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妖的贤者[西幻]》 1、第 1 章 站台上的大壁钟指向了上午七点整,火车鸣着汽笛准时进站,人潮交错涌动着,无论是从头等车厢还是普通卧铺车厢下来的人们,大多都睡眼惺忪打着哈欠。 那场旷日持久的联合战争才结束不足五年,成千上万的人背井离乡,从硝烟战火的废墟中逃往联盟各国。 战争带来了数以万计的难民,除此以外,还有各族人种的大量迁徙和汇聚,以及战胜国用无数鲜血铺垫而起的空前大繁荣。 狮心同盟国里,与第一战胜国曼森威尔交好的北地汉克斯伐诺无疑也沾了光。 人口通过陆地交通枢纽和海运路线流向这个北地的小国度,为其带来了蓬勃生机。 伊冯提着一个款式略有些复古老旧的棕色小皮箱,跟随在汹涌的人潮末尾走出了车站,踏上了这片位于大陆之北的陌生土地。 十五个小时的火车,足以叫所有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都变得萎靡不振。 好在汉克的天气相较于南方而言太过寒冷,天色阴沉沉的,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伊冯被冷空气激得打了一个哆嗦,立马就清醒了过来。 她裹紧大衣,出站以后去到巴士站台,才在好心人的提醒下知道,去往约德郡的公共汽车早在半个月前就暂停营运了。 “约德郡坐拥整个汉克斯伐诺最大的码头,去那儿的人大多坐船走水路,公共交通公司赚不到钱,就在淡季把这条线路给停掉了,重新营运要等到下个月。 你是从南边曼森威尔来的?难怪,从那边过来的确坐火车更方便……” 好心的夫人在站台边帮这个墨发黑瞳、瞧上去有些腼腆的外国女孩出主意,“你要不去街东头问问,雇一辆马车过去?” 这,应该会很贵的吧…… 夫人话一出口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私人马车的价格可比巴士车票要翻上数倍,尤其还是去约德郡,太远了。 她不由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 女孩年纪看上去不大,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长大衣,手里也拎了个半新不旧的复古皮质手提箱。 她身高不算高挑,但也并不矮小。五官每一样单拎出来都称不上精巧漂亮,合一起却也能赞一声清秀。 总体说来,这是个丢进人群里转眼就寻不见的普普通通的年轻女孩。 不,或许也不能这么说。 戴着网纱帽,穿一身引以为傲的漂亮驼绒大衣的夫人没有登上自己等来的那一班车,而是放任其缓缓驶入了不远处的黑墙隧道。 身边这个年轻的女孩子目光明亮,态度不卑不亢,显得有礼而专注。 她两肩放平,腰背笔直而挺拔,衣服虽不是什么昂贵的料子,但自上而下连着手套和靴子都透着一股整洁温和的干净。 这种干净不是单从外表显露出来的感觉,而是她整个人透出来的一股精气神儿,叫人迎上她的目光就觉得舒服亲近。 错过了巴士,热心的夫人领着伊冯到街东头的马车停靠点去了。 工业革命在战后的经济快速发展期迎来了至高的浪潮,公共交通网络虽然已初步构建起来,但汉克斯伐诺与其他的狮心同盟国一样,各行各业簇新的发展冲击着固有的旧体制,一时半会,汽车还不能完全替代掉马车的存在。 面对好心夫人对她身上携带出行路费是否充足的委婉询问,伊冯倒是大方没有隐瞒。 她的学生贷款虽然还没还完,但这些年下来,身上还是有些积蓄的。 只不过从曼森威尔到汉克斯伐诺的车票她出得起,雇佣私人马车从车站送到约德郡,这一笔钱她可拿不出来。 但这也算不上什么难题—— “谢谢您,夫人。没关系的,只要有马车愿意送我到那儿,市政府和警务厅的工作人员会为我报销这笔费用。 我叫伊冯,伊冯·维吉哈特,是约德郡警务厅聘请的魔法顾问。” 聘书上早就帮她规划了好几条合适的出行路线,这一条是最方便且路费她也垫付得起的。 却没想到千里迢迢来到汉克,公共交通公司撤销了从斯芬索车站到约德郡的班次,她的路费还是得出一大笔钱。 “咦,那你应该在六、七月份的时候来啊,那时汉克治下各郡市政府都会派工作人员来斯芬索车站候着,专门迎接聘请的魔法顾问。 就算政府没人来,教堂也会派车来接的……” 伊冯点点头,“是的夫人,但我不是神职人员,我是炼金术士。” 五年前她还在曼森威尔的魔法炼金学院就读时,约德郡就和她签了无限期聘书,许诺她随时都可以来汉克斯伐诺就任,约德郡警务厅会永久为她保留一个职位。 现在伊冯想换个崭新的环境生活,作为汉克斯伐诺的第一港口大城——约德郡,就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魔法的传说几乎与人类世界史等长,但五百多年前,能觉醒的魔法师数量就开始急剧消减了。 直到一百多年前,世间已不存在魔法师这一群体,取而代之的是炼金术师。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人类的前进需要靠大众都能习得的技术才能发展,只依靠渺小一丛人的天赋而发展起来的科学,脆弱的就像一座水晶铸就而起的辉煌宫殿,看似恢弘伟大,实际一触即溃。 随着法师的销声匿迹,魔法科学体系也逐步溃散,焦虑的各国将大量资源投入到了别的领域之中,早已形成一套完整科研体系的学者们迅速寻到了更坚实有力的替代品,那是工业时代萌芽的开始。 且不表那个波澜壮阔、先贤自草根中诞生的时代,法师绝迹,曾经主宰大陆主流学术的魔法凋零下去,有一个崭新的学科从中衍生了出来。 那是世界上仅剩的唯一一所魔法学院,位于南边曼森威尔,是由百多年前那位亡灵大魔导师亲手创立、前身为亡灵魔法学院的魔法炼金学院。 没有觉醒的法师,也就意味人类再也无法感知并操控空气中所存在的魔法元素,但这并不代表着魔法元素从空气里消失了。 它们只是回归无法触碰、不能以任何方式捕捉的虚无状态,可它们的影响还在。 于是一种崭新的“疾病”诞生了。 巫妖、人鱼、“魔鬼”、报丧鸟、鬼婴童、狼人、吸血鬼……各种传说里的生物以另一种形式降临到人间。 现代医术对此无能为力,普通巡官对上这些被魔法侵染过后的人类也太过危险,于是由炼金术士担任的“魔法顾问”一职应运而生。 他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视作医生和警察,保护着目之所及的大部分人类的安全。 当然,曼森威尔魔法炼金学院选拔条件苛刻,每年培养出来且能顺利毕业的学生寥寥无几,根本供不应求。 于是宗教便填补了剩下的空缺,毕竟魔法顾问的工作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驱魔”嘛?教廷也会。 知道伊冯的身份后,好心的夫人态度顿时又热情了许多。 优秀的炼金术士都是各地警务厅抢着要的人才,能叫五年前港口刚发展起来的约德郡市政府千里迢迢专门奔赴异国曼森威尔签订聘书的,毋庸置疑是学识渊博的佼佼者。 也难怪,战后约德郡经济快速发展,港口区每天来来往往挤满了从世界各地来的人。 汉克斯伐诺本国人都知道,约德郡是繁荣的北地第一港口,那儿的港口区也是有名的治安混乱地带,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说约德郡警务厅又有巡官牺牲在患魔毒症的“病人”手里,此时终于请来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魔法顾问了。 妇人把伊冯径直领到了一个马夫面前,开口帮她议价:“老约翰,这位小姐想去约德郡,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能载她去一趟吗?” 胡子乱糟糟的红脸车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去不了去不了,贝利夫人,约克郡可太远了,路上都是郊野森林,谁知道会遇上什么危险?我这马车可比不上铁疙瘩喷气的大车子。” 周围竖起耳朵围过来的马夫也都散了。 那条路可不好走,风景是不错,但人烟稀少,很容易出事,一般马车都不愿意去的。 贝利夫人忙道:“这位小姐是约德郡的魔法顾问,跟咱们郡政府雇佣的神职顾问可不一样,她是真正拿了聘书的炼金术士!” 约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夫人,马车慢,往返来回至少要耗上三天时间,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可不能抛下老婆孩子那么久,莉莉病还没好……” 不能强求,整条街都问了一遍也找不到愿意接送的马车,好心的贝利夫人替她担忧:“唉哟这可怎么办?” 伊冯心底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她就只能返程绕路坐船了。 但这么一折腾,本就捉襟见肘的财务状态只怕又要恶化,她的学生贷款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 “女士!” 二人回头,报童打扮的小男孩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小姐,是您要去约德郡吗?老约翰接活先走了,他叫我来跟你们说一声,有辆出租车正巧要送客人去约德郡,如果您愿意拼车的话,现在过去还赶得上!” 2、第 2 章 出租车在曼森威尔挺常见,但在汉克斯伐诺,这是近两年才出现的新鲜玩意儿,同样隶属于公共汽车公司,普及率并不高。 伊冯告别了热心的贝利夫人,又把兜里仅剩的最后一点零钱给报童做小费,身无分文登上了这辆车。 伊冯来这北地异国之前,还不知道汉克斯伐诺已经拥有了出租车。 许是公共汽车公司为了宣传,这儿的出租车与曼森威尔相比,外观着实是威风气派多了。 整个车身都被喷漆喷成了亮眼的黄色,引擎盖前方是四盏崭新又漂亮的大灯,两侧车门下方安装了铁皮辐条做的脚踏板。 车内装潢布置用了抛光过后的上好木料和皮革,空间十分宽敞,务必要让乘客有舒适的体验。 身材魁梧壮硕的司机此时站在车前方,他将摇把插进了车头下方,正大力摇动着手摇杆。 想培养一个合格的司机可不容易,普通人单是将车辆启动,就得花费极大的力气。 若力量不够或者没抓紧手摇杆,发动机曲轴很可能还会带动摇把反转打回来,不少新手司机都在这个过程里受过伤。 成功发动车辆以后,这个穿制服的健壮男人高高兴兴吹了个口哨,拉开车门上车,对座椅后面的乘客声音洪亮道:“女士,托您的福,克劳德今天只花不到两分钟就点燃发动机了,这肯定会是一趟顺利的旅程!” “是的,克劳德先生,您是我见过最优秀熟练的司机之一。” 克劳德哈哈大笑,握紧方向盘转弯,驾驶车辆沿石子路朝郊外驶去。 “谢谢您的夸奖!小姐,您的家乡可是同盟第一大国曼森威尔,听说那儿的经济水平可比我们汉克繁华多了…… 您今天来到这里,觉得我们这儿怎么样?” 伊冯瞧向窗外,心情也被这个外向爽朗的司机带的愉快起来,车窗上倒映出她微弯的明亮双眸。 “很棒,先生。经济发展水平不代表一切,人才是最重要的。 汉克带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座热心又让人觉得温暖的美好国度。” 克劳德扬手打了个快活的响指,“冲您这句话,小姐,您今天的午餐包在我身上了。鸡肉火腿三明治,我贴心的宝贝女儿准备的,不要钱,免费分您一份!” 北地的自然风光与别处不同。 现在是一月底,家乡早已花草繁密,林叶茂盛,而此时在异国郊野,伊冯沿路瞧见的林路风景,却是一望无际的灰绿色壮阔针叶林。 斯芬索到约德郡的路只有前面小半程修过,再往后就是不太平整的土路了。 一路颠簸。谢天谢地,伊冯十分庆幸自己没坐上马车。 大概下午一点左右的时候,司机将车停在了一条河流边休息。 三人简单吃了午餐,克劳德提着桶和漏斗给车子加了油便继续上路了。 算上这两天的跨国旅途,伊冯这时候已经有些困了。 但她强打精神,和明显也有些累的克劳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而她身旁叫弗林的另一名乘客,却是打从一上车就闭目养神,把脸藏在水手帽底下不说话,一副不愿意与人交流的样子。 中午在河边歇脚休息的时候,克劳德把三明治午餐卖给弗林以后,悄悄跟伊冯提了两句,说弗林是个性格古怪、正在休假的水手。 本来几天前是水手们集合赶赴约德郡港口区的日子,但弗林醉酒误事,错过了船员们的包车。 在司机的讲述里,弗林性子似乎有些孤僻,愤世嫉俗。 刚上车的时候他沉默寡言,克劳德还关心了两句,弗林说晕车,两人便也不再打扰他了。 再稀有的风景看大半天也累了。 车辆在铺了碎石子的土路上颠簸,摇摇晃晃间,伊冯手搭着平放在膝盖上的皮箱,头靠上车窗,不知不觉便闭眼睡着了。 路程太过枯燥,克劳德也有点困,他晃晃脑袋,打起精神继续跟乘客说话:“今天运气真不错,一路上都没有讨厌的林鹿突然蹦出来拦路,如果顺利的话,咱们大约六七点就能到约德郡了......” 伊冯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却没法答复,弗林也还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克劳德也不在意,仍自顾自说着话:“弗林先生,水手原来也会晕车的吗?” 弗林应了一声,将帽檐掀了起来,露出一张被海风吹到发皱的黢黑脸庞。 他目光悄然打量了一下身旁靠窗熟睡的女人,“这位小姐是约德郡警务厅新来的魔法顾问?看她的打扮倒不怎么像神职人员。” “那是当然,维吉哈特小姐可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炼金术士!” 被人提到姓名,伊冯的眼皮微微动了一瞬,弗林忙提醒克劳德,司机便压低声音,免得吵醒了她。 “克劳德,你小心被人骗了。 她说要到约德郡以后,走完程序拿到报销款,才能把车票钱汇给你,骗子都是这么说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亲眼看了那封约德郡市政府的聘书。 文书边框上有彩绘花纹,字写得漂亮极了,像是一连串排列整齐的花朵,克劳德虽然不识字,但知道那是真的!” 司机语调里有一点狡猾的小得意,“我不识字,那张漂亮的文件上写的什么我也看不懂,不过没关系,没人能骗过我。 我认得其中几个签名就行,约德郡市长、还有我们国家警务总署总长的名字。” 警务署总长……来自曼森威尔……那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从魔法炼金学院出来的了。 亡灵魔法—炼金学院,那个大陆所有炼金术士都向往的圣殿,元素魔毒的驱逐之地。 弗林手微不可察颤抖了一下,压低了帽檐。 克劳德不知道后排发生了什么,他将车拐上了一条宽敞的大路。 现在大概是四点多钟,迎面而来的夕阳是温暖的火红色。 阳光洒在泥土夯实的地面上,道路一旁则是一个往针叶林蔓延朝下的幽深陡坡。 透过车前窗,远远能瞧见路边几座稀稀疏疏的小木屋轮廓。 克劳德笑道:“已经到护林人的小木屋了,预计再有一个多小时,咱们就能到约德郡啦! 今天真是太顺利了!放在以前,路上时不时窜出的林鹿和野猪就够我吃苦头了。 我这车不像巴士有大喇叭,有时路被讨厌的大角鹿堵上,说不定咱们还得在林子里过夜,那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克劳德絮絮叨叨说着话,突然听到座椅后面传来一句喑哑的女声:“你做什么?”他一怔,正要扭头,脖子侧后方便涌上一阵剧痛。 方向盘一歪,司机用尽力气踩下刹车,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车辆后排,短暂军旅生涯带来的警醒叫伊冯第一时间就抓住了摸向自己膝上皮箱的手腕,见形迹败露,瘦弱的水手骤然变了脸,鬓侧长出一团棕灰色毛发,右手抡刀扎进前座的克劳德颈后。 车辆顿时失控一头栽进林子里,撞倒几颗大树后四轮朝天翻了过来。 车内一片狼藉,伊冯从破碎的车窗里艰难爬了出来,而另一边,车门被大力踹开,一个佝偻着腰的怪物从里面钻了出来。 伊冯挪到一棵大树前靠着喘气,目光看向驾驶座的司机。 克劳德的头撞出窗外,脖颈后插着一把匕首,身下流了一地的血,瞧着已是凶多吉少了。 而罪魁祸首舒展身体,活动了一下手脚,这场车祸对他而言毫无影响。 日落西沉,云杉弯曲的针状叶子留不住暖意,寒气已提前于黑夜降临前自地面浮起。 血线顺着伊冯的额角流淌至颌尖滴落,她呼吸深而重,目光紧紧盯着弗林,“魔毒变异人?” “什么魔毒变异,是伟大的狼人。” 月亮只显露了三分悬在灰蓝色的天边,弗林走近前蹲下,向这名年轻的炼金术士显露自己的獠牙,为她眼中未寻见恐惧而不满。 “魔法元素已经侵蚀毒害了你的身体,你一直戴着帽子不肯摘下,就是为了掩盖头顶毛发的异样吧……” 头晕得厉害,眼前景象出现了模糊的重影,伊冯扶额闭眼缓了缓,再睁开眼睛时,目光仍是明亮清澈的。 “魔毒侵染人体的过程并非是不可逆的,弗林,你病了,病得很重,我可以帮你。” 她观察着面前这个男人外表异化的特征,谨慎组织着语言。 “不要继续放任身体的异化了,你的病情再不介入的话,只怕以后就得维持这种……‘狼人’的形态生活,性格也会受到影响而扭曲——” “那又如何?”弗林毫不在乎,去奄奄一息的克劳德身上把钱搜了出来。 “做狼人有什么不好,每一次出海,活到最后的永远都是我。 没人能欺辱我,瞧不起我的人都会跪在我脚下祈求宽恕,我是魔法传说中的伟大生物,为什么要选择退化成渺小的人类?” 看着他一脚将自己的手提箱踢到远处,伊冯靠在树干上叹了口气。 “‘林中的幻梦之国’,老师用占星术为我预示的人难道是你? 不过是一头被力量蒙蔽而丧失人性的狂妄野兽,也值得她老人家特别提醒么?” 3、第 3 章 看着伊冯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扶在树干上艰难站了起来,弗林谨慎站在几步外不敢靠近。 都伤成这个样子了,手头也没有能用的附魔装备,就算是炼金术士也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难道她还有后手不成? “我曾救助过一个患了魔毒症的水手,他测绘航海图的技术无与伦比。他说在海上迎击风浪的时候,是没人会在意伙伴身上有没有长麟片或动物毛发的。 你现在的同伴能遗漏你,说明你很可能只是这艘船上一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人。同样作为水手,你换过多少份工作?又在为自己的无能怨天尤人什么?” 弗林阴沉着脸,凶狠又忌惮地看着她。 虚弱的女孩背靠在树干上嘲讽道:“怎么,不是要杀我吗,在等什么?我都这个样子了,也能叫你畏惧? 只要我活着,约德郡乃至整个汉克都不会有你生存的土壤,海风会将你的存在随港口的轮渡播散出去。 只需我一封电报,陆地上所有的炼金术士都会追杀你,大海的风浪上也不再会有一个名叫弗林的水手...... 伟大的魔法生物?不,你只会是一个患了魔毒症的通缉犯,一个狂妄自大的可怜虫——” 一声怒吼,暴怒的野兽红着眼睛扑了过来。 森冷的獠牙逼近,利爪朝着女孩纤细的脖颈狠狠挥出一击,伊冯背贴在树干上侧身闪躲。 普通人的速度怎么可能躲过野兽,利爪轻易划开皮肉,年轻的炼金术士肩膀上顿时留下四道血淋淋的伤口。 但也仅止于此了,狼人的利爪开始退化,就像是有一支强效药剂在伊冯身上打碎,牵连着作用到了水手身上。 伊冯的肩膀成了源头,药效如涟漪一般传导扩散,人与狼人的形态开始以一定频率在弗林身上交替变幻。 可这远远不够,她的器具和药剂都在手提箱里,伊冯随身携带的几管备用试剂面对魔化的渎法者而言,只能短暂间或生效几秒。 她忍着肩头火辣辣的疼痛,在弗林于人狼间转化的空隙抓住机会,把抓在肩胛骨上的人手狠狠掰开撞了回去。 精算、沉着、理智,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把握,是一名炼金术士所必备的优秀品质。 弗林的右手在撞到胸口的那一瞬间重新变回了狼人的利爪,毫无阻滞刺进了胸膛。 狼人不可置信睁大了双眼,右爪插在胸口上重重朝后倒了下去。 这场面其实挺滑稽的,但伊冯笑不出来。 她捂着淌血的左肩滑靠在树干上缓了缓,随即起身走向翻倒的汽车。 先拿回了自己不停颤动的手提箱,伊冯打开皮扣,一只毛绒绒的花栗鼠就从里头窜了出来,飞速爬到她肩膀上吱吱乱叫。 伊冯被它吵得头晕,咬牙将一瓶止血药粉洒在伤口处。女孩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额头冒着冷汗低声答应:“好,卡洛,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谁能想到我们不过是赶个路就碰到了信仰魔化的患者。这种投身异端的渎法者,就连老师也只亲身遇见过一次……” 原来还真有魔毒症患者自愿接受异化,成为不人不鬼的怪物啊。 被她唤做卡洛的花栗鼠突然钻到伊冯大衣领子下面吱吱尖叫,努力揪着她垂散至肩前的黑发,小小的爪子拼命指着她方才走过来的方向。 被发现了行踪,狼人踉踉跄跄加快脚步,连滚带爬朝针叶林深处逃去,留下一路血迹。 心脏竟然是长在右边的吗? 伊冯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银色特制蚀刻魔纹手.枪,在十几列码得整整齐齐装有不同颜色特殊药剂的半透明子弹中,选了三枚灰色的出来。 子弹上膛,她正要追去,一旁却传来细弱的呻.吟。 “克劳德?” 伊冯忙过去查看,这才发现克劳德脖子后的刀口扎偏避开了动脉,此时竟还活着。 除了止血,她能做的不多。荒郊野外,刀是万万不能随便拔出来的,司机此时被卡在驾驶室出不来,眼看天要黑了,几米远的坡上,也不见有人或车从路上来。 伊冯察觉到自己身体的虚弱,她放下手提箱站了起来,在车身周边摔碎几瓶试剂。 “卡洛,你替我留下来等着陪伴克劳德,如果路上有人来的话,就摇动我挂在这儿的铃铛求救。” 卡洛尾巴环在脚边,蹲立于车底盘边缘上仰头挥舞爪子吱吱叫了两声,伊冯将染血的大衣脱了下来披在昏迷的克劳德身上。 “我还有事要做。 魔毒变异人体质强悍,胸口一个血洞不构成致命伤。作为完全接受异化的渎法者,弗林根本不可能压抑住兽性。 我在斯芬索车站看过地图,针叶林外面就是约德郡外的农庄田地,一个丧失神智发了狂的嗜血疯子,会将这片温馨的家园变成可怕的地狱。 我要趁他还未去到约德郡之前,就在林子里杀了他。” 追击弗林不是难事,毕竟放任魔毒侵蚀脑子的渎法者后期大多数都会变成为本能所驱动的野兽。 就像是一个犯了毒瘾的瘾君子,理智已经左右不了行动,他们精神愉悦亢奋地一步步迈向深渊,为自己及身边的所有人都带来灭顶般的痛苦。 而弗林又受了重伤,他清楚知道,狼人面对有了准备的炼金术士会是什么下场。 何况是一个身处绝地都能反击险些杀了他的顶级术士,他完全没有胜算。 慌不择路的狼人想不到也没办法掩盖行踪,伊冯循着血迹朝林子深处追去。 狼人仓皇逃窜,伊冯却也只是拖着身体勉力强撑,连被她拿来照明用的荧光试剂和魔纹手.枪都变得沉坠压手。 漫长的一夜过去,野兽凭本能兜圈将虚弱的猎人带迷了路,伊冯饥肠辘辘,额侧似有一根血管在贴着皮肤鼓起跳动,她头疼欲裂。 地上的血迹少了许多,但新鲜无比。 狼人的体质的确很强,可被猎人驱赶着没法休息,即便伤口已缓缓愈合,现在的弗林也是强弩之末,伊冯确信,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得很近了。 清晨的针叶林雾气缭绕,金灿的阳光穿透浅白色晨雾洒在苔藓土上,拨开面前的树丛,伊冯脚下一滑摔倒在松软的苔藓上。 她趴在地上,脑袋一阵晕眩,手和衣服上全是泥土,恨不得就此闭眼好好睡上一觉。 但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混杂着冷空气唤醒了她,伊冯狼狈爬起来的时候,湖面粼粼波光晃眼,年轻的炼金术士见到了自己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美景。 清澈碧透的宽阔湖面倒映着淡蓝色天空,微风将飘在水里的白云吹成涟涟晃动的晶莹水光。 湖边岸上有一栋爬满绿藤的小木屋,木屋前,一座由木板拼成的长桥一路平直延伸至湖面中央。 碎玉般的湖水倒映着木桩和桥的影子,与碧阔的白云天空一起,构成了一副上下对称的绝妙风景画。 而伊冯面前不远处,就在白雾低低缭绕的河岸边,身材曼妙婀娜的长发女孩坐于木屋前的台阶上远眺湖面。 女孩面前是一幅画板,她有一头柔顺蓬软的栗色长卷发,正侧头往惊扰了这片梦幻之地的不速之客看来。 浅褐色的眼睛剔透晶莹,女孩穿着洁白的连衣裙,一手拿着画笔,一手托腮瞧着她,面上神情好奇里带了一丝纯澈的天真。 像是童话里只会伴随晨露林风出现,牵着独角兽漫步于林野之中的湖畔精灵。 伊冯脑袋一抽一抽的疼,额前伤口结了痂,血干涸在脸上,让皮肤绷紧到难受。 