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Alpha桃花将军》 1、楔子 楚月二十九年,腊月冬雪,墙角数枝梅花开,钱御医至,体健并无不适,公说坤泽乾元之分,奇也。 三十年二月,除夕夜,迎春花落,听闻突厥来犯,苏家军浴血奋战,老将军没,哀哉。 三月,春雨绵绵,边境战事吃紧,前朝盛传草原欲和亲,未果,忧。 五月,天干燥热,战败,和亲不可免。 六月,烈日灼心,父皇召见,欲谈和亲之事,忽边疆战报到,大捷,龙颜大悦。 八月,秋高气爽,前方突厥败退,苏家军凯旋,赐婚少将军—— 妙龄女子停下笔,哀愁目光透过眼前的雕花窗帷,悠悠叹气,笔尖浓墨滴到粉红色薛涛笺上,开出一朵朵墨蓝色的花。 “公主——婚服已到,请殿下试衣。” 窈窕生姿的侍女跪了一地,明天就是大婚之日,楚月国十七公主的脸上却毫无喜色,本就冷淡的眸子越发寒气逼人,实在应了名字,冷霜雪。 风霜雨雪还不够,偏偏姓冷。 她默默放下笔,将那些薛涛笺折好,放入手边的金丝楠木盒中,轻轻嗯了声。 火红大袖襦裙上绣满牡丹花,素纱中单流光溢彩,珠钗花钿堆叠如小山,公主深呼吸一口气,脸色愈发凝重。 眉宇间没有半点喜悦,贴身侍女暖莺聪慧,悄悄朝跪着的奴仆使眼色,太监宫女陆续退下。 “公主,你看多美啊。”将绛红婚服拿起来,笑盈盈地:“陛下亲自选进贡丝绸做的呐,公主穿上一定会是天下最娇媚的新娘子。” 对方不言语,垂眸瞧不远处的芍药花屏,粉花朵朵,翠枝蔓延,她出了神,睫毛在洁白脸颊上落下阴影。 暖莺不敢再问,摸不透公主为何心绪不宁,这位驸马可是镇国大将军,据说人品清贵,面容极其俊美,世家出身还骁勇善战。 几个月前的那场大仗,苏老将军不幸战死,幸亏少年将军力挽狂澜,拚上命去才能打败番子,从而护住公主。 她不知这样的如意郎君,还是位顶天立地的乾元君,为何仍不满意。 但霜雪毕竟是楚月国最尊贵的十七公主,皇帝放在心尖的女儿,与太子又属同母所生,性子冷淡娇纵,也在所难免。 前一段尚书令上官家的公子想求娶公主,只露了个念想,就被对方当面回绝。 那会儿适逢端午,北方战事吃紧,突厥也派使臣求亲,皇帝虽万般不舍,但君王自古以国家为重,已有意应允,暖莺心急,劝公主不如答应,好找理由推掉和亲,尚书省为三省六部之首,势力庞大,哪怕皇家也会礼遇三分。 公主却不为所动,言明和亲虽苦,至少为国为民,与儿女之情无关,可若婚配嫁娶,一定要与心意想通之人,绝不退让。 暖莺如坠五里雾中,实在看不透公主的心,或许对方有了意中人,从来深入简出的公主,到底看上谁。 霜雪兀自坐到榻边,瞧满屋红绸遍系,那些绫罗绸缎好像一团燃烧的火,一点点灼在心尖,从和亲到大婚,她就是个棋子,被皇家推来推去,如此这般,还说是天下最受宠的女子,岂不可笑。 战败便要当做贡品去和亲,战胜也要变成赏赐来成婚。 换汤不换药!她的繁华全在表面,实则无足轻重。 镇国大将军苏涅辰,大败突厥,给楚月带来太平,她从心里敬重他,但也不至于要出嫁啊! 难道自己这辈子只能成为一个礼物,一个包装极其华美的物品,才不是她要的日子。 冷公主目光落到枕边露出的半边白绫上,咬了咬牙。 这一世不能如愿,下辈子但愿不再出生在皇家。 楚月国三十年,十月,霜降之日,十七公主自缢与大婚前,满朝皆惊,皇帝伤心欲绝,厚葬于春陵,谥号昭柔。 2、花落花开(一) 天边云卷云舒,太阳从薄雾里探出头。 庭院里的花开了,一簇簇相互簇拥,秋日阳光总是散漫,无意间落到哪里都是。 一点点映在眼皮上,惹得人心里暖洋洋。 花匠们拎着白瓷浇壶,手中缠枝纹铜剪子翻飞在金菊上,宫门外的花圃间,一枝枝低垂桂花摇曳,引来蜂蝶嗡嗡叫唤,惹人心烦。 “唉,今年这天气奇了,快到中秋,还像烤炉子似地。”靠在廊下贵妃榻边的大宫女寒艳打个哈欠,用帕子遮住半边脸,挑眼瞧不远处俊眉飞眼的小花匠,真生了副好手,白得和脸一样干净,该不会是个女子扮的吧。 旁边的暖莺端着花粥,故意用手肘碰她一下,“小祖宗,快去拿杏仁糕,公主该用早饭了。”佯装没好气,“别等我的粥都凉透,你还在这里打盹。” 寒艳坐起来,一双吊梢眼光彩伶俐,伸手拉住对方娇滴滴,“好姐姐最疼我,妹妹现在就去。”许是太困了,又连着打几个哈欠,“再说公主哪能这会儿醒呐,昨夜那么晚才从太极宫回来,听说——” “听说什么!少嚼舌根。”暖莺不等她说完,直接打断,“做好自己的差事就成。” 对方哼了声,身子一转,凑过来附耳:“事情早就传开啦,不就是要招苏大将军为驸马,多好的事,干嘛不让说。” 寒艳心直口快,讲出来的却都是大实话,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这门婚事人人艳羡,但十七公主根本不愿意。 暖莺叹口气,愁得很。 迈步走进屋子,撩开水晶帘,将花粥放到紫檀木束腰圆桌上,探头瞧藤枝桃飞罩内的月洞架子床,层层叠叠月白锦缎垂下,有风穿堂吹过,激起两边的凤鸾衔白玉银钩微荡。 公主果然还没醒,难得对方也会赖床,她抿唇一笑,轻手轻脚又退出去。 一声叹息,柔柔地散在空中,似乎被风吹淡了纹理,转瞬便杳无踪迹。 躺在月洞架子床上的冷霜雪翻个身,还在迷迷糊糊中,忽地感到颈部一阵酸疼,顿时恢复意识,她——不是自缢了! 为何仍会感到疼痛,莫非成了魂魄也要忍受凡人痛苦,或是自己下手太轻,根本还活着。 没这个道理,还记得魂魄飞离身体的瞬间,轻飘飘化为一股灰烟,混沌中瞧见侍女冲进来,哭声震天。 父皇赐谥号昭柔,一个柔字可见心思,那是觉得她太任性,生前不奉行孝道,死后也要学着柔顺。 霜雪冷笑一声,脱离□□的灵魂轻盈,随风飘到天际,朦胧中又瞧见一双眉眼,鸦青色睫毛垂下,半掩着清俊眸子,那眼底的流光璀璨,清澈又坚定。 不由得心狂跳,魂儿竟然也能有心! 她瞧见她一身软甲闪烁清辉,黑发以乌金冠束起,玄色面具遮掉左边脸,挡住了一半的风情万种,腰身秀挺,若松如竹。 兀自站在春陵,皇家陵寝前。 身边侍女轻声唤:“苏大将军,公主她——” 苏大将军,苏涅辰! 冷霜雪心口猛地骤紧,腾地睁开眼。 呼吸凌乱,头晕沉沉,瞧着眼前的月白纱幔发呆,半晌摸摸心口,确实还活着。 她活过来了,前尘往事仿若一个梦,想起自己在奈何桥上发下的誓言,忘却轮回,只为再活一世。 暖阳落在帷幔上,耳边已经传来侍女的细声碎语,纱幔掀开,迎面瞧见暖莺与秋艳笑盈盈走来。 “公主用饭吧,时候不早啦。”暖莺打水过来,跪在边上,“过几天中秋家宴,殿下还要去选裙子。” “那套水色绿绸的襦裙就最合适。”寒艳用手巾沾湿水,拧干道:“不过咱们公主穿什么都好看。” 中秋家宴,霜雪愣愣,问:“现在几月?” 两个丫头被问得猝不及防,公主怎么睡个懒觉就傻了,怯怯地回:“八月啊,还没到中秋。” 原来如此,竟然回到两个月前,今日要为中秋家宴选裙子,那昨夜自己才从太极宫回来,父皇刚挑明招驸马之事。 她不自觉笑了笑,脸颊微红,满目春情让身边的侍女更加举足无措,要知道十七公主虽然品行娴德,待下人也极好,但性子天生冷淡,很少露出喜悦之情。 这般小女子的娇羞更是从来没有。 暖莺与寒燕对视一眼,不敢多话,先小心伺候公主洗漱用饭,直到去尚衣局取新裁制的衣裙时,才小声议论。 “公主今儿心情真好,我看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寒艳一边笑着说,“姐姐还担心我嘴碎,你看殿下喜欢的那个样子,没多久满后宫都晓得了。” 暖莺张张口又合上,心里上下打鼓,昨晚公主明明哭到天亮,自己怎么劝都没用,如何睡一觉就大变样。 不过也好,总算能与楚月最年轻的镇国大将军结为连理,又是位顶级乾元君,小丫头也舒心地笑,“咱们就等着沾光了。” “是你沾光。”寒艳撅起嘴,眉眼又起了一股风流劲,期期艾艾地:“姐姐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将来就算不在外面开府,肯定也和公主一起,我就不同了,还不知会去哪里。” 好一副娇俏模样,暖莺忍不住捏对方脸,“你这么机灵,公主舍不得扔下。” “伶俐也没用,妹妹只是个普通人,又没那个什么信引,不像姐姐,是个坤泽,唉——”说罢可怜兮兮地瞧过来,凑近道:“人人都说你们身上有香气,还每个人都不同,我怎么闻不到啊?” 暖莺被她逗乐,伸指尖推对方额头,“小傻瓜,信引可不是谁都能闻到,只有同类人才成。” 寒艳叹口气,满眼艳羡,“姐姐,公主嫁过去,咱们苏大将军,哦不,驸马爷也等于是收了姐姐吧,以后前途似锦,可别忘了妹妹。” 对方脸一红,垂眸瞧两边的桂花,慢悠悠地:“别胡说,苏大将军那样的人品,才不会。” “怎么不会,他再青年才俊,天下第一,也是一个生龙活虎的乾元君呐!历来驸马收侍女的多了,只不过没立外室而已。” 寒艳这丫头的嘴真该捐了去,无所顾忌,再混的话都能说出口,暖莺不吭声,绕过几个攒尖亭子,瞧见屋檐下的散水铺路,转眼就到了尚衣局。 