友!
阿风瞅瞅他,再看向眼前一个容貌俊秀的小哥。
……不让她交朋友,她偏要交。
怀揣着报复心理,她主动跑远了一点,解了自己的香囊往他脚下遥遥一丢。
“这位郎君!”
那小哥一愣,回过身,阿风气喘吁吁赶来,边跑边不好意思地指了一下他脚边。
那小哥慌忙将脚挪开,捡起地上的香囊递给她,“这是娘子的?”
阿风知道贺凤臣在看,少年一眨不眨,目光炯炯,如芒在背。
当着贺凤臣的面撩汉,简直当面作死,阿风有点紧张,更有点莫名的兴奋,她冲那小哥感激一笑:“对,刚刚还以为找不到了。多谢郎君。”
小哥被她谢懵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阿风将香囊往腰上别,“郎君是一个人来看灯吗?”
小哥迟疑点点头:“是,最近游学到无咎城……”
阿风笑道:“正巧,我也刚来无咎城,听客栈伙计说有灯会便出来看了,可惜,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哪里的景色好看,不知郎君能否推荐一二。”
小哥见她举止大方,语气自然,也不禁笑起来:“我也是刚来,不太清楚,若娘子不弃,我倒是听闻……”
一来二去,话匣子就这样被打开。
贺凤臣终于看不下去,主动走上前,打断了她:“阿风。”
阿风抿着嘴,不吭声。
那小哥一愣,“你是……”
贺凤臣暗忖。孤男寡女一同出游倒是不好解释,若依从前兄妹相称,少不得又一番纠缠。
便心平气和道:“我是她夫婿,内子年少贪玩,生了我的气,方才与之走散,叨扰郎君了。”
小哥愣住,脸顿时就红了。
阿风震惊了:“不,我!我不是……”
可那小哥方才未尝不是没有过意动,闻言已羞愧至极,来不及听她解释,涨红了脸匆忙告退。
“我不是!你!”阿风也涨红了脸,“你怎么能这么说?!”
贺凤臣淡淡:“难道你非有夫之妇?”
阿风:“那也是阿白的妇。”
贺凤臣又淡瞥她一眼,张口欲说。
阿风一僵,后知后觉想起那日破庙,“夫妻之间本为一体,代行其职”的神言论,真怕他又说这番歪理,慌忙打断他。
“总之,我跟阿白已经离婚了!按理来说,我完全可以另觅新欢,爱找几个就找几个,你们管不着!”
贺凤臣神色有些不好。
阿风忙又呛了一句:“是你逼我的——”
她说着,又跑了出去。
无咎城民风开放,又正值海灯节盛会,这一路上,阿风每每想与人搭话,不拘男女。
可不知为何,说不了几句话,那些人便要走。
阿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狐疑回眸,长街上游人如织,并无熟悉的身影。
“出来!”
“……”
一角白色袍角自一幅灯架一闪而过。
“出来!”她决心诈他一诈,“我看见你了!”
那白衣顿了顿,果缓步而出。
“这么好骗?”阿风诧异,“我刚骗你的。”
“……”自知被骗,贺凤臣微微一怔。
阿风抱着胳膊冷冷说:“刚刚是不是你捣鬼,为什么他们见我就跑?”
贺凤臣垂眸,一言不发。
好,那让她再诈他一诈。
“你说我就跟你回去……”
没想到这人这么好骗,闻言,竟当真抬起脸,迟疑少许。俯身拾起地上一颗石子,握在掌心,用力一捏,捏成齑粉。
“这样。”贺凤臣说着,抬起漆黑的眼瞳,幽幽地瞧着她。
阿风:“……”
“现在,能跟我回去了吗?”他耐心问。
阿风又岂会守诺,转身又要再跑。
贺凤臣倏道:“玉烛。”
……也学会骗人了?
阿风本不信,哪知往前跑了几步,就撞入个干燥温暖的胸膛。
方梦白拥着她,轻叹:“阿风……我找你好久。”
贺凤臣也在这时走了上来,强调:“真的,我没骗你。”
方梦白微笑着拥着她,手却不动声色锢得紧紧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阿风看看方梦白,又看看近在咫尺贺凤臣白嫩的侧脸。
前有狼后有虎。
这下,阿风也知晓不论如何再难逃跑了。
她忽然又觉得自己闹这一场很没意思,推开了方梦白。
方梦白微讶,没有再勉强她。
阿风心里头发闷,逆着人流,往山上走。
方梦白,贺凤臣一直安安静静守着她。此时,倒显出这二人的默契来了。
一直走到一条小河边。
阿风盯着那浅浅的河水,终于没忍住,弯下腰掬了一捧水,突然朝着贺凤臣泼去。
贺凤臣一时未察,或者说根本也未曾提防过她,被泼个正着。
头发衣裳一下子全湿了。
他愣了一下,眼睫微颤,抖落几滴晶莹的水珠,像是被打湿的猫儿,不解地抬起圆圆的凤眼,“为何……”
阿风:“都怪你!”她气呼呼又掬起好几捧水,化身洒水车。
方梦白瞧瞧她,又瞧瞧贺凤臣,也掬起一捧水,冲她兜头一浇。
阿风顿时呆住,“你还敢泼我?!”
女孩子眼里盛满了他一人的人影,方梦白眉眼轻弯,衅道:“你可以泼回来。”
阿风这下再也忍不了了!洒水车启动!哗哗哗!
“来决战吧!”
但预料之中方梦白被浇成个落汤鸡的画面却并未出现,他指尖一点,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形成了一道灵气保护罩。
阿风:“你作弊!”
方梦白:“兵不厌诈。”
阿风:“啊啊啊啊看招!”
贺凤臣抖了抖眼睫,饶是他也缓缓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
……原本阿风泼的人是他。
现在她眼里只有方梦白。
他静静地瞧着月下嬉戏的两人,被忽略的感觉很不好。
他抿了抿唇角,竟也俯身。
哗!猝不及防被人从侧边浇了一捧水。透心凉心飞扬。阿风错愕地看向始作俑者:“二哥,你也!”
贺凤臣淡定地看着她。目光在阿风看来却多了点挑衅的意味。
47 第 47 章
阿风是全不知晓他二人私底下的暗流涌动的。
目睹贺凤臣的举动。方梦白又惊又怒,可很快便又平静下来。微哂。
饶是他对阿风起了意又如何呢?
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少年于人情世故,浑如兽类,一举一动,多凭本能行事。
不过仗着阿风好颜色,才得以登堂入室。却连光明正大与阿风接触的理由也无一个。
方梦白也不意令阿风知晓二人之间的暗流,微微一笑,当着贺凤臣的面,便又继续亲她,吻她,将她哄睡之后,自己也轻轻合上眼皮。
本拟闭目养神,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眼皮竟不自觉越来越沉……-
昨天睡得太早,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阿风就睁眼了。
她醒的时候,方梦白跟贺凤臣都还在睡。
天还是黑的,远处的山像化开的墨。
时间还早,她谁也没有叫醒,干脆又继续躺在地上,仰头看天上未落的星星。
孰料,起身的时候,胳膊一不小心撞到了贺凤臣。他本就敏锐,长睫动了动,缓睁开一双含着水汽的凤眼。
昨日他睡得并不安稳,亲眼见阿风他夫妻二人亲密,他半夜又做了个梦。
只不过梦里,按着阿风的肩膀亲她的是他。唇舌交缠,他浑身发热,面颊烧红,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这些时日一直深受催1情药的困扰,破庙里那一回不过是令药效暂时压制,这几天又有复萌之兆。
他频繁做梦,常常分不清梦境现实,每天早上醒来又硬又痛,流满了衣裳。
因此,当睁开眼,眼前倒映出少女惊讶的面色时,贺凤臣脑子里嗡地一声,便如一点火种落进了薪绒。转瞬变成燎原之势,熊熊大火瞬间焚毁了他的理智。
身体的本能快于意识一步,已先长臂一揽,将她揽入怀中。
没想到会吵醒贺凤臣,阿风愣了一下,下意识想道歉。哪知道,一翻身,被他压在了身下。
“二哥?!”她大脑还是懵的。
贺凤臣骨节分明的大掌,按着她的手腕,垂眸瞧着她,乌发如瀑般滑落她颈间。
眼前不断浮现出,昨夜她同方梦白缠吻谑笑。
女孩子脸红如玫瑰,但眼神极亮,比之同自己亲昵时的抗拒、懊悔,被方梦白搂抱着她显得大方,幸福许多。
凭什么。心底一字一顿反问。
方梦白昨日抚她肩头,遥遥望过来的一眼,仿佛提醒他永远也见不得人的身份。
……嫉妒,不甘,犹如毒蛇啃噬着心扉。他指腹淡淡抚过她唇瓣,心想,何时,她才能在他面前大方、享受呢?
“二、二哥?”对上那双幽深的眼,阿风头皮麻了。
贺凤臣摸了摸她唇瓣,倏地低下头,吻了下来。舌尖轻车熟路地钻入她的口腔,纠缠起她的舌头。
阿风大脑一声嗡鸣。
阿白!她可没忘方梦白还睡在他俩身侧!
这可不比破庙那回。
他的舌尖冰冷而濡湿,蛇一般往她喉咙里钻,阿风又急又怕,吓得鼻尖冒汗,慌忙去推。
“二哥,别!阿白还在……”
可贺凤臣却恍若梦游未醒一般,长长的眼睫摩擦着她的眼睫,鼻息喷洒着她的面皮。
“嗯……”
这人一亲起来,便好似色中饿鬼投胎,双颊晕红,放1荡得全无神智可言。
一想到方梦白正睡在两人身侧,随时可能会醒,阿风急得浑身冒汗,简直恐惧到极点。
她用力去推,反被贺凤臣单手扭住手臂。他苍白的手缓缓在她腰身流连,顺势解她的衣带。
“二哥。”她甚至都不敢喊太大声,又急又怕之下,顿红了眼圈,眼里有泪。
她含泪的双眼倒映他眼底,贺凤臣手微微一滞。
也就这一瞬间,让阿风瞅到间隙,忙手脚并用爬出他身下。
才爬出几步,终以为逃出生天。贺凤臣倏地用力一拽,将她拽回身下,苍白的大掌隔着裙摆布料,掌心紧贴她大腿软肉轮廓,用力一捏。
他手劲奇大无比,腿肉满溢而出,阿风疼得倒嘶了一口气,大腿顿时被捏出五道鲜红的指印子。
正这时,他竟将她大腿抬高,夹住他劲瘦腰身。
他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了?!这个姿势令她几乎敞露无疑,阿风惊惧之极,一时间连身旁的方梦白也无暇顾及了,挣扎得愈发激烈,连声哀求:“二哥,二哥,你醒醒!”
贺凤臣抬掌轻轻压上她口鼻:“嘘。”
因为阿风挣扎剧烈,贺凤臣不得不追逐她身躯移动,二人叠被一般在草地上磨蹭着,险些撞上身侧的方梦白。
手臂短暂触碰到方梦白清瘦的脊骨,阿风眼里蓄着的眼泪终于一下子流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她眼里太过明显的恐惧,唤回了贺凤臣的神智。
他愣了一下,仿佛被火燎到,松开了她。
“我看到了。”他怔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突然说。
谢天谢地。阿风长松了口气,慌忙裹紧衣裳,拉开了点跟他之间的距离。
贺凤臣抿了抿唇:“抱歉……我刚刚不太清醒……”
阿风迷茫,这时才有空问他:“看见什么了?”
贺凤臣:“看到他亲你了……”
昨天……阿风面上发烧,昨天她跟阿白胡闹的时候,他竟没睡吗?
贺凤臣犹豫了一下,膝行凑近,仰起脸,轻轻舔去她鼻尖的汗珠,“阿风……也亲亲我罢……”
阿风揣着一肚子的气瞬间哑火,呆了半秒:“这对么?”
贺凤臣:“你都亲他了。”
阿风:“他、他是我夫婿。”
“是前夫。”贺凤臣纠正。
阿风:“……”
“这不一样。”她艰难回。
贺凤臣:“这不公平。”
阿风:“……”
没得到她的回复,贺凤臣又垂下眼。
因方才的挣扎,她衣襟半散,几近呼之欲出,山峦起伏一般,好似流淌着蜂蜜、美酒与丝绸的丰沃大地。
他目光霎时幽深。
“可是阿风我好难受……”他缓缓将头脸贴着她的前胸,轻声说。
阿风一个激灵,像被丢进油锅里的鱼,煎熬地抓耳挠腮,像蹦出油锅,却又受限于贺凤臣,无助地在锅边蹦跶。
她既不敢高声,也不敢乱动,生怕吵醒了方梦白,就连挣扎也像是欲拒还迎。
“二哥……”冷静下来想想,他这状态明显不正常,“你药效又发作了吗?”
贺凤臣唇间在她膻中游移,轻轻咬她前襟,“嗯……难受……”
他好像真的很难受。
少年像只雪白的猫儿一般,不断摆头在她胸前轻蹭。眼角红红的,泛着濛濛的水汽,阿风险些就要动摇了。
阿风一呆,慌忙拢了衣襟,飞快瞥了眼睡中的方梦白,“不行不行!”
贺凤臣也没强求,唇瓣下移,埋头咬了一口,“那便隔着衣服……”-
一轮红日挣出天际,太阳渐渐升了出来,日光晒干了夜露。
阿风仰面躺着,脸红得几乎能滴血,风一吹,诃子凉津津黏着肌肤。
贺凤臣吃了好半天才抬起脸儿,唇瓣吃得红红的。柔弱无骨般趴在她胸前,眯着眼,意态餍足,“多谢……”
阿风:“……”一动不动,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侧,像条绝望的咸鱼。
……她不想活了,活不了一点。
她痛恨自己的道德水平。
她是个坏人,是个对婚姻不忠的负心者。
她不敢往阿白的方向多看一眼,心几乎快跳出嗓子眼里,吓得浑身瘫软。
贺凤臣趴在她肩膀,眯眼喘息,“嗯……”媚眼如丝,春1情泛滥,显是回味无穷。
阿风半天没动静。贺凤臣瞧了她一眼,拉她起来。
“当心。”阿风慌乱道,“阿白、别吵醒他!”
贺凤臣也瞧了方梦白一眼:“我方才设过结界。”
阿风:“啊?”他什么时候设的,她怎么全无觉察。
贺凤臣又补充说:“他听不见。”因昨夜觉得方梦白嘴脸可恶,他便悄悄用了个小术法令他沉睡。
没想到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阿风瑟瑟的模样,令他有些着迷,移不开视线,她舒服得眼眶都红了,想要挣扎又不敢,小小的一团,在他身下发抖。
他情不自禁想要看到更多。
她不知道,反而更容易任他施为。索性便一直没告诉她。
阿风:……合着她刚刚白担心了?
她气得瞪他一眼,干脆站起身。
贺凤臣握着她的手,将她往怀里一带。阿风转了个圈,就被他抱在怀里,坐在他腿上。
两个人肉贴着肉,都汗津津的,乌发也交缠在一起。
她皱皱眉,正想推开他。
贺凤臣便已附唇她耳畔,啄吻她耳朵,轻轻呵气:“阿风,已经是第二次了。”
阿风一愣,挣扎的动作不知不觉顿住了。
第二次……
是啊,破庙那次可以说是不得已……可是这一次呢,算什么。
可一,不可二。
这一次,算真正出轨吗?
阿风心里惘惘的,沉甸甸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贺凤臣说完,便主动放开她,解开了对方梦白的禁制-
于方梦白而言,只是做了一个极深的梦罢了。
方梦白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极深。醒来时,他心里一紧,极为错愕。
他素性谨慎,何时在野外一睡不醒了?
他第一反应便是去寻阿风的下落。
“阿白……你醒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抬眼见阿风好端端地坐在自己身边,方梦白松了口气,微微苦笑,“唔……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睡了多久?”
说着,又想起贺凤臣,一边偷眼去觑贺凤臣。
阿风、贺凤臣,一个坐着一个站得远远的。
该说不说,方梦白登时又轻轻吁出一口气。
阿风心里虽有点乱,可到底比前次有了经验,再面对方梦白时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也没多久。”她说。
至于贺凤臣凝望远处的神情,更是心平气和,吐气如雪,不染尘俗,哪有方才媚态横生的妖艳之态。
哪似方才当着她夫婿面险些强-奸了她?
见方梦白醒转,他举步而来,低头扫他一眼,淡道:“既醒了,那便回罢。”
48 第 48 章
昨夜,贺凤臣便已去信给了罗纤,今晚不回客栈。
二楼包厢内,天光才破,罗纤、薛荷等人便已围坐了满满一桌。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们积极。实在是最近的事太过离奇。由不得他们不聚在一起拿出个章程来。
“正巧,趁着贺、方二位,同阿风道友不在。”罗纤居上座,正襟危坐说,“两家的事……诸位是怎么看待?”
薛荷、林镜交换个视线,都保守得没立刻开口,毕竟变心的是他们的大师兄方梦白。
倒是冯一真,人生得高大,性子也粗放,说话做事也享不了那许多。大剌剌直接道:“嘿,搞不懂贺师兄跟方师兄干嘛呢,若说他们夫妻两个难得重逢,逛逛灯会,花前月下也就算了,怎么还捎上了阿风道友夜不归宿。三个人有什么好看的?大家睡一个被窝,你瞪我我瞪你呗?”
罗纤:“冯师弟!”
冯一真缩缩头颈:“……如今本来就乱,又多出个阿风道友,她一介凡人,牵扯到这些事里,师兄怎么还领她入了道,将人带回了仙人界,这不害人家姑娘么?”
罗纤蹙眉叹口气,她又何尝不感到棘手?
“升鸾已促成二人和离。此事,阿风道友也是无辜。但升鸾糊涂,既已和离,便不该再画蛇添足。
“方道友身负血海深仇,危机四伏。阿风道友生于凡人界,长于凡人界,纵使现今入了道,又岂是她一介凡人所能处理的?”
冯一真一拍脑门:“……难道!这便是贺师兄的谋划?!借刀杀人!”
“什么借刀杀人……借、借什么刀?”林镜胆子最小,此时已骇白面色,哆哆嗦嗦问。
冯一真击掌感叹:“我还以为师兄变性,原还是那个狠辣的食人花!”
罗纤:“……”
薛荷觉察到罗纤弦外之音,也不理那两个蠢蛋,终于开口:“依罗道友看,该如何是好?”
罗纤虽单名一个“纤”字,行为处事,却不见纤弱,反倒颇为强硬,“以我之见,不若将阿风道友送到个安全的住处,待南辰危机解除,方道友恢复记忆之后,再着手处理他们之间这笔情账。”
最重要的是,留阿风在方梦白身边一日,方梦白待阿风用情越深,贺凤臣受血脉反噬便越深。
罗纤出身兰阳罗氏,兰阳罗氏虽非世家大族,在仙人界也算小有名气,她父亲便是个风流成性的。
在她看来,男人好色如狗改不了吃屎。
一时为色相所惑,是人之常情。
可只要太一、白鹿仍是盟友。
以贺凤臣的家世出身,能力修为,才学素养,他才是最适合与他并肩而立的妻室。
正如她亦出身世家的母亲,父亲纵使再好色风流,也绝不敢同母亲和离,几百年来,待她仍极为敬重。
薛荷提出异议:“可这样,对阿风道友是不是不太公平?”
“你有没有想过,方道友对阿风之爱,或许只是因为失忆的影响呢?”
“等他恢复记忆,发觉自己真爱是贺凤臣……”
薛荷一怔。
罗纤环顾四周,强调:“我想,方丹青,贺凤臣二人从前之情深义重,想必在座各位也是有目共睹。”
林镜蹙眉:“可贺师兄性子素淡,瞧着也不似没有容人之量……”
冯子真插嘴:“那也未必,你难道忘了贺师兄初出茅庐时那逞凶斗狠的行剑风格?”
薛荷轻轻:“就怕他心里不快活,对阿风道友心存怨言,不好表现罢了。”
四人正说话间,包厢房门被人敲响,却是阿风一行人回返。
四人交换了个眼神,忙止住话头。
罗纤起身迎接:“你们回来了?”
方才讨论的正主出现,四个人都忍不住多瞧了他们三人一眼,
贺凤臣点点头,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阿风,方梦白也并无任何异样之处。
见众人都在,贺凤臣视线缓扫过屋内,淡声发问:“我们何时出发?”
罗纤:“你们回来了,就今日罢,免得夜长梦多。”
阿风初来乍到,心知自己的处境,因此罗纤,贺凤臣等人商讨之时,她从不主动插嘴、说话。
几人很快便将行程商定下来,退了客栈,换了车马,继续向太一观进发。
这一路上,罗纤虽有意探究一番阿风他们三人的关系,探问探问阿风的口风。可惜他们三人几乎是同进同出,同食同寝。
贺凤臣待阿风的态度也极为平静,妥帖,并不似心存芥蒂的模样。
临近太一观治下一个名唤陈县的小城。
众人将水囊灌满,原地修整。
罗纤思忖着,拿着水囊正要去找阿风。
贺凤臣轻颔首:“我来罢。”
说着便走到阿风身边。
阿风同方梦白并肩席地而坐,坐了一天的车,她头发都颠得散了,正一边篦头发,一边跟方梦白,脸贴着脸说小话呢。
“阿白,你紧张吗?”
方梦白微微一笑,好似成竹在胸,“我不紧张,阿风,你也不必紧张。”
阿风不太信:“太一观是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呢……还有那位许真人,二哥的师父。”
她这个尴尬的身份,也不知人家要怎么看。
“你说你不紧张,我才不信。”
方梦白洒然一笑:“我若紧张,又如何能令你依靠?”他说着,将阿风往怀里一揽,安慰说,“……人非圣贤,咱又没真修成个得道高人,喜怒哀乐,紧张害怕,都是人之常情,不必介怀。
“不过,若问我……我之前倒有些害怕的,后来就不怕了,你猜为什么?”
阿风顿了梳子:“为什么?”她还以为他会说出一些把人当大白菜,大萝卜之类的套话。
方梦白握紧了她的手,瞬目微笑,“想到你,我便不紧张了。想到咱们夫妻初来乍到……你义无反顾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我绝不能辜负了你,定要打叠精神,绝不能让你被人欺负了去。”
“只要一想到你在我身后,我就只有无边无尽的勇气,哪里还会害怕呢?”
阿风“啊”了一声,内心触动,羞红了脸,“阿白……”
方梦白见她感动,内心亦是极欣慰,他方才说的话并不为假,他忆到底未全复,心底也有些发憷。
可只要一想到阿风,便又生出无限的柔情与豪情来。
夫妻二人正窃窃私语着。贺凤臣走了过来。
他清姿颀长,行步款款,很是矜持。
因众人此时都留意着他与阿风之间的暗流涌动。
他一走过来,四周便一静。唯恐他发难。
他身量太高,不得不在阿风面前半跪下来,垂眸将水囊递到她唇边,“渴了吗?”
四周一瞬间更是静得吓人。
方梦白一愣,住了嘴,也不知作何表情,便微微一笑,笑容有点古怪。
在这一片古怪的寂静之中,
正在喝水的罗纤差点儿打翻了水囊,拭剑的薛荷差点削到手指,咬着干粮的冯一真,差点儿□□粮噎死,呛得惊天动地。
众人疯狂交流着目光,眼神不过惊骇二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不成贺凤臣他真是个贤妇?何时见他这般体贴?
视线中心的阿风却毫无觉察。对于贺凤臣的照顾,她早已习以为常。
无比自然地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将水囊又递给方梦白,“阿白你也喝。”
方梦白叹了口气,无可奈何接过饮了。合上木塞时,正听到阿风在跟贺凤臣说话。
原是贺凤臣见她头发细软难梳通,主动请缨问她要了梳子,“我帮你。”
阿风纳闷:“你会梳吗?”
众目睽睽之下,贺凤臣“嗯”了一声,拿着梳子坐到她身后,替她细致地篦起了头发。
阿风大奇,扭脸问:“我平日梳的那个发型你会梳吗?”
贺凤臣按住她头,摆正她:“会。”
“你还会这个?”
贺凤臣一只手捧起她一缕头发,用梳篦一截一截慢慢通:“看你梳过。”
他下手如此老道,还晓得难梳的头发分段通,阿风吃惊不小:“你一次便会了?”
贺凤臣玉白的指尖理着她头发,熟练地挽出个垂髻来,嗓音淡淡的浮玉一般:“一次不会,但我看了很多次。”
阿风的脸不知怎么又热起来。
……看了很多次。她捕捉到他话里的隐藏信息,又怕自己多想,心里不禁咚咚直跳。
……她怎么一点儿都没觉察,贺凤臣还留心过她梳头。
“怎么?脸这么烫?”贺凤臣最后抿顺了她鬓角一缕碎发,垂首柔声问。冰凉的指腹细细滑过她后颈,指尖滑腻,细白如兰花瓣。
她整个身子都被他虚虚半圈在怀里,嗅到他那股如兰似麝般的芬芳,浑身都有些僵住。
或许是因为今早才有过亲密接触,她全身上下的肌肤如今对他敏1感得吓人。
他如玉的指尖稍微有点触碰刮蹭,她便涨红脸,不自觉瑟缩,从后脑勺通电到前胸,又从胸口贯入脚趾。
玉润冰清的嗓音在耳,更有些重合早晨那妩媚的喘息呻1吟。他埋首,垂着眼睫毛,吮酥酪一般,舔吃得认认真真。睫毛一下下轻轻搔她肌肤。
她之前食客的专业素养也被他学个七七八八,非一边吮吻,一边抬眼发表评论:“阿风……很软……喜欢,好喜欢……”
一边合掌轻拢,眉眼微泛惊奇,孩子般玩得不亦乐乎。
那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浮现,当着阿白跟众人的面,不合时宜地回想这些,阿风羞窘得将身子蜷缩得紧。
……那可是众人眼里,阿白名义上的男妻啊……她怎么又跟他……
贺凤臣摸摸她肩膀,顺势几乎将她端在怀里。他视若未见她的窘迫,继续为她鬓间簪一支白玉钗。
这一幕,落在罗纤等人眼底,无疑又于各人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林镜忍不住小声嘀咕:“贺师兄跟阿风道友……怎么弄得好像磨镜对食?”
冯一真听到新鲜的词,不禁凑前:“磨镜,对食?”
林镜不太习惯这个黑脸道人的行事作风,不动声色往后挪几步,这才耐心解释说:“……有些宫女,宫中寂寞,会凑个对,彼此慰藉,那有些大户人家的妻妾,关系甚好,相爱相昵,也是这个道理。”
林镜性子内敛,但平日里就爱看些乱七八糟,风花雪月的话本子,薛荷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厉声出言敲打:“林师弟!”
林镜洋洋洒洒说这一通,这才后知后觉意识不对劲,涨红脸,不敢吭声了。
阿风心底煎熬得厉害,贺凤臣替她梳完头,竟稳稳坐着,再没挪动过。一只手蛇一般缠上她肩头,亲昵地与她依偎。
阿风打个激灵:“贺道友,还有多久到?”
“嗯……”贺凤臣鼻音轻哼,怔怔动动眼睫毛,好像这才从亲昵中回过神来,“快了,最迟明日正午。”
阿风失望:“那还要好久。”
贺凤臣:“累了?”
阿风:“是有点。”
这一路为了低调行事,他们没有御剑,都是车马、走路交替轮换着来的。
古代的道路条件……就算仙人界也不过如此。
更何况,这两日,在阿风看来仙人界与凡人界也并无什么不同。
她晕车晕得厉害。
贺凤臣淡淡道:“累了就歇息。”
阿风:“……”说得很好,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
她正腹诽间,脑袋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揽过。
阿风一惊,“二哥?!”
贺凤臣垂着眼,抱着她的头,摁在他大腿上:“睡罢,出发了我再喊你。”
目睹这一切的方梦白微笑着握紧了水囊:“……”
他只是在喝水,又不是死了。
毕竟他才救过他夫妻二人性命,身份又尴尬,简直理直气壮将自己当阿风姐妹腻友了,当着众人的面,方梦白委实不好同他置气。
再说阿风也不吃亏。贺凤臣待她越好,她便越能在太一观站稳脚跟。
说到底,不舒服的不过是他这个善妒的妒夫罢了。
可若真让他眼睁睁瞧着妻子同别的男人亲近,就不是他方梦白了。
方梦白微微一笑,强压下心底的醋意,硬挤进来给阿风捏腿:“累了……腿酸不酸,我帮你揉揉?”
原本没贺凤臣强行膝枕,阿风就已经够尴尬了,现在又挤进来一个方梦白,她大吃一惊,尴尬得涨红了脸。
……这还在外面呢!那么多人看……
大家一起赶路,她也就累了点儿,怎么弄得这么大一番阵仗。
她能感受到罗纤、薛荷等人明里暗里复杂的视线。
阿风心中大感折磨,瞬间好像被动变成了公共场合亲亲抱抱的小情侣之一。
她慌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用力将两个人统统推开,丢下一句:“我回车歇会儿。”便逃也般的钻进了车里。
隔了一会儿,方梦白也钻了进来。
阿风见他躬身往里钻,心中忿忿,没忍住轻轻踢了方梦白一脚。
方梦白一个不稳,差点乌龟翻身,四脚朝天从马车里栽下来。
49 第 49 章
队伍稍事休整之后,继续出发。
果如贺凤臣所言,在第二天晌午时分抵达了太一观前。
这仙门第一大观,便坐落在延亘不绝的云川山脉之间。
万壑争流,千崖竞秀。壁立千仞,浮一片川也般的云头。
缭绕云雾间,只见一座巍峨挺拔的笔峰,高出群山百丈,鹤立鸡群于群峰之间,其上玉宇飞宫,楼阁峥嵘。
“这正是云川的主峰,步天峰。”
此时此刻,站在步天峰上门前,罗纤朝着峰顶遥遥一指,介绍道。
步天峰的山势极为惊险,仿佛天宫掷落人间的一枝毛笔,山体几乎呈直线型,毫无转折缓冲之处。
阿风正震撼这自然造化时。
贺凤臣却倏然开口:“这便是太一了,我的提议,你考虑如何?”
“什么提议?”阿风纳闷。
方梦白,罗纤等人也纷纷不解看来。
贺凤臣平静道:“我可以引荐你拜入丹华真人门下。”
所谓丹华真人,指的便是太一观如今掌教,贺凤臣之师尊许抱一许真人。
罗纤大惊:“师弟这怎么使得?!”
方梦白兀自迷茫,问阿风:“你要拜入许真人门下?你们何时决定的?”
“为何使不得?”贺凤臣反问,“修士求仙问道,天赋机缘缺一不可,阿风有天赋,亦有机缘。”
罗纤心里早打量着先将阿风送离,又如何肯答应她拜师太一?
“这……于理不合。许真人百年前早已不再收徒了。”
罗纤蹙眉:“凡有心求道太一的,也需先过了‘登天梯’的考验,才算我门弟子。
“我晓得你是掌教亲传,可也不能罔顾了门规,大开方便之门,否则对其他弟子不公平,传出去别人要怎么看……不能服众。”
贺凤臣:“古来修士求仙问道,天赋、机缘缺一不可。修真是最残酷的,没有险缘的,纵有天赋,到头也不过在散修之流沉浮。
“阿风不缺天赋,而她,既然能遇到我。”少年容色静冷,淡淡语气之中尽显傲意,“我丹华真人座下嫡传弟子,便是她的仙缘。
“能得我引荐她入门墙,便是她仙缘深厚的体现,这是夙世的福报。旁人又岂能闲论是非?”
阿风在一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有些听不懂,但好像……贺凤臣要给她开后门,boss直聘?
把开后门说得这么义正言辞,清高孤傲,也算一种天赋了。
罗纤一噎,修士最重机缘,她竟也指摘不出什么不是来。
贺凤臣这才又看向她:“阿风,你可愿拜师太一?”
方梦白蹙眉,“等等,为何不能拜入我白鹿?”
贺凤臣不以为然:“白鹿山高路远,如今又被南辰所困,若你能一日之间,往返太一、白鹿,杀尽南辰弟子,手刃紫极老儿,自然可教阿风拜入祭酒门下,做你的小师妹。”
方梦白:“……”
贺凤臣漆黑的眼,静静瞧她,敛了一身傲骨,耐心等她回复。
进入云川地界,这一路所见之浩气横流的仙家气象,阿风也有些意动。
……可她不想当开后门的关系户。少年意气,总想试试自己的锋刃。
她问,“登天梯是什么?”
罗纤松了口气,顺坡就驴,遥遥向前一指,“道友可曾见步天峰上的楼梯?”
阿风仔细一看,果然看到陡峭的崖壁之上隐约着的铁索石梯。
“这便是登天梯了。这是我门遴选弟子的方式,过了登天梯便算我门外门弟子了。”
这地势果然险峻。但她如今是修士,修为、体力自不可同日而语,石梯虽险,阿风思量,对而今的她来说,似乎还算不得什么。
“仅是如此吗?”
罗纤摇头,想让她知难而退,“只是向上爬,算不得什么,只要胆大,心细,体力够好就行。重点是,这天梯其实也是一方小幻境,登天梯时,会经历严寒、酷暑等诸多幻象考验,道心不坚者,便有失足坠崖之险。”
阿风一愣:“没安全措施?”
罗纤道:“求仙问真又岂是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不历经艰险,舍身取道,又怎能求大道?”
阿风一愣,腹诽,还真不愧是网文特有的丛林法则型修真社会。
罗纤只想吓她,令她知难而退,并不想伤她。劝道,“这道天梯危险,道友暂寓居我门,便是想学点什么,也可求教诸位长老,不必非得拜入太一。”
阿风又不傻,罗纤好言相劝是真,心存轻视不肯叫她拜入太一也是真。偏她们这种年轻人骨子里就是“不信邪”。
因被成了贺、方二人之间的小三,她身份本就尴尬。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做方梦白的附庸进入太一,恐怕还是要被人瞧不起。
为什么不能靠自己的能力,堂堂正正走进去。
“我想试试。”想了想,阿风坚决说。
“阿风!”方梦白一惊,出言不赞同,“不可!”
贺凤臣却面露赞许:“好。”
方梦白瞪他一眼,贺凤臣视若不见。
“阿风……你难道没听罗道友说天梯危险?”方梦白蹙眉。
阿风兴致勃勃:“再危险的事我都做过了,阿白你就别担心啦。”
方梦白顿时无言以对。可不是吗?
野猪那次,木龙那次,她哪一次听过他的了?早知她是个拿定主意,就难被说动的性子,又有贺凤臣这个同伙在旁撺掇。
方梦白白了贺凤臣一眼,无奈叹口气,面向罗纤,拱一拱手,“敢问可否两人同行。”也罢,她铁了心上刀山下油锅,他舍命陪君子便是。
薛荷、林镜都吃了一惊。大师兄要登天梯参加太一的入门考核?
罗纤一愣,尚未答话,贺凤臣抢白道:“可以。太一观每十年一次开门招生。各地有识之士,素来成百上千人,浩浩荡荡,齐试天梯。”
他又道:“我从旁陪着他二人。”
罗纤更是呆住了:“你……不回去拜见真人吗?你一去这些时日,真人很是担心。”
贺凤臣摇头:“不急一时。还请师姐先行,代我向真人告罪、行礼,说明缘由……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不肖之徒便来自拜会他老人家,问他老安。”
“一个时辰?你要阿风道友一个时辰登天梯?一直以来,天梯之试少说也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
贺凤臣从容淡道:“她是我教出来的。我信她。”
阿风:“……”不要啊。可别信她啊。她虽然有心一试天梯,可没想这么卷。
贺凤臣代她装叉,果然将罗纤给震住了。
三人心意已决,她也只能无奈行事,先行上山。
临走前叫走冯一真,薛荷,林镜等人。
薛荷此次前来,本就肩负了师命,拜会许真人,献上仙宝,谢其仗义相助,庇护方梦白。
薛荷心道,大师兄陪阿风小嫂子考试,应当不算参考。
她对方梦白很有信心,纵使大师兄失忆,但见过从前大师兄之风华绝代,也不会将这小小天梯放在眼前,更莫说,还有贺嫂子作陪。
留下一句,“阿风道友小心,我们在山顶等你好消息云云”的勉励之词,便先跟着罗纤去拜会许掌教了。
在贺凤臣的带领下,阿风站到了天梯前。
抬头一看,只见石梯陡峭,一线贯通天地,上部没入缭绕的云雾之中看不分明。
又低头一看,石梯经年累月,被磨得光可鉴人。
附近的大石块上还沉着点暗褐色的血迹,不知道是什么,看得人毛骨悚然。
她又摸了一下铁链,触手很滑。
她顿时不敢轻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阿风,你先上。”方梦白一见这石梯环境,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阿风心知,他让自己先上,是好接应自己,以防她失足坠空。便也不再挑战阿白脆弱的神经,点点头,捋起袖子。
贺凤臣倒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等他们商议,待他们拟定,这才道:“请。”
他们先后上了天梯,他便跟在他们之后安静相随,并不出言提点半句。倒是十分有原则,显得铁面无私-
罗纤带着薛荷、林镜等人上了步云峰,这一路上遇到不少太一观弟子。
太一观弟子知晓她是去接应贺凤臣的,见她回来,都很激动,“是贺师兄回来了吗?!”
罗纤心中轻叹。贺凤臣生得貌美,修为又奇高无比,在太一观内很是收获一批拥趸。
罗纤:“是,你们师兄已经回来了。”
一小师妹问:“师兄呢?怎么没看到师兄在哪里?没跟师姐一起回来吗?”
罗纤怕出岔子,万一人都拥到登天梯如何是好,“他山下还有事要处理,过会儿再去拜见掌教。”
正好言相劝间,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冷笑,浑如个霹雳一般当空炸响。
“回来了不先面见尊长,处理什么要事?月余不见,他贺凤臣倒是更嚣张了,目无尊长的东西!”
罗纤蹙眉:“萧朗……”
一众师弟师妹纷纷向声源怒目而视。
人群中,大踏步走来个身姿挺拔的青年男子。
其人身长八尺,眉眼生得倒也算英俊,双眉斜飞,目若寒星,鼻似悬胆,就是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
仔细一看,竟是攃了一层厚厚的白粉。眉毛涂得浓黑,嘴唇也涂得红红的。
笑起来,脸上的粉扑簌簌抖三抖。又因天太热,脸上的口脂、眉黛也被汗水晕染了一大半。
他生得健拔有力,涂脂抹粉未如何郎风流,反倒破坏了原本的英武,显得不伦不类。
这青年在众人面前明显积威甚重,众人虽面露不满,却在他走过来时,仍不自觉让开一条道来。
罗纤蹙眉问:“你来做什么?”
萧朗冷笑连连:“我那好师弟……不,该说好师妹才是。我那好师妹带着情郎回山,我可不得来迎接?”
罗纤心里头对他极为厌恶,“萧朗!你嘴巴最好放干净点,再这样侮辱同门,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萧朗目光闪过一抹阴鸷,似笑非笑道:“难道我说得有错?这小子自甘下贱,嫁个男人为妻,没卵子的货色,我难道还说不得了?”
一旁,跟随罗纤等人一同上山的薛荷,林镜,不意撞见师妹这一桩口舌是非,顿时面露尴尬。
当着薛、林二人的面,罗纤不想跟他纠缠,冷冷道:“我尚要去拜见掌教,还不让行?否则,修怪我也治你一个目无尊长之罪!”
那萧朗闻言,轻蔑地笑笑,退开半步,倒也未曾真的继续纠缠。
只在罗纤转身之后发出愉悦轻笑:“去罢去罢。掌教是贺凤臣那小子嫡亲的师父,你呢,你是他亲娘!如今他那个断袖的情郎犯了事。可不是又给你们找了个奶儿子?”
“咱们太一观什么地方,竟沦落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来了。”
他笑意盈盈,嗓音却暗含灵气,声振数里之远。
罗纤面色愈发难看。
薛荷皱眉问:“抱歉,恕我失礼,不知这位……跟贺师兄有什么仇?”
罗纤回过神,苦笑了一下,叹口气:“……教你见笑了,一言难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位名叫萧朗的,是我师弟,贺凤臣的师兄。”
“虽是师兄,当年跟升鸾入门也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
“他二人入门时间相近,一起修炼,周围的师长,同门,难免就经常把两人放在一起比较。
“竞争是难免的。升鸾长得漂亮,一进门,便获得了来无数师姐师妹们的追捧。”
罗纤说到这里,也自觉无奈。
“莫说师姐师妹们了,他漂亮得像个女孩子,便是许多不明所以的师兄师弟,也对他暗暗倾心。
“萧朗你也看到了,他样貌也英武。可跟升鸾比就差得远了。
“他这人性情偏激,争强好胜惯了,很不服气升鸾被众星捧月。暗地里就骂他是个小白脸,绣花的枕头。
“可升鸾除了长得好,偏偏在修炼一事上也是个举世难出的天才。算数韬略、医卜星相,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文武兼修,琴剑双绝……”
薛荷闻言,倒是对这萧朗生出几许同情之心来。大师兄没失忆前也是这样的人物,他们这些小辈弟子还好,师兄师姐们可没少被大师兄压得抬不起头来。
将心比心。身边一直有这么个惊才绝艳的别人家的孩子,那确实还挺难受的。
“倘若萧师弟只是个庸才便也罢了。”罗纤叹道,“偏他也算个英才,放在哪里,都能称得上一句少年才俊了,不论如何努力都差一截能不难受吗?”
林镜恍然:“那萧道友就这样记恨上了贺师兄了?”
三人一边交谈,一边朝着太一观掌教许抱一隐居的草庐而去。
罗纤摇头:“不,单单如此,还不至于变成现今这不死不休的仇怨。”
“萧朗他后面喜欢上我门内一位师妹。”
薛荷“啊”了一声,轻轻叫出声,“那师妹看上贺师兄了?”
罗纤:“可不是如此么?萧师弟爱甚了那位师妹,咽不下这口气,就去找升鸾决战。”
林镜已经不忍心听下去了,“一定输得很惨吧。”
罗纤心道,哪里是惨!贺凤臣根本对那师妹,还有萧朗毫无印象!
萧朗找来时,他莫名其妙。
萧朗一气之下,出言不逊,贺凤臣皱眉,忍了又忍,最后嫌他聒噪,打断了一条腿,扔出了洞府。过往的同门将他狼狈全都看个一清二楚。
从此之后,这才算结下了萧朗不死不休的死仇,萧朗单方面的。
50 第 50 章
此时的奇女子阿风已经后悔之前自己之前的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了。
长长的登天梯一路往上,仿佛没有个尽头。
阿风累得四肢酸软,汗如雨下,往下看是深渊万丈,往上看是没入流云之中,一眼看不到顶的山体。
她人挂在绝壁之间,进退不得,就算想反悔下山也不能了。
到了这个地步,人便是为了活个面子,阿风硬着头皮,继续向上攀登。
方梦白也累得够呛,累得汗如雨下,面色涨红,眼神也有些恍惚。
“阿白,你没事吧!”阿风一边往上爬,一边分心担忧老公柔弱的身子骨。
方梦白刚想开腔,嗓子就抖。
瞥了眼身边的贺凤臣,少年脚步轻盈,呼吸平稳,冰肌无汗,发丝也未乱,闲庭信步地像只在自家后院里漫步的猫儿。
瞧见贺凤臣洁净方雅的模样,方梦白内心嫉妒,深吸了口气,不愿输给他去。
刻意夹着一把清润沉稳的嗓音,摇摇头:“我……没事……”
阿风这才松了口气。
如果说体力只是一重考验的话。那不断变化的四时幻境,便又是另一重考验了。
她往前又爬了一截,忽觉狂风呼啸,霜风如刀,眼前铺下漫天的鹅毛大雪来。
风雪迷晕了她的视线,冻得她手指僵硬,差点摔到山下去。
她慌忙伸手去捞铁链子,掌心的汗水被寒气凝结成冰,攥着铁链忽传来一阵粘滞之感。
阿风:……
救,黏住了!!
她算是明白东北的铁栏杆为什么碰不得了。
下面的方梦白瞧见她突然僵在那里,喊道:“阿风?”
阿风欲哭无泪:“阿白,二哥,我黏住了。”
方梦白见状忙向上奋力爬了几步。
好在这登天梯能容两人并排,他瞧见她的窘迫,心疼得直皱眉,忙俯下身对着她掌心轻轻哈气:“没事,别怕……”
眼见只容两人通行的登天梯已被方梦白占据,贺凤臣索性身子一翻,更如猫儿一般飞出铁链的保护范围之外。
他灵气汇聚在掌心、脚掌,助他牢牢附着在山壁。山风猎猎吹动他乌发白衣,整个人恍如一只挂在绝壁之间的雪白飞鸟。
少年如履平地一般轻轻踩着山壁,踩到阿风身边,伸出一只手覆握住阿风的手掌。
阿风吓了一大跳:“二哥!你怎么过来的?!”
贺凤臣垂着眼不断往她掌心输送灵气:“用灵气。”
温热的灵气,顺着他的掌心,不断没入她的右手,仿佛被一股脉脉的热流浇灌一般,暖洋洋的,很舒服。
没一会儿的功夫,阿风便感觉到黏住的掌心松动了。
贺凤臣收回手:“应该好了,你试试。”
方梦白捧着她的手,停止了无意义的呵气,心里一时极为复杂,整个人好似瞬间失重,一头从登天梯上栽了下去,又迷惘,又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阿风试着拿开手,果然顺利,不禁喜形于色:“谢谢二哥!”
贺凤臣:“不必说谢,多留些力气应对之后的挑战。”
阿风心颤了一颤,“后面……很难吗?”
贺凤臣想了一会儿,认真答:“不难。”
阿风忍不住吐槽:“我总觉得你说的那个不难,跟我和阿白以为的不是一样的。”
贺凤臣又想了一会儿,这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语气笃定:“一样的。”
唉。一想到后面还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阿风愁眉苦脸叹了口气。
贺凤臣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风一愣:“二哥?”
紧跟着,她就惊讶地瞧见,他抿了唇角,露出歉然之色:“抱歉,个中细里我不能透露,这是门规,需你们自己多想办法。”
贺凤臣一路默默陪伴他们夫妻俩,阿风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有意见?忙道:“二哥,你不用说了,我们都懂的。”
贺凤臣轻轻颔首,神色显见地又柔和了许多。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风刀霜剑严相逼”,还没等阿风喘口气,头顶的天象竟又发生了变化。
一轮刺眼的白日突然跳到上空。
炎炎的赤日蒸烤着天地间的一切,风似乎也被晒干到一丝也无。
铁链吸收了足够多的热量,触手烫得像烙铁。
这下阿风吸取了教训,她不敢再抓铁链,否则非将掌心烫烂不可。
她只靠脚下附着的灵气,踩,或者说,挂在陡峭的石梯之上。
方梦白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她下一秒就一个仰头栽下天梯去。
腾出两只手,阿风灵力运转掌心,直到灵气将双掌包裹得足够厚了,她这才重又抓上铁链。
接下来,再继续往前爬。
忽而又狂风四起,险些将阿风卷下登天梯。
又或者,天上竟噼里啪啦掉下无数冰雹,她跟方梦白避无可避,仓促遮头遮脸,险些被砸个鼻青脸肿。
不知过了多久,拨开重重的浮云,远处的山巅终于近在眼前。
阿风,方梦白都松了口气,精神大为振奋,不约而同加快了向上攀爬的速度-
贺师兄回到宗门的消息,顿如生出了双翅,不一时的功夫,便传遍了太一观上下。
因凡人界这百年来民间出版业发达,市井中各色小说、小报层出不穷。就连仙人界也深受其影响。
仙人界素用玉牌传讯,信息流通速度更快。便有好事者在玉牌内开设“报纸”,号曰“云川小报”。
这世上素无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有冯一真这个大嘴巴在。
贺凤臣携方梦白回太一的消息,顷刻间变成玉牌内各色耸人听闻的标题。
“跨越万里,为爱追夫,某天骄携夫回门”
“疑变心,赘婿上门吃软饭”
“委曲求全,某天骄隐忍作娇妻”
这实在不能怪太一观弟子们嘴毒。
贺凤臣莫测的修为,清雅的容貌,好似上天的宠儿,冷清的性情,又使他便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神秘得引人竞相仰慕、追逐。
不论男女,对这个师兄都极为好奇,钦佩,仰慕。
当年贺凤臣义无反顾要嫁方梦白为妻,着实令不少人惊掉了下巴,心碎一地,泪洒太一,从此日日辗转反侧,扼腕叹息。
又早就听闻失踪已久的方梦白回归的消息。一众太一弟子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不等罗纤透露行踪,便有好事者四处打探起贺、方二人的消息。
正当众人毫无头绪之间,登天台的阵法竟不知被谁触动,以阵眼为圆心,灵力如水波纹般不断向外激动,渐次亮了起来。
步云峰上的登天台与登天梯相连接。
登天台的阵法被触发,也就意味着有人在爬梯!
今年又不是太一观招生之年,有谁闲着没事会去爬登天梯?
众人惊讶,好奇之余,纷纷向天台靠近。
萧朗见人流涌去的方向,不明所以,抓了个年轻的男弟子,笑问道:“吵吵闹闹的,要去哪里?成何体统!”
男弟子惊恐地看着他,宛如见个笑面虎,吓得瑟瑟发抖:“登、登天台亮了,有人爬梯!我们、我们去看看热闹!”
萧朗心底轻蔑他的懦弱,微微一笑,松了手,将他用力丢回人群之中。
心里也微感纳闷,这个时候也有人爬梯?
莫不是跟贺凤臣那小娘皮有关吧?
一念既定,大踏步别开人群,挤进了人圈之中。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是贺师兄!”
“方丹青!他当真没死!”
萧朗心里一惊,劈手挥开几个同门,硬生生挤进了人群第一排的好位置。
极目远望。
那垂着眼,一步步,踩着石壁,走得稳当的白衣少年,不是贺凤臣那小娘皮又有谁?!
众人目瞪口呆。
贺凤臣走得很慢,也很矜持,轻盈得像只白燕子。
倘若他脚下踩着的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青石板那也就罢了。偏偏他脚下踩着的是陡峭的,羚羊也难挂住的岩壁。
这就让他优美姿态中多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众人看了一眼,又发出一声惊呼,终于意识到贺师兄为何放着天梯不踩,去踩铁链边的岩壁了。
实在是因为天梯上,正并肩走来一男一女。而他将路让给了这两人。
一个青衣的书生,风致楚楚。
一个荷衣的少女,明媚娇憨。
山巅的吵闹吸引了贺凤臣的注意,他仅仅漫看了一眼,便视若寻常收回了视线。转而继续留心风、白二人,当然,更多留心阿风。
阿风老远就瞧见了山顶人头攒动。
……爬个登天梯,有这么多人来看吗?她有点受宠若惊:“二哥,好多人啊。”
贺凤臣习以为常:““嗯,不管他们。”
临到登天台,众人注目之下,贺凤臣飞身而起,将将坠崖之际,翻上了登天台,先回身去接离他最近的方梦白。
青衣的书生,苍白着一张脸,气喘吁吁,弱不禁风的好似风中一片柳叶,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山巅的风卷到悬崖下去。
有人惊呼:
“是方丹青!”
“他当真没死!”
“奇怪,他好像……怎么变得如此柔弱了?”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
一时间有兴高采烈喊“贺师兄”的,有问方丹青的。
更有不少人问:“那位女仙子是谁?怎地不曾见过?为何同方贺二人举止如此亲昵?”
方梦白累得眼前发黑,也顾忌不了那许多了,撑着贺凤臣递出的手借了一把力,上了台子。
两人连肩而立。一般的长身玉立,衣袂翻飞。
一人冰姿雪艳,淡然蕴集。
一人风姿楚楚,清灵秀逸。
方梦白此时虽形容狼狈,却不减起隽秀,更因痩得有些单薄了,反多出几分病弱风流之态。
这对名动仙人界,毁誉参半的夫妻,重现人世,儒道双璧,绝代风华,众人无不短暂地为二人风姿所摄。
刚站稳脚跟,就被热情的太一观小辈弟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方梦白倒吸了口气,累死累活爬上来,险些被“看杀卫玠”,吓晕过去。
“这都是来见你的?”
贺凤臣淡淡说:“准确说,是你、我。”
方梦白蹙眉,只匆匆问了一句。
便又跟贺凤臣,不约而同地回神伸手去接阿风。
两个风姿楚楚的美少年一起回身挽手,众人不明所以间,纷纷顺着他二人视线看了一眼。
其实还剩这一截路,阿风一鼓作气完全能冲上去。但贺凤臣、方梦白都倾身伸手了,阿风也不好拂却他们的好意。
她将右手搭上方梦白的掌心。
方梦白用力握住了她,“阿风,快上来吧。”
阿风看看贺凤臣。
众人目光炯炯,他垂睫屈身,伸出玉白手,她没动,他也岿然不动。
见贺凤臣意态显得甚为素淡柔和,作这牵马执辔之姿,好事者纷纷瞪圆眼。
“这女修到底是何方神圣?”
“难道出身什么世家豪族?”
“非也,世家豪族难道就能让贺师兄屈尊吗?岂不将师兄看低?”
方梦白不禁侧眸。
阿风犹豫一下,将另一只手搭上贺凤臣。
如此一来,她两只手便稳稳被贺、方二人攥住。
二人同时使劲,她几乎是被两个人一齐捞上来的。
站稳之后,阿风也被眼前这乌泱泱的人头吓了一跳。
“这人也太多了……”
51 第 51 章
可贺凤臣是不会觉得尴尬的,他生活在这样的视线下已经惯了。
贺凤臣心平气和地直起身,对上众师兄师妹热切的目光,轻轻点头致意,聊表对他们欢迎的感谢,便牵着阿风穿过人群,头也不回一迳往峰顶去了。
阿风错愕:“不用打个招呼吗……他们看起来都很喜欢你。”
贺凤臣:“不用。招呼不过来。”
阿风:“那说句话呢?”
贺凤臣显然极有经验了:“那一时半会儿就别想走了。”
阿风:“……”
唉。一想到要见长辈,阿风就有点发愁。
“许真人是什么样的人?”
贺凤臣这才停下脚步,认真回想了下:“师尊……人很好。”
阿风:“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
贺凤臣又补充了一句:“师尊会喜欢你的。”
他语气太笃定,阿风乐了:“万一你师尊特别讨厌我怎么办?”
贺凤臣摇头:“不会。因为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他感觉到一道炽热的视线正落在他发顶。
贺凤臣顿了顿,抬起眼,方梦白冲他微微一笑。
这人三番五次当着自己的面对自己老婆表明心迹,方梦白早就不满了。
可谁叫这人自称自己男妻,又救过他夫妻性命,言行举止又颇不谙世事。他夫妻二人如今寄人篱下,要仰仗他人鼻息。方梦白不好发火,就只好轻飘飘地说点似是而非的话挤兑他。
“贺兄毕竟是赤子之心,人情世故还是一点不懂。”
“与人交往,最好还是注意些分寸。尤其男女之间更要注意大防。”
方梦白微笑说:喜欢这样的话,在下晓得贺兄不是那个意思,可让外人听到误会了,恐怕对阿风不利。”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贺凤臣缓缓说,“谁伤阿风……我便杀谁。”
方梦白一噎,气得两眼有点发昏,这人竟完全没听明白自己的弦外之音。
是真不懂?还是故作懵懂?
瞧见阿白脸都被气白了。阿风心虚:“走了走了。”-
三人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来到了许抱一所居住的草庐前。
方梦白暗暗打叠精神,匆忙整理好情绪。
罗纤、薛荷、林镜等人正站在草庐前。
贺凤臣走上前:“师姐。”
罗纤一愣,瞧见阿风:“你们过了登天梯了?”
贺凤臣:“嗯。”
罗纤心情一时极为复杂,不过仍冲阿风露出个笑来:“恭喜。”
贺凤臣:“师尊可在?”
罗纤:“刚回屋写信给祭酒呢。”
贺凤臣便道:“我去拜见。”
说着便整衣后退了几步,郑重地深深一拜:“弟子贺凤臣,拜见师尊。”
阿风从旁屏住了呼吸,暗暗猜测他这位师尊到底是何方神圣。
下一秒,屋里便传来一道和蔼女音:“是小凤儿飞回来了?”
小凤儿……是贺凤臣的小名?阿风吃了一惊,忍不住多看了贺凤臣一眼。
贺凤臣:“……”
他上山得早,幼时师尊常以这个乳名逗他。长辈拳拳爱意,他自不会有任何不满。因此,这个称呼便一直延续到他长大成人。
可头一次,当着阿风跟方梦白的面,贺凤臣感到难言的窘迫。
阿风会怎么想他?跟方梦白比又是否太过幼稚?
他忍不住悄悄微觑了二人一眼。
正巧跟阿风撞个正着。
她比个口型:“小凤儿?”
贺凤臣:“……”
少年飞快地垂下眼,抿了唇角,神情看起来有点郁闷。
方梦白倒是乐见其成,挑起眼尾。
一个黑发的女冠缓缓推门而出。
方梦白心里一紧,不由正色。
阿风没想到贺凤臣的师尊,竟是个慈眉善目的女道子。她好奇地打量着这师徒二人。
见许抱一快步上前,面色红润,笑如洪钟:“一早就盼,真盼到咱们小凤儿当真带着玉烛飞回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方梦白不敢轻忽,忙上前见礼,“晚辈方梦白,见过许真人。”
许抱一摆摆手:“自家人这些虚礼还是免了罢。正巧我这里有封信要转交你师父,你在这里……可有什么想同你师父说的?”
方梦白苦笑:“为人子弟,自然要孝敬师长,但真人你也知晓,我如今记忆不全……”
他觑着许抱一的神情,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露出少年人的生涩腼腆来,“还请真人代为问个安罢!”
许抱一露出个微笑,安慰说:“不打紧,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你师尊将你托付给我,就安心住下。你是小凤儿的道侣,便也是咱们太一自家人。”
方梦白偷眼她的神色,唇角苦涩加深:“真人高义,只是我的情况想必贺兄也同你说了。实不相瞒,晚辈沦落凡间时,心许了一位女子……晚辈曾暗暗立誓,此生绝不相负。”
“她是凡人女子,年纪小,又柔弱,如今甘愿抛家舍宅,追随晚辈到此……
“晚辈既厚着脸皮携她上了山便不得不向前辈说清楚。”
方梦白一闭眼,将心一横,干脆说:“若前辈能体谅我二人之间共患难的情谊,我二人便厚颜在此住下。”
“若前辈不肯,晚辈这就带她下山,绝不会有任何纠缠!”
说着方梦白招呼道:“阿风。”
方梦白此言,实在大大出乎了阿风的意料。
罗纤、薛荷、林镜等人也都变了脸色。
薛荷:“真人!大师兄他失去记忆,说话当不得——”
贺凤臣倒是敛眉垂眸,心平气静,一言不发。
阿风只短暂地惊讶了一瞬。知晓了方梦白的心意,她不假思索便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语气锵然:“晚辈阿风,见过真人。”
许抱一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瞧了瞧方梦白与一同未出言的贺凤臣,神情终于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她虽知晓方梦白另娶,却不知他二人已如此情深义重。
许抱一:“你便是阿风?”
阿风抬起脸,大胆迎向许抱一的视线。
老人细细地打量了她几眼,神情虽严肃,目光却很温和:“还是个孩子……难怪玉烛放心不下你。”
方梦白敢说出上述这一席话,便做好了许抱一怜惜小徒弟,动怒将二人赶走的准备。
可他也并非莽撞无识之辈,敢这么做,也是心底存有七八成的把握,许抱一恐怕不会如此行事。
太一观与白鹿学宫的联合,早已非他同贺凤臣的婚姻状况所能左右。
孔青斋着人又是送信又是送礼,再结合他过往记忆,想来这位师尊对他很是真心。
他方才来时,暗暗留心许抱一提及孔祭酒的反应,见其谈笑自若,显是极为熟稔。二人交好,不似作假。
便是没同贺凤臣成亲,想来仅凭他孔青斋嫡传弟子的身份,许抱一仍会收留。
既如此,不如放手一博。提前分说清楚,去留坦然受之,也免日后拉扯起来委屈了阿风。
许抱一果未动怒,她只是叹了口气,“正如你自己所言,你记忆还没恢复。还不是个完整的方梦白,我又怎会怪你。
“你待你身边这位小姑娘也算情深义重。不过既然还没想起所有的事情来,便不可轻许一切。”
方梦白微微一怔,正要开口辩解。
许抱一抬掌下压,止住了他未尽之言。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孩子可以留在太一。但在你恢复记忆之前,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话,否则对小凤儿也不公平,好吗?”
贺凤臣一怔:“师父。”
许抱一摇摇头,露出一丝微笑来,“我老了,你们年轻人那些情啊爱啊我也不懂。小凤儿你扶我回去歇息吧。”
贺凤臣低头应诺,扶着许抱一转身回了草庐。
阿风瞧他们师徒二人进了屋,心里还有点后怕。
她惊讶地瞧向方梦白,忍不住埋怨他方才的突如其来:“……你怎地说这种话?”
方梦白苦笑着拉过她的手:“他们人人都当我跟贺兄才是一对。为了得到太一观的庇护,难道我连你也不能认吗?委屈你……我不愿这么窝囊。宁愿走。”
阿风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对贺凤臣的愧疚。
草庐内。
贺凤臣扶着许抱一坐下,正要转身倒茶。
许抱一制止了他:“且慢。”
贺凤臣回过神,目光有点疑惑:“师父。”
许抱一整身,微微一笑,没有丝毫方才被方梦白冒犯的不悦:“如今就剩在我们师徒两个啦,咱们也可以好好敞开说心里话了。”
“方才玉烛所说的那些……你怎么看?”
贺凤臣抿了抿唇:“但凭师父决断。”
许抱一好奇:“方玉烛变心另娶……你不伤心?”
贺凤臣摇摇头:“正如师尊所言,如今的他,不是完整的玉烛,我又为何会伤心呢?”
许抱一笑道:“这可真不像你。那,那个女孩子呢……阿风,你讨厌她吗?”
贺凤臣心里不禁漏跳一拍,微感口干舌燥:“……师父何出此言?”
许抱一笑道:“真新鲜,我瞧方玉烛拉着那女孩子,当众落你面子,你也不生气。这与我知晓的小凤儿可天差地别。”
“师尊知晓的弟子,是何模样?”贺凤臣问。
许抱一缓缓想着:“嗯……是个烈性子。认准了便不回头。当初你决心要嫁方梦白……”
许抱一说着轻轻叹口气:“唉……我真不该由你的性子的。媳妇难当,这世上做人老婆最不容易,因此你师父我一辈子都没成亲。”
她笑眯眯指着满头乌发说:“所以我头发还是黑的,牙齿还很坚固,修为嘛……大言不惭,在当世也算有些名气。”
贺凤臣不假思索:“师父之才,世所罕见,其他庸常男子还配不上师父。女人不必非得同男人成亲,人活一世,必须要有自己的理想,有为之钻研、奋斗的目标,所谓抱负,非‘大丈夫’所独有,却是女子所一定要有。因这世道一直在要求女子作菟缕蒲草。若有抱负,便能举照破魑魅魍魉的明灯。”
许抱一笑道:“你现在说这些倒是清醒,当初非要同玉烛成亲的岂不是你?”
贺凤臣垂眸:“弟子那时命悬一线,玉烛肯救我,嫁给他,弟子无悔。”
“当初你不后悔,那现在呢。”许抱一肃然问。
贺凤臣默了默,好半晌,才道:“不悔。”若非如此,他也遇不得阿风。
许抱一将他沉默看在眼底,“看来你走凡人界这短短一遭,颇生出些感悟——可是你那个女孩子的影响?”
贺凤臣想了想,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师父,她……不一样,她和外面其他女子都不一样。”
许抱一笑道:“世间女子不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不过,我看你倒是大不一样了。你这孩子从小自矜得很,我还从未见过你对个女孩子如此亲近……也是她跟你投缘……”
她说着说着,又叹口气,颇为遗憾:“倘若这孩子先方梦白遇到你,说不定你也不会成断袖了。”
显然还是对他断袖的事耿耿于怀。
贺凤臣:“……”
“为师也不是瞧不起断袖,只是觉得你们当时太过仓促,也缺深思熟虑……”
摸清楚贺凤臣对阿风的态度之后,许抱一心里大概也有了底。
又问:“如今,你打算处理你这笔情债呢?”
贺凤臣恭恭敬敬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弟子想让阿风拜在您门下。”
许抱一惊讶:“我门下?”她不错眼地瞧着他,目光深邃而睿智,仿佛能洞穿他心底一切心思。
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有些心虚,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她追随玉烛来此,玉烛理应对她负责。而我身为玉烛的妻子……玉烛的责任便是我的责任……”
“她如今举目无亲,我愿做她的后背靠山。”
许抱一:“说清楚,到底是方梦白的责任,还是你想负责。”
贺凤臣在许抱一灼灼目光逼视之下,语塞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字:“我……”
“怪哉!”许抱一一扫拂尘,哈哈大笑:“我这小徒儿竟真是个圣人不成?还是说你对方梦白当真用情至深?连情敌也一并照拂了?”
贺凤臣不知许抱一为何而笑,却被她笑得面色有点发烧,长睫难堪地轻轻垂覆下来。
许抱一笑完,才轻轻摇了摇头,“我是掌教,收徒没那么轻易。”
贺凤臣轻轻替她申辩:“她很聪明,学道不过月余,便已得回雪剑法两成的精髓了,方才还过了登天梯之试。”
许抱一:“我晓得你不是那种徇情偏私的糊涂人,但她毕竟初来太一观,我仍需考察她一段时间,否则旁人又要如何想她?届时,你又忍心将她置于众人流言蜚语之下?若她当真聪颖灵秀,也不惧这短期考验。”
贺凤臣心想,也确是此理,便不再多言,抬手行了一礼,“多谢师父。”
52 第 52 章
许抱一讶道:“怎么?难不成是我误会,原来你还没修成个圣人?仍介怀夫婿的私情呢?”
贺凤臣只是说:“求师父成全。”
许抱一低头想了一下,“你是我弟子,这点要求我怎会不满足你。既如此,便安排那女孩子跟阿纤同住如何?”
贺凤臣却道:“不必劳烦师姐,我瞧……”他顿顿,若无其事说,“藏月山便极好的。”
许抱一一愣:“藏月山?那是你幼时曾居住过的洞府,这些年来一直空着,你想让她搬进藏月山。”
“嗯……”少年垂下柔脖颈,皙白的面色默默飞起两抹薄红,“嗯……弟子想着藏月山闲置也是闲置,此地人少,清静……”
许抱一愕然道:“你不介意?”
贺凤臣心跳得很快,脸颊也更烧热了。
他不知为何在许抱一面前提及阿风竟这样难为情。
少年他眼睫颤动,耳尖,脖颈也绯红一片。
难为情地轻声说:“……恳请师尊成全。”
许抱一并未立刻回答他,而是用那种古怪的,让他觉得十分难为情的目光打量了他好半天。
才洒然一笑,“也罢……就遂你心意吧。不过——”
贺凤臣才松口气,闻言,又紧张起来。
许抱一笑道:“不过,说服那女孩子肯跟她丈夫分离,便端看你的本事了。”
贺凤臣:“……”他总觉得师父看他的目光似乎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过目的已成,他也无心再多追究。
只默默拱手,懵懂应诺:“徒儿会努力的。”-
贺凤臣去了好一会儿,闲着也是闲着,阿风跟方梦白,索性便在罗纤的带领下游览起了丹鼎峰的景色。
丹鼎峰在整个云川群峰间,并不显高大,甚至可以说得上平庸了。
但胜在小巧秀气,风景清幽,在许抱一连年潜心的打理之下,细花细草,别有一番清新雅致的山野逸趣。
众人赏玩了一圈,都有些累了,回到草庐门前那条小溪前的大青石畔歇脚,歇息之际。
正巧瞧见贺凤臣掩门而出。
“贺兄!”方梦白忙站起身,急急问:“许真人如何说?”
贺凤臣见他眉宇见压着一段轻愁,哪里还有往日跟自己针锋相对时的毫不相让?
阿风也忙跟着方梦白站起身,紧张问:“二哥,我刚一想,觉得我们夫妻还是太莽撞了。唉。”她面露忧色,“只盼着真人不要生我们的气才是。”
贺凤臣不欲令他们担心,解释说:“真人不会生你们的气。她半个月前就吩咐人将洗青峰收拾出来,拨给玉烛居住。”
“玉烛?”罗纤皱眉,敏锐地捕捉到贺凤臣话里的蹊跷。
“嗯。”贺凤臣垂眸,“阿风……真人另有安排。”
方梦白先松口气,闻言又大感紧张。
贺凤臣尽量自然平静地说:“真人说,她钦佩你二人情深义重,但在我、在太一观面前,仍需收敛。因此,需你们两个人分峰而居。”
短短几句话,阿风听得一颗心是七上八下,情绪不断跟着起伏波动。
听到最后,她彻底松口气。
这还蛮合理的。人家长都同意让“小三”住进家里了,再坐视女婿跟小三住一个房间就有点反常理了。
没想到,贺凤臣他师父还挺开明的。阿风心情乍然明媚,“我没问题!替我多谢你师父。”
方梦白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贺凤臣不着痕迹松口气。
阿风回过神,忙继续追问:“那我到底住哪里,你师父可发话了?”
贺凤臣:“藏月峰。”
藏月峰。阿风有点迷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罗纤怔愣:“藏月峰?!”
阿风:“罗道友知道藏月峰在哪儿吗?”
罗纤神情有点复杂:“自然知晓。升鸾幼时便居于此。”
贺凤臣:“嗯,此地环境清幽,你不必担心有人来打扰你。”
那还挺好的,阿风乐呵呵想,贺凤臣小时候住的地儿总不会太差,许抱一待她跟阿白确实挺好的了。
“那我们这便入住吗?”阿风问。
“等等……”方梦白始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出言打断了三人,“贺兄,当真不能请真人再通融一二?”
“阿风毕竟第一次来仙人界……”
“不能。”贺凤臣干脆利落。
方梦白:“……”不知为何,他感觉更不对劲了。
对上贺凤臣的视线,方梦白企图说服,“……从我二人相识起,她便未曾离开过我一日……她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贺凤臣认真看着他,郑重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方梦白:“……”你不补这句倒还好,补这句,他更不放心了是怎么回事?
贺凤臣抬起眼,看向罗纤:“师姐,还请你领玉烛去洗青山安顿。
“藏月峰是我幼时所居之地,我再熟悉不过,便由我带阿风走这一趟罢。”
罗纤点点头:“也好。”
就这样,在贺凤臣毋庸置疑的口气之下,阿风、方梦白夫妻二人被懵懵懂懂,分带去了两峰-
藏月峰地势较四周诸峰更为险峻。
每到夜深月出,皎皎明月,淡淡云海,月亮便好似浮在水天之间,婵娟遮掩,因而得名“藏月”。
山顶几间轩敞的大屋子,带一个小院。虽闲置已久,但每月都有专人来洒扫,因此也不显荒败。
阿风在贺凤臣的带领下,进了南边的那间屋子里。
贺凤臣介绍说:“我幼时便住这里。”
阿风闻言,顿生好奇,打量着四周一切。见四壁洁白,唯一桌一椅,一榻一柜等生活必须家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干干净净跟雪洞似的。
若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便是窗边种了几枝红梅,由山顶阵法运转的灵气温养着,四季不凋,经年不谢。
阿风:“你那时多大?”
贺凤臣:”七八岁。”
这么小的孩子独居在这么高,这么冷,这么凄清的地方?
阿风咋舌:“这也太小了,这里这么冷清,你怎么不跟同门住?”
贺凤臣:“我幼时情况与他人不同,我父母是兄妹私通生下的我,初入太一观时,同门都瞧不起我。”
“私通?”阿风呆住了。
如此隐秘的事,被贺凤臣语气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开门见山托出。
寥寥数语,却如个炸弹一般顿将她炸得头晕眼花。
“嗯。”贺凤臣抬起眼,轻轻问:“不知廉耻吗?”
阿风愣了半天,对上贺凤臣垂眸瞧来的视线,他眼珠子纯黑如玉。
眼里原本坦然直接,可因为她的沉默,慢慢多出点犹豫、不安。
可阿风却从这眼里读出许多莫名的意味。
德国骨科这个……放在小说里,摩多摩多,还挺带感的,但真落到现实,还是稍稍震撼了她两秒。
可能是之前乱七八糟的小说看了太多,阿风惊讶之余,也很难生出什么恶感来。
贺凤臣见她久久不答,不禁垂下了眼帘。
“他们鄙夷我,正巧,我也瞧不起他们,搬到这里,正好清静。”
阿风:“骨科这个……确实有点。”
听到陌生的词汇,贺凤臣疑惑地抬起脸:“骨科?”
他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鄙薄之词,可很快又觉得她不会说这样的话。
阿风:“呃,让我想想怎么解释,就是一对兄妹相爱,他们的爹打断了哥哥的腿,要送去某个叫德国的地方看骨科。”
贺凤臣似懂非懂,顿了一会儿,又轻轻问:“那你觉得……兄妹乱1伦惹人生厌吗?”
阿风给了个保守的回答:“这不好说。”
她还蛮爱看骨科的。但小说现实一码归一码。现实不太行。
贺凤臣他爸妈的事,显然也不是让她用来娱乐化的。
“就我个人而言……并不讨厌……吧。”
贺凤臣闻言,明显高兴了一点儿:“我亦如此。”
少年凤眸微亮,慨然说:“只要彼此相爱,身份、地位,世间人伦礼教,又算得了什么?礼法从困不住有情人。”
阿风:“……”她还以为爹妈兄妹骨科会给这人带来什么童年阴影,没曾想他全家都接受良好。
哥们,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贺凤臣洋洋说着,忽想起一事,回身,交给她一个传讯玉牌:“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缺的、用的……”
他说着,顿了顿,“亦或是想找人聊天闲谈,可通过这玉牌联系我。”
少年皙白的指尖,落了淡淡的梅影,好似玉梅盈手。
阿风懵懵懂懂接过玉牌。
指尖相触,女孩子的手指柔软,温暖。
仿佛一团小火苗烧尽了心底,贺凤臣顿了一下,忽有些不自在地蜷起了指尖。
“你……好好休息。”匆匆丢下这一句话,他快步出了屋,背影难得有些慌乱,仿佛有鬼在追。
一直到下了藏月峰,贺凤臣的心跳还是急促的。
那股高热非但没有褪去,热意反倒还似燎原的野火一般,越烧越是熊熊,烧得他面颊、脖颈。耳根都泛出薄粉。
烧得他浑身燥热,皙白挺翘的鼻尖也渗出细密汗珠。
且那股热意还有一路往下走的趋势。
贺凤臣有些不太舒服地扯松了领子,扯了扯道袍下摆,尽力遮掩住瞬间的不堪。
这些时日,他常常如此。
或许是因为催1情药残留的余韵,每每与阿风接触时,他常不受控制心神摇动,脑海里浮现出那日破庙唇齿纠缠,阳气勃发,情难自抑。
每次,他必须要调动全部的心神,才能克制住身体的蠢蠢欲动,不致在众人面前出丑。
本以为少与她接触就好了,可没想到,待到夜深人静,只他一人时,更是有许多光怪陆离的不堪,涌进脑海。
贺凤臣一动也不敢动,僵硬地站在山底,想等那股潮涌褪去。
可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游乱想。
……那张床,曾是他睡过的。
她如今也要睡那张床了……
一想到这里,他呼吸便又急促,当真欲1火焚身,色1情莫遏。
努力掐紧了掌心,反反复复好几次,才令自己莫要再浮想联翩-
阿风从此便在藏月峰安顿下来。
贺凤臣几乎日日都会来看她,每天都会带一点家具、摆设来。
或是一张琴,或是一只花觚,或只是几本书。
阿风自来到藏月峰,便再没见过几个人。她想去看阿白,可是峰顶设有阵法。
那阵法太复杂,阿风尝试往山下走了几步,便失去了方向,在半山腰上迷了路,最后还是用玉牌联系了贺凤臣。
贺凤臣紧急从他处赶来,救她于危难。
“能不能把这个阵法暂时解除?”她提出建议。
贺凤臣却说,阵法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危,免去闲杂人等的窥探。
她想用玉牌联系方梦白,却苦于玉牌上没有阿白的联系方式。
她问贺凤臣。
贺凤臣顿了顿,说,“我也不知道。”
阿风大为纳罕:“你俩之前的关系,你不知道?”
贺凤臣:“他失踪之后,原有的玉牌遗失,谁也联系不上他。如今,太一观应当发给了他新的传讯玉牌。”
阿风:“那你能帮我问问阿白的联系方式吗?”
贺凤臣:“你是说通讯符文?”
每一面传讯玉牌都刻有不同的通讯符文,用以识别联系。
贺凤臣好像有点儿犹豫,面色微微勉强,但最终仍答应下来。
隔天,阿风终于联系到了方梦白。
夫妻俩阔别已久,好不容易得到了对方音讯,彼此慰问了一番近况之后,都松口气。
方梦白传讯给她,说他这两天也想来藏月峰找她,可惜他这些时日诸事缠身。
洞府门口被数不清的拜帖淹没,几乎挪不动脚步。
53 第 53 章
处理完手头上的事,阿风如释重负松口气,正要入睡。
贺凤臣的信息跟方梦白的信息,近乎前后脚,跳出来。
“晚安。”
“晚安,吻你。”
她心里一紧,瞧着玉牌上交相重叠的字迹。
一纤瘦寒丽。
一肆意挥洒。
她心里漏跳一拍,忽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仿佛做了错事-
贺凤臣又做一梦。
梦中,他拥吻着阿风,将她压在身下,肆意爱怜。
色授魂与,颠倒衣裳,他咬开她襟口,含在舌尖裹弄。心跳如擂,正飘飘欲仙之间。
他忽然惊醒,梦中下意识扯了被褥将阿风一裹。
睁开眼,瞧见一道身影坐在床边,正惊恐地瞧着他,准确地说瞧向他下半身。
被一条薄被半掩着的脐下。
贺凤臣:“……”他面无表情,拥被而坐,乌发披散腰臀,“你来做什么?”
冯一真头皮发麻,连连摆手:“师兄!我刚刚什么也不曾看见!”
一想到外界关于这位高岭带毒之花的种种血腥可怖的流言。
冯一真的腿都软了。
为什么师姐要让他来传话?!为什么贺师兄没睡卧房,在明间的短榻上睡了。
果不其然,贺凤臣沉默了一刹,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冯一真夹紧双腿:“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进门就瞧见贺凤臣皱着眉,面色潮红,香汗淋漓,呼吸急促,薄被被高高顶起……清冷出尘的师兄疑似在做不可见人的梦什么的。
贺凤臣不容置疑:“忘掉。”
冯一真申辩:“已经忘干净了!”
贺凤臣:“……说罢,你来做什么?”
冯一真惊魂未定地擦了把汗:“师兄你受伤的事,师姐已经告诉师父了,特喊我过来请你过去让师父看一看。”
贺凤臣身形微不可察一僵。
相思结,凤血咒,叫师父看看也无妨。可情1药余毒……
“我明白了。”贺凤臣闭了闭眼,正欲掀开被褥起身,下一秒,他身形又一僵。
光速又跌回被褥间,浑身已散发出凛冽杀气。
冯一真:“……我真的什么都没……”
贺凤臣显然已经不欲听他解释:“出去。”
少年面色薄红,凤眸飞出一线羞恼冷锐的杀气。
冯一真如蒙大赦,屁滚尿流,滚出大门:“好嘞!”
他当真没看到师兄起身时道袍下的山峦,冯一真啧啧称奇,想不到纤秀貌美如女子,下面的东西比其他男子都……当真人不可貌相。这得多欲求不满啊。
太阳刚打东边露个头,方梦白便起身,收拾清爽整齐,一大早赶去山下接老婆。
等了好一会儿,他唇角真心的笑也渐渐淡了下来的时候。
贺凤臣终于领着阿风下了山。
待见到那抹日思夜想的身影,方梦白终松口气,忙不迭打量阿风头发是否乌黑,眉眼十分有神,衣服是否整洁。
待确认老婆乌发黑亮,目光炯炯,精神奕奕之后,一颗心这才彻底落肚。
“阿白!”阿风眉飞色扬。
方梦白笑着回应,转身牵着她跟贺凤臣道谢:“多谢贺兄这几日对内子的照拂……内子给贺兄添麻烦了。”
贺凤臣眉眼怔忪,竟如梦游一般,未对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作出任何表示。
“二哥?”待阿风唤他。
他方回神,触及她视线,又触电般飞快缩回。
破天荒地,未多纠缠,只疏疏一点头,丢下一句,“你好好待她。”
竟转身走了。
如此轻易。方梦白惊疑不定。
“阿白,阿白?”阿风纳闷。
方梦白回神,握她手掌,绽出个笑:“走,咱们上课去,昨天不是说要去旁听吗?”
阔别几日,再见到方梦白,阿风心里也高兴。
“阿白,你之前去旁听过吗?”她兴致勃勃。
方梦白叹口气:“你不在,我如何又兴致?只远远地站着张望了两眼,瞧了个热闹。”
夫妻两个一边闲话一边来到了太一观弟子上大课的“知行峰”前,沿着山下的石梯一路往上,山顶乃是一片天然形成的石台广场。
每逢初一、十五,太一观的长老都会来此讲道。
夫妻俩来的时候,山顶已经汇聚了不少弟子了。
饶是如此,他夫妻二人出现时仍吸引了明里暗里不少的目光。
置于这么多人的视线之下,阿风难免也有点紧张,只得在心里头拼命安慰自己。
这都是正常的,并且,以后很有可能持续下去,她早晚都得习惯。
莫说阿风了,方梦白站在广场上,迎接众人的注目,都有些头晕目眩。
“阿白,你看,他们长得真好看。”阿风小声跟他咬着耳朵,缓解着夫妻二人初来乍到的不安。
方梦白顺她视线看去,触目所见,果然是满座衣冠胜雪,一水年轻美丽的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分散各处。
云川灵气浓郁,朝日破空,阳光清澈明朗。
初日之下,能瞧见这些丰采韶秀的年轻男女,无疑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之事。
方梦白微微一笑,勉励她说:“入道之后,洗髓伐毛,去芜存菁,自然越长越美,不似浊骨凡胎。阿风你日后,未必不会是他们之中最美呢。”
阿风笑起来:“我要那么美做什么,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长得端正,不讨人嫌就足够了,你倒不如替我多想想,我日后未必不会是他们之中最强。”
方梦白面露钦佩,拍拍她的手,“是小生小觑了娘子的志气啦,日后,娘子必定是他们之中最强。”
阿风:“比你还强?”
方梦白笑道:“那时,我跟贺兄在你身后为你端茶打扇。”
夫妻二人互相勉励了几句,心情渐松,正彼此搀扶,依偎着继续向前,倏地,一道剑光如流星般当空划过,破空飞来,铛地贯入夫妻二人脚趾前的石板!
阿风眼皮一跳!若非她收脚及时,差一点点,那飞剑没入的就不是石头,而是她的脚掌了。
方梦白遽然变色。
突如其来的飞剑,打破了广场之上的热闹与和谐。
方梦白缓缓抬眸,瞧见一人拨开人海而来。
那人生就铁塔一般的高大身材,眉眼也算英武,却偏偏涂脂抹粉,弄得不成模样。
萧朗瞧着神色都难看的夫妻俩,笑了一笑,抬手作了个揖,“抱歉,刚刚跟师弟们切磋剑术,飞剑不慎脱手飞出,惊扰了两位道友了。”
他态度倒也算端正,就是神情实在轻浮不逊,简直是把“反派”两个字,一左一右刻在两边的脑门。
阿风傻子才会信他。来之前她便预感到她跟阿白的太一观生活不会那么轻松,没曾想这才第一天,就遇到人上门挑事。
“跟师弟切磋,飞剑都能脱手?”阿风大骂,“我看你这师兄当得也不怎么样。”
萧朗暧昧地笑了一下,“这位道友教训得是……方才是在下失礼,不知二位尊姓大名,在下姓萧,贱名一个朗字,在这里给二位赔罪了。”
方梦白收了视线,竟心平气和,微微一笑,端得是温润如玉,风神潇洒,“鄙姓方,方梦白,这位是内子阿风。”
“刀剑无眼,与人切磋,总有个疏忽的时候,咱们夫妻不怪罪,道友也不必介怀。”
萧朗惊讶说:“方梦白?难道阁下便是鼎鼎大名的丹青剑?”
方梦白淡淡一笑,“什么丹青剑不丹青剑,想必道友也晓得鄙人失忆的消息,如今不过一初来乍到的凡人,怎敢以丹青剑自居。”
萧朗吹嘘说:“方道友千万别这么说,丹青剑灭北斗满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驾临我太一观,真是令我太一上下不胜惶恐。”
这实实在在是诛心之言了,广场上围观这边动静的太一弟子都纷纷变了脸色。
正当众人蹙怖作色,惊疑方梦白的回应之际,广场中心,忽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
众目睽睽之下,阿风“扑哧”脆笑道:“这位道友,打你一露面,我心里就奇怪呢,你说你个大男人,涂脂抹粉也就算了,这粉都还没抹匀呢,怪模怪样的,活像个太监。没想到一开腔,阴阳怪气,那就更像个太监了,敢问这位公公,何处高就呐?当年进宫,可是贺凤臣贺道友给你净的身?”
阿风不知晓贺凤臣跟萧朗之间的恩怨,单纯是被人打到门前,反唇相讥罢了。
可在场熟知他二人内情的太一观弟子都忍不住“嗤嗤”暗笑出声。
萧朗深恨贺凤臣,可不恨屋及乌,惦记上方梦白了吗?他今日特来寻衅,众人倒也不意外。
萧朗的面色一下子就青了,险些没端住脸上神情。
他低下头瞧了阿风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扯动面皮,阴恻恻道:“阿风道友说笑——”
有心回呛几句。
可众目睽睽之下,又觉得有失风度,倒佐证了自己被踩中痛脚。
正巧这时,人群中有人有心为夫妻俩解围,高喊一声:“长老到了!”
霎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次第响应。
“长老来了!肃静!”
萧朗回望一眼,冷笑道,“齐长老既然来了,那在下也不便多留,只盼下次见面还有切磋指教的机会,二位道友,请了。”
萧朗走后,阿风心里仍憋了一肚子的火:“阿白,这人来挑事,你就不生气?”
从方才起,方梦白就表现出了惊人的风轻云淡的冷静。
他方回神,摸摸她的头:
“自然是生气的,可咱们第一天到此,还未摸清楚他的底细,不好跟他正面冲突。”
阿风也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我刚刚说得是不是有点过分……恐怕将这人彻底得罪死了。”
“不过分。”方梦白笑道,“娘子唇枪舌剑,字字珠玑,英武得不得了,正如娘子所言,此人寻衅滋事,咱们就算避着他走,也怕早就将他得罪死了。”
阿风皱眉:“咱们又不认识他……他到底来寻什么麻烦。”
方梦白摇摇头:“我猜,要么是看不惯我借住太一……恐怕我引祸。
阿风:“可南辰距太一十万百千里,南辰手再长也伸不到太一来。”
方梦白循循:“话不是这样说的。自家里多个犯事儿的亲戚,总不好受。”
阿风:“……”好像却是这么个道理。
方梦白:“所以方才,我不便与此人冲突……至少,先弄明白太一观中是否有其他长老、弟子,也秉此不满。”
“但我方才暗中观察众人望向你我的神情,多为好奇,厌恶……也有,却不多,极少数,即便如此,也远不止痛恨。”
阿风也跟着思索:“不是咱们的问题……难道是二哥?”
方梦白颔首:“我正是这么想的。恐怕还得问问贺兄,与此人到底有什么陈年旧怨。”
贺凤臣的旧怨,他们躺枪?阿风想想,似乎确有此可能。
“阿风。”方梦白叹口气,忽又叫住她。
阿风纳罕回望,见少年眉眼间难得郑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方梦白不是君子,也远不会令你等十年之久。
“今日你我夫妻受到的侮辱,我保证,定会百倍奉还。”
阿风体会到了他语气之中轻描淡写的酷辣之意,不由愣住。她其实不是那种特别爱记仇的人。心里的气当时抒发过了也就过了。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阿白这么郑重,说的话……也怪吓人的。
耳边无意中掠过自入仙人界以来众人对方梦白的议论。
“北斗穆掌门满门,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少年正色而望,睫羽茸茸,漆黑的眼珠子在日光下闪烁着纯然的光。
阿白,当真的是那个灭人满门,大名鼎鼎的方丹青吗?
当初在客栈中贺凤臣故意吓她,她当时面对他,强撑着不肯露怯,但过去常年生活在法治社会的经历,到底令她心里也有点咯噔。
别人口中的方丹青,和她眼前的阿白。
可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压下来。
这可是阿白。她在想什么呢。
她甩甩头,忙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绽出个笑,“好,我信你。”-
方梦白觉察出了阿风短暂的怔忪,乃至退却。
他心底一凉,有些不是滋味。
夫妻之间,本应全心全意互相信任。
她应该全心全意信任他。
应该全心全意依赖他。
她应该全心全意待他,不允许有任何迟疑,有任何退缩。
54 第 54 章
夫妻二人各怀心思间,今日的授课长老齐长老已翩然而至。
阿风忙拉着方梦白寻了个不远也不近的位置坐下,打叠精神认真聆听。
太一观无愧为如今仙人界第一大观,小半个时辰的课停下来,阿风倍感受益匪浅。
她之前一直是由贺凤臣领路,贺凤臣是个不世而出的天才不假,却未必是个好老师。他讲课,往往提纲挈领,或许是以为人人都与他一般一点就透。
因此,有时难免就失于细节了。
好些贺凤臣之前讲过,她仍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疑难,如今经由齐长老深入浅出,鞭辟入里地点拨,竟豁然开朗了。
齐长老只讲了一个时辰,便住嘴不讲,留一个时辰令弟子彼此切磋论道,自行领悟。
自由活动的时间内,阿风兴奋地涨红了脸,拉着方梦白的胳膊,同他说着自己方才的心得感悟。
方梦白听得浅笑连连,何止阿风,他自己也如拨云见日一般,获益良多。
“阿白,你说我要不要也去找人切磋一下。”阿风瞧着场上两两捉对,切磋论剑的弟子,心头微动。
她有此念,方梦白自然鼓励她,“我觉得可以,我娘子天资聪颖,合该让太一观弟子见识见识娘子风采。”
阿风没好气推他一把:“如今全太一的眼睛都盯着咱俩呢。”她故意逗他,“要是输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想,这方丹青眼光也不怎么样,抛弃贺凤臣,娶个农妇回来。”
方梦白张开五指,顺势将她拳头包在掌心,笑道,“不怕这个。到时候你若落败,换我上场。”
阿风奇道,“怎么?你要替我出气?”
方梦白摇头笑叹:“就算想替娘子你出气,也得有那个能力才行。小生不才,无法帮娘子找回场子,到时只能一并落败他人剑下,让大家都知晓咱们夫妻一怂怂一被窝,窝囊成一对,那时,人人便都说方丹青的窝囊,再不会说娘子的不是。”
阿风又气又好笑:“人家都是老公帮着老婆打脸,谁要跟你怂一个被窝。”
方梦白正色微笑:“那完啦,谁叫娘子当时看上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窝囊,娘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可不能随便反悔,将我丢下。”
夫妻俩正彼此打趣逗乐,孰料,竟当真有那没眼力见地凑到二人跟前。
“在下程屏,久仰丹青剑之名,今日有缘得见,还请赐教。”
方梦白顿时收了笑,淡淡瞧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生得一张瘦脸,双颊憋得通红。
“阿白。”阿风一愣,紧张地握住他的手。
方梦白展颜一笑:“原来是程道友,幸会。”
阿风觉得蹊跷,忍不住又将这少年多打量几眼。明明是他主动请战,可他嗓子却显见得有些发颤。
她不禁皱起眉,目光在人群中梭巡,果见萧朗朝这边露出个嘲弄的笑。
……原是如此!阿风心里一个咯噔。再看那少年,紧张得有些瑟瑟,分明是被萧朗逼来的。
她心底顿生同情,扯着方梦白袖口,小声说:“阿白……你瞧那萧朗……”
方梦白语气微冷:“我晓得。”
他方才便预感到萧朗不肯善罢甘休,没曾想竟连这一时半会儿也难忍了。
方梦白将程屏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内心暗暗评估着这少年实力。
既被萧朗逼来,想来也有几分不凡。
这一战,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来到太一观的头一战,决定了他跟阿风往后的地位,他只能胜不能败。
阿风大脑飞快运转,也跟方梦白想一块儿去了。
她忧心忡忡,阿白能行吗?
到底有无破局之法?护夫心切,她冥思苦想,突然,大脑灵光一现。
阿风“啊”了一声,不待跟方梦白商量,唯恐商量了他也不同意。
她一个上步挡在方梦白身前,向那少年,昂然道:“我来跟你比划比划!”
“阿风!”方梦白一愣。
意识到她的意图之后,他脸一下子都骇白了:“快回来!你刚入道不久……”
程屏一愣:“你要跟我切磋?”
阿风全不理会方梦白的呼唤,鼓起勇气,笑道:“丹青剑又岂是随随便便出鞘的,正巧,我得了阿白跟你贺师兄的真传,我俩修为……我估摸着也差不许多,跟我切磋,阿白从旁指点,也是一样。”
程屏便有些犹豫。他是被萧朗赶鸭子上架强逼着过来的,他自己打心底也不想去挑这个事。
阿风看穿了他的不安,抬眸冲人群中脸色微变的萧朗挑衅一笑。
她同情这少年,便故作骄横模样,不由分说将飞剑放出,剑锋直指少年心口,“勿要再多说了,拔剑吧!”
程屏始料未及,一怔之下,只好顺坡就驴,仓促迎战。
阿风根本不敢,也无心去管身后方梦白的神色。
自程屏请战,再到她替夫出战,广场上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她呢。这一战,她可以败,但最好不要败。
程屏颇为有礼地后退半步,道了声,“请。”也祭出飞剑。
一点白芒腾空而起,剑光铺天盖地,不绝罩下,顷刻间,便泼洒下千万条的毫光!
置身于这剑网之中,阿风不敢掉以轻心,全力以赴,指剑应对。
两道飞剑凌空飞起。
剑光甫一相撞,阿风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袭上心头。
程屏不愧为正儿八经的学院派,她之前遇到的那几波野路子,跟程屏如今带给她的危机感,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几招下来,阿风便决定了绝不能一味死板硬攻的作战计划。
程屏方才请战方梦白时,神情紧张无措,只是迫于萧朗的淫威不得不为之。
这说明,他应当时个胆小、懦弱,没有主见的人。
这样的人心气短,很容易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阿风心念电转,即刻间,便毫不吝惜调动全身灵气,将剑光催发到极致!
修士境界不同,丹田中的灵气也都是有定数的。
一般情况下,修士绝不会在刚开场的时候就将灵气豪掷个七七八八。
可她知晓,正经比武绝拿不下程屏,便不惮博上一博,耍个心眼,来个先声夺人,杀一杀他的志气。
果不其然,剑光暴涨,程屏面色一变。
周围一些低级弟子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彼此追问这少女究竟时何方神圣。刚入道不久,竟有这般雄厚灵气任她肆意挥洒?
方梦白方才拦她不及,此时二人开战,他也只能强压下忧虑,无奈观战。
阿风到底几斤几两,当属他跟贺凤臣最清楚。
如今这般孤注一掷,方梦白既焦心之极,又爱极她随机应变的灵慧,连叹了数声,也只好将信任全盘托付,盼她能赢,更盼她若事不利,能及时弃剑认输。
输赢不重要,她之安危才最重要。
但求她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程屏面色一变,气息一乱,便已被阿风抢占先机。
阿风见状,更不会跟他客气,剑光吞吐如龙,含磅礴灵气,移山倒海一般朝他兜头压来。
程屏既失先机,自不敢直撄其锋,只能仓促后退,避其锋芒。
而这一退,就只能一退再退,阿风步步紧逼,剑光又急又密,足将程屏惊出满头的冷汗。
如此下去绝不是办法,仓惶之间,程屏一咬牙,哪里还跟有所保留,只好也将全身灵气灌输飞剑之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阿风惊诧发现,在颓势尽现的情况下,程屏竟然还能仓促间组织反攻,抢回节奏!
程屏灵气之雄浑刚劲远胜于她,阿风将飞剑一转,避免正面交攻,旁人瞧她好似游刃有余,实则,已经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她方才先声夺人,一通强攻竟也未能拿下程屏,而今丹田内的灵气已经所剩无几。
不消几个回合下来,定会被程屏觉察到她的外强中干,表面光。
死脑子,快转啊。
正焦头烂额之际,程屏剑光“砰”地如钟撞来,阿风被罡风所逼退两步,胸口气血翻涌,两耳顿时一阵蜂鸣。
程屏与她几乎面色同时一喜。
程屏喜的是,没曾想反攻如此有效。
阿风喜的是,人果然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会被逼发出潜能,瞬息之间,她便已想出应对之策。
程屏乘胜追击,阿风干脆也不浪费宝贵的残余灵气了,只护住心脉命门,顺坡就驴步步落败。
受伤疼痛是难免的,但一想起阿白,她便又有了无穷的力量。好在这少年性子软弱,打得也干净,并不会下黑手。
正当程屏渐渐松懈之际,阿风悄然运转丹田内残余的全部灵气。
觑准程屏剑光之间的一个空隙,阿风毫不犹豫飞起一道剑光,这一剑用尽她残存的所有灵气,孤注一掷,只求一招定胜负!
剑光如一只雪白的凤凰,自她头顶腾空而出!
程屏遽然色变!
这一道剑光,他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一剑带有鲜明的贺凤臣的影子。
鉴于贺凤臣带给他们这些师弟师妹们的阴影实在太深。
胆小懦弱如程屏,几乎瞬间便被这虚幻的凰影攫取了心神。
他的心境在几息之间,转折跌宕,摇动剧烈至极,阿风乘机将剑光递出,飞剑最终悬停在他眉前三寸。
阿风抱拳:“承让。”
程屏面色几个变化,终成惨白一片,还礼苦笑:“道友入道不满一载,便能有此修为,是我技不如人,在下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其实倘若程屏自信一些,就能觉察出她最后那一剑,其实是外强中干,灵气都用在特效模仿上了,威力实在有限。
不过战术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阿风赢得坦坦荡荡。
方梦白从方才一直高高提起的一颗心,这才落肚为安,重重吐出一口气。
“阿白!”阿风目光闪闪,眉飞色舞地收起剑,神情还带着胜利之后的喜悦与激扬。
方梦白这才感到后怕,牵了她的手,心疼地举起袖子替她揩了揩额角的汗水。
天晓得他刚刚见他二人过招,看得是心惊肉跳,头晕目眩,腿险些都软了。
正想说她两句,就对上女孩子闪闪发亮的乌黑眼珠,又说不出任何扫兴的话来。
“唉。”方梦白苦笑着无奈叹口气,“下次什么事咱们夫妻有商有量,万不可如此莽撞了。”
阿风摆摆手:“包的包的。”
才赢下一战,难免少年意气。她其实心里还想,程屏既然被她打败了,任凭萧朗喊几个人来,保不准她来一个打一个,挡在阿白面前,统统把他们都打回老家。
说到萧朗,阿风抬头去搜寻人群中萧朗的反应。
猝不及防,正跟其人四目相对,目光撞个正着。
萧朗面色沉沉,目光晦涩难辨,少顷,竟冲她露出个笑来。
直笑得阿风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她刚刚的“来一个打一个”之念,不过是脑子里随便想想的意淫,萧朗若还要发难,她是真不敢以轻心。
萧朗盯着她,竟当真一个跨步踏上前来。
“阿风道友。”男人长身玉立,竟扯动唇角,冲她露出个文质彬彬的微笑来,“方才的比试,实在精彩,令萧某看得是目不转睛,心向往之。”
阿风警惕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朗全不在意她的冒犯,竟一笑,“在下说了,在下心向往之……”
方梦白眼皮一跳,跨步挡在阿风身前。
萧朗扫他一眼,“在下虽有心跟阿风道友切磋较量一番,但阿风道友入道毕竟不满半载,难免对道友不公……既如此。”
他目光重落回方梦白身上,方梦白双目直直与他对视。
萧朗终于吐露来意,“还请方道友不吝赐教!”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他到底还是没放弃。程屏不成事,萧朗也只能亲身上了。
不过这也在她刚刚做的预案之内。
一扯方梦白袖口,阿风果断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对视,痛呼一声,向下倒去:“哎唷,好痛!!”
方梦白微微色变,果不及关注萧朗,忙接住她,“阿风?你怎样?没事吧?”
“有事有事!我刚刚一定受伤了。”
方梦白满面焦急:“伤哪里了,快让我瞧瞧。”
程屏被阿风打败之后,正难以置信,从旁失魂落魄。
闻言,唯恐是自己过错,忙起身关切:“阿风道友?你受伤了么?”
阿风将人赶走:“有事,但没你的事。”
程屏:“……”少年又愁眉苦脸叹口气,哀声坐回原地了。
阿风扯着方梦白袖子:“阿白,我疼得厉害,你先带我回去休息吧。”
方梦白正要应声,对上阿风灼灼视线,顿时恍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朗冷眼瞧着:“阿风道友伤得不是时候,看来我同方道友只能改日再战了。”
阿风皱眉,这人是牛皮膏药吗?她正要劝方梦白别理他。
熟料,方梦白双臂圈住她,默默将她打横抱紧,抬眸冷对萧朗,“三个月之后,在下在此地等道友赐教。”
萧朗玩味:“三个月?”
方梦白唇现讥笑,嗓音柔柔,“怎么?嫌太长?三个月,留你修炼,免你到时输得太难看!”
40-50
第41章
方梦白动了动唇, 神情复杂:“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贺凤臣闭着眼避开阿风的视线,似乎在忍受着莫大的痛楚与疲惫,断断续续说:“……夫妻之间, 本为一体……你救我性命, 我曾承诺, 绝不相负……一命还你一命……今日纵为你死了,我行我愿,纵死无悔……”
鲜血不断地从他肩头涌了出来。
贺凤臣的身子压得阿风双臂直坠, 也压得阿风一颗心惘惘地直坠。
阿风慌忙按压他伤口,想替他止血。
方梦白心头一震, 为之触动甚深,反倒无以言表。
触动的又何止她一人。
瞧见贺凤臣浑身是血,重伤如此,仍坚持诉说自己对方梦白的心意。
阿风心乱如麻。
贺凤臣说完, 似乎不敌伤重, 便又昏睡过去。
阿风看了一眼方梦白。
方梦白:“……先送贺兄回房吧。”
阿风点点头:“……好。”
待又看见怀里身材高大的少年,她又怔了一下。这得怎么搬回去——
方梦白已弯下腰,破天荒地主动从她怀里接过贺凤臣, 送他回了偏殿。
飞舟按照预定的航向,继续往前航行。
经过一夜的飞行, 飞舟终于驶离了风暴圈,天汉海的海面竟渐渐变得湛蓝, 平静。
云开雨霁, 天边初日东升,霞光万丈。
贺凤臣受伤太重,伤势不稳定,身边离不开人。
阿风就跟方梦白轮流守在他身边照顾。
在给他换药的过程中, 阿风惊见,除了肩头伤势,少年皙白紧壮的身躯间,竟还残留着一道又一道红线般杂乱的伤痕。
这些伤痕似乎一直就没长好,微微外翻,卷着淤血,遍布他脊背,腰腹。
少年的皙白劲壮的仿佛被红线紧紧裹缠的白玉。
这些旧伤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是何时出现的?
为何从不曾听贺凤臣提及,与她相处过程中,也从未见异样。
阿风正不解间,日光照在贺凤臣挺直的鼻梁,他眼睫一颤,终于缓缓醒转。
瞧见她,他眼底有些朦胧,神情有些怔忪不解:“……阿风?”
“二哥,你醒了?!”阿风又惊又喜,忙搁下手里的药膏。
贺凤臣缓缓回过神:“是你在照顾我么……多谢。”
阿风:“是我跟阿白……”
既然人醒了,她也没多想,顺势就那些伤痕问:“二哥,你感觉怎么样?肩膀的伤我们处理过了,但你身上这些是?”
贺凤臣一顿,循她视线看去,似乎才发现自己衣襟大敞,胸腹伤痕错落。
他微不可察一僵,若无其事般地飞快拢了衣襟。
“陈年旧伤,因某些缘故,一直未曾彻底痊愈,并无大碍。”
“这叫无大碍?”
贺凤臣默了默,又补充了一句:“于日常起居,没什么问题。”
阿风登时皱眉。
这叫没什么问题?什么叫某些缘故没愈合?
她总觉得他在骗她,话里还藏着话。
可贺凤臣沉默不言,她竟也不知如何逼问。
兴许是两个人之间才吵过一架,共处一室时都有些不自在。
隔了一会儿,竟是贺凤臣主动打破了沉默:“你……如何?”
“什么如何?”阿风有点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贺凤臣有点尴尬,垂下眼:“……你感觉,如何?可有受伤?”
阿风:“受伤的是你,又不是我。”
光这样,也不是个事儿。
阿风站起身,“我帮你把阿白叫过来吧。”
贺凤臣倏地抬起眼:“为何要叫他?”
阿风:“你不是喜欢他吗?”
贺凤臣不解其意,追问:“喜欢?”
阿风:“你之前说的话……不记得了吗?我都听到了。”
她心情不知为何一下子低落起来。
眼里浮现出那天夜里少年黝黑坚决的目光。
“我不悔。”
她心里好像被刀子猛地扎了一下。
他待阿白如此情深义重,自己跟阿白之间又算什么呢……
有这样一个人如此深爱自己的丈夫……
她不是没看到方梦白当时的神情,饶是他再不喜他,也不免怔愣,感激。
明明她也勇敢救夫了。
这么一想,她好像只是单纯嫉妒他对阿白的无私奉献,担心阿白为他触动,由此而生出浓浓的危机感。
可如果真的仅仅只是如此就好了。
要命的是,她不止嫉妒贺凤臣,还嫉妒阿白。
嫉妒阿白拥有贺凤臣的真心,他肯为了他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
阿风越想就越绝望。
怎会如此?她为什么会同时嫉妒阿白跟贺凤臣?难道她同时喜欢上了两个男人?
贺凤臣微微蹙眉,似乎才想起之前夜里那一幕,“我……”
阿风有些自闭了,强忍着酸楚,问:“你不喜欢阿白吗?”
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没立刻回答。
阿风一愣,心底漏跳了一拍。
贺凤臣却适时开了口,打消了她莫名的期待。
“……我与他夫妻结契,三十余年,自是真心。”
“但夫妻之间,只要有真心,互相守望即可。
“不必日日厮混。”
阿风的心情不可避免的一下子糟糕透顶。
贺凤臣又顿了顿,轻声说:“我如今,只想见你,阿风。”
阿风一愣。
眼圈忍不住红了,低头控诉:“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躲我。”
贺凤臣:“嗯。”
他没反驳,耐心哄道:“但我昨日才知晓,你很难过……是我不好,让你难受。我向你道歉。前些时日避而不见,非我本意……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所以我今日才想见你。”
贺凤臣:“阿风,过来些,让我多看看你,可以吗?”
阿风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小心地挪到床边。
贺凤臣倒是毫不在意,直接上手就摸她的脸。
少年安静地,温柔地细细摸她。
阿风:“二哥,你真的很过分。”
贺凤臣:“何出此言?”
他嗓音清冷中难得温和,阿风大脑一热: “在你心里,是阿白重要还是我重要?”
贺凤臣:“……”
阿风心里一沉:“……是阿白更重要是吗?”
贺凤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垂眸说:“你们在我心里一样重要,不分彼此。”
阿风觉得自己也真糊涂了,竟问这些自取其辱,得亏他还愿意哄她。
她哦了一声,干巴巴地说:“原来如此……”
心底又觉得失落,到底没忍住:“我就知道是阿白最重要,但你愿意哄我,已经很开心了。”
贺凤臣:“……”他一见她模样,便知她误会。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的心上曾经唯有方梦白一人。
而现在,他已确信,阿风,这女孩子,已不知不觉占有了他心上一席之地。
他昨日其实并未想那么多。与方梦白结契之后,他便将方梦白视作了自己的责任。夫妻之间是最紧密的伙伴,盟友。
所谓道侣,非单单指爱侣,更是在修行道路上拥有相同的目标,思想、信仰都契合的同修。自然要守望相助,甘为同道者死。
昨日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出自他的真心,却并非因情,因爱而发,而是为信、义二字。
那时候,他见她挡在方梦白面前,那样大的危机,实乃他生平未见,惊出一身冷汗。
哪有时间想那些风花雪月?
贺凤臣缓缓强调: “……我昨日救他,也是救你。”
阿风却有些没滋没味:“二哥,我为你叫阿白来吧。”
不要。贺凤臣心蓦道。
阿风说着忽觉手臂一沉,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拉住了她的手,直直看她,“……阿风。”
“二哥?”她惊讶。
贺凤臣触及她视线,一顿,似乎也自知失态,慢慢松开了手,低下头去。
他心乱如麻,见她似有心事,强颜欢笑,好像又做错事,说错话。
对于她,他到底是何感情?
她不信他说的一样重要,阿风跟方梦白之间当真有不同么?到底孰轻孰重?
贺凤臣微微抿唇,他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难题,心里像揣了只扑咬着线团的小猫。
明明差一点就要厘清了……-
得知贺凤臣苏醒的消息,方梦白快步而来。
阿风替两人掩上屋:“阿白,你们说罢。”
方梦白一顿:“阿风?你不跟我们?”
阿风摇摇头:“我出去看看。”
方梦白细察她面色,见她面色不好,便也没勉强。举步进了屋。
贺凤臣正垂着眼在喝药,没束发,乌发披散着,拥着苍白的脸。
方梦白看他病容,心里头实在复杂。
他跟阿风,前两年因记忆受损,没有钱财,没有背景,吃尽了不少苦头,相依为命的那段岁月,尝遍世态炎凉。
他不似阿风单纯,对人或事,他总不惮于先以“利”心揣测。
见除阿风之外,竟有人愿为自己付出性命,如何不动容?更遑论,他此前,待他实有些不客气。
顿足,先行一礼,难得真心,“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贺凤臣安静地喝完了药,才将药碗一搁,淡淡道:“我亦未曾奢求回报。”
他这话说得又近似表白。方梦白大为尴尬,腹诽这人当真不会说话,三言两语,便将他的感动、钦佩冲散了不少。
他心思一淡,反倒从容微笑起来:“贺兄高义,舍己为人,不求回报,在下却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贺凤臣似乎也早已习惯他的道貌岸然,薄哂之,不以为意。
方梦白:“贺兄,身子若还有不爽之处,万望一定要告知小弟,也好教小弟尽自己一番心意。”
贺凤臣:“多谢,免了,已无大碍。”
两人你问我答,各自尽了心意,安了心。
很快,方梦白便又退出了屋。
贺凤臣见他推门而出,料他方才囿于救命之恩跟自己周旋的辛苦,目下应当是找阿风去了。他也不以为奇了。
心平气静之余,更想起一事来。
……他救了他性命,他总不好再日夜防备着他跟阿风的接触了罢?
他思及,终于高兴了一点,觉得事情总算还没自己所想的那般有这么糟糕。
方梦白出了屋便直接找到了阿风,见她心情有些低落,知晓她是担心贺凤臣,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可人为了救他们夫妻俩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他怎好再吃这飞醋?便若无其事,柔声问她:“饿了没有?”
阿风这才感到腹中空虚:“……有点。”
方梦白立刻捋起袖子,洗了手问,“想吃什么?”
他不喜欢自己老婆满脑子都是别的男人。那个男人方才救过自己的命,自己待他好点便是,犯不着劳烦老婆为他牵肠挂肚。
他微微一笑,又轻飘飘补充了一句:“方才……瞧你对那些海味很感兴趣呢……”
阿风精神一振。想起自己之前收获的大生蚝,金枪鱼,三文鱼:“想吃海鲜拼盘!”
方梦白虚心求教:“是为夫见识短浅了。敢问娘子,这海鲜拼盘如何做?”
阿风突然想起他出发前带走的那瓶瓶罐罐:“阿白,你带了芥辣吗?”
方梦白一点就透,恍然:“难道是鱼脍?要用芥辣调味?”
“对。”说到吃,阿风顿时来了兴致,将贺凤臣也抛之脑后,她兴致勃勃拉了方梦白到厨房。
“今天我来当厨子,你等着吃就好了。”
说着,她倒了点芥辣酱油,又拿起菜刀,给金枪鱼、三文鱼来了套回雪剑法。
嗯……脂肥肉腻,奶香四溢。
“你尝尝呢?”切完鱼,她迫不及待将筷子往他手里一塞。
方梦白握着筷子,觑着盘中芥辣,暗暗心惊。
他尤其怕这东西,呛得慌,每次吃总要丢丑,少有几次吃芥辣,为了不在阿风面前丢脸,更是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强压下去,仍要保持微笑。
正踌躇间,阿风觉察到他的犹豫,纳罕问:“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方梦白强扯出个微笑,不忍令她失落,“并非如此……”
“唉。”他闭目叹口气,将筷子一丢,“想要阿风喂。”
阿风:“……?”
好吧,老公正常的要求。
她贴心地挟起一块最肥腻的鱼腹,往料碟里滚了一滚,浸满了酱油芥辣,送入他口中:“啊。小心点,芥辣有点冲鼻……”
方梦白闭目待死。
入口的刹那,芥辣直冲脑门,饶是他之前做足了准备,仍不可避免被辣得呼吸困难。
眼皮一热,眼里竟流出两行热泪来。
阿风目瞪口呆地看着呛得面色通红,泪如雨下的方梦白。
方梦白平常在她面前很少吃这些,她也没想到这人竟这么不能吃芥辣。
少年呛得眼泪汪汪,眼角鼻子都红了。
“快,喝点水!”她猝然回神,吓了一大跳,忙抄起茶杯往人手里塞。
方梦白忙不迭仰头灌了整杯,又被水呛得直摆手,咳得惊天动地,好不狼狈。
阿风眼睁睁看他咳得这么凄惨,心中大为愧疚。
没想到方梦白缓完了,徐徐吐出一口气,道:“还要吃。”
阿风:“?”
方梦白补充:“要阿风亲手喂。”
阿风拒绝:“呃,都这样了,别了吧。”
方梦白冲她笑了一下,鼻子眼圈都还是红的,瓮声瓮气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就这样,在方梦白强烈要求之下,两个人分食了全部的海鲜拼盘。
揉着涨得硬邦邦的小肚子,阿风满足地吐出一口气,没想到竟然也有吃不要钱的豪华海鲜大餐吃到撑的一天。
酒足饭饱之后,夫妻二人手牵着手溜达到船舷边看云彩。
阿风吃饱了,心情自然而然也就放晴了。
她全神贯注瞧见天边一朵云,看它一会儿像一颗树,一会儿又像一只小狗。
忍不住分享,“阿白,你看这朵云,像不像小狗?”
方梦白举头看了一眼,微笑起来:“像,像之前刘婶子家落的那只小黄狗,你叫三毛的那个……”
阿风:“唉,我好想三毛……”
方梦白:“这话你可不要让小白听到,听到它又不高兴。”
阿风忍不住笑起来。
方梦白这才拉了她的手,轻声问:“昨天,吓到你没有?”
阿风摇摇头。
方梦白捏捏她的手掌,不再说话。
两人并肩而立,见云涛滚滚。
等到夜幕降临。
又隔了一会儿,贺凤臣也披衣出了门,他面色苍白,仍有病容,却更显得纤腰秀项,弱不胜衣,飞仙风流。
他扫了一眼两人,自然而然走到船舷,插入他们之间。
向下俯瞰了一眼,淡淡道:“阿风,玉烛,仙人界到了。”
随他话音方落。
夜雾渐此散去,露出地面灯火辉煌。
世人口中的仙界,终于在风、白夫妻二人面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第42章
飞舟并未在地面繁华的港口多做停留, 而是改道向东飞去。一直飞到附近另一座临海的小城,这才寻了个偏僻之地降下。
无咎城滨临天汉海而建,城池坐落在险峻高大的群山崖壁之间, 崇阁巍峨迭起, 点缀着错落有致的灯火, 遥遥望去,灯火通明,一派辉煌盛美。
早在渡海之前, 贺凤臣便已发出玉简传讯。
在凡人界的这段时日中,他也一直保持着同太一观、白鹿学宫两家的联系, 下船之后,自会有人来接应他们。
穿梭在街头巷尾的风、白夫妻二人却无暇欣赏这繁盛的景色。
贺凤臣走在前。阿风追在后面,喘口气,皱眉问:“二哥, 我们现在去哪里?”
贺凤臣:“去碰头。”
阿风:“碰头?”
贺凤臣:“白鹿学宫与太一观已于三日前, 派出弟子,在此地接应我等。”
……白鹿学宫,太一观。
方梦白跟贺凤臣的师门……
“谁?”阿风心里一惊, “能不能说清楚点?”
方梦白追问:“我可认识?”
贺凤臣:“薛荷,林镜。若你还记得, 他们是你师妹、师弟,由你一手带大的。”
方梦白迷惘地抬起脸。
说着说着, 贺凤臣停下脚步, “到了。”
门口半旧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悦来客栈。”
客栈不大,但胜在干净。大堂内收拾得窗明几净。
这是贺家名下众多暗哨中最不起眼的一处,也是三方人马今夜约定碰头的地点。
薛荷、林镜……
救命, 才听到这两个陌生的名字,阿风就已经开始紧张了,这算什么上门见亲戚。
“太一观呢?太一观有没有来人?”她问。
贺凤臣的话击碎了她的期待:“来者是我一位名唤罗纤的师姐,与一位名唤冯一真的师弟。”
阿风:“……”
她还没忘她此时的尴尬身份。
“二哥,你跟他们说起过我吗……”
贺凤臣:“作过简单的介绍。”
阿风欲言又止: “……我是说,我的身份……”
贺凤臣怔了怔,方解她的担忧,微露歉意,解释说:“抱歉,你之身份较为特殊,我瞒不得。”
这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方梦白另娶了。阿风短暂地死了一秒,很快又闭上眼安慰自己。
也行吧。就算瞒,也只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她也是被小三……不是故意欺负别人家孩子的……
薛荷,林镜。不算陌生的名字。方梦白蹙眉。
他这些时日,记忆时好时坏,时隐时现。
虽多多少少想起一些身在学宫时的记忆,可终究如雾里看花,如看别人唱戏,鲜能对他“白鹿学宫首席大弟子”的身份感同身受。
客栈柜台后面的伙计,支着下巴在打哈欠,见到他们三人忙过来招呼。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可叫几位赶巧了,今日可是咱们无咎城的海灯节,这可是好几年不遇的盛会!诸位客官若无事,不妨住个一两晚,城中逛一逛,玩一玩灯。”
贺凤臣拿出一袋灵石:“我找人。”
伙计一愣,“若要成仙须忘我?”
贺凤臣平静:“我心不死道无门*。”
伙计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转过柜台,行了一礼,低声说:“可是贺大爷?罗娘子等人已经在楼上等候多时了。”-
一个时辰之前。
从昨日起,无咎城的悦来客栈,便低调进驻了一行四人的修士。
店内打杂的伙计,一早便得了客栈老板提点,知晓这四人是东家的客人,得罪不起的人物,却并不妨碍他对这四人感到好奇。
这四名修士,分作两男两女,各穿青衣、白衣。
为首的白衣女修,其人面色苍白犹甚于身上素衣,身段风流,乌发如云斜插一枝飞燕钗,却背一把阔沉的大刀。
青衣的女修,容色生得艳丽非常,裙摆绣大朵大朵红莲,腰间别一串寒光烁烁的飞镖。
白衣的男修,个子高大,生一张黝黑脸庞,样貌凶恶,瞧着很不好惹。
不过最后那位青衣的男修,倒是生得面如冠玉。
四人进了早就订好的包厢,各自落了座。
彼此交换了个视线。
青衣女修薛荷先开了口,她面露忧色:“大师兄还未到吗?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白衣女修罗纤柔声说:“拂衣楼这些杂碎宵小,怎配阻你师兄与升鸾的路,左右就这一会儿了,且等着吧。”
众人便又倒了茶,安心地等了一会儿。
一刻钟后,青衣男修林镜又坐不住了: “可贺师兄之前来信不是说大师兄失忆了?”
罗纤:“失忆了,修为总还在的。”
白衣男修冯一真大喇喇开口:“可师兄不是说,方师兄还另娶了?”
此言一出,四人俱静。
早在数日之前,贺凤臣便去信了师门,将凡人界所见所闻大抵说明清楚。自然也包括了方梦白另娶一事。
四人见到讯息的第一眼,都是不信。
当初这俩人不顾世人非议,也要结契的架势,太一,白鹿全体上下弟子,哪个不记忆犹新?这才过了多久,便风流云散,劳燕分飞?方梦白便移情别恋,另娶新人了?
“这当中定有什么误会吧。”罗纤斟酌着说。
冯一真大着嗓门:“我听说那女子今日也来了,以师兄的性子,她抢了他男人,竟没打断她的腿!还把人领到这儿来了,古怪!”
林镜悚然:“那姑娘不过是个凡人,哪里晓得大师兄跟贺师兄之间的事,这件事,她也无辜,怎么就要打断人腿了?”
罗纤:“别听小冯瞎说,他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林镜:“那打断腿……”
罗纤叹口气,有点无奈:“升鸾性子刚烈。有几个好龙阳的浮浪子,见他生得俊美,早就心存不轨。
在他同方梦白成亲之后,那几人动了意,自以为有机可乘。寻到师弟洞府前故意说些猥亵不堪之辞。”
罗纤委婉说,“师弟便干脆将他们统统阉了,打断了腿,丢了出去。”
林镜骇然变色:“阉了?”
罗纤:“嗯,一剑正中下身。当时在场一十二人,统统去势。”
林镜忽觉腿间一凉,默默夹紧了双腿。
冯一真哈哈大笑:“因此事,我师兄还得个诨号‘绝阳魔剑’。”
因下手狠辣,贺凤臣在仙人界颇有些恶名。
“要说这姑娘也当真是个奇女子。”冯一真啧啧称奇。“我虽不知师兄是如何对待情敌的,但没打断她的腿赶走也就算了,竟还将人带了回来!”
“或许是顾忌大师兄的心情呢。”林镜猜测。
“就跟那些替丈夫纳妾的贤妇一般?”冯一真诧异说。完全想象不出贺凤臣贤惠作派。
他生得本就漂亮,又以妻子的身份下嫁给了方梦白,外界对他便颇多狎昵之词,实际上跟方梦白成亲之后,贺凤臣行事手段反倒比从前更加激烈,身体力行地用实际表明了自己仍是个“伟丈夫”、“真男人”、“无毒不丈夫”。
众人想象贺凤臣的贤妇姿态,纷纷打了个寒噤。
“那一定是那女子手段了得了。”林镜笃定说。
薛荷喃喃:“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既能拿下大师兄,又能稳住贺师兄……”
她如此一说,众人都不由好奇,心绪起伏不定,陷入悠然沉思-
由那伙计领着,阿风三人上了楼,转过长廊,在走廊尽头一间上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阿风拽着方梦白袖口的手一下子就紧了。
贺凤臣却已不假思索,径直推开门。
屋里两男两女,正坐在一处说话,个个都丰姿俊美,见到贺凤臣,俱都惊喜、急迫地站起身来。
“贺师兄(师弟)!”一对白衣男女先站起来。
另一对青衣的也跟着站起身,阿风听到他们口中喊的却是“嫂子!”