她此刻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已经差到极点了,连思维也变得缓慢迟钝起来。 心脏跳得很快,应该是熬夜后身体发出抗议的提醒讯号。 明明很冷,脸和耳朵却开始发热发烫,她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一定烧红了,再不抓住那个狼人好好休息,肯定会大病一场…… 湖畔精灵放下了画笔,赤脚走了过来,脸上既有对一个满脸血的陌生人的畏惧,又有几分情真意切的担忧。 “你还好吗小姐,是不是需要帮助?” 伊冯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吓人,“抱歉,我,我在追一个危险的罪犯,他就在这附近……请快点离开,克劳德……你——” 话没说完,她便摇摇晃晃一头栽了下去,好心的女孩忙上前接住了她。 伊冯目中失去焦点,一张精致无暇的脸覆满了她的视线。 她仰躺在女孩怀里,纯白的连衣裙被血污和泥土弄脏,伊冯的意识昏沉却挣扎着不愿睡去。 这位坚毅勇敢到令人尊敬的炼金术士,倒是比刚刚那头死狗一样瘫地上喘气的魔化狼人更像一匹不屈的野狼,真是了不起。 这么想着,精灵抬手抚上伊冯的额头,美丽的面容在晨曦中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 女孩将脸凑近认真看着她,目光中蕴藏了某种奇异的光彩,迷人的香气将她牢牢包裹,伊冯觉得自己有如置身梦幻国度,进入一团团温暖的气泡中。 “你发烧病倒了,脸好烫。没事儿,睡吧小姐,阿卓亚娜会照顾好你的。” 伊冯闭上眼,意识坠入梦境之乡。 林中的……幻梦之国,老师,是这个么? 4、第 4 章 伊冯从没有做过这样瑰丽的梦。 她被漂浮环绕在身边的透明气泡包围,像是一个回到童年正在经历奇幻冒险的孩童。 五颜六色的蘑菇从土壤里冒头迅速生长,其中一朵大大的伞盖托举着她升上高空。 晶莹剔透的气泡遍布天空,有的调皮撞到她身上破碎,便会有夹杂着香气的水雾洒到她肌肤上,带来一阵清新的凉意。 巨大的菌菇在阳光下摇摇晃晃,向空中抛洒着耀闪荧光的孢粉,她被一团水气泡吞了进去,水膜表面折射出彩虹,彩虹里走出一个纯净温柔的漂亮女孩。 女孩弯腰看她,浅褐色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她的脸。 发丝垂落在胸前,明明隔着衣服,年轻的炼金术士却觉得心口的位置被栗色带着香气的发丝触碰到,泛起一阵轻柔的痒。 幻梦之国的湖畔精灵轻笑一声,她的声音很迷人,语调柔和婉转,“你醒了,伊冯。” 伊冯的意识瞬间从半梦半醒间被拉到现实,她慌忙坐起来后退,却一下从床上摔到了木地板上。 女孩想过来扶她,年轻的炼金术士退到角落,在自己身上摸索着,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她背靠木墙,警惕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不再靠近,看了她一眼,把地上染血的绷带和脏衣服捡起来扔进桶里,走到床边将枕头拿了起来。 伊冯随身携带的几管药剂和那把银色蚀刻魔纹手.枪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放在枕头下面。 女孩抱着白软的枕头退后,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美丽公主,正冲着她偏头微笑,“名字是你告诉我的。” “你累病了,烧得厉害,昏睡了一整个日夜,一直都在呓语说梦话。 放心,我听到的东西不多,你没有泄露什么不想叫人知道的糗事或者秘密,反而多数时间都在讲些我听不懂的炼金术语和公式,不过也算是让我认识你了。 你好,炼金术士伊冯·维吉哈特小姐,我是阿卓亚娜,你可以叫我莉娅。” 伊冯站在角落没有动,“我睡了,一整天?” 阿卓亚娜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善解人意的女孩语气轻柔,“是的小姐,除非前头夜里有车路过,不然那位克劳德先生……” 她眼神柔和净澈。 “伊冯,不要难过,你不可能在夜晚走出这片广阔的林子找到救援的,选择勇敢的去追击那个狼人,并不是错误的决定。” 伊冯深呼了一口气,收敛住涌上心头的复杂情绪,不去拿床上的枪,也不接她的话茬,目光锐利,径直发问:“你是女妖么?” 阿卓亚娜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精灵女妖,神明阿芙洛狄忒的俗世化身’,小姐,我应该把你这句话理解成对我容貌的恭维赞美吗?” “你是么?” 见她审视防备的神情不变,阿卓亚娜明媚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女孩似乎生气了,抓住那把小手.枪的枪管,几步上前塞进伊冯手里,“如果觉得我是女妖,阁下如果想驱魔,那就开枪杀了我吧!” 伊冯面上严肃的表情顿时破碎,握着枪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问问......” 意识到方才直白的问话或许在旁人耳中听来有些冒犯,她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 ‘驱魔’是教会的说法,在我们眼里,只有发狂的魔毒症患者才需要采取特殊手段,而女妖只是被污名化的一类女人,根本不需要炼金术士介入的。 在魔法生物分类手册里,她们甚至不算是患了魔毒症——” 阿卓亚娜将怀里抱的枕头扔地上,气愤道:“‘魔法生物分类手册’?你们不就是带头污名化的人!” 她走到木屋角落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突然手停了一下,把几瓶创伤消毒药水和绷带推开,继续冷着脸将画布画板及颜料盒往帆布包里装。 可能是前天的车祸和刚熬过的一场高烧带来的后遗症,伊冯现在脚底发软,头又开始晕了。 她心生愧疚,都没有来得及思索,像一个被人误解后急切剖析心意的天真孩童,情绪轻易就被人带着走。 “‘魔法生物分类手册’只是简称,书名完整全称叫《魔法元素影响生物分类手册》,不是你想的那样!” 女孩还是不理她,伊冯语气又软和了一些,迟疑道:“我不是对女妖有偏见,只是从曼森威尔离开前,我的导师乔安娜教授用占星术替我占卜,说我会在汉克斯伐诺陷入一座‘林中的幻梦之国’。 虚幻的梦境常用来比喻美好到令人沉迷却无法实现的东西,虚假是务实和求真的敌人,也是所有炼金术士都惧怕遇到的危机。 我开始以为这句谶语的重点在‘林中’,可能是指弗林,哦就是我追杀的那个狼人渎法者,可我接下来便遇见了你……” 伊冯垂下头,声音更低了。 学院里一直流传着一句俗语:对性感的漂亮女人要敬而远之,尤其别爱上女妖。 这虽然更像是一句玩笑话,但见多了教科书上的例子,貌美到耀眼的漂亮女人对炼金术士来说,也的确是一类特殊群体。 “抱歉,是我反应过度了,我只是想到老师的占卜……” 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说了太多,伊冯陡然住嘴。 刚才的状态着实有点奇怪,她刻意调整呼吸节奏,大脑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开始工作了。 年轻的炼金术士恢复了应有的从容,她顿了顿,以礼貌的道谢为这场对话收尾:“阿卓亚娜小姐,谢谢你救了我,对不起,我不问了。” 也难怪伊冯会警惕,自法师从世界消失以后,空气中的魔法元素便再也无法被人类触摸操控。 罹患魔毒症的病人,元素对他们施加的影响到后期都会成为负面伤害,只有被誉为“女神阿佛洛狄忒化身”的女妖,才是唯一的例外。 据说,神明赐予了女妖超然的美貌与惊人的艺术创造力,而她们想维持这一切,就要从爱与激情中攫取养分。 伊冯对这种传言是嗤之以鼻的。人们很喜欢给彼此分门别类,并把标签贴到特定的群体身上。 而事实是,无论男女人种,富有创造力的伟大艺术家们,大多私德败坏。 艺术本就来源于灵感火光,而最绝妙的创意,往往都来源于爱、激情或欲望。 这世间诱惑太多,只要不加克制,灵感很容易滑入深渊,沦为最肤浅又直白刺激的爱欲碰撞。 伊冯知道,女妖不是生来就道德败坏的□□□□,也不必对这个群体避如蛇蝎。 但作为才华横溢同时又美艳绝伦的漂亮女人,女妖们的魅力向来是不言而喻的。 热切环簇在她们身边的追求者太多,这些人无论男女,都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 身处那样的环境,任何追求刺激、向往爱与激情的伟大艺术家,都可能多情甚至滥情。 所以世俗的偏见有时候也有一定道理。 你永远也不能指望一个被无数优秀追求者环簇的美人能回报爱人以忠诚。 触手可及的诱惑太多,“女妖唯一的贤者”只是追求者安慰自己的幻梦,女妖从不会轻易许下这样的承诺。 而此时完全清醒过来的伊冯正在为自己先前不礼貌的言语和行为感到羞愧。 就算阿卓亚娜是女妖又如何,她该有多么自大,才会觉得面前这个如独角兽般纯净善良的漂亮姑娘,会对一个一天前才刚灰头土脸脏兮兮摔倒在她面前的普通人别有所图? 年轻的炼金术士再次诚恳致歉:“对不起,阿卓亚娜小姐,谢谢你救了我。” 阿卓亚娜收拾东西的动作停下了,她轻轻哼了一声,松开帆布画包的带子,大度原谅了对方,“我说过,莉娅就行。” 她随即眯起了眼睛,有些骄纵的威胁道:“你枪还要拿手里多久?” “抱歉!”伊冯忙将枪柄上的扣带拉开,将其绑到手臂上。 阿卓亚娜在她昏迷时为她换的干净衣服很宽松,放下袖子便看不出来手臂下还绑着东西。 她解释道:“你别怕,这是魔纹枪械,主要的攻击力来源于填充了药水的特制炼金子弹,子弹比较脆,对普通人造不成多大伤害。 现在枪里装填的是专门针对完全异化的魔毒食肉属——哦就是狼人的特制弹药,不会伤到你的。” 被引导着氛围和谈话节奏不自觉放下戒备的炼金术士,在面对救命恩人时的样子,可比阿卓亚娜预料中更加温和无害,甚至还带了一丝腼腆。 毫无她曾在绝大多数炼金学徒身上见到过的傲慢与自大。 一个可爱又优秀的年轻人。 见她的目光落到自己脸上,伊冯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处理好的伤口,不解问:“怎么了?” 阿卓亚娜轻柔的语调里隐隐流露出调侃的笑意,“既然没有偏见,那你先前那样的反应是因为什么?” 她凑近前,身高刚刚好对等,不需仰头也不必俯视,精灵般的美貌全然显现在伊冯眼底,叫这年轻的炼金术士心弦一乱,连呼吸都停住了。 阳光从窗外的湖面上反射进来,睫羽如蝶翼般轻振,阿卓亚娜眨眼的瞬间,伊冯仿佛在白日见到了夜晚的星光。 一瞬间,所有曾被骄傲的炼金术士斥为矫揉造作的文字全部汇成溪流涌上心头。 她突然便理解了诗人笔下的文字,读懂了那一首首广为流传、缠绵悱恻歌颂赞美爱情的优雅抒情诗…… 阿卓亚娜的身份毋庸置疑,她一定是一名合格的女妖。 “炼金术士小姐,你是不是怕爱上我?” 5、第 5 章 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后,伊冯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 “女妖享受暧昧,她们偶尔说的调情话,就像政治家的许诺一样,只是随口提提而已,不能当真。” 《魔法元素影响下的生物分类》这门必修课,伊冯可是拿了学院最高分。 年轻而务实的炼金术士没有那么天真,就像沉醉于幻想的少男少女一样,以为自己是童话中的男女主角,觉得未来某天会有一个俊美优秀的王子或公主疯狂爱上自己。 如果有,伊冯相信那一定是骗局。 而阿卓亚娜,这位善良好心又可爱的女妖姑娘,伊冯知道她这句话或许并不过心,只是开了个小玩笑。 术士小姐耳朵有些红,她眼神飘忽,看向一旁的画袋和帆布包。 “阿卓亚娜小姐,”看着对方眼睛不满的眯了起来,伊冯忙改口:“我是说莉娅,你是画家吗?” 阿卓亚娜神色从容自然的回答:“算是吧,一个籍籍无名的落魄画家。” 她翻了翻画袋,将一幅完成大半的油画抽出来递给伊冯,随后晃了晃流瀑般的长卷发,叹一口气。 窗外投射进来的明媚日光似乎也因她的叹息而黯淡下来。 “我答应了经常合作的画廊老板,要交一幅油画去参展,但几个月来都没有灵感,就出来散心取景。” 果然,方才那句调侃的问话并不是调情。 任何细细品味女妖言语,并妄想从中寻得蛛丝马迹佐证自己的特别的人,都是在自作多情。 伊冯低下头认真观摩油画,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画上是一片充满青灰色薄雾的针叶林。 光斑洒在暗绿色苔藓土上,复杂交错的笔触线条勾勒出日影光线的完美构图,林影暗处甚至还能看到小动物活跃灵动的影子,叫整幅油画看上去既真实自然又美好鲜活。 只是看着这幅画,都能叫人身临其境,心情仿佛落足于幽静的林野间,思绪渐渐平复下来。 “很美的画,如果我有钱的话,一定会想办法将它买下珍藏的。” 阿卓亚娜笑着将画从她手中抽走。 “我的大冒险家,这可不能给你,我还指望着用它换一个大奖呢!等得了奖,我再请你这个欠了银行大笔债务的穷术士吃饭。” 她竟然连这都知道了......伊冯啊伊冯,你昏迷的时候到底口不择言说了多少梦话? 阿卓亚娜不知道年轻的炼金术士此时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懊恼,她看向手中这幅作品,越看越觉得不满意。 女妖喃喃低语:“你真觉得这幅画不错吗?” “当然,晨雾中的针叶林,无与伦比的自然风光。” “是啊,的确是很漂亮的森林。”外行人的夸奖显然没说到画家心坎上,“但美的只是风景,我不过照着复刻了下来,换任何一个运气好的画手都能做到这点。” 她赌气般将画扔到了桌上,扭头在床沿坐下,向面前这个还说不上熟悉的半个陌生人暴露了艺术家所特有的某种神经质。 骄纵、喜怒无常,却不惹人讨厌。 伊冯的许多学者朋友都有这种特质,包括她在内,因创作或研究遇到瓶颈而产生忧虑烦躁的情绪,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女妖不留情面,尖锐批评着自己的心血:“充满匠气,单调呆板,毫无情感,简直一无是处!” 伊冯将画小心拿了起来,到她身边坐下,“莉娅,我不懂画,但你既然愿意拿这幅作品参展,我想,它可能没有你批评的那么差劲,或许只是欠缺了一点……呃灵感?” 阿卓亚娜看向她的眼神若有所思,某种一直以来朦朦胧胧摇摆的念头似乎在此刻落定成型了。 “你说得对。许多伟大的作品,往往孕育在细腻的笔触下,诞生于蓬勃汹涌又丰满的情感之间。 这幅画我构思了很久,打底的框架已经完成,欠缺的只是将整个背景点亮激活的契机。” 被这双明亮的浅褐色眸子盯着,伊冯有些不自在,“那,有没有是我能帮到你的吗?” 阿卓亚娜笑了起来,脸凑近,视线从她嘴唇上移,一点点抚过鼻梁,最后含情脉脉注视着她的双眼。 “亲爱的炼金术士小姐,请问你有心上人吗,要不要与我谈一场热烈的恋爱? 如果你以前不喜欢女人,正好可以现在尝试一下,我们先从接吻开始如何?” —— 拖着刚病愈的身体在针叶林中行走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尤其是还替人分担了一个装了许多杂物的大帆布包。 “你还好吗伊冯,我牵你走吧。” 伊冯手扶在一棵云杉树上喘气,“没、没关系,我跟得上,就是、就是有一点累。” 见她靠近,年轻的炼金术士连忙朝后退了两步,“不用,我背的动,你拿的画袋比我这个重多了,分担一些能走得更快,你前面带路就行了。” 阿卓亚娜忍不住笑,她逗弄着这个异国来的黑发姑娘:“说实话,炼金术士小姐,我不明白你在抗拒什么。你没有恋人,我同样也是单身,为什么不愿意尝试一下呢? 可别说你不喜欢我,伊冯,你知道的,很少能有人不喜欢我……”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伊冯抿着嘴唇不说话,握紧挎在右肩的画包肩带。 她左肩的伤口被阿卓亚娜包扎得很好,只偶尔传来些隐隐的钝痛。 伊冯迈步往前走,“我们是该往这个方向吗?” 阿卓亚娜看着她目不斜视擦肩而过,眼底充满兴致。 女妖擅长引诱逗弄人们藏于心底的欲望,她看得出来,年轻的炼金术士不讨厌她,相反对她还有好感,但也是真的想与她保持距离。 她跟了上去,像是林间一头好奇追随在人身边的小鹿,“伊冯,你是信仰了什么奇怪的宗教吗?比如说要守身侍奉真主,将所有的爱与纯洁都献给上帝什么的……” “没有。” 林间洒落的日光下,披散的栗色长卷发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女妖嘴角翘起,放下画袋,开始用手指梳理一头漂亮的长发,慢悠悠将头发挽了起来。 异国来的术士不认得路,只能也停下脚步等她。 等扎好了头发,阿卓亚娜看着她笑,“那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看来不寻到一个答案,她是不会罢休了。 “莉娅,爱情不是游戏,不能说尝试就开始。 我不知道汉克这里的习俗是什么样子的,但在曼森威尔,恋人是因为爱情才在一起,而不是说想尝试就随便找一个人。” “我明白了,”阿卓亚娜煞有介事点头,走到她面前,“你觉得我的态度草率。” “但是炼金术士小姐,不要妄自菲薄,我是很认真的。 如果你觉得现实里的女妖和书籍上的记载一样,会为创作而献出自己,那才是真正的误解。伊冯,我是因为你。” 阿卓亚娜再次靠近,这么近的距离,伊冯都能从她眼睛里看清自己的脸。 “我是因为你才产生的这种冲动,爱情的前提是好感与互相喜欢不是吗? 我的确想创作出一副完美的作品,但我也同样对你有好感。我们可以先进入一段亲密关系中,如果不合适就做朋友,合适自然能发展出爱情来,这应该不算草率吧?又不是现在让你和我结婚。” 说真的,学院真应该专门开设一门社会人文学科来教授怎么处理亲密关系。 爱情有别于其他的人际交往,没有人传授经验,可怜的伊冯此时手足无措,简直不知道该拿这位柔媚多情的女妖小姐怎么办才好。 莉娅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为什么不能试着先…… 等等,多情的——女妖小姐。有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伊冯突然想到了老师乔安娜的叮嘱。 “占星术的结果你也知道,谶语从不作假,只看人们是如何解读的。 伊冯,你将会遇到一道难题,我虽然担心却也相信,你会渡过去的。” 优雅的银发教授笑着与她行了贴面礼,老人的皮肤干燥且温暖。 “不必将星象的昭示太放在心上,我会祝你工作顺利的。至于亲密关系我倒不担心,敞开心扉去爱,你会遇见合适的伴侣。” 说着,老太太与她开了个临别的小玩笑,“只要别轻易爱上女妖就行,她们会让你心碎的。” 伊冯冷静了下来,她低头,将右肩的帆布包肩带扯了扯。 “阿卓亚娜,我们不合适。 多数人在进入一段亲密关系的时候,都会幻想与这个人共度余生,可你不会。 结局注定破碎的未来,对我来说,还是不要开始比较好。” “可是伊冯,未来虚无缥缈,大多数感情都走不到最后,我们不应该着眼于当下吗?” 这种不同爱情观碰撞的辩论,发生在她们两人之间着实太奇怪了。 上帝作证,她们满打满算才认识了两天,其中大半时间伊冯还是在昏迷中度过的。 “即便走不到最后,可只要开始,我还是会想努力经营,希望它能维持下去。 激情或许不会长久,但我认为爱可以。” 就像她已经过世的祖父母一样,爱或许不再热烈,不再汹涌,但细水长流的感情,依旧浪漫美好而温柔。 伊冯看着阿卓亚娜的眼睛。 “莉娅,我不了解你的生活,但我大致能猜到,你的追求者一定有很多。 只是碰巧这里现在只有我,而你想在离开这片林子之前完成你的作品,对吗?” 6、第 6 章 开诚布公的谈话与不同观点的碰撞,其实很有意思。 伊冯自认为是一个枯燥乏味的人,她没有条件也没有精力去培养兴趣爱好,就像许多扎根于各自领域的普通人一样,除了研究成果和所从事的工作以外,拿不出其他值得说道的东西。 世界上优秀的人太多太多了,总有人比你貌美,比你家境好,比你勤奋,比你天赋高,甚至这些都能压过你。 可没有关系,做好自己就足够了,伊冯知道自己也有闪光的优点。 但与之相对应,她也明白,作为一个生活规律到甚至能称得上乏味的学者,未来又将拥有一份为保护他人而繁忙辛苦的工作,这样的她,是不足以跟围簇在女妖身边那些富有又热烈的追求者们竞争的。 伊冯相信,她如果答应这位美丽多情的女妖小姐,即便展开了一段缠绵悱恻刻骨铭心的感情,也不过是翻转了倒计时的沙漏。 这对阿卓亚娜来说可能只是开启了一段新的人生旅途,但于她而言,足以影响她接下来的所有工作与生活。 年轻的炼金术士在踏上异国土地的第二天就遇上了一个有好感的女孩,也足够幸运得到机会,心仪的女孩向她抛来了橄榄枝。 但不幸的是,她知道,这段还未开始的感情得不到美满的结局。 一项注定失败,耗费巨大且影响深远的研究,任何一个明智的学者都不应该心存侥幸陷进去。 在伊冯一边于林中行走,一边剖析表达观点的时候,阿卓亚娜却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理智温和的异国学者,似乎看起来又耀眼了许多。 女妖的确能从爱与激情中汲取养分获得惊人的创造力,但这种养分,也存在光明与黑暗两面。 有的爱是操控,是破坏,是暴虐的征服欲和粗野的占有,这样的养分浇灌出来的作品震慑人心却又颓靡阴暗,有时甚至能拉着创作者一起步入极端与毁灭。 这也是阿卓亚娜一直犹豫没下定决心的原因。她不愿步上母亲的后路。 稳定的情绪与无障碍的平和沟通,如果说先前的暧昧靠近只是出于女妖习惯性的逗弄,至少到了现在,阿卓亚娜对这名拥有良好教养的异国女孩真正产生了兴趣。 “好吧,也就是说,你不想浪费时间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面,难道对你而言,所有无疾而终的爱情,就都是失败的吗?” “也不能这么说,没有结果不代表没有意义,一切唯结果论,同样会错失掉很多珍贵的东西。” 女妖小姐不再把话题往让人招架不住的方向上引,倒是让伊冯自在了许多。 她从一颗大树边上捡起一根半人高的木头充作手杖借力辅助行走,又顺手扶了阿卓亚娜一把,“你说的那间猎人小屋是这个方向吗?” 阿卓亚娜点头,继续追问道:“你还没说完呢我的大思想家,所以,你不会放任自己陷入一段没有好结果的感情中去,对吗?” 伊冯有些无奈,她不知道这位好奇的女妖小姐为什么突然热衷于询问她这些事情。 “你如果非要我回答,莉娅,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没有人知晓未来会如何,我不会因为担心结果而裹足不前……” “那我们——” “不行!”伊冯抢在阿卓亚娜张嘴前开口,成功让这位女妖小姐眨眨眼睛,乖乖阖上了嘴唇。两人双目对视,同时笑了起来。 伊冯收敛了笑意,看着她的眼睛诚恳道:“莉娅,我承认对你有超出友谊之外的好感,也很高兴认识你,但感情于我而言不是能随时抽身的游戏,我们不合适的。” 阿卓亚娜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想了想,靠近前关心道:“你肩膀还疼吗?我现在帮你换药?” 伊冯摇头,看了看天色,“等到达你说的猎人小屋那儿再换吧,天黑前我们能赶到吗?” “当然,已经很近了。 不过我倒希望我们赶不到那儿,然后一起在森林里过夜。我还没睡过帐篷呢,一个人在野外既危险又冷,但两个人一起好像有点浪漫,你觉得呢?” 伊冯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不说话,阿卓亚娜扑哧一笑,“好了好了,对不起。我只是想提醒你,炼金术士小姐,到这儿就该转弯,往那个方向走了。” 树林里不好辨认方向,异国来的黑发女孩被女妖带着兜圈子,在各个森林小屋补给点之间穿梭。 阿卓亚娜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地貌。 在她们离开湖泊到达第一间猎人木屋的时候,除了画家不愿意抛下的画具,所有重物都按照传统,作为取用木屋主人物资的交换,统统留在了小木屋里。 而到了下一个补给点,就继续用从上一个木屋带来的物资继续做交换。 伊冯早就听说过同盟国某些地区会在人烟稀少的郊外设立这种供行人落脚休息的小木屋。木屋属于当地公共资产,由市政府出资,护林人和志愿者帮忙维护。 这是一种带有公益性质的互助,目的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帮助。 但这种公共服务是基于理想的人类文明社会而建立的,多数时候都会被慕名而来的游客破坏。所以后来就有很多当地居民抗议,不愿用纳税人的钱来吸引这些讨厌的蝗虫。 于是许多地方政府都取消了这项支出。 伊冯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这种类似的设施,看来港口区发展起来之后,约德郡的经济状况真的不错。 