里面的宫女早就等待在外,从公主沉香殿里出来的人,哪怕是小猫小狗也要恭顺对待,何况来的是贴身侍女。 她们两个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五套襦裙,并几副珠宝首饰,带上两个尚衣局的小宫女,一路回到沉香殿。 进门瞧见公主正坐在海兽葡萄纹铜镜边发呆,手里的金簪子夹在指间,游游荡荡,似落非落。 暖莺走到跟前,她方才回过神,温柔地笑了笑,放下那枚已经温热的簪子。 紧接着一番试衣梳妆,公主都极有耐心地配合,她平时最不喜欢化妆打扮,如今却兴趣盎然,望着水绿绸子也能甜丝丝。 谁都能瞧出公主心情愉悦,侍女们也叽叽喳喳起来,不似平日里只敢安静做事。 最后选了套鹅黄紫金牡丹花襦裙,紫色披帛荡漾,淡施薄粉,口脂轻触,比花窗外盛开的秋花还要娇嫩。 她素来只穿月白色衣裙,清冷孤傲,这会儿就连衣裳都换了颜色,众人皆会心一笑。 夜深人静,月色如水,半开的花窗飘入满园香气,霜雪靠在贵妃榻边,看侍女剪了灯,才悄悄打开藏在床边的紫檀柜,取出金丝楠木盒,看到薛涛笺上满是自己前世写的话。 十月初七,太极宫,父皇欲招镇国大将军苏涅辰为驸马,吾宁死不从,无关大将军是非,乃霜雪心有所属,实难从命。 十月——可今日还在八月,原来时光倒流并没有抹去一切,这些字鬼使神差地留下来,谁能料到此时的心情已大变,那会儿悲痛决绝,万念俱灰,俱都一阵轻烟似地散了去。 自己都觉得任性,没搞明白来龙去脉,就丢掉性命。 她至少应该去瞧瞧啊,只需一眼,定能认出来,那双镌刻在心尖的眸子,无论对方一身戎装,亦或只是素服加身,男装女装都无碍,她分得清。 “苏涅辰——”公主轻轻念着,只三个字也能抑扬顿挫,冷淡的眸子燃起光,情丝流转。 随手翻起桃红色薛涛笺,目光不经意瞧到儿时写的话,刚拿笔的年纪,月光下的字体歪歪扭扭。 楚月玄元五年,十月,落雪,今日先生又罚了默书,心烦,心烦。 十一月,大雪,庭院梅花开,折几枝放入瓶中,却遇一个小田舍奴1,不知来自何处,弄坏霁青刻草花瓶,晦气!此小奴面容丑陋——她噗嗤一笑,看到丑陋两个字被认真地划掉,底下黑乎乎写着面容不丑,不丑又被涂掉,最后歪七扭八落笔,此小奴面容——尚可。 窗边风儿溜进来,吹得厚厚花笺翻飞,她喃喃自语:“这个小田舍奴,快回来了吧。” 3、花开花落(二) 中秋来临,适逢边疆捷报频传,皇帝心情大悦,吩咐盛会开在麒麟殿,还要与近臣赏月,重中之重是替大胜而归的苏少将军洗尘。 满朝喜气洋洋,上至皇家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全在精心筹备,唯有大将军府上一片暗淡,虽有应景挂上的红纱灯笼,但众人心里清楚,此战不只让少公子一战成名,老将军可也在疆场丢了命! 皇帝想要场面上的热闹,天下同庆,苏府不能煞风景,何况家主已厚葬,似乎也没有继续哀伤的理由。 苏老将军年近六十,生平并未娶侧室,只有一位夫人,膝下三个孩子,大小姐嫁给礼部尚书之子林云郁,二小姐才和翰林院长二公子欧阳霖定亲,三公子便是自小随父出征的苏涅辰。 两位小姐继承了母亲的信引,全部分化为顶级坤泽,嫁给门当户对的乾元君,只有苏涅辰在十五岁时分化为绝顶乾元,提亲之人数不胜数,但老将军一直没下决断。 只因苏家重兵在握,名声在外,唯恐功高震主,若儿女亲事过于高调,会引起皇家忌惮,反而招来祸事。 另一件有关三公子,府上除将军与夫人之外无人得知,苏涅辰本是一位千金,自小却被老将军当男孩养大,楚月素来以男子乾元为尊,若此事暴露,后患无穷。 幸而她生得俊美绝伦,英姿飒爽又桀骜不驯,骑射武艺样样精通,沙场上骁勇善战,杀伐决断千万个男子也不如。 因而无人怀疑,只当她男生女相,嗓音清润,天生一副风流相。 面容太美,若三月桃花灼灼,在战场上难免麻烦,少公子只得用玄铁面具遮住半边脸。 突厥骑兵凶残暴虐,历来让人闻风丧胆,她年少又是临危受命,皇帝更是动了和亲的心思,哪知苏涅辰誓死上书,“楚月若送出公主,身为护国将军,有何颜面苟活。” 碾碎牙骨,殊死一搏,先经历惨败又获得全胜,解国家于危难之际,被尊称为“桃花将军”。 歌谣唱:“桃花溅血,魂魄不还。” 京城里的人都说苏少将军天下无双,不知哪位仙子般的坤泽君才配得上,如今又封为大将军,才过弱冠之年,前途无量。 直到传出皇帝欲招少将军为十七公主驸马,霜雪公主艳名远波,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将军还未回城,说书人就已经开始谱写一段千秋佳话。 中秋之日,桂花开得无边妖娆,满街飘着绮丽香气,今年中秋不同以往,正是苏少将军的凯旋之日,大军昨夜就住扎在城外,只等着清晨吊门一开,便整军待发,进入京城。 太阳升了一半,晨雾迷茫,主道长安街上已是人头攒动,酒楼里排满食客,树下偎着行人,胭脂铺子,书房,兵器房全开了,只要能站人的地方尽是一片黑压压。 楚月国民风开放,男女老少都能聚在一处,这会儿更没忌讳,熙熙攘攘,挤来挤去,全在心心悦地迎接少将军。 热闹人群,嘈杂鼎沸,不远处传来一阵紧凑脚步声,由远及近,听来便是军纪严明的列队发出,大家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安静下来,屏气凝神地等着。 前方开路的队伍声势浩大,铁甲一列列并肩,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渐渐迷住两边行人的眼,马蹄踩在秋雾润湿的街道上,踢踏作响。 人们低声细语,只要瞧见一匹雄浑矫健的战马,立刻就能掀起惊涛骇浪般的呼喊,“少将军,苏将军——” 喊声震天,响彻空中。 酒楼栏杆处,一排窈窕多姿的坤泽女子浅浅笑着,信引妖娆,若百花齐放,惹得人群中的乾元蠢蠢欲动,但那充满诱惑的气息显然只为了今日高坐马头的苏少将军。 浓郁香味在风中蔓延,随着队伍中出现一位戴着玄铁面具的男子达到顶峰,整个京城似乎都开始沸腾,满楼红袖招,“少将军,看这里啊!” “将军,将军——” 花儿伴着丝帕满天飞舞,金光下旋转出层层光波荡漾,就快掩住佩戴面具男子的眼,他轻蹙双眉,微微侧头,旁边的侍位连忙向前,“少——将军。” 男子叹口气,“省省吧,又没人能听见,喊哪门子将军啊!” 对方忍不住乐,立刻改了口,“郝副将,穿将军的铠甲,感觉如何啊?” “感觉不怎么样!” 郝自康无奈地想哭,本来风光回朝,结果却在受这份活罪,始作俑者倒会躲清闲,不知跑到哪里去,让他假扮回宫。 还好今日皇帝特赦,各位将军先回府上休息,晚上再进宫觐见,要不他非被砍头不可。 鼻尖萦绕不散,全是坤泽们四溢释放的信引,郝副将军身为一个成熟分化的乾元,实在有些难熬,他故意拉了拉不太合适的玄铁面具,好挡住那些赤裸裸飞来的诱惑。 寻思若苏少将军在此,恐怕也难以抵挡吧。 郝自康本是苏老将军的贴身侍卫,大战前被分到少将军身边,他比对方年长几岁,初见苏涅辰完全是个俊美后生,十分轻视。 但几场苦战打下来,顿时心服口服,对方不只足智多谋还雷厉风行,两军对垒之前总是冲在最前线,颇有老将军风采,称得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次与突厥对阵艰难,老将军战死沙场后,军队士气一落千丈,接连失掉日落,月生两座重要城池,要不是苏涅辰力挽狂澜整肃大军,如今突厥早就攻入京城。 他无法预计他身上受了多少伤,连自己也是伤痕累累,还好两人属于顶级乾元,只要有条命,回来调养一下也就好了。 郝副将在马上胡思乱想,冷不防被鲜花砸中头,气得抬起眼,正迎上一群花枝招展的坤泽女子,巧笑倩兮,柳腰轻摆,让他顿时没了气焰。 女子娇娇媚媚,可真要命哦! 紧邻长安街的乌衣巷,整个街道空无一人,转角的桂花树下,不经意间绕出个秀挺身影。 漆黑长发以乌金冠束起,几缕青丝落在莹白脸颊,红衣若火,坠满宝相花纹,二色雕金双蝶穿花箭袖露出袖长手腕,一条麒麟玉带扎出细腰,眉宇俊美,眸子若满天星辰映幽湖,瞧一眼好似天人下凡,占尽风流。 举止潇洒,倒是一副少年公子的模样,只是面容太美,却不是男子能有的俊秀。 新晋楚月护国大将军苏涅辰,骑着汗血宝马清风影,慢悠悠走在乌衣巷的鹅暖圆石子地上,几乎所有人都跑去长安街凑热闹,她刚好在这里悠闲,顺着小道往左走,很快就能到苏府后门。 耳边时不时传来人群的呼喊声,山风海啸般,她长出口气,幸亏自己没在队伍中,如此荣耀,就留给郝副将来享受吧。 苏涅辰唇角轻弯,想着郝自康那副吹胡子瞪眼的神态就想笑,心情愈发悠哉哉,红唇轻蹙,吹萧1徐行,悠然自得。 如今四处无人,她也懒得戴面具,微微闭起眼,享受这秋日暖阳,清风徐徐。 乌衣巷是文人墨客的聚集地,两边青瓦屋檐,树木成荫,十分具有江南景致,苏家祖籍金陵,但很少回去,她思绪飞扬,寻思何时能再到秦淮河畔,以解乡愁。 