阿风:“……”
“嫂子,怎么样?我们大师兄?”薛荷年纪小,性子急,憋不住,眉目焦急,先开了口。
贺凤臣心平气静,仿佛极为适应,或者说熟稔这个称呼,“在这了。”说着,退开半步,将风、白二人暴露于人前。
阿风眉心一跳:“等等!”
……她还没做好准备!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二人看来,阿风整个人都麻了。
所幸众人都先被方梦白吸引了注意力,虽有两个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都未开口。
方梦白抬眼,唇角挤出个妥帖客气的微笑:“……见过二位道友,二位可是薛道友,林道友……”
乍见到日思夜想的师兄,薛荷、林镜两人一下子热了眼眶:“大师兄!”
太一观的师弟冯一真,也振奋:“嫂子!”
方梦白:“……”
阿风:……到底谁是嫂子。两家该死的胜负欲,薛定谔的嫂子吗!
师姐罗纤倒最镇定矜持,略略颔首:“方道友。”
方梦白微笑如水:“贺兄想来也同诸位说了,抱歉,我受了伤,失去了一些记忆,往日的一切记不太清楚了。”
薛荷红着眼:“嫂子一早便说了,大师兄你平安就好,师父,我们,还有诸位师弟师妹们都很想你。”
薛林二人说得动情,方梦白不动声色观察着这几人,心底的感动却实在很有限。
仙界不比人间,他记忆又太模糊,看这几人宛如看陌生人。
只念着跟阿风,夫妻二人初来乍到,需打叠精神,小心应对,万不可轻易开罪了对方。
“我真记不太清了……”方梦白蹙眉,“……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师父他老人家……可有什么指教。”语气倒是温情。
林镜性子软,忙道:“师兄勿忧!北斗一案……明眼人都晓得个中内情,祭酒也是体谅师兄苦楚的!师兄你为父母报仇是天经地义,穆松年……是活该!”
祭酒……方梦白眼前浮现个清癯文雅的中年男人形象。
白鹿学宫历史上曾是皇家的书院,因此掌教也一直沿用祭酒之职。
如今的白鹿学宫孔祭酒,据传是圣人血脉,也是他之师尊。
林镜一咬牙,又面露气愤之色:“只是紫极那老儿,狼子野心!南辰与咱们白鹿同处淄州,咱们白鹿又坐拥了淄州境内绝大多数的文脉,他自掌权之后,早就眼馋咱们的文脉。正愁找不到机会发难呢!
“”此次,他明面上打着替穆松年讨公道的幌子,冲着你去了。可谁人不知他私底下的盘算。
“师兄,你决不能去见他,我们也绝不会将你交出。
“不过大师兄你放心,咱们祭酒已与许真人商定了。由咱们护送你先行上太一观。云川距淄州万里,紫极那老匹夫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他看一眼贺凤臣。
贺凤臣微微颔首,以安他心。
信息量太大,阿风在一边努力顺理着个中关系,听得实在有些糊涂。
穆松年……好像是被阿白灭门的北斗派掌门,紫极真人是南辰的掌教,跟穆松年是姻亲。
南辰与白鹿早有嫌隙,紫极借此事发难,是为名正言顺同白鹿开战。
屋里林镜几人简单同方梦白交换了一番信息,这才有闲心留意他身边的阿风,更留意到二人从方才起边一直紧握,未曾分开的双手。
……方梦白变心另娶,那个从贺凤臣手里抢走了夫婿的奇女子。
罗纤眼皮轻跳:“不知这位是——”
虽说方才见面便有所猜测,但眼前这个容貌青稚的小姑娘,竟真的是他们讨论了半天的“奇女子”?
阿风一怔,她旁观太久,所接触的人和事都太陌生,难免有种局外人之感,没曾料想,话题还能转移到自己头上。
松开了方梦白的手,阿风陷入迷惘。
呃……这要怎么自我介绍?不管怎么说好像都怪尴尬的。
正不知所措间,贺凤臣清泠泠的嗓音响起:“……你们小嫂子。”
薛荷,林镜等人目瞪口呆。
罗纤,冯一真等人遽然变色。
虽然刚刚讨论的热火朝天,可跟亲眼所见那是两回事。
贺凤臣跟方梦白的结契,从前曾招致白鹿,太一,乃至天下人的反对。
薛,林,罗,冯四人也都是其中之一。
但日子一长,大家也渐渐都习惯了,默认了贺、方的“嫂子”身份,两家走动也渐趋频繁,紧密。
又有谁人料想到方梦白会失忆,变心。
当真是一波三折,狗血横生。
此时耳闻贺凤臣一句淡淡的“小嫂子”,四个人面面相觑。
这少女当真就是那个夺走了方梦白,稳住了贺凤臣的奇女子?!
瞧着年纪也不多大,还是个女孩子呢。
容貌可爱是可爱,可跟他们想象中的绝色美人实在是大相径庭。
目光不禁在阿风,贺凤臣,方梦白三人之间游走,内心各怀心思。
薛荷心惊肉跳:小嫂子……贺师兄是认真的吗?还是故意的?难道是在阴阳怪气?!
贺凤臣生性寡言少语,玉牌传讯也言简意赅,只简单地将事情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并未有任何多余的表达自己态度,倾向的词语。
四人摸不清楚贺凤臣对她的态度,气氛一时间极为尴尬。
阿风很尴尬,四人也无助地像误入了什么肥皂剧现场。
而无心之间造就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贺凤臣垂眸不语,任由打量。
话题既已经来到了自己头上,阿风不得不硬着头皮,露出抹商业性的微笑:“我叫阿风……”
薛荷白衣绣着朵朵红莲,性子也最爽朗,率先打破了沉默:“道友贵姓?”
阿风摇摇头,坦然说:“你们大概也知道你们大师兄失忆的事了,我也是,我也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没有姓。”
方梦白心里咯噔一声,眉心一跳:“……阿风?”
薛荷继续寒暄:“不知道友多大年纪了,瞧着倒是显小。”
阿风:“二十。”
薛荷瞧着方梦白的眼神一下子就锐利了。
方梦白:“……”
他们仨之间的关系确实有点不太好处理。见状,阿风体贴道:“呃……要不你们先聊,我去外面逛逛。”
薛荷一怔,下意识想挽留,又不知从何开口。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习惯贺凤臣的身份,多出来个女孩子……
而且,薛荷忍不住想,她真的有二十岁吗?太小了。
阿风已经打开门走了出去。
方梦白一愣,正要追出。
孰料,贺凤臣抢先一步道:“我陪你。”瞧着倒不像有嫌隙的模样。
阿风出了屋,走到二楼的楼梯看,看着下方的大堂。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走到她身边。
阿风没回头:“二哥这么久没见同门,难道不想念吗?”
贺凤臣淡道:“没必要。”
几盏红纱灯笼散发出温暖的微光。大堂内,食客如云,人头攒动,大口饮酒,大声谈笑,觥筹交错。
阿风才想起来,今天好像是那伙计说的海灯节。
贺凤臣的声音又在这时响起。
“薛荷、林镜是玉烛一手带大的。我第一次见他们时,同他们闹得很不愉快。”
贺凤臣平静说:“我那时年少气傲,在仙道比武大会上,重伤了白鹿学宫的弟子,却不肯道歉,因此跟他们起了不小的冲突。
“他们很不喜欢我,私底下谋划着要堵我给我个教训,还是玉烛过来圆场,我二人因此相识。
“后来,我二人结契,可想而知,他们的反对有多激烈。
“足足过了十年时间,他们才认了我这个道侣。”
阿风抿紧了唇角:“二哥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贺凤臣:“他们是玉烛的家人。连我也不能避。
“阿风,你那时问我玉烛的过去。他的家人,过去,仇怨你总要面对的。”
阿风愣了一下。没想到刚刚自己在屋里那点逃避之意,被他一下子看穿。
这也不能怪她,突然来到个陌生的地方,见到的都是些陌生的人……而这些陌生人还跟阿白、贺凤臣关系如此紧密。
他们说着她不懂的话,纵使无意,阿风却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地被隔绝在外的迷茫,陌生。
“我方才听那位林道友说……为父母报仇是何意?”
贺凤臣:“你既来到仙界,如今也该令你知晓。玉烛他是清光真人与飞琼元君之子。”
阿风:“……他们很出名吗?”
贺凤臣沉默少顷,颔首:“二位真人都是义薄云天的人物,成亲之前便颇具侠名,成亲之后,更常并肩携手,除恶扬善。当时在仙界,享有极高的盛名。”
阿风心里一沉,莫名预感到这沉默背后的沉重。
第43章
“玉烛是他们的独子, 生而岐嶷,天赋异禀。一早便拜入学宫孔祭酒门下。
“他长到八岁时。清光、飞琼二位前辈行侠至翠微城一带,遇见一少年欺压当地妇女。
“二位前辈出手制止, 争执过程中, 见那少年冥顽不灵, 已是无药可救,为防他再为恶,只好将他杀死。”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 几乎已经猜出接下来的故事走向了,“那少年……跟北斗派有什么关系?”
贺凤臣:“那少年正是北斗掌门穆松年的侄子。浣霞元君之子。穆家对于这个侄子百般溺爱。知他死讯, 对清光飞琼二位前辈怀恨于心。
“但到底知晓侄子死得不光彩,明面上不敢有所动作。
“几年之后,仙界出现一上古秘境,各宗门联合门下弟子共探究竟。二位前辈也在同行队伍之中。
“穆家便趁此机会对二位前辈暗下了毒手。那年, 玉烛十一岁。”
虽然也大致预料到了故事的内容……
可真正从贺凤臣口中听闻方梦白家人遭遇时, 阿风喉口还是如塞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贺凤臣:“穆家将此事做得极为妥帖,对外只托辞两位前辈是遇到妖兽, 才不幸遇难。
“葬礼之上,还曾托人送来礼品慰问吊唁。那时, 我还未同玉烛相识,不知他内心感受。
“但或许, 从那日起, 他心中便深埋了为二位前辈报仇之念。”
贺凤臣言辞简洁,但仅这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却听得阿风心都痛了,眼眶也红了。
阿白现在或许已经记不得了……可那时候, 他那样小,得多伤心啊。
“……这不是阿白的错。”她轻轻说。
“这也不是穆家其他弟子的错。”贺凤臣平静说,“他为父母报仇确无错。却不该灭尽穆家满门……”
阿风迟疑:“你觉得他做错了?”
贺凤臣反问:“你呢?
阿风抿了一下嘴唇:“理智上……灭人满门的确不该,但我这人护短……我没见过他家里人,对我来说,穆家只是你口中一个陌生的名词,但阿白对我而言是个活生生的人。”
贺凤臣点了点头,“想来也是如此,我亦然。”
他眉目淡淡,却语出惊雷,并不以自己的言论为耻,“若有人伤我所爱之人,我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灭他满门,又有何妨?”
风吹动红纱灯笼,抖落少年乌发雪腮前,恍然如新血。
他语意柔和,更胜融融灯光。
阿风却猛地打了个寒噤。
“你如今已大概明了他的过去。”贺凤臣话锋忽转,“我险忘了,你已同玉烛和离。”
“如何,来到仙人界之后,你可有旁的打算?”
“我自然是跟着阿白。”阿风没多想。
“很可惜。”贺凤臣淡淡道,“恐怕这整个仙界都视我为玉烛之妻。”
“玉烛的家人,过去,你也未必能处理妥当。跟着他,之后的腥风血雨,你当真能承受吗?”
阿风:“你……在逼我离开吗?
贺凤臣沉默片刻:“我只是希望你做出理智的选择。”
阿风:“如果不跟着阿白我又能去哪里?”
贺凤臣顿了一下,如愿说出早就考虑好的答案:“你……要不要来太一观?”
阿风迷茫:“阿白也在太一观,这不一样吗?”
“不太一样。”贺凤臣反驳,“我的意思是——”
“你聪敏,努力……”少年垂下眼,若无其事般地续说,“我求师尊收你为徒。
“你可以做我的小师妹。”
仙界不比凡人界,方梦白自己屁股后面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到时候,恐怕再难顾得上她。
是他带她入道,把她带到仙人界的,理应对她负责。
贺凤臣想了想,愈发觉得可行。观中有一处藏月山,曾是他一位师祖隐居之处。
山高地险,设有特殊的隐匿阵法,十分隐蔽。他幼时不爱与人接触,为了避人,常常躲在那里,这是他秘密的天地。或许可以先安排她住到那里去。
她可以在山中隐居,不必再见人了。他会定时去看她,教导她道术,给她带点吃喝玩乐之物。
她会生活得很好。
阿风:啊??
她连眼下的事都还没怎么处理好,这就拜师太一会不会太突然了?
“不了吧?”她婉拒。
贺凤臣似乎不想放弃,还想再说什么。
突然,一个白衣女修朝他们走了过来,眉眼温婉,行走间袅袅风流,阿风认出来,这好像是贺凤臣的师姐,叫罗纤。
“罗道友。”阿风招呼。
贺凤臣只好闭了嘴:“师姐。”
罗纤冲她微微一笑,语气是很亲近的,“阿风道友。初来仙人界可还习惯?”
阿风挠挠头:“不太习惯……”
罗纤登时就笑了,温声安慰:“刚来一处陌生之地是这样的,住久了就好了……”
略略寒暄了两句,罗纤目光转向贺凤臣:“我能否带师弟,说两句话?”
师姐弟久未见面,阿风当然不会连这个眼力见都没有。忙让开半步:“请便。”
罗纤在前,贺凤臣默默跟在后。
罗纤停下脚步。
贺凤臣顿步,侧眸致意:“师姐。”
罗纤:“你受伤了。”
贺凤臣垂眸:“闲云派与南辰有旧,派出玉氏姐妹前来截杀玉烛。我一时不敌,受了些轻伤,攃过药后已无大碍。”
罗纤:“肩膀上的伤我看见了,那相思结呢?”
贺凤臣霎时一静。
空气在这一瞬间陷入短暂的凝滞。
罗纤也不着急,慢慢等他的解释。
罗纤口中的相思结,指的正是贺凤臣身上那些红线一般错乱的伤口。
这是仙人界中一道“情人术”,所谓“情人术”指的便是仅限于情人、爱侣之间的术法。
若遇到伴侣离散,即可用此法来卜问伴侣的下落,而副作用便是他身上那些红线般的伤口。
方梦白失踪之后,他遍寻他不得,无奈动用此术。
“相思结与你的凤血呢?”罗纤转过脸,看着他,“方梦白失踪之后,你以秘法相思结寻找他的下落,想必受到不少反噬……相思结造成的伤口一运转真气就会破裂,你伤好过没?”
贺凤臣无言。
罗纤皱眉,越说越来气,“那凤凰血呢?你父母本为兄妹,却违背天下人伦,私通下你。你继承了贺家千年来最精纯的凤血。却也日日承受凤血烧灼人体之苦。
“我从前便不赞成你跟方梦白……但他命格与你互补,能扭转你命格,纾解你血脉诅咒也好。
“原本,你身子都调养得差不多了,离解契就差临门一脚。
“谁曾想,这小子又在凡人界娶妻成亲!这夫妻之间,一方变了心,反令你血脉诅咒加强,凤凰血恐怕已经反噬你了吧?”
贺凤臣仍是不言。
罗纤恨不得捏他耳朵骂:“升鸾,血脉反噬是能要你命的!那女孩子你不赶她走也罢了,还把人领到了仙人界,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忍的!”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才开了口,“阿风……与她无关。”
一开口,罗纤差点儿就被气笑了:“我还担心你这个呆子,不知争取,被人欺负,你倒好,夫婿变心,还护着人呢。
“他们夫妻二人天生一对,你呢,你算什么东西?到时候让人姑娘哭一哭,你拿什么争?”
贺凤臣不假思索,断然反驳:“阿风绝不是这样的人。”
少年语音太干脆,罗纤猛地被他打断,愣了一下,狐疑地皱起眉来。这孩子也算她看着长大了,打小便沉默自持,不近情爱,何时言辞这般激烈帮个女孩子说话。
但贺凤臣垂眸迎向罗纤的视线,气息又实在沉静,丝毫未乱。
罗纤一时瞧不出他底细,皱了一下眉,故意激他说:
“……你夫婿变了心,情人都跳到你脸上了,你倒好,还替人家说话。掌教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怂货!”
贺凤臣没被她激将影响,平心静气继续说:“待回观中,相思结可慢慢调理。至于凤血,我已逼他二人和离。”
罗纤挑眉,“还好,还没蠢到没边。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做?我看方梦白那小子对那姑娘倒是情深义重,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变心?”
“他变心倒是无所谓,唯独不能在你诅咒未解之前变心反噬你。你想过将他抢回来没有?
贺凤臣顿了顿,只简单说:“我会。”
至于矜冷的表面下到底是个态度,没人能探知个透彻。
罗纤叹口气,她也不能-
阿风不知道贺凤臣跟罗纤姐弟二人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左右无事,她便沿着走廊逛了一圈儿,凑热闹般地赏玩着尽头墙面上挂着的那副四君子画。
没一会儿,二人终于回来了。
罗纤左右张望了一番,瞧见她,步履匆匆而来,神情仍是那副春风化雨般的大度温柔。
“阿风,等久了没?”罗纤忙快步赶到她身前,“怪我,跟师弟久未见面,说得太多。”
阿风忙回礼说:“也没多久。”
罗纤看着她,眼里闪烁着点怜惜:“升鸾方才都同我说了,拂衣搂……吓到了吧?这一路长途跋涉也累了。”
“我已订了一桌席面,到时候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罗纤对贺凤臣的恨铁不成钢,并不牵扯阿风。
实际上,她对这女孩子的遭遇颇有些同情。
只是,在方梦白与贺凤臣契约未解之前,他不能对旁人动情。
想到这里,罗纤便不由叹口气。
初次见面,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也是应当。阿风压根就没多想,点头说,“多谢罗师姐关心,多亏二……贺道友出手相救,辛苦的是贺道友,我没什么大碍的。”
见她乖巧懂事,罗纤心里极熨帖,“话不能这样说,是他将你带来仙人界,总要对你安危负责。”
罗纤很快便将席面招呼了下去。
二楼的包厢,陈设得极为雅致,挂书画数幅,瓶插鲜花兰草。
等酒菜治备得差不多,罗纤叫冯一真去请方梦白,薛荷,林镜等人。
阿风从贺凤臣口中得知了方梦白的往事,早对他涌生出满腹的怜惜,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阿白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抱一抱,摸着头说些夫妻之间的体几话。
……也不知阿白那里谈得怎么样了。
他的同门如今在这里了,他会想起过去的事吗?恢复记忆之后的方梦白还是她熟悉的那个阿白吗?
她担心方梦白,不禁守在门前延颈而望。
第44章
就这样等了好一会儿, 才终于瞧见个幽魂般的缥色身影。
少年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薛、林二人走出屋。
也不知说了多少,他微微蹙眉,面色有些发白, 嘴唇也有些发干。
“阿白!”阿风忍不住喊。
少年脚步一顿, 抬眼见是她, 眼睛一亮,唇角绽放花朵般的微笑,“阿风?可等久了?”牵她手入了席, 贴着她坐下。
他夫妻二人相依为命日久,言行亲密惯了, 罗纤,薛荷,林镜,冯一真第一次见, 都相继一愣。
薛荷惊了一下, 目光闪闪,睇眼贺凤臣:……这,还当着贺师兄的面呢, 这真的没问题吗?
方梦白这次回来,薛荷便觉得大师兄变了许多。
可人失去以往的记忆, 性子也会变吗?她还没见过大师兄待人如此亲昵呢。大师兄是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可内里头却是个秋风扫落叶的霜冷性子。
便是贺方二人新婚燕尔, 这两人也是相敬如宾, 从未有过逾距之处。她曾经以为是这两人性子都淡,薛荷暗自踌躇,如今想来,竟非如此?
阿风早就习惯方梦白黏人, 摇摇头:“……还好,你们聊得怎么样了?”
方梦白一顿,想起方才薛、林二人所言。
最初,他二人说了许多当前的局势,又对他极尽安慰,但提到的人或事对他而言却十分抽离乃至陌生。
他听得头晕脑胀,却不得不打叠精神,仔细分辨着个中的信息。
他自然是晓得个中厉害轻重。自来到仙人界,恐怕就不能由他们夫妻心意了。
他那些血海深仇,屁股后面那堆烂账,就像是一头择人欲噬的猛虎。由不得他们夫妻二人不郑重对待。
不过后来,薛荷、林镜二人又说起他那位师父孔祭酒的关系,昔年白鹿学宫同修之间的趣事……倒还真令他勾动心底那点淡淡的温情。
方梦白心里百回千转,却不欲她担心,便摇摇头:“……不过些琐碎叙旧,你我刚来,我记忆未复,也说不了那许多。”
“那南辰……”
“放心,”方梦白起身倒了点水,替她清洗着碗筷,劝慰说,“方才薛道友都同我说了,南辰的人未必敢动手……祭酒与许真人既愿意保我。等咱们上了太一观,老老实实躲着,不出来添乱子,南辰的人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阿风还真没傻白甜到信这些。
可阿白愿说这些话哄她,她又怎么忍心戳破他?
她倒是想就他父母的事安慰他,可这话题太沉重,她怎么也开不了口,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白,你父母的事我已听二哥说了……节哀。”
她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你爹娘都是英雄,这不是你的错……穆家活该。”
方梦白有点惊讶,目光流转竟不似伤心模样:“你知道了?”
阿风也愣了,“你不伤心吗?”
方梦白摇摇头,也不怕她知晓,“我记忆还没恢复全呢。看过去的事总像隔着一层纱……怅然倒是有些的,但伤心,却还不至于此。”
阿风闻言松口气,安慰说:“这样才是最好的,咱们记得你爹娘的英武,记得你爹娘的仇,但不沉湎于痛苦悲伤就是最好的,是老天爷也在怜惜你呢。”
方梦白不由莞尔,心里却没说,他瞧那些零散记忆中的从前自己,好似也没那般痛苦。
过去的事过去了,他十一岁的事,哪能记到一百多岁?那就别过日子了。
为父母报仇的时候,他的痛苦其实已经很浅淡了,下此狠手也是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他不得不为之事,是他毕生必须完成的责任。为人子,他要对得起爹娘。
他心中温情不多,大半都分给阿风了。
就这样夫妻二人说着亲密的小话,手拉手入了座。
薛荷抄起筷子,瞧着这满目的珍馐,却实在提不起什么食欲。
活了这些年,她从未吃过如此让人难以下筷的鸿门宴。
尤其是,她正坐在阿风、方梦白夫妻二人对面,瞧他二人亲密无间,她更觉坐立不安,煎熬不已。
薛荷瞅瞅贺凤臣,又瞅瞅阿风,忧心忡忡。
她是方梦白带大的,自然偏向方梦白,连带着对阿风也没什么意见。两个嫂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可如何是好。值此多事之秋,太一观的人又会作何想。
当初正是有大师兄与贺凤臣的亲事牵线搭桥,两家才渐有了联合。学宫如今正需要太一观的支持。
闹出这事儿,自家徒弟受了这样的委屈,许真人又会作何想?
罗纤则是真正担心贺凤臣这个师弟的感受了。
升鸾性子极内敛,寡情淡欲,可一旦动情,便是极情深义重。
方梦白变心另娶,他内心该有多难过?恐怕都藏在心底了吧。
孰料,正不是滋味间,众人注视之下,贺凤臣竟神情自若,径直走到阿风身边,拂衣落座。
“嗡——”地一声,在场其余四人脑子顿时就炸了。
这什么意思?!薛荷、林镜心中悚然,各交换了个视线。
贺凤臣垂着眼,动作不疾不徐,矜持端庄,却让各怀心思的四人组,硬生生瞧出了点对阿风示威的意味。
冯一真:!早知晓师兄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动声色做阿风身边,那存在感,无形的压力,连他都忍不住两股战战。
方梦白抬眸看他一眼,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无孔不入,死皮赖脸。他也不甚在意,见席中有阿风爱吃的几样菜,习惯性夹她碗里。
贺凤臣微微侧头,目光一紧,气息微不可察一冷。
碗里掉下来一只红彤彤的油爆大虾,阿风顺势就夹起来吃了。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看她的目光简直如看勇士,这女孩子怎会如此迟钝?!
薛、林二人几乎都不敢看了。
冯一真飞快将自己黝黑的脸埋进了碗底,默默扒饭。
罗纤:“……”身边的人都不靠谱,还得她来主持大局。
她略定了定心神,暗忖方才从贺凤臣嘴里没撬出什么,还得从方梦白这边试探一二。
他如今恢复了多少记忆?待那女孩子与升鸾到底有多少真心?
打定了主意,罗纤微微一笑,举起酒杯来热场:“今日,又同方道友见面,见道友平安,我心里实在欢喜,也多亏了小师弟,这两年来,不肯放弃,不辞辛劳将人找回。
“如今可算是夫妻团圆,咱们两家人又能欢聚一堂……纵使外界风风雨雨,但咱们齐心协力,那南辰,紫极又算什么东西!”
薛荷、林镜、冯一真等人顺坡就驴喊了声:“好!”
罗纤调转酒杯,朝向方梦白,洒然一笑:“这杯酒我先敬了方师弟平安。”
方梦白一边给阿风夹菜,一边听罗纤讲话。
聪明人讲话,有时无需直来直去。
她故意说些贺凤臣的情深义重,说他二人的情比金坚……这是什么意思,又将阿风置于何地呢?
他微感不虞,只不好表现。
他夫妻二人初入此地,可不比在凡人界,仙界是个龙潭虎穴,他从前那些恩怨人情更是危机伏藏。
方梦白打叠精神,更坚定了要保护好阿风之念。
他对罗纤的话很不喜,又不好当众驳斥她,便微微一笑,端着酒杯站起身饮了。
旁人指望他说些什么,他只当看不见,待落座,又给阿风夹了一条小鱼。
罗纤微不可察顿了顿,又举杯敬贺凤臣:“这一杯敬师弟你待方道友的情深义重。”
贺凤臣站起身,一言不发地饮了。
如此寡言。令罗纤叹口气,有种自己干活,队友摆烂的无力。
一轮劝酒下来,罗纤落座,仍不死心,笑盈盈道:“说起来,今日是无咎城难得一遇的海灯节……”
冯一真附和道:“来时我还纳闷呢,这城里怎么如此热闹!”
罗纤偏头问贺凤臣:“你们夫妻分离日久,好不容易才团圆,可想去逛逛?”
阿风埋头吃饭,筷子一顿。
她本来就不擅长饭桌上的人情往来,又自知身份尴尬,干脆默默干饭,争取当个存在感最低的隐形人。
可罗纤这一而再再而三频频点到贺方二人,她也觉出不对劲了。
……这是在撮合两个?
她心里一时间极为不是滋味。
方梦白在给她剥一只虾,装作没瞧出罗纤的试探之意。
罗纤:“不知方道友意下如何?”
方梦白微微一笑,并不把话说满:“我夫妻二人初到仙界,难道遇见如此盛会,自然是要去长长见识的。”
剥好的虾仁莹润如玉,方梦白往她碗里一搁,温言问:“阿风,你想去看吗?”
阿风闷闷地戳着碗里的虾,知晓自己的意见并不重要,“我都行……”
方梦白见她碗里的虾已不能吃了,又替她剥了一只,柔声说,“你若想去,我便陪你。”
他并不惮于在众人面前表现同阿风的亲密。
虽说如今仍需仰仗太一观的照拂,但一味的示弱,避嫌与阿风之间的关系,并不能保护好阿风。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必须释放出自己的态度,阿风是他不容冒犯的底线。
这一步绝不能退却,因为一旦往后稍稍退却一步,迟早一日,便要往后退却数步。
试探又落空了一次。罗纤仍不甘心放弃,瞧着桌上一叠雪白的小鱼倒笑了。
“我记得方师弟爱吃鱼?升鸾是也不是?”
贺凤臣:“嗯。”
罗纤笑道:“我记得有次方师弟违背观中宵禁,偷偷翻墙喊你去钓鱼。这是师弟你第一次违反门规吧?
“这也罢了,偏你二人钓到半夜,才钓到条拇指大小的小鱼。偷偷拿到厨房烤了,又险些放火烧了厨房,闹得满门皆知!
“事后师父要罚你二十鞭,还是方师弟为你求情,代你受过。
贺凤臣眼睫微动,似乎陷入回忆。
罗纤:“对了,是什么鱼来着?”
贺凤臣颔首:“明月鱼。”
罗纤:“可不是巧了,这席上正有有一条明月鱼。”
贺凤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挟了条明月鱼细细拆了鱼骨。送到方梦白的盘子里:“师姐为你准备的,吃罢。”
罗纤:“……”
方梦白:“……多谢。”
因他那晚舍命相救,他也不好拂却他的心意。咬了一口,便放到一边去了。
贺凤臣又夹了一条明月鱼在盘中。
接下来,罗纤又绞尽脑汁,说了些方、贺二人昔日的往事。
她倒不是多喜欢他二人在一起,只是怕方梦白跟阿风恩爱日密,契约反噬了贺凤臣罢了。
可惜方梦白态度客气归客气,大部分时候都笑而不语。
贺凤臣一边认真拆鱼,一边偶作应答。
阿风简直如坐针毡,头几乎都快埋到碗里去了。
正在这时,贺凤臣拆完了一条鱼骨,将剔好的鱼肉挟她盘子里去了。
在场霎时一静。
罗纤愣住了。
薛荷倒吸一口凉气,后背汗毛都炸开了。
若说之前,他若无其事坐到阿风身边,还只是无声的威胁。目下之举,简直是明晃晃对阿风开开战了!
好端端的,为何要夹菜给她?就连罗纤也不禁怀疑其用意。贺凤臣前次为阿风说话,她还只当是这位师弟不谙世事,难道说……是扮猪吃老虎不成?
众人好险以为这是贺凤臣刻意发难了。
阿风愣愣地抬起头,“贺道友?”
众目睽睽之下。林镜,薛荷心急如焚,这个小嫂子怎么呆呆的?!
贺凤臣恍若未觉:“吃罢。”
阿风:“……”这么双眼睛都盯着呢,她也不好不作表示,吃了明月鱼,犹豫一下,也挟了只大虾到贺凤臣碗里。
“这虾好吃,二……贺道友你也尝尝。”
贺凤臣垂眸,不言不语看着碗里这只大虾。
罗纤心里一个咯噔,知晓自己这个师弟是绝不吃旁人碗里东西的。
薛荷急得心里直跺脚:……完了,这个小嫂子好像真是个傻的。
第45章
罗纤正要替阿风打圆场。
孰料, 贺凤臣挟起虾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了两下,吞了。
罗纤:“……”
罗纤有点怀疑人生。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也罢, 贺凤臣他本人都不急, 她替他着急又有何用, 接连受挫,罗纤心里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说了。
直到席将散之时, 再重提了海灯节一事。
“师弟,你可要去逛逛海灯节?”
贺凤臣闻言放下筷子, 不着痕迹地向身边瞥了一眼。
阿风不解回望。
贺凤臣掏出一方白色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可以。”
用过饭,一行人出了悦来客栈。
彼时月上中天,灯火正盛。
无咎城内,家家户户门前搭起灯棚, 悬挂出一盏盏的花灯。
山楼上下, 星火错落,远处的天汉海也漫漾着无数的河灯,一片一片霏雾融融。
林镜感慨:“无咎城海灯节果真名不虚传。”
夜风吹了过来, 阿风深吸了口气。
包厢里太闷,气氛又太尴尬, 她这时才稍稍觉得活过来一点。
几人一同走进灯海。
芙蓉灯,栀子灯, 荷花灯……花灯竞放, 灯光月色,霏微杂融。
阿风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灯彩,努力忽略一直萦绕于胸的郁气。
她这两天兴致一直不算太高,或许是贺凤臣前些时日的反复无常, 不可捉摸,或许是亲眼见证他对阿白的情深义重……
又或许是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
亦或许是,罗纤,薛荷等人的态度,无不提醒着她,在她没出现之前,贺凤臣与方梦白就已是仙人界,全天下所公认的一对。
她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挫败感,仿佛局外人。
这一路上,罗纤也没放弃说些贺、方二人的旧事。
罗纤:“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们成亲那会儿,还跟昨天似的。
“一晃几十年竟过去了,对了,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贺凤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显然早已铭记于胸:“仙人历熙和三年,已有四十六年。”
阿风不禁又黯然。
罗纤:“熙和三年,那年是不是论道大会?”
进入仙人界,心态变了,方梦白对寻回记忆的事已无那般抗拒,闻言,也蹙着眉,主动多插了一句,“那年……可是在无妄派举办?”
贺凤臣转头定定看他:“你想起来了?”
方梦白苦笑:“隐约而已……可是在无妄派举办?”
贺凤臣颔首:“正是。”
灯光下,二人不知不觉便并肩走到了一起,一样的姿容如玉,俊秀无双。
这些她不曾参与的旧事,阿风又不想听,又好奇。整个人差点儿逼成精分。
还是不听了吧,听了心里又不痛快。阿风移开视线,专注地看着眼前这盏芙蓉灯。
偏方梦白竟在此时觉察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少年温润的嗓音回响耳畔,“阿风,喜欢这个吗?”
阿风一愣。
贺凤臣也微微侧眸,望了过来,漆黑的瞳色,灯光下极为浅淡。
他二人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对话。
方梦白已朝那小贩掏钱了:“劳驾,店家——”
“不用不用。”阿风慌忙按住方梦白的手,“何必花这个钱,我就是看个新鲜。”
方梦白弯弯眉眼:“我赚钱给你花,岂不天经地义?”仍是买了,送到她掌心。
掌心的芙蓉灯,大如拱把,淡淡的粉色花瓣层层叠叠,一簇灯火作那浅黄色的黄蕊,从花瓣里透出玉晕般的光。
而少年浅笑盈眸,昏黄的光映润白嫩的脸,灯下丰仪秀朗。
阿风心里一热,为了不让方梦白担心,便攥紧了灯杆,抬起脸主动参与了话题。
“论道大会,你们在论道大会上认识的吗?”
贺凤臣垂眸。
罗纤一愣,看看贺凤臣:“不如让升鸾自己说?”
贺凤臣抬眼瞧她:“你当真想知道吗?”
方梦白瞧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阿风……”
阿风点点头:“我想知道你们的过去。”光伤春悲秋,装鸵鸟有什么用,只有都了解了,尽在掌握了,胸有成竹,才不至于胡思乱想。
更何况,不管是过去的阿白还是二哥,她都想多了解他们一些。
贺凤臣点点头,“好。”
这才缓缓地开了口,“四十八年前,我作为太一观的代表之一,参加了论道大会比斗。那时我年少气傲,常有逞凶斗狠之举……”
“比武过程中,不慎重伤了白鹿学宫弟子……那时,学宫的代表是——”
“杜钦。”方梦白补充。
贺凤臣抬眼。
方梦白轩眉:“……我也只是刚刚有点印象。”
贺凤臣:“是杜钦。”
方梦白微笑:“他那时心高气傲不亚于你。”
贺凤臣又不着痕迹瞧了阿风一眼。
女孩子低着头,若有所思,并未往这边多看。
他微微抿唇,怀揣着不知道什么心思,继续说:“杜钦事后让我道歉。论道大会,公平竞技,死伤自负,我见他出言不恭,心下厌恶,只作视而不见。杜钦便纠集其他学宫弟子,决心给我个颜色瞧瞧,在我回客房的路上将我截住——”
方梦白轻轻叹息:“我想起来了,那时我觉察到杜钦神情不对,问他,他也不说,便悄悄跟在了他们身后。直到,瞧见他们将你团团围住。”
贺凤臣眼睫微颤,显然已陷入沉思,素日里冷淡的神情,在灯光照射下,竟呈现出春日疏晖般的柔软。
方梦白也沉入了从前意气飞扬的轻狂岁月之中,不时微笑。
阿风心里突然又空落落的,恐怕阿白自己也没觉察到他唇畔微笑吧。
明明都下定决心要掌握他们的过去了。可真听闻二人从前,阿风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沮丧。
这时,罗纤又道:“杜钦前几年成亲了,你可知晓?”
方梦白一愣:“这么快?”
罗纤笑道:“是颜家的女孩子,据说是在个秘境里一见钟情,当时他父母还嫌弃那女孩子家世低微,可一晃几年过去,小夫妻两个和和美美。”
“你们两人当初也不正如此?你们结契之时,我亦未曾想你们能坚持这么久。三十年的风雨也走过了,下个三十年也要和睦啊……”
方梦白没有回答,故作被一盏花灯吸引了视线。
贺凤臣对上罗纤的视线,沉默一刹,声如碎玉,泠泠有力:“会的。”
方梦白仍是聚精会神盯着那盏螃蟹灯。
贺凤臣见他喜欢,掏下钱取出那盏花灯,送到他面前。
方梦白一顿:“贺兄这是何意?”
贺凤臣:“送你。”
方梦白下意识想要推拒,却对上贺凤臣淡而执拗的目光。眼前顿浮现出那日他挡在自己面前的画面。
方梦白心里叹口气,不忍再拒绝,点点头,“阿风爱吃这个,多谢。”
贺凤臣闻他提及阿风,唇角竟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她素爱吃的。”
说起阿风,二人转身正要问她。
孰料,身边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少女的影子?
方,贺二人登时色变。
“阿风呢?!”-
阿风听了一会儿,就再听不下去了。
算了,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她悄悄地跟跟薛荷打个招呼,说自己一个人走走,过会儿回客栈,便飞快地溜出了人群。
走在大街上,阿风心情为之一松,触目所见的无数花灯汇成一片灯海,就像一棵棵会发光的珊瑚树。
其中不乏一些鲸鱼、鱿鱼等稀奇古怪的海底鱼造型的灯。十分符合“海灯节”的主题定义。
而与她擦肩而过的人群,就更像是海里忙忙碌碌的沙丁鱼群。
阿风看着周遭的一切,几乎被自己的想象迷住了。
一瞬间,她忘记了阿白,忘记了贺凤臣,只漫无目的沿街走着,一路走走停停。
一直走到一架巨大的灯棚前这才停下脚步。
琳琅满目的灯笼相次排定,灯笼底下悬挂一张长长的字条。人群围着灯棚正在猜灯谜。
阿风凑过去看了一眼。
谜题是:小姑居处本无郎。
这是道“五经谜”,谜底在儒家五经之中,难度可想而知。
……她有限的文学素养挑战不了这么高难度的题目,阿风只看了一眼,便遗憾放弃。
周围也无一人能作答。
看了一会儿热闹,阿风正要从人群中退出。孰料一转身,正巧踩到个无辜围观群众。
那人发出一声痛呼,竟是个青衣的年轻书生。
阿风:“抱歉抱歉!”
书生忙摆手:“不打紧不打紧,是我没留神。”
书生冲她腼腆一笑,“我听到里面在猜灯谜……就想凑近看看……”
刚不小心踩了这人一脚,阿风十分愧疚,忍不住多说了一嘴:“谜面是小姑居处本无郎谜目是五经……”
这显然是专业对口了,书生顿时陷入沉吟:“嗯……”
他念念有词,一连将《五经》报了个遍,间或摇头晃脑,阿风看得有趣,忍不住停下来,等他的答案。
终于,那书生眼神一亮,“我知道了!定是《尚书》一夫不获!”
阿风完全没听懂,“《尚书》?”
书生高兴极了,笑道:“是‘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
还是没听懂,不过小姑居处本无郎,射一夫不获。阿风仔细琢磨琢磨,心想还挺幽默的。
跟那书生回过神,都忍不住笑。
阿风指指人群:“你要过去吗?”
书生看看拥挤的人群,心有戚戚:“还是算了。”
他转瞬又露出个笑脸儿:“猜灯谜重在享受此间的乐趣,奖品倒是无所谓。”
人都如此不计名利了,阿风也不好不夸,遂夸夸,“郎君好豁达的风度。”
那书生看看她,面皮被灯光照得有些红,竟有些忸怩:“在下封志学,今日与姑娘相逢,也算有缘,未知姑娘——”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不会吧……
她这么有魅力?还是说花灯会就是孤男寡女,眉来眼去,容易诞生奸情之地。
但她有老公了,虽然老公还有老婆……
不对,她老公都有老婆了,那她怎么就不能接触点小帅哥,来点艳遇?
正犹豫间,孰料,一道熟悉,冷清的嗓音自她后脑划过。
“阿风。”
阿风一愣。
封志学也一愣,回头一看。
见个白衣少年抱琴而来,如玉姿容灯火下俊美无双,眸色浅淡,淡若天山之雪。
少年个头极高,高得目下无尘,顺理成章地忽视了他的存在。
他自然而然走到阿风身边。
贺凤臣淡扫她一眼,朝她俯身垂首:“阿风,你去了哪里?”
贺凤臣!他怎么追来的?来得这么快?!
虽然很没出息,阿风头皮一下子就麻了。主要是,她刚刚的确有些目的不良……带着点赌气打野食的想法。
她一时没吭声。
封志学见这白衣少年气度,便知晓绝非普通人,他心里有点发憷,仍鼓起勇气问:“这位道友?”
贺凤臣垂睫,淡色双眸凝视她一会儿。
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看向封志学:“你是?”
封志学一时语塞:“……我……在下封——”
他还没说完,那少年便冷冷抬眸,冷剐他一眼。似乎对他下文全无兴趣。
封志学觉得很无辜:“……”既不感兴趣,干嘛要问他是谁?
而那少年看着他,竟缓缓举起袖子,用只有他二人才能瞧见的角度,张开手。
封志学没忍住好奇,探头看了一眼。
见那少年细白手指,肤骨剔透,掌心却不知何时攥一把短剑剑刃。
封志学一声惊呼,空手握剑刃岂不是要将手掌割烂!
可贺凤臣的手并没有烂,他微微使力,咔咔两声,便将剑刃捏碎成几截。
他眼波流转睇他一眼,无声地张开手掌,齑粉扑簌簌而下。
目睹全程的封志学:“……”话卡在嗓子眼里,腿突然有点发软。
“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阿风后知后觉,跳起来警告,“你不准吓他!”
贺凤臣:“嗯……”
他不动声色将手揣回袖子里,故作不解地歪了歪头:“我可未吓他,他自个抱头鼠窜,见我如同见鬼,岂可怪我?”
阿风:“啊?啊?”她猛回头,哪里还见那书生的身影。
没出息!
她恨铁不成钢。
贺凤臣泠然作出评判:“……你交游广泛,但交友也需筛选,‘择友如淘金,沙尽不得宝’。”
阿风瞬间生气了:“你管我。”
看他闲庭信步,意态从容,阿风心里头不舒服,不想跟他走,转身想跑。
手腕一沉,被贺凤臣攥住了。
“危险。”他抿了抿唇,不自在道,“南辰的人……或许便在附近。”
他语气含着淡淡的告诫。
如果真那么危险,罗纤就不会喊他们一起逛灯会了。
阿风不高兴地推开他,嘴上敷衍:“我会注意的。”
贺凤臣见她不逊,不知何故,竟当真松了手,没再勉强。
阿风一喜,朝他相反方向跑去。
孰料,才跑出几步。
灯火阑珊下,却见另一青衣书生。
眉眼弯弯,风姿隽爽。
书生正仰头望着灯下谜面,款款微笑,念念有词:“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嗯……”
书生疑难踟蹰,低吟自语,偶一抬头,乍见她,唇角乍浮现出温软笑意,“阿风,快来看!”
“你瞧瞧可是射‘女也不爽’?”
阿风一怔,简直如当头一个霹雳,她回头看向贺凤臣。
贺凤臣毫不意外,举步走来。
两人一前一后,一清冷,一温柔,从容信步,将她围堵。
她进退失据,空前地愤怒起来。
“你们合伙堵我!”
方梦白轻轻拥她肩头,苦笑讨饶,“阿风,娘子,消消气……”
贺凤臣心平气和,毫无羞惭之色:“你不见了,我与玉烛分头找你。只是不放心你。”
他垂眸,走到她身后,冰凉的指尖去抿她鬓角散落的发丝,夜风吹来,青丝绕指,理还乱。
方梦白见他动作自然地加入他夫妻,忍不住多瞧他一眼。
阿风快气死了:这两人何时学会了合作?
合着救命之恩,昔日旧情,就培养出这个默契是吧??
偏在这时,有一对年轻的情侣走过他们身后。
那女子瞧他们一眼,不禁满面羞红:“阿仁,你快看他们三个,好生奇怪。”
那名唤阿仁的男方,见状看了一眼,也羞红脸,慌忙拉着心上人走了:“嘘,快走快走,别看了。”
女子仍不肯离去,追问说:“他们三人……到底什么关系?”
男方压低嗓音道:“我瞧那俩男子倒像兄弟,听闻有些地方有兄弟共妻的习俗。”
“啊!”女子掩唇惊呼,羞得满面通红,“竟有此淫俗?!”
方梦白笑容一僵:“……”
贺凤臣垂眸不言。
阿风闻言又是气,又是羞,从头红到脚,活像个被煮熟的螃蟹:……气死算了。
第46章
方梦白觑她神色, 纳头便拜,“女也不爽,士贰其行。阿风是不会错的, 是我同贺兄的错。”
阿风:“叽里咕噜说啥呢听不懂。”
贺凤臣顿了顿, 也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阿风……别生气了。”
阿风:“我没生气……”好吧。她确实有点生气。
可究竟为何生气……她也说不上来, 甚至觉得自己很不讲道理。
“我要走了。”她说。
方梦白跟贺凤臣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前一后挡住她去路。
“你们让开!”阿风更生气了,没忍住阴阳怪气道, “你们之前不是聊得很好吗?”
方梦白、贺凤臣面面相觑。
“你说你想听的。”贺凤臣微感不解。
“我……”一不留神暴露了自己真实想法,阿风臊红了脸, 一时语塞。
好吧,她就是双重标准,同时吃了两个人的醋!
方梦白微微正色,“阿风。”
阿风臊得恨不能刨个地洞钻出去, 只希望他们是以为自己被忽略了不开心, 别往深处想……
所幸,方梦白并未提什么吃醋不吃醋的,他微肃容:“阿风, 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既来到仙人界便容不得我再作鹌鹑逃避过往的回忆了……方才我光顾着回忆旧事,未曾留意到你也是初来一个陌生的环境, 遇到的都是陌生的人,尴尬的事, 没处理好你的紧张、害怕, 是我不好。”
阿风一愣,原是为此吗?不是因为回忆起了跟贺凤臣的恩爱?
她眼睛顿时有点酸酸的,却一时有些抹不开脸,窘迫难受得更想跑了。
方梦白, 贺凤臣这回倒是并未拦她,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过路的行人,都见了此奇景。
见个少女闷头走在前,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个俊美少年,一温润,一冷清。
跑了几步,阿风就被跟得受不了了,回头说:“你们别跟着我了,我要走了。”
方梦白、贺凤臣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在她身后缀着。
阿风没办法,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了一圈,专往人多的地方挤。
二人自知不好,忙追上前,阿风却仗着个子小,游鱼一般在人群中左拐右拐,灵活穿梭,一眨眼的功夫,便溜个无影无踪。
一直到那两道如芒在背的视线消失在了人群中,阿风这才松口气,从个大爷身边钻了出来,险些给大爷吓个哆嗦。
她慌忙扶稳那大爷:“您站好。”
摆摆手,正要潇洒离去。
身后,忽传来一道熟悉的,鬼魅般挥之不去的嗓音,“阿风……”
阿风头皮一下子就炸开了,她猛回头,无能狂怒:“你怎么跟上的?!”
贺凤臣如实说:“我有凰血,感官比寻常人族血脉更为敏锐。”
“阿风,”他劝她,“别跑了。”
阿风:“我都让你们别跟着了。”
贺凤臣顿了顿,仍是老调重弹:“外头危险。”
“我心里有数。”
贺凤臣不说话了。
阿风转身往前跑出几步,瞧见贺凤臣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跟。
她心里浮现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强压下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更不敢走太远,便一路走走停停,走马观花地看。
待她走远一些,贺凤臣才动了动,如猫儿一般,脚步轻微无声地远远缀在她身后。
孤身一个少女,在这样的盛会是很引人注目的。
路边的行人,见其容貌很有几分清丽可爱,也不乏意动者。
阿风才走了几步,就被个男人拦住。
男人生得高大,作武夫打扮,说起话来却彬彬有礼,上来就客气地问她是不是跟家人失散,需不需要帮忙。
阿风正赌气,完全没耐心搭理这些人,正要开口将人打发走,眼前一花,贺凤臣不知何时挡在了她面前。冲那汉子,略略颔首,容色淡淡:“我便是她家人。”
那汉子一愣,见其乌发雪肤,容貌矜贵,冷若冰霜,混像只炫耀的猫儿。顿讨了个好大的没趣,讪讪走了。
阿风看贺凤臣一眼。
贺凤臣颇知趣识数,乖巧无声地默退回人群中。
接下来,但凡又有人跟她搭讪,不拘是流氓,还是拐子。
贺凤臣都会适时出现,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人赶走。
……凭什么不让她结交新朋友!
阿风瞅瞅他,再看向眼前一个容貌俊秀的小哥。
……不让她交朋友,她偏要交。
怀揣着报复心理,她主动跑远了一点,解了自己的香囊往他脚下遥遥一丢。
“这位郎君!”
那小哥一愣,回过身,阿风气喘吁吁赶来,边跑边不好意思地指了一下他脚边。
那小哥慌忙将脚挪开,捡起地上的香囊递给她,“这是娘子的?”
阿风知道贺凤臣在看,少年一眨不眨,目光炯炯,如芒在背。
当着贺凤臣的面撩汉,简直当面作死,阿风有点紧张,更有点莫名的兴奋,她冲那小哥感激一笑:“对,刚刚还以为找不到了。多谢郎君。”
小哥被她谢懵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阿风将香囊往腰上别,“郎君是一个人来看灯吗?”
小哥迟疑点点头:“是,最近游学到无咎城……”
阿风笑道:“正巧,我也刚来无咎城,听客栈伙计说有灯会便出来看了,可惜,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哪里的景色好看,不知郎君能否推荐一二。”
小哥见她举止大方,语气自然,也不禁笑起来:“我也是刚来,不太清楚,若娘子不弃,我倒是听闻……”
一来二去,话匣子就这样被打开。
贺凤臣终于看不下去,主动走上前,打断了她: “阿风。”
阿风抿着嘴,不吭声。
那小哥一愣,“你是……”
贺凤臣暗忖。孤男寡女一同出游倒是不好解释,若依从前兄妹相称,少不得又一番纠缠。
便心平气和道:“我是她夫婿,内子年少贪玩,生了我的气,方才与之走散,叨扰郎君了。”
小哥愣住,脸顿时就红了。
阿风震惊了:“不,我!我不是……”
可那小哥方才未尝不是没有过意动,闻言已羞愧至极,来不及听她解释,涨红了脸匆忙告退。
“我不是!你!”阿风也涨红了脸,“你怎么能这么说?!”
贺凤臣淡淡:“难道你非有夫之妇?”
阿风:“那也是阿白的妇。”
贺凤臣又淡瞥她一眼,张口欲说。
阿风一僵,后知后觉想起那日破庙,“夫妻之间本为一体,代行其职”的神言论,真怕他又说这番歪理,慌忙打断他。
“总之,我跟阿白已经离婚了!按理来说,我完全可以另觅新欢,爱找几个就找几个,你们管不着!”
贺凤臣神色有些不好。
阿风忙又呛了一句:“是你逼我的——”
她说着,又跑了出去。
无咎城民风开放,又正值海灯节盛会,这一路上,阿风每每想与人搭话,不拘男女。
可不知为何,说不了几句话,那些人便要走。
阿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狐疑回眸,长街上游人如织,并无熟悉的身影。
“出来!”
“……”
一角白色袍角自一幅灯架一闪而过。
“出来!”她决心诈他一诈,“我看见你了!”
那白衣顿了顿,果缓步而出。
“这么好骗?”阿风诧异,“我刚骗你的。”
“……”自知被骗,贺凤臣微微一怔。
阿风抱着胳膊冷冷说:“刚刚是不是你捣鬼,为什么他们见我就跑?”
贺凤臣垂眸,一言不发。
好,那让她再诈他一诈。
“你说我就跟你回去……”
没想到这人这么好骗,闻言,竟当真抬起脸,迟疑少许。俯身拾起地上一颗石子,握在掌心,用力一捏,捏成齑粉。
“这样。”贺凤臣说着,抬起漆黑的眼瞳,幽幽地瞧着她。
阿风:“……”
“现在,能跟我回去了吗?”他耐心问。
阿风又岂会守诺,转身又要再跑。
贺凤臣倏道:“玉烛。”
……也学会骗人了?
阿风本不信,哪知往前跑了几步,就撞入个干燥温暖的胸膛。
方梦白拥着她,轻叹:“阿风……我找你好久。”
贺凤臣也在这时走了上来,强调:“真的,我没骗你。”
方梦白微笑着拥着她,手却不动声色锢得紧紧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阿风看看方梦白,又看看近在咫尺贺凤臣白嫩的侧脸。
前有狼后有虎。
这下,阿风也知晓不论如何再难逃跑了。
她忽然又觉得自己闹这一场很没意思,推开了方梦白。
方梦白微讶,没有再勉强她。
阿风心里头发闷,逆着人流,往山上走。
方梦白,贺凤臣一直安安静静守着她。此时,倒显出这二人的默契来了。
一直走到一条小河边。
阿风盯着那浅浅的河水,终于没忍住,弯下腰掬了一捧水,突然朝着贺凤臣泼去。
贺凤臣一时未察,或者说根本也未曾提防过她,被泼个正着。
头发衣裳一下子全湿了。
他愣了一下,眼睫微颤,抖落几滴晶莹的水珠,像是被打湿的猫儿,不解地抬起圆圆的凤眼,“为何……”
阿风:“都怪你!”她气呼呼又掬起好几捧水,化身洒水车。
方梦白瞧瞧她,又瞧瞧贺凤臣,也掬起一捧水,冲她兜头一浇。
阿风顿时呆住,“你还敢泼我?!”
女孩子眼里盛满了他一人的人影,方梦白眉眼轻弯,衅道:“你可以泼回来。”
阿风这下再也忍不了了!洒水车启动!哗哗哗!
“来决战吧!”
但预料之中方梦白被浇成个落汤鸡的画面却并未出现,他指尖一点,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形成了一道灵气保护罩。
阿风:“你作弊!”
方梦白:“兵不厌诈。”
阿风:“啊啊啊啊看招!”
贺凤臣抖了抖眼睫,饶是他也缓缓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
……原本阿风泼的人是他。
现在她眼里只有方梦白。
他静静地瞧着月下嬉戏的两人,被忽略的感觉很不好。
他抿了抿唇角,竟也俯身。
哗!猝不及防被人从侧边浇了一捧水。透心凉心飞扬。阿风错愕地看向始作俑者:“二哥,你也!”
贺凤臣淡定地看着她。目光在阿风看来却多了点挑衅的意味。
这就护上阿白了?!
她气呼呼地撩起一捧水,当着贺凤臣的面浇到了方梦白的身上。
方梦白:“?”
贺凤臣:“……”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没有阻拦。
贺凤臣抬眼,同方梦白二人目光隔空相撞。
互不相让。
顿了半晌,方梦白这才垂下眼皮,笑着拨水向阿风反击。
贺凤臣指尖引动水流,如长龙吸水一般,在掌心搓了个水弹。冲阿风一丢。
阿风惊呼:“二哥!你太卑鄙了!”打个水仗怎么还上强度的。
而且,为什么都在打她啊?!
她艰难地在两人枪林弹雨之间躲闪,还击,命苦的像是横店抗日片里的群演大学生。
“可恶,不就是1v2吗?我根本没在怕的。”
正当方梦白专心争夺注意力之际。贺凤臣又搓了个水弹,正中少年脸颊。
这一击,快,准,狠。
同丢给阿风的松散水流不同,水弹经过灵力的压缩,扎实得像高压水枪。
方梦白冷不丁被打懵了一瞬,白嫩的侧脸登时浮现出一抹红痕。
他缓缓看向贺凤臣。
贺凤臣垂眼,表情十分纯良,浑不似刚刚偷撩了他一记老的。
方梦白:“……”
也不知怎么地,三人就着这条浅浅的小河,开始了大混战。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衣裳,头发全都湿透了,累得都没了力气。
头顶一沉,方梦白将下巴搁在她头顶,笑着拥着她,倒在河畔的柔软的青草间。
阿风直推他,“好沉,快起来。”
方梦白只是笑,笑声透过前胸后背传来。
贺凤臣在他二人身边徐徐躺下。
方梦白抬起眼,不着痕迹将阿风往自己怀里拥紧了点。
玩了这么久,阿风也累得够呛。不得不说,方才的大混战着实出了她一口恶气。
此时三人并肩躺在一起,头顶便是繁星点点。阿风吐出一口浊气,心情为之一爽。
她如今心情开阔,整个人也懒洋洋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弹。
方梦白清润的嗓音回响耳畔:“睡吧。”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睡意汹涌而至。
贺凤臣一眨不眨瞧着他怀里的阿风。
他的手臂也不能遮挡他的视线。
直直的,赤裸的,过于专注乃至有些呆愣,像蛇。
少年不加掩饰,也不知掩饰的目光,令方梦白心底微微一沉,顺势将她头往胸前按得更紧,几乎遮挡了贺凤臣全部的视线。面上却是不显,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可他仍未移开视线。
方梦白心底已觉不爽了。
闭上眼,眼不见为净,当着他的面,与她相拥而眠。
他能感觉到贺凤臣目光微微变了。
书生唇角漫弯出个清艳的弧度,拥宝在怀,怡然自得,他人侧目于他不过多添几分快活。
谁在乎呢-
阿风睡得并不久,也不太安稳。
梦里仿佛隔了一层,烟火咻咻腾空之声,山下鼎沸的人声,街市鼓乐之声,隐约传来。
她还觉得热。身子仿佛被紧缚住了,又热又重。
她用力去推,抱着的人醒了。
方梦白睁着倦眼,迷惘地抬起脸儿:“唔……阿风?”
鼻音软糯。
“好热。”她埋怨。
他刚想让一让,目光却倏地越过她肩头,凝住了。方梦白朝她轻轻眨了眨眼,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前:“嘘。”
阿风一愣,循他视线一看。
却见贺凤臣蜷缩在两人身边,玉白的脸蛋枕着散乱的乌发,九尺的身高,缩得像个小虾米。
……这是怕吵醒他?
方梦白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他了?
阿风正狐疑间,方梦白却莞尔,就过来咬她的嘴唇,“阿风……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意识到他究竟想干什么,阿风登时面如火烧。
少年的手从她衣摆下探入,轻轻捏她的小肚子。
阿风压低嗓音,贴近他的脸:“你疯啦,这是在外面……而且贺……”
这不当着贺凤臣的面吗?若不当他的面,他何必在此亲近?给他几分颜色瞧瞧,也免得他整天把一对眼睛往别人饭碗里瞟。
方梦白内心薄哂,面上却装乖,与她蹭蹭脸,面色红扑扑的,也小小声说:“我设了结界,外面看不到的头,否则蚊子早就将你我咬死了。”
阿风这才想起,这一觉好像确实没蚊子。
可是——
“这不还有贺——”
“不管他不行吗?”他不满皱着鼻子,有点可怜地瞧着她,“阿风……我们好久没亲近了。”
少年的眼乌溜溜,黑润润的。
阿风被短暂地迷惑了一秒,方梦白的指尖便已经兜了满手的温软。
少年鼻间溢出一声满足的轻叹,“阿风……”
书生的手指,修长如玉,指节,虎口生着一层淡淡的薄茧。
因是老夫老妻,极为熟门熟路。
阿风被他摸得闷哼了一声,立时软了身子,涨红了脸。
想斥骂,推搡,又顾忌身后沉睡的贺凤臣。
“你不能……”终于,她也没了辙,只好作出让步,“不能……能摸一摸。”
“只摸一摸?”方梦白闻言蹙眉,故作好一阵长吁短叹。
好吧。她咬咬牙,“再亲一亲。”
方梦白顿时展颜,眉眼弯弯如月。
他哪里真舍得在这个地方,当着外人的面委屈她呢。
阿风阿风,是他捂在怀里,舍不得让人多瞧一眼头发丝的珍宝。
不过是一睁眼,瞧见贺凤臣挨着阿风睡,心里头微觉不爽,又想起她夫妻二人之间好些时日未曾亲近,不免意动。
不知不觉间,这少年竟登堂入室至此了 !
非但博得了阿风的欢心,甚至连自己都对他的登堂入室习以为常。
方梦白不由想起罗纤等人口中的论道大会初见……
这一个多月来,他多多少少已想起一些旧事。
年幼的贺凤臣性子孤僻,比之今日冷淡百倍不止……
他那时身为白鹿学宫大师兄,自然要肩负起看护弟妹们的职责,生怕他们闹出什么事情来,牵扯到太一,白鹿两家不好收场,便提前截住了贺凤臣,向他道歉……
他记得那时的贺凤臣,冷淡得不像人,近乎一头幼兽,待他极为不客气。
往事历历在目。
他那时知晓他父母背德,心中对他很是同情……
曾经,他畏惧回忆,畏惧恢复的记忆会令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如今,方梦白却再不作此想。
想起往事,他对贺凤臣仍淡淡,或许从一开始,他待他便如幼弟,心存同情,怜悯,爱护,之后多意气相投,钦佩……
记忆虽零散,情绪虽混乱,但交织在一起,无非悌弟而已。
失去记忆后的他,反倒能以一个更客观的身份来观察二人之间的感情。
既然失忆之前,对贺凤臣便无情爱,而今又有何惧?
他亦不觉得贺凤臣喜欢他。结契是他年岁还太小,不通情爱,将知己、兄弟之情意误□□情。
如今,在方梦白看来,贺凤臣恐对阿风有点心思,他自己却还不明。
方梦白自不会闲着没事去提醒他,让他误会喜欢自己,也好过让他了悟对阿风的觊觎。
方梦白想着想着,又不免想起他那晚纵身救他的身影。
他自也感激,钦佩。
若非如此,今日亦不会跟他合作,拦下阿风,稍稍纵容他的得寸进尺。
方梦白轻轻摸着她的腰腹,不觉想得入神。
“阿白?”
阿风被他摸得又莫名其妙,又有点自尊心受挫。
刚刚那个色中饿鬼的书生是谁?是她没有魅力吗?怎么还摸着走起神来了?
方梦白这才回神,下意识“抱歉……”还没说完,书生猛地闭上了嘴,呆呆地瞧着她,“……阿风……”
月色下,女孩子双颊花色,唇瓣得像新鲜的樱桃,蜜色的肌肤泛着细汗,活像是水里浸过的红苹果,咬一口,甘美多汁。
他一愣。顿时,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贺凤臣,太一,白鹿……全都被抛到爪哇国去了。
方梦白咕咚咽了口口水,看得移不开视线,脸红心跳,燥热难忍。
“阿风……”他摸着她脸喃喃,心里荡漾,一个扑上前,心满意足地一口咬她红嘟嘟的嘴唇。
贺凤臣睡得很浅。
或者说,他其实根本没有怎么睡。
他二人醒来的时候,他便已经苏醒了。
少年低垂着眼睫,指尖默默揪紧了身下的青草。
听闻不断传来的书生少女盈盈的笑语。
方梦白抬着阿风的脸儿,细细啄吻她每一处眉眼,啄得啾啾有声,“阿风……阿风……不生我气了?爱你……”
贺凤臣本想置若罔闻,却到底抬眼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教敏锐至极的方梦白觉察出了蹊跷。
他抚着女孩子肩头的手一顿。目光与贺凤臣隔空相撞。
方梦白微露迟疑,因记忆多多少少复苏,又蒙他前次舍身相助。
他其实早已有意同他化干戈为玉帛。毕竟阿风喜欢这个二哥,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阿风善良,希望大家都能和和美美,他二人闹得太难看,倒令阿风伤心。
最终还是点头致意了一下。
只这一眼,多年相识,还是令贺凤臣觉察到了他深层之下宣誓主权的意味。
他是有意为之。
他是有意当着他的面,与阿风亲近。
他并非没觉察出那次舍身之后,方梦白态度的软化。但他自始至终,却也多留了个心眼在提防着他,告诫着他。
“阿白,怎么了?”阿风纳罕。
“没什么。”方梦白轻了轻嗓子,又眉眼带笑,低眉亲了亲她的眼皮,无限缱绻。
贺凤臣垂下眼,阿风热烘烘的身子背对着他,头发散落着。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捞她散落的头发。
乌汪汪的,像一捧油。
掬了一捧乌发在唇边,贺凤臣缓抬眼,几乎已一种挑衅的姿态与方梦白四目相对。
方梦白仍辗转吻着阿风,目光却在刹那间凝固了,如蛇闪动。
他见贺凤臣缓缓俯身,趁着阿风不注意,红唇一张,咬了她一缕长发入口。
面色苍白犹带病容,像一条艳丽的毒蛇。
抬起脸,目光不偏不倚,淡含针锋相对的挑衅。
第47章
阿风是全不知晓他二人私底下的暗流涌动的。
目睹贺凤臣的举动。方梦白又惊又怒, 可很快便又平静下来。微哂。
饶是他对阿风起了意又如何呢?
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少年于人情世故,浑如兽类,一举一动, 多凭本能行事。
不过仗着阿风好颜色, 才得以登堂入室。却连光明正大与阿风接触的理由也无一个。
方梦白也不意令阿风知晓二人之间的暗流, 微微一笑,当着贺凤臣的面,便又继续亲她, 吻她,将她哄睡之后, 自己也轻轻合上眼皮。
本拟闭目养神,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眼皮竟不自觉越来越沉……-
昨天睡得太早,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阿风就睁眼了。
她醒的时候, 方梦白跟贺凤臣都还在睡。
天还是黑的, 远处的山像化开的墨。
时间还早,她谁也没有叫醒,干脆又继续躺在地上, 仰头看天上未落的星星。
孰料,起身的时候, 胳膊一不小心撞到了贺凤臣。他本就敏锐,长睫动了动, 缓睁开一双含着水汽的凤眼。
昨日他睡得并不安稳, 亲眼见阿风他夫妻二人亲密,他半夜又做了个梦。
只不过梦里,按着阿风的肩膀亲她的是他。唇舌交缠,他浑身发热, 面颊烧红,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这些时日一直深受催1情药的困扰,破庙里那一回不过是令药效暂时压制,这几天又有复萌之兆。
他频繁做梦,常常分不清梦境现实,每天早上醒来又硬又痛,流满了衣裳。
因此,当睁开眼,眼前倒映出少女惊讶的面色时,贺凤臣脑子里嗡地一声,便如一点火种落进了薪绒。转瞬变成燎原之势,熊熊大火瞬间焚毁了他的理智。
身体的本能快于意识一步,已先长臂一揽,将她揽入怀中。
没想到会吵醒贺凤臣,阿风愣了一下,下意识想道歉。哪知道,一翻身,被他压在了身下。
“二哥?!”她大脑还是懵的。
贺凤臣骨节分明的大掌,按着她的手腕,垂眸瞧着她,乌发如瀑般滑落她颈间。
眼前不断浮现出,昨夜她同方梦白缠吻谑笑。
女孩子脸红如玫瑰,但眼神极亮,比之同自己亲昵时的抗拒、懊悔,被方梦白搂抱着她显得大方,幸福许多。
凭什么。心底一字一顿反问。
方梦白昨日抚她肩头,遥遥望过来的一眼,仿佛提醒他永远也见不得人的身份。
……嫉妒,不甘,犹如毒蛇啃噬着心扉。他指腹淡淡抚过她唇瓣,心想,何时,她才能在他面前大方、享受呢?
“二、二哥?”对上那双幽深的眼,阿风头皮麻了。
贺凤臣摸了摸她唇瓣,倏地低下头,吻了下来。舌尖轻车熟路地钻入她的口腔,纠缠起她的舌头。
阿风大脑一声嗡鸣。
阿白!她可没忘方梦白还睡在他俩身侧!
这可不比破庙那回。
他的舌尖冰冷而濡湿,蛇一般往她喉咙里钻,阿风又急又怕,吓得鼻尖冒汗,慌忙去推。
“二哥,别!阿白还在……”
可贺凤臣却恍若梦游未醒一般,长长的眼睫摩擦着她的眼睫,鼻息喷洒着她的面皮。
“嗯……”
这人一亲起来,便好似色中饿鬼投胎,双颊晕红,放1荡得全无神智可言。
一想到方梦白正睡在两人身侧,随时可能会醒,阿风急得浑身冒汗,简直恐惧到极点。
她用力去推,反被贺凤臣单手扭住手臂。他苍白的手缓缓在她腰身流连,顺势解她的衣带。
“二哥。”她甚至都不敢喊太大声,又急又怕之下,顿红了眼圈,眼里有泪。
她含泪的双眼倒映他眼底,贺凤臣手微微一滞。
也就这一瞬间,让阿风瞅到间隙,忙手脚并用爬出他身下。
才爬出几步,终以为逃出生天。贺凤臣倏地用力一拽,将她拽回身下,苍白的大掌隔着裙摆布料,掌心紧贴她大腿软肉轮廓,用力一捏。
他手劲奇大无比,腿肉满溢而出,阿风疼得倒嘶了一口气,大腿顿时被捏出五道鲜红的指印子。
正这时,他竟将她大腿抬高,夹住他劲瘦腰身。
他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了?! 这个姿势令她几乎敞露无疑,阿风惊惧之极,一时间连身旁的方梦白也无暇顾及了,挣扎得愈发激烈,连声哀求:“二哥,二哥,你醒醒!”
贺凤臣抬掌轻轻压上她口鼻:“嘘。”
因为阿风挣扎剧烈,贺凤臣不得不追逐她身躯移动,二人叠被一般在草地上磨蹭着,险些撞上身侧的方梦白。
手臂短暂触碰到方梦白清瘦的脊骨,阿风眼里蓄着的眼泪终于一下子流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她眼里太过明显的恐惧,唤回了贺凤臣的神智。
他愣了一下,仿佛被火燎到,松开了她。
“我看到了。”他怔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突然说。
谢天谢地。阿风长松了口气,慌忙裹紧衣裳,拉开了点跟他之间的距离。
贺凤臣抿了抿唇:“抱歉……我刚刚不太清醒……”
阿风迷茫,这时才有空问他:“看见什么了?”
贺凤臣:“看到他亲你了……”
昨天……阿风面上发烧,昨天她跟阿白胡闹的时候,他竟没睡吗?
贺凤臣犹豫了一下,膝行凑近,仰起脸,轻轻舔去她鼻尖的汗珠,“阿风……也亲亲我罢……”
阿风揣着一肚子的气瞬间哑火,呆了半秒:“这对么?”
贺凤臣:“你都亲他了。”
阿风:“他、他是我夫婿。”
“是前夫。”贺凤臣纠正。
阿风:“……”
“这不一样。”她艰难回。
贺凤臣:“这不公平。”
阿风:“……”
没得到她的回复,贺凤臣又垂下眼。
因方才的挣扎,她衣襟半散,几近呼之欲出,山峦起伏一般,好似流淌着蜂蜜、美酒与丝绸的丰沃大地。
他目光霎时幽深。
“可是阿风我好难受……”他缓缓将头脸贴着她的前胸,轻声说。
阿风一个激灵,像被丢进油锅里的鱼,煎熬地抓耳挠腮,像蹦出油锅,却又受限于贺凤臣,无助地在锅边蹦跶。
她既不敢高声,也不敢乱动,生怕吵醒了方梦白,就连挣扎也像是欲拒还迎。
“二哥……”冷静下来想想,他这状态明显不正常,“你药效又发作了吗?”
贺凤臣唇间在她膻中游移,轻轻咬她前襟,“嗯……难受……”
他好像真的很难受。
少年像只雪白的猫儿一般,不断摆头在她胸前轻蹭。眼角红红的,泛着濛濛的水汽,阿风险些就要动摇了。
阿风一呆,慌忙拢了衣襟,飞快瞥了眼睡中的方梦白,“不行不行!”
贺凤臣也没强求,唇瓣下移,埋头咬了一口,“那便隔着衣服……”-
一轮红日挣出天际,太阳渐渐升了出来,日光晒干了夜露。
阿风仰面躺着,脸红得几乎能滴血,风一吹,诃子凉津津黏着肌肤。
贺凤臣吃了好半天才抬起脸儿,唇瓣吃得红红的。柔弱无骨般趴在她胸前,眯着眼,意态餍足,“多谢……”
阿风:“……”一动不动,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侧,像条绝望的咸鱼。
……她不想活了,活不了一点。
她痛恨自己的道德水平。
她是个坏人,是个对婚姻不忠的负心者。
她不敢往阿白的方向多看一眼,心几乎快跳出嗓子眼里,吓得浑身瘫软。
贺凤臣趴在她肩膀,眯眼喘息,“嗯……”媚眼如丝,春1情泛滥,显是回味无穷。
阿风半天没动静。贺凤臣瞧了她一眼,拉她起来。
“当心。”阿风慌乱道,“阿白、别吵醒他!”
贺凤臣也瞧了方梦白一眼:“我方才设过结界。”
阿风:“啊?”他什么时候设的,她怎么全无觉察。
贺凤臣又补充说:“他听不见。”因昨夜觉得方梦白嘴脸可恶,他便悄悄用了个小术法令他沉睡。
没想到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阿风瑟瑟的模样,令他有些着迷,移不开视线,她舒服得眼眶都红了,想要挣扎又不敢,小小的一团,在他身下发抖。
他情不自禁想要看到更多。
她不知道,反而更容易任他施为。索性便一直没告诉她。
阿风:……合着她刚刚白担心了?
她气得瞪他一眼,干脆站起身。
贺凤臣握着她的手,将她往怀里一带。阿风转了个圈,就被他抱在怀里,坐在他腿上。
两个人肉贴着肉,都汗津津的,乌发也交缠在一起。
她皱皱眉,正想推开他。
贺凤臣便已附唇她耳畔,啄吻她耳朵,轻轻呵气:“阿风,已经是第二次了。”
阿风一愣,挣扎的动作不知不觉顿住了。
第二次……
是啊,破庙那次可以说是不得已……可是这一次呢,算什么。
可一,不可二。
这一次,算真正出轨吗?
阿风心里惘惘的,沉甸甸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贺凤臣说完,便主动放开她,解开了对方梦白的禁制-
于方梦白而言,只是做了一个极深的梦罢了。
方梦白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极深。醒来时,他心里一紧,极为错愕。
他素性谨慎,何时在野外一睡不醒了?
他第一反应便是去寻阿风的下落。
“阿白……你醒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抬眼见阿风好端端地坐在自己身边,方梦白松了口气,微微苦笑,“唔……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睡了多久?”
说着,又想起贺凤臣,一边偷眼去觑贺凤臣。
阿风、贺凤臣,一个坐着一个站得远远的。
该说不说,方梦白登时又轻轻吁出一口气。
阿风心里虽有点乱,可到底比前次有了经验,再面对方梦白时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也没多久。”她说。
至于贺凤臣凝望远处的神情,更是心平气和,吐气如雪,不染尘俗,哪有方才媚态横生的妖艳之态。
哪似方才当着她夫婿面险些强奸了她?
见方梦白醒转,他举步而来,低头扫他一眼,淡道:“既醒了,那便回罢。”
第48章
昨夜, 贺凤臣便已去信给了罗纤,今晚不回客栈。
二楼包厢内,天光才破, 罗纤、薛荷等人便已围坐了满满一桌。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们积极。实在是最近的事太过离奇。由不得他们不聚在一起拿出个章程来。
“正巧, 趁着贺、方二位, 同阿风道友不在。”罗纤居上座,正襟危坐说,“两家的事……诸位是怎么看待?”
薛荷、林镜交换个视线, 都保守得没立刻开口,毕竟变心的是他们的大师兄方梦白。
倒是冯一真, 人生得高大,性子也粗放,说话做事也享不了那许多。大剌剌直接道:“嘿,搞不懂贺师兄跟方师兄干嘛呢, 若说他们夫妻两个难得重逢, 逛逛灯会,花前月下也就算了,怎么还捎上了阿风道友夜不归宿。三个人有什么好看的?大家睡一个被窝, 你瞪我我瞪你呗?”
罗纤:“冯师弟!”
冯一真缩缩头颈:“……如今本来就乱,又多出个阿风道友, 她一介凡人,牵扯到这些事里, 师兄怎么还领她入了道, 将人带回了仙人界,这不害人家姑娘么?”
罗纤蹙眉叹口气,她又何尝不感到棘手?
“升鸾已促成二人和离。此事,阿风道友也是无辜。但升鸾糊涂, 既已和离,便不该再画蛇添足。
“方道友身负血海深仇,危机四伏。阿风道友生于凡人界,长于凡人界,纵使现今入了道,又岂是她一介凡人所能处理的?”
冯一真一拍脑门:“……难道!这便是贺师兄的谋划?!借刀杀人!”
“什么借刀杀人……借、借什么刀?”林镜胆子最小,此时已骇白面色,哆哆嗦嗦问。
冯一真击掌感叹:“我还以为师兄变性,原还是那个狠辣的食人花!”
罗纤:“……”
薛荷觉察到罗纤弦外之音,也不理那两个蠢蛋,终于开口:“依罗道友看,该如何是好?”
罗纤虽单名一个“纤”字,行为处事,却不见纤弱,反倒颇为强硬,“以我之见,不若将阿风道友送到个安全的住处,待南辰危机解除,方道友恢复记忆之后,再着手处理他们之间这笔情账。”
最重要的是,留阿风在方梦白身边一日,方梦白待阿风用情越深,贺凤臣受血脉反噬便越深。
罗纤出身兰阳罗氏,兰阳罗氏虽非世家大族,在仙人界也算小有名气,她父亲便是个风流成性的。
在她看来,男人好色如狗改不了吃屎。
一时为色相所惑,是人之常情。
可只要太一、白鹿仍是盟友。
以贺凤臣的家世出身,能力修为,才学素养,他才是最适合与他并肩而立的妻室。
正如她亦出身世家的母亲,父亲纵使再好色风流,也绝不敢同母亲和离,几百年来,待她仍极为敬重。
薛荷提出异议:“可这样,对阿风道友是不是不太公平?”
“你有没有想过,方道友对阿风之爱,或许只是因为失忆的影响呢?”
“等他恢复记忆,发觉自己真爱是贺凤臣……”
薛荷一怔。
罗纤环顾四周,强调:“我想,方丹青,贺凤臣二人从前之情深义重,想必在座各位也是有目共睹。”
林镜蹙眉:“可贺师兄性子素淡,瞧着也不似没有容人之量……”
冯子真插嘴:“那也未必,你难道忘了贺师兄初出茅庐时那逞凶斗狠的行剑风格?”
薛荷轻轻:“就怕他心里不快活,对阿风道友心存怨言,不好表现罢了。”
四人正说话间,包厢房门被人敲响,却是阿风一行人回返。
四人交换了个眼神,忙止住话头。
罗纤起身迎接: “你们回来了?”
方才讨论的正主出现,四个人都忍不住多瞧了他们三人一眼,
贺凤臣点点头,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阿风,方梦白也并无任何异样之处。
见众人都在,贺凤臣视线缓扫过屋内,淡声发问:“我们何时出发?”
罗纤:“你们回来了,就今日罢,免得夜长梦多。”
阿风初来乍到,心知自己的处境,因此罗纤,贺凤臣等人商讨之时,她从不主动插嘴、说话。
几人很快便将行程商定下来,退了客栈,换了车马,继续向太一观进发。
这一路上,罗纤虽有意探究一番阿风他们三人的关系,探问探问阿风的口风。可惜他们三人几乎是同进同出,同食同寝。
贺凤臣待阿风的态度也极为平静,妥帖,并不似心存芥蒂的模样。
临近太一观治下一个名唤陈县的小城。
众人将水囊灌满,原地修整。
罗纤思忖着,拿着水囊正要去找阿风。
贺凤臣轻颔首:“我来罢。”
说着便走到阿风身边。
阿风同方梦白并肩席地而坐,坐了一天的车,她头发都颠得散了,正一边篦头发,一边跟方梦白,脸贴着脸说小话呢。
“阿白,你紧张吗?”
方梦白微微一笑,好似成竹在胸,“我不紧张,阿风,你也不必紧张。”
阿风不太信:“太一观是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呢……还有那位许真人,二哥的师父。”
她这个尴尬的身份,也不知人家要怎么看。
“你说你不紧张,我才不信。”
方梦白洒然一笑:“我若紧张,又如何能令你依靠?”他说着,将阿风往怀里一揽,安慰说,“……人非圣贤,咱又没真修成个得道高人,喜怒哀乐,紧张害怕,都是人之常情,不必介怀。
“不过,若问我……我之前倒有些害怕的,后来就不怕了,你猜为什么?”
阿风顿了梳子:“为什么?”她还以为他会说出一些把人当大白菜,大萝卜之类的套话。
方梦白握紧了她的手,瞬目微笑,“想到你,我便不紧张了。想到咱们夫妻初来乍到……你义无反顾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我绝不能辜负了你,定要打叠精神,绝不能让你被人欺负了去。”
“只要一想到你在我身后,我就只有无边无尽的勇气,哪里还会害怕呢?”
阿风“啊”了一声,内心触动,羞红了脸,“阿白……”
方梦白见她感动,内心亦是极欣慰,他方才说的话并不为假,他忆到底未全复,心底也有些发憷。
可只要一想到阿风,便又生出无限的柔情与豪情来。
夫妻二人正窃窃私语着。贺凤臣走了过来。
他清姿颀长,行步款款,很是矜持。
因众人此时都留意着他与阿风之间的暗流涌动。
他一走过来,四周便一静。唯恐他发难。
他身量太高,不得不在阿风面前半跪下来,垂眸将水囊递到她唇边,“渴了吗?”
四周一瞬间更是静得吓人。
方梦白一愣,住了嘴,也不知作何表情,便微微一笑,笑容有点古怪。
在这一片古怪的寂静之中,
正在喝水的罗纤差点儿打翻了水囊,拭剑的薛荷差点削到手指,咬着干粮的冯一真,差点儿□□粮噎死,呛得惊天动地。
众人疯狂交流着目光,眼神不过惊骇二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不成贺凤臣他真是个贤妇?何时见他这般体贴?
视线中心的阿风却毫无觉察。对于贺凤臣的照顾,她早已习以为常。
无比自然地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将水囊又递给方梦白,“阿白你也喝。”
方梦白叹了口气,无可奈何接过饮了。合上木塞时,正听到阿风在跟贺凤臣说话。
原是贺凤臣见她头发细软难梳通,主动请缨问她要了梳子,“我帮你。”
阿风纳闷:“你会梳吗?”
众目睽睽之下,贺凤臣“嗯”了一声,拿着梳子坐到她身后,替她细致地篦起了头发。
阿风大奇,扭脸问:“我平日梳的那个发型你会梳吗?”
贺凤臣按住她头,摆正她:“会。”
“你还会这个?”
贺凤臣一只手捧起她一缕头发,用梳篦一截一截慢慢通:“看你梳过。”
他下手如此老道,还晓得难梳的头发分段通,阿风吃惊不小:“你一次便会了?”
贺凤臣玉白的指尖理着她头发,熟练地挽出个垂髻来,嗓音淡淡的浮玉一般:“一次不会,但我看了很多次。”
阿风的脸不知怎么又热起来。
……看了很多次。她捕捉到他话里的隐藏信息,又怕自己多想,心里不禁咚咚直跳。
……她怎么一点儿都没觉察,贺凤臣还留心过她梳头。
“怎么?脸这么烫?”贺凤臣最后抿顺了她鬓角一缕碎发,垂首柔声问。冰凉的指腹细细滑过她后颈,指尖滑腻,细白如兰花瓣。
她整个身子都被他虚虚半圈在怀里,嗅到他那股如兰似麝般的芬芳,浑身都有些僵住。
或许是因为今早才有过亲密接触,她全身上下的肌肤如今对他敏1感得吓人。
他如玉的指尖稍微有点触碰刮蹭,她便涨红脸,不自觉瑟缩,从后脑勺通电到前胸,又从胸口贯入脚趾。
玉润冰清的嗓音在耳,更有些重合早晨那妩媚的喘息呻1吟。他埋首,垂着眼睫毛,吮酥酪一般,舔吃得认认真真。睫毛一下下轻轻搔她肌肤。
她之前食客的专业素养也被他学个七七八八,非一边吮吻,一边抬眼发表评论:“阿风……很软……喜欢,好喜欢……”
一边合掌轻拢,眉眼微泛惊奇,孩子般玩得不亦乐乎。
那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浮现,当着阿白跟众人的面,不合时宜地回想这些,阿风羞窘得将身子蜷缩得紧。
……那可是众人眼里,阿白名义上的男妻啊……她怎么又跟他……
贺凤臣摸摸她肩膀,顺势几乎将她端在怀里。他视若未见她的窘迫,继续为她鬓间簪一支白玉钗。
这一幕,落在罗纤等人眼底,无疑又于各人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林镜忍不住小声嘀咕: “贺师兄跟阿风道友……怎么弄得好像磨镜对食?”
冯一真听到新鲜的词,不禁凑前:“磨镜,对食?”
林镜不太习惯这个黑脸道人的行事作风,不动声色往后挪几步,这才耐心解释说:“……有些宫女,宫中寂寞,会凑个对,彼此慰藉,那有些大户人家的妻妾,关系甚好,相爱相昵,也是这个道理。”
林镜性子内敛,但平日里就爱看些乱七八糟,风花雪月的话本子,薛荷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厉声出言敲打:“林师弟!”
林镜洋洋洒洒说这一通,这才后知后觉意识不对劲,涨红脸,不敢吭声了。
阿风心底煎熬得厉害,贺凤臣替她梳完头,竟稳稳坐着,再没挪动过。一只手蛇一般缠上她肩头,亲昵地与她依偎。
阿风打个激灵:“贺道友,还有多久到?”
“嗯……”贺凤臣鼻音轻哼,怔怔动动眼睫毛,好像这才从亲昵中回过神来,“快了,最迟明日正午。”
阿风失望:“那还要好久。”
贺凤臣:“累了?”
阿风:“是有点。”
这一路为了低调行事,他们没有御剑,都是车马、走路交替轮换着来的。
古代的道路条件……就算仙人界也不过如此。
更何况,这两日,在阿风看来仙人界与凡人界也并无什么不同。
她晕车晕得厉害。
贺凤臣淡淡道:“累了就歇息。”
阿风:“……”说得很好,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
她正腹诽间,脑袋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揽过。
阿风一惊,“二哥?!”
贺凤臣垂着眼,抱着她的头,摁在他大腿上:“睡罢,出发了我再喊你。”
目睹这一切的方梦白微笑着握紧了水囊:“……”
他只是在喝水,又不是死了。
毕竟他才救过他夫妻二人性命,身份又尴尬,简直理直气壮将自己当阿风姐妹腻友了,当着众人的面,方梦白委实不好同他置气。
再说阿风也不吃亏。贺凤臣待她越好,她便越能在太一观站稳脚跟。
说到底,不舒服的不过是他这个善妒的妒夫罢了。
可若真让他眼睁睁瞧着妻子同别的男人亲近,就不是他方梦白了。
方梦白微微一笑,强压下心底的醋意,硬挤进来给阿风捏腿:“累了……腿酸不酸,我帮你揉揉?”
原本没贺凤臣强行膝枕,阿风就已经够尴尬了,现在又挤进来一个方梦白,她大吃一惊,尴尬得涨红了脸。
……这还在外面呢!那么多人看……
大家一起赶路,她也就累了点儿,怎么弄得这么大一番阵仗。
她能感受到罗纤、薛荷等人明里暗里复杂的视线。
阿风心中大感折磨,瞬间好像被动变成了公共场合亲亲抱抱的小情侣之一。
她慌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用力将两个人统统推开,丢下一句:“我回车歇会儿。”便逃也般的钻进了车里。
隔了一会儿,方梦白也钻了进来。
阿风见他躬身往里钻,心中忿忿,没忍住轻轻踢了方梦白一脚。
方梦白一个不稳,差点乌龟翻身,四脚朝天从马车里栽下来。
他忙扶住车壁,险险稳住了身形,苦笑着凑上前,“又生什么气,姑奶奶!”
阿风窘迫得压低了嗓子:“刚刚二哥发疯……你也发疯?”
方梦白拍拍身上的灰,酸溜溜的:“怎么?你二哥能得,我不行?”
阿风大怒:“你以为我想吗?二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缺心眼得很。”
方梦白微微一笑,语气凉凉的:“我瞧你方才可得意了。众目睽睽之下,有这样一个美少年伺候你,哦错了,是美老年。”
阿风本来挺生气的,可看方梦白破防的微笑,顿时就乐了。
怎么就醋成这样了?
“我倒是听说修士洗髓伐毛,去芜存菁,全都是美少年美少女,”她故意吓唬他,“反正我俩都离婚了,我岂不要好好挑个十个八个的?”
她这段时日也感觉出来自己变好看了不少,肌肤便细腻了,毛孔也变小了,牙齿变得洁白坚硬,头发变得乌黑顺滑。
方梦白微笑,微笑,微笑不下去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方梦白努力保持微笑的样子,让阿风一下子就来了劲儿,继续逗他,“反正他们都认为你跟二哥才是一对。”
方梦白风轻云淡:“那也不行。”
阿风:“我们不是和离了?”
方梦白突然不说话了,瞧了她两眼,竟一笑,语气有些凉凉的:“那我们之前也实打实成过亲,三生石上刻过的名字,阴间生死文簿里落过笔的。”
阿风被他凉凉阴阴的语气吓个哆嗦,兴许是早上才背着他做过那样的事。
方梦白之前也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但今天在她听来,却阴得有点可怕:“……你说得好吓人……”
“吓人么?”往常,阿白总要给她道歉了。可不知怎的,见她瑟缩,方梦白竟微微一笑,笑里还多见真心实意的快活,语气仍轻飘飘的: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们一日做夫妻,便是死了,到时候阎王殿里报到,说起那毕生生平,少不得也要提及于某年某月跟阿风结过夫妻。”
他知她是个糊涂蛋,怂包蛋,遇上贺凤臣这也糊里糊涂,衣冠禽兽般不知廉耻的人,轻而易举就被人勾得晕头转向,傻不愣登就跟人姐姐妹妹般抱一块儿了。
他方才见他二人抱一起梳头,心里不爽,有心敲打敲打,吓唬她一番,语气愈发凉飕飕的。
“所以,阿风,你说呢,咱们算不算夫妻?人之生平,功过是非,生死簿里都记着呢。”
第49章
队伍稍事休整之后, 继续出发。
果如贺凤臣所言,在第二天晌午时分抵达了太一观前。
这仙门第一大观,便坐落在延亘不绝的云川山脉之间。
万壑争流, 千崖竞秀。壁立千仞, 浮一片川也般的云头。
缭绕云雾间, 只见一座巍峨挺拔的笔峰,高出群山百丈,鹤立鸡群于群峰之间, 其上玉宇飞宫,楼阁峥嵘。
“这正是云川的主峰, 步天峰。”
此时此刻,站在步天峰上门前,罗纤朝着峰顶遥遥一指,介绍道。
步天峰的山势极为惊险, 仿佛天宫掷落人间的一枝毛笔, 山体几乎呈直线型,毫无转折缓冲之处。
阿风正震撼这自然造化时。
贺凤臣却倏然开口:“这便是太一了,我的提议, 你考虑如何?”
“什么提议?”阿风纳闷。
方梦白,罗纤等人也纷纷不解看来。
贺凤臣平静道:“我可以引荐你拜入丹华真人门下。”
所谓丹华真人, 指的便是太一观如今掌教,贺凤臣之师尊许抱一许真人。
罗纤大惊:“师弟这怎么使得?!”
方梦白兀自迷茫, 问阿风:“你要拜入许真人门下?你们何时决定的?”
“为何使不得?”贺凤臣反问, “修士求仙问道,天赋机缘缺一不可,阿风有天赋,亦有机缘。”
罗纤心里早打量着先将阿风送离, 又如何肯答应她拜师太一?
“这……于理不合。许真人百年前早已不再收徒了。”
罗纤蹙眉:“凡有心求道太一的,也需先过了‘登天梯’的考验,才算我门弟子。
“我晓得你是掌教亲传,可也不能罔顾了门规,大开方便之门,否则对其他弟子不公平,传出去别人要怎么看……不能服众。”
贺凤臣:“古来修士求仙问道,天赋、机缘缺一不可。修真是最残酷的,没有险缘的,纵有天赋,到头也不过在散修之流沉浮。
“阿风不缺天赋,而她,既然能遇到我。”少年容色静冷,淡淡语气之中尽显傲意,“我丹华真人座下嫡传弟子,便是她的仙缘。
“能得我引荐她入门墙,便是她仙缘深厚的体现,这是夙世的福报。旁人又岂能闲论是非?”
阿风在一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有些听不懂,但好像……贺凤臣要给她开后门,boss直聘?
把开后门说得这么义正言辞,清高孤傲,也算一种天赋了。
罗纤一噎,修士最重机缘,她竟也指摘不出什么不是来。
贺凤臣这才又看向她:“阿风,你可愿拜师太一?”
方梦白蹙眉,“等等,为何不能拜入我白鹿?”
贺凤臣不以为然:“白鹿山高路远,如今又被南辰所困,若你能一日之间,往返太一、白鹿,杀尽南辰弟子,手刃紫极老儿,自然可教阿风拜入祭酒门下,做你的小师妹。”
方梦白:“……”
贺凤臣漆黑的眼,静静瞧她,敛了一身傲骨,耐心等她回复。
进入云川地界,这一路所见之浩气横流的仙家气象,阿风也有些意动。
……可她不想当开后门的关系户。少年意气,总想试试自己的锋刃。
她问,“登天梯是什么?”
罗纤松了口气,顺坡就驴,遥遥向前一指,“道友可曾见步天峰上的楼梯?”
阿风仔细一看,果然看到陡峭的崖壁之上隐约着的铁索石梯。
“这便是登天梯了。这是我门遴选弟子的方式,过了登天梯便算我门外门弟子了。”
这地势果然险峻。但她如今是修士,修为、体力自不可同日而语,石梯虽险,阿风思量,对而今的她来说,似乎还算不得什么。
“仅是如此吗?”
罗纤摇头,想让她知难而退,“只是向上爬,算不得什么,只要胆大,心细,体力够好就行。重点是,这天梯其实也是一方小幻境,登天梯时,会经历严寒、酷暑等诸多幻象考验,道心不坚者,便有失足坠崖之险。”
阿风一愣:“没安全措施?”
罗纤道:“求仙问真又岂是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不历经艰险,舍身取道,又怎能求大道?”
阿风一愣,腹诽,还真不愧是网文特有的丛林法则型修真社会。
罗纤只想吓她,令她知难而退,并不想伤她。劝道,“这道天梯危险,道友暂寓居我门,便是想学点什么,也可求教诸位长老,不必非得拜入太一。”
阿风又不傻,罗纤好言相劝是真,心存轻视不肯叫她拜入太一也是真。偏她们这种年轻人骨子里就是“不信邪”。
因被成了贺、方二人之间的小三,她身份本就尴尬。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做方梦白的附庸进入太一,恐怕还是要被人瞧不起。
为什么不能靠自己的能力,堂堂正正走进去。
“我想试试。”想了想,阿风坚决说。
“阿风!”方梦白一惊,出言不赞同,“不可!”
贺凤臣却面露赞许:“好。”
方梦白瞪他一眼,贺凤臣视若不见。
“阿风……你难道没听罗道友说天梯危险?”方梦白蹙眉。
阿风兴致勃勃:“再危险的事我都做过了,阿白你就别担心啦。”
方梦白顿时无言以对。可不是吗?
野猪那次,木龙那次,她哪一次听过他的了?早知她是个拿定主意,就难被说动的性子,又有贺凤臣这个同伙在旁撺掇。
方梦白白了贺凤臣一眼,无奈叹口气,面向罗纤,拱一拱手,“敢问可否两人同行。”也罢,她铁了心上刀山下油锅,他舍命陪君子便是。
薛荷、林镜都吃了一惊。大师兄要登天梯参加太一的入门考核?
罗纤一愣,尚未答话,贺凤臣抢白道:“可以。太一观每十年一次开门招生。各地有识之士,素来成百上千人,浩浩荡荡,齐试天梯。”
他又道:“我从旁陪着他二人。”
罗纤更是呆住了:“你……不回去拜见真人吗?你一去这些时日,真人很是担心。”
贺凤臣摇头:“不急一时。还请师姐先行,代我向真人告罪、行礼,说明缘由……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不肖之徒便来自拜会他老人家,问他老安。”
“一个时辰?你要阿风道友一个时辰登天梯?一直以来,天梯之试少说也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
贺凤臣从容淡道:“她是我教出来的。我信她。”
阿风:“……”不要啊。可别信她啊。她虽然有心一试天梯,可没想这么卷。
贺凤臣代她装叉,果然将罗纤给震住了。
三人心意已决,她也只能无奈行事,先行上山。
临走前叫走冯一真,薛荷,林镜等人。
薛荷此次前来,本就肩负了师命,拜会许真人,献上仙宝,谢其仗义相助,庇护方梦白。
薛荷心道,大师兄陪阿风小嫂子考试,应当不算参考。
她对方梦白很有信心,纵使大师兄失忆,但见过从前大师兄之风华绝代,也不会将这小小天梯放在眼前,更莫说,还有贺嫂子作陪。
留下一句,“阿风道友小心,我们在山顶等你好消息云云”的勉励之词,便先跟着罗纤去拜会许掌教了。
在贺凤臣的带领下,阿风站到了天梯前。
抬头一看,只见石梯陡峭,一线贯通天地,上部没入缭绕的云雾之中看不分明。
又低头一看,石梯经年累月,被磨得光可鉴人。
附近的大石块上还沉着点暗褐色的血迹,不知道是什么,看得人毛骨悚然。
她又摸了一下铁链,触手很滑。
她顿时不敢轻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阿风,你先上。”方梦白一见这石梯环境,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阿风心知,他让自己先上,是好接应自己,以防她失足坠空。便也不再挑战阿白脆弱的神经,点点头,捋起袖子。
贺凤臣倒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等他们商议,待他们拟定,这才道:“请。”
他们先后上了天梯,他便跟在他们之后安静相随,并不出言提点半句。倒是十分有原则,显得铁面无私-
罗纤带着薛荷、林镜等人上了步云峰,这一路上遇到不少太一观弟子。
太一观弟子知晓她是去接应贺凤臣的,见她回来,都很激动,“是贺师兄回来了吗?!”
罗纤心中轻叹。贺凤臣生得貌美,修为又奇高无比,在太一观内很是收获一批拥趸。
罗纤:“是,你们师兄已经回来了。”
一小师妹问:“师兄呢?怎么没看到师兄在哪里?没跟师姐一起回来吗?”
罗纤怕出岔子,万一人都拥到登天梯如何是好,“他山下还有事要处理,过会儿再去拜见掌教。”
正好言相劝间,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冷笑,浑如个霹雳一般当空炸响。
“回来了不先面见尊长,处理什么要事?月余不见,他贺凤臣倒是更嚣张了,目无尊长的东西!”
罗纤蹙眉:“萧朗……”
一众师弟师妹纷纷向声源怒目而视。
人群中,大踏步走来个身姿挺拔的青年男子。
其人身长八尺,眉眼生得倒也算英俊,双眉斜飞,目若寒星,鼻似悬胆,就是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
仔细一看,竟是攃了一层厚厚的白粉。眉毛涂得浓黑,嘴唇也涂得红红的。
笑起来,脸上的粉扑簌簌抖三抖。又因天太热,脸上的口脂、眉黛也被汗水晕染了一大半。
他生得健拔有力,涂脂抹粉未如何郎风流,反倒破坏了原本的英武,显得不伦不类。
这青年在众人面前明显积威甚重,众人虽面露不满,却在他走过来时,仍不自觉让开一条道来。
罗纤蹙眉问:“你来做什么?”
萧朗冷笑连连:“我那好师弟……不,该说好师妹才是。我那好师妹带着情郎回山,我可不得来迎接?”
罗纤心里头对他极为厌恶,“萧朗!你嘴巴最好放干净点,再这样侮辱同门,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萧朗目光闪过一抹阴鸷,似笑非笑道:“难道我说得有错?这小子自甘下贱,嫁个男人为妻,没卵子的货色,我难道还说不得了?”
一旁,跟随罗纤等人一同上山的薛荷,林镜,不意撞见师妹这一桩口舌是非,顿时面露尴尬。
当着薛、林二人的面,罗纤不想跟他纠缠,冷冷道:“我尚要去拜见掌教,还不让行?否则,修怪我也治你一个目无尊长之罪!”
那萧朗闻言,轻蔑地笑笑,退开半步,倒也未曾真的继续纠缠。
只在罗纤转身之后发出愉悦轻笑:“去罢去罢。掌教是贺凤臣那小子嫡亲的师父,你呢,你是他亲娘!如今他那个断袖的情郎犯了事。可不是又给你们找了个奶儿子?”
“咱们太一观什么地方,竟沦落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来了。”
他笑意盈盈,嗓音却暗含灵气,声振数里之远。
罗纤面色愈发难看。
薛荷皱眉问:“抱歉,恕我失礼,不知这位……跟贺师兄有什么仇?”
罗纤回过神,苦笑了一下,叹口气:“……教你见笑了,一言难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位名叫萧朗的,是我师弟,贺凤臣的师兄。”
“虽是师兄,当年跟升鸾入门也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
“他二人入门时间相近,一起修炼,周围的师长,同门,难免就经常把两人放在一起比较。
“竞争是难免的。升鸾长得漂亮,一进门,便获得了来无数师姐师妹们的追捧。”
罗纤说到这里,也自觉无奈。
“莫说师姐师妹们了,他漂亮得像个女孩子,便是许多不明所以的师兄师弟,也对他暗暗倾心。
“萧朗你也看到了,他样貌也英武。可跟升鸾比就差得远了。
“他这人性情偏激,争强好胜惯了,很不服气升鸾被众星捧月。暗地里就骂他是个小白脸,绣花的枕头。
“可升鸾除了长得好,偏偏在修炼一事上也是个举世难出的天才。算数韬略、医卜星相,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文武兼修,琴剑双绝……”
薛荷闻言,倒是对这萧朗生出几许同情之心来。大师兄没失忆前也是这样的人物,他们这些小辈弟子还好,师兄师姐们可没少被大师兄压得抬不起头来。
将心比心。身边一直有这么个惊才绝艳的别人家的孩子,那确实还挺难受的。
“倘若萧师弟只是个庸才便也罢了。”罗纤叹道,“偏他也算个英才,放在哪里,都能称得上一句少年才俊了,不论如何努力都差一截能不难受吗?”
林镜恍然:“那萧道友就这样记恨上了贺师兄了?”
三人一边交谈,一边朝着太一观掌教许抱一隐居的草庐而去。
罗纤摇头:“不,单单如此,还不至于变成现今这不死不休的仇怨。”
“萧朗他后面喜欢上我门内一位师妹。”
薛荷“啊”了一声,轻轻叫出声,“那师妹看上贺师兄了?”
罗纤:“可不是如此么?萧师弟爱甚了那位师妹,咽不下这口气,就去找升鸾决战。”
林镜已经不忍心听下去了,“一定输得很惨吧。”
罗纤心道,哪里是惨!贺凤臣根本对那师妹,还有萧朗毫无印象!
萧朗找来时,他莫名其妙。
萧朗一气之下,出言不逊,贺凤臣皱眉,忍了又忍,最后嫌他聒噪,打断了一条腿,扔出了洞府。过往的同门将他狼狈全都看个一清二楚。
从此之后,这才算结下了萧朗不死不休的死仇,萧朗单方面的。
萧朗心性扭曲,多年来既记恨贺凤臣,又暗地里学他风雅,没他生得好看便涂脂抹粉。
三人说起这桩旧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丹鼎峰一间草庐门口。
罗纤这才住了口。
若不是两家如今关系紧密,她才不会对外人说这些家丑。而到掌教洞府门前,更不可能再多闲言半句了。
草庐依山傍水,门前一道浅浅的小溪淌过,几杆修竹,一丛兰草,几只白鹤在溪边玩耍漫步。
薛荷,林镜也都整衣肃然,门前纳头便拜。
“弟子罗纤,拜见掌教真人。”
“晚辈薛荷、林镜,奉吾师孔祭酒之命,略备薄礼一份,特来拜见丹华真人。”
话音刚落,草庐门便被人从里面推开,一道温和带笑的嗓音由远及近快步而出。
屋内走出个黑发如云,肌发光细的女冠来。
“是小纤回来了吗?来得可巧,我正打算出去钓鱼呢,若晚一步,还见不到我。”女冠生得方口宽额,天庭饱满,眉眼温和,背一杆钓竿。两袖翩翩,满面春风,慈祥可亲,见面先笑。
望见薛林二人,她奇道,“咦?还有孔青斋的弟子?他叫人送什么好东西给我了?”
见其人之平易善谈,哪里有一派掌教的威严?活像个凡间再普通不过的钓鱼婆。可薛荷,林镜等人都不敢疏忽,慌忙上前跟这位修真界鼎鼎大名的丹华真人见礼。
许抱一含笑着纳了几个小辈的大礼。
薛荷忙将早就备好的见面礼,并孔祭酒的信双手奉送。
许抱一也没推辞,和蔼地对罗纤说:“你先收着。”
又对薛荷,林镜二人道:“你们师尊近来如何?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我听说紫极纠集了几个门派,将你们白鹿团团围住,你师尊可还能应付得来?”
薛荷恭敬道:“师尊一切都好,南辰狼子野心,选错了对象。师尊而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大师兄。这里有一份信,由师尊托我师姐弟二人呈送真人。”
许抱一拆了信一阅,看罢,洒然一笑,“这信里说得客气。孔青斋那家伙……玉烛既跟升鸾成了亲,咱们就是儿女亲家了。”
薛荷心道,礼不可废,却不敢吭声。
许抱一微微笑:“我明白孔青斋的意思了,玉烛留在太一,他就放心好了,南辰的人不敢,也动不得他。
“这样,稍后,我回封信,你们带回去转交你们师尊,安了他的心。”
薛、林二人忙纳头称是。
许抱一回身将信交给罗纤,“我方才听山下的动静,可是升鸾跟玉烛回来了?怎么不上山见我?”
罗纤面色不变,照样恭恭敬敬。
薛,林二人则暗暗心惊于这位老真人耳力之敏锐,隔峰也能听到山下的动静。
罗纤略一思索,知无不言:“确是他二人回来了,只不过此行之中还有个叫阿风的道友,好教掌教知晓,这位阿风道友便是方梦白在凡人界失忆之后,新娶的妻子。”
这是贺凤臣一早便送回两家的消息。许抱一也不惊讶,她微讶的是罗纤说阿风要爬登天梯,贺、方二人都要作陪。
罗纤犹豫着说:“升鸾您也知晓,他性子外冷内热,恐怕是觉得辜负了阿风道友……对不起她,有意补偿,便想让她拜入太一……”
至于贺凤臣有心让阿风拜在许抱一门下,罗纤干脆没说,这不是她能说的,由她说反倒有些尴尬,像在滴眼药了。
许抱一年纪越大,玩心反而越重,通身的修为越接近返璞归真的顽童境界。
毕竟年纪大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看得开。而弟子们还年轻,那些情爱纠葛,辗转反侧,由她看来,实在有意思得很。
当初也是她劝贺凤臣不成,见他意已决,便也不再多劝了。
之前小徒弟那个清冷坚贞,非君不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竟多出个凡人女子,还被贺凤臣亲自领着入道,带回了仙人界。
许抱一闻言,顿生了兴趣,“在爬登天梯?何方的奇女子?竟能从升鸾手里抢人,俘获玉烛那高傲小子的芳心?”
第50章
此时的奇女子阿风已经后悔之前自己之前的年轻气盛, 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了。
长长的登天梯一路往上,仿佛没有个尽头。
阿风累得四肢酸软, 汗如雨下, 往下看是深渊万丈, 往上看是没入流云之中,一眼看不到顶的山体。
她人挂在绝壁之间,进退不得, 就算想反悔下山也不能了。
到了这个地步,人便是为了活个面子, 阿风硬着头皮,继续向上攀登。
方梦白也累得够呛,累得汗如雨下,面色涨红, 眼神也有些恍惚。
“阿白, 你没事吧!”阿风一边往上爬,一边分心担忧老公柔弱的身子骨。
方梦白刚想开腔,嗓子就抖。
瞥了眼身边的贺凤臣, 少年脚步轻盈,呼吸平稳, 冰肌无汗,发丝也未乱, 闲庭信步地像只在自家后院里漫步的猫儿。
瞧见贺凤臣洁净方雅的模样, 方梦白内心嫉妒,深吸了口气,不愿输给他去。
刻意夹着一把清润沉稳的嗓音,摇摇头:“我……没事……”
阿风这才松了口气。
如果说体力只是一重考验的话。那不断变化的四时幻境, 便又是另一重考验了。
她往前又爬了一截,忽觉狂风呼啸,霜风如刀,眼前铺下漫天的鹅毛大雪来。
风雪迷晕了她的视线,冻得她手指僵硬,差点摔到山下去。
她慌忙伸手去捞铁链子,掌心的汗水被寒气凝结成冰,攥着铁链忽传来一阵粘滞之感。
阿风:……
救,黏住了!!
她算是明白东北的铁栏杆为什么碰不得了。
下面的方梦白瞧见她突然僵在那里,喊道:“阿风?”
阿风欲哭无泪:“阿白,二哥,我黏住了。”
方梦白见状忙向上奋力爬了几步。
好在这登天梯能容两人并排,他瞧见她的窘迫,心疼得直皱眉,忙俯下身对着她掌心轻轻哈气:“没事,别怕……”
眼见只容两人通行的登天梯已被方梦白占据,贺凤臣索性身子一翻,更如猫儿一般飞出铁链的保护范围之外。
他灵气汇聚在掌心、脚掌,助他牢牢附着在山壁。山风猎猎吹动他乌发白衣,整个人恍如一只挂在绝壁之间的雪白飞鸟。
少年如履平地一般轻轻踩着山壁,踩到阿风身边,伸出一只手覆握住阿风的手掌。
阿风吓了一大跳:“二哥!你怎么过来的?!”
贺凤臣垂着眼不断往她掌心输送灵气:“用灵气。”
温热的灵气,顺着他的掌心,不断没入她的右手,仿佛被一股脉脉的热流浇灌一般,暖洋洋的,很舒服。
没一会儿的功夫,阿风便感觉到黏住的掌心松动了。
贺凤臣收回手:“应该好了,你试试。”
方梦白捧着她的手,停止了无意义的呵气,心里一时极为复杂,整个人好似瞬间失重,一头从登天梯上栽了下去,又迷惘,又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阿风试着拿开手,果然顺利,不禁喜形于色:“谢谢二哥!”
贺凤臣:“不必说谢,多留些力气应对之后的挑战。”
阿风心颤了一颤,“后面……很难吗?”
贺凤臣想了一会儿,认真答:“不难。”
阿风忍不住吐槽:“我总觉得你说的那个不难,跟我和阿白以为的不是一样的。”
贺凤臣又想了一会儿,这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语气笃定:“一样的。”
唉。一想到后面还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阿风愁眉苦脸叹了口气。
贺凤臣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风一愣:“二哥?”
紧跟着,她就惊讶地瞧见,他抿了唇角,露出歉然之色:“抱歉,个中细里我不能透露,这是门规,需你们自己多想办法。”
贺凤臣一路默默陪伴他们夫妻俩,阿风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有意见?忙道:“二哥,你不用说了,我们都懂的。”
贺凤臣轻轻颔首,神色显见地又柔和了许多。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风刀霜剑严相逼”,还没等阿风喘口气,头顶的天象竟又发生了变化。
一轮刺眼的白日突然跳到上空。
炎炎的赤日蒸烤着天地间的一切,风似乎也被晒干到一丝也无。
铁链吸收了足够多的热量,触手烫得像烙铁。
这下阿风吸取了教训,她不敢再抓铁链,否则非将掌心烫烂不可。
她只靠脚下附着的灵气,踩,或者说,挂在陡峭的石梯之上。
方梦白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她下一秒就一个仰头栽下天梯去。
腾出两只手,阿风灵力运转掌心,直到灵气将双掌包裹得足够厚了,她这才重又抓上铁链。
接下来,再继续往前爬。
忽而又狂风四起,险些将阿风卷下登天梯。
又或者,天上竟噼里啪啦掉下无数冰雹,她跟方梦白避无可避,仓促遮头遮脸,险些被砸个鼻青脸肿。
不知过了多久,拨开重重的浮云,远处的山巅终于近在眼前。
阿风,方梦白都松了口气,精神大为振奋,不约而同加快了向上攀爬的速度-
贺师兄回到宗门的消息,顿如生出了双翅,不一时的功夫,便传遍了太一观上下。
因凡人界这百年来民间出版业发达,市井中各色小说、小报层出不穷。就连仙人界也深受其影响。
仙人界素用玉牌传讯,信息流通速度更快。便有好事者在玉牌内开设“报纸”,号曰“云川小报”。
这世上素无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有冯一真这个大嘴巴在。
贺凤臣携方梦白回太一的消息,顷刻间变成玉牌内各色耸人听闻的标题。
“跨越万里,为爱追夫,某天骄携夫回门”
“疑变心,赘婿上门吃软饭”
“委曲求全,某天骄隐忍作娇妻”
这实在不能怪太一观弟子们嘴毒。
贺凤臣莫测的修为,清雅的容貌,好似上天的宠儿,冷清的性情,又使他便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神秘得引人竞相仰慕、追逐。
不论男女,对这个师兄都极为好奇,钦佩,仰慕。
当年贺凤臣义无反顾要嫁方梦白为妻,着实令不少人惊掉了下巴,心碎一地,泪洒太一,从此日日辗转反侧,扼腕叹息。
又早就听闻失踪已久的方梦白回归的消息。一众太一弟子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不等罗纤透露行踪,便有好事者四处打探起贺、方二人的消息。
正当众人毫无头绪之间,登天台的阵法竟不知被谁触动,以阵眼为圆心,灵力如水波纹般不断向外激动,渐次亮了起来。
步云峰上的登天台与登天梯相连接。
登天台的阵法被触发,也就意味着有人在爬梯!
今年又不是太一观招生之年,有谁闲着没事会去爬登天梯?
众人惊讶,好奇之余,纷纷向天台靠近。
萧朗见人流涌去的方向,不明所以,抓了个年轻的男弟子,笑问道:“吵吵闹闹的,要去哪里?成何体统!”
男弟子惊恐地看着他,宛如见个笑面虎,吓得瑟瑟发抖:“登、登天台亮了,有人爬梯!我们、我们去看看热闹!”
萧朗心底轻蔑他的懦弱,微微一笑,松了手,将他用力丢回人群之中。
心里也微感纳闷,这个时候也有人爬梯?
莫不是跟贺凤臣那小娘皮有关吧?
一念既定,大踏步别开人群,挤进了人圈之中。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是贺师兄!”
“方丹青!他当真没死!”
萧朗心里一惊,劈手挥开几个同门,硬生生挤进了人群第一排的好位置。
极目远望。
那垂着眼,一步步,踩着石壁,走得稳当的白衣少年,不是贺凤臣那小娘皮又有谁?!
众人目瞪口呆。
贺凤臣走得很慢,也很矜持,轻盈得像只白燕子。
倘若他脚下踩着的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青石板那也就罢了。偏偏他脚下踩着的是陡峭的,羚羊也难挂住的岩壁。
这就让他优美姿态中多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众人看了一眼,又发出一声惊呼,终于意识到贺师兄为何放着天梯不踩,去踩铁链边的岩壁了。
实在是因为天梯上,正并肩走来一男一女。而他将路让给了这两人。
一个青衣的书生,风致楚楚。
一个荷衣的少女,明媚娇憨。
山巅的吵闹吸引了贺凤臣的注意,他仅仅漫看了一眼,便视若寻常收回了视线。转而继续留心风、白二人,当然,更多留心阿风。
阿风老远就瞧见了山顶人头攒动。
……爬个登天梯,有这么多人来看吗?她有点受宠若惊:“二哥,好多人啊。”
贺凤臣习以为常:““嗯,不管他们。”
临到登天台,众人注目之下,贺凤臣飞身而起,将将坠崖之际,翻上了登天台,先回身去接离他最近的方梦白。
青衣的书生,苍白着一张脸,气喘吁吁,弱不禁风的好似风中一片柳叶,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山巅的风卷到悬崖下去。
有人惊呼:
“是方丹青!”
“他当真没死!”
“奇怪,他好像……怎么变得如此柔弱了?”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
一时间有兴高采烈喊“贺师兄”的,有问方丹青的。
更有不少人问:“那位女仙子是谁?怎地不曾见过?为何同方贺二人举止如此亲昵?”
方梦白累得眼前发黑,也顾忌不了那许多了,撑着贺凤臣递出的手借了一把力,上了台子。
两人连肩而立。一般的长身玉立,衣袂翻飞。
一人冰姿雪艳,淡然蕴集。
一人风姿楚楚,清灵秀逸。
方梦白此时虽形容狼狈,却不减起隽秀,更因痩得有些单薄了,反多出几分病弱风流之态。
这对名动仙人界,毁誉参半的夫妻,重现人世,儒道双璧,绝代风华,众人无不短暂地为二人风姿所摄。
刚站稳脚跟,就被热情的太一观小辈弟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方梦白倒吸了口气,累死累活爬上来,险些被“看杀卫玠”,吓晕过去。
“这都是来见你的?”
贺凤臣淡淡说:“准确说,是你、我。”
方梦白蹙眉,只匆匆问了一句。
便又跟贺凤臣,不约而同地回神伸手去接阿风。
两个风姿楚楚的美少年一起回身挽手,众人不明所以间,纷纷顺着他二人视线看了一眼。
其实还剩这一截路,阿风一鼓作气完全能冲上去。但贺凤臣、方梦白都倾身伸手了,阿风也不好拂却他们的好意。
她将右手搭上方梦白的掌心。
方梦白用力握住了她,“阿风,快上来吧。”
阿风看看贺凤臣。
众人目光炯炯,他垂睫屈身,伸出玉白手,她没动,他也岿然不动。
见贺凤臣意态显得甚为素淡柔和,作这牵马执辔之姿,好事者纷纷瞪圆眼。
“这女修到底是何方神圣?”
“难道出身什么世家豪族?”
“非也,世家豪族难道就能让贺师兄屈尊吗?岂不将师兄看低?”
方梦白不禁侧眸。
阿风犹豫一下,将另一只手搭上贺凤臣。
如此一来,她两只手便稳稳被贺、方二人攥住。
二人同时使劲,她几乎是被两个人一齐捞上来的。
站稳之后,阿风也被眼前这乌泱泱的人头吓了一跳。
“这人也太多了……”
贺凤臣看了看阿风,爬了一路,她荷花色的裙摆也沾了一身的灰,整个人灰扑扑,脏兮兮的。
他又将目光放在方梦白身上,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垂下眼,替方梦白略掸了掸灰尘,才仔细替阿风拍尽身上的浮土。
“不必管。”
阿风:“……”
貌似,这已经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当她左手牵着贺凤臣,右手牵着方梦白,这对傲然于世的龙阳“夫妻”,儒道双壁,温顺被她以“左牵黄,右擎苍”的姿态,出现在人前时,众人震惊、好奇,不可置信的目光简直能把她烧穿出一个个洞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可贺凤臣是不会觉得尴尬的, 他生活在这样的视线下已经惯了。
贺凤臣心平气和地直起身,对上众师兄师妹热切的目光,轻轻点头致意, 聊表对他们欢迎的感谢, 便牵着阿风穿过人群, 头也不回一迳往峰顶去了。
阿风错愕:“不用打个招呼吗……他们看起来都很喜欢你。”
贺凤臣:“不用。招呼不过来。”
阿风:“那说句话呢?”
贺凤臣显然极有经验了:“那一时半会儿就别想走了。”
阿风:“……”
唉。一想到要见长辈,阿风就有点发愁。
“许真人是什么样的人?”
贺凤臣这才停下脚步,认真回想了下:“师尊……人很好。”
阿风:“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
贺凤臣又补充了一句:“师尊会喜欢你的。”
他语气太笃定, 阿风乐了:“万一你师尊特别讨厌我怎么办?”
贺凤臣摇头:“不会。因为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他感觉到一道炽热的视线正落在他发顶。
贺凤臣顿了顿, 抬起眼,方梦白冲他微微一笑。
这人三番五次当着自己的面对自己老婆表明心迹,方梦白早就不满了。
可谁叫这人自称自己男妻,又救过他夫妻性命, 言行举止又颇不谙世事。他夫妻二人如今寄人篱下, 要仰仗他人鼻息。方梦白不好发火,就只好轻飘飘地说点似是而非的话挤兑他。
“贺兄毕竟是赤子之心,人情世故还是一点不懂。”
“与人交往, 最好还是注意些分寸。尤其男女之间更要注意大防。”
方梦白微笑说:喜欢这样的话,在下晓得贺兄不是那个意思, 可让外人听到误会了,恐怕对阿风不利。”
“不是那个意思, 是什么意思?”贺凤臣缓缓说, “谁伤阿风……我便杀谁。”
方梦白一噎,气得两眼有点发昏,这人竟完全没听明白自己的弦外之音。
是真不懂?还是故作懵懂?
瞧见阿白脸都被气白了。阿风心虚:“走了走了。”-
三人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来到了许抱一所居住的草庐前。
方梦白暗暗打叠精神, 匆忙整理好情绪。
罗纤、薛荷、林镜等人正站在草庐前。
贺凤臣走上前:“师姐。”
罗纤一愣,瞧见阿风:“你们过了登天梯了?”
贺凤臣:“嗯。”
罗纤心情一时极为复杂,不过仍冲阿风露出个笑来:“恭喜。”
贺凤臣:“师尊可在?”
罗纤:“刚回屋写信给祭酒呢。”
贺凤臣便道:“我去拜见。”
说着便整衣后退了几步,郑重地深深一拜:“弟子贺凤臣,拜见师尊。”
阿风从旁屏住了呼吸,暗暗猜测他这位师尊到底是何方神圣。
下一秒,屋里便传来一道和蔼女音:“是小凤儿飞回来了?”
小凤儿……是贺凤臣的小名?阿风吃了一惊,忍不住多看了贺凤臣一眼。
贺凤臣:“……”
他上山得早,幼时师尊常以这个乳名逗他。长辈拳拳爱意,他自不会有任何不满。因此,这个称呼便一直延续到他长大成人。
可头一次,当着阿风跟方梦白的面,贺凤臣感到难言的窘迫。
阿风会怎么想他?跟方梦白比又是否太过幼稚?
他忍不住悄悄微觑了二人一眼。
正巧跟阿风撞个正着。
她比个口型:“小凤儿?”