两人互相陪伴体谅,赶路除了腿酸一点,伊冯倒是不觉得累。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歇脚的小木屋里什么都有,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妖姑娘陪伴照顾饮食和上药,伊冯肩膀上的伤很快就结痂了。 但在第三天的时候,伊冯终于忍不住了,她叫住前面哼着歌曲欢快采摘菌菇的阿卓亚娜,“莉娅,我们还有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林子?” 四天前在车上的时候,司机克劳德明明说沿路再行驶两个多小时就能到达约德郡郊外农田。 就算她追击狼人时在森林里沿反方向走了一整晚,现在赶了三天的路,怎么也该走出去了。 “快了,”阿卓亚娜用裙纱兜着蘑菇回来,撑着裙摆道:“看!我们今晚又能喝到很棒的蘑菇汤了!” 伊冯微微皱眉,“你是不是一直带着我在森林里绕圈?” 阿卓亚娜抬眼看她,神色纯真可爱,眼底柔光潋滟动人,“你难道不愿意跟我多在一起待几天吗?” 当然愿意。 白天,活泼开朗的湖畔精灵陪着她在林间好似郊游一般行走,黄昏时,俏丽的女妖姑娘会抱着画板,拉她坐在护林人小屋前的台阶上,绘声绘色描述画家眼中看到的不一样景象。 伊冯听得很认真,因为这种时候,她眼中看到的是另一幅美景。 而深夜,当肩膀伤口痛痒难耐疼醒的时候,乍到异乡的炼金术士不知道多少次恍惚睁眼,看着几米外木床上那张美丽的睡颜慢慢沉入梦乡。 “莉娅。” “好吧,我知道了。”阿卓亚娜松手,裙摆上的蘑菇滚落下去,她低头拍掉了白裙子上沾染的泥土。 “我又没骗你,这的确是离开森林最平顺安全的一条‘路’。 我花钱雇猎人送我进来写生取景,等约定的时间到了,自然也会有人来接我。 不然,你以为哪儿会有这么多温馨舒适的森林小屋,能把水、食物、药品和壁炉柴火,甚至连干净整洁的床褥都提前准备好的?” “不许凶我!” 伊冯还什么都没说呢,女妖小姐就先声夺人,凶巴巴瞪着她,像只自己做了坏事却先冲着人哈气的小野猫。 凶完了人,她也知道自己理亏,鞋尖碾着脚下松软的林土,很快就刨了个小小的坑出来,把蘑菇都埋了进去。 阿卓亚娜垂下头嘟囔:“但我不想现在就出去,也想你留下来陪我……” 伊冯说不出责怪的话来,但她也知道,不能放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了。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 “莉娅,我还有事情要做,必须尽快赶往约德郡,如果你不想走的话,请给我指一个方向,我自己出去。” 阿卓亚娜看了伊冯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好吧,那我带你去拿地图和指南针,森林里容易迷路,你自己一个人是走不出去的。” 一路沉默无话,等阿卓亚娜带着她穿过一面灌木丛,重新出现在她们初遇的那片湖泊边时,来自异国的炼金术士才意识到,她们这三天其实一直就在附近几座不同的猎人小屋之间穿梭打转。 虽然这很大程度上要怪广阔的树林带给人的空间迷乱感,但伊冯知道,她的粗心和反常也占了一部分原因。 年轻的炼金术士等在湖边沉默,静静看着水中自己摇晃破碎的倒影。女妖则在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拿了地图出来。 阿卓亚娜幽幽问道:“你真的现在就走吗?” 伊冯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看她,低头接过了地图,“嗯,反正有了地图,我这就出发了。” 说着,伊冯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她,“莉娅,你愿意留一个地址给我吗?” 女妖歪头笑了起来,直勾勾盯着她,眼中又出现了那种柔媚勾人的波光。 年轻的炼金术士立马意识到这句话的歧义,她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是说邮箱通讯地址,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不,还是不用了,如果以后需要我的话,你知道我在哪里的……” 阿卓亚娜被她的窘迫取悦到,笑着靠近,抬手轻轻抚摸她受伤的左肩,“放轻松,我的魔法顾问小姐,我倒宁愿你有别的意思,至于我家的地址——” 但话没说完,她眼中突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一把将伊冯推开。 伊冯重重摔到地上,下一秒,狼人的利爪划开了女妖的喉咙。 7、第 7 章 伊冯的意识像是瞬间被抽离了出去,大脑空白,耳畔一片死寂。 她嘴唇颤抖,脸色白得吓人。但她没有呆愣在那里,反而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优秀士兵,一眨眼就将藏绑在手臂上的魔纹手.枪取了下来。 狼人只来得及发动这一次突然袭击,伊冯倒地的同时,三枚炼金子弹就稳稳射出,精准击中了弗林的眉心、喉咙以及长在右侧的异位心脏。 因为调整姿势开枪,伊冯摔得很重,伤口立马破裂,左肩衣服上很快渗出了大片血渍。 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眼中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枪从手中掉落滑进湖里,伊冯扑过去接住了阿卓亚娜,双膝重重磕到地上,由狼人变回人类躯体的水手尸体倒在了她身后。 泪水大颗大颗从眼眶滚落,伊冯绝望地捂着她的脖子,才稳稳开过枪的手此时抖得厉害。 “不不不,莉娅,不,不要!你看我,莉娅你看着我,不要闭眼! 我求你活下来,我求求你……医生!上帝,赐我一个医生!” 鲜血从伊冯并拢的手指间渗出,迅速浸湿了女妖洁白的连衣裙和身下的土地,年轻的炼金术士手中握着的纤弱脖颈,像是一个她珍视到不敢靠近却眼睁睁看着在面前被打碎的珍贵水晶。 阿卓亚娜躺在她怀里,身体抽动着,美丽的眼眶中也盈满了泪水。 她抬手抚摸伊冯的脸,吐出一句混杂血沫的低叹:“幸好,你没有……答应我。” 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雨不大,连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但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傍晚才停,雨水将整片树林打得湿透,也让气温骤降,叫人呼出的空气都化成了白雾。 伊冯仍跪在湖边一动不动,她嘴唇被冻得发紫,抱着阿卓亚娜已经凉透的身体,感觉心空了一块,身体的某一部分也随着怀里的女孩一同逝去了。 寒冷裹挟着无尽的懊悔吞没了她,伊冯不知道心底涌上的痛楚是因为再一次目睹鲜活美好的生命消逝,还是内疚自责与痛失所爱,也或许这三者兼有。 猝然降临的死亡是人世间所有感情的催化剂,它能放大一切情绪,击溃一个人提前设下的心理防线。 所有的辩论、理智和逃避,都抵不过一句简简单单的“来不及”。 雨过天晴,在夕阳拉长的投影里,如雕像一般静默的异国来者终于被俘虏,她低头在女妖额心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阿卓亚娜,你不明白,我答不答应你其实并不重要,理智有时候就是自欺欺人……” 她脊背躬曲着,痛悔着将心爱之人的冰冷躯体紧紧搂入怀里,似是被无法承受的痛苦压弯了腰,“莉娅,我爱你。” —— 约德郡已经下了两天的大雨,这种鬼天气,人们要么还在工作,要么早早就回了家,路上看不见多少人,只有执勤的巡官们披着黑色雨衣,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巡逻。 现在才下午三点多钟,被乌云遮蔽的天空就几乎完全黑下来了。 巡官斯宾塞自行车前挂了一个大灯,白光穿不透厚厚的雨幕,只能打在前方五六米的路面,照射着马路边排水沟里湍急的流水哗啦啦往前流,然后在某一刻打着旋儿涌进一个漩涡中。 斯宾塞享受这种雨天一个人巡逻的感觉,许多巡官都讨厌在雨天工作,但他喜欢。 实心轮胎在大马路上颠簸,有雨披挡雨,巡官的制服又足够保暖,大自然凉爽的风呼呼刮来,就算偶尔有雨水或者雨披布料被风吹着冰冰凉贴到皮肤上,带来的感觉也十分舒适。 自行车突然停下,斯宾塞一脚踩在地上,循着灯光的方向看过去,确认的确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站在十字路口,看着路标一动不动。 斯宾塞喊了几声,声音被雨声盖过,他赶紧把车靠在一旁,提着灯跑了过去。 他如果没弄错的话,这应该是个外乡人。 还是个倒霉没带伞也没穿雨衣的黑头发异国女人,只是不知怎么走到这条偏僻的辅路上来了。 “女士!”斯宾塞大声说着话,“女士,你需要帮助吗?如果想避雨可以往前走,最近的旅店和咖啡馆就在前面那条街,你直接找一家店敲门进去就好了!” 女人回头看着斯宾塞,脸色苍白,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她像是刚从泥地里滚过一样,即便被大雨冲刷,也洗不掉身上沾染的泥土,甚至指甲缝里也都是污垢,衣服上还有被雨水晕染开的大片红渍。 那是——血吗? “你还好吗女士?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从哪里过来的?”斯宾塞将哨子塞进嘴里,摸上腰间警棍,警惕地往四面张望。 伊冯脑袋昏昏沉沉,辨认出面前男人雨披下标志性的巡官大檐帽,“我到,约德郡了么……” “是的,女士,您——” “送我去警务厅。 伊冯·维吉哈特,魔法炼金学院驻汉克斯伐诺荣誉院士、曼森威尔二级狮鹫功勋章获得者,应邀前来约德郡市政府担任首席魔法顾问……” 她像一个脏兮兮的落水狗,撑着最后一口气才爬上岸,早已经筋疲力尽了。 天旋地转,伊冯仰天倒了下去,雨水砸在她脸上,天是黑色的,再也没有一个可爱的湖畔精灵凑到她面前,笑着摸她的额头,掩盖住这片张牙舞爪扭曲着、砸下暴雨的暗淡天空…… 林中,幻梦啊。 伊冯的视线逐渐模糊到看不清东西,他听见巡官在拼命吹哨子,耳边乱糟糟传来声响,似乎有好几个人踩着水跑了过来。 “是维吉哈特小姐!那位维吉哈特小姐,我找到她了,她在这儿!” “该死,她身上好烫,雨衣呢,快!快给她披上……叫巴里开车过来,斯宾塞,你去找医生!” “啊?您说什么?嘿,都给我安静!”吼完了人,男人摘下帽子,将耳朵凑到约德郡好不容易盼来的首席顾问嘴边,屏住呼吸静听。 “哦别担心,维吉哈特小姐,克劳德还活着! 我们一周前收到您启程时从曼森威尔发来的电报了,那天专门安排车辆去斯芬索车站接您。 但粗心的巴里搞错了车次没接到人,知道您搭乘出租车已经走了之后,他紧跟着开车就回来了,然后在林道附近发现了那辆翻倒的出租车……” 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伊冯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约德郡坐拥大陆以北最大的港口区,这里来来往往汇聚了从世界各地来的船员水手,已成为同盟国里经济实力最强的几座城市之一。 以市政府为中心,包括港口大区,整个约德郡被划分了十个辖区。 管辖十个辖区警局分署的约德郡警务厅本来坐落在市政府旁边,但随着港口码头的日渐繁华,港口区的治安情况成了约德郡的心腹大患,警务厅就搬迁到了临近港口区的银杏大道上。 在战争之前,这里的码头还只有一个雏形的时候,港口区虽然人口密集,但家家户户白天连门都不锁,随时供孩子们自由窜门出入。 亲戚朋友们住在相邻的街道上,邻里之间大多都认识,如果哪家大人出门上班顾不过来孩子,邻家的表亲或哥哥姐姐都会帮忙照顾。 孩子们在大街小巷乱跑,从晾晒着衣物的竹竿下笑闹奔跑而过,即便住在这里的人家大多并不富裕,但生活还算太平安稳。 可随着战争结束,港口重建繁华起来,约德郡成了大陆以北的海运交通枢纽。 来自世界各地征服大海的货轮都在这里停靠,通往码头的主路大街被拥堵的大车占领,孩子们的乐园被迫缩至侧街偏巷里面。 但这还不是对居民产生的最大影响,港口的繁荣带动了经济,催生出码头工这个庞大的工人群体。 新的港口区变了,其他地区的贫苦家庭都搬到了这里讨活干,港口一跃成为约德郡人口最密集、治安也最混乱的地方。 “克劳德的姑妈住在港口区,他不愿意一直在医院闻着消毒水的味道,就搬到他姑妈那里养伤。” 警务厅之前救下克劳德以后,就派了人手去树林里找他们的首席魔法顾问。 但那片广阔的针叶林太大,伊冯追杀弗林的时候又走了太远,就跟巡官和护林人们错开了。 孤身从树林走出来,又穿过大雨滂沱的农田走到约德郡,伊冯发烧外加肩膀伤口感染,在医院躺了接近半个月才好转起来。 身体好了以后,刚和小花栗鼠卡洛团聚并拿回了自己的手提箱,伊冯便去银杏大道办了入职手续。 警务厅根据她的情况给她批了一天事假,允许这位首席魔法顾问第二天再正式上任开始工作。 于是伊冯委托了自己到约德郡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巡官斯宾塞帮忙,在银杏大道上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 可怜的炼金术士在入职的第一天财务状况便再度恶化了。 她本就一贫如洗,现在还要交付医药费和房租,便只能在卡洛的吱吱声里忍痛打开手提箱,选了几瓶珍贵试剂卖掉抵债。 什么?你问市政府与首席顾问所签订聘书上写明的补贴? 伊冯才刚入职,工资和津贴还没到发的时候。她又是个外国人,汉克斯伐诺的公民医疗补助在程序办完前她一点都享受不到。 好在热心的斯宾塞询问了她的经济状况,十分体贴的帮她找到了这间活动空间小到只能放下一张方桌、但竟然还有向阳小窗台的公寓。 房子租好了,得知新来的首席顾问想去探望司机克劳德,斯宾塞便自告奋勇带路。 “维吉哈特小姐,您以后的工作可能大多数时间都要去港口区,我正好带您去熟悉一下那里。” 8、第 8 章 在斯宾塞的讲述里,港口区是一个大杂烩的熔炉,在这里,你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 各种肤色、各式语言、不同文化……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从这儿上岸进入汉克斯伐诺这座大陆以北的美丽小国。 但港口的繁荣不代表底层人民的富裕,在码头工作的大多都是没有文化也没有一技之长、只能靠一把好力气谋生的强壮男人。 码头工不是什么特殊工种,不像那些薪资合理、甚至还有固定休息时间的汽车司机或者有经验能测绘海图及掌舵的船员水手,他们的工作并不稳定。 卸货工人们出卖着廉价的劳动力,当有船只靠岸的时候,无论凌晨还是深夜,都永远有一群需要养家糊口谋生的男人等候在那里,用长达一二十个小时的工作来换回薪水。 有家要养的人会把钱省下来带回去,而筋疲力尽的单身汉们则会和上岸狂欢消费的水手一起,把钱扔进销金窟。 在一位年轻的女士面前,巡官斯宾塞尽量用委婉的语言向她介绍着港口区隐藏在阴影深水之下不怎么光明的另一面。 金钱与资本从码头涌入这座城市的同时也给约德郡带来了混乱,港口区这些年出现了许多酒馆、街头妓院,以及一些被□□把持无法取缔的地下黑市和赌场。 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钟,两人沿着银杏大道往港口的方向走去,就这么一会儿,道路中央就已经行驶过好几辆往返码头的大车了。 “大的船队和跨国商人都很有钱,这些货车属于那几个有名的国际海运集团,政府部门拥有的车辆并不多,都优先供给公共医疗系统了。 我们巡逻多数时候都是轮流骑自行车或者靠双腿走路,也有骑警,他们主要负责乡下……” 斯宾塞应该接受过一定的教育,虽然聊天的时候总是东一句西一句,但他的介绍还是让异国来客心中对这座陌生的城市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印象。 战后国际格局的震荡与洗牌,毋庸置疑对各国经济产业也造成了极大冲击。有的地区衰落下来,有的地区则迎来了新的机遇。 约德郡就是吃足了红利被资本追捧的北陆新兴工业港口大城。 伊冯的家乡、狮心同盟第一大国曼森威尔也曾经历过这一阶段。 城市规模和人口教育程度没有跟上飞速发展的时代与经济的时候,就会迎来一个社会动荡调整、风险与机遇并存的时代。 拿约德郡举例,城市的居民区能容纳的人口有限,本来已经很拥挤了,却还有更多怀揣梦想的穷人涌入进来到码头和工厂里讨活干,靠着微薄却足以养家糊口的薪水生活。 这对政府税收和城市发展当然有好处,那些掌控海运和资本的国际商人们也乐得促成这一局面。 伊冯不懂政治,但沾了某位混迹于曼森威尔上流社会政坛上的朋友的光,她知道这样经济快速崛起的地方,光鲜亮丽的背后其实会隐藏多么深的黑暗。 小到酒馆喝酒闹事、街头斗殴打架,大到有组织犯罪、杀人抢劫。 更不要提水涨船高的房租,会逼得一个拥有父母、兄弟姐妹和一群子女的三代大家庭挤在一间公寓里,甚至要与别的家庭分摊房租,共用厨房和卫生间。 这样的生活与工作上的压力,会导致无穷无尽的口角与家庭暴力在这种环境下滋生出来。 “其他地区还好一点,只有港口区是整个约德郡警力集中最多的地方,哪怕我不是港口辖区的巡官,每隔几天也会被安排轮班到那里巡逻,或者是出了什么案子被作为后备警力派过去。” “那个地方怎么说呢……”斯宾塞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维吉哈特小姐,您见过不同种类的蚂蚁聚集到一起吗?” “除了一些讨人厌的天生坏种,其实大家都是好蚂蚁。 但有的时候,即便是井水不犯河水、能和谐共处的好蚂蚁,也会因为资源和地盘打架拼命,我觉得放在人身上也一样。” “叫我伊冯就行。” 一辆车内挂了白色蕾丝纱帘的漂亮小汽车从两人面前驶过,停在了对面街头一家只看装潢和外表就知道消费水平肯定很高的咖啡馆前。 紧跟在那辆车后面,又有好几辆气派的车跟了上去。 两人便停在路边,等候着车辆先行。车都过去了,斯宾塞带路,二人穿过马路,朝着街头方向走去。 过了这条街,就算是迈入港口区了。 “所以,来自世界各地的货船轮渡给约德郡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形形色色的人。 虽然没有可靠的研究数据支持,但魔法炼金学术界一致认为,在文化交流碰撞越多、包容性越强的地区,的确越容易出现被元素入侵身体的魔毒症患者,并从中诞生人们常规认知里的所谓‘怪物’与‘恶魔’。” 斯宾塞连忙点头,“您说的对!约德郡这几年已经有好多人死在那些巫妖怪物们手里了,包括我一些勇敢的同事。 虽然大家知道这些感染了魔毒症的患者只是生病了,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怪病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在伊冯来之前,约德郡的魔法顾问大多都是本地教堂的神职人员兼任。 所谓的“驱魔”成功概率极低,且不是所有患了魔毒症的病人最终都会变成“魔鬼”。 有太多虚弱痛苦的病人死在了这种仪式上,而政府无法冒着他们可能魔化转变成“恶魔”的风险,迫不得已默许了这种行为。 可真正的“魔鬼”大多不会是这些沉浸在病痛中向教会求助的可怜人,他们会像狼人水手弗林一样藏在人群里,肆无忌惮享受着杀戮与主宰玩弄他人命运的快感。 “不过我们现在拥有一位正职的炼金术士担任首席顾问了!” 斯宾塞看向伊冯,情绪振奋激昂,“您不知道,自五年前市长提请争取,国家警务总署向魔法炼金学院签下了您以后,我们是多么期盼您的到来!‘维吉哈特’与炼金术士,每一个称呼都代表了希望。” 说着,这位巡官压低了声音,语气带了一丝兴奋与激动,神秘兮兮问道:“恕我冒昧,您的姓氏——是那个‘维吉哈特’吗?” 也不能怪斯宾塞八卦。 普通人不会多想,但他在警务厅工作,从上司的态度以及内部消息里得知的信息总是要多一些。 梅丽莎·维吉哈特,大名鼎鼎的狮心民主斗士、伟大的共和先驱。 一百多年前,就是这位帝国陆军参谋长、集团军总检察长梅丽莎上校吹响了推翻君主制的号角,随后维吉哈特家族遭到政治迫害,被女皇流放出狮心城。 在漫长的政治流放生涯里,维吉哈特家族逐渐衰落,最后是南边的曼森公国接纳了这个老牌的狮心贵族。 维吉哈特这个姓氏从此就留在了曼森威尔。 但众所周知的是,梅丽莎·维吉哈特上校画像上的容貌高鼻深目,且有着一头红发,跟面前这位黑发墨瞳的年轻女孩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所以伊冯一露面,巡官里关于她身份来历的讨论也就消失了。 可斯宾塞不死心,他还是想从当事人嘴里得到答案。 伊冯笑了起来:“和汉克斯伐诺不一样,自从狮心帝国解体以后,曼森威尔就没有贵族了。 而且你们可能不知道,那位梅丽莎·维吉哈特上校是没有子女的,她与旧贵族割席以后,她丈夫就与她离了婚。” 这就是否认了。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斯宾塞上午帮伊冯找公寓的时候就发觉了,这位魔法顾问糟糕的经济状况,完全不像是一个受到黑蔷薇家徽庇护至今的古老家族的后人。 “不过……”话说一半,伊冯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过什么?”斯宾塞回头,发现这位首席魔法顾问嘴唇颤抖,看向前方的目光怔然。 斯宾塞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前面十几米的咖啡馆门口,一个头戴斜纹网纱帽的漂亮女人正站在方才从他们面前驶过的小汽车前。 女人脸上笑容迷人优雅,一对红色宝石耳钉点缀在耳朵上,蓝色缎面长裙包裹着曼妙身姿,体态妩媚婀娜。 她脖颈上佩戴了一条珍珠项链,白手套勾勒出手指与小臂线条的纤长柔美,被几位绅士簇拥围在中间,和咖啡馆里走出的一对像是夫妻的中年男女拥抱交谈。 伊冯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点点蜷缩了起来。 不,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她明明亲手埋葬了她…… 巡官笑着介绍:“哦,那是塔妮斯顿伯爵夫人,我们汉克斯伐诺的一位国宝级油画大师,在国际上也享有盛誉呢! 听说她上周送去敦桥山展览会拍卖的最新画作——《献给独角兽的爱》卖出了天价,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美人啊!”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伊冯咬紧了后槽牙,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骗子! 9、第 9 章 或许是受害者的目光太过于赤裸裸,也或许是擅长操控人心的女妖对停留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生来就敏感。 在伊冯还没有分清心里骤然腾起的一团烈焰是庆幸、酸涩亦或是被蒙蔽欺骗的愤怒时,塔妮斯顿伯爵夫人就看了过来,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人。 她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喜,在和咖啡馆前的几人简单交谈了两句以后,便笑着走了过来。 就仿佛是换了个人一般。 林中的女妖是一个活泼可爱的湖畔精灵,既像森林里曦光下亲近人的小鹿,又似传说中象征纯挚与无瑕的洁白独角兽,笃挚而率真。 那样的阿卓亚娜,年纪看起来很小,才不过刚成年。俗世没有在艺术家身上留下太多笔墨,她像是生来就属于大自然。 初遇的时候,穿着洁白连衣裙的林中女孩就和那片藏在云杉树林中波光粼粼的湖泊一起,铸就了一场幻梦陷阱的开始,成为自异国远道而来的炼金术士心中难忘的一幅绝美风景。 而现在的塔妮斯顿伯爵夫人展现的,却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她毋庸置疑是一位优雅迷人的成熟女人,衣着打扮得体,气质典雅温柔。她穿的并不暴露,蓝色缎面长裙自上而下从锁骨一直遮到小腿,只露出白细的脚踝。 可这样克制体面的保守却反而更勾勒出她的身材曲线。 精致的妆容打扮、被珍珠点缀的白皙脖颈和锁骨、丰满挺翘的胸脯和细瘦腰肢被柔软的缎面裙包裹着,就算是教义里对女性态度最刻薄的异教徒在这里,也不会对拥有这种典雅气质的美人说出指责的话来。 “伊冯!”伯爵夫人上前像是好友重逢一般上前亲热的拥抱她,滑嫩的脸颊相贴摩擦,带来一阵令人恍惚的清幽香气。 