乡愁也不是她的愁,父亲之愁,母亲之念,离家好几年了,一直随父守在边疆,今日方才回家,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苏家与突厥何止国仇,更是家恨,只将对方赶到荒漠如何能解恨,她迟早有一天荡平北部,以祭父亲在天之灵。 年少将军艳丽的眸子忽地起了肃杀之气,只在瞬间就有了战场上的冷目刀光。 一丝茉莉花香,若隐若现,在弥漫着桂花香的空气里飘散,她不禁回过神,杀气被这缕花香抚平,挑眼仔细瞧四周,并没有看到茉莉花树。 闻得久了,又带着股冷香,有点熟悉却猜不出是什么,禁不住停下脚步,兀自呆了会儿。 不远处街的尽头,桂花落下,飘起翻飞的月白色衣裙一角,惊鸿一瞥,渐渐消散。 她心里好奇,夹马快步向前,却只看到座二层小楼,前厅熏着杏花雾,透过一排半开的花窗,能瞧见檀木柜里陈列着各种花露,香片,线香,浓郁香气传来,淹没了那阵茉莉花味。 里面没有人,大门紧闭,莫非自己花了眼,她抬起头,看见朱红色镶金牌匾上刻着几个娟秀大字:落雪盼春阁。 苏涅辰自小在练兵场摸爬滚打,不通文墨,只觉得名字好听,字体也漂亮,微微一笑。 原来是座制香坊。 笑意未散,又觉得自己唐突,为一丝气味就追到这里,哪像个镇国将军,或许回到京都后,心情太放松吧。 4、花开花落(三) 苏涅辰自嘲地笑了笑,调转马头,往家走。 落雪盼春阁,二层小楼的凤仙花座屏内,十七公主冷霜雪抿口热茶,帷帽下的轻纱掀起,露出一双秀美眸子,峨眉紧蹙。 “唉——”叹口气,好不容易乔装打扮,趁乱来到长安街,只想瞧一眼对方,哪知扑了空。 那高头大马上坐的根本不是苏涅辰,或许——自己魂魄乱飞时看错人,她心里忐忑,顿时翻江倒海。 侍女暖莺走上来,手里端着碟软玉糕,旁边还跟了位妇人,皮肤极白,阳光下能瞧见额头的青色脉管,眼窝深,四十开外的年纪,若有所思地扫了公主一眼,低声问:“殿下心情不好?” 暖莺摇摇头,“不晓得,出来的时候还喜气洋洋的呐。” 喜气洋洋——盼春阁的老板娘白瑶卿忍不住笑出声,又是丫头胡说,她与逝去的皇后属于旧相识,这孩子从小就只知道客气地笑,何时见过兴奋神色。 霜雪啊,性子天生冷淡,皇后又走得太早,愈发无人管束,她不禁哀伤起来 “白夫人可别啊——”暖莺无奈地笑,“奴带公主到这里,就是为了宽殿下的心,夫人怎么倒发起愁。” 话音未落,白瑶卿瞬间就嘴角上扬,她素来是个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爽利性子,道:“暖莺姑娘放心,我自有办法。” 说罢已来到公主身边,微微施礼,“民妇白瑶卿,见过殿下。” 霜雪抬起头,瞧对方一脸春风荡漾,白夫人在记忆中从来如此,似乎没有任何发愁之事,想起来母亲第一次带自己到盼春阁,那会儿才不到三岁。 时光荏苒,总也留不住。 “夫人不必多礼。”公主起身来扶,“这般客气,我倒坐不住了。” 白瑶卿顺势拉住对方的手,眸子一压,“殿下过几日就要大婚,民妇身上有个好东西,献给公主,天下少有呐。” 皇宫大院里多的是好玩意,什么物件还能在她跟前现眼,霜雪迟疑一下,却见对方已从袖口掏出个金丝绣鸳鸯荷包,递过来闻了闻,一股迷香。 白夫人兴致勃勃,又刻意放低声音,只这般神态就让人浮想联翩,“殿下,荷包里放的是合欢香,名叫鸾凤绕,可是民妇精心炮制,大婚之夜最为合适。” 霜雪脸一红,她也不傻,晓得对方意思,推了下,“多谢美意,我——用不上。” “怎么用不上!”白夫人倒急了,刚才的遮遮掩掩顿时抛到九霄云外,寻思公主性情冷淡,皇后早早仙逝,莫非还不懂得乾元坤泽之事,情真意切地:“殿下,民妇有话直说,宫里那帮没用的御医懂什么,前后扒拉下来也没几个坤泽,谁能知道咱们坤泽受的罪,咬一下说起来简单,那可不是普通——” “夫人!”冷公主实在不好意思听下去,有话直说意味着什么都能讲,完全不过脑,将荷包胡乱收好,“知道了,多谢美意。” 白夫人也是个有眼色之人,随即封住嘴,借着已故皇后的情意,十七公主心里总归还有她的位子。 日头越升越高,另一边的苏涅辰回到家,后院仆人瞧见吓一跳,没想到少公子竟从后门进府,若不是金玉腰牌在身,又实在是副天下绝美模样,看门人还真不敢认。 苏涅辰笑吟吟,“几年没回家,咱们的院子是越修越大!大姐出嫁,二姐订亲,这屋子到时空空荡荡,只剩母——” 忽地顿了顿,丧父之痛瞬间搅得心口疼,归来前就下定决心,不再勾起家人痛苦,缓缓神,将披风随手一扔,那片黑金色便荡在空中,仆人连忙小心接住,晓得这是皇帝赐给老将军之物,如今又在少将军身上,可是独属于苏家的荣耀。 夫人与两位小姐在前堂等待,丫鬟小厮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欣欣然等三公子回府,一不留神,竟看到对方从后院绕出来,顿时都傻了眼。 苏夫人还没开口就落泪,哽咽道:“涅辰——”目光上下流连,急切地打量眼前人,生怕漏过一点儿异样,后面的话已说不出来。 “母亲不要伤心,孩儿都好。”苏涅辰瞧对方花白的两鬓,柔声道:“这次回来,一定多待些日子。” 夫人只是点头,掏出帕子抹泪,还是苏二小姐雪宁生来活泼,先拉住弟弟衣襟,漂亮的杏仁眼里满是笑意,揶揄着:“苏少将军,如今凯旋归来,今后平步青云,可别忘了姐姐们。” “姐姐还这么爱说笑,苏家本是同体,何来忘不忘一说。”接过大姐雪盼递过来的桂花茶,抿口问:“听说大姐怀了身孕,不知哪日临盆?最好别太晚,我也能看到。” 二小姐自己也端起茶喝,话里有话,“早晚你都看得到,这次不住个一年半载休想离开。” “我也不想走,但边境才稳,不易久留。”她扶母亲坐下,抬眼迎上一对担忧的眸子,心思一沉,只听二小姐坐在玫瑰椅上乐悠悠,“好弟弟,如今走不走可由不得你了,宫里早传出消息,陛下有意招你为十七公主的驸马,如何脱得开身?” 驸马!苏涅辰一愣,不由得与母亲对视,方才看懂对方眼里的忧虑,原来为了此事。 她女扮男装,若是招为驸马岂不露馅,何况十七公主身份尊贵,到时候罪加一等,这门亲断然结不得。 刚想回话,猛地被母亲拍了下手腕,故意打断道:“雪宁休要乱讲,就算属实,陛下也会看十七公主的意思,咱们苏家要沉得住气。” 二小姐吐吐舌头,顿时不敢吭声,别看母亲慈眉善目,平时一副好脾气,若真发起火来,谁也惹不得。 但能与皇家联姻,天上掉馅饼之事,以前父亲总说苏家风头太盛,低调行事方可保命,将大姐嫁给礼部尚书之子,职位到现在还只是个郎中,自己虽与翰林院长的公子定亲,可对方也才初入官场,一个小小的五品供奉而已。 如今与陛下最爱的公主联姻,今后就是一家人,皇亲国戚还怕什么,不知为何母亲竟愁眉不展。 真担心这门亲事泡了汤! 她不敢埋怨,挑眼瞧旁边的大姐苏雪盼,总归姐妹两个一条心,对方也不甘心自己夫君做一辈子礼部郎中吧,就算苏家清高,视金钱名誉为草芥,夫家也不会同意,哪有娶了你家女儿反而阻挡仕途的道理,人人都是好风凭借力,偏她们恨不得甩个干净。 大姐苏雪盼与二小姐性子不同,娴雅沉静,年岁也大,对这些官场之事并不上心,只要家人平安健康,别的都无所谓。 私下也听人议论,说她是锯嘴的葫芦,口里没有一言半句,逆来顺受。 大小姐无妨,权当没听到。 此时更将这份本事发挥到极致,无论二小姐在一边如何挤眉弄眼,她都不吭声,直到大家寒暄完,母亲拉起涅辰往里屋走,才慢悠悠开了口,一下子能把苏二小姐给气死。 “母亲,女儿其实也听到有关招驸马的传闻,据说公主不乐意,这事啊,恐怕难成。”瞧对方眉宇舒展一些,顺着老夫人的心意道:“再说皇家驸马可不好做,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十七公主太娇贵,三弟不去掐这个尖也好。” 苏夫人点头,长出口气,“我也是这个意思,若你们的父亲在世,肯定也会仔细斟酌。” 苏二小姐鼻子快气歪,这一家子都是奇人,怎么自己这个水晶心肝玻璃人竟托生在这里,秋风习习,吹不散她心尖之火,随口唤贴身侍女锦瑟,一起到院子里赏花去了。 二小姐任性,老夫人也不介意,拉涅辰回到里屋,先给老将军上香,后又摒除下人,母女两个在榻边说私房话。 “辰儿,你看你——都瘦了!”眼眶又腾地红透,天下做母亲的总看自己孩儿吃不饱,恨不得白白胖胖才称心。 苏涅辰掏帕子给对方试泪,“母亲这可是胡说,孩儿明明精壮得很,别忘了我可是楚月的大将军啊!” 不提这句大将军还好,一提更让夫人生气,眉头都蹙起来,像扭打在一起的虫子,“唉,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做什么大将军,还精壮,那是说女子的吗?” “母亲这样讲就不对了,女子如何,难道骑不得马,拿不起枪,女儿可不比他们差!” 苏夫人噎住,可不是啊——如今这天下,又有哪个男乾元能与自己的女儿相提并论。 若说同为女子,乾元配坤泽,楚月也是常有的事,本来有信引之人,婚配就不一样。 