贺凤臣:“……”
少年飞快地垂下眼,抿了唇角,神情看起来有点郁闷。
方梦白倒是乐见其成,挑起眼尾。
一个黑发的女冠缓缓推门而出。
方梦白心里一紧,不由正色。
阿风没想到贺凤臣的师尊,竟是个慈眉善目的女道子。她好奇地打量着这师徒二人。
见许抱一快步上前,面色红润,笑如洪钟:“一早就盼,真盼到咱们小凤儿当真带着玉烛飞回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方梦白不敢轻忽,忙上前见礼,“晚辈方梦白,见过许真人。”
许抱一摆摆手:“自家人这些虚礼还是免了罢。正巧我这里有封信要转交你师父,你在这里……可有什么想同你师父说的?”
方梦白苦笑:“为人子弟,自然要孝敬师长,但真人你也知晓,我如今记忆不全……”
他觑着许抱一的神情,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露出少年人的生涩腼腆来,“还请真人代为问个安罢!”
许抱一露出个微笑,安慰说:“不打紧,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你师尊将你托付给我,就安心住下。你是小凤儿的道侣,便也是咱们太一自家人。”
方梦白偷眼她的神色,唇角苦涩加深:“真人高义,只是我的情况想必贺兄也同你说了。实不相瞒,晚辈沦落凡间时,心许了一位女子……晚辈曾暗暗立誓,此生绝不相负。”
“她是凡人女子,年纪小,又柔弱,如今甘愿抛家舍宅,追随晚辈到此……
“晚辈既厚着脸皮携她上了山便不得不向前辈说清楚。”
方梦白一闭眼,将心一横,干脆说:“若前辈能体谅我二人之间共患难的情谊,我二人便厚颜在此住下。”
“若前辈不肯,晚辈这就带她下山,绝不会有任何纠缠!”
说着方梦白招呼道:“阿风。”
方梦白此言,实在大大出乎了阿风的意料。
罗纤、薛荷、林镜等人也都变了脸色。
薛荷:“真人!大师兄他失去记忆,说话当不得——”
贺凤臣倒是敛眉垂眸,心平气静,一言不发。
阿风只短暂地惊讶了一瞬。知晓了方梦白的心意,她不假思索便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语气锵然:“晚辈阿风,见过真人。”
许抱一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瞧了瞧方梦白与一同未出言的贺凤臣,神情终于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她虽知晓方梦白另娶,却不知他二人已如此情深义重。
许抱一:“你便是阿风?”
阿风抬起脸,大胆迎向许抱一的视线。
老人细细地打量了她几眼,神情虽严肃,目光却很温和:“还是个孩子……难怪玉烛放心不下你。”
方梦白敢说出上述这一席话,便做好了许抱一怜惜小徒弟,动怒将二人赶走的准备。
可他也并非莽撞无识之辈,敢这么做,也是心底存有七八成的把握,许抱一恐怕不会如此行事。
太一观与白鹿学宫的联合,早已非他同贺凤臣的婚姻状况所能左右。
孔青斋着人又是送信又是送礼,再结合他过往记忆,想来这位师尊对他很是真心。
他方才来时,暗暗留心许抱一提及孔祭酒的反应,见其谈笑自若,显是极为熟稔。二人交好,不似作假。
便是没同贺凤臣成亲,想来仅凭他孔青斋嫡传弟子的身份,许抱一仍会收留。
既如此,不如放手一博。提前分说清楚,去留坦然受之,也免日后拉扯起来委屈了阿风。
许抱一果未动怒,她只是叹了口气,“正如你自己所言,你记忆还没恢复。还不是个完整的方梦白,我又怎会怪你。
“你待你身边这位小姑娘也算情深义重。不过既然还没想起所有的事情来,便不可轻许一切。”
方梦白微微一怔,正要开口辩解。
许抱一抬掌下压,止住了他未尽之言。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孩子可以留在太一。但在你恢复记忆之前,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话,否则对小凤儿也不公平,好吗?”
贺凤臣一怔:“师父。”
许抱一摇摇头,露出一丝微笑来,“我老了,你们年轻人那些情啊爱啊我也不懂。小凤儿你扶我回去歇息吧。”
贺凤臣低头应诺,扶着许抱一转身回了草庐。
阿风瞧他们师徒二人进了屋,心里还有点后怕。
她惊讶地瞧向方梦白,忍不住埋怨他方才的突如其来:“……你怎地说这种话?”
方梦白苦笑着拉过她的手:“他们人人都当我跟贺兄才是一对。为了得到太一观的庇护,难道我连你也不能认吗?委屈你……我不愿这么窝囊。宁愿走。”
阿风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对贺凤臣的愧疚。
草庐内。
贺凤臣扶着许抱一坐下,正要转身倒茶。
许抱一制止了他:“且慢。”
贺凤臣回过神,目光有点疑惑:“师父。”
许抱一整身,微微一笑,没有丝毫方才被方梦白冒犯的不悦:“如今就剩在我们师徒两个啦,咱们也可以好好敞开说心里话了。”
“方才玉烛所说的那些……你怎么看?”
贺凤臣抿了抿唇:“但凭师父决断。”
许抱一好奇:“方玉烛变心另娶……你不伤心?”
贺凤臣摇摇头:“正如师尊所言,如今的他,不是完整的玉烛,我又为何会伤心呢?”
许抱一笑道:“这可真不像你。那,那个女孩子呢……阿风,你讨厌她吗?”
贺凤臣心里不禁漏跳一拍,微感口干舌燥:“……师父何出此言?”
许抱一笑道:“真新鲜,我瞧方玉烛拉着那女孩子,当众落你面子,你也不生气。这与我知晓的小凤儿可天差地别。”
“师尊知晓的弟子,是何模样?”贺凤臣问。
许抱一缓缓想着:“嗯……是个烈性子。认准了便不回头。当初你决心要嫁方梦白……”
许抱一说着轻轻叹口气:“唉……我真不该由你的性子的。媳妇难当,这世上做人老婆最不容易,因此你师父我一辈子都没成亲。”
她笑眯眯指着满头乌发说:“所以我头发还是黑的,牙齿还很坚固,修为嘛……大言不惭,在当世也算有些名气。”
贺凤臣不假思索:“师父之才,世所罕见,其他庸常男子还配不上师父。女人不必非得同男人成亲,人活一世,必须要有自己的理想,有为之钻研、奋斗的目标,所谓抱负,非‘大丈夫’所独有,却是女子所一定要有。因这世道一直在要求女子作菟缕蒲草。若有抱负,便能举照破魑魅魍魉的明灯。”
许抱一笑道:“你现在说这些倒是清醒,当初非要同玉烛成亲的岂不是你?”
贺凤臣垂眸:“弟子那时命悬一线,玉烛肯救我,嫁给他,弟子无悔。”
“当初你不后悔,那现在呢。”许抱一肃然问。
贺凤臣默了默,好半晌,才道:“不悔。”若非如此,他也遇不得阿风。
许抱一将他沉默看在眼底,“看来你走凡人界这短短一遭,颇生出些感悟——可是你那个女孩子的影响?”
贺凤臣想了想,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师父,她……不一样,她和外面其他女子都不一样。”
许抱一笑道:“世间女子不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不过,我看你倒是大不一样了。你这孩子从小自矜得很,我还从未见过你对个女孩子如此亲近……也是她跟你投缘……”
她说着说着,又叹口气,颇为遗憾:“倘若这孩子先方梦白遇到你,说不定你也不会成断袖了。”
显然还是对他断袖的事耿耿于怀。
贺凤臣:“……”
“为师也不是瞧不起断袖,只是觉得你们当时太过仓促,也缺深思熟虑……”
摸清楚贺凤臣对阿风的态度之后,许抱一心里大概也有了底。
又问:“如今,你打算处理你这笔情债呢?”
贺凤臣恭恭敬敬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弟子想让阿风拜在您门下。”
许抱一惊讶:“我门下?”她不错眼地瞧着他,目光深邃而睿智,仿佛能洞穿他心底一切心思。
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有些心虚,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她追随玉烛来此,玉烛理应对她负责。而我身为玉烛的妻子……玉烛的责任便是我的责任……”
“她如今举目无亲,我愿做她的后背靠山。”
许抱一:“说清楚,到底是方梦白的责任,还是你想负责。”
贺凤臣在许抱一灼灼目光逼视之下,语塞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字:“我……”
“怪哉!”许抱一一扫拂尘,哈哈大笑:“我这小徒儿竟真是个圣人不成?还是说你对方梦白当真用情至深?连情敌也一并照拂了?”
贺凤臣不知许抱一为何而笑,却被她笑得面色有点发烧,长睫难堪地轻轻垂覆下来。
许抱一笑完,才轻轻摇了摇头,“我是掌教,收徒没那么轻易。”
贺凤臣轻轻替她申辩:“她很聪明,学道不过月余,便已得回雪剑法两成的精髓了,方才还过了登天梯之试。”
许抱一:“我晓得你不是那种徇情偏私的糊涂人,但她毕竟初来太一观,我仍需考察她一段时间,否则旁人又要如何想她?届时,你又忍心将她置于众人流言蜚语之下?若她当真聪颖灵秀,也不惧这短期考验。”
贺凤臣心想,也确是此理,便不再多言,抬手行了一礼,“多谢师父。”
许抱一微忖:“孔青斋托我照拂他小徒弟,洗青山我半个月前便命人整理出来,既如此,你今日便带他二人去吧。”
可隔了半天,也没见面前少年有所动作。
贺凤臣一动不动,面色微见踌躇。
许抱一纳罕:“怎么了?”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方缓缓开口,“可否令他二人分居?”
第52章
许抱一讶道:“怎么?难不成是我误会, 原来你还没修成个圣人?仍介怀夫婿的私情呢?”
贺凤臣只是说:“求师父成全。”
许抱一低头想了一下,“你是我弟子,这点要求我怎会不满足你。既如此, 便安排那女孩子跟阿纤同住如何?”
贺凤臣却道:“不必劳烦师姐, 我瞧……”他顿顿, 若无其事说,“藏月山便极好的。”
许抱一一愣:“藏月山?那是你幼时曾居住过的洞府,这些年来一直空着, 你想让她搬进藏月山。”
“嗯……”少年垂下柔脖颈,皙白的面色默默飞起两抹薄红, “嗯……弟子想着藏月山闲置也是闲置,此地人少,清静……”
许抱一愕然道:“你不介意?”
贺凤臣心跳得很快,脸颊也更烧热了。
他不知为何在许抱一面前提及阿风竟这样难为情。
少年他眼睫颤动, 耳尖, 脖颈也绯红一片。
难为情地轻声说:“……恳请师尊成全。”
许抱一并未立刻回答他,而是用那种古怪的,让他觉得十分难为情的目光打量了他好半天。
才洒然一笑, “也罢……就遂你心意吧。不过——”
贺凤臣才松口气,闻言, 又紧张起来。
许抱一笑道:“不过,说服那女孩子肯跟她丈夫分离, 便端看你的本事了。”
贺凤臣:“……”他总觉得师父看他的目光似乎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过目的已成,他也无心再多追究。
只默默拱手,懵懂应诺:“徒儿会努力的。”-
贺凤臣去了好一会儿,闲着也是闲着, 阿风跟方梦白,索性便在罗纤的带领下游览起了丹鼎峰的景色。
丹鼎峰在整个云川群峰间,并不显高大,甚至可以说得上平庸了。
但胜在小巧秀气,风景清幽,在许抱一连年潜心的打理之下,细花细草,别有一番清新雅致的山野逸趣。
众人赏玩了一圈,都有些累了,回到草庐门前那条小溪前的大青石畔歇脚,歇息之际。
正巧瞧见贺凤臣掩门而出。
“贺兄!”方梦白忙站起身,急急问:“许真人如何说?”
贺凤臣见他眉宇见压着一段轻愁,哪里还有往日跟自己针锋相对时的毫不相让?
阿风也忙跟着方梦白站起身,紧张问:“二哥,我刚一想,觉得我们夫妻还是太莽撞了。唉。”她面露忧色,“只盼着真人不要生我们的气才是。”
贺凤臣不欲令他们担心,解释说:“真人不会生你们的气。她半个月前就吩咐人将洗青峰收拾出来,拨给玉烛居住。”
“玉烛?”罗纤皱眉,敏锐地捕捉到贺凤臣话里的蹊跷。
“嗯。”贺凤臣垂眸,“阿风……真人另有安排。”
方梦白先松口气,闻言又大感紧张。
贺凤臣尽量自然平静地说:“真人说,她钦佩你二人情深义重,但在我、在太一观面前,仍需收敛。因此,需你们两个人分峰而居。”
短短几句话,阿风听得一颗心是七上八下,情绪不断跟着起伏波动。
听到最后,她彻底松口气。
这还蛮合理的。人家长都同意让“小三”住进家里了,再坐视女婿跟小三住一个房间就有点反常理了。
没想到,贺凤臣他师父还挺开明的。阿风心情乍然明媚,“我没问题!替我多谢你师父。”
方梦白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贺凤臣不着痕迹松口气。
阿风回过神,忙继续追问:“那我到底住哪里,你师父可发话了?”
贺凤臣:“藏月峰。”
藏月峰。阿风有点迷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罗纤怔愣:“藏月峰?!”
阿风:“罗道友知道藏月峰在哪儿吗?”
罗纤神情有点复杂:“自然知晓。升鸾幼时便居于此。”
贺凤臣:“嗯,此地环境清幽,你不必担心有人来打扰你。”
那还挺好的,阿风乐呵呵想,贺凤臣小时候住的地儿总不会太差,许抱一待她跟阿白确实挺好的了。
“那我们这便入住吗?”阿风问。
“等等……”方梦白始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出言打断了三人,“贺兄,当真不能请真人再通融一二?”
“阿风毕竟第一次来仙人界……”
“不能。”贺凤臣干脆利落。
方梦白:“……”不知为何,他感觉更不对劲了。
对上贺凤臣的视线,方梦白企图说服,“……从我二人相识起,她便未曾离开过我一日……她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贺凤臣认真看着他,郑重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方梦白:“……”你不补这句倒还好,补这句,他更不放心了是怎么回事?
贺凤臣抬起眼,看向罗纤:“师姐,还请你领玉烛去洗青山安顿。
“藏月峰是我幼时所居之地,我再熟悉不过,便由我带阿风走这一趟罢。”
罗纤点点头:“也好。”
就这样,在贺凤臣毋庸置疑的口气之下,阿风、方梦白夫妻二人被懵懵懂懂,分带去了两峰-
藏月峰地势较四周诸峰更为险峻。
每到夜深月出,皎皎明月,淡淡云海,月亮便好似浮在水天之间,婵娟遮掩,因而得名“藏月”。
山顶几间轩敞的大屋子,带一个小院。虽闲置已久,但每月都有专人来洒扫,因此也不显荒败。
阿风在贺凤臣的带领下,进了南边的那间屋子里。
贺凤臣介绍说:“我幼时便住这里。”
阿风闻言,顿生好奇,打量着四周一切。见四壁洁白,唯一桌一椅,一榻一柜等生活必须家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干干净净跟雪洞似的。
若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便是窗边种了几枝红梅,由山顶阵法运转的灵气温养着,四季不凋,经年不谢。
阿风:“你那时多大?”
贺凤臣:”七八岁。”
这么小的孩子独居在这么高,这么冷,这么凄清的地方?
阿风咋舌:“这也太小了,这里这么冷清,你怎么不跟同门住?”
贺凤臣:“我幼时情况与他人不同,我父母是兄妹私通生下的我,初入太一观时,同门都瞧不起我。”
“私通?”阿风呆住了。
如此隐秘的事,被贺凤臣语气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开门见山托出。
寥寥数语,却如个炸弹一般顿将她炸得头晕眼花。
“嗯。”贺凤臣抬起眼,轻轻问:“不知廉耻吗?”
阿风愣了半天,对上贺凤臣垂眸瞧来的视线,他眼珠子纯黑如玉。
眼里原本坦然直接,可因为她的沉默,慢慢多出点犹豫、不安。
可阿风却从这眼里读出许多莫名的意味。
德国骨科这个……放在小说里,摩多摩多,还挺带感的,但真落到现实,还是稍稍震撼了她两秒。
可能是之前乱七八糟的小说看了太多,阿风惊讶之余,也很难生出什么恶感来。
贺凤臣见她久久不答,不禁垂下了眼帘。
“他们鄙夷我,正巧,我也瞧不起他们,搬到这里,正好清静。”
阿风:“骨科这个……确实有点。”
听到陌生的词汇,贺凤臣疑惑地抬起脸:“骨科?”
他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鄙薄之词,可很快又觉得她不会说这样的话。
阿风:“呃,让我想想怎么解释,就是一对兄妹相爱,他们的爹打断了哥哥的腿,要送去某个叫德国的地方看骨科。”
贺凤臣似懂非懂,顿了一会儿,又轻轻问:“那你觉得……兄妹乱1伦惹人生厌吗?”
阿风给了个保守的回答:“这不好说。”
她还蛮爱看骨科的。但小说现实一码归一码。现实不太行。
贺凤臣他爸妈的事,显然也不是让她用来娱乐化的。
“就我个人而言……并不讨厌……吧。”
贺凤臣闻言,明显高兴了一点儿:“我亦如此。”
少年凤眸微亮,慨然说:“只要彼此相爱,身份、地位,世间人伦礼教,又算得了什么?礼法从困不住有情人。”
阿风:“……”她还以为爹妈兄妹骨科会给这人带来什么童年阴影,没曾想他全家都接受良好。
哥们,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贺凤臣洋洋说着,忽想起一事,回身,交给她一个传讯玉牌:“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缺的、用的……”
他说着,顿了顿,“亦或是想找人聊天闲谈,可通过这玉牌联系我。”
少年皙白的指尖,落了淡淡的梅影,好似玉梅盈手。
阿风懵懵懂懂接过玉牌。
指尖相触,女孩子的手指柔软,温暖。
仿佛一团小火苗烧尽了心底,贺凤臣顿了一下,忽有些不自在地蜷起了指尖。
“你……好好休息。”匆匆丢下这一句话,他快步出了屋,背影难得有些慌乱,仿佛有鬼在追。
一直到下了藏月峰,贺凤臣的心跳还是急促的。
那股高热非但没有褪去,热意反倒还似燎原的野火一般,越烧越是熊熊,烧得他面颊、脖颈。耳根都泛出薄粉。
烧得他浑身燥热,皙白挺翘的鼻尖也渗出细密汗珠。
且那股热意还有一路往下走的趋势。
贺凤臣有些不太舒服地扯松了领子,扯了扯道袍下摆,尽力遮掩住瞬间的不堪。
这些时日,他常常如此。
或许是因为催1情药残留的余韵,每每与阿风接触时,他常不受控制心神摇动,脑海里浮现出那日破庙唇齿纠缠,阳气勃发,情难自抑。
每次,他必须要调动全部的心神,才能克制住身体的蠢蠢欲动,不致在众人面前出丑。
本以为少与她接触就好了,可没想到,待到夜深人静,只他一人时,更是有许多光怪陆离的不堪,涌进脑海。
贺凤臣一动也不敢动,僵硬地站在山底,想等那股潮涌褪去。
可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游乱想。
……那张床,曾是他睡过的。
她如今也要睡那张床了……
一想到这里,他呼吸便又急促,当真欲1火焚身,色1情莫遏。
努力掐紧了掌心,反反复复好几次,才令自己莫要再浮想联翩-
阿风从此便在藏月峰安顿下来。
贺凤臣几乎日日都会来看她,每天都会带一点家具、摆设来。
或是一张琴,或是一只花觚,或只是几本书。
阿风自来到藏月峰,便再没见过几个人。她想去看阿白,可是峰顶设有阵法。
那阵法太复杂,阿风尝试往山下走了几步,便失去了方向,在半山腰上迷了路,最后还是用玉牌联系了贺凤臣。
贺凤臣紧急从他处赶来,救她于危难。
“能不能把这个阵法暂时解除?”她提出建议。
贺凤臣却说,阵法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危,免去闲杂人等的窥探。
她想用玉牌联系方梦白,却苦于玉牌上没有阿白的联系方式。
她问贺凤臣。
贺凤臣顿了顿,说,“我也不知道。”
阿风大为纳罕:“你俩之前的关系,你不知道?”
贺凤臣:“他失踪之后,原有的玉牌遗失,谁也联系不上他。如今,太一观应当发给了他新的传讯玉牌。”
阿风:“那你能帮我问问阿白的联系方式吗?”
贺凤臣:“你是说通讯符文?”
每一面传讯玉牌都刻有不同的通讯符文,用以识别联系。
贺凤臣好像有点儿犹豫,面色微微勉强,但最终仍答应下来。
隔天,阿风终于联系到了方梦白。
夫妻俩阔别已久,好不容易得到了对方音讯,彼此慰问了一番近况之后,都松口气。
方梦白传讯给她,说他这两天也想来藏月峰找她,可惜他这些时日诸事缠身。
洞府门口被数不清的拜帖淹没,几乎挪不动脚步。
按理来说,他借住在洗青山的消息,只有许抱一、罗纤等人知晓,也不知是怎么飞快地就传遍了云川上下。
好不容易谢绝了一切访客,来到藏月峰,山上有阵法,他只走到半山腰便上不去了。
问罗纤等人,罗纤说阵法被贺凤臣改动过,但贺凤臣自回到太一观,便神龙不见神尾,他去堵了贺凤臣好几次都不见他人影。
就在方梦白几疑心贺凤臣是避而不见时,他终于姗姗露面,问他要了通讯符文。
阿风得知来龙去脉,对他大为同情。
果断回了个“抱抱”。
洗青山。
月光如水,一道草色的纱帘垂下。
方梦白瞧见“抱抱”二字,起先微感惊讶,紧接着忍不住微笑,也回个“抱抱”。
他心里温暖,只觉连日以来的疲倦、不安,都被这二字尽数抚平了。
“阿风。”他拿着传讯玉牌走到窗前,拨开纱帘,让月光照得牌面更清楚了些,问,“你既来到太一观,过了登天梯,可曾想去旁听太一教学?”
阿风吃了一惊:“还能去旁听吗?二哥说,他可以单独辅导我。”
方梦白瞧着“二哥”两字微感不悦。
勉强说:“自是可以的。你二哥虽好,但学习不能闭门造车,要多走出来跟同道切磋切磋才是。”
阿风顿觉有理:“那我明天去跟二哥说一声。”
二哥。又是二哥。方梦白不满地将那玉牌横看竖看,觉得字里行间都是“二哥”二字。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她便张口闭口全是贺凤臣了?
方梦白微觉不安,不敢再让她单独留在藏月峰,只跟贺凤臣接触了,忙趁热打铁继续说:“你明日跟他说了,我就在山底接你。”
阿风:“好,没问题。”
方梦白叹口气:“我如今才知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风瞧见玉牌上的文字,脸有点红,心底却很甜蜜,“明天就能见面啦。”
这个“啦”字说出来,她自己都觉肉麻,难免有刻意卖萌之嫌。
方梦白:“再不见你,我眼泪便要将洗青峰淹没了,这下,真不愧洗青之名了。”
阿风盘腿坐在榻上,抱着玉牌,脸更红了。心说,真不愧是书生,落到纸面上的情话,如此信手拈来。
她也不知该回复什么比较好,“那……亲亲?”
方梦白:“亲?方才抱抱我便想问,隔着玉牌,要如何亲,又如何抱呢?”
她有点幻视当年她刚接触互联网的爸妈了。
阿风解释:“就只是这么说而已,你意会一下。”
方梦白那边安静了一会儿,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接受这种隔空的心里安慰。
“亲亲。”他回复,补充一句,“吻你双唇,深深吻你。”
阿风倒吸口凉气,“太肉麻了,还是先别亲了。”
方梦白微微一笑:“那我便拉着你的手,拥你入怀,你逃不掉,走不开,我便又能吻你。”
她一边姨母笑,一边后知后觉有点不太对劲。
方梦白怎么好像无师自通地跟她玩起了语C?
救命啊,回过神,阿风羞耻地面色一下子就涨红了,一把将玉牌倒扣。
仿佛看到了之前网上冲浪时在博主评论区艾特自己男(女)友不顾博主死活玩语C的小情侣们。
羞耻得阿风自己都忍不住大喊一声,救命啊有娇妻。娇妻竟是我自己。
她羞耻得默默往后一倒:“困了,睡了,不说了,晚安。”
所幸方梦白还没有被腌入味,单纯得像老一辈,说啥信啥,
温温然说:“这便困了吗?那好好休息,我不扰你了。”
阿风:“晚安。”
告别了方梦白,阿风床上躺尸了一会儿,缓过神,想想,又敲敲贺凤臣。
将她跟阿白的打算说了。
贺凤臣也不知是不是没看见,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她。
只回了一个字:“好,我明日送你下山。”
阿风:“谢谢二哥!二哥晚安。”
贺凤臣:“嗯。”
可惜没有表情包,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阿风叹口气。
贺凤臣垂眸盯着手里的玉牌看了好一会儿。
他早知晓,便是将她安排在藏月峰,也只能一时、几日,拦着她不去见外人。
日子一长,方梦白不愿,她也不会高兴。
可他不放心她。
这几日,他不止一次,在观中听到有弟子打探她的消息的。
她身份比较尴尬,将她留在藏月峰是为她好。
为何她不愿意呢?他有些伤心,却也知晓无法违背她的意志。
少年垂下眼睫,腾出一只手缓缓抚摸玉牌上的“晚安”二字,指尖一点点书写回复。
熟悉的血气直往下涌,他红唇微动,微不可察地溢出一声清媚的轻哼来,忙腾出手轻轻咬住手臂忍住了。
第53章
处理完手头上的事, 阿风如释重负松口气,正要入睡。
贺凤臣的信息跟方梦白的信息,近乎前后脚, 跳出来。
“晚安。”
“晚安, 吻你。”
她心里一紧, 瞧着玉牌上交相重叠的字迹。
一纤瘦寒丽。
一肆意挥洒。
她心里漏跳一拍,忽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仿佛做了错事-
贺凤臣又做一梦。
梦中, 他拥吻着阿风,将她压在身下, 肆意爱怜。
色授魂与,颠倒衣裳,他咬开她襟口,含在舌尖裹弄。心跳如擂, 正飘飘欲仙之间。
他忽然惊醒, 梦中下意识扯了被褥将阿风一裹。
睁开眼,瞧见一道身影坐在床边,正惊恐地瞧着他, 准确地说瞧向他下半身。
被一条薄被半掩着的脐下。
贺凤臣:“……”他面无表情,拥被而坐, 乌发披散腰臀,“你来做什么?”
冯一真头皮发麻, 连连摆手:“师兄!我刚刚什么也不曾看见!”
一想到外界关于这位高岭带毒之花的种种血腥可怖的流言。
冯一真的腿都软了。
为什么师姐要让他来传话?!为什么贺师兄没睡卧房, 在明间的短榻上睡了。
果不其然,贺凤臣沉默了一刹,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冯一真夹紧双腿:“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进门就瞧见贺凤臣皱着眉,面色潮红, 香汗淋漓,呼吸急促,薄被被高高顶起……清冷出尘的师兄疑似在做不可见人的梦什么的。
贺凤臣不容置疑: “忘掉。”
冯一真申辩:“已经忘干净了!”
贺凤臣:“……说罢,你来做什么?”
冯一真惊魂未定地擦了把汗:“师兄你受伤的事,师姐已经告诉师父了,特喊我过来请你过去让师父看一看。”
贺凤臣身形微不可察一僵。
相思结,凤血咒,叫师父看看也无妨。可情1药余毒……
“我明白了。”贺凤臣闭了闭眼,正欲掀开被褥起身,下一秒,他身形又一僵。
光速又跌回被褥间,浑身已散发出凛冽杀气。
冯一真:“……我真的什么都没……”
贺凤臣显然已经不欲听他解释:“出去。”
少年面色薄红,凤眸飞出一线羞恼冷锐的杀气。
冯一真如蒙大赦,屁滚尿流,滚出大门:“好嘞!”
他当真没看到师兄起身时道袍下的山峦,冯一真啧啧称奇,想不到纤秀貌美如女子,下面的东西比其他男子都……当真人不可貌相。这得多欲求不满啊。
太阳刚打东边露个头,方梦白便起身,收拾清爽整齐,一大早赶去山下接老婆。
等了好一会儿,他唇角真心的笑也渐渐淡了下来的时候。
贺凤臣终于领着阿风下了山。
待见到那抹日思夜想的身影,方梦白终松口气,忙不迭打量阿风头发是否乌黑,眉眼十分有神,衣服是否整洁。
待确认老婆乌发黑亮,目光炯炯,精神奕奕之后,一颗心这才彻底落肚。
“阿白!”阿风眉飞色扬。
方梦白笑着回应,转身牵着她跟贺凤臣道谢:“多谢贺兄这几日对内子的照拂……内子给贺兄添麻烦了。”
贺凤臣眉眼怔忪,竟如梦游一般,未对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作出任何表示。
“二哥?”待阿风唤他。
他方回神,触及她视线,又触电般飞快缩回。
破天荒地,未多纠缠,只疏疏一点头,丢下一句,“你好好待她。”
竟转身走了。
如此轻易。方梦白惊疑不定。
“阿白,阿白?”阿风纳闷。
方梦白回神,握她手掌,绽出个笑:“走,咱们上课去,昨天不是说要去旁听吗?”
阔别几日,再见到方梦白,阿风心里也高兴。
“阿白,你之前去旁听过吗?”她兴致勃勃。
方梦白叹口气:“你不在,我如何又兴致?只远远地站着张望了两眼,瞧了个热闹。”
夫妻两个一边闲话一边来到了太一观弟子上大课的“知行峰”前,沿着山下的石梯一路往上,山顶乃是一片天然形成的石台广场。
每逢初一、十五,太一观的长老都会来此讲道。
夫妻俩来的时候,山顶已经汇聚了不少弟子了。
饶是如此,他夫妻二人出现时仍吸引了明里暗里不少的目光。
置于这么多人的视线之下,阿风难免也有点紧张,只得在心里头拼命安慰自己。
这都是正常的,并且,以后很有可能持续下去,她早晚都得习惯。
莫说阿风了,方梦白站在广场上,迎接众人的注目,都有些头晕目眩。
“阿白,你看,他们长得真好看。”阿风小声跟他咬着耳朵,缓解着夫妻二人初来乍到的不安。
方梦白顺她视线看去,触目所见,果然是满座衣冠胜雪,一水年轻美丽的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分散各处。
云川灵气浓郁,朝日破空,阳光清澈明朗。
初日之下,能瞧见这些丰采韶秀的年轻男女,无疑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之事。
方梦白微微一笑,勉励她说:“入道之后,洗髓伐毛,去芜存菁,自然越长越美,不似浊骨凡胎。阿风你日后,未必不会是他们之中最美呢。”
阿风笑起来:“我要那么美做什么,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长得端正,不讨人嫌就足够了,你倒不如替我多想想,我日后未必不会是他们之中最强。”
方梦白面露钦佩,拍拍她的手,“是小生小觑了娘子的志气啦,日后,娘子必定是他们之中最强。”
阿风:“比你还强?”
方梦白笑道:“那时,我跟贺兄在你身后为你端茶打扇。”
夫妻二人互相勉励了几句,心情渐松,正彼此搀扶,依偎着继续向前,倏地,一道剑光如流星般当空划过,破空飞来,铛地贯入夫妻二人脚趾前的石板!
阿风眼皮一跳!若非她收脚及时,差一点点,那飞剑没入的就不是石头,而是她的脚掌了。
方梦白遽然变色。
突如其来的飞剑,打破了广场之上的热闹与和谐。
方梦白缓缓抬眸,瞧见一人拨开人海而来。
那人生就铁塔一般的高大身材,眉眼也算英武,却偏偏涂脂抹粉,弄得不成模样。
萧朗瞧着神色都难看的夫妻俩,笑了一笑,抬手作了个揖,“抱歉,刚刚跟师弟们切磋剑术,飞剑不慎脱手飞出,惊扰了两位道友了。”
他态度倒也算端正,就是神情实在轻浮不逊,简直是把“反派”两个字,一左一右刻在两边的脑门。
阿风傻子才会信他。来之前她便预感到她跟阿白的太一观生活不会那么轻松,没曾想这才第一天,就遇到人上门挑事。
“跟师弟切磋,飞剑都能脱手?”阿风大骂,“我看你这师兄当得也不怎么样。”
萧朗暧昧地笑了一下,“这位道友教训得是……方才是在下失礼,不知二位尊姓大名,在下姓萧,贱名一个朗字,在这里给二位赔罪了。”
方梦白收了视线,竟心平气和,微微一笑,端得是温润如玉,风神潇洒,“鄙姓方,方梦白,这位是内子阿风。”
“刀剑无眼,与人切磋,总有个疏忽的时候,咱们夫妻不怪罪,道友也不必介怀。”
萧朗惊讶说:“方梦白?难道阁下便是鼎鼎大名的丹青剑?”
方梦白淡淡一笑,“什么丹青剑不丹青剑,想必道友也晓得鄙人失忆的消息,如今不过一初来乍到的凡人,怎敢以丹青剑自居。”
萧朗吹嘘说:“方道友千万别这么说,丹青剑灭北斗满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驾临我太一观,真是令我太一上下不胜惶恐。”
这实实在在是诛心之言了,广场上围观这边动静的太一弟子都纷纷变了脸色。
正当众人蹙怖作色,惊疑方梦白的回应之际,广场中心,忽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
众目睽睽之下,阿风“扑哧”脆笑道:“这位道友,打你一露面,我心里就奇怪呢,你说你个大男人,涂脂抹粉也就算了,这粉都还没抹匀呢,怪模怪样的,活像个太监。没想到一开腔,阴阳怪气,那就更像个太监了,敢问这位公公,何处高就呐?当年进宫,可是贺凤臣贺道友给你净的身?”
阿风不知晓贺凤臣跟萧朗之间的恩怨,单纯是被人打到门前,反唇相讥罢了。
可在场熟知他二人内情的太一观弟子都忍不住“嗤嗤”暗笑出声。
萧朗深恨贺凤臣,可不恨屋及乌,惦记上方梦白了吗?他今日特来寻衅,众人倒也不意外。
萧朗的面色一下子就青了,险些没端住脸上神情。
他低下头瞧了阿风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扯动面皮,阴恻恻道:“阿风道友说笑——”
有心回呛几句。
可众目睽睽之下,又觉得有失风度,倒佐证了自己被踩中痛脚。
正巧这时,人群中有人有心为夫妻俩解围,高喊一声:“长老到了!”
霎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次第响应。
“长老来了!肃静!”
萧朗回望一眼,冷笑道,“齐长老既然来了,那在下也不便多留,只盼下次见面还有切磋指教的机会,二位道友,请了。”
萧朗走后,阿风心里仍憋了一肚子的火:“阿白,这人来挑事,你就不生气?”
从方才起,方梦白就表现出了惊人的风轻云淡的冷静。
他方回神,摸摸她的头:
“自然是生气的,可咱们第一天到此,还未摸清楚他的底细,不好跟他正面冲突。”
阿风也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我刚刚说得是不是有点过分……恐怕将这人彻底得罪死了。”
“不过分。”方梦白笑道,“娘子唇枪舌剑,字字珠玑,英武得不得了,正如娘子所言,此人寻衅滋事,咱们就算避着他走,也怕早就将他得罪死了。”
阿风皱眉:“咱们又不认识他……他到底来寻什么麻烦。”
方梦白摇摇头:“我猜,要么是看不惯我借住太一……恐怕我引祸。
阿风:“可南辰距太一十万百千里,南辰手再长也伸不到太一来。”
方梦白循循:“话不是这样说的。自家里多个犯事儿的亲戚,总不好受。”
阿风:“……”好像却是这么个道理。
方梦白:“所以方才,我不便与此人冲突……至少,先弄明白太一观中是否有其他长老、弟子,也秉此不满。”
“但我方才暗中观察众人望向你我的神情,多为好奇,厌恶……也有,却不多,极少数,即便如此,也远不止痛恨。”
阿风也跟着思索:“不是咱们的问题……难道是二哥?”
方梦白颔首:“我正是这么想的。恐怕还得问问贺兄,与此人到底有什么陈年旧怨。”
贺凤臣的旧怨,他们躺枪?阿风想想,似乎确有此可能。
“阿风。”方梦白叹口气,忽又叫住她。
阿风纳罕回望,见少年眉眼间难得郑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方梦白不是君子,也远不会令你等十年之久。
“今日你我夫妻受到的侮辱,我保证,定会百倍奉还。”
阿风体会到了他语气之中轻描淡写的酷辣之意,不由愣住。她其实不是那种特别爱记仇的人。心里的气当时抒发过了也就过了。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阿白这么郑重,说的话……也怪吓人的。
耳边无意中掠过自入仙人界以来众人对方梦白的议论。
“北斗穆掌门满门,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少年正色而望,睫羽茸茸,漆黑的眼珠子在日光下闪烁着纯然的光。
阿白,当真的是那个灭人满门,大名鼎鼎的方丹青吗?
当初在客栈中贺凤臣故意吓她,她当时面对他,强撑着不肯露怯,但过去常年生活在法治社会的经历,到底令她心里也有点咯噔。
别人口中的方丹青,和她眼前的阿白。
可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压下来。
这可是阿白。她在想什么呢。
她甩甩头,忙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绽出个笑,“好,我信你。”-
方梦白觉察出了阿风短暂的怔忪,乃至退却。
他心底一凉,有些不是滋味。
夫妻之间,本应全心全意互相信任。
她应该全心全意信任他。
应该全心全意依赖他。
她应该全心全意待他,不允许有任何迟疑,有任何退缩。
她怎么能短暂动摇呢?
他心里微感不虞,可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满,方梦白不免又愣了一下,暗暗心惊。
他刚刚在想什么?在责怪阿风?
方才那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思想,当真属于他吗?
方梦白知晓自己从非善类,在阿风面前,也不过是尽量表现得尽善尽美。
……自来到仙人界,危机在侧,他本性便稍有些不加遮掩。
刚刚那人,当真是他吗?
第54章
夫妻二人各怀心思间, 今日的授课长老齐长老已翩然而至。
阿风忙拉着方梦白寻了个不远也不近的位置坐下,打叠精神认真聆听。
太一观无愧为如今仙人界第一大观,小半个时辰的课停下来, 阿风倍感受益匪浅。
她之前一直是由贺凤臣领路, 贺凤臣是个不世而出的天才不假, 却未必是个好老师。他讲课,往往提纲挈领,或许是以为人人都与他一般一点就透。
因此, 有时难免就失于细节了。
好些贺凤臣之前讲过,她仍迷迷糊糊, 似懂非懂的疑难,如今经由齐长老深入浅出,鞭辟入里地点拨,竟豁然开朗了。
齐长老只讲了一个时辰, 便住嘴不讲, 留一个时辰令弟子彼此切磋论道,自行领悟。
自由活动的时间内,阿风兴奋地涨红了脸, 拉着方梦白的胳膊,同他说着自己方才的心得感悟。
方梦白听得浅笑连连, 何止阿风,他自己也如拨云见日一般, 获益良多。
“阿白, 你说我要不要也去找人切磋一下。”阿风瞧着场上两两捉对,切磋论剑的弟子,心头微动。
她有此念,方梦白自然鼓励她, “我觉得可以,我娘子天资聪颖,合该让太一观弟子见识见识娘子风采。”
阿风没好气推他一把:“如今全太一的眼睛都盯着咱俩呢。”她故意逗他,“要是输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想,这方丹青眼光也不怎么样,抛弃贺凤臣,娶个农妇回来。”
方梦白张开五指,顺势将她拳头包在掌心,笑道,“不怕这个。到时候你若落败,换我上场。”
阿风奇道,“怎么?你要替我出气?”
方梦白摇头笑叹:“就算想替娘子你出气,也得有那个能力才行。小生不才,无法帮娘子找回场子,到时只能一并落败他人剑下,让大家都知晓咱们夫妻一怂怂一被窝,窝囊成一对,那时,人人便都说方丹青的窝囊,再不会说娘子的不是。”
阿风又气又好笑:“人家都是老公帮着老婆打脸,谁要跟你怂一个被窝。”
方梦白正色微笑:“那完啦,谁叫娘子当时看上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窝囊,娘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可不能随便反悔,将我丢下。”
夫妻俩正彼此打趣逗乐,孰料,竟当真有那没眼力见地凑到二人跟前。
“在下程屏,久仰丹青剑之名,今日有缘得见,还请赐教。”
方梦白顿时收了笑,淡淡瞧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生得一张瘦脸,双颊憋得通红。
“阿白。”阿风一愣,紧张地握住他的手。
方梦白展颜一笑:“原来是程道友,幸会。”
阿风觉得蹊跷,忍不住又将这少年多打量几眼。明明是他主动请战,可他嗓子却显见得有些发颤。
她不禁皱起眉,目光在人群中梭巡,果见萧朗朝这边露出个嘲弄的笑。
……原是如此!阿风心里一个咯噔。再看那少年,紧张得有些瑟瑟,分明是被萧朗逼来的。
她心底顿生同情,扯着方梦白袖口,小声说:“阿白……你瞧那萧朗……”
方梦白语气微冷:“我晓得。”
他方才便预感到萧朗不肯善罢甘休,没曾想竟连这一时半会儿也难忍了。
方梦白将程屏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内心暗暗评估着这少年实力。
既被萧朗逼来,想来也有几分不凡。
这一战,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来到太一观的头一战,决定了他跟阿风往后的地位,他只能胜不能败。
阿风大脑飞快运转,也跟方梦白想一块儿去了。
她忧心忡忡,阿白能行吗?
到底有无破局之法?护夫心切,她冥思苦想,突然,大脑灵光一现。
阿风“啊”了一声,不待跟方梦白商量,唯恐商量了他也不同意。
她一个上步挡在方梦白身前,向那少年,昂然道:“我来跟你比划比划!”
“阿风!”方梦白一愣。
意识到她的意图之后,他脸一下子都骇白了:“快回来!你刚入道不久……”
程屏一愣:“你要跟我切磋?”
阿风全不理会方梦白的呼唤,鼓起勇气,笑道:“丹青剑又岂是随随便便出鞘的,正巧,我得了阿白跟你贺师兄的真传,我俩修为……我估摸着也差不许多,跟我切磋,阿白从旁指点,也是一样。”
程屏便有些犹豫。他是被萧朗赶鸭子上架强逼着过来的,他自己打心底也不想去挑这个事。
阿风看穿了他的不安,抬眸冲人群中脸色微变的萧朗挑衅一笑。
她同情这少年,便故作骄横模样,不由分说将飞剑放出,剑锋直指少年心口,“勿要再多说了,拔剑吧!”
程屏始料未及,一怔之下,只好顺坡就驴,仓促迎战。
阿风根本不敢,也无心去管身后方梦白的神色。
自程屏请战,再到她替夫出战,广场上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她呢。这一战,她可以败,但最好不要败。
程屏颇为有礼地后退半步,道了声,“请。”也祭出飞剑。
一点白芒腾空而起,剑光铺天盖地,不绝罩下,顷刻间,便泼洒下千万条的毫光!
置身于这剑网之中,阿风不敢掉以轻心,全力以赴,指剑应对。
两道飞剑凌空飞起。
剑光甫一相撞,阿风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袭上心头。
程屏不愧为正儿八经的学院派,她之前遇到的那几波野路子,跟程屏如今带给她的危机感,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几招下来,阿风便决定了绝不能一味死板硬攻的作战计划。
程屏方才请战方梦白时,神情紧张无措,只是迫于萧朗的淫威不得不为之。
这说明,他应当时个胆小、懦弱,没有主见的人。
这样的人心气短,很容易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阿风心念电转,即刻间,便毫不吝惜调动全身灵气,将剑光催发到极致!
修士境界不同,丹田中的灵气也都是有定数的。
一般情况下,修士绝不会在刚开场的时候就将灵气豪掷个七七八八。
可她知晓,正经比武绝拿不下程屏,便不惮博上一博,耍个心眼,来个先声夺人,杀一杀他的志气。
果不其然,剑光暴涨,程屏面色一变。
周围一些低级弟子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彼此追问这少女究竟时何方神圣。刚入道不久,竟有这般雄厚灵气任她肆意挥洒?
方梦白方才拦她不及,此时二人开战,他也只能强压下忧虑,无奈观战。
阿风到底几斤几两,当属他跟贺凤臣最清楚。
如今这般孤注一掷,方梦白既焦心之极,又爱极她随机应变的灵慧,连叹了数声,也只好将信任全盘托付,盼她能赢,更盼她若事不利,能及时弃剑认输。
输赢不重要,她之安危才最重要。
但求她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程屏面色一变,气息一乱,便已被阿风抢占先机。
阿风见状,更不会跟他客气,剑光吞吐如龙,含磅礴灵气,移山倒海一般朝他兜头压来。
程屏既失先机,自不敢直撄其锋,只能仓促后退,避其锋芒。
而这一退,就只能一退再退,阿风步步紧逼,剑光又急又密,足将程屏惊出满头的冷汗。
如此下去绝不是办法,仓惶之间,程屏一咬牙,哪里还跟有所保留,只好也将全身灵气灌输飞剑之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阿风惊诧发现,在颓势尽现的情况下,程屏竟然还能仓促间组织反攻,抢回节奏!
程屏灵气之雄浑刚劲远胜于她,阿风将飞剑一转,避免正面交攻,旁人瞧她好似游刃有余,实则,已经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她方才先声夺人,一通强攻竟也未能拿下程屏,而今丹田内的灵气已经所剩无几。
不消几个回合下来,定会被程屏觉察到她的外强中干,表面光。
死脑子,快转啊。
正焦头烂额之际,程屏剑光“砰”地如钟撞来,阿风被罡风所逼退两步,胸口气血翻涌,两耳顿时一阵蜂鸣。
程屏与她几乎面色同时一喜。
程屏喜的是,没曾想反攻如此有效。
阿风喜的是,人果然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会被逼发出潜能,瞬息之间,她便已想出应对之策。
程屏乘胜追击,阿风干脆也不浪费宝贵的残余灵气了,只护住心脉命门,顺坡就驴步步落败。
受伤疼痛是难免的,但一想起阿白,她便又有了无穷的力量。好在这少年性子软弱,打得也干净,并不会下黑手。
正当程屏渐渐松懈之际,阿风悄然运转丹田内残余的全部灵气。
觑准程屏剑光之间的一个空隙,阿风毫不犹豫飞起一道剑光,这一剑用尽她残存的所有灵气,孤注一掷,只求一招定胜负!
剑光如一只雪白的凤凰,自她头顶腾空而出!
程屏遽然色变!
这一道剑光,他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一剑带有鲜明的贺凤臣的影子。
鉴于贺凤臣带给他们这些师弟师妹们的阴影实在太深。
胆小懦弱如程屏,几乎瞬间便被这虚幻的凰影攫取了心神。
他的心境在几息之间,转折跌宕,摇动剧烈至极,阿风乘机将剑光递出,飞剑最终悬停在他眉前三寸。
阿风抱拳:“承让。”
程屏面色几个变化,终成惨白一片,还礼苦笑:“道友入道不满一载,便能有此修为,是我技不如人,在下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其实倘若程屏自信一些,就能觉察出她最后那一剑,其实是外强中干,灵气都用在特效模仿上了,威力实在有限。
不过战术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阿风赢得坦坦荡荡。
方梦白从方才一直高高提起的一颗心,这才落肚为安,重重吐出一口气。
“阿白!”阿风目光闪闪,眉飞色舞地收起剑,神情还带着胜利之后的喜悦与激扬。
方梦白这才感到后怕,牵了她的手,心疼地举起袖子替她揩了揩额角的汗水。
天晓得他刚刚见他二人过招,看得是心惊肉跳,头晕目眩,腿险些都软了。
正想说她两句,就对上女孩子闪闪发亮的乌黑眼珠,又说不出任何扫兴的话来。
“唉。”方梦白苦笑着无奈叹口气,“下次什么事咱们夫妻有商有量,万不可如此莽撞了。”
阿风摆摆手:“包的包的。”
才赢下一战,难免少年意气。她其实心里还想,程屏既然被她打败了,任凭萧朗喊几个人来,保不准她来一个打一个,挡在阿白面前,统统把他们都打回老家。
说到萧朗,阿风抬头去搜寻人群中萧朗的反应。
猝不及防,正跟其人四目相对,目光撞个正着。
萧朗面色沉沉,目光晦涩难辨,少顷,竟冲她露出个笑来。
直笑得阿风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她刚刚的 “来一个打一个”之念,不过是脑子里随便想想的意淫,萧朗若还要发难,她是真不敢以轻心。
萧朗盯着她,竟当真一个跨步踏上前来。
“阿风道友。”男人长身玉立,竟扯动唇角,冲她露出个文质彬彬的微笑来,“方才的比试,实在精彩,令萧某看得是目不转睛,心向往之。”
阿风警惕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朗全不在意她的冒犯,竟一笑,“在下说了,在下心向往之……”
方梦白眼皮一跳,跨步挡在阿风身前。
萧朗扫他一眼,“在下虽有心跟阿风道友切磋较量一番,但阿风道友入道毕竟不满半载,难免对道友不公……既如此。”
他目光重落回方梦白身上,方梦白双目直直与他对视。
萧朗终于吐露来意,“还请方道友不吝赐教!”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他到底还是没放弃。程屏不成事,萧朗也只能亲身上了。
不过这也在她刚刚做的预案之内。
一扯方梦白袖口,阿风果断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对视,痛呼一声,向下倒去:“哎唷,好痛!!”
方梦白微微色变,果不及关注萧朗,忙接住她,“阿风?你怎样?没事吧?”
“有事有事!我刚刚一定受伤了。”
方梦白满面焦急:“伤哪里了,快让我瞧瞧。”
程屏被阿风打败之后,正难以置信,从旁失魂落魄。
闻言,唯恐是自己过错,忙起身关切:“阿风道友?你受伤了么?”
阿风将人赶走:“有事,但没你的事。”
程屏:“……”少年又愁眉苦脸叹口气,哀声坐回原地了。
阿风扯着方梦白袖子:“阿白,我疼得厉害,你先带我回去休息吧。”
方梦白正要应声,对上阿风灼灼视线,顿时恍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朗冷眼瞧着:“阿风道友伤得不是时候,看来我同方道友只能改日再战了。”
阿风皱眉,这人是牛皮膏药吗?她正要劝方梦白别理他。
熟料,方梦白双臂圈住她,默默将她打横抱紧,抬眸冷对萧朗,“三个月之后,在下在此地等道友赐教。”
萧朗玩味:“三个月?”
方梦白唇现讥笑,嗓音柔柔,“怎么?嫌太长?三个月,留你修炼,免你到时输得太难看!”
言罢,冷哂一声,抱阿风越过静默无声的人群而去。
虽然方梦白刚表现得很霸气,可是远离人群之后,阿风仍感到忧心。
“阿白,我没事,你放我下来吧,你当真要跟他比吗?”
背着人,方梦白听她话将她放下,“话方才已经撂下,我怎好反悔。”
阿风焦急:“你真不该答应他的。”
方梦白摸摸她的头:“我这不是给自己留了三个月的时间?”
阿风急得跺脚:“……那也没必要答应他啊,我刚刚装病替咱俩解围,只要应付了方才那一遭,等会儿咱们就去找二哥问个明白,二哥定有办法。”
方梦白闻言沉默良久,嗓音轻轻,“为何事事要去找贺凤臣呢。”
阿风一愣,自知失言,懊悔不已:“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说萧朗恐怕跟贺凤臣有仇?他的仇,他最清楚。”
方梦白神色淡下来,指尖缓缓摩挲她长发,“但如今,也跟我有仇了。”
第55章
阿风一愣。
方梦白一顿, 暗责备自己不好。听她满口贺凤臣,他心下不虞,面色不善, 恐吓到她了。
他忙又挤出个无奈的苦笑, “阿风, 他逼程屏来对付咱们夫妻,你为了我主动应战,那是你机灵又有天赋才未受伤。可为人夫婿, 遇事怎能让妻子挡在自己面前?”
阿风嘟囔:“可夫妻之间,本就相互帮衬, 没有哪个要应当,优先保护哪一个呀。”
方梦白心里一暖,柔声说:“我知晓你情意。但今日累你为我出战,不管你受没受伤, 萧朗已经得罪我了。”
阿风:“那……三个月的时间, 够吗?”
方梦白:“阿风,你夫婿可是那打肿脸硬逞大丈夫之威的男人?”
阿风点点头:“那可难说。”
方梦白眼里的无奈几乎化开:“阿风!”
阿风嘿然一笑。
方梦白叹口气,又爱又怨。
“三个月……或许有些仓促, 但我也非不顾自身实际,胡乱报出的数字。阿风……我知晓你对我的心意。但他们是冲我来。你替我挡这一次, 仍有下次。
“萧朗是危机也是机会。你我初来太一,正苦于如何立足。若能败他, 正好能长我威风。
“只有我, 只有你男人立起来,他们才不敢欺负你。”
“阿白,你说得对。”阿风肃然道,“但我要纠正你一点。你立起来, 他们是忌惮你的威风才不敢对我怎么样,只有我立起来,他们才能打心眼里佩服我,不敢欺负我。”
方梦白呆呆地瞧着她,似乎看愣了,好半天,竟叹口气:“你说得对,阿风。”
“唉,我有时真不想你如此聪明能干。”
阿风见状,拍拍他胳膊安慰说,“夫妻之间,彼此依靠的,只有我成长才能帮你忙啊。二哥,我晓得你不喜欢我说二哥,但二哥说得有道理,人要自立。
“若我只能靠你拖着,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你也会觉得累的。我不怕你烦我,只怕你累。”
方梦白抿着唇笑望着她,目光灼灼,仿佛望个流光溢彩的珍宝,“我怎会烦你呢?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心里满足得不得了,更不会觉得累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放心吧,便是为了我有这么个善解人意,惹人疼,惹人爱的好妻子,接下来这三个月,我定当头悬梁锥刺股,绝不给你丢脸。”
夫妻二人正彼此诉尽衷肠。
草庐内,许抱一惊诧地收起手:“奇怪。”
贺凤臣垂眸,掌心向上,将一截白如雪的腕子搭在脉枕上。
罗纤焦急问:“掌教,升鸾的病到底如何?”
许抱一摇头道:“凤凰血,他老毛病了,没什么解决之法。还得看方梦白。相思结,倒不打紧,如今回到了观中,慢慢调理就是,奇怪的是,他这脉像——”
罗纤听得七上八下:“这脉象如何?”
贺凤臣闻言,默默收回手,整了整袖口。
许抱一神情古怪,琢磨半天,直接选择抬头问他本人:“你中春药了?”
贺凤臣:“……”
罗纤:“?!”
装整理袖子装不下去了,顶着两位长辈各异的视线,贺凤臣有些难为情地动了动眼睫。
“……说来话长,”他艰难说,“一言难尽。”
罗纤受惊不小,面色大骇,“等等……春1药?!这到底……”
许抱一端起茶壶,给她先倒一杯,叹道:“这么大人了,比小凤儿还大个三十来岁,怎还这般毛毛躁躁,一惊一乍,喝口茶,稳一稳。”
又给贺凤臣倒一杯:“一言难尽,那就两言,三言慢慢说。”
贺凤臣:“……”少年抬眸,眼里含淡淡的控诉。
许抱一一笑置之,自不会挂心。
贺凤臣虽处事颇有些直接乃至邪性,但对抚育自己长大的这两位女性长辈却很尊重。
眼见瞒不过,只好将来龙去脉照说分明。
从“那日庙会”再到“他想要□□我,我杀了他。”
饶是熟知贺凤臣的性子,罗纤也不禁眼角抽搐,“师弟……话可以不必说得这么直接的。”
贺凤臣:“受教。”
他面向许抱一:“师父可有解决之法吗?”
许抱一闻言,让他将手腕再递过来,细细摸了他脉象:“这位余少主倒也算个奇人,若走正道儿,未必不能成个炼丹大家,偏偏路走歪了,遇到你这么个煞神,也算多行不义,自取灭亡。
“他也算有几分本领。你这毒若当时能找我拔除,也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只是你拖延太久……身上又有凤凰血、相思结,三种疾病相冲,在你体内打架,此时想再剥离却不那么容易了,恐害你修行。”
罗纤闻言,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会如此?掌教!可还有旁的解法?”
许抱一袖了手,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
贺凤臣恭声:“请师父指点。”
许抱一神神秘秘一笑:“你们难不成忘记这毒前头那个‘春’字?”
罗纤一呆。
贺凤臣色变:“……”
许抱一笑道:“若你能说服方梦白替你解毒,自无大碍。”
贺凤臣沉默一刹,“他不会愿意的。”他自己也不愿意。
许抱一:“是了,你那夫婿如今的心可是巴巴系在你小师妹身上呢。”
“偏有的人,师妹还没进门,就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贺凤臣垂下眼帘。
罗纤急道:“难道真无旁的法子了吗?若先放着不管会怎么样。”
许抱一:“就这两个办法。”
“放着不管嘛。”她微微一笑,“也不怎么样,顶多你师弟成日里□□焚身,到最后烧成个傻子,沉沦情1欲,乃至脱阳而亡。”
贺凤臣:“……”
许抱一奇道:“说起来,你倒也能忍,中毒好些时日,神智竟还如此清明。”
贺凤臣眼睫一颤,饶是他也经不住二位师长莫测的视线,干脆站起身:“多谢师父今日指点迷津,徒儿尚有些要事,先行告退了。”
贺凤臣毫不犹豫转身走出大殿。
罗纤想想放心不下,追上去:“师弟……你跟方梦白。”
贺凤臣停下脚步,转身安慰说:“他不会同意的。”
罗纤:“那若是找旁人来……你可愿意?”
贺凤臣一怔。似有女子的一颦一笑浮现眼前。
罗纤把他的发怔当沉默,以为他不肯。不出意料地叹口气:“算了,当师姐没问。”
贺凤臣回神宽慰:“这毒我尚能忍受,师姐也不必太过忧心,待治好了相思结之后,再着手来处理此毒也不迟。”
罗纤勉强笑笑。话虽如此,这叫她如何放心!这三样东西但凡一个处置不好,都能害他修行,损他根基,乃至要他性命。
以她之见,方梦白若能替他解毒,又能缓解凤血的反噬,是再好不过了。
可贺凤臣不肯,方梦白不愿,她又能如何?
贺凤臣略略宽慰罗纤几句,便提步下了山,路上,又想起今日本是阿风同方梦白旁听的日子,拿出玉牌,正要慰问两句。
孰料,玉牌却快他一步,先发出一声显示有信息到来的清扬雁鸣。
贺凤臣微微一怔,心像被一只孩子手紧紧攥住,力气不大,微有些疼痒,更不觉生出几分童心般飞扬跳脱的期许来。
“二哥!”鲤鱼形状的玉牌中浮现出一行有些歪七扭八,缺胳膊短腿的小字来。
“何事?”他定定心神,矜持回。
“你吃过饭没?嘿嘿。”阿风嘿然一笑,想到自己的盘算,心底有些不好意思,“没吃饭的话今天去我这儿我们一起吃个便饭?”
贺凤臣努力忍了忍,饶是不想多想,也不免浮想联翩。
或许是受情药余1毒影响,他的思绪,乃至肌体,无时不刻不处于过度兴奋的发1情状态。
可他很清楚,现在并非他的发1情期,实际上,自修为小有所成以来,他已基本不受发1情期的控制。
开芳宴,烛光餐,酒酣耳热之际,若是向她吐露余毒对自己的困扰,求欢于她,她会答应为他解毒吗?
贺凤臣想想,正瞥见枝上两只踩背的小鸟。
一时竟看呆住,呆呆销魂半晌,回过神,双颊压抑不住滚滚热意,桃腮晕红,好半天,才颤着指尖勉力书写一个“好”字。
这厢,阿风长松口气,“那我今夜戌时在藏月峰等你!”
丢了传讯玉牌,阿风一个鲤鱼打挺忙从床上跃下,忙不迭着着手张罗起今夜的菜式来。
继她跟贺凤臣的一月之约之后,阿白跟萧朗也有了个三月之约。
阿风想想,实在不放心,只能求助外援。
阿白是不会主动开口的,只能由她出面牵线,请贺凤臣这段时日多多关照,指点阿白的修行。
请人办事总要拿出诚意,请客吃饭,更是古来已久的定俗。
阿风的厨艺,她自己心里头有数,家常吃吃也就罢了,客来素有方梦白张罗,她自个的手艺是绝端不上台面的。
幸好太一观的斋堂,私底下为少年嘴馋的弟子们提供了点餐外带服务。
阿风换了衣裳过去,要了一只酱鸭,一只烧鸡,又另点几个大菜,一坛美酒。
至于小菜嘛,她自己做才更显诚心。
当晚,她将藏月峰收拾收拾,翻出所有的蜡烛,一一点上。
先叫了方梦白来。
方梦白一见满室灯辉,惊讶地高高挑起眉头,面现笑容:“今天是什么日子?劳你这般费心!”
“阿白,阿白。”阿风忙拉他手坐下,“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别生气。”
方梦白莞尔一笑,好似一点儿也不意外:“我瞧你今日这般大阵仗,便晓得这是场‘鸿门宴’,这饭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吃的,说罢,你又要做什么?”
阿风吞吞吐吐说:“你那个三月之期,我不放心,就约二哥前来,想请他指点指点你。”
方梦白一愣,心里一时间极为不是滋味。
按理来说,他去求贺凤臣的帮助是最为理智的抉择,他若求助,太一观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为尽心的了。
可知晓此人对自己老婆有点暧昧的心思之后,又教他如何甘心低头?
他一向是以利为导,就事论事的。男人之间的胜负欲,却令他少见地失去冷静与理智。
可阿风又如何清楚男人的小心眼。纵心里有点别扭,对上她期期艾艾的视线,方梦白也尽化作唇畔一抹苦笑:“劳你费心。”
阿风心里忐忑:“阿白,你不高兴吗?”
方梦白也不瞒她:“自然有点,却不是因为你,只觉得自己没用,还要老婆去求别的男人。”
阿风松口气,握住他手安慰说:“不耻下问……好像不是这么说的?总之,对什么人都能谦逊求教的,才是真男人呢,阿白,只要你别生气就好。”
方梦白反手拍拍她的手背:“我怎会生气?”
到了约定的地点,贺凤臣果来了。瞧见她夫妻二人,他微微一怔。
阿风忙站起身招呼:“二哥!”
方梦白也一并微笑迎客:“贺兄,等贵客多时了!快入席罢!”
贵客两字,令贺凤臣面色微变,喉□□像卡了块冰块。
……他方才到底想什么呢。她无缘无故怎会喊他两人吃饭。
他夫妻二人在此迎客,自己便成方梦白口中那个“贵客”。
对上阿风视线,贺凤臣心底霎时清明,知晓她今夜叫上方梦白,摆这一场,恐怕是有求于自己了。
他面上不显,默默落座。
阿风起初并未觉不对。
贺凤臣生性冷清,沉默少言,心中纵有不悦,也鲜少形于色。
席上,她极力活络气氛,联络方、贺二人感情。
贺凤臣竟也毫不推辞,来几杯就喝几杯,纤瘦的身躯竟有海量。
酒过三巡,阿风思忖火候也差不多了,便适时将自己打算和盘托出。
因多吃了好几杯酒,酒气烘得贺凤臣苍白的面色晕红,醉眼朦胧,眼澄如水。
“嗯……今日竟有人寻你们夫妻麻烦吗?”
“萧朗……未曾听闻。”
阿风心直口快,面对贺凤臣,她也免些套话虚礼,“我跟阿白初来乍到,不认识这个人,思来想去,可能跟二哥有关,二哥你再想想呢?”
贺凤臣嗓音清亮如银,振振有词:“为何就跟我有关,怎么就不能是方梦白他结仇?”
这话中锋直入,不可不谓不客气。
方梦白一怔,阿风愣了一下,感到莫名:“阿白……不记得曾得罪过他啊?”
贺凤臣垂下眼,有些不满地瞅着酒杯,小声咕哝,唇色红如樱桃:“他没得罪,难道我性子便这般不讨人喜欢,四处结仇吗?”
阿风这才意识到不对。这人是不是醉了?
“二哥,你是不是醉了?”
“醉?”贺凤臣当即掷了酒杯,正色说,“我没醉。嗯……我想起来了,那萧朗似乎的确单方面与我有些旧怨。”
他长眉微蹙,“我将他腿打断……便未曾再关注此人,怎么,他来找你们麻烦?”
阿风一呆:“原来真是二哥你旧怨?”
贺凤臣:“这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我不记得他。”
阿风眼角抽搐:“你将人腿打断还不记得人家,我算是明白这人为什么会惦记这么久了。”
孰料,贺凤臣又反问道:“我记得此人修为只算得平平,怎么?玉烛打他不过吗?”
第56章
阿风忙道:“阿白失忆的事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贺凤臣口角竟浮现一抹讽意:“他修为竟退步如斯了。”
阿风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不是不太对劲?!贺凤臣喝醉了怎么是这个画风?对阿白的攻击性是不是太强了?
她迷茫扭头:“你惹他了?”
方梦白回望她的目光显得极为迷惘无辜:“他不是说我退步?我哪里打得过他?何时敢惹他?”
说着竟还冲她微微一笑,“他喝醉了,我们不跟醉鬼计较。”清亮月色下, 少年端端正正坐着, 面如冠玉, 标标致致,极为鲜净俊雅。
他好一副隔岸观火的优容,阿风没奈何, 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
“二哥,我方才的提议, 你觉得怎么样?”
本以为贺凤臣平日里那一口一个玉烛,男妻的画风,会一口答应。
孰料,贺凤臣顿了一顿, 果断说:“不好。”
阿风忍不住再次回头:“你当真惹他了吧。”
这怨气都快冲天而起了。
方梦白扬起个浅浅笑, 看破不说破。
队友摆烂,贺凤臣又疑似喝醉酒怨气横生叽叽喳喳,阿风无奈, 只能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二哥……我跟阿白初来乍到,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 这次比武绝不能输的,我人生地不熟, 除了你还能找谁帮忙呢?”
贺凤臣眼睫毛动动, 清冷的嗓音带点糯的鼻音:“你想让我教他?”
阿风忙道:“这是自然。”
本以为少不得又费一番嘴皮子功夫,孰料,贺凤臣想了想,道:“既是你所想……那便如你所愿。”
阿风喜出望外, 长舒口气:“多谢二哥多谢二哥!”
第二天一早,贺凤臣果如他所言,出现在了洗青峰指导方梦白的修行。
阿风也顺势来了洗青峰旁听。
再见贺凤臣时,他正指点方梦白几个行剑的疏漏,眉目平和,淡静如雪。哪里还有昨日的胡搅蛮缠呢。
“二哥。”阿风忙凑前见礼。
贺凤臣淡看她一眼,点点头,收回视线。
就这样,阿风跟着方梦白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特训。
或许是因为时间太紧,贺凤臣训练方梦白尤为严苛。
方梦白大病初愈,身子骨本来就弱,一天训练下来,一张脸惨白惨白,衣裳汗得近乎能拧出水来。
阿风看了两天,看得心疼。
问他累不累,少年总含笑摇摇头,温声说:“不累。”
今日训练总算划上了休止符。
贺凤臣垂着眼,端起一杯冷茶,慢慢喝,猫舔水一般,一点声响也不发出。
阿风一早就结束了她今天的修炼,此刻忙掏出块帕子给方梦白擦汗,擦了头,又拉了他的手过来,一根根细细擦他骨节分明细白手指。
方梦白起初仍是说无妨,不痛,但也不知碰到哪里,惹得少年倒“嘶”了口凉气,叫得比谁都大声。
阿风吓一跳:“疼?”
方梦白忙安抚说:“不疼不疼,就是不小心碰到伤口……”
阿风一听,心里一个咯噔,慌忙掰开他手指细看,果见少年玉润般的直接满是剑气割出来的细小伤口。
他往常手多好看,铺纸研磨,提笔写字的手,如今握剑握得几乎快肿成个胡萝卜了。
她鼻尖几乎一下子就酸了。
“都伤成这样了……还不疼吗?”
方梦白竟还笑着说:“怎么哭了?受伤的是我,又不是你,我还没哭,怎么你倒哭了?”
“也不想想我到底是为谁哭!”她没好气瞪他一眼。
眼瞅着一边喝水的贺凤臣,阿风实在有点难捺心头的怨气,忍不住当着他的面,小声逼逼,拼命暗示:
“说是三月之期,二哥这也太严格了……这么练真不会出事?”
方梦白喘口气,一边微笑着反手握她手腕,一边使劲儿上眼药:“不妨事的,他如今往死里练我……也是为我好……我反倒松口气,还怕他不尽心呢!”
阿风只觉得少年汗水洗过的微笑,有种说不出的明亮俊俏。
她看直了眼好一会儿,才纳闷问:“他不是喜欢你么……怎么可能不尽心?”
那自然是人心易变,见异思迁了。方梦白心底跟明镜似的,只笑而不语。绝不肯替贺凤臣捅破跟阿风之间那层窗户纸。
“阿风。”低头瞧见阿风担忧的眼,方梦白心头一动,忍不住俯唇去亲吻她的眉眼,“我不累,也不苦,只要每次练完有你在身边,拉着你的手跟你说会儿话,汗水也变甜了。”
阿风忙道:“那你练完就过来找我,我能帮你的也不多,替你倒杯水,擦擦汗还是能做的。”
方梦白满口答应。
他二人你侬我侬,这般小声说了半天。
贺凤臣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待一杯茶慢慢啜完,这才放下茶杯,冷酷无情地站起身:“继续罢。”
也不知是不是看不惯他装模做样,接下来的训练,贺凤臣出剑愈急,打方梦白也愈狠,一场下来,不流血青紫绝难收场,方梦白心底暗骂这死鸟刻薄,转头又奔到阿风怀里,垂泪含笑,作大度姿态。
如此又练了三四日,阿风实在看不下去了,没忍住找到贺凤臣,企图跟他打个商量。
“虽说三个月的期限比较紧,但二哥当真不能……松动松动?科学训练?”
“何谓科学训练。”
阿风比划:“就是劳逸结合。”
“他如今沦落到与萧朗对战,要约定三月之期,难不成还要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修炼?”贺凤臣声线冷淡,毫不客气反问。
攻击性太强了!就算她不是方梦白都被攻击到了!阿风欲言又止,“二哥……你跟阿白是不是闹别扭了?”
贺凤臣摇摇头:“我与他未曾生出嫌隙,难道说,在你眼里,我在挟私报复于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风忙道。
贺凤臣沉默一会儿,语气讥诮,“我知晓你担心你夫婿,但是,方夫人,玉不琢不成器。笨鸟先飞早入林,功夫不负苦心人。”
阿风:“……”
他知晓,自己不应当同她置气。昨夜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她实未说过只请他一人。
他也知晓,她忧心方梦白。
是。他们是夫妻,就算他令她二人和离,也未曾有一日真正离间他们。
他心里想得清楚,明白,落到嘴上,难免又成讥诮:“况且……我瞧他尚有余力跟你撒娇,自是好的很。”
他说着,瞧见阿风迷茫的视线,又沉默,自己也觉得没趣。
从昨夜,见到方梦白赫然在席,抬头冲他笑。他原本又满又胀的心简直像活生生裂开一道口子。
这些时日为了训练方梦白,真气频动,相思结的刻痕一刀又一刀,隐隐作痛,连同凰血,□□的余毒,一同反噬着肌体。
贺凤臣胸口一阵翻涌,才转身,面色就不由微一变,呛出好大一口鲜血来。
“二、二哥?!”阿风原本还在忧心方梦白,哪料到贺凤臣会突然吐血,她大脑嗡一声,登时吓愣了,“你怎么了?!”
她忙凑前想扶他。
贺凤臣鲜血染满白衣,不让她上前,“别过来。”
阿风心惊肉跳瞧他血衣,他不让她动,她也不敢动,只好无措停下脚步。
贺凤臣合眼调息一会儿,红唇染着血,一张一合,淡讽道:“不是你要我教他?”
阿风一愣,“是因为教他?”
贺凤臣沉默半晌,眼前不知何故浮现出方梦白软着眉眼、语调,苦笑着故作可怜的模样。
她似乎很心疼……她喜欢这样的吗?
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就模仿起方梦白来,语气也渐放轻了:“你那日见过我的伤,我不能妄动真气的……”
不能妄动真气是许抱一再三叮嘱过他的,理智告诉他,修士性命双修,应当爱惜自己的身躯。
可他却忍不住。
想受伤。
想让她发觉。
她会愧疚吗?会后悔吗?会心疼他吗?一想到她或许会因自己而内疚,他心里就有些酥酥麻麻的痒疼,又十分满足。
阿风又一愣,哪里料到会是这个原因!所以他那天第一次拒绝是为这个?
他怎么不直说?亏她之前还埋怨他太严格。
贺凤臣先强硬,后可怜,阿风一下子就慌了神,愧疚心大炽:“你、你怎么不直说……”
贺凤臣瞧她愧疚,知道起效。比他想象中好用。
他垂眸,语气淡渺渺,轻飘飘,简直气若游丝:“你担心他……我能不教他——”
他话还没说完,阿风就愧疚得不行了,一把握住他的手。
贺凤臣抬起脸。
阿风:“二哥对不起,是我错了。”她真该死啊。
贺凤臣敛眸,瞧见自己唇间一滴鲜血滑落,滴在她指尖。雪白指尖,仿佛被血红染脏。
少年轻哼一声,身子几乎一下子就热起来。
他本想说,不要紧,我本也没怪你。
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却成轻柔淡缈一句:“既如此……你要如何补偿我?”
阿风一愣, “补偿……二哥你想要什么?”
原谅她太没创意,说到补偿,只能想到送礼。可贺凤臣摆明富二代,根本不缺礼物。
贺凤臣也陷入沉默,补偿……是了,他如今并不缺什么。
他目光瞥见她指尖鲜血。目光不自觉为那抹血红吸引。
阿风眼睁睁看着,贺凤臣突然伸出手,握住她指尖,低头轻轻含住她指腹。
过电般的触觉直冲大脑,阿风头皮瞬间发麻,下意识忙要抽手。
贺凤臣一时不察,被她抽出半截,舌尖也堪堪停留在半空。
“二二二哥?”阿风惊悚地捂住手指。
贺凤臣不言不语,一只手攥住她手腕,倾身而上,将她禁锢怀中,伸着舌尖追逐她指尖,绕圈舔舐。
阿风这次想再挣脱,却没那么容易了。
少年咬住她指腹,她一动,他编贝般细白的牙尖便抵着她指肉撕磨。
阿风涨红脸,看着他垂着眼,慢条斯理细细吮了半晌。
直到她双腿发软,站也站不住,浑身不自觉往他怀里倒。
贺凤臣却偏偏选择才此时松开她,少年雪衣道冠,衣冠楚楚,颇有些正人君子之风。
抬起凤眸,一本正经说:“略收利息,夫人,至于补偿……待我日后想好再说予夫人听也不迟。”
听到“夫人”那两字,阿风臊得简直抬不起头来。
她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抽什么疯,自己前几天到底哪里惹到她。
总之,这段时日,他总爱以“夫人”相称,语气清淡,却隐约轻佻的讥嘲。
偏偏他又是方梦白明牌上的妻室,“夫人”二字,由他轻描淡写呼出,当真将她臊得无地自容。
第57章
臊完, 阿风努力保持冷静,转移话题。
“二哥……你刚刚说不能妄动真气,可入境你动了真气……不要紧吧?要不阿白的事就先算了, 我们再去想想办法。”说着说着, 她真心实意忧心起来。
贺凤臣心里极受用, 面上却并无甚表情,安慰她:“无妨,我既答应教你们, 自然要履行我的承诺。这伤我已在医治,有掌教看护, 只要日后注意这些,别过度动用真气,当是无妨。”
阿风还想再说,贺凤臣意已决, 提了袖摆打断她:“不过淤血罢了。你也不想我前几日辛劳付诸东流?”
“若真担忧愧疚, 便好好训练,勿要令我辛苦白费。”
阿风这下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按捺下担忧, 只往后训练愈发用心。
贺凤臣似乎也听进她的抱怨,针对方梦白的特训强度竟也放低了不少。
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这日, 阿风刚练完剑,正甩着酸痛的胳膊拉伸, 老远里去瞧见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阿白, 二哥!”她赶忙招呼。
方梦白,贺凤臣一齐抬起眼。
贺凤臣什么也没说,飘过去提着人领口就将人抓回来。
那人吓得面如土色:“贺师兄,错了, 错了!”
贺凤臣将人丢到地上,问:“是谁派你来?”
那人瑟瑟抬起一双含泪眼,阿风惊讶发现,其人正是程屏!
“是你?!”
程屏吓得魂魄欲散:“是我,是我。是……是萧师兄逼我来……”
“萧朗!”意料之中的名字,阿风叫道,“又是他!阿白,二哥,他来打探阿白的修为呢!”
方梦白也不动怒,嗓音和和气气的:“嗯,看起来,这位萧道友也未必如他表现得那般胸有成竹。”
阿风知道程屏是被逼,心里并不讨厌他,只问道:“他逼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程屏闻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性子霸道,修为、辈分又高……咱们又晚他入门,哪里敢违抗他的命令……”
阿风闻言有点同情,不禁抬头瞧了贺凤臣一眼。
贺凤臣:“你想留他?”
阿风嘿然一笑:“我那日跟他对阵,见他还挺厉害的……”
贺凤臣不太在意,点点头,“那便留他给你作个陪练。”
他平日里从不主动参与同门之间的争斗,修士素来只以修为论高低。程屏的这些辛酸苦楚,在他看来,不过是修为不够高罢了。
刺探贺师兄方的军情,被当场抓包,程屏本以为死到临头,哪里料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这可是损人肢体,断人阳1根,毫不留情,遗世独立的贺师兄……
竟如这姑娘的打手一般,让让抓就抓,让留就留?如此言听计从……
程屏心里惊讶得要命,又心痒的要命,却不敢多问,只好细心留意。
虽说只是留下给阿风、方梦白当陪练,但能得贺凤臣的指点,就已经是其他弟子所不敢奢想的美差了。因此后面的切磋他毫无怨言。
也正是这一切磋,程屏才觉察不对。
与他对战,阿风几乎一胜九负。
“可你那日在广场分明——”
输给他这么多次,阿风一点未觉失落羞愧,笑道:“你比我强那么多,我不用点心计怎么玩得过你。”
程屏恍然,又不住苦笑。
他之前落败阿风,回去之后真可谓失魂落魄,道心尽碎。
想她修道不满半载,之前不过一介农女。而他枉在名门大派修行这么多年,竟连她也打不过,还修得什么仙,不如回家种地算了。知晓真相,程屏既松口气,也终于有心情敬佩她的机敏。
接下来的陪练、教学也愈发尽心。
罗纤、冯一真、林镜、薛荷等人在知晓方梦白同萧朗的比武之约后,也常来探望指点,切磋喂招。
程屏也是个聪慧的,乘机便又抱上罗纤等实权弟子的大腿,渐渐摆脱萧朗一方的威胁。
又瞧出罗纤、冯一真等人只在乎贺凤臣,薛、林二人只在乎方梦白。
偏偏贺凤臣、方梦白夫妻俩唯阿风马首是瞻,成日围她打转。
程屏素日里也看云川小报,小报中曾绘声绘色记载。
“新欢旧爱墙角蓬头乱发,衣衫不整”“某天骄大展雄风,如入无人之境”。
说是贺凤臣与阿风为争夫婿,大打出手,阿风不敌,节节败退。
笔者信誓旦旦说亲眼所见,又说这二人不过表面和谐,私底下扯着头发犹如妒妇。
如今看来简直是胡编乱造!
这阿风分明才是众人中心,他得认清大小王,抱住阿风大腿不动摇!
这厢,程屏有自己的盘算。
另一厢,阿风发现罗纤跟贺凤臣之间似乎有事瞒着她跟方梦白。
每次一轮到贺凤臣下场陪练,罗纤眉头就皱得紧紧的,更时不时瞧她一眼,忧心忡忡叹口气。
有好几次,罗纤似乎都要跟她说些什么了,却又被贺凤臣有意无意截下。
时光转瞬飞逝,眨眼便到三月之期。
这三个月的特训下来。非止方梦白的修为一路突飞猛进。
阿风的修为也进步了不少。
毕竟她的陪练对象,贺凤臣自不消说,罗纤、薛荷、程屏等人也都算小辈弟子中的菁英俊才了。
从一开始对战程屏一胜九负,到后来慢慢三七开,甚至四六开。阿风的进步,肉眼可见。
约战前一夜。
夫妻俩都有些不安,方梦白尚未怎么表现,阿风却是紧张得翻来覆去,夜不成眠。
方梦白温言劝慰,以一种方式缓解着阿风,也是缓解着自己的忐忑。
终于将她哄睡,他心里头却七上八下,殊无困意。
睡又睡不着,方梦白索性披衣而起,推开门来院子里赏月散心。
哪知道,刚步至中庭,月色下,竟见一道身影反剪着手,也在临风望月。
可观其貌矜月色,花妒秀颜,竟令皓月繁花也黯淡无光。
云破月现,贺凤臣他苍白面色,似有病容,月光照着。
鬼耶,仙耶?方梦白惊疑不定,“你怎会在此?”
“藏月峰是我幼时居所,我为何不能来此?”贺凤臣淡淡反问。
“明日比武,你没有把握,无心成眠吗?”
方梦白不想在他面前露短,摆出个端正微笑:“人总有睡不着的时候,我睡不着起来逛逛。”
贺凤臣正在看自己的手,五指修长,洁白如玉,落了月影,他看得极为认真。
闻言才转眸淡瞧他一眼,薄薄一哂,也不知是信或不信。
方梦白见他月色下肌骨愈发雪白,眉眼愈淡,心中狐疑。
这一段时日,他面色怎变得这般苍白?
贺凤臣无意与他多谈,向他告辞:“时候不早,你也早些歇息,养足精神,阿风这三个月来深深担心你,你勿要令她失望。”
方梦白退后几步,回礼,微笑,“这是自然,自个老婆我自会好好待她。”
贺凤臣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敲打,却没吭声。
他今夜本就不是为他而来的。
他这些时日,梦愈发频了……总梦到阿风。
襄王神女,巫山云雨。
梦里他与她贴体交欢,当真是温柔乡,杀人冢,醒来心几乎跳出嗓子眼里,抱着被,心神恍惚,睡也睡不着。便想着四处走走,好杀杀欲1火。
今日也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藏月峰。
藏月峰的地界他惯熟的,他能在毫不惊动阿风的情况下,悄悄摸到窗下去瞧她。
见她睡得恬静,他瞧着瞧着,打发着寂寞长夜,不自觉便天边浮白,夜露湿肩。
夏日将尽,她穿得仍不太多,有时候甚至露出半只孚乚儿,桃儿一般,如斯美景……他想起一句话“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而今,他暗暗想,他便是这片风月美景的主人了。
他想得浑身发热,只得略含了指尖在舌下,回味昔日甜软滋味,“望梅止渴”。
一连数日,素来如此。
可谁又能想到,在此前的几个月,他还以为自己喜欢着男人。如何会对女人的身躯如此痴迷,色1情莫遏?
因明日是方梦白大日子,阿风特地陪他睡的。贺凤臣如往常一般来峰顶偷窥,不意会遇见他。
辞别了方梦白,贺凤臣没回他自己洞府,而是转道去了丹鼎峰惯例去寻许抱一复查。
他几样旧伤叠在一起。许抱一一见他面色愈发苍白,宛如死人脸,就叹口气:“你师姐那日的话也未尝不是个法子,你跟方梦白说过没有?”
贺凤臣沉默好一会儿,才轻轻说:“师父非令徒儿去自取其辱吗?”
许抱一:“唉,他是你夫婿,若他愿意替你解情毒……那时,你凤血反噬也能舒缓一二。”
贺凤臣只是沉默。
许抱一晓得这个徒儿犟起来几头牛也拉不回,她也无计可施:“也罢,我瞧你这模样,也不是肯的。两人都不愿意,还能将你们绑一块儿不成?”
“但你这凤血反噬……奇怪,倒愈发严重了。”
“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动真气?那也不该反噬得如此严重……”
贺凤臣也通医术,倒是隐约猜出缘由,他体内这几种旧伤,应当统一看待。
情毒诱发他每日频做春梦,又总梦到阿风……
夫妻之契对他跟方梦白的约束是双向的。方梦白身子骨一直不大好或许便受此影响。
而当初结契是为救他,他受到的影响便大一些……又因这连日春梦,契约恐怕也算他变心。
这些缘由贺凤臣只是猜测,也不好直说。
许抱一寻摸半天也没寻摸出个一二,大为纳闷,没奈何,只能老生常谈,叮嘱他这段时日尽量少动真气。
贺凤臣松口气:“徒儿省得。”-
夜雨潇潇乱打着窗,风送来早秋的微凉。
天将明未明,正昏昧的时候,阿风从梦中惊醒,忙呼唤:“阿白!阿白!”
没喊两声,她额角乱发被人轻柔拨开,方梦白忙从睡梦中惊醒:“阿风,我在这里呢。”
少年温润的嗓音令阿风心跳渐渐平复,“我刚刚做个梦……”
她惊魂未定说:“梦到你跟萧朗……”
接下来的话,她不敢说。
一想到那个梦,阿风的脸还是白的,手脚发冷,冷汗迭出。
梦里方梦白不敌萧朗,竟被他一剑斩成两截!
她纵不说,方梦白瞧她神情,也知晓自己在她梦里下场怕不会好。
他笑笑,披衣而起,点灯凑近:“你瞧瞧,我就在这儿好端端呢。”
说着,便拿了她的手来摸自己的脸。
昏黄灯火下,少年眉眼弯弯,面如冠玉。
阿风越摸他的脸,心底越发不舍:“咱们要不不比了吧,刀剑无眼,阿白我担心你……”
方梦白笑道:“只是比武,又不是决一死战。再说,有你二哥跟其他宗门长老在呢,就算不敌,也不过吃点皮肉上的苦头,怎么也不至死残。”
阿风吓得应激,赶紧捂住他唇儿,“别动不动死啊残的,多不吉利。”
方梦白含笑流眄,轻轻吻她掌心:“你不是不信神佛?”
阿风痒得猛缩手:“……”谁说的。她们年轻人最迷信了。
方梦白摸摸她的头,宽慰道:“放心,便是为了咱家阿风,待会儿比武,我也定当以自保为上,绝不逞强。”
约莫辰时时分,风、白夫妻收拾妥当,来到此前约定的行道峰峰顶。
天还没亮,峰顶便已聚集了不少听闻比武消息匆匆赶来的太一观子弟了。
方梦白牵爱妻甫一登场,便引来众人竞相问候。
方梦白嗓音温温煦煦,说话客客气气,遇人拱手为礼,好不容易将众人一一应付过了。
一直等到天明,萧朗竟还没来。
贺凤臣都已经到了,寻到他夫妻二人身边,萧朗竟还不见踪影。
方梦白也不在意,又等一会儿,直到日上中天,才见一道健拔身影扶着剑姗姗来迟。
萧朗笑道:“抱歉,早间有事耽搁一会儿!方兄就等了吧。”
方梦白如何瞧不出这是他刻意轻视,语气淡淡道:“萧道友客气,也未多久。”
阿风心里实在憎厌。有些话阿白不方便说,她来说。
她平素最不愿见争斗,但护夫心切是另一回事。
“早间有事?别是昨夜没睡好起不来床?”
萧朗看向她,竟冲她笑笑:“是啊,昨日我下山去,路上竟遇一荷衣美人,最难消受美人恩,今日这才起得迟了。”
他眼神露骨得近乎不加掩饰,言语间的暧昧更是可恶,阿风毛发竦立,很不舒服。
贺凤臣伸出一臂,将她护在身后,冷冷道:“梦话少说。多说一字,我断你舌头。”
萧朗面色一变。也不知是不是想起昔日断腿之恨。
方梦白的目光在他出言不逊的刹那就已经冷了下来。
原本来时,他还尚有些紧张,可目下,那点忐忑不安也如烟消云散。
心中只盘算,哪怕拼却这条性命也非得给他点教训瞧瞧。
今日这场比斗,在萧朗刻意宣扬之下,观者如堵。就连几个长老也都来了。
其中几人乃是方梦白转托罗纤亲请,防备的便是萧朗暗地里可能有的小动作。
此时云破日现,雨过的天空愈发清澈明丽,峰顶的石台广场也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了无纤尘。
方梦白与萧朗,各握剑在手,相对而立。
说实在的今日比斗方梦白其实并无必胜的把握。
但这一场原也是他避无可避的。
场上的裁判时那日大课上的长老齐长老。
他先去看萧朗:“可准备好了?”
萧朗笑道:“早盼望能与丹青剑一较高低了!”
齐长老又去瞧方梦白。
方梦白并未立即答话,他先看一眼人群中的阿风,又抬头瞧瞧高远明净的蓝天。
握紧了剑,微微一笑。
目光闪闪,雨后新霁般的疏朗。
凡昔年见识过丹青剑的一众修士,都不会陌生这个干净澄朗的微笑,更不会忘记这笑容曾掀起的腥风血雨。
“萧道友,”书生彬彬有礼,温文尔雅道,“请。”
第58章
比斗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
阿风看着广场中央缠斗正紧的两人, 心险些从喉咙口跳出来。
萧朗行事之所以如此张狂,乃是因他确有张狂资本。
此人剑光大开大合,霸道刚猛。
方梦白的行剑, 与之相比, 则显得温和风雅不少。
若说萧朗的剑光如疾风暴雨, 闪电霹雳。
方梦白的剑光便如暴雨下的潇潇青竹,好几次险些被暴雨狂风压弯了腰。却每每又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刺破重雨, 拂立云霄。
阿风一边观战,一边在心底瞧瞧将萧朗的对手换成自己。
若是自己迎战……想必坚持不了半炷香的时间。
萧朗, 各种意义上,都要强出好几个程屏。
她一时失落,一时又为方梦白的成长高兴,一时又为他安危牵肠挂肚, 深深担忧。
“二哥, 以你看阿白跟萧朗谁输谁赢?”
贺凤臣显然早已心有成算:“方梦白根基有损,需速战速决,若一时拿他不下, 胜负犹未可知。”
阿风:“这么说,拖得越慢对阿白越不利?”
贺凤臣:“嗯。阿风, 你很聪明,也很敏锐。”-
一滴汗水顺着白皙的前额, 悬停鼻尖。
方梦白鼻尖动动, 精神高度集中,心中紧张不在阿风之下。
他不担心是否会败给萧朗,敢接下他的战书,他便有胜利的把握。
他担心的是如何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结束战斗。
一炷香, 是他给自己划定的界限。若拖延太久,非但胜算越小,也不利于他扬威。
萧朗行剑看似粗放,却粗中有细,大开大合间,颇多诡谲偏激之处。
因他身体尚弱,萧朗招招式式,都有意奔着损害他肢体而来,方梦白虽尽量自保,难免还是为剑气虽伤。
眼见着萧朗罡风再至,方梦白指挥飞剑往后撤去,同他拉开距离。
萧朗飞剑紧咬不放,方梦白回剑反击。
两剑相击,方梦白面前飞剑竟“当啷”应声碎裂!
霸道无俦的剑光霎时间穿透碎剑,正中方梦白左肩!
人群中传出惊呼。
阿风:“阿白!”
方梦白手指发颤,疼得眼前发昏。
萧朗眼里含笑:“方道友,看来你这把剑选得不行啊。”
他佩剑两年前伴随他失踪一同遗落,如今手上用的也算珍品,却远不如萧朗所用的本命剑。
须知本命剑与主人神魂合一,其他佩剑纵再珍贵,心意不能相通,也只是凡铁。
见他剑碎受伤,萧朗非但没有停手,甚至运剑越急,剑光如水银泻地,连绵泄来。
方梦白呼吸一促,佩剑断裂,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的大麻烦。
但越是此时,越知晓自己绝不能退,这一退,步调一乱,很有可能一泻千里,一败涂地。
他心里也发了狠,一咬牙,不退反进了一步。
数不清的剑气如雨点般泼洒而下,割开无数个细密的小口去,方梦白竭力强忍着这如鱼剥鳞,皮开肉绽之苦。
阿风焦急的呼唤犹然在耳,方梦白不敢去看她,他闭上眼,取而代之在心底勾勒她的眉眼五官。
阿风。
阿风。
一时是二人初时,他悠悠醒转,瞧见个陌生女孩子慌里慌张起身扶他:“你醒了?”
一时又是洞房花烛,花前月下,他拥她在怀,情不自禁吻她娇美面容。
更是贺凤臣的突然到访,他夫妻二人遭逢巨变,惶惶不安踏入仙人界。
人人都当他是那个惊艳的丹青剑。
人人也都知晓他失去记忆,修为受损。
人人既盼见识丹青剑的风姿,又乐于见天骄陨落。
无人知晓,记忆未复的他与那个传说中的丹青剑仍有着陌生距离。而被加诸于这些目光的他有多惶惶不安。
今日的他,只不过是为妻子拔剑的丈夫。
他想到这里,一颗心渐渐沉凝下来,灵气也如潮水般不断湃涌而出,一张一收,一吐一缩,竟渐渐凝结出如光轮般轮转护身的气剑!
这些气剑,一时具形,一时无形,如墨横流。
方梦白惊喜发现,祸福相依,失去有形的佩剑束缚,无形气剑反而更令他笔墨淋漓,挥洒自如。
萧朗面色大变。
他早看出如今的方梦白非当年的方丹青,如今的他虎落平阳,外强中干。
正如方梦白要利用他来立足,他也要拿他来扬威,顺便狠狠出口跟贺凤臣的恶气。
却没想到这小子看似面色苍白,柔弱不堪,竟于劣势之中,仍能爆发出巨大的潜力。明明记忆还未恢复,竟然又能自行领悟气剑!
方丹青之所以得丹青剑之名,并不只源于他身边那柄名曰“丹青”的佩剑,更是由于他出生儒门第一白鹿学宫,其行剑,于广、大之处,如泼墨山水,广迈豪阔,于细密之处,又极尽富丽工巧,妙入毫巅。
观其剑法,当真时如诗如画,肆意挥洒,赏心悦目。
方梦白于危机间重新领悟了气剑诸多变化。他毕竟成名已久,在剑法上的造诣与威望更高于贺凤臣,从前更有狂士之名。
萧朗不敢轻忽,见势不不妙,当机立断回剑后撤。
这的确是个谨慎的,理智的做法。
只可惜,他的敌手是方梦白。
但凡与之前的方丹青对战过的修士,都知晓此人看似清雅温润,实则艳毒如蛇,是个心细如发,一旦觑见一线战机,便会张开蛇牙,利用到极致的角色。
如今的方梦白虽然失忆,可常年养成的战斗素养与嗅觉不会消失。
萧朗一撤,方梦白不禁一笑,“跑得好!”又岂会容他走脱。
他今日言语冒犯阿风,他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如今好不容易觑见他破绽,哪里还会轻易放他过?
当即将剑光催动极致!
剑光飞遁,追上萧朗,紧咬他不放。
萧朗暗骂一声,才知晓自己刚才的谨慎反害了自己。不过瞬息之间,他这一撤,竟让方梦白重新把握住了步调,掌控了节奏。
气剑不断变幻着刁钻诡谲的角度,以极快的速度朝他攻来。
萧朗行剑重在霸道,刚猛,如今却如同被困泥潭的猛虎,被绵延如丝,或消或长,或分或合的剑气丝丝黏缠得眼花缭乱,无法脱身。
方梦白知晓他曾经被贺凤臣打断过腿,因此剑光总往他下盘攻去。
阿风远远望去,见方梦白如抽陀螺一般,将萧朗抽个团团转,不由心胸舒畅,连声叫好。
可这对方梦白而言还不够。
他心里恨不能将人碎尸万段,可恨当着众太一长老、弟子的面,却不能下死手。
略一思忖,方梦白微微一笑,有了。
便指挥气剑,一剑一剑割开他身上衣裤。
没一会儿,萧朗身上的衣裳便被他割了个七零八落,破布条一般裹不住他白花花的身肉。
萧朗如此偏激自尊之人,果然无法受此侮辱,面色铁青,双眼泛红,失去了冷静理智,不要命地挥剑反攻。
方梦白也不与他硬碰硬,向后纵掠几丈,表面上故意卖个破绽给他。
萧朗顿时催动剑光追杀而来,方梦白调整着角度,计算着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吃下这一击。
当剑光袭来时,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侧身避开重要部位,令这一剑浅浅入体。
同时着手斩出一道剑光直奔萧朗丹田而去。
如果他所料不差,这一剑应当能重挫他丹田,毁他修行!
如此一来,他顶多是受伤时为求自保,一时失察。
此人寻衅在前,有目共睹,平日里又多欺压同门,恶名远扬。莫说为他报仇,不落尽下石都算好的了。
方梦白暗忖这苦肉计当完美无缺,却没料到紧要关头,齐长老身形一晃,飞立两人之间,匆匆挥出拂尘,将那道剑气打歪。
方梦白大感失望,萧朗死里逃生,醒悟过来勃然大怒,竟在齐长老下场的同时,暗地里发出一道剑气直奔方梦白脖颈而去!
方梦白面色大变,仓促发剑挡了。
剑光相撞,萧朗剑气不敌,飞弹了出去。
齐长老见状,身形不动如山,只眼皮动动,眼看那道偷袭不成的剑气擦着萧朗头顶囟门飞过,连带着头发削去一小块头皮来。
人群停滞片刻,爆发出激烈的喝彩声。
方梦白长松口气。
萧朗则捂着秃顶,狂怒痛喝,跪倒在地,鲜血顺着指缝沥沥而下。
“二哥!”
一旁观战的阿风大喜过望,“阿白赢了!你看到没有?!”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方梦白当真赢了萧朗。
这一炷香的时间,她的心情随着战局的变化一路跌宕起伏,简直比坐过山车还刺激。
贺凤臣也松口气:“嗯,我看到了。”
这三月以来,为了方梦白今日的胜利,他没少劳心劳力。见他取胜,贺凤臣心神稍稍放松,便觉眼前一黑。
苦苦忍耐着的余毒,终于因为这片刻的松懈,突然爆发。
贺凤臣蹙眉变色,身形一晃,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栽倒下去,人事不知。
阿风还来不及替方梦白感到高兴,忽见贺凤臣晕倒,登时吓愣住了。
她手忙脚乱,赶紧将人接住,“二哥,二哥?!”
这厢,方梦白得胜归来,心喜悦激荡,情不自禁在人群中寻找阿风的身影。
阿风可看到他方才神勇?
哪知晓会看到贺凤臣昏倒,阿风慌中拥美这一幕。
“阿风?!”方梦白一愣,当即奔来。
“阿白!”方才眼见他获胜的喜悦一扫而空,阿风焦急道:“你快帮我瞧瞧,二哥不知怎么昏倒了!”
方梦白瞧一眼贺凤臣,少年面色惨白,死生不知,心底也是一惊,忙从阿风怀里将人接过,探他鼻息。
“快,快去喊长老。”
阿风跑去喊人。
几个长老先后赶到,会同他二人一起,将贺凤臣送到杏林峰。
方梦白撒开手,见阿风忧心模样,不甘心地心里直发酸,眼圈发胀,几乎流出泪花。
饶是知晓不是吃醋的时候,却忍不住酸溜溜想,这人晕倒得委实不是时候。
他吃了这么多苦头,历尽千辛万苦,获胜归来,本想着能在阿风面前一展风采,如今竟让他误打误撞抢占了阿风全部注意力!
他暗暗为自己拈一把辛酸泪,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这才面现忧色,趋步上前,问各位长老:“贺兄……情况如何?”
杏林峰的长老姓张,张长老眉头紧皱,“脉象不妙,我见他体内……似早有沉疴余毒……”
说到余毒,他欲言又止:“……怎会如此。”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跟方梦白异口同声:“沉疴余毒?!”
方梦白一惊:“长老意思是,他旧伤一直未愈?”
张长老:“他这旧伤余毒来得古怪,我不知他过往经历,也拿不准细里。升鸾是掌教弟子,掌教医术远在我之上,我已通知掌教。”
难不成是那日为救他受的伤?方梦白心乱如麻。
张长老见他衣裳上斑斑血迹,面无血色,关切道:“你无妨吧?我听闻你们方才有场比武?可要我帮你瞧瞧?”
阿风瞧他一眼,也吓一跳:“阿白,你脸色好差!我刚刚瞧见萧朗故意欺负你,你怎么样?怪我……”
“刚二哥昏倒我忙昏头了。”她又心疼又愧疚,“有伤别忍着,快让张长老帮你瞧瞧!”
获胜之后的喜悦,而今的心酸、失落、不甘、惊疑,万般情绪在方梦白心头交织。
方梦白心情一时极为复杂,他无心去看伤,摇摇头,正要拒绝,却孰料,脚下发软,眼前也一阵阵发飘。
随即竟在阿风注视下,也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陷入昏迷。
阿风:“……?!!”
“阿白?!”她接完这个接那个,错愕地将方梦白头抱在怀里。
……不是?这是赛着昏迷吗?
两个男人都如此柔弱,阿风一时间显得极为无助,“张长老……这……”
张长老也吓一大跳,赶紧号了脉,“没事……没事,只是一时劳心劳力,损耗过度,心情激荡所致。”
在药僮的帮助下,阿风将方梦白放到贺凤臣身畔的另一张长榻之上。
瞧着这并排躺着,昏迷不醒的两只,不禁发愁。
貌似这两人目下都没什么生命危险。
她只好拖一张小凳子,一边看护,一边等待许真人的到来。
好在修真界交通速度奇快,没一会儿的功夫,许抱一跟罗纤前后脚就进来了。
许抱一见两人,吃惊不浅:“小凤儿,玉烛,怎会?”
阿风忙站起身,跟张长老一道述说来龙去脉。
许抱一点点头:“阿风,多谢你,有你陪伴照顾他二人。”
阿风心里仍担心,但医生都到了,她也不便打搅许抱一跟张长老会诊。
罗纤见她不安,将她叫到外间,倒一杯清茶给她。
“喝杯茶歇歇罢,瞧你受惊不小。”
一杯热茶下肚,阿风从方才起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在袅袅茶香中一点点放松下来。
“罗道友……”阿风摩挲茶杯。
想起方才所见许抱一面上神情,吃惊有之,却好像并不十分意外。
“张长老说阿白没什么大碍……但是贺道友,你与掌教是早知道他的旧伤了吗?”
罗纤闻言,瞧她一眼,点点头,“你知道多少?”
第59章
阿风心中倍感愧疚。方才见贺凤臣昏迷, 她便想起那日他在她面前吐血了。
可那时贺凤臣说是淤血,不要紧,她竟也信了。
除了前面几日, 好生慰问关切一番, 见他的行动自若, 气机顺畅,安然无恙。她也就放了心,没再多想, 全身心地关注方梦白的训练状况。
现在想想,她怎么就这么缺心眼呢?就不能细心一点, 再多观察观察吗?
“贺道友那日吐血其实我看到了,还有之前,他身上的相思结……”阿风心里不是滋味,语无伦次, “是相思结和那日在船上受的伤吗?要是我再细心一点……”
“不关你的事。”罗纤打断她, “身体是他自己的,他不爱惜,旁人又怎会知晓他身体底细?”
阿风:“可是……”
她黑瞳子里的担心满溢而出, 罗纤叹口气。
看来升鸾并未将凤凰血跟催1情药的实情告知……
贺凤臣这一次旧伤爆发,并不出她跟许抱一的意料。
凤凰血、□□拖着不解决, 日积月累,迟早会有这一遭。他一连三月, 指点风、白二人修行, 劳心劳力,不过是加快了伤势爆发的速度。
贺凤臣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不能坐视他如此糟践自己的身体。
眼前这少女,更是造成他凤凰血反噬的主要原因。
罗纤心里念头转了几个来回, 还是觉得若能将人暂时送走,才是唯今两全之解。
“阿风,你是个好姑娘。”罗纤斟酌着,目光温和如水,脉脉瞧望着她。
阿风一愣,登时坐直身子,预感到罗纤接下来或许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
只听罗纤叹道:“升鸾……旁人只见他冷淡,不知他是个极为重情的,外冷内热的好孩子……他的伤,其实有些隐情。”
阿风:“隐情?”
罗纤委婉道:“是,这隐情说来还与你有些干系,他不好开口,但我却不好再瞒你了。”
“你可知晓当初升鸾与方梦白因何结契?”
……
杏林峰内,经年不凋,四季不败的杏花,霏霏如雪。
一只白鸽子衔着花瓣,扑簌簌地飞过窗前。
阿风被白鸽惊动,眼睫猛地颤了一下,好半晌,才从罗纤话语间的信息量中回过身来。
原来贺凤臣身负凤血诅咒……
原来结了夫妻契约之后,方梦白的变心会对他造成反噬。
而方梦白与她在贺凤臣面前恩爱越密,带给贺凤臣的反噬便越强,并不亚于从身到心的凌迟。
她愣了半天,才喃喃憋出一句,这算什么虐文女主体质。
至于催1情药,这药尴尬罗纤也不好同她一个姑娘详说。
“阿风,请你谅解,我本想将你送到个安全所在……你对他二人而言,是个刺激。避开这样的刺激,对他二人都好……”
“方梦白今日昏迷,也未尝不跟他变心有关。不过当日结契主要是为升鸾冲喜,因此他受到反噬较小。”
“你避开他二人,去个安全所在,待升鸾病愈,方道友恢复记忆之后再回来也不迟。”
“那时候,不论方道友选谁,你们三人如何理清这笔情债,都不是我能插手,我也绝无二话。”
罗纤苦口婆心,因为担心病榻上的师弟,看着她的目光近乎恳切哀求了。
阿风心里乱得要命,“我……”
“人命关天,我先离开也不是不行……”
她才松动,罗纤眼睛便轻轻亮了,忙一把握住她的手,大感欣慰:“好阿风,我果然未曾看错你。”
阿风摇摇头。
她之所以如此爽快,跟担忧贺凤臣固然脱不开关系。也跟她如今情况不无联系。
如今的她,比之贺凤臣刚找上门时的她,要成长许多。
这成长是从身到心,全面的成长。
从前的她,并无任何生存的手段,只能依附阿白过活。
阿白一走,可不天崩地裂?
但今日的她,修了仙,成了修士,有了自保的能力,独立的底气,心境也在一场一场战斗中被磨练得更加坚忍。
离开阿白、贺凤臣,独自生活一段时间,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道友能否给我点时间?”阿风说,“等阿白跟贺道友醒来……我也好跟他二人告别……”
罗纤感激她懂事还来不及,又怎会不肯,“确要跟他二人说清楚的,是这个道理。”
接下来便是等贺、白二人醒来了。
阿风索性便留在了杏林峰方便照顾二人。
治病煎药自有峰内的小药僮负责,林镜、薛荷比斗当天也在观众席的。方梦白大师兄昏迷,他二人也常来帮忙。
阿风这个看护除了聊慰其心,真正需要她做的其实也不多。
见堂外的杏花开得漂亮,她便问小药僮要个废弃的陶罐,接了小半罐的清水,剪枝插花瓶内。
几枝曲秀的如雪杏花,映照两张洁白如玉,一般娟秀的少年面庞。刹那间,便将屋里给点亮了。
小药僮拍手笑道:“这样好,屋里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也去去病气!”
阿风瞧着昏睡不醒的贺凤臣与方梦白两人,叹口气,“只盼他俩能快快醒来。”
她因答应了罗纤,如今瞧他二人一眼,便觉少一眼。
既盼着二人早些病愈苏醒,又盼着分别的那一天晚点到来。
……还不知道他二人醒来她要怎么跟两人说这件事呢。
正忧心间,门外忽然传来个清亮嗓音。
“贺师兄可在这里养病?”
阿风跟那小药僮对视一眼,忙迎出去。
刚跨出大门,就被铺面而来的衣香鬓影,华彩宝光打个怔忪。
门口站着竟站着整整两列十来个俊美少男少女,个个衣袂飘飘,璎珞珠翠满身。
为首的是个唇红齿白的童子,方才正是他开口叫门。
他眉眼生得十分灵秀可爱,就是看人时眼高于顶,颇有些目下无尘之态。
“咱们仙大姑奶奶这回出关,听说师兄受伤,特来探望——你是?” 童子好像这才瞧见阿风似的。
阿风一眼就瞧见由那十几个少男少女拱卫着的鸾车了。
香雾萦空,花雨漫天,宝盖重幡,旌旗飘扬。
她意识到来者身份不一般。
大姑奶奶?难道是贺凤臣的亲戚?
童子态度不逊,她也没生气,“我是贺师兄同门。”
那童子正欲说什么,罗纤驾一道遁光正巧落地。
阿风一喜:“罗道友!”
罗纤拨落云头,见这阵仗也吃一惊。
待听闻“仙大姑奶奶”,当即肃容敛衽,“未曾想是大姑奶奶亲至,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轿子里的人终于悠悠发话,嗓音温醇,却透着股说不上来的神气气势,“我闭关太久,不知这世事变化得这么快!闭关之前,升鸾适逢新婚,我还特送上贺礼。哪料到今朝一出关,就听闻伤重不醒的消息!”
罗纤忙道:“大姑奶奶勿忧,掌教真人前日已来看过,升鸾是真人最疼爱的小弟子,说什么都不会让他有事的。”
那嗓音沉默了一刹。
有童子趋步掀起轿帘。
只见个云鬓高髻,面若银盆,眉目如画的女修缓缓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其人周身灵气如雾如水般忽隐忽现,湃涌不息,可见其修为之高深莫测。
她眉眼生得极为精致,隐约与贺凤臣有几分相似,只是身躯较为丰满肥硕。
仙大姑奶奶下了轿,罗纤忙过去搀扶迎接。
姑奶奶微微蹙眉,眉眼间几分忧愁:“升鸾呢?让我瞧瞧他去?”
罗纤恭声道:“屋里躺着呢。这间药庐是专为他收拾出来的。真人与张长老每日都要来过问病情的。”
罗纤搀着大姑奶奶,你一言我一句,有问有答地进去了。
剩下那些少年少女,则肃容满面留待原地,个个训练有素,一点儿声也没。
阿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那小药僮同样惊魂未定。
阿风瞧他神色不一般,问道:“小川,你认识这位大姑奶奶吗?”
不过两日功夫,她就已经跟这小药童混熟了。
小川压低嗓音:“这位仙大姑奶奶,贺师兄……贺家的姑奶奶,谁人不识?”
竟真是贺凤臣长辈?
小川见她懵懂,不好当着仙侍的面议论他们主子的是非,便朝她使个眼色。
两个人蹑手蹑脚来到个僻静所在,阿风才对这位姑奶奶有个大致了解。
这人名叫贺玉仙,是贺凤臣祖父辈的老来女,在贺家辈分极高。
此人天赋也高,一早便拜入太一,是太一观十八峰长老之一。
贺玉仙前十来年一直在闭关,是近几日方才出关的。
“贺长老……哪儿是咱们能接触到的人物?不过我听说长老她性子颇强势,恐不好相处。”
两人正闲话着,罗纤忽然从医馆里走了出来。
“阿风。”她举手招呼,神情有点犹疑。
阿风见她面色不对,不禁问:“师姐找我何事?”
罗纤看着她,目泛担忧:“阿风,贺长老听说了你的事……想见你一面。”
阿风一愣,方见过贺玉仙这般大阵仗,她心里自有些紧张。
但对方主动要求,她也真不好置若罔闻,视若不见。
“罗师姐,贺长老知道贺凤臣的病因了是吗?”进屋前,阿风留个心眼,多问了一嘴。
罗纤终于忍不住叹口气,目露愧色:“抱歉,阿风,是我不好,贺长老问我我不敢不说。”
罗纤愧疚得不知怎么好,阿风又哪里会怪她:“没事的,瞒不过去的,我只是问问,心里也好有个底。”
在大门前,深吸一口气,阿风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事,毫不犹豫跨过了门槛。
这位大姑奶奶,正坐在贺凤臣榻边,细细看着自家最出息的这位小侄孙。
见阿风来,她直起身子,问,“你就是阿风吗?”
阿风答:“回长老话,晚辈正是阿风。”
小川方才说贺玉仙性子强势不好相处,阿风早紧了骨头,做了这位长辈或对自己心存偏见的准备了。
孰料,贺玉仙态度竟还算温和,至少,没明面上给她冷脸看,只对她说:“你的事,小纤都跟我说了。”
“你留在这里,对升鸾的确不好,我瞧她的提议倒是个中肯的。你怎么瞧?”
阿风但凭本心:“贺道友的病最要紧。”
贺玉仙这才露出个柔和的微笑来,“好孩子。”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呀?”
阿风道:“想等阿、方道友跟贺道友醒来。”
贺玉仙皱眉:“这不好。”
阿风一怔。
贺玉仙摇摇头:“他二人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升鸾连告诉都不肯告诉你,恐怕等他二人醒来,就不好走了……”
“正巧,我有个好姐妹,也是升鸾一位姑姑,叫长瀛真人的,如今正在东海留风岛内修炼,那可是个世外桃源。是她千辛万苦才找到的隐蔽所在。要知晓,留风岛外是天然形成的漫天大雾,莫说寻常修士,就连我误入也要迷路呢。
“每逢初一,十五,海面上会吹来一股东风,这时浓雾才散去一些,外人若要登岛,只能在这个时候过去。
“正巧,明天就是十五,你明日就乘飞舟过去。
“在那儿住上半年,跟长瀛学学艺,那时候,升鸾病情差不多也该稳定了,你学成归来,再同他们两个团圆。你意下如何?”
她满面慈祥,语气极为柔缓,不疾不许,却显然早有成算,并不容阿风拒绝。
阿风愣了愣,张张嘴:“我……”
贺玉仙打断她:“你不愿意吗?”
阿风:“我想等他二人苏醒,不告而别……到底不好。”
贺玉仙笑了一下:“这又何难,不如这样,你留书一封,到时我替你转交他俩如何?”
阿风:“可是……”
贺玉仙笑道:“知你不放心他两个,你且安心罢。有我跟掌教在,又岂会害他们两个?就这样说定了,你明日便出发罢。”
说完,她便侧过身去瞧贺凤臣,显然不欲再多说了。
阿风进屋见她和蔼,还以为小川传言有误,如今看来,这不容置疑,一锤定音的处事风格,倒还真切合了她性子强势的谣言。
阿风虽有些不甘心,可贺玉仙修为、辈分都太高,其实容不得她拒绝。
罗纤也怕她冒犯了贺玉仙,忙将人拽出来。
“长老……辈分太高,不论在贺家,还是观中都是这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阿风。”罗纤怕她不忿,劝说道,“我之前还担心她迁怒你,但长老她显然是没同咱们小辈置气的,那留风岛的确是个好去处……长瀛真人修为在当世也有名的,你过去,亏待不了你。”
阿风摇摇头:“我都明白的,罗师姐。”
她哪里不知道,贺玉仙此言一出,就再无她拒绝的余地呢。除非,她去找许抱一。
可这事闹到许抱一面前,又未免显得她太不知好歹。而且她毕竟不了解许抱一的性子,她也未必肯答应她。
仔细想想,罗纤话说得的确不假。
只可惜无法亲自同阿白、贺凤臣告别,阿白他们一定会担心的。
阿风纵不舍,也无可奈何。
贺玉仙、罗纤走后,她又在二人床头守了一夜,盼着两人快快苏醒。
可直到天明,他们也没苏醒的迹象。
没办法,阿风只好匆匆写就了一封长长书信,将来龙去脉分说清楚。
等信写完交给罗纤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了。
贺玉仙派来送她走的飞舟也停留在山门前了。
罗纤虽一直想送她走,却没想这般仓促。
昨日长者问话,她不敢不答,今日对上阿风总有些愧疚。
“你放心好了。”临别前,罗纤握着她手,保证说,“这信我会亲手送到他二人手上的。”
阿风点点头,回头瞧见瓦蓝天空下悬停的巨大飞舟。
“我明白的,罗师姐,阿白跟贺道友便托付给你了。”
目送着飞舟消失在天际,罗纤叹口气。
因阿风临别前的嘱托,在她走后的几日,罗纤探望贺、白二人也愈发频繁、尽心。
这一日,她正指点新入门不久的师弟师妹们修炼。小川发来玉牌传讯。
道是贺凤臣醒了!
罗纤大喜,忙撂下手上的工作,快步赶去了杏林峰。
一进门,便瞧见贺凤臣端着盏水在喝,昏迷这多日,他面色愈发苍白,毫无血色,神情倒十分平静的。
见她来,贺凤臣搁下茶盏,直起身子,“师姐。”又歉意道,“病榻上不便见礼,抱歉。”
“哪能!”罗纤忙快步上前,示意他好好躺下,见他乌发如瀑簇拥苍白如玉的脸蛋,腰也细了,背也薄了。
心里又欢喜又心疼,不知怎么才好:“你这一倒,便昏睡了足足三四天。”
贺凤臣道:“劳师姐烦心。师父她老人家来过吗?”
罗纤叹道:“怎能不来呢,你这病……师父记挂着呢。”
贺凤臣叹息:“教她老人家担心,是我不肖。”
罗纤往他后背掖了个枕头:“可别说这些了,你能醒来,掌教定极欢喜的。”
贺凤臣长睫默默垂落下来,顿了顿,方才若无其事,嗓音轻飘飘的:“……我昏迷前正同阿风在一块儿,她如何了……?”
罗纤的手不由自主就顿住了。
“阿风……这……”
说来也怪,她后背不知为何,竟不自觉浮起一层白毛汗。
正为难之际,贺凤臣目光不经意一扫,恰巧瞥见躺在他身边榻上的方梦白。
他目光凝住:“……他怎会在此?”
罗纤顿松口气:“张长老说是身心耗损太剧,灵力透支太过……掌教以为,也跟你们那夫妻契有关,那契约也不光是反噬你一人身上,你如今反噬得那样严重,他这边也有影响。”
贺凤臣竟又问:“阿风没来瞧他吗?”
罗纤哪里料到贺凤臣没关心方梦白,竟先问这个,一时间又卡了壳。
“这……”
贺凤臣见她神情有恙,正待细问。
药庐外传来一阵动静,却是许抱一、贺玉仙闻讯赶来。
贺凤臣不得不先撇开阿风的问题,先同二位师长见礼。
见贺玉仙,他也微感惊讶。
无不谦逊恭谨道:“没曾想,升鸾不争气,竟还惊动大姑奶奶您前来探望。”
贺玉仙笑道:“快别这样说,你这孩子,就是虚礼太多。自家孩子生病,我这作长辈的岂能不来尽心?”
说着,又是好一番嘘寒问暖。
贺凤臣对贺玉仙恭敬有余,亲密不足。这一通寒暄下来,他已有些心不在焉。
少年微微蹙眉,心底疑窦丛生。
为何仍不见阿风……以她的性子,不该不来。
正待开口闻讯,孰料,身边又传来一道轻吟。
在场几人纷纷扭头去看。
竟是方梦白不知何时,蹙着眉,轻轻呻吟着,缓缓从沉睡中醒转!
许抱一见状,喜得不禁微笑:“太好了,小凤儿刚醒,玉烛便醒了,这可不是双喜临门?”
贺玉仙插嘴笑道:“说不定是他们小夫妻心意相通呢?”
却说方梦白睁开眼,瞧见这陌生的所在,不禁一怔。
他这是在哪儿?
又瞧见贺凤臣、许抱一、罗纤人等,并一个丰硕美妇,他更觉迷茫,惊讶。
下意识便脱口而出自己心底最关心的那个:“阿风呢?”
罗纤没想到这两人先后醒来,竟不约而同都问阿风下落,不禁愣住。
贺玉仙也顿住了。
贺凤臣不动声色瞧在眼底,回方梦白,“我也在问。”
方梦白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想起昏迷前的事迹。
见状,贺凤臣干脆面向许抱一、贺玉仙,行动不便,只拱手为礼,“师父,不知阿风可在?”
许抱一愣道:“阿风?”
她纳闷:“对,怎么不曾见她?”
没人应答。
方梦白心里一个咯噔。
许抱一下意识看向罗纤:“小纤,你瞧见那孩子了吗?”
罗纤说不出话来。
若说方才方梦白心里还只漏跳一拍,见此情此景,一颗心简直直直沉下去。
他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坐不住,慌忙恳声问:“罗师姐,阿风呢?”
罗纤语塞,正愁不知如何开口。
贺玉仙却突然开了口:“阿风?不用再找了,那孩子,让我送走了。”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贺凤臣遽变了脸色。
方梦白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送走?!”
浑如个大浪当头打来,打得两人都白了脸色,险些坐不住。
“对,前天刚走的。”贺玉仙纳闷。不解这两人为何作出这么大反应。
“阿风……她……我……”方梦白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颤声开口,“她送到哪里去了,为何要送她走?”
贺玉仙道:“你竟不知道吗?升鸾的病说起来还跟你脱不开干系。”对上方梦白,贺玉仙就再没这般好脸色了,不禁冷笑一声。
虽说是为自己撑腰,可贺凤臣面色却极为苍白、难看,“敢问姑奶奶将人送往何方……此事与她无关的。”
贺玉仙道:“人我已送到你长瀛姑姑身边,跟着她你还不放心?”
贺凤臣素知这位大姑奶奶脾性。说是送走,恐怕阿风当时并无反抗之力。
一想到此,贺凤臣便忽感头晕目眩,胸口发闷恶心,强忍住了,耐着性子续问:“长瀛姑姑避世已久,怎可劳烦她老人家?”
贺玉仙着实纳了闷了。
她承认她马不停蹄将人送走的确存了为贺凤臣的私心。
“我将她送走你还不高兴吗?”
贺凤臣:“……”
方梦白一想阿风被送走时的凄惶,简直心如刀绞。他舌尖暗暗发苦。
阿风还是太过纯真善良,岂知这一走便由不得她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夫妻二人相依为命,共度多少难关,如今离散天涯。
方梦白心绪激动起伏之下,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贺玉仙等人被吓一大跳。
罗纤:“方道友?!”
可为未等她们围上前去察看方梦白的情况。
贺凤臣胸口一阵血气翻涌,他皱眉皱眉,五指紧扣被褥,想要忍耐,却不妨扯破被褥,同时吐血。
“师弟/升鸾!”
药庐一下子就被惊动了。
许抱一忙替二人把脉,小川跑出去请张长老。
刹那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贺玉仙惊魂未定退出里屋:“这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将那小姑娘送走?怎弄得这般阵仗?她为他夫妻二人着想,怎么他俩反倒一个接一个吐血?
“方梦白也就算了,升鸾这是怎么回事?!”
第60章
罗纤也吃一大惊。
“或许……升鸾阿风之间交好, 友谊比旁人深厚吧……”犹豫半晌,罗纤吞吞吐吐说,可她心底却清楚, 绝非如此!
若以常理言之, 夫婿情人被送走, 贺凤臣不论如何也当欢喜才是。
若说是他同阿风情谊深厚,这才不能接受这个消息,那吐血不止又是怎么回事?友谊当真深厚到这个地步不成?