这位体面的夫人举止带着上流社会富人阶级所特有的矜贵气质。 礼貌的亲切,令人如沐春风的问候……可伊冯不知道底下的真心到底有多少。 “天呐,我太高兴了亲爱的!半个月前我去医院探望过你,可你那时候昏迷不醒,叫我担心死了。” 咖啡馆前面的几个人这时也走了过来,阿卓亚娜自然挽上她的手臂:“各位,请容我介绍一下先前向你们提到的新朋友,国家警务总署专门从曼森威尔为约德郡请来的魔法顾问,伊冯·维吉哈特。 她在还没有到达这里的时候就为公民除掉了一个凶狠的狼人,阻止了一场可怕的大灾难发生,斯宾塞先生,我没有说错吧?” 斯宾塞显然也是伯爵夫人的众多仰慕者之一,见这位优秀的艺术家竟然认识且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巡官受宠若惊。 “当然,当然!是的夫人,维吉哈特小姐即将担任市政府的首席魔法顾问。 我们派人去树林里寻找那个可恶狼人的尸体了,初步的调查已经认定,他是一名流窜在外、与多起海上凶案都有关的国际通缉犯。” 在众人的赞美声里,阿卓亚娜将自己的朋友也一一介绍给了伊冯。 “记得我和你说的画廊老板吗?林赛·斯塔尔和阿尔伯特·斯塔尔,约德郡最大画廊斯塔尔艺术厅就是他们的。” 女妖挽着她的手臂俏皮抱怨,“托了他俩的福,偷偷把我的名字报上了敦桥山,逼得我为新画焦头烂额了好久。” 斯塔尔艺术厅的老板虽然是夫妇俩,但妻子林赛明显占据了主导地位。 她笑着回答道:“好了我亲爱的莉娅,你可别倒打一耙,若没有人逼你一把,你的新作什么时候才能面世?” 这位人脉极广、与多位知名艺术家都有良好合作及友谊的女画商向伊冯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您,维吉哈特小姐。莉娅在敦桥山的时候还专门发了好几封电报回来,就是为了及时获知您在医院里的情况,约德郡欢迎您的到来!” 虽然早就猜到阿卓亚娜不可能真的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画家,但林中女妖的真实身份还是让伊冯好一阵恍惚。 湖畔不染纤尘的精灵,上流社会众星捧月的贵妇……阿卓亚娜,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年轻的炼金术士察觉到了失控的危险,她绷紧了颌线,把手臂伯爵夫人怀里抽离出来,语气生硬与这群上流社会的精英们道别。 在朋友们面前,阿卓亚娜也没有挽留她,只微微偏头,眼中有晶亮温柔的光芒,“伊冯,等晚一点你从港口区办完了事情回来,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吧?” “不必了。” 离开那群人以后,斯宾塞兴奋多问了几句,察觉到伊冯的坏情绪后,便也识趣不再打探她与伯爵夫人看似亲近却又有些微妙的关系。 克劳德的姑妈莫莉太太一家住在港口区一个侧街最里头的独栋房子里。 这里不是贫民窟,住这儿的大多都是拥有自己房子不必租房住的当地人。少了这么大一笔开销,他们这样的居民生活要比码头工人和外地人宽裕许多。 从狭窄幽深的小巷子里穿过去,斯宾塞大老远就对正在门口玩耍的几个孩子打招呼:“嘿,克劳德还好吗?我带了维吉哈特小姐过来……” 话没说完,其中一个男孩立刻像兔子一样蹦起来往房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奶奶,卡洛的主人来找克劳德叔叔啦!” 伊冯的大衣口袋隆起了一个小鼓包,小花栗鼠被人唤醒了,伸一个长长的懒腰从口袋里爬出来,三两下就顺着大衣排扣窜到了伊冯左肩上蹲坐着。 卡洛小心不碰到主人伤口的位置,贴着伊冯的侧颈肌肤坐下,一只小爪子抓住主人鬓边垂坠下来的碎发,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腮帮子鼓囊囊吧唧了两下嘴巴。 警务厅的巡官们早在过去半个多月里已经领教了这只聪明的小花栗鼠的神奇之处。 半个多月前,没接到人从斯芬索车站开车回来的巡官巴里就是在林道附近听见铃铛声音,这才发现了翻倒在土坡下面的出租车。 巴里当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卡洛吱吱叫着提醒他看了伊冯匆忙间留下来的字条,又领他在主人手提箱里挑了一瓶药剂给克劳德灌下去,才叫可怜的司机熬过了被人移动后伤口的大出血活着抵达医院。 到了医院,卡洛也谨守着主人的吩咐跟在克劳德身边,一只小鼠守着炼金术士的工具手提箱谁也不准靠近。直到巡官找来告诉它伊冯找到了,忠诚的小家伙这才离开克劳德身边。 在这个过程里,去医院探望克劳德的莫莉太太一家就都认识了卡洛。尤其是孩子们,更是十分喜爱这只背上披覆了五条黑色纵纹的小金花鼠。 一进门,伊冯就被热情的莫莉太太一家围住了。 克劳德脖子上缠绑着一层厚厚的绷带坐椅子上,车祸骨折的手也被石膏给固定住。他住在斯芬索的妻女已经赶了过来,此时一见到这位魔法顾问小姐,克劳德的妻子抛下丈夫也围了过来。 “太好了维吉哈特小姐,很高兴见到你!外面很冷吧,您想喝点什么?橙汁,热牛奶,还是一杯滚烫的红茶?” “詹妮,詹妮!亲爱的,快来见见维吉哈特小姐,是她救下了你父亲!” “维吉哈特小姐,请把大衣脱下来交给我吧,我帮你熨一熨然后挂起来,一会儿你们离开的时候再穿。” “斯宾塞,你母亲最近还好吗?” “克劳德叔叔,看,卡洛,是卡洛……” 这样热情又和睦的一大家人,很难不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温暖。 卡洛已经被大呼小叫的孩子们手里端着的坚果盘子吸引了过去。 有之前在医院相处过的经验,几个小男孩老老实实在旁边艳羡看着,小花栗鼠蹲在莫莉太太最小的孙女手掌心,把坚果一个一个往腮帮子里塞。 塞到最后实在塞不下了,卡洛又把嘴里的坚果拿了出来,重新规划好顺序,最后成功达成最大空间利用率把女孩手心的坚果全塞到了颊囊里面,引起一群小孩子的惊叹欢呼。 就在这样子的环境下,伊冯糟糕的心情迅速好转了过来。 至少这趟旅途,没有一条美好的生命受到伤害不是吗?她成功挽救了一个幸福的大家庭。 在一家人热闹忙碌着关照客人的间隙,斯宾塞终于逮着空悄悄提醒了伊冯一句:“我建议您喝果汁或者牛奶。 港口区的茶只有两种口味,一种是加了盐给工人们喝的,还有一种是招待客人的甜味浓茶,一般都会加非常多的糖块,连我这个本地人都喝不惯。” 但已经来不及了,女人们把已经煮好的,每天只有莫莉太太能喝的最好的茶端了上来,茶里面不像斯宾塞说的那样加了糖块,而是放了浓浓的炼乳。 伊冯盛情难却,喝了一口以后实在受不了那个味道,便用食指揉了揉刚捞了一堆坚果回来美滋滋坐她膝盖上把壳嗑开的卡洛的小脑袋,然后把果仁拿走吃掉了。 卡洛两个小爪子抱着一粒才咬了一小口的瓜子仁,两只圆溜溜的黑豆眼仰头呆愣愣看着主人。 它腹部柔软的毛发起伏,很人性化的叹了一口气,一路攀爬到伊冯肩膀上,尾巴晃了晃,纵身一跃又跳回孩子们身上去了。 第二次往颊囊里搬运塞食物的小花栗鼠蹲坚果盘上,就大发慈悲允许孩子们摸它了。 10、第 10 章 这是一次十分愉快的拜访,伊冯在和莫莉太太及克劳德一家人道别的时候,心底的阴影不快及所有的负面情绪便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这趟拜访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克劳德的姑妈,这个大家庭里地位最高说一不二的莫莉太太,是一位手艺十分精湛的裁缝。 汉克斯伐诺和曼森威尔在这一点上十分不一样。 在曼森,任何由优秀的手工匠人为客户量身定制的商品都属于造价昂贵的奢侈品,普通人平时很难消费得起。 而在约德郡,这些却都反过来了。 人们更推崇商铺里由工厂批量生产的成衣、帽子和鞋子,而匠人花费心血手工制作出来的东西就和码头卖力气的工人一样,得不到尊重。 莫莉太太做了一辈子的裁缝,用这门手艺养家糊口。在丈夫离世后,她又把儿女和年幼就丧失双亲的侄子克劳德一起拉扯长大。 现在老太太年纪大眼睛花了,子女们都已成年开始工作,制衣市场行情又不好,她就把手艺传给了小女儿夏洛蒂,自己在家当颐养天年的老祖母了。 异国来的黑发女孩捡了个大便宜,她和夏洛蒂商量好,只要她能拿出大致的款式图样,这个女孩就能试着帮她量身复刻做出来。 这件事要是让伊冯远在曼森威尔的朋友知道了,说不定她们会嫉妒到专门为此发电报过来。 不过年轻女孩爱美的心暂时要放一放,夏洛蒂工钱再低她现在也拿不出来,得等第一个月警务厅工资发了再说。 在莫莉太太家渡过了愉快的下午,还吃了美味的家庭自制小蛋糕,穷术士觉得自己可以省下今天的晚饭了。 伊冯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温暖,从港口区回来,卡洛钻回大衣口袋,她与斯宾塞在银杏大道上告别以后,转身便准备散步回刚租下的那间小公寓。 而再次路过那间装潢华丽的咖啡馆门口时,伊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鬼使神差偏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被逮住了。 伯爵夫人竟然和朋友们也都还没走。 阿卓亚娜手套没摘,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正透过玻璃窗看向窗外朝伊冯微笑,而她的朋友们也笑着跟心下懊恼的术士小姐点头打招呼。 走不掉了,咖啡馆的门自内而外推开,伊冯被服务生请了进去。 画商斯塔尔夫妇将桌上的文件整理好放进公文包里,“那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你和维吉哈特小姐的晚餐。 莉娅,我会将合同定稿寄到红槭木庄园,等你签了字,敦桥山那边就会把拍卖款汇过来了。” 林赛和丈夫起身离开,笑着与炼金术士道别:“再会,维吉哈特小姐。” 伊冯礼貌点头,冷眼看着另外两个像是仰慕者的男人轮流跟阿卓亚娜告别,而后者脸上的笑容矜持又温和,不过分亲近,也不刻意疏远,完美展现了一个优雅淑女对追求者应该表现出的大方仪态。 任何人都不会觉得塔妮斯顿伯爵夫人轻浮,两个竞争者眼中也满是对她的欣赏,甚至彼此之间都没有敌意,而是克制的审视与攀比的表现欲。 感谢莫莉太太她们,伊冯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 在意识到自己的取向以后,年轻的炼金术士从没想过会招惹到这样的女人。 能与不同的追求者以朋友的名义相处,并在他们之间游刃有余地游走,不逾越红线赢得尊敬,还能在世俗意义上维持住良好的道德与名声…… 伊冯啊伊冯,拥有这样手段的女人,你怎么还敢心存妄念? “想吃什么?这家咖啡馆的菜单其实也很不错,需要我推荐吗?” 朋友们离开以后,阿卓亚娜仰头看着她,浅褐色的眼睛里隐隐含了一抹笑意。 “马修和杰罗德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律师,我与林赛谈合同的时候,一般都会叫上他俩。” 她用小勺子慢慢搅动着面前杯中的咖啡。 “敦桥山展览会和别的拍卖会不一样,它向来不接受艺术家以个人名义参展的,所以这次的作品我就挂靠在了斯塔尔艺术厅名下。 拍卖成交确认书上周已经签署了,我今天和林赛他们是在商议作为卖方的内部分成合同条款。 只有等我们的分成合同副本交到敦桥山,他们确认卖方这边后续不会存在画作版权纠纷以后,拍卖双方的交易才算正式达成……” 又来了,这种眸光水润温柔且认真的注视,就仿佛你是对她很重要的人一样。 她私底下与那些追求者朋友相处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用这种眼神、这种生怕误会而主动解释的行为,给对方造成一种在她心中十分特别的错觉来俘获他们吗? 伊冯提醒自己,所有的多想多思都是自作多情。 “你没必要和我解释,我想,两个连名字都没有互通的人,并还没有熟到这种地步。” 炼金术士的语气不甚友好,“还有,我应该怎么称呼你,阿卓亚娜?或者说,塔妮斯顿伯爵夫人?” 女妖手臂搁在台桌上,将搅拌好的咖啡推过来,微笑道:“只要你喜欢,哪个都可以,但我还是更喜欢你唤我莉娅。 阿卓亚娜是我不常用的中间名,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的全名是莉娅·阿卓亚娜·塔妮斯顿,住在约克曼区的红槭木庄园。” 如今的汉克斯伐诺前身是位于赛尔纳河以北的帝国侯爵领,归属于曾经的约克曼家族。 虽然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个权势显赫的大贵族荣光不再,后人带着祖上的荣耀与历史泯然归入平民行列,但在这个北地国度的许多大城市里,仍然保留着一块叫做约克曼的富人区。 难怪针叶林里,阿卓亚娜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地址。 约克曼区,就算伊冯是个对汉克历史不太了解的外国人,听到这个富人区的名字也会警醒过来。 穷游采风的漂亮画家,和上流社会掌握了资源地位的俏丽佳人,二者出现在野外山林中,前者或许是真的人畜无害,至于后者,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不会想入非非。 伊冯紧紧盯着她,就在阿卓亚娜以为她会语气愤怒质问些什么的时候,炼金术士却反而平静了下来。 她不再看她,也没有落座,仍然站在卡座边,低头看向面前的咖啡,“吃饭就不必了,你叫住我还有什么事?” 女妖眨了眨眼睛,“你确定要一直站着跟我说话?” 服务生已经朝这边看好几次了,这样居高临下和人说话,的确显得气势汹汹,容易叫旁观者担忧误会。 伊冯犹豫了一下,在卡座边缘坐了下来。 阿卓亚娜手肘搁在桌上,双手托腮看她,“我说过,如果画作拿了大奖,就请你吃饭,言而无信可不是好的品质……欸别走别走,伊冯,你真的生我气啦?” 这事放任何人身上都会生气。 一切的谎言与陷阱已一览无余,在那片针叶林里,阿卓亚娜只是需要一个产生灵感的工具,而伊冯只是那个碰巧被挑中的人。 爱会激发出女妖无穷的灵感与惊人的创造力,她们总能轻易发现他人身上存在的优点并对其产生好感且不吝赞美,这样的性格加上美貌与财富的加成,是很容易吸引人并结交到许多朋友的。 多情善感对艺术家而言不是缺点,而这种性格特点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也会表现出不同的特质。 有人博爱滥情,有人情感丰富充沛却挑剔,而阿卓亚娜就是后者。 她的朋友很多,但她现在从友谊中得不到灵感,她需要的是在极短时间里,用一段真挚且浓烈的爱滋养灌溉出能直击心灵的伟大作品来。 于是女妖想到了办法,生与死的震荡永远是激发情感的最大催化剂,她也许无法为自己随意炮制出一份刻骨铭心的爱,那或许能挑选出一个合适的人来爱她。 认识的人和朋友不行,那会毁了她目前来看正常的生活与交际。 她挑剔又嫌麻烦,情绪不稳定容易发疯的人不行,杂念太多不够真诚的人也不行…… 从陌生人中物色人选的难度无异于从零开始发展新的交际圈子,这太累人了。 就在阿卓亚娜已经完全放弃这个还未成型的念头,躲着林赛独自一人跑树林里采风的时候,因受伤而虚弱的炼金术士一头撞了进来。 当伊冯在咖啡馆前看见光鲜亮丽的伯爵夫人时就明白了一切。 女妖设下了名为爱情的陷阱,引诱着她步步陷入……或许她以为在针叶林里失去的挚爱,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但爱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即使它来自于欺瞒,心动的感觉却无法作伪。 伊冯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但更让她觉得无力的是,愤怒和伤心之下,她还感受到了一抹如释重负的庆幸与隐秘的欢喜。 咖啡馆里人不多,贪吃的小花栗鼠又从主人大衣口袋钻了出来。 阿卓亚娜被它憨态可掬的可爱外表俘获,用几个果干将卡洛引诱了过去。 “我本来想早点来找你的,可我离开森林的时候你已经被送进了医院,一直昏迷不醒,后来我被林赛拉着去了敦桥山,昨天才回来……” 伊冯垂着头不接话,如果乔安娜教授在这里,一定能看出自己最心爱的学生在外表筑起的厚壳下深藏的茫然与脆弱。 女妖声音柔软,似是在诱哄:“伊冯,我知道伤害到了你,请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好吗?” 11、第 11 章 伊冯额角的血管不自觉跳了跳,她终于抬眼看向对面。 补偿?补偿什么? 阿卓亚娜没有从她身上抢走任何东西,还救下并照顾了她好几天,她们之间的关系除了相救的恩情之外,真的还存在别的什么吗? 女妖既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法律,所做所为也远称不上背叛,迷茫的炼金术士恼怒之余,却也没办法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指责她。 但是,什么东西能弥补一个人因被欺骗而溃败的心防和被颠覆后碎了一地的爱情? 雍容典雅的伯爵夫人一直看着她,透过斜纹帽前的纱帘,伊冯终于看见了她熟悉的阿卓亚娜。 伯爵夫人的朋友们一定不知道她女妖的身份。 现在,在术士小姐面前无需隐瞒,阿卓亚娜仿佛回到了那片充满青灰色晨雾的针叶林里,眼神似藏了钩子,充满野性与诱惑,让退无可退的伊冯再次察觉到了笼罩身际的危险。 “对于补偿……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要不要与我谈一场热烈的恋爱?] “譬如说经济情况,你的房租,你的银行贷款,我都可以帮你解决一部分,毕竟这幅超常发挥的完美画作,说起来也有你的功劳。” 她笑了起来,话语里又仿佛蕴含了某种深意,令人忍不住多想。 “假使你不想要钱,我用别的东西代替也可以……” [我们要不先尝试一下,从接吻开始如何?] 伊冯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狠狠打散脑海中不自觉浮现的画面,站起来恼怒道:“你到底还想羞辱我多少次?你觉得利用感情把一个人像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吗?” 阿卓亚娜似乎被她突然的指责吓到,有些不知所措。她假作无辜看过来,又重新变回了那个优雅矜贵的伯爵夫人。 “你在说什么啊?哦伊冯……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看看我那幅完成后在敦桥山赢得行业赞誉的画作? 或者再换些别的,学者一般不是都痴迷于解析真相与因果、洞察追寻真理么? 炼金学术界关于女妖的信息记载一直以来都存在很多空白和误解,如果你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我们的事情。 而且,你不想知道,那个下午我是怎么瞒过你的吗?” 伊冯闭了闭眼睛。她脸火辣辣的烫,知道再发展下去,自己又会像曾经一样,情绪与注意力完全被面前这个人所掌握。 “不必了,那副画是你的东西,与我无关。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 学术界对女妖能力的记载的确不多,但结合我……的经历,还有以往案例报道,我想,你们应该能在一定程度上扭曲现实来编织幻境。” 就像身体虚弱的人容易被病魔入侵,精神衰弱的人也容易产生幻觉。 伊冯知道自己那时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初见林中女妖时那几场瑰奇的梦,还有一步步陷落靠近时放松的心防,再到最后临别下意识的不舍与动摇…… 女妖致幻的能力肯定不会很强,对意志坚定的人想必起不到什么作用,但于一个虚弱且对其完全敞开了心扉的人而言,那一点影响和诱导就已经足够了。 而弗林也同样如此。 被自己死死咬住追杀不放,伊冯确信,那个狼人的状态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或许早就刚露面的时候,他就成为了阿卓亚娜幻境的俘虏…… 伴随着女妖的计划一步步成型且实施,当伊冯想要离开的决心打乱了原定剧本,阿卓亚娜干脆就把她带回到初遇的湖畔。 狼人虽然昏迷睡了几天,但被下了精神暗示,心弦在被追杀的恐惧和可怕的噩梦逼迫下一点点绷成惊弓之鸟,所以醒来的时候看见伊冯,才会像逃到墙角的困兽一样反扑拼命。 所有的一切都在女妖诱导下实现,她将弗林推了出来构成陷阱里最后一块拼图,一举击溃了炼金术士设下的心防,借此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现在回想,阿卓亚娜的整个计划有许多地方都是临时起意,漏洞百出,但对那时的伊冯而言,这是一个没有出口的死局。 伊冯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握成了拳头。 所以那个下午,她一直抱在怀里的是什么东西?她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挖的墓穴里埋葬的又是什么? 那个场景一定十分滑稽可笑。自己浑身脏污,狼狈的跪在大雨中用手挖着林土的时候,女妖是不是正站在一旁嘲笑着如此愚蠢可怜的她? “不是这样的。” 阿卓亚娜好像看出了伊冯渐渐阴郁封闭自我的想法,她不再开玩笑,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伸了过来,包住伊冯垂在身侧蜷握的手。 “不要多想,伊冯,是我,我一直都在你怀里,包括那个墓穴……” 她那时候被绝望的炼金术士抱着,泪水和雨滴混合着砸落在脸上,生平头一次为欺骗了一位贤人的感情而感到后悔。 所以她一直没动,看着伊冯在她额心落下一个吻,抱着她躺进了泥泞的墓穴,只不过墓土没有真正填上而已。 善于交际引导话题的女妖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将这场对话流畅的接续下去。 她其实完全可以不见伊冯的,就算同在约德郡,塔妮斯顿伯爵夫人和市政府聘请的外籍公职人员,只要她想,她们可以成为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 但阿卓亚娜没能忘记湖畔的那场雨,她无法用言语表达出目睹一个人绝望心碎的搂着她哭求她活下来的感动与震撼。 没有人忍心持续伤害这样一颗诚挚滚烫的心,所以她完成了作品以后,就来到了心碎的炼金术士面前。 而这对伊冯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林中发生的一切的确是一场幻梦,空茫而虚无。星象昭示给炼金术士的一场劫数,真相比她原以为的还要残酷。 生活该回到正轨了,她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伊冯将手抽了回来,“卡洛,该走了。” 小金花鼠将没吃完的果干一股脑塞进颊囊里,三两下就跑到了桌边蹦她身上,用小爪子抓着衣服一溜烟钻进了大衣口袋里。 “塔妮斯顿伯爵夫人,谢谢你对我的帮助,我的承诺不会作废,如果有一天需要的话,你知道我在哪里。” 阿卓亚娜正要开口,伊冯强调:“但是夫人,”她忙两手交握乖乖搁在桌子上,端正身体坐好,“您欠我一句道歉。” 伯爵夫人道歉的姿态优雅且诚恳,“是的,我很抱歉伊冯,请你原谅我。” 伊冯点点头,“那么,事情已经结束了,再会,夫人。” 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又回头,“阿卓亚娜,你应该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朋友,以后也不可能是。” 这样冷漠无情的话却叫女妖笑了起来,她似是同意她的看法,又仿佛话里有话,“我认为你说的很对,大冒险家。” 伊冯眼皮跳了一下,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这间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咖啡馆。 回了自己租下的公寓,伊冯脱下大衣扔衣帽架上,随即一头栽到了床上。卡洛跑到向阳小窗台的栏杆上,看着这间逼仄的小公寓吱吱叫。 这个房间真的太小,配备的家具只有那么几样。 一张八十公分的木质小床,上面铺了一层送的干净床垫。门口有一个衣帽架,紧邻的便是靠在床对面灰泥墙边的一个旧五斗柜和窄窄的衣橱,再就是一张方桌和上面的小收音机。 约德郡大部分人家都会配一台收音机。