她原本打算买一个小户人家的坤泽女儿,只需聪慧貌美,不看门第,到时私下挑明,以涅辰的模样不会不成,女扮男装便可以瞒下去,但如果招为驸马,那可是灭门之罪,实在冒不得险。 都怪夫君非要培养上将军,这下可弄巧成拙! “唉——”又叹口气。 苏涅辰笑着宽对方心,“母亲不必忧虑,适才大姐不是说公主不愿意,而且——女儿自有办法!” 5、花落花开(四) 中秋之夜,皇帝设宴宫中,为苏少将军接风,如今苏涅辰已举足轻重,再不是几年前那个随父出征的小儿郎。 紫金麒麟官袍缠身,金玉腰带扣住细腰,英姿飒爽直看得二小姐眼热。 弟弟青云直上,雪宁自然高兴,忍不住打起未婚夫君的主意,若朝堂上没有阳光大道走,不如与弟弟去边境建功,一样荣耀。 怪就怪未来老公公翰林院长也是个死心眼,从不替孩儿着想,二公子也是欧阳夫人亲生,又不是庶出。 她在这里兀自感叹,苏涅辰回头瞧着有趣,“姐姐几年不见,好像大变样了?” “我哪里变,莫非老了吧!”二小姐捻起块花糕,放嘴里嚼着,头上的金簪在烛火里一闪一闪,感叹道:“容颜易老,时光难耐啊。” 苏涅辰禁不住笑,勾头来瞧,忽地伸手晃晃,一条数十颗金环的项链落到二小姐眼前,中间的鸡血石娇艳欲滴,险些晃了她的眼。 “这是弟弟从落月城得来的链子,一共两条,鸡血石送给姐姐,另一条孔雀石给大姐。”她拉起对方的手,“姐姐这般年轻,别总说老不老的话。” 苏二小姐心里瞬间冒出蜜,三弟一表人才还嘴甜,哪个女子能不喜欢,又开始惦记驸马之事,忍不住念叨:“弟弟,你了解姐姐,心里藏不住事,说实话啊,千万别听大姐乱讲,指不定都是谣传,公主还没见过弟弟,要见了面,才不信她不动心。” 苏涅辰站起身,漫不经心理衣襟,“姐姐对我太有信心,咱们是自家人,怎么看都顺眼,公主何等尊贵,怕不会这般吧。” “再尊贵也是人,难道眼睛长得不一样啊!”二小姐也急得站起来,伸手替弟弟抚平领口,一点儿细小褶皱都不放过,“你一天到晚在外面摸爬滚打,不晓得这京都里的公子哥们一个个可会打扮了,我弟弟天人之姿,今日可要露脸。” 真弄得和相亲似地,二姐不只是个热闹人,还挺有做媒婆的天赋,苏涅辰没搭话,这门亲事断然不能成,苏家的安稳最重要。 她眸子压低,轻轻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话。 二小姐顿时大惊失色。 “你——果真!”苏雪宁脸色通红,支支吾吾半天。 苏涅辰点头,神色凝重。 对方脸色和遭了雷劈一般,半晌才问:“母——母亲可知道吗?” 她嗯了声,随即叹口气,俊美眸子荡起微波,似受了巨大委屈,偏又隐忍得很,“母亲早晓得,所以才说招驸马之事不成。” 苏雪宁整个人瘫软在玫瑰椅上,成了秋后的蚂蚱,再也蹦跶不起来,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恨意,苏家为了楚月国鞠躬尽瘁,父亲战死沙场,如今连弟弟也身负重伤,不偏不倚竟伤了命根子,皇帝只赏个大将军,怎么能够! 时辰已晚,月上柳梢,苏涅辰匆匆赶去赴宴,瞧着雪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心里乐,她其实没想说出来,但二姐太闹腾,以防万一还是先堵住口得好。 至于那个被伤了的命根子,本来就没有,压根无所谓。 夜深了,桂花飘香,雾色迷离,十五的月儿躲在云中,时不时露出个影子,似娇羞少女,不敢直视来人。 宽阔甬道被烛火点亮,太监提着灯早早出来迎接,苏少将军被带往麒麟殿,一路遇到的官员数不胜数,都少不了寒暄,她耐住性子应承,倒也言谈儒雅,风度翩翩。 后边凑过来的郝副将不禁刮目相看,少将军在军队里少言寡语,战场上果敢凶狠,没想到还能做出副书生样子,啧啧感叹。 “在下本以为将军不善交际,这会儿看来,简直八面玲珑嘛。” 他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私下说话也随意,苏涅辰眼见有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绯衣小官要来套近乎,立刻转身,向着郝自康,提高声音:“郝将军刚才说有事商量,咱们近一步说话,这里人太多。” 那位远远听见,走一半又停下,好不尴尬。 苏涅辰拉着满头雾水的郝自康往殿内走,一边长出口气,“多亏你来了,要不还没等见到陛下,我就得让这帮人给吃掉。” 对方哈哈大笑,这才是苏涅辰嘛,素日里最讨厌官场上那些蝇营狗苟。 他拍拍对方肩头,大大咧咧,“咱们做武将之人,最不适应文绉绉的场合,正常,正常,这文官就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勾心斗角,吃饱了撑得。” 苏涅辰连着说是,深以为然。 等来到麒麟殿,皇帝大悦,对二人十分喜爱,一并将这次回京的武将们挨个封赏,无论职位高低,均是高官厚禄。 苏涅辰年少慓锐,只凭玄铁面具下的半边脸也艳惊四座,褐金衬得皮肤愈发细腻,郝自康瞧着自己黑黝黝的双手,真怀疑这大漠草原的阳光是不是都照在自己身上,怎么对方半点没影响。 怨不得皇帝要招为驸马,他刚回府就听说,如今已是满朝皆知,以后就是楚月最尊贵的驸马爷,大概不能再上阵杀敌了吧。 麒麟殿内热热闹闹,皇帝的宠妃柳氏朝身边的侍女雅雯使眼色,示意叫十七公主来。 柳贵妃自从皇后去世,便常伴陛下左右,只可惜膝下没有一儿半女,但贵妃识时务,晓得皇帝最宝贝太子与十七公主,所以关系走得很近。 招驸马可是大事,前几日公主还不愿意呐,今夜就让对方在花屏后瞧一瞧,苏涅辰这等人物啊,谁见谁动心。 眼见着雅雯还未离开,却看到苏涅辰近身向前,嘲自己微微施礼,“贵妃娘娘,臣这里有份从塞外带回的礼物,虽然没多贵重,但很少见,请娘娘笑纳。” 柳氏眉眼弯弯,未来的驸马还很会做人。 麒麟殿左侧,雕龙紫檀山水座屏后,霜雪早就耐不住性子来看,今日在长安街瞧见的人肯定假冒,但如果是真——简直不敢想,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寻思到这里打个寒颤,绝无可能——那会儿看得清楚,小田舍奴生就一双桃花眼,眉宇英气逼人,睫毛如羽翼,万种情丝荡眼底,无论如何不会认错! 想得气息微乱,目光不停在大厅内流连。 贴身侍女暖莺满腹疑惑,从小侍奉在公主身边,对方从来处变不惊,就连分化期都是平稳渡过,连御医局开的雨露汤都没喝。 要知道坤泽的分化期十分难耐,自己险些没挺过去,一天把雨露汤当水喝,才熬过那两天。 可见公主真是由内冷到外,天下少有。 如今却躲在花屏后偷偷瞧人,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她也禁不住来回张望,在大厅里寻找少将军的影子,来来回回,仔细一个个瞧,半晌也没找到。 觑眼瞧公主脸色苍白,赶紧来扶,“殿下怎么了,今晚的盛会人多,指不定少将军在哪里绊住脚,一会儿便能瞧见。” 她哪里知道霜雪的心焦。 忽地身后响起脚步声,柳贵妃的大宫女雅雯拜了拜,“奴参见公主,贵妃等在后面的望月亭,还请殿下过去。” 十七公主应了声,又恋恋不舍地望一眼大厅,黑压压人群,舞姬翩翩,耳边全是钟鼓之声,直听得人心烦,却始终找不到对方身影。 她只有往外走,穿过一条九折回廊,远远瞧见个六角撺尖亭,两边红纱灯笼摇曳,微风吹过,晃悠悠地搅碎一片漆黑。 公主心绪不佳,止不住唉声叹气。 吓得暖莺不敢吭声。 许是晚间落了雨,亦或秋霜打湿长廊,地面湿漉漉,她心不在焉,一不留神踩到柳绿色披帛,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侍女连忙来拉,忽地眼前飞来黑影,轻轻一环,已经人搂在怀中。 霜雪心口噗噗跳,鼻尖闻到阵雪松香,清幽又凛冽,立刻抬头来看,对方却已然松了手,紫金绣袍一摆,潇洒施礼,“不知这位小娘子摔到没,在下苏涅辰,刚才事发突然,唐突了。” 苏——涅辰!十七公主呆呆站在原地,瞧那副玄铁面具映在荡悠悠烛火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6、花开花落(五) 通往望月亭的长廊下种着一树树桃花,秋季来临,那些花儿落尽,但香气犹在,惹得不知名小虫子盈盈绕绕。 有些胆子大的飞到红灯笼里,飞蛾扑火,烛火炸个响,让十七公主回过神。 她站在暗处,对方看不清,想必也不知道自己就是公主吧,瞧苏少将军依旧低下身子,谨守规矩,不抬头冒犯。 暖莺禁不住哎呦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到,余光望向公主,虽是夜色迷离,却能感到对方红了脸颊。 “苏——将军不必多礼。”霜雪不自觉咬紧嘴唇,素来清冷的生线起了柔波,“我无事,还要多谢将军。” 