观贺凤臣方才面色苍白, 忧惶不似作假,几乎同方梦白这个夫婿如出一辙了……个中蹊跷, 罗纤骇白了面色,那猜想太过荒唐,她不敢深思-
飞舟出了云川地界,继续向前飞行。
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眼前尽情铺展, 云卷云舒, 仿佛触手可及。
可阿风却无心欣赏眼前美景,她惦念她走之前仍昏睡不醒的方、贺二人。
同行的太一观弟子见她郁郁寡欢,便建议她去甲板上吹风散心。
这艘飞舟的终点虽会在留风岛, 但中途会行经停靠许多不同驿站。因此,舟上除了她还有不少太一弟子。
阿风吹了一会儿风, 非但没能排遣心中郁闷,反倒给自己吹饿了。
人生在世, 吃喝二字, 就连修仙也能戒除这口腹之欲。
眼见日上中天,
她盘算着去船中的斋堂去找点东西吃。
才上到二楼,便觉得这四周出奇的安静。
按理来说,这是饭点, 舟上又有不少如她一般,胃口大得能吞牛的年轻弟子。怎么会这么安静?
阿风起初并未多想,但进到厅堂,只见一张张横条长桌上摆满了新鲜饭菜。
这些饭菜明显是刚打没多久,还冒着腾腾白气,似乎不久前丁零当啷的觥筹交错之声犹然再耳。
缭绕的烟火气中,却唯独不见一人!
筷子,碗碟都在,唯独不见食客、杂役与伙夫。
阿风顿觉出不对劲,心里一紧,转身就跑!
才跑出一步,后脑勺一阵冷风滑过,响起一道娇俏女声,笑如银铃。
“小姑娘,久别重逢……你跑什么?”
阿风不假思索,锵然拔剑,回身狠狠一劈!
一道剑光险而又险在她面前破碎,阿风相信,若是她晚一步,这道剑光都会毫不留情贯入她的后脑,将她脑浆都搅和得稀巴烂。
“玉绮罗?”她惊魂未定,蹙补作色,瞧着眼前娇美如花的女子。
玉绮罗收了剑光,微微一笑,裙裳曳地,腰肢款摆,朝她走来,“嗯……好久不见。”
“这么紧张干什么?”她觑她神情紧张,扑哧一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风心惊肉跳,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人呢?”
玉绮罗眼波流转,“关心那些人做什么?奴家今日可是专为你而来啊。”
她说着,长袖一拂,卷起桌上一杯酒盏送到她面前,“时辰也不早了,一定饿了吧?来,喝下这杯薄酒,奴家今日做东请客,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灵气运用之巧,杯酒递到阿风面前时,酒液仍平如明镜,点滴未洒。阿风当然不可能喝下这杯酒。
她心里沉沉。玉绮罗明显是为她而来,她的修为就连贺凤臣也不敢轻忽。现今她要抓她,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其他太一观弟子呢?
以玉绮罗一人之力,显然对付不了这么多太一观弟子,她肯定有同伙,拂衣楼的人也在?
那玉玲珑呢?上回她们走时,玉玲珑受伤严重,明显是活不成了。
她死了吗?玉绮罗是要来寻仇吗?
贺玉仙将她送走,也不是随便随便就把她打发走的。罗纤说过这飞舟内部设有严密阵法,按理来说,玉绮罗进不来才对。
除非——
阿风心里一跳,电光火石间,顺利成章跳出个答案。
有内鬼。
玉绮罗见她不买账,也不生气,只笑着朝她一步步走来,当真是莲步轻移,摇曳生姿。
阿风在她紧逼之下,只能步步后退,她心里混乱如麻,大脑飞快运转。却也知晓,以她之力,玉绮罗现在抓她,简直是瓮中捉鳖。
她抬起头,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拖延一番,玉绮罗却仿佛看穿她的想法,浅浅一笑,一挥袖的功夫,阿风便觉一阵香风铺面而来,她浑身触之即软,眼前一黑,顷刻间便失去了意识-
贺凤臣、方梦白同时吐血。
许抱一、张长老好不容易才稳定二人病情,相与走出药庐。
贺玉仙早已等候多时:“掌教,他二人如何了?”
想到方才所见,许抱一仍微觉心惊,困惑不已:“夫妻之契的反噬加重了……怎会?”
张长老神色凝重:“我才疏学浅,不能解答,但二人同时昏迷,同时吐血,或许是夫妻契约交相影响之故……”
三人正商谈,却见罗纤形色匆匆从外头奔来。
“掌教!”
许抱一翻掌下压:“何事如此惊慌急促?”
罗纤面露难色:“……方才有乘坐阿风道友那一班飞舟的弟子来报……说是飞舟遇袭,他们拼尽全力杀出重围,但阿风道友却不知所踪……”
贺玉仙愕然不已:“怎会?!”
许抱一目光转厉:“太一飞舟素来设有我派独门阵法,如何被人轻易突破?怎么回事?说清楚!”
罗纤舌尖发苦:“弟子……弟子也不知晓个中内情,或许只能将逃出来的弟子都叫来仔细询问……”
“但是师弟跟方道友那边……”
贺玉仙果断说:“先瞒下!”
可还没等她话说完,方梦白的嗓音便从几人身后响起。
“事到如今,诸位前辈仍要瞒我着我同贺兄吗?”
方梦白倚门而望,嗓音微弱,面色不快,语气已有几分不客气。
贺玉仙看向贺凤臣:“升鸾……”
贺凤臣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跟在方梦白身后,俊雅容色苍白至极。
“升鸾多谢诸位师长拳拳爱护之心……只是升鸾已非三岁小童……”他说着,低头掩袖又咳嗽几声。
贺玉仙何尝被人如此顶撞,正感不满:“升鸾——”
贺凤臣无声展袖,雪白的袖口一汪红艳艳的血,令贺玉仙霎时无声。
贺凤臣拢袖,淡淡续道:“孙儿如今消受不得大姑奶奶好意,连孙儿爹娘也没这么看顾过孙儿……姑奶奶方才那一番好意已令阿风生死不知……”他拱一拱手,“还请师尊、姑奶奶,如实告知阿风消息。”
贺玉仙倍感陌生地瞧着他。
贺凤臣平日里性子虽有些直来直去,近似于兽类,但素来孝顺守礼,待师长极为尊敬。
她何时见他如此叛逆,言辞这般不客气地直接顶撞,乃至讥嘲师长?
贺玉仙一时惘然,被冒犯的不悦甚至也被贺凤臣性情大变所冲淡了几分。
说着,贺凤臣上前几步,站到方梦白面前,两人并肩而立,苍白容色,一般执拗,寸步不让。
许抱一看在眼里,叹口气,知瞒无可瞒,只好说:“都进去说话吧……”-
飞舟遇袭,逃出来的太一观弟子,十不存一。
而这些弟子的伤势在经历过必要的处理之后,首先便要面对观内的调查询问。
方梦白,贺凤臣主动请缨。
许抱一拦不住他二人。
这两人简直铁了心一般,浑成最默契无间的一块铁板同盟。
无奈之下,只能任由二人带伤,亲自一一询问过这些弟子详细。
问询地点,便就近设在杏林峰一件药庐内。
屋中其他家具都被清空,仅仅留有上首供二人坐的桌椅。
下首一张椅子专供逃出生天的飞舟弟子而坐。
询问过程之中,一时是方梦白问话,贺凤臣记录,一时二人交换身份,由贺凤臣问话,方梦白笔记。
前头的弟子被请出药庐,等待第二个弟子上前的间隙。
贺凤臣搁下笔,问:“你有什么想法?”
方梦白勉力打起精神,一想到阿风生死不知,他心简直都要碎了。不过短短半日功夫,唇边便燎起好大一个水泡。
“飞舟阵法严密,没有内鬼配合,绝难在短时间内突破。”
贺凤臣:“我亦如是。”
方梦白一声轻叹。只叹息纵有一二个内鬼,绝大多数弟子也是无辜……如此一来,他就不能对这些死里逃生的弟子用刑,若能用刑……
他心里无不冷酷想,或许一早便能逼问出那个内鬼到底是谁。
哪像如今这般,只能不厌其烦,细细地,反复盘问数遍,一点点梳理时间线,企图捕捉出蛛丝马迹。
二人盘问一天,都口干舌燥,焦头烂额,惜一无所获。
天色渐晚。
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又被反复盘问一日,这些飞舟弟子们的怨气已然冲天。
方梦白也不得不暂停了审讯,先回到药庐内歇息。
可他一想到阿风,更想到她必定是被自己牵连才被拂衣楼的人掳走。一颗心便如在火上煎熬,又如何能静心?
他心中忧虑,倍感焦渴难耐,一连灌了两大杯茶水,通讯玉牌却在此时响了。
方梦白哪有心思,匆匆扫一眼,见是程屏来询问详细。
此事牵扯甚多,世上又并无不透风的墙,阿风失踪的消息,很快便为程屏等人知晓。
方梦白本无心回复,却蓦然想起,他跟萧朗的关系。
今天白天他便怀疑内鬼跟萧朗有关。
毕竟他与阿风在太一观中只跟萧朗结仇。阿风失踪正是在萧朗落败他后不久。
若他怀恨在心,得知阿风离开的消息,暗自将其行踪透露给拂衣楼的人作为报复也未尝没有可能。
当然,也有可能是某太一观弟子一早便被拂衣楼收买。
不过但凡一点蹊跷,方梦白都不肯放弃。
今天一天盘问下来,他与贺凤臣倒也揪出几个嫌疑较高,问答时显得心虚鬼祟之辈。
思及,方梦白将这几人性命并容貌一并发出,试探询问:“程道友,你且看看,这几人中,可有你认识,或听闻过的?他们人际、社交如何……”
顿顿,方梦白问: “有无……跟萧朗熟识的?”
“你也知道,我初来乍到,你贺师兄更是个天上月,平日里实难对他们有所了解的。”
本只是四处撒网,没想到程屏瞧见他信息,竟当真回复:“有!方师兄!这当中有个刘和光,我并不相识,但见他似乎跟萧朗师兄熟识……”
程屏又问:“师兄……难道是怀疑萧师兄?”
方梦白目光落在“刘和光”三字上,目光闪闪一道冰冷阴郁的光。
他记得此人,是个杂役,被他与贺凤臣盘问时,汗出如浆,显得极为恐惧。他二人当时便留意在心。
他轻描淡写回复程屏:“并非怀疑,不过是调查所需,总要将阿风这些时日接触过的对象,尤其是矛盾对象一一排查。”
“程道友,事情紧急,望你多多担待,能否请你外出一晤?”
程屏:“玉牌传讯的确不安全,方师兄稍待,我这便赶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方梦白见到程屏。
程屏见他时,被他憔悴面容险吓一跳,“方师兄!”
方梦白面色苍白如死人,嘴唇起皮,嘴边生好大一个水泡,见他,勉强一笑,为他倒一杯热茶:“阿风失踪……我……请你见谅我如今失仪。”
走到桌边倒茶时更是步履踉跄,差点摔碎茶壶。
程屏与他夫妻二人,算不打不相识。三个月特训下来,早已结成深厚情谊。
见方梦白失魂落魄,内心极为同情、共情。
却不知方梦白的憔悴虽不似作假,但步履踉跄却有几分表演成分,以博取他同情。
“方道友之前也晓得……”程屏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说:“我们这几个师弟师妹素来被萧朗欺压着的……因此这才能有几分了解。但若说具体,则全然不知了。”
“至于这刘和光,在下所知实在不多,只晓得他是斋堂的杂役。我曾遥遥见过他跟萧朗站在一块儿说话,神态倒是熟稔的。”
方梦白蹙眉:“仅此而已?”
程屏:“倒是听说这刘和光,生性贪财好利,也未知真假。”
方梦白若有所思点点头,“我明白了。”说着摸出玉牌来,发讯贺凤臣-
“升鸾……你也莫怪我多管闲事。但你这病,我做长辈的……又怎好冷眼旁观。”
药庐内,灯火满室。
贺玉仙、罗纤、贺凤臣几人相对而坐。
贺玉仙眉头紧皱,苦口婆心。
“我是绝不允你自作主张的。阿风的下落,掌教已经派出人手去寻,调查的事,也自有专人负责,何须你来插手?”
昏黄灯火下,贺凤臣如玉容色几分疲惫。
“贺长老难道就不曾好奇小子病情何故加重?”
贺玉仙一愣。
贺凤臣平静道:“方梦白变心……凤血才会对我造成反噬……”他语气淡渺柔和,仿佛鬼魅的叹息,“倘若,是夫妻双方,双双变心呢?”
贺玉仙,罗纤齐齐一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刹那间, 罗纤骇然色变!
这话太过匪夷所思。
贺玉仙愣了半天,不能接受:“你在开什么玩笑?”
贺凤臣黑眸掠过一点淡淡的讥诮:“当初贺长老便不能接受孙儿断袖,如今, 孙儿改慕娇娥, 竟还不能遂长老心意?”
贺玉仙哪里肯信, 猜测:“你是为了救阿风……才故意这样说?”
“你便不这么说,我们也会尽力救她。”
贺凤臣已没了谈兴,正巧手边玉牌响起, 他低头看了一眼,站起身。
贺玉仙:“你去哪里?”
罗纤也忙站起身:“师弟……”她看着他眼里还停留着震惊。
贺凤臣:“方梦白已有眉目, 我过去瞧瞧。”
他转身走进夜色,罗纤犹豫了一会儿,追上去:“师弟。”
贺凤臣侧眸,语气淡淡的:“师姐不陪着贺长老吗?”
罗纤摇摇头:“师弟……方才的话……”
贺凤臣平静反问:“师姐看我可是会拿这种事骗人的人?”
罗纤哑口无言, 正因为不是, 这才匪夷所思。
方梦白,贺凤臣他二人龙阳夫妻,爱上同一个女子……这未免也太……
贺凤臣沉默半晌:“其实, 在此之前,我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直到现在。”
在醒来之后, 得知阿风被逼离开的消息,这是他生平从未有过的迷惘与凄惶……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哪怕明知她仍有可能回来, 失去时的怅然悲苦也令他心绪起伏难定。
若说此时, 还一知半解。
可得知她失踪之后,他内心紧张、苦痛,竟更胜于从前得知方梦白失踪。
那时,他便清楚, 阿风,那个女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不知不觉越过了方梦白。他早已对她情根深种了。
罗纤:“……”直到现在……岂不正是因为她同贺长老的擅作主张,帮助贺凤臣认清自己的心意?
她一下子慌了神,“升鸾,若你当真……师姐岂不是铸下大错?!师姐只是担心你的身子,并未想让你心上人分离……是我错!”
罗纤一回神,急得简直冒汗,懊悔欲绝,“师姐大错特错了!”
贺凤臣截断她:“师姐不必自责,你也是出自好意,目下当务之急,是找到阿风……”
罗纤:“唉我真是……怎么一早没想到?”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赞成贺凤臣跟方梦白的婚事。她的师弟怎可受天下人耻笑为男人妻?
可师弟喜欢,心意已决,她也没办法,如今贺凤臣竟亲口承认自己改性了,又喜欢上姑娘了。她竟还把人送走,弄得下落不明。
罗纤又急又悔,突然想起方梦白的来讯,“对了,你说方梦白有眉目了?是什么眉目?”
贺凤臣颔首:“我正要去提一人,还请师姐帮忙请关山门,勿要令任意一人出入。”
罗纤虽不解,仍旧照做了。
贺凤臣去的方向正是门中杂役所居住的居舍。
他赶到的时候,刘和光正在收拾包袱,准备连夜下山。
今日的调查询问,他情知自己表现得太过恐惧、紧张。恐怕方梦白跟贺凤臣那两人早已怀疑到自己头上了。
也是他不好,不该贪图萧朗那些钱财诱惑!将那女子的行踪透露给拂衣楼。
当少年那苍白,妖冶的脸出现在门前时,刘和光骇然色变,转身就跑。
贺凤臣:“为何要跑?停下。”
刘和光哪里敢停,他心神欲裂,疯狂驭使着粗疏的灵气,没了命地狂奔。
贺凤臣好心提醒:“若再不停下,便视叛徒论处了。”
此时的刘和光又哪里听得见。
贺凤臣知晓他亡魂大冒,神魂欲丧,根本听不进去他好意提醒。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规规矩矩警告完,一纵烟气,便飘飘欲仙坠到他身前,拍出琴匣打断了他双腿。
“我已警告过你。”
贺凤臣落他面前,轻轻叹息,“为何还不停下呢?”
他似是不解,歪着头,嗓音柔和,意态甚为轻怜。可在刘和光眼中却不啻于半夜见到鬼。
刘和光大骇之下,拖着双腿,还想跑。
贺凤臣:“别跑了。”
刘和光充耳不闻。
贺凤臣只好又挑断他手筋、脚筋。
刘和光痛得满地打滚,终于忍不住哀丧求饶:“饶命……饶命!”
贺凤臣看着他如双手双脚无力,在地上蠕动,淡淡说:“我都叫你别动了。”
说着,上前提起他衣领,如拖个破布麻袋一般,将人提到方梦白面前。
方梦白见到刘和光的惨相,只惊讶了短短一瞬。便柔柔叹口气:“有劳。”
贺凤臣道:“我去追他时,他正忙于逃命。”
“以防万一,我已警告他三次,但他依然置若罔闻,于情于理,合该当叛徒论处。”
贺凤臣顿一顿,“以此人嫌疑……可用私刑了,不知你要如何审问?可需要我帮忙?”
方梦白果听懂他的暗示,不但听懂了,他内心还颇为稀罕。
这死鸟竟也用上核桃大小的脑子,玩弄这些心计了?
他微微一笑:“交我便是。”
月色下,少年展颜一笑,竟笑得妩媚。
贺凤臣见他这样笑,便知晓有人要倒霉,便也不再坚持,自走到药庐外等他消息。
一直等到天边泛白,屋里才传来方梦白喊人。
贺凤臣迈步进去,眼角略略一扫。
天光将明未明,暗室昏昧,屋里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粪尿恶臭。
那刘和光被绑在一条倾斜长凳上,脚比头高,脸上蒙着一张张白帕子,裤子下满是便溺。
方梦白正站在洗漱架前洗脸,一夜未休息,他神情有些疲倦,也难为他能在这屋子里待一整夜。
掬了一捧凉水往脸上泼,方梦白道:“都问出来了,已经记录在留影石内。”
他信手丢块拇指大小的玉石在他怀里。
贺凤臣不发一言,只信步到那刘和光面前,揭他脸上白帕。
“怎么?”方梦白笑道,“贺道友,怕了?”少年眉眼经水濯洗过,睫眉淌下晶莹水珠,愈发显出眉如翠羽,肤色雪白,唇红如樱。
雪白的帕子薄如蝉翼,质地极为柔软,但正是这样的帕子,泡了水,一层层盖到脸上时,才让人呼吸困难,痛苦得难以忍受。
方梦白的刑讯手段,倒如同他这人一般体面,对血腥粗暴并不偏爱,反倒不温不火,暗中使劲。
贺凤臣探了下刘和光鼻息,见其只是昏死过去,这才罢了手。
“怕,我为何要怕?”贺凤臣心平气静,视若寻常反问。
他挽起袖子,走到那洗脸盆前,匆匆洗了洗方才触过刘和光的手,“既已问出消息,便打起精神,后面还有一场硬仗等待你我。”
刘和光最后是罗纤叫人拖下去处理的。
萧朗因为他的供词被暂行关押。
贺凤臣主动请缨,要再带领一支队伍去追回阿风,许抱一担心他伤势却拗不过他只得让步。冯一真、林镜、薛荷等人也自告奋勇。
临行前,罗纤瞧见方梦白跟贺凤臣二人并肩而立,和谐共处,却硬生生打个寒噤。
这二人一合作,便将刘和光折磨得如此凄惨,手段酷烈,实证明二人都非善类。
如今两个人又偏喜欢上同一个姑娘……他二人一般骄傲,定不肯让步,目下暂时能放下矛盾同仇敌忾,若是日后反目成仇……
他们之间,甚至阿风,还能有好?-
阿风从一阵颠簸中醒来。
醒来时,她只觉手脚酸僵硬,疼痛不已,头也开裂一般疼得厉害。
淡淡的光线,如银色的蟾蜍一般在她眼前不断跳跃。
她鼻尖嗅到一股极淡的海腥气,耳畔响起阵阵涛声,仿佛从很远处传来。
……她如今这是在,海边?
海浪拍岸,潮涌声中,依稀有说话声传来,阿风听出,这是玉绮罗的嗓音。
她语气有点奇怪,似乎惊讶,却又缺点真情实感:“追上来了?这么快便追上来了?!”
阿风一颗心登时也如□□猛跳了一下。
谁?谁追上来了?
自打被绑架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功夫。
她被绑住手脚,喂下类似软筋散之类的药物丢进芥子囊内。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灵气。
除了能看到一点细微的光线分辨昼夜之外,并不清楚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只知道这一路上,玉绮罗等人不停改换舟马,日夜兼程。阿风虽不知他们的目的地到底在何处,也大概猜出来 ,他们或许想绑架她到南辰,借机威胁阿白。
阿白……
一想到阿白,阿风就心急如火。
她是宁死也不愿被人利用来谋害阿白的。这一天一夜下来,她想过很多自救的法子,可惜都没能成功。
玉绮罗口中的他们,难道是指阿白?
阿风心里咚咚直跳。
正猜测间,外头像是突然乱起来,响起一阵杀伐之声。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奔走、叫喊,警戒。
她所处的芥子囊也开始剧烈颠簸,涛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波潮似乎被灵气所搅动,发出似乎要吞没天地一般的隆隆雷鸣。
也不知是不是她想阿白想入迷了。哗啦啦的海浪声中,她好像听到了方梦白清润的嗓音。
只是这嗓音现如今带着点冷。
“你们到底将她弄到哪里去了?”
玉绮罗大笑,似乎回复了一句什么,只可惜那笑声为怒浪淹没,她听不清晰。
这时,她眼前突然大亮。
几个拂衣楼的弟子将她从戒子囊里拽了出来。
海风咸腥潮湿的味道猛地冲入鼻腔,狂风吹得阿风几乎睁不开眼。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站在一片海崖之巅,脚下礁石林立堆叠,仿佛巨龙的脊背。
天色浓黑得犹如世界末日,远处的怒浪如黑山铺排,乌云沉在山头。
而在浪山之巅,却仙灵浩荡,云车风马,一行修士正伫立山巅,与阿风所在的方向遥相对峙。
虽只来得及匆匆瞧上一眼,可阿风的心一下子便被一只大掌紧紧攥住。
浪巅云头,她分明瞧见两道颀秀身影,正交头说着些什么。
那青衣的少年,神清骨瘦,微微蹙眉,眉眼间拢着淡淡轻愁,忧悒多情。
白衣的少年,眉目如昼,容色冰冷,淡极生艳。
他二人并立浪头云巅,天地间的光华仿佛都毕集于二人一身。
阿风心砰砰直跳。
她知道,他们是为她而来。
她立足不稳,一个踉跄,仓促间也顾不得许多,只忙大声呼唤:“阿白!二哥!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眼前一只布袋兜头罩下。
玉绮罗冷笑:“带下去!”
这布袋质地极为柔软,一下子便隔绝了她对外界的所有感知,阿风也不知道方梦白、贺凤臣到底听见她没有。
玉绮罗:“人就在这里,就不知二位可想好,要如何全须全尾带走这位娇客了。”
她言辞颇显威胁,方梦白却不慌乱,微微一笑,气沉丹田喊道:“玉绮罗,与其威胁我们,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你若伤她一根毫毛,我便断你一根手指。”
玉绮罗:“想不到,时隔多日未见,方道友竟不见了当初懦弱,颇恢复些往日的风采。”
方梦白唇畔笑容淡去:“若非你逼迫,方丹青又怎会重现人间呢?”
玉绮罗哈哈大笑:“怎么?方丹青回归仙界,竟成我之功了?”
她眼波流转,暧昧瞧向他身边那雪衣少年,狎亵说:“我还以为是太一观风水养人……不对,该说是贺道友养人才是。”
贺凤臣眉目也不变。少年红唇柔吐,嗓音清亮如银:“玉绮罗,玉玲珑还活着吗?”
玉绮罗面色大变。
贺凤臣轻叹:“看来……是仙逝了……节哀。”
“找死!!”玉绮罗勃然变色,目现厉色,“空口白牙,如此嚣狂,你们是真不担心你们那位禁脔的命了!”
贺凤臣瞧她两眼,非但没否认“禁脔”之意,竟微微一笑,艳光四射:“担心,我为何要担心。”
“今日,阿风会全须全尾回到我二人身边,而令妹尸身恐怕早已被蛆虫啃食殆尽了。”
玉绮罗气得面色狰狞,“不男不女的臭小子!”
方梦白微微一笑:“我之前便纳闷,拂衣楼是拿钱办事,暂且不提……阁下与南辰非亲非故,帮个忙,又何必忙到这一步?”
他轻轻叹息:“如今才明白,你是为玉玲珑道友报仇是吗?”
第62章
那夜逼问刘和光, 方梦白便觉不对。
因为在他的拷问之下,刘和光透露出个重要的信息。
玉绮罗带着阿风一路向东南方,往淄州方向去了。
南辰、白鹿同处淄州地界, 南辰的人想靠绑架阿风来威胁他, 继而威胁他师父孔青斋, 方梦白并不意外。
从云川到淄州,需渡过东海,刘和光透露, 他听闻几个拂衣楼弟子说漏嘴,他们或许要在一个名为青博的县内渡海。
这便有疑点了。
刘和光一个普通的, 充当中间人的杂役,如何得知这么重要的信息?
拂衣楼的人嘴风当真疏漏至此?
除非,是玉绮罗有意透露。
那日,玉绮罗、玉玲珑二人在天汉海上阻击他们一行人不成, 玉玲珑反被贺凤臣破开额前颅骨, 眼看是活不成了。
玉绮罗与南辰的人早不是一条心。她不想带阿风渡海,只是想以她为饵,引出他与贺凤臣, 为妹子报仇。
可这又多出一个疑点来。
得知阿风下落之后,他们必定带领太一观的援手来追。
她修为虽高, 但当真有信心以一敌百,对付他们这么多人?
不过救人心切, 方梦白一时间也思考不了这许多, 只能先将人截住,再另作计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他收敛思绪,踏出一步。
少年负手而立,狂风吹动他双袖翩翩, 几如谪仙。
他扬起唇角,自信一笑,清朗笑声回荡云海之间:“玉绮罗,事到如今,你还是束手就擒吧。否则,你二人生前坏事做尽,待你也身亡,令妹从前仇家若要鞭尸……可没人再能护得住了。”
海天之间,你来我往,叫阵正紧。
方梦白一边不动声色用刻薄的言辞逼得玉绮罗方寸大乱,丧失冷静,一边暗令其余太一观弟子悄悄绕道玉绮罗身后-
阿风被这奇异的布袋牢牢罩住身形,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两耳更听不见外界一点动静。
在几个拂衣楼弟子的驱赶之下,她好像被驱赶到一个狭窄寒冷的洞穴之中。
冰冷刺骨的水滴顺着岩壁滴滴答答滑落,清楚地回荡在洞穴之内,回音空旷而幽邃。
就这样跌跌撞撞,不知向前拐过几道弯,走过多少路。
几个拂衣楼弟子这才揭开她身上布袋,冲她背心狠狠一推。
阿风险些扑倒在地,她慌忙稳住身形,打量着目下所处的环境。
这是个长宽足有百丈的,天然形成的石厅,头顶上钟乳石倒悬林立如森,石厅四周更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洞口,四通八达,向黑暗深处延伸着。
“这里是哪里?”她问。
哪怕知晓根本不会有人回答她。
面前的拂衣楼弟子在将她推入洞窟之后,便一言不发,手持法器,牢牢看守在她四周。
玉绮罗不在,阿风有心逃跑,只是四肢无力,这些人看得又太紧,她始终找不到好的机会。
阿白……二哥……
回想方才那惊鸿一瞥,阿风只能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方梦白、贺凤臣已经追到了这里,她只需托付全部的信任,安心等待救援就好。
这洞窟太深,外面的杀伐声传到洞穴内,已淡渺了不少。
几个拂衣楼的弟子等得不耐烦。
其中一人忍不住暗啐了一口:“见鬼了,太一观的人到底的是怎么追上来的?!”
“玉仙子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她……就外面我们那些人……太一观来了那么多人,他们当真能打得过?”
有一人开口,渐渐,便又第二个,第三个按耐不住。
“方丹青跟贺凤臣都来了……这小娘皮到底是什么来路?”有人飞快觑了阿风一眼。
阿风眼观鼻鼻观心。
那人暗骂:“难道真是他二人禁脔不成?”
“方丹青……”有人回忆,“我上回在飞舟见他,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怂样,今日倒是有了点丹青剑的样子,难不成已想起来了?”
另有人遽然变色:“若他当真想起来,儒道双壁……那咱们还有胜算吗?”
“等他们杀了玉绮罗,冲进这海穴……咱们岂不是瓮里的王八?任人鱼肉?”
众人渐渐骚动起来,商议着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正要押着阿风继续往前,寻找海穴出口,忽然之间,一道剑光飞入,一剑便切断了距离阿风最近的那人头颅。
“方丹青追来了!!”众人勃然色变,抄起阿风正要逃命。
只见那道剑光去势不停,连闪了一闪,每一闪速度就快上一分,追上一人,即刻切下一颗人头。
不过眨眼的功夫,剑光便如线旋,在石厅内飞起一串血花。
阿风大吃一惊,被眼前变故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当剑光最后一闪,一青衣秀士执剑匆匆从石厅外追入。
方梦白青衣染血,步履匆匆。手上还提着一颗头颅。
他身后跟着林镜,并几个太一观弟子。
林镜见她,喜出望外:“小小嫂子,你没事?!”
阿风:“……”她也没空吐槽小小嫂子到底是个什么称呼,此刻,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留在方梦白手上那颗人头之上。
阿风认出,那是那个拂衣楼首领的人头。
他双目圆睁,脖颈断面不整,喉管气管杂乱,延伸一截通红的脊椎。似乎是被人硬生生从身体上拔下来的。
少年秀目与她四目相对,面色一喜,“阿风!”
阿风愣愣:阿白……
她要高兴吗?她应该要高兴的,可见到这颗头的恶心感顿时冲淡了她的欣喜之情。
她目光不受控制地往那颗人头上飘,胃里一阵翻涌。
方梦白愣了一下,立刻就手里的人头丢得远远的。
此时,场中仅剩下一个拂衣楼弟子。
那弟子被首领的惨死,早已吓得濒临崩溃。
因为距离阿风最近,他想都没想,横剑在她颈前,大喝道:“别动!”
阿风猛然回神,浑身一凛。
方梦白当即停下脚步。
同伴的惨死显然令这弟子失去了理智,阿风不敢惊动触怒他,只能跟随他的脚步,小心翼翼地往洞穴深处撤。
“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杀她!”
方梦白喊道:“别伤她!”
对上那弟子惊弓之鸟般的视线,方梦白慢慢收回剑光,举起双手,“放开她,我放你走。”
阿风寻思,这弟子已经被吓破胆,恐怕不会照做。
她当初被喂下的软筋散之类的药物,经过这一顿折腾,药效也渐渐散了个七七八八,丹田又慢慢有灵气开始汇聚。
而今只剩他一人,她未尝不能一博。
那弟子果不敢信他,只挟着她一边倒退,一边威胁强调:“敢追上来,她就没命!”
随着双方脚步从石厅转入漆黑的甬道,黑暗降下的刹那,阿风当机立断,指尖弹出一道蓄力已久的灵气。
那弟子一时不察,被她指劲洞穿大腿!
方梦白见状,迅速放出飞剑,一剑将他右臂斩断。
阿风得以挣出桎梏,她匆匆向方梦白的方向跑出几步。
可方梦白并未收手,他神情冰冷,发出第二道剑气,将这弟子左腿斩下。
那弟子哀嚎着拼命求饶:“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我想活、啊!!”
第三道剑气将他拦腰而断。
方梦白罢手,略松口气,
抬起眼朝她望来。不期然对上阿风怔怔的目光。
“阿风……?”方梦白心里一个咯噔,紧了一下。
阿风发着呆望着眼前的一切。
触目,人头满地,肚肠横流。
满地的鲜血一直漫涌到她脚下,整个石厅顷刻间变成血池,她两只脚都泡在血水里。
不远处,正有一颗人头悠悠荡荡,顺着水,咬过她裙裾。
按理来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杀人现场,上回遇到散修,阿白下手不可不谓狠毒。可这都比不上眼前这一次这么血腥。
或许是因为一眨眼的功夫,死太多人了。
少年踏着尸山血海,形色匆匆而来。挥手间的功夫,砍瓜切菜般,敌人头颅顿如玉珠频落,纷纷砸进血池,绽开朵朵红莲。
红莲如孽。
就连方梦白自己也未注意到,他方才一路杀过来时,脸上其实没有一点表情,眼底满是对生命的漠然。
“阿风……”方梦白心一沉,顿时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忘情,忘记在阿风面前伪装。
他几乎立刻就慌了神,强颜欢笑:“怎么?欢喜傻了?发什么呆?”实则掌心都冒出汗。
慌忙将手上的汗、血就着衣服擦擦。
少年青衣染血,脚下人头纷开朵朵红莲,他竭力微笑,却像条艳丽泛红的竹叶青,眼里闪动阿风陌生的,蛇一般的微光。
说不害怕是假的,阿风大脑嗡了一下,双眼有点发直。
……结婚多年,才知晓自家笨蛋老公竟如此凶残……
方梦白微翘的鼻尖渗出汗,可他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伸手去拂,只怕会惊动阿风。
他并不想让阿风瞧见自己这般狰狞,可怖,不体面的模样。做丈夫的,妻子面前,风清月朗,温和顾家,就够了,乃至龟毛一点,懦弱惧内一点都无伤大雅。
阿风本性善良。他怕他那点阴暗的本性为她所知,更怕她对这样的他陌生而畏惧。
他一着急,鼻子眼圈就又红了,几乎要掉泪。
阿风这厢也有点犹豫。她倒是没善良到别人绑架她还同情他们的……她就是仍习惯不了这样陌生的阿白,这样血腥的方式。
方梦白也是为救她,她要是表现得太害怕,那会不会有点太伤他?
深吸一口气,阿风脚下动了动,正要迈步去找他。
少年惊喜地展靥一笑。
却突闻霹雳一声巨响,脚下大地摆簸,土崩石裂。
阿风猛一缩脚:?地震了!
纷纷扬扬的烟尘之中,又见几道白色身影夹一道青色急急退入石厅之内。
观其服饰,白色的都是太一观弟子,其中便有冯一真。青色却是她之前见过的薛荷。
冯一真一边闷头往石厅里冲,一边大呼:“师兄!这地动好生奇怪!”
他对话的为首那人乌发雪肤,貌比月色鲜研,正是贺凤臣无疑。
方梦白见他们进来却变了脸色:“贺兄?你怎进来了?!”
第63章
阿风不清楚个中内情, 方梦白却是清楚的。
方才在洞外,他与贺凤臣才同玉绮罗交上手没两招,这人眼见不敌, 竟当机立断, 祭出个古怪法宝, 落荒而逃。
因着此行只为救回阿风,又唯恐其中有诈,方梦白也没敢追。
以防万一, 他令贺凤臣带着冯、薛等人留在洞口接应,自己则带着几个弟子一路杀进洞中找人。
谁曾想这洞窟竟发生莫名其妙的地震, 而原本守在洞口的贺凤臣竟选择退入洞穴。
贺凤臣并未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瞧一眼阿风,见她无恙才开口回复:“我听见洞内声响。这地动有古怪,放心不下, 特来一探。”
说着略扫一眼横尸满地。
阿风注意到, 他神色平淡,似乎并不意外。
这俩人……好像都比她想象中更加凶残……
明明这二人并无任何相似之处,可愣是让她在这种情况下, 注意到他二人骨子里仿佛有什么地方是共通的。
好在这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移时的功夫,地动渐渐平息。
方梦白虽不赞同他贸然之举, 却也不好说什么。
方梦白蹙眉:“也罢, 如今阿风既已安然无恙,有什么事……咱们出去再说……你说得也有道理,非止这地动古怪,这洞窟我也觉得怪怪的。”
贺凤臣竟道:“出不去了。”
方梦白、阿风陡然一惊。
阿风:“出不去了?”
贺凤臣没开口, 冯一真拍拍衣上的尘土,抢白说:“这是个海眼,地动的时候,四面海水都倒灌入洞口,将洞口封住了!若非如此,师兄也不会不顾之前约定,不惜危险,退回洞内!”
方梦白皱眉瞧着贺凤臣:“封住?那我们岂不是被困住?”
贺凤臣知他所想:“我仍留了几个弟子去外面通风报信。若我不入内,纵有异常,你或许也难觉察。”
阿风插嘴:“……这地动,到底怎么回事?”
贺凤臣摇摇头,走到洞窟石壁前,伸出手指,抹了点石壁上的黏着物搓了搓。
阿风紧张:“有结果了没?”
贺凤臣面色微微一变,似乎已有猜测,但仍不能确信。
冯一真却在这时叫起来:“师兄,快看!雾气!”
阿风循他视线,只见四面甬道之中不知何时竟弥漫起淡淡白色薄雾,雾气向石厅蔓延得极快。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
方梦白:“雾?海眼之中怎会有雾?”
贺凤臣当机立断信手一掷,掷出个形如幢盖的法宝,“众人退至我身侧。”
幢幡抛至半空时渐渐飞旋变大如伞盖,放出千条毫光,累如雨线,将众人牢牢罩住,同雾气相隔绝。
“贺师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林镜战战兢兢瞧着白雾一点点将满地横尸吞没。
贺凤臣微微合眸,神情有点凝重,再睁眼,凤眸极冷。
“不是海眼,是蜃魔眼。”
此言一出,薛荷、林镜、冯一真等人皆变色。
薛荷:“这里竟藏着蜃魔眼?”
阿风跟方梦白“半路出家”的却各有各的茫然。
“蜃魔眼?”
见他二人不解,薛荷神情复杂主动解释:“蜃魔是上古魔物……外形是一只大蛤,蜃魔眼便是蜃魔居住的洞府,只是……这种魔物数量极少,已经有将近千年未曾现世了,这里竟藏有一个蜃魔眼?”
阿风很少见贺凤臣神色凝重,不由紧张问:“很厉害吗?”
林镜插嘴道:“因人而异。蜃魔靠吐出蜃气来攻击,也就是人们海上常见的海市蜃楼。这种蜃气能迷惑人的心智,激发人七情六欲,令人陷入魔障,自相残杀。”
薛荷忧心忡忡:“我们这么多人……又各怀杀器,若真被乱了的神智,自相残杀起来……”
方梦白冷笑:“原来她打得便是这样的主意!”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冯一真看向贺凤臣:“师兄,现在怎么办?”
贺凤臣想了想,又从芥子囊中举出一盏红纱灯。
“方才的地动或许因为蜃魔已经被惊动苏醒。观其雾气恐怕是只千年老蛤。
“我这两样法器撑不了多久。”
阿风闻言抬头一看,果见幢盖放出的毫光在雾气的侵蚀之下,正在慢慢变淡。
“这幢盖先交你护着你们先去寻找出口——”
冯一真:“师兄!那你怎么办?”
贺凤臣指腹在灯盏上轻轻一擦,对其吐出一口柔和灵气:“所以我才将此灯拿出,这也可暂时抵御雾气侵蚀。便由我拿着跟方道友去寻那老蛤。”
方梦白一愣。
贺凤臣看向他:“怎么?不愿意么,玉烛?这般浓郁的雾气,这老蛤我并无必胜的信心,在场之中,只有你能助我。”
方梦白只是没想到以贺凤臣的矜傲,以及这些时日明褒暗贬。也会有主动承认需他援手的时候。
玉绮罗为给她妹子复仇,将众人引到蜃魔老窝。他又怎不知情况危急,并非争风吃醋的时候?
方梦白一愣之后,便如实道:“只是有些意外……不过,贺道友既熟悉此魔,又有了方案,在下自然听从道友安排。”
阿风听了,却坐不住了:“二哥,阿白,我跟你们一起。”
虽然她不清楚这蜃魔到底有多厉害,可连贺凤臣都主动表示拿不下的角色,她怎么能眼睁睁看他二人涉险?
话一出口,她就做好被拒绝,磨破嘴皮子的准备了。
方梦白:“阿风,这蜃魔危险。”
贺凤臣倏道:“好。”
阿风:“放心,我一定会以保全自己为……啊??”
她措手不及:“当真?”
方梦白变色:“贺道友!阿风刚被关了这么久!”
贺凤臣淡淡道:“杀不了那老蛤,你、我,在场众人都要死。阿风不论跟哪一方,都无任何区别。”
方梦白哑口无言。
阿风长松口气,“那我跟着你们。”
就这样,众人终于确定了分头行动的计划。
在薛荷带着林镜、冯一真等人离去之后,贺凤臣也动了,“走罢。”
贺凤臣在前开路,方梦白断后,阿风则被夹在两人中间牢牢守卫。三人循着雾气最浓郁的方向追寻而去。
红纱灯盏漂浮在众人头顶,于纯白雾气之中,红得鲜艳夺目,犹如鬼火。
阿风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抬头去留意那团红光,见它在雾气的侵蚀下,一点点变得黯淡,她心也忍不住随着着摇曳的光线七上八下。
也不知是不是她看得太过入迷,灯光竟当真扭曲成线,杂乱的线条组成一幅幅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画面。
她怔怔追着那些画面——
手却被人一左一右,一把抓住。
“阿风。”贺凤臣、方梦白几乎同时握住她的手,呼唤她。
阿风从那令人战栗的,迷乱般的感受中猛然回神,不由冒了一头的冷汗:“……我,我这是怎么了?”
“阿风,阿风。”方梦白俊雅的脸近在咫尺,唇红齿白,眉黑如羽,五官鲜明,他担忧地皱眉:“你没事吧?你刚刚突然就要往屋里走。”
贺凤臣瞧一眼被他紧握在掌心的她的左手。
又瞧一眼方梦白与她交握的。
主动松开说:“你为雾气所迷。”说着,抬起头,看一眼逐渐黯淡的红纱灯,“是我不好,灯光支撑不了那么久了,接下来,不管灯有没有灭,我等都需小心呼吸,避免吸入过多的雾气。”
方梦白不放心阿风,接下来的路,便一直留意着她这边。
可就算三人吐息再小心,随着甬道的深入,雾气越来越浓郁。三人仍不可避免地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雾气催化了人之七情六欲,烘出人心底喜、怒、哀、惧、爱、恶、欲种种画面,将其喷吐在甬道两壁。
方梦白、贺凤臣的修为比她更高,受到的影响较小,画壁也大多是些扭曲的点线。
阿风就惨了,她甚至看到画壁上依稀辨认出正在考试的自己。
画壁上的自己,对着一片空白的试卷,汗流浃背,抓耳挠腮。
阿风:“……”?她都穿越这么久,最恐惧的竟然还是考试一道题都做不出来?!
可方梦白、贺凤臣的关注点却不在考试上。
画壁上不断有高楼大厦,飞机高铁变化交织,两个古代人被这神仙般的画面震住了,不由齐齐一怔,不由面露讶然,多看了好几眼。
方梦白怔愣:“阿风……这便是你所说的家乡?”
身为丈夫,他是知晓阿风来历不同的,可并未想到画壁之上造化竟如此神奇,那地上跑的小盒子,长着翅膀的胖鸟,穿着清凉的阿风,种种光怪陆离,简直堪比说书人口中的玄妙世界了。
贺凤臣也忍不住看得入了神,着了迷,“你之家乡?”
他喃喃:“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几如天宫了……”少年素来冷清的眉眼微微动容,情不自禁追问,“你之家乡所在何处?”
能再从画壁上看到现代生活,阿风既怀念,伤感,更有些尴尬:“……别看了。”
画壁上的画面由她七情六欲所生,她真怕再发展下去会看到什么不能看的东西。
方梦白也明显意识到这一点,愣了一下,明知道要移开视线,却忍不住想多关注了解她,又多看一眼。
也正在这时,他心境为之方才的画面激荡,吐息不稳,多吸入了几口雾气。
画面为之一变,竟呈现出个衣衫不整的阿风。
阿风:“……啊?”
方梦白:“……”
“……”贺凤臣眼睫微动,多看了一眼。
画壁之中的阿风,衣裳半解,□□半露,半躺在一张堆满了圣贤书的书桌之上,身下是一副雪白未着墨的画卷。少女媚眼如丝,笑容娇憨,却做种种挑逗之态。
阿风呆滞了一秒:等等,这不对吧?这是她吗?
回过神,阿风顿时涨红脸,“你怎么回事?!”私底下就这么yy她吗?!
眼看画壁之上,少年微笑着挽袖提笔,以少女蜜色肌肤为画纸,信笔挥毫,开始玩起毛笔play了。阿风大脑里的弦嘎嘣一声断了。
贺凤臣已往画壁上瞅了好几眼。
阿风尴尬得脚趾抠地,头顶冒烟,只想原地去世。
方梦白遽然变色,冷汗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阿风!你听我解释!”少年的脸也霎时红透,羞得浑身冒烟,鼻尖冒汗。
书生嘛,道貌岸然,风花雪夜的yy能力都很强的。
又转头瞧见,贺凤臣吐息清冷,目不转睛。
方梦白更是急得上火,恨不得不得上手去涂抹壁画,又恨不得把贺凤臣一双眼珠子给抠下来。
阿风闺阁情态又怎能为这不知廉耻的死鸟所知?
他心念一动,画面又起了变化。
画壁之中,他一剑杀了贺凤臣,抱起阿风,关在一所黄金筑就的闺阁之中,以玉链扣锁住手脚,暗藏于重重帷幔之中。
阿风:“……?”好啊,都玩起囚禁play了。
贺凤臣口角微露讥诮:“呵。”
方梦白简直羞窘地无地自容了。
同时对上阿风、贺凤臣鄙夷的视线,方梦白心下一横,干脆自暴自弃,强露出个道貌岸然的微笑:“君子论迹不论心,这些画壁,是催化了人之七情,当不得真的……”
“说起来,也不知贺道友画壁如何?为何不曾呈现?”又轻飘飘,将祸水东引,“未曾想,贺兄竟修行到如此寡淡无欲的境界……还是说心事重重,心思深深,不欲人知呢。”
贺凤臣转过视线,语气淡淡:“……抱元守一,坐忘无我,自然不为外界所惑。玉烛,你修行还未到功夫。”
方梦白微笑:“……”
阿风:“……”错觉吗?这雾气里火药味好浓。
她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薛荷说人置身雾气久了,会被激化七情六欲,自相残杀……这俩人该不会已经掐起来了吧??
三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竟当真找到了那魔眼最深处那老蛤的老巢。
这老巢位于洞窟最深处,积水约到人腰身,四壁附着着一层莹白色的似脂膏般粘腻柔软的东西。
那只老蛤修炼千年,长宽已约数丈,大得令人咋舌,贝壳上细细密密的纹路年轮一般数不清。
此时,它正不断张开贝壳,缓缓喷吐出浓郁的蜃气。
寻常人接触到这么浓郁的蜃气,恐怕早就心智错乱,癫狂而亡了。
来到老巢门口,三个人都神色凝重,再没有多言。
红纱灯的光芒越来越黯淡。
贺凤臣撕下衣角,剑指裁成三片,分别交给阿风跟方梦白捂住口鼻。
“收效甚微,但聊胜于无。”
方梦白先帮阿风遮住口鼻,将布条绕到她脑后打了个牢固的结,这才去系自己的。
贺凤臣:“准备好了?”
阿风气沉丹田,点点头。
贺凤臣:“趁它呼吸,我与方道友去攻击它壳隙,劳烦你为我二人掠阵。”
说罢,双袖一振,化一道雪白流星向那老蛤直射而去,方梦白见状忙道一句:“你自己多加小心”,将足用力一顿,追光而去。
阿风放出飞剑,紧随其后。
贺凤臣一剑刺入老蛤壳隙,但这蛤蜊老而妖,迅速将壳一闭,咬碎剑光,喷出一大口红色蜃气。
阿风跟方梦白同时惊呼:“小心!”
眼看蜃气将贺凤臣吞没,阿风心几乎快从嗓子里跳出来,完全不敢多看,直到方梦白喜道:“贺道友!”
她才惊见,那不知何时闪身到老蛤身后的白色身影。
贺凤臣不假思索再度出剑。
当啷!剑气并未给坚硬的壳身造成任何损伤。而那红色蜃气所过之处,四周石壁竟被腐蚀得坑坑洼洼。阿风生生打了个寒噤。
老蛤一击不成,竟一个弹跳,直直从地面蹦起来,惊雷奔电一般,以人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洞窟内奔走,同时不断将或白或红的蜃气喷出。
阿风、贺凤臣、方梦白同时抖开灵气。
这老蛤速度奇快无比,体型又庞大,在洞窟内横冲直撞,简直就像炮弹。
贺凤臣、方梦白也只能不断避让,个中险象环生。饶是如此,也还是在躲避蜃雾的同时被它击飞出去。
贺凤臣气血翻涌,吐出一口血。
方梦白被撞断两根肋骨,面色惨白。
以这老蛤千年修为,饶是他二人同时出手,也难以将其制伏,这也是为什么玉绮罗会大费周章,将人引到这里的缘故。
眼见没一会儿的功夫,贺白二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势,而这老蛤却毫发无损,阿风心急如焚。
可恨有多大能力就有多大责任,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对付这千年老蛤,只能自保为上,再时不时出剑帮他二人牵绊、延缓那老蛤攻势。
方梦白心念急转,脱口而出“贺道友,可否‘穿针引线’?”
贺凤臣闻言,寒艳的凤眸一动,“你是说?”
二人短暂交谈,那老蛤又撞来。
方梦白慌慌忙忙扭身避让:“正是如此!”
穿针引线?阿风一愣,目光飞快沿着那蛤身梭巡一圈。心砰砰直跳,难不成是她所想的那样?
“阿白,二哥!”她看不下去这两人受苦,自己划水,咬牙喊道:“我也来帮你们!”
说着运转灵气,将飞剑抻成极其细长的灵丝。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阿白口中的穿针引线,就是将灵气压缩成极细的丝线,想尽办法穿过壳隙,将贝壳强行扯开。
但灵丝细弱,一定要压缩得极为柔韧,数量也要许许多多才行。
知晓这一点,贺凤臣、方梦白都未阻拦她的自告奋勇。
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这要求一边闪避,一边眼疾手快,见缝插针,而高速弹射的老蛤又足以轻而易举甩开他们好不容易穿入的灵丝。
简直就是米粒雕花,螺蛳壳里做道场,细微到毫巅的功夫。
日升月落,不知不觉之间,洞窟内的缠斗已经过了一个日夜。
阿风额头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精神高度集中令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欲裂。
铺天盖地的灵丝几乎笼罩了整个洞窟,简直如同蜘蛛的巢穴。
老蛤的速度也终于在错综交织的灵网中,变得越来越沉重、迟缓。
方梦白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灵气透支比她更严重,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扯出抹苍白微笑,方梦白鼓舞道:“贺道友,阿风,准备好了吗?”
阿风定了定心神,用力点点头。
贺凤臣微微颔首。
“一、二、三,”方梦白徐徐说着,一声令下,“拉!”
同一时间,阿风、方梦白分立两个方向,将灵气催发到极致,同时使力!
老蛤两扇贝壳,被强行缓缓从两侧展开,宛如双翅。
贺凤臣白鹞子一般,落到那老蛤正前方,回雪剑法,飞出三道凌厉无匹,惊鸿飘渺的剑气!
一剑正中其水管,左右两剑强行切开它坚韧的闭壳肌。
老蛤发出一声古怪的惨叫,断裂的水管拼尽最后的修为喷吐出一团稠郁的蜃气!
这蜃气之浓郁黏稠,就连贺凤臣一时也闪避不及,被大团雾气击中吞没。
好在这蜃气只是白色,并非具有腐蚀性的红色。
可即便如此,阿风也不住心惊肉跳:“二哥!”
由贺凤臣结果那老蛤,是他们三人之前商量好的,因为目前他们三人之中只有他具备这样的能力。
方梦白眼皮一跳,飞身上前,想将人拉出来。
浓雾之中,贺凤臣身形晃了一晃。
老蛤身亡,可它包裹贺凤臣时所遗留的雾气中仍不断由扭曲的画面浮现。
阿风。
阿风。
出乎意料,喜、怒、忧、惧、爱、憎、欲,一幕幕,全是荷衣少女的身影。
凤凰血的反噬,催1情药的余毒,心底压抑已久的情1潮终于被蜃气统统引动勾勒。
蜃气之中,贺凤臣从身后紧紧拥着荷衣少女与其贴体交1欢。
压抑着的欲1望,在本人与其丈夫面前,丑态毕露。
两人如死死绞缠着的藤萝,个中淫1靡放1荡,全凭本心,令任何一个风月老手观之也不免心惊肉跳。
画中的少年似乎觉察到画外的目光,眼睫微动,掌心平静地托起少女大腿软肉,朝画外看去,毫不吝惜地展现着二人如卯榫般咬合的亲密。
劲腰展力,密密匝匝,噼啪如骤雨,一息也舍不得停歇。
阿风愣愣顿住脚步,大脑嗡地一声,惊吓过度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就去看方梦白的反应。
方梦白轻轻松开手,唇角竟缓缓扯出一抹妩媚,刻毒的讥笑。
精彩,太精彩了。
他柔柔一笑,改救人为反手劈掌,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贺凤臣面门!
第64章
力道之重, 贺凤臣头被打得一侧偏去。
“贺道友,要脸么?”方梦白柔声问。
贺凤臣眼睫动动,乌黑的发帘披散下来, 半遮半掩着, 雪白的颊面顿时高高肿起五个鲜红的指印。
贺凤臣没有说话。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之中。
他缓缓呛出一口血沫, 终于抬起眼,目色淡淡的,仿佛那蜃象不断变化的活春宫不是自己本人似的, “我不要脸,难道你就要脸?”
方梦白唇角笑容凝固了:“你什么意思?”
“贺道友, 应该不用我来提醒你,阿风是我的妻子。”
“你与阿风已经和离。”贺凤臣将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反问,“你亲手签下的和离书, 需要我拿出来提醒你么?”
“我若是你, 当初宁肯死了,也好过签下那份和离书。”
方梦白沉默一会儿,竟气笑了, “难道不是你逼我夫妻二人生离?”
“贺凤臣,”他瞅他两眼, 气得指尖发抖,头晕目眩, “我记忆虽未复原, 可自问不曾对不起过你,当初跟你结契,救你性命,如今你就以脑中淫1辱阿风为报答吗?”
贺凤臣双目直视着他。
内心的秘密一朝以这般不堪的方式暴露人前, 他索性不再遮掩,目色淡漠,放荡得令人心惊。
而画中的少年渐渐也放慢腰身,正拥着阿风与她揽头接吻,舌尖在空中啾啾交缠。
贺凤臣毫不客气,反唇相讥:“方丹青、方玉烛,你我结契三十余年,可要我提醒你,是你先变心?”
阿风头晕眼花,几乎快站不住: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活了这二十多年,从未想过会经历这么可怕羞耻的事情,大脑顿时□□宕机了,好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
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眼睁睁看着这两个男的已经掐了起来。
方梦白虽早知晓这少年对阿风别有心思,可知晓他爱慕阿风,与亲眼见他脑内淫1辱阿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惊怒之下,反倒又为残余的蜃气勾起七情六欲,过去的记忆竟如潮水一般汹涌反扑席卷上来。
一时间是他二人书剑天涯,惺惺相惜。
又是,成亲那日,他瞧见静坐在床边的他,踟蹰叹息,问他后不后悔。
少年主动掀开大红盖头,凤眸漆黑,神情平静如雪:“你若不负,我必不悔。”说着,他主动站起身,为他洗手去做羹汤。
过往的一幕幕飞快闪过,方梦白却从未觉得曾经的两人是如此滑稽,荒诞,引人发笑。
“变心?”方梦白笑了笑,“好,那你可还记得当初结契,只是为救你性命?目的不纯,又何来变心?道友便以这样的方式来报答我救命之恩?”
“贺凤臣,”方梦白怒极反笑,口不择言,“过去的这些年里,你倒是将妻子的身份践行得好的很,毕竟你一直都是断袖,天下人眼里的龙阳,如今你说你爱上阿风?”
“所以你我二人都错了。”贺凤臣眉目不动,没有被他刻意的羞辱所激怒,淡淡说,“我承认我的错。我二人大错特错。在天下人眼里都上演了一场滑稽戏。”
“你不是断袖,我也不是龙阳。”
“你我都爱女人,你我都爱上了同一个女人——阿风。”
阿风闻言,倒吸一口气,无助地恨不得原地变身成大蛏子,扭头往沙子里钻。
贺凤臣沉默半晌,“在此之前,我的确曾以为你便是我此生挚爱。毕竟,你我曾经志趣相投,意气相契。”
可一朝追夫而来,他竟无可救药爱上令夫婿变心的那个女子。
“遇到阿风后我才知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没有理由。原来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那样的滋味,酸甜苦辣,尝遍人间百味,辗转反侧……黯然销魂……”
这差不多是倾情表白了,阿风大脑闻言,大脑里只反复回荡“啊?啊?啊?”几个大字。
贺凤臣说爱她??他说爱她?她一直以为她二人之间的关系,好比两个不堪寂寞的中年女人,阴差阳错,行差踏错……或许有悸动……可贺凤臣却用了“爱”这个字眼。
阿风大脑一片混乱,又忍不住瞧瞧去觑方梦白的反应。
方梦白听到这里,沉默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字字句句,大言不惭,不知廉耻,诉说的全是一个男人对自己老婆的觊觎之心。
对他跟阿风这样的羞辱——他笑了一下,雪白的手掌翻出一道雪白的剑光!
阿风惊叫:“阿白!!”
贺凤臣也看到了,知晓今日恐不能善了了,一言不发放出飞剑。
方才还并肩作战的,修真界鼎鼎大名的夫妻二人,此时都伤痕累累,犹如角力的公兽一般,争锋相对,毫不相让。
阿风又看向贺凤臣:“二哥!”
“别打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我们出去说。”
“再说,这也不是打架的时候,薛道友他们还在等咱们呢!”
可惜两个男人如今已听不进去他的话,正如同自然界争夺雌首青睐的雄兽。总要先解决了眼前的情敌,才能回身求1欢心上人。
哪怕这情敌,曾是世人眼中公认他们彼此的爱侣。
他二人不断放出灵气,白色的灵气与青色的灵气在半空之中不断相撞,激荡,冲刷出圆形的气流。
渐渐地,白色的灵气竟慢慢被青色灵气压制。
方梦白唇含淡讽,眼里一闪竹叶青蛇般的光,他受伤较轻,一时占据上风,碧莹莹的灵气如蛇一般咬住白燕子般的白色灵气。
贺凤臣不言,灵气虽柔弱一些,却为抢女人,仍爆发出凌厉无匹的攻势。
白燕子扭身挣脱蛇口,振翅而起,朝着蛇眼俯冲而下。
阿风绝不愿见到身边的人争吵,乃至自行残杀的。更何况是为自己。
眼看着两波灵气互有胜负,这样下去,迟早两败俱伤。
阿风眼皮一跳:“别打了!”
将心一横,飞身横入那两波灵气之中!
与此同时,巢穴之外,传来冯一真、薛荷等人惊喜的叫喊。
“师兄/大师兄!”
林镜兴奋道:“我们瞧见雾气散了,就一路追了过来,是那老蛤——”
却在见到剑拔弩张的两人时,纷纷怔愣在原地。
阿风的抢上,与林镜等人的出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瞧见那抹荷色身影跃入灵气的攻击范围。方梦白,贺凤臣齐齐面色大变:“阿风/阿风!!”
二人慌忙收力,却已然不及。
交错的身影,同一时间抢上那道倒下的荷色。
“阿风!”方梦白更快一步,懊悔欲绝。
阿风喘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像被一把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好在她也没那么富有牺牲精神,横入灵气之间时,提前用灵气护卫住了全身。
他二人又都不同程度虚弱,不会给她造成太大的伤害。
就是刚刚冲击的那一下,“砸”得她眼冒金星,有点想吐。
“我……”
气氛都已经到这儿了,演习自然要演全套。
阿风虚弱地又喘口气,手无力地朝半空抓了一下。
贺、白二人面色又齐变。
“阿风/阿风……”
贺凤臣想来抢,却被方梦白一把推开。
贺凤臣抿了抿唇,反手用力推回去,想去抓阿风的手。
阿风无力吐槽:“……你们别打了。”
方梦白哪里敢不从命,急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贺凤臣也只得放下手,不甘示弱表现:“全听凭你吩咐。”
方梦白冷剜他一眼,扶着阿风慢慢坐起。
而此时的林镜、薛荷、冯一真等人几乎已经吓呆了。
谁来告诉他们,为什么贺方二人会打起来?
难道是受蜃气影响?
薛荷犹豫了一下,这才敢上前:“师兄……阿风道友……你们没事吧?”
骗骗贺白停战就算了,阿风还不想骗人为自己担心,“我没事……就是有点晕。”
贺凤臣闻言,单膝跪倒在她身前,去拿她的手。
方梦白怀抱阿风,冷眉冷语:“贺道友又要做什么?没听说阿风不舒服?”
贺凤臣握住她手腕,抬眸淡哂:“我替她把脉,你争风吃醋昏头了,连她性命也不顾了?”
方梦白绷紧脸,到底阿风性命要紧。
隔了一会儿,贺凤臣才松口气,“幸无大碍。”
阿风闻言也松口气。她刚刚情急之下,确实有点欠考虑。
方梦白虚惊一场,也放了心,低眼看她。
阿风面色虽苍白,但精神不错,一双眼仍黑水银般有神。
回想方才惊险一幕,方梦白仍吓得四肢僵硬,不禁连连苦笑,“阿风……你吓死我……”
“抱歉抱歉。”阿风也有点不好意思,“是我刚刚太莽撞了。”
方梦白摸摸她的脸,缓缓将她抱紧,却仍觉未足。在如今知晓贺凤臣对她怀揣如此恶心的心思。他便如拥宝在怀,只觉处处都是贺凤臣觊觎的目光。
阿风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面上浮起羞愧的血色,唇瓣却很淡。
方梦白瞧得心里一动,情不自禁低头吻去。
“阿白?!”阿风大吃一惊,顿慌了神。怎么突然亲她,还当着这么多人?
她推了他一下,却没推动,方梦白薄唇压着她的唇角缓缓摩挲。
阿风一愣,这才意识到他唇瓣有多冰冷,呼吸急乱,如瀑乌发垂落她脖颈,少年身子微不可察轻轻发颤。
阿风停止挣扎,却仍觉有一道视线在看她,在众多视线中,这一道目光,仍炙热得鲜明。
她一抬眼。
正同贺凤臣四目相对,他面色冷冷,极为苍白难看,却因没有名分不得妄动。
细细吮了阿风唇角一会儿,方梦白这才抬起脸,少年苍白肌肤已浮现血色,对上众人视线,尤其贺凤臣视线,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抱歉……我夫人虚惊,我情难自已……叫诸位见笑。”
林镜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忙道:“……大师兄你跟、跟阿风道友是夫妻……夫妻之间,天经地义,我们还要羡慕你们恩爱哩。”
方梦白微笑,有意无意瞧了贺凤臣一眼:“我也是这么想的,阿风与我,毕竟是拜过堂的,名正言顺的夫妻,跟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哪儿能一样。”
贺凤臣如何瞧不出他的故意,他一时无话,袖子底下却缓缓捏紧指尖,唇角抿出个倔强不甘的弧度。
第65章
洞窟内, 异样的安静默默流淌。
在场众人大略知晓这三人干系,都不敢多出声。
只不过众人只知晓方梦白娶二妻。见贺凤臣面无表情,还只当是二妻争风。
方才方贺二人动手, 或许是受蜃气影响。毕竟夫妻之间嘛……总会有点磕磕绊绊的。
薛荷正斟酌着要怎么开口打破这尴尬。
贺凤臣平直的唇角缓松了, 转眼便恢复昔日冷清, 淡淡开口,泰然从容,“那老蛤已死, 我等还在此地拖延什么?众人还在洞外等着你我消息呢……”
冯一真不明所以,连声附和:“对对对, 是这个道理。”
贺凤臣先转身迈步,索性眼不见为净。
冯一真等太一观弟子慌忙赶上。
方梦白搀着阿风走了两步。
薛荷忙问:“大师兄,阿风,可要我帮忙?”
阿风摇摇头, 也松开方梦白的手:“没事的, 我自己能走。”
方梦白一顿,没有勉强她。
事情好不容易回到正轨,阿风心里头乱得很。
她下意识瞥了眼走在前面的贺凤臣一眼。
他身影颀长, 那盏红纱灯被重新放出,但蜃气已经消散, 如今只做引路,照明之效。
他的身影在红纱灯光下, 柔和而黯淡。
阿风目光下视, 突然瞥见他摆动的双袖中,自然垂落的左手。
雪白指尖内侧,泛起一道月牙儿般的淤血青痕。
这个痕迹……阿风一怔。
除非是他自己掐的,否则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手上留下这样的伤痕。
一想到这里, 她心里就更乱了。
方梦白见她心不在焉看在眼底,心里一个咯噔,微微一沉。
出了这蜃魔眼之后,阿风等人同前来接应的弟子回合,一同乘坐飞舟,回到了太一观。
她先到杏林峰接受医修们的检查。
许抱一得知消息,怜悯她刚出囹圄,并未亲身前来,以免她拖着病体招待,只让她安心休息,明日她再来看她。
药庐内,张长老刚松开诊脉的手。
方梦白便忙蹙眉开口问,“长老,内子身体如何?”
张长老下意识瞧一眼同样站在榻边,同为“内子”的贺凤臣,顿觉棘手。
贺凤臣平心静气,并无任何不悦,对上他视线,主动追问:“阿风可无恙?”
张长老松口气:“有些外伤跟灵气损耗,情志失调,劳累过度,倒无大碍,慢慢调养就好。”
“你们两个看起来受伤不轻。”见他们身上血衣,张长老道,“正好,让我替你们瞧瞧呢?”
方梦白疲倦道:“贺兄先请吧。”
贺凤臣也没拒绝。
张长老把他脉象,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之前贺凤臣要去追阿风,他就不赞同,怕他再动真气,雪上加霜。
可如今,脉象倒是比上次刚得知阿风离开时平稳许多。怎么回事?怎么见情敌无恙反倒还平静下来的?
他替贺凤臣号完脉,又去摸方梦白的。
方梦白亦如是。
方梦白情况本就不算严重,以防万一,张长老只对贺凤臣道:“脉象暂且还算平稳,但仍不可掉以轻心,你且随我来。”
贺凤臣却垂下眼睫,难得失礼,一动不动。
张长老纳闷:“升鸾?”
贺凤臣转头瞧一眼阿风:“长老,我可能暂留此地?”
张长老登时吹胡子瞪眼:“动了这么多真气,你说呢?现在脉象平稳,不代表就没问题了。”
阿风听了,忙担心说:“二哥,你先去跟长老看看。”
方梦白巴不得他快点走,也帮腔说:“是啊,贺兄,身子要紧。”
贺凤臣也晓得轻重,闻言不再勉强。
扫一眼方梦白,又专注凝视阿风半晌,“……也好。”
贺凤臣站起身,跟张长老出去了。
阿风懊恼地直锤脑袋:“都怪我。”
方梦白拿下她的手,给人上眼药:“之前就不叫他跟来,他偏来,一百多岁,这么大人了,连自己身体都照顾不好……襁褓婴儿似的……如何怪你?”
她手腕被他捉住,突然想起洞窟里的事,心里感到后怕,口干舌燥,“阿白……我……”
方梦白面上风轻云淡。显然不打算在她受伤的时候追问她,只蔼然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受惊,又受苦……阿风,好好休息。”
“接下来我都守着你,再不让你离我半步了。”
第二天,阿风见到许抱一,她起来见礼,许抱一不让。
这位老人显得极为愧疚:“怪我这个当家作主的待客不周,害苦你这孩子。”又带来许多灵丹妙药,温言嘱咐她好好养伤不要多想。
罗纤等人也来探望,她同时带来贺玉仙慰问与礼品。这位大姑奶奶,知晓自己做事不周,但毕竟是长辈,性子又好强,抹不开脸,因此只托罗纤出面。
不过也正因好强,送来的礼品竟比许抱一还要丰厚。
“九灵大妙丹。”方梦白讶然地拿起一瓶丹药,回眸忍不住朝阿风弯弯眉眼,“我听说这九灵大妙丹极为罕见……一瓶便抵百年修为。”
“阿风。”少年拿着丹药快步而来,关切道,“快吃罢。”
福祸相依,没想到误打误撞收了这么多天才地宝,阿风惊讶之下,也没推辞,仰头吃了。
方梦白揽她入怀,掌心抵着她丹田,为她输送灵气,淡淡说:“她倒是大方。”
“阿白……”置身于少年温暖的怀抱,阿风有些惴惴。
这几天里,方梦白待她可谓无微不至,丝毫没有过问那日洞窟里蜃象的意思。
方梦白这么体贴,却让她愈发坐立不安,简直像是等待宣判的犯人,日日都在遭受心灵的折磨。
既庆幸他没过问,又害怕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宁可那第二只靴子落地。
倘若她当真无辜,自可坦坦荡荡,无心无愧,可阿风知道,她不是无辜……阿白只当是贺凤臣意1淫她,却不知道她跟他之间,本就不清白。
“怎么了?”方梦白莞尔抬眸,乌发散落肩头。
阿风张了张嘴,鼓起勇气:“你……那天蜃魔穴……”
两年多夫妻,朝夕相对,她知道,方梦白绝无他表现出得那般风轻云淡。
平日里,他们夫妻可谓无话不谈,也从不吝惜表达对彼此的爱意、支持。
可若他想瞒,想要隐藏,任谁也猜不出他玲珑心肠,曲折心思。
方梦白越是绝口不提,阿风就越着急。
因为她确信,若是放在以前,他们夫妻早就开门见山,坦诚相待了。从前还在槐柳村的时候,赵婶子他们没少笑话他们腻歪,夫妻俩说个话掏心窝子似的。
可不论旁人怎么说,他二人只会为彼此之间的全无保留而感到甜蜜。
“阿白我……”阿风有点想哭,眼眶也红了。
方梦白顿了一下,抬袖去拭她眼角泪花,笑道,“怎么还哭鼻子了?”
“阿白我……”阿风抓住他手,想说却说不出口,只能笨拙重复,“蜃魔穴……”
“阿风。”方梦白温柔眼凝视着她,指尖淡淡勾起她鬓角碎发,“我们不提这个好吗?”
阿风:“可是……”
不是不过问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她有预感,她若当真不闻不问,方梦白才会失望。
“可是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方梦白:“我的想法?”
对上她红得像兔子的眼睛,方梦白轻轻叹口气,一掸袖口,“也罢……”
他拽了张凳子在她面前坐下,“阿风……你喜欢贺凤臣吗?”
阿风大脑嗡地一声,浑身上下立刻就僵硬了。
她是鼓起勇气想跟方梦白好好聊聊。
可没想到,少年如她所愿,亲顷刻间便褪去温润的皮相,露出内里的锋芒,开门见山,毫不客气。
阿风僵硬问:“……怎么,怎么这么问。”
方梦白却再没动静,也没回复。
阿风的心几乎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里,在少年淡柔的目光下,险些抓破了被褥。
他没有解释。
没有追问。
也没有安慰。
他只是安安静静,用一双秀目细细的,淡淡地瞧她,像一条冷血的蛇。
阿风心里活像是塞了只□□,在毒蛇的注视下,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除了二人第一次见面时,方梦白第一次用这样的视线审视她。那时他失去记忆,身受重伤,醒来时正是最戒备的时候。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消轻轻瞧她两眼,她便如蛇口中的蟾蜍,被拿捏得动弹不得了。
他如何看不出她如今的恐惧,若是从前,他定心疼得将所有原则都抛下。
可他没有。
他仍是看她恐惧了好一会儿,这才展靥一笑。
少年一笑,漆发滑落肩侧,肌肤如晴光薄雪。只此一笑,当真是冰雪消融,光彩耀目,满室生春。
室内的气氛又一下子又变得暖暖融融。
“阿风,抱歉,”方梦白嗓音比春风更柔,“不是我怀疑你的忠心……是我需要弄明白你对他的态度。”
阿风才觉冰冻的血液一下子又恢复流动。
当然,她知道,这都是假象。
方梦白心底恙怒至极,又怎能笑得出来,可他既愿意给她这个台阶,她就不能不顺坡就驴。
“二哥他……”阿风嗫嚅,也不知怎么,“他长得很好看……”
这话一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要唾弃自己了。
方梦白神情却明显为之柔和了不少,室内的气氛也松了一松。
“嗯……他外表的确生得漂亮,阿风你又素来喜欢美人的。”
阿风愣愣对上他视线,“是、是……”
方梦白苦笑叹口气:“其实也怪我,知晓你喜欢美人,却没想着防备他……让他对你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受惊了吧?”方梦白柔声,“让你瞧见……那样恶心的画面。如此羞辱于你。”
阿风:“……”她不敢吭声。
方梦白也不在意,反倒又抛出个重磅炸弹,“其实我早知晓他对你的心思。”
阿风:“啊、啊?”
方梦白抬手摸摸她发顶:“你我初来乍到……你身份又尴尬,他若喜欢你,对你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不,或许仍有一害。”
方梦白自嘲笑笑:“这一害,或许是我这做夫婿的心里不痛快罢了。”
“你又喜欢美人,因此你二人交往,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原来阿白早就知道……阿风心跳登时又乱了节拍,“阿白,你……你当真不介意吗?”
“怎么可能不介意。”方梦白轻叹,“我若当真不介意,你便要质疑我是否爱你了。”
“阿风,没有哪个男人乐见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走得太近的,只因为情势不同,我才愿容他。”
“可如今,我委实不能容他了。”
方梦白缓缓抚摸她长发,倾身用那双蛇目温柔包容着她,语气婉转:“他如此意1淫你,着实可恶。我们再不见他了好不好?”
“……”阿风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本没有拒绝的立场。
有哪个正经当人老婆的会在这时拒绝丈夫宽容、合理的提议呢,除非她心思本就不正。
她的沉默似乎被方梦白误解,或者说有意理解为默认,少年莞尔一笑,黑眸盈润淡淡愉悦。
“抱歉,刚刚吓到你是不是?”
他不说倒还好,他这样一说,阿风反而感到一股委屈浮上来,鼻子一酸:“……你明知道的,你就是故意的。”
方梦白微微一笑,并未否认故意吓她的事实,“伤口还疼不疼?今天还没上药吧。”
少年挽起袖口,拿起床头一只小瓷瓶,“我来替你上药,乖阿风,衣服脱掉,趴到床上。”
阿风哪里敢反驳,只得在方梦白注目下,乖乖褪下裙裳。
衣衫落尽。
方梦白莞尔亲亲她发顶,吹气如兰:“真乖。”
第66章
方梦白指尖挖了一小坨药膏, 细细地在她肌肤上涂抹。
膏体冰凉微辣,抹在伤口有些刺痛。阿风忍不住想躲,却被方梦白一把按住。
“是不是很疼?好阿风, 忍一忍, 马上就好了。”他嘴上小意安慰, 可抹药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顿迟疑。
阿风只能忍住,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方梦白见她乖顺,指尖安抚般地摸过她的脊背, 一寸一寸,顺着脊椎骨往下。
好不容易涂完药, 她松了口气,以为折磨终于结束。
他却突然揽着她肩膀,将她翻过来,拥在怀里, 亲了亲嘴唇, “真乖,阿风。”
阿风不自觉轻泣,方梦白便揽着她头, 与她接吻。
他缓缓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又将泪水的咸一点点送入两人舌尖, 纠缠分食。
他唇齿间微苦的药香,袖间的淡墨交织成奇异的属于方丹青的气息。
明明已经算是老夫老妻了, 明明方梦白的动作不可不谓温柔。
可温柔过头, 还是令阿风怕得发抖。
她双手努力地推着他温热紧覆的身躯,却被方梦白温柔地捺住手腕。
少年清瘦的腕骨相撞,大掌同时攫住她两只手,一点点吞没她所有的反抗。然后, 在这无边无尽的温软之中……
力道之重,阿风几乎不受控制地在他怀里一个趔趄,她睁大眼,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却被方梦白捞回腰身。
他顺势压上去,匍匐在她身上,乌发滑落,侧头轻舔去她眼角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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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映照西窗。
阿风的神智越来越模糊,眼前只倒映出一抹清瘦有力的影,忽远忽近,像天边不可触摸的月。
她仿佛捞月的溺水之人,惘然追逐着月影,却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水流吞没。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亡时,那抹温温柔柔,冷冷清清的月,却总会适时俯身,渡一口冷而苦的气息给她。
方梦白摸着她长发,煦煦问,“喜欢吗?阿风?”
“阿、阿白……”阿风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她忍不住啜泣。拽他袖口,想求他怜悯,求他放过,想求他一个吻,求他安慰。
希望他能像之前一样回抱着她,跟她说些腻歪的,笨蛋情话。
方梦白却偏偏抽身而去,并不多作安抚。
除了最开始,他吻去她眼角泪水之外,小半个时辰下来,他对她的恐惧视若不见。
少年像清雅,高远的山。意态优雅漠然,轻衫风流。
她不断溺水,又在快死去的瞬间,被他贴着双唇,缓缓渡一口气,然后又是无穷无尽的翻波的折磨。
她忍不住抽泣。不知道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折磨。他果然还是生气了。
她瞧见少年淡色的唇瓣,慌乱之下,支起身体想要寻求安慰:“……阿白。”
他刚亲得她喘不过气的时候她害怕。
他如今若即若离,她也害怕。
她很害怕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从此会产生裂痕,又碰上他逐渐恢复记忆……恢复记忆变成方丹青的他会怎么看待她?他还会喜欢她吗?
方梦白指尖拨开她散落的鬓发,唇瓣擦过她脸颊。
她亲了个空。
如此,若即若离反复好几次。
急得她眼泪扑簌簌而落时,方梦白这才捧着她脸,将她脸上泪水吻匀。
“阿白……对不起……”她嗫嚅。
方梦白轻轻吻她耳廓,“喜欢我吗,阿风?”
她哪里敢回答。
方梦白淡淡:“不喜欢?”
她一个寒噤,正要开口。
少年偏头微微一笑,修长指尖抵着她唇瓣:“可不能不喜欢。”
阿风忙不迭点头,“喜欢的……呜喜欢的。”
少年眼里才流露出淡淡笑意,给了她点甜头,俯唇珍重地在她汗湿的乌发间落下一吻,“乖阿风,我也喜欢你,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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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温柔的酷刑才结束。
方梦白披衣去外面打了水来,抱着她浸入木桶之中,为她擦拭。
头、脸、胳膊、腿。为她擦洗的时候,他仿佛又变回了她熟知的那个温柔到有点软弱的夫婿。
阿风指尖都还是抖的,他擦一下,她就忍不住打个哆嗦。
方梦白似乎也意识到了,他抬眼问:“不舒服?”
阿风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
方梦白就继续给她擦,只是擦一下,忍不住就多看她一眼,见见她蜜色的肌肤香瘢点点,他擦拭的动作不禁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然后就停住了。
她一愣,正纳罕间。方梦白倏地丢了帕子,衣裳也不解,直接跨入浴桶来吻她,她的话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而这样的日子,竟持续了整三日。
她身体其实已经并无大碍,否则方梦白也不会如此孟浪。等确定她已经可以离开杏林峰之后,方梦白就将她直接带回了洗青峰。
那三日不知疲倦的云雨仿佛只是错觉。回到洗青峰之后,方梦白待她的态度,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夫妻二人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藏月峰你不必再去了,我不喜欢你住在那里。”方梦白给她端来放凉的汤药,直接说。
白日里,他又摇身一变,变成那青衣端庄俊逸的书生。暖阳照着他乌发墨鬓,将当初那双竹叶青般的双目,也倒映成融融的暖褐色,蔼然可亲。
方梦白一副翻篇的做派,阿风自然顺坡下驴。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得直皱眉:“……可是,我那些行李。”
方梦白及时塞个蜜饯在她嘴里:“改天我过去一趟帮你拿回来。但那是贺凤臣的住处,你不要再去见他,不安全。”
久违听到贺凤臣三个字,阿风心里一个咯噔,不受控制想,也不知道贺凤臣到底怎么样了。
难道就这样真的再也不见了?
可搬到洗青峰之后,别说贺凤臣了,她连罗纤、薛荷等人都没看到过。
她正走神间,方梦白接过空碗,容色云淡风轻:
“阿风,过段时间等你伤彻底养好,我们便离开吧。”
阿风愕然抬起头:“离开?我们去哪里?”
方梦白容色仍是淡淡的:“离开太一观,此地不适合你我夫妻,还连累你受此飞来横祸,吃这么大个苦头。”
“可是……”阿风的心一下子就乱起来。
方梦白突然顿住,细细瞧她:“阿风,你舍不得走吗?”
阿风又一下子僵住了,仿佛被蛇盯住的□□:“……没没有。”
阿白变了。
最为方梦白最亲密的枕边人,她能觉察到他的变化。
或许是因为进入仙人界之后的遭遇,萧朗等人的为难,令他不得不强硬起来。
或许是因为她跟贺凤臣之间不清不楚,令他伤心。
亦或许是因为他的记忆正一点点恢复,逐渐变成那个仙人界轻狂的,不可一世的方丹青。
她的回答,令方梦白神情微松,觑见她犹豫,他竟主动安慰说:“阿风,如今的我,已非过去那般软弱不堪,需要处处委屈你仰仗他人鼻息。你我离开太一观,保护你我还是能做到的。”
阿风闻言忍不住问出自己最关切的问题:“阿白,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
方梦白想想:“大约……十之八1九吧,仍有些记忆不太清楚,不过并不重要。”
十之八1九……她忍不住觉得眼前的男人既熟悉又陌生……
“怎么?”方梦白敏锐无比,抬眸看来,“是觉得我——”
或许是觉得自己目光太有压迫力 ,他苦笑涟涟,“太陌生了吗?”
阿风小声:“有一点。”
她不太敢直面这个问题,便将话题转开,“可我们离开之后能去哪里?白鹿学宫吗?”
方梦白摇摇头:“不……南辰的人正在围攻白鹿。我想起记忆中有个地方,较为隐秘,我们或许可隐姓埋名前往那里。”
阿风一愣:“阿白,你不担心你师父吗?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大部分。”
方梦白闻言认真想了想,担心么……
太一观、白鹿学宫,他其实都不太挂心。白鹿学宫如此底蕴、体量,南辰根本就伤不到学宫根本,紫极老儿无非是想多撕咬下一口肉罢了。
没恢复记忆之前,他怕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恢复八1九成记忆之后,他才发现,他其实一直是他,并未有过任何改变,本性素来淡漠。
从前,他重视贺凤臣,而今贺凤臣与阿风发生冲突,他所看重的也唯有阿风一人罢了。
方梦白心里这么想,说出来却不一样:“自然担心,但我也担心你。在此之前,我需将你安置妥当。”
夫妻二人似乎真回到从前那般,并肩抵足,絮絮交谈。
正在这时,门被人敲响。
阿风刚想站起身,方梦白却温柔地摁住她双肩,将她捺回,“你伤还没好,好好休息,我去瞧瞧。”
阿风哪里看不出方梦白是不想让她见人。
她有点不甘心,可也深知蜃魔穴的事恐怕还没过去,归根到底是她做错事,没经受住诱惑。
为了她,为了阿白、二哥,她目下还是尽量低调,夹着尾巴做人,尽量别在阿白忍耐的边缘蹦迪了。
扯着被子,阿风竖起耳朵想偷听。
方梦白出门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将门掩住了。
她听个空,只能听到两道模模糊糊的人声。
方梦白没在门口待太久,不移时就回来了。
阿风犹豫开口:“阿白,是谁来了。”
方梦白笑道:“是冯一真、程屏他们几个来看你。我已经代你谢过,说你伤还没好,暂时不能见客。等你伤好,再去拜访。”
阿风委婉:“别人上门不见是不是不太好?”
方梦白不以为意,在她身边坐下,又摸摸她的头:“既准备离开,这些闲杂人等还是少见吧。”
接下来,方梦白果没再让她见过外人。
中途贺凤臣似乎来过一次,阿风也不太清楚,因为她根本没见到人。
是方梦白带上门去屋外见的。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
阿风心里其实很担心贺凤臣,却又不敢问。
除了方梦白,她唯一能见的只有小川等几个杏林峰的小僮。
这一日,方梦白不在。
小川替她送来药,离去之前,他左右瞧瞧,突然举起药箱低声凑近了些:“阿风姐姐……贺师兄,是贺师兄叫我来的。”
阿风一愣,心顿时高高提起。
“二哥……?”
小川疑惑:“二哥,是贺师兄吗?”
他不太明白,也没过多关注这个:“贺师兄代我问,后日酉时,丹鼎峰后山,你可能来见面?”
“丹鼎峰?”阿风心几乎快蹦出嗓子口了。
小川点点头:“贺师兄说你有难处,方道友不放心你,不敢叫姐姐你出门,但他会安排的。”
没听闻贺凤臣音讯之前,她着实有些牵肠挂肚,可当他真托小川私下传讯,她反倒又退缩了。
阿风迟疑:“你贺师兄怎么样了?”
小川也犹豫了一会儿:“伤势……不太好。阿风姐姐,你刚回来的时候,贺师兄许是见你无恙,放了心,那时脉象平稳,可没想到后面三天他伤病突然急转直下,那三天时间里更是一直在……”
“吐血。”
第67章
吐血?!
阿风急道:“怎么会吐血呢?”
小川摇摇头:“张长老也不明其中原因, 就是急转直下,突然吐了好多血,那三天都不能下床。”
一想到那画面, 小川还忍不住后怕。
贺凤臣莫名吐血满床, 血溢被褥, 似乎命悬一线,时日不多。
“那他现在怎么样?”阿风急问。
小川忙回:“已经稳定下来了,暂无性命之虞, 若不是如此,贺师兄也不会托我来请姐姐见面。”
阿风松口气, 可闻说见面,又不免一阵动摇。
“小川,”她将心一横,“我不能去。”
蜃魔眼中的幻象, 是她跟贺凤臣都做错了。她侥幸在阿白面前蒙混过关, 这几天过得却一直很煎熬。
贺凤臣的伤势突然爆发,或许就跟蜃魔眼里的事脱不了干系。
她不能再继续跟贺凤臣拉拉扯扯,不清不楚了, 对他、阿白,还有她自己都不好。
或许趁此机会, 保持界限对他们仨都更好。
小川没曾想她会拒绝,又惊又急:“阿风姐姐, 贺师兄伤得那么严重, 就想见你!”
她难道不想去吗?阿风苦笑,“可我真的不能去,你替我转告你师兄。说我对不起他……”
小川劝她,阿风下定决心, 却十分坚持。
小川劝不动,也不能将她拖起来,只好作罢。
阿风不放心,他临走前,又再三恳切请托:“小川,请你谅解,我……我有我自己的难处,我不能去,只能请你帮我好好照顾他。”
小川见她神情为难诚恳不似作为,那点义气不满也烟消云散了,“姐姐,我省得的,你的心意我也会转告师兄,放心好了,师兄是掌教嫡传,长老不会令他出事的。”
的确,贺凤臣身份地位尊崇,许抱一不会眼睁睁见自己这小徒弟有事。
阿风略感宽慰。
送走小川之后,她想到贺凤臣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方梦白回来之后,见她心不在焉,关切问她发生何事。
阿风哪里敢说,小川原本就是瞒着方梦白来传讯的。
她只好托辞说,“见到小川……想到我们之后要走,有点舍不得。”
方梦白微微一笑,牵了她的手,“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阿风。而这天底下,永不分离的只有一体进退的夫妻了。”
小川走后,阿风本以为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没想到,隔了两日,小川打着张长老的名号又来了。
“姐姐,你托我转告的话,我已经都转达师兄了,可是贺师兄还是想见你一面,他说,有些误会想跟你说清。”
阿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姐姐,你要见吗?”小川问。
阿风摇摇头,硬了硬心肠,“不见。”
她两次拒绝,阿风并不知道贺凤臣心中到底如何作想。但又过两天,小川第三次提着药箱到访。
小川这一次来的时候,方梦白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青衣书生,阳光下,愈见清雅温润。
小川停下脚步,乖乖喊:“方师兄。”
方梦白闻言,微讶,从一件青袍子间探出脸,“小川?你怎么来了?”
小川:“我奉长老的命过来记录姐姐的病情。”
阿风早在里间就听到了,站起身,又唯恐阿白觉出蹊跷,只好又坐下。
方梦白微微一笑,就这身前的衣裳擦干净手上水渍,快步走到堂屋抓了一大把糖塞到小川手里,“难为你这样辛苦,吃糖吗?”
小川高兴地捧着手连声道:“多谢方师兄。”
他喜欢贺师兄,也喜欢方梦白。方梦白待人接物如春风般温和体贴,细声细气的。
少年一笑,眉眼清雅无边,秀目明澈温暖,“不必多谢,去吧,你阿风姐姐在里边。”
小川跨过门槛,朝她眨眨眼。阿风心漏跳一拍,下意识去瞧方梦白。
方梦白又回到院子里晾衣服。
她问:“小川,你怎么来了?”
小川一本正经放下药箱:“长老叫我来记录姐姐病情。”
阿风一边说,他一边记。
等阿风说完,小川突然直起身,飞快地往她掌心里塞个纸团。
正巧这时方梦白抹着手进来了,“小川,你阿风姐姐的病,你家长老怎么说?”
阿风本不想收,方梦白一来,她心里一慌,下意识便将这纸团塞进了袖子最深处。
小川一点没见怕,脆声回:“长老说阿风姐姐身子好多了,但仍需静养。”
方梦白松口气,见小药僮唇红齿白,天真童稚,仿佛他梦中跟阿风的孩子。
他送来好消息,他心里对他多几分喜爱,便柔声说:“代我谢过你家长老……你用过饭没有?何不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一口?”
小川咽口口水,为难说:“不用了……师兄,我还得回去复命呢。”
方梦白也没勉强他,在他临走前,将人叫到厨下,又给他装一篮子他今日新蒸的糕点,叫人带回去吃。
阿风留在房里,忙将那纸团展开。
花香淡雅的信笺早已被她揉得不成样子。
纸上用朱笔淡淡写就一行字,古峭雅丽,鲜红如血,妖冶而不详。
“阿风,我命不久矣。”-
阿风心里一跳。心脏仿佛被朱砂笔用力划了一道。
她忙移了灯盏,点灯烧了。心跳也随着火苗的跃动七上八下。
命不久矣?怎么好端端就命不久矣了呢?小川不是说他病得虽重,但暂无性命之忧吗?
贺凤臣是故意这么说来骗她的吗?
不,他总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他的身体说不定他自己最清楚……或许是真的病得太难受,误以为自己快死了。
他的病到底有多重?
一念既出,阿风就再也无法维持之前的决心了。她想去见他,得用肉眼确定过他的情况之后她才能安心。
可要如何应付阿白是个问题。直说吗?
小川走后的这一两个时辰里,阿风都在思量个万全之策。
而贺凤臣似乎预料到她看到这张字条之后的反应。
约莫巳时。先是行道峰的齐长老去请方梦白议事。
方梦白前脚刚出门,后脚丹鼎峰突然来人,打着许抱一的名义,请她一晤。
这两件事先后发生,阿风并不难猜到是贺凤臣的手笔。
“阿风道友?”前来请她的丹鼎峰弟子见她迟迟没有动身,不禁催促。
阿风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是点点头,跟着那弟子出了门。
那弟子带着她,在丹鼎峰中左拐右拐,走过长长的山道,最终将她带到后山一间一进的小院里。
饶是早做了心理准备,阿风还是不免心虚,掩耳盗铃多问一句,
“……这不是掌教的草庐吧?”
那弟子推开门,语焉不详:“掌教曾居住过……”
至于现在到底是谁在这小院中,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那弟子替她推开门之后,便向她辞别。
阿风深吸一口气,缓缓踏进小院。
院子内种着一棵高大的桂树,四下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唯有星星点点桂花缀满枝头,桂花芬芳,淡雅蕴藉。
她凭借直觉,迈步朝东厢房的方向而去。
门是半掩着的,一盏莲花青玉莲花灯散发幽幽光芒,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极为清雅古朴的香气。
从入门到榻前,重重帘幕低垂,纱幔如流水一般将床榻笼罩,隐约其中一道颀秀羸弱的身影。
阿风推门而入,见此情此景,心里已经有些打退堂鼓了,脚步踟蹰不前。
……不是说病得吐血吗?这房间陈设,气息,不像病房,倒更像是春梦中的香闺。
许是瞧出她的动摇,那身飘渺如仙的身影,施施然开了口,嗓音清亮,“来都来了,为何不上前?”
阿风:“二哥?”
贺凤臣顿了一顿,“阿风。”他轻轻唤,“上前来。”
她又似乎从他嗓音中听出虚弱。
他话说得也没错,都已经背着阿白来了,不看一眼,岂非白来?
将心一横,阿风大步上前,一把掀起床榻前垂落的纱幔。
乍瞧见榻上的人,阿风倒吸一口气。
贺凤臣乌发披散,面如金纸,眼下泛青,安安静静躺在被褥的簇拥之中,显然病得极重。
突如其来的光亮,令他抬起眼,对上阿风怔愣的视线。
“怎么?”贺凤臣淡柔的嗓音唤回了她的神智,“以为我骗你么?”
阿风:“二哥……”
少年原本雪白无暇的肌肤,也变得黯淡,唇瓣淡无血色。
贺凤臣垂下眼,咳嗽一声:“抱歉,我的确病了……病得很重……已下不了榻。”
“阿风,我命不久矣。”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见他撑着手想要起身,忙扶他坐起:“快别这么说……”
贺凤臣坐起身,冰凉的指尖反搭上她的手腕,“若我不如此说,你又怎么肯来……”他话锋一转,“怪我吗?阿风。”
怪?怪他什么?阿风愣愣对上他黝黑的目光,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为什么而道歉。
是那天的蜃象。
饶是不合时宜,她的脸还是一下子就涨红了。
……这确实还挺冒犯的。
可她的确有些不知检点,除了尴尬之外,并没有被他冒犯的恶心不悦。
“我……”阿风舔舔发干的嘴唇,“你也说了,蜃魔能催化人的七情六欲……这是经过催化之后的幻象,不怪二哥你。人做春梦有时候也是不讲理的,大脑会随便拉个路人来参演也很正常……”
贺凤臣闻言沉默一刹,“并非心脑蛮不讲理,是我的确对你存有非分之想。”
“二哥!”
这话可不兴说啊。阿风没出息地心里又一个咯噔,慌忙截住他。
贺凤臣淡淡瞧她,阿风忍不住垂下头,他凤眸纯黑,仿佛永远坦荡,望进人心底去。
她想,他一定看穿了她的虚弱和虚伪了。
因为那双黑色的眸子里,正掠过一点讥讽,很淡,却很鲜明。
他们之间早就超越了情敌的界限,早已逾矩,她如今却故作好好妻子的理智贞烈形象,跟他保持距离,简直可谓懦弱不堪。
阿风头埋得更低。
救命,她好像是引诱大小姐出轨的黄毛怂男,东窗事发之后,就不敢负责了。
阿风只能装作视若不见:“我们……我们来聊聊你的病吧。”
贺凤臣曼声反问:“问什么呢?我的病,从病发到如今,你最清楚。”
阿风完全不敢抬头,僵硬问:“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那余毒……人不能被憋死,要不你试试别人……”
屋内霎时陷入一片寂静。
啊啊啊完了,她又说错话了。阿风懊恼地恨不得直抽自己的嘴,脑子一抽,她就爱乱说胡话。
孰料,贺凤臣终于又开口,嗓音柔柔,“好。”
“啊?”阿风一愣,太过震惊,忍不住抬起眼。
他竟同意找别人帮自己解毒?她大脑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还没等她搞清楚这莫名的复杂情绪,便又对上贺凤臣淡哂的视线。
她这才猛然惊觉,自己被骗了。
贺凤臣有点嘲讽地瞧着她:“夫人,我说好,你似乎并不情愿。”
“我……”阿风瞬间汗流浃背了。
“怎么?”贺凤臣坐得挺拔的身姿突然松了,他雪白的腕子撑着大腿,双臂柔美,如蛇一般蜿蜒俯身凑近了些,“夫人是舍不得我吗?”
“我以为夫人早已决心回归家庭,毕竟若让尊夫……嗯,或者也可以说是我外子?若让他知晓可不好收场……”
少年两点漆黑的瞳仁紧紧瞧着她,吐气如兰。
那一刻,他姣好的凤眸好似也化成巨大的兽口。
阿风险些被这双眼睛吃掉了,她慌乱地往后退了退,想拉开跟这人的距离。
贺凤臣伸出雪白的手臂揽着她肩膀。
“二、二哥!”她的心跳终于在这一刻攀升到最高点,忍不住惊慌地叫喊出声,“不行!”
“嗯……为何不行?”
贺凤臣垂眸一寸寸吻她手臂,轻轻啮咬她指尖。
他眼睫动动,似乎有点疑惑,“难道你心底不想坐拥齐人之福吗?”
第68章
谁人不想坐拥齐人之福。
三宫六院是男人的劣根性。
女人便没有这样的劣根性吗?
桂花的香气愈发浓了。
她闻到一阵淡淡的桂花香, 从进门起,便将她包裹进一个迷雾般的幻梦之中。
不行……
理智告诉她要走,要跑, 要躲得远远的, 可她却迈不开腿。
贺凤臣雪白的手臂, 仿佛一道闪电,将她击中,击得她四肢白骸浑身发麻。
那道闪电……好像是天公的审判, 是人在做天在看,是方梦白的一只眼。
贺凤臣见她没有动作, 白臂如蛇,顺势般攀上她肩头。苍白而无血色的手抬起她下颌。
“……跑什么?”
他知道他在诱惑她。
他知道,她已经被他诱惑。
阿风终于理解了柳下惠的不容易。她出了满头的汗,非但腿像灌了铅, 嘴巴也像被封印, 吐出一个字都觉艰难:“二哥不要!”
可这一句似乎起了反作用。
贺凤臣闻言一哂,不退反进。禁锢着她双肩,俯身在她唇上烙下冰冷一吻。
她伸出手推他胸膛, 却被贺凤臣反握住手抵在心口,冰冷的唇瓣细细摩挲她的双唇, 轻轻咬她唇肉,“我的确病了, 阿风……”
“你听, 我的心跳……”贺凤臣一边解她外衣,一边低声说,“我害了很重的相思病……”
她想要挣开,却没有力气, 她的力气奇异地消失了,软得简直像史莱姆,语调似乎也变成小电影里的欲拒还迎:“二哥,你别这样……”
贺凤臣此时已将她外裳脱去,继续解她小衣,“阿风,你不会拒绝的。”
她的小衣也落了下来。
贺凤臣终于短暂停手。
她方才的恳求都没有阻止他的行为。直到现在瞧见这令人惊叹的美景,才令他顿在原地,目光不住梭巡,流连忘返。
在他不加遮掩的目光下,她肌肤一点点泛起浮粉,像个虾子一样弓起。
回过神来,贺凤臣迅速褪去自己的衣裳。
阿风愣愣地瞧着他。
他上半身的衣裳尽褪,如雪浪般堆积在腰间,露出线条流畅紧实的腰腹肌肉。
其实单看病中的贺凤臣,脸小了,腰细了,几乎像个美人。直到衣裳被解开,结实的薄肌因为兴奋正微微抽1动,暗藏着蓄势待发的爆发力。
她瞧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腹肌,感觉到他的迫切,对自己的迫切……
这个不道德的念头令她大脑轰地一声,血液倒灌入大脑,浑身也发起抖来。
贺凤臣倾身而下,含住她双唇,拥着她正面倒下。
阿风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心脏被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而这恐惧之中却又潜藏着一股罪恶的兴奋。
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
“二哥……”
贺凤臣唇瓣在她耳廓游移,分扳她双股:“阿风,你拒绝不了我。”
“当你踏入房门的这一刻起,你就已经准备好了,不是么?”
她双眼紧闭,闻言眼睫一阵颤抖,羞耻地从脖颈泛出粉。
他早就将她看透了,这比衤果衤呈相对还让她羞耻。
如果她当真想反抗大可以采取更为激烈的反抗手段,而不是虚弱地喊些“二哥”之类似是而非的话。
他早看出来了她的虚伪,好色,不忠,所以他会对她的拒绝表示嘲讽,在她进门的刹那,就已经落入他的陷阱。
可是阿白……
明明已经决心跟贺凤臣保持距离,为什么还是不受控制被他诱惑……
恐惧,内疚,兴奋,令她眼里一下子泛出眼泪,视线逐渐模糊,最后只倒映出贺凤臣几乎将一切的一切整个埋入她怀里的身影。
他扶着她腰身,淡色唇瓣居高临下张合:“你没有错,你只是救我一命,是我强迫你。”-
帐幔垂落,被翻红浪。
贺凤臣吐息清冷悠长,背肌起伏,他身上从前那淡远的寒梅冷香,此刻在帐中肆意弥漫,沾染了她的发肤。
风高浪急,阿风几乎毫无着力之处。
贺凤臣便起身,拥她坐起,不容置疑地命令她:“抱紧我。”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他面皮雪白,青丝散落,唇瓣樱红,仿佛引人堕落的鬼魅,他的命令对她有着巨大的魔力,令她大脑一片空白。
“看着我。”贺凤臣轻声说。
“阿风,我长得好看吗?”
她心里一跳,下意识瞧了一眼。
贺凤臣眉淡唇薄,生得清冷而遗世独立,但如今衣衫褪去,星眸半睐,颊飞红潮,更是令人移不开视线。
她只看了一眼,便移不开视线了,“好……好看。”
贺凤臣吹气若兰:“嗯……你喜欢我对不对?”
“……喜、喜欢。”
他偏头咬她耳垂:“阿风,我为了救你,那日才动用了真气……”
是……是这样吗?她迷迷糊糊想。
贺凤臣一边轻喘,一边不忘引诱她:“所以你要对我负责,对不对?”
第69章
阿风怔怔重复:“负责……是我的错……”
贺凤臣还想在说什么, 一开口,却不住轻轻叹息:“……嗯,好舒服……阿风……”
不是梦。
他当真占有了她。光是这个想法, 就令他头皮发麻, 浑身发颤。日思夜想, 梦寐以求,竟成为现实。
贺凤臣昂起头,凤眸半眯, 微红眼角泛起泪花,好一会儿, 他才缓回神去寻她的脸,叼她的嘴唇,低低哄她:“阿风……张嘴……”
阿风嘴唇也在发抖,她仿佛被贺凤臣灌饮了美酒, 神智时而清醒, 时而迷失。
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不对的。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贺凤臣快死了,他不肯找别人解毒……她也是不得已为之。
方梦白清雅的眉眼不断在眼前浮现。可恐惧反倒成了最甜美的催化剂, 她终于忍不住低泣道:“二哥,我害怕……”
贺凤臣将她抱在怀里摇, 扳起她下颌同她交换了个气息绵长咂咂的吻,“嗯……”
“别怕……”少年媚眼如丝, 断断续续喘息着安抚她, “我在……”
“阿风……我会对你负责……”
可她哪里听得进去,她一想到方梦白,她就紧张,颠三倒四地含糊念着:“阿白……阿白……”
贺凤臣闻言, 有些不满,牵着银丝,同她分开双唇:“你定要在此时提他?”
阿风嗫嚅:“你们……你们毕竟是夫妻。”说她懦弱也好,虚伪也好,她不敢说出自己不忠的事实……只能以这种方式冲淡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贺凤臣淡淡抹去她唇角他吮出的涎水:“是,我们是夫妻……为了你反目成仇的夫妻……”
听闻此言,阿风浑身一颤。又意识到一件事实,此时这个抱着她的男人,曾是阿白的男妻,是表妹看的那本同人小说的主角受。
她令他变成臣服在女人身体之下,追逐欲望的奴隶。
贺凤臣别去鬓发散落的发丝,眼波澄澄:“阿风,我的夫君被你诱走了……你是否要……补偿我?”-
或许是过了一个时辰,又或许是两个时辰。
仙人的身体素质在这里得到了淋漓的体现。
她变得很奇怪,只不住在他怀里哭。
好奇怪,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贺凤臣一定看见她如今流泪不停的狼狈模样了。
她能感受到他目光静静停留在她颊面。
一只玉白的手轻拭去她眼角泪水,可她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将他五指指缝都浸透了。
泪眼模糊之中,她以为贺凤臣会放过她,小声恳求:“二哥……求你。”
可那嗓音却淡淡的浮在她头顶,明知故问,刨根问底:“哪里难受?”
明知道她不会回答。也不能回答。
或许是她的状态真的已经一塌糊涂。贺凤臣顿了顿,强忍住瞧见她狼狈时的骤然兴奋。
他略略俯身贴面予她软语安慰:“别怕,阿风,你可以的。”
“我给你的。你都可以吃下。”
她神智才得短暂挣脱,顷刻间,又被他拖入漩涡般的情潮之中。
清风穿堂入室,吹动重重帘幕。
桂花香而弥远。
风平浪息之后,贺凤臣微微合眸,贪婪地感受着体内的余韵,他仍拥着她,踟蹰盘桓,久久而不肯离去。
阿风却在他怀里不住的发抖。
她的神智从方才起就好像飘在天上,沉在漩涡里。此时,才终于落回地上。
绣着草花纹的帐顶……随风飘动的纱幔……一切的一切,突然变得尤其陌生,好像被拼接成的杂乱无章的色块。
窗外的日光,鲜明地照在她身上,清楚地照耀着凌乱的被褥,照见一切罪证,她瞧见家具被浸润在濛濛的白光里,一闪一闪,周围的一切,有种奇异的明亮。
好似日光也变得陌生。
窗外挂着的是一个新鲜的,令人不安的太阳。
“阿风,醒来了吗?”贺凤臣轻轻吻她湿发,少年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不啻于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
她猛然一颤,受惊地一把推开他。
好像从一场迷醉的梦中猛然惊喜了。
贺凤臣怔了一下,他直起半个身子,顺势曳出。
“阿风……”
阿风看着此时的他,简直像看个魅魔。
对上她的视线,贺凤臣的面色也微微变了。
从她的视线中,他看到的不是承欢之后的羞怯……而是悔不当初的绝望。
方才,简直可以说是他一百多年来最幸福的时刻,与自己的心上人,共沐爱河,抛弃一切礼义廉耻,翻云覆雨,好似天崩地裂。
可他没想到阿风清醒过来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欢喜的心一点点结了冰。
阿风胡乱地拢起被褥,遮挡住自己。
完了。
她心里一凉。
她真的跟贺凤臣……她真的背叛了阿白……
她扭头想去找自己的衣服。
没有想象中的温存。贺凤臣微微抿唇,没说什么,主动翻身下床,将衣服拿给她。
阿风抖着手飞快穿衣服,一边穿,一边低声哀求:
“二哥……抱歉,刚才是我脑子不好……你看,你能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她换好衣服,跳下床,推门就要走。
却被个高大,皎洁的身影拦住。
阿风目瞪口呆看着拦住她的,不1着1寸1缕的贺凤臣。
他平静地沐浴在日光下,乌发垂落腰臀。日光为他洁白的身躯勾勒出淡淡的金边。
“阿风,你要去哪里?”
“我……我……”
贺凤臣心平气静:“你要抛弃我吗?在与我偷1情——”
“二哥!”阿风眼皮一跳,慌忙拦住他,“不要说这种话。”
贺凤臣反问:“什么话?偷1情?”
第70章
阿风愣愣瞧他。
贺凤臣面色有些苍白, 固执地直视她:“阿风。后悔了吗?敢做不敢认,吃干抹净,便要跑?”
阿风狼狈的低下眼, 不太敢看他的视线。
贺凤臣嗓音如玉珠纷落玉盘, 一字一顿, 却全是嘲弄:“阿风,方夫人,方扶摇, 你这个窝囊废。”
阿风眼泪几乎一下子冒了出来。
贺凤臣见她落泪,唇瓣一抿, 暗悔自己方才语气太重。
只不逼她一逼,懦弱怕事如她恐怕真能吃完就丢,睡完不认账。
“后悔也晚了,阿风。我们的罪已经犯下。”
“再说, 这副模样, 你要跑到哪里去?”
阿风这才意识到自己蓬头乱发,外裳反穿。
贺凤臣赤1条1条转身去打了盆水来,又浸湿了抹布, 和缓了语气,“先擦一擦……”
阿风:“二哥,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请你原谅……”
贺凤臣合上眼, 哪怕早预料她的态度, 也不禁失望。他语气有些显而易见的冷:“我们的结合在你眼里便是个错误吗?”
阿风:“……难道不是吗?”
贺凤臣冷冷撂下帕子:“方道友,可要我告诉你,你与他已经和离。于道义上你无可指摘。还是说,你更喜欢, 方夫人的称呼?”
阿风:“……”
这话太过诛心,她不敢回答。
贺凤臣又顿了顿,和声说:“再说,阿风,是我方才逼你,变心……出轨……是我……世人只当我是个荡夫,若有错,皆错在我一人之身,你何错之有?”
“若你当真过意不去……”贺凤臣轻声说,“便离开他罢。”
“离开方梦白,到我这边来。”
“我……”阿风想都没想,直接摇摇头,“二哥,你不要这样说……”
贺凤臣凝视她:“你不想离开他是吗?”
阿风:“我……”
他眼底的光仿佛有光亮起,又熄灭。
沉默半晌,贺凤臣道,语气有几分伤心:“也罢……是我自取其辱。”
“你且擦一擦身子再走罢,这样回去……不好看……”
阿风正要接过帕子,“我自己——”
贺凤臣却一个打横将她抱回床上。
阿风紧张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二哥!”
她是真有些怕他了。
跟方梦白的轻拢慢捻的情逗不同,贺凤臣初次行事颇有些蛮横,一味只知晓锐进长驱,舂米捣衣一般,不知体谅,连个喘息之机也不给,刚刚她差点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槌死。
贺凤臣头也不抬,右手轻轻按住她肩头,另一只手顺着她小腿往上擦,“我并非色中饿鬼,你不必如此怕我。”
他擦得很慢,很细致,但的确无暧昧挑逗。
阿风目光不自觉落在他那一双纤纤玉手。
贺凤臣慢慢问:“……在看什么?”
他如玉手指内侧,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儿状的伤疤。
阿风垂下眼。
没等到她的回答,贺凤臣也不意外。那月亮缓缓没入她裙摆,凉沁沁的。
阿风终于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贺凤臣被她眼泪弄得浑身僵硬,指尖汩汩不断流也确让他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畜生。
忙拔出手指,抚上她的侧脸,郑重眉眼承诺:“阿风……今日是我不好,我会等你,你什么时候想离开他,记住,我永远在你身后。”-
在桂花淡远的香气之中,阿风回到了洗青峰。
一路上,她就心不在焉。来到院门前,更是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不行,这样一定会让阿白觉察出异样的,她对他最仔细了。
深吸一口气,阿风特地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着、发型,确定并无异样之后,这才抱着视死如归的心踏入院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她试探着喊了声,“阿白?”
没有人回答。
他不是被齐长老叫去了?这个点她都回来了,他应该也回来了啊?
阿风几乎一下子就慌了神。
方梦白为什么没有回来,难道跟齐长老谈完之后他打探到她的消息,去丹鼎峰找她了?他会不会发现了她跟贺凤臣的事……
正胡思乱想间,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淡淡的饭菜香气。
阿风精神一振,加快脚步,跑向了院里的小厨房。
临到厨房门前,那叮呤哐啷锅碗瓢盆的声音才清晰了不少。
她松口气。
可一想到她跟贺凤臣发生的事,就又丧失了进门的勇气。
“阿风?!”
正驻足不前之际,青衣少年正巧出门倒水,瞧见她,顿时惊讶地扬起眉,“阿风?你回来了?我还以为要有一会儿呢。”
阿风猛然回神,在瞧见方梦白的刹那,四肢不受控制地僵硬了,“嗯……我回来了……掌教派人来传话找我,说之前玉绮罗的事,不知不觉耽搁得有点久,回来得就有点晚了……”
在此之前,阿风从来就不知道,自己还是个说谎大师。
她竹筒倒豆子一般,方梦白还没怎么问,她便飞快地将自己离开的原因,前前后后,交代个一清二楚。
方梦白闻言蹙了一下眉。
他好像不是蹙眉,是在她心上拧了一下,阿风心都快跳出来了。
方梦白却又慢慢笑了,“嗯,许掌教的确是个温厚的长者。这种事,下次可以喊我陪你。我们夫妻一道儿去感谢掌教连日的照顾。”
阿风却有点敷衍:“……下次吧。”
她意识到刚刚自己反应有点过激,疑点太多,已经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方梦白就问她:“吃过饭了吗?”
阿风:“还没。”
方梦白温言:“我烧了你喜欢吃的几个菜,等你回来一块儿吃。”
说着,放下盆,牵着她的手,将她带进了屋。
不大的厨房里摆着一张小桌,桌上菜色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若是从前,阿风早就食指大动。可今天她总惦念着跟贺凤臣之间的事。
紧张会改变一个人,她心不得平静,整个人也总坐立不安,无所适从。
“怎么?不合胃口吗?”方梦白似乎瞧出她的不安。
阿风一个哆嗦,飞快地扒了几口饭,“没有没有……就是回来之前太饿了,饿过头,就有点吃不下。”
方梦白给她挟了一筷子灰扑扑的菜叶子,“那便慢慢吃。”
“这是什么?”阿风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问,有点像杀青之后的茶叶。
方梦白笑道:“是菱科,洗青山荷花湖里不是种了好多菱角,我瞧见有些杂役去弄这个,便问他们要了一些。”
阿风送了一筷子入口,果然别有一番脆嫩清爽。
她眼睛一亮:“好吃!”又就这米饭狠狠扒了几大口,接下来,仿佛吃开胃一般,挟了一筷子红烧排骨说好吃,挟一筷子清炒豇豆也好吃。
方梦白剥虾了一只虾放到碗里,微微挑眉:“慢点吃,怎么突然吃得这样急。”
阿风一顿,意识到自己又表现得太过夸张了,她大脑又乱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背叛阿白,为什么会跟贺凤臣做那样的事。
出轨令她仿佛变了个人,一举一动,不是在极度恐惧亢奋,就是在极度意兴阑珊间摇摆,并没有中间值。
正在这时,她突然留意到方梦白,好像皱了一下眉,将手往背后藏了藏。
“阿白?”她撂下筷子,“你怎么了?”
方梦白轻描淡写垂落袖口:“没事。”
阿风哪里会信,俯身去捉他手:“你手受伤了是不是,我看看?”
方梦白无可奈何,只能摊开手掌,任由她看,“今天下午不知怎么回事……一直心神不定的,溅了点油。”
他自责:“真不应该。”
少年玉白指尖,被热油燎出个好大的水泡。
阿风看得呆了,听到他的话,想起下午的事,心里头极为不是滋味。
方梦白不自在地想要收手,“吓到你了,是不是?”
阿风紧攥住,不让他动,翻来覆去,瞧他手掌。
不知不觉间,为养家糊口,少年指腹,虎口已多出许多厚茧。
阿风的眼眶一下热了。想到很久之前,她跟方梦白刚成亲没多时,两个人没有记忆,没有根基,家里穷
冬天,少年去街上卖字,冻得不行,就一个劲儿往手指头上吹气,却还是生了冻疮,夜里痒地不行,总忍不住去挠,她心疼得连夜翻箱倒柜给他涂药。
他还笑着安慰说没事,不养。
饶是她再仔细照料,他那几根手指头后面还是烂得流脓。
如今也是如此,方梦白仍安慰说:“没事……咱们都是修士了,这点小伤。”
等她吃完饭,他也不让她洗碗,到晚上,更是打了热水,催她先去洗澡。
阿风乖乖洗完澡出来,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话本。
曾经喜欢的话本,如今她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太可怕了。她忍不住发抖,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突然好想方梦白。她忍不住跳下床,去净室里找他。
还没敲门,方梦白拉开门走了出来。
少年乌发披散,唇瓣红红的,眉眼被水汽蒸润得茸茸明稚,正拿了块干燥的帕子在擦头发,“阿风?”
他讶道:“你怎么过来了?”
阿风呆呆看着他:“阿白……”
她从他手里抢过帕子,“我来帮你擦吧。”
方梦白不解,仍顺从点了点头:“好啊。”
他坐在床头,她跪在他身后,慢慢拢了湿发包在巾帕里搓揉。
方梦白打趣她:“今天怎么如此贴心?”
阿风心里一突,扯下来好几根头发。
方梦白痛呼一声。
阿风忙道:“阿白,阿白,对不起你没事吧?”
方梦白转过身,解下她指尖的发丝,打趣道:“就算没耐心了,也没必要用这样的方式。”
阿风一脸愧疚。
方梦白莞尔,伸出手,“给我罢,我自己擦。”
阿风没再勉强,看着他慢慢擦。
青灯如豆,灯下看美人,更多出几分朦胧之美,少年乌发如帘,垂落的发瀑令他眉眼也多出几分绮丽。
阿风看得心里难受,几乎要被愧疚感吞没了。
她恨自己没出息。
这么好的阿白,她为什么会背叛他呢。
倘若,她真没心没肺就好了。
虽然穿越之前看了不少无脑玛丽苏修罗场文学。还因为同时推包括对家在内的十几个纸片人,不守赛博女德,惨被开除粉籍……
可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生活又不是玛丽苏小说。
方梦白对她这么好,她还出轨,实在有点挑战她的道德感了。
她看得入了神,方梦白柔润如流水般的嗓音陡然滑过耳畔,“阿风……在想什么?从回来起,便见你心不在焉。”
阿风心里顿时漏跳一拍。
她以为自己表现得还好……
“有吗?”她强颜欢笑,“可能……可能是有点累了。”
方梦白撂下巾子,静静瞧她一眼,叹口气,“阿风……”
他展臂拥她入怀,轻吻她耳尖,“阿风,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本为一体的……若遇到什么事,不要瞒我好吗?”
她眼眶一热,不敢说话,只好又将自己往他怀里埋了埋。
方梦白将她打横抱起,安置在床榻上,支起半个身子,细细瞧她。
少女杏眼桃腮,灯火下,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倒更添几分可爱。
方梦白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细腻润滑得像瓷。那三日荒淫历历在目。
他看着看着,心头不禁一动,喉口发干:“阿风……”便俯身过来吻她。
阿风却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推开他。
方梦白一时不察,被她推得险些一个趔趄,愣住,“阿风?”
她都干了什么?!阿风一呆,语无伦次,“抱歉……阿白,我不是故意的。”
方梦白有点难为情,仍摇摇头,撑着手重新坐直了身子,“那几日,我太孟浪,吓到你了是不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阿风摇摇头:“有一点……阿白, 我有一点累。”
“对了。”她转移话题,“齐长老寻你都说了些什么?”
她本以为齐长老只是贺凤臣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安排的幌子。没想到方梦白竟微微凝眉说,“是萧朗。”
阿风:“萧朗?”
方梦白干脆与她肩并肩躺下:“正是。他不满那日落败, 故意将你行踪透露给玉绮罗, 私通外敌, 已犯下大过。按门规理当废除修为,逐出宗门。”
阿风:“齐长老找你谈这个,他怎么说?”
方梦白神情凝重, 斟酌开口,“萧朗是十八峰中曹峰主的弟子, 曹峰主出面保他,门中不得不给他个薄面。”
阿风一愣:“难道就这样算了?”
方梦白莞尔:“怎会如此,依门规还是要逐出宗门的,只没废掉他修为。”
没废掉修为。阿风心中大感不妙。
“怎么?觉得不公平, 不解气。”
阿风摇头:“我还没这么记仇, 就是觉得是不是有点……放虎归山,斩草不除根?”
方梦白一呆,忍俊不禁:“嗯……斩草除根?还说你不记仇?”!她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龙傲天小说里都这么写的吗?
“万一他得到什么奇遇, 神功大成,回来报仇怎么办?”阿风一脸纠结。
方梦白闻言, 收了笑,正色道:“不会的。”
阿风急地坐起来:“怎么不会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方梦白淡淡道:“逐出宗门, 便已表明太一观的态度。出了太一观,能否活下来自然全凭他本事。”而他跟贺凤臣显然不会让他活下来。
只不过这事,没必要跟阿风去讲,免得她为背一条人命而不安。
想到这里, 方梦白又露出个安抚的微笑,“不必担心,托他福,我记忆恢复□□成,以他本领,再修炼一百年也赶不上我。”
阿白生性谨慎多疑,绝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角色,阿风见他语气如此笃定,信了也有七八分。
她将信将疑,躺回床上。
方梦白拍拍她肚皮,“不是说累了?累就歇息罢……我不闹你。”
阿风松口气:“多谢你,阿白。”
方梦白吹熄了灯,阿风闭上眼。
哪知道才了却了萧朗的心事,贺凤臣的事又浮上心头。
抱住被子,阿风纠结地翻了个身。
不想了。睡吧,或许睡着就好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的事只是为了救人。贺凤臣的毒如今已经解了,明天,她一定调整好心态,跟阿白好好过日子。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方梦白醒来,动作放得很轻。
阿风却还是觉察出了他的动静。
“阿白,你醒了?”她困倦地睁开眼,看到床边一个柔黯的影子。
“嗯。”方梦白在她额角烙下一吻,“时辰还早,你继续睡。”
她要……她要什么来着?阿风大脑卡顿了一秒,陡然清醒。
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不睡了。”她跳下床,拿起床边的衣服,“阿白,我帮你穿衣服吧。”
方梦白微讶,有些受宠若惊地弯了弯眉眼,“多谢。”
他并非没觉察出异样,她这两日的改变,似乎是那天她去丹鼎峰会见许抱一开始。跟许抱一见一次面,便能造成这样的效果吗?
亦或者,她去见的人根本不是许抱一,而是贺凤臣。
但他并不准备追究,他与阿风已经为蜃魔眼的事争执过一次,她有些怕他。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将她逼得太紧,至少,得等二人离开太一观之后。
夫妻生活需要经营。
方梦白寻思,驭妻也如调鼎,火候至关重要,大火爆炒,小火慢煎细煨,是门细致的功夫。
阿风认识他的时候年纪还太小,太年轻,受不住诱惑也很正常。
这也好比放风筝,该紧的时候紧,该松的时候要松。
戒急用忍,握算于心,抓大放小。
倘若……她真有二心,也得假寐以诱敌,才不致打草惊蛇。
在他逼迫之下,她已经在他跟贺凤臣之间选择了他。
她重情,贺凤臣又极会挑逗引诱,她舍不得他,偷偷去见他一面,也是人之常情。
阿风怀揣着补偿的心理,卖力讨好,方梦白看破不说破,有意纵容。
这几天下来,他二人倒似乎真的回到了从前小夫妻蜜里调油般的日子。
入了秋,雨水渐多。
贺凤臣一直在等待阿风的联系。那日阿风回去之后,他不相信她会无动于衷。
可她当真如水滴入海,头也不回。春梦了无痕,贺凤臣缓缓抚摸冰凉的枕衾,只觉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凄清。
这一切,仿佛只是他一个过分旖旎的梦。
在跟她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他自觉跟她变得亲密。他常常想起她,看到一朵野花,他会想起她,想这花若能在她鬓边,一定好看。
看到头顶的蓝天阳光,他会想起她,想她这样好的天气在做什么。
看到路边一颗古怪的石头他也会想起她,想与她分享自己的发现。
此刻,看到帘外的潇潇夜雨,他仍想起她。他不相信她会如此铁石心肠。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贺凤臣踌躇一二,翻出前天自己捡到的小石头,对着传讯玉牌,一点点画下石头的样子。
阿风收到贺凤臣消息的时候,方梦白已经歇下。
玉牌发出亮光,她心里一突,忙用手挡住光,扭头瞧了一眼方梦白。
方梦白合眸安眠,呼吸极为绵匀。
阿风这才扫了眼玉牌上的内容,果然是贺凤臣发来的。
她不太想看,将玉牌倒扣下来。
可她连早睡早起,少吃一口都做不到,自制力实在薄得像纸。
不出一会儿,阿风就毫不意外陷入了动摇。
他是不是要给那天的事一个交代?