至于电视,那得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大房子的富人才会考虑的东西。 公寓的厨房在地下室,卫生间和浴室则在一楼。伊冯将与这栋房子三层楼包括房东太太和自己在内的九户人家,共用院子里的公共区域。 条件虽然差了些,但伊冯觉得她能克服。 曼森威尔几年前的那场自卫反击战,她曾在炮火连天的轰炸下和士兵们一起坚持了两个多月,只要想想那段充满硝烟和飞机轰鸣日夜不休的日子,就让她觉得这间暂时栖身的小公寓足够温馨美好。 “好了卡洛,别催,我又没带什么行李,用不着收拾。” 房间租下来以后专门打扫过,干净的床单也是房东太太知道她的情况后免费赠送的,虽然上面的灰色花纹很土气,但至少耐脏。 伊冯的手提箱放在了桌上。她来的时候换洗的衣服就只带了两身,森林里弄脏丢了一套,现在穿的是仅剩的另一套。 好在她是正职的魔法顾问,不像那些兼职的神职人员,她是有警务厅发的两套换洗制服大衣的,现在就干干净净挂在衣橱里,明天直接就能穿。 她其实还有一件衣服,是去医院时身上穿的,被发现她的那个地区分局的好心巡官帮忙送去洗衣店洗了,还没拿回来。 那是在森林小屋里,阿卓亚娜给她准备的。 伊冯在床上翻了个身,后脑勺枕着双手,眼睛看着天花板,“卡洛,你还记得我跟你说,在那片针叶林里,我遇到了自己的初恋吗?” 小金花鼠跑了过来,在她肘弯中间坐下,两只小爪子轻轻扶着主人的脸,像在安慰她。 “她根本没死。”伊冯眨了一下眼睛,“你刚刚也见到了,就是那位塔妮斯顿伯爵夫人。” 12、第 12 章 卡洛尾巴都抻直了,蹦到她胸口按着主人的下巴吱吱叫,黑豆眼里竟然让人看出了一丝严肃警惕。 “对,她骗了我。” 在家里,不必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仰躺在床上的黑发女孩神情有些沮丧,“森林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女妖的陷阱,为了完成那幅送到敦桥山参展的画作,我只不过是她用来创作的灵感罢了……” “唔,我知道,但应该不是这样。 虽然伯爵夫人这个称呼意味着她很大可能是有丈夫的,可从今天斯宾塞与那些人的表现看,其中应该还有一些外来者所不了解的事情……” 一位已婚的夫人能拥有大批拥簇,爱慕者众,甚至与追求者公开出游也没有遭受舆论指责,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除了她交际手段高明之外,她的丈夫一定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存在”的。 可能是离婚,可能是丧偶,当然那个人也可能是个人品卑劣到令人发指却无法用任何手段摆脱的无耻之徒,以至于旁观者和知情人都同情理解她。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这些都跟伊冯没关系了。她已下定决心,能操控人心的女妖,招惹一次就够了。 “不,我才不去问斯宾塞。现在我最要紧的事情是好好工作,尽快还清债务。 曼森威尔国家银行的助学贷款要先还,不然利息会越拖越多。李斯特家族那边我跟凯瑟琳说过了,可以暂缓往后延一延。 我的研究也不能落下,需要攒钱购置一些炼金装置和蚀刻工具。约德郡并不太平,魔纹蚀刻枪丢了,远程的武器就少了一样,我需要想办法做些别的东西来代替。 还有,我们也不能一直住在这里,这个地方还是太小,连个小规格的磨刻设备都摆放不下,只能算临时过渡居所,我得攒钱换房子……” 说着,伊冯坐了起来,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小的房间。 这间公寓单论居住来说对她和卡洛是够的,但作为一名炼金术士而言,缺的东西还太多。 “我需要一个独立的房间作为实验室,这就意味着要么我们找一栋和莫莉太太她们家一样的独栋房子,要么就得租下两间相邻的公寓。” 说到这里,一人一鼠对视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伊冯糟糕的经济状况是很难在一时半会看到起色了。 年轻的炼金术士从事的毋庸置疑是一份无可替代、受人尊敬的好工作,但炼金研究的花销太大,只要不停止探索,伊冯可能永远也存不下钱。 慢慢来吧。 “吱吱吱。” “给凯瑟琳写信?我不想写,她们肯定又要嘲笑我一个人傻乎乎跑这么远,但我当初签意向书的时候和雷明顿市长聊过,这里远比曼森威尔更需要我。” “吱!” 伊冯不情不愿答应,磨磨蹭蹭,“好吧,我写……” 楼下传来动静,女孩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应该是贝拉从浴室出来了,我得赶紧去洗澡,房东太太上午还提醒过我,再晚一点等大家都回来,洗澡就要排队了!” 租金便宜的地方,要求自然不能太高。 整整一夜,伊冯都被不同的声音所吵醒。有时是婴儿哭闹,有时是不知道哪家叮叮咚咚修家具的声响。到了后半夜总算安静,男人们又回来了。 码头工人的工作太辛苦,许多男人都有喝酒的习惯。 伊冯刚搬进这栋公寓的第一晚,一个工人就喝得醉醺醺回家,大声嚷嚷着发起了酒疯。 伊冯在前半夜就已经完全理解了住楼上的打字员小姐送她几团棉花的用意。 但在后半夜,尖叫声还是穿透了那两团严严实实塞耳朵里的棉花团,将整栋楼的人都吵醒了。 孩童们哇哇大哭,大人们在走廊楼梯上跑来跑去,大喊大叫。 “天呐乔治,你做了什么……那是你妻子!” 伊冯匆忙起身,摸黑从衣橱里将自己的制服大衣拿出来套上,卡洛从枕头蹦到她手上,两三下爬到主人肩上钻衣领内扒着。 她连扣子都来不及系,拉开门就出去了。 打字员小姐从公寓外侧狭窄的楼梯上急急忙忙跑上来,她看见伊冯眼睛一亮,“太好了警官小姐!请你快去看看,楼下出事了,房东太太说乔治杀了他的妻子!” 事情其实不像吓坏了的房东太太说的那样可怕。 伊冯下楼的时候,其他几户人家已经合力将一身酒气的乔治按倒绑起来了,男人失魂落魄,挣扎喊着要见妻子。 不像有些广为流传的浪漫文学里幻想的那样,美丽的小姐被底层帅气强壮的工人水手所吸引,为热烈而奔放的爱突破阶层,谱写出一篇歌颂自由与爱情的华章。 在现实生活里,真正出卖劳动力的工人身体大多都很消瘦,甚至部分人的体格还十分矮小。 那些十四五岁就跟着父母去码头扛货袋赚钱的孩子们,没有足够的营养来供给骨骼和肌肉生长,大部分都不可能长出雄壮的体魄。 而成年后的他们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便成为了战后约德郡港口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代码头工。 瘦小的乔治就是其中一员。 在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伊冯大致理清了事情经过。 这两天有一艘远洋大货轮进港,在长达十四个小时的辛苦工作后,乔治被几个朋友拉去了酒馆。 回来的时候,乔治在院子里与妻子发生了口角,可怜的女人被丈夫推开摔倒,后脑勺磕到石阶上,正巧被房东太太看见了。 “我亲眼看见了,凶手!你杀了莉莉,应该被关进监狱!” 伊冯蹲在莉莉身边被吵得头痛,连忙打断了这群人的围观和吵闹。 “好了各位,请安静一些,这位太太还活着,麻烦腾出一些位置给我施救,谁家有干净的纱布,请拿一些给我。 这位先生,请您去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报警,顺带再打个电话给医院,叫辆救护车过来好吗?” …… 吵吵闹闹的一夜终于过去了,早上五点多钟的时候,只睡了一个小时的炼金术士就挣扎着爬了起来。 卡洛头一次不愿意跟主人出门,两只小爪子捂着耳朵,钻枕头底下蜷成一团继续呼呼大睡。 伊冯也没管它,迷迷糊糊套上制服,打着哈欠出门了。 她的工作其实要比巡官轻松许多,不用巡逻也不必出警。 但前天入职登记的时候,署长克拉克和她说,鉴于约德郡目前的形势和积压的案件,首席魔法顾问可能暂时需要和基层巡官保持对等的工作强度。 伊冯听得懂上司的暗示,约德郡花大代价请她过来,是要她好好干活的。 此时天还没亮,外面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 伊冯拉紧制服大衣的领子,呼出一口白汽,在刺骨的冷空气里打了一个哆嗦清醒过来。 下楼的时候,她遇见了楼下一户人家的太太。 照顾新生儿的妈妈很辛苦,这位母亲或许一夜没睡,并且为昨晚家里孩子的吵闹向刚搬来的新邻居道歉,并送了警官小姐一份松软的烤面包。 伊冯瞬间就替昨晚前半夜的自己原谅了这家婴儿的哭闹。 警务厅虽然也在银杏大道上,但这是条几乎贯穿了两个大区的主路,等伊冯走到警务厅的时候,天也快亮了。 她去的还算早,一楼大办公室里人还没来齐。 对这位异国来的同事,大家都还算热情,纷纷跟她打招呼:“早上好,维吉哈特小姐。” “你好,马奎尔警司,今天天气真好,我看到日出了。” “是的,吃早饭了吗?”一个女巡官走了进来,路过她身边时,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煮好的鸡蛋。 “啊,谢谢您,我早上吃了一个烤面包,邻居给的,里面还夹了脆玉米和果酱,味道很不错!” “放的草莓果酱吗?” “您怎么知道?” 马奎尔警司哈哈大笑,“你多住一段时间就知道了,那是东区乔纳森太太的拿手烘焙,草莓果酱烤面包,好多人都爱吃。” 约德郡各区经常会有各种热闹的集市,集市里不仅卖新鲜的农产品,很多主妇也会去兜售她们烤制的美味食品,卫生又实惠。 乔纳森太太的草莓果酱烤面包、罗伯特风味熏制火腿、还有蒙托克家的坚果脆饼干……这些食物可比店铺和面包坊里的商品名气更大。 “那我有机会一定得去逛——” “约克曼区今天就有一场,如果你工作效率高的话,天黑前应该赶得上。” “长官!” 署长克拉克的办公室要转弯上二楼,她此时路过瞧见伊冯已经到了,便把她和马奎尔一起叫去了楼上。 “维吉哈特小姐,你们的办公室已经收拾出来了。不过教堂那几位兼职的神职顾问要下周才能来报道,你暂时先与马奎尔警司搭档吧,这一周由他陪着你熟悉情况。 你领导的特殊案件处理科以后直接向我汇报,平时有事需要巡官协助的话,也可以和马奎尔联络。” 等伊冯从楼上下来,斯宾塞已经到了。 他凑近前来,“我听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你还好吧?” 伊冯摇头,不欲多说。反正以她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言,那间公寓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其他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斯宾塞,你今天要巡逻吗?克拉克署长给了我和马奎尔警司几桩案子,你要不要跟我出任务?” 13、第 13 章 魔毒症是一种十分特殊的疾病,患者身体会被空气里无法被人类感知且捕捉到的魔法元素侵蚀影响。 有的人会器官受损皮肤溃烂,像是被魔鬼附身一般做出可怕的举动。 有的人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实则身体内部早已开始腐坏,并随之产生了一些古怪骇人的疯狂想法且付诸实践。 还有的人外表甚至发生“异化”,由人转变并无限趋近于传说中的高等魔法生物…… 前二者毋庸置疑是一种精神和□□同时开始崩塌的严重病变,合格的炼金术士会针对其病情做出相对应的治疗与处理。 等到将患者体内逐渐蔓延扩散的异类元素完全驱逐以后,虚弱的病人就可以由医生接手,进行后续传统医学上的康复治疗了。 而“异化”的人病情则要严重许多。 拿伊冯遇到的狼人水手举例,弗林在完全异化之前还有可能逆转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崩坏。可当他自己都放弃抵抗,任由适应了元素侵染的身体完全魔化成狼人后,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能治好他了。 所以异化的人又被称为“渎法者”,所有的炼金术士在遇到渎法者后,都有义务将其通报给当地政府和国际炼金学会进行通缉围剿。 虽然也不乏有人会以人道名义去为这些“高等魔法生物”辩护,呼吁将对渎法者的处理也纳入文明社会法律体系中来。 但可惜的是,“渎法者”的失控是必然。无论这些人放弃人类身份的初衷是什么,有没有苦衷,最终导向的结果也一定会是场可怕的灾难。 也正是由于这种种原因,即便拥有超出人类范畴强大力量的“渎法者”也知道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就算暴露也只能以人类罪犯的身份出现,绝对不能引来炼金术士。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约德郡优先进入警务厅视线需要作为特殊警情处理的魔毒症患者,就只有那些被教会认定为需要“驱魔”的可怜人了。 伊冯第一天的工作,就是需要探望二十多个这样的人。 而这二十几人还只是教会长长驱魔名单上的前六分之一。 “所以,你们平时的驱魔手段是什么?” 面对着马上要成为他们顶头上司的炼金术士的询问,兼职顾问的神父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有时我们会使用圣水,但更多时候是将圣油涂在病人身体表面,再用火迅速灼烧一遍后扑灭……” 火的确是一种对抗病魔的古老又有效的方法,对付侵入人体的元素自然也有功效。 但这种方法的操作难易程度极难控制,轻的话灼烧不彻底,会逼迫元素更深的隐没入患者身体,造成病情极大恶化,甚至可能会催生出“渎法者”来。而下手重一些的话又会造成不可控的人体大范围灼伤。 也难怪克拉克署长交给伊冯的文件记录里,约德郡魔毒症患者的驱魔仪式死亡率居高不下。 这是位于特莱林区的一家公共医院,由旧式大教堂改造而成的,环境对于从更现代化的大陆南方城市来此的年轻异国女孩来说,实在是太简陋了。 但谁也不能为此指责什么,要知道放在两年以前,整个汉克斯伐诺,全国加起来都找不出三家医院。 而如今只是约德郡这一个城市,每个地区就都拥有了一家公共医院。 人们再也不必大半夜心急如焚地四处敲诊所的门找医生,只要去大街上打一个电话,公共卫生系统就能迅速派出一辆配备了全科医生和专业护士的急救车来。 安德鲁神父在教堂大厅里带路,向伊冯介绍道:“知道您的到来以后,我们就暂停了一切‘驱魔’仪式。 现在整个约德郡,教会有明确记录的魔毒症患者有一百二十六人,其中四十七个人分布在各区医院病房里由医生护士看护,其余的都在家里,教会定期会有神职人员上门查看情况。 应克拉克署长的要求,我们将这些病人按病情轻重和地区排序分了一份先后名单,已经交到警务厅了。” 伊冯点了点头。 克拉克署长给她的文件很详尽,按照日程安排,第一周前六天她就能将所有魔毒症患者都见一遍,周日整理情况,从下周开始就能着手处理。 约德郡政府上下,包括整个教会,目前给她的感受都是工作效率极高的。 虽然这种一开始就让人完全投入不给喘息时间的繁忙日程也略有压榨之嫌,但当整个大环境自上而下都带动着一个人投身于一项有意义的事业中去的时候,对于伊冯这样的人,她不会产生抱怨,反而还会因理想和帮助他人所带来的成就感而产生更大的驱动力。 当然,待遇也是一方面。 克拉克署长是个好上司,在把首席顾问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挤不出空隙的同时,还给了她丰厚的额外绩效工时。 神父拦住一名护士说了几句话,护士好奇看了伊冯一眼,让几位警官稍等,便去请示护士长。 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的医疗托盘已经交出去了。 护士将几人带到大厅一旁的灰色长条水池边洗了手,就领着他们去到最里面的病房。 那个房间是由旧日小礼堂改造而成,用底下装了滑轮的移动屏风遮挡住门外的视线。 绕过屏风,护士拉开帘子,里面一列排开的六张病床就布置在圣坛的栏杆外面,而床上用绑缚带五花大绑牢牢捆了六个人。 这六个人已经失去了人类的某些特征,有人身体时不时抽搐挣扎,躯体被绑住,十指却诡异的往反方向扭曲,骨骼嘎吱作响。 有人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悲鸣低吼,像是被恶魔占据身体一般,眼里偶尔闪过浓墨般的骇人黑色。 还有的人面色青白,死气沉沉盯着来人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已失去灵魂的躯壳…… 伊冯戴上手套,上前仔细查看着病人的情况,查体并询问过他们的情况后,她在自己从署长办公室里要来的速记本上记了一些东西。 写完以后,她摸出两个特制袖珍采血管,“护士,我能取一点这两位病人的血吗?” 获得准许以后,护士主动上前帮忙,马奎尔警司在旁边看着伊冯的举动,怕打扰到她的工作,低声问安德鲁神父:“我记得,你们除魔的时候好像不用这么多步骤?” 一般都是根据病人病情严重程度评估以后,直接就上手驱魔了。 神父眼神飘忽,也跟着压低了声音。 “我们是借助信仰的力量来驱逐魔毒症患者心中的魔鬼,而炼金术士则是根据循证医学和炼金学术界的前沿元素驱逐理论来进行诊疗,我们遵循的不是同一套理论系统……” 这么一说马奎尔也懂了,他给神父留了点面子,“原来是这样,各有所长嘛哈哈哈!不过有维吉哈特小姐在,说不准教会里也能多出几个炼金学徒来,以后十个区每区一个正职顾问,情况肯定能好转许多!” 安德鲁神父看了他一眼,没有出言打破他的幻想。 培养一个炼金术士的成本十分高昂,魔毒症患者与普通病人也有很大不同。 不同类别的元素入侵人体可能会产生同样的症状,而合格的炼金术士必须要有能看透表象辨别本质的能力,这就要依靠术士本人广博的理论知识与丰富的实践经验。 指望着以传统言传身教的学徒制度就在短时间内培养出一批术士来,这是天方夜谭。 伊冯将取的两管血做标记收好,便向护士要来了一个空的医疗托盘,又向马奎尔警司借了他警枪里的一枚子弹。 她从大衣内兜取出一份巴掌大的棕色羊皮卷布袋,展开,里面是九管试剂和一小支注射器。 伊冯用注射器从其中三管试剂中抽出液体混合后在警枪子弹尾端涂抹一圈,随即摇晃子弹,抬手轻轻一敲,子弹的尾盖就掉了下来。 而里头原本装的火.药已经变成了一堆燃烧着蓝火的液体。 “啊!”斯宾塞短促出声又连忙闭嘴,护士也惊讶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伊冯充耳不闻,将子弹里装的蓝色液体倾倒在托盘上,盘子底部顿时凝出一层跃动着蓝火的薄薄液膜。 马奎尔警司把刚刚惊呼出声的斯宾塞打发出去,“嘿,你小子去帘子外面守着,务必不能让任何人闯进来,打扰了维吉哈特小姐的工作。” 黑发的异国女孩墨瞳剔透晶亮,用一根干净的棉签蘸了蘸托盘里的液体,流火从指尖滴落地面,在地板上溅起几滴蓝色火星。 病床上的几个患者似察觉到了什么,身体不自觉扭动挣扎起来。 他们皮肤底下开始有可怕的蛇状黑线游走鼓起,喉咙里发出嘶鸣,死气沉沉的眼神也似被一点点唤醒。 “那两位患者我需要回去调配试剂做些准备,至于这四个病人身上缠绕的魔毒,今天就能解决。” 14、第 14 章 四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上半身赤.裸,胸前被一层正在燃烧的火液画了一个繁琐复杂的连笔图纹符号。 符号上的幽蓝火焰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生命力,在病人胸口摇曳舞动。 空气被灼烧扭曲,但这火似乎并不烫,四个病人脸上原本被折磨到或狰狞或麻木的神色逐渐解脱般释然鲜活起来。 而在病床白色床单的映衬下,有灰黑色蛇一样扭曲的东西从他们体内密密麻麻浮现到体表皮肤涌动,某一刻随着蓝焰舞动,黑线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体内驱逐出来,化作一阵阵黑雾消散于空气中。 安德鲁神父将胸前佩戴的十字架放到唇边亲吻,低声念诵着“感谢上帝”,马奎尔警司则毛骨悚然退了两步,“维吉哈特小姐,这、这些东西……” 伊冯摘下手套,纤长的手指轻轻点按进托盘,剩余的蓝焰火液接触到健康正常人的皮肤便瞬间熄灭,退化成一点点未烧尽的火药。 “那是患者体内被具象化驱逐出来的魔法元素,一百多年前,法师感知操控的元素就是它们。 只不过据那时的书籍记载,魔法师自述眼中看到的元素色彩是瑰丽的,远非现在这种扭曲不详的黑色。 可能这就是法师绝迹的原因吧,空气中的魔法元素已经逐渐消褪异化,再也无法被人类所掌控。” 她看见马奎尔如临大敌的神色,轻声笑道:“不必担心,这些已经被驱逐出人体的元素是无害的,不会影响普通人。” 痛苦被柔和温暖的蓝色火焰逐散消退,火焰熄灭的时候,那四位患者也安详睡了过去。 伊冯叮嘱护士尽量三小时内不要擦去他们胸口的痕迹,让符号残留的灰烬多保留一段时间,随后告诉在这个过程里赶到的医生,这四个病人如无其他医学指标上的异常,就能安排他们出院了。 至于另外两名患者,得等她回去专门做些准备,下周再过来一并处理解决。 正职的魔法顾问工作多数时候就是这样,既像警察,又像是一名专科医生。 某些时候可能会遇见狼人那样的杀机,但实际工作中,多数时候和医生这个职业一样充斥了大量重复性诊疗环节。 约德郡花大代价请来的首席顾问第一天的工作很顺利,没遇到什么难题。 询问、查看、思考、记录,有些患者需要她回去调配出针对性试剂后再在第二轮走访时处理,有些伊冯当场就能解决。 当然,也不排除有些是教会之前误诊。病人并未患魔毒症,只能交还给现代医学处理。 精神科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医学门类,如果汉克斯伐诺的现代医学帮助不了这些富有极大攻击性的躁狂病人的话,伊冯也无能为力。 到了中午的时候,约德郡另外两个区发生了几起恶性凶杀案。 马奎尔警司接到消息,见伊冯这边一切井井有条,便放心离开特莱林区赶赴那几处凶案现场指挥去了。 除了早上见的六个本就因基础疾病住院的病人,其他十几个魔毒症患者都分散住在特莱林区各个街道。 近二十名患者,每一个都要上门找到他们家里去,居民街道路况复杂,坐车还不如看着地图走侧街小路更方便。 走街串巷加上睡眠不足,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伊冯已经疲累得厉害。 从又一位患者家里出来后,被热情感激的家属招待过的斯宾塞不由感叹顺利,“我本来以为今天只是查访,要等维吉哈特小姐回去做好准备后下周再来正式驱魔。 但今天这些人里,有十一个您当场就解决了,一个意外伤都没有,您简直比档案里写的还要厉害!” 伊冯摇头,“不全是我的功劳,教会进行的前期病人鉴定分流工作也十分重要,而且这些人都只能算元素轻度入侵患者,一个有魔化倾向的都没有。这种程度的魔毒驱逐并不难,我带的几种常见炼金试剂搭配应用就能解决。” 说着,她转头问安德鲁,“神父,这些患者有什么可疑的共同点吗?” 安德鲁紧张起来,“他们的病有问题?” “不,我只是问问。 我粗略过目翻看了一下这周日程,一百二十多个病人,正好分了六天,我想知道你们将今天这二十多人放一起的分类依据。” 伊冯只是想确认没有疏漏。 这么多相同程度的轻症患者同时出现很常见。 但即便概率极低,她也想排除掉存在一个污染型源头“渎法者”的可能。 “我们是根据患者受元素侵染的严重程度及所在地区来为您安排的,不过主要是后者。” 因为病情严重的魔毒症患者,要么是已经高度异化的“渎法者”,要么就是撑不下去已经死亡的可怜人。而前者轻易不会出现在教会和警局的视野中。 能进入教会统计名单上苦苦支撑的魔毒症患者,一般都是轻度及以下的病人。 伊冯将这件事记到心里,“我知道了,那去下一户人家吧。” “维吉哈特小姐?” 伊冯回头,昨天才见过的艺术厅女老板林赛正坐在一辆车窗摇下来的汽车后排跟她打招呼。而她身边是一个颧骨略高的陌生红发女郎。 红发女郎在林赛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她笑着回答:“是的安吉,这就是雷明顿市长从曼森威尔为市民请来的首席魔法顾问,她是一位了不起的炼金学者呢。” “啊抱歉,我打扰您工作了吗?”林赛看了看她笔挺合身的制服大衣,“我只是想问,莉娅今晚的庆贺宴您参加吗?” 庆贺那副画在敦桥山拿了奖么?阿卓亚娜根本就没邀请她。 没请也好,反正她不会去。 ……邀请函会不会投到房东太太那里去了? 寒暄几句车开走,斯宾塞充分履行了一个热心且合格的向导的义务,“红头发的美人是安吉小姐,她是一位来自首都剧院的芭蕾舞蹈演员,还上过电视。斯塔尔夫妇经营艺术厅,结交的朋友大多都是这些上流社会的人物……” 伊冯不发一言,安德鲁神父好奇道:“维吉哈特小姐认识斯塔尔夫人?” “不不不,维吉哈特小姐是塔妮斯顿伯爵夫人的朋友,昨天伯爵夫人才介绍她们认识。” “原来如此。”