她在月色下瞧她眼线优雅的弧度,细长飞入两鬓,夜色下凌厉感十足,鸦青色睫毛如蝉翼般抖了抖,看对方直起身,目光依旧低垂,“夜太黑,小娘子走路留心,既然无事,在下便告退。” 说罢绕过主仆二人,只留下一个俊挺身影,落到公主心上,月下如妖。 霜雪一时缓不过神,真的是小田舍奴,绝对没错——心里顷刻间涌起无边无际的喜悦,竟忘了询问对方为何会在此。 她没看清楚她,认不出来又何妨,想到这里忍不住乐,还是那么傻乎乎的呢。 那会儿撒谎自己是十公主乐珧,对方不也信了,她不是也骗了她,说是进宫献艺的伶人之子。 一直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如今活生生来到眼前,总算没白活一次。 但她会不会已经忘了她,寻思到这一层,公主又兀自叹气。 暖莺瞧对方一会儿乐一会儿愁,越发好奇,莫不是秋艳说的女儿家成婚前都会情绪不稳,刚才又无意间撞见驸马爷害羞,没想到一向清冷的公主也会这般。 小心向前几步提醒,“殿下,柳贵妃可还等着。” 霜雪点头,心里想着那句夜太黑,小娘子仔细走路,不自觉放慢脚步。 惹得柳贵妃起身来接,拉住她的手,先亲亲热热地坐到亭子里,又忽地叹口气,素来春风满眼的脸颊竟染上一丝忧虑,霜雪倒不急,神态自若地问:“贵妃找我有话说?” 对方张口又合上,欲言又止,待两边人都退下,方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公主,这个——让我如何讲啊!” 霜雪嫣然一笑,柳贵妃平日最为讨巧,清楚她不喜欢与后妃来往,所以从不刻意亲近,今夜却单独来约,想必有难言之隐,耐住性子道:“贵妃有话直说。” “唉,还不都是为了公主的亲事,刚才苏将军对我说——他的伤!” “苏将军受了伤?”顿时脸色大变,又怕对方方起疑心,连忙敛住神色,淡淡道:“我刚才看到将军,并没有异样啊。” 柳贵妃顿顿,公主适才着了急,千真万确,有点闹不明白,按理对方不同意这门亲事,刚好顺水推舟回绝,自己也能做个人情,岂不两全其美。 如此看来,还不能轻易下论断。 “哦——”无论如何话还得说,顺手拉了拉披帛,缓缓道:“公主,咱们也亲近,我就不绕弯子了,苏少将军这个伤倒没有命运之忧,但也是件大事,若成婚,怕会影响殿下!”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霜雪越发糊涂,她不是个猜来猜去的性格,心里还惦记前厅的苏涅辰,眉宇露出一丝不耐烦。 柳贵妃最会看人眼色,公主还小,不通人事,自己这般打马虎眼确实不成,索性附耳:“殿下,不就是伤了那处——命根子。” 命根子!霜雪腾地愣住,一时怀疑自己幻听,半晌呆呆地问:“贵妃,从何处听来?” 命根子——苏涅辰她倒是有啊! “本主才说的啊,就刚刚,公主不是遇见了。”满眼确定,怕对方不信又重复一遍,“少将军也抹不开脸呐,但此事非同儿戏,所以才让我去给陛下讲明白,但我想还是先与公主通个气。” “自己讲的——”她一脸错愕,和做梦似地,柳贵妃赶忙安慰,“公主别慌,没有苏少将军,咱们楚月还有的是绝顶乾元君啊,我看那个郝副将也不错,再说殿下本来也不愿意,如此一来刚好有说头,苏少将军婉拒亲事,陛下虽然爱才,也不会拿公主的终身玩笑。” 秋风越来越凉,吹的人脸上起了细密疹子,冷公主低下头,瞧脚底荡起的裙角,深吸一口气,事情再明白不过,人家懒得结亲。 也罢,重活一世,不见得事事都会照旧。 她脸色沉了沉,对面的柳贵妃不敢吭声,用余光打量,不知公主心里在想什么。 “多谢娘娘,为我筹谋。”霜雪抬起头,没有预料中的晦气,反而眼波流转,“依我看,这件事就不用告诉父皇了。” 柳贵妃啊一声,如坠五里雾中。 霜雪笑道:“我还有件事要麻烦娘娘,请给苏少将军带句话,就说——我不介意。” 柳贵妃的眼睛睁得老大,怀疑对面人是不是疯了!男子乾元与女子不同,要是伤了命根子,以后可无法生育,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十七公主身为绝顶坤泽,这么好的苗子,不生孩子未免可惜。 而且对方一直不愿意,怎么这会儿就变了。 柳贵妃可不能稀里糊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殿下莫非要嫁过去,即使苏少将军受了那么严重的伤!” 公主嗯了声,脸颊绯红,“这几日我也想了许多,如果不是苏将军在前线浴血奋战,霜雪早就远嫁突厥,如今他为此负伤,我更不能忘恩负义。” “殿下,想好了?” “嗯,还请娘娘替我给父皇也说一声吧。” 这句话说到柳贵妃心上,皇帝正为此事发愁,既然公主愿意,她何乐而不为。 午夜已到,麒麟殿内的官员随皇帝到院中赏月,黄花梨长桌早早摆好,供着瓜果糕点,侍女太监穿梭其间,给众臣斟满桂花酒,烛火摇曳,歌舞升平,处处一片欢天喜地。 十七公主站在宽大的屋檐下,远远望着这一片荼靡盛世,绯红与碧绿的官袍被秋风吹起,她一眼便瞧见苏少将军的紫金缎袍,流光溢彩,矜贵无双。 对方正与太子寒暄,人人都说自己哥哥乃楚月最具风华的乾元君,此时与苏涅辰站在一处,两人身高无差,但将军的身形略显瘦削,反而更有种玉树临风之感。 也许她看她无论如何都顺眼吧。 霜雪忍不住抿唇,这人怪会想招,还伤了命根子,堂堂一个镇国大将军,说起谎来顺口得很。 她偏不拆穿她,非说不在乎,看对方还有什么办法。 小田舍奴,十几年前打翻母亲留下的霁色花瓶,气得她直哭,长这么大都还没那般哭过,现在想起来都心疼。 可此时却是柔情蜜意,那个寒冷的冬天,由于有了对方,她才懂得哭,学会笑,自从母亲走后,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哪里来的小田舍奴,还不快就地正法!” 眸子里全是泪水,顺着洁白脸颊簌簌而落,雾蒙蒙地盯着眼前的小儿郎。 对方也不知所措,立刻扔掉手里弹弓,俯身去捡碎在雪里的瓷片,一边慌忙道:“我——我不是存心,刚才看见只鸟儿,哪知不小心打到你的花瓶。” 掏出帕子,将那些碎片放好,又小心翼翼递过来,“小娘子,真对不住——我给你再买一个吧。”说着忽然嬉皮笑脸,一双桃花眼弯弯,“幸亏没打到你。” 她见她竟笑了,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怒火中烧,一把夺过那裹着帕子的碎片,“你还不如打着我,这个瓶子天下独一份,说赔——如何赔!用你的命来偿。” 不过个瓶子而已,再贵重也比不上一个人的命,对方也不乐意起来,“无论多少银子,我赔就是,动不动拿人命说事,小娘子未免过分!” 过分——她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两个字,气得浑身哆嗦,“人命如何,又不是我的命!上至天子,下到贫民,做错事就要受罚!你——你从哪里来!” “我!乃伶人之子,等过了春,没几日就回江南。” “伶人之子!”她哼了声,语气带上轻蔑,“不老实在梨园里唱戏,拿着弹弓跑到这里作甚!还口口声声要赔,你有银子吗?” 眼前人蹙起修长的眉毛,“我有没有银子是自己的事,不劳烦小娘子操心,明日就拿来。” 显然是厌烦了,原本的歉意由于她态度傲慢也荡然无存,转身便要走,霜雪哪里肯信,伸手去拉,还没挨到对方,整个人却被腾地环住,她身娇肉贵,根本不是这个小田舍奴的对手! 心里害怕,正想坦白身份,冷不防已在人家怀里,抬头迎上一对揉碎金子的眸子,她屏住呼吸,喊道:“大——大胆!” 对方完全没搭理,只拉起她的手,满眼看傻子的神色,“你没事吧!不知道帕子里有碎片啊,还握得那么紧,看——都流血了,疼吗?” 7、花开花落(六) 苏涅辰快天明才回到府中,路过梨花苑,发现母亲屋里的灯亮着,她迟疑一下,走进去。 苏夫人的大丫鬟念绮站在屋檐下打哈欠,艳红指甲水葱般长,瞧见三公子,顿时打起精神,“公子来了,夫人正在屋里念经呐。” 苏涅辰点头,问:“用早饭没?” 念绮一边挑帘子一边回:“还没,夫人喜欢等天亮了与二小姐一起吃。” 她离家太久,早就不熟悉母亲的习惯,没搭话,绕过松梅竹花罩,瞧见对方正在佛龛前翻经书,索性停到座屏边,默默等苏夫人念完,乖得像只猫儿。 阳光透过花窗洒下,一点点落到眼皮上,她困得半垂着眼帘,半晌打个激灵,瞧见母亲已走过来,将风罩给自己披上,“天冷小心身体,刚回来就熬大半夜,让人操心。” 苏涅辰笑着拢拢衣襟,“母亲怎么忘了,孩儿可是在大漠荒原长大,这点辛劳算什么!” 苏夫人心疼地蹙眉,“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如今与我在一处,就要仔细身子。 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生下来就被扔到练兵场,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目光流连在对方的紫金外袍上,虽是华贵俊美,到底是男子衣裳,莫非涅辰要一辈子女扮男装。 