看一眼,就看一眼。她这样想着,飞快看了一眼。
没想到贺凤臣画了一副小画。阿风左看右看也没能看出深意。
这只是块石头而已。
阿风:……
倘若贺凤臣发来的是别的信息,她还已读不回。
可为什么他要发块石头给她?阿风简直好奇得要命,这石头到底有什么深意吗?
她没忍住:“这是什么?”
贺凤臣的回复极快,似乎一直守在玉牌前:“石头。”
阿风:“我知道是石头,但你为什么要发块石头给我?”
这次,贺凤臣隔了一会儿才给了她回复。
“因为它很圆。”
阿风:??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
好像,确实,很圆?
贺凤臣又接着说:“它很圆,很少有这么圆的石头,我想让你瞧瞧。”
阿风有点呆,有点感动,又有点无语:“……我看见了。谢谢你想到跟我分享这些,二哥。”她狠狠心,“但是,我们还是不要联系了。”
贺凤臣又久久没有回复,就在她以为,他已经明白了她意思之后。
下一秒,贺凤臣语出惊人: “阿风,我要死了。”
阿风:“?”
“你的毒不是才解过?”
贺凤臣没有否认:“是。但此毒如今已深入我筋脉肺腑,一次之功尚不能拔除。”
阿风大脑嗡地一声炸开了。
“我……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如今已不是处子,要不你去找别人吧。”
还没等贺凤臣回复,阿风又飞快写下一行字,“我睡觉了,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了。”
说罢,阿风飞快地关闭了传讯玉牌。
这一晚上阿风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一早,趁着方梦白去净室洗漱的时候,阿风飞快拿起玉牌又看一眼。
玉牌上空空荡荡,她心里一沉,贺凤臣没有回复。
方梦白:“在看什么?”
少年吐气如兰,嗓音犹如鬼魅,忽然而至。
阿风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反压下玉牌,“没什么。”
“阿白,你今天不去修炼吗?”
往常这个点,方梦白穿戴整齐之后,总要去行道峰的武场之上修炼。
或许是因为她被捉那事,方梦白在修炼上的刻苦更胜于往常白倍,对待自己冷酷到自虐,只求能有朝一日彻底恢复修为与记忆。
可今日,他却迟迟不曾动身。
闻言,少年扬唇一笑,笑容暧昧神秘:“今天不去,你可知晓今天是什么日子?”
阿风不解:“什么日子?”
方梦白故作伤感叹口气:“你连这日子也忘了吗?”
阿风一愣,瞧他神色,福至心灵:“是结婚纪念日?!”
“正是。”方梦白遂笑道,“今天我哪儿都不去,只留下来陪你。”
阿风有点触动,可又不可自抑地想到贺凤臣,出轨一事仿若梦魇,自此,头顶便像笼罩了一片无时无刻不存在的乌云。
令往日高兴的结婚纪念日,似乎也变成她背叛婚姻的罪证。
她不愿方梦白看出蹊跷,强打起精神问,“阿白,你有什么安排吗?往常都是你最会安排的了。”
方梦白想一想,问:“阿风,你去过九宫城吗?”
九宫城?好像是太一观治下的城池,就在山脚下不远。
阿风摇摇头:“还没呢。”
方梦白微微一笑,顺势托出自己的安排:“我前几日在九宫城订了一桌席面,今日咱们便在这城池里好好逛一逛如何?”
他几日之前便有此心,阿风既感动又愧疚,忍不住扑到他怀里:“阿白,你真好。”
方梦白抚摸她长发,柔柔叹息:“阿风,你这些时日当真改变不少。”
阿风抬起头:“改变……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方梦白眯起眼,像只猫儿,“嗯……变得更黏人了,自然是好的。”
等阿风吃完早饭,方梦白便带着她去了九宫城。
背靠这仙人界第一大观,九宫城经营得极为繁荣,鳞次栉比的高楼重檐舒展,翘角若飞。
城中居住的大多是依附太一观而生的凡人与杂役。居民安居乐业,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人流中,也不缺云游到此的修士,下山闲逛的太一观弟子。
方梦白牵着阿风,夫妻俩走马观花。
看过了穿城而过的蜿蜒河水,拜过了城内的寺庙道观,挤在人群中见过了杂耍。
从人群中出来的时候,阿风的玉牌又想了,她心里一紧,预感到发消息的人,忍住没看。
玉牌在腰间佩囊里微微发烫,响了好几次,阿风都没理。
方梦白安排今日的约会,未尝没有修复二人之前关系的意思。
阿风想要全身心投入约会,可玉牌的出现,仍打乱了她的步调。
接下来,她总有些心不在焉。
之后夫妻二人去了方梦白他订的酒楼饱餐了一顿大餐。
饭后,慢悠悠地边走边消食。
不少散修们沿着河岸摆出小摊子,用传音石大声招揽顾客。
“天汉海千年珊瑚玉!”
“流霞河的万年水精!”
“上品的聚气丹嘞,一颗便抵得一甲子的修为!”
可能是瞧见她突然有些兴致缺缺,方梦白带着她来到摊位前挑了挑。
“老板,这支簪子怎么买?”
修真界的簪子并不单单只有妆饰之效,就比如方梦白手里拿着的这支白玉莲花鸳鸯簪,其实是个小巧的护身法器。
修士抬眼,见面前的少年生得文文秀秀,说话细声细气,又牵个姑娘,便有意往高了叫卖,“这位道友好眼光,这簪子不止能护身,更请符箓师刻纹,又增福之效呢,不贵,也就三千中品灵石。”
三千中品灵石?阿风一下子就来精神了,倒吸口冷气,默默把方梦白往旁边一扯,低声说:“阿白……他看我们情侣故意往高了叫价呢。”
方梦白安慰说:“无妨,让我来还价。”
说着转身就对半砍:“一千五行不行?”
阿风眼睁睁拿出堪比她妈的砍价技巧,颇为耐性地讨价还价起来。
两个人你来我往,极限拉扯,磨得嘴皮子都快破了。
那小贩实在没招了:“一千七,一千七,不能再少了,再少生意没法做了。”
方梦白吐出口气,正要付钱。
一道熟悉的冷清的嗓音却插入二人之间,“这位道友,这支簪子怎么卖?”
方梦白一顿,阿风一愣。
“二哥?”
眉目如昼,雪衣冷清,长身玉立闹市风中,正是贺凤臣无疑。
阿风却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见他眉目淡泊,羽衣道冠,大袖翩翩。阿风却忍不住想到他褪去衣裳时的细腰薄背,块垒分明的腹肌,延长的人鱼线,修长双腿,挺翘臀肌,床榻间作诸的媚态。
她要强调,她真不是好色,只再看到衣冠俨然的贺凤臣,总有种怪异感。难怪说男人喜欢床下圣女,床上荡1妇,这谁不喜欢?
那修士见他通体气派,衣着虽低调却华贵,劈手就从方梦白手里抢过簪子,诉苦说:“原本三千中品灵石,这道友非要还到一千七,唉,我本来是不想做这桩亏本买卖的,但见他带个姑娘……现在怎么办?要不你们两个商量一下?”
方梦白向那小贩挑眉:“……这位道友。”
阿风一见贺凤臣,就忍不住低下头,心里砰砰乱跳。
头顶,传来贺凤臣冷冷清清的嗓音:“三千中品灵石,道友,原价卖给我。”
方梦白微笑:“贺道友,好久不见,先来后到,这于理不合吧?”
贺凤臣淡淡道:“交易未成,选择权在那位摊主手上,道友也不能强买强卖。”
那摊贩一听哪有不肯。
贺凤臣又道:“你卖的东西,我都要了。”
他出手几位阔绰,方梦白面色一变。
这是她出轨之后,正宫和情夫的首次见面。
阿风根本不敢吭声,恨不能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
生怕贺凤臣再语出惊人,她扯了方梦白就想走。
“阿白……让给二哥吧,我们走吧。”
贺凤臣闻言,垂下眼睫:“为何要走?”
第72章
贺凤臣反问:“你我三人多日未见, 难道不打算好好叙旧吗?”
方梦白哪里不知道他方才故意表现自己财大气粗,反衬他抠门计较。
他哪里会给他好脸色,不禁微笑, “贺兄见笑, 今日是我与内子成亲三年的纪念日……”
贺凤臣面色显而易见苍白了一些, 喃喃:“是么?”
他沉默半晌,抬起头,目含淡淡讥诮:“那便祝二位, 中途不会出什么岔子,能百年好合, 白头永偕了。”
他说话时虽没看阿风。但阿风心虚地感觉到这话就是对自己说的。
那卖货的修士也愣了:什么叫中途不会出什么岔子,有这么祝福人的吗?
方梦白笑道:“阁下的祝福倒是与旁人有些不同,不过,你的好意在下领受了, 阿风, 走吧。”
阿风跟着方梦白走出一段距离,鬼使神差回头一望。
贺凤臣仍伫立在那摊位前,脊背似乎比她方才见他时更为挺拔孤瘦, 也寂寞。
她不禁侧着身子,摸出玉牌瞧了一眼。峻丽寒瘦的笔迹, 一句一句,都在诉说着连日的思念。
姿态之低, 哪里还有昔日的骄傲?只不过满纸情长, 也没得她一字回复。
贺凤臣仍不厌其烦,絮絮诉说着。
“阿风,我近日新学了一曲,待你过来, 我弹给你听,可好?”
“常做梦梦到你,梦你回信,醒来仍似石沉大海,鱼雁断绝。”
“为何仍不给我回信呢?阿风,你当真这般铁石心肠?既取我元阳,复弃若敝屣,何忍薄情至此?难道你还在生我那日的气?倘如是,谨在此向你谢罪,求你原谅,惟乞你片语慰怀。”
“阿风,我常在想,若使我先方梦白遇你,你我是否也会成一对恩爱夫妻,共画眉之乐?”
一句又一句,直白的,毫不吝惜的爱意表达,让阿风鼻子有些酸酸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离开草市之后,方梦白想想,摘了几根柳条,又采了一大捧野花,用衣裳兜着,为她编出个精巧的花环出来。
编完了,少年还有些不好意思,“送你……阿风……抱歉,我囊中羞涩,不能同贺凤臣竞逐。”
阿风一时心疼这个,一时又感动这个,眼花缭乱,颇有些晕头转向。
她忙将注意力从玉牌上挪开,看向眼前的花环。
这花环用料虽简单,可编功一点也不容易,阿风一看就喜欢上了,成婚三年,他对自己好不好,她还不清楚吗?哪里又会计较这个。
“谢谢你,阿白,我很喜欢。”
方梦白微微一笑,俊脸微红,将花环如王冠般珍重戴在她发顶。
阿风品出点贫贱夫妻的淡泊朴素的甜来。
夫妻二人紧紧牵着手,一直在城中逛到天黑。
既然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自然要玩到尽兴。
华灯初上,九宫城内各大酒楼纷纷打出招牌,放出伶人揽客。
伶人们载歌载舞地穿过街心。琵琶声动,笙箫歌声里,满头插花的女伎们飞舞着裙摆,不断将巧果儿一类的小零嘴抛出。
原本就拥挤的大街,愈发壅塞难通,可阿风却偏偏又在人群中瞧见了贺凤臣的身影,同之前的形单影只不同,如今他身边竟多出个女修。
那女修身材高挑,胸大腰细,杏眼朱唇,光彩夺目。
二人正偏头交谈些什么,举止在她眼里颇有些暧昧的亲密。
阿风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猛地想起自己之前建议他找别人解毒……
虽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却忍不住猜测,这会不会是贺凤臣找到的新对象?
毕竟他长得那么好看,若他有意,根本不愁解毒对象。
明明是她主动跟他保持距离,可见贺凤臣当真有了接触对象,她心里反倒五味杂陈,七上八下。
她更没想到,贺凤臣竟然找了个姑娘,看来,他的性取向的确已经调理好了。
她心里一乱,不自觉就松开了跟方梦白的手,两人被拥挤的人群冲散。
“阿风!”方梦白忙隔着人群呼唤她。
阿风瞧见方梦白。
方梦白也瞧见了她,想挤过来,但伶人的队伍路过,人流太密,乐声又大,根本无计可施。
无奈之下,方梦白只能朝她比个方向,示意去南边的酒楼汇合。
阿风顺着人群,想往南走。但人太多,她挤着挤着,就被挤乱了方向。
也不知被谁绊了一脚,正要跌去,一双手准确地将她接入怀中。
阿风仰面,看清了对方的脸,“二哥?”她愣愣。下意识望他身侧,空无一人,那女修不在,她心里一刹欢喜。
贺凤臣闻言却轻轻推开她:“嗯。”
“方梦白呢。”他一瞥她身边空空如也,口气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客气,“他没同你在一起吗?”
阿风见他语气极为生疏,心里更觉不是滋味:“我……人太多,我跟阿白被挤散了。”
她反问:“二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凤臣道:“随意走动。”
他态度太冷淡,阿风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干巴巴道了句,“没曾想,二哥也会凑这样的热闹。”
贺凤臣淡淡一哂:“毕竟我命不久矣,这样好的风光,日后恐看不到了。”
阿风:“……”
她被他刺得汗流浃背。
他这是在暗示她吗?怎么可能……他刚刚身边不还有个大美女女修?
她对这女修在意得很,到底没忍住,趁势开了口,“二哥,吉人自有天相……再说,我方才瞧见你身边似乎有佳人在侧。”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你看到了?”
阿风心里一紧,仰面一笑,故作欣然,“没看清,但也能瞧出是个大美人。”
贺凤臣淡道:“的确生得很美。”
阿风心里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有点笑不下去了。
“她……她是太一观的弟子吗?”
贺凤臣:“是。”
阿风将心一横,“我好像未曾见过这位道友。”
贺凤臣:“她是我一位师妹。”
阿风有点问不下去了。
在贺凤臣注目之下,她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体面了。她问一句,贺凤臣就答一句。她若不问,他便就这样安静瞧着她。
她也不知道她的强颜欢笑被他看进去了几分。但她的确已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我……阿白还在等我。”阿风抿了抿唇角,转过身,“我先走——”
她话没说完,手腕一沉。
“二哥?!”错愕之间,已被贺凤臣拉入怀中。
少年胸阔背薄,呼吸间满是他淡淡的清雅芬芳。
“二哥?”阿风眼前有点发晕,心脏也不由自主咚咚直跳。
贺凤臣一只手按住她后颈。
挺拔的鼻尖与她相对,目色在灯火映照下呈现出琉璃般淡雅的色泽。
“不再问了吗?”他吹气如兰。
阿风整个人都僵硬了,“什么意思?”心跳得又急又重,紧张中又因为他的霸道,生出几许窃喜。
贺凤臣指尖淡淡轻扫她额发:“……见我与旁人在一起,急了?你与玉烛夫妻恩爱,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阿风这才后知后觉:“你!你是故意——”
她话没说完,贺凤臣垂眸咬住她嘴唇,未尽之词被他吞没于唇齿交融之间。
好一会儿,才解释说,“她没曾想会在此遇见我,只是过来同我打个招呼。”
阿风悲伤地发现她竟然会感到惊喜甜蜜。
贺凤臣最初还是只是轻吮她舌尖,但很快,开过荤的人便有些欲求不满,箍紧她腰身不断将她往怀里嵌。
阿风惊喜之后,瞥见人来人往,又有些害怕。
万一阿白找来了……而且这么多人,贺凤臣名气又太大,保不齐就有认识他们的。
“二哥……”她吃力地别过头,避开他的亲吻。
贺凤臣喘着气,凤眸微红,眼波冷斜:“又后悔了?”
“不是这样的,这里人太——”
贺凤臣捏住她后颈,置若罔闻,又咬了上来。
“这里人太多了……”阿风好不容易,才从交缠的舌尖中说出这句话。
贺凤臣顿了顿,攥紧她腰身,顺势将她往暗巷中一带。
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暗巷空无一人。
她被他推到墙上,抵在墙角亲,贺凤臣的吻细细密密从她唇瓣、脖颈、锁骨一路有向下趋势。
她心跳得太快,手脚也有些发软,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他不得不一遍遍,耐心将她提起,修长如玉的指尖抚摸过她的脊骨。
这种缓摸小动物般的感觉,让她她身子发软,仿佛无根的浮萍,情急之下,只能随处攀抓。
手指顺着少年纤韧的腰身游走,指尖勾到他乌黑的长发。扯得贺凤臣被迫仰面,吃痛得蹙着眉哼一声,“嗯……”
吓得阿风赶紧松开手,“二哥,对不起。”
可一想到他刚刚故意诓她吃醋,她就又有点羞恼:“你刚刚故意——”
贺凤臣停下来,横她一眼,眼儿又媚又嗔,“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之辈,若不让你有点危机感……你又怎会主动撞上来?”
阿风的脸顿时红潮滚滚:……三心二意,朝秦暮楚怎么了?她穿越之前,一口气推十几个角色,说出来吓死你。
贺凤臣嗔了她一句,便又低头去纠缠她的舌尖。
阿风吓得慌忙去推他的头:“别……别在这里……”
贺凤臣闻言,分开嘴唇,不轻不重咬她锁骨,“那你还理我不理?”
阿风眼泪都冒出来了,忙不迭点头,“理理理,理的。”
贺凤臣追问:“那我的传讯?”
阿风点头如捣蒜:“回的。”
贺凤臣确认:“立刻回?”
阿风:“立刻回。”
得到想要的回答,贺凤臣满意了,直起身,扶她起来。
阿风的腿都有些站不住。
贺凤臣看了她红肿的双唇一眼,却不满足。他从袖中摸出那只发簪,插入她鬓发间。
“阿风,三日之后,藏月山……再救我一次吧。”
第73章
那根簪子阿风没敢戴, 跟贺凤臣分别之后,便匆匆塞到了袖子里。
她来到和方梦白约定的酒楼。
飞檐翼翅,灯火煌煌, 青衣书生站在灯火灿烂之处, 提着一包刚买的糕点, 左右张望等待。
他唇角微漾着一抹温润的笑意。
阿风看在眼里,心里又酸又胀。可甜蜜之余,她心里那股恐惧跟愧疚感, 竟很淡了。
是跟贺凤臣的一而再,再而三冲淡了她的愧疚吗?她应该为自己方才的行径感到羞愧不安的……阿风心里有些惘惘的。
正巧, 方梦白那双四下睃巡的秀目瞥见她。
“阿风!”少年惊喜一笑,眼里倒映的灯火宛如星河。
阿风定定心神迎上去,犹豫了一下说,“刚刚人太多了。”
方梦白忙拨开人群走过来, 心有余悸, 吁出一口气,“是太多了,一下子给我挤到个糕饼店门口。我看那门前排了长龙, 心想一定好吃,你瞧, 绿豆糕。”他眼波含笑,献宝似地将糕点递给她。
她惦记着贺凤臣的事, 哪里有心思吃绿豆糕, 意思意思取了一块吃了。
方梦白见她没胃口,也不失落,包起来说拿回去等她晚上饿了再吃。
两人汇合之后,方梦白再不敢令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接下来,一直到回太一观,他的手都紧紧握着她的。
回到洗青山的时候,已是亥时了,方梦白打了热水,叫她去洗澡。
阿风:“我待会儿再洗,你先洗罢。”
方梦白温言:“那我先去了。”
眼见他一转身去了净室,阿风做贼心虚,慌忙将袖子里的簪子取出,环顾室内,琢磨着到底该往哪里藏。
上锁的抽屉里?不行。梳妆盒?也不行。床板底下?好像也不行。
想了半天,她实无他法,只好还是往芥子囊里一塞,随身存放。
她挑挑拣拣半天,方梦白洗完澡出来了,擦着满头长发,喊她去洗。
阿风抱着衣服,犹豫了一下,把玉牌也带着,进了净室。
贺凤臣仿佛跟她心有灵犀似的,她衣服刚脱到一半,他就发来了讯息。
“我去求过师尊,自明天之后,你都可以去丹鼎峰寻师尊修炼。”
阿风一愣:“修炼?”
贺凤臣悠悠道:“嗯。玉绮罗一事……是我斩草未除根。这世上没有人能时时护在另一个人身边,我,包括方梦白,纵有此心,也无能为力。师尊人很好,你跟她修炼,能学到很多,对你日后大有裨益。”
阿风大为感激:“谢谢你。”
贺凤臣不以为意:“不必多谢,我亦有非分之想。”
阿风:“……”是她想的那个非分之想吗?
下一秒,贺凤臣就作出了解答:“方梦白近来看你甚紧,这借口,足够应付他了。”
还真是她想的那个非分之想啊。
她捧着玉牌,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就跟贺凤臣聊了半天。方梦白过来喊了两次,她忙着回复贺凤臣,下意识搪塞说:“等等!”
等等,又等等。
方梦白瞧着紧闭的净室门,心里一沉。
今年的结婚纪念日,阿风实在有些心不在焉。
是因为见到了贺凤臣吗?
结婚纪念日这个说法还是阿风提出来的。但自她提出之后,方梦白一直认真对待,从不敢轻忽。纪念日前几天便翘首以盼,满怀欣喜了。
方梦白慢慢放下擦头发的巾子,心里起了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也没再催。
等阿风终于从浴室里走出来之后,他也没主动开口。
阿风出来瞧了一眼方梦白。
他正倚着床头,捧着本书在看,神色极为专注。她什么也没想,顺势爬到他身边躺下。
动作很轻,仍惊动了他。方梦白合上书,嗓音柔柔:“阿风?你洗好了?”
阿风转身调整了一下枕头:“嗯。”
方梦白看在眼里,心里难掩失望。往常纪念日当晚夫妻两个自然浓情蜜意,水到渠成,巫山云雨,晓夜不休。
阿风明显没想起这事。她心思全不在他身上。
阿风摆好枕头,正要睡觉。方梦白却突然拉了她的手,微微一笑,“阿风?”
阿风一回头,猛被少年妩媚情态吓了一跳。
烛火下,少年乌发柔披,目波盈盈,妖姿多态。
她愣了一秒,老夫老妻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登时有些口干舌燥。
方梦白浅浅一笑,转身去放下帐子,“今天是你我的好日子,却见你一直在看玉牌,到底是谁人给你传讯?”
乍闻“玉牌”关键二字,阿风心头狂跳,含糊道:“没什么。”
所幸方梦白仿佛随口一提,并未逼问。
帐子落下,床榻之间便成一方幽暗私密的小天地。
方梦白挽发解衣,叹了口气:“阿风……”
阿风呆呆瞧着,心里仿佛蚂蚁爬过一般的痒,心跳得极快。这时候,什么贺凤臣,早就被她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方梦白将她仰卧在榻上,垫个枕头。
光线昏暗,愈发显出少年温润如玉,皎然生光,呼吸交融,帐内如春。
阿风根本不敢看方梦白的双眼,直到感觉到腰被他双手扳住,腿被合拢拘在怀里。
春1宵帐暖。
阿风渐渐有些吃不住了,偏方梦白正抵门前,她忍不住打个哆嗦,“……阿白,不行!”
方梦白抿去她鬓间乱发,一边款摆沉腰,一边耐心安抚:“阿风……你可以的……”
不够。还远远不够。
成亲三年,多少次骨血交融的亲密无间,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贪婪不足。一定要至深深处才行。
这种不容毫发,已经到头的感觉,吓得她头皮发麻,指尖发软。可方梦白仍推进不停。
方梦白停腰,让她缓了一会儿,呼唤她神智,“看我,阿风……”
“喜欢我吗?”
她怔怔对上他一双荧荧秀目:“喜……喜欢……”
“我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对不对?”
阿风怔怔:“是、是。”
“阿风,让我跟你再近一点,看着我……”他柔声哄她吃得更深。
少年仿佛个不请自来的恶客,在门前踟蹰盘桓,时不时耐性屈指叩门,拳头大的耐心轻敲。
阿风又羞又怕,泪如雨下:“不行,真不行,会死人的……”
或许是她表现得太过恐惧,方梦白顿了顿,到底还是从门前挪开脚步,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轻哄,“好了……不会了……是我错,没事了……”
许是见真吓着她了,这一次方梦白没再勉强她,草草便结束了这一场,取了帕子将她肚皮擦干净,便抱着她轻拍她入睡,“睡吧。”
第二天,方梦白摆下早饭,阿风见晨光里温润鲜洁的他,还不禁有点发颤。
方梦白将筷子交给她。
她有点迟疑。
方梦白一愣,顿时漾出个软笑,“抱歉……昨日吓到你不是?”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阿风双颊冒烟,羞耻地差点筷子都拿不稳了。
她能感受到方梦白落在她发顶的视线。
蛇一般的。
她生怕他又折腾她,也不顾羞耻,忙抬眼说:“真不行!你本来就生得……”
其实夫妻成亲三年,因少年生得太迥异于常人,一直以来,便不曾真尽兴。
而自蜃魔眼起,方梦白似乎动了意,频频逗留叩门。
方梦白没吭声,她还当他不悦。
她一抬头,少年晨光里蔼然微笑,目色温暖,却不置可否,“下次再试试……阿风,我想与你再贴近一些……”
近到……若能有个孩子便好了。方梦白若有所思。
他们结婚不过三年,她年纪尚小,他从前从不曾考虑,更不想有个孩子来打搅他二人。
可如今,眼见妻子这些时日心不在焉,叫他如何不齿冷,心里如何不发沉。
方梦白不动神色,只温和瞧她吃饭。
阿风喝完一碗稀饭,想到昨天贺凤臣的来讯,犹豫一下,还是跟方梦白说了。
方梦白果微微蹙眉,“阿风,你知晓……我们早晚要离开,并不希望你跟太一观的人走得太近。”
“可是……许掌教亲自指点,这样好的机会,我不想放弃。”她将昨天贺凤臣的话搬过来,“就算夫妻,你也不能把我绑在揣兜里成天带着……若再遇到玉绮罗那事,至少我能打得过她。”
方梦白不言。倘若仅仅只是许抱一亲自指点也就罢了,可丹鼎峰也算贺凤臣的地盘,他不信那死鸟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阿风说得也并无道理……也罢,许抱一是当世名家,总不能因噎废食。
方梦白思量再三,终是苦笑叹了口气:“也罢,阿风,是我想岔了临行前,能得许抱一指点也好……”
他虽让步,可心里却另有一层幽微的心思曲折暗藏。
方梦白又夹个包子到她碗里,“待会儿不是要去修炼多吃点。”
若阿风当真另有二心……与贺凤臣不清不楚……
撂下筷子,方梦白心念转了几个来回。
既然阻不得阿风修炼,便只能借此机会,放手一搏,引蛇出洞了。
方梦白那厢不动声色,一如既往温和体贴,等阿风用完早饭,主动将她送到了丹鼎峰,见到了许抱一。
因贺凤臣约的是两日之后,所以头两天,阿风暂时抛开一切,专心跟着许抱一修炼,在许抱一的指点下,修为几乎一路突飞猛进。
等到第三日,她正在练剑,贺凤臣主动找来丹鼎峰。
第74章
许抱一跟阿风都惊讶。
许抱一:“小凤儿, 你怎么来了?”
贺凤臣没有看阿风,朝许抱一行礼,平静道:“师尊, 徒儿想借用阿风半日的时间。”
许抱一一愣, 旋即笑开, “借用?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要问你小师妹的意思。”
阿风愣愣。
贺凤臣便转身,耐心问:“可以吗?”
他神色自然, 容色冷清。
阿风想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淡定的……
许抱一不明所以, 可她心里清楚,所谓借用,其实就是要去解毒。
有种长辈眼皮子底下开房的感觉,羞耻得她脚趾抠地, 仍不得不回复:“没问题……”
贺凤臣便点了点头, “师尊,阿风我带走了。”
许抱一摆摆手:“自然阿风愿意,不必问我, 你们自去便是。”
一路上,贺凤臣步履匆匆, 行走在前,阿风跟在他后面, 见他脚步快而稳, 脸不禁红得发烫。
这么着急吗?她腹诽。
一直到藏月峰,阿风这才意识到不对,这似乎不是去山顶那座小院的路。
她愣愣:“二哥……是不是走错了?”
贺凤臣闻言,回眸瞧她, “嗯?走错路?没有走错,你要去哪里?”
阿风支吾:“不……不去房里吗?”
贺凤臣一顿,看她的视线多几分古怪莫名:“现在不回房……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二人又走几步,终于来到藏月峰的山巅。
贺凤臣驻足,轻声说,“便是此处。”
阿风循他视线望去,不由愣在原地。
自打进入仙人界之后,她以为已经见识了足够多的奇景。
可眼前景色,却还是令她呼吸一滞,耳目为之一新。
云川一十八峰,在此处尽收眼底,千山万仞,群山间浮着一轮皎洁无比的明月,玉盘一般。
月华如水,云海柔漾,明月放出万般精神,可近在咫尺的人,其素雪秀丽,可与明月争辉。
贺凤臣拉着她在一棵老松下坐下,语气淡静,“我幼时心情不好时,常来此地望月。”
阿风还停留在震撼之中:“二哥你带我来这里?”
贺凤臣淡淡说:“我幼时见过的明月,也想让你看到。”
他轻描淡写一句,却令阿风心头一震,指尖都发痒。她不敢表现出来,慌乱低下头,“你心情不好?”
“不,”贺凤臣摇摇头,低声说,“该说……太高兴了……高兴到无所适从。”
阿风指尖又泛起细密的痒。
贺凤臣此时转过脸来,瞧她一眼,薄薄一哂,“不过有人方才似乎志不在此。”
阿风:“……”这什么话?说得好像她才是急色的色魔。
事关自己节操,阿风红着脸急忙申辩:“是你太让人误会!也不说清楚,说得我好像是色中饿鬼……”
贺凤臣并未反驳,顺她话道:“嗯,我才是色中饿鬼。”
阿风:“……”
风吹云走,月华云海波涛滚滚。
贺凤臣的微凉的指尖,与她五指相扣。阿风原本还有些不自在,不知不觉,也放松下来。
二人依靠一棵老松,依偎在一起默默享受此刻的宁静。
在本以为搞黄色的时候突然搞纯爱,对她而言,不得不说是绝杀。
“阿风……”贺凤臣突然低低开口。
“啊、嗯?”她茫然抬起脸,下一秒,目光突然凝住,再也移不开视线。
月下,贺凤臣倾身凑近,眼睫动动,吹气如兰,“想亲我吗?”
阿风看傻了。
她怀疑贺凤臣在勾引她。
葱白指尖挽起白玉脖颈的乱发,贺凤臣竟偏头微微一笑,眉眼甚为慵媚。
他要她主动亲她。
他要她主动犯错。
他要她神智清明地背叛。
阿风愣愣看着他,见他月下光彩浮动,肌骨莹润,乌发油黑,仿佛有着漂亮皮毛的狐狸精。
阿白。阿风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方梦白目波澄鲜之态。
可这一次,却再也无法阻止她堕落了。
她心跳得极快,犹豫一下,缓缓俯唇。
本来她只想一触即分,孰料,坠入狐狸的陷阱,哪里还容她脱身?
下一秒,她就被贺凤臣按住后颈,双舌狠狠交缠了一番。
贺凤臣松开她,拉开一道银丝,低声继续诱哄,“……继续,你自己来。”薄唇半吐舌尖一点红艳。
这也太挑战她节操了……
贺凤臣也不催她,道冠半偏,衣衫不整,檀口轻启,斜溜一双凤眼。
阿风从头皮一下子麻到腿。
她惊异地瞧着他。难怪进入仙人界之后常有人刻意以“放荡”等诸般词汇来侮辱他。他们这还是没瞧见他如今媚态。
阿风鼓起勇气,含他舌尖,贺凤臣登时反哺进来,其霸道哪里还有方才的媚态。
阿风被亲得头晕眼花,连声抱怨,“这不公平!”
贺凤臣不解:“何处不公?”
“你让我自己来的……”
贺凤臣不以为意,淡然而驳:“嗯……略施手段……谁让色胆包天?”
对上她指控的目光,贺凤臣摸摸她微肿的唇瓣,“既有色心,便合该被我吃干抹净。”
“不行,你要让我亲回来。”她小声说,不知不觉间,早已乐在其中。
贺凤臣不置可否。
她主动亲他,他也不反抗,不回应。当真任由她的舌尖勾连他的舌尖。
“嗯……”贺凤臣喘息着,包容她乱窜的小舌,享受地眯起眼,抚摸她长发,“哈啊……重一点。”
阿风没亲脸红,倒被他叫得脸红:……好放1荡,竟比她叫得还大声。
可她并不讨厌,甚至见他迷醉餍足,还有些……掌控的成就感。
贺凤臣的反应热切,她大受鼓舞,这种让清冷高岭之花在自己手下被亵玩成荡夫的感觉,让她心脏砰砰直跳。
贺凤臣被她亲得无处可躲,微微后仰,领口滑落,露出长白脖颈,雪白胸膛。情到浓处,他有些不满被亵玩的身份,主动揽过她的头,寻她的双唇。
阿风还没玩够,避了一下,“我来,你等着就好……”
“好放1荡,二哥……”她低声。
贺凤臣不置一词,舌尖攻入她唇齿,三两下,便抢回主动权,将她亲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
这才抹着她唇瓣,施施然问:“是谁放1荡?”
阿风:“……”
贺凤臣见她羞得无地自容,便不再逗她,捏她下颌,待要再亲。
突然,他动作一顿,飞快将她揽入怀中,整理她凌乱发丝、裙摆。
“二哥?”阿风愣了。怎么做到一半整理仪表起来了?
贺凤臣乌冷凤眸微动,刹那间便恢复那股冷艳的高不可攀姿态:“阵法被触动了……”
阵法?阿风这才想起藏月峰是有贺凤臣设置的阵法的。
阵法被触动,意味着有人上了山……阿风心口一跳,或许是做贼心虚,她第一反应便是:会是阿白吗?!
贺凤臣替她整理妥当,自己也轻拢领口,拂袖起身,“走,阿风,且去瞧瞧是何人到访。”
阿风慌忙扯扯袖口,跌跌撞撞跟上贺凤臣的脚步。
在山腰通往山顶的道路上,重重阵法如叠套的光轮一般转动,阻拦着任何不得主人允许的不速之客。
怕什么来什么,阿风还真见到那阵法光芒中熟悉的青色身影。
阿白!她刹那间慌了神,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下意识想要避让,却被贺凤臣拦住。
贺凤臣施施然主动朝方梦白方向迈步而去,嗓音清朗:“不知方道友到访,有失远迎。”
这下阿风就算想走也来不及了,只能讪讪对上方梦白惊讶的视线。
“阿白……”她唯唯诺诺。
方梦白微微一怔,有些惊讶,但似乎不是十分意外:“阿风,没想到,你当真在这里……”
方梦白的神态语气倒是她意料之外的镇静。
阿风心里一跳,试探性解释说:“对不起,阿白……我还有些行李留在二哥这里……”
……这才短短几天,从刚背叛时的慌乱无措,愧疚流泪,到现在,她竟能面不改色撒起谎了。
她甚至感觉到贺凤臣似乎瞧了她一眼。
方梦白也在看着她。
他二人的视线静静的,是都看穿她的懦弱不堪吗?
方梦白微微一笑,眼里泛出淡淡的倦意:“嗯,我都明白……我见你一直未归,便去寻了许掌教,掌教说你被贺道友带走。”
“可整理好了?有无需要我帮忙之处?行李带上咱们回家吧。”
她哪里来的行李,阿风苦思借口之际。
贺凤臣突然以攻代守,打断了方梦白:“玉烛,你这些时日拦着阿风,不让她与外人见面,我不过找她说两句话,值得你这般如临大敌?”
方梦白微笑回以颜色:“托贺兄那位大姑奶奶的福,阿风吃那样多的苦头,我们夫妻险些分离,难道还不值得我警醒?”
贺凤臣没有反驳:“家中长辈的事,我这个做晚辈的的确要代她向你们道歉。”
“但玉烛你这般紧张,”贺凤臣淡然一哂,“到底防备的是我,还是……阿风?”
方梦白还未回答,阿风心里就突了个寒战:……好个诛心之辞。
她几乎以为方梦白要动怒了。
可方梦白却仍保持了从容风度,镇静姿态,一笑道:“内子年纪太小,少年人性情不定,外头花花世界迷人眼,到头来总要回家的。”
贺凤臣沉默了一刹,倏然转身问:“你我的想法不重要,端看阿风如何作想。”
方梦白便也看向她:“阿风,时间不早了,与我回家吧。”
二人不约而同住了嘴,等待她的抉择。
月色下,一人清雅温润,丰美高华。
一人淡然蕴藉,绰约如仙。
两个人分据一方,颇为耐心,于剑拔弩张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阿风僵硬得额头冒汗。这什么送命题?
一个是将她迷得神魂颠倒的新欢,一个是多年操持中馈的老夫。
她犹豫半晌,还是看向了贺凤臣。
贺凤臣凤眼刹那间爆发出灼灼华光。
方梦白冷眼旁观。
她有些不忍心看贺凤臣的眼睛,低下眼,“时候不早了……那几件行李……也不打紧,先放你那儿。我先跟阿白回去了。”
贺凤臣沉默下来,黑眸里的光熄灭了。
方梦白蛇目荧荧,展靥一笑:“看起来,阿风还是作出了抉择。”
阿风:“……”救命,不就是选择回不回家吗?怎么弄得好像他两个里面非选一个过日子。
贺凤臣一刹落寞,可他又岂肯在情敌面前露短的,很快便又重整精神,淡淡道:“再不打紧,也是你用过的旧物,哪有弃之如敝屣的道理,隔几日,我给你送过去。”
他兴致索然,言语暧昧,意有所指,阿风汗流浃背。
方梦白已牵起阿风的手,拉着她往山下走:“不必。”
下山的路,漆黑而曲折。
但一路上,方梦白并未松开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步伐也很稳,吐息匀长。
阿风掌心冒出汗。
她感觉到少年的气息仍是平静,乃至温和的。
这让她心里更没底了。
犹豫再三还是主动开口,“阿白……你不生气吗?”
“嗯?”少年一愣,纳罕回眸,“我为何要生气?”
他脸上神情不似作为,阿风懵了一秒,“可你不是不想我跟二哥……接触,我没听你的话。”
方梦白想了想,歉疚回:“其实他方才说得也并无道理,阿风。前几日是我紧张过度了,将你锁在院子里,却忽略了你的感受。”
“当真?”阿风愣愣,心里那股空茫之感愈发明显。
方梦白轻轻松开她的手,黑夜遮住了他的眉眼,令他语气也在山风之中变得渺远难辨,他“……或许,我该对你放手才是……”
“阿白!”阿风慌忙打断他。
月夜下的少年,唇角扬起个淡近于无的弧度,仿佛下一秒,就要随月而逝。
阿风慌了神,“别说这种话……”
方梦白:“什么话?阿风?”
阿风:“放、放手什么的……”
方梦白想了想,又耐性指着天上的月亮给她看:“阿风,你瞧这月亮。夫妻之间便如这日月一般……”
他斟酌着说:“有句诗说得很好的。我念给你听。‘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夫妻之间恰如此。从前我总以为夫妻之间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如今才晓得该放手时就要放手。”
阿风浑如被雷击中,慌得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你就是生气了……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不要你放手,夫妻之间本就一体的。”
第75章
方梦白一怔, “抱歉……”他重又握住她的手,拍拍她手背,“是我方才失言, 你不要放在心上。”
阿风泪不自觉流了满脸, 哪里会被安慰到。
方梦白只得将她揽到怀里, 细细吻匀她的眼泪,哄了一遍又一遍,保证再不说类似的话, 方令她止住眼泪。
阿风也确被吓到了,接下来几日, 莫说是去见贺凤臣了,许抱一那儿都告了假。天天寸步不离守着方梦白。
方梦白尽在意料之中。
瞧见她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唯唯诺诺,期期艾艾, 一副怕被丢弃的小狗模样, 他心头微动,感到一阵快1慰的满足。
好几次,他险些不忍心要回身安慰。
但一想到那天她跟贺凤臣月下联袂而至, 便又被嫉妒烧穿了心肺,冷了心肠。
不给她点苦头吃吃不长记性。
他面上仍作无知无觉, 待她愈发细声细气,温柔体贴。
可这在阿风眼里, 简直就像是断头饭。他越体贴, 她便越从他温柔中品味出疏离。
那天方梦白的话的确吓到她了。
她头一次意识到,方梦白的好并不是全无理由的,他的爱也不是设定好的程序,他随时有一天都可能抽身而去。
她既要又要, 忙着哄好方梦白,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对贺凤臣自然也就冷淡许多。
他发来的讯息,她也不太敢回,除了最开始匆匆回复一句,“这段时间暂且不要联系”之外,便陷入了半失联的状态。
这一日,方梦白照例外出去行道峰修炼。
阿风送他出门,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鼓起勇气:“阿白,我跟你一起去。”
方梦白摇摇头,温淡驳回了她的建议:“不必,你在家中等我便可,我会尽早回的。”
他态度温柔,却很有些毋庸置疑的意思。
阿风怕她再三勉强令他不快,只好作罢。
回到屋里,她心下正惘然,忽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琴音。
这琴音极为优美飘渺,仿佛天音一般,阿风一愣,心里一跳:……这个声音?难道是——
她循着琴声找去,院子里没找到人,抬头一看,但见贺凤臣坐在屋顶,临风抚琴。
几日未见,他面色又变得苍白,瘦得有些弱不胜衣。
阿风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凤臣平静按弦,抱琴而起,细细观察了她脸上神情一番,脸上掠过一点落寞,或是别的,转瞬即逝:“阿风,不过几日不见,看来,你已不欢迎我……”
阿风有点僵硬:“……”
她承认见到他的第一眼,她的确不是高兴,而是惊乱。
“二哥,抱歉,我就是看到你太惊讶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凤臣落下屋顶,眼帘低垂,语气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委屈:“……你不理我。”
阿风::“……”
贺凤臣:“我给你发的讯息,你也不回。”
“那日,你后悔了不是?”
“二哥我……”阿风害怕地朝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答非所问,“你不应该来的……你快走吧。”
贺凤臣:“放心,我见他走了才来见你。”
他迫近几步,非要得出个答案来,“你选择方梦白了是么?”
“我……”阿风额角渗出汗来。被贺凤臣瞧见。
他指尖沁凉,皎如玉石,轻轻拂去她额角汗水:“你选择方梦白了是也不是?若你当真选择了他,我再不来打扰。”
他语气清淡,逼问之意却很明显。
再不来打扰。阿风简直被这两人接二连三的分手宣言弄得ptsd。
“我……”她无力垮肩,颓丧承认,“二哥,你明知道我也舍不得你……”
“嗯。”贺凤臣扶住她肩头,轻轻弯腰将头贴在她肩膀。
微凉的乌发如流水般滑落,他歪头轻轻蹭她,情思如飞鸟依人,欣然说,“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阿风……”
这人简直是个魅魔。阿风几乎一下子就又动摇了。
贺凤臣慢慢说:“那日我说要送行李来给你……”
阿风一愣:“行李,不是借口吗?”
一支金凤流苏发簪被轻而细致地插入她鬓发,贺凤臣凝视着停留在她发间的凤凰,轻声说:“可以是借口……”
这就是他说的行李?阿风摸着金凤的双翅,心软得一塌糊涂。
贺凤臣见她松动,趁势再接再励,挺翘的鼻尖轻轻蹭她,语气低弱:“阿风……你不理我,我很伤心,也很害怕。”
“怕你不要我了。”
“……我不怕死,只怕你不要我。”
这么个大美人在自己耳边撒娇卖痴,黯然神伤,阿风哪里还硬得起来心肠:“……二哥……我……阿白似乎觉察出来了……这些时日我实在不能见你,请你谅解。”
贺凤臣:“他生气了?”
阿风闷声:“可能……他说没有,但我感觉出来了。”
贺凤臣直起身,语气微冷:“他欺负你没有?”
阿风忙摆手:“这倒没有。”
贺凤臣细观她神情,见她不似作伪,这才罢休。
方梦白前脚刚走,贺凤臣后脚就登堂入室,阿风实在害怕,推了他两把,“二哥,你先走吧……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
她现在真的佩服那些脚踩好几条船的海王了,光是踩这两条船,就已经让她筋疲力竭,有种随时会翻车的岌岌可危之感。
贺凤臣倒是没有勉强她:“我只是想来见你……我能否亲一亲你再走?”
阿风一愣。
贺凤臣玉白的指尖便已经扳起她下颌,贴着她唇瓣柔声问:“……可以吗?”
都到这一步了,她再拒绝还有意义吗?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贺凤臣便含住了她双唇,轻轻吮了一会儿,舌尖撬开她唇齿。
阿风见他越吻越深,提醒说:“二哥……差不多了。”
到嘴的肉哪里还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贺凤臣眼睫颤动,吻落在她锁骨,“……他已经走了,不会回来的,阿风,再让我亲一亲。”
阿风被他亲得不住喘气,神智也渐渐崩塌,贺凤臣将她一个打横抱起。
等阿风回过神时,就已经被他抱到了床边。
阿风:“……”怎么回事!
她大惊失色在他怀里支起身子,“二哥!”
贺凤臣淡定地褪裤子:“嗯。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
不对吧?这能一样吗?!
“这真不行!”她惊慌失色,严词拒绝。
之前好歹是在别处,这在她跟阿白的小家,这能一样吗?
贺凤臣竟当真停手。
她正惊讶于他的好说话之际。贺凤臣却垂下目光,轻声指控说:“你那日选择了方梦白……”
阿风:“我……”
贺凤臣见她毫无主见再次松动,更不会再给她想明白的机会,直接将她衣服也褪了,抱在怀里,两只脚落在两边。
阿风急得扭身:“二哥!”
贺凤臣淡声:“我会快一点。”
阿风:“……”男人能说快吗?
这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阿风:“可是……”
“阿风。”贺凤臣喘了口气,已然不想再听她拒绝,侧头去堵住她双唇。
一吻毕,他这才喘息着说:“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若再不解毒,毒发了,岂不前功尽弃?”
这个理由一搬出来,阿风哑口无言,的确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贺凤臣将她抱在怀里摇了一会儿,又将她放趴在床,自己覆压上去。
他更喜欢这样,像小鸟,手臂如同双翅一般将她轻轻拢在自己怀里。
阿风有些受不住,爬着想逃,贺凤臣追上去,反剪住她手腕,呼吸有些急促。垂头去亲她。
她呜呜哭着,仍想跑,贺凤臣不得已之下,只好扳她腰身,扇了她一记。阿风已然呆了。贺凤臣缓下来,得以握着她腰安然享用。
两个人眼角泛泪,都有些忘情,突然,院门竟被人推开,传来一阵踏踏脚步声。
修士耳聪目明,脚步声方起的刹那,两个人都从意乱情迷中猛然回神。
“二哥!!”阿风吓得心里一突,回身奋力去退。
在这要紧关头,止住可非易事。贺凤臣腰背僵住,深吸一口气,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得曳出。
他细细抽气,还没回神,下一秒,就被神力爆发的阿风扛起来,丢到床底。
贺凤臣:“……”
阿风焦急说:“二哥,你先躲一躲,别出声,记得龟息静气。”
贺凤臣垂下眼帘,哪怕平日方梦白再爱净,床底下这种地方也难免多灰。
他生性爱洁,冷不丁滚了个灰头土脸,实在难以忍受。
但比这腌臜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二人这见不得的关系。
方梦白一回来,他只能如见不得光的老鼠,龟缩在床底下。
贺凤臣闭上眼,缓了缓心神,终是遵从了阿风的吩咐,屏住了气息,“我明白的。”
洗青山的小院,平日住着正好,如今可恨太小。
脚步已近到门前,阿风想要再收拾自己,已经来不及,只能匆忙往床榻间一卧,假装自己在睡回笼觉。
“阿风?”少年一进院门,换了木屐,一路温言喊着她名字而来,“今日授课长老告假,我便回来了,你在家吗?”
第76章
“阿风?”四处寻不到人, 主卧也不见踪迹,方梦白来到厢房前。
门没锁,他推门而入。
阿风紧张地裹在被子里, 使出毕生的演技, 适时作出一副困倦不堪的模样, 支起半个身子,“唔……阿白?你怎么回来了?”
少年乍然见她,眉眼一弯, 欣喜道:“今日授课长老告假,我回来陪你。”
“啊……”她干巴巴说, “那太好了……”
“抱歉。”瞧见她倦眼朦胧,兴致不高,方梦白歉疚说,“没想到你在睡觉, 吵醒你了?”
阿风摇摇头。
方梦白顺势在床边坐下, 阿风看他靠近床铺,心差点紧张得呕出来。
方梦白纳闷:“怎么这副表情?见到我不高兴?”
阿风:“没有没有就是还没睡醒。”
方梦白倏问:“做好梦了吗?”
“啊?”
方梦白指了指她脸颊,微笑说:“海棠春睡, 似乎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阿风心里一个哆嗦,忙将手背贴脸, 这才惊觉她双颊滚烫如炭,“我……睡太沉了, 没注意有没有做梦。”
方梦白浅浅弯眸, 目波鲜澄。
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阿风总觉得少年的笑脸中透着股古怪。
“那梦里……有我吗?” 方梦白轻轻问。
阿风:“我没做……”
方梦白仿若听不懂人话一般,自言自语:“嗯,没有我, 难道梦到贺兄?”
阿风心头巨震!
“阿白……你怎么?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说二……贺道友了吗?”她干巴巴说。
方梦白摇头:“嗯……我前些时日不是说是我做错?不应该拦着你正常的人际交往……”
“阿白。”阿风真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了,慌忙打断他,“不提贺道友可以吗?我……不想提他。”
方梦白这才住嘴。
他倾身摸摸她鬓发,又露出个笑脸儿,吐气暧昧:“也好……今日我不必修炼,偷得浮生半日闲,如此良辰,的确要珍惜,不必说他。”
他目光仿佛能将她烧穿个洞出来,阿风预感不妙:“怎、怎么?”
方梦白脱了木屐,弯腰正要将鞋放床底。
阿风亡魂大冒,扑上前抢过,“我来帮你……”
所幸床单垂落下来,足够长。她也没看细看躲在床底下的贺凤臣。
方梦白抬脸一笑,明稚纯秀,“多谢娘子……”
他皮肤白,眉眼有种难能可贵的少年稚气,一笑,愈发显得天真真诚。
可阿风看着他此时接连的笑脸儿,只觉得恐怖。
方梦白牵起她的手,将她手指头放在掌心细细搓揉了两下。
阿风推拒说:“我有点不舒服……”
方梦白顿时停下手,抬起头,关切道:“哪里不舒服。”
阿风硬着头皮胡诌:“有点晕……喉咙也有点痛,可能受了点风寒,你离我远点,别传染给你。”
方梦白煞有其事想了想,摇摇头,“不要紧,我渡你几口真气,再帮你暖暖身子,汗发出来就好。”
于是,不容她拒绝,便将她拉到怀里,毫无预兆地一颠而入。
阿风睁大眼,“唔!!”
方梦白寻到她双唇衔住。阿风还想推开他,却猛然意识到他的双唇是冷的。
……
仿佛一股无形的冷气从脚底板直窜入天灵。
她为这个发现,浑身一个寒战,再也不敢挣扎了。
“怎么了?阿风?”少年用那双冰凉的唇瓣贴着她的唇,嗓音低柔为她渡气。
她嘴唇像爬过一条冰冷的小蛇,吓得手足冰凉,一动也不敢动。
见她没有回复,方梦白也不再管她,吻着她,慢慢动起来。
少年书生,再次踱步到门前,彬彬有礼举拳叩门。
阿风四肢一软,强打起精神,惊慌失措:“阿白,不行……”
少年并未回复,只一下又一下,轻轻扬起拳头,笃笃轻敲,“……为何不行?”
他不疾不许,游刃有余,阿风大脑一片空白,眼泪不自觉簌簌而落,“会……会死人的。”
方梦白见她真的有些害怕,也未勉强,轻轻一敲,曳去他处。
“喜欢我吗,阿风?”
夫妻几年,他对她了如指掌。阿风的大脑几乎都要融化了。
残存的理智提醒她,贺凤臣还在床底。
可她不得不先应付方梦白,“喜、喜欢。”
方梦白嗯了一声,动作也柔和了,就在阿风以为即将蒙混过关之际,腰身被掐住:“更喜欢我……”少年柔声问,“还是你二哥?”!
阿风浑身不自觉一颤,紧张得大脑空白了一秒。
为什么?阿白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是不是觉察出了什么……?
方梦白浑身一颤,肌肉绷紧,被她紧张逼出一声清哑的喘:“呃唔……阿风……”
他有些失控。
方梦白俊脸微红,仰面深吞下一口气,忍不住挺了一记重的。这一下又直接撞碎了她混乱的思绪。
“更喜欢我……还是贺道友?”他仍未放弃,喘息着循循善诱。
床上是方梦白,床下是贺凤臣。选择哪个都是送命题。
阿风不想,也不敢选。方梦白想了想,向更深处沉。
阿风尖叫着哭起来: “更喜欢……你……”
方梦白喘了口气 ,微笑着赞了一句,“好孩子。”顺势挤得更深了。
可她话是这么说,透过方梦白汗濡湿的俊容,满脑子却都是床底下的贺凤臣。
贺凤臣还在听吗?为什么毫无动静,仿佛死去一般瞧然无声。
也不知是不是觉察出了什么。方梦白摆动腰肢,清润嗓音又淡淡响起:“可是我看你似乎很喜欢贺兄呢……”
阿风睁开泪眼,吃力回:“没有……我我不喜欢。”
“不喜欢?”方梦白追问,看不出信或是不信。
阿风埋下头:“不喜欢。”
方梦白抬起她下颌,蛇目漾起柔情:“口说无凭,阿风要如何证明给我看呢?不喜欢……贺兄身上,到底是哪里不讨你喜欢?”
阿风对上那含笑的眼,哪里还顾得上贺凤臣,只想着赶快遮掩过去。
“呜……呜贺道友是是外男……”
方梦白循循善诱:“还有呢?”
阿风磕磕绊绊:“贺道友曾经是你男妻……我嫉妒他。”
方梦白看起来并不满意,“便是如此吗?看来他性格一定深得你心意。毕竟,我瞧他也是极好的,生得漂亮,修为又高,家境又好,还会弹琴作曲,调弄风月……”
她要是听不出来方梦白这是在说反话,那就真缺心眼了。
可贺凤臣毕竟还藏在床底下……
她一着急,只好蹦出一句,“他……性子太冷。”
方梦白曼声:“嗯……贺兄为人的确内敛了些,不善言辞……还有呢?”
他似乎非逼她说出贺凤臣的缺点来。
阿风只得又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他……他说话有点不分场合……”
方梦白微微一笑,突然起身将她端起。
猝然失重。阿风吓得下意识去抓,一抹就是一手的汗。汗水顺着他薄薄的腰肌一路淌下,他将她端到妆台前,移镜近前。
阿风大脑轰地一声,宕机了,这实在有点超出她的接受程度了。
她羞耻得冒烟,连声哀求,“阿白……”
方梦白也只摸摸她的头,无动于衷。
她只能努力把自己往他怀里藏。
她还没忘记床下的贺凤臣,他能看到吗?如果被他看到了怎么办?一想到这里,阿风急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少年耸了几回,贴耳柔声继续问:“阿风,刚才不是在说贺兄?为何不继续说了?哈……继续。你既如此厌恶他,他算不算……贱1人?”
她呜呜说不出话来。方梦白似乎将贬损贺凤臣当成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情趣,亦或者是一种奖惩手段。
若令他满意了,方梦白便吻吻她鼻尖,额角,以示鼓励,若不满意,自也有一番水磨功夫,故要泄注。
夫妻三年,阿风是被他摸熟了的,她固然不愿说贺凤臣的坏话,却更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淫1态,到后面只能崩溃哭泣着,违心去逢迎方梦白的心意,将贺凤臣贬损得一文不值-
自方梦白推门而入,贺凤臣的角度,便瞧见一双素履踏踏走近,青衣翩翩,衣冠楚楚。
反观他半个身子都是光着的,裤子也解开了。他闭上眼,拢了拢自己不整的领口,裤腰,竭力想将自己收拾地体面一点。
不久之后,床板开始摇动,头顶传来少年柔和的语调,阿风的哭求。
好一番蜂狂蝶浪,云雨之欢。
贺凤臣闭上眼,床板每摇动一下,仿佛在他心上切开重重的一刀。他用力掐紧指尖。
灰尘被床板震得扑簌簌而落,都落到他脸上。
耳边是心上人承欢他人身下时的莺声艳语,有好几次他都想破床而起,当着方梦白的面,抢过阿风而走。
可他不能。
因为阿风不想,不愿意。她害怕承担决裂的风险。她不愿意为了他跟方梦白决裂。方梦白在她心中地位尤是远高于他的。
贺凤臣面无表情,浑身冰冷直挺挺卧着,简直想要质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即便如此,他仍专心听着,纵使心上伤痕累累,也自虐一般不肯放过有关她的一点动静。
她会不会有一点点的不情愿?有一点点想起他?
然后他就听到方梦白的下作手段。
听她口中磕磕绊绊说起自己的不是。
哪怕知晓这是她逢场作戏的违心之辞,还是如刀一般又在他心上剜出新鲜伤痕。
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动静响起。透过垂落的衾单,贺凤臣瞧见方梦白将阿风抱到妆台前。
贺凤臣垂下眼,呼吸一促,或是有意或是无意,漏出些许气息,又迅速被他把住,绝难觉察。
方梦白动作未停,起伏的背肌流畅,足可将阿风遮挡得分毫不露。
贺凤臣睁着漆黑的眼,冷幽幽地瞧着。
直到云收雨歇,方梦白搂着阿风依偎了一会儿,这才步出房门打水去。
离去前,他似乎若有若无冷瞥了床下一眼。
方梦白走了,阿风双腿还是软的,她浑身发抖,大脑过载。
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床下的贺凤臣,忙俯身去喊他,“二……二哥!”
阿白一走,这是最好的脱身时机。
不过看到这低矮的空隙,她还真有点好奇贺凤臣到底会怎么出来。
她以为贺凤臣会顾及自己的形象,采取点别的办法。
没想到贺凤臣直接爬了出来。
对,爬出来。
他道冠被蹭歪,长长的乌发散落腰臀,如无骨蛇一般,手肘撑着地,膝行着,爬了出来。
一爬出来,少年疏淡如雪的目光便攫住了她的。
才出狼穴又入虎口,阿风再次僵硬了:“二二哥……”
她还没忘记,自己刚刚为了奉迎阿白,当面蛐蛐了他。
“二哥,对不起……我刚刚……我也不想的。”
贺凤臣垂下眼,仔细掸着袖口的灰,竭力想将自己收拾得体面一点:“嗯……我明白,我未怪你。”
“当真?”她惊喜。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瞥见她身上红瘢点点,又似乎觉得刺眼,移开视线,不欲,也不想多看。
“他何时回?”他问。
阿风迟疑:“可能……要一会儿,要烧热水。总之,先趁着这个机会快跑吧……厨房刚好在另一边,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贺凤臣乌发间翘起几根杂乱的发丝,面色白得像纸,他闻言,翻掌一下又一下去压发丝,沉默半晌,“阿风……我方才听到……”
阿风一个哆嗦:“你什么也没听到!”
贺凤臣看她一眼,无视了她的话,继续说,“我方才听到他欺负你了……”
阿风的脸登时红了个透,又羞又恼:“……这……你,你明明……”
贺凤臣轻声问:“你还好吗?”
阿风:“我好,很好,好得很。”
她不敢看,内心感到愧疚,更多是怕方梦白杀个回马枪的恐惧,从恐惧中生出对他的迁怒,暗暗责备他为什么还赖着不走,为什么不能懂事一点。
“你快走吧,求你了,二哥。”阿风喃喃,语气急促。
贺凤臣没再说话,静了下来。
他一安静,阿风突然就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你……”
贺凤臣却只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垂下眼帘,整了袖口,安静地走了,背影有些惆怅。
阿风愣了一秒:……她刚刚怎么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她想追上去弥补。贺凤臣脚步却极快,白衣如仙鬼,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渺无踪迹。
贺凤臣走得很快,却很稳当。
阿风竭力催他快走,就是为了掩饰他二人间的私情。
可这一刻,贺凤臣突然不想再为她遮掩,明明卧在床下时他还能忍。
瞧见她眼睛里急切的怨怼后,他突然就不想瞒了。
他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脚步气息,没有刻意去避免遭遇方梦白。
也果如他所料,在院子里同方梦白提水回来的撞上了。少年书生没束发,襟口大敞开。
贺凤臣停下脚步,方梦白也停下脚步。
贺凤臣掀起眼睫,安静地瞧着他,方梦白也静静地瞧着他。
两个人都并不意外。
没有争吵,没有不死不休的打斗。方梦白先移开视线,容色很淡,径直走向他。
贺凤臣微微侧身让行,一绺长发从发冠间溜出,披落在他并不整齐的道袍前,他勾指挽了。
擦肩而过的刹那,方梦白冷眸微动,红唇柔吐:“下贱的娼1伎。”
贺凤臣眼睫一动,反唇还舌:“……绿头的王八,贼老鳖。”
他确信,方才方梦白早已觉察出了他的气息。
第77章
方梦白提水回来时, 阿风还在懊悔于方才自己的失言。
她瞧见方梦白,有意想探问他有没有撞到贺凤臣。
可方梦白神色风轻云淡,浸了帕子就只顾埋头给她擦身, 清柔眉眼瞧不出异样。
她不敢过多探问, 怕弄巧成拙。
方梦白没有说话, 擦得很仔细。
她将信将疑放了心。可瞧见他敛眉为自己擦身的温驯模样,反又生出一股窝里横般的无名怨气来。
“阿白……”她张张嘴,终于没忍住抱怨, “你刚刚真不应该……”
方梦白手一顿,直起身, 微不解:“怎样?”
阿风小声嘟哝:“逼问我那些……你太过分了。”
方梦白柔声问:“怪我……欺负你二哥了?”
“你我夫妻之间的闺房密语,他又听不见。”
他显然极不在意,可阿风一想到这为此伤了贺凤臣,难免对他心生不满, “话不能这样说……”
方梦白撂了帕子, 淡淡笑,“阿风……这都是你自己亲口所说。”
阿风闷声:“是你逼我的……”
方梦白不答反问,“夫妻关上门说的话, 你这般担心是作何?难不成他听得见?”
阿风登时一个寒战,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觉得……阿白,你为什么总跟二哥过不去呢。”
方梦白奇异笑道:“他意淫你, 我不生气, 难道还要扫榻相迎?将他请到家里来?说起来,我倒是好奇,为何你不生气呢?”
“我!”阿风张口结舌,登时语塞。
少年秀目弯弯, 似笑非笑。
……他难道觉察出了什么?不会吧?她一下慌了神,想遮掩,又不知如何才好。
慌乱之下,只好一甩手,使劲推卸责任:“你……你也知道那是蜃魔影响……为什么要偷换概念……”
说罢,她也不敢看他神情,逃也般地离开了。
才到门前,方梦白的嗓音又在背后响起。
“阿风……”少年语调沉静,仿佛是一声柔和的叹息,“咱们定要为他争吵吗?不再理他,只过我们夫妻两个的日子不好吗?”
阿风也不知怎么,听到这句话,眼里一下子涌了出来,“明明是你不放过……”
身后安静了下来,方梦白再无了声息。
阿风一口气奔到隔壁房,心里乱糟糟的。
她怎么会?她刚刚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为什么会迁怒阿白?
明明背叛的人是她,她哪有颜面振振有词地指责他呢,仿佛自己才是受害者一样。
她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只知道她怕极了……
总感觉阿白此时已经觉察出了什么,她怕他发难,就只有先下手为强,先将他驳倒。
出轨让她变成一个懦弱,易怒,虚伪,推卸责任的人。
她在床上躺下。
心里明明清楚自己的错误,手还是不自觉摸到传讯玉牌,想要继续联络贺凤臣。
她确信自己爱着阿白,可是又抛不下贺凤臣。
她指尖摸索着,心神来回摇动,不知不觉间,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天色暗沉沉的,大团的乌云在天边堆积,山雨欲来,山风吹得窗户哐啷作响。
阿风怔了一秒,翻身下床。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几棵老松被吹得哗哗响。
方梦白竟不见了踪影。
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孤独感。
她跑进跑出好几圈,真的都没看到那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方梦白不见了。
是因为昨天的争执,伤了他的心?他走了?不要她了?
原本背叛之后,她就害怕奸1情暴露,阿白会弃她而去。
眼前的遭遇仿佛无一不在印证着她最恐惧的未来。
阿白真的不要她了。
昨天,贺凤臣也被她伤了心,一言不发走了。
她想得到两个,可两个却都离她而去,阿风又怕又悔,为什么自己总是把一切都搞得这么糟?
不……说不定是她想左了,阿白只是有事外出一趟。可他平日外出总会给她留字条,留饭的啊……
阿风心里天人交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枯坐着。
阿白可能只是生她气了,这才故意不留一字,说不定等到晚上他就回来了。
她应该主动去找他,跟他赔礼道歉。
她换了衣服,锁了院门,先去了行道峰,询问遇到的每一个太一观弟子,可曾见过方梦白。
对方无不茫然地摇摇头。
阿风的心在闻讯过程中一点点下沉,变冷。
一滴水落在她眼皮上,她抬起头,瞧见一道道雨线从乌沉的天空坠落。
下雨了……
她没有带伞,极目望去,也都是起伏的山峰,苍翠的林海,就是想找个地方避雨也不能。
起初,她还会往山路两边的树下躲,但天边隐雷滚滚。她又担心自己做了缺德事会被雷劈,忙又让出来点。
想到这里,她从绝望中感到淡淡的好笑。
就这样,无知无觉走了不知多久,她的头发、衣裳都被雨水淋湿了。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白芒。
她以为雷真的来劈她了,吓了一大跳。
白芒降下,烟气散去,贺凤臣白衣如雪,神色冰冷,目光复杂看着她。
少年眼睫垂落,皮肤在昏暗的天色下愈发皙白如美玉。
雨滴落下来,却又仿佛被无形的罩子隔开,在他周身飞旋环绕形成朦胧流动的雾气,有种薄而秀敛的美丽。
“为何不避雨。”贺凤臣看着她,薄唇轻启。
阿风茫然:“……我没带伞。”
贺凤臣:“……”他一时没说话,阿风却觉得他目色更复杂了。
她对上他视线,见他周身如水晶帘飞旋的雨滴,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是个修士?似乎可以用灵气隔绝雨水?
她一愣。
下一秒,贺凤臣的结界扩张,将她吞入自己的领域之内。
“跟我回去。”
“不行……”她拒绝。
阿白说不定就是生了她的气,她怎么好继续跟贺凤臣走呢。
她讪讪解释:“我还要去找阿白……”
当日不欢而散,今日再见贺凤臣,他倒是一如既往神色淡然,吐息平静。
闻言,贺凤臣不置可否:“跟我回去避雨,我帮你找。”
她方才问了这一路,闹出不小动静,他来时路上恐怕早有所耳闻了。
让贺凤臣帮自己找无疑比自己去找效率来得更高。阿风被说服了。
贺凤臣降下遁光,按定她肩头,带着她往藏月山飞去。
再回藏月峰,阿风小心了许多,屋里的东西也不太敢碰,更不太敢看贺凤臣的脸。
贺凤臣看破不说破,拿了一块干帕子给她,“擦擦。”
阿风道了声谢,慢慢绞着头发。
贺凤臣用通讯玉牌去联络其他相熟的弟子。
阿风急切问:“怎么样了?有消息没有?”
贺凤臣放下玉牌:“方梦白去了秘境。”
阿风:“秘境?”
贺凤臣:“嗯,浮月秘境,是云川附近不算危险的小型秘境,太一观长老常组织弟子过去历练。”
阿风松了口气,内心又有些空茫茫的。
既然没离开,为何出去历练之前,连个字条也不留呢?
阿白果然是生她气了。
贺凤臣:“他并未通知你,你打算如何?”
阿风摇摇头,站起身就往门口走:“……我回去等他。”
还没走两步,手腕一沉,忽然被贺凤臣拉住了。
克制多时,终于发难,他垂着长长的眼睫:“他连他下落也不告知,你还要回去等他?”
阿风瑟缩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抽出,“不关他的事……是我之前做得不对。”
贺凤臣紧了紧掌心,吞吐的嗓音也发紧:“那我呢?”
他问。
阿风一愣。
贺凤臣闭上眼,终于问出那个压抑介怀已久的问题,“那我呢?阿风。我算什么东西?”
阿风方寸大乱:“二哥……你不要这样……”
贺凤臣不退反进,咄咄逼问:“我算什么东西,阿风?你的玩物?你与方梦白闺中乏味时解闷的乐子?一只破鞋?”
此言一出,阿风就知道他还在介怀她那天被逼着蛐蛐他的事。
她扭动手腕,想先退开一段距离,“二哥,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贺凤臣面色有种妖异的苍白:“你当然不是故意的,是方梦白逼你……他既如此待你,你为何还不肯离开他?”
阿风:“我……”
贺凤臣默了默:“你从没想过离开他,是吗?”
阿风:“我……” 她说不出话来。
贺凤臣面色愈发苍白,喃喃:
“阿风,你先遇到他,是我后来……后来人……做低伏小,见不得光也是应当……”
阿风见他落寞眉眼,心中升起不忍。
“我从未奢望能拥有你的全部,偷来的一点欢愉也好。”
他面色极白,乌眸却极幽亮,似有水色摇曳。
“只是方梦白他……我了解他的性子,他是绝不允许他人插足,背叛的。”
“阿风,”贺凤臣轻声问,“昨日的情形……你也瞧见,他恐怕已经起疑了,你势必要在我二人之间作出抉择。原谅我,恬不知耻,自作多情,问你一句,你选他,还是我?”
连日以来她最恐惧,也最鸵鸟的事,被他冷不丁戳破。
阿风大感不安:“二哥……”
“阿风,”贺凤臣抿了唇角,语气轻而软,“……我跟玉烛不一样的。”
他申明、自荐、求欢,语气很轻却也能听出细微的忐忑,“我不会过多干涉、约束你的思想、行为。论出身,我出身岐山贺氏,家境殷实,不同他身负血海深仇,风雨飘摇,身无分文。
“论修为,我虽不及他,却也非泛泛之辈,足可保护得了你。
“论容貌,我自负比他美貌。
“所以阿风……”贺凤臣眼睫不安地动了动,“你选谁?”
阿风的心很乱。
她张张嘴。她舍不得阿白,也舍不得贺凤臣。
可是,阿白……穿越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一直以来对她都这么好的阿白,吃糠咽菜,苦中作乐,共患难的那几年,让她如何能忘。
“二哥……”这个问题贺凤臣才问出口,她就已经有了答案,“对不起……你很好……”
贺凤臣目色黯然,眼里的光霎时熄灭了。
“但阿白与我共患难这么些年,为了做了这么多,我不可能放弃他。”
贺凤臣冷了语气:“若你当真在乎他,你我就不该开始。”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能认怂,躺平认骂。
“二哥……”自觉自己着实有点渣女了,阿风小心翼翼问,“你的毒还要紧吗?”
贺凤臣薄哂:“原来你还管我的死活?”
阿风秒道歉:“对不起……”
可能是看不下去她这个窝囊样,贺凤臣合了合眼,方道:“浮月秘境,从开启到关闭,往往需要三五日。你回去也等不到他。”
“趁他不在,阿风,为我解最后一次毒罢。”
阿风心底一震,当即想要推拒。
贺凤臣仍闭着眼,语气如冰盖下的火山。
天边轰隆几声滚雷,暴雨如注。
他面色苍白,漆发黝黑,犹如凄怨的水鬼。嗓音冷淡中藏着奇异的疯狂:“别拒绝我,阿风。就算用完就丢,也没有做到一半就提裤子走人的道理,拿我泄欲也罢,做要做到底……仅此一次,我保证,自此之后,我便如你所愿,再不纠缠。”
……
天边一声炸雷滚过。
惊醒了正靠着棵古松休憩的方梦白。
此处是云川一十八峰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小座山头。
他抬起眼,瞧见天空落下万丝,丝丝缕缕的秋雨落在脸上,手一抹,沁入肤骨的凉。
前往浮月秘境的飞舟早已启航,他没有上船。而是找了个不起眼的小山睡了个回笼觉。
手边搁着的一小坛烧酒还没启封。
自昨日在家中见到贺凤臣后,他总想起他跟阿风还在村子里的时候。
村里的妇人们总爱聚在村口的老槐树底下乘凉说话。
说起家长里短,谁家丈夫爱窑姐儿,哪家小媳妇偷汉。她们常彼此安慰,说这夫妻之间过日子当糊涂一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过得下去。
他已经闭过了一只眼,给过了她最后的机会。当真还能继续装聋作哑,视若不见吗?
方梦白心想,许是不能够的。
第78章
她从小就是个三心二意, 极易动摇之辈。小时候跟她爸一块儿看《倚天屠龙记》的时候,对于幻想四女同舟的张无忌,她内心十分唾弃。
可真当自己落到这个境地, 张无忌竟是我自己。
莫说四女了, 两男都足够让她优柔寡断, 焦头烂额。
贺凤臣秀眉冷眼,颇有些毅然决然断情的意思,阿风既要又要, 心里又摇摆惆怅起来。
她一迟疑,便没拒绝。
这次,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贺凤臣瞧她没拒绝,垂眸安抚般吻了吻她唇角。阿风犹豫了一下,回吻了过去。
贺凤臣没拒绝,张开唇瓣, 与慢慢交缠了一会儿。他唇红如樱, 舌尖也仿佛有股奇异的冰凉甘甜,待她不自觉想要深入,贺凤臣却轻轻将她推开了。
阿风愕然回神:“二哥?”身下骤然失重, 贺凤臣将她抱上了床榻。
床榻的实感,让阿风回过神来, 紧张得有点口干舌燥:
“二哥……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贺凤臣手肘支撑,昂头摆腰爬上床, 咬开她的衣带, 嗓音很轻:“嗯,我知道。过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她鼓起勇气抬起双臂,想抱住他, 又被贺凤臣轻轻推倒在枕头上。
他双手按着她肩头,有种轻描淡写的强势。
“那日,我走之后他欺负你没有?”他抬眸问。
阿风摇摇头:“没有。”
贺凤臣不太信:“我瞧瞧。”
不管第几次,这样置身于贺凤臣的视线下,还是令阿风感到羞耻,她含胸蜷起。
却被贺凤臣扳住肩膀,展开,淡黑目光轻扫,语气不冷不热:“嗯……确实受欺负了。”
他语气有点奇怪,阿风没深思,“二哥……”
孰料,贺凤臣不轻不重扇了一掌肩头。
“二哥?!”些微的刺痛,阿风惊住了,想不到贺凤臣会做出这种事来。
贺凤臣正襟危坐,衣冠俨然,仿若出尘脱俗的谪仙,玉白的手却仍闲闲淡淡,弄弦一般把玩。
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多少真情的歉意:“抱歉……”
“让我瞧瞧,扇红没有?”
阿风惊呆了,还来不及阻止他,贺凤臣便柔叹一声,倾身将将两瓣冰冷的薄唇贴上肩窝,“好可怜,阿风……”
阿风脸烧得几乎能滴血,太超过了,她羞耻地哀声恳求:“二哥……你别这样……”
“别怎么样?”贺凤臣淡淡求证,反掌又是一记,“这样吗?”
她要看不出他是故意的就是缺心眼了。
从前,床榻之间,贺凤臣待她也是极为温存,更多时候,更有意纵容她来欺辱他,何尝有过这样轻慢戏谑的时候?
贺凤臣看她一眼,“嗯……抱歉……我这便向它道歉。”
接下来,贺凤臣以同样柔和微冷的语调,温柔暴虐的手法,指尖把玩过她一寸寸的肌肤。
“欺负这里了吗?”
她摇头,说不出话。
贺凤臣用力掐一把,淡问:“没有?”
阿风被掐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呜……”其实他下手并不算疼,主要是羞耻。
贺凤臣毫无收敛之意,“这里呢?”
阿风:“没有……真没有……”
他认真低下头,移灯照看,雪白面皮,如花般淡漠妖冶:“撒谎。”他冷哂,“我瞧,倒是欺负狠了。”
阿风终于受不住了,“二哥,你还在生气吗?求你不要这样……”
贺凤臣却置若罔闻。
等他好不容易搁下灯,放过她,阿风神智也远去了大半,初时那些细微的抗拒,紧张早就如冰雪消融。
贺凤臣抬高她,细白的指尖几乎深陷入她腰身软肉,并不匹配的身躯雅健高大,足以将她全部遮盖。
起初,倒还存着报复她的心思,可瞧见她通红的双颊,含泪妩媚的眼,他大脑也仿佛被她烧融了。
若是最后一次,放纵一些也无妨。
他垂下泪水濡湿的眼睫,吐息愈发急促,并不羞于表达自己的感受,“嗯哼……阿风……好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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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朵大朵的乌云,在远处的山头密布。
方梦白坐在山巅,能清楚地瞧见对面山头的乌云正在降下大雨。
空气中湿润着青草泥土的腥气,乌云渐渐朝他这边移动。
方梦白洒然一笑,不甚在意。
他手边搁着一坛酒,一边斟酒自饮,一边瞧着云脚慢走。
一直到大雨走到了他所处的这座山头,瓢泼大雨,淋湿了他的发裳。
他漫不经心掬起湿发,拧了一把水,好整以暇,继续观雨。
天边隐藏在云层之下的雷霆,是他心里的雷鸣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还要再等一会儿。
等待的时间是尤其漫长的,钝刀子割肉一般,足够他平静地想起自己与阿风之间的许多往事。
第一次见面时,显得有些内敛而羞涩的她。熟悉之后,真挚热烈的她。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今日这般。
是她的错吗?他该责怪她放浪,心智不坚吗?
亦或是他的错?是他几十年前的旧账,错跟贺凤臣结契,引狼入室?
是他先多出个男妻,背叛了她?
方梦白又淋了一会儿冷雨,喝完最后一口冷酒。酒意令他大脑微微发热,多出了些意气勇气。
他直起身,朝山下走去。
他特地不留一字,不告而别,找到长老表明要加入秘境历练。其实根本没坐上那艘飞舟。
昨日他已问过阿风最后一次,只过他们夫妻两个的日子不好吗?可惜她并未给出他想要的回答。
今日,他以退为进,决心再给她最后的机会。
接下来,便要去求证这世上最残忍的事实。
他的妻子,到底有没有背叛他?会不会,在他刚走不满一天就迫不及待与奸夫厮混一处?-
翻滚,交缠。贺凤臣清冷热切的吐息喷洒在耳廓,白皙流畅的身躯仿佛一尾银色的大鱼。
他们是在欲海之中沉沦的共犯。
明知正在犯下罪孽,却仍上瘾于这样的欢娱,在恐惧中品味出不甘的甜美,共饮下最醇厚的鸩酒。
贺凤臣的乌发散落,伴随着背肌每一次起伏如海藻般而动,口中淡淡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喜欢我么?”
“不喜欢?我可是很喜欢你……珍惜这一次,阿风,这是你最后一次了……便是喜欢,日后见我,你也吃不到了……
“说不定,等我日后放下,还会再遇挚爱,与其成亲。那时,你会不甘吗?看着我与我的妻子,心火如焚,懊悔不迭……我请你来吃我喜酒可好?”
鸟类的发1情期,常会叽叽喳喳,秽语个不停。想到未知的明天,他也如陷入最漫长最热烈的发1情期。放任自己,再无顾忌说出最直白,最下流的言辞-
一步,一步。
方梦白先去了洗青山。
风雨大作,小院内空无一人。
没瞧见阿风的身影,他松了口气,也不知是喜是忧。
既然洗青峰无人,方梦白转身往藏月峰而去,临走前,仍不忘带走家里那柄桐油伞。
藏月峰的阵法虽然繁复缜密,但自阿风搬入藏月峰的那一天,他便已悄然记下阵法,暗中研究破解。
丹青剑方丹青,非剑术名动天下,更以其博学洽闻而独步天下。
这一次,果如他所无数次在灯下不知疲倦推演的那般。方梦白没费多少力气,便轻而易举将阵法破解。
他踏过阵法,身如一片柳叶,极速向前飞去。
雨水从颊侧掠过,方梦白目不斜视,瞧也未瞧两边的洗旷的山色一眼。
每向前飞出一点,他的心便沉静一些。
终于,他来到山巅的小院。
望着眼前紧闭的院门,真相其实已经昭然若揭,方梦白竟淡淡笑了笑,心在此刻获得了奇异的平静。
他用真气震碎门锁,款步而入。
再欢愉的良辰,也有结束的时候。
风停浪息,阿风累极,贺凤臣紧抱着她,轻声喘着气。
两个人的身子汗津津地贴在一处。
贺凤臣的微凉的指尖,轻轻拨开她汗湿的乱发,辗转吻她失焦的双眼,淡声说:“好可怜,阿风,被弄得乱七八糟了……”
阿风身子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心咚咚直跳,当快感过载,带来的便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又一次没经受住贺凤臣的诱惑,上了他的床榻。
按理来说,一切平息之后,她的心跳与呼吸也将恢复平静有序,可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得竟更快了,一拍快过一拍,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一样。
她慌乱地捡起衣服,想要摆脱眼下的处境。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预感在催促着她:快一点,快一点,再不快一点就来不及了。
咚。
门外传来的一声重响,登时吸引了阿风与贺凤臣的注意力。
贺凤臣侧头望去。
阿风刚穿上单衣,闻言浑身一个寒战,恐惧走遍全身。
“谁?”她喉口发干,愣愣问。
贺凤臣侧头细细辨认了一番声源,面色微微一变。
“是谁?”阿风忍不住发起抖来。
一个瞬息的功夫,贺凤臣面色变幻了好几次,他起初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怔怔发起呆来。
对上阿风的视线,他神情有些复杂,动了动唇,低声说:“嫌少有人能破除藏月峰的阵法,除非……方丹青。”
“阿白?”
阿风喉口梗了一下,失声反问。
“他不是去秘境了吗?”
贺凤臣的脸色已恢复了平静,语气也有种奇异的镇定:
“或许没有。”
阿风一愣。
贺凤臣交睫:“以退为进是他惯用的伎俩,阿风,我们都被他算计了。”
……那他呢?他猜出来了吗?他这么了解方梦白会猜不出来这是他钓鱼执法?还是说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不阻拦方梦白的撞破,就是为了将她逼向他?
阿风大脑嗡地一声,她甚至来不及质问贺凤臣,她飞快巡睃了一圈四周,想要逃跑,或是寻找什么藏身之地。
贺凤臣一动也不动,黑沉眸子静静瞧着她:“没用的,阿风,我们是犯下弥天大错的共犯,已无处可逃。”
他甚至都没穿上衣服,修长紧瘦的身躯一览无遗。
那她呢?
阿风突然从他乌黑的眼珠里瞧到了自己。
蓬头乱发,衣裳不整,面色还泛着纵情之后的潮红,惊悸而又狼狈。
好丑。她从未意识到过自己竟这么丑。方才,贺凤臣沉醉无法自拔的便是这么丑陋的自己吗。
现在,她又要以这般丑陋的面貌暴露在阿白面前了。
她转身想逃,可刚跑到门口,一道青色的身影飘然而至。
方梦白堵在了门口,眼里有悲伤。
“阿风……”
在他身后,暴雨倾盆而下。
一道惊雷当空劈落,照见她
她恐乱的双眼,也照见少年惨白如鬼的脸。
对上她惊恐至极的视线,少年竭力露出个微笑来,“今早出门走得太急,忘记给你留信……”
他在笑……他竟然在笑。
“阿白……”阿风嘴唇翕动着,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方梦白瞧着她衣衫不整,脸上竟挂着个淡淡的微笑。
阿风嘴皮颤抖,她曾无数次幻想,东窗事发的这一日。
她以为阿白会愤怒,会失望,会指责,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般情况。
他淋了雨,头发跟衣裳都湿透了,却有种水洗过般的洁净俊雅。反衬得她污浊不堪。
方梦白眼里虽有悲伤,可神情却有些出奇的平静。
他静静瞧着她,目含悲切,叹息着说:“阿风……这些天里我早有预料,只是一直不愿,不敢怀疑……”
“阿风……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对呢?”他的语气,没有责怪,只有不解悲伤。
却让阿风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阿白……对不起……我……”
第79章
方梦白似乎心痛, 闭上眼。再睁开眼时,清锐目光越过她,直直地落在贺凤臣的身上。
“贺兄……还是该称呼你一句……升鸾?”
他们之中, 最为镇静的竟然当算贺凤臣。
贺凤臣淡淡道:“你都见到了。”
方梦白:“我见到了。”
他平静地将雨伞搁到墙角, 指尖雪白秀气。
贺凤臣又问:“你已全想起来了?”
方梦白静静颔首, “全都。”
贺凤臣语气也很平静:“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罢。”
方梦白想了一会儿,缓缓发问:“升鸾……我与你相识数十余年, 自认待你不薄,结契之前, 我将你视若亲弟。所以,才甘愿为你冲喜。结契之后,更将你视若妻子尊敬。”
方梦白双目深深:“你为何要这般对我,引诱我的妻子, 勾引她犯下弥天大错。”
贺凤臣语气仍淡得像一片雪花, 不以为耻,语意坚决:“因为我爱她。”
“我早知瞒不过你……都是我勾引阿风……她年纪小,而你我已百余岁, 望你不要迁怒于她。”
阿风闻言,立刻感到不安起来, “阿白……二哥……”
方梦白没有说话,出神一般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开口问:“你们到底是何时开始的?”
阿风失惊, 几乎不敢听下去,她害怕,祈求贺凤臣不要回答。
贺凤臣直言不讳:“平阳城,那日的庙会。”
庙会庙会。方梦白怔怔咀嚼着, 蓦然回忆起那日阿风的一举一动……
是了。正是那天,阿风状态有些不对劲,可笑他当时竟未深思,就这样放任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在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起来。
方梦白面色顿失了血色:“阿风,是吗?”
阿风眼泪不自觉流满脸,只顾抽泣道歉:“阿白对不起……对不起……”
她想,她现在的状态一定狼狈,丑陋极了。
两个男人仍在静静地瞧着她,她的丑态被一览无遗。可他们却还在争论着她的真心。
贺凤臣既已开口,便毫无避忌,将那日过往来龙去脉,一一阐述,末了,仍不忘替她申辩道:“她那日只为救我性命……”
方梦白不置一词,好一会儿,才慢慢说:“事已至此,你待如何解决?”
贺凤臣合眸:“你我在此争辩,不过是求个阿风心中最爱。自然看她的选择。”
“今日,你不告而别,她怕得很,冒着雨到处找你,这才被我乘虚而入……
“她要同我断情,我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次,求她最后为我解毒。
方梦白的脸更白了。
贺凤臣又道:“她要选你,我别无他法,倘若,你介意她失贞,那我会将她带走。”
方梦白不言不语,他如何听不出贺凤臣这是在另一种意义上逼他原谅阿风。
可他也是个男人。不是个老婆给自己带绿帽也能视若不见的乌龟大王八。
丹青剑方丹青,惊才绝艳,自然也有自己的骄傲。
阿风能清楚地感觉到方梦白秀目微动,审视着她的目光。她一动也不敢动,又愧又怕。
违背了夫妻之间忠贞不二的誓言,这样懦弱,反复的爱人还值得去爱吗?
方梦白心里一会儿冷,一会儿又极苦。
他是方梦白,但记忆全部恢复之后,也是方丹青。
方梦白的一面,温润软弱。
方丹青的一面,冷酷傲慢阴郁。
他瞧见她惊恐的视线,泛红的眼眶。
他该恨她,指责她的不贞。
方丹青的一面,轻蔑冷嘲她的懦弱。即便背叛,做便是做了,连承担后果的勇气也没有。眼里竟还泛着对他的委屈,不舍?
她正是他最鄙夷的那类人。
可看她泪眼汪汪的模样,方梦白的一面,又令他心疼得仿佛被千刀万剐。
他不愿让自己显得太柔弱,他不想将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他要拿回主动权。方梦白没有再看阿风,他移开视线,“阿风的事……暂且不论。”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
阿白并没有正面回答,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不肯原谅她,不要她了?阿风身子一颤,心刹那坠入谷底,险些瘫倒在地。
方梦白静静瞬目,“……我想问,升鸾,便只如此吗?你对不起我,便只如此吗?”
贺凤臣淡声道:“你尽可来杀我。当然,不要误以为我不会还手。”
“你还当真厚颜无耻。”方梦白竟笑了,笑完盯紧他,“你以为不敢吗?”
贺凤臣轻描淡写:“自然界里的雄鸟为竞逐雌鸟的欢心,大打出手乃致死伤,本是司空见惯的天性规律。”
再闻贺凤臣如此理直气壮说出种种荒谬之辞,方梦白竟也不动怒了,他甚至微微一笑,因为他已作出决断。
“既如此,”方梦白轻声说,“那拔剑吧。”
贺凤臣不置一词,他显然已等待多时,骈指划过,一道流光闪过,流风琴中的回雪剑已自动飞出,落回他掌心。
方梦白也缓缓严肃了神色,灵气在身前凝结出了十六柄气剑。
两人相对而立,四目相对间,方梦白率先开了口,语气有几分惆怅,笑容也有几分落寞。
“升鸾……不,贺凤臣,在为救你性命,与你成亲之前,我未曾想过今日会对你痛下杀手。”
贺凤臣闻听旧事,也沉默了一刹:“我亦如是。”
阿风愣住,她早该想的,东窗事发之后,这两个人一般骄傲的性子,一定会走到两败俱伤的局面。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三心二意,没能经受住诱惑。
她后悔了,悔入了心肠。
她急得鼻尖冒汗,想要阻止这两人,忙鼓起勇气去扯方梦白衣角。
“阿白……求你,不要……”
方梦白怕伤到她暂罢了手:“阿风,下去。免伤到你。”
“阿白,求你……”
方梦白目波一晃,神情已有几分冷意:“求我?还是求我放过贺凤臣?”
阿风急道:“我只是怕你们两败俱伤!”
方梦白拂开她的手,动作很轻,语气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坚决:“阿风,下去罢,这是我与贺凤臣之间的仇怨。”
阿风愣愣地瞧着对峙中的两人,纵有阻拦的心意,以她的修为,又如何能阻止得了二人之间不死不休的战斗?
剑光一撞,小院便在剑光激荡之间柱断瓦飞,四分五裂,轰然一声,倾颓成一片废墟。
再一撞,声势便荡过藏月峰,向远方山头。剑气所过之处,林木断折,惊起大片飞鸟。
剑光一触即分,方梦白的气剑被毁去十之二三,他心头微微一凛。
贺凤臣飘然后退丈远,垂眸拢袖,敛去虎口血痕,心头亦是微微一震。
方梦白洒然微笑:“升鸾,你修为进步许多。”
贺凤臣淡声:“玉烛,你归来风姿不减,依旧令人生畏。”
他二人极尽彬彬有礼,毫不吝惜对对方的称赞,实则,目光都紧紧注视着对方,警惕评估着对方的实力,提防着对方的可能的杀招,酝酿着自己的杀招。
藏月山的地动山摇,剑气引发的声波被传出去很远。
相信太一观的人在这时都觉察出了藏月山的这场战斗。
方梦白寒暄完,微微一笑,当下,身如一道淡绿色的惊电,拔了出去!
纷乱的剑气如柳絮漫天而下,这些剑气有时有虚,虚实参半。贺凤臣回剑,剑光如流风回雪,将漫天的柳叶倒卷入寂寞的簌簌风雪之中。
眼前这一幕,与其说是对战,倒不如说是在作诗。
飞雪连天,柳叶轻扬。是诗情画意中才有的景色。
柳叶轻柔,飞雪也飘渺。可柔美之中却蕴藏中最肃杀的杀气,稍有不慎,顷刻毙命。
方贺二人此刻都太专注于如何胜过对方,以至于忽略了阿风。
阿风瞧见这两人因为自己打得险象环生,又羞又悔,羞愧得恨不得死了算了。
终于。
贺凤臣连日伤重,真气难以为继,不敌方梦白,败退了两步,轻吐出一口鲜血。
方梦白神色出奇的冷酷。他已经不会收手。
眼看着方梦白柳叶般的剑气即将割下贺凤臣的头颅。阿风大脑嗡地一声,心里反倒生出一股意气。
……与其这两人因自己的过错两败俱伤,还不如她这个罪魁一了百了……
淡青色的剑影已然欺近。
贺凤臣抬起眼,神情平静,技不如人,被割去六阳魁首也是应当。
只可惜阿风。
他眼里掠过一点很淡的遗憾,是遗憾阿风?还是遗憾跟方梦白朋友一场,终究走到这个地步?
可他并不后悔。
自己做的事,他并不后悔,不后悔为了争夺阿风与方梦白反目成仇,不后悔丢了性命。
他闭目待死。
阿风却在此时飞身扑到他身前!
方梦白冷酷的容色失惊。
贺凤臣觉察到,遽然色变,他想推开她,或是挡到她面前,已经来不及。
逼命时分,方梦白不顾灵反噬,强行收剑!
灵气反震丹田气海,方梦白吐出一口鲜血,更来不及去拭,饶是他如今对她失望至极,此时也难免惊怒交加,口不择言:“贺凤臣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做到这地步?!”
贺凤臣道:“……阿风!不要。”
阿风嘴皮颤抖,面色也骇白了,仍颤抖着张开双臂,不肯后退一步,“阿白……求你,若二哥因我死在这里,你岂不是将我往死路上逼?”
方梦白却没有说话,他目光静静落在地上。
阿风一愣,循他视线一看,浑身如坠冰窟!
原来,剑气震落割碎了她的储物囊,贺凤臣从方梦白那儿竞价下来的白玉莲花鸳鸯发簪,也因此坠入尘泥,曝光于方梦白眼前。
方梦白怔怔地,一眨不眨瞧着地上那只发簪,刹那间,他浑身冷酷的戾气奇异的平静了。
这支发簪似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笑他此前为争那点蝇头小利,斤斤计较,险磨破了嘴皮子。
少年眼眶微红,眼里已泛出两汪热泪来,“阿风……我的真心,难道活该零落成泥吗?”
“不是……”阿风浑身一震,大喊,“不是这样的!阿白……!”
方梦白失魂落魄,怔然收剑,走到了一边,神情痛苦。
此刻,他再也不是什么方丹青,他身上那股凛凛的威风散去了,不过是个真心被一而再再而三践踏辜负,痛不欲生的夫婿。 少年那点困窘的真心,似乎也被践踏入泥巴地里。
“阿白!”阿风情急追上去,“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瞧见方梦白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的心几乎都要碎了。之前有多鬼迷心窍,此时便有多追悔莫及。
方梦白鼻尖泛红,眼里闪烁着眼泪,转身瞧着她:“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解释呢?”
阿风嘴皮颤抖,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没有解释……我……我也不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后悔……阿白对不起,对不起……”
方梦白怔怔瞧着她哭,两行眼泪也一同淌下来。
“阿风……”他抱着头,弯着腰,满面痛苦,“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成亲三年,我自认未曾辜负于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这般折磨我。”
“阿白……阿白……”阿风抽泣着想去拉他的手。
方梦白反手攥住,攥得紧紧的,指甲死死地几乎掐进她的肉里,阿风疼得冒汗却没有躲。
“阿白,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她哭着絮絮哀求,“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你若不想再看到我,我这就走……若你,若你还肯原谅我……就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跟你好好过日子,再没二心了。”
她害怕极了,只顾挽留方梦白,便也没心思留意贺凤臣闻说这一句句时白纸一般的脸色。
方梦白攥着她的手,指尖微微发抖。
阿风泪眼朦胧瞧着他。她的心里仍有期待。
阿白对她那么好……原谅了她那么多次,这一次一定也会原谅她对不对?
却见他弯着腰,轻轻摇了摇头。
阿风愣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成了冰。
方梦白喘了口气,声音像是在呻吟:“阿风……若我没那么爱你,或许我会原谅你,甚至于跟贺凤臣分享你……”
“可我爱你……”他喘着气,竭力扯出抹苦笑,“让我装聋作哑,不如杀了我……”
阿风怔怔地瞧着他,心里蓦然涌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少年笑着,摇着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下去“我……”
他轻轻推开她,站起身,向屋外走去。
“阿白!”阿风颤抖着,大喊着叫住他
她隐约有种预感,不能让他走出这间院子。一旦他走出这间院子,她就要永永远远失去他了。
方梦白也的确停下了脚步,可容色却泛着浓浓的疲惫,“阿风……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好想一想吧。”
瞧见少年骤然苍老的容颜,阿风嘴唇动动,再也不忍心阻拦他的离去。
方梦白走了。
阿风心里仿佛被掏空了一块,惘惘地垂手站着。
直到贺凤臣微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阿风……”
阿风猛然回神,却不敢回头看。
“二哥……对不住,你好好休息。”她咬了咬嘴唇,背对着他一口气说完,飞快地转身也跑出了小院。
阿风想要回洗青山,却又拿不准阿白到底在不在哪里。
她不敢再在他面前晃悠给他添堵了,思来想去,只能回到杏林峰。
小川收留了她,对她的狼狈极为惊讶,“姐姐,这是怎么了?”
阿风抬起红通通的眼,摇一摇头。
小川看在眼里,便也不问了,只给她倒了杯热茶,收拾出个药庐供她歇脚。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斜阳穿过窗户照在空空荡荡的药庐里,只倒映出她一个孤伶伶的影子。
阿风迷惘地搓着胳膊,从未觉得像今天这般深入骨髓的凄清。
是她做错事,她活该。
她眼眶热热的,感觉到眼泪又不自觉要落下来了,慌忙抬起头,用力睁大眼盛放眼泪。可满溢的泪水很快还是浸透了她鬓角的乱发。
她趴在榻上低声地哭,哭着哭着,不自觉昏昏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做了个梦,梦里也极不安稳,断断续续的,似乎在被人指责她的不忠。
“姐姐,姐姐!”直到小川急切的呼唤叫醒了她。
“小川?”阿风怔怔瞧着他。
小川又急又喜,“姐姐,你终于醒了!你跟方道友吵架了吗?”
阿风一愣:“什么?”
小川急道:“方道友刚才昏迷不醒被人送来!张长老正在给人看病呢。”
阿风浑如被个霹雳击中,顿时清醒,“阿白……昏迷?”
小川见她模样,反倒又犹豫:“是……正是,姐姐,你要去瞧瞧吗?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会昏迷?难道是因为她?阿风心头一跳,混乱中又生出一股勇气来,忙跳下床说,“我跟你去瞧瞧。”
小川噔噔跑在前,阿风急匆匆跟在他后面跑。
小川说:“方大哥是在行道峰附近被发现的……人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昏迷了……”
两个人跑到药庐前,正撞见张长老从药庐里走出来。
阿风焦急地连声问:“长老……阿白,怎么回事?”
张长老瞧见她,一怔,“阿风,是你……”
阿风连连点头:“我刚刚听说阿白……”
张长老没吭声,神情有点古怪。
阿风一颗心直沉了下去,“长老……阿白到底怎么样了?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张长老摇摇头,“他没有生命危险,你不必担心,但是——”
阿风刚放下的心,又因这句但是高高提了起来,“但是?”
张长老:“你自己看罢。”
阿风怔怔跟着他进了屋。
屋里,她首先看到了躺在病榻上的方梦白,少年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呼吸微弱近乎死去。
她还来不及扑到他身边唤他的名字,张长老快步走到靠墙角的药柜前,转身交给她一个空空的血色的小瓷瓶。
她仿佛预料什么,呼吸一下子屏住了,“……是他吃了什么东西吗?”
张长老见她神色凄惶,斟酌着说,“这是从他身边找到的的,里面的丹药具有断情忘情之效……”
“我不知你与他之间到底发生何事,但他我方才摸他脉像,察他灵气,显是将这一瓶丹药都服尽了……”
第80章
阿风浑身一震, 不可置信地瞧着手上这个小瓷瓶。
张长老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她迷茫地只能瞧见他一张一合的口型,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
她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出了体内,瓷瓶被她捏碎了, 碎片扎进肉掌里。
等她再回过神时, 人就已经坐到了小川面前。
小川在给她清理血肉模糊的手掌, “姐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方大哥药已经吃下了……”
阿风:“断情丹……能恢复吗?”
小川摇摇头:“断情丹……我也知之甚少,更不知道方大哥到底从哪里弄来的, 这东西也算罕见,据说这丹药是有些生性多情的修士, 尘缘难断,深受情苦……恐走火入魔,这才炼制出来,断情绝念。
小川说着, 有些不落忍:“至于解药, 姐姐,对不起,我不曾听闻……”
“方大哥已经服下断情丹, 到底如何,只能等他醒来才知道, 事已至此,还望你能看开一点。”
小川毕竟年纪小, 他曾见方梦白跟阿风夫妻恩爱, 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闹到这个地步。
“姐姐,你跟方大哥……怎么……”他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阿风摇摇头:“小川……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方大哥……”
小川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怔,不忍心再多问下去了。忙承诺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方大哥的,你也一定要相信师父的医术。”
方梦白是孙青斋的嫡传,他如今在太一观出了这样的事,许抱一闻讯自要亲自过来询问。
阿风甚至来不及悔恨哭泣,又得强打起精神来接待。
薛荷、林镜担心大师兄,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瞧见阿风的委顿的神情,心里头都一惊。不过短短几日不见,女孩子仿佛脱了水的鲜花一样飞快地枯萎了下去,神情苦闷,双眼红肿,眼下乌青。
断情丹事涉夫妻私密,他们也不好开口多问。少年夫妻,平日里有个什么摩擦争执,一个冲动,想不开,就服下断情丹,也不算什么罕见。
许抱一好生安慰了阿风一番,“阿风,你放心,人是在咱们太一出的事,便是为给我那老友一个交代,我也定会想方设法找出解药来。”
阿风:“倘若……阿白不愿有解药呢?”
许抱一一愣。
阿风羞愧地埋下头,眼泪又流出来,“……都是我错……他一定极伤心了。”
许抱一肃容摇头:“你这孩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瞧,方丹青他平日里对你是真心的。他一时糊涂,你难道也要陪他一起犯浑吗?”
阿风含着泪,羞愧难言。
她的错,她甚至都不敢严明,若非她不忠,阿白也不致服下绝情丹,难道这也算一时糊涂吗?
探病的人来来去去,众人找到张长老询问病情,商量解法,制定方案。
阿风一直守在方梦白榻前,没挪动过半步。
日升月落,她整宿整宿不曾合眼,倦极了,拉着方梦白的手,将额头贴在他冰凉的掌心,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中睡得也不安稳,脚下踩空,身子猛地向下坠落,差点儿连带着椅子一起摔倒地上。
一双手及时托住她,将椅子一拨,她醒过来,闻到一股浅淡的冰雪冷香,睁开眼,便对上贺凤臣熟悉的脸。
“二……贺道友。”
贺凤臣眼睫一动,轻轻点了点头,“我……”
他低下脸儿,语气低微竟有些愧疚:“……听说了方梦白的事。”
“抱歉。”
阿风愣了一下。方梦白出事之后,她的反应似乎变得迟钝了。
再见到贺凤臣,她应当迅速跟他划清界限,可她心情却有种麻木的平静。
“贺道友……”她低声说,“别这么说……是我的错。”
贺凤臣抿唇,捉住她的手:“此事与我脱不了干系,阿风,你不要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阿风摇摇头,缓缓将手从他掌心抽开,没再说话。
贺凤臣捉了个空,也没气馁,转而抬手将她抱住。在阿风惊乱要推的刹那。他轻轻将自己脸贴在她肩头:“阿风……”
他乌黑沁凉的发都落在她肩窝,仿佛一捧泪。
贺凤臣沉默一瞬,方才开口,仿佛极为挣扎,“阿风,原谅我,在此时此地,仍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
阿风一愣。
贺凤臣低声说:“倘若找不到解药,方梦白醒来,当真忘记了你,你打算如何去做?”
阿风语塞:“我……”
贺凤臣语气有些微不可察的紧张僵硬:“阿风……事已至此……你不如跟我……”
“贺道友。”阿风觉察出了他未尽之言,定了定心神,推开他的同时,迅速打断了他,“多谢你的好意,可我……就算阿白真忘记我,我也不能再背叛他了。”
贺凤臣目色一黯,背过身,不甘心地合了眼:“…他既狠心舍下你们的一切,你当真如此在乎他?”
“对不起……”
贺凤臣面色苍白:“我不愿逼你。阿风……方梦白、玉烛,也曾与我有过知交之情,我再蠢,也晓得不该在他昏迷不醒的情况下说这些。
“我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只为让你明白。没了他,还有我。我会永远守在你身后。”
阿风:“我知道,我了解,谢谢你贺道友……倘若有需要你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不会避忌。”
贺凤臣又岂听不出来她是在说场面话。方梦白到底也算被他逼成如今模样。他若再作纠缠,就不止是不合时宜,而是惹人生厌了。
知晓阿风此时不愿多看到他,贺凤臣纵有些不甘也别无他法。
他安静地陪了一会儿之后,亲见她整颗心都系在方梦白身上,最后又在阿风没注意的时候,悄然无声地走开了。
阿风也知道自己又辜负了一人。
人贪心不足蛇吞象,想要坐享齐人之福,反倒两个都辜负,竹篮打水一场空。
病榻上的少年,双眸紧闭,唇色暗淡,短短几日,便好似瘦了一大截,瘦得眼窝凹陷,鼻梁倒是挺立了出来。
她掠过他鬓角乱发,已下定了决心。
服下绝情丹是阿白的意志。
她会等他醒来,等他醒来,她就离开,保证走得远远的,再不出现在他面前令他伤心。
她再不会打搅他跟贺凤臣,再也不会游走在两人之间,辜负两个人的真心了。
阿风不眠不休,守了方梦白整三日。
这一日,她趴在他手边正闭目养神,倏地,感觉到他手指动了动。
她愣了一下,大喜过望,又恐惧至极。
阿白就要醒了!她不敢对上他苏醒的双眼,忙跑出去寻张长老。
很快,这个白胡子的小老头儿步履匆匆赶到。
阿风则躲到了药庐之外。等了好一会儿,才托小川去请张长老借一步说话。
张长老出门时脸上还是带着点儿笑的,可一见她,那星点的笑意顿时散了个无影无踪。
阿风也不意外,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长老……阿白醒过来了是吗?他……还认人吗?”
张长老神色变得凝重,点点头,叹口气:“人是醒了,不过……阿风。”
老人怕伤她心,斟酌着措辞:“醒来的不是方梦白,是方丹青。”
阿风一愣:“方丹青?”
“他果真忘记我了是吗?”她追问,“这几年发生的事他都忘记了?”
张长老默然:“……阿风,绝情丹的效用并非戏言。”
哪怕已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可当这个消息砸过来的时候,阿风还是觉得天旋地转,眼眶发热,“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张长老迟疑:“你可要进去瞧瞧他,跟他说说话,绝情丹虽无解药,但若进去跟他说明你是他妻子,又有我们为你作证,方丹青未必不会信你。”
阿风含着眼泪:“长老,我不能去。”
张长老一愣,皱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年轻人,还在置气?”
“不是置气……是个中的事,实在难以启齿,是我对不起他。”阿风低声说,“原本,我担心绝情丹这药药性烈,恐怕会伤他身子,他醒来,我就放心了。
“长老,实不相瞒,我已打算离开了。我与他之间的姻缘,本是他失忆之后的一笔糊涂账,如今,一切回归原点,再好不过。”
张长老愕然半天:“这……掌教,升鸾知道吗?”
阿风摇摇头:“……我打算离开之后,再飞书赔罪。”
张长老还待再劝,可阿风去意已决。
她唯独提出要求,再悄悄见方梦白一面。
张长老想她见了方梦白或许就会改变主意,哪有不允的。便进了屋,借着通风之名给她开了窗。
阿风得以屏息静气,沿着窗子底下慢慢溜过去,攀着窗缘悄悄地看了一眼。
屋里,少年面色苍白,病容尤含着她熟悉的温暖客气的浅笑。
“……似乎忘了很多事……一时难想起来了。”
张长老安慰说:“你受了伤,忘了也是正常……”
看到少年第一眼,阿风便忍不住捂嘴而哭。
只一眼,她便认出药庐里那个少年,就是阿白,也非阿白。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微笑,却比阿白更多了几分疏离淡漠。
彬彬有礼,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的阿白……她的阿白,眼前的少年还是她的阿白吗?
屋里的少年似乎觉察出不对劲,遽然抬眸,秀目含着一线极浅淡的冷光。
阿风心差点儿从喉口跳出来,忙矮身蹲下。
方梦白这才颇有些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冲张长老一笑:“升鸾呢?怎么未见升鸾?”
少年微微一笑,又颇见些明稚腼腆。
张长老也没多想:“已通知了掌教,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跟着掌教过来了。”
方梦白轻叹:“怎好劳烦掌教,若非贵派收留,哪来我如今养伤时的待遇。”
张长老看在眼里,心里也叹。
方梦白的记忆,如今正停留在屠灭穆松年满门之后,为南辰追杀的日子里。
看来他当真是将阿风尽忘了。他也没打算多这个嘴提醒他。小夫妻之间的糊涂账,他掺和进去反倒不像话。事涉两派,一切还得等掌教过来再从长计议。
方梦白微笑:“……不知何故,这一场梦梦得极沉,仿佛烂柯人,总觉得度过了极为摧伤怆恻的一生,心到现在还在跳呢。”
张长老收拾药箱,安抚说:“你睡迷糊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药庐窗外种着一丛蔷薇。
阿风矮在蔷薇丛里发了会儿怔,花丛里的倒刺倒不难忍,只是容易扯破裙摆,很是恼人。
她还想探头去看,可苏醒之后的阿白,警惕陌生得让她害怕。
她怕被他捉个正着,只能强忍住恋恋不舍之情,小心翼翼扯着裙子,蹑着脚步摸了出去。
回到洗青山,行李是一早便收拾好的。
阿白醒来平安,看过这一眼,就已经够了。她在心里不断说服着自己,提着行李,掩上了院门,一步一步走下了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未免节外生枝, 阿风并未通知贺凤臣,只在搭乘的飞舟飞出了云川地界之后,这才去信了罗纤, 请她代为说明。
方梦白既醒, 贺凤臣不得不随许抱一跑这一趟。
他过去的时候, 少年已经能坐起半个身子了,正捧着药碗在喝药。
瞧见他,方梦白讶然抬眼, 极为欢欣的模样,眼底不见丝毫芥蒂。
“升鸾?你来了?”
贺凤臣来时已听说他失忆的消息, 闻言,沉默走近。
“玉烛……”贺凤臣顿了顿,有些不太适应,“你没事就好。”
方梦白挑眉:“怎这般生疏了?”
贺凤臣默然片刻, 不答。
他环顾四周, 未曾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禁蹙眉:“……阿风呢?”
许抱一也讶然:“是了,阿风呢?之前不是她一直守着, 怎地人醒了反不见她踪迹了?”
贺凤臣一怔,心里陡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我去找她。”
说着,也不待方梦白困惑发问:“阿风是谁?”
便快步出了药庐, 往日从容稳当的脚步竟有些踉跄。
没有。到处都没有。
一圈找下来, 洗青山大门紧闭,未曾见阿风的身影,贺凤臣面色泛白。
正要下山,迎面却撞上罗纤而来。
“师弟!”罗纤神情有点复杂。
贺凤臣怔了怔:“师姐。”
罗纤:“你去哪儿?”
贺凤臣断续道:“阿风……不见了。”
罗纤没说话, 瞧他目光却愈发复杂。
贺凤臣身子一震,似有所觉,脱口而出:“师姐,你知道阿风的下落?”
罗纤:“师弟我……”
贺凤臣有些着急:“师姐!她在哪里?!”
罗纤:“她,她走了……”
贺凤臣仿佛听个天方夜谭,怔愣复述:“走?”
罗纤也为难极了:“她给我发了讯,说她对不起你跟方道友,如今她要走了,恳求我们不必找她。”
贺凤臣愣着,喃喃:“走,她能走去哪里?”
罗纤哪想到有如此造化弄人之事。
她之前为保贺凤臣性命无虞,绞劲脑汁想将阿风送走。如今她巴不得为师弟留下她,她却一去不复返。
“接到她讯息的时候,我也是懵的。”罗纤苦笑,“师弟,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何事,竟让她在信中求我们勿要告知方道友有关她的真相。”
贺凤臣怔怔听了一会儿,倏抬起惨白的脸,抬腿就走:“……我要去找她。”
罗纤忙道:“师弟,你要去哪里?!”
贺凤臣抿唇:“阿风……我要找她回来。”
罗纤三两步追上他:“你知道她要去哪里吗?你要往哪里追?!”
贺凤臣淡淡:“查明近几个时辰山门的人员出入,以及云川飞出的飞舟……”
罗纤皱眉:“这可不是小事,你当真要如此兴师动众?”
贺凤臣不假思索:“待找到她下落之后,一切罪责,升鸾一人承担。”
罗纤冷眉:“你疯了不成?承担?你一人承担得起?”
贺凤臣执拗驳道:“若她遇上南辰的人马……”
罗纤厉声:“你这般大张旗鼓,岂不是又给她立个活靶子?!”
贺凤臣一怔。
罗纤不得不拔高嗓门:“再说了,阿风在传讯中说了,她不希望你,不希望我们去找她。”
“她不希望你去找她!师弟,我知晓你关心则乱,但你好歹也尊重她的意见!”
罗纤声色俱厉。
贺凤臣终于回神。
他呆呆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唇瓣,“……那她……可曾给我留信?”
他语气飘忽,罗纤听得有些不落忍:“她……”
贺凤臣眼睛一亮。
罗纤:“她求你帮忙照顾方梦白。”
贺凤臣眼睫又垂落下来,双肩仿佛一下子垮了下来,脊背瘦冷。
罗纤见他面色颓白,缓声安慰:“师弟,我知晓你担心难受……但阿风或许只是跟方道友吵架之后一时想不开。我听说他醒了,怎么样?他情况如何?”
贺凤臣闭上眼:“将有关阿风的一切,已尽忘了。”
罗纤皱眉:“我听说掌教已经过去了,这样,你跟我再回杏林峰一趟,顺便一齐请掌教拿个主意。”
贺凤臣默然不动。
罗纤:“师弟!”
贺凤臣动了动唇:“我明白。”
二人回到杏林峰的时候,许抱一正同方梦白说着话。
瞧见贺凤臣,方梦白微笑轻唤,“升鸾。”
许抱一笑道:“小凤儿,小纤你们来了?”
贺凤臣、罗纤齐齐行礼:“师尊/掌教。”
许抱一:“嗯,正巧,小凤儿你过来,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贺凤臣跟着她走到外间。
许抱一转身,面色肃然:“方梦白前尘尽忘,绝情丹的药性烈,未免刺激他,这两天,阿风的事,你先不要告诉他,待他病情稳定再酌情是否告知。”
贺凤臣道:“弟子省得。”
“阿风的事,我也听小纤说了。她的下落,我会派人私底下追踪,你就不要过问了。”
贺凤臣微色变,情不自禁:“为何?!”
许抱一反问道:“你们之间的事……我问了,你也不会说是吗?”
贺凤臣沉默。
“既令方梦白服下绝情丹,阿风负气出走,想必不是小事。她既作出此举,便是下定了决心的。”
许抱一语重心长道:“小凤儿,我晓得你重感情,放心不下她。可这感情是把双刃剑,有时候,你的钟情反成了人家的负担,伤人也伤己。”
“便听为师一句劝,暂且放下心头的执着,她若想静一静,你便不要去打搅她了。”
贺凤臣动了动唇,仍有些不甘。
许抱一瞧出他未尽之言:“她的安危自有我私底下照料着,如此你还不放心吗?”
贺凤臣哑口无言。
许抱一见他仍有些执着,叹口气:“沙门有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小凤儿,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贺凤臣顿了片刻,终于松动,垂眸一拱手:“弟子遵命……”
许抱一松口气,展眼一笑:“去罢,方丹青刚醒,他还活在灭门后发生不久的那段日子里,心里恐怕正警惕,还需你多加劝慰。”
贺凤臣此时已多少平复了心情,略略颔首,回到药庐后,拣了张椅子坐下。
距离方梦白极远,垂落的眼睫,滤去眼底的内敛的情绪。除却初见他醒转时松了口气,便再无任何欣喜或担忧之情。
方梦白未动声色,心里其实早已起疑。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便觉周遭人态度皆暧昧古怪。
此时,趁着许抱一等人都出了药庐。屋中唯余贺凤臣一人。方梦白这才若无其事,淡淡问:“升鸾,我醒来之后,便频频听闻阿风这个名字,此人是谁?”
贺凤臣哑然无言,良久,才缓缓说:是一直以来在照顾你的……杂役。”
“杂役?”方梦白一愣,“她如此身在何处?”
贺凤臣顿了顿:“家中有急事,今日刚下山。”
方梦白叹息:“听你们频频提及,想必,她在我病中,定然细心竭力……可惜未曾得见。”
贺凤臣:“……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不等方梦白再问。
贺凤臣站起身:“你睡了太久,可要出去逛逛?”
方梦白莞尔:“固所愿也。”
他跟着站起身,伸出手。
贺凤臣却一动不动站着,并未上前搀扶的意思。
方梦白心底一动。
距离当初他二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结契已有数十年之久,这段亲事,于他而言只为救人。贺凤臣,是知交,是义弟,却从非爱人。因此他能随时随地抽身而出。
而对贺凤臣来说,却并非那么简单了。此人重诺重情,偏又天性淡漠,这就导致,他素来不愿欠旁人什么。他人举手之劳帮他三分,他不但投桃报李,更要百倍恩谢。
这契约是为救他性命,故他受契约影响更深。
这些年来,贺凤臣将自己摆在他妻子的位置之上,学习着人类礼教中“贤妻”的形象,包揽他一切内外起居,为其操持中馈,一分一分偿还着他的救命恩情。
方梦白也曾以“辛苦”之类的的劝过他几次,但贺凤臣不以为意。方梦白见他认真,便也不再多劝了。
贺凤臣天性如兽,于感情甚为懵懂,不过照猫画虎。他自己恐怕也不甚清楚,妻职的履行不过是他报恩的手段。唯有如此,他才得以安心。
可方梦白万万没想到的是,贺凤臣演着演着,竟当真将自己演了进去,自己把自己忽悠瘸了,误以为他对他是有爱情。
二人多年至交,方梦白也不忍戳破,总归他无意情爱,这契约对自己无太大影响,便暂且随他去了。
这段“婚姻”,贺凤臣才是那个“用情”最深的人,方梦白素来是心知肚明的。
他病中方起身,若是平常,自以为贤妻的贺凤臣,定不会就这样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这当中定有古怪。
方梦白心下自忖,在他昏迷的这段时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记忆,只停留在他灭门穆松年之后,身受重伤,四处躲避北斗、南辰人马追杀的日子。
许抱一方才来见他,自言是祭酒将他托付给了太一照顾。
太一观是可信任的吗?
贺凤臣……是可信任的吗?
莫说他冷心冷清,在孤注一掷,犯下这场灭门惨案之后,他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贺凤臣态度矜持冷淡,他故作不察,洒然一笑,举步出了药庐。
方梦白走在前,贺凤臣默默跟在他身后。
方梦白瞥见,窗下那丛蔷薇开得尤其热烈,大朵大多的蔷薇沿墙角此地缭绕,凄艳如火。
他愣了一下,竟有些莫名情意涌动,下意识迈腿朝那花丛里走去。
最里面的那丛蔷薇无力卧枝,仿佛有人曾在窗前驻足。
方梦白蓦然想起,自己刚苏醒时窗边那道窥伺的视线。
那时,他还当是有那好奇心强的小药僮来瞧热闹。
毕竟,那道视线,根本未加遮掩。而他,也奇异地未感到反感,甚至颇有些亲切。也正如此,他未曾记挂在心。
可如今,他置身于这蔷薇花丛,竟蓦地生出些惆怅空惘之感,心头感到酸楚刺痛……竟仿佛是那诗文中所说的情苦?
正出神间,晚风吹动花枝,绿刺牵衣,扯破衣角。
方梦白低头,瞧见地上跌落的一大朵蔷薇。
夕阳冷晖下,他捡起那落花,怔怔把玩在掌心。
心下又莫名隐隐作痛。
“方才……”少年情不自禁问,“有谁站在这里吗?”
贺凤臣不解:“方才?”
他想了想,答说:“我未曾见有人。”
第82章
五年后。伏戎城。
这是位于淄州北部的一座繁茂小城。地图上处于南辰与白鹿学宫之间, 属于南辰治下。
红日初升,清晨的薄雾渐次散去。
这本该是一天之内最热闹的时候,小商小贩们纷纷在街道两边支起摊子, 各铺子的伙计们在往下卸着门板, 准备开门营业。
百姓们早早起了床, 或是去买菜,或是去做工……
但此时此刻的伏戎城内,里里外外却安静得宛如一座空城,
寂寥的长街之上空无一人,便偶有几个过客, 也都弯腰埋头,脚步匆匆,觑向街口时的神色惊惶而又警惕。
不远处的街口,两队兵戈森严的南辰弟子正在巡逻, 但凡遇到逗留在外的过客, 便大声呵斥,厉声驱赶,间或动手打骂也是有的。
叶凌云将脸贴在药堂的门缝, 使劲儿朝外瞧了几眼,回过身, 忧心忡忡说:“非但没松懈,这几日竟抓得更严了。”
药堂的正堂内, 因近日无客, 干脆摆上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几个人围桌而坐。
药堂老板李大夫闻言捻须叹息不止,“这可如何是好,城禁若不解,你们又如何北上求援?”
叶凌云也发愁:“那赵家逼得正紧, 偏伏戎城又锁城,我听说是为捉方……”
他才说一个字,便戛然而止,下意识瞧了八仙桌边的另外一人。
那人个头娇小,穿件绿罗裙,闻言闷声说:“这都多久了,你直说就是。”
叶凌云这才犹犹豫豫叫破这人姓名:“阿风,方道友当真在这城里吗?”