神父语气里带了欣赏,明显对这位伯爵夫人赞誉有加。 “塔妮斯顿伯爵夫人不仅是优秀的艺术创作者,同时也是一位大慈善家,愿上帝保佑她。 约德郡有七家修道院都曾得到过她的赞助,每年至少有一百个被港口□□及皮条客控制的妓.女和乞儿在逃出来后获得新生,这些全赖伯爵夫人的鼎力相助。 没看见不代表不存在,这些陷在城市的阴暗面里苦苦挣扎的可怜人,您以后会有机会打交道的……” 伊冯点了点头,她不愿听到更多关于阿卓亚娜的事情,于是在谈话的空隙转移了话题:“对了斯宾塞,我的枪找着了吗?” “还没有,顾问。 我们在湖边找到了那个水手的尸体,已经验明身份报上去了,署长说首都应该会有一笔赏金打过来,到时候和您的交通报销款项一起发。 至于你说的那把银色蚀刻手.枪,湖太深,底下全是淤泥,打捞工作难以进行,找不回来了。” 省吃俭用穷习惯了,伊冯很擅长苦中作乐。枪找不回来,至少还有一笔赏金,损失也不算太大。 “哦对了,您之前说的那位阿卓亚娜小姐的家人,我帮您打听了,没有找到,或许您可以去斯塔尔艺术厅问问,塔妮斯顿伯爵夫人的朋友可能会知道这位画家——” 伊冯闭嘴了。她怎么越想把女妖从脑海里抹掉,这个女人就越往她耳朵里钻? 当炼金术士终于用最后一个患者转移了注意力,三人结束工作从一栋公寓楼走出来的时候,站在身后挂满了一整个院子亚麻衣物的铁栅栏门前,黄昏的大马路上开过了一辆有些眼熟的漂亮小汽车。 黑到发亮的气派车身,装有白色蕾丝遮光纱帘的车窗。 车头上立着汉克斯伐诺本国一家汽车公司的车标,最重要的是,车门上有枫叶式样的喷漆——这是红槭木庄园的标志。 阿卓亚娜昨天坐过的车。 车没有停,径直驶过几人面前。在前方拐角处,有几个顽皮孩子跑过马路,车辆减速,纱帘拉开,露出一个男人俊美的侧脸。 斯宾塞突然想到什么:“啊,红槭木庄园的大型一日交流集市,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维吉哈特小姐,你去不去?我们可以先回警务厅,我骑自行车带你,我母亲今早还说要买几瓶农庄制作的新鲜果酱和红酒……” 安德鲁神父今天为了工作已经错过三次午课,虔诚的修道士现在要赶回教堂做晚祷,便跟他俩道别离开了。 伊冯站在原地不动,黑亮的眸子倒映着夕阳的光辉,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那位先生,也是伯爵夫人的朋友么?” 15、第 15 章 “那是罗宾先生,约德郡城郊一家葡萄产业园和红酒庄的老板。 前几年酒庄几乎破产,罗宾先生从父亲手里接下家族生意,开始深耕中低端市场,很快就扭转了亏损,现在他已经是约德郡排名第三的大酒商了。 听说罗宾先生有意扩大酒庄产业规模,借港口便利将自家的酒销往海外。想打响知名度,那他就得先打入约德郡的上流社会。 塔妮斯顿伯爵夫人的人脉可是这些商人梦寐以求的资源……” 红槭木庄园门口举办的集市必定有伯爵夫人参与,这算是为本地居民和农民行方便的一场大型活动,肯定会吸引来自上流社会的目光。 城外酒庄抓住机会纷纷亮相,如果能借此进入富人圈层,进一步打开销量扩大知名度,那可是后续源源不断的大买卖。 “我也不知道罗宾先生是不是伯爵夫人的朋友,伯爵夫人一向大方,她的车经常会借给朋友谈生意用。” 车是红槭木庄园的,人却不一定是阿卓亚娜熟悉亲近的人…… 不过,伯爵夫人与这些人认不认识、是不是朋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伊冯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斯宾塞,你自己去吧,我得回公寓,卡洛还被我关在家里呢。” 回了租住的公寓,正好遇到房东汤姆森太太。 汤姆森太太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儿子在国外定居工作,每年回来一次,听说上个月刚走。 而她丈夫是汉克军人,战争结束后一直都没有回来。 不过,用她自己的话说:“那个混蛋一定是跟野女人私奔跑了,不然的话,政府肯定会联系我这个遗孀领救助金的不是吗? 什么?让我去问?我才不去!万一他真是逃兵,军队要我交一大笔罚款怎么办?” 看到伊冯回来,汤姆森太太手里捏着一封信过来找她。 年轻的炼金术士心底猛一跳,紧紧盯着那封信函,听见对方道:“维吉哈特小姐,我老花镜找不到了,你帮我看看,政府退回来的报税单上写了什么?” 伊冯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应付了房东,汤姆森太太一边谢这个让人倍生好感的黑发租客,一边喋喋不休抱怨。 “你说乔治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瞧瞧以前那个好小伙被港口区的混蛋们带成了什么样子,先是加入什么奇奇怪怪的‘兄弟联盟’,然后酗酒成瘾,现在对妻子动手,早知道我就不把房子租给他了! 莉莉也是倒霉,脑袋缝了好几针,医生说要半个月才能恢复,没了莉莉在家操持家务,我看他这半个月怎么过!” 伊冯帮汤姆森太太更正着表格里的内容,“乔治先生已经被放出来了吗?” “对,去医院照顾莉莉去了。你楼上那个在银行工作的小姑娘还说要劝莉莉离婚离开丈夫,哼,愚蠢! 年轻人总把婚姻看得简单浪漫,莉莉这样的姑娘,要是没了乔治,你信不信她下个月就会出现在港口区的路灯下,供那些路过的水手们挑选!” 话说的挺刻薄。汤姆森太太看向伊冯,微微眯起眼,语气缓和了一些,“维吉哈特小姐,你和莱拉小姐的命可比莉莉这样的姑娘要好,要知道,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年代,很多女人都没有独立生活的资格,哪怕是今天。” 伊冯把笔插回大衣衣兜,将修改过的报税单还给房东太太,“是的,汤姆森太太,我的确比很多人都要幸运。” 现在还不到下午五点钟,工人们没有下班回来,院子里只有两个主妇在一边聊天一边晾晒着衣服,而几个孩子正在满院子飘舞的衣物下面穿梭嬉闹奔跑。 伊冯住的这栋公寓环境其实不算差,房东太太挑剔的目光拒绝了许多租客。 酗酒的瘾君子、拖家带口超过七口人的大家庭,以及邋里邋遢的单身汉。 用她的话说:“我这里不是做慈善的福利院,让你们住会毁了汤姆森太太公寓的好口碑,我还怎么赚钱?” 昨晚发生的事情,让住这儿的其他七户人家都认识了这位刚搬来的警官小姐。 在孩子们好奇和主妇友好的目光中,伊冯通过公寓外侧的楼梯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她掏出钥匙开门,“卡洛?” 房间太小,一览无余,伊冯进去找了一圈没找着,听见外面有人问:“警官,你是在找一只可爱的小花栗鼠吗?” 她来到门前狭窄的走廊上,仰头看见楼上栅栏外探出一个脑袋,是住三楼的银行打字员,“那只小家伙跑我家里来了。” 莱拉小姐不是约德郡人,她来自汉克首都郊外的乡下,是一个农夫的女儿,有五个兄弟姐妹。 活泼开朗的银行打字员给伊冯倒了杯茶,两个年轻姑娘坐一起聊天,很快就熟悉起来了。 “我八岁的时候爸爸病死了,农场主把田收回,将我们赶了出去。 妈妈带着我们在首都活不下去,没有人家愿意雇一个带了五个孩子的女佣,我最小的弟弟被饿死了。 后来我哥哥听人说,约德郡拥有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港口码头,在这儿只要扛得动货就能赚到钱,于是我们一家人就把仅剩的钱都凑了船费交给一名船长,请求他带我们过来了。” 伊冯坐在莱拉的出租屋里,面前是一杯滚烫的热红茶。 她环视这间宽敞明亮、家具齐备,比自己的小公寓大了整整三倍的温馨房间,听着打字员小姐聊起自己充满苦难的过往,不由为这个曾经的乡下女孩感到高兴。 伊冯很擅长于倾听,但她从不会轻易对他人的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除非有人向她请教。 这是个好习惯,她最好的朋友凯瑟琳是一名政客,有些烦恼凯瑟琳连最亲近的家人都不愿说,却能毫无压力向她倾诉。 莱拉的朋友不怎么多,不像其他年轻姑娘们一样热衷于聚会逛街,并和帅气的小伙子约会。 她省吃俭用,一下班就回家,攒下了不少积蓄。 那么,她妈妈和其他的三个兄弟呢? 小花栗鼠蹲在伊冯膝盖上吃完了花生,又跳到坚果盘上往嘴里塞瓜子。 “卡洛!” “没关系,让它吃吧。”有人陪着聊天,莱拉神情放松,嘴角挂着一抹笑,“我听汤姆森太太说,你一大早就出门上班,一直没回,这只可怜的小家伙肯定还没吃午饭呢!” 伊冯不好跟对方解释,卡洛不是一只真正的金花鼠,它其实不需要进食这些东西的。 这家伙单纯就只是嘴馋而已。 莱拉伸手摸了一下花栗鼠圆滚滚的身体,卡洛回头用乌溜溜的黑眼睛看她一眼,加快速度把颊囊塞满,扭头跳回到主人膝盖,把瓜子拿出来放伊冯制服大衣上慢慢吃。 “维吉哈特小姐,曼森威尔也有坐落在大山上的农场吗?” “当然,我童年是和祖父母一起寄居在朋友家里的农场长大的,后来要上学,才去了大都市。” “那我跟你有点像。 我爸爸妈妈一辈子生活在广阔的牧场草地和农田中为农场主工作,离开了那里,面对城市大工厂和车水马龙的街道,我妈妈无所适从。” 但这位母亲还有四个无法舍弃的孩子,她只能什么活儿都干。竞争不过码头工人,她就去帮店铺打扫卫生,替人洗衣服、跑腿。 “刚开始的时候还行,可到了几年前,这些活儿也不好干了……” 涌入约德郡和港口区的穷人太多,任何一种工作都有太多人竞争,薪资降了下来,莱拉的母亲赚不到钱,一家人被房东给赶了出来。 不过好在境况还不错的那几年,伟大的母亲不知道受了什么感召,咬牙将四个孩子送去了学校。 虽然书没读完,但离开学校后,莱拉的两个哥哥进了工厂,弟弟因为年纪太小,工厂不敢招童工,就去了一名鞋匠那儿当学徒。 而勇敢的莱拉则走了大运。 某天她在街上听到两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商量要登报招打字员,她不知怎么鼓起勇气,上前举荐了自己。 按理说,这是一个苦尽甘来的美好结局,但无论好坏,生活总会有意外。 “我母亲爱上并嫁给了一个烂赌的酒鬼。” 这足以将任何一个刚有起色的幸福家庭拖入深渊了。 “生活急转直下,我们背上了债务,那个家从此不再有欢声笑语。 当两个哥哥操作机器出了意外,妈妈和继父却将大半的死亡赔偿金丢进赌场以后,我带着弟弟逃走了……” 伊冯静静听着,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不喜欢莉莉,她就像是我那个嫁给酒鬼后的妈妈,一个逆来顺受、总是跟在丈夫身后游荡的幽灵。 我尝试过和她交朋友,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 ‘莱拉,你都二十多岁了,为什么不找个人结婚呢?乔治有几个好朋友,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拜托,约德郡有那么多认真工作的优秀小伙儿,我为什么要在那个声名狼藉的工人酒馆找伴侣?找酒鬼和烂赌鬼吗?” “什么工人酒馆?” 莱拉脑袋一歪,皱了皱鼻子,脸上的雀斑俏皮可爱,“魔法顾问小姐,你已经下班了!” 伊冯笑道:“是的,下班时间,我正在和新认识的朋友聊天。”说着,她眨了眨眼睛,“顺便分享一些八卦。” “好吧。”莱拉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知道的可不多,只是道听途说。银行有些客户聊到过,说特莱林区有一家‘兄弟联盟’酒馆......” 说到这里,打字员小姐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据说前几个月教会驱魔死掉的人里头,一大半都去过那里。” 16、第 16 章 汤姆森太太公寓前面的街口有一座电话亭,夕阳的余晖将人与电话亭的影子重叠照射投映到爬满青苔的旧墙砖面上。 “你有多大的把握?” “我无法确定,长官。就目前掌握的信息看,这只是一种或许存在的可能。” 金黄色的日光洒在侧脸上,伊冯一手握着听筒,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我的房东和邻居都是普通百姓,您知道的,市民往往会比警方掌握更多且更详尽的第一手消息。 我刚打电话给教堂询问过,前几个月约德郡死去的魔毒症患者,包括今天我经手的几个特莱林区病人,许多都是在工厂或码头干体力活的工人,他们都有去酒馆喝酒的习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署长干练可靠的声音。 “伊冯,好好享受你的休息时间吧,我会吩咐夜班巡逻的兄弟们去那儿看看的。 嘿巴里,你听说过特莱林区的‘兄弟联盟工人酒馆’吗……” 伊冯长舒一口气,挂断了电话,此时身边走过一个拎着酒瓶的流浪汉。 瓶身看起来有点脏,像是刚从什么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一样。 她脑海里一个念头闪过,叫住了这名流浪汉,“先生,您知道约德郡酒业总行会的电话吗?分区的也行。” 街头电话亭再次拨出一通电话,接通以后,伊冯报上身份,向电话那头的接线员询问了一些事情。 对方请她稍等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接线员声音甜美:“久等了警官,我查阅了您想要的资料,兄弟联盟酒馆在去年三月份的时候连续变更了多家供应商,下半年才趋于稳定。从今年初开始,这家酒馆几乎就只与一家固定酒庄保持了稳定的合作关系……” “方便告诉我是哪一家酒庄吗?” “当然可以,是葡萄酒行业协会特莱林分区会长罗宾先生的红酒庄。” 克拉克署长可能已经离开了办公室,伊冯再拨过去的时候没有人接。 她握着听筒,在拨号直接报警前停住了。 她无法凭自己的臆测,在没有丝毫证据前,就以刚上任的首席身份调动宝贵的警力资源,去捉拿一位没有前科、勤恳敬业的红酒商。 再说了,如果真有一位污染型“渎法者”藏在罗宾先生的酒庄里,那个人只要不是愚蠢至极,就不会莽撞到贸然在大集市贩卖有问题的酒,更不会在打入上流社会前就砸了招牌…… 冷静,伊冯,一切或许只是巧合。就算真有问题,源头大概率也只出在那间酒馆。 可是—— “怎么样,事情解决了吗?” 莱拉手里捧着卡洛从院子里迎上前来,“你领导会派巡官去酒馆调查的吧? 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太可怕了......欸你去哪儿?” 她跟在伊冯身后,看着表情严肃的术士小姐将制服大衣脱下来搭到臂弯,回公寓拿出手提箱,打开过目检查一遍后阖上扣好,随后提着出门。 “莱拉,我要出去一趟,卡洛暂时留你这里,如果我需要援手的话,卡洛会感应到提醒你的。 到时候你以我的名义报警,请警务厅出动警力围了罗宾酒庄和红槭木庄园。” “啊?我、我怎么可能叫动那么多警察啊!” “没事,你只管报警,我们署长会安排的。” 莱拉站在二楼狭窄的走廊上,目送伊冯出了公寓大门匆匆离开。 打字员小姐心中莫名涌上一股身负重任的激动,她将蹲栏杆上吃松子的小花栗鼠捧到了手心,瞳孔亮晶晶的有些雀跃。 “伊冯说你会提醒我……哇卡洛,你是不是会说话?” 花栗鼠尾巴一下子翘起来,扭头用小小的黑豆眼鄙视般瞧了她一眼,鼓囊囊的腮帮子动了动,两只前爪抓着松子嗑开,把壳扔到了她脚边。 “喂,壳不能乱丢,汤姆森太太看见会骂人的!” 暮色将至,太阳一半沉入地平线下,傍晚的工业城市,天空是一片雾蒙蒙的金红色。 工人们已经下班了,主街大马路上拥堵不堪。 掂量了一下空荡荡的钱包,伊冯将大衣重新穿上,找到路边巡官问路。 他指了指站在路中间指挥交通的同事,“你也看见了,银杏大道这个时间段正是最拥堵的时候。往后二十五个街区都是这个路况,你如果想去约克曼区,我建议你走侧街小路,等到了海岛路再搭车。” 伊冯接受了巡官的指引,拐进偏僻的巷子里。 狭窄的小巷没有汽车,就算有行人也显得十分冷清。 高墙挡住了阳光,两边的房子黑乎乎的,路面也有些脏,看起来跟宽敞明亮的主街简直是两个世界。 但这一块儿始终算是约德郡中心地带,治安还不错。 也许是身上制服起了作用,伊冯沿路遇见的几个行人很热心,问路都有详细的答复。 不过有一个面容怯懦的男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将她指向了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 好在路过的工人把她从弯弯绕绕的死胡同里带了出来,送回到大路上。 “沿海岛路往前一直走,两英里左右的时候会看到一座大桥,过了桥上海岛就是约克曼区,那里有路标。 你沿着路标牌指的方向在岛上再走一英里,就能见到伯爵夫人的庄园了。” 海岛路的车和行人少了很多,伊冯抱着箱子已经走出了一身汗。 三英里路程,接近五公里的路,她得走到什么时候去! 先前那位巡官不是说,这个方向还有一支骑警队吗? 不知道约德郡有没有限制公职人员下班时间租用政府交通工具的规矩,如果她能借一匹马就好了…… “骑警队啊?虽然直线距离挺近的,但小姐你被人误导绕了一大圈路,想去那儿的话至少也得走两英里。” 伊冯心里哀叹一声,与工人道别,抱着箱子义无反顾踏上了路程。 三英里的路走了一个小时,伊冯上桥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她一直思考着自己到底为什么来。 大桥下面是通向海港的河水,水流静静奔涌,倒映着桥面路灯的昏黄碎光。 远处,一轮弯月正从海平面上升起,宽广的河流海道将前方静谧的岛屿和另一边遥远的璀璨海港隔开。 真神奇啊,远处那个夜里仍辉煌灿烂的港口是约德郡的经济命脉,可富人们生活的约克曼区却坐落在城市另一头的这块偏僻宁静又祥和的海岛之上。 年轻的炼金术士走在桥上,此时没有海船经过,平旋桥畅通无阻。 天已经完全黑了,伯爵夫人庄园前举办的那场盛大的交流集市应该也结束了,马车和小汽车在她身旁的马路上迎面驶过,居民们成群结队从海岛离开,一边聊天一边好奇看着这个在人潮里逆向行走的黑发女孩。 毋庸置疑,异国面孔的警官小姐一定会成为参加集市的居民们今天落幕话题里的收尾角色。 约德郡普通市民的娱乐消遣只有那么多,年轻人可以去约会逛沙滩看日出,或者到电影院及各种俱乐部里玩一天。 而大多数结婚成了家的市民,最热衷的娱乐活动就是聚一起闲聊喝茶了。 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家长里短都是生活的调味品,而偶遇的一位大晚上去往约克曼富人区的警官小姐,足以叫人们津津乐道好久了。 逆着人群,在如此多打量的目光里,伊冯垂头拎着箱子,如芒在背,有一种掉头就逃的冲动。 她其实应该等警局的调查结果,完全没必要亲自跑这一趟。 这么晚了,就算罗宾的红酒真的有问题,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她也可以等到明天…… 在踏上那片漂亮的绿草坪之前,炼金术士看着眼前这栋灯火通明的美丽庄园,发现自己匆忙赶过来的本意,或许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一个多小时的路,逼她理清思绪,直视心底奔涌的情感。 林中发生的一切的确刻骨铭心,死亡的诀别撼动了她的心防。那虽是炼金术士萌芽的初恋,却远说不上深爱。 但伊冯知道自己对女妖有好感,阿卓亚娜躺在她怀里的时候,是她这辈子离爱情最近的时刻。 集市早已经散了,工作人员将草地上的摊位都整理收拾好,帐篷叠得整整齐齐,和钢架及一些货物箱码放在一起。 等明天天亮,会有大货车过来一次性把这些东西都拖走。 这座漂亮的庄园很平静,她来之前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伊冯在树荫下沉默站了一会儿,在转身离开的那刻被人叫住了。 “维吉哈特小姐?”是林赛的丈夫阿尔伯特。 他手里拿一个烟斗,穿一身黑色西装,皮鞋擦得锃亮,身边还站了几位同样衣着光鲜的绅士。 应该是怕烟雾打扰到女士们,所以这几位客人就到室外来抽烟散步。 伊冯还没想好自己出现在这儿的理由,阿尔伯特就笑着将大门拉开了。 “请进,你来晚了小姐,生日蛋糕已经被大家瓜分了。 不过没关系,莉娅今晚只在切蛋糕的时候匆匆露面了一次。派对还没结束,你可以将送她的生日礼物偷偷放进礼物房,她不会发现的。” 说着,阿尔伯特叫来了庄园管家,“帕尔默,将维吉哈特小姐带去二楼吧,这是伯爵夫人的贵客。” 17、第 17 章 林赛白天说的庆贺宴,原来是阿卓亚娜的生日么…… 阿尔伯特其实也不知道这位警务厅特聘的魔法顾问与伯爵夫人的关系。 但既然昨天莉娅能在银杏大道的那间咖啡馆等了这位小姐那么久,那她必然也是伯爵夫人看重的朋友无疑了。 管家帕尔默延续了庄园主人平日里为人处世的风格。 客人来晚了没关系,不管是朋友还是合作伙伴,任何一段关系的维系都需要互相体谅,只要有心,伯爵夫人从来不会在这些小事情上斤斤计较。 帕尔默不认识伊冯,可斯塔尔夫妇与伯爵夫人是老友了。 阿尔伯特说警官小姐是来赴宴的贵客,管家便当真绕过了庄园前厅,从角落楼梯处将伊冯带上了二楼。 大厅里正在开派对,十分热闹。音乐声音很大,男男女女围着中间那座炫丽的水晶香槟塔各自捉对热舞,彩带和碎纸屑飘得到处都是。 伊冯以前在曼森威尔的时候,好友凯瑟琳曾瞒着偷偷为她办过这种惊喜派对,请了她一大堆学院同学过来。 其后小半年,伊冯在学院里到处都能偶遇熟人。 原本点头之交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同学,变成有私交需要停下脚步寒暄的半个朋友,这对当时那个刚进学院还有些内向腼腆的乡下女孩来说,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越过旋梯看着楼下景象,伊冯打从心底里涌上一股敬意。阿卓亚娜是怎么能游刃有余的跟这样一大群开朗外向的朋友们维持住良好友谊的? 虽然管家帕尔默说林赛她们在楼上更安静的地方相聚,但一位优雅娴静的伯爵夫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聚会上的人。 除非她是为了让朋友们高兴才举办的这场派对。 湖畔纯净热烈又多情的女妖,和约德郡受人尊重欢迎的温柔贵妇……阿卓亚娜,哪个身份下才是真实的你? “夫人的朋友很多,各个年龄阶段不同职业和不同性格的人都有。” 帕尔默一边上楼一边解释,“有些人喜欢狂欢和热闹,有些则更享受宁静安逸的氛围,所以今天楼上楼下分了两拨客人……” 而这位警官小姐的气质明显属于后者,“我这就带您去林赛女士她们那儿。” 站在漂亮的礼物房门口,里面依稀有谈笑交流的声音,视线通过房门,伊冯看见了里面桌子及地毯上堆积成山的礼物与贺卡。 她停住了脚步,“实际上,我今晚过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找人。经营葡萄种植园的罗宾先生,请问他在这里吗?如果不在,庄园里是否有他酒庄名下出产的红酒?” 既然是公务,那就是另一类别的客人了。 管家面上笑容不变,礼貌周到的将伊冯引去了会客厅,自己则转身离开去请示主人。 伊冯在宽敞的会客厅坐了一会儿,房间里壁挂的大钟走得比她想象中慢了许多,她情绪莫名焦躁,用手指扯了扯制服大衣的领口,把扣子解开,干脆起身去走廊上透气。 倚在精致雕花的栏杆上,她低头看着楼下大厅里的狂欢热舞,心情逐渐被热烈的气氛所感染,烦躁的情绪被慢慢安抚下来。 能无私构建出一个让朋友们开心愉快放松的场合的人,本就受人欢迎。 就像凯瑟琳当初为好友举办的那场生日派对一样。 虽然后续给伊冯带来了一些打搅与烦恼,但无可否认,凯瑟琳做的一切打开了她在学院里的人际交往局面,为年轻术士日后的求学环境打造了良好基础。 无论是否情愿,每个人生来就需要与不同的人产生联络接触,然后碰撞出各式各样的火花来。 回想起来,如果当初让她主动选择,伊冯依旧不会答应凯瑟琳的提议。但她发现自己其实很享受那段时光。 从回忆中苏醒,伊冯的心情也缓和了下来。 自战场回来以后,她向来紧绷易燥的情绪已经很少能被什么东西安抚下来,但踏上这片异国土地后,新环境的确让她原本的精神状态好转了许多。 一阵难耐的低泣打断了她的思绪,伊冯嘴角笑意隐去,她提着箱子,一只手警惕伸进大衣口袋,脚步放轻,循着声音朝源头走去。 这是一个虚掩着门的小房间,里面有低沉压抑的喘息。 女人在断断续续的低声哭喘,似痛苦又似欢愉,而男人粗浊的声音掩盖在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中,并不引人注意。 意识到里面正发生的事情,伊冯先是尴尬脸红,连忙从门口退到走廊,但她继而又想到了什么,面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心口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 [莉娅今晚好像很忙,只在切蛋糕时匆匆露了一面。] 