不由得伤心。 苏涅辰唇角弯弯,伸手搂住夫人瘦削肩膀,她生得秀挺,身材修长,比父母与姐姐们都高出许多,也不知像了谁,如此得天独厚。 身影挡住屋外渐渐刺眼的阳光,柔声劝:“母亲别操心,孩儿这次多住段日子,就按着最娇贵的活法,好好养上几天。” 说罢笑起来,像只漂亮的凤凰,神采奕奕。 倒是个没心没肺之人。 “唉——”苏夫人叹气,忧愁总也没个完,“又在打马虎眼,当我不知道背地里那些事,你二姐早就愁眉苦脸来找我了,亏你想的来,用这个理由退亲,有没有用啊?” 苏涅辰正摸不着北,实在搞不懂十七公主性子,竟连残了的乾元也肯嫁,好奇地问:“母亲一直在京都,可听说过这位公主,到底什么样的人?” 满脸认真,惹得苏夫人还以为她临时改主意,想攀这门亲,“什么人!”兀自走到榻边,坐下道:“不就是皇帝最喜欢的女儿,太子亲妹妹,天下最美的女子,怎么——莫非我儿动了心?” “哪里的事,我都没见过公主,实话给母亲招了吧,孩儿的办法根本不管用,公主今夜让柳贵妃带话,说半点儿不介意,看来以前宫里传不同意婚事,也是假的。” 她无奈地靠在花屏边,发愁得很。 苏夫人也意外,公主竟连这种事也无妨,看来此次招驸马,在劫难逃。 两人一时顿住,相顾无言。 若是老将军仍在,凭着半生为楚月浴血奋战,私下里对皇帝讲明实情,大不了销官削爵,还有一线生机。 但此时涅辰年轻,家里也没有说得上话之人,如何能不愁。 半晌还是苏涅辰先开口,“母亲,要不——就先应允亲事,既然已经说了孩儿身上有伤,总可以搪塞几日,只要不圆房就成,如今边境不稳,早点回去便是。” “只怕你走不了!” 她摇摇头,极有信心,“那边都是苏家军,换谁也不好使,肯定还要孩儿去,咱们楚月的公主地位极高,历来休夫的也不少,日子一久,公主肯定后悔,便会放过我了。” 苏夫人无奈地苦笑,仔细寻思一番,也没别的办法,只得认命,“罢了,你一向机灵,婚后可要仔细,十七公主毕竟尊贵,所谓伴君如伴虎,出不得半点差错,据说这位公主性子冷,恐怕不好相处。” 原来是个冷美人啊!刚刚好——苏涅辰随即松口气,她最不喜欢冷冰冰之人。 只要不生出情分,便好脱身。 皇帝那边等得急,公主既然应允,旨意很快便到了苏家。 大婚订在冬至,最欣喜若狂的就属二小姐,本来她的婚事在前,如今为了给三弟与公主让出空闲,直接推到来年开春,但雪宁心里高兴,苏家这么多年埋头苦干,总算熬到一条青云路。 秋已过,冬来早,十七公主与苏少将军大婚之日,成为楚月寒冬里最隆重的盛会。 满街人群喧闹,爆竹响天,震得枝头落雪飘散,梅花下坠着红纱灯笼,青松上挂满红绸翩然,夕阳西下,一片火海似地燃烧,整个京分外妖娆。 宫中的霜雪公主身穿大红喜服,站在海兽纹铜镜前发了会儿呆,看自己一双眸子含情脉脉,神色恍惚。 好怕还是一场梦,可能她早就已经死了,这只是不甘心的魂魄做梦而已。 可是心口在跳,强劲有力,充满喜悦。 鸾凤金步摇在烛火下摇曳生辉,光影落在织金娟红大袖对襟衫上,荡得人眼微闭,公主红唇弯弯,瞧天边渐渐收起最后一抹霞光,情潮翻涌。 过会儿就该见了吧! 小田舍奴。 陪嫁侍女暖莺与寒艳禁不住对视一眼,晓得殿下今日欣喜。 大将军府,苏捏辰正坐在玫瑰椅上,让左右丫鬟好一顿折腾,洗漱穿衣,梳发施妆,她困得直打哈欠,半晌睁开眼,看铜镜中的自己和只红蜡烛般杵在那里,挑了挑眉。 “这个,各位姐姐们——”指尖挡住槿菟伸过来的手,对着翠玉粉盒无奈地笑了笑,“我又不是新娘子,画什么妆!脸像刚从面缸里爬出来一样,到时吓坏公主!该当何罪。” 三公子长了副好眉眼,一喜一怒,哪怕发火都不讨人嫌,几个丫鬟非但不怕,反而捂嘴乐。 槿蔻身为夫人的贴身丫鬟,身份自然比别人尊贵,笑道:“公子此言差矣,今日是新婚,都说人生大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怎么能不盛装打扮呐!和新郎新娘有什么关系。” 说罢丫鬟们一拥而上,苏涅辰左挡右拦,虽有一身好武艺,可也不能对女子们动手,最后只好乖乖就范。 她压住火,受折磨般收拾妥当,不成想烦心事才刚刚开始,带队入宫,迎亲拜礼,在整个京都的注视下完成大婚,一直闹腾到深夜,比在战前冲锋杀敌还累心。 还没完,还有喜宴。 少将军欲哭无泪。 饕餮美食,琼脂玉露,她也是味同嚼蜡,听着耳边的熙熙攘攘,只想快点结束,周围聚集的人却是越来越多,苏涅辰反正推不掉,索性放开。 来者不拒,一杯杯烈酒入喉,喝酒喝出清水的架势,兴头上还自斟自饮,吓得对面人不敢冒犯,郝自康趁乱夺下酒杯,扶她到廊下休息,“将军,悠着点啊,大喜的日子,怎么搞成那个——借酒消愁。” 他知道她酒量好,可也没这个喝法。 “不如此,便没完没了!”苏涅辰顺势靠在栏杆下,冬日冷风吹过,总算清醒一点,依旧满脸烦躁。 郝自康哈哈大笑,撩袍子坐边上,“驸马爷,娶了楚月最美的坤泽,又是高贵无双的十七公主,还有什么不如意,依我看,将军是心急如焚要回洞房,没时间搭理我们啦!” 苏涅辰闭上眼,懒得说话。 对方喝了酒,兴致颇高,接着侃侃而谈,“将军如今成为驸马,将来只能坐镇朝中,很难再回草原了吧,本想着回朝小憩,哪知竟没了并肩作战的机会。唉——不过也罢,你且放心,将士们我一定照顾好,还有——”竟沾沾自喜起来,借着酒劲,春风拂面,“总之,都照顾好。” 若是不了解之人,还以为他想越俎代庖,在这里忍不住美呢。 但苏涅辰深知对方秉性,明白字里行间有别的心思。 “省省吧——”她并不正面回应,坐直身子,修长身体挡住后面一半烛火,淡淡却压迫感十足,“我可还没卸甲归田的打算,不打仗!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何况国仇家恨未报,哪能安居一方。” 郝自康就等着这句话,高兴地蹦起来,“甚好,甚好,将军可要一言九鼎。” 激动的样子,惹得苏涅辰想笑,目光一落,“所以——你就少想有的没的,安分点。” 对面的郝副将哎呀呀直摆手,“不能,不能!” 可惜小麦色的脸上起了红晕,心里不听话,生出念想便藏不住,半晌看苏涅没离开,又不甘心地试探:“少将军,咱们一起出生入死,我这个人你了解,从来一根筋,就算有点想法,将军肯定也能摸透,其实没别的,就是,就是既然将军已成婚,那玲珑不如赐给我。” 8、花开花落(七) 屋内喧闹依旧,似乎没她这个新郎官也无所谓,苏涅辰用手揉揉眉心,早知郝自康看上玲珑,只是没想到提得如此直接。 其实打玲珑主意的又何止一人,自从这个小丫头来到自己身边,投来的全是虎视眈眈的目光。 她倒不想据为己有,但玲珑年纪太小,连十六都不到,还没放出去的打算。 玲珑本名欢儿,自报家门姓安,是苏涅辰几年前与番子打仗,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女孩,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从此便待在身边,因聪慧可人取名玲珑,外人看来像个小丫鬟,实则她当妹妹般。 这次本想带对方回来,但路途遥远,玲珑长在番外,言语也不通,才放在边城。 苏少将军觑眼看了下半醉的郝副将,凭心而论,若真要给玲珑寻个夫君,眼前人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可她还要问问本主的意思,再者玲珑没有属性,这一点郝自康也要想好。 “玲珑年纪不到,等几年吧。”苏涅辰笑嘻嘻,“说实话,我也觉得你们两个不错,但属性这事你要斟酌,玲珑是我身边之人,绝不做小。” 郝自康立即乐开花,还有点儿不敢相信,连忙应承,“将军放心,在下——都想好了。” 苏涅辰点头,已经能瞧见二姐在门口来回张望,肯定在找自己。 花烛夜啊,她还得硬着头皮上。 苏府后花园有座幽静小院,名为凤栖阁,当初取名的时候没想到一语成鉴,如今真迎来楚月最美丽的凤凰。 心情复杂地走在回廊上,两边树木凋零,但凤尾森森,月光打在她修长婚服,如翻飞红浪,让身后跟着的丫鬟竹瑶与绫清看呆,三公子绝顶俊美,怪不得能成为驸马爷。 哪知本人愁得很,正盘算如何挨过今夜,装作醉酒是不是可以蒙混过关。 她故意晃着来到门口,暖莺与寒艳早就等候多时,四个丫头也不进去,羞赧地推开门,吱呀一声,惹得少将军打冷颤。 有种孤身入敌营的感觉,满屋红烛落入眼帘,连眸子都热起来,前方的翠竹落樱花屏也被燃成团火,目光透过轻纱帷幔,瞧见榻边坐着个人。 春燕衔枝香炉里气息缭绕,绮丽奢靡。 红盖头一丝不动,婀娜袅袅,静若处子。 她倒吸口冷气,没有半点新婚喜悦,只想着万一露馅,苏家会遭大灾。 八角案桌上摆好合卺酒,旁边的细长金称雕着龙凤呈祥,苏涅辰缓步走来,犹豫着拿起金称,发现手腕有点抖。 历来弯弓射箭的手,居然连拎个掀盖头的棍子都费劲。 