绿衣人,也就是阿风抬起脸,抬起头,摇摇头说:“我哪儿晓得他的行踪。”
叶凌云:“你这几年不一直跟许掌教保持联系?”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许掌教啊,想到许抱一,叶凌云不禁神往。
阿风摇头:“也就每隔一段时日报个平安罢了。”
虽然她口头上说着不要紧,可真从叶凌云嘴巴里听到方梦白这几个字。阿风仍有些隔世般的恍惚。
不知不觉,距她下山出走已有五年了。
当初下山之后,她举目无亲,无处可去。
思来想去,突然想起曾在凡人界有过一面之缘的叶凌云,还有他提到过的仙霞派。
怀着忐忑的心,阿风循着记忆中叶凌云留下的路线,一路找到仙霞派的山门前。
她那时只想着先对付几天,有个落脚之地,再慢慢谋划后路。
没曾想叶凌云见到她极为惊喜,他那些师长也如他所言一般热情好客,为谢她恩情,极力留她长住。
阿风拗不过他们的热情,糊里糊涂便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五年。
仙霞派是个小派,就连门口扫地的大妈也不可小觑,跟掌门也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门派虽小,却长于炼丹,主修医道。修真界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素来是跟仙霞派没什么相干的。毕竟寻常修士也不会不找脑子去冒犯宝贵的医修们。
这里特指“寻常”、修士们,不包括那些脑子不正常的。
要说阿风跟叶凌云为何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伏戎城,便跟那些脑子不正常的修士有关。
三个月之前,仙霞派接到附近修仙世家赵家的人求医。
赵家的小儿子被妖兽所伤,命悬一线,附近医修都不敢接诊,赵家人找到仙霞派的山门,苦苦哀求。
仙霞掌教沈仙容于心不忍,明知病人已神仙难救,还是愿竭力一试。
这一试便试出仇来。
病人没能挺过去,赵家迁怒于仙霞,聚众围攻了仙霞山门搞起了医闹。
仙霞阖派上下都是医修,哪里敌得过武德充沛的赵家。长老们只能启动护山大阵,紧急关闭山门。
可光这么龟缩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儿。情急之下,长老们突然想起个跟仙霞沾亲带故的大能修士在淄州修行。
派内一合计,便将叶凌云跟阿风悄悄送出了仙霞,前往淄州求援。
阿风跟叶凌云刚进淄州时,一切还算顺利。孰料,进了伏戎城这就不行了。
据说方丹青跟贺凤臣正在城中,南辰六星君中的天同星君率部下天同军亲至,要锁城拿人,瓮中捉鳖。
阿风跟叶凌云无奈被困于城中的仙霞产业——安康药堂内。
药堂的伙计三七忍不住啐了一口:“封城有什么用?还真当能拿得下方丹青?方家的事本就是穆家不占理,北斗的人还没说什么,他南辰的人反倒跳出来了。
“这下倒好,人方丹青差点儿打到他家门口了,这回知道急了。”
叶凌云咋舌:“我当初见方道友,还以为是个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谁曾想竟是大名鼎鼎的丹青剑。
“自他回到白鹿学宫,整合门中上下,以攻代守……不过短短五年时间,便先后杀天府、七杀、天相三星君,一口气将南辰打回了老巢。”
“唉……若咱们仙霞也有这样的威风就好了。”
李大夫宽慰道:“方丹青的身边离不了贺凤臣,若没有太一观从旁协助,方丹青他也不至于短短五年时间就能反攻南辰。”
叶凌云叹息:“可惜阿风跟这二人已分道扬镳,要不然,咱们就厚着脸皮去求他二人出手了。”
阿风顿感愧疚:“凌云……是我帮不上大家的忙……”
叶凌云自知失言,懊悔地直顿足,忙找补说:“阿风……我……唉我这张嘴,说话不过脑,可没暗示你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
三七双掌合十:“这回赶上天同封城,扰得咱们百姓民不聊生。若方丹青真是杀了七杀之后,躲在城中养伤……苍天在上,还望他伤快快好了,杀了这天同星君,还咱们百姓个安宁才好!”
李大夫皱眉:“早两年便有方丹青病重的传言,数月前又听闻他强杀七杀时负伤。天同可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也不知这二人对上,他到底有没有胜算。”
三七不假思索道:“这不还有贺凤臣吗?虽说是个男子,但也确实是个贤内助,一直守候在方丹青身边,娶妻当娶贤,此话果真不假。”
叶凌云心里一动,忙又瞧阿风一眼。
阿风神色倒还很平静。
叶凌云呵斥说:“三七,方丹青跟贺凤臣早已和离,当初结契只为救人,据说贺凤臣伤好之后,早非夫妻了。”
关于方丹青,贺凤臣这对仙人界大名鼎鼎的断袖,一意结契又莫名和离的事,也算仙人界百姓散修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了。
这二人之前一副对抗全天下的姿态,曾令无数痴男怨女为之动容,感叹世有真爱,超越了性别,年龄,家世的偏见。
可就这样一对真爱“夫夫”,于五年前突然和离,虽说是贺凤臣命劫已解,但具体内情如何仍令世人费解不已。
而贺凤臣在同方丹青和离之后,竟还默默跟随在侧,一副左右手的姿态。则更令人纳闷了。
三七不知晓个中因果,叶凌云常伴阿风身侧,却也多少明白一点的。
“我没事的,凌云。”阿风瞧出叶凌云担心,反过来安慰说。
贺凤臣之所以陪伴方梦白身侧……原谅她大言不惭,恐怕是他真的听进去了她当日恳求。
“请代她照顾方梦白”。
这五年里,许抱一不是没有帮忙转达过贺凤臣的思念与问候。
但阿风都没回复。
阿风没想到,时隔五年,还能跟二人在这小小的伏戎城相聚。当初既已下定决心,她就没打算再去见他二人了。
这样很好,对三个人都好。
爱令人苦。阿白忘记了她,醒来后专心复仇,忙于对付南辰。只要拿下伏戎城,想必不久之后就能杀上南辰,手刃紫极。
忘记她之后,他在仙人界搅动风云,名动天下。
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明天再去城门看看吧。”阿风想了想,对叶凌云说,“现在这个情况……也不知道之前的打点还作不作数……”
叶凌云也发愁:“之前我瞧着好几个人都买通了守门卫成功出城了……轮到我们就不行了,总不能这么倒霉吧。天同要找的人是方梦白跟贺凤臣……咱们也不像啊。”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封城的这半个月以来,百姓生计没了着落。便有那胆子大商贩的买通了城卫,成功出城。
叶凌云跟阿风几日前也跟风贿赂了城卫一大笔银钱。
按理来说,明日便是约定的出城日子。可那城卫却迟迟没信传来。
眼见这戒严一日严过一日,仙霞又正处包围之中,阿风跟叶凌云都感到担忧。
几人聚在一起说了半天,翻来覆去也不过些套话,消磨时间罢了。
等到这一天过去,傍晚十分,那城卫终于传信来,又索要了一大笔银钱。
道是封城越来越严,出城风险也越来越高,送走他们这一趟,就再不送了。
跟仙霞被围困相比,这笔银钱叶凌云显然不放在心里。
阿风跟叶凌云交了款。
城卫传讯,道是明日寅时,按约定,照常出城。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房中各自睡去,为明日出城最准备。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李大夫跟三七就已经帮二人整理完行装,送二人离开了药堂。
阿风、叶凌云头戴幂篱,打扮低调地来到城门前。
宽阔的城墙门正笼罩在一片浓郁的雾气之中。
约定的那城卫快步赶来,低声催促说:“待会儿兄弟们会在侧门给你们开条缝,都机灵点,快进快出,不要给我们惹麻烦。”
阿风哪有不从,脸上挂笑,连连称是,奉承他们的辛苦。
城卫这才流露点满意之色。
借着夜色与雾气的遮掩,城卫比个手势,侧门悄悄被拉开一条缝。
阿风心跳砰砰,拉着叶凌云侧身正要挤过,突然,一道冷沉粗噶的笑声响起。
“好小子,老子我忙得晕头转向,这边堵,你那边就放?”
那城卫闻声,骇得魂飞魄散,当场便软倒在地,跪地求饶:“星君,星君饶命啊!!”
星君?!阿风跟叶凌云面色同时一变!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二人交换个眼神,正要不管不顾,一心前冲,一道刚猛无俦的威光却从天而降,截住俩人去路!
威光散去,阿风脚趾前方赫然出现个丈余宽的深坑。
天同星君冷笑踱步而来, “哪来的小老鼠,转过脸,让老子我瞧瞧你们的脸。”
他话音未落,踏踏的脚步声响起,百余名天同弟子神情整肃,追随首领的命令,踏破浓雾,迅速将城门附近包围如个铁桶。
叶凌云:“阿风!怎么办?!”
阿风深吸一口气,拽着他回身求饶:“星君饶命!”
那厢,那几个城卫也都兀自跪地磕头不止:“饶命啊,星君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谁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南斗六星——天同星君,会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赫然出现在城门附近!
阿风匆匆一瞥,只瞧出这位天同星君,似乎是个极高大英武的汉子,铁塔一般,须发戟张,至于长相,她也没敢细看。
天同星君冷哼一声,摆摆手,手中长戟划出一道罡风,刹那间,哭泣哀嚎声停了,那几个城卫还未来得及惨叫,人头便齐刷刷纷落了下来。
顷刻间,这丈余地面竟成一汪血湖。
阿风汗毛都站了起来——
叶凌云面色也不好看:“阿风……”
天同星君转身,挑眉:“现在轮到你们了,你们是谁?难道不知道这封城令?还是说——不怕死?”
阿风咽了口唾沫,忙拉着叶凌云俯身求饶:“星君饶命!小人……小人姓叶,这位是小人的弟弟……家中长辈病重,眼看就没几日的光景了,他病中最放心不下我们一位姨母,我跟弟弟北上寻亲,孰料刚进城就遇上了封城令……”
“大人办事,咱们姐弟俩哪里敢坏规矩,实在是等了这么多天,唯恐家中长辈实在等不起了……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求大人饶命,是小的们发昏……小的再也不敢了。”
说着便又按着叶凌云行了个礼。
她这一番说辞情真意切,人又生得小巧可怜。可惜天同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压根就没不买他俩的账。
天同微笑:“哦?这么说,你们倒是孝感天地了……”
他话甫一出口,阿风便大感不妙,一手已悄然掐指成诀。
这五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跟许抱一的联系,修炼方面,也得许抱一指点颇多。
仙霞派虽是个小派,门下弟子又个个是战五渣的医修,可丹药管够,各种固元丹,聚灵丹,糖豆一般任由门下弟子取用。
“双管齐下”,同五年前刚下山相比,她如今修为,足可称得上一句“今非昔比”。
可是能不能从天同星君及其训练有素的手下逃出生天,仍是个未知数。毕竟他那位同僚七杀星君,数月之前可是重伤了方梦白的……
果不其然,天同前脚才假模假样赞了一句,后脚便话锋一转,戟出如龙:“可惜规矩就是规矩,你们坏了规矩,我就算想留你们也不得了!”
“凌云!”阿风大喊一声,手中剑芒暴涨!
危急关头,她也顾不得许多,正要正面迎击上那道烈烈罡风。
就在这时,天同军内竟突然飙起一片如雪剑光!
第83章
多么美的剑光。
六出奇花, 片片飞琼。
纷纷扬扬,恍若白鹤舞翩跹。
在这初春的寒凉的雾气里,绽放出惊心动魄的梅花白。
慵懒的仿佛是一场梦。
使出这样惊才绝艳的剑光的主人, 想必也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吧。
明明身处绵绵剑光之中, 下一秒便有被开膛枭首的风险,
可这柔美的剑光,仍然令人不顾自身的安危,情不自禁地就去追寻它的主人。
剑光就好似位绝色的佳人, 慵媚而又冷清。近在咫尺,却又飘渺难寻。
人们沉醉着, 猜测着拥有这等剑光的主人该是何等风华倾城的人物。
剑气飞起时,尚有些慵懒,天同抬眸刹那,那剑气竟又产生了变化, 竟成冷然而高不可攀的肃杀。
大雪漫天, 惨雾重浸。
阿风、天同、叶凌云,以及在场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众人终于瞧见了这道剑光的主人,可谁也没想到这剑光的主人, 竟只是个平平无齐的天同军弟子。
这弟子面色蜡黄,五官平庸, 神情却有种目空一切的淡漠。
众人难免错愕,失落, 叹息, 叹宝剑蒙尘之际,天同却已认出来,他眉目如化开的猪油一般扭曲了。
天同愤然挥戟,怒吼着便扑了上去。
戟光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似乎要将那弟子压得粉身碎骨。
长戟掀起的狂风令众人不得不退避三尺,以免被掀飞到天上去。
风起的刹那,那弟子飞起来,他身形纤细柔软也如一片雪花,在狂风之中摇摆,舞蹈,保持着绝妙的平衡。
大风吹翻了他的兜鍪,兜鍪滑坠,散出一头绮艳乌发,飘扬在眼前。他手腕翻转,有条不紊,再发一道冷锐至极的剑气。
那道剑气轻飘飘地就撕裂了狂风,破坏了戟气。
“阿风!”一片混乱之中,叶凌云趁隙抢到她面前,急声道:“趁现在我们快跑!”
阿风怔怔看着不远处那天同弟子,说不出话来。
天同狂吼一声,头发也在这时顷刻散开,他已然怒极,声吼如打雷一般:“贺凤臣!”
“你这小娘皮!到底何时混入我天同军中的!就这么着急过来送死不成?!”
贺凤臣!
叶凌云一震,下意识瞧了那天同弟子一眼。
那天同弟子,闻言不置可否,仍是一副冰冷淡漠的表情。
这……这便是他之前见过的阿风那位贺兄长?
这回发愣的人轮到了叶凌云。
阿风一怔之后,则迅速回过神来,“凌云,走,我们快走。”
叶凌云如梦初醒:“阿风……啊哦、好。”
他两人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趁着场中众人的注意都被贺凤臣吸引,慌忙拉扯着彼此,向那已开了一道窄缝的城门外钻。
虽作出了最理智的选择,可阿风的心情却并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
她两耳嗡嗡作响,心里一片混乱:……贺凤臣原来真的就躲在伏戎城内,那阿白呢?阿白也在吗?
他不是受了伤?严重吗?怎么就只有贺凤臣一人?是还潜藏在暗处?
光他们两个,对付得了天同跟他们那些手下吗?
透过门缝已清楚地能瞧见城外雾蒙蒙的荒原,露水未晞的野草。临出城前,阿风抿了抿唇,忍不住回头又瞧了最后一眼。
这一眼,却险些将她心脏从嗓子眼里吓跳出来。
不过一息的功夫,贺凤臣、天同二人之间交手,已过百招!
他毕竟要分神对付四面的天同弟子,一时不察,竟让天同抢进身前。
天同毕竟是成名已久的前辈。高手过招,招招致命可不是说假话。一眨眼的功夫,贺凤臣顿入危机四伏的境地。
就在阿风焦急不已之时,一道淡绿色的剑气,竟又如吹柳一般席卷横扫了全场!
在场众人又齐齐为之一愕。
雪和柳。
如果说雪是贺凤臣。
而这柳——
春日柳色之中,翻出个柳色的少年。
少年穿一件青色的,很朴素的袍子,濯濯乌发也如春水一般,仅用一条细柳般的发带系住春江的涌动。
他面上泛着淡淡的,文质彬彬的客气微笑,眉眼明稚纯秀,他看起来很有礼貌,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若说美中不足之处,便是面色有些苍白太过,像个命不久矣的短命鬼。
如果说瞧见贺凤臣时,天同还只是怒。
瞧见方梦白现身,他便怒不可遏了,怒气之中深深地潜藏着不敢为外人知晓的恐惧。
“天同星君。”方梦白微笑,“早慕你风采,今日一见,果真雄壮如虎狼,当真名不虚传。”
贺凤臣淡淡道:“你废话太多了。”
方梦白微微一笑,并无任何介怀之意。
天同怒声:“好,好,好,方丹青,你这臭小子也来了,来得好,来得正好!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正好送你们夫妻二人一同下地狱!到底下去做一对鬼鸳——”
锵——!
他话音未落,贺凤臣已飞起一道剑光,天同仓促举戟反击。
剑戟相撞,飞溅出一串星火。
贺凤臣语气淡淡,剑势却锋锐无匹,竟比方才威压更盛:“我与他早已和离,心已有所属,请阁下谨言慎行。”
甫一相撞,天同虎口便裂开一道口子,他惊疑不定,满手的鲜血紧紧攥着长戟。
这小娘皮突然发的什么疯!
他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逮着这句冲方梦白哈哈大笑,“方丹青,看来你后院失火……”
方梦白仍是微笑,笑容多了几分无奈苦恼,容貌可亲仿佛邻家少年,闲话家常一般:“当初结契本为救人,我这位义弟性介,随他去吧。”
自打瞧见方梦白现身人前,阿风的脚步再也迈不动了,眼睛也没有办法从他脸上移开。
……阿白,这是她的阿白。
她怔怔愣愣地瞧着,心底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无暇去想了。
三两句言语交锋已过。
天同、贺凤臣、方梦白三人已分立场中,雪色,柳叶,戟光,交织成一片刀光剑影,风花雪月。
方梦白现身的同时,也带来了白鹿与太一的人马。潜藏在天同军中的两家弟子同时发难,为这三人之间的决战清扫着不必要的障碍。
贺凤臣、方梦白的配合极为默契,将天同牢牢牵制于两人的包围之中。
天同便如同被拔了牙绞了指甲的猛虎,空有一身力气,也无处施展。时间一长,他明显陷入了焦躁,长戟的挥舞也愈发狂暴无序了起来。
就差一个瞬间。
就差一个瞬间,方梦白便能生擒此人,可偏在此时,他面色微微一变。原本挥洒自如的丹青剑,也多了些微不可察的滞碍。
阿风跟贺凤臣最先觉察出他的不对劲。
贺凤臣瞧了他一眼。
阿风一跺脚,使劲推了叶凌云一把,“凌云,你先跑!”
“阿风!”叶凌云错愕。
阿风咬牙转身往城里跑回:“我……阿白在这里,抱歉……我不能……”
叶凌云:“可是阿风!天同军!”
阿风这个时候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因为她惊觉方梦白已经陷入了逼命的危局!
方梦白面色微微一变,喉口泛起一阵熟悉的腥甜,握剑的指尖也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他脚步一顿,迅速又拉稳了身子。
天同没有放过这细微的破绽。他心头一跳,心下狂喜。是旧伤!方梦白强杀七杀时落下的旧伤又发作了!
他已扑了上去,那把长戟也一同砸了下来!
方梦白抬起眼,那柄长戟如高山般倾轧了下来,被这它击中,无疑会被砸得头颅破损,脑浆迸出。
可紊乱的真气,令他的半边身子发麻僵硬,不可动弹。
他看到贺凤臣。
有几个天同的亲信已突破了防线。他们为配合天同这一击,不要命地阻挡着贺凤臣的步伐。
贺凤臣也看到了他,他剑光果断而又冷冽,伴随着剑光飞起飞落,斩下一颗又一颗头颅。
杀人也是需要时间的。他们不足以与他为敌,却能拖延贺凤臣半步脚步。
方梦白仅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从不寄希望于他人的救助。
他尽全力,调转半个脚步。
半个脚步,足够了。哪怕仍会吃下这一击重伤。
可他却没有想到,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无袭来。
阿风看到了那戟影已逼进了方梦白!
她不假思索,出剑抢了上去!
锵!
突如其来,杀入场中的援军 ,令方梦白、贺凤臣、天同等人纷纷抬起眼,投以注目!
也就在这一瞬间,方梦白准确地抓住了这一瞬制造的机会!
灵气紊乱的影响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之间,他就感觉到一股暖流袭上四肢百骸,他的身子又能动了。
他撩剑。
淡青色的剑影飞快地卷向天同星君!
天同想向后躲,可这时贺凤臣已杀尽那几名天同弟子,回雪剑已追了上来。
前后被封,天同想往左。
左边,阿风的剑气也及时杀到。
他最后想往右。可那淡青色的剑光仿佛鬼影一般,又痴缠上来。
前后左右。
不论他往哪个方向,总有一个人会准确地递上剑光补位。
天同星君,真的成了一头落入了笼网中的老虎。
他发出一声狂怒悲愤的大吼,决心要拼死一搏。
他朝阿风所在的最薄弱的那个方向狂攻了上去。
其实,他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知道了自己不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见那道戟影劈来的时候,阿风并未慌乱,她横剑挡在前,剑气激荡,形成了一层防护罩。
她大可不必这样做。
方梦白与贺凤臣的回援来得比天同更快。
这一切就发生在瞬息之间。
回雪剑的剑气如流风回雪将她牢牢罩住。方梦白的丹青剑准确地洞穿了天同空门大开的心肺。
天同死了。临死前,他不甘地睁大了怨毒的双眼。
想要知道那个莫名奇妙的剑光到底是何方神圣。
四目相对,他瞧见了阿风。他浑身一震。是她!是那个刚才还拉扯着弟弟跟自己求饶的女子!
他眼里的怨毒变成了惊讶,迷茫,最终定格,身子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阿风松了口气:赢了!
她知道自己这五年修为又有了不俗的长进,但没想到自己甚至能参与方贺二人跟天同的战争了!
可短暂的欢呼雀跃之后,阿风又意识到了有两道目光正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方梦白细细凝视了她一眼,露出个客气的,感激的微笑:“方才,多谢少侠仗义相助,不知恩人义士姓名?”
贺凤臣也收剑,走到了他二人面前,他似乎多看了她一眼。
阿风身子僵硬了。
太过得意忘形,她竟然忘记了这要命的一茬。
置身于方梦白视线之下,她一下子就慌了神,忙压低嗓音,“……道友不必言谢,我跟我弟弟也要出城,被天同拦下受他侮辱。我帮道友不过是为帮自己罢了。”
方梦白摇头:“少侠太过客气,不论少侠初心如何,救了我性命却是事实,还望少侠能与在下通个名姓……若无事,稍后,还让在下请少侠吃个便饭,细谢过少侠恩情。”
饶是再紧张,听见方梦白这左一句少侠右一句少侠,阿风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了:
你这是现在还不知道我是你出轨前妻……
出轨归来,竟成前夫口中路见不平,慷慨仗义的少侠。
第84章
“真不必客气。”阿风说着, 看到急忙赶来的叶凌云。
“阿——”瞧见阿风身边方贺二人,叶凌云一个急刹,迅速开口, “阿姊!你没事吧!”
阿风一把将叶凌云扯过来, “这就是我那个弟弟。”说着, 又把应付天同的说辞又说一遍。
方梦白一直保持着感激客气的微笑,也不知信或是不信。
贺凤臣则心平气静,一直保持着置身事外的沉默。
“原是如此, 我若强留你们姐弟二人,反倒是害人了。”
阿风:“道友的好意, 在下心领了,但家中长辈……时不等人,告辞。”
方梦白黯然:“……少侠总该通个姓名。”
阿风头也不回,拽着叶凌云就往城门的方向走:“呃做好事不留名, 咱们青山不改, 绿水长流——”
“且慢。”一道疏冷的嗓音倏地打断了阿风的脚步。
阿风心里一紧,闻言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 险些小跑起来。
贺凤臣追上去。
阿风急得一跺脚,正要化光。
贺凤臣的手已搭在了她的肩头, 他先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易容。
她身子僵住了。
是继续虚与委蛇,死不承认?
还是干脆撕破脸皮, 落荒而逃, 间接坐实自己的身份?
阿风大脑急转了一圈。却没想到贺凤臣这么不讲武德。
他雪白微凉的手指,已直接掀起了她的幂篱。
阿风一呆,就这样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跟贺凤臣撞了个眼对眼。
阔别五年,贺凤臣冰姿雪艳的容貌再一次赫然映入眼帘。
她错愕的眉眼清楚地倒映在他眼底。
贺凤臣沉默一刹, 冷淡的嗓音,微有些发颤。
“阿风……果然是你。”
阿风大脑嗡地一声。
完了。就这样掉马了。
贺凤臣的神色姑且平静,可从他略显起伏的语气之中却能察觉出那压抑着的,潜藏已久的,铺天盖地的——怨气。
她浑身一颤,再遮掩也没有意义,她低下头。
“二哥……”
屋漏偏逢连夜雨,方梦白也在这时好奇地赶了过来:“升鸾,你认得这位少侠?”
阿风感觉很不好。幂篱被掀开,让她顿失了安全感,如同赤条条地暴露在方梦白面前,再次感到了久违的羞耻。
她下意识往贺凤臣身后躲。
贺凤臣一顿,方才意识到他一时情急举止失当,忙侧身用半个身子护住了她。
“嗯。”对上方梦白探究的视线,贺凤臣的神色有点复杂,“这是……”
阿风情急拽住他袖口。
贺凤臣飞快道:“……这便是我那位心上人。”
阿风:“啊?”
贺凤臣已恢复了昔日的从容淡定:“阿风,这是我解契之后的结义兄长,来,叫大哥。”
阿风:“……”
方梦白一讶,复又微笑起来:“难怪我醒来之后你便要跟我和离,原来是因为这位少侠。”
阿风:“我……”
方梦白微笑:“果真英雄出少年,嗯……难怪你这么高的心气仍能俘获你的心。”
阿风欲言又止:“我不……”
方梦白:“如此说来,今日倒是自家人相助了?”
阿风清楚地感觉到,贺凤臣此言一出,方梦白她的态度语气截然不同了。
倘若刚刚还是客气之中带着疏离,而今却显见地亲同了不少。
叶凌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里。
贺凤臣也没忘记他的存在,淡淡问:“这位是?”
阿风闷闷:“这是之前你见过的叶道友。”
贺凤臣细细瞧了一眼,似乎认出来,又似乎没有。
其实,贺凤臣说她是他的心上人倒也未曾说错。阿风如今也不知该用何种身份面貌来面对方梦白。
方梦白若有所思:“阿风……这个名字,我是否在哪里听过?”
此言一出,三方皆惊。贺凤臣面色微微一变。
阿风心下一个寒战。
少年想了想,微笑说:“我想起来,我刚醒时,曾听贺兄你们许多人提起过阿风。”
阿风心脏都快停跳了。
方梦白道:“他们说是你照顾我是吗?”
阿风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凤臣主动替她解围:“她……之前便是照顾你的那位杂役……”
杂役?阿风先迷惘后恍然,难道这就是贺凤臣帮她找的借口?
方梦白恍然微笑:“原是如此,嗯,她曾在太一观做过杂役,你才与她相识,继而倾心。”
阿风:“……”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梦白究竟在自顾自脑补些什么?!
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贺凤臣。
孰料贺凤臣面不改色,撒谎不眨眼,淡定地又“嗯”了一声。
阿风:“……”
没有给她拆穿的机会,贺凤臣主动问:“阿风,你方才所说的家中长辈是何事?”
事已至此,阿风无力地垮下肩膀:“是应付天同的说辞。”
方梦白含笑道:“也应付了我。”
阿风尴尬地双颊烧红:“……这不重要,详情是这样的……”
“原是如此。”贺凤臣平静道,“可需要我二人帮忙?”
叶凌云受宠若惊:“可,可以吗?”
若能得贺凤臣,方梦白二人帮忙,别说一个赵家了,就是来十个赵家,那仙霞也不带怕的。
方梦白续道:“阿风少侠救我性命,解贵派之危也是理所应当,只是——”
他露出抹歉疚之色:“在下与升鸾也是诸事缠身,贸然出手恐怕反引来南辰牵连你们。”
贺凤臣:“你们要找的那位长辈姓甚名甚,如今身处何方?”
阿风:“道号无忧,如今正隐居在伏戎城以北,大有城外的潮风山中。”
“大有城。”贺凤臣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传讯玉牌,“贺家在大有城也有产业……”
说到这里,贺凤臣一顿:“你们之前不曾传讯吗?”
叶凌云难为情道:“也有传讯……只是无忧前辈似乎正在闭关,并未回复。”
阿风闻言心里一沉。贺凤臣太过敏锐,一下就觉察到他们难言之隐。
闭关固然是一种可能。
那位无忧散人并不想施以援手也是另一种可能。
贺凤臣:“我会请大有城中的管事代为上门。若那位前辈不允……”
“阿风,”说到这里,贺凤臣转过身,郑重说,“可否让我帮你?”
阿风一愣: “贺道友……”
阿风低下头。
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叶凌云目含着急切,等待着她的决定。
阿风也知道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她心里略作挣扎,还是松了口,“……多谢你,二、贺道友。”
贺凤臣微不可察松了口气:“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方梦白适时微笑说:“看来诸位已经有了安排。如此阿风少侠想必也有空同我们吃个便饭了?”
阿风:“……”不管第几次从方梦白口中听到“少侠”这个称呼,她总有种诡异感。
既然有了贺凤臣的帮助,那他们也不必再急着赶路。
阿风怔怔对上方梦白的视线,少年仍微笑着,笑容很淡也很温和,却有种奇妙的魔力。
既不会令人心生反感,又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阿风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她也没有再拒绝。
方梦白于是转身吩咐了一大部分白鹿、太一观弟子,仅带了一部分的部下。
一行人去了伏戎城中最大,也是最高的酒楼内,点了满满当当一桌的菜。
席间,方梦白言辞温煦有礼,为答谢她救命之恩,频频劝菜敬酒。
阿风跟叶凌云都很拘束。反反复复将“举手之劳,无需言谢,方道友太客气了”挂在嘴边说了好几个来回。
方梦白不赞许地摇摇头:“二位壮士太客气了……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若无二位壮士出手相助,方某哪里还能坐在这里与少侠把酒言欢。”
阿风:……已经成壮士了吗?!
要说几天之前,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跟前夫哥再见面会是这个画风。
她还以为二人相见,她怎么也要黯然神伤,伤春悲秋好一阵子。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从方梦白眼底瞧见了淡淡的激赏之色。
她仍保持了谨慎与含蓄:“方道友太客气了。”
方梦白莞尔笑道:“方才,方某心底便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不知少侠可否代为解答?”
阿风一愣:“道友请说。”
方梦白:“道友与在下昔日可是有所旧怨?”
此言一出,叶凌云面色一变,下意识看向阿风。
贺凤臣不动声色攥紧酒杯。
阿风大脑嗡地一声:“道友为什么会这样说。”
方梦白对席间气氛仿若一无所知,仍笑道,“否则,道友为何仍不肯折节同我相交呢?”
阿风:“……”
贺凤臣面无表情松开酒杯。
阿风绞尽脑汁洗脱嫌疑:“前辈太客气了……前辈成名已久,小子又岂敢高攀,折节相交这类说辞……实在折煞晚辈了……”
为了扮演好方梦白给她的少侠剧本,一不留神,她敬语都飚了出来。贺凤臣似乎欲言又止,好像有点无语。
方梦白笑道:“少侠是升鸾好友,便是今日不曾救我性命,也是我方丹青认定的好朋友了。”
阿风呆呆地瞧着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个可怕的问题。
方梦白,不会是在拉拢她吧?
他拉拢她做什么?难道是想让她成为他创业合伙人?
这一次方梦白没有笑,他的神色很珍重,语气愈发温和:“敢问现在,道友可愿做我方梦白的朋友?”
“我……”阿风说不出话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她出轨,方梦白忘情……而现在,失忆的方梦白竟对她颇为欣赏,一口一个少侠想要拉拢她?
第85章
阿风的脸上浮现出挣扎, 但这挣扎并不似自视甚高,更不似反感、厌恶。
她的眼里闪动着感情,那挣扎好像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似的。
方梦白微讶,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感觉到一阵极淡的心痛。这心疼尖锐又飘渺, 仿佛久远的梦里似的。
他竟会对一个陌生的女人心疼,不,在此之前, 他甚至就已经力图结交与她。
一刹那的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 方梦白并未多想。他一向是个惯会把握时机的人,他将阿风的挣扎当作了默认。
“少侠答应了是么?”他用那双温和,明净的眼注视着她,那双眼极为好看, 当他深深凝视着你是, 更仿佛脉脉深情。
别说阿风,就连叶凌云都有点触动了。
阿风埋下头:“……如果,如果道友不弃。”
方梦白终于又露出了一抹微笑。
“太好了。”他夸张地松了口气, 秀眉扬起,显得高兴极了。
方梦白回身, 去请小二:“烦请这位小兄弟再上一壶酒来。”
有白鹿弟子见了,不赞同道:“大师兄……你的身体。”
方梦白却摇摇头。
少年冲着阿风又露出个腼腆、真诚, 甚至有些害羞的笑:“方才, 方某真担心少侠不允……”
酒很快上了过来,方梦白主动为她斟满。
他自己也端起就酒盏豪饮起来。
阿风怔怔地吞入一口酒水。
这样的方梦白,或者说方丹青,跟她印象中的那个阿白很不一样。
少年青衣染血, 面色苍白,谈笑自若,咳唾成玉。
这场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之后,阿风跟叶凌云被送到了城主所居的府邸。
这座豪阔的宅院,名义上的主人已经成了方梦白。
自从天同身亡之后,城主便主动找到了方梦白以表归顺依附之心。
谁都能瞧出来,这个少年,在继任白鹿学宫之后,对南辰出兵后的锐不可当。
方梦白并未见这位城主,他微微露出歉疚的神情,请白鹿的同门转告,让他稍等。
因为那时他正要跟他的新朋友们一醉方休。
待到散了席,阿风、叶凌云等人被安排下榻之后,方梦白这才姗姗去见了那位早已苦苦等候多时的城主。
阿风跟叶凌云被安排居住在城主府南边的“鹿鸣院”内,此地通常被伏戎城的城主用来招待贵宾。
方梦白离去之后,是由他的左右手,如今的义弟贺凤臣来统筹安排对他们的招待。
贺凤臣亲自送他们到院门前。从方才在席上,他便保持了极大的克制与沉默。
直到此时。
他抬头瞧了叶凌云一眼。
叶凌云顿时识相道:“我……先进屋看看。”
“贺道友。”阿风装作没瞧见他俩之间的互动,诚恳说,“今日多谢你。”
贺凤臣平静道:“不喊二哥吗?”
阿风一愣:“道友明知……”
贺凤臣:“我以为称呼只是个代号……若你当真放下,又何必耿耿于怀一个称呼。”
“这是诡辩。”阿风苦笑,“贺道友,”她仍固执了这个称呼,“我有时候真怕你,你好像一个魅魔……”
贺凤臣不解:“魅魔?”
阿风有些心悸:“不知不觉就引诱人一步步坠入你的深渊了。”
贺凤臣沉默了一会儿,似有触动,“阿风,从前的事抱歉……”
阿风忙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正如你所言,耿耿于怀反倒是放不下的表现。”
“你放下了吗?”贺凤臣反问。
阿风一愣,犹豫说:“……或许吧。”
“我没有。”贺凤臣淡淡道。
阿风一愣。
贺凤臣平静道:“阿风,我从不曾放下。”
阿风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说我是魅魔?”贺凤臣淡哂,“我也并非对谁都施以诱惑。”
阿风仍没有开口,气氛显而易见地有些尴尬跟沉重。可贺凤臣恍若未觉,不以为意。
这让阿风真有点拿不准他如今的想法了。
他好像只是平静地叙述,并不期待她给予任何回应。
想不通,她就不想了,有时候不是什么事情都要搞清楚的,说不定,这也是他的手段而已,身负谜团,若即若离,引诱人刨根问底。
或许,他真的并未刻意去引诱她,他只是将引诱她融入了自己的骨血,发丝,是自然而然,发自本心的行动。
两人沉默地伫立廊下,望着庭前的月光。
隔了一会儿,阿风终于开。
“阿白他……当真全忘记了吗?如今的他,知道多少?”这不能怪她。她不能不去在意方梦白。
贺凤臣竟毫不在意她言语中流露出对方梦白的牵挂:“……断情丹的事瞒不过他,他服药后不久便觉察出不对。”
“我们当时并未透露你的身份,只告诉他,他是为情所伤,才选择了服下断情丹。”
阿风的心不由提了起来,“他……怎么说。”
贺凤臣抬起眼,漆黑的眸子尤为冷酷清明:“他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当初的他既已选择忘情,如今的他自也不会重拾那段被他主动放下的感情。”
阿风的喉口仿佛一下子梗住了。
这么说,他是知道他有个不忠的前妻,只是不知道“阿风少侠”正是他那位前妻罢了。
“我明白了。”阿风喃喃道,她觉得很奇妙,仿佛心痛,又仿佛松了口气。
“多谢你,贺道友,多谢你如实告知。”
贺凤臣沉默一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初春的夜风寒凉刺骨,贺凤臣目光掠过她微微发白的脸颊,垂眸解下了身上的外裳。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惊乱的脚步。
阿风跟贺凤臣一齐回过头。
是个惊惧的白鹿弟子:“贺……贺道君,抱、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大师兄请道君过去议事。”
贺凤臣处变不惊,继续为她披上外裳:“夜里寒凉。”
阿风下意识想要拒绝。
贺凤臣淡淡道:“阿风,我方才所言的二哥,自也可以指不涉情爱的,单纯的兄妹之情。”
阿风拽着那件过分宽大厚实的外裳,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多谢。”
贺凤臣这才看向那白鹿弟子:“方丹青所在何处?带我过去吧。”
贺凤臣一走,叶凌云这才狗狗祟祟探出个头来:“阿风……贺道友走了?”
阿风一愣:“是,走了,怎么了?”
叶凌云长松口气:“吓死我了,几年不见,你这位兄长气势怎么反倒比从前更冷了?”
更冷了吗?阿风有些不太确定想。
似乎,比之前更为内敛,克制,不可捉摸了。
“阿风,外面风大,你要进来休息吗?”叶凌云问。
他住东厢,阿风住西厢。这里的歇息自然是指回堂屋暂歇。
阿风摇摇头,“我不冷,想再去逛逛,透透气。你要是累了,就先歇息吧。”-
初春的夜寒凉入骨。
行走在那白鹿弟子身前的贺凤臣,仿佛比这春夜还要安静,冷清,寂寞。
那白鹿弟子忍不住打个寒战,他姓孙,单名一个邑字,是整个白鹿学宫内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弟子。
若说有什么不凡之处,便是修为在同龄人中也算佼佼者,因而有幸跟随在大师兄方梦白的左右。
孙邑的心情很纠结,他目睹了贺凤臣进了大师兄下榻的“幽篁院”。
他二人到底谈了什么,孙邑不得而知。
贺凤臣待得时间很短,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走了出来。
贺凤臣走了,孙邑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将方才见到的那一幕告知大师兄。
贺凤臣与方梦白之间的感情,是一笔糊涂账。个中究竟,恐怕除当事人之外,唯有薛荷师姐那样的亲信才能略知一二。
但毕竟亲眼见过大师兄曾经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同贺嫂子成亲,孙邑一直以为这两人之间是有真感情的。
就算和离,这两人待彼此也是十分尊敬客气……这固然有些生疏,不过却很体面,丝毫看不出任何夫妻失和闹翻的意思。
因此,孙邑心里一直有个猜测。
和离,说不定是另有隐情。
基于这个猜测,孙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去提醒一下方梦白的。
于是,贺凤臣走后,他进了堂屋,十分委婉含蓄得将方才所见贺凤臣同那女修之间的亲密情态尽数告知于了案前的少年。
师兄你帽子可能有点绿。
没曾想,少年露出个微讶的表情后,就再无任何反应了。
情绪稳定得令孙邑发指。
“多谢师弟。”方梦白笑笑,“不过师弟你有所不知,那位女修,其实是升鸾的心上人。”
孙邑一愣,“心上人……贺道君不是断袖吗……”
方梦白摇摇头,苦笑说:“一言难尽,总之,我二人当初结契只为救人,我与他,都无分桃断袖之好。”
孙邑一震,他猜错了,他竟然猜错了师兄的心意!
闹出这么大个乌龙,他脸登时涨了个通红,正结结巴巴犹豫要如何收场之际。
方梦白却仿佛看出他的尴尬,露出个真诚舒心的微笑,安慰他说:“师弟能时时记挂我……我很高兴。处理了这么久的公务,我也有些累了,想出去走走,师弟若无事,便早些下去歇息吧。”
孙邑唯唯称是。
他瞧见方梦白推了满案的公文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寒凉的夜风打头而来,他脚步一顿,眼睫动了动,仿佛想到什么,短暂地怔忪出神。
“师兄?”孙邑愣了一下 ,下意识唤了一声。
“我没事。”方梦白这才好似回过神来,又冲他莞尔一笑,“时辰不早,早些歇息,晚安。”
门被拉开,又合上。
满案的公文,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敞露在孙邑面前。
看着青衣少年飘然而出的背影,孙邑心头一热,眼里闪烁着满目的感动、崇拜。
可在感动之余,他也觉察出了点不对劲。
大师兄听闻贺道君与风少侠的消息后,离开前的神情,全不像毫无触动的模样。
……大师兄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夜色更深了。
月,从窗前悄然爬升到了中天,毫不吝啬地向这天地施予自己素雪毫光,万般精神。
月华如水一般轻柔地荡漾,将铺就着大块青砖头的地面也漾成湖也般的光色。
阿风漫无目的,涉水而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五年来,她过得并不低落悲伤,因为有叶凌云和仙霞派的大家陪伴,这五年里,她过得甚至是十分轻松惬意的。
除了偶尔,仍不可避免想起方梦白跟贺凤臣。这就好比连日的艳阳天中,总有那么几个阴雨天。
她一直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已经看开了。可今日重逢方梦白跟贺凤臣之后,她的心又不可避免陷入了一股复杂难言的怅然迷惘之中。
她睡不着,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不觉就走到花园里,望着天上那轮硕大的玉盘发起呆来。
夜风吹动落花,暗香满园。
风与落花中忽然响起个熟悉的,清雅好听的嗓音。
“本以为如此良夜,无心入眠者只有方某一人,没曾想少侠竟也是此间风月主人。”
阿风浑身如被击中,讶然转身:“方……道友?”
淡淡的月辉下,静立着个丰采高华的人。
少年青衣如柳,微微笑,柳影、月影,柳入月中,月融柳色。清雅美丽地无法用言语叙述。
“风少侠。”他微微笑说。
阿风愣了一愣,仿佛被眼前的美景餍住了,不自觉往前多走了两步,废话道:“这个点……道友还没睡吗?”
方梦白仿佛一点也没觉察出这是句废话。
他柔声跟她说着废话,“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风少侠要跟我一起吗?”
第86章
阿风一愣。
方梦白已转过身, “请。”
阿风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方梦白。
偌大的花园,只能听闻两个人橐橐的脚步声。
橐橐、橐……
起先是两种声音,然后, 脚步声慢慢地融合在了一处, 变成了一般脚步。
橐、橐, 同步而和谐,奇异地敲击这两人的心扉。
阿风有些不太适应这样奇异的安静,有意想找些话来说, 却苦于嘴笨。
她有点羡慕地看向方梦白。
失忆的人就是从容。
方梦白却极为悠然闲适的模样,步月而行, 漫步在月华之中。
他面上泛着很淡的微笑,仿佛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优美,和谐,令人心情愉悦, 哪怕他不久前才受了不轻的伤, 面色还很苍白。
伤……阿风猛然回神,瞥见他受伤的左边肩头,“方道友……”她抿了抿唇, 犹豫问,“你的伤……不要紧吧?”
方梦白一愣, 低头瞧瞧自己的肩膀,仿佛如梦初醒, 抬头又摇摇头, “已经包扎过了……不碍事的。”
阿风脱口而出:“可要我帮你瞧瞧?”
方梦白又一愣。对上她眼底不加掩饰的真诚与担忧,他仿佛一下子从方才那如梦似幻的感受中惊醒了。
阿风刚说出那句话就后悔了。三年夫妻之情不是假的,关心方梦白几乎成了她下意识的本能。
方梦白果然又摇摇头:“多谢,但, 不必。”
他赤裸裸地拒绝,阿风脸颊一下子尴尬地烧红了起来,闷声为自己辩解,“我出身仙霞,虽非医修,却多少也懂些医术。”
“我不是瞧不起少侠,”方梦白温言说,“只是,不方便。”
不方便?阿风问:“为什么?”
方梦白道:“因为你是升鸾的心上人。”
阿风一愣。
方梦白话说出口,也情不自禁沉默回味。
是啊,眼前的女孩子是贺凤臣的心上人。奇怪的是,他心底为何有种空落落的滋味呢?
是因为羡慕吗?方梦白想,爱情是美好的,他羡慕这一对男女仍有爱的能力?
就像是一个早已决定独身的人,瞧见路边一对恩爱的小情侣,也会情不自禁为这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感情所感染微笑,心想着真好啊。
阿风脱口而出:“你误会了。”
方梦白:“误会?”
阿风摇摇头:“我跟贺道友之间……没有那样的可能的……我目前没有那样的想法。”
方梦白不以为意地淡笑:“是么?那他有的苦头吃了。”
他说着,转身继续向花园里走去。
阿风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方梦白时不时,会同她闲叙寒温,问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譬如,今日菜色她觉得如何,她的师门是什么模样,她年岁几何。
阿风:“二十六。”
方梦白微讶,嚼字,“二十六?”
阿风:“嗯。” 她也有点恍惚,时间过得真快,五年时间一晃而过,可对于自己已经二十六的事实,她仍没有太大的实感,她的心理年龄仿佛比同龄人缓慢许多。
方梦白赞道:“果真英雄出少年。”
阿风:“……”她差点忘了,二十六在修士看来真的算是少年英才了。
方梦白从她口中得到了不少有关她的信息,可阿风却没有得到一星半点有关他的。
或许是她其实对他已经足够了解,没有什么值得询问的地方。
也或许是,方梦白,或者说如今的方丹青,是个边界感极强的人。
他温和,疏狂,身上仿佛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亲近。
就仿佛天边那轮明月,毫不吝惜地将自己轻柔皎洁的,月辉抛洒向天地万物。
可月亮自己却高悬于天,里头是沉寂了万万年的冷。
阿风清楚地感觉到气氛其实已经改变了。或许是从她主动出言要为他包扎起,就无意间越了界。
从刚才起,那原本悠然,闲适的气氛早已消散了无影无踪。方梦白虽与她闲话着寒温,但言行举止已多了一番不易觉察的疏离。
她能够觉察,只因她曾是他三年的枕边人。
两人又慢慢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又一阵夜风吹来,方梦白的面色肉眼可见得苍白了一层。
阿风迟疑:“方道友,你面色不好……时候不早了,可要我送你回房?”
方梦白这一次没有拒绝,温言道:“多谢你。看起来已经是丑时了,与少侠在一起,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踏着月色,两人回到了幽篁。寒风吹动竹影潇潇,婆娑有声。
方梦白的脚步却在幽篁院前蓦然顿住。
阿风微讶:“方道友,怎么了?”
方梦白神情郑重:“有人在院内。”
阿风一愣:“谁?”这个点会有谁过来?
看方梦白的反应,也不像贺凤臣,或者白鹿、太一的弟子。
方梦白轻声:“瞧瞧就知道了。”他一马当先,迈了进去。
阿风不明所以,紧随其后,最先听到的是一串如流水般咚咚的琴音。
琴音错落有致,琴曲优美。
方梦白脚步又一顿,若有所思喃喃,“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露出恍然,无奈,唇角甚至也泛起抹苦笑。
阿风不明所以,随他看去。
幽篁院的中庭,是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潇潇的竹影便洒落在不远处,供人赏玩。
月色朦胧,一道窈窕身影怀抱月琴斜坐,指尖不断拨弹出清脆琴音。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这样一位美丽的月琴娘子,个中代表的含义已不言而喻。
阿风的面色一时变得极为尴尬。
方梦白的脸色也很尴尬,他苦笑说:“恐怕是那位城主的主意,让你见笑……”
阿风:……阔别五年,亲眼见证权色交易,前夫被接待嫖1娼什么的……
方梦白已走上前,温声发问:“娘子是?可是城主让你前来的?”
那位月琴娘子慌忙抱琴福了福身子,细声细气说:“见过方道友,奴家蕙仙,遵城主之命前来伺候郎君……”
方梦白:“替我转谢你家城主的好意,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罢。”
蕙仙抱着月琴没有动,眼含胆怯瑟缩,脸上露出极为难的神色。
“可是……是城主让我过来的……”
方梦白也露出极为难的神色,“……抱歉,可方某一个人起居惯了,并不习惯有人在身边。”
蕙仙仍一动不动,将目光望向了他身后的阿风。
从刚才起就一直旁观了这一切的阿风:“……”
……她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方梦白循蕙仙视线,跟她四目相对,撞了个正着,他脸上那副气定神闲的温和也变了,变得有些窘迫。
“咳。”他轻咳一声,“让少侠见笑。”
阿风猛摆手摇头:“人之长情。”
蕙仙哀怨地咬紧了唇瓣。
目光灼灼,令阿风也无法坐视不理,她想了想,问,“你是不是怕城主责罚?”
蕙仙目光一闪,明显向后瑟缩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下来,“……方郎君若不要我,城主只会责怪我伺候不力……”
方梦白插嘴道:“你不必害怕,如实回禀就好,就说是我的意思。”
阿风:“对,实在不行,我可要陪你走一趟。”
方梦白忍不住抬头瞧了她一眼。
阿风:“?”怎么了,难道是觉得她插话插得太自然了吗?
她插话插得的确太过自然了,自然到方梦白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她说完,方才回过神来。
他在白鹿一向受师弟师妹们尊敬爱戴,别有一番温和的威严,使他说话时,旁人保持安静便已成下意识的行为。
可阿风却没有一点敬怕的意思,她语气自然,她与他两终语气,两样嗓音,却如同源的流水一般,奇异的,脉脉地交织在一起,汇合成一股水流,一直淌入了他的心底。
方梦白定了定心神,又低下眼,好言劝慰,“没错,那位少侠说得不错,我可以陪你走一趟。”
按理说,话说到这个份上,蕙仙总该松口气让步了。
可她仍没有动,脸上露出微妙的迟疑之色。
阿风没有忽略那古怪的迟疑。天性的直觉,令她觉察出了不对。
“小心!”
银光飙起的刹那,阿风脱口而出。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更快于语言一步!
蕙仙指尖在琴弦上一抹,勒指间,丝弦竟被根根拔下,成杀人利器。
可惜她的动作还是慢了。
阿风持剑,拱卫在方梦白的身前。
剑光一闪而过,琴弦刹那间被剑光断成纷纷扬扬的数截!
蕙仙与方梦白面色齐齐一变。
蕙仙是因刺杀失败,面色惊恐。
方梦白是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少女,竟能为了自己再次豁命相护。
他的动作也很快,就在阿风出剑的同时,方梦白也出了剑。
那断裂的琴弦之中,有一大半也是他削断的。
方梦白如今暂时无暇去探究阿风的行为理由,他向她郑重道歉,“少侠又救我一命。”
阿风松口气:“没事……”
方梦白收剑,瞧向瘫倒在地的蕙仙。
她秀美的面色已成一片灰白,神情恐乱。
“是谁派你来的?”方梦白平静地问了第一个问题。
蕙仙低头:“没有谁……是我自己要来的。”
方梦白又问出第二个问题:“天同是你什么人?”
蕙仙一怔。
方梦白问出第三个问题:“嗯……他难道是你的恩客?”少年微微一笑,“想不到,丑如夜叉如他,竟也有红颜知己痴心以待。”
蕙仙咬牙:“……嘴里喷粪的臭小子!谁叫你侮辱他的!”
三个问题,这场刺杀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夜色已深,方梦白没有再惊动贺凤臣,只着人暗中通知了伏戎城的城主。
城主闻言,慌忙赶来。这是个体态臃肿的胖子,忙不迭弯腰赔笑,活像只球。
蕙仙被带下去。
城主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也不敢伸手去拭。
一只雪白秀气的手,递来一方干净,含有药香的手绢。
城主怔怔对上少年温柔,不忍般的视线,“谁也不愿意刺混入府邸,如今的局面,不是你我都愿意看到的,要怪只能怪刺客太过狡猾。”
城主接了那手帕,抖若筛糠地擦着汗,“……多谢,多谢道友体谅,小的回去之后务必严加整顿府中的戒备……绝不再让此事重演。”
少年秀眉弯目,脸上露出一种菩萨般悲悯之色,“是不必重演了……那刺客,也是可怜人……”
城主连滚带爬地,磕着头走了,脸上神情倒不像是看到了天菩萨,活像见了鬼。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阿风则被方梦白安排在了里间等待。
方梦白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少年回到里间,不加掩饰地吐出一口气,走到她身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笑说:“劳你久等。”
阿风一愣:……那个好像是她用过的茶杯。
方梦白全无觉察,一口气便牛饮而尽。搁下茶盏时,才注意到她神色古怪。
他一愣:“怎么了?”
阿风回过神,摇摇头,企图遮掩过去,“没什么……”
可方梦白又是什么人,回忆她目光落点,后知后觉瞧了眼自己手中的茶盏,顿时,失了惊。
“……抱、抱歉……”方梦白面色红了,手忙脚乱地搁下茶盏,仿佛捧着的不是杯子,是块火炭,“我……我方才渴极,未曾注意。”
阿风似乎也被他脸上热意传染,言语也磕磕绊绊起来,“真没事……修士,不在乎这些。”
“对了,蕙仙当真不是那个城主派来的吗?”她主动提起正事转移话题。
方梦白松了口气,循着她的话头继续说:“此人生性懦弱,几无可能。”
说话时,他青衣下面又缓缓洇出大片暗色的血迹来。
阿风讶道:“你受伤了?”
方梦白一愣:“……或许是方才出剑太急,伤口崩裂了。”
阿风小声:“要我给你瞧瞧吗?”
对上方梦白微讶的视线,她小小声说:“方道友,这回可不要再拒绝了。”
少年又是一怔,对上他视线,他秀目一点点,慢慢弯出个漂亮的月牙儿形:“那就有劳少侠,三救我性命。”
第87章
拜入仙霞之后, 药箱是仙霞弟子随身携带在芥子囊里的。
阿风的医术虽然半吊子,但处理外伤已经足够了。
“方道友,上衣, 脱掉。”
方梦白犹豫了一刹, 但很快, 便洒脱一笑,将上衣尽数褪去,露出赤1裸的上半身来。
少年身材劲瘦, 骨肉匀亭,肌肉紧薄, 线条流畅而优美。可在那白玉般的躯体之上,却错综交织着数不清的旧伤痕,一道叠着一道,剑剑刻骨, 刀刀致命。
最新鲜的一道, 便是今日对战天同时,被长戟在肩膀斫出来的一道伤口,伤口已经崩裂, 不断渗出血来。
阿风捧着绷带,伤药等物什, 看得呆立在原地。
方梦白柔声:“怎么了?吓着你了是不是?”
阿风的鼻子已经酸了,眼眶也微微泛红, 她低下头, 急促地掩饰了一句,“没有……就是没想到道友受了那么多伤。”
方梦白:“嗯,这么一瞧,似乎是有点多, 不过,过去太久,我自己都没什么印象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可阿风却心如刀割。
她不敢暴露出蹊跷,未免他怀疑,甚至只能低着头,连嗓音也刻意冷淡了不少,“道友,忍一忍,我给你上药。”
其实,便是她不提提醒,方梦白也不会因为疼痛而失态。他神色平静,仿佛那正遭受折磨的身躯不是自己似的。
甚至于,阿风的反应都比他的反应剧烈一点。
哪怕她竭力去掩饰了,方梦白还是觉察出了她的心痛与难受。
眼前的女孩子,嗓音微颤,眼角也微微泛起湿润的红。
这让方梦白既惊惑又迷惘。
他们相识不过一日,她为何……反应会如此激烈,仿佛刀砍在了她自己身上一样?
还有方才在庭院里,她又一次豁命相救,便是再有侠义精神,也不至如此舍己为人。
方梦白想不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为何瞧见她泪盈于睫,强行忍耐的模样,他心底竟会感到一阵战栗般的惊痛呢?
烛花“啪”地轻轻爆开。
阿风精神高度集中,全神贯注地处理着眼前的伤势。
确保每一处伤口都重新清创,撒上药粉,裹紧绷带之后,她这才松口气。
鬓角的汗水随同烛泪一起落下。
她能觉察到方梦白惊异的视线,她并没有打算解释。
从重逢到现在,她所做的一切,皆出自于本心。她也没有打算再跟方梦白再续前缘。
她只是想对他好一点,或许是旧情难忘,或许是补偿,对他好一点,仅此而已。
她包扎时,方梦白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他看得很认真,出神。
直到她直起身,“好了。”
方梦白才如梦初醒,他静默了一会儿。
阿风不解地瞧见他神情有些怔忪,复杂。
“方道友?”
方梦白回神,嘴唇动了动,愣了好一会儿,没有忍住。
问:“风少侠……”
少年秀目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你与升鸾是如何相识……”
这是,二人甫相识起,方梦白第一次问出如此逾距的话题。
在此之前,他问的问题大多无伤大雅,既不牵涉她的隐私,更不会牵涉他自己的。
他一向是个注重边界与隐私的人。
隐秘是需要交换的。
问了对方的,就需要交付自己的。
阿风一愣。这个问题的确有点考验她临场应变的能力了。
“就是曾经在太一观做过一段时间的杂役……因此认识了。”她干巴巴地顺着贺凤臣当初编出的借口继续说。
方梦白:“冒昧多问一句,道友当初又为何下山?”
阿风:“原本做杂役只是个过渡,找到了更合适的师门,自然还是要以求仙问道为志向的。”
“原是如此。”方梦白若有所思微微颔首。也不知信或是不信。
但少年冲她仍露出个柔柔的笑:“少侠并不拘泥于眼前一时的安稳,胸怀大志,年纪轻轻便习成如此剑法……果真是少年英才,这剑法,似有升鸾影子,是得了升鸾指点吗?”
阿风不明白他为何一口一个升鸾,跟贺凤臣就过不去了。她剑法中的细节是瞒不过去的,因而干脆大方承认:“略得指点。”
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此时天光已微微亮。
阿风收拾了瓶瓶罐罐,正要起身告辞。
方梦白却歉疚道:“劳烦少侠一晚上,着实过意不去,怎好再麻烦少侠。
“天快亮了,与其再来回折腾,少侠不若便在这幽篁院内歇下罢。”
阿风吃惊:“这……于理不合。”
方梦白淡淡道:“你我修士,不妨事,少侠住东厢,我去书房……更何况这院内还住了其他弟子。至于令弟那边,我会请人代为通传。”
操劳了一晚上,阿风也的确有些累了,不想再多折腾。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方梦白送她进了东厢房,却并未入内。站在门槛外同她温言辞别:“少侠好好休息,好眠。”
阿风放下床帐,沾上枕头,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去。
她这几日因为忧虑仙霞派的困境,又经历过这两场交手,实在是身心俱疲。一睡,便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醒来的时候,门前却多了两个白鹿的女弟子。
她们自称是受大师兄的嘱托前来照顾她。
方梦白很谨慎,出了蕙仙这件事,城主府里的仆役他已尽量能不用就不用。
他领队,素来亲和,同师弟师妹们同寝同食,若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彼此之间也常互相照应,搭一把手。
“方道友呢?”阿风忍不住问。
那两个白鹿女弟子笑道:“在书房跟贺道友议事呢,大师兄跟贺道友先后来瞧过少侠,见少侠还在睡,特嘱咐我们不要打搅。”
阿风诚恳道:“多谢二位姐姐照拂。”
她们外貌普遍少年,年龄却普遍几十起步,叫声姐姐总没错的。
那两个白鹿女弟子顿时笑得更真心了。
阿风没有去书房找方贺二人,她先回鹿鸣院见了叶凌云。二人梳洗妥当,穿戴整齐之后,这才一齐联袂拜见。
方梦白正在书房里,同贺凤臣商定下一步的计划。
南辰六星君,已去其四,唯余天机,天梁二人仍不可小觑。
听闻阿风拜见,方梦白微微一笑,搁下毛笔,“是阿风少侠。”
贺凤臣挽袖提笔,原本正在地图上做标记,闻言,毫尖落下一大团墨渍,晕花了纸上的山脉河流。
方梦白也看到了,惊讶着打趣说:“升鸾,如此不小心,可真不像你。听闻心上人来了,道心便乱了吗?”
这张地图明显已不能再用,贺凤臣眉尖微微蹙起,将图画揉成纸团,“……昨夜,她是在幽篁院歇下的?”
方梦白一愣,面色尴尬:“……升鸾,昨日劳阿风少侠再救我性命,天色太晚了……”
他苦笑说,“我委实不好意思再令阿风多奔波劳累了。”
贺凤臣闻言,静静地“嗯”了一声,无可,无不可。
方梦白心里却有些乱,他轻轻吁了口气,摇头暗叹自己不该。
是不该明知贺凤臣心悦于她的情况下,昨夜仍同她月夜漫步?留她在幽篁院歇了一夜?
还是不该心虚?
面对贺凤臣,他当更坦然才是。毕竟,阿风救他性命,他正常招待,何错之有呢?
方梦白很快便调整好情绪,更将自己方才一刹的心虚归咎于一夜没睡好的精神恍惚。
阿风进了书斋,先唤了一声“贺道友”,这才又转向方梦白,“方道友。”
一夜未睡,方梦白的微笑仍然楚楚清爽,温煦有礼:“风少侠。”
贺凤臣细细凝视她,关切道:“嗯。阿风你昨夜睡得可还习惯?”
阿风诚恳说:“城主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潜心搜刮打造的府邸……如此锦衣玉食,就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此言一出,方梦白忍俊不禁,贺凤臣也淡淡弯唇。
这是真的,自打入府之后,吃的,喝的,用的,五一不精,无一不美,这挥霍着民脂民膏才能有的物质享受,如何不安逸舒适?
方梦白轻叹:“这锦衣玉食,享受一晚也就罢了,长住下去,良心不安,非我辈所能消受。”
贺凤臣也沉默:“南辰治下这百年来,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苦了城中百姓。”
这话题毕竟太过沉重,也非一时可解的。阿风有意活络气氛,便换了个话题,问:“二位道友在忙些什么?”
方梦白意会了她的好意,一弯唇:“嗯……有的忙,在确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以及肃清城内天同残部,人事的任命、管理,粮草、赋税……”
方梦白:“我打算暂留一批人马在城中,至于我跟升鸾,自然还是要带领大部队向南辰进发的。”
这些都属于阿风的知识盲区,也不是她能随意置喙的。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处理。
……更何况,萍水相逢,今日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当方梦白问出她跟叶凌云后面的打算时。阿风不假思索,和盘托出,“多谢二位收留我们这一夜,但师门有难,休整这一日已经足够了,我跟师弟还是要先往拜访无忧真人。”
贺凤臣道:“管事尚未给我消息,若有消息,我玉牌通知你。”
阿风:“多谢。”
方梦白闻她二人要走,愣了一下,有点惊讶,但很快又成了然的遗憾,“师门危急,我若强留道友在此多加盘桓反倒是害了道友……”
他有些为难:“只可惜我目下分身乏术无法援手……”
阿风忙道:“道友太过客气了,道友与我……非亲非故……你自己的正事要紧,我们师门的内务,我们师门自己可以解决。”
方梦白摇摇头:“不知道友通讯符文是何?互留个符文,若有能用得上方某的,也好随时联系。”
阿风一愣,顿时有些犹豫。
当初,她已下定决心退出方梦白的生活……互留通讯符文,无疑又有可能牵扯出许多事来。
……不过,从昨天她城门出手救人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她跟方梦白的缘分又将缠绕在一起。
这难道是天意吗?
也罢,阿风想了想,她是个普通人,并非高贵冷艳,冷漠无情。
缘分缠绕便缠绕,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非只有爱情。
亲情,友情……曾经的相知相遇,相依相偎,早已深深融入了她的骨血。
修士修道,当以砥砺道心为第一要务。要面临的也就是所谓的心魔,或者说各自的人生课题。
唯有解决了心魔,人的思想,境界方能跃升入一个崭新的高度。
五年前,她羞愧之极,狼狈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曾经逃避可耻但有用的人生课题再一次摆在面前,天意要求她迎难而上,勇敢地去直面问题,继而解决问题。
“也好。”想到这里,阿风心里已经一派坦然清明,她掏出通讯玉牌递给方梦白,“道友可在此留下自己符文。”
要是阿白无法恢复记忆,她会将他视作自己的朋友对待。
若他恢复记忆,她也会郑重跟他道歉,爱情也好,友情也罢,认认真真去处理她曾经造成的烂摊子。
贺凤臣静静坐视他二人交换了通讯符文。
做完这一切,阿风拉着叶凌云跟二人道别。她本来还有些担心以贺凤臣的性子会阻拦她的离去,或者要求与她同心。
没想到,贺凤臣仍然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只略略颔首,沉声交代:“若遇难处,可随时求助我与方丹青。”
阿风怔怔对上贺凤臣的视线。
贺凤臣垂眸,轻声强调:“阿风……不要逞强,我一直都在。”
或许是知晓五年前他太过炽热的爱意形成了对她的无意识的逼迫,带给了她许多的压力,如今的贺凤臣待她明显比从前克制许多。
心里似有一阵暖流脉脉流淌,阿风鼻尖一酸:“多谢你……贺道友……”
贺凤臣淡淡颔首:“去罢。”
话虽如此,凝望她离去的身影却目不转睛。
他一直注视着她跟叶凌云退出了书斋,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漆黑的眼珠,凝在雪白的巩膜,眼神如汩汩冷泉,极为清澈、好看。
“既然喜欢,为何不追上去?”方梦白的柔和的嗓音打断了贺凤臣的思绪。
贺凤臣淡淡道:“你也有好感,为何不拦她。”
方梦白一怔。
第88章
贺凤臣改用那双清黑明锐的眼珠凝视着他:“玉烛, 你对她有好感不是么?”
方梦白失笑:“这算是试探?”
贺凤臣沉默半刻,淡淡说:“你我是朋友。志趣相投,兴味一致方能为友。我从不否认你我的相像。”
方梦白淡淡微笑, 拿起桌上半干的毛笔:“看女人的眼光也一样?”
贺凤臣:“我们一直很像。”
方梦白悬腕提笔, 笔尖在纸面流泻下一行行娟秀遒劲的小楷。
这个字迹, 曾作出一条又一条的批示,排布下一条又一条精妙的作战策略,一点又一点搅动着仙人界的局势。
墨色的字迹, 在日光的照耀下,竟反射淡淡朱红。可提笔的少年, 指尖依然秀气雪白,仿佛不染尘埃。
“升鸾,这真不像你。”方梦白轻声道,“放心罢, 我对阿风少侠并无那个意思。”
贺凤臣:“你喜欢她。”
方梦白:“我喜欢很多人。师尊、薛师妹、林师弟……”
“欣赏不同于爱慕。”他早成腹稿, 一落笔,便思路无碍,运笔不停, 挥毫泼墨,一气呵成, 一连作出了十多条的批示与建议。
方梦白抬起眼,语气平和。
贺凤臣顿了顿:“方丹青, 你可曾想过再娶?”
方梦白没有着急回答, 他先将这些公文一一收拢整理,走到水盆前,掬起一盆水,很认真, 也很仔细地清洗着指尖沾染的一点墨渍。
他慢慢地洗着手,一边洗,一边想,这才缓缓开了口,语气很郑重,“你们曾言……我曾有过一位前妻,正是因为她,我才服下断情丹。”
“我虽不知此事详细,却也知晓婚姻之中出了问题,非一人之过,多半是两个人的问题。”
他笑了一笑,“我未曾想我竟会成婚,但这段失败的婚姻,似乎也证实了我并不适合成亲。有这一段失败就够了。”
贺凤臣没有再开口,他方才那席话本就为试探。
这五年下来,他同方梦白的关系早已没那般剑拔弩张。或者说,只要阿风不在,他们仍是志趣相投的好友。
他不可能再多嘴告知他真相,破坏如今有利他的局势。
只要他不知道,他们永远都会是朋友-
告别了方梦白跟贺凤臣之后,阿风同叶凌云再度踏上了前往嘲风山的道路。
她们上午出发,行进了半日,下午的时候,她就收到了贺凤臣的消息。
那位管事传讯回来,无忧散人答应施以援手了。
叶凌云难掩喜色:“太好了!若能得无忧散人相助,咱们宗门之危可解了!”
阿风的神情看起来却并不像高兴。
叶凌云对她已十分了解,心里一个咯噔:“阿风,你有别的担心吗?”
阿风犹豫点点头,“可能是我多想了。之前玉牌传讯他就没给过回复。而今突然答应……只怕是看在贺家的面子上勉强为之……恐怕不会尽力。”
叶凌云闻言,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他完全明白阿风的担忧。
“但二十二年前,无忧散人以亲戚的身份,以修为停滞的名义,向掌教借来宗门至宝定波珠。
“仙霞有恩于他,这点是毋庸置疑的。若他不肯援手,咱们也一定要把定波珠要回来才是!”
二人一番交谈,已下定决心。又经过一夜长途跋涉之后,两人终于来到了嘲风山,见到了无忧散人。
无忧散人是个保养得宜,穿着考究,样貌英俊文雅的中年文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把胡须,乌黑油亮,显然是每一根都下了大功夫。
他客气地将二人引进了洞府,热情地接待了两人。
几根煌煌的巨烛被点亮,丝竹管弦声起,俊美的仙童仙子们捧着金银玉器鱼贯而入,盘中用不尽的山珍海味,杯中斟不完的琼浆玉液。
就连叶凌云跟阿风也不禁怀疑起他二人之前的担心十分是杞人忧天。
这般大的排场,难道只为招待他们两个小辈?
席间,无忧散人态度亲和,频频打探起阿风跟贺家的关系。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阿风并不介意。
她干脆用了之前贺凤臣的理由,“曾在太一观做过一段时日的杂役……因而结识。贺道友平易近人,愿意帮我们传话。”
无忧的脸上隐约掠过一点失望跟轻蔑,但转瞬即逝,被很好的隐藏起来。
“原是如此,这么看来,那位贺少主果然是个好人。”无忧微笑着举起酒杯,“阿风,你也不要太单纯,改日定要好好上门谢谢人家才是。”
阿风点点头:“这是自然。”
无忧便又继续招待吃喝。
酒过三巡之后。
阿风跟叶凌云都已经有了醉意。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他二人交换了个视线。都觉察出了无忧对于仙霞之危的避而不谈。
最后,还是阿风不得不去充当那个扫兴的人,谦逊礼貌地问:“师叔,宗门如今深陷危机,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启程?”
她的话果然扫了无忧的兴致,他的笑一瞬淡了下来。
但很快,又温和地笑了,“不妨事的,有师叔在,你们还怕那赵家?你们远道而来,一定累极了,且休息一天,明日再说也不迟。”
他语气温和,但身为长辈,言语间透露出的意思却毋庸置疑。
阿风跟叶凌云都不好反驳,只好遵他的安排,在散席之后,被分别请入早已布置好的卧房。
房内点燃着名贵的奇香,就连家具也散发着淡淡的清雅芬芳,被褥更是以一种奇异的布料缝制的,软得像云。
伺候她的侍女露出极为自豪的表情,“我们散人是最为风雅讲究的,别小看这里的任何东西,哪怕就一只杯子也大有门道呢。”
阿风不置一词。侍女走后,她摸出传讯玉牌,将今日的见闻,事无巨细,统统都报备给了掌教沈仙容。
第二天,阿风特地起了个大早,以为能请无忧动身。
没想到侍女传来消息说,“散人被朋友请去了。朋友似乎有急事,需要散人相助。”
给无忧的玉牌传讯向来是没有音信的。阿风跟叶凌云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到了傍晚,无忧这才扛着钓竿姗姗来迟,瞧见他二人,又是极为惊讶歉疚的模样。
说起行程,又说朋友的事还没解决,明日还得跑一趟。
阿风二人这一等,就是三天。这三天时间里,无忧总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延迟推脱着行程。
阿风跟叶凌云只能聚在一起商量。
叶凌云:“看来他根本就没想过帮咱们,不过是看在贺家的面子上不好拒绝,只能硬拖罢了。”
阿风:“我们来这三天,能看出来他吃穿住行极为讲究……这人是个极度追求享受,自私,惜命的人。恐怕没有实打实的报酬,他不会出手的。”
叶凌云:“难怪他那日询问你跟贺道友的关系!阿风,现在怎么办?”
阿风道:“这几日的见闻我都已汇报掌教,掌教说,他不肯来,不勉强他,但定波珠一定要拿回来。”
叶凌云微感不平:“……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真是错看了他。”
仙霞的事不能再拖了,作出决定之后,阿风就直接上门,堵到了无忧跟他要珠子。
定波珠是仙霞宗门至宝,具有聚灵养气,延年益寿的功效,随身携带都能让修为攀升一大截。
无忧当然不肯交出来,没说两句就要走。
阿风也没跟他客气。
她先出剑,剑光拦住他的去路。
随后面色冷静道:“反正已经麻烦了那位贺少主一次,我也不介意再麻烦他第二次。前辈不过是仗着我门中长辈不在,欺负我们年幼,不肯还宝。不知如果请贺少主帮忙讨要,前辈肯给还是不肯呢?”
无忧面色遽变。他不太信她能请得动贺凤臣,可阿风的剑光又的确有回雪剑的影子。
他不敢赌这个可能性。
就因为他极度自私、惜命,生怕损害到自己一点,才不肯援手仙霞,又怎么敢赌冒犯贺家的可能呢。
阿风态度坚决,剑光凛然。
无忧无奈之下,只能屈服,将定波珠交出。
阿风跟叶凌云拿到定波珠后,当天就马不停蹄往回赶。
三日之后,就赶回了仙霞山。
赵家的人,仍聚集在山门前,讨要着说法。
他们在山门前驻扎,摆下飞舟、帐篷、芥子屋。
阿风二人没有惊动他们,仍沿着从之前离开的那条小路,悄然回到了宗门。
回去之后,先拜见了掌教沈仙容。
仙霞上至宗门长老,下至杂役大爷大妈,阖门代表都聚集在正殿里议事。
沈仙容轻叹:“无忧……全身远害……果不出我所料,还好定波珠要了回来。阿风,凌云,”她说,“难为你们跑这一趟,辛苦你俩了。”
沈仙容是个温婉好性乃至有些懦弱的女子。
可仙霞的战堂堂主沈宜却是个暴脾气。
她皱眉说:“赵家聚众闹事多日,无非就是贪婪咱们门中那些灵丹妙药。昨天我们才见过赵立诚……”
叶凌云:“赵立诚?沈师叔你们见过赵立城了?他怎么说?”
叶凌云口中的赵立诚,是赵家家主赵立德的亲弟弟,也是赵家的二把手。
沈宜冷笑说:“他们倒是会装大度。说这么僵持、也不是个事儿,但人被治死了的仇又不能不报。
“让我们这边出三个人,跟他们那边三个人对打,打赢了,一笔勾销,打输了,要我们丹库。不就是欺负我们阖门医修,难道还真当咱们仙霞无人了?!”
阿风:“沈师叔,你们答应了吗?”
第89章
沈仙容面容愁苦, 又叹了口气:“答应了,不答应又能如何,具体分出丹库里多少药, 还可以慢慢商议, 总归还能慢慢炼回来。
“若让他们一直堵门……咱们仙霞自己不方便也就罢了。只担心那些远道而来求医的散修、百姓有个万一……还有门内那些正在救治的病患, 有几味草药已经短缺了……”
阿风,叶凌云,沈宜等众人:“……”
沈仙容还在叹气, 众人却不约而同瞧见掌门身上的神圣光辉。
叶凌云恨铁不成钢:“掌教你就是心太善了!才被那些恶人拿捏。”
阿风:“事已至此……比武定在哪一日?派中可有人选了?”
沈宜皱眉道:“说到这个,阿风, 我正需要你的帮忙。你也知晓,我们仙霞都是医修,实在是无人可用。”
阿风毫不犹豫:“当初多亏师叔你们收留,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 我一定尽力。”
沈宜唇角溢出抹淡笑, “你跟凌云都还小,还不至于让你们小孩子来挑大梁,三对三, 我打算用昔日田忌赛马的法子搏一搏。”
沈宜道:“这次比武,说是切磋交流, 因此宗门长老不必上场。赵家派出的三人,分别为赵宙、赵畅、赵乾。”
“你要对上的赵宙, 他修为是三人之中最强, 不必赢,确保自己性命无虞就好。”
沈宜道:“而我们这边,会派出你秦香洁师姐对上赵乾,叶芝师兄对上赵畅。”
仙霞派虽阖门医修, 能上场的小辈弟子太少,但也不至于真无人可用,秦香洁,叶芝二人的修为还是要高于阿风的。
沈宜轻叹:“你们三人是年轻弟子之中最强的,除了你们,我也不能保证像凌云他们上场的安危。”
“阿风,你虽不必赢,可赵宙的修为太强,你的担子也很重,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
话已至此,她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呢?
阿风没有动摇,更没有退缩跟迟疑,果决道:“我明白的师叔,我一切都听你安排。”-
夜风吹动窗棂,吹得室内一豆残火狂舞不休,吐出最后一口余力,光芒大放,又在风过之后迅速黯淡了下来。
方梦白冷汗涔涔从睡梦中惊醒。
少年独对灯火,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胸腔内残留的心跳余韵,如打雷一般,一拍又一拍,震荡过四肢百骸,席卷过心肺。
“阿白”
梦里,仿佛有个女孩子清脆的呼唤。
“阿白”。
阿白。如此亲昵的称呼,难道是他那个无缘的前妻?
他少失怙恃,幸得师尊孔青斋抚养,于白鹿学宫安然长大成人。
恩师慈爱,同门友爱,再没有比这更温暖的所在了。
可方梦白心里却很清楚,他如今在白鹿学宫得享大师兄的地位,离不开他人生头几十年苦心孤诣的经营。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哪里有什么无条件的友爱呢?
少时亲耳得知父母双亡的消息,他便知晓,他已成最轻贱的,无根蓬草,若想回到从前优渥的生活,他只能靠自己。
因此,这些年来,他虽待每一个人都亲如家人,心里却很疏离淡漠,便是贺凤臣也不例外。
直到。
阿白这个称呼。亲昵之中又多几分小女儿的娇嗔,令方梦白感到一些古怪,一些惊异,尴尬,却又不受控制地于心头感到一阵酥麻微痒。
他本不在意那位“前妻”,可人于凄清的夜里,总会感到孤独,他情不自禁闭上眼,想贪恋梦中那残存的温暖。
那全心全意的信赖,连连同发肤、骨、血都相依偎交融的亲密,令他浑身发颤。
他情不自禁追寻,勾勒……
梦中那柔淡的倩影,也一点点变得生动……直到有了一副熟悉的眉眼。
方梦白面色霎白,倏地睁开眼。
阿风!他竟然瞧见了阿风。
他错愕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揉着额头,苦笑涟涟吐出一口气。
他真是昏了头。
脑子随便抓哪个女人入梦去扮演“前妻”不好,偏偏抓了兄弟的心上人。
或许是太累了吧。
毕竟他已经有几年都没睡好觉了。
自苏醒的那天起,他便在为同南辰斗争而奔波劳累。
当初亲手早就的北斗惨案,令他体内一直有残余的魔气,这些年来,魔气在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身心。他睡不好觉,也吃不下饭。
也不是没有一夜好眠的时候,但那只是极少数的幸运,或者说奢望。
仔细想想,最近片刻的安眠,似乎还是那位阿风少侠停留的一夜。
他见了她,回去之后,枕着案头不知不觉便小憩到了天明。
那真的是个很黑沉甜美的梦。美好到,方梦白现在想起,也忍不住微笑。
只是,想到方才那个梦,方梦白便笑不出来了。
他怎会梦到兄弟的心上人,还将兄弟的心上人梦作自己的前妻呢?
难道不过短短一面之缘,他就对她萌生出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方梦白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通常都有自己的原则。
朋友妻,不可欺。
骄傲的人总是自矜身段,方梦白绝不允许自己对阿风意动,他的骄傲不允许作出这样的事,这并非辜负朋友,更是有违他的风度与体面。
方梦白对着那盏孤灯,沉思着,直到几声啁啾的鸟声将他惊醒了。
蓦然回神,阳光照在桌案上那卷半摊着的作战计划上,原来天已经亮了。
方梦白走到水盆附近掬起一捧凉水,整了整精神,正要去请贺凤臣来议事。
贺凤臣没等到,等到的却是孙邑来报。
“贺道君说他放心不下阿风道友,特托我转告大师兄,跟大师兄告个假……”
方梦白一怔,“是么?”
可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在听闻“阿风少侠”的刹那,轻轻地,偷偷地,跳了一跳,仿佛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捏了一把似的-
比武的日期暂定在六天后。
阿风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长途跋涉之后的头两天,她先好好休息了一番,养足了精神。
第三天,第四天,抽出两天时间跟随沈宜、秦香洁、叶芝等人研究作战计划,进行短暂的特训。
又用之后的两天慢慢调理养气。
等到第六日。
仙霞山附近一处远离宗门的高峰,搭建起了比武用的擂台。
是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仙霞、赵家两派的弟子云集。
仙霞的弟子各去找了视野好的,适合观战的山头、巨石。
而赵家等级森严,低阶的弟子,只能站在地面的人群之中,踮脚延颈而望。
那些高阶弟子,宗门长老,却能够好整以暇地乘坐着飞行法器观战。
比武前的典礼上,赵家的二家主赵立诚发表了讲话。
他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给人的感觉跟无忧很像,笑容只是他的假面。
他先缅怀了一下那死去的赵家子侄。
之后又说:“可我赵家也不是不讲道理。”
“赵家的子侄在贵派的地盘上丢了性命,我们不能不给自家弟子讨要个公道。”
他说起赵家的为难。
最后又说赵家做出了多少让步,同意这场比武中又吃了多少亏。
仙霞弟子都怒目而视。
赵立诚瞧见了仙霞弟子的愤怒,他一笑,并不放在心里。
谁人都能瞧出他对于仙霞的轻蔑。
仙霞的弟子们,愤怒,却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今日代表仙霞出战的阿风三人身上。
钟敲三遍。
比武开始。
阿风打头阵。
万声汹动,观者如潮。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在擂台对面,阿风瞧见了那位大名鼎鼎的赵宙。
赵宙是个一表人才的青年男人,但他的脸上有种跟赵立诚如出一辙的虚伪。
还有眼底那点轻蔑。
出乎意料的是,瞧见这点轻蔑之后,阿风的紧张奇异地消散了。
开打前,赵宙笑着,轻蔑地问:“我听说五年前你还不是仙霞弟子。让一个外人来代表参战,看起来仙霞是真的没人了。”
阿风面无表情。旁观过互联网骂战,这点攻击力她根本不带怕的。
“吾心安处是吾乡,仙霞能令我一个外人归心,怎么?你明明姓赵,身为‘内人’赵家却给不了你家庭温暖吗?”
赵宙有些诧异地笑起来,“我还听说,你们仙霞前些时日派了人外出求援。”
“怎么?没找到靠山?那位大能修士不肯来吗?”
阿风反唇相讥:“对付你们,需要大能修士吗?”
赵宙哈哈一笑:“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在这里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又能如何?任谁都知道你们仙霞阖门上下不过是一堆草包!
“既然你们那个靠山不可不肯来。我劝你们还是索性直接依附了咱们赵家,求咱们赵家的庇护算了!”
若说上台之前,阿风还在思索要如何施行沈宜的计划的话。
可触及台下那些愤怒的,期待的目光,对上赵宙的轻蔑的视线。
阿风突然一下子就改变了心意,她突然就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却也足够激动人心的想法。
她想试一试。
她想赢。
输了也无妨。但要是能赢下这一场,后面秦师姐跟赵师兄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阿风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摸到腰间的定波珠。
上台前,掌门担心她的安危,考虑到她年纪最小,便干脆将从无忧散人那里要回来的定波珠借给她佩戴。
在定波珠的帮助下,她周身的灵气正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规律流淌着。
这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也促使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闲话少说。”阿风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剑光如白虹贯日,冲霄而起,“开始罢。”
第90章
赵宙作为赵家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修为深厚。
阿风运转剑光,试探了几个来回,却只觉得剑光泥牛入水一般, 被赵宙统统化解了。
双方几个试探之后, 赵宙开始动了。
他的武器是一柄长枪, 枪出如龙,迅若奔雷。
阿风觉得自己的对手不是人,而是一座山。
一座巍峨的, 难以逾越的高山。而她想要征服这座山。
如果赵宙真的是一座山就好了,至少山是不会动的, 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迟早有一天也能将这座山挖空。
偏偏最要命的是,赵宙是一座会动的高山,会跑,会跳, 会携万钧的力量半空砸下来!
阿风格剑!
锵!
枪剑相撞, 枪身还在不断地下压,剑身颤抖,阿风的双臂也在颤抖!
砰!
她的双脚终于支撑不住这股巨力, 踏破了擂台的地面。
木质的地面四分五裂,木屑飞溅, 她整个人往下陷了进去。
就在这是,赵宙又动了, 他乘胜追击向下追刺, 枪尖不断发出一连串迅疾的,漂亮的枪花。
眼看阿风全身上下即将被戳出百十个窟窿。
阿风飞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终于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找到了一个喘息之机,飞了出去。
可就算飞了出去, 她也难逃赵宙的攻势。他的攻势太紧,太密,修为也太高,太深。
她不得不后退,一退再退,一直退到了擂台的边缘。
难道她当真就没有任何胜算吗?
不,不是的。
从入道以来,阿风所接触的贺凤臣、许抱一等人,都可谓当世的名家。
野路子与学院派最大的区别,或许便在于其战术素养。名门正派的教导
培养出了她极为敏锐的战局观。
或许她的修为跟身体反应跟不上,可她的战术素养绝对要比赵宙高好几个级别!
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赵宙的短板到底在哪里。迅疾的攻势,只是为了掩饰他机动性的不足。
偏偏阿风的剑术是很灵活的。
赵宙之所以开场就采取这样暴烈的攻势,
看起来,不仅她们研究过了赵家,赵家的人也将她们每一个人都研究了个透彻。
赵宙的枪气杀气太重,只有进攻,不断地进攻,太过注重力量,难免疏于了技巧与防护,失于粗疏。
阿风的眼睛微微发亮,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她能抓到一个机会,她能不能,能不能反守为攻,逼赵宙反攻为守?
只要他开始防御,灵活性的短板就会暴露,那她就有获胜的希望!
枪气如疾风骤雨,不断泼洒而下。
阿风的□□一边左支右绌地狼狈闪躲,精神却一边高度集中判断着他枪势之中的疏漏。
温热的鲜血从她体内汩汩地流出,因为受伤的部位太多,她甚至已经分不清,也无暇顾及到鲜血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台下,沈宜等人的面色都变了。
“不是让她不要拼命?!”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清冷淡缈的嗓音轻声作出了回复:“因为她想赢。”
沈宜一愣,下意识循着声音来源望去,瞧见了个俊秀得出奇的雪衣少年。
那少年白衣如雪,皙白如玉,姿态极妍,平静地瞧着擂台。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沈宜一惊,透过他不同寻常的美丽,瞧出了他非比寻常的修为,“道友是?”
这是个淡漠得有些傲慢的少年。
可对上沈宜的发话,贺凤臣却垂着眼,无不谦逊地说:“在下姓贺,是阿风多年好友,见过前辈。”
擂台上的战斗还在继续。
贺凤臣说完,便将目光再度投向了擂台。他安静地瞧着台上激烈的战况。漆黑的眼底只有那个浴血奋战的小巧的身影。
“阿风。”终于,他开了口。
语气很轻,却奇异地,清楚地传到阿风的耳朵里。
阿风一愣,眼睛微微睁大了。
这个声音是……贺凤臣?!
她愕然抬眸,目光飞快地向擂台外梭巡了一圈。
美人之所以为美人,便是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何种打扮,都能鹤立鸡群,令人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他。
哪怕越过千百的人群,贺凤臣沉静的目光仍与她隔空交汇了。
“走大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也停滞了。
在阿风反应过来之际,她的身体已经快于她的意识一步,提前作出了行动。
她脚步一转,踏向了大有位。
虽然不知道贺凤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阿风还是无条件地相信着贺凤臣的指示。
贺凤臣不疾不徐:“过无妄,切他下盘。”
在贺凤臣的指点下,阿风惊奇地发现,赵宙的攻势变缓了。
不,不是赵宙的攻势变缓了,是她逐渐从他的攻势之下挣脱了出来!
因为她的剑气重新变得舒展,灵活,才觉得赵宙的动作变慢了。
阿风双眼不禁微微发亮,正当她决心要一鼓作气,冲破赵宙的枪阵时。
突然,她远远瞧见了有几个赵家弟子朝着贺凤臣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能将声音传入阿风的耳朵里,周围的赵家弟子自然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敢问这位道友高姓大名?”
面对众人来势汹汹的逼问,贺凤臣仍波澜不惊,平静说:“我姓贺。”
赵家弟子问:“那仙霞女弟子是你什么人?”
贺凤臣说:“是我好友。”
赵家弟子:“这位贺道友,台上还在比斗,你这样于理不合。”
贺凤臣偏头:“没有规矩说明我不能这样做。”
赵家弟子傲慢道:“那现在就有了,这就是我们赵家刚刚定下的规矩,你若不遵我们赵家的规矩,我们只好请你离开了。”
沈宜愠怒:“放肆!这是我们仙霞地界!赵立诚不要做得太过分!”
本以为一场冲突就要一触即发。
孰料,贺凤臣竟清清冷冷吐出一个字,“好。”
那些赵家弟子自以为恐吓颇具成效,趾高气昂,自大意满地扬长而去。
沈宜皱眉:“贺道友何必屈就他们,你是阿风的朋友,我们仙霞再不成气,也绝不会让客人受委屈。”
贺凤臣:“不需要。”
沈宜:“可是阿风……”
瞧见擂台上那血葫芦般的身影,沈宜又焦急又担心:“这孩子……怎么不听我吩咐。”
贺凤臣断定:“她已经明白了。”
沈宜一愣。
贺凤臣又将目光投向了擂台,眼睫动了动,“我相信她。”
沈宜为他的坚定感染,目光不自觉也望向了擂台。
阿风黑白分明的双眼微亮,仿佛清水下的石子,这让她呈现出一种孩子般的专注与干净。
贺凤臣说得没错,她的确已经明白了。
她是贺凤臣亲手教出来的,他已经为她指明了前路。至于这条路到底要怎么走,她心里早已有了计较。
哪怕没了贺凤臣的指点,她也已经意会了他的用意。
她的剑气一点点变得轻松,灵活。
无需贺凤臣的相助,也成功地挣脱了赵宙的包围圈。
这一下,当真如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旦从赵宙的攻势中脱身,阿风就变成了一缕风。
或快或慢,或是柔和的杨柳风,或是凌冽的寒风。
山岳再巍峨坚固,也是无法撼动风的。
阿风抓住了她苦苦期盼的那一线机会,反守为攻,迫使赵宙不得不以守代攻。
只要他开始防御,他就已经落入了阿风的节奏。
长枪难以闪转腾挪的缺点,令他只能跟随风的脚步,不断地暴露出疏漏。
赵宙看到剑光,感受到剑风,它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断涌来。
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他想要抢回节奏,可在此之前,他不得不去招架,他越想招架,风却仿佛戏耍他一般,越要从他指尖溜走。
他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
终于,那道剑气已经逼近他的面门!
暴涨的剑光将他眼前吞没成濛濛的白。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感受到风的气息,犹如杀人的刀。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这心悸令他无暇他顾,只得仓促恐惧地喊出一句:“我认输!”
风突然停了。
剑光渐渐消散。
赵宙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又能瞧见了。
他瞧见了台下众人,尤其是赵家子弟神色不一的,目光异样的脸。
他打了个冷战。
风又开始流动。
场下一片哗然!
万声汹动,伴随流动的风重又灌入他的耳朵,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惊恐之下到底说了什么。
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赵宙神色灰白,几乎瘫软在地,哪里还有方才的高傲?
阿风的神色也没比赵宙好到哪里去,她受了太多伤,也流了太多血,神色早已苍白得像纸,气力也接近强弩之末。
倘若赵宙还不认输,这么磨下去,她早晚会失于修为不足。
决定他二人胜负的或许不仅有战斗风格的不同,还有想赢的决心。
阿风松了口气,高度紧绷的精神也为之一松。
正当她准备走下台休整的时候,一声冷喝却突然响彻了整座广场。
“这不公平!”
万众瞩目之下,赵宙的胞弟赵乾,拔起一道剑气,跃上了擂台!
他环顾四周,横眉冷眼,如刀的目光直钉向台下的贺凤臣:“大家想必也听到了,这人刚刚一直在台下指点她,这是舞弊!”
台下的人声愈发汹涌。
赵家子弟群情激愤。
仙霞弟子也忍无可忍,叶凌云怒骂道:“赵乾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明知我们阖门医修逼我们比武也就罢了,输了还拒不承认,难道什么好处都让你们赵家占尽了不成?!”
赵乾:“你们治死了我们赵家弟子,是你们欠我们的!”
台下吵闹不休,眼看着争执即将演变成白刃战。
赵立诚为难地叹了口气,“沈掌教……你看,这……虽说没有规矩说不能场外指点,可那人非我两派弟子,贸然插手,也算于理不合。”
沈仙容沉下脸来,“小辈们想不开也就罢了,难道赵真人也输不起吗?”
赵立诚面色一变,“沈掌教,我理解贵派想赢的心。但贵派胜之不武,我也是好心为贵派计,以免引起群情激愤,掌教也何必心虚之下,口不择言?”
“那依真人看,该当如何?”一道含着轻笑的嗓音响起。
沈仙容变了脸色。
赵立诚也变了脸色。
他二人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瞧见了惊讶。
因为这道嗓音并不是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发出的。
赵立诚循声望去。
瞧见了个穿着青衣的少年,他面色皙白,眉眼明稚春秀,眼弯两汪新月,显得极为俊逸潇洒,温雅不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你是何人?!”赵立诚斥道, “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沈掌教!我知晓你们仙霞素来尊卑不分惯了,可掌门之席,又岂能容此人在此造次?!”
他显然是将这青衣少年误认成了偷溜到掌教飞舟上的仙霞子弟。
沈仙容惊疑不定:“我不认识此人……”
赵立诚一怔。
沈仙容也愣住了。
意思是说, 这少年并非两派弟子, 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擂台现场。
甚至摸到了两位掌教的身边多时, 他二人竟都无觉察!
沈仙容,赵立诚的面色都不好。
沈仙容秀面惨白,惊出一身的冷汗。
赵立诚失惊:“你……你是谁?”
能有此修为的绝不会是无名无姓的普通人。
少年却没有回答, 哪怕方才轻笑出言也好,此时也好。
他的目光一直深深地凝望着擂台上, 墨玉般的眼底蕴含着淡淡的惊讶、欣赏。
方丹青这样的人,是很难被美丽的容颜,高深的修为等世人眼中优越条件所折服的。
可台上少女那顽强不屈的斗志,却令他不禁另眼相待。
沈仙容愣住:……他在看……阿风?
赵立诚无法忍受这样的无视, 甚至不是轻视, 是无视:“你到底是谁?!”
方梦白轻声说:“这场比武仍是作数的。”他还是没有回复赵立诚的问题。
赵立诚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几乎就要拔剑。
“你到底是何人?!我两派以比武断恩怨, 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不知不觉,离飞舟最近的台下弟子们都觉察出了舟上的异样。
闹与争执已不知不觉停息了下来。
“我?”少年微微一笑, 他稚秀的眉眼令他显得客气可亲极了。
两相比照之下,倒显得赵立诚以权压人, 以大欺小, 落了下乘。
“我只是个路人。”方梦白无辜说,“听闻两派在此设擂,好友又为代表参战,便过来凑个热闹罢了。”
“两派既争执不下, 引入第三方作为裁判,难道不是很合适吗?”
“以鄙人浅见,贵派狼心狗肺,以仇报怨,仗势欺人在前,这场比武的赢家当属阿风才是。”
“放肆!”赵立诚面色铁青,“荒谬!胡言乱语!此人当众舞弊,这场比武怎能作数?”
“赵真人,你恐怕误会了。”方梦白话锋一转,轻描淡写说,“这不是商量。”
“这是结论。”
“是因为我愿意遵循贵派的游戏规则,这场比武才成立……贵派当初立定这场游戏时,怎么又不说不公了?”
方梦白的话没有说完,一道剑光飙起打断了他。
他不得不抬起眼。
听到这里的赵立诚耐心已经到了尽头。
赵立诚悍然出剑!
赵家能够如此骄横,那是因为赵立诚自信他们有骄横的资本。
他们家族虽在修真界排不上什么名号,可整体的实力也算能威震一方。
赵家人中最强的不是家主赵立德,而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出剑的赵立诚。
赵立诚出了“剑”。
他应该是出了剑。
为什么会是应该?赵立诚一愣。
出剑就是出剑,难道剑光还会凭空消失不成?
可他眼前,的确一派风和日丽,微风细细,方梦白微笑,眉眼俊逸柔润,温和可亲。
一切都跟上一刻没有任何差距。
他的剑光呢?
赵立诚怔怔动了动手指,他确信自己出了剑。难道大白天还见鬼了不成?
他简直要被这青天白日闹鬼的一幕逼疯了。
他的冷汗一下子就流了下来,面皮抽搐着,眉眼扭曲惊惶之极。
“你……你到底是谁?”
若不是他剑光闹了鬼。
那就是这少年在他出手的刹那,就已经令他剑光消弭于无形,动作快到他甚至都没看清。
这比闹鬼还要可怕百倍。
不论哪一个可能都能将赵立诚逼疯。
那少年终于又开了口,风轻浪细一般,柔和得像梦,“我?鄙姓方,贱名梦白……”
赵立诚愣住了,舌头仿佛也僵硬在了嘴巴里:“你……你是方梦白?”
他突然想起另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
他看向远处的看台。
那雪衣的年轻人,即便相隔数丈之遥,仍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视线。
他微微抬起脸,神色平静如雪,皙白如玉的肌肤在阳光下仿佛发着淡淡的光。
方梦白觉察到了这一点,他笑了。
他很体贴地说:
“他姓贺,岐山贺。”-
比武继续。
赵家的弟子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据理力争的二家主,突然放弃了争执,宣布了上一场比赛的成立。
有那眼力好的弟子,瞧见了赵立诚惨白的面色。白得他吓了一跳,棺材铺前没上色的纸扎人或许还没有赵立诚的脸色白。
二家主难道突然生病了吗?
他们惊疑不定,又注意到二家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青衣的少年,那少年青衣素袍,乌发束带,微微笑,极为清朗旷雅,他似乎对赵立诚颇为照顾,主动为他端茶倒水,眼里泛着慈悲般的神色。
这难道是二家主的哪位子侄辈?怎么不曾见过?
赵立诚喝的仿佛不是茶水,而是那少年倒给他的毒药、马尿。
恐怕方梦白真端出一杯马尿,赵立诚也不得不喝。
弟子门额大惑不解。不过也没有疑惑太长时间,因为新一轮比武又开始了。
阿风血战不退,爆冷赢下了赵宙之后,秦香洁跟叶芝面临的压力骤减。
二人修为本就与赵乾、赵畅相近。又受阿风激励,全力以赴,都拿出了比平日训练时还不要命的架势。
三轮比赛下来,赵家竟没能赢下一场,仙霞大获全胜!
阿风受伤太重,刚赢了比赛就被叶凌云等人带下了擂台疗伤。
“阿风!你赢了赵宙!”激动雀跃的仙霞弟子们,欢呼着一拥而上,将她层层包围起来。
“阿风你太强了!你救了我们仙霞!”
饶是阿风置身于这样夸张的赞美之中,也忍不住红了脸,嘿然一笑。
沈宜等几个长老无奈地走过来,“吵什么吵?阿风刚下台,快散开点,让她看看伤,阿风,你伤怎么样?”
跟弟子们不同,长老们还处于后怕之中,回想那惊险一幕仍觉心惊。
虽不赞同她拼命之举,可瞧见阿风跟叶凌云他们那些小辈弟子们,眉飞色舞,兴奋地涨红着脸交头接耳,沈宜也不忍在此时扫了他们的兴。
阿风也知道自己刚刚的确是有些莽撞了,正要道歉,却不期间撞入一双熟悉的双眼。
“贺……道友?”
“阿风。”从刚才起,一直静静跟随在沈宜身后的少年,这才点了点头,“又见面了。”
“贺道友,你怎会在此?”叶凌云惊讶地问。
沈宜讶然道:“凌云你也认识?这位贺道友说是阿风的好友,方才又帮了阿风。”
阿风一愣:“贺道友,你不是跟方道友去……”
贺凤臣平静说:“你走之后,我放心不下你,特跟玉烛告了假来看你。”
阿风心头一动,“那方道友?”
贺凤臣略一颔首,转过身:“如你所见。他也过来了。”
她一下了擂就被众人包围,一直没怎么留意过看台,此时循着贺凤臣的视线,才瞧见远处两道联袂而来的身影。
仙霞弟子们惊呼:“是掌门!”
“掌门身边那个少年是谁?”
阿风怔怔望着沈仙容身边那个绿衣少年。
方梦白。
方梦白竟也来了?
他怎会甘愿抛下南辰大业,来到区区一个小小的仙霞?
便是失忆之后的方梦白已经变得陌生,阿风仍然了解他逐利的本性。
是什么,让他抛却了利益的计较,甘做这陪伴的买卖?
赵家一败涂地,赵立诚纵有不甘,却又实在畏惧方梦白,或者说这个少年背后代表的势力。曾经仗势欺人骄横如他,此时也不免灰溜溜地带着赵家弟子,悄悄地下了山,远离了仙霞。
沈仙容之前纵有不解,如今见此,也知晓这少年非敌人,而是朋友。
她陪着这位特殊的客人,一路下了飞舟,回到了仙霞弟子聚集的平台。
沈仙容唏嘘道:“方道友……今日多谢你出手援助,否则,赵家那里恐不好收场。”
方梦白微笑:“掌教太过客气,方某那位好友将掌教视作家人,仙霞于方某而言,自然也是自家人了。”
沈仙容不禁问:“……从方才起便听道友频频提起那位好友,不知道友这位好友究竟是咱们派中哪一位弟子?”
他二人已走到了阿风等人面前。
贺凤臣为阿风指明方向之后,也已收回了视线,他重又转向了她。
“伤得怎么样?”
贺凤臣、方梦白不约而同问。
两般嗓音,一同响起。
阿风一愣。
沈仙容等仙霞众人一愣。
就连方梦白也微微一怔。
阿风一愣之后,迅速回神,“我没事……就是血流得看起来吓人,伤不太重。”
“好。”贺凤臣处变不惊说,“请将伤药给我。”这当中最不受影响的竟然是他。
这话是对叶凌云说的。
叶凌云下意识将掌心的绷带,伤药递了出去。
他给出去之后,才觉出不对劲:等等,他们不是医修吗?让他们来包扎怎么也比贺凤臣来包扎更适合吧。
可贺凤臣已然垂眸,亲自为阿风包扎起伤口来。
他动作轻缓,竟也像模像样,令在场众人都挑不出错处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体贴周到的关切令阿风略感窘迫的同时,不自觉喊出那个尘封已久的称呼:“二哥……”
贺凤臣淡淡说:“如果还认我为兄长,就不要乱动。哥哥关心妹子天经地义。”
阿风没办法了。她张张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刚经历过赌上了性命的一番苦战,这个时候若能见到朋友、家人,许多人都会感到后到的汹涌的委屈。
此时,此地见到贺凤臣、方梦白突然,为仙霞撑腰,阿风的心情正如是,她心中淌过一阵暖流,既感动又委屈。
“贺道友,谢谢你。”她低声说。
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没有贺凤臣刚刚的场外援助,绝对拿不下赵宙,或者说,在不重伤的情况下拿下赵宙。
她虽然能看出赵宙的问题,但以她的水平,没有贺凤臣提供思路,是无法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的。
贺凤臣只是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阿风鼻子猛地又一酸。
方梦白怔了一下,像是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
“好了。”贺凤臣此时已经罢手,他替她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还是他之前跟她学的。
方梦白这才动了动眼睫,他不期然对上贺凤臣的视线,像是被惊醒了。
他微微一笑,“阿风,升鸾很关心你。”
贺凤臣悠悠淡淡补了一句:“我一向很看重她。”
这本是一句很普通的话。
可方梦白却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他不禁又要走神。
这实在是很不应该。可从方才见到阿风起,他就已经作出了不应当的事。
他同贺凤臣一齐发出了对她的关心。
贺凤臣是他的义弟,阿风是他的心上人。
他当然可以表示关心。
可他不能显得太急切,更不能越过贺凤臣这个正主去。
因为大哥、“弟妹”的身份,一向是需要避嫌。这不是陋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而他下意识间对她的关切已经超越了“大哥”对于“弟妹”的关切。
所以贺凤臣递给了他一个,只有他二人才能听懂的,体面的警告。
这让方梦白隐隐觉得有些难为情了。
但他是何许人也,很快又调整好了情绪。
少年微微一笑,眼里又换上了属于大哥这个身份才有的欣慰:“……幸好赶上了,不枉你前几日特地向我告假走这一趟。”
这句话里点明了贺凤臣对阿风的看重,潜台词也认可了他们之间的情意。
贺凤臣听明白了,点到即止,再不多言。
这隐秘的交锋仅为两人知晓。
阿风跟这两人生活太久,多多少少也觉察出一点不对劲。
他们俩又在打什么机锋?
要说以前是为争风吃醋,现在方梦白变成了方丹青。
阿风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方丹青这样的人,会在仅仅一面之缘的情况下对她一见钟情。
阿风没深思。
仙霞的人更没有发觉出这股涌动的暗流了。
沈仙容讶然道:“阿风,你何时认识的方、贺两位道友?”
阿风:“呃……这个,说来话长。”
第92章
总归赵家已经败走, 前因后果还能慢慢说。
方丹青、贺凤臣的出现,改变了战局,他二人自然也被被仙霞奉为了上宾, 请入门中招待。
为了招待贵宾, 庆祝胜利。
仙霞阖门上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晚宴。
门内各处张灯结彩, 热闹非凡。
宴会开始前,沈仙容私下里找了阿风一趟,询问详细。
“阿风。方丹青、贺凤臣二人, 如今,修真界如雷贯耳的人物……便是咱们地处偏远, 也是有所耳闻的。”
说到这个,沈仙容也很无奈。
当初,阿风跟叶凌云前去求援无忧,她就没报太大期望。
没想到无忧果真没请到, 却请来了方丹青跟贺凤臣!
阿风的身上有秘密, 沈仙容自初见时便瞧出来了。甫见她出招,她便看出这少女一招一式颇有些名门气象,来历似乎颇为不凡。
她也无意探究她的隐私, 只盼阿风能明白她的苦心。
“事涉他二人……如今白鹿,太一又跟南辰斗得正紧, ”沈仙容语含歉疚,话说得十分委婉, “我不得不慎重对待。”
阿风见状, 忙道:“掌教我明白的,至于我跟他两个的关系……”
阿风略一犹豫:她跟方梦白如今已无关系……
未免节外生枝,她还是用了杂役的说法来回答了沈仙容。
“在来到仙霞前,我曾在太一观待过一些时日……”
她实在是不会撒谎, 短短一个谎编得心虚得很。
沈仙容何许人也,她心善,却不愚蠢,只是善良总会促使她作出许多常人眼里看出来愚蠢的事。
“我明白了。”沈仙容微微一笑,“我晓得你这孩子有秘密,这是你难言之隐,我不追问。
阿风怔愣:“掌教……”
沈仙容:“总归他们是你朋友不是吗?”
阿风迟疑一瞬,坚定说:“是的。”
沈仙容:“更何况,他们还帮了仙霞。大名鼎鼎的儒道双壁……”她慨叹,“没曾想,今日竟专程来到咱们这小门小派……阿风,仙霞之危,是你的功劳,幸亏有你,才能救我门今日之危急……”
“掌教……”阿风的脸慢慢红了。
“去吧,”沈仙容莞尔,“凌云他们还在等你,你今日重挫了赵宙,大大激励鼓舞了他们,如今这些孩子都将你视作门内英雄看待呢。”
阿风的脸愈发红了。
等她回到宴上的时候,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就等她今天这个大英雄入了席再开宴。
许是考虑到贺凤臣、方梦白都是她的朋友,为她而来,他们三人的位置也被安排到了一处。
方梦白正在凝神观望台上的演出。
贺凤臣见她,问:“沈掌教寻你都说了什么?”
阿风摇摇头:“放心,没什么……掌门人很好的。”
贺凤臣:“嗯。”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担心我跟玉烛贸然前来,给你添麻烦了。”
阿风忙道:“贺道友你能来帮我们,我感激不尽,又怎会怪你添麻烦?”
随着开场前的热身演出结束,酒宴也终于开始,贺凤臣再不多言。
实际上,开宴之后,他即便想找阿风说话,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几乎被仙霞弟子包围了,一直有仙霞弟子来找她敬酒。
酒过三巡之后,阿风也有了些醉意,脸颊烧红得像火炭,头晕乎乎的。
当不知第几个仙霞弟子再一次兴奋地捧杯而来时。阿风头皮真的有些发麻了。
对上那弟子闪闪的目光,她又不忍心拒绝。
正煎熬间,一只雪白秀气的手,不问自取地截胡了那盏酒杯。
阿风一愣:“……”
眼睁睁瞧着贺凤臣不动声色,飞快地吞下了那口酒。
那弟子也愣住了:“贺道友?”
贺凤臣处变不惊,全无截胡敬酒的不安,淡定道:“她喝醉了,我来。”
那弟子:“……”
接下来,贺凤臣竟当真践行了自己的所言,正襟危坐,守卫在她身边,来一杯便替她挡一杯。
这饮酒量,阿风看得心惊肉跳,“贺道友……不要紧吧?”
几圈下来,不止阿风有些醉意,贺凤臣也面颊飞红,星眸潋滟,泛出醉态。
贺凤臣眼睫动了动,慢吞吞说:“……无妨。”
阿风:“你醉了吗?”
贺凤臣不假思索:“没有。”
阿风比了个“三”,“这是几?”
贺凤臣沉默了一阵,半晌,语气坚定得能入党:“五。”
阿风:!坏了,都醉成这样了!
毕竟是给自己挡酒才醉成这样的,阿风也不能坐视不理,正准备找沈仙容私底下告辞。
一转头的功夫,却见贺凤臣朝前来敬酒的弟子,无声地伸出手。
那弟子:“贺贺道友?”
贺凤臣咬字强调:“给我。”
一双凤眸冷冽逼人。
那弟子:“啊?”
贺凤臣淡声:“你不是要敬酒么?”
那弟子无助极了,向阿风投向求救的目光。
阿风:“……”醉酒人会被变傻吗?
她赶紧一把将人拉住,扯着醉酒的贺凤臣去找沈仙容。
“掌门,贺道友喝醉了,我扶他回去歇息。”
沈仙容一不留神,回头见这两人都醉得不轻,赶紧叫停了众人敬酒,“这是应当的。阿风,你呢,头晕不晕,要不要我找人送你们?”
阿风犹豫了一瞬,摇摇头。她其实是想找方梦白把人带下去的。
可方梦白无疑比贺凤臣精明许多,宴开之后没多久便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脱身的。
一回神的功夫,贺凤臣已经一本正经地跽坐在席前数盘子里的瓜子仁了。
一二三四五……瓜子仁整齐排列。
他清润脸上浮现疑惑,喃喃:“没有错。”
阿风:“……”该说不愧是鸟吗?
“算了,掌门,”她无力说,“还是我来吧。”交给别人,她也不太放心。
仙霞的客房离这儿不远,阿风扶着贺凤臣慢慢往客房走。
回去的路上,贺凤臣一直表现得十分安静,乃至乖顺。
如水的月色照着他长长的眼睫毛。
阿风问:“贺道友?”
贺凤臣慢慢回:“嗯。”
阿风继续问:“贺道友?”
贺凤臣有问必答:“嗯。”
阿风觉得新奇有趣极了,忍不住继续问:“贺道友,你喝醉没有?”
贺凤臣似乎想了一下,才道:“不曾。”
阿风见他说得笃定,觉得好笑。
五年没见,这回再见面,阿风对于贺凤臣其实是有些陌生的。
就是不太熟的同学室友,一个暑假回来,刚见面也有一点点生涩。
更不要说她跟贺凤臣、方梦白两个已经阔别了五年的时光。
而这次醉酒似乎不知不觉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因为知道面前是个神志不清的醉鬼,阿风反倒出奇地放松下来,她心里觉得好笑,忍不住又比了个“五”,“这是几?”
出乎意料的是,贺凤臣没有回答。
他抬起眼睫,用那双漆黑清冷的凤眸静静瞧着她。
阿风一愣,手一时顿在半空有点不上不下,正愣是间,贺凤臣却忽然伸出白皙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掌。
“五。”他嗓音泠泠,哪里还有方才的醉态?
阿风愕然:“你没……”
下一秒,她额间突然一凉。
贺凤臣俯身冲她额角轻轻吹了口气。
他淡色的唇瓣张合,吐息清芳,如兰似麝。
“贺道友?”阿风呆住了?
贺凤臣不置可否,“嗯。”
阿风:……这这这不对劲吧?不是说要保持距离了吗?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近了。阿风心里忍不住想,真的太近了。
近到他长长的眼睫毛几乎轻轻蹭着她的肌肤。
她要不要推开他?可直接推开是不是有点太伤他了?贺凤臣毕竟又没做什么实质性的行为。
等等,万一他就是吃准她这一点呢?
倘若贺凤臣仍如从前一般痴缠也就罢了,她可以坚定地跟他划清界限,偏他自跟她重逢之后,态度颇自矜冷淡,令人捉摸不透,让她如摔入一团棉花一般,不知所措。
……甚至于因为五年不见,关系难免生疏,一些细微的身体接触,比从前更令她紧张心悸。
直到他皙白微凉的手指轻轻拨开她额发,摘下了什么。
阿风:“……”
贺凤臣将指尖的落叶展示给她看:“有叶子。”
阿风:“……”合着白担心了!自作多情的竟是她自己。
她有些绷不住,欲言又止:“有叶子也不能……贺道友你其实可以告诉我,让我自己来的。”
贺凤臣又“嗯”了一声,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
隔了一会儿,嗓音清糯低低地说:“……醉了。”
贺凤臣:“真的醉了,阿风……你要跟一个醉鬼计较吗?”
这话不曾作假。
他生性好洁,不爱喝酒,尤其不喜欢酗酒之人身上的酒臭气息。
贺凤臣的酒量也很浅,此时胃里一阵翻涌,面色也烧得得发红,有些晕。
贺凤臣不禁蹙了蹙眉,细白的指尖轻轻捂住嘴唇,眼角泛水,有些反胃之态。
阿风瞧见,心里不禁一软:“贺道友……你何必呢。”
贺凤臣觑她松动,心头一动,打蛇随棍:“阿风,我……”
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一道微讶的,窘迫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抱歉……”
贺凤臣飞快地松开她。
月色下,方梦白面露尴尬,微微笑着,“……抱歉,升鸾,阿风……我方才瞧见你们想来打个招呼……可是打搅你们了?”
方梦白!阿风浑身一颤,面色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白,这一幕几乎有点让她幻视从前。
“阿风。”贺凤臣淡淡提醒。
阿风这才回过神。
她定了定心神,瞧见月下的青衣少年。
他微微笑着,眼里有窘迫,有尴尬,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没有任何芥蒂。
这让阿风有一瞬的恍惚。
眼前的人是方丹青,真的已经不是方梦白了。
她甚至还从他眼底瞧见了惊奇和揶揄。
她摇摇头。
贺凤臣神色泰然:“既知晓打搅,为何不悄然走开,仍要出言?”
方梦白苦笑:“升鸾你……”
“我真不是有意,抱歉……”
贺凤臣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方梦白话锋一转:“……我这就走……”
他说到做到,竟真的也不耽搁,转身就走了。
贺凤臣一直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这才似乎感到满意,转回身,面向她。
孰料,阿风乍见方梦白,勾起回忆,良心不安道:“贺道友……客房就在前面,那我就不多送了。”
贺凤臣一动没动。
阿风纳罕:“贺道友?”
隔了好一会儿,贺凤臣才闷声回复:“嗯。”
他手掌张开,又合拢,宽大的道袍袖口下,有什么东西扑簌簌地落下。
阿风一愣:“这是什么?”
贺凤臣一顿,颇为不自在:“……没什么。”
阿风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像是那片树叶……
在方梦白来的时候被他不自觉捏碎了。
趁她不备,贺凤臣已飞快地将碎叶毁尸灭迹,垂着指尖说:“……没有通知你,贸然前来,是我不对……”
阿风:“贺道友……”
贺凤臣:“阿风,你如今身边又多了许多师长,好友,我由衷为你感到高兴,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旧人旧事,理当抛却脑后……”
“虽说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过也无妨,总归不是三岁幼童,一路找人问路总也能问到客房。”
阿风:“贺道友……”
贺凤臣平静继续碎碎念:“更何况,玉烛……你与他多年夫妻情谊,再见到他,又令你心乱也是人之常情。”
阿风嘴角一抽。愣是从他白皙红晕的脸上,瞧出力图轻描淡写,却压抑不住的怨气。
好像这是真的醉了。一醉,鸟嘴就叭叭的。
“我……”
阿风彻底缴械投降:“你不要这样说,我错了,贺道友,我送你回房。”
贺凤臣闻言,又顿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多谢你,阿风。”
阿风:“……”这么好哄?
她将贺凤臣一直送到客房门口,这才准备离开,“贺道友,我走了。”
贺凤臣倒也深知点到即止,水多则溢,月满则亏的道理。他没多勉强她,“夜路难走,当心。”
出了客房,阿风步月色而归。
从客房回到弟子房,要路过一片不大的湖泊。
素辉如雪,落星满湖。
湖边阿风竟又遇见那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方梦白也未想到又会遇她。
少年一愣,眉眼一弯,“阿风道友,巧遇,送升鸾回来了吗?”
阿风尴尬地点了点头,因刚才的乌龙,此时再见方梦白,她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
方梦白似乎未觉她的尴尬,目含歉疚说:“方才的事……实在抱歉。”
“你误会了。”阿风飞快地打断了他,“我跟贺道友不是你想的那个关系。”
方梦白一怔。
他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在他开口前,阿风低下头,迅速又补了一句,“方道友……如无他事,我先走了……”
方梦白情不自禁:“……且慢!”
第93章
阿风一愣, 诧异回眸:“方道友……还有何要事吗?”
方梦白苦笑:“难道没有要事,便不能留少侠多说几句话了?”
少年眼里倒映湖影,眸色黯淡, 微不可闻低声说:“……我还以为, 我们早是朋友了呢。”
话到这个地步, 阿风也有点不好意思脚底抹油开溜了。
“……那个,抱歉啊。”她回到大青石畔。
少年抬眸,目含惊喜, 笑意盈盈:“道友不曾做错什么,为何道歉?”
阿风摇摇头, “你就当和谢谢一样,是个口癖。”
总之,硬要解释,也能说她本就对他心怀歉疚, 可真若解释, 那是一时半会儿绝说不清,她也不能说的。
方梦白静静瞧着她。
月色下,她有些郁闷地牵着裙角在大青石畔坐了下来。
少女眉眼柔润, 发髻也跑散了,松松垮垮地低垂着。
淡淡的湖光月色落在她的眉眼间, 微凉的湖风吹动。
她衣带当风,那衣衫也是淡淡的, 薄薄的。
衣衫像雾, 乌发如水,雾伴着水一般流淌,她花一般的眉眼便在雾与水之间。
雾里看花,临水照花, 时隐时现,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渺远难攀。
俗话说,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阿风的样貌平心而论,并不算多美,也并不十分符合方梦白对女子的审美与向往。他以为,他喜欢的女子是如仕女画一般的袅娜风流。
可谁想月色偏爱,独为她添色。她并不算多美,平日里的行为举止也不算多优美合宜。
方梦白心想,可正如美当以“拙”字为最高。
“大巧若拙、全其天真”,正因这少女平日里的疏拙,此时,安静下来,更有些惊心动魄的飘渺。
他越想,目光反而越在她脸上移不开了。
想她白日里浴血奋战。
想她面对升鸾、师长好友时的言笑晏晏。
想她大多数时候的神采飞扬,却又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或者说,独独在面对他又偶尔会露出,转瞬即逝的怅然憾恨。
背对着人的时候,她到底在怅然着什么?跟他有关吗?
方梦白头一次对一个人生出探究欲。
他想也没多想,柔声问:“道友似有心事?”
这话问得实在是自然极了,自然到,方梦白问出口才觉察出不对。
交浅言深,是与人交往之中的大忌,而他显然已经有了交浅言深之嫌。
这个错误人人都可能会犯,可对曾苦心经营过人际关系的方梦白而言,却几乎是个不可能犯的错误。
方梦白难得又是一怔。
为何同这少女相处时,他竟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不觉中放下戒心呢。
这实在令他后知后觉中,惊出一身的冷汗。
难不成这少女正如话本之中的狐仙所变?能够不知不觉魅惑人的心智?
他刚想保持距离,却突闻阿风的回复,“没什么……就是打了一天有点累了。”
闻其言辞语气,人精如方梦白绝不会听不出其中的生疏敷衍。
他心情一时间极为复杂。
他方才尚有一时的意乱情迷,可阿风面对他时,却一直保持着谨慎的克制。
之前的舍命相助,瞧见他伤势时的动容担忧,做不得假。可面对他时,比旁人更多的生疏客气也的确为真。
她为何……独独对自己,若即若离?
“方道友……”阿风坐立不安地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她有点遭不住这个诡异的气氛了。为什么把她留下来,两个人半天统共也没说上五句话?
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方梦白仿佛被惊醒了,他柔声问:“时候不早了吗?我竟未觉察。”
“正如我所言,同道友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阿风:“……”这话她没有办法接。
“我先走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离开前多关照了一句,“外面冷,你也早点休息。”
又是这样的关切。
方梦白正要回答。
却见阿风早已跑远了,她马不停蹄,仿佛背后有鬼在追一般。
瞧见阿风如此唯恐不及的态度,方梦白一呆。
又是这样的态度。
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这并不尊重他,甚至可以说轻浮。
可他却忍不住探究,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呢?
他想着想着,望着湖面,唇角忍不住泛起淡淡的微笑,一个真心的,很久不曾有过的微笑-
方梦白跟贺凤臣于第二天,正式拜见了沈仙容。
沈仙容很紧张。
她虽是前辈,却也知晓这两个年轻人如今的实力。幸好,这二人对待她极为谦逊,全无少年天骄该有的自矜。即便这是全阿风的面子。
阿风就陪在沈仙容的身边。
对方帮了自家这么大个忙,不能不有所回报。闲叙了一番寒温之后,沈仙容斟酌着开了口:“我观方道友身上似乎隐约有魔气流动?”
方梦白一讶。
沈仙容自知失言,忙苦笑着找补说:“抱歉,我并非有意探究道友隐私,只是医者习惯了……”
方梦白温言说:“沈掌门太客气了,实不相瞒,在下这些年来的确深受魔气困扰。”
沈仙容松了口气:“道友帮了我们仙霞这么大个忙,若道友不弃,可否让我帮你瞧瞧?”
修士所造杀孽太多,难免就会走火入魔。这魔气,方梦白这些年来也不是没寻访过名医,可惜一直没什么起色。
他不太以为仙霞如此一个小派,能解决得了一些大能医修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不过尝试尝试也无妨,他自不会拂却沈仙容的好意。
“沈掌门仁心仁术,若能得掌门诊治,自然是极好的。”
沈仙容:“只怕可能要耽误道友几天时间,不知道友可有闲暇?”