还有一直没回来的管家...... [好的警官小姐,请稍等,我去请示夫人。] 莉娅,你—— “伊冯?”舒缓柔和的女人声音从身侧响起,仿佛一下子将她从冰窟中拉了出来。 阿卓亚娜眼里饱含明媚笑意,身穿一件下摆垂坠流苏的贴身长裙,栗色长卷发挽起盘在脑后,正站在走廊拐角处笑盈盈看着她。 走到炼金术士面前,女妖自然不做作的给了她一个轻柔香暖的热情拥抱。 “你眼里好多血丝,是昨晚没睡好吗? 我听林赛说,你已经开始工作了。驱魔可不是一个轻松活儿,我们的首席顾问可要保重身体啊。” 明明是今晚派对的主角,伯爵夫人的打扮却很素雅。这完全没有降低她的魅力。 伊冯不知道心中涌上的情绪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她额侧血管一直在跳,鼓膜充血,似乎能听见潮涌般的心跳。 见鬼,当防线被击溃过一次后,再遇见同一个人,心底的喜欢就像藏进了海滩上的沙堡,潮水一冲就暴露了出来。 伊冯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视线下落至有大理石花纹的瓷质地板上。 先前赶路时出了一身汗,几缕碎发贴在炼金术士的额前,让她看上去有些文质彬彬的柔弱。 这可不像女妖认识的那个自信沉稳的炼金术士。 阿卓亚娜靠近了一些,关心道:“你怎么了?” 听见小房间的动静,她也循声走了过去,伊冯没来得及拉住她,小声道:“等一下!” 门被推开,里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伯爵夫人脸唰一下红到耳根,她忙将门带上,羞恼道:“安吉!你……这可是杂物间!” 里头砰砰一阵东西被碰倒的乱响,伊冯闪身藏到角落,阿卓亚娜看她一眼,挪步挡在了通往她这边走廊的路上。 先是一个年轻男人出门来结结巴巴道歉,伯爵夫人冷淡礼貌的跟他说了几句话,打发他从另一边楼梯离开。 然后才是一个女人娇媚讨好的声音,“亲爱的莉娅,生日快乐!你的跨洋电话是打完了吗?太好了,林赛她们正等着你过去拆礼物呢!” “还要什么礼物,你真是给了我最大的‘惊喜’,安吉,你怎么能——” “是你说不许乱来把客房弄脏的……” 阿卓亚娜气笑了,“所以你就选了这个地方?”她语气带了责备,“一位大脑清醒的淑女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情,别的不说,万一你怀孕了,工作怎么办?” 安吉似乎不以为然。她卖乖的声音逐渐靠近,伊冯忙往边上又躲了躲。 “如果怀孕,正好逼他娶我。 演员的职业生涯就这么长,首都上流社会里到处都是野心勃勃想要成名的漂亮女孩,我不想继续过这种抛头露面四处奔波的生活了。” 上流社会令人向往,但当外来者千方百计跨越阶层进入这个圈子以后,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会腐化大多数曾经勤勉上进的普通人。 安吉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了这个阶级,但她想留下来成为其中一份子,而不仅仅是为这个阶层服务的人。 “那你完全可以申请调回到约德郡歌剧院,我帮你投简历,他们一定会万分欢迎一位来自首都的优秀芭蕾舞蹈演员……” “莉娅,你不明白,我不想工作了。我要嫁给一个有钱人,成为一名真正的贵妇。” “但一个男人能在这种地方和你发生关系,就算有了孩子,你觉得他会尊重你吗?” —— 等将安吉劝走,阿卓亚娜往回走了几步。 伊冯背心贴紧墙面,正挺直腰杆藏在走廊一长列油画下的书架侧方靠墙站着,抬眼望过来的样子看起来很乖巧。 阿卓亚娜唇角微翘,浅褐色的眼睛里噙了笑,“你其实不必躲,穿这身制服,羞愧害怕的应该是他们。” 伊冯不接她的话,从书架边出来,“他们走了吗?” “嗯。” “财富堆砌的上流社会是个讲究利益交换的无情之地,你朋友以后会后悔的。” “或许吧,但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不是吗?” 阿卓亚娜走上前,神态自然的从她肩头拈走了一片蛛丝一样粘在制服大衣上的蒲公英,“你是走路来的吗?” 问完也不等回答,女妖将颊边垂落的微卷碎发捋到耳后,露出精致小巧的耳廓来,转身带路往前走,像熟悉亲近的好友一样和她聊着天。 “帕尔默和我说了你来的目的,是找罗宾先生对吗?他的酒有问题? 今天集市上售卖的所有红酒我这儿都有,是各大酒庄没卖完暂时寄存在庄园里的。 幸好你今晚来了,不然明早这些东西肯定就被货车连着帐篷拖走送回去了,警察再想查都来不及。” “哦对了,”女妖回头体贴道:“走这么远路过来,你的衣服一定沾了很多尘土,快把制服脱下来,我叫人帮你清洁一下。” 18、第 18 章 沿着走廊和楼梯,穿过几间漂亮的廊厅以后,伊冯被阿卓亚娜带到了庄园里一个十分温馨舒适的大房间。 这里既像是主人的书房,又像是只有好友才能进来参观的私人办公室。 房间的修饰风格很复古,办公区和会客厅被一级台阶隔开了。 台阶上面是像图书馆一样的整面墙双层古董书架,书架前有漂亮的红木办公桌及靠背椅,桌上放了一台桌式电话和晶莹剔透的水晶台灯。 而台阶下则是一间漂亮的灰绿色客厅。 客厅里摆放了大片绿植,随处可见的精美古董工艺品和谐点缀着整个房间,昭显着主人的财力与绝佳的审美品味。 布艺沙发前铺了一大块纯白色的羊绒地毯,上面是一张雕花案几。沙发对面则是一个壁炉,壁炉旁还有一台电视。 客厅另一面是一大片落地窗组成的玻璃墙,白天采光一定很棒。 但现在是晚上八点多钟,房间里灯光明亮却不刺眼,窗帘已经拉了下来,遮住来自窗外的无边夜色。 伊冯此时就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案几上放了七八瓶开了封的红酒。 炼金术士专注着手头上的事情,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说,什么事情也不问,假装没注意到伯爵夫人在台阶边开冰箱门拿东西的动作。 约德郡大部分居民家里都还没有电视机和电话,更不要说听都没听说过的冰箱了…… 来自同盟经济第一大国曼森威尔,伊冯当然知道冰箱这种家用电器,但谁家会奢侈到在书房里也购置冰箱和酒柜的? 阿卓亚娜将招待客人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以后就也坐到了沙发上。 即便身边沙发软陷下去,炼金术士的手也很稳。 启封的红酒各自倒入面前相对应的玻璃皿中铺满器皿底端,伊冯戴上轻薄贴指的手套,从手提箱暗格里依照特定顺序小心翼翼取出了几管颜色各异的试剂,用不同的毛细定量玻璃吸管精准取样后滴到了样品中。 将试剂重新放回箱子里以后,她摘下了手套,取出怀表用大拇指顶开表盖,默数着时间。 在等待试剂发生反应的过程里,阿卓亚娜托腮看着她认真的侧脸,伸手好奇探向案几上的工具箱,而伊冯近乎本能般敏锐地一把握住了她白细的手腕。 可炼金术士随即便像被烫到一样松开了手。 她将皮箱挪到了远离女妖的右手边,严肃警示道:“夫人,炼金术士的工具箱很危险,是不能随便碰的。” 阿卓亚娜愣了一下,有些好笑的托起下巴,手肘支在膝盖上侧头看她,“你喊我什么?” 出了某种安全性考量,伊冯来汉克斯伐诺之前就提前在学院实验室制好备用的这些通用检测试剂灵敏度都不是很高。 但三分钟也足以得到精准的结果,是她太过多疑敏感了。 解除了横亘在心中的警报,伊冯低头收拾东西,将废液混倒进一个杯子里,用过的玻璃皿和器具则单独放入工具箱格子预备带回家再清洗。 等整理好了,炼金术士似有些迫不及待离开,她扣好箱子站起来,继续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跟对方说话:“伯爵夫人,打扰了,感谢你对警局工作的配合支持,我该回去了。” 女妖坐在沙发上歪着脑袋仰头看她,抬手拉住了她的衣服,“你明明昨天说原谅了我的……” 伊冯往后退了退,但阿卓亚娜揪得太紧,她领口都差点被扯开。 她只好站住不动,“是,我原谅你了,我可以走了吗?” 女妖只是笑,站起来靠近她,年轻的炼金术士背心寒毛都竖起来了,她忍着后退的冲动,这次分毫不让。 而女妖则凑到她耳边,轻声问:“你真的只是来找我聊工作的吗?” “不然呢?” 阿卓亚娜微微倚靠在她右肩,手抬起,隔着衣服轻轻描摹她左肩还未完全好的伤疤,“炼金术士小姐,你不诚实。” 什么不诚实?心中耿耿于怀并没有真的原谅,还是今晚过来的目的言不由衷? 无论她指的是哪一项,都点明了伊冯看清内心后还逼自己逃避的某个真相。 这次阿卓亚娜什么都没有做,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 被点破了心意,像是一下子打开了什么通道,伊冯手指攥紧,闭了闭眼,坦白道:“是,我这一趟过来,工作是一方面原因,担心和想再见到你的心情或许也占了一大部分,但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承认的事情,我的确喜欢你。 可我昨天说的也是真话,阿卓亚娜,我原谅你了。 我原谅你在森林里诈死骗我。 因为爱本就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你的确诱导了我,但喜欢这件事,是由我自己的心来决定的。” 她偏过头,语气不再是生硬的疏离。 “说实话,知道那是你制造的幻觉以后我松了一口气,庆幸要大过于愤怒。 如果你真的为我而死,莉娅,我的生命里将不会再有下一个人,但现在,我还拥有其他的可能......” “我不需要补偿,你也大可不必因此觉得亏欠了我。 你知道的,我们认识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一周,我是爱你,但这份爱有多少,我也说不清。” 阿卓亚娜有些意外于她的坦白与诚恳,女妖站直了身体,认真听她说话。 “我们其实交流过这个话题。我说过,无论未来如何,我会希望当下的爱人与我一样,是想为我们共同的未来而努力的。 而你不同,你可以无所畏惧的开始,也可以无所顾忌的结束。 爱情对你来说是吸引,是只用享受快乐的浪漫游戏,但于我而言,它更涵盖了责任与羁绊。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所以莉娅,我能爱林中的阿卓亚娜,却不敢放任自己喜欢现在的你。” “不过庆幸的是,我们对彼此感觉的步调从来都不一致,对吗?”伊冯握住了那只抚在自己左肩上的右手。 伊冯知道,阿卓亚娜现在表现出来的亲近与另眼相待,只是因为她只能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展现出本来面貌。 女妖享受暧昧,无论是娴静优雅的关怀靠近与暧昧暗示,还是明晃晃的调情和挑逗。 爱与渴望被爱都是人类的本能,女妖的性格只不过是放大了这一点。 多数时候,对男人来说,多情是值得夸耀魅力的风流,而于女人而言,多情与放荡从来都是混淆在一起,直接扣到头上的帽子。 所以伯爵夫人的身份是对女妖的一层保护,也是一重枷锁。 伊冯知道自己对阿卓亚娜而言是特殊的。 那场林中偶遇,并不完全是醒来无痕的梦,它不仅撼动了炼金术士的心,也在女妖心中留下了一抹印记。 但如果从爱情的角度看,这份特殊其实也无关紧要。 “你能从我身上获得灵感完成了那幅为之骄傲的作品,是不是间接说明了,你其实也理解并领会到了我的感情? 人无法感同身受于她不能理解且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因为你,那些曾被我嗤之以鼻的无聊诗歌和爱情故事有了动人的韵律和饱满色彩,而与之相对应,我于你而言也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么? 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至少她那如林中幻梦一般的初恋有了一个酸涩、不算完美,却也值得铭记回味的结局。 伊冯吻了吻阿卓亚娜的手然后放下。这番倾诉,终于让她能坦诚直视女妖的眼睛了。 “就像我昨天说的,我原谅你了。但是阿卓亚娜,也请你原谅我,我没办法与你做朋友。” 一向擅长且热衷于挑弄人心的女妖在她清亮乌黑的眼睛注视下也有些退缩了。 一个看似平凡的普通人,竟然能同时拥有青年人的热烈赤忱与年长者的成熟风度么? 阿卓亚娜将被她吻过的手背到身后,不自觉攥住摩挲,心绪纷乱。 而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也代表着伊冯已经理清了自己原本混乱甚至妄图如鸵鸟一般逃避的心态。 她神情轻松了许多,面对喜欢的人举止也开始从容自在了。 伊冯放松心态,不再维持先前看似公事公办实则别扭抗拒的言行。 “这个杯子里是我进行检测实验后的废液,就不带走了,你倒入城市下水道后将杯子丢弃就行,不会造成污染。 莉娅,我的制服大衣在哪儿?还是去找那位帕尔默管家拿么?” 能直呼名字,看来炼金术士是真的愿意放下了。可女妖不知为何却有些不甘心。 明明对方已经承认是折服于自己魅力之下的爱情俘虏,但就像是已经带回家放进橱窗里珍藏起来暗自欣赏的战利品,其他的都是精美绝伦的雕塑,只有这个是一只仰着头、鲜活且生动的骄傲孔雀。 这只翎毛鲜艳夺目的漂亮孔雀既臣服于她,却又不归属于她。 伊冯从管家那儿拿回制服大衣,刚穿上,拎起手提箱,一个女佣神色匆忙就跑过来了。 “夫人,阿尔伯特先生的哮喘病突然犯了!” 阿卓亚娜看向伊冯,炼金术士已经提着手提箱快步走了过去,“莉娅,你打电话叫医生,我过去看看。” 19、第 19 章 伊冯赶到那间堆满礼物的房间时,林赛正抱着瘫软下来的丈夫坐在地上,周围围了一圈关心的人。 衣着考究的男女们到处跑动,有人慌忙开窗念叨着要让空气流通,还有人端着热茶跑过来大声问阿尔伯特要不要喝茶…… 而这可怜人此时躺在妻子怀里喘气,他大口呼吸却仍上气不接下气,脸已经肉眼可见憋成了紫色。 “不能躺下,要让他坐起来!” 仿佛有了主心骨,人群刹那间分出一条道来。伊冯跑过去将手提箱放下,帮林赛扶撑着阿尔伯特的身体。 慌乱的妻子这才反应过来,“哦对,你说的对!要保持坐卧位呼吸,谁来帮帮我,我抱不动他!” 一群人连忙把男人扶到沙发上坐着,伊冯将毯子展开裹在阿尔伯特身上,让他侧倚着沙发靠背,指挥他放松下来,利用腰腹部力量辅助呼吸。 “把窗户关上,别让冷空气再刺激到他的肺,房间够大,不需要通风……斯塔尔夫人,你丈夫的雾化器呢?” “放家里了!” 林赛握着丈夫的手,心急如焚,“我知道阿尔伯特有哮喘病史,但我们相爱结婚搬到约克曼区以后,就从没见过他发作过,我以为他病好了......” 懊恼的妻子有些自责,“我应该替他一直带着药的!” 仿佛任何一个工业城市都会不可避免的历经这一阶段。 工厂的机器日夜轰鸣,工人早晚接替轮班工作,城市在快速发展的同时,伴随财富的不断积累,通过烟囱排放到高空的浓烟也笼罩了整座城市。 空气污染成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哮喘病人的死亡率升高,每次雾霾都会有人丧命。 约德郡的港口与重工业园区无疑是重灾区,而坐落在海岛之上与港口码头隔海相望的约克曼区,无疑是空气质量最好的地方。 城市的财富与资本大多数流向了上流社会的少数人手里,而讽刺的是,正是这部分人在约德郡的工业化进程里,牢牢守住了城市中的最后一块绿地。 哮喘是一种很折磨人的疾病,好在阿尔伯特撑到了医生的到来。 伊冯将病程简单跟医生说过以后,就将主导权让了出来。 她环视了一圈,仔细观察这个房间。 等注意力再转回来的时候,阿尔伯特已经缓过来了。 林赛谢过医生后上前感激拥抱她,伊冯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向医生询问阿尔伯特的情况。 医生阖上医疗箱摇头,“我无法确定,斯塔尔先生的身体一直很健康,突然发病的诱因可能是某种引起过敏的食物、吸烟的习惯,甚至可能是室外的冷空气……” “阿尔伯特·斯塔尔,你这次必须给我把烟给戒了!” 一对恩爱夫妻彼此依靠陪伴,朋友们也陆续都送上了关心,伊冯功成身退,从桌上低调拿起几瓶酒走到了一旁。 而医生见状也跟了过去,“维吉哈特小姐,你发现什么了吗?” “您认识我?” 医生笑了起来,“我妻子是特莱林教区医院的日间护士,您今早刚去过那儿。” 既然对她的身份有了解,伊冯便毫不客气让医生帮忙。 她借了一块医用纱布,请医生用一瓶红酒将其完全浸湿,随后打开自己的工具箱,再次依照先前检测实验的顺序滴上了几管炼金试剂中的液体。 不过这次她没有拿出怀表计时,而是从另外几瓶启封的红酒中随机挑了一瓶又倒在了纱布上。 被酒液浸透的纱布瞬间便染上一层诡异的黑色,黑斑滋滋蔓延开,下一秒一声轻微爆鸣,纱布上的黑斑震散成一片雾气,随后缓缓消散于空气中。 有几人注意到了这一幕,指着那一块猛然自燃的纱布惊恐道:“那是什么东西?” 炼金术士眼里倒映着摇曳的火苗,回答道:“污染型渎法者投放的元素遗毒。” 她抬眼看向这群来自约德郡各行各业的顶流精英,戴着黑手套的手将贴有罗宾红酒庄品牌标志的酒瓶瓶口握住。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的派对恐怕要提前结束了。 我是炼金术士伊冯·维吉哈特,约德郡警务厅特殊案件处理科科长,也是市政府聘请来的首席魔法顾问。 谁在喝过这个品牌的红酒以后,五分钟内又喝了别的酒?为了身体着想,请站出来,我需要给你们做些检查。” 这是一个十分狡猾的投毒者。 直接将毒素投放在酒里很容易被人察觉出问题追溯到源头来,于是他换了一种方法,在毒酒加工的最后一步添加了一道剥离工艺。 单独喝罗宾红酒庄生产的酒不会有任何问题,随着酒液入喉,呈自由态的元素不会停留在人体内,而是会自行溢散消失。 百年前,能操控元素的魔法师从这个世界消失以后,元素就很难稳定附着存在于任何有实质的物体之上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过去,体内存储掌握魔力的人能成为法师,而今天,这样的人大多都是被怪病缠身受折磨的可怜人。 即使是元素已经完全侵染精神和□□的渎法者,他们也会不可避免的走向末路的疯狂与灭亡。 不过他们比普通的魔毒症患者好一些的是,这些人有办法推迟最后时限的到来。 就像针叶林里死在伊冯枪下的狼人弗林一样。 邪念和心底幽暗欲望的宣泄是饮鸩止渴的毒药,通过将痛苦转嫁给他人的方式,能使渎法者身体的异变程度进一步提高,以魔化代谢掉腐朽。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靠宣泄痛苦伤害他人来控制力量,渎法者一步步堕落成野兽。而强大起来的野兽继续造成更大的伤亡…… 在有人出面制止之前,这个循环不会停止。 约克曼区警署分局接到报警后派出警力封锁了红槭木庄园,教会和医院也悄悄派了人手过来支援。 在汉克斯伐诺,教会与医院、福利院的关系十分密切,许多信仰上帝的修女同时也是接受过专业医疗培训的护士。 伊冯指挥着修女和护士们给庄园宾客采血,医生则听从她的吩咐按特定顺序向采样管或玻璃皿中的血液滴上不同的炼金试剂...... 这个过程很简单,医生们不需要知道其中复杂且抽象的化学原理。 就像一个学者通过漫长思考研究后才能得出来的定理公式一样,炼金术士给出答案,他们按流程操作直接拿来用就可以了。 在这些重复机械性的采血检测中,初期魔毒感染的宾客迅速从健康人中分流出来。 伯爵夫人将庄园前厅奉献出来给医务人员进行工作,而惊魂未定逃过一劫的宾客们也由她安抚着暂时住下,让管家和佣人们带去客房。 反正红槭木庄园足够大,安顿这些客人不在话下。 也幸好有她帮忙,不然分局的这群巡官警察还真对付不了这群权贵。 富人大多自信且自命不凡,他们对警察的命令反感又不以为然,但却听得进伯爵夫人的话。 塔妮斯顿伯爵夫人向来是约德郡上流交际圈的中心,拥有十足的魅力与声望。 她亲自出面向客人道歉,请求这些掌握了人脉的精英们暂歇一晚避免走漏风声,给警察们时间抓捕罪犯。 再确定那位首席魔法顾问今晚会留在庄园救治中毒者,受惊的客人们这才安心去客房休息了。 阿卓亚娜站在楼梯上看着大厅,底下全是被留下来的中毒者。 医生们分了两拨人,一拨按照伊冯留下的配方配制解毒试剂,另一拨人则掐表看着时间,确定试剂变色的时间点与首席顾问所说一致以后,才拿起合格的成品送去旁边,交给修女和护士们解救中毒病人。 警察维持秩序守在庄园内外,而神父念诵经文祝祷,帮忙指挥着救助工作。 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着,看见这样一幅画面,任何人都相信这场无妄之灾一定会安全渡过。 灵感就来源于生活中美妙的瞬间。 画室和卧室相连,女妖脚步轻快上楼,经过了那间书房兼私人办公室。 炼金术士此时正在借用庄园电话与署长汇报情况,此时见庄园主人进来,便对来人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长官,暂时不需要,塔妮斯顿伯爵夫人已经慷慨提供了配制解毒试剂所需的所有炼金材料,这些人不会有事的。” 20、第 20 章 “单独饮用罗宾酒庄的酒是不会有问题的,但如果五分钟内又摄入了别的酒液,缺失的粘合剂补齐,自由态元素才会螯合留存于中毒者体内。 所以不必担心,长官,只要不在短时间内混饮别的酒,喝过毒酒的市民也不会有事……” 这也是罗宾酒庄的酒有问题,这两年魔毒症患者数量增多,教会和警方却一直未发现有人在背地捣鬼的原因。 “污染型渎法者大多是像人鱼一样生存环境受限的完全体魔化怪物,除了能分泌传染普通人的元素遗毒外,他们没有其他特殊能力,只要消息封锁好包围酒庄,那家伙跑不掉的。 不过长官,其实我可以现在就——” 克拉克署长应该在电话那头又说了什么,伊冯从善如流,乖巧答应:“好的长官,明早六点是吗?我会和分区局长准时到的。” 电话挂断,她抬眼看向阿卓亚娜,“楼下情况怎么样了?” “还不错,没什么问题,我上来的时候第一批解毒后留观的病人已经被抬进客房了,女佣在夜里会照顾好他们的…… 你这是什么眼神?” 伊冯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在我们曼森威尔,家仆是早已废除了的。” 阿卓亚娜眨了眨眼睛,“你难道以为汉克斯伐诺还允许奴隶存在吗?” 她噗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我的民权先锋,请问,你那了不起的祖国就没有保姆及家政帮佣这一类职业吗?” “啊……” 人的确容易被先入为主的偏见及刻板印象所困。 伊冯在第一次听到伯爵夫人这个称呼的时候,也差点以为汉克斯伐诺这个北地国度还延续了百年前荣耀光辉帝国时期那一套君主贵族统治制度。 毕竟过去十年里,同盟国中还有好几个国家都爆发了内战,共和党和保皇党各有胜负,大批本国公民流离失所,被迫逃往其他同盟国沦为难民。 不过汉克斯伐诺倒并非如此。 在曼森威尔,曾经的大贵族主动脱下华衣,继承祖辈的政治遗产投身政界呼风唤雨。 而汉克斯伐诺的老牌贵族则更愿意拱手让渡权力和财富,只为保留头衔所象征的名誉与地位。 阿卓亚娜微笑靠近,与伊冯擦肩而过后转身靠倚着办公桌,手指在桌式电话的听筒上轻轻滑触了一下,“你们不准备今晚行动吗?” 这倒没必要瞒她,伊冯点了点头。 “这种污染型魔法元素遗毒我已经构析出了解毒公式,炼金方程和配方交由分局巡官送回警务厅后,接下来的工作政府会接手安排。 但罗宾酒庄经营的这几年,约德郡被污染型渎法者感染后还未发病的潜在患者基数肯定很多。想将这件事的影响力降到最低,市政府今晚就要提前做些准备。 反正警务厅已经暗中出动警力监视锁定了罗宾家族名下所有产业,那个人跑不掉的。” 污染型渎法者自身能力不强,只要发现了痕迹倒不难抓,难的是动手抓了人,这件事情会带来的后果。 罗宾是整个约德郡红酒行业有名的大家族产业园,一旦抓了人,警局势必要对市民和整个葡萄酒行业协会有个交代。 到时候警方通报传出去,就算官方告知只有一种品类某几批次的酒有问题,也肯定会有大量购买喝过罗宾酒庄生产的红酒的人忧心忡忡涌向诊所和医院求诊。 届时宝贵的医疗资源被挤兑,而真正需要帮助的患者则淹没在人群里,秩序一片混乱…… 市政府需要就这种情况提前做出应急预案。 经济崛起不代表一切,论政治及文化艺术等方面的影响力,约德郡都远远比不上汉克斯伐诺国内其他很多大都市。 约德郡没有豪华精致的舞会沙龙,没有夺目到令人咋舌的高端奢侈品商店,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勤恳工作的乡下农民骤然发现自家贫瘠的地底下埋了大片石油,于是被时代匆忙推向了国际舞台。 城市现代化的进程在大跨步跃进,而掌舵的政府官僚则小心翼翼维持着一个平稳的过渡阶段。 相较于很多成熟的大都市,经验还稍显不足的约德郡政府已经称得上尽责努力了。 阿卓亚娜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她知道警务厅和市政府那些官员在很多事情的决策和处理上都十分谨慎保守。 