十七公主躲在红绸下,听见门响,又看见状元服下的黑色六合靴,知道对方来了,心口砰砰跳,屏气凝神半天,却等不来任何动静。 靴子静静地立在眼底,人还在,发什么愣啊,霜雪忍不住抱怨,她可在屋里饿了半天,饥肠辘辘,人家吃饱喝足,还在这里当柱子。 微微叹息,红绸荡漾,提醒对方快揭盖头。 冷不防听到噗通一声,那双靴子歪了歪,红色衣襟带起风,差点吹掉她的盖头,霜雪着急,索性自己掀开,看见对方整个倒在榻边。 半边脸颊通红,居然——醉得不省人事。 冬日降临,地上冷得很,她怕她做下病,连忙来扶,袖口盈香,随着呼吸一下子散到鼻尖,苏涅辰忍不住眯起眼,偷偷瞄对方。 楚月最得宠的公主啊,她早好奇是个什么人。 如云发髻上金钿闪闪,步摇水波粼粼,就像塞外的荒漠绿洲,眉是远山黛,眸若月下湖,冷清里又全是霞光万道,粉面桃花,红唇凝媚,瞧一眼便出不来,吓得赶紧收回目光。 所谓艳光不可逼视。 似曾相识,又记不太清楚。 总之,她今夜千万不能瞧她。 但自己躺在地上,公主一个娇滴滴的坤泽再使劲也拉不起来,故意挪了挪,装作半醉半醒靠在对方手臂,慢悠悠往榻边走,约摸快到了,顺势倒在上面。 闭上眼,稀里糊涂睡一晚,应该也无妨。 乌黑长发以金玉冠束起,睫毛羽翼般落在脸颊,肤白却不是毫无血色,一副绝美样子落到公主眼里,只是还戴着玄铁面具,与这张娇艳的脸实在不配。 何况——睡得也不舒服啊。 霜雪笑笑,并也不介意对方喝醉,伸手想替她揭掉,指尖触了下,顷刻传来刺骨寒凉,又缩回来。 想起朝中传言,苏少将军在大战中刺伤脸颊,所以才佩戴玄铁面具,真真假假,她也分不清。 若是如此,将军岂不尴尬。 公主心疼地笑了下,给对方盖上锦被,起身倒茶喝。 白茶汤汁清澈见底,香气回旋在唇齿之间,带来片刻宁静。 窗外万籁俱寂,余光流连在纱幔内,瞧对方睡得正熟,忍不住失望,只要与这个小田舍奴一起,总有预料不到之事发生,谁家花烛夜是醉过去的呢! 霜雪揉揉太阳穴,夜深了,打个哈欠。 迷迷糊糊又觉得心口一阵燥热,慢慢地蔓延到四肢,她抿了口茶,却是越喝越渴。 屋子里香气浓郁,侵入肺腑,心口猛地跳起来,感到脖颈后的腺体撕裂般疼,禁不住轻叫一声,惊到了帷幔内的苏涅辰。 她是驰骋疆场的少将军,反应极快,“殿下——”瞬间来到身边,扶住公主,“哪里不舒服?” 手很凉,触到套着薄纱的臂弯,霜雪忍不住打个寒颤,抬起头,迎上一双关切眸子,唇角一勾,“将军,你舍得起来了?” 苏涅辰顿了顿,看对方神色揶揄,莫非自己中计。 十七公主还真难以捉摸。 “臣,今晚喝得太多。”她松了手,腼腆又知礼,“外面太热闹,盛情难却。” 眸子低垂,身子也微弯,红衣若火,掩住了大将军素日的桀骜不驯,像只被驯服的小豹子。 只是语气太恭敬,惹得霜雪蹙眉,也生出几分不悦,“驸马身为楚月的大将军,想必酒量不错,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有心事吧?” 她用手撑住头,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春燕衔香炉上,一缕青烟,吞云吐雾,忽地腺体又开始发热,腾地咬紧嘴唇。 那香炉里的百花氛添了东西。 面颊兀自红透,故意侧过脸,缓和下语气,“将军既然醉了,也没必要站在这里,我又没事。” 烛火落下光,雕出她侧面曲线玲珑的影子,像皮影戏里映出的人物,绣牡丹领口松了松,露出白瓷肌肤,颈部以下春色无边,苏涅辰稍一抬眼就能看见,心里莫名乱,强迫自己压下眸子。 今夜确实喝太多。 长在大漠若许年,异族女子美丽的可不少,单就玲珑也称得上倾国倾城,日日守在身边,她也没动过一点心思,苏少将军对自己极有信心。 对面是楚月最娇贵的公主,而她所有的荣耀只是表面风光,若世人知道被尊称的大将军居然是个女子,即便身为绝顶乾元也会被众人摒弃。 只盼着快点结束这场闹剧,回到草原。 既然下定决心,表现得越冷淡越好,苏涅辰并不搭话,转身往榻边走,一副恨不得倒头就睡的模样。 “驸马——”脚刚触到架子床边,听对方轻柔地问:“驸马今夜是准备穿着外衣,睡吗?” 她低头扫了眼自己严丝密合的婚服,有些犹豫,冷不防一双莹润手臂从身后环绕,不偏不倚正碰上腰间的螭璃纹玉带,惹得苏涅辰打个寒颤。 耳听八方的少将军,竟没发现公主已来到身后。 或许是从未对她设防,也许是由于一股奇妙香气,浓郁茉莉花味,兀自满天盖地,并不是熏炉里的百花氛,意识到这是腺体的气息。 坤泽信引。 悠悠然然,撩人心弦,苏涅辰屏住呼吸,习惯性地握住对方手腕,转过身,顺势将身后人抱起,放入榻中,动作干净又利索。 再看公主神色,早不是方才的冷静自持,双臂紧紧地环住自己脖颈,眼波流转。 “驸马,怎么不好好看看我啊!” 尾音娇媚,呼吸凌乱,苏涅辰不敢接话,故意错过目光,盯着玉枕上的并蒂花,小心问:“殿下,可是到了雨露期?” “到了又如何!”对方明显不高兴,执着地:“驸马,你——好好瞧我一下不行吗?难道霜雪丑得很,到这会儿都讨不来驸马怜惜!” 苏涅辰深吸口气,都传十七公主性子冷,高傲清幽,但此时此刻哪有半点影子,与怀里人相差十万八千里。 可见任何人到了雨露期都会丧失本性,身为乾元与坤泽,虽然拥有比普通人更多的能力,却也受限于此。 “殿下,臣去拿凝息汤,很快回来。” 她不免心疼。 支起身,还没坐稳,又被对方一臂拽回去,迎上公主眼波翻涌,樱唇若血娇滴滴,“驸马,洞房花烛夜,我还要用凝息汤度过雨露期,你觉得——正常吗?” “臣——” 苏涅辰无言以对。 “难道驸马不愿意帮帮我?”瞧楚月的大将军满脸局促,霜雪忍不住戏谑:“莫非你不是顶天立地的乾元君?” 莞尔一笑,媚态横生。 她是乾元,天下绝有,但若一时兴起标记公主,以后对方可再没法嫁人。 苏涅辰垂下眸子,语气带上几分庄严,“殿下正在雨露期,臣不想趁人之危,说起来臣与公主之前素未谋面,一纸诏书就结为百年之好,苏家虽感恩戴德,但臣从心里——还是怕委屈公主,臣毕竟有伤。” 还在说有伤,离得这么近也没认出自己,竟然讲素未谋面!果然这个小田舍奴一门心思想悔婚,霜雪怒火中烧,胸口又被雨露期激得难耐,索性松开手,赌气地哼了声。 “驸马此话当真?” “自然是,臣只愿公主终生幸福,绝无亵渎之意。” “好啊,既然驸马心意已决,那就去取吧。”翻个身,艳红的婚服裸了双肩,微微颤抖。 生气了,可能还有一丝伤心,苏涅辰感受得到,但她猜不明白,也不敢想公主会心悦自己,那可是天上的月亮啊。 肯定被雨露期影响。 “殿下先忍住,臣去去就来。” 匆忙站起身,步子还来不及迈出去,耳边又响起轻声细语:“少将军,众人都说你武艺天下第一,耳聪目明,纵使百步之外也能觉察出敌人动静,是真是假?” 茉莉花的信引愈发浓郁,牵得人完全动弹不得,“这个,略有夸张,但——臣应该还可以。” “那,为何霜雪手无缚鸡之力,却能一下子就拉住将军?” 空气静默,烛火乱心。 “而且,还是两次。” 柔软的头靠过来,触上她青丝掩盖下的腺体。 苏涅辰,竟浑然不知。 9、花落花开(八) 一只小虫嗡嗡飞进灯里,啪啦炸个响,飞蛾扑火,瞬间便没了影子。 那一声脆响仿佛炸到苏涅辰心上,让她兀自慌神。 信引的气息浓郁,随着呼吸进入肺腑,脖颈腺体已蠢蠢欲动,焦灼难耐。 不能坐以待毙,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公主,臣方才没留神。” “是吗!”将下巴搁在她颈窝,娇嗔地问:“那将军——怎么现在还不走?” 柔弱无骨,紧紧靠在背弯,苏涅辰只好再次转过来,瞧眼前人猫咪似地温顺,虽是被雨露期控住,却也十分可爱。 她不自觉压低声音,哄孩子般,“公主,你拽得臣那么用力,臣若是走了,岂不弄疼殿下。” 话音未落,忽地伸出指尖,点上对方肩头,霜雪随即哎呦了声,顺势倒下,睁着水光粼粼大眼睛,“将军,你,使诈啊!” 苏涅辰微微一笑,“殿下太淘气,臣只能出此下策,等公主安静下来,臣才能去拿凝息汤。” 霜雪红了脸,想这世上还有没有人说过自己淘气,母后吧,但记忆太遥远,已模糊不清,还有就是眼前人,也这般讲过。 可她根本不记得她,淘气这两个字倒说得顺口,也不知对多少人讲过。 小女儿家性情上来,脸偏向一边,“你说谁淘气,我看是将军自己爱捣乱。” “我是啊,一直不安生。” 苏涅辰笑着应声,从小在练兵场长大,摸爬滚打,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捣乱算什么,谁不知苏家少公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公主放心,一会儿就能动。”她起身,将锦被给对方盖好,宽慰道:“臣明白公主担忧,我自己去取,不会闹出动静。” “你最好说到做到,别让任何人发现!” 花烛夜啊!即使是身边最亲昵的暖莺瞧见,她都脸红。 苏涅辰走出门,好在提前安排,吩咐丫鬟带走听房之人,整个院落安静无比,唯有风吹起半凋落的树枝,张牙舞爪。 