方梦白想了想:“身为病人,自然全凭大夫的安排,几天功夫总能抽得出来的。”
仙霞虽说只是个小派,可沈仙容的医术水平却不差,敢替方梦白看病本身就是因为有所把握。
头天给方梦白诊过脉之后,回去,沈仙容便配了药方令他煎服。
为此,沈仙容特地将阿风叫到身前来,交代说:
“魔气一直淤堵于体内,恐怕早晚会走火入魔,因此一定要发出体外。”
“只是,魔气发出时人的心智难免又会受魔气影响。”
“阿风,你与方道友相熟,其他人我不放心,这段时日,恐怕还劳你帮忙照料他的病情。”
阿风本就对方梦白心存补偿心理,闻言,自然毫不犹豫,一口应下,“我明白的。”
说是照料,其实主要也就是每天过问一下病情。
阿风端着药进屋的时候,方梦白正在处理公务。
因为要在仙霞派暂留几日,方梦白干脆问沈仙容讨要了个书斋,将公务全都搬到了书斋里处理。
见是她,少年一弯眉眼,“阿风,是你呀。”
阿风:“掌教让我来给你送药。”
他干脆撂了笔,眉眼弯弯,笑得软软的,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给我的吗?多谢?”
阿风:……
喝药到底有什么高兴的,不能理解。
也不知道沈掌门到底用的什么药材,煮出来的药漆黑浓稠,还散发着诡异的气味,跟寻常的中药味道大不相同。
还是超大碗,汤碗装的那种。
端出这么一大碗药的时候,阿风自己都觉得心虚了。
“要不要我给你找点蜜饯?”
方梦白看见这夸张的尺寸,也沉默了。
“不用。”少年风轻云淡地朝她笑了笑,一眨眼的功夫,便如龙吸水一般顿顿顿一饮而尽。
眼看方梦白眼角都憋红了。
阿风同情道:“苦吗?要不我还是给你去找个蜜饯吧?”
方梦白保持微笑:“又不是小孩子了……”
阿风:……如果你鼻子,眼睛不是红的话,说这话还有点可信度。
说完,方梦白就忙用帕捂嘴,转过脸打了个饱嗝。
瞧见方梦白骤然凝固的尴尬神色。
阿风安慰说:“……没事的,喝了那么多药,又不是牛。”
方梦白撤了帕子,苦笑:“又让少侠见笑了。”
阿风忙着收拾碗,摇摇头。将碗洗刷干净之后,她也没走,干脆拿出□□书,在书斋里大喇喇坐了下来。
方梦白微讶:“我已喝完了药,少侠不用去忙自己的事吗?”
阿风老实说:“这药会引动你体内魔气发出,掌门让我守着你。”防止你发疯。
这后半句话她没有说。
方梦白点点头:“原是如此,”他露出感激的表情,“劳道友费心了。”
阿风:“不辛苦,就怕打扰你,你当我不存在就好。”
方梦白柔声说:“红袖添香……又怎会觉辛苦。”
阿风一愣。
饶是她再迟钝,也觉出方梦白言辞之间的不妥。
红袖添香?是不是太暧昧了?可方梦白好似也只是随口一说,很快,便又低下头,投入到繁重的公务之中。
一时间,书斋内便又陷入了一片温馨的宁静之中。
安静得只能听见方梦白笔尖触动纸面时细微的“沙沙”声响。
午后的阳光晒得阿风有些困倦,阿风打了个哈欠,需要警惕的魔气发作的时辰已过。
她瞧了眼方梦白。
少年正襟危坐,垂着眉眼,面色柔润,极为专注平宁的模样,阳光照得他长长的眼睫根根可数。
以防万一再多等一个时辰好了。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有可能是太放松了,阿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方梦白感觉到身前阿风的呼吸越来越匀长,直到她终于沉沉睡去。
方梦白不觉停了笔,瞧见她的睡颜。
少女垂着头,阳光晒得她脸颊微微泛红,面庞白皙清润,呼吸匀长,日光能清楚得照见她脸上那层细细的茸毛,像有着温暖皮毛的小狗,被太阳晒出暖烘烘的味道。
不能再看了。
这是升鸾的心上人。
他心里告诫自己。
却不论如何都移不开视线。
方梦白看着看着,竟不自觉感同身受,感到久违的放松与困意。
人在极致的脑力疲劳之后,是很难入睡的,身体困倦,偏头脑又十分清醒。
可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好好的睡一觉。
处理完手头暂留的最后一点公务之后,方梦白瞧着阿风的睡颜,缓缓地阖上眼,任由思绪一点点沉入黑甜的梦乡。
第94章
方梦白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场喜宴之中, 大红的喜字高张,红烛高烧,宾客云集, 觥筹交错。
他穿着一身新亮的青衣, 头发难得用一根青玉簪半挽得整齐, 显然浑身上下是好好打扮过一番的。
周围的宾客高声谈笑,不时招呼他痛饮。
他怔了一下,方回过神:……对了, 今日是升鸾跟阿风少侠成亲的大喜日子。
他亲眼目睹了贺凤臣的默默守候终于修成成果。
今夜他将抱得美人归。
有情人终成眷属,一个是自己的兄弟, 一个是自己欣赏的少侠。
他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方梦白想到这里,微微一笑,挽袖斟酒。
仪式过后,送入洞房。
身为外男, 他本不该踏入新房, 可不知何故,他仿佛被人簇拥着挤到了房门前。
有人从背后撞了他一下,他跌入房中……
等他回过神来时, 竟然摔到了新娘子的身上!
他惊讶极了,无措慌乱, 浑身僵硬。
他脸涨红了,额角也渗出汗来, “弟妹……抱歉。”
新娘子却纳罕地掀起盖头, 惊讶地瞧着他:“阿白,你在说什么呀?”
方梦白一怔,身为大哥,摔到弟妹身上, 已经十分要命了。
他本应拔腿立刻就走,可目光触及盛装的她之后,他的腿脚竟仿佛生了根。
昏黄灯火下,她雪肤乌发,红衣如灰,顾盼间,明媚娇憨得不可思议。
他的心几乎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汗水很快浸透了鬓角乌发。
方梦白怔怔吞了口口水,她刚刚叫自己什么?
……阿白?
忽然一阵风吹来,吹动窗棂哐当作响,吹动烛火明灭,也迷花了他的眼。
等他再回神时,便已是被翻红浪,襄王神女,巫山云雨。
方梦白魂飞天外,惊骇难言。可唇舌,四肢的交缠,却又令他畅美得头皮发麻,个中快慰实在难以言说。
阿风……是升鸾的心上人……
是他的弟妹……
他虽非善类,却也不至如此龌龊……
他心底发冷,剧烈挣扎,目光却渐迷离,指尖不由自主顺着少女窈窕微肉的腰线抚摸……
那光滑的触感令他险些发了疯,他心快跳了出来,举腰展力,劲腰狂摆。
思绪浮浮沉沉,一时间似乎再说:快一点再快一点,若不再快一点,升鸾就要赶来捉奸在床了……
一时间又在说:……不可以,停下。他犯了大错。在好友兄弟的婚礼上偷新娘……实在有违圣贤书的教诲,下流龌龊之极!
一时间,却又觉心安理得,这本就是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老婆行事,天经地义。渐渐地,这样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他抽1动了几下,没瞧见阿风的脸,始终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得趣味,便抱着她转过身。
孰料,一转身便瞧见少女双眸紧闭,面色痛苦,眼里流出泪来。
方梦白浑如被个霹雳击中。
“升鸾……”她绝望哭地着喊着丈夫的名字,“方大哥……求你,不要……”
他扶着头呻吟一声:……天爷,他到底干了什么糊涂事……
……
少年一惊而起,猛然回神,头发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他下意识瞧了眼仍安静睡着的阿风,见她仍未苏醒的迹象,略松口气。跌跌撞撞忙向水盆前掬了一捧冷水洗脸。
几捧冷水泼到脸上,这才令他发热的大脑稍稍降温。
方梦白轻喘着,扶着洗漱架的指尖微微发颤。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荒唐的梦。
他临水重整了发丝、衣裳,回到桌边。
回眸瞧见她仍一无所觉,睡得恬静香甜。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竟毫无防备。
……是太相信自己?
方梦白回到座位前坐下,想起那个甘美又恐惧至极的梦,惊魂未定之余,唇角却泛起一抹苦笑。
心里又酸又涩,百感交集。
……还是太不把他当回事了呢?-
等阿风再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斜阳红。
这一觉睡得她大脑都有点发懵。
她是谁?她在哪里?
一回头却见方梦白仍坐在案后笔耕不辍。
瞧见她醒来,少年还冲她微微笑,“醒了吗?见你在睡觉,不敢打搅你。”
不知道为什么,阿风总觉得,一觉不见,眼前少年精神奕奕了不少,笑容闪闪,面孔似乎都在发着光。
她捂着沉重的脑袋,老实说:“有点晕。”
方梦白停下笔,给她倒了一杯茶,关切说:“刚睡醒是这样的。”
阿风也没客气,一饮而尽之后放下茶杯,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方梦白跟她起身:“我送你。”
阿风:“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她出了书斋,没走两步,竟在路边瞧见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颀秀玉立,就是有点鬼祟,不时向书斋里张望。
“贺道友?”阿风惊讶。
那白衣人——贺凤臣,原本正在路边盘桓逗留不止,还不时向书斋的方向窥伺。
被当场抓包,贺凤臣身形一僵,挺直了脊背,不自在走上前来,“阿风。”
阿风觉得贺凤臣的态度有点奇怪,也没多想,“贺道友你怎么在这里,你来找方梦白吗?”
没想到,贺凤臣沉默了一刹,“不是。”
“我来找你。”
阿风:“找我?”
贺凤臣若无其事垂下眼:“……沈掌门说你去照看他用药……”
阿风:“对,怎么了?”
贺凤臣又顿了顿,自荐说:“……这点小事,不必麻烦你。让我来就可以。”
阿风:“可是掌门说魔气发出时都有人盯着,防止他走火入魔。”
贺凤臣坚持说:“我修为比你高,让我来照顾他会更安全。”
阿风摇摇头:“但你不懂医术。”
再三被驳回,贺凤臣隔了一会儿才道:“既如此,便让我来接你罢。”
阿风一愣,对上贺凤臣的视线:……这不会是怕她跟方梦白旧情复燃吧。
贺凤臣眼睫颤了颤,似乎心思被戳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皙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仿佛斜阳染就的。
阿风:“我……”
贺凤臣抿了抿唇角,觉察到了她的为难,“他一旦入魔,你控制不住他……我来接你,也好防他万一暴起伤人。”
阿风:“……”情感让她狠不下心拒绝,可理智却又再三警告她,不能再这样没有原则了。
难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贺凤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默了一默,没有再继续坚持,“阿风,至少,现下,让我送你回房。”
这个要求,她不好再拒绝,阿风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贺凤臣送她回到弟子房,一直确保她进了屋之后就没再出来,这才安心离去。
接下来三四天,阿风照常去找方梦白,盯她喝药。
贺凤臣也没再出现过,不过,阿风总觉得以这人的心眼子,顽强的心性,绝不会轻易放弃的,说不定就在哪个地方窝着。
窝吧,窝吧,窝着也好,她都可以装看不见。
这一天,她照常盯方梦白喝完药。
方梦白也如常将药碗递还给她。
却在还碗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方梦白手没端住,碗还没等她接过,就落在地上“啪嗒”一声碎了。
空气霎时间变得十分安静。
阿风浑身僵硬地看着少年身上渐渐冒出来的丝缕黑气:“方道友你不会……”
不会吧?头三四天都好好的,今天真就突然发病了。
方梦白一怔,面色也微微变了,“阿风道友。”
魔气一开始还只是丝缕,但很快,便争先恐后,黑云匝地一般从他体内翻滚而出。
少年苦笑着缓缓抬起脸,眼里已经染上赤红,“快跑……”
他断断续续说,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面色甚至因为强行忍耐魔气的发作而微微扭曲。
阿风呆了,她发誓她真的很想掉头就跑。
可掌门安排她守护在这里,提防的就是这个。
她强忍住恐惧,强作镇定,飞快地将袖子里早就准备好的特制清心丹倒出来五颗,冲上去给方梦白服下。
“怎么样?”丹药下肚,阿风紧张地关心着方梦白的反应。
方梦白皱着眉:“唔!”
反应看起来并不像是有缓解的模样。
难道是药量不够?阿风额头冒汗,又飞快倒出来几颗,一口气全塞他嘴巴里了。
少年倒吸了一口气。
阿风:“怎么样怎么样?”
方梦白气喘吁吁:“……不,不太好。”
阿风一咬牙,干脆将一整瓶都倒入了方梦白口中。
掌门之前特地叮嘱她,一旦方梦白又被魔气侵染的迹象,就把这丹药喂给他吃。
正常情况下,一般人三到五颗也就差不多了,半瓶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可阿风没想到,沈仙容也没想到,方梦白的魔气竟然已经到了动用一瓶的地步。
“怎么样?!”阿风一着急,就没忍住急得直拍他胳膊,直将少年拍得喘息声声。
他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细密的汗水已经将鬓角都渗透了。
“我……”
阿风竖起耳朵。
方梦白嘴角逼出抹苍白的苦笑。
阿风快急死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苦笑呢哥!
“阿风。”方梦白断断续续,吃力说,“快跑罢。”
事已至此,阿风瞧他状态也不敢多留了,“我去觉掌门来。”
说完,她转身就跑。
可还没跑到门前。
砰!
两扇门无风自动,从里面被重重合上。
阿风一愣,头皮瞬间麻了半边,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战战兢兢瞧向黑雾包裹着的方梦白。
方梦白且走且停,眉头紧皱,神色痛苦,看得出来他还在努力跟魔气抗争。
可下一秒,他就已经近到了她身前。
阿风只觉喉口一痛,就已经被他掐住脖子抵在了墙上。
他的眉头松弛了下来,眼里泛着淡淡的,目空一切的傲慢冷光。
“方……方道友。”阿风吃力地挤出几个字,企图唤醒他的神智。
眼前的方梦白似乎已经被魔气侵染了全部的心智。
少年微微笑,眼神却是冷的,看她的眼神像看个陌生人。
不,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简直就像是在看只虫豸。
“嗯?”少年莞尔一笑,指尖游刃有余轻拂过她脖颈,“我认识你吗?”
阿风喘不上气来:“……”太酷炫狂霸拽了……
问题在于,如果她现在再不做出点什么,是真的会被杀的。
她手指飞动,暗暗掐出一个剑诀。本拟乘其不备,剑光暴涨,伺机脱身。
孰料,剑光才刚刚亮起,方梦白便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将她手腕一把攥住。
阿风:“!”
“别乱动。”少年笑盈盈捺住她的纤细的腕骨,仿佛下一秒就能轻而易举地折断她的手腕。
阿风吃痛地皱起眉:“方道友!你醒醒!”
掌心下的肌肤光滑柔软,触之微凉,令少年又怔了一下,微感到古怪。
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眉眼弯成月牙儿:“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北斗?”
阿风:“……”什么北斗?
她愣了一秒,才意识到这人是记忆错乱了!
难怪这么酷炫狂霸拽,他是以为自己还在北斗惨案的那一天?
必须要做点什么。
眼看她不回话,方梦白脸上已经浮现出漫不经心的杀气。
……不做点什么,真的会死的。
她大脑飞速运转。
“不回话吗?”方梦白想了想,白皙的手掌翻转出一道剑光,递上她的脖颈。
他目含同情:“也不要紧,一样杀了就是。”
千钧一发之际,阿风大脑一片空白,不禁脱口大喊了一声:“阿白!”-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飞速倒流。
方梦白瞳孔微睁,拈剑光的手微微一顿。
脑海之中仿佛同时浮现出无数声熟悉的呼唤,高兴的,低落的……
“阿白”。
“阿白”……
一声一声,仿佛连入最初的因缘。
盛夏的阳光如一捧热水一般兜头浇在脸上。
“公子!”女孩子惊讶,腼腆的嗓音响起。
方梦白愣了一愣,吃力地睁开眼。
对上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颊。
阿风有些羞耻“公子”这个古风称呼,她窘迫又关切地问,“你醒了?”-
阿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穿越到这里。
在经历过最初的恐惧,不安,大哭了一场之后的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直面现实。
她穿越的地点好像是片荒无人烟的小树林。
目下当务之急是赶紧走出这片迷宫般的树林子。
在林子里鬼打墙般的不知道转了多少圈之后,她遇见了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少年。
自小生活在和平社会的阿风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可惊惧之下,竟又感到了点安心。
……好歹不是自己孤身一人了。
当然,她也担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凶杀现场,盗匪劫路什么的,但小心翼翼观察了一圈四周,仍是渺无一条人影。
回到那少年跟前,阿风犯了难,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高三生,也别指望她能包扎救人。
她所做的就是,心惊胆战地守在那少年身边,拼命祈祷他能快点苏醒活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终于悠悠转醒,长睫扬起,露出一双秀目清澈如江南三月的杨柳月波。
他怔了一下,“……抱歉,姑娘你是?”
“我是……”他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迷茫与不安,“我是谁?我怎会在这里?”
……
第95章
跃动的篝火, 不断散发出光与热。
阿风斟酌问:“所以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眼前的少年,面色尚有些失血过多的苍白, 苦笑道:“是……除了名字, 的确将一切都忘尽了。”
“这也没什么。”阿风犹豫了一下, 安慰说,“你看我也忘记了我的名字。”
方梦白没有说话,火光将他的眼珠照耀成浅淡的琥珀色, 他似乎静静审视了她一眼。
阿风挠挠头,她也觉得她这话可信度不太高, 连带着她整个人的出现都透露着诡异。
她不确定,方梦白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是否会相信她这个很可疑的人。
少年那短暂的审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很快,方梦白便付之一笑, “你说得对, 谢谢你,阿风。”
阿风想跟着方梦白。
哪怕这人是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重伤之人。
就算他重伤,身为土著古代人, 生存经验也比她深厚几百倍不止。
至少,这篝火就是他从衣服里翻找出的火折子点燃的。
没有方梦白, 她就算拿到火折子也不会用,迟早会冻死, 或者饿死。
是的, 方梦白甚至还拖着伤体找到一些野果。
很小,也很酸,但勉强果腹。
烤熟了味道好像会好一点,果肉绵软, 好像也没那么酸了。
方梦白甚至还会辨别方向。
阿风虽然小学学过野外如何分辨南北,比如看树叶树冠的分布,但她看每一棵树差别好像都不太大,有些朝南茂盛,有些朝北茂盛一点……
阿风:“……”
总之,她二人之中,虽然方梦白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但的确是她依赖着这少年。
吃完饭之后,阿风一抹嘴,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你先睡罢,今晚我守夜。”
她学着影视剧里的做派,自告奋勇。
方梦白正瞧着篝火发呆,闻言,抬起头,微微露出个苍白的,温软的笑,“无妨,我如今身上难受,也睡不着,姑娘先睡吧。”
阿风紧张道:“难受,严重吗?”
方梦白摇摇头:“尚在可忍范围之内。”
阿风不太信,“真的?”她又点不太放心,“不要勉强。”
方梦白失笑:“若疼得难受在下早已呻吟不止了,如何又能像现在这般平静?”
阿风:“可你生病了更应该好好休息,怎么能让病人守夜?”
方梦白风轻云淡:“不妨事,姑娘你先睡两个时辰,等我喊醒你,你我轮流值夜。”
方梦白坚持,阿风也无计可施,只能照做,临睡前,不忘再三叮嘱:“一定要喊醒我啊。”
方梦白莞尔:“一言为定。”
让病人给自己守夜,实在有点考验她的良心了。阿风翻来覆去半天都没睡着。
后来,想到养足精神才是对两个人负责,这才糊里糊涂睡去。
梦里她睡得也不是很安稳。
可能是白天看到了方梦白的惨状,梦里她总梦到有山匪提着刀追杀自己。
她拼命往前跑,还是被山匪追上,用到抵着脖子。
阿风惊醒了。
“!”她心漏跳了一拍,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她感觉到有个冰凉的,尖锐的东西,正抵着自己的脊椎。
而那个拿剑抵着她的人,除了方梦白之外并不作第二人想。
她是侧蜷着身子睡的,腰椎被剑尖紧抵,她不敢回头,自然也看不清方梦白的神色。
只能听见他的嗓音,很温淡,很轻软,落花流水,风轻云淡,又有着说不出的客气礼貌:“阿风……姑娘,我问你答。”
方梦白温润有礼说,“还望阿风姑娘能如实回答在下的问题,否则在下的剑……偶一失手只怕伤了姑娘。”
“姑娘花一般的年纪,只怕不想死,或者说,比起死,恐怕更不想后半辈子瘫痪于床,不良于行罢?”
他语气温和,言语却如毒蛇一般缓缓攀绞上阿风的四肢,令她不寒而栗。
阿风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僵硬四肢发麻:“问……问什么。”
方梦白淡淡道:“你到底是谁?”
他果然不信!阿风的内心叫苦不迭。
天杀的,她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阿风内心哀嚎着。
饶是知晓她这样很像“死不悔改”,也只能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回复。
方梦白果然更怀疑她的用心了,剑尖逼近:“真的……哪一句为真?”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不成?”方梦白淡淡道,“两个同样失忆的人,来到同一片荒无人烟的荒郊野林。”
阿风感到愤怒,同时又感到百口莫辩的委屈。
“我真的不记得了……一睁眼我就出现在了这里。”
方梦白没有回答,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阿风姑娘,我不想伤你……我只希望你能配合我……两全……不好么?”
阿风鼻尖一酸。
明明不想哭的。
可一想到两个人白日里还是互相帮助信赖……夜里这人就变了副面孔,故意哄她入睡之后再拿剑威胁她,她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委屈。仿佛被狠狠欺骗辜负了。
她理解方梦白行为的合理性,身受重伤,又失去记忆,突然出现她这样一个可疑的存在,为自保谨慎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可并不妨碍她觉得被辜负了。恐惧又难过。
她的眼泪忍不住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嗒落下来。
“我真没骗你,大哥。”
“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想知道啊……”
穿越异世界之后,苦苦压抑着的恐惧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阿风见说不通,干脆破罐子破摔,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我真的不知道,你杀了我好了。”
方梦白:“……”
她哭得伤心极了,仿佛真受了泼天的委屈。
“呜呜呜。”
方梦白的头有点痛了。
“呜呜呜我恨你。”
方梦白握剑的手略微迟疑,心头浮现不忍。
她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委屈。
最主要的是,他拿剑抵着她时,她的反应并不像是有武学功夫在身。
要相信她吗?
空空如也的记忆,重伤的身体,方梦白清楚,相信她,可能意味着交付自己的生命,与死亡同行。
他忍不住瞧了她一眼,眼泪顺着她的脸淌了下来,她哭得伤心极了,眼泪糊作了一团,眼眶红肿,毫无形象可言。
她的眼泪在篝火下,反射着闪闪的光。
她,真的,很伤心。
如果她真的无辜,那她应该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失去记忆,身处野外,也愿意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伸出援手。
如果她真的无辜,他岂不是在伤害这个好姑娘?
方梦白心下动摇。
是相信恶?是相信善?
要不要将自己的生命交付于她,哪怕随时可能跟死亡同行?
星灰飞起,他手背被火星燎痛,仿佛被她的眼泪也烫伤了。
方梦白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风一愣,眼泪停在眼角,她突然感觉到抵着腰椎的剑松开了。
“抱歉。”方梦白嗓音温温柔柔,含着浓浓的歉疚。“阿风姑娘请原谅我……是我错了。”
阿风不太想原谅方梦白。
可他主动拉坐起她,神情十分诚恳。
当他用那双明月般的秀目凝望着你时,眼底仿佛拥有能令人信任他的神奇的魔力。
正如方梦白试着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她这个可疑之人时,阿风也要试着抛下方才的矛盾,将信任托付给他。
只有这样,天大地大,他们两个孤苦伶仃之人才能相依相偎,抱团取暖。
……
最初的日子很是难熬。
因为是原身穿越的,阿风没有户籍,方梦白当然也没有,更不知晓如今他们身处何处。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走出了这片林子,又花了三天时间走出这座大山。
中途,就靠找些野果,方梦白抓些河鱼,野兔来果腹。
好几次阿风险些踩空山坡悬崖,都是方梦白舍身一把拉住她。
方梦白伤口发炎,发烧的时候,也是阿风昼夜不眠地照顾他。
等他们终于瞧见人烟,找到城镇的时候,他们俩已经衣衫褴褛,活像两个灰扑扑的叫花子了。
过往的路人避之不及,纷纷朝他们投来嫌恶的目光。
阿风跟方梦白相视一笑,都瞧见双方笑容中的苦涩。
偏逢天公不作美,天上下起雨来。
雨下得太大,他们想寻求片瓦避雨遮身。刚站到一间商铺门口,就有老板出来赶人。
“去去去,这里不能避雨。”
“叫花子一边去。”
阿风学生气,面皮薄,涨红了脸,小声企图解释:“我们不是……”
方梦白忙牵住她的手,向那老板赔礼道歉,“……抱歉抱歉,打扰了贵店开门做生意,老板见谅,我们这就走……只是走之前,想跟老板打探一下,这附近的当铺在哪里?”
那老板见他谈吐文雅,不禁一愣,心里警惕散去了七八分。
“教老板见笑,我与内子出门省亲,孰料路上遇到劫匪……被抢空了行囊银钱。”方梦白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老板心里多了几分同情,态度也好了不少,“唉……那你两个也是真倒霉,当铺就在……”
他报出当铺地址,方梦白侧头认真聆听。
内子?
雨还在下,春日里雨水又多又密,顺着屋檐瓦当若贯珠累垂。
阿风愣愣地瞧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他浑身灰扑扑的,可那突然握住她的手,依然雪白秀气,筋骨有力。
第96章
事后, 方梦白很歉疚地跟她解释。
“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同行一路……若不以夫妻相称, 恐多有不便。”
他就是不说, 阿风也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可听他委婉解释, 她的脸反倒又微微发起烫:“嗯……我明白的。”
总之,在方梦白的交涉之下,老板非但准许他们站远一点避雨, 甚至还送了他们两个烧饼。
方梦白收起一个烧饼,将另一个一分为二。
手掰的烧饼尺寸毕竟不够规整, 他将稍大的那个递给她,自己去吃那个小的。
等雨停之后,二人在老板的指点下找到当铺。
阿风担心道:“……你要当什么?有东西可当吗?”
方梦白拿出个玉佩:“这个。”
阿风不懂玉,但见那玉佩质地细腻, 也知晓不是凡品。
原谅她看了太多影视剧, 一时忧心忡忡:“真的要当这个吗?万一对你很重要,跟你身份有关怎么办?”
方梦白摇摇头:“不要紧,我记忆尽失, 此物于我不过废品。”
少年扬起脸,甜甜一笑, “比起找回记忆,当务之急是确保咱们今夜能有张床榻睡, 有热饭吃, 热水用。”
小镇不大,玉佩自然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老板刻意压价气得阿风够呛,险些跟他吵起来。
方梦白倒是看得很开,“一时的低谷罢了, 等你我拿这笔钱安定下来,再赎回来也不迟。”
毕竟是他的玉佩,阿风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多亏了方梦白,他们找到了间客栈住下,当真做到了有热水澡可以洗,有热饭可以吃,有柔软的床榻可以睡。
钱不多,为省着花,方梦白开了一间房。
他对她十分歉疚,“抱歉,阿风,委屈你了。”
阿风赶紧摆手:“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没必要拘泥那些男女大防了……我不在意,真的。”
方梦白很自觉:“我睡地上。”
阿风:“还是我睡吧,你受过伤,但我身体好得很,壮实得像牛。”为确保话里的可行度,她甚至拍了拍自己胳膊。
方梦白被她逗笑了。
他重伤未愈,身子寒凉,的确也睡不了地,阿风坚持,方梦白便也没再跟她矫情。
只不过地铺让他特地铺得又厚实又绵软,乍一看,竟比他这睡床得还要舒服。
熄了灯,两个人各闭上了眼睛。
阿风却有些睡不着。前几天睡野外的时候还好,满脑子都想着怎么荒野求生,如今真的有被褥可以睡了,她难免就有点想家了。
在她翻来覆去不知道第几次之后,身后传来方梦白温润的嗓音:“阿风,你睡不着吗?”
阿风立即道歉:“对不起,吵醒你了。”
方梦白柔声说:“不要紧,我也睡不着。”
他叹口气,苦笑说:“人当真是……贱骨头,荒郊野地里睡得香,真睡上床,反倒又想东想西……辗转难眠了。”
阿风大有同感:“我也是。”
黑夜遮盖了一切,她看不清身后人的神色,不自觉,也放下了心防。
“我有点想家了……”阿风低声说,“想我妈。”
方梦白:“我记得阿风你只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姓?”
阿风:“对,所以其他记忆还记得挺清楚的……”
方梦白没有说话。
阿风自觉失言:“不好意思……突然就跟你说这些丧气话。”
方梦白:“无妨……”
“我如今记忆全无……”他顿了顿,慢慢说,“也很好奇……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阿风,”方梦白主动鼓励她说,“既然睡不着,不如跟我说一说你的家人吧。”
阿风一愣,“你真想听?”
方梦白柔声:“嗯,我也想知道,说不定,有感你所言便恢复记忆了呢?”
阿风斟酌了一会儿,便拣着童年里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开始说起。
话匣子一打开,她不知不觉便说了很多,方梦白一直静静聆听。
阿风中途也怀疑,他是不是有意打探她的隐私……可想了想,又觉得如今既已经抛弃前嫌,既为同伴,理当继续保持对同伴的信任。
最重要的是,有个人藏身于黑夜之中,不出言,不打断,耐心聆听她的感觉真的很好。
或许,方梦白只是借用这种方式,帮助她倾吐出自己的思念。
她说起小时候,她妈给她唱摇篮曲哄她睡觉的故事。
方梦白问:“不知是什么样的曲子?”
阿风犹豫一下:“要不我唱给你听?”
方梦白:“好。”
阿风紧张得脸都有点发红了:“我唱歌不好听又爱跑调,你担待一下。”
方梦白宽慰说:“能听闻令尊唱给阿风姑娘你的曲子,是在下的幸运……相信一定是情真意切……至于音调倒不重要。”
阿风也不好意思正经唱,就小声哼了一遍。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
这是一首东北民歌,曲调舒缓,温柔优美,朗朗上口。
她哼了两遍之后,方梦白就能跟着唱了。
少年嗓音温醇,“月儿明,风儿静……”
简简单单的摇篮曲,却被他唱得恍如天籁。
阿风听得愣住了:“阿白……你唱歌真好听。”
方梦白腼腆一笑:“是这曲子真挚朴素。”
而接下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每当月上西窗,她睡不着的时候,方梦白总会一边轻拍着她,一边柔声为她哼唱出这首歌儿来哄她入睡。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
起初是在客栈,之后她们换了个破落的泥瓦房。
贫民区的环境太差,方梦白每天出去卖字为生,给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都写。
他发誓要搬出这条脏乱的小巷,给她盖一间大房子。
再然后,他果然践行了他的诺言,方梦白得到个村塾先生的机会,带着她搬到了槐柳村,盖起了一间独立的青砖小院。
为了节省人工的费用,每一块砖头都是方梦白跟泥瓦匠一起,爬上爬下,一点点垒砌而成的。
篱笆也是他削断了一根又一根竹子,慢慢编葺而成的,那段时间,他指尖都冒血,手腕红肿。
阿风每天晚上都拿了药油使劲给他搽揉。
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常累得一身是汗,倒头就睡,阿风也不嫌弃。
她心里感动,忍不住亲亲他的眼皮。
他勉力撑起眼皮,眼里还泛着水雾,也不知有没有瞧清楚她。
但瞧见她个模糊的影,便先温柔地笑了,跟她道歉:“阿风……抱歉……我太累了,这便起来洗漱……”
院子终于搭了起来,小小的一间,却很讲究,阶前种花,庭中种木,另辟一方小菜园种些瓜果蔬豆。
几只大缸里种了荷花,水底养鱼,又移栽了几棵古意十足的梅花在窗前,冬日落雪推窗便可赏玩。
方梦白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她年纪小,他怕她营养跟不上,特地买了几只鸡鸭回来养着,就为了每天早上能给她多添个鸡蛋。
煎炖炒煮……变着花样来。
鸡鸭这东西会到处拉屎,养不好就腌臜,但方梦白每天都能不厌其烦地收拾得干干净净。
小家刚起步,开销太紧,买不起衣服首饰给她,方梦白就自己学着做,削木头做簪子,还一点点细心雕刻出不同的纹路,买布的时候问人家饶点碎布料,给她攒花戴。
因此,哪怕日子过得再窘迫,阿风却从来没吃过苦头。
她问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方梦白说,她救了他的命,是应该的。
又说,他瞧见她手掌心没任何茧子,就手指上有一点。
阿风:“对,以前握笔握的。”
方梦白轻声说:“你从前就没吃过苦,我怎好让你吃苦?”
但阿风却觉得,方梦白对她的好,不单单是报恩那么简单。
果然。
半年之后,方梦白跟她求亲了。
她起初有点被吓到了,不敢答应,又不忍拒绝。
“太仓促了是不是?”方梦白苦笑,“可是阿风……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对上少年如碧海般真挚明亮的双眼,阿风怎么也不会怀疑他的真心。
“阿白……我……”阿风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既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又能不伤害他的感情,“我们家乡一般都晚婚……我觉得太早了,我有点……”
方梦白一愣:“抱歉,阿风……是我想左了。我只是以为,你我这半年……总要有个名分。”
阿风赶紧解释:“我都明白的!”
时代价值观不同而已,于她而言是早婚,于方梦白而言,若迟迟不能给她个名分,那无疑于不负责任的畜生行径。
其实,刚认识没两个月的时候,阿风就觉察到了方梦白想跟她求亲之意,之所以耽搁半年,还是他怕吓到她,又忍耐了四个月之后的结果。
方梦白虽然体贴地表示会等她准备好的那一天。可阿风不是没瞧见他眼底浓浓的失落。
这恰到好处的脆弱感太致命了。
她看他目色黯淡,仍然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登时升腾起一股保护欲。
不过促使她下定决心的,还是方梦白身边突然出现个跟她竞争的姑娘。
对方家境殷实,长相貌美,性格温柔,因弟弟在村学念书,一来二去之下,就瞧上清秀文雅的方梦白。
方梦白推脱了好几次,对方仍坚定地表示非君不嫁。
方梦白束手无措,无可奈何,阿风警铃大作。
当天,趁着方梦白回身去厨房端菜的间隙,阿风瞧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脱口而出:“阿白,我们成亲吧!”
第97章
方梦白一愣, 手里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人果然是需要外部刺激的。
她都已经穿越了,再坚持以前的那一套也没多大意义。
最主要的是阿白。
她再也不会遇到比阿白更好的人了。
时至今日, 她还记得方梦白不断变幻的神色。
少年一怔, 像是在做梦。
隔了好一会儿, 才动了动嘴皮问:“当真。”
她用力点头:“包真的!”
方梦白愣了半天,第一反应竟然是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那自然是极好的……”
他精神恍惚地碎碎念着, 指尖被碎瓷片划伤了也浑然不觉。
阿风:……不至于吧?
“阿白!”她赶紧去牵他的手,要给他处理伤口。
方梦白任由她牵着, 瞧了她一眼又一眼,仿佛在看什么稀罕景。
又伸手摸了她一下。
掐了自己一把。
“嘶——”这一下可不含糊,方梦白给自己掐得倒吸了口凉气,却呆呆地笑开了, “阿风?”
他好像还不敢相信, 呼唤她的名字。
阿风:“……你傻了?”
虽然腹诽“不至如此”,可瞧见有人这么在乎自己,她心里说不美滋滋那是假的。
方梦白又伸手摸了她一下, 苦笑说:“就老觉得不真切……像在做梦。”
阿风想了想,红着脸, 期期艾艾地将自己脸凑近点,“那现在呢……”
方梦白摸着她的脸, 眼神慢慢就变了。
他眼睫动了动, 目不转睛瞧着她丰润的唇瓣,脸也泛起红晕,呼吸也放缓了,嗓音低哑, 像羽毛一样搔着她的耳朵:“阿风……”
阿风也瞧着他弧形优美薄唇,瞧得心里痒痒的。
突然,屋里传来一股焦味儿。
两个人蓦然回神。
阿风跳起来:“锅!”
方梦白赶紧站起身,去厨房救场,起身时,脚步虚浮,一个没留神,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阿风又赶紧回身去拉他。
他瞧着文弱,身子却很高大。她非但没拉住,两个人还摔成了一团,都摔了个灰头土脸。
灶台上的锅还在烧。
两个人四目相撞,却不约而同一齐地傻笑开了。
这是阿风第一次瞧见方梦白这么高兴。
席间,两个人拿出酒来庆祝。
二人一口气吃了很多酒,最后方梦白吃醉了,红着脸抱着她不撒手,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好多他婚后的计划。高兴得眉飞色舞。
眼见他连计划几年要娃都竹筒倒豆子说出来了。
阿风目瞪口呆:“停一停,停一停,你这算不算图谋已久?”
方梦白腼腆一笑,捏住她指尖。
她摸着他两条俊秀的长眉,心里甜蜜得几乎快要炸开了。
昏礼,阿风跟方梦白本打算一切从简,低调着来的。
没曾想,槐柳村众人太热情,赵婶子非说他们小夫妻不懂事,人生大事哪能含糊。
在众人帮助之下,成亲那天,村里摆了好几方酒席,槐柳村的就不必说了,乃至隔壁几个村的孩子家长都来了。
喜宴热热闹闹办了三天。
不过洞房当晚,出了点岔子,她太紧张了,实在不好意思,过不去这个坎。
方梦白也没勉强她。
“能娶到阿风已是我三生之幸了。”
方梦白清俊的脸红彤彤的,显得尤为满足,一点也没介意这个。
帮她打了水卸了妆,两个人洗漱干净,他就老老实实躺到她身边,合衣沉沉睡去。
哪怕后面再想,甚至阿风撞见过好几次他偷偷在洗澡的时候忙活,他也没主动提出过一句要。
成亲之后,方梦白跟村学告了几天假,带着她去“度蜜月”。这是阿风说过的,他记在了心里。
夫妻俩钱不多,也不便去太远的地方,打算去临近的州府。
哪知道,就这一趟蜜月出了意外。
这条路应该很安全,否则方梦白也不敢带她走。
在临近州府游山玩水,踏遍名胜古迹,痛痛快快玩了三天之后。方梦白带着她往回赶。
路上遇到了山匪。
几十个山匪将他们团团围住,方梦白立刻将她挡在了身后。
他紧张得语气都有些发干,仍强作镇定与那些山匪们交涉。
“小弟银钱都已在此处,未敢有任何隐瞒,还望诸位大哥大爷们开开恩,饶小弟与内子一条生路……”
阿风紧张得心差点都跳出喉口了。
可她不敢说话,更不敢动。她僵硬地瞧着劫匪手上那明晃晃的大刀,只怕一点动静都会打破这岌岌可危的平衡。
方梦白额头滴下汗来,分明自己也紧张得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文弱的背影仍像一座高山一般挡在她的身前。
终于,那些劫匪发话了。
“钱留下,人你也可以走了。”
方梦白大喜过望,一边忙不迭弯腰道谢,一边去牵阿风的手,“阿风,快,快谢谢几位大哥……”
“慢着!”其中一个劫匪傲慢地冷喝一声,“我是说,男人走,女人留下!”
方梦白面色大变,忙抢到阿风面前,张开双臂挡住她:“这位大哥是不是有所误会?”
劫匪啐了一口:“误会?什么误会?快走快走,别给你脸不要脸。”
“还是说,你要留下来看你老婆被我们——”
他暧昧笑起来,话音未落,方梦白急了眼:“住口!”
劫匪俱都变了脸色,一齐拔刀:“想死不成?!”
气氛又陷入剑拔弩张。
阿风穿越前也只是个高三毕业生,见到这场面早就吓得六神无主。
她应该也做点什么……可她手无缚鸡之力,到底能做点什么?
心里正一团乱麻,那劫匪见方梦白不识相,一怒之下,一记耳光已狠狠扇到他脸上。
蒲扇般的大掌,扇得方梦白舌尖很快尝出血腥气,他头晕目眩之下,护妻心切哪里肯退后一步,眼见那劫匪要上前抓她,他忙道:“阿风……快跑……”说着,他一个飞扑,将这劫匪死死抱住。
阿风:“阿白!”对方这么多人,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她是绝不可能丢下阿白一个人逃跑的。
劫匪果然被他激怒,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方梦白咬牙忍着,仍不肯松手。
哪怕知晓收效甚微……可,可总要做点什么……
劫匪大怒,一脚踢中他肚子,足将他踢飞丈远,生死不知。
阿风慌忙跑到他身边,将他紧紧抱起,两个人依偎在一处。
劫匪拔了刀。
阿风忙回身挡在方梦白面前。
劫匪走过来,伸手想要拽阿风的头发。
怕。怕得呼吸急促,浑身发抖。
可阿风反倒没有哭,她哆哆嗦嗦咬紧牙关。摸到手边的一块小石头。
哪怕跟阿白拼尽全力杀一个,也算不亏……
就在她豁出去,打算跟这劫匪拼命之际。
短暂失去意识的方梦白终于醒转过来,他睁开高肿的眼皮,就瞧见那柄往阿风头上落的银色大刀。
方梦白失了惊,想也没想,空手就扑过去夺刀!
刀刃切入他的手掌,几乎将他肉掌切成两半,方梦白疼得浑身冒汗,也不敢松手,他眼角余光已经觑见提刀围上前的众劫匪。
好在刀刃最终卡在掌骨间,他松口气,一横心,爆发出自己也没想到的力量,刀刃咯吱拉过掌骨,他用力将那把大刀抢了过来。
劫匪们已经逼近。方梦白强忍痛楚,将阿风始终护在自己身后,胡乱挥舞着鲜血淋漓的大刀。
……
残阳如血。
风中送来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方梦白怔怔地瞧着自己露出白骨的掌心。
他身前不远处,横七竖八,躺了足足有十一二人,还跑了有七八人。
……这都是他杀的。
阿风也呆住了,方才所经历的那一切仿佛是一场血色的噩梦。
要问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竟然一点也不想起来了。
方梦白仍怔愣愣站着。
阿风看见他,这才回过神来。
“阿白……?”来不及恐惧这尸横遍野,阿风只担心方梦白杀了那么多人会不会有心理创伤。
她慌忙直起身,跌跌撞撞朝他那边跑了过去,伸手去抢他手里的刀。
少年仿佛僵硬了。
脸上的神情却很淡。
他五根指头攥得紧紧的,阿风一点点,小心翼翼将他手指头抠了出来,赶紧将刀往地上一丢,回身抱住了他。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别怕。”
身后传来的熟悉的温暖,令方梦白冰冷的身子一点点回温,他如梦初醒,“阿风……”
阿风焦急地瞧他。
少年脸上的淡漠如化冻般一点点散去,他扯动青紫的唇角,鼻青脸肿的脸上却慢慢扬起个她熟悉的,温暖明朗的笑。
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如果说这笑原本还有假面的意味,可对上她通红的眼,方梦白的眼也不自觉红了。
少年眼眶通红,眼里霎时泛出水来,冲淡了她方才发怵的淡漠。
“阿风……”他含着泪,瓮声瓮气回。
劫后余生的少年夫妻二人,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哭完,方梦白问她还能不能走。
她的脚在刚刚的混战之中受了伤。
方梦白:“阿风你脚不方便我背你走罢。”
阿风:“阿白你的手……”
四目相撞,瞧见双方一个手残,一个脚瘸的模样,又都笑起来。
阿风:“但你的手——”
方梦白:“无妨,我不用那只手就是。”
他说着垂下那只手蹲下身。
阿风也没多犹豫就爬了上去:……要是那些劫匪喊人追回来就完了。
方梦白单手撑着她,垫了垫,“抱稳了?”
她环绕他脖颈,使劲点点头,“阿白我怕有援军,我们快走罢。”
方梦白闻言也不敢耽搁,背着她一刻也不敢歇,一直走到官道上,这才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经历过方才那样的苦战,又背了她走了一路。
阿风瞧他累得双腿都有些打战了,乌黑的鬓角都被汗珠子浸透了。
她想让他放她下来歇歇。
方梦白却摇头:“我走慢点就好。”
阿风挽起袖口,替他擦了擦汗,将脸轻轻贴在他肩头,去听他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
一拍,接一拍,有些急促,却很稳。
方梦白怕刚刚吓着她,一直温言跟她说话。
“阿风,都结束了……”
阿风:“嗯。”
他晓得她爱吃,就故意说:“前面就是镇子,我饿了,想吃肉夹馍,你呢。”
阿风闻言,胃里也一阵绞痛:“……我也想吃,好饿。”
方梦白:“那待会儿买四个,你两个,我两个。”
阿风:“吃得完吗?”
方梦白笑道:“怎么?瞧不起你相公?两个肉夹馍罢了,我现在能吃下一整头牛。”
或许是担忧语言苍白,他说着说着,突然又唱起了她教她的那首摇篮曲。
少年嗓音温醇,飘散在夕阳之中,仿佛黑夜前一个柔和的幻梦。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
这大半年来,每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都是他一直唱着她妈的歌来安慰她。
方梦白一边唱,一边背着她,一点点向前走。
夕阳的将两个人的影子捏成两个,长长地拖在地上。
月亮出来了。
月光亮堂堂地照着。
他们像是要一直走进月亮里。
第98章
……
那是她的阿白。
是哪怕日子再窘迫, 也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她好的阿白。
是哪怕手无缚鸡之力,被打得鼻青脸肿,也要将她护在身后的阿白。
可眼前, 少年淡淡微笑, 剑尖已经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生死关头, 过往的一切犹如走马灯一般历历浮现。阿风突然就很想哭。
本不应该哭的。
她怔怔地眨着眼。当务之急,是抓紧从他手中逃生,想办法让他恢复理智。她不断在心里头警告自己。
可一眨眼, 一颗豆大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眼泪落在方梦白的手背上,方梦白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少年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
下一秒, 两扇房门飞了出去,贺凤臣破门而入,抢到阿风跟前,将阿风护在了自己身后。
“二哥?!”阿风猛然回神。
贺凤臣微微抿唇, 面色极为难看:“阿风, 快跑。”
她本来还指望方梦白瞧见贺凤臣能恢复理智,毕竟他现在记忆错乱,正处于北斗灭门那晚, 那会儿他不认得她也总该认得贺凤臣。
没想到少年只讶了一秒,“升鸾……连你也来阻我?”说着就扑了上去。
阿风:???
怎么回事?!你们之前不是好兄弟吗?就这么塑料兄弟情?!
入了魔之后的方丹青战力可谓恐怖。
贺凤臣护着她且战且退, 房子从内部被激荡的剑气震得四分五裂。
虽然贺凤臣叫她跑,阿风又哪里能抛下这烂摊子不管。她抽空给沈仙容传了个讯之后, 就掐动剑诀, 又投入了战斗。
贺凤臣见劝不住,也不多言,不动声色跟她打着配合,帮她挡住一二她没来得及防备的攻势。
她修为虽然低, 却是极为熟悉方梦白跟贺凤臣的。
不用说话,不必交流,一个眼神,有时候甚至一个眼神也不用,她就能跟贺凤臣心有灵犀,配合得天衣无缝。
二人合作,竟也真将方梦白短暂困住。
这让阿风略有点恍惚:……她的实力竟然已经进步到能在方丹青的攻势下走几个来回。
可也仅仅只是困住而已。
被他二人交攻,少年脸上甚至浮现出惊讶,有趣之色,他眼眸微微发亮,仿佛小孩子看到极为有趣新鲜的游戏。
疯成这样,阿风也没了头绪,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一边躲避方梦白的攻势,一边努力喊他的名字:“方道友……醒醒,阿白,醒醒!”
方梦白:“嗯?我不是在醒着?”
阿风:……不是这个醒!
虽然不想哭,可或许是受过往的记忆影响,瞧见眼前这个六亲不认的方梦白,阿风的眼皮下面还是有些热热的。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一时不察,被方梦白剑光撩上左臂,鲜血淌了出来。
阿风并未觉察,她此刻满心都记挂在方梦白身上,大脑飞快运转着破局之法。
她芥子囊里多备了一瓶清心丹。
……再给他灌一瓶到底有没有用?
清心丹不同于其他丹药,无害纯天然,吃多了问题也不太大。
贺凤臣指尖垂落,宽大的袖口不动声色掩住了伤处,他一声不吭,指尖在手臂连点,仓促止了血,便又继续运转剑光默默配合她的攻击,继续同方梦白缠斗。
同时拍出流风琴,单手拨弦。
琴音袅袅,如松风寒月,皎然清冷,令人闻之神骨俱清,也冲淡了魔气对人心智的影响。
在贺凤臣的配合之下,阿风终于冲到了方梦白面前。
这无疑于是一个冒险的举动,她如今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清心丹在她发力的瞬间,被她瞬间捏碎成齑粉,朝方梦白兜头扬去。
方梦白登时扬袖屏息。贺凤臣一剑切断他袖口。
回雪剑劈面而来,来势凌厉凶悍,若被命中,重者重伤,轻者也非得毁容不可,方梦白不得不运转内力,去抵挡回雪剑气,内力流转,气息微乱,被迫吸入了不少粉末。
成了!阿风眼睛一亮。
眼看功成身退,她正要撤身,方梦白却在闪过贺凤臣的剑光之后,如鬼影一般猱身攻上来!
阿风脖颈一痛,就被他掐着脖子抓个正着。
阿风:怎么老爱掐人脖子,这到底是什么癖好?
少年笑吟吟。
四溢奔走的魔气吹动他乌发飞扬,袍袖如乌云滚滚,一看就很邪恶反派:“啊……一时失察,有你跟升鸾配合……是有些棘手。我倒是更好奇你到底是谁了。竟能令升鸾配合你……”
阿风眼冒金星:“……”她倒是想回答,你倒是先放开她先。
“我……”她嘴皮子颤动着,吃力挤出一个字。
方梦白似乎没有听清:“你?……是什么?”他上前几步,目露好奇,可掐着她脖颈的指节却不动声色又收紧了少许。
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她到底是谁!他就是想杀了她!
贺凤臣不自觉上前一步。
方梦白:“升鸾。”
他淡淡笑,“别动,否则,我手下没个轻重捏碎你这位朋友的喉骨,可就不好看了。”
贺凤臣面色微变:“放开她,换我!”
方梦白付之一笑,置若罔闻。
阿风眼前发黑,呼吸也越来越艰难,肺憋得几乎快要爆开了。
少年熟悉的,清雅的眉眼近在眼前。
曾见过他动人的温柔,如今命悬一线,阿风突然觉得很难过。伴随难过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委屈。
难道她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吗?被走火入魔的方梦白掐死?
“阿……阿白……”她断断续续,吃力地想唤回他的神智,一开口,眼泪又不由簌簌而落。
方梦白微微一怔,回过神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因为她的眼泪而发怔。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为何会为这女修的眼泪而触动?
难道是什么幻术不成?
方梦白眉眼间反倒被逼出一线很淡的杀意,他收紧指尖——
可她在哭。
黑白分明的眼里盛满了泪水,那眼里没有他熟知的,人之将死前的怨毒。
除却恐惧之外,更多的是浓浓的悲伤与委屈。
真奇怪,被杀的人竟然会因为凶手对她动手而感到委屈?
方梦白轻轻皱眉:头……又开始痛了。
她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令他不住发怔,心里滚过一阵细细密密的悸动,钩扯着肌骨都有些发痛。
他不由松开手,捂着头后退了两步。
贺凤臣及时抢上,将险些摔落在地的阿风抢回怀中。
“受伤没有?”他扶着她头,飞快地低声问。
阿风摇摇头。
“……少侠……”
正在这时,一声很轻的呻吟响起。嗓音微弱,几不可闻。
可死里逃生之后的阿风却清楚地听见了,她来不及去调整自己的情况,闻言大喜过望:“阿白?你清醒了?!”
贺凤臣抱住她的双臂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方梦白眉头紧蹙,捂着头,神色不断变幻,露出极为隐忍痛苦之色:“我……我在哪儿……北斗……?”
他捂着头不住呻吟起来。
一时间神色极为冷酷,一时间神色又是她极熟悉的柔软温润。
阿风见状,忙挣开贺凤臣,贺凤臣手臂下意识、徒劳紧了一紧,又默然松开。
阿风扑到方梦白跟前,抬起他一只手替他把脉。
真气随之沉入他肌肤之下,游走全身经络。好消息,方梦白体内的真气虽然仍处于狂暴的紊乱状态,但魔气的影响正在淡去。
阿风松了口气,却惊闻少年又开了口,这一次的语气又变了,嗓音透着浓浓的迷茫:“阿……风……?”
阿风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朝方梦白看去。
方梦白、方丹青虽然都会喊她阿风,可那细微的语气差异,唯有阿风自己才能觉察分辨。
非要说就是方梦白更显亲近。
方丹青更显疏离客气。
现下的这个声音,分明是……
“阿白?!”阿风心头狂跳,不敢置信地扶起他的肩膀。
是阿白吗?是阿白回来了?
她心里浮现出个大胆的猜测,并为这猜测心跳不已:“……你恢复记忆了?”难道入魔还有这副作用?
贺凤臣垂眸,指尖按上回雪剑,提防着方梦白再次暴起伤人的可能性。
方梦白怔怔地,目含迷茫地瞧着她。
他受了不轻的伤。这是无可奈何的,阿风跟贺凤臣的修为还不足以在不伤他的情况下,就能将他拦下。
“记忆?”方梦白怔怔学舌,他的青衣已经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衣。
说到记忆……大脑仿佛被一根铁钎刺入,翻搅。
……头,好痛。
少年扶着头,吃力地呻吟一声,将脸埋在染血的手掌之间,浑身抖如筛糠。
方梦白剧烈的反应将阿风吓住了,她心惊胆战瞧着他,不敢再多说话惊动他。
方梦白面色愈发苍白,下一秒竟直接昏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阿风:“阿白!”
她心里着急,正要扑上前,贺凤臣却快她一步,接住方梦白,转身交给刚刚赶来的沈仙容等人。
阿风怔忪。
沈仙容急步而来:“阿风!你没事吧?!”
贺凤臣走到她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抱起,不容置疑说:“你现在需要休息。”
方梦白被沈仙容接手。
阿风被贺凤臣送回了弟子房。
阿风虽然焦急方梦白的状况,却也知晓自己也受伤不轻,不可轻举妄动。
贺凤臣主动接过了照顾她的任务,坐在床边帮她上药,动作细致而轻柔。
阿风愣了下,这才想起刚刚贺凤臣似乎也受伤了。
他好像一声不吭。
她想到这里,顿时坐不住了,忙一把按住他手臂拦住他,“二哥……”
下一秒,就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绷紧了。
贺凤臣面色微白,像是疼的。
阿风吓了一大跳,赶紧捋起他袖口,看个详细。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小臂上不知何时多出一道寸长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已经略作包扎,但鲜血还是将纱布都浸红了。
“你受伤了?!”情急之下,阿风也顾不得什么保持距离不保持距离了,“为什么不说?”
贺凤臣轻轻推开她,将袖口重掩上,轻描淡写道:“皮肉伤,无妨。”
第99章
阿风:“哪里算皮外伤了。”
她看不下去贺凤臣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干脆一把攥住他的手,直接抢过伤药。
贺凤臣指尖一动,想要抽开手。
“别动。”她捺住他。
贺凤臣微不可察一僵。袖口已被捋起, 露出白皙劲瘦的小臂。
阿风转身又倒了些烈酒, 先替他清创。
到目前为止, 贺凤臣面色终于有了波动,他微动容:“阿风……”
“别乱动。”她头也不抬,动作细致, 还不忘问,“弄疼没有?”
贺凤臣:“……不疼, 只是有些……”
阿风关切:“有些什么?”
贺凤臣:“……”痒。
细细密密的痒意顺着指尖直抵心肺,心里仿佛漾开一阵暖流。
贺凤臣喉口动动,垂下眼睫:“……没什么。”
阿风奇怪地瞧他一眼。
“阿风。”贺凤臣突然正色唤她。
阿风:“怎么了二哥?”
“你……”贺凤臣顿顿,有些微讶地偏头, “叫我……二哥?”
他并未忽视她称呼的改变, 这让他感到有点开心。
阿风心情复杂:“……对。”
她刚刚算是发现了,让她装模作样,称呼他一两天贺道友也就算了。紧急情况下, 她脱口而出的仍是“二哥”二字。
这是她的本心,并非掩耳盗铃可解。
正如……阿白。
方才她或许也受魔气影响, 濒死前的走马灯,让她意识到, 她放不下。
她跟方梦白之间的感情, 并非她逃避五年,就能一笔勾销的。
既如此,那她的坚持又算什么?坚持跟方贺二人保持距离,难道欺骗的是自己吗?
这一刻, 阿风的心情很乱。
过往的回忆令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辜负了阿白。
或许是因为他们当初成亲太快了,过于仓促地进入婚姻,令她并未清楚地认识到“婚姻”的意义。
或许是因为方梦白跟贺凤臣从前的关系太过复杂。
总之她犯了全天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这是无可弥补的。
阿白已经作出了抉择,难道她还要辜负一直以来默默守候自己的贺凤臣吗?
“我很高兴。”贺凤臣说。
阿风被打断了思路:“……”
贺凤臣顿了顿,续接之前被她打断的话:“阿风,这一切是我甘愿,你不必介怀。”他指的是他受伤的事。
阿风苦笑:“怎么可能不记挂。”
“会很累。”贺凤臣倏道。
阿风一愣。
贺凤臣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会很累。”
“那你呢?”阿风反问,“你就不累吗?”
贺凤臣微感不解:“何出此言?”
阿风:“我不能给你回应……不累吗?”
她心还没那么大,能眼睁睁看着有人不求回报,无怨无悔地为自己付出。可能这就是她做不成海王的原因。
贺凤臣沉默半晌,“累,就会走开。”
他其实想说,她给的一切,他都甘之如饴,只要能陪伴在她身边就好。却又怕这样的话分量太重,再吓到她。
更何况,她并非全无情。
正如目下她仍瞧见他伤势,精心为他处理一般,她的真情流露,正是他坚持的理由。
阿风果然松了口气。她真的很感动贺凤臣的付出,却又很害怕他的付出。怂鸡如她,承担不起这样的压力。
她看着贺凤臣,他觉察到她的视线,不解地扬起浓密如扇的眼睫。
睫毛精啊……她感叹。
她看着他古画般的眉眼,又一次意识到了,她喜欢他。
也喜欢阿白。
同阿白相逢于微末,相濡以沫,少年夫妻,同甘共苦是真。
之后遇到贺凤臣。
从初见时的惊为天人,再到感激他作为领路人带领自己踏入修仙界——这个超越凡人寿数,有着白云野鹤,沧溟长鲸,仙人宝剑的奇异世界。
感激他作为最坚实的后盾,助她成长。也爱其神秘天真,心静气傲下的柔软脆弱,甚至于其清纯放荡。
她就是这样的,有一点色心,但没有色胆。
阿风:“……”累了,毁灭吧。开摆算了。大家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
发挥了现代人的摆烂精神之后,阿风的精神状态迅速恢复了平稳。也能冷静地跟贺凤臣交流方梦白的异状。
“二哥……你说阿白他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贺凤臣摇头:“尚无定论。”
“你想让他恢复记忆?”他抬起眼皮,敏锐问。
阿风一愣,喃喃,苦笑,“我……我不知道……”
“我当然是想让他恢复的。”
贺凤臣不动声色捏紧了骨节。
阿风话锋一转,“可又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他恢复记忆,或许又会觉得痛苦。我们两个都别扭。”
贺凤臣微不可察松口气:“一切未有定论,一切还要等他苏醒。”
“先休息。”最终,贺凤臣一锤定音,结束了讨论,也结束了阿风漫无边际的思绪。
第二天,阿风就从贺凤臣口中得到消息,方梦白醒了。
她经过一夜的修养,身体精神状态都好了不少。
阿风主动提出要去探病,贺凤臣不置一词,默默陪她出了门。
从弟子房到客房,仍要经过之前那片湖泊。
跟上回一样,阿风还没走到客房,就瞧见了湖边熟悉的青色人影。
少年坐在那块大青石上,衣袍曳水,面色苍白,神情怔忪。
“方道友?”阿风的呼唤拉回了方梦白的思绪。
方梦白瞧见她,一怔:“阿风少侠?”
阿风心在见他第一眼就跳到了嗓子眼里,此时细细观察他的神色。
见其病容倦淡,待她仍彬彬有礼,客气而生疏。
阿风:“……”心情就很复杂。
看起来是没想起来。
昨天他昏迷前,双目发亮,迷惘地唤她,“阿风”,那一幕仍历历在目。
她还以为经此一遭,他或多或少已经恢复了记忆。没想到仍是老样子。
阿风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松口气还是失落。
方梦白也瞧见她身后的贺凤臣:“升鸾。”
贺凤臣略略颔首,“你们聊。”说罢,竟真走到一边去了。
阿风跟方梦白都微微吃一惊。
两个人面面相觑。
方梦白:“……抱歉。”
他苦笑着首先打破沉默,“昨日我入魔,一定吓到道友了……”
阿风摇摇头:“……盯着你本来就是宗门派给我的任务,你入魔是喝药时正常的副作用。”
她还是有点在意。忍不住又旁敲侧击了一遍,“我看方道友昨日记忆错乱……”
方梦白点点头:“是……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看到阿风,方梦白的心情不可不谓复杂。昨夜发生的一切,他的确都已记不住了,仿佛一场光怪陆离,又没有逻辑的梦。
梦里频见阿风的身影,梦见她跟自己朝夕相对,举止亲密,仿佛举案齐眉的夫妻一般。
但这都是些很零散,错乱的片段。
想到这里,方梦白心里就乱得很。
……难不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对这少女,升鸾的心上人生出不可告人的心思,因此才会梦此种种?
想到这里,方梦白又忍不住瞧了一眼远处花树下站着的贺凤臣。
……升鸾如此信任自己,为他跟阿风制造相处空间。
他可知晓自己这位大哥的表里不一?
他真有点担心,昨日自己入魔时,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做什么不该做的了。
记忆最后只停留在女孩子哭着望着自己的那一幕,黑白分明的眸子被泪水洗得透亮,眼里仿佛有说不清的哀痛与委屈。
这令昨夜的他感到惊痛。
清醒之后的方梦白顿时意识到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阿风……”方梦白斟酌着又开了口,“多谢你这几日的照拂,我不日即将动身……回到淄州。”
阿风一愣:“回淄州?可你的魔气?”
方梦白温言:“已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了,这还要多谢你无微不至的照顾。前两日淄州传来消息,南辰那边又有了新动向……我不得不走这一趟。也已禀明沈掌门。掌门道,我昨日也算因祸得福,魔气已散出大半,至于后面的治疗,也不必急于一时。”
阿风觉得不妥:“可……”
可是什么呢?方梦白这一席话已经将前因后果都讲得一清二楚了。
正愣神间,方梦白已去回请了贺凤臣,“升鸾……我说完了。”
贺凤臣回到阿风身边。
方梦白微微一笑,瞧着花树下这一对并肩而立的少男少女。
一般的年轻,俊秀。
他强压下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竭力扬起唇角,以大哥的年长姿态含笑欣赏二人。
方梦白口气很温和:“既如此,那恕在下先走一步了。”
贺凤臣转身瞧向阿风:“你们说完了?”
阿风还是觉得有些措手不及,她还很迷茫啊。
她糊里糊涂点点头。
贺凤臣瞧了她两眼,什么话也没说,倏然拔剑。
剑光阻却了方梦白的去路。
方梦白诧异回眸:“升鸾?”
贺凤臣沉默一刹,嗓音里含着压抑的微怒,“留步。”
方梦白迷惘。
贺凤臣直直望着他,“……讲清楚,她还有话想跟你说。”
“二哥!”阿风猛然回神,瞧见这一幕,吓了一大跳,“你在做什么?”
二哥?方梦白心里一愣,她何时叫升鸾二哥?又为何叫他二哥?
他依稀记得,有些地方常叫情郎“二哥”,难道是取此意吗?一念既出,不免胡思乱想,心中酸涩更浓。
贺凤臣:“你不是有话要说?”
阿风:“……”她就是有点没回过神来。
“没有的事……”她赶紧劝架,“我就是有点走神……”
贺凤臣瞧了她一眼,召回回雪剑。令行禁止。
矜傲如他,竟颇有些像有着雪白皮毛的,阿风豢养的灵兽。
方梦白见了,又不自觉一怔,眼神微黯。
他竭力扬起唇角,“既然是个误会……那在下告辞了。”
贺凤臣并未出言挽留,他静静目注方梦白离去,等他彻底走远了,这才转身面向阿风。
阿风:“刚刚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动上剑了?”
贺凤臣言简意赅:“他伤你。”
阿风欲言又止:“他毕竟是你大哥。”
贺凤臣有点淡哂:“兄弟也有阋墙之时。”
他说完,又沉默好一会儿:“你舍不得他吗。”
阿风:“啊?”
贺凤臣语气生疏:“我可以帮你追回来。”
阿风:“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贺凤臣显而易见松口气。
而且他要真想留方梦白,刚刚早就留了。
他这点小心思,阿风看破不说破:“南辰的人闹事,他走了,你不走吗?”
贺凤臣摇摇头:“陪你。”
阿风一愣。
贺凤臣解释说:“当初是你让我照顾他,我照做了,如今你回来……自然要以你为先。”
虽然她多少也猜测出了贺凤臣这五年跟方梦白焦不离孟的原因,但听他亲口承认,她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为她当初一句请托,他当真身体力行践行了五年之久。
“二哥……”她低声说,“多谢你。”
“嗯。”贺凤臣垂眸,浅色眼瞳漾过星星点点的柔软。
想了想,又轻声重申了一遍,“你最重要。”
第100章
贺凤臣就此在仙霞暂住了下来。
一开始众仙霞弟子, 见他矜持冷淡,譬如大家闺秀,还不太敢接近。
但阿风常常跟贺凤臣在训练场上切磋练习。
经过赵家之危, 全仙霞弟子知耻后勇, 纷纷发愤图强, 丢下医术,开始苦练起武功。
贺凤臣剑术惊艳绝伦,渐渐地, 以叶凌云为首的几个仙霞弟子,实在忍不住, 大着胆子主动向他求教。
没曾想,贺凤臣大抵上是将仙霞视作岳家了。教习弟子时,语气虽然疏冷,但态度却很温和, 耐心而细致。
顿时, 向贺凤臣请教的仙霞弟子一时蜂拥而至。
另一边,阿风在方梦白走后,才知晓南辰到底在淄州又搞出什么事来。
天同死后, 南斗六星已去其四。
方梦白锐不可当,紫极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调动天机、天梁主动发起了攻势。
方梦白回转之后,跟天梁星君展开一场恶战, 但因为战场情势多变, 传到仙霞派后,信息又滞后了许多,二人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身处何方, 阿风也不太清楚。
方梦白的事暂且不论。
在修养数日之后,阿风又接到一样新任务。
因为赵家之前围山,山内物资短缺。有几样亟需的草药,由于地处偏远,采摘不易,非仙霞弟子亲自走一趟不可。
包括叶凌云在内的几个小辈弟子都分配到了指标。
至于阿风要采的药,主要是太清芝跟三一草几种,集中分布在仙霞以南千里之外的青山秘境之中。
接到任务之后,阿风就收拾行囊准备动身了,贺凤臣主动提出跟她同行。
多个人多个帮手,阿风也没拒绝。
几日之后,两个人赶到了青山秘境附近的青山城。
任务不重,时间也不紧,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在城中逛逛,感受一下各地的风土人情。
青山秘境,顾名思义,就是一片绵延不绝的苍翠群山,山内灵气浓郁,多生仙草灵植。有不少修士都会来此采药。
青山城地处群山脚下,城内的山珍跟药膳都很出名。
进城的第一天,阿风找到家酒楼,问店小二要了他家的头牌菜。
店小二端来一盆乳鸽汤。
阿风:“……”
贺凤臣:“……”
太地狱了啊啊啊!阿风看一眼,身边正襟危坐,白衣如雪,俊秀如玉的某·人模人样·鸟。
她内心狂敲木鱼:“呃要不叫人撤下吧?”
贺凤臣平静抄起筷子,果断下筷:“无妨。”
阿风看着汤里肥美的乳鸽肉:“住口啊这算不算同类相食!”
贺凤臣不解地移开筷子:“……只是鸽子而已,未开灵智。”
阿风叹气:“总觉得很有负罪感,吃鸡都不好意思了。”
贺凤臣筷尖一转,干脆挟了一块鸽肉放到她碗里,“……你可以吃。”
阿风:“我刚开玩笑的,你不吃了吗?”
贺凤臣摇摇头,“吃,只是不好此类。”
说着,挟了碗里的红枣枸杞慢慢吃起来。
阿风发现,贺凤臣吃东西的时候很文雅,嘴唇微动,几乎不露齿,小口小口咀嚼。十分大家闺秀。但动作却很快,食量也很大,那一碗红枣她都看不清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阿风大感新奇:“咦?二哥你真喜欢吃坚果这些?”
贺凤臣点点头。
阿风也不太喜欢吃鸽子,这锅乳鸽汤最后他俩还是没怎么碰。
倒是一盘野山菌辣炒鸡,被阿风配着白米饭大快朵颐吃完了。
撑得摸肚子的阿风:……太罪恶了,1111……
吃完饭,两个人下了楼去逛街。
路过坚果店,阿风又特地称了些花生、核桃、地瓜干之类的,又买了个小荷包,统统揣里面,给贺凤臣挂腰上了。
贺凤臣没说什么,但她感觉到,他好像还挺开心的。
她发现,他好像真的挺爱吃坚果的。
不仅会吃,还很会开。
她把核桃递给他,他不动声色收紧掌心,“咔”坚硬无比的核桃就如同纸皮一般碎裂了。
贺凤臣这才又细心挑出完整的核桃肉递给她。
阿风:“……”太感动了,小鸟把自己的核桃让给她吃。
两个人吃吃喝喝,逛吃逛吃了两天,当然基本都是阿风逛,贺凤臣在旁边付钱。
修真界地大物博,风土人情各不相同,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
她有时候只是看一眼,一转头,贺凤臣就已经在跟店主交涉买下了。
啊……可恶的有钱人。
当然,阿风还惦记着他们是来干正事的。
这两天里,她没少往药店跑,跟同行们打听清楚了哪里草药多,药效好,方便迅捷。
同行们果然指出一条明路。
因为占地辽阔,足有万里之遥,所以青山秘境入口也很多。
热心同行建议她们走后山那边的那条叫“神农道”的入口。
隔天,阿风就带着贺凤臣出发了。
贺凤臣腰间还好好地系着那一袋坚果,玉禁步压着,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两人沿着神农道一路深入,又花两天时间将所缺的芝草都采得差不多了。
阿风甚至还采到不少菌子。红伞伞,白杆杆……应有尽有。
嗯……乱吃菌子会中毒,但修士不在乎。
她一股脑采了许多菌子全塞进了特制的芥子药囊里。
差不多了。拍拍药囊,阿风正准备叫上贺凤臣撤退。
却没想到,她会在这里遇上方梦白。
而且还是被人围杀的方梦白。
起初只是贺凤臣撤退过程中觉察到秘境深处有动静,以防万一,他二人过去探查详细。
孰料赶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被人团团围住的那道青色身影。
方梦白身上的青衣已经染红成血衣,又因为时间太久,血迹干涸凝固成了棕褐色。
他身边所带的门人弟子都已牺牲,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势。
反观,天梁星君那边,战况就更惨了。
方梦白的脚下全是被他杀伤的南辰弟子,天梁也受了重伤,口鼻间不断溢出鲜血来。
两个人状态都不好,但相比较之下,还是方梦白更胜一筹。
他甚至还有心情微笑,温声细语劝降天梁:“……天梁星君,以你我二人如今的状况,再打下去不过是两败俱伤……在下侥幸,伤势较轻,到时候,在下或能捡回一条性命,只可惜星君一时英杰,何必非要给紫极那老儿陪葬呢?”
天梁生就一张长方脸,眉眼敦厚,行事也显稳重,闻言,不为所动,“方丹青,你如今落在我青要斩魂阵中,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如何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深知方梦白秉性狡诈如狐,因此不论方梦白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作置之不理。
见劝降落空,方梦白也只淡淡付之一笑,不曾放在心上。
两人一言不合,便又拔剑战在了一处。
阿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方梦白,她心里惊讶极了。
她跟贺凤臣,宛如小学生春游一般,误入现场,格格不入。
为免打草惊蛇,以便在合适时间进场。
她没急着立刻加入战局,而是拉着贺凤臣,借着青山秘境茂盛的草木遮掩,悄悄观察着战况。
两人之间,方梦白明显占据上风。
然而天梁处事稳重,剑走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方梦白一时也拿他不下。
这时候,阿风就对天梁口中的“青要斩魂大阵”十分警惕起来。
她问贺凤臣:“二哥你听说过这个阵法吗?”
贺凤臣摇头:“不曾。”
贺凤臣爱莫能助,阿风只能耐着性子继续旁观发展。
方梦白也深知不能久拖下去了。
天梁修行比他早个几百年,是当之无愧的长辈,修为远比他高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修为的累积,本就需要日复一日的水磨工夫,哪怕天才如他或者贺凤臣,也没有捷径可以走。
方梦白微感心惊的同时,天梁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此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
这连日以来的布局,围杀,本以为拿下他不过是瓮中捉鳖,没曾想,自己竟被逼到如今的地步。
他曾亲眼见几位同袍,被这少年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描淡写,拍碎元神。
甚至于,方梦白如今受这一身伤,主要原因还不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而是他身边的白鹿弟子,同天梁的手下战力悬殊。他前些时日不得不分神援救同门所致。
必须在这里杀了他!天梁转瞬之间,已下定决心。
此獠不除,必要灭亡他南辰!
哪怕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大吼一声,周身真气顿如排山倒海一般,尽数吞吐而出,朝方梦白兜头拍下!
数百年修为积累的真气,一夕之间,竟成重浪高叠之势,横荡日月。
方梦白的身形在这涛涛真气前,变得十分渺小柔弱,弱如柳絮飘蓬,似乎下一秒就会被这汹涌的波涛碾碎。
阿风看得心惊肉跳,差一点就没忍住跳出去援手。
可若真坐视自己被浪涛碾碎,那也不是方梦白了。
他仍是一片渺小的柳叶,柳叶是无法与巨浪相抗衡的,所以他没有反抗,他就着水势,柳叶随水悠悠漂流。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他立在浪巅,随浪扶摇而起,他出了剑。
剑气相撞的刹那,激荡出的气流,令周围的树木尽数被翻折摧毁,方圆数百里竟被夷为平地。
阿风眼睁睁看着自己身前的杂草灌木被掀飞。
她跟贺凤臣就这样闪亮登场。
阿风:“……”
反正已经藏不住了。
透过两人的交手,阿风已经对天同的作战风格有了大致的了解。她还观察了一遍四周,确认过了没有敌人阴谋潜伏。
既然已经没有了藏身的必要,阿风不假思索纵身跃入战圈!
“方道友!”
两道剑光从天而降。
落在方梦白面前,方梦白一诧:“阿风?升鸾?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阿风仰头瞧了眼面前汹涌的巨浪,拔剑出鞘,“方道友,我们来助你!”
贺凤臣略略颔首,也放出回雪剑。
三道剑光齐射,在天空合流成一道灿烂的剑瀑,直朝着巨浪攻去!
方梦白得了两个强有力的援手,顿时压力大减。
天梁面色大变,他瞧出三人之中,阿风的修为是最低的,便竭力向她这边发动进攻。
何曾想这三人配合极为默契,仿佛一体连婴一般,心灵相通,默契得令人发指。不论是谁受到攻击,其余两个人都能迅速回援。不论哪里出了纰漏,总有一道剑光能够及时替补上。
三个人,三道剑光,于广、大之处,如百川入海,合流成洪波千万,‘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细密之处,又字字珠玑,如织锦回文,密而精巧。
在此情况下,方梦白仍不忘说服天梁,他目光里含着一股悲悯:“星君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又何必再苦苦挣扎?”
天梁面色微变,冷笑说:“犯不着你来当这个假好人!”
他话音刚落,阿风,方梦白,贺凤臣三人只觉四周地动山摇,脚下烟雾匝地。
贺凤臣迅速挡在阿风面前。
方梦白神情微肃:“是阵法……小心。”
下一秒,地面泛起水波纹一般的繁复阵纹。
阿风心一沉:“这难道就是他口中的青要斩魂大阵?”
随着阵法启动,三人身前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风中跳出无数形容可怖,状如《山海经》中的妖兽出来。
这原是阵中煞气所化,实力不算太强,但胜在数量太多,又十分难缠。
方梦白见状,立刻停了手,对阿风跟贺凤臣道:“请二位助我破阵。”
说罢,干脆盘腿而坐,指尖为笔,在地上写写画画,推演起阵法来。
阿风跟贺凤臣都知道他在阵法上的造诣,因此都无二话。
两个人一左一右,不断将进逼的妖兽打退,为方梦白清理出适合思考的空间。
少年大脑飞速运转,额角已经冒出汗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
阿风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贺凤臣一剑斩断向她扑来的一只妖兽,语气微沉,提醒说:“方丹青,我们要撑不住了。”
方梦白嘴唇颤抖,面泛冷汗。
此时一只妖兽已经突破了阿风跟贺凤臣的防卫,朝方梦白扑来。
少年豁然睁眼,拍剑而起:“有、有了……”
“阿风,升鸾!走姤位!”
方梦白语气已经恢复了素日的沉静。
阿风也不懂这阵法运作原理,照做就是。
在方梦白有条不紊的指示之下,竟然真让他们穿过了大阵,直逼生门所在!
天梁就处于生门之中,见三人现身,他面色终于再难保持稳重。
“你们……竟当真让你们破了此阵……”他喃喃说着,不再啰嗦,将全身真气催发到极致,凝成一柄举世无双的巨剑,直接朝三人之中的方梦白当头劈下!
“阿白!”
阿风,贺凤臣立刻回剑去救。
突然之间,阿风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时间仿佛也变慢了,能够清楚地听见她体内心跳的回响。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她愣神间,突然,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发生了。
爆炸始于天梁的体内。
他自爆了丹田。
这或许是他一开始便已下定决心了的。
这一击只是障眼法,若大阵不成,便自爆丹田,与他们同归于尽。
生门顷刻间竟成了死门。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阿风双耳几近失聪,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看到的是贺凤臣不假思索,张开剑光,挡在她面前的身影。
轰隆!
青山秘境崩塌了一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嗡——
爆炸的灰尘散去。剑光如星辰瓦解破碎, 纷纷扬扬落下漫天的星屑。
天地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
阿风眼睁睁瞧着,贺凤臣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倒下。
昏迷前的那一刹, 贺凤臣顿足, 仍想竭力保持平衡, 身体却不受控制,摇摇欲坠。
阿风只能看。
看着那道从来默默跟随在侧,如影随形, 渊渟岳峙一般的身影,刹那间山崩石裂。
“二哥……”
“二哥?!”她大脑顿时就空了, 仿佛断了的弦。可她的身体却还在运转,甚至快于意识一步,扑倒了他面前。
“二哥!二哥!”她扶着他的头,一边拼命往他体内输送着真气。
贺凤臣昏迷前, 费力睁开眼, 无声地瞧了她一眼。见她安然无恙,他眼神明显为之一松。
随后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很快, 过重的伤势便令他迅速失去了意识。
鲜血如小溪一般顺着他外伤流淌,很快便浸透了他的素来一尘不染的雪白道袍, 也打湿了阿风的指缝。
她颤抖着去探他的呼吸……很微弱,但还好, 还有气。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她愣愣地掬着一捧鲜血, 就像是在做梦。今早不还是好好的。
前几日不还是好好的,他们还一道儿在青山城内吃喝闲逛……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她指缝间溜走,就像是留不住的生机,她竭力往他体内输送着真气。
很快, 方梦白拖着伤体也赶来。
剧烈的真气亏空令她眼前微微发黑。可她不敢停。
她不能停——
停——
“停……”
“阿风,停下!”
在她体内真气几乎输送一空的时候,方梦白喝止住了她,他扶着她肩头,神色肃然说:“让我来。”
……
清晨。
深山中的薄雾还未散去。
重重掩映的藤萝下,一道浅浅的溪水蜿蜒而过。
方梦白汲水回来,因为伤势,脚步仍有些许踉跄,他穿过遮天蔽日的高大密林,踏过疏疏的日光,来到被藤蔓遮蔽的一处山洞前。
洞内在方梦白连日的收拾下,已经打理得很干净了。
地面铺上了柔软的草席,阿风跪坐在席边,正在替席上的人输送真气。
每天三次,一次持续半个时辰。
榻上之人——贺凤臣,面色淡金,死生不知。
他双眸紧闭,唇瓣苍白而无血色,白色的道袍早在爆炸之中破烂染血。
爆炸来得太快,按理来说,她修为最低,理当受伤最重。可危急关头,方梦白跟贺凤臣替她挡住了巨大部分的余波。
其中更以贺凤臣离她最近,承受的伤害最重。
爆炸发生之后,她们所处的秘境一角崩塌。三人被困在青山秘境之中已逾五日。
回想贺凤臣倒下的那一刻,阿风到现在还觉得有点不真切。
就好像是一场噩梦。
方梦白赶来之后,接替了她的任务。两个人轮流为贺凤臣输送真气。
接下来五天,从来如此。
在二人不眠不休的照顾之下,贺凤臣终于脱离了危险期,而阿风也终于从那仿佛做梦一般的心惊胆战的日子里回过神来。
此时再瞧着昏睡不醒的贺凤臣……
阿风心里就……还挺不真切的。
说多么悲痛倒也不至于,焦急的眼泪早就五天之前就已经流干了。
如今每次看向贺凤臣的时候,她心里只会有些酸酸的,连带着眼皮下也泛起一股热流,忍一忍,就又能憋回去了。
榻上的贺凤臣,双眸紧闭,长睫垂覆,除了呼吸太过微弱,仿佛睡着一般,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这令他更多了几分静谧,仿佛睡着的月光。
阿风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会想:……他怎么能睡得这么安静呢。
之前,默默守候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怎么也能那么安静呢。
他难道就不会痛,不会失落,不会难过吗?
当他安静的时候,他心里都在想什么?
这一刻,阿风从未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恐惧与悔意。
如果二哥醒不过来怎么办?
要是之前对他能再好一点就好了……
为什么偏偏在她一点点解开心结的时候,却让他遭遇这种事呢?
贺凤臣若真醒不过来,那一定会成为她毕生之憾。即便是个陌生人,愿在危机之时微为了自己挺身而出,她也不可能毫无触动。
更遑论,她本就喜欢贺凤臣。
……
她心里涌生出股强烈的,想要弥补的渴望。
想他快快醒来,她迫不及待想要对他好,想要告诉他她的心意。
他会不会很高兴?
一想到他会高兴,她就满心雀跃,一刻也等不了了。这让她心里既泛酸,又含着不合时宜的兴奋。
直到一道熟悉的嗓音打断了阿风的思绪。
“阿风,擦一擦罢。”
阿风一愣,面前已多出一只雪白秀气的手,掌心摊开一条干净的手帕。
秀美绝伦的青衣少年,静静站在她面前,眼里含着隐约的担忧。
对上她视线,他轻声说,仿佛她是个易碎物品,怕惊动她一般。
阿风犹豫一下,接过手帕,“多谢。”
方梦白摇摇头,干脆在她身边坐下,“……升鸾还没醒吗?”
阿风:“还没……”
方梦白伸手放出一道真气,探入他体内,“按理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少年微诧,“怎会?”
阿风忧心忡忡:“我也正担心这个。”
方梦白又宽慰说:“我见他体内真气已经恢复流动,正在自发修复他体内伤势。少侠也不必太过忧心。”
他关切望着她,“倒是少侠,已经整整五日未曾歇息了,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阿风摇摇头,她现在哪里有心情休息,“我不累。”
方梦白忧心忡忡:“话不能这样说。升鸾舍身救下你,定然希望你平安无事,若为此拖垮了身体,岂非辜负升鸾一番好意?”
……好像也有道理,阿风有点被说服了。
方梦白瞧着她红肿的眼眶,微微一笑,心底微微有些发酸:“少侠且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是升鸾大哥,这里有我帮忙盯着。”
这五天里,他亲眼所见阿风待贺凤臣的情深义重。
……如果受伤的是他,她也会如此吗?方梦白禁不住想。
饶是清楚目下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可升鸾已经脱离危险期,他的思绪便有些忍不住跑偏了。
一开始,他并未想到会在青山秘境遇见阿风跟贺凤臣。
最主要的是阿风。
那次入魔,所见的心魔乱象,令他心头微凛,暗暗警惕,深觉自己不能再继续与阿风接触了,为此,他主动请辞,本以为只是年纪到了,身边久无女子,一时色迷心窍,阿风不过是偏巧出现在他面前,又偏巧颇合他脾性的少年人。
不见的时间一长,自会冲淡那点思春之情。
没想到,命运的反复无常又将他二人缘牵到了一起。阿风,又如前几次那般,神兵天降,出现在他面前,解他困苦。
见到她的第一面,他眼前骤然明亮。
非但没如他之前设想般的,淡了春心,苦苦的压抑的思念反倒顷刻间爆发反噬。
他见她宛如连日阴霾之中,会逢天光洒落,心中砰然,情难自禁,惊喜交加,暗暗浮想联翩:难道这是天意?在这偌大的青山秘境之中,二人仍能重逢,他跟她之间的缘分岂非上天注定?
只是当初情况危急,他也未来得及与她寒暄,说些话。
再然后就是天梁自爆,贺凤臣舍身了……
他当时也竭力去救了,奈何距离所限,仍慢了一步。
贺凤臣的受伤,仿佛给了他当头一棒,令方梦白突然醒悟过来。
升鸾仍在病中,自己却觊觎起了他的心上人……
贺凤臣伤重不醒,阿风眼泪淌了满脸,这五天下来,不眠不休,精心照料,一刻也未曾停歇。
可他瞧见她的眼泪,却无数次想,如果当初救人的是他……她也会如此照顾自己吗?这眼泪也会为自己而流吗?
这很下作,方梦白静静地想。
他自认不算好人,可即便做个坏蛋,也有品格的高低,他不愿做那下三滥的混账。
再说,自己跟阿风非亲非故,不过有过几面之缘,若他那时真为她舍身而死,恐怕她能在他坟前掉几滴眼泪,他便也甘心了……
想到这里,方梦白不免自嘲一笑,暗笑自己矫情。
若说在此之前,他本以为升鸾不过单相思,心底也还怀揣着点隐秘的期望,自己未尝不可,这五日所见,则是彻底打破了他的妄想 。
阿风跟升鸾之间明显有情……哪里容得他在这里胡思乱想?若让二人知晓,他这个当大哥的,不担忧兄弟的伤势,反倒在这里想这些没边际的东西,可真就无地自容了。
他正胡思乱想间,听闻阿风犹豫道:“那……就拜托方道友了。”
她被方梦白说服了。
一连五日不眠不休,真气也早已消耗殆尽,阿风早就坚持不住了,之所以还能照顾贺凤臣,完全是靠毅力在坚持。
说到这里,她不禁佩服起方梦白来。
他也受了不轻的伤,这五天下来,又是忙着输送真气,又是忙着剩货汲水,采摘野果,打扫山洞等一应小事,竟也未见他露出多少疲态。
此刻,更是微笑着朝她点点头,说不尽的从容淡泊,清雅舒朗:“这是自然,升鸾托付给我,少侠放心罢。”
阿风这才走到角落里,来到方梦白一早给自己布置的草席前。
待见那草席,她微微一怔。
干草柔软,枕边不知何时被他放了一捧明黄色的迎春花。
难得有心了。
她下意识扭头去瞧方梦白,他正用帕子蘸了水细细擦拭贺凤臣皲裂的唇瓣。
……原来在她没觉察的地方,他已做了那么多。
她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从前两个人初相识的时候。
可眼前的少年温和高雅的姿态,又仿佛提醒着她这是方丹青。而不是她的好脾气,接地气的阿白。
都流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是别多想了,阿风摇摇头,压抑住胡思乱想,闭上眼。
翻来覆去,睡不着。
人累过头,反而精神高度紧张,怎么也睡不着了。
或许是她翻身的动作太吵。
方梦白温言问:“少侠睡不着吗?”
阿风老实道:“对,累过头……脑子反而特别精神……”
方梦白想了想,主动道:“我……曾经听过一首歌。”
阿风:“什么?”
少年抿唇腼腆一笑,换个姿势,扶着膝盖,轻轻启唇:“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
阿风浑身一震!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
她吃惊地瞧着方梦白。
方梦白微讶不解回望:“怎么了?”那神情瞧不出恢复记忆的样子。
阿风默默又坐回去,“没什么……”
可能是见她反应太剧烈,方梦白解释说:“我也不知晓这首歌究竟从何处听来……”
他低吟浅唱,抬起脸,淡淡一笑,眉眼多了几分忧郁落寞:“只是觉得,这曲调柔和,极易安眠……抱歉,献丑了。”
阿风:“没有的事……”
再听到这首歌,她心里微微发酸,瞧瞧方梦白,又瞧瞧昏迷不醒的贺凤臣,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方梦白:“倘若少侠不弃,我便唱给少侠听,可好?”
阿风点点头:“你唱得那么好听,我怎么会嫌弃。”
方梦白莞尔一笑,复又启唇,轻轻唱起来。
伴随着少年温柔的清唱,阿风的思绪仿佛也渐渐回到了从前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意识一点点,一点点沉下去。
她睡着了。
方梦白止了唇,凝视着她的睡颜,心里突然被一阵柔软击中了。
注视着一个姑娘的睡颜,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更遑论这姑娘是义弟的心上人。
他应该移开视线的。
可这一刻,他突然一动也不想动,半晌,方梦白轻轻叹了口气。
他多希望,贺凤臣能晚一点,再晚一点醒来。若他苏醒,恐怕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戏。
又希望,他能在这一刻,在下一秒就醒转,免她受太多担忧与折磨了。
第102章
又过一天, 贺凤臣仍未苏醒。
阿风休息了一天,自觉精神了许多,不论方梦白再劝, 她也不肯再去睡了。
实际上, 她很害怕。
害怕贺凤臣会这样一睡不醒。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 她鼻尖就有点发酸,眼眶也有点发胀。
突然,一方手帕轻轻抵在她眼角。
阿风吃了一惊。
愣愣地瞧着突然为她揩泪的方梦白, “方道友……?”
方梦白也一怔,少年脸上如梦初醒, 飞快地变幻过吃惊,羞愧,懊悔等等复杂的情绪。
“抱歉……我……阿风。”
“我只是瞧见你……擦一擦……”他垂下眼睫,便迅速背过身。
……方丹青怎么会给自己擦眼泪?
阿风愣了半晌。
他不是阿白。
她跟他还只是点头之交。
阿风觉得他这个行为太过诡异, 不过对方显然也自知不妥, 她也不好意思逼问。
这个时候装傻就对了,攥着帕子迅速一抹眼角,阿风磕磕绊绊:“多……多谢。”
方梦白仍背对着她, 嗓音微涩,闻温言回复:“不要紧。”
洞中的篝火, 火势已经变得微弱,他拣起地上的枯枝, 丢入篝火中。
火光劈剥跃动的刹那, 方梦白动作一顿,不禁多看了一眼草席上的人。
贺凤臣眼睫微不可察动了动。
“升鸾?”方梦白微诧,还当自己错看,忍不住又瞧一眼。
阿风:“什么?!二哥醒了吗?”
她忙起身近前查看。
方梦白让开一点:“你瞧……”
二人注视之下, 贺凤臣缓缓睁开眼。
幽幽的火光,映照少年过分苍白以至妖异的脸庞。
阿风惊喜:“二哥,你醒了?”
贺凤臣一睁眼,目光便四下梭巡了一圈,瞧见她,微不可察松口气。
“嗯……”
他刚苏醒,还有些怔忪懵懂。
阿风慌忙扶他坐起。
贺凤臣低低问:“……你没事吧。”
阿风哪料到贺凤臣醒来第一句话是问她安危,她鼻尖忍不住又一酸:“我当然没事,你挡在我面前,我能有什么事?”
贺凤臣问:“我睡了多久?”
方梦白叹息着主动插话:“已经整整五日了,阿风很担心你,升鸾。”
阿风二字,由他喊出,有些他自己也未觉察的亲昵,贺凤臣眼睫微动,一言不发。
阿风:“太好了,二哥,你终于醒了。”
贺凤臣静静瞧了方梦白一眼,抬起那苍白的几无血色的面孔。
四目相对。
方梦白顿了顿,体贴地站起身,“我出去走走,你们聊。”
一直目睹他出了洞口,贺凤臣这才垂下眼睫。
“二哥你渴不渴?”瞧见贺凤臣面色不好,阿风转身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
这就要感谢芥子囊的存在了,不论是床柜桌凳,还是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能随身打包携带。
贺凤臣抿了一口,润了润唇瓣,嗓音微哑:“多谢……”
她接过杯子,见其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感到一阵后怕:“你吓死我了。”
贺凤臣歉然说:“抱歉。”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贺凤臣放下茶杯,合上眼,难得沉默。
阿风一愣,本以为见到贺凤臣苏醒,两个人会有很多话要说。比如,她还没好好感谢他救命之恩,比如……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说明自己的心意。
可没想到,贺凤臣病容倦淡,似乎无意多言。
她也不好打搅他,只好捺下满肚子的疑虑,轻手轻脚收起茶杯。也不知是不是心不在焉,茶杯从指尖滚落,发出“砰”的闷响,贺凤臣睁开眼。
阿风:“对不住,吵醒你了。”
贺凤臣沉默着,摇摇头。
“阿风……”他突然抿了抿唇角,斟酌着开口。
阿风意识到他似乎有话要说,“二哥,你有话说?”
“我……”贺凤臣抿唇,迟疑,“……没什么。”
阿风看他三缄其口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二哥,你有话就直说。”
贺凤臣一顿,故作风轻云淡:“……我昏睡的这些时日,你一直……跟方梦白在一处?”
阿风:“呃对。”他醒来问的第二句话就是这个?
贺凤臣沉默半晌,“他欺负你没有?”
等到他第三句话出口,阿风终于从他委婉的语句中听出了潜台词。
她好气又好笑。
自重逢起,装得这般风轻云淡,其实心里在意得很吧。贺凤臣此言一出,她反倒放松了下来,整个人也变得轻盈。
因为下定决心要对他诉说自己的心意,阿风反而不着急了。
就像是为过生日的朋友精心准备了个生日蛋糕,她想要尽量延长蛋糕出现的时间,以便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她故意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贺凤臣指节不动声色捏紧到泛白:“……他喜欢你。”
阿风有点懵:……方丹青喜欢她?她怎么没看出来?
“……不至于吧?”
对,是方丹青,不是方梦白。她自觉还没这么大的魅力让不过几面之缘的方丹青喜欢上自己。
贺凤臣看了她几眼,见她懵懵懂懂,闭上眼,一副不想跟她说话的样子。
阿风赶忙唤他名字补救:“贺道友,贺二哥?”
贺凤臣只眼睫毛动动。
“你……生气了吗?”
“没有。”贺凤臣睁开眼,一字一顿,硬邦邦回。
“你别多想……我跟方道友之间的确没有什么。”阿风老实解释说。
贺凤臣沉默。
这五天时间里,他虽然昏迷,但神智时而昏蒙,时而清醒。
他能听见外界人走动时的脚步声,说话声,自然也能听见方梦白趁他昏睡时多番忙活,又是唱歌,又是拭泪。
偏生,他并无身份资格去阻拦这一切的发生。
既已下定决心,默默守候在她身侧,他本不应该奢求别的。哪怕她跟方梦白破镜重圆也无妨。可人的感情,又怎能受理智控制。他唯独怕她夫妻二人和好之后,将他又弃之若敝履了。
一念既出,贺凤臣亦觉自讨没趣,顿了顿,偏过头,飞快道歉:“……抱歉,你无需向我解释……”
少年垂下长睫,凝望着眼前的篝火,不再多言,清润面庞别有一番寂寥。
阿风瞧在眼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干脆凑近问。
贺凤臣没想到她会突然凑近,怔了半秒,眼睫微颤。
本有些不太适应,可触及她清明的双眼,心底突然平静了下来。
“因为我害怕。”贺凤臣坦然说。
阿风一愣。
贺凤臣平静说:“我害怕你会跟他旧情复燃。”
阿风:“……怎么会,你想太多了。”
贺凤臣静静盯着她,仿佛在探究她的真心。
阿风低下头,随便捡了根枯枝在地上戳戳画画:“二哥,你为什么救我?”
贺凤臣沉默:“想救,怕你受伤,仅此而已。”
阿风:“你对我这样好,让我如何回报?”
贺凤臣淡淡吐出几个字:“以身相许。”
阿风:“二哥你明知道……”
贺凤臣不置可否,不再多言。
过一会儿,阿风才说:“二哥,你变了真的很多。”
贺凤臣问:“变了哪里?”
阿风挠挠头:“以前你跟个魅魔似的,又争又抢,我还怪不适应的。”
贺凤臣问出个诛心的问题:“是现在好,还是以前好?”
阿风果断端水:“呃都好?”
阿风闷闷:“其实在你昏睡的那几天时间里,我想了很多。”
贺凤臣漠然说:“但说无妨。”
阿风心跳开始变快,喉口也有些泛干了:“我在想我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贺凤臣一怔:“阿风……?”他预感到什么,心跳都忍不住加快了。
阿风:“我算是明白了,我们之间是断不干净的……而且我没有办法骗自己,在我心里,仍将你视作二哥……”
贺凤臣暗暗握紧指尖,他面色仍然苍白,但脸颊却慢慢浮现出生的红润,乌黑的眼也渐渐被点亮。
阿风:“二哥,我见你昏睡,真怕你一睡不醒,我当时很后悔……后悔之前对你那样客气。我……”
直白地吐露心意毕竟还是太羞耻了,阿风磕磕绊绊半天,才豁出去低声说:“我想我还喜欢你……”
贺凤臣的乌眸刹那间放出惊人的璀璨亮光。
阿风鼓足勇气,一口气说:“我那时真的很后悔,与其欺骗自己,伤害你的心意……不如惜取眼前人……”
她话还没说完,也说不完了。
因为贺凤臣面色动容,已经不顾伤体,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阿风!”
“二、二哥?”阿风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被他吓了一大跳,迟疑好一会儿,才反搂住他。
贺凤臣将脸埋在她肩窝,默默地,紧了紧,又紧了紧双臂,像生怕她会突然飞掉一般,阿风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二哥……松开点……憋死了……”
贺凤臣一顿。
他就像个护着糖果的小孩,怕被人抢似的。稍稍松开一点又飞快抱住,语气急促不稳:“……当真?”
阿风憋得眼冒金星,断断续续:“包的……”
贺凤臣抱着她不再说话,仿佛在默默感受,确认她言语间的真实性。
阿风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说实话,她心里也挺高兴的……仿佛心结被打开。
算了,他愿意抱就让他抱着罢。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阿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指尖犹豫着摸上他乌黑如水的长发。
但没想到,只过了一会儿,贺凤臣突然就松开她。
她惊讶。
贺凤臣顿了顿,语气有些小心翼翼:“……阿风,你不后悔吗?”
阿风纳罕:“我后悔什么?”
贺凤臣:“……你喜欢方梦白。”
阿风一愣,事到如今,过尽千帆,她没再遮掩,痛快承认了:“是,我喜欢阿白……”
她就是同时喜欢上了两个人。
贺凤臣沉默,扣着她腰身的指尖不由松开少许。
……
到底又不甘罢手,忍不住又紧紧捏住,搂得比之前更紧:“你……不准。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你既已答应我……理应对我负责。”
第103章
贺凤臣语气急促凌乱, 颇有些蛮不讲理的骄横。由这些小动作可见其心神剧烈摇动,几乎拧巴成了麻花。
阿风心里有些软软的,叹口气, 主动伸手去摸他的指尖。
他指尖冰凉。
阿风插入他指间。
贺凤臣摸索着, 反握住了她, 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的。
见他呼吸稍稍平静下来,阿风这才解释说:“我的确很喜欢阿白……毕竟我跟他少年夫妻……一路扶持着走过来。但正是知道我喜欢阿白……很喜欢很喜欢阿白……更帮我确认了我也喜欢你这件事。”
“哪怕我那么喜欢阿白, 我仍喜欢上了你,二哥。”阿风郑重说出最后一句话。
贺凤臣浑身一震。
阿风分不清, 这两种喜欢孰轻孰重。
她原本就是个极容易动摇的人。谁处于弱势,她就会自然偏向那一方。
贺凤臣这次重伤,却让她知道。她已经对不起阿白了,不能再对不起二哥了。
原因很简单。
因为贺凤臣喜欢她, 而她也喜欢贺凤臣。
“阿风……”本以为自讨没趣, 没曾想峰回路转,贺凤臣心情激荡,情难自已, 低喃着,去吻她的唇。
阿风略有些羞耻地闭上眼。
贺凤臣仿佛怕惊动什么, 吻得很轻,蜻蜓点水一般, 一触即分。还是阿风想他患得患失, 主动回吻了过去。
贺凤臣始料未及,身子又颤了颤,迅速反客为主,与她唇齿默默交缠了好一会儿。
洞内, 篝火静静燃烧着。
分开时,两个人呼吸都有些急促跟凌乱。
阿风脸颊发烧,实在没那个勇气抬头看他,干脆就埋头拉了贺凤臣一缕长发玩。
她默默玩他头发。
贺凤臣柔哑的嗓音回响在她发顶:“阿风,我……”他难得语不成句。
心里满胀得几乎快要炸开。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却恨嘴笨,成了茶壶里煮饺子。
他磕磕绊绊道:“我……很高兴。”
阿风:“高兴什么?”
贺凤臣忍不住又抱紧她:“高兴这次受伤……”
阿风差点应激。失而复得,她算是理解老一辈人的为啥不让说晦气话了:“别别别,话不能这样说,晦气,呸呸呸!”
贺凤臣从善如流:“嗯,我记住了。”
一阵安静之后,贺凤臣再度开了口。
他难得有这么多话想要说。
他顿了顿,“阿风,你方才问我,为何从前争,现在不争了。
“那是因为,从前,我是后来人。你与他,少年夫妻,相伴相识,情比金坚……你们那些共患难的过去,太宝贵了,我不能插足,我很嫉妒。而我是后来人……自然要用些不入流的手段争抢。”
阿风揣着明白装糊涂,打断他:“什么样不入流的手段?”
贺凤臣又顿了须臾,脸颊泛起微微的红晕,他半靠着山壁,仰面向她索吻。
阿风一愣。
可能是太久没跟贺凤臣亲密接触了,她咽口唾沫,竟有点像打工回来看见魅惑娇妻的丈夫,紧张得嘴巴发干。
贺凤臣见状,干脆直接拽住她领口,轻轻一扯,她被迫倾身,没了后悔的机会。
紧接着,一双柔软的薄唇覆压上来,他堵着她的唇,轻轻辗转了一会儿,就探入了舌尖。
“这样……”他在她耳边-
又是个绵长,温柔,磨人到极致的亲吻。
不知过了多久,阿风才从这温柔乡中迷迷糊糊找回神智。
……方梦白还在外面。他们还在青山秘境……
她想到这里,觉得不妥,想要推开,但又想到如今的阿白已经是方丹青,而贺凤臣又等了太久,等这个亲吻等了几乎五年。
算了,让让他吧,她心一软,反手正要回抱住他。
耳畔熟悉的嗓音突然炸响:“阿风少侠我……!抱歉!”
方梦白原本正步履匆匆往山洞里赶,乍见眼前这一幕,少年一愣,一个急刹车,慌忙转过身歉疚说:“抱歉……打扰二位了……”
贺凤臣放开阿风。
阿风慌忙理衣起身,“呃方道友……”
哪怕明知眼前这人是方丹青,阿风还是怪不自在的,心跳砰砰:“你有什么事吗?”
方梦白这才转过身,唇泛苦笑,神色尴尬:“……并无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在外面闲逛,好似瞧见了一条出路,想叫少侠一同探探路。”
“二哥你看。”阿风扭头征询贺凤臣的意见。
贺凤臣并无被打扰的不悦,他略略颔首,轻声叮嘱:“注意安全,小心行事。”
方梦白适时出言:“呃……抱歉……是我打扰了两位,探路的事倒也不必急在一时,明天再看也是来得及的。”
说罢,他竟又爽快钻出了洞口。
徒留阿风跟贺凤臣面面相觑。
阿风:“他走了。”
贺凤臣:“嗯。”
方梦白从出去到进来,虽然全程不到一刻钟,不过阿风跟贺凤臣还是被他搅没了兴致。
毕竟,方梦白是他二人越不过去的坎。
阿风想到这里,又有点沮丧地坐回到篝火前。
气氛霎时又陷入了沉默。
阿风有意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僵局,就故意打趣说:“二哥,我刚没想到你会这么大度。”
贺凤臣不解:“何出此言?”
阿风:“我还以为你不会让我跟阿白去呢?”
贺凤臣摇摇头,神情有种正宫般的从容:“得了你的承诺,已不必争抢了。”
阿风:“……”
贺凤臣偏头问:“是么?”
阿风哪里敢说不是,跟个老实的妻管严一样结结巴巴回:“是,是。”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敏锐说:“阿风你还在乎他。”
阿风一愣。汗流浃背了,“二哥……”
贺凤臣倒是很平静:“无妨,你不必紧张,我不在乎这个。”
他说:“你与他本是夫妻,自认识你那天起你就记挂着他,我早已习惯,又怎会计较这个。”
阿风:“……”这算小三的觉悟吗?
贺凤臣摸索着,握住她的指尖,阿风反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
贺凤臣眼睫颤了颤,指尖也微微痉挛。
他默了默,抛出一枚重磅炸弹,“……阿风,你有没有想过,玉烛为何会服下断情丹。”
阿风一愣。贺凤臣的话戳中了她心底的隐痛,竟让她一时失语。
贺凤臣看着她:“或许,他是给你选择的自由。”
阿风:“选择的自由?”
贺凤臣:“他知晓我绝不可能放弃你,哪怕他服下断情丹仍有我陪伴在你左右。届时选择我,或者选择他,则全由你的心意。亦或者……另有两全之法。”
他语气太过笃定,阿风的心又被弄乱了。
贺凤臣见状,安慰说:“所以你不必太过介怀,也不必觉得,太对不起他。”
阿风大脑都有点宕机了:“说这些没关系吗?”
贺凤臣:“没关系,我原本也不想说的。”-
一轮孤月冷冷清清,悬挂天空。
方梦白仰脸望着月亮。
千百年来,月亮照耀着失意的人。
可方梦白没想到,自认疏拙磊落如他,如今竟也成失意的人了。
一想到方才所见,他舌根就止不住的发苦。
少男少女亲密相拥吻,没有情欲,交错的眼睫毛,满是度过生死难关之后,心意相通的脉脉温情。
不久前,贺凤臣不动声色迫他离去。他出了山洞,四处走了走,却仍忍不住牵挂洞内的动静。
思来想去,折回洞口,正巧瞧见他二人相拥吻。
当时,他脑子里嗡地一声,什么也没想,等回过神来时,已故作误入打断了这二人恩爱。
他究竟都做了什么?
若说之前瞧见阿风跟贺凤臣亲近,他只不过是些许彷徨不甘。方才所见,心脏便好似被一阵强烈的惊雷般的酸楚攥紧了。
也就是在刚刚,在上一刻,方梦白蓦然惊觉,他似乎真的喜欢上了阿风,那个义弟的心上人。
这样的认识来得太晚了。要是他早早醒悟,说不定还能觍颜跟贺凤臣竞逐一番。毕竟,乾坤未定,他也只是单相思不是吗?哪会像如今这般,刚醒悟就为时已晚,丧失了角逐的资格。
阿风当真快成他弟妹了。
他还能如何?方梦白自问。难道要如那个荒诞的梦一般,抛下一切礼义廉耻去强取豪夺吗?
他从未喜欢过别的女子。
方丹青喜欢的女子……他一定要得到吗?哪怕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弄到手?
方梦白心潮起伏,心里来回几个挣扎。
一想到他离开之后,他们说不定又会继续之前被他打断的事,喁喁说着情话,他心中就倍感煎熬。
他到底无法坐视,等了片刻,方梦白就又回到了山洞。
瞧见洞内光景,方梦白暗暗松了口气。
贺凤臣伤重初愈合,身子不好,不能支撑太久,又躺回了草席上。一双眼紧紧闭着,不知到底睡着没有。
阿风正守在他身边调息。
方梦白去而复返,阿风有点惊讶:“方道友,你回来了?”
少年定了定心神,微微一笑,“嗯……”
他瞧一眼贺凤臣,关切地放轻了嗓音:“升鸾睡着了?”
一见到方梦白,阿风不禁就想起贺凤臣的话。
……或许,他是给你选择的自由。
阿风:“对,他刚歇下。”
方梦白松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又要打搅你们了。”
阿风:“……”这话她没法接,他以为他俩在洞里都干啥呢,她跟贺凤臣看上去也没这么饥渴难耐吧?
阿风嘴角抽搐:“不至于……”
方梦白莞尔:“你们少年爱侣……亲热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阿风……不,我现在是不是该叫弟妹了?”
阿风:“……”坏了,这话她真的没法接了。
“道友之前就叫我阿风少侠,之后还这么叫吧,怎么舒服怎么来。”她含糊道。
方梦白温言:“也好。”
少年清润的脸在篝火的映照下,似乎散发莹莹光泽,他扭过头,瞧了贺凤臣一眼:“我之前还担心……升鸾年纪轻,之前有未曾接触过女子,阿风,你是他第一个。我担心,他伤重初愈,心情激荡,对身子不好。”
方梦白语气柔柔淡淡,极近体贴。阿风却总觉得他这话说得怪怪的。
草席上,贺凤臣眼睫微不可察一颤。
方梦白这话说得贺凤臣好像多欲求不满一般,阿风替他解释:“二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的身体,他心中有数。”
方梦白:“的确,更遑论还有阿风你在身边照顾。”
他叹息,“他性子天真,经常有小孩子的脾气。他母亲又去得早。我一直放心不下,如今有阿风你相伴在侧,我便放心了……”
贺凤臣指尖默默捏紧了,耳尖微微一动,专心留意阿风的回答。
阿风没多想,甚至觉得小孩子脾气挺准确的,她还挺喜欢的:“嗯,二哥难得赤子之心。”
贺凤臣微不可察松口气。
方梦白柔叹:“……确是如此。倒是我关心则乱,有些失言了。”
少年掸袖微笑,“阿风,我与升鸾相交多年,他生活中有些迷糊,我这做大哥的平常才会多关心啰嗦几句,你不会恼我多事吧?”
阿风:“……”你之前入魔,一秒想通,瞬间朝他扑上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怎么会……”这话说出去阿风都觉得有些诡异了,“有方大哥你关心,是他的福气。”
第104章
方梦白:“那就好, 你或许也听说过,我双亲去得早,所以我其实是在白鹿学宫长大。入门时间早, 便忝居了个大师兄的位置。
“身为大师兄, 有时候不得不负担起师兄的责任来, 照顾同门……许多师弟师妹其实都是我一手养大。”
方梦白歉疚说,“日子久了,难免就婆婆妈妈, 啰里啰嗦了些,教你见笑。”
男妈妈超级时髦好吗?虽然阿风瞧不出他到底有多黯然, 还是安慰说:“我之前见到白鹿学宫的弟子,个个都十分崇敬你,道友对师弟师妹们的好,他们都看在眼里的。”
方梦白目光黯淡:“只可惜, 此次损折了我不少白鹿弟子。”
但少年很快又一弯眉眼, 扫去眉间阴霾,甜甜笑了,笑容舒心:“多谢你, 阿风,跟你聊天我很高兴。”
阿风挠挠头:“我好像也没做什么, 不过你高兴就行。”
“说起来,你伤势如何?”方梦白微微蹙眉, 顺势关切说, “可还疼吗?”
“这些时日辛苦你为升鸾传输真气……他能醒来耗了你不少灵气吧。”
阿风:“灵气又不是不可再生,慢慢调息总能调养回来的。”
方梦白不赞同:“话虽如此,灵气毕竟是咱们修士之根。若阿风不弃,可否让我帮你瞧瞧?论伤势处理我不如你, 但于灵气一道……也算有些研究。”
阿风想了想,也确是此理,就没拒绝。
方梦白让她伸出手来,她照办了。
少年伸出两指,轻轻搭在她腕间,与把脉的手法一般。
只不过,他指尖同时放入一缕灵气,顺着脉象,沉入她四肢百骸,丹田经络。
方梦白的灵气温和而清润,仿若一股涓涓细流淌过全身,气走得也极为克制,点到即止,除了帮她理顺了连日以来有些躁乱的真气,并不作过多的停留与冒犯。
“怎么样?”阿风问。
方梦白松口气:“……除却有些亏空紊乱,瞧着确无什么大碍。”
阿风:“那就好。”
少年微微一笑,正要提袖抽手而去,目光却在撞上她视线时,陡然一怔。
太近了。
他们之间离得太近了。
因为要帮她理气,两个人的距离也在无形中缩短。近得甚至能清楚地瞧见对方的眼睫。
女孩子柔润的脸蛋,就近在咫尺。在篝火的映照下,散发淡淡的微光。
乌黑的眉眼,淡樱色的唇瓣,仿佛下一秒就会作出一颦一笑,等种种动人情态。
火光朦胧,使眼前一切犹如梦中。
方梦白不由看得怔住。
阿风见方梦白微露怔忪,后知后觉也感到不对劲了。他古怪地瞧着她,目光甚至有些直勾勾的。
篝火的微光,照耀得他肌肤细若白瓷,眼睫如蝶翅般轻轻颤动着。
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情动,仿佛梦游一般,双颊也泛起淡淡的晕红。
阿风呆了。
自重逢以来,她所见之方梦白,甭管芯子如何,表皮总是一派儒家君子,克己复礼的风度,何曾见其如怀春少年,态生红晕?
气氛太诡异了。
“方……道友?”阿风硬着头皮打破了二人之间这诡异的安静。
方梦白猛然回神。
他听见了,从这梦中短暂清醒过来。可他不太想动,一股奇异的慵懒将他击中,他一动未动,唯独目光一眨不眨,贪婪地瞧着近在咫尺的阿风。
她额角泛出细汗,双颊泛出绯红,不知道是觉得羞窘,还是被篝火的光照的。可方梦白清楚地瞧见,那双黑水银般的眼睛里,或有惊讶,紧张,却并无厌恶。
为何会没有厌恶?
他心底微讶,不禁感到很淡的窃喜。
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并不讨厌自己?
他从上一场梦中清醒,却好像又坠入了一场更深的梦境。
或许是因为容貌俊秀,修为又高,方梦白其实从不缺女性的追求。
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胆大的女修,当面向他直陈爱意的。
方梦白总是温言拒绝,委婉而又柔和,从不伤她们一点面子。但在那温文尔雅的皮相下,他心里总有些淡淡的轻蔑。
他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值得人爱慕,因此轻蔑她们的眼光,也瞧不起那些陷入情爱之中的凡夫俗子。
可此时此刻,他才知晓,原来动情竟是这种滋味,譬如跌入一张大网,想要挣,却逃不开,反而越收越紧。
从前的经历,令他对旁人的爱慕十分敏锐,正如一个人若是常年生活在海边,自然会对潮水的涨落,风向的变化十分敏感一般。
从阿风的眼睛里,他看到,阿风对他,或许并非全无触动,全无情意。
方梦白心头一动,升起一股火热。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也有一争之力?
方才撞见她跟贺凤臣拥吻,匆匆退出,并非方丹青的本性。
或许。
方梦白想,他应该直接吻她的。
这一刻,他的内心突然被一股难得的任性与意气填满了。
他应该就这样不管不顾,直接揽过她的头,附唇而下,慢慢吻她,深深吻她,一点点,说尽自己的爱意。
他静静想,白玉般的脸颊在火光下,泛起神像雕刻般的冷酷。
少年目色淡淡,一眨不眨瞧着她的嘴唇,转瞬之间,神情已经有了诸般变化。
阿风头皮都有点发麻了:“方道友,方道友?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就不说话了,非但不说话,还这么诡异地盯着她看。
火光下的阴影处。
贺凤臣身子紧绷。
阿风的话,令方梦白再度如梦初醒。
“抱歉……我……”他回过神来,迅速道歉,“我方才有些走神。”
看着不像是走神的样子。
不过阿风还是顺着他的话关心说:“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少女乌黑的眼睛里盈满了纯然的关心。
方梦白不禁又一怔。这双眼倒映出了他方才心思之可恶。
那点火热的情思刹那间淡了下来。少年沉默一刹,才淡笑说:“……也好。”
他不能。
若他当真随心所欲,只怕她真会恶了他,那就是真的得不偿失了。
贺凤臣紧绷的身子悄然放松了下来。
方梦白跟阿风道了歉,便拣了个角落,自过去打坐休息去了。
阿风还是觉得他今天有点怪怪的。
算了,不想了。
贺凤臣已经睡下。她瞧见他呼吸匀长。
方梦白也已入定。
阿风想想,干脆也闭上眼,打坐的同时顺便休息。
第二天,贺凤臣醒来。
一大早,阿风就跟方梦白去洞外探查了那条偏僻小道。
天梁自爆之后,这一角秘境崩塌。
那条小道,确可以通向外界。以防万一,方梦白主动提出深入探路。
阿风则回到山洞去照顾贺凤臣。
回到山洞之后,她先是替贺凤臣瞧了瞧伤势,他面色虽还有些苍白,但双颊已泛起正常的血色,状态好了不少。
“二哥,你好得好快。”她感叹。
贺凤臣:“嗯……多亏有你。”
阿风谦虚:“我也没做什么。”
贺凤臣:“有你昨日的承诺,已抵得过世上一切良药。”
阿风:“……”她没想到他能语气平淡的直接打出一记直球。
双颊有点烧。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爱能止痛?用爱发电?
贺凤臣瞧她一眼,似乎不太理解她为何会突然脸红。他乌黑的眼里泛起点困惑。
看得阿风心中愈发砰砰:……糟糕,有点可爱。
就是这样,平淡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出些很戳人的话。
或许是因为已经想通。她对贺凤臣,便多了几分怜惜。总有些想要弥补之前的生疏。
方梦白一早便已去探路。
如今四下无人,阿风想了想,飞快地凑到贺凤臣脸边亲了一口。
贺凤臣眼睫一颤。
面上仍没什么表情,但从脸,到耳根,再到脖子,却慢慢被淡粉色染遍了。
“那这样呢?这样会好得更快吗?”
贺凤臣垂眸,缓缓捏紧袖口,语调竭力维持平淡:“嗯。”
阿风:“没有了吗?就只是‘嗯’?”
她故作抽身而去。
孰料,贺凤臣一把攥住她的手。
指尖像触两个人心里都漏跳一拍。
最终还是阿风先回过神,她眨眨眼,强忍住羞耻,盯回去——
贺凤臣对上她狡黠视线,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顿了顿,如她所愿,脱口而出:“……别走。”
阿风立刻乖乖坐回去。
贺凤臣松口气,顺势将攥着她的手放在膝前,干脆就没松开了。
半晌。
“昨日你跟方梦白……”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阿风摇摇头,“没说什么……”
贺凤臣看她一眼。
阿风迟疑:“二哥,你不喜欢我跟他接触吗?”
贺凤臣沉默一刹,到底还是摇摇头,“我……无妨的。”
阿风干脆捧起他的脸。
他怔一下,不解抬眸。
下一秒,眼皮便落了轻轻一吻。
贺凤臣一顿,攥着她的指尖不由捏紧了。
“二哥,对不起。”
贺凤臣淡问:“为何道歉。”
阿风老实说:“我们三个之间的感情很奇怪……太恶俗了……要我说我对阿白没有任何旧情了……”
虽然有些残忍,阿风还是诚恳道:“那也是不可能的……”
“既然决心在一起,我不想骗你,二哥。
“你若觉得不舒服,其实——”
贺凤臣手一紧。
“阿风。”他打断她,“我说过。你与他本是夫妻。我既然不能穿越时空,改变过去,阻止你们相识,自然也不能阻止你正常的感情流动,我……不在意。”
四目相对间。
贺凤臣指尖细细抚摸过她的侧脸,安安静静瞧着她。
他眼瞳里倒映出她陡然睁大的,感动的双眼。而那眼里,满满当当,仅有一个他。
不论过去,未来如何,此时此刻,只在此地,只有一个他,就足够了。
贺凤臣一顿,情难自已,垂眸与她鼻尖相对,眼睫交错,交换了个绵长的亲吻。
阿风犹豫了一下,闭上眼,努力放松下来去感受这个吻。
贺凤臣的吻很轻,慢条斯理咬着她的舌尖,仿佛含入一缕过分旖旎的春风,又好像潺潺的,细细的水流。
清淡,又令人心里痒痒的。
吻了好一会儿,贺凤臣松开她,吐出舌尖。
“我不介意你与他接触。”贺凤臣这才解释说,“我只是……怕他话太多。”
阿风一愣。
想到昨夜这二人对话,贺凤臣顿了顿,到底没忍住,不满地含酸,多淡讽了一句:
“他素如此,明褒暗贬……不着痕迹,尊己卑人的……”
第105章
说到这里, 方梦白突然拨开藤蔓,踏入了山洞。
阿风立刻松开手,挺直腰杆立正了。
贺凤臣瞧他一眼, 闭上了嘴。
少年满身的灰汗, 一无所知二人背后蛐蛐, 指指点点。
瞧见他俩,倒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升鸾, 少侠。”
一弯眉眼,笑起来, “我探查过了,出了那条路便是青山秘境的百草道。”
阿风一听,也很高兴,“太好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方梦白:“我们是今天就动身, 还是等升鸾再调养调养身子。”
贺凤臣一抚双膝,直接站起身,平静地直视方梦白:“不必。今日动身即可。”
他面色虽苍白, 但因为身姿伟美,站起来犹如屹立的玉山。
只不过到底伤势未愈, 身形还有几分不稳。
爆炸炸伤了他的双腿双臂。
阿风熟知他的身体状况,看得心惊肉跳。
奈何, 贺凤臣是个忍人。这点疼痛他眉头也没皱一下, 甚至还能面无表情对望方梦白。
方梦白:“……”
回望完,贺凤臣回过脸又安慰她说:“区区小伤,何足挂齿,我没事, 还是尽快出秘境罢。”
方梦白蹙眉关切说:“升鸾,我瞧你面色还很苍白,不要逞强。”
贺凤臣沉默:“我并未逞强。”
贺凤臣坚持,阿风跟方梦白也不好再说什么。
的确,越早一日出秘境,贺凤臣就能越早接受青山城内正规的治疗。
在确认他身体大概能承担赶路的压力之后,阿风跟方梦白略略收拾了行李,熄灭了篝火,三人动身离开。
好在这一路也算安全顺利。
踏出青山秘境的那一刻,瞧见界外的日光,阿风长松了口气,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接下来,自然是带贺凤臣去青山城求医了,来这儿采药的医修不少,医学氛围浓厚,总比她这个半吊子好。
不过。
在此之前,方梦白温和的嗓音却突然响起,带了个很突然的消息:“到这里,升鸾想必就能回城接受治疗了,我也放心了。”
阿风一愣,意识到方梦白话里的未尽之言。
她转身,果然瞧见少年站得远远的,同他们都隔开了丈许的距离。
山风吹动他满头乌发,双袖翩翩。
阿风犹豫一下,还是作出了挽留。
也不知是出于她个人心意,还是客气:“方道友,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贺凤臣闻言,也将目光静静瞧向方梦白。
“不了。”少年轻轻摇摇头,微笑说,“我这次进入秘境,以防万一,身边只带了十几个白鹿的同门,余下师弟师妹们则在不远处扎营等待。
“如今……跟随我去的同门都已折损……我必须回去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说着,眼底却浮现出淡淡的落寞。
阿白……阿风忍不住侧目。
哪怕明知眼前这人已经是方丹青,却还是感同身受,为他难过,感到不忍:“方道友……”
她斟酌着说,“我们就在青山城,等你跟同门会合之后,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来安济药堂寻我们。”
方梦白秀目微诧地睁大了点,旋即弯弯眉眼,很轻地笑开,“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待此间事了,在下一定会前去安济药堂做客。”
他说着,抬起手,长风下,双袖垂落,朝二人行了一礼,“多谢二位日前挺身而出。
“山水总相逢,在下先行告辞了,请。”
方梦白走后。
阿风定了定心神,看向贺凤臣:“二哥,我们也走罢。”
贺凤臣并未对她方才的挽留持反对意见:“嗯。”
阿风口中的安济药堂,正是之前在青山城中为她指路的热心同门们。
安济药堂本就跟仙霞派曾有过合作。阿风这回前去青山秘境,也帮着药堂采了不少他们所需的草药。
因此,见阿风带着受伤的贺凤臣回返,投桃报李,药堂上下都很关心,诊治也颇为尽心。
“果然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
将手中的汤药递给贺凤臣,阿风如此感叹道。
贺凤臣正半靠在床榻前,乌发柔披散落腰后,虽犹带病容,但在安济药堂诸位同行帮助下,伤势已经痊愈大半,接下来只要静养就好。
贺凤臣接过药,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是要多谢安前辈等人的辛苦救助。”他低声说,“我已联络贺家,商讨日后的合作事宜。”
商业合作?阿风有点意外。
觉得在修真世界观谈这个有点诡异,出戏。
又微妙觉得由贺凤臣说出十分合理。
她只能叹服:“……能说不愧是你吗?”