这种立场和处事态度算是有利有弊,但至少比某些地方刚愎自用鲁莽激进的政客要好上许多。迷雾中被狂风鼓帆被迫全速前进的帆船本就需要更谨慎的舵手。 “明早动手的话,那你今晚就在我这儿睡一晚?” 现在已经过夜里十点钟了。 “……我可以搭约克曼区分局的警车,请警官同事送我回去。” 阿卓亚娜笑着用鞋尖轻轻踢了踢她的靴子,“你信不信你一走,我庄园的客人一半也都跟着离开了?” 作为当事人,知晓约德郡藏了一位偷偷播散魔化怪病的“毒人”怪物,人脉广博的富人们第一反应当然是回到自己堡垒一样安全舒适的家中躲起来避难。 愿意听警察的话留下来,伯爵夫人的面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首席魔法顾问也在这里。 遇见穷凶极恶的渎法者,还有哪儿能比一位炼金术士的身边更安全呢? 明早出发去抓人,克拉克署长今晚交给伊冯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顺便安抚好这群受惊的上流人士,让他们不要将消息提前泄露出去引发市民恐慌焦虑。 确定了要在这儿留下住一晚,阿卓亚娜便叫女佣给伊冯拿了一套干净的睡衣过来。 “你的客房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浴室你就用我主卧那间吧。 庄园其他几间浴室都在排队,我家还从没一次性接待过这么多客人过夜……” 伊冯抱着睡衣站在原地不动,阿卓亚娜推开了书房通往主卧的房门,回头笑道:“浴室洗漱的器具都有,如果有不明白的你叫我一声就行。” 年轻的炼金术士有些为难,她嘴唇嗫嚅两下,低声问:“我方便进去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都是女人,只要主人愿意,借用一下私人浴室洗澡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用征求……另一个人的意见么?” 另一个人? 阿卓亚娜本以为,凭伊冯的眼力,应该早从其他人的态度里知道她生活中没有伴侣存在的痕迹才对。除非—— “我说晚上在走廊见到我的时候,你的表情怎么那么…… 伊冯·维吉哈特,你不会以为杂物间跟人鬼混的是我吧?” 女妖有些危险的眯起了眼睛,“你觉得我是一个水性杨花不检点、私生活糜烂放荡的女人吗?” 炼金术士顿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当、当然没有!”她抱着衣服埋头从女妖身边跑过,认准方向一头扎进了浴室。 “打扰了,我现在去洗澡!” 看着她的背影,阿卓亚娜不满的哼了一声,气消了以后,眼中涌上笑意,“笨蛋。” 21、第 21 章 伊冯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阿卓亚娜已经离开了卧室,她把画具搬到了外间办公室的大落地窗前,正架好了三角画板作画。 炼金术士轻手轻脚从她身后路过,女妖聚精会神投入创作,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离开。 伊冯走到房门口,正犹豫着是直接去客房休息还是跟主人礼貌打声招呼,阿卓亚娜此时头也不回的跟她说话:“等等,先别急着走,快来帮我参考提一提建议。” 没听到动静,伯爵夫人回头笑道:“怎么,良好市民的小小请求,我们的首席大顾问也要拒绝吗?” 方才阿卓亚娜背对着她,一头浓密的栗色长卷发披覆在肩上挡住了视线,伊冯还以为她又是创作的油画。 但现在走近了才发现,这是用明暗黑白线条的对比勾勒出来的一幅底稿素描,画的是楼下大厅里医生护士救助病人的场景。 不是写生,而是纯靠画家刻印在脑海里的记忆,经过艺术加工后呈现出来的景象。 没有涂抹炫丽的色彩,木炭笔用简单的线条豪放勾勒出轮廓,原本精致的器物和复古漂亮的庄园大厅成为了衬托人物的绝佳背景。 那些没有情感的物件都只是承载爱的载体,真正撼动观赏者心灵的,是两侧楼梯中央宽敞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 每一个人面上的神情都栩栩如生。 铅笔清晰描绘出面容,站在大厅门口的警察时不时回头看向厅内,脸上有感同身受的关心与担忧。 修女和护士来回穿梭忙碌,医生们面容认真严肃的站在大厅一侧配药,神父则往返安抚劝慰着焦灼无措的病人与家属情绪…… 人与人的链接从来如此,要么出于立场与利益的交缠,要么因为关心和爱。 前者往往能轻易酿造出仇恨与争端,后者才是互帮互助、催动人类社会前进向好的助推动力。 伊冯终于能理解,为什么阿卓亚娜在树林里的时候跟她泄气抱怨那副画“充满匠气、毫无情感”了。 这才是多情善感的优秀艺术家饱含情感创作出来,能触动旁观者心灵的作品。 “你觉得怎么样?” “惟妙惟肖!”伊冯眼中满是惊叹,毫不吝啬夸赞,“如果你生活在曼森威尔,我肯定早就闻听过你的大名了。” “谢谢夸奖,我也觉得这幅画很棒。”阿卓亚娜笑着在纸张右下角签了名,将手中笔搁放进画架的凹槽里,拿起一旁的湿毛巾擦拭手指上的墨黑炭渍。 伊冯好奇问道:“你不是说这只是底稿吗,不继续了?” “时间太晚了,我不想画啦,要完成的话今晚估计得通宵,好累的。 创作是一件十分耗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将刹那间的灵感付诸于笔下,把美好的一刻留存,只要随时都能拿出来回味欣赏,这对于我而言就足够了。 再说,物以稀为贵,当黄金遍地都是的时候,它就不值钱了。古董和艺术家的作品都是这样,我要创造稀缺性来抬高我的艺术身价嘛——嗯?你不信?” 伊冯老实摇头,“对大多数已经财富自由的人而言,钱就已经不是他们追求的价值首位了。 你既然愿意为寻找创作灵感而独自去无人地方探险,想必创作在你心中的地位要高于所谓的艺术身价。” “就算没有今晚阿尔伯特的事情,我相信林赛也肯定会喜欢你的。” 伯爵夫人笑盈盈端起手边的红酒杯抿了一口,“我每次拖稿搪塞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不留情面戳破我的借口。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犯懒不想继续画了,毕竟不是所有的灵感,都能让我有好好完成的冲动……” 那,送到敦桥山参展的那幅呢? 伊冯面对着画板,鬼使神差偏头看了阿卓亚娜一眼,而对方此时刚放下酒杯,眼波闪烁,潋滟的眸光也有意无意抬起与她对上了。 四目相对,窗户是开着的,纱帘被夜风吹拂而起,温柔扫过画板,触碰到了两人衣服的下摆。 柔和的灯光下,暧昧如女妖发间馥郁的香气一样弥散开来。酒液将两瓣本就饱满的红唇滋润得越发娇嫩,身体似有磁铁吸引般贴近,芳香和带了一丝酒气的唇息也缓缓靠了上来...... 伊冯胸口处被一只柔软的手按住,它一定感知到了自己异常活跃的心跳。 那只素白的手上移抚过肩膀,隐没入披散肩头的黑发中,勾住了她的脖子。伊冯呼吸加深,不自觉抬手掌住了一捧纤细的腰肢。 掌心弯曲,完美贴合了女妖柔软的腰线。 在发现自己会被女孩子吸引的时候,伊冯曾在与朋友们的拥抱中因那种渴盼的奇怪吸引而迷茫困惑。 但她现在能完完全全分辨出单纯源自于性向的普遍化好感和来自喜欢乃至爱的冲动间的区别了。 前者只是人天生趋向于爱的欣赏本能,而后者才是发自内心,与特定的某人亲近的渴望。 呼吸是暖热的,喉咙滚动,唇舌交汇相融,鼻尖所触的肌肤香柔滑嫩,炼金术士抚摩女妖腰背的手用力,灯光投射在地毯上的人影汇聚成了一道...... 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管家在门外汇报大厅里的情况:“夫人,所有中毒的宾客都已经服下了解毒剂,弗莱明医生说后续护理病人的工作交给他们专业医护人员就可以了,请维吉哈特小姐今晚好好休息。” 两人身体中间像是有根压紧的弹簧一样瞬间弹开。 伊冯捂着嘴唇退到了沙发边,阿卓亚娜则手放在胸口,微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后才隔着门回答:“知道了帕尔默,我会转告她的。” 管家应该离开了,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不知道是暧昧还是尴尬。 还是女妖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背着灯光,长卷发又遮住了红透的耳朵,除了衣服被揉得有些皱以外,阿卓亚娜神态还算从容,她若无其事般微笑调侃:“说实话,炼金术士小姐,你的吻技真不怎么样……” 伊冯捂着嘴唇的手也放下了。她握扶着沙发靠背,脸虽然红,但气势分毫不弱,“你也一样,我还是第一次见接吻咬到别人舌头的。” 再怎么天赋异禀擅长挑弄人心,没有经验也总会在实践时露怯。 管家敲门时,女妖受惊咬她那一下可不轻。 就像是被戳破了某层伪装,优雅妩媚的伯爵夫人瞬间变回了那个活泼灵动的湖畔精灵。阿卓亚娜抿唇瞪她,两人目光胶着在一起,谁也不曾退让。 良久,二人异口同声:“那是个意外!”随后微怔,又一同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伊冯心里好像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这两天的所有胡思乱想都抛开,她觉得自己或许先入为主,将女妖想得太过于复杂可怕了。 面前这位她并不熟悉的伯爵夫人,同样也是那个与她愉快共处了好几天的林中女孩,有些感觉是不会作伪的。 两人默契般都没有再提方才那个吻,彼此眼神闪躲互道晚安后,炼金术士便起身离开了。 走到房门前,伊冯犹豫了一下,转身道:“莉娅,为什么是我?” 22、第 22 章 就像每个狡猾的政客都会有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年轻时期,每一位美艳成熟的女妖也会遇见她们的“初恋”。 说是初恋也不准确。 人往往无法自行选择心动的对象,无论对方是个强盗、恶棍还是圣徒,你能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也可以选择靠近或者远离对方,却无法让爱与理智永远站在统一战线。 对普通人而言,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不喜欢的人,即便对方献上一切,所有的付出也都是令人讨厌的纠缠。 但女妖不同,她们是可以自由选择去爱一个人的。 女妖多情善感,她们能轻易洞察他人性格中的优缺点。 要知道,除了惹人厌恶的天生坏种,大部分人都有闪光点,只要女妖愿意,她们可以自然的表现出对任何人的喜欢。 她们的喜欢永远发自内心不作伪,没人会讨厌一个真诚热烈且无害纯真的漂亮姑娘,所以她们的朋友很多,且多数都是真挚诚恳的友谊。 可如果作为恋人,女妖的真心到底有多少,没人知道。 虽然伯爵夫人平日的打扮都往优雅娴静和成熟妩媚上靠拢,但伊冯大多数时候见到阿卓亚娜都是在私底下,她知道这个女孩的年纪并不大。 如果说热情奔放本就是阿卓亚娜自身魅力的一部分,游刃有余的交际手段则是天赋,那接吻时同样青涩的唇齿磕碰,不自觉绷紧身体攥住自己衣领发梢的手,还有林中那个漏洞百出还不成熟的陷阱…… 要知道,她挑中的可是一名炼金术士。 施展这样的手段俘获一个爱情俘虏,就不怕对方知道真相后爱而生恨吗?这些疏忽和遗漏都表明了一点,这不是一个手段成熟、擅于利用诡计与权术的女妖。 伊冯的心情复杂中夹杂了少许的雀跃。 所以她隐隐察觉且希望的那些东西可能都不是错觉,阿卓亚娜或许同样不自觉付出了真心,也正通过这段感情在摸索学习着什么。 而她是那个,被挑中用来练习技巧的——初恋? 停下伊冯,你在愚蠢的窃喜些什么? “……没事,当我问了句傻话吧。” “这怎么是傻话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对方却毫无障碍理解了她的意思。 阿卓亚娜抓住时机,重新掌握了谈话节奏,仿佛一下子就从方才的失态里恢复了过来,重新变回那个进退有节、游刃有余的勾人女妖。 “选择你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啊,因为你足够特别。” 阿卓亚娜偏头看着她,面容及目光里带了些许柔暖的笑和忧郁的美。 “我听我妈妈说过,我外祖母的初恋是一个该死的混蛋,拜那家伙带给她的影响所赐,外祖母一辈子都在追逐最炙热浓烈、玉石俱焚的爱…… 你一定听说过她的名字,被誉为‘恐怖系艺术绘画大师’的‘黑暗格洛丽亚’。对,那位格洛丽亚就是我的外祖母。” 伊冯略有些惊讶。她当然听说过这位大师的名字,但不知道对方竟然也是女妖。 “黑暗格洛丽亚”是半个世纪前最有名的画家之一。那个年代正处于联合战争白热化时期,也是暗黑系艺术风格迅速发展流行的时期。 连绵不休的战乱带来了死亡、瘟疫和饥荒。 在那个极度黑暗的年代,皇室和贵族们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醉生梦死,底层人们的生活却朝不保夕,看不见希望。 占领的殖民地可能明天就会易手,所以侵略者丝毫不必怜惜当地民众。 人们流离失所,大批学者被迫害而死,学校关闭,绝望的民众看不见生活的出路,只能将最后的信仰奉献给了宗教…… 那个文明断层的年代几乎培养出了整整一代不识字的文盲底层。 愚昧的土壤会酝酿出最深的黑暗与罪恶,各种邪异的宗教派别层出不穷,那个时期的大部分艺术作品都深切展示了时代特点:压抑、病态、死亡、魔鬼、疾病、诅咒…… 而“黑暗格洛丽亚”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她的画作充斥了大量血腥和恐怖元素,尤其擅长展现令人毛骨悚然充满恶意的魔鬼及地狱图景。 这种风格很吓人,但也的确开创了一个新颖的绘画艺术流派,直至今日,还有许多收藏家和艺术家都对这种独特美学风格推崇备至。 只不过可惜的是,“黑暗格洛丽亚”在五十年前就死了,死于自杀。 据说她将自己刚满月的女儿放在婴儿床里,又留了一封遗书在旁边,然后躲进阁楼,用一套独特的机械装置放干了自己的血......而那个孩子后来被格洛丽亚的友人收养,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哦伊冯,你不要露出这幅小狗一样湿漉漉的难过表情,我没事的。” 阿卓亚娜笑着走上前,伸手将她睡衣肩头的褶皱抚平,“那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从来没见过外祖母,就连我母亲也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伊冯,我不会再欺骗你,回到刚刚的问题,你知道我的答案了吗?” 最高明的骗子就是能以十足真诚的语气,用诡辩的小技巧坦白出一部分心里话,然后引导你自己发散得到结论。 躺在客房柔软的大床上,前一晚本就没睡好,加上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伊冯又累又困,但她仍忍不住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 那个双双悸动越界的吻,还有那对水润含情的浅褐色眸子温柔凝视她的眼神。 “瞧你眼底的血丝,太令人心疼了。”柔软饱满的云朵拥抱了她,隔着睡衣,玲珑的曲线传递着暖热的体温,“快去休息吧,晚安,我的午夜骑士。” 伊冯掀起被子盖住了脑袋。 阿卓亚娜那番话,像解答了她的困惑,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然而女妖的目的或许就是这个,在自己有好感的人身上近乎本能的施展操练技巧,用一个又一个引人遐想的暧昧问话诱导对方发散思维,让年轻的炼金术士自行沿幽深的心灵坑道探索深入,直至最后迷路深陷。 但爱情比友情还是复杂许多,你无法精准掌控每一个人的思维走向,更何况青涩的女妖技巧还不算娴熟,一点点偏差就可能导向不同的结果。 伊冯在爱情这团迷雾中摸索不到前路方向,于是她干脆转换成了学者的思路。 女妖的回答模棱两可,没关系,那就先总结概述整段对话的含义,再去推导得出结论。 莉娅的外祖母是一位毕生都被不健康的亲密关系而荼毒的伟大艺术家,有那位的前车之鉴,她一定不会希望走上外祖母的老路。 而自己,一位意外闯入湖泊之畔的异国来者,是一位情绪足够稳定成熟、能提供正向情感价值的人。 所以优秀的学者总结出了女妖未直接给出的答案:你是个好人。 ——放在所有人际交往关系里,这句话都是夸赞,但唯独于暧昧对象之间,这不是一句好话。 炼金术士用一盆冷水迅速浇灭了心头因那个暧昧不明的吻而沸舞升腾起的火苗,她脑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面上的表情是不算懊恼的沮丧与困倦。 好的伊冯,既然冷静下来,就该睡觉了。明天还有工作呢。 23、第 23 章 一位已经成名的优秀艺术家是不必早睡早起的,尤其是前一晚还失眠的情况下,更是有借口睡懒觉了。 离和斯塔尔艺术厅约定的个人画展还有大半年时间,再加上林赛陪着丈夫去了医院,塔妮斯顿伯爵夫人便干脆赖床到睡饱了才起。 起床以后,管家帕尔默向女主人汇报了庄园情况。 一大清早,昨夜赶来的分局警察就全部撤走了。包括那位警务厅首席顾问,更是在六点钟都不到的时候就搭乘警车离开。 不仅如此,早上七点的时候,随着托运集市物资的大卡车到来,还有几辆救护车将需要住院的患者和医生们一起接走了。 人们为何对魔毒症这种怪病谈之色变,就是因为元素侵蚀这个过程在对应的炼金试剂治疗下虽然可逆,但人体病变的组织器官却不可能马上康复。 多数患者哪怕驱魔成功,身体的伤害也已经造成。为了避免留下可怕的后遗症,有些病人在医生评估后还需要带回医院做各项器官检查。 还没到中午,庄园的客人几乎就都离开了。 虽然有几个人表现出了强烈不舍,向伯爵夫人暗示了想独处的意思,但阿卓亚娜借昨晚因客人受惊而担心为由,以庄园主人的身份得体又优雅的拒绝了约会。 等下午茶的时候,安吉她们再找过来,就看到伯爵夫人躺靠在小花园的靠背椅上,像一只慵懒蜷缩的猫儿一样在晒太阳。 她身旁的圆桌上放着一个精致摆件,是一只被玻璃罩罩着的蒲公英。 这个季节,蒲公英到处都是,没什么特别的,但这一朵小蒲公英安安静静待在玻璃罩中,每隔几秒钟就会悄无声息晃动一下,从花序上飘散出一阵柔和的光点。 但被一层玻璃罩笼住,四散的小光点似小小的雪花精灵一般飘舞一番后又重新回到花朵上沉寂下来。 阳光下看的可能不是那么清晰,但早上在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当打扫客房的女佣将警官小姐离开后留下的这个东西送过来时,半睡半醒的阿卓亚娜是真的捧着这个美丽的小摆件恍惚了好一会儿。 “莉娅,这是什么?” 阿卓亚娜睁开眼,随手将一旁的报纸盖到了上面,“没什么,礼物。” 午后阳光晃眼,安吉只看见玻璃罩里立着一朵平平无奇的蒲公英,她皱眉道:“你的生日礼物?一朵蒲公英?谁送的?照我说,你就是太好说话了,要知道,这世上可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你交朋友的,多的是喜欢占便宜的穷酸……” “好了安吉,”伯爵夫人笑着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刻薄话,“我才是礼物价值的衡量者不是吗?” 安吉不懂她的想法,但不懂不意味着不理解。 对于这位出手大方、富庶且从不以金钱来衡量感情的好友,大家偶尔稍显出格的关心也是出于怕她被心怀不轨的人图谋欺骗的担忧。 安吉叹了一口气,和其他几人围着伯爵夫人坐下,暂时把那个玻璃罩中的蒲公英放下了。 “阿尔伯特怎么样了?” “还好,但是这回因为中毒诱发哮喘,医生说他的肺又脆弱了许多,以后或许会频繁发作,林赛在医院陪着他呢......” 其余几人也跟着叹气讨论:“这可真是太可怕了,罗宾家族可是约德郡第三大红酒供应商,天知道还有多少人受害!” “我听说警察已经出动搜捕查封了罗宾家族旗下大部分产业——” “你的消息不准确,我中午给市政府打了电话,好不容易才打通。罗宾家族至少为约德郡提供了上千个工作岗位,搜捕是真的,但查封不可能……” “据说我们那位首席顾问跟着一间间酒窖检查,最后令警察围住了一个装满葡萄酒的大橡木桶,往里面滴入了神奇的炼金试剂,随后酒池沸腾,已经灌装好和正常红酒混一起的毒酒一下子全部炸碎,那个藏在酿酒师里面的渎法者瞬间就暴露了身份,脸和脖子上长出了绿色的鳞片……” 伯爵夫人认真听着,引导着多问了几句。 “那个渎法者?维吉哈特小姐当场就下令开枪了,污血甚至腐蚀掉了那间酒窖周围的橡木桶。 警察根据住址找上了他家,据说那个怪物家里的气味极其难闻,像是下水道里好多只死老鼠堆积在一起发酵的味道,在场的好多警官都吐了。” “真恶心……” 聊到这里,已经有敏锐的人担忧道:“我们昨天担惊受怕了一整晚,今天事情就这么传出来,市民不会恐慌吗?” “那能怎么办,你知道报社那些记者消息有多么灵通,警务厅这么大的行动,怎么可能瞒得住?” 阿卓亚娜笑着将一旁的报纸抽了一页出来,“看来你们还没看今天的报纸新闻。这次我们要夸一夸市政府了,老狐狸们可真想了个好办法。” 今天的报纸头版非同寻常。 先是用大写加粗的标题文字向市民宣告了警务厅特殊案件处理科的成立,随后又用整整一个专栏版面的内容,隆重介绍了市政府从曼森威尔聘请来的魔法炼金学院驻汉克斯伐诺荣誉院士的身份。 对,报纸上的内容就是这么写的。 华丽辞藻堆砌的大长句,以及一长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头衔,再加上炼金术士曾在曼森威尔获得过的荣誉与学术成就…… 任谁看了今天的报纸,也会对这位新上任的首席魔法顾问兼警务厅特殊案件处理科科长心生敬意,然后对文章里穿插的新科长上任后参加的第一次警局大规模行动持有好奇关注。 “魔法炼金学院驻汉克斯伐诺荣誉院士,这是什么头衔,类似于国家科学院院士吗? 曼森威尔二级狮鹫功勋章获得者,这我知道,狮鹫勋章,那不是有杰出贡献的军人或学者才能获得的荣誉吗?要是放在汉克,得是罗伯特将军那种级别的人了,真了不起!” “难怪外面都没几个人把关注焦点放在罗宾酒庄上,而是都在讨论警务厅这次的行动和那位首席魔法顾问。 不过维吉哈特小姐这么厉害,大家好像也用不着太担心……” 阿卓亚娜笑着附和,目光不经意落到一旁白色小圆桌上被报纸盖住的小摆件,神色若有所思。 于一位外来者而言,一下子就被高层推出来转移民众视线,受到这么高的期待、拥护与瞩目,这对那位年轻的科长所处的工作环境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呢。 然而伊冯还不知道发生的这些事情。 她上午随警务厅出警一一排查了罗宾家族名下所有产业后,下午便照常循着教会替她安排的原定行程去探视名单上的二十几个魔毒症患者,直到深夜回到公寓才知道了报纸的事情。 整整一天一夜没见,小花栗鼠跳到伊冯身上用小爪子扒着她衣服吱吱乱叫,又在她左右肩膀来回窜了好久才安静下来,最后摊成一块柔软的小鼠饼趴她肩膀上不动了。 “谢谢你帮我照顾卡洛,”伊冯用食指摸了摸金花鼠的小脑袋,将自己的手提箱放桌上,看了看自己简陋的房间,“我公寓太小,你就坐床上吧。” 莱拉依言坐下,望着卡洛黏人的样子有些羡慕,“我看今天的报纸了,伊冯你可真厉害,魔法炼金学院的院士呢!” “这就只是个名誉头衔而已。”伊冯只是笑,“要知道,汉克斯伐诺以前是没有国际炼金学术学会登记认证过的炼金术士的。所以在确定我来这里的意向以后,为了推进国际交流合作,学院就给了我这个官方上的荣誉头衔。” “我才不信,你们学院难道会随随便便给去他国工作的学生都颁发这种头衔吗?那炼金学术界的院士也太不值钱了。” 莱拉手里提着一个小袋子,打量了一眼这个狭小的房间,“这才第二天而已,你的工作不会以后天天都这么忙吧,吃得消吗?” “还好,只是第一周这样,约德郡教会面对常见的魔毒病症是有经验的。 等我将这一批积压在教会手里他们难以处理的患者解决后,下周特殊案件处理科班底到齐,我就可以让手底下的科员做基础情报收集工作,到时候就能轻松许多了。” 说着,伊冯将手提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瓶流动着斑斓色彩的溶液试管,卡洛眼睛一亮,从她肩膀一下子蹦了起来,跳到了她手上。 炼金术士打开试管塞,小花栗鼠便迫不及待将试管捧着口对口喝了起来。 “这是什么?” “卡洛的食物。莱拉,你不必惯着这家伙,它不需要吃坚果那些东西……呃这是?” “这可不是给卡洛的,是你明天的早饭,一袋烤面包,也不贵,我们晚上出去逛街的时候买的。” 打字员小姐把手里的小袋子放桌上,晃了晃脑袋,“别忙着拒绝,卡洛不需要吃饭,你还是要的吧?等你发了工资,记得请我吃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