贺凤臣闻言不解。
阿风:“看着不染尘俗,但是微妙的务实?”
贺凤臣想了想,说:“人毕竟还是人,没修成神仙,总脱不开柴米油盐。誉人以虚,不如报之以实。情谊深浅虽不在物厚薄与否……却最能体现真心。”
阿风深表同意:“那确实,如果别人能给我一百万我肯定也开心。”
“不过。”贺凤臣放下药碗,话锋一转,顿了顿,才轻声说,“你方才此言差矣,安大夫医术固然精妙,却也有他们代替不了的。”
阿风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贺凤臣突然又沉默,不说话了。
阿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哑巴了?
她纳闷地看向贺凤臣。
贺凤臣触及她视线,眼睫颤了颤,缓缓地,无声地扬起皙白的脸。
阿风:“……”她愣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反应过来。
他说的该不会是……之前说的亲亲吧?
这个猜测,让她心跳登时就加快了,紧张得有点口干舌燥。
贺凤臣安静地昂着头,保持着讨吻的姿势,乌发如水滑落两肩。
……不亲真的不是女人了。
阿风攥紧手掌,鼓起勇气,飞快地在他唇瓣印下一吻。
可能是太久没亲密接触过,明明更深入的接触也有过了,几个亲亲竟然把她弄得汗流浃背。
贺凤臣予取予夺,不置一词,却在阿风抽身而去的刹那,反手拉住她的手。
她被迫跌入他怀中。
他皙白宽大的手掌顺势攀上她的脊背,回吻了她的,加深了这个亲吻。
一个令人绵长的令人脸红心跳的亲吻结束之后。
贺凤臣才端然道:“……如此。”
阿风眼神飘忽,脸红得已经能滴血了:“……”
怎么病中还能这么钓?!
不知道是不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接下来的这几天,贺凤臣似乎对亲吻这件事乐此不疲,几乎每次喝完药,他都要拉着她的手,黏黏糊糊讨要个亲吻。
阿风虽然略觉羞耻,但考虑到人在病中,还是随了他的心意。
他伤势日渐好转,不过以防万一,阿风还是决心在青山城多停留几天,至于所采的那些草药,则托人送回了仙霞。
贺凤臣养伤的日子,阿风左右无事可干,干脆就帮着安济堂打起了下手,顺便进修一下自己的半吊子医术。
这一天,她刚帮着伙计把一批草药验收入库,药堂内突然乌泱泱就涌进了一大片的人。
来人有老有少,扶着个满身鲜血的少女,个个神色忧虑,大喊救人。
阿风惊讶地发现,那少女竟然还穿着嫁衣,是个新娘!
……这是怎么回事?婚礼上突发暴力事件?
正不解之际,眼见家属神色惊恐,情绪激动,险闹起来,阿风只得暂且按下好奇心,先帮着伙计安顿好病人家属,以免打搅了安大夫的诊治。
过后才从家属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家人自称姓张,在青山城中开了个铺子,做点小本生意。
“原本说闹鬼……我们原是不信的……毕竟日子早就定好了,哪能因为些空穴来风的传言就改日子,就是想改,那些酒席总不能作废……”
新娘的父亲张掌柜,此时已经稍稍冷静了下来,听闻她是修士,不禁大倒起了苦水
“可没想到,那鬼真来了!”张掌柜一个寒噤,眼里露出深深的恐惧之色,“那鬼浑身血红……抓了章儿,还要来抓贞儿!”
从刚才的谈话中,阿风已经得知,贞儿就是那个被送来的受伤的新娘,章儿就是那个倒霉新郎。
“仙长!”张掌柜说着就慌忙朝她跪下来,“请一定要抓到那鬼!还我们青山城百姓一条生路啊!”
张掌柜情绪太激动,阿风忙搀他起身,好言劝慰了一番。
虽然他言辞因为惊恐而零落,但阿风还是从其他人七嘴八舌,只言片语之中,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约半年前,城里就有传言,青山城来了只喜气鬼,专在别人家里成亲的时候出现,掳走新人。而被掳走的新人,往往会在几日之后被人发现他们被啃吃得七零八落的遗骨。
但这传言也只是传言,至于那喜气鬼到底长什么模样,众说纷纭,谁也没亲眼见过。
阿风穿越这个世界八九年了,还没听说过有鬼的。
回到药堂后院,阿风一边将药碗递给贺凤臣,一边将今日的见闻同他说了。
“二哥,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贺凤臣略略颔首:“……有。”
阿风:“……啊?”
他嗓音清冷如碎玉,外面分明还是艳阳高照,阿风却硬生生因为他这清清淡淡的一个字,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天知道,她不怕妖兽就怕鬼。
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才突然被告知这个世界有鬼?!
或许是她的神情空白得太明显。
贺凤臣瞧她一眼,主动安慰说:“……大多数人,死后魂魄返归自然,鬼的形成条件较为苛刻,因此数量极少,他们所见的未必就是鬼,或许只是妖物作祟,你不必太过紧张忧心。”
阿风:“……谢谢你的安慰。”虽然好像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
贺凤臣想了想,竟道:“若想探明真相,还要亲自跑一趟才行。”
阿风一愣:“二哥你要去捉鬼?”
贺凤臣:“……捉鬼?不准确。”他摇头,“那物属性未明,只是去调查。修行本已是窃阴阳,夺造化,攫取灵气。故而修士理当尽自己所能,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还报天地。这是修士的职责,也是罪愆。”
阿风:“……”虽然很害怕,但她不得不承认,贺凤臣的话说得的确有道理。
“那我们要怎么做?”她举手提问。
贺凤臣平静抛下一枚重磅炸弹,“假成亲。”
第106章
阿风:?
阿风:?!
她大为震撼:“假结婚?我吗?我们吗?”
贺凤臣反问:“……除却你我, 又有谁能有做饵的能力?”
阿风:“二哥,你不会是夹带私货吧?”
贺凤臣皱眉:“……何谓夹带私货。”
阿风:“就是自己的私心。”
贺凤臣:“……”
他没正面回答,只是反问, “……你不愿意?”
阿风猛然凑近, 贺凤臣眼睫一颤, 头稍稍偏开寸许。
瞧见他雪白领口下那一截已经粉红的脖子,阿风更想笑了,“愿意, 愿意!”她轻快道,“怎么会不愿意呢?!”
贺凤臣顿了顿, 饶是知晓这不过是引蛇出洞的假结亲,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浮想联翩。
她眉眼弯弯,仿佛真的答应了他的求亲一般。
“怎么了?高兴坏了?”
见她笑容轻快, 贺凤臣不禁一怔, 旋即,乌眸漾开淡淡的暖意,“嗯。”
假成亲而已。阿风心想, 就当是景区体验项目了。
计划初步敲定,接下来就是具体的实施。
阿风将她跟贺凤臣的计划找安大夫跟张掌柜一说。
安大夫颔首说:“为民除害, 正是我辈职责所在。能得二位援手,是青山城百姓之幸。”
张掌柜抹着泪, 悲愤交加:“那鬼怪掳走小婿……害我可怜的女儿还没过门就……仙长放心, 但有能帮得上忙的,咱们家一定全力而为!”
“不过为了能引那鬼怪出洞,”阿风神情严肃,“还请掌柜务必详细将婚礼过程告知于我, 不可有任何隐瞒,或者欺骗。”
张掌柜自然连连点头,无有不愿的。
结婚,需要有新房。
为此,阿风特地跟贺凤臣找了间距离药堂较近的,久无人居的偏僻小院。
贺凤臣直接出钱买下。
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小宅院被暂时改造成了喜房。
喜字、喜烛、喜果、喜被,乃至嫁衣都是问张家直接拿的现成的。
至于新郎所穿的喜袍,鉴于那曹家郎君已被掳走,不知去向,也只能去成衣铺买件红衣凑合着用。
对外,阿风的身份就是安大夫父母双亡的侄女。双亲临终前将其托付给安大夫,恳请安大夫能帮忙为她找门稳妥可靠的亲事。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安济堂有喜的消息散播出去了。
为了能使那鬼怪上钩,消息传播得自然越广越好。而且对外最好闭口不言,只当真实的亲事来办,以免人多口杂,走漏了风声。
阿风想了想,托人去称了几百斤的喜糖回来,请人沿青山城大街小巷四处发放。
这一招果然有效,很快,几乎小半个青山城的百姓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就连刚进城的旅人,乍见城中热闹,也不免惊讶。
“好热闹!可是有什么喜事要办?”少年微讶道。
这少年,也正是跟白鹿学宫的同门汇合之后的方梦白。
天梁已除,同门也都安然无恙顺利汇合,他想起阿风之前的邀请,便带着同门踏入城中。
众人才经历过跟天梁的战斗,风尘仆仆而来,此时神情都有些疲倦,但兴致却很高。
其中一个白鹿弟子主动请缨说:“师兄我去问问!”
他瞧见几个小童领了喜糖,追逐打闹而去。
就拦住他们问:“前面有什么喜事?这样的热闹?”
小童一领到糖,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闻言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口齿不清地说:“是城内安济药堂办喜事呢……”
“安济药堂?”其他白鹿弟子惊讶道,“这不是大师兄要去的地方?”
方梦白一怔,他心里一紧,不知为何,竟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师兄,那家药堂现在在办喜事吗?”有白鹿弟子问。
方梦白定了定心神,摇摇头,“我也不知……你们先去客栈歇息,我过去瞧瞧。”
……
这一厢,阿风对比着手里的账册,刚刚清点完墙角那一摞又一摞的喜担。
这可都问张家借用的,必须确保还回去的时候无一遗漏才行。
该做的都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等明天婚礼上引蛇出洞就好了。
合上账册的时候,瞧见满目大红,阿风不禁有些恍惚。
那喜担,喜被……被贴满了喜字的墙壁,挂着大红灯笼的屋檐,都让她心底由衷生出一股不真切之感。
“准新郎”贺凤臣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问,“在想什么?”
阿风遽然回神,她也不好意思说是想到了之前跟方梦白成亲的那会儿。
“二哥,安大夫他们布置得真像啊。” 阿风感叹说。
贺凤臣:“嗯,安前辈他们有心了,不止后院,屋内也做了全套。你要去看看吗?”
阿风:……这话好像是要带她去看家里会后空翻的猫。
他说着,已牵着她的手转身带她进了里屋。
这间新娘出嫁前的新房也已经被装饰得喜气洋洋,桌上摆满了喜果,还有一壶清茶。
事实证明,她的确想多了。
贺凤臣真的只是来带她看看室内布置罢了。
他甚至还十分自然熟练拿起一颗核桃,捏碎了,拣出完好的核桃肉递给她。
核桃肉油香的口感在舌尖弥漫,阿风咬着核桃还是有些不在状态。
贺凤臣顿了顿,若无其事偏头问:“……想到方梦白了吗?”
阿风一愣,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想到了……但又觉得……”她咽下核桃肉,忍不住笑说,“好像二婚啊。”
她主动说出二婚,令贺凤臣一怔,面色微露动容。
阿风笑着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在桌边坐下,“明天要成亲了,二哥,你紧张吗?”
贺凤臣回过神,摇摇头。
阿风:“我还以为你会紧张呢。”
贺凤臣淡淡道:“不过引蛇出洞的把戏,有何可紧张的。”
阿风:……像在暗示什么,不敢吭声。
“话不能这样说,万一让那鬼怪觉察出蹊跷了呢。”阿风拍拍手,“不如我们先排练一遍好了!”
少顷。
贺凤臣面无表情望着眼前薄红色的盖头,“是这样排练么?”
阿风:“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她左看又看,没找到秤杆,干脆就拿了一根筷子。
贺凤臣头上盖着被她随便扯来的一块红布,安安静静坐着,因为伤重初愈,身姿十分清瘦,除却个头过高,肩膀……也有点宽了。
但腰还是很细的。
嗯。阿风认真点评。头发也很长,长长的乌发如流水般从大红的盖头间滑落。
坐姿端正,颇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
可能是贺凤臣太过安静顺从,阿风的竟然后知后觉紧张起来。
“二哥,我要挑盖头了。”她提醒。
贺凤臣双手矜持地搭在膝前,一动不动,没有回复。
她深吸一口气,挑起盖头。哪怕彼此朝夕相对,这张脸已经看熟了的。
可当盖头滑落的那一刻,阿风还是觉得四周的光线一下子就亮了。
贺凤臣雪肤乌发,明眸红唇,静静瞧着她,淡极生艳,艳里有含着冷。
已记不清第几次被对方惊艳。
阿风很给面子地大声惊呼赞叹:“哪来的小美人!”
贺凤臣:“……”他淡睨她一眼,很给面子陪她继续角色扮演:“哪来的登徒子?”
阿风:“嘿嘿嘿小娘子今日可算落到我手里啦。”
贺凤臣抬眸,顾盼流眄,红唇微动,语气冷冷,“那你待如何做?”
那高不可攀的美艳姿态,让阿风心里痒痒的,狂徒人设拿得更稳了。
阿风端起茶壶,倒了两杯清茶,嘿声道:“今日是你我洞房花烛夜,当然是喝交杯酒了。”
她将其中一杯递给他。
贺凤臣垂眸,伸出手臂,与她绕颈而过,一饮而尽。
阿风:“等等这剧情不对吧?你被我强抢难道不应该先反抗吗?”
贺凤臣淡声:“我既能被你强抢,如何反抗得了你,自然要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阿风:……好像有道理。
贺凤臣冷不丁又问:“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阿风卡壳了。她结结巴巴瞧着近在咫尺的贺凤臣。
他语气淡淡,目色却深浓,潜意思让她竟一时不敢接。
贺凤臣静静回望。随后,雪白的指尖插入她发间,托着她后脑勺,含了一口茶水吐哺到她口中。
“二哥……”明明只是清茶而已,阿风却觉得双颊发热,大脑也有些晕乎乎的了,“你OOC了。”
哪有上赶着亲劫匪的小娘子。
贺凤臣不解其意,也不甚关心。
“接下来,不敢做了吗?”贺凤臣抚摸着她的脸,淡淡问,目光依然清宁。
阿风脸更红了:“……”
啊?真的吗?真的要在这里开车吗?她还没适应好。
贺凤臣不置一词,指腹轻轻抚摸过她的唇瓣,眸色却暗了。
阿风心跳得更快了,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
……这气氛,感觉有点古怪啊。
她硬着头皮保持冷静,强令自己不要逃离现场。没办法,五年没亲密接触了。
贺凤臣到底照顾到了她的心情。忍了一忍,只揽过她的头,撬开她的唇齿,与她交换了个绵长的亲吻。
或者说,起初还算平缓,绵长的亲吻。
到后来,便纠缠着她的舌尖,亲得她有些喘不过起来了。
阿风。“二、二哥……”
贺凤臣:“嗯。”
完全没在听。
阿风气喘吁吁推开他,“二哥你,我……”
贺凤臣再度追上,轻轻含住她唇瓣:“我听见了。”
阿风忍无可忍,抱着他的头,将他一把推开。
贺凤臣平静地眨眨眼。
“我喘不过气来了。”
贺凤臣淡定地追吻上去:“我慢一些。”
阿风:“二哥……”
贺凤臣终于停了下来。阿风还没松口气,就听他语气平淡说:“别喊了。倘若,你不想在这里跟我成事的话。”
阿风:“……”
不知过了多久,贺凤臣将她抱入怀里,一点点垂眸亲,像舔舐一块美味的糖块一般,她四肢发软,浑身发烫,咚咚的心跳声大得不像是从她体内传来,倒像是从四面八方发出。
贺凤臣以手作梳,一边慢慢替她拢发,指腹一边轻轻抿去她唇角的银丝。
又过一会儿,阿风心跳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冷静下来,她就开始满嘴跑火车:“小美人,你会唱歌吗?”
贺凤臣淡淡:“你想听什么?”
阿风:“……”
她顿时卡壳,苦思冥想良久:“淫词艳曲?”
贺凤臣:“……”-
而就在两人未觉察的角落。
方梦白面色苍白怔怔伫立墙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
第107章
自打听闻安济药堂的喜事之后, 方梦白的心里一直隐隐觉得不安。
一路打听到药堂门口。
“谁成亲?当然是大夫的侄女了?”
“哪个侄女?”那路人道,“这我也不太清楚,似乎叫风什么……”
阿风!方梦白心中一颤, 仍强笑着往那路人手里塞了一锭银, “小哥可知晓是许了谁家的儿郎?”
路人:“好像不是本地人, 是个外地破落户,姓贺还是什么。”
方梦白心头霎乱:……阿风,升鸾, 当真是他们二人。
辞别那路人之后,他怔怔行走在大街上, 日头高高照着,他却想猝亡得不明不白的游魂。
他们二人好端端的,怎么会仓促间就要成亲?
既然成亲,为何不传信给他?是瞧出他图谋不轨?
可为何又不通知师门?
不过升鸾个性素有些疏狂, 阿风也不似循规蹈矩的人物。二人情之所至, 一时兴起,决意成亲,也并非没有可能。
……到底哪一个猜想才是真相?这个中是否存在什么隐情?
方梦白想了想, 越想越有可能。
他不是轻信传言,坐以待毙之人。不到黄河心不死, 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决定亲自去看看。
一念既出,方梦白索性转过身, 悄悄潜入了安济药堂。 而两个人未曾通知他的行为, 又令他思量再三,选择了谨慎地不惊动任何人。
他修为甚高,宛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溜进了药堂后院。
待亲眼瞧见后院里形容亲密的二人, 方梦白顿如当头一棒,便是不想相信,也不得不信了。
他怔怔瞧着,心里由衷生出一股茫然。
若是来此之前他还以为其中或有隐情,可如今所见二人种种恩爱情态,分明便是待成亲的一双小儿女。
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不在的这几天里,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方梦白确信,阿风对自己并非全无情意的。
可为何,不过短短几日,在这场竞逐中,他已落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合上眼,已不想,不愿,不敢再看下去。
突然之间,头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仿佛被一把尖刀在翻搅,耳畔又好像有几百只蜜蜂一齐在飞。
剧烈的疼痛,令方梦白面色顿失血色,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修为虽高,可疼痛已经令他无法顺利隐藏自己的气息与神识,贺凤臣会发现的。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溜出后院,又怎么回到客栈的。
等清醒过来时,便已经对上了众同门师弟师妹们担忧的目光,
大师兄离开前,仍是温文尔雅,意气风发的模样。回来之后,面色却出奇的苍白,精神恍惚,任谁问话也不答。
白鹿学宫众人觉得不对劲,追问:“大师兄?发生何事?药堂那里出问题了?”
方梦白一怔,疼痛的余韵仍停留在脑中。
天色暗了下来,室内已经点了灯,烛暖微微,他如梦初醒。
方梦白轻轻摇了摇头。
……这没什么可说的。
他已从那措手不及的打击之中回过神来。
不过失恋而已。
爱情并非人生的全部。
难得喜欢上一个姑娘,惊觉这姑娘要跟自己的好友、兄弟成亲,一时难过,想不开,这是很正常的。
而方丹青,也绝不会是那种被为了情爱寻死觅活的人。
伤心,难过之后,洒然一笑,尊重,祝福,才是他应当做的事。
“我没事,”少年一念既定,弯了弯唇角,又露出众人熟悉的明朗,清润的微笑,“只是有些累了。”
“可师兄……”一个白鹿小师妹,忧心忡忡,“你脸色好差,是头又疼了吗?要不要找个医修瞧一瞧。”
“多谢你师妹,不妨事的。”少年温言回复,仍是那样的柔和,“不过眼下天色已晚,我明日会去看大夫的。”
那白鹿小师妹这才松口气。
方梦白积威甚重,众人不敢打搅他,交换了个视线,乖乖主动退出:“大师兄你好好休息,我们不打扰你了。”
众人散去,室内又恢复了宁静,烛火也显得寥落凄清。
方梦白短暂地迷茫,心痛了一刹,很快便令自己强振作起精神来。
升鸾跟阿风的亲事,既无法更改,他这个做大哥的,理当收敛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好好为两人准备一份礼物才行。
他二人成亲虽然不曾邀请他们这些亲朋友好友,但过后,必定会另行告知,他提前准备,也免得那时太仓促。
是送千年的碧玉髓,还是万年的灵芝草,亦或是他珍藏的某上古儒家大能的功法秘籍?
方梦白难得挑剔,想了很久,很久。
可不管他选哪一样,都觉得不满意。
按理来说,这些都已经足够珍奇,哪怕买下一个小小的修仙门派都已经绰绰有余。
为何他还会不满意呢。
他一愣,突然间如遭电击,仿佛明白什么。他又默默坐回了椅子上,无语良久,身形仿佛凝固成黑夜中一个黯淡的影,唇角强作的欣然微笑也越来越淡。
哪一样都不好,方梦白淡淡想,归根究底,是他打心底就不乐见这门亲事。
他忍不住合上眼,明明不过几面之缘,相处也日浅,感情绝不至深厚至此,为何他竟感到心痛呢。
这强烈的心痛,仿佛割裂了神魂,要将属于他的一部分残忍剜走一般。
正在这时,头部突然像被闪电击中,剧烈的疼痛卷土重来。方梦白眼前一黑,身子一晃,痛得眼前发黑。
……又头疼了。他心底略略一惊,是魔气发出的后遗症?
但很快,他连想也不能想了,疼痛吞噬了他的理智,将他拖进了无边无尽的黑暗深渊。
……
黑暗,是方梦白人生的底色。
自父母双双猝亡的那一天,他的人生之中便缠绕着一缕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并不十分恨穆松年,因为恨意早已被漫长的时光冲淡。
唯有那一缕阴霾。
在少年失去双亲的那一刻起,他认清世情薄,人情恶。失去父母庇护的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
哪怕有孙青斋的庇护也不够。和家人无条件的关爱不同,他想到得到他人的爱。就要藏起自己的本性。
那一天,他观望这个世界的方式变得抽离,冷酷的阴霾自从如影随形,他谨慎付出的感情,以此获得他人的感情,感情,对他而言变成了保全自身的利益交换。
他不想令这阴霾影响到自己的后半生,于是,他作出决定,他要亲手斩断他生命之中的黑暗,他要为父母报仇。
所幸,经过在白鹿学宫这些年的潜心苦修,穆松年已不再是他的对手。他成功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灭了穆松年满门。却遭遇了来自北斗残部的追杀。
他不敢停手,斩草若不除根,穆松年今日的下场便是他来日的下场。
他的身体已经在与穆松年的战斗过程中遭遇了重创,即便如此,他还是强忍着疲倦与痛楚,将这些残余的北斗弟子,一个个引诱至自己的陷阱之中一一杀死。
当丹青剑斩向最后一个北斗弟子时,他的身体状况已接近将弩之末,甚至没能避开那弟子朝自己头部发出的粗疏的一击。
他头部遭遇重创,神智开始恍惚,记忆时断时续,他心知自己已命悬一线,可他不敢回白鹿学宫求救,也不敢去找那位他名义上的男妻。因为,自始至终他就不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
放任自己昏迷之前,他竭尽全力,逃入了凡人界。
这个举动,令他迎来了新生。
因为他遇到了阿风。
在凡人界短短这两年里,他不再是那个已经被黑暗浸染了生命的底色,却还要竭力伪装自己的方丹青。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种了一畦菜,养着几只鸡,身边还有着自己所爱的人,一切都是如此和平,祥宁。
槐柳村毕竟是个偏僻的小山村,常年乏味的生活,令别人家的鸡毛蒜皮,也能成为村人嘴巴里嚼不烂的谈资。
他们表面上称赞他跟阿风夫妻恩爱,私底下却很看不惯他对阿风日常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以为乱了伦常,颠倒夫纲。
方梦白每次故作不解,只笑笑就过去了,若说得过分,他便严肃了神情,警告那人休得胡言乱语。好事者没曾想他会翻脸,或臊红一张脸,或骂骂咧咧,自讨没趣地回了家。
每当这时,方梦白心底便百倍的清楚,不是阿风依赖他,是他离不开阿风。
饶是失去记忆,可每每午夜梦回,重新降临的黑暗也令他知晓自己并不是个正常的人。
更糟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他心头这游离的冷漠到底从何而来。
最初的时候,他常从梦中惊醒,醒来时,阿风正抱着的他的头,将他揽在自己温软未丰的怀抱里,“阿白?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妻子担忧的呼唤拉回了方梦白的神智,令他从惊悸中回神。
她担忧的眉眼,困倦的嗓音,洗过澡之后的皂角气息,都令他感到久违的安心与温暖,他贪婪地默默咀嚼着这样的温暖,抬起眼,感激一笑:“我没事,阿风。”
阿风仍不放心,陪着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后她自己说困了,枕着他的胳膊沉沉睡去,他摸摸她睡乱的发,心底漾开的淡淡的暖意驱散了严酷的黑寒。
阿风的出身似乎较为优渥,也养出了她天真单纯的性子,不通世故,不谙尘俗,逢人遇事就说谢谢,垃圾也要揣兜里带回家丢。
可以说,她的天真极大程度上治愈了他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黑暗。
是阿风将他变成一个正常人,拥有正常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而富有真味的日子。唯有在她身边,他才能安心睡个好觉。
因为他们是这世上关系最紧密的家人。
不管他过往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拥有如何痛不欲生的回忆,或许还有人在等着他,有大仇等待他去报。
可那又如何,过去的他,并非现在的他。
过去的那个人,只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他的痛苦于他无关紧要。
……
月亮渐渐爬上了中天。
淡银色的月光照耀着屋内那个僵坐不动的人。
少年眉目怔忪,月色雪白,令他仿佛被冰雪覆盖冻僵的雪人。
他浑身发冷,仍停留在那迟到的记忆之中,久久没回过神来。
在方丹青他可谓游刃有余的前半生里,他从未经历过这般荒诞的事。
他是方梦白,还是方丹青?
方梦白缓缓合上眼。
……原来,阿风就是那个令自己服下断情丹的无缘的妻子。
原来,他二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可笑的大哥,弟妹。
她就是自己的妻子,自己明媒正娶,同甘共苦的妻子。
是她出轨了升鸾,令他在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之间服下的断情丹。
方丹青的一面,暗暗爱慕着的阿风少侠竟成为前妻,自然是错愕难解。
可属于方梦白的一面,那浓郁的悲伤,怨毒,不甘,近乎将他吞没。
不同的情绪在他体内仿佛交荡,冲刷,令方梦白浑身上下不由微微发颤。
失落的记忆,就在这样可笑的时间点,回归了。
第108章
当情绪的潮水一点点褪去, 方梦白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恢复记忆。而现在,他的妻子将迎来自己第二段婚姻。
……他要怎么做?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故作若无其事笑着送上祝福?
不。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 就被他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他该恨她的。恨她不忠, 恨她的好色浅薄,如此轻而易举将背叛了他们的婚姻,将他们的真情践踏得一文不值。
可当记忆恢复之后, 他竟发现个可笑的事实。
他仍无法放手。
他企图服下断情丹逼自己放手,断情丹的药效过去之后,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他无法放手。哪怕傲骨被寸寸打碎,自尊被践踏入泥,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仍然爱她, 她仍是他心中唯一的妻子。
方梦白默默伸出手, 观察着指尖雪白的月色。
月光如银,而时光如水。
五年悄然而过。
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时间能够冲淡一切。
从服下断情丹失忆忘情,再到如今想起过往种种, 那股冲天的绝望怨毒其实已经很淡了。
这反而令方梦白更能冷静地去回想,去观察他跟阿风的婚事。
这场婚姻, 或许从最开始就对她不公。
她那时年纪太小,对于男女之情, 仍处于一知半解, 懵懵懂懂的状态。
方梦白清楚,她那时并不怎么爱他,或者说,还没有爱到那个地步。
她甚至没有准备好要跟他成亲。
是啊……想到这里, 他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他都想起来了,不仅仅是服下断情丹前后的回忆,还要比它更早,在更久更久之前。
是他,一开始就动了真情。
自打见到阿风的第一面起,他心底便对这少女生出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朦胧心思。
而在此之后,相处的第三天,他便已想要跟她结成一个家庭。
是。阿风以为是日久生情。唯有方梦白心中清楚,他是图谋已久。
他想成为她的家人。
那时候的他,记忆虽然未复,朦朦胧胧之中,却仍受到年少失恃失怙的影响。
父母去世之后,他的人生是行驶在黑暗之中,永远也无法靠岸的小船。
同门、朋友、师长是黑夜之中散发零星火光的灯塔,令他偶尔会感到温暖,却离得很远,隔着重重恶波怒浪,他受惠泽,却无法停留。
他们之间所建立的感情或许会因利益而动摇,但唯有家人夫妻——
他们利益一致,生死一体,紧密无间的连结在一起,紧紧相抱,直到死亡的来临。
从见到她起,不出三天,方梦白心里已深深明白一件事。
他要她。
为了能自私卑鄙地牢牢绑紧她,他甚至不惜找到个窑姐儿,委托她跟自己演了一场戏。
对于当时的他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只要能得到她,他可以毫不犹豫作出一切最下作,卑劣,不择手段的事来。
他也不觉得对不起那窑姐儿。只要钱够得足够,她对他的感激之情远比她老母还要深厚。
他轻蔑了那窑姐儿的同时,也轻蔑了她。
他见不得光的卑劣计策成功后了,他成功地激起了她的危急感,令她一冲动就答应了自己的求婚。
因对她心存愧疚与怜惜,她不敢洞房,他也未曾勉强。
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因为得到更多,反而愈发不满足。
不喜欢她冲别人笑。
不喜欢她跟别人交往过密。
半哄半骗得来的感情,令他日复一日,感到深深的不安。
忠贞是绑缚彼此的枷锁。他想要彻彻底底,世俗上的占有她。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愈发患得患失,索性趁着自己生日那晚,灌醉了她。
他自恃美貌,便故意眉眼弯弯,醉醺醺的,卖弄着风骚,哄着,诱着她,跟他圆了房。
当她在自己臂弯间沉沉睡去的那一刻,一阵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满足在这一刻填满了他空虚的胸腔。
世上最快乐的事,也无法与此刻的欢愉相提比论。
他流着薄汗,心潮涌起,难以沉眠,情不自禁,微笑着紧紧抱紧了她。高潮已歇,他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甜美,永恒的高潮。
这一刻,他才稍稍觉得安心。
他们真正紧密无间,结合在了一起。或许还会孕育一个源自于他二人血脉的孩子。
从此之后,他心中漂泊的小船才终于从疾风苦雨之中,驶向了温暖的港湾。
归根究底,是他卑劣的真心,她懵懵懂懂,赶鸭子上架,就成了她的妻子。
……
直到贺凤臣的出现。
倘若他们是寻常夫妻,他应当去恨的。
他为何不能去恨?是她背叛了他们的婚姻,他完全可以,平静的,暴怒的,心安理得地去恨。
可是,自始至终,他、阿风、贺凤臣三人之间的关系便是畸形的。
是他年少轻狂,娶下的男妻,这才再多年之后埋下了祸根,又怎能怪她日后的不忠?甚至,服下断情丹之后,他又爱上了她。
兜兜转转,哪怕他成了那个轻狂不可一世的方丹青,他仍然又一头栽倒了她的裙摆之下。
当初道貌岸然,自认爱情应当忠贞不二的他,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落入了贺凤臣的处境。
忠贞?不过是他想要独占她的工具。
巴掌不扇在自己身上,就永远不觉痛。
等轮到自己,忠贞便成了可恶的道德枷锁。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常情。真情是自然的萌发,礼教只是后世统治的手段。
男欢女爱,是不应该被压抑的天性。他成了不知廉耻,想要诱惑她的魔鬼。
其实,最初的最初,当他被逼签下和离书的那一刻,她已经无罪了不是么?
她还是纯洁无罪。
而他,不过是引狼入室之后,这世上最绝望无能的丈夫。
这一刻。
银色的月光下。
方梦白终于冷汗淋漓,大梦初醒。
是他当初主动抛弃了她。如今,他可算体会到了被抛下的滋味。
方丹青,方梦白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不。他在心里轻轻驳斥自己。他后悔了。
后悔也没什么。
夺回自己的所爱,并不耻辱。
是的,他要去夺回她。
断情丹是他豪掷的一个赌。
他确信,自己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赌输。
他要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然后带走她,告诉她这一切的一切。
他想要向她承认,他离不开她。
至于,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都甘之如饴,全盘接受。
一念既定,方梦白心头反倒平宁了,如明月照见大江,一派风净波明。
争取过后,是胜是败。
他都会坦然接受-
朝阳升起。
沉寂了一夜的青山城,在霞光之中渐渐苏醒。
作为修士,白鹿学宫的弟子们通常都起得很早,一日之计在于晨,阴阳交接,天地间灵气浓郁,正是吐纳的好时候。
而据他们所知,大师兄方梦白通常起得会更早。他们才起,大师兄早已衣冠清爽,伏案工作了有一会儿了。
可眼看辰时已过,方梦白屋里仍没有动静,白鹿弟子们都感到意外。
又等了半日,直到申时,方梦白依旧不见踪影,众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大师兄怎么还没起?”
“昨日见他就觉得师兄脸色不对。”
“就是从安济药堂回来的,安济药堂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不一定是安济药堂,说不定是师兄的头疾呢?”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都一个咯噔。
“从伏戎城回来的时候,师兄就染上了头疾,也有一个多月了……”
“不止,其实,大概五年前从太一观回来的时候师兄的头就开始痛了,不过那时候发作得次数也少……”有人忧心忡忡说,“当时大家也没在意。”
另有人惊讶:“吓!那岂不是旧疾了?该不会真的是头风发作了吧?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众人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哪怕方梦白积威再重,白鹿众人忧心师兄性命,还是一齐涌到了方梦白所在的客房门前。
敲了几回门,喊了几声,仍是没人应声。
白鹿众人交换了个视线,夺门而入。
屋内的光景霎时映入众人眼底。
少年靠着床榻跌坐着,乌发散乱,青袍褴褛,袍角、地毯上全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师……师兄……”白鹿众人错愕难言。
是的,少年,或者说方梦白,仍坚忍地抱有意识。他虽面如金纸,光洁的额头前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但一双眼却出奇的明亮,灼灼的双目令他似乎仍保有一种神采奇异的俊爽风姿。
仿佛是一根倒伏的青竹,哪怕倒下,仍是竹。
少年闻言,微诧地抬起脸儿,淡淡笑了:“……啊,是你们?”
白鹿众人从愕然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兄?!你没事吧?”
大师兄平日一向是注重礼仪风度的,何曾见过他如此狼狈?
他们想扶起方梦白。
这样的行为,反倒是误解了方梦白的个性了。少年摇摇头,婉拒了他们的搀扶,他扶着床,一点点,吃力却很稳当地站起身。
“师兄!”有个师弟心惊胆战瞧着他的领口,“血!”
方梦白温言:“是……抱歉,出了点意外,我吐出了点淤血,吓到你们了。”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紧。”少年歉然说,“现在,能否请你们出去一会儿,我想换件干爽的衣服。”
众人迟疑着,退出了客房。
方梦白从芥子囊里翻出一件干净的青袍,又叫了一桶热水。
此时,天色暗换,夕阳已然西沉。
他望着漫天的晚霞,慢慢地洗了澡,重新束了发。
直到他又变得整洁一新了。方梦白这才走出客房门,跟那些关心他的同门说,他要出去一趟。
至于去哪里,他并未开口。
可他低估了这些同门对他的爱戴。
他们担心他,不敢放他孤身行动,主动请缨要跟他一道儿。
方梦白想了想,最终还是答应了。
毕竟,他要做的事,近乎于抢亲,而抢亲……自然是要人多势众。
他出了客栈,回身抬起头,瞧见瓦楞上反射的闪闪的霞光,一只灰鸽子扑棱棱从深蓝的天空飞过。
他面色仍有些憔悴,可眼神却很平静明亮。
方才,他经历了他人生中最为混乱,黑暗,最难以置信的一夜。
他是方丹青,是方梦白,也是凡人界大夏朝槐柳村的教书先生——阿白。
第109章
这厢。
吉时已到。
阿风被潦草打扮了一番, 被众人塞进了花轿。
没办法,毕竟是假成亲。细节不重要,糊弄一下就行了。
花轿上, 阿风叹口气, 自己默默把脸上的大白粉用指头摸匀了点。
轿子外, 人声吵闹,鼓乐喧阗,能清楚地听见热心正义的父老乡亲们对安大夫的指指点点。
主要暗骂他不是东西, 故意埋汰自家侄女,把侄女嫁给个破落户。
老头子心态倒很好, 乐呵呵笑:“若抓不到那鬼怪,只怕老朽行医多年,好不容易养出的清名就要毁于一旦了。”
但当新郎贺凤臣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因为, 这新郎生得实在是太太太美了。
大红喜袍, 更衬出他肌白如玉,乌发如墨,眉眼如昼, 漂亮得不似凡人。
生得这么美,破落户也只成了他时运不济, 怀才不遇,美人多舛的证明。
一片吹吹打打。
花轿穿过长街人群, 来到那间已经提前收拾过的小院子前。
虽然收拾过, 还是略显寒酸。
阿风侧耳听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心中微感不妙:糟糕,人有点多。
哪怕早前已专人特地在小院门前驱散人群,维持秩序, 也挡不住街坊邻里围观指点的心。
好在他们已经提前考虑到了这个情况,已有安济堂的医修,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混迹在人群之中,医修再不能打,也好过手无缚鸡之的普通百姓。要是那鬼怪真发狂伤了人,他们还能及时急救。
至于能不能顺利拿下那鬼怪。阿风对此还蛮乐观的。
一般在一地兴风作浪的妖怪,修为都不会太高。正是这样的妖怪才需要靠走歪门邪道来快速提高自己的修为。
真正的大妖,其实就跟人类大能修士一般,更喜欢找个偏僻的地方闭关修炼,他们熟知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行事颇为合宜,更不乏老于世故者。
阿风估计,这鬼怪,修为不会高于两个叶凌云,她跟贺凤臣出手应该绰绰有余了。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很快,花轿落地。
贺凤臣掀开轿帘,长身玉立,大红喜袍,容色珍重,无声地朝她伸出雪白的手掌。
少年逆光站在斜阳之中,姿态端然,不像是假结婚,倒像是真成亲了。
哪怕明知是假结婚,阿风还是不免微微一怔,心头触动。
“二哥。”她低声呼唤。
“嗯。”贺凤臣应。当真如她夫婿一般。
“别害怕。”他又说。
这一句话,又将阿风迅速拽回现实。
他们并不是真的新婚夫妻,前方的等待他们的不是玫瑰色的美好未来,而是一片血色的恶战。
在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流程之后,阿风被贺凤臣牵着来到了中堂。
鉴于贺凤臣拿着的也是个孤儿剧本。所以上首只端坐安大夫一人。
“一拜天地。”赞者高唱。
从进屋前,阿风就全神戒备着可能隐藏在暗处的那只鬼怪。
它到底来没来?来了,又藏身何处?从哪里攻入可能性比较大?
她大脑飞快运转。
也正在赞者话音刚落的刹那,突然,平地卷起一阵妖风,吹过中堂。
堂屋里,两只燃烧的喜烛陡然一灭!
来了!阿风肌肉悄然绷紧!
烛火一灭,堂屋之中陷入了短暂的慌乱。
那妖风趁势暴涨,卷起一片飞沙走石,风沙之中,阿风清楚地瞧见了一道正鬼祟朝自己逼近的暗红血影。
当那鬼怪故技重施,同时伸出两只狰狞鬼爪,想要将新郎新娘一并掳走之际,一件令它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一道剑光竟从新郎,新娘袖中同时飚起!
那鬼怪一时不察,两只鬼爪被应声斩断!
“吼!”吃痛之下,它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
阿风迅速滑出丈远,劈手发出一道灵气,点燃了喜烛。
烛火亮起,人群中尖叫四起。
“鬼!”
“有鬼啊!!”
烛火摇曳迷乱,尖叫声中,阿风终于瞧见了那鬼怪的真容。
通体血红,身材高大,双目浮突,獠牙狰狞。
果然人类的恐惧来源于未知,没见到她之前,她心还有些紧张,砰砰直跳。见到之后,阿风竟然有些失望。
就,长得跟钟馗捉鬼图里面的小鬼似的,又丑又没什么新意。
不过一个照面,鬼怪见了她跟贺凤臣,就意识到不妙,连打都没打,转身就要跑。
阿风当然不可能让它逃跑,三两步追过去,剑光形成一道剑幕在它去路前垂下。
那鬼怪倒也机灵,见状,往前一冲,竟做了个假动作,掉头就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而去。
人群之中,已经有安济堂的医修提前埋伏。但仍有一些不听劝非要来围观的普通老百姓们。
贺凤臣发出一剑,剑光在它脚趾前劈开大地,形成一道深逾丈余的鸿沟,以防它突袭平民。
阿风也在这时追到,配合贺凤臣的剑光,将他往堂屋内驱赶。
人群中安济堂的医修也开始维持秩序,结成法阵,守卫百姓。
惊魂未定的百姓们嘶声呼喊。
“鬼!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鬼?”
惊恐令他们开始冲击法阵:
“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回家!”
安济堂医修们高喝:“诸位父老乡亲们勿慌!这法阵能保护我们不受鬼怪侵袭!那边两位新人实乃修为高深的仙长,有他们在,定能护得你我无虞。”
恐慌的人群,这才不得不保持冷静,定睛一看。
那新郎跟新娘子已经将鬼怪牢牢包围。
两人喜袍飞扬,神色都一般冷凝,剑光飚起,剑起剑落,那鬼怪头颅顿时脱体飞去,砸在人群之中一位老丈脚下。
老丈年事已高,哪里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惊吓,两眼一翻吓晕过去,安济药堂的医修见状,不慌不忙将人放平,忙掐人中。
之前作恶多端的恶鬼,竟如砍瓜切菜一般,被新郎新娘三下五除二解决了。
阿风微讶,甩了甩手上的鲜血。
这么弱?
还是她进步变强了?
贺凤臣收了剑,朝她走过来,“可曾受伤?”
阿风摇摇头。
贺凤臣闻言,正想说些什么,人群之中又传来一阵骚动。
“又来了!”
“它又来了!”
贺凤臣遽然抬眸,指尖已拈了一道剑气在手。
人群分开一条通道,当瞧见来人容貌时,贺凤臣一怔,剑光散去。
阿风也愣住了。
堂屋前,正静立一道青色的人影。
那是个极为苍白俊秀的少年。他身后,跟随一水儿青袍的白鹿学宫弟子。
原来,来的不是鬼,而是人,只因出现时间太巧,才被人误会成鬼。也无怪乎众人会错认。
残阳如血,晚霞在少年身后大片大片的铺展,令他惨白的容色便如鬼魅一般。
他乌发整整齐齐束在脑后,青衣也洗得很干净,妥帖,看得出来是经过好好的收拾,可这非但没给他增辉,他那惨淡的容色,令他却更如入殓之前的尸,可他的唇色却十分殷红,唇角的微笑又显出诡异的生机来。
为首的青衣少年,或者说方梦白,瞧见他二人身上嫁衣喜袍,并肩而立,他默然一怔。
旋即微微一笑,“阿风少侠,升鸾。”
“我刚进城就闻说二位今日有喜。”他轻轻说,语气有些虚弱,仿佛病人临死前的叹息。
贺凤臣冷冷瞧着他。
没有言语能形容阿风在这时看到方梦白的错愕。她心里一慌:阿白!他怎么会这里?!
惊讶的何止是阿风,围观的众人更是群情耸动。
原本,好端端的婚礼突然出现鬼怪作祟,就已经足够骇人听闻。更没想到那新郎新娘竟突然拔剑,追着那鬼怪把头砍了下来。
一波未平,又瞧见另一个俊秀得逼人的少年,带着一批人马闯入婚礼现场。
安济药堂的医修们一呆:……这个,跟他们之前排练的不一样啊。
有人忍不住上前打圆场:“……这位道友,光临到此,是为恭祝新婚吗?”
“恭祝新婚?”少年露出个有点奇异的表情,随后笑了笑,“不……我只是来找新娘说几句话。”
“那也得等婚礼结束之后。”那人劝说。
方梦白置若罔闻,举步向前。
鬼怪虽除,但谁也不知道危机到底有没有解决,安济堂医修怎敢让这诡异少年搅局,情急之下,正要出手去拦,方梦白身后的白鹿众人纷纷动手。
一片剑光腾空而起,其凌厉肃杀绝非一般修士所能有,安济堂医修大惊失色,不敢再轻举妄动。
白鹿众人面上虽气势汹汹,心里确实也挺迷茫的。
等等,他们跟着大师兄过来,不是来吃席的吗?怎么就要跟主家打起来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这厢,阿风已回过神来:不,这已经不是阿白了,是方丹青。
她略安慰了自己,走过去寒暄:“方道友,你怎么在这里?”
虽说假成亲,见到前夫还挺尴尬的,但照阿风的预想,方丹青,这个总是温文尔雅的“大哥”,应该会拿出大哥的姿态来送上祝福才对。
孰料,方梦白黯淡一笑,唇角微苦:“不叫阿白了吗?”
嗡!
阿风大脑迅速陷入一片空白!
这简直比她刚刚遭遇那只鬼怪还要恐怖故事。
“怎么?”她亲眼见到,那总是待她客气有礼的方丹青,含着抹苦笑,失魂落魄地说:“不欢迎我……是吗?”
阿风心头一震,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升腾而起:“你……”
方梦白惨笑:“如你所想的那般。”
“没曾想,我刚恢复记忆,便见你要跟升鸾成亲。”
阿风说不出话来:“我……”
看热闹是人之本性,僵持不下的人们不免将目光投向场中那位可怜的新郎。
却见贺凤臣清姿亭亭,眉艳峭艳,冷冷站着,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
方梦白柔声说:“我来,是想跟你说些话,阿风,能否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阿风还来不及震惊方梦白恢复了记忆,她瞧瞧自己身上大红的嫁衣,又瞧瞧贺凤臣身上鲜红的喜袍。终于意识到,方梦白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狗血的事情。
原本就是假成亲,她也没想太多,正要作出解释:“方道友,我……”
手腕却倏地一沉。
从方才起,一直一言不发的贺凤臣,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空气霎时间凝固。
方梦白的容色也淡了下来。
“你当真要跟他走?”一派寂静之中,贺凤臣淡淡反问。
阿风愣了一下,头皮霎时就麻了半边。
救命,不是假成亲吗?这到底是个什么走向?
“我……”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努力令自己冷静下来,“没有。”
贺凤臣松开手,道:“那就在这里说。”
方梦白淡望着:“升鸾,你让阿风自己决定。”
贺凤臣直视着他,红唇轻启:“只怕阿风的决定,你承担不起。”
方梦白面色轻轻一变,很淡,也很快,转瞬即逝。
阿风心里深吸一口气,勉强令自己恢复了冷静。
既然阿白已经恢复了记忆,她就不得不给他们之间一个交代了。
从前被她逃避的问题再一次摆到她面前。
阿风先试着商量:“方道友,二哥说得对,有什么是不能在这里说的吗?”
方梦白勉强一笑:“阿风,你当真要嫁给他吗?”
被点到的贺凤臣静静立着,不开口,不解释,不争不抢,不辨不言,大红的喜袍映衬他愈发脱俗,红光满身,犹如画中天官。
方梦白仅瞧了一眼,便被刺痛双眼,目光闪闪,只觉鸠占鹊巢,婢学夫人,恨不能上手扒了他的皮。可他不能,他必须忍让,说不定日后还要长久地持续忍让。
他移开视线,对阿风露出个宽容的微笑。
她——没有。阿风脱口而出,刚想解释这是个假结婚。临到嘴边,却突然改变了想法。
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她都已决心跟贺凤臣在一起,是真是假,不过早晚罢了。
她狠狠心,诚恳看向他:“阿白,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狠心吗,当然狠心。
因为,她清楚地瞧见了方梦白刹那苍白的面色。
不舍吗?当然不舍。她还喜欢着他。
可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五年前,方梦白已经做出了选择。
“如果说,我不同意呢?”方梦白一字一顿,轻声反问。
阿风有些不忍:“我以为早在五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如果我后悔了呢。”方梦白倏道。
阿风一愣。对上他苦涩的双眸。
“我后悔服下断情丹,我后悔忘记你。阿风,你还要嫁给他吗?”
“……阿白。”她下意识想要逃避他的视线。一转念却又变了注意,改为直视向她。
方梦白沉默一刹,倏淡淡一笑:“阿风,是你先背叛我的。”
阿风摇摇头,诚恳说:“对不起,阿白,从前是我做错。你可以向我要求任何,哪怕要我的性命,我也绝不吝惜。这是我欠你的。”
方梦白轻轻打断她:“我不要你的道歉,你心里仍有我是不是?”
他温柔的秀目逼视着她。
阿风几乎有些不敢看他的双眼,可她还是逼自己去看了。
“抱歉,我……” 她违心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
贺凤臣仍不发一言,不悲不喜,神色莫辨,冲淡渊静如海。
强烈的心痛,令他险些站不稳双脚,心碎之下,方梦白竟柔笑了:“阿风,我不信。我们之间仍有必须要说清的误会。”
他话音刚落,青影一动,竟突然抢攻贺凤臣!
第110章
贺凤臣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迅速回击,还以颜色。
二人眨眼之间,便已经过了百招。
方梦白样貌温润, 出手却极为辛辣不客气, 招招式式, 皆冲贺凤臣心脑命门。
幸得贺凤臣也绝非易于之辈,否则这场婚礼,定然落个新郎被破脑刳腹, 刿心断肠的血腥下场。
一众白鹿弟子此时都已惊呆了。
……原来大师兄真是来抢亲的?
抢亲就算了,这看着好像还像是奔着取新郎性命来的, 这还是他们温柔蔼然,善良体贴的大师兄吗?
最重要的是,这个新郎怎么长得这么眼熟?
……等等,这不是他们之前那位贺嫂子, 大师兄从前的那位男妻贺道君吗?!
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白鹿众人大惊失色。
本以为断袖的贺嫂子, 跟个姑娘结婚了。然后,本以为断袖的大师兄,抢的不是新郎, 而是新娘?
这位新娘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昔日道侣为她反目成仇?
一向修身养性,正心诚意, 自认为正义伙伴的的众白鹿弟子,还停留在被动参与犯罪之后接二连三的震撼之中没回过神来。
场上的战斗已渐裙白热化。
方梦白的实力毕竟要高于贺凤臣, 眼见他突然翻掌劈向贺凤臣的后脑, 阿风忙去拦截。
方梦白攻势却突然变了,掌影如落花纷飞,诡谲变幻间,他作出了个假动作, 改袭向阿风双肩。
阿风全身心都忙着救援贺凤臣,一时不察,被方梦白扣住肩头。
贺凤臣面色遽变,立刻劈手去抢。
奈何方梦白早已准备,提着阿风的肩膀,脚下纵起一道烟气,顷刻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阿风掳走。
四周刹那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向场上那道孤零零的身影。
大红的喜袍反衬出贺凤臣面色愈发苍白。
出乎意料的是,贺凤臣并未去追。他下意识追了两步就停了下来,沉默一刹,并反手将喜袍扯下-
眼前的景物在飞速地倒退。
阿风为方梦白所掳。
她没有挣扎,更没有呼救。
直到方梦白将她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放下。
阿风抬头一看,是青山城群山之间一处不知名的密林,这样的林子到处都有。
“阿风。”方梦白柔声说。
却对上阿风出奇平静的视线。
“阿白。”阿风摇摇头,“你这时何苦?”
“何苦?”方梦白也摇摇头,“我的妻子要跟她的情人成亲,我难道还能坐视吗?”
阿风环顾一圈,叹口气:“不是成亲。”
她终于有机会澄清真相。
“你来时应该也看到了那只鬼怪,那是只专挑婚礼下手的喜气鬼 ,我跟二哥只是假成亲,是引出那鬼怪设的一个局。”
方梦白一愣,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一步,眼里霎时涌动出希望的璀璨,“那么阿风……”
很残忍。阿风还是打断了他,“阿白,我之前没说,是觉得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什么了。”
方梦白迅速沉默,连同沉默的还有他眼底的光。
“阿白,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昨日。”方梦白直言不讳,“得到你们喜讯之后。”
阿风一愣,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令她的心再度泛起细细的涟漪。
方梦白只消瞧她一眼,就笃定说,“阿风,你心里仍有我。”
阿风平静说:“既然被你看了出来,我想,我也无法再瞒你了。”
方梦白柔声说:“我是瞧出来了,若非如此,你又怎会三番四次,救我,救方丹青的性命。”
“那你猜我刚刚为何会否认?你认为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她找了块大青石头坐下。
既然要谈,那就开门见山好好谈谈吧。
“我不知道。”少年摇摇头,也提着衣摆在她身边坐下。
“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只是想你争取一个机会。”
阿风一怔。
方梦白淡淡说:“我不曾后悔什么事情,若说我平生所做的最后悔的事,便是服下断情丹。”
“阿风,你知道我为何会服下断情丹吗?”
“为什么?”这的确是她心中无法忽视的隐痛,她忍不住问。
“原因很复杂。”方梦白苦笑。
“阿风,因为我爱你。”
“我实在无法忍受你的背叛。当时,你对我的背叛打击是巨大的。我感觉日月无光,生命也黯淡失色,我无法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之中。”
阿风又一愣,思绪随着方梦白的话语回到五年前的过去,心头也泛起酸涩,“阿白……对不起。”
方梦白摇摇头,那段回忆当真令他太过痛苦,他此时说起,面色仍褪去了血色,显露出苍白的痛苦,“若那样下去,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死路。我当真会杀了自己。摧毁你我的一生的。”
说他懦弱也罢,那时的方梦白,的确是全心全意深爱着妻子的丈夫,一个普通的却被卷入修真界爱恨情仇中的文弱书生。
他那时,的确在绝望之中,曾考虑结束自己的生命。
阿风面色遽变。
方梦白瞧见她神色变化,倒是很开心,很欣慰地笑了。“但我明白,这样做,死去的不止是我,也会毁掉你的一生。”
“所以,那时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服下断情丹,忘记我们之间的一切,将选择权交给你。”
“贺凤臣的性子我了解,即便我忘记了一切,仍有他来照顾你,他绝不可能放弃你的,哪怕我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一点,他倒是比我坦荡。”少年淡淡说,“或许这便是禽兽的直接,兽性大过人性,而人总是优柔寡断的。”
阿风的心突然就很乱。强作平静的心随他的话再度起伏不定,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你就不怕我真的跟他在一起了吗?”
方梦白温言说:“这就是我交给你的两个选择。选择他,成全你们。或者选择我……”
“其实我的心情也很复杂。既想要成全你……心里却也算计了一件事。”
“什么事?”
方梦白转头凝望着她,“因为,当我作出这样的抉择之后,阿风你绝不会在同贺凤臣在一起了。”
阿风又一愣。
“阿风,你性子温柔多情。这是我爱你的一点,又是如今深恨你的一点。
“你还记得我们从前一起逛街的时候吗?”
“那时,你染上了风寒,大夫要你忌口。”说起旧事,方梦白眼底不禁涌动起淡淡的温柔,“……那时,你看到街边这个小吃也想吃,那个小吃也想吃,我恐你身体不能负担,就说羊肉串跟冰酪你只能选一样。”
真奇怪。
明明只是从前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方梦白一提起,阿风竟毫无滞碍地想了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天。
“你那时选了羊肉串。”方梦白轻声说,“可事后回到家你就后悔了,你说你真应该吃那碗冰酪的。”
“是的,我记得。”阿风心情复杂说,“之后等我身体好了,你特地带我去了镇子上吃那碗冰酪。”
方梦白也笑了:“阿风,这就是你的缺点。生活中,常常难以作出选择,我记得,你说这叫选择恐惧症。”
“得到一个,又惦念另一个。没经选择的第二个,就深觉出好来。”方梦白柔声说着。
阿风脸有点烧。
“这也是我笃定,阿风,你为何心里仍有我的原因。”
阿风:“……”
这还不如说她既要又要呢。
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不愧是枕边的夫妻,在她没有觉察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将她的性格摸得透透的了。
“可……那也不意味着我会和你再续前缘。”她闷声说。
方梦白摇摇头,秀目漫上了星点笑意:“……会的。”
“因为如今的我,已非当初的我。而升鸾,也不再是当初的升鸾。”
这话信息量实在太大,阿风不禁又愣了愣,心里猛地升腾起一个荒诞的念头,她多看了他一眼:……不会吧?
少年微微一笑,轻声作出解答,“我来,不是为了独占你。是求你给我一个机会的。”
“一个让我爱你的机会。”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阿风我仍爱你。而今,这爱又越过了从前之爱,让我愿意分享出你的爱。”
“只要你好,开心,幸福,只要我能陪在你身边,那我什么都愿意。”
“因为,我爱你。只这一点,便令我沦为了一个败者。
“你是绝对的胜者,因为你的手里握有最重要的筹码——这便是你的爱。
“而你,什么都不必要做。只需要决定将这爱分享给谁就好。
“是我需要你的爱,这令我成为了你的俘虏。”
这太荒谬了。阿风彻底愣住了,心里刹那间翻山倒海一般,各种情绪五味杂陈,“这……”
方梦白轻柔地眨着眼,预感到她要拒绝,提前阻止了她:“不必有心理负担和道德的枷锁,阿风。男人三妻四妾,并未有人说过男人的不忠,不是。”
“那只是维护统治的工具,困不住自由的真爱。”
“更何况你我他如今并未成亲,我所求的不过是个竞逐的机会。”
阿风:“……”脑子里突然就浮现出了罗O老师的声音。
我同时跟八个男的结婚,但是就是不领证。就是让你们羡慕但是你定不了我的罪。
她发誓,来之前,她真的想尽量,冷静理智地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作个交代的。
可方梦白这一连串无缝连招,直接给她打懵了,震撼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她心头震动。
她清楚地瞧见,方梦白虽然是温和,轻柔地说出这些话,可他眼底仍深藏着很淡的落寞。
毕竟,又有谁能发自内心地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呢。
阿风感动,同时又不可避心生怜惜,而怜惜就意味着她再度动摇了。
可她还是没有松口,她的眼前闪过贺凤臣的身影。
“可是,二哥……”她说。
“他会同意的。”方梦白的语气轻而笃定。
阿风:“……”真的吗?
方梦白耐心作出解释:“因为,他比我更早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否则,他为何没有追来?”
经由方梦白的提醒,阿风这才意识到了自己没注意到的问题。
是。为何贺凤臣没有追来?
“既然日后要和平共处,我不介意在这里替他多说一句好话。”方梦白淡淡说,“阿风,他信任你。”
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贺凤臣早就接受了他们三个人这么恶俗的关系?
阿风默默张大嘴,这样的关系放在现实里并且让她亲身经历,还是有点太震撼了。
“阿白我……”她大为不安。
方梦白打断说:“不需要在这里立刻给我答复,阿风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一年也好,十年也罢,我都会等你。”
“阿风,我来不是为了逼迫你。”
方梦白沉默一刹,“我来只是一个渴望爱的失败者向你臣服,乞怜罢了。”
还没等阿风开口说出拒绝的话。
少年又微笑着下达了逐客令:
“去罢,阿风,或许他现在正在等着你。”
他掳她走时如此张狂,放手得却如此轻易,倒令她有些无所适从了:“可是阿白你……”
“我也在等着你。”方梦白道,“阿风,我会一直等着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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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
他当真没有再追来。
离开密林之后, 阿风心里生出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这让她忍不住遥遥回望了一眼。
却见方梦白仍以一种悠然闲适的姿态,坐在那块巨石之上,望着远处天边大片大片舒卷的晚霞。
他众目睽睽之下, 将她掳走, 就是为了跟她说这些话?
三个人……
阿风喃喃。
老实说, 打乙游看小说的话她都不会有任何负担,可落回现实,会不会有点太时髦了。
这一路, 阿风想了很多。
直到回到那小宅院时,她才稍稍收敛了一下漫无边际的思绪。
小院前的人群早已散去, 不知是不是安大夫帮忙劝离的。
总之,等阿风回来的时候,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小院,已经空无一人。
天色已经很暗了, 屋里没有点灯。
阿风踏进堂屋, 只看到贺凤臣端坐在桌前的身影。
脊背挺拔,乌发如瀑,背影显得平静而又寂寥, 他微微低着脸,神色藏在暗影里,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宅院虽然经过简单的修葺,依然散发着古老的腐朽的味道。
他清瘦的身影仿佛遗孀。
“二哥?”
阿风一见, 心中顿感歉疚, 还没进屋,抬脚便喊。
下一秒,她就瞧见那道身影浑身一震。
贺凤臣一怔,那强作平静的脸上, 还是微泛起动容:“阿风,你回来了?”
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回来,又似乎不敢相信,她当真去而复返,
“抱歉,二哥。”瞧见贺凤臣这般反应,阿风满腔怜惜欲简直爆表,慌忙三步并作两步,握住他的手,诚恳道歉。
贺凤臣反握住她的,指腹轻轻在她手背摩挲几个来回,仿佛在确认她的温度,“为何道歉。”他抬起眼,淡淡问。
阿风:“……阿白找我说了一些话。”
贺凤臣凤目清明,目光冷静地在她脸上巡睃:“一定是让你心动的话了。”
阿风:“……”
她羞惭地低下头。
孰料,下一秒,贺凤臣又平静地抛出枚重磅炸弹:“他后悔了是不是?”
阿风猛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贺凤臣不说话。
阿风又想起方梦白之前笃定的语气,“因为他信任你,他不敢”。
她忍不住问:“二哥,你……怎么想的?”
贺凤臣淡淡道:“你既已心动,我还能做什么?”
这话既像同意,又似乎暗含对她负心的职责嘲讽。又好像是对情人劣根性尽在掌握之中的见怪不怪。
阿风:“……”
可能是她脸上的羞惭之色太明显,贺凤臣见了,沉默一会儿,复又主动开口宽她的心。
“阿风,我想我或许说过,我不在乎。我认识你时,你就已经是他的妻。方梦白未必有那样的觉悟,才会闹出今日的是非。
“可我不在乎。”他说着,抓起她的手,猫儿一般轻轻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掌心,语气冷静,“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不在乎。”
掌心下的肌肤触感,柔滑而细腻。
阿风能瞧见贺凤臣颤动的乌黑的眼睫。
这令她不禁想起那句古诗,“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如果说阿白是为她操持中馈,多年彼此扶持的正妻。那么贺凤臣也算她的侧室解语花了……阿风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大脑可能也被方梦白带坏了。
打住。
阿风赶紧回神:“可二哥你还是不开心。”
贺凤臣抬眸,淡淡反问:“即便我不在乎,这难道是多么值得人开心的事吗?”
阿风:“……”
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不是伤了他心了。贺凤臣顿了一下,将自己的脸从她掌心挪开。
阿风哪敢让他走,慌忙又反握住他的手。
贺凤臣抬起眼,神色冷漠。
阿风讪讪:“二哥。”
贺凤臣一言不发。
四目相对。
他忽然扳起她下颔,覆唇吻了过去,舌尖探入她的口腔,同她又交换了个亲密的亲吻。
阿风刚想回应,突然肩膀一凉。
贺凤臣已褪去了她的外衣。
阿风呆了:“?”
怎么回事?怎么说的好好的突然就发车了?
贺凤臣摸摸她的脸,语气平淡:“想做了。”
阿风:“?”
贺凤臣顿了顿,又解释说:“阿风,今日是你我洞房花烛夜。”
阿风:……还惦记着这个呢?
说着,贺凤臣已一个打横将她抱起,走进了新房里。
时隔五年,这让她有点惶恐,忙爬起身。
贺凤臣见状,轻轻按着她肩膀,将她身体展开,一边抚摸她,一边安慰:“别怕。”
“我没有,”阿风脸涨红到脖子根,羞窘地小声辩解,“就是有点不适应。”
贺凤臣不置可否,雪白的大掌却顿了顿,转而轻轻抚摸,动作细致得令人毛骨悚然,“放松。”
玉色的指缝间仿佛溢出朱红的花来。
阿风被他几近视1奸的细致观察,看得着实煎熬,“你别看……”她有点崩溃,“你看我放松不下来。”
贺凤臣语气淡漠:“多做做就适应了。”跟他冷淡的语气,秀美的面容,并不匹配的是抵着阿风的狰狞蓬勃,蓄势待发。
阿风打了个颤:“二哥你生气了吗?”
贺凤臣“嗯。”了一声,直接掰开了她的双腿,将自己完全沉入,不容毫发。
阿风下意识求饶:“别……”
贺凤臣瞧她两眼,竟当真松了口,只不过是将她抱到自己膝上,“你来。”
阿风一愣。
不敢相信他都做了什么。
她对上他视线,瞧见他漆黑眼底一点淡讽,仿佛嘲讽她的道歉只是嘴上的功夫。
阿风:“……”
算了。
箭在弦上。她也看得出来贺凤臣嘴上不冷不热说着不在乎,可真说他不在乎她跟方梦白破镜重圆那是假的。
她心里头发虚,便也存心从别的方面来弥补他。
她一咬牙,豁出去了。
贺凤臣垂眸,凝神关注她的动作,一眨不眨瞧着两个人的,将春色尽收眼底。
她努力了半天,贺凤臣连呼吸都没乱,又静静瞧了好一会儿。
“没用。”少年淡哂,作出评判。
阿风迅速摆烂躺平:“……那你来。”
贺凤臣:“……”
她虽不得其法,偏偏无需做什么,只是人在这里,对他而言,便已是百般风情,莫大吸引。
贺凤臣隐忍地合了一下眼,旋即睁开,反客为主,举起她两股,几乎将她倒提着。
然后便是一阵疾风骤雨,身体力行地验证。
阿风:??!
她觉得自己仿佛风浪之中的小船,被密集的大浪啪啪打得几乎快飞出去。
到最后,已经记不清过程详细,只记得自己奋力喘息,呜呜大哭大叫。
要死了。
……多少带点私人恩怨了。
……
不知过了多久,她嗓子快哭哑了,贺凤臣终于慢了一点,教她揽住自己的脖颈,又舒舌头在她口里,慢慢地吻着她安慰。
风浪转平,和风细雨。
贺凤臣道:“阿风,我可以不计较,但你要补偿我。”
阿风羞窘得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知道了,慢,慢点……二哥。”她不自觉放软了嗓音求饶。
少女鲜少服软,如今清软的嗓音回响耳畔
贺凤臣顿了顿,耳廓仿佛麻了半边,他不禁将她腿抬高了一些,腰肢幅度放慢,力道却一下重过一下。
阿风很快就坚持不住了。
意识远去的下一秒,她看到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眉眼柔和得不可思议,宛如白莲花的开落。
……
烛火几尽燃尽。
阿风出了一身的汗,被贺凤臣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抚摸头发,一边说着体己话。
他白玉般的脸仍泛着情潮媚红,黑发凌乱地披在宽阔劲实的胸膛,经过剧烈运动之后呼吸却十分平静。
“那你呢,”贺凤臣平静地问,“方梦白说完,你怎么想的。”
阿风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前段时日才跟许掌教通讯过,掌教说我修为经过这些年修炼,已有小成,不日会突破一个新的境界。”
这个世界的修为境界跟阿风看过的一些修真小说不同。并没有严格划分筑基,金丹,元婴。
阿风说:“我想要先突破境界。而且南辰的事还需要解决。”
贺凤臣不置可否,未对她的计划发表什么看法。
阿风有点不安:“二哥,我是不是太虚伪了。”
“明明之前答应了你,可是阿白这样一说……”
一想到自己竟又被阿白打动。阿风也觉得自己太摇摆不定,优柔寡断了。
贺凤臣平静打断她:“你很好。”
阿风一愣。
贺凤臣指尖插入她汗湿的发间抚摸,语气淡而矜傲:“你自去闭关突破就是……他既等得起,我难道便等不起吗?”
这句话一出,阿风愣了一会儿,才慢慢确信,贺凤臣已原谅她了。
他接受了方梦白。
“二哥。”阿风眼眶微热,“你人真好。”
贺凤臣淡哂,“还好,眼睛还没瞎。”
阿风忍不住抱住他,放软了嗓音:“二哥……”
贺凤臣肌肉绷紧了,喉口滚了滚。
“再做一遍。”他定定瞧了她一眼,果断说,语气笃定有力。
阿风:“?”
说着,贺凤臣有力的指节已经扶上她的腰身,将她翻了个身。
阿风:?等等,怎么又突然发车了?
第112章
鬼怪已除, 青山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和平。
贺凤臣的伤势经过修养,已无大碍。
告别了安大夫,张掌柜, 安济药堂众热心同行之后, 历经小半个月之后, 阿风终于又回到了仙霞派。
离开前,方梦白找到她看了她一眼。
当少年从树上翩然而落时,贺凤臣不动声色, 一步跨出,迅速回护阿风身前。
二人相见的刹那, 气氛的确有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味道,阿风还有些紧张,“阿白……二哥!”
听闻她的呼喊, 两个人沉默一刹, 都竭力放松了下来,若无其事各退了半步。
方梦白乌发柔披,晨光之中, 姣若好女,纯良无害, 点点头,轻声说:“别那么紧张, 升鸾……日后阿风你我三人相处的日子还长。”
贺凤臣淡淡:“只要你再不像昨日那般罔顾她的意志, 狗急跳墙。”
方梦白语气也淡淡:“……寻自己的老婆说话,有错么?”
被夹在冲天炮火之中的阿风:“……”
她好想逃。
可能是她表情太煎熬了,贺凤臣看了她一眼,主动侧身走开说, “你们聊。”
说着退出丈远,留她跟方梦白相处。
阿风:“二哥……”
贺凤臣已背对着站到一棵树下。
方梦白对贺凤臣的退让显然接受良好,一点也不领情,只顾用那双温柔的秀目凝视着她:“阿风,我要回白鹿了。”
阿风干巴巴回:“我也要回仙霞了。”
阿白恢复了记忆,昨日又做出了那些事,说出了那番话。
老实说,她今天面对他,的确还有些不太自在。
方梦白柔声说:“抱歉,阿风,南辰的事还未解决,我不能陪在你身边。”
阿风虽然有点不自在,可心里却很不舍。
这五年,她对方梦白,一直旧情难忘。春日昭昭阳光下的少年,清新俊逸仿佛美丽的青玉。
他恢复了记忆,又是她熟悉的阿白,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眷恋,却又觉得离他遥远。
“我没事的,阿白,你自己多加小心。”她只能说点好比“多喝热水”一般的安慰。
日光打在方梦白白皙的脸上,忽明忽暗,仿佛忽远忽近。
突然,少年竟笑了。
阿风一愣。这一笑骤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少年笑盈盈瞧着她,张开双臂,“阿风?”
阿风心头一动。
方梦白已大步上前,将她揽在怀里,用力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等我回来。”
恍惚间,仿佛他仍是那个文弱的教书先生,出门前同她告别,她二人仍是最甜蜜的少年夫妻。
阿风眼眶热了。
方梦白心头也暖了。
昨日作出那样的决定,对他来说不可不谓艰难。
他大可以抢走阿风之后,将她关在一个没人瞧见的地方,令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他不能。这样的行为无疑于自寻死路,将阿风往贺凤臣那里赶。
倘若阿风心里没有他,或许夺得她的身也是好的,可她心里仍有他,他不能消磨她的爱意。
再也没有这样,妻子仍在怀中更好,更宽心慰怀的了。至于贺凤臣存在的那一点不完美,也无伤大雅。
他要让她爱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且一日比一日更深,他有信心,也有能力,毕竟乾坤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所以哪怕他偏头间不经意瞧见,阿风颈侧的吻痕,他的心也很平静。
他抬眸瞧了眼远处树下的贺凤臣。他白衣如雪,长身玉立,矜淡疏冷,单看他方雅端正,瞧不出私底下会是这番勾栏作派。
倒是阿风后知后觉注意到方梦白眼神的落点,头皮一下子就炸开了,“等等,阿白……”
却见少年怔了一会儿,风轻云淡一笑,竟又突然埋头在她脖颈处咬了一口。
阿风吃痛倒吸一口凉气。
方梦白却笑了,指尖轻轻摸过那齿痕,笑盈盈地满意见那吻痕被自己齿痕重叠遮掩。
“等我回来。”少年吻吻她的耳垂,柔声说,语气有点暧昧,仿佛带点潮湿。
太久没曾亲密,阿风脸有点红,竟生出些初恋般的口干舌燥,她脸红心跳,鼓起勇气点点头,捏了捏他的掌心,“嗯。”
方梦白微微一笑,又附身亲了她一大口,这才将她往贺凤臣的方向轻轻一推,“去罢,他修为虽不如我,却也能护你平安回到仙霞。”
……
贺凤臣送她回去之后没多久,阿风就直接进入了闭关。
既然感情的事一时半会儿掰扯不清,还是先修炼吧。
阿风闭关的所在,选在了仙霞派地势最高的一处山峰,曰飞仙峰。
闭关之前,贺凤臣不厌其烦,细心叮嘱了她好一会儿,方梦白因为南辰事太多,无法现身,便托人送来一些功法典籍,对于颇境都大有帮助。
一切准备就绪,阿风告别了贺凤臣,叶凌云,沈仙容等人,踏上了飞仙峰,开始了漫长的闭关破境的日子。
闭关的日子,老实说,挺无聊的。
阿风也不太懂,为什么修仙小说里的那些大能一闭关就能闭关上百年。
虽说入定状态之后,坐忘无我,不闻外界纷扰,时间过得很快,可长此以往,总会觉得寂寞。
寂寞。或许这才是闭关的意义所在。
毕竟修行就是要能耐得下性子,忍得下寂寞的漫长的过程。
在飞仙峰的这小半年时间里,阿风几乎见不到什么外人,吃食都是由同门送到洞府门口,她只要过去拿就好。
不过修士也没必要顿顿吃饭,几天,乃至十几天的不饮不食并不会危及到她的生命安全。
没有人世的喧嚣纷扰,她每天所见唯长空白云,日月星辰,青山岚雾,落花飞鹤罢了。
没有能够说话的人,有时候寂寞了,阿风就会去看看崖边的山茶花。
大红色的山茶,生得实在艳丽,花瓣纤弱却又旺盛,仿佛凌霄的美人。
孤独寂寞时,去跟美人说说话,时间仿佛也过得很快。
她的真气在体内汩汩涌动,运转流畅,阿风能够清楚地意识到,它们想流往下一个崭新的阶段。
可那到底是个怎么样的阶段,又要如果过去,她毫无头绪。
破境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也是个极其玄妙的,或者说唯心的过程。
方梦白送来的相关典籍她几乎都快翻烂了,隐隐有所感,但也仅此而已。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她究竟要如何破境并不能完全照搬书本上的内容。
既然一时没有头绪,阿风就干脆重复起,每天打坐入定,结束之后,看看山,看看水,看看日升月落,星辰变迁,跟崖边的美人说说话。
她也会想起方梦白跟贺凤臣。
甚至于,想起更久远之前,她一直不敢回忆的,另一个世界的父母亲人。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渐渐地,仿佛有未知的玄妙的变化在她体内孕育。
最初的最初,她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突然的某一天,她入定结束,睁开眼的刹那,世界仿佛变成了个崭新的世界。
水洗过般的奇异的清澈明亮,她的视线远到甚至能够看清长风吹动云间的鹤翎,近到甚至能够看到蚊子的触角轮毛。
她的耳朵,远到可以听到百里之外人家琐碎的闲谈,近到能清楚地听见一朵崖花的开落。
但如潮水般纷涌而至的庞杂的信息,又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困扰。
因为阿风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目前的她的真气尚不足于维持到她长久保持在这样的境界之中。不过,就目前而言。她的身心,正在以一种奇异的方式 ,接收,分析,过滤,选择着这些信息,不过一念之间而已,这也足够让她感到惊讶,好奇,兴致勃勃。
真气的运转仿佛已不再跟随她的呼吸。
它跟随的是,太阳的升起,月亮的落下,是云雾的奔走,星辰的变迁,是崖花舒展自己的柔美的身躯,是飞鸟每一次振动自己的双翅。
真气本源自于自然,这一刻,又奇异地回归了自然。
也正在这一刻,时间与空间仿佛也短暂地失去了对她的限制,时空短暂的交错,共振,又迅速回归了万古如一的寂然平静,
恍惚间,阴阳起变化,氤氲间,天地乍回旋。
也就在这一刻,阿风深知自己已经初步摸到了天人合一的门槛。
没经历太多的艰难险阻,也没出现过什么异象。
她就这样,在漫长的日复一日的寂寞的煎熬之中,突然明悟了。
一念静,万物通。
她不免感到振奋。
而俗心一起,刹那间,万物回落。世界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阿风一愣,回过神,再见周围的一切,又变得平平无奇起来。她摇摇头,从蒲团上一跃而下 ,倒也没太失望。
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丹田变得更加宽阔,深远,容纳于其中的真气也变得愈发浓郁,奔流自然,她的肢体与真气的配合更加圆融,整个人轻盈地不可思议。
她拿起桌边的配剑,轻轻一挥,一道剑气便劈开了远处小半个山头。
方才那奇异的境界,只要她抱元守一,摒除杂念,仍然可以做到。
她收回配剑,快活地吐出一口气。
从那玄妙的境界之中回归之后,她不免又要回到日常生活之中。
等她走出洞府的那一刻,惊讶地发现,她闭关之前门前尚小的一棵小树苗,竟然已长得如一人高了。
她到底闭关了多久?阿风惊讶地合不拢嘴。
很快,闻她出关,匆匆赶来的叶凌云等人便给她带来了答案。
答案是,一年多。
还好,阿风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她还以为闭关了十几年呢。
叶凌云等仙霞同门见她周身真气充盈,氤氲流动,知她已有所成,也为她感到高兴。
可很快,阿风又注意到了以叶为首的众人神态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叶凌云瞅瞅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阿风心里一个咯噔,面上不动声色问,“我闭关的时候出什么事了?”
叶凌云叹口气,也不知道要不要直接告诉她。
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方道友跟贺道友被困在南辰,失去音讯已经有数十日了。”
阿风一愣。
好在破境之后带给她的,不仅仅是修为的进步,更有心境的改变。她迅速就恢复了冷静,问,“我闭关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否详细说明。”
叶凌云等人这才娓娓道来。
她闭关后不久,贺凤臣就又回到了方梦白的身边。
这是她的意愿。
南辰的事还没落定,三个人的感情也悬而未决。而今,贺凤臣、方梦白的当务之急,是先抛下嫌隙,联手应敌。
天梁死后,紫极的失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南辰再也无法阻挡方梦白的脚步。只不过越到决战时刻,敌人的反扑便越猛烈。
半个月前,方梦白,贺凤臣带队进入了南辰,孰料在此之后,就失去了音讯。
消息传到了仙霞,沈仙容因阿风正在闭关为由,没有拿这件事去打搅她。
叶凌云说完,又观察阿风的神情。
阿风……还挺镇定的。
担忧是有点,但因为知晓方梦白贺凤臣都是龙傲天文里主角团的一员,虽然剧情也不知道被她这只蝴蝶蝴蝶成了什么样子,但总归也算天命加身。
而且他两个人的修为,她心里清楚,应当不会有生命危险。
紫极毕竟是当世大能,阶段BOSS,难打一点也是正常的。
阿风想明白了,就直接找到了沈仙容,跟她告了个假:“掌门,我打算去南辰走一趟。”
沈仙容知晓她跟贺、方二人的纠葛,倒也没有很惊讶,“阿风,我见你此番出关,修为已然大涨。你要去我不拦你,但你能确保自己平安吗?”
阿风想了想,点点头:“受伤或许难免,但贺凤臣、方丹青都在,应该不至有性命之危。”
沈仙容轻轻颔首,“既如此,那你就去罢,我不拦你,但切记,一切已保全自己性命为先,库房里有一批新炼制的丹药,我已吩咐人提前备下,你带一批走。”
阿风一愣:……掌门是早就料到她要走这一趟,所以提前把伤药给她备好了?
她心头一暖,眼眶微热:“掌门……”
沈仙容笑了笑,“我们都是医修,打架的事也帮不上忙,阿风,我见你现在颇有些本门年轻弟子之中第一人的风范了,多的也不说了。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回到库房,拿了伤药,阿风当天就离开了山门,直奔淄州而去。
一路奔袭了三日,直到次日清晨,抵达南辰所处的玄山山脚。
随着在南辰地界的逐渐深入,阿风也对战局有了更多的了解。
而今,玄山脚下鱼龙混杂。
阿风最先见到的自然是前来驰援的白鹿、太一弟子。但太一跟南辰毕竟天高地远,没有旧怨,来的人数也较少,只作为白鹿外援。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不少配有刀剑,身着其他宗门服饰的宗门修士。一鲸落,而万物生,南辰这个庞然大物即将陨落,风中传来的血腥气,令不少宗门闻风而动。
更有许多散修,也赶到山脚下,想着碰碰运气,分一杯羹。
另一方面,南辰也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们绑架了许多曾经依附,或者合作的小的宗门世家,进行着最后的,疯狂的反扑。
这些人里 ,亦有不少心怀鬼胎的骑墙派,他们暗中跟其他修士勾结。利益诱使着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心怀鬼胎的人一多,人心自然浮动,摩擦也多了起来。
总而言之,阿风这几天里,几乎把所有牛鬼蛇神都见遍了。
临近南辰山门,她正好就遇到了一行被上述骑墙派和投机者包围的白鹿弟子们。
这些白鹿弟子们修为并不算高,连日作战,已令他们精疲力尽,眼看就要交代在这里。
有年纪小的,已经无法控制心底蔓延的绝望,哀声向为首的青年文士求助:
“师兄,怎么办?”
那青年文士,蓄着齐整的短须,一派文质彬彬的模样,此时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狗日的,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敢来算计咱们,咱们拼死也得多杀几个,定教他们讨不了好!”
阿风潜伏在路边的杂草灌木之中,闻言又将目光投向白鹿众人面前的敌人。
她微感惊讶。
出乎意料的是,在她看来,对面并没有非常强劲的对手。
她躲在这里,隐蔽气息与神识,双方竟无一人发觉。
这让她后知后觉还挺高兴的。
一方面是待会儿可以无所顾忌地出手救下这些人。
另一方面是,对于自己的成长,她又有了鲜明的认知。
自豪。
第113章
敌方的这些人里, 阿风瞧着,为首的那个驴脸修士,似乎才是最值得她稍稍注意的对象。
果然, 随着白鹿那边那暴脾气文士一声令下。
双方人马就在路边打成了一团。
阿风没立刻出场, 她又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 在确认他们之中最强的驴脸,的确也没什么后招之后,这才决定动手。
一念既定, 阿风毫不犹豫,拔剑而起, 剑光如长虹冲天而起。
这一剑正好挑飞了一柄已经架在了一个白鹿小弟子脖子前的长刀。
“什么人?!”驴脸最先意识到不对,悚然回首。
而那小弟子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从生死边缘走了个来回,愣愣的,尚未回过神来。
还是那青年文士反应最快, 惊愕之后, 脸上露出一抹感激的喜色:“是何方前辈出手相助?!张之才感激不尽!”
没有回答。
阿风跃入战局,剑气横扫,将白鹿弟子回护在身后的同时, 荡开了不断围攻过来的敌人。
张之才定睛一看,愣了愣:“你……”
他这才确认根本没有什么前辈高人。
方才那使出冲霄一剑, 力挽他们于危难之间的,的确是这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张之才愕然之间, 眼角余光瞥见那驴脸的剑影, 未及多想,仓促改口:“少侠当心!”
“此人修为很高,不可轻——”
回答他的是阿风掌心不断吞吐暴涨的剑光,那驴脸剑气才出, 甚至就被阿风碾碎成了齑粉!
张之才:“……忽。”
驴脸面色大变。
而以张之才为首的其他白鹿弟子,则是喜大于惊了。
原本,这些白鹿弟子已濒临绝望,哪里料想到会有神兵天降?
方才逼他们不得不下定同归于尽决心的敌人,就这样被一个样貌清秀的小姑娘打得抬不起头来。
待面前的敌人死得死,跑得跑,阿风这才从高度的专注中回过神来,轻轻松了口气。
虽说她自认为这是把碾压局,但闭关的成果头一回应用于实战还是挺紧张的。
她刚回过神来,眨一眨眼,却见那青年文士及其身后白鹿众人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
张之才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她面前,行了一个大大的礼,面露感激:“多谢少侠方才仗义相助!在下张之才,身后的这些是我的师弟师妹们,我们是白鹿学宫的弟子……”
“我知道。”阿风说。
张之才一愣。
阿风:“不然我为什么会出手帮你们?”
张之才又一愣,眼里大放异彩:“……少侠难道也是前来相助我大师兄的?”
阿风点点头:“是的,南辰作恶多端,理当在今日结束了。”
张之才喜不自胜。
他脑筋活泛,方才见这少女出手惊艳,心里便存了拉拢之意。何曾料想到竟算“自家人”?
“太好了。”他语气中不自觉便多了几分亲昵,“我们正要上山,少侠可要与我们同行?”
阿风也正愁一个人捉瞎,闻言更是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多个人多份助力,麻烦张道友了。”
张之才:“少侠太过客气……对了,还不知少侠姓名。”
阿风:“我叫方……”
话到嘴边,她后知后觉,倏然改口,“李同风……”
她语气坚定,“我叫李同风。”
是的,她叫李同风。
这不是她给自己取的假名,而是她真真正正的名字。
就在闭关冲境的那段日子里,在时空交错,阴阳变化的刹那间。
她的修为一路突飞猛进,人获得了成长的同时,也终于,蓦然记起了自己的真名字。
同风,是谓四海千里同风之意,所以刚穿越的那会儿,她才会模模糊糊,懵懵懂懂给自己取个“风”字。
回想过去一路走来,阿风并不后悔之前的失忆。
如果说初入异世的她,如飘蓬般无依无靠,迷茫懵懂,无知无明。
而在经历了这纷纷扰扰的一切,她已脱胎换骨,重拾了自己的本心。
她感激阿白,带给了她新生活,给了她新名字,这是她得以在这个世界扎稳脚跟的基础。
她也感激贺凤臣,虽说刚见面时,有些难堪,可没有他,她也不会从阿白为她布置的优渥环境中走出来,脱胎换骨找回新生。
“李同风?”张之才赞道,“千里同风,好名字!”
阿风嘿然一笑。
接下来,张之才又简单介绍过自己身后的几位师弟师妹。
他们没见过阿风,自然不知道她跟方梦白的关系,阿风也没必要非得多这一句嘴。
一行人稍事休息之后,又重整旗鼓,往南辰的山门前走去。有了阿风的加入,这一路上虽然又遇到几个敌人,但都被阿风一口气飞快地打跑了。
山门已近在咫尺。
可进门的路,却在此时被已一群身着南辰弟子服饰的人给拦住了。
“是守门人。”张之才面色微变。
阿风:“什么人?”
见她不解,张之才耐心解释说:“南辰虽气数已尽,可狗急也要跳墙,他们是绝不甘心坐以待毙的,便分派了门下众多弟子,分守通往门中的各道山门。”
阿风紧紧盯着眼前的南辰守门人,“……也就是说都打跑了,就能进了是吧?”
张之才微感不妙:“李道友?”
“小心……”他忙叮嘱说,“这些人跟那驴脸相比,全然不是一个水……”
张之才失惊地瞧着提剑冲了过去的阿风,“李道友?!”
片刻之后。
阿风又提着剑,吐出一口气浊气,甩着一串新鲜的血滴子走了过来,“都解决了,走罢。”
张之才失语:“……”这位李道友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些守门人素质明显高于驴脸等人,可对目下的阿风来说,仍算不上什么强有力的劲敌。
就这样,一行人顺利穿过山门,抵达了南辰的中心广场。
等到了广场,阿风这才惊讶地发现,广场中央早已聚集了一大批的人马。
他们多是由白鹿与太一弟子组成,都是赶过来支援、讨伐南辰的。
张之才在这里遇见了自己相熟的同门。
阿风本来也想找找看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林镜,薛荷,孙邑等人,只可惜一无所获。
张之才与那位姓陈的同门汇合之后,两人交换了一番信息。
张之才替她介绍:“这位是李同风,李道友,方才多亏李道友救了我们……”
那位陈道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多谢少侠仗义相助,我们白鹿感激不尽。”
阿风根本没把这点举手之劳记挂在心,摇摇头,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白鹿就你们来吗?你们找到你们的大师兄了没?”
说到这个,张之才跟陈道友都汗颜,苦笑,“祭酒不让我们过来,我们是担心大师兄偷偷来的……”
“那你们祭酒呢?”
张之才道:“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祭酒比我们早出发半日,但听说南辰派了大部人马拦截,这才耽搁了一些时日。”
阿风了然。
陈道友上前跟她解释方梦白的下落:“道友可看见前方广场前的那座主殿?”
阿风凝神看去,只见一座碧瓦飞甍,富丽堂皇,气势恢宏的殿宇巍峨屹立在前。日光下的琉璃瓦闪闪发光,令人想不注意都难。
陈道友肃容:“这主殿便是南辰掌门平日里起居议事之处。
“我来得晚了,听驻扎在外的同门说。日前,大师兄跟贺道君进了此殿,在殿中跟紫极老儿展开决斗,直至目前为止,尚未有音讯传来。”
阿风伸手一指殿前的一众白鹿,太一观弟子,“那他们是?”
陈道友耐心解释说:“紫极修为高深,我等不敢贸然闯入打搅。只好在殿前驻扎,从昨日起,一直有南辰的人马想突破殿门,我们驻扎在此,也是为了打退他们,防止他们坏了师兄大事。”
阿风听到这里,已经大致明白了。
修真界的高手过招,有时并不在战场的大小。
有时,别看两个人之间风平浪静,其实私底下早已是步步惊心,稍有不慎,即有性命之危。
而这样的争斗,更是外人所不能轻易插手的。
因为敌我双方,在这时便如一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弦,外人弄出的一点动静,都足可能打破,甚至逆转双方之间的战争平衡。
陈道友等人选择守门,而不敢贸然闯入支援,更提防南辰等人闯入也是为此。
说话的间隙,阿风远远眺望,又瞧见有长老模样的南辰人马企图闯门。
“南辰的人既敢闯门,就一定留有后手。”张之才神情凝重,“如此,我等更要死守殿门,不能让他们打搅了大师兄,贺道君的大事。”
阿风闻言,拿起佩剑,朝殿门的方向走去:“我也来。”
方才一眼,让她注意到,这一批闯门的人马 ,跟她来时遇到的驴脸,守门人都不同。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长老模样的中年男子,气息沉着,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充盈的真气,聚而不散,环绕四周。
这人绝非易与之辈。
阿风迅速下定了判断,提着剑,长驱直入白鹿、太一众人之间。
守门的白鹿,太一众人眼见多出她这一张陌生面孔,纷纷警觉按剑,又被满头大汗赶来的张之才劝下,解释了她身份来意。
此时,那长老模样的人也瞧见了阿风,“你是何人……”
他冷冷说:“……看你年纪不大,如果不想早早就交代在这里,就赶快让开。”
阿风不慌不忙将剑光抖开,灼灼剑光映照她皙白脸庞沉静如海,她抬起头正色说:“我是来守门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14章【正文完】
第114章 正文完
这位南辰长老名唤黄鹏天, 修为虽不及南辰六星君,但也算在场众人之中的佼佼者。
见阿风大言不惭,黄鹏天冷笑一声, 也不再跟她客气, 一掌便冲她天灵击出!
张之才: “李道友……小心!”
掌势推出, 顿时形成了一道巍峨如山的巨大掌影,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天空,以奔雷般的速度, 泰山压顶般朝阿风飞去,似乎要将阿风拍碎成齑粉。
哪怕只是外溢的掌风, 也足以切开人的肌理。
张之才心几乎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哪怕这少女一路上再勇猛,对上黄鹏天,他也没了信心。
可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就在这一掌即将粉碎她天灵的刹那,阿风手中剑芒暴涨, 竟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剑弧, 乍一看,它形如一道纤弱的弯月,边缘泛着濛濛的微光, 却牢牢支撑在了身前,隔断了山岳的倾轧!
张之才惊魂未定。
阿风心也飞快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南辰长老很强。
她一路上所对付的那些喽啰杂鱼跟黄鹏天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可正是如此, 她更不能退。
阿风不敢掉以轻心,全神贯注, 催动真气流转, 令那道剑弧继续涨大,渐渐形成了一道阻隔在殿门前的剑幕。
她就这样守在这道剑幕前,凝神提防一切来犯。
黄鹏天眼皮更是重重一跳。
本以为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想借此扬名的毛头小子。可这少女的实力已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这少女到底是何方神圣, 观其打扮,并不是白鹿,太一或任何一名门大派的弟子。
这是因为,阿风出门前,为免祸及仙霞,特地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服短打,这让她看上去宛如个初出茅庐,平平无奇的新人修士。
这样的修士,在如今南辰地界满大街都是,却拦下了位居南辰六星君之下的长老级别的修士。
掌影与剑光在半空之中胶着。
阿风想,黄鹏天如今面临的压力,一定比自己更大。
她一定不能慌乱,她只需要在这里拦住他,为方梦白、贺凤臣打扫出一片不受人打搅的战场就好了。
如果说殿内是他们的战场的话。那么这里就是她的主战场。
一念既定,她道心愈发浑然洒脱,剑光也洋洋洒洒荡开一片辉光,不断打退了朝她进攻而来的其他南辰弟子。
眼看那剑影渐渐有压倒那掌影之势,可惜天不遂人愿,竟又有几位同黄鹏天同境界的南辰长老赶来。
瞧见殿前状况,他们一讶之下,纷纷投入战局。
于是,阿风则由1v1变成了,1v好几的局面。她虽以超强的毅力,牢牢守住了殿门,可她同时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真气正如开闸放水一般飞快流逝。
这样下去不行。
阿风心下飞快盘算,若不能击溃眼前几人,她的失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事到如今,她必须动手了。
可是,先选择谁呢?
沉思间,她将目光再度投向了身前的黄鹏天。
他因为最先加入战局,经过漫长的鏖战,真气也渐后继乏力,额角渗出汗珠。
想到这里,阿风静下心,令自己再度进入那玄妙的境界。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她又能听见飞鸟振翅,山花的开落,也能清楚地听清在场众人每一次呼吸的频率,感觉到他们身上外溢的真气流转。
她抓住他们气息疏忽的刹那间,骤然发难,调转全部剑光,剑气如虹 ,朝黄鹏天攻去!
黄鹏天面色大变,仓促间想要阻止应对,可太快了。
不禁快,这少女剑光还幽微莫测,如飞雪柳絮,飘忽不定,暧昧如鬼。
黄鹏天推掌相触,起先只觉得轻,这让他心下一喜,微感轻蔑。
可很快,那股绵软无力的轻,转瞬间变成扑面而来的凌冽锋芒。
黄鹏天手上顿时一空,在众人惊恐的视线之中,一双他引以为傲的手掌,竟被这少女一剑切断,飞向半空。
其余南辰人马遽然变色,趁势想要袭击她的空门,而阿风一击得手,又迅速赶在他们发动之前,重新调动剑气及时回援自身。
南辰众人剑气之来得及绕她腰身切开一道不算太深的伤口,却根本不足以将她拦腰斩断。
这一击,不禁令在场南辰众人骇然,也令张之才,陈道友等人错愕、激赏、钦佩不已。
阿一边趁机狂嗑了几瓶掌门送的药,调动真气修补伤势,一边平静地分出一道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剑痕,“今日我守在这里,你们谁敢往前一步,休怪我剑下无情。”
“这位道友,我们南辰与你素来无冤无仇,我瞧你年纪尚小,或为扬名而来,今日你伤了黄长老,日后谁人不识你姓名?!
“我南辰援军正在赶来,方丹青同贺凤臣他二人也绝不是我们掌门对手。
“你若知机识变,还是乘早离开吧,我南辰答应,与你既往不咎。你少年英杰,何苦继续留这里蹚这滩浑水,到时白白葬送年轻性命!”
有南辰的人见她姿态强硬,忍不住出言劝说。
这话既说出南辰众人的心里话,却也戳中了张之才等人心中隐秘。
因修为差距,他们只能帮着阿风拦截一下普通的南辰弟子。
一剑砍翻了面前一个南辰弟子之后,张之才忍不住回头,霍然骂道:“放屁!你南辰援军不过是群逐利的乌合之众,这样的人马,一击即溃,怎能理解李小道友为义字而行,还敢在李小道友面前大放厥词?!”
阿风神兵天降,对于张之才等人而言是意外之喜。也让他们不得不思量,考虑她的目的。
若是见不惯南辰从前的恶行,此番为正义挺身而出,并非没有可能。可这样的人万中无一。
张之才等人自然是巴不得拉拢她,盼望她牢牢站在己方阵营才好。南辰此言颇有挖墙脚之嫌,怎令他不慌,不怒?
不止南辰,白鹿,太一,这其实也是在场众人共同的疑问:这少女到底是谁?为何从前不闻名姓,她此番强势出手,援助白鹿,到底所求为何?
很不幸,对于南辰的劝降,阿风不动然拒:“多余的废话就省下吧,今日有我在此,就决不允许贵派之人踏过。”
谈判破裂。
南辰之人顿觉受辱,咬咬牙,交换了个视线,又发起了一通强攻。
嗑过药之后阿风觉得好受多了,她镇定指挥剑气往来进退,剑气如水如雪,如花如雾,如四时风物,自然百态,将从那玄妙境界中感受到的四时韵律都融入剑法之中。
不身处战局之中的人,其实很难觉察出她剑气之中的危机。
旁人看来,甚至还会觉得这剑气赏心悦目,风月优美。
可深陷剑气之中的人,却暗地里叫苦不迭。潜藏在风月美景之中的是凌厉的杀机。像是美丽的景色之中,暗中藏着一条毒蛇。
她面色沉静,剑气可谓冲淡平和,可只要稍加松懈,那暗处的杀机便不知会在何时暴起给你致命的一击。
阿风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猝不及防间重伤了黄鹏天。正因为不知她什么时候会发动袭击。众人不得不全程维持高度的警惕,以至于真气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飞快地流失着。
相较之下,阿风的状态竟然还稍好一点。
她嗑过药,又进入了玄妙境界,进入玄妙境界之后,她对真气的把握也秒到毫巅,可以以最小的代价维持高效率的剑气运转,令剑气环绕周身不散,形成了一道防护罩。
就在其中一人稍露疲态之时,阿风毫不犹豫地再度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剑光迅若奔雷急如流星,一点寒芒飞起,正中他心口。
“钱兄!”
“钱长老!”一片惊呼声中,那人吐出一大口鲜血,眼看无力再战。
而剥夺了对方战斗能力之后的阿风,则毫不恋战,迅速回防,又成了缩在龟壳里的王八,剑气绕身防得滴水不漏。
兼之又有张之才,陈道友等白鹿、太一弟子时不时掠阵相助。
三方人马竟当真在殿前僵持住。
伴随着日升月落。
当第二天的朝阳再度升起,阿风眯起双眼望向山间那轮红日,不敢相信自己竟当真坚持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可也到此为止了,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身上的粗服短打,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阿风不动声色握紧长剑,感受到指尖因为脱力在微微发颤。
张之才也注意到了她的状况,低声关切问:“李道友,你没事吧?”
阿风摇摇头,她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以我目前的状况,只能再坚持至多半日。”
张之才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复杂起来。
他亲眼见到这一天一夜里,阿风是如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中途不是没有受过伤,汗水跟鲜血已经在她身上凝结成了一块又一块的干褐色。
张之才动容:“李道友……对我白鹿已经仁至义尽了,接下来还请道友下场歇息吧。”
他从一开始的拉拢,到现在对阿风彻彻底底敬服。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她拼死也要守住殿门不退,他如今已不在关心,他目前最关心的是这少年的身体十分能够支撑得住。
阿风继续摇头:“我再撑一会儿,万一呢。”
眼见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午时悄然而至,阿风的眼前也开始发黑。
终于,战局发生了新的变化!
远处的天空,突然降下了一艘庞大的飞舟!代表着白鹿,太一学宫的旗帜被一面面打起,如潮水般在风中涌动。
张之才大喜过望,激动道:“祭酒!!”
阿风一愣,抬头一看。
只瞧见一个凤眼薄唇,神色威严,清姿仙骨的中年青衣文士。
……这人难道就是阿白的师父,那位大名鼎鼎的孔祭酒孔青斋?
她正愣神间,这位孔青斋目光扫过死守在殿门前的她。
出乎意料的是,他对于她的存在看上去并不意外,只径直朝她走来,神色稍霁,语气竟十分温和:“……你便是阿风罢,辛苦你了。这里有我,你快进殿罢。”
阿风难免又是一愣:“我……进殿?”
孔青斋拍了一粒生气丸送到她喉口,这才略略颔首:“你与玉烛升鸾二人关系匪浅,是极熟稔默契的,进殿助他二人罢,放心,此地交由我。”
阿风确实十分担心方梦白、贺凤臣的状况,略一犹豫,就没再推辞,转身跑进了殿里。
中途,她回头瞧了一眼,透过宫门中间那一闪闪微敞的缝隙,她瞧见孔青斋已经转过身,镇定自若地指挥场中所有白鹿,太一弟子。
前殿没有活人,只有横七竖八的十多具尸体,其中一具衣着华贵,是个女子,阿风不认识她,却也能瞧出她应当是南辰的核心。
这里一定经历过一场恶战。
她不再犹豫,一鼓作气穿过空荡荡的前殿跑进了后殿。
一踏入后殿大门,她浑身上下登时绷紧了肌肉,心神!
方梦白、贺凤臣、紫极,三人这场持续了几天几夜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
方贺二人神色都有些疲倦,但目光灼灼,难掩意气风发。
相反,他们对面的紫极,阿风也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方梦白这位对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也不知是不是见面的时机不对,阿风看到的只是一位因为连日鏖战,变得筋疲力竭,老态龙钟的老人。
殿前三人分散而战,沛然无比又高度凝练的真气,在三人中间激荡,僵持。
阿风的突然出现,令三人不约而同抬起眼。
贺凤臣微露动容。
方梦白微讶:“阿风!”
阿风光速又嗑了一瓶药,毫不犹豫,挺剑加入:“阿白,二哥,我来助你们!”
倘若是旁人在此时贸然入局,非但不会起到援助的作用,甚至还会给方贺二人添乱。
因为他们三人的真气如今正维持在一线薄弱的平衡,稍有改变,战局就会翻天覆地。
可阿风不同,她本就由他二人授艺而成,又经过这些年的感情纠葛,三人之间的默契,他人自不可相提并论。
方梦白跟贺凤臣只是微微撤出一点真气,阿风的真气便如流水一般迅速淌入合流。
有了阿风的加入,他们这一方的真气明显涨高了一大截。
方梦白、贺凤臣也没有多余的儿女情长,很快,就不再管阿风,继续凝神对付眼前的紫极。
阿风也未觉失落。
因为这正是二人信任自己的表现。
也不知是不是药效生效,还是她此时意志高昂,她丹田的真气竟又开始流畅运转。
阿风不再多想,忙收敛心神,专心应对真气之间的激烈厮杀。
他们四人,乍一看平静,没有剑影纷飞,招式往来。
可私底下的真气攻守,却如同湖底最汹涌的暗流,每一缕最细微的真气都暗含最猛烈的杀机,一丝一缕缠绕绞咬在一起。
这是个漫长的,煎熬的过程,莫说几日之力,就是十日,二十日,月余也有可能。
阿风加入之后,贺凤臣,方梦白同她三人之间配合默契无间,真气流转如行云流水,洋洋洒洒,浩浩荡荡,飞瀑泄地,海水倒卷一般,仿佛含着轰隆隆雷声不断向紫极冲刷过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
眼看颓势已如山倒一般不可挽回,紫极怒喝一声,“几个黄毛小儿今日也想取我性命?!”竟站起身来,双手拍出一道冲天的气旋。
至此,四人之间暗流涌动的真气终于在顷刻间爆发!
爆裂的真气,掀翻了屋顶。
广场众人,惊愕恐怖地发现面前这座恢弘的大殿,竟在瞬间土崩瓦解,乱瓦如飞矢炮弹,击中场中一个南辰子弟。
那南辰子弟登时胸骨碎裂,口吐鲜血,当场殒命。
爆炸波层层向外铺展,众人脚下大地纷纷应声开裂,裂缝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体,竟险些劈开了山峦,巨石如雨一般轰隆隆漫天砸落下来。
这是凝聚了紫极最后一击的真气,距离他最近的阿风三人,最先受到影响,阿风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虽然及时调卫了全身真气,但也被这旋风吹得迷花了眼,险些吹飞出去。
那气旋并不停留,配合腾空而起的紫极,直冲阿风面门而去,显然是紫极狗急跳墙,瞧见阿风修为最低,打算强抓了她做人质。
危急时刻,阿风及时放出剑光,一柄柄剑气如日轮一般在她周身流转,像刺猬一般,及时抵御住了紫极第一波的攻击。
贺凤臣、方梦白也在这时赶到。
方梦白:“阿风,你无恙吧?”
贺凤臣迅速扶起阿风双肩,冷声对方梦白道:“去对付紫极。”
方梦白一怔,回眸对上紫极。
一击不成,紫极还想再蓄力第二击。
方梦白定了定心神,已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
趁着他两波攻击之间蓄力不畅,方梦白合上眼,心里瞬间沉淀过无数般的念头。
惨死的父母双亲……再到如今,他身后的阿风。
穆松年跟紫极是姻亲,当初他父母惨亡,这老匹夫没少在后面推波助澜。
逝去的家人已矣。
身后是他要保护的家人。
父母惨亡的那天,他不过是个虚弱的孩子,可今日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守护妻子,报复亲仇,便在此时此刻。
阿风不顾自己的伤势,也紧张地注视着他。
这是属于阿白一人的战场。
她的战场已经结束,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事。
她修炼不满十载,方才在殿前独对众人,抵挡住南辰等人的闯门,已是她竭尽所有能为所做到的极限。
守了这一天一夜,已经远超她的预期,能做到这一步,她内心圆满,并无任何缺憾,甚至还十分自豪。
她相信,抱着这种想法的不知她一人。
那边,孔青斋垂袖静静瞧着。
正如他这些年放权给方梦白放手一搏一般,他的亲仇,他更希望他自己来报,而他也有这样的能力带领白鹿抵挡紫极的野心。
“阿白!”阿风心里紧张,忍不住捏着拳头喊说,“加油!”
贺凤臣竟也冲方梦白微微颔首,一齐说,“不许输。”
当再睁开眼时,方梦白眼神已极为平宁,剑光好似泼墨般挥洒,准确地将剑尖递进了紫极的丹田。
咔——
一声细微的轻响。
紫极的丹田内出现一丝裂缝,随后,这裂缝迅速扩大。
方梦白容色冷酷,剑气不停反进,他腹内不断翻搅。
轰!
紫极丹田破碎,一声惊天的爆炸声响将他整个人从内而外炸得四分五裂!
这位南辰的野心家,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个被碎尸万段的下场。
当尘埃散去。
苦苦支撑多日,大仇得报,方梦白也终于力竭,摔到下去。
“阿白?”阿风赶紧跑过去想查看他的状况,然而,同一时间,她身后的贺凤臣身子竟也打了个晃,苍白着脸跌倒下去。
阿风:“?”
这熟悉的一幕,又来?
当她满头大汗,飞快地扶着这个,又搀回那个,又给两人喂了点丹药之后,张之才跟着孔青斋走了过来。
“李道友……!”亲眼见到紫极身亡,张之才惊喜难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恭喜!”
“孔前辈……”阿风向孔青斋投向求助的目光,“他们。”
孔青斋接收到了,男人扫一眼两人,神色严肃点点头,“辛苦你了,他们并无大碍,快去休息罢。”
阿风闻言,松了口气,也没逞强,“也好,那就麻烦前辈。”
事实上,她的身体状况也快逼近极限了。
张之才跟陈道友等人上前接过方贺二人。阿风跟着另一个白鹿弟子回到营地。
驻扎的芥子屋里,被褥铺设绵软,阿风一沾床,简直就是昏睡了过去,真气自发地吐纳呼吸,修补着她的伤势。
她狠狠睡了个饱觉,等醒来的时候,只见屋内光线昏暗,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阿风洗了把脸,走出了芥子屋。
这一觉睡得她精神焕发,整个人也好像活了过来。
等瞧见石阶上的白霜,仰面见天边未落的月牙儿,听到清幽的鸟鸣,她这才确认。
哦,原来是凌晨。
其实破境之后,跟自然联系紧密,体悟更深,刚刚她本可以立即觉察,但谁叫她有点睡懵了。
清醒之后的阿风就开始在营地里四处乱走,一排排的芥子屋很像违建建筑。
因她之前守门的“壮举”,在白鹿学宫的营地里也算个名人了,人人见了都认识她,友善地跟她打招呼。
等阿风打听到张之才的消息之后,怀里已经抱了一大堆丹药,秘籍功法,食盒,酒坛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张之才一愣:“李道友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阿风无辜:“……这是你们同门送我的。”
张之才干咳一声,知道自己误会,顿闹个大红脸,“给道友的道友就拿着吧。李道友助力我们白鹿颇多,是师兄也是咱们白鹿的恩人。在下跟他们一样,十分感激李道友的相助,在下这里也有昔年白石公的一本秘法典籍……”
阿风打断:“等等,张道友,我想问下方梦白跟贺凤臣在哪里?”
张之才一愣:“道友问大师兄和贺道君?”
“他二人如今应该是由婉月师妹照顾着。”
得知她要去找方梦白贺凤臣之后,张之才热情地表示要带她过去。
那天一战之后,他总算瞧出来,这位李道友跟大师兄和贺道君都交好,似乎关系匪浅。难道这就是她当初死战不退的原因?
张之才心里有几分欣慕,能得这般彼此信任,托付性命的朋友,夫复何求呐。
二人很快就来到了南辰一处宫殿群前,这里暂时被作为安置伤员的场所。
方梦白跟贺凤臣就被安排在其中一间偏殿中。
那位婉月师妹听闻他们的来意,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这似乎不太方便。”
张之才:“怎么不方便了。”
婉月师妹瞅瞅阿风,脸色登时就红了。
阿风:……等等,她不是去探病吗?她为什么会脸红。
“我跟他二人都是……呃朋友。”阿风问,“到底发生何事,烦请道友告知。”
婉月师妹难以启齿说:“道友有所不知,大师兄跟贺道君此前跟天机星君遭遇。”
天机……阿风隐约想起,她进殿的时候看到的那具尸体,“天机不是已经死了吗?”她不解。
“是死了。”婉月涨红脸说,嗫嚅说,“但天机她擅用毒。我们也是才发现的,大师兄跟贺道君都中了她的呃香毒……目的就是为了想让大师兄跟贺道君在全天下面前丢丑。”
阿风:“……”你们修真界玩得真花啊。
“大师兄跟贺道君强行将香毒压制在体内,杀了天机,这才没叫她恶意得逞,但跟紫极一战动用了太多真气,又有了毒发的迹象。”
阿风:“那方梦白跟贺道君呢。”
婉月叹口气:“在殿内调息,其实这毒也好解,他们毕竟曾是夫妻……可大师兄跟贺道君死活都不愿。”
婉月不知阿风跟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方梦白,贺凤臣都不是会将自己感情生活大肆宣扬的人。
阿风想了想道:“我进去看看。”
婉月下意识想拦,“道友,这……”于理不合。毕竟她是女子。
可阿风已经推门入了殿。
张之才也愣了,跟婉月急急忙忙跑过去。
可谁知,就在阿风推开门的下一秒,一只皙白的,骨节分明的大掌就从黑暗中伸出,攥住阿风胳膊,用力一拽,就将阿风拽进了殿内。
“啊!!”婉月发出一声尖叫,捂住了嘴。
张之才:“?!”
“刚刚……那是大师兄吧?”他恍惚问。
婉月捂住嘴,惊恐地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大师兄他……李道友……”
他们温润有礼的大师兄,就这样把李道友拖了进去?!
大师兄不会冲动做什么事吧?!
“怎么办?”想到这里,婉月急得都快哭了。
张之才也如遭雷击,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若大师兄当真欲求不满作出丑事来该如何是好?
“可……可贺道君还在,贺道君在,应该不至于……且等等屋内动静……李道友有事,应该会喊……”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又惊,又急,又怕,又忧-
阿风一个踉跄,眼前一黑,便跌入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那人紧紧搂着她,发出一声极为欣慰,快活的叹息,“阿风……”
阿风回过神,犹豫地反手抱住对方,“……阿白?你没事吧,我刚刚在外面听说你跟二哥中了天机的香毒。”
她甫一入手,心里就跳了两跳,顿觉不妙,好湿。
汗水已经将方梦白浑身上下都浸透了。
这时,阿风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她朝前看去,心口又是一跳。
少年乌发凌乱披散在双肩,白皙的面色泛起潮红,目色如水,而唇瓣尤其艳红,一双黑色的眼珠更是亮得惊人。
对上她视线,少年苦笑一声,脸上泛着显而易见的暧昧春情:“阿风,你说得没错,我已贺凤臣的确中了天机的毒药,他如今在后殿。”
他脸色微红,低声说:“……多亏老婆你来得及时……”
这香毒药性甚烈,他们强行压制之后,却因为对付紫极动用真气太频太急,延迟毒发也来得尤为猛烈。
婉月等人想他们曾是夫妻,将他们放在一处照料,好心办了坏事,却殊不知二人如今看对方都觉得厌恶。
只好一人待在后殿,一人待在前殿,泾渭分明。
方梦白苦苦压抑至今,一见阿风,顿觉理智土崩瓦解,春1情莫遏,“阿风,娘子,救救你夫婿罢……”
砰砰砰。
老夫老妻。
阿风仿佛也被这暧昧的气氛感染了,她整个人心脏乱跳,口干舌燥,手脚发麻,紧张起来,“阿阿白……等等,你别急,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方梦白看了看她,心头大动,不禁动情,当即覆唇吻上了她的嘴唇。
舌尖探入她的口腔,与她轻轻交缠。
阿风刚被拽进殿内,就被他劈头盖脸亲得浑身发软。
方梦白清润的嗓音在她耳边低喘:“难受……放心,不会再这里……”他也并未打算在这里做些什么,不过是求点琼浆玉露,以慰心头火热,聊以解渴罢了。
她刚想说些安慰的话,突然手臂一沉,又被不由分说地拽入另一个怀抱。
阿风睁大双眼。
本在后殿,不知何时近前的贺凤臣垂眸抢过她,咬着她嘴唇就吻过来。
等等,这对吗?!
贺凤臣的状态并未比方梦白好过多少。
他黑发也被汗水浸透了,眼睫微颤,媚眼如丝,春色无边,“阿风,你来了?”
贺凤臣舌尖甫一探入,便直取黄龙,阿风又被他亲个晕头转向,很快喘不上来气,“……唔唔二哥,你也……?”
贺凤臣不答,只轻抚她头发。
方梦白面色遽变。
阿风喘不上来气,只能求饶。
她整个人都傻了。
贺凤臣听到她求饶,这才顿了顿,唇瓣略微分开一些,牵开一线银丝,给她换气的空隙。
方梦白却瞅准时机,一下又将阿风抢入自己怀里,指腹抹去她唇角的水渍,深吻过去。
贺凤臣哪里肯依,追过去,拽着阿风一只手不肯放。
方梦白吻得动情,不动声色,飞快捺紧阿风另一只手腕。
贺凤臣只能去用力踢他腿骨。
方梦白不甘示弱,扫腿还击。
很快,两人之间私底下的明争暗斗的小动作,很快就演变成了台面上的大打出手。
唯一不变的是,阿风仍被两人夹在中间,两个人谁都不肯撒手,抢得不可开交。幸运的是,她终于在这时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极,从被亲得七荤八素的状态里找到了理智。
……还不如不找到呢!
想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阿风的脸红得简直能滴血,内心简直绿色青蛙疯狂大叫。
救命,太恶俗了,她好想逃!能不能他们打他们的!
她悄悄挪动脚步,趁两人你一拳我一脚,互相推搡打架之际,慢慢靠近殿门,眼看胜利近在咫尺,阿风心中大喜,正要一鼓作气冲出去。
突然,贺方二人都意识到她企图脱逃的举动。
两人身形一动,不约而同,默契休战。
阿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又落入贺凤臣跟方梦白怀里。
“阿白……二哥……”她头皮顿时就麻了,磕磕绊绊道,“这这对么?”
贺凤臣不答,偏头吻她的唇,一吻毕,才终于开口,清冷的嗓音含着淡淡的妩媚:“提前训练……敢吃两个,就该预料到今日,有色心没色胆么?”
阿风“……能不能先分开来。”是的,这对她来说还是太超纲了。
却又被方梦白扳过脸,青衣少年使劲儿亲了亲她额头,脸颊,这才又去亲她嘴唇,“分开也好,我与阿风是正经过过六礼的夫妻,理应我先,贺道友,请走罢。”
贺凤臣又去掰阿风另一边的脑袋,亲了一口,又不忘淡哂,“签过和离书,算什么夫婿?”
若是平日,二人都自尊,又占有欲太强,未必会不顾脸面抢得不可开交。
可被香毒催激,却都有些失去了理智。
三人打斗的动静,不算大,却也足够门外听清楚。
张之才婉月等人齐齐一惊。
“这个声音……难道?”
“怎么办?!”
“不管了。”婉月咬咬牙,“万一,万一大师兄真色心大发……失去了理智,真让李道友受委屈了怎么办?!”
“李道友对咱们有恩,咱们岂能坐视不理?”
张之才听了也觉有道理,李道友是信任大师兄,贺道君两个人这才入内的。
可男人最清楚男人,男人若发起狂来,那就是禽兽,哪管什么朋友不朋友的?
下定决心,众人夺门而入,可却在撞见殿内光景的下一秒,纷纷如遭雷击,嗡——地一声,呆若木鸡,僵立当场!
原本,婉月等白鹿弟子还心存善意,想着大师兄跟贺道君曾是夫妻,撮合他们破镜重圆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可就在这时,这里,他们亲眼看到他们大师兄、贺道君,这两位惊才绝艳,名震仙人界的儒道双璧,竟不顾形象,恬不知耻将那位李道友夹在中间亲吻。
三人乌发纠缠在一起,衣裳凌乱如流水横流,俊秀清逸的脸儿团团贴着,俱都面色泛红,呼吸急促,神智迷糊,情难自持。
男人的身躯高大雅健,愈发映衬得本就显小的阿风愈发柔弱无助,也显得二人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这画面,不可不谓香艳旖旎至极-
当天光渐渐破晓。
山巅的晨风吹动松涛起伏,也吹动阿风身上的素衣,早春微冷的风终于令她羞耻得能煎蛋的双颊冷却下来。
方梦白、贺凤臣亦步亦趋默默跟在她身后。
阿风停下脚步,方梦白当即担忧地上前一步,“阿风……抱歉,方才是我跟升鸾不好。”
他不提还好,一提阿风就忍不住脚趾抠地,“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她现在还能回想起张之才跟那位婉月师妹以及白鹿等众人惊恐的眼神。
她大概能明白这位婉月师妹的崩溃。
当初,方梦白执意要救贺凤臣跟他成亲,深深地感动了婉月。
哪怕这场亲事为世人所不容,她也坚定地站在大师兄这边,祝福师兄跟贺道君。
可以说,她就是方梦白跟贺凤臣的CP粉。所以她才会将两人安排在一起。
阿风想起她刚刚那表情简直就是“我房子塌了”,我嗑的CP竟然是假的。
阿风:“……”
别说婉月了。
经此一役,恐怕仙人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了。
惊,仙人界某对知名断袖和离真相,竟为爱上同一女子。
更何况,阿风之前死守殿门,以一己之力名扬仙人界,可谓初露峥嵘的仙门新秀,
阿风想想都觉社死。
贺凤臣看她一眼,开门见山直接问:“阿风说得对……众人对我等误会已深,也正好借此机会,澄清真相。只不知阿风你……可做好了决定?”
方梦白一愣,也不由自主屏声静息瞧向阿风,等到阿风的回答将三人日后导向何方。
远处,山巅的流云下泛出灿烂的金色、红色的光芒,朝阳正欲挣脱云层跟群山的束缚。
阿风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呼吸间满是山风清冽的气息,“阿白,二哥,抱歉……我还没有想好,你们对我而言都叫很重要……”
出乎意料的是,方梦白跟贺凤臣都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虽说闭关之后,再决定给他们二人答复。但因为刚出关就面临了南辰之危,给阿风思考的时间其实很少。
不过也没关系。
她已经找回了自己的姓名,修为也突破了新的境界,失去了很多,得到了很多,人生总归得到了成长,等待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
“但事已至此。”
阿风转过身,微笑,风吹动她乌发飞扬,“先看朝阳吧。”
三人身后,一轮红日跳出天际,放出千万条炽热明亮的光芒,正在升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