纵身一跃,飞檐走壁,很快来到苏府小厨,先从窗户往里看,确定无人,才轻轻推开门,找到壁厨里的凝息汤,家里除自己外都是坤泽,一点不费劲。 她将琉璃蓝瓷瓶放入袖口,几步又来到屋外,忽听身后有人说话,转身隐入廊下的蔷薇花架后,透过半黄叶子往外瞧,迎面走来两个小姑娘,一粉一蓝,应是厨房守夜的丫鬟。 粉色襦袄的女孩打个哈欠,“唉,今日是少公子的大喜之日,以后公主入了府,咱们可有的忙啦。” “公主不都带着自己随从嘛,发什么愁。”穿蓝衣袄的丫鬟漫不经心接话,推开厨房门,眸子立刻泛起光,“大晚上真饿,先找东西吃是正经。” “你个贪吃鬼,难怪叫婵儿——”那位伸手来捏脸,“看看如今都胖成什么样子啦,对了,适才去奉茶,瞧见夫人屋里坐着个女孩子眼生,长得可真好看啊,眉眼深,不太像咱们中原人,就是不知从哪里来。” 婵儿兴冲冲往里走,随口回:“听夫人唤她做玲珑,好像家在塞外,说是跟着三公子。” 门吱呀一声关上,苏涅辰直起身,刚才两个人讲玲珑,这丫头性子烈,当初离开时就闹着要跟上,真有可能自己偷偷跑来。 玲珑人生地不熟,她不放心,但公主还在房里等,大婚之夜不能太过分。 苏涅辰脚下生风,一会儿又回到屋内,转身瞧霜雪已从床上坐起来,正用香箸拨弄春燕衔枝炉里的灰。 “这香气熏得人难受,该让人倒掉。” 她纤细的手指翻飞,雾水般眸子低垂,眼底满是不耐烦,费尽心机燃了白夫人给的香,哪知只对坤泽腺体有用,人家苏少将军稳如泰山,倒弄得自己难堪。 也不知吸进去多少,凝息汤管不管用。 脖子后滚烫,空气里全是茉莉花香,抬眼望对面人,心里又忍不住委屈,赌气坐回床边。 苏涅辰只当她被雨露期折磨,连忙将药倒入金牡丹碗中,“殿下别急,吃完药就舒服了,苏家的凝息汤应该不比宫里差。”见公主扭着脸不说话,便勾头来瞧,“不苦的——” “不苦你先尝啊!明明就难喝。” 她真地抿了口,确实不如乾元的好喝,但没想到十七公主吃个药会闹脾气,和小孩子般。 “公主,你先把药喝了,臣再给你个好东西。” 语气太温柔,惹得霜雪挑眼看,信引妖娆,鼻尖还飘来一丝雪松木香气,带着旷野独有的凛冽,让公主身心摇曳。 “驸马,真有好东西?”身子靠过来,眼神娇媚,“那你——喂我啊。” 苏涅辰犹豫一下,点点头。 伸手环过她的腰,将汤药送到嘴边,公主的身材修长,可和她比起来就娇小许多,软绵绵依偎在肩头,猫儿般嘬着药。 又觉得十分惹人怜爱了。 如果不是这般尴尬的见面,也许两人会不太一样吧。 她突然开始想入非非,深吸口气,“公主不如快点喝,一下就结束。” 汤再苦,也不如霜雪心里苦,为何对方总隔着十万八千里,目光落到少将军腰间玉带上,想到女扮男装这档子事,茅塞顿开。 她在她肩头,实在顺手得很,指尖一拽,便卸了束发红绸,乌金冠仍在,黑发却散了半边,拂过剑眉,打在睫毛上,显出女儿家模样。 怀中腾然躲进只猫儿,娇声软语,“驸马既然与霜雪一起,从此以后便无需男装,我偏恨这身衣服,毁了你我一世姻缘。” 苏涅辰满脸震惊,并不明白公主意思,但对方竟然识破她是女儿身,实在不可思议。 手立刻松开,眼底疑惑转瞬闪过,到底是面对大战临危不惧的少将军,片刻就恢复冷静,笑道:“殿下怎么没喝酒就醉了,看来雨露期还会让人迷糊,不如早点休息。” 轮到霜雪愣住,对方在生气,想来女扮男装又娶公主可是大罪,万一穿传出去被灭门都有可能。 倒是自己养尊处优,做事太唐突。 凝息汤的药效袭来,她昏昏欲睡,刚好避过这个话题,单手依在架子床边,“驸马说得对,我——是该睡。” 烛火快燃尽,灯逐渐暗淡下来,半晌也没听到对方搭话,公主只好又怯怯地问:“驸马,能陪我一起吗?” “嗯。”苏涅辰方才应了声。 三更已过,屋内升起一层寒意,月光落到大理石雕花的地板,青白色仿若起雾。 宽大的月洞架子床上,红色鸳鸯锦被翻浪,并蒂花玉枕上躺着分被而睡的两人。 霜雪喝了凝息汤,沉沉睡去,只留下苏涅辰辗转反侧。 第一夜已经如此难熬,今后的日子朝夕相处,只会更难过。 必须想办法脱身。 恰好玲珑来了,与对方串个词,就说边疆军心不稳,需自己坐镇,应该不难。 又寻思实在不该答应公主一起睡,坤泽信引虽淡了许多,但依旧清晰可闻,浓郁的茉莉花香褪去,还留有一丝雪莲花清香,太好闻,总觉得十分熟悉。 她毕竟是一个成熟分化的乾元,定力再好,也忍得难受。 “涅辰,涅辰——”旁边人还在梦呓,时不时就能贴到身上,目光顺势落下,月色中公主依旧像朵娇艳的花儿,喃喃自语,“涅辰——” 感觉很奇妙,听她默念自己名字,心里忽地暖流涌过。 温香软玉,环绕身边,与大漠草远的荒凉相差甚远,瞧十七公主婴儿般睡去,唇角轻弯。 在边疆碾碎牙骨,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这一张张安稳熟睡的容颜,说什么和亲!只要她还活着,就不允许有这种事发生,眼睁睁看好端端的女子远离家乡,为一个可笑的理由,被当做物品送到荒蛮之地,不知生死。 “涅辰——”公主的头歪过来,她才意识到对方发髻上的花簪还在,伸手摘掉,青丝如瀑,在暗夜里美得惊心动魄。 “涅辰——” 还在叫,好像在念着一个远古的神秘咒语。 “嗯。”她玩笑般答应,“臣名字有这么顺口,喊个不停。” 一伸手,将块蜜糖放入对方嘴中,看她舔了几口咽下,低声道:“现在不苦了吧,臣说过有好东西。” 世人盛传楚月最清高矜贵的十七公主,在自己身边像只撒娇温软的小猫。 柔糯可欺。 10、花开花落(九) 霜雪这一觉睡得沉,日上三竿才睁眼,翻身瞧帷幔里只有自己,迷迷糊糊想昨晚苏涅辰就在身边,也不知跑到哪里去。 她叹气,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窝火的花烛夜! 忽觉唇上甜丝丝,吃了蜜糖般,还伴着浓郁奶香,从没尝过的味道。 莫非苏家的凝息汤里加了酥茶,喝着苦,后味倒甜,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宫里早该学学。 她自从分化后,一年总也要喝几回,次次仿若受刑,痛苦不已,索性下狠心将自己锁起来,死活不碰。 哪怕听见凝息汤三个字,都忍不住反胃。 谁知新婚之夜又喝了碗,越想越委屈,气不打一处来。 暖莺与寒艳端水来伺候,笑吟吟揭开帷幔,“殿下可醒了,日头升得老高,一会儿用完早饭还要去给苏夫人请安。” 她在宫里是娇宠的公主,在苏家可是刚过门媳妇,哪有新婚第一天就睡到午饭的道理,急急埋怨,“怎么也不叫我,这么晚去请安,太失礼。” 两个侍女相视一笑,寒艳送来温热的手巾,回道:“奴们可没那个胆量,早上驸马出门时就吩咐不让打扰公主休息,还说苏家没那么多规矩,夫人也不等着请安。” “真是一对实心眼子,人家不过客气。”擦擦脸,匆忙下了床,“越是宫里的人越要讲究,传出去显得咱们轻狂,马虎不得。” 拎起衣裙,坐到铜镜前又试探地问:“驸马说去何处吗?几时回来。” 暖莺摇头,一边给她梳起发髻,“走得急,没空问。” 她哦了声,不再接话,所有的烦心都发在手中的胭脂盒上。 侍女里数寒艳最机警,瞧出公主不悦,缓缓道:“奴看今早驸马爷神清气爽,心情极好,若不是有要紧的事,肯定不会出门。” 说得好听,纵然天塌下来也不该新婚一大早不见影,外人看笑话还是其次,主要心里别扭。 可她总不能在侍女面前委屈,苏家上下还没见过,初次就失礼数,一辈子都要顶着娇纵的名号。 其实高高在上的十七公主,何曾在乎过别人想法,任性得连命都可以拿来抵抗旨意之人,如今倒谨小慎微了。 既然已经迟到,总要仔细梳妆一番,飞仙髻上步摇璀璨,额头点红,流苏荡漾,挑了件柳绿打边的鹅黄袄裙,娇贵却不张扬,另让寒艳捧上宫里带来的夜明珠,孝敬夫人。 她没时间等自己挨千刀的夫君,赶在午饭前来到苏夫人屋内,挑帘子进去,瞧见两位气质华贵的女子坐在玫瑰椅上,见到她立刻起身,恭敬地施礼。 “殿下。” 霜雪大婚前就了解过苏家人,不肖说肯定是大姐雪盼与二姐雪宁,唇角旋出个笑,“姐姐们不必多礼,如今都是自家人,我可受不住。” 这般知礼又温柔,与传闻中判若两人,苏家两位小姐不紧愣了下,还是雪宁性子活泼,壮着胆子来拉对方的手,“殿下说笑,能和公主成为家人是我们的福气,哪里有受不住得呢。” 霜雪依旧柔声细语,“姐姐也说一家人,那我以后就是小妹,真要行大礼,该妹妹来。” 说罢要跪,吓得大小姐也来扶,她们正在这里客气,花屏内忽地有人清嗓,一听就是夫人,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母亲,公主——哦不,弟妹来给母亲请安了。”二小姐当仁不让,快走几步搭上夫人手臂,笑道:“母亲好福气,三弟娶了天下最精贵的女子,还如此懂事。” 听到夸奖,霜雪脸直发臊,屋外的金光可都涂上窗台,全怪那个小田舍奴,若不是昨夜喝了凝息汤,怎会赖床。 “母亲,孩儿不孝,晚上贪酒,今天才来迟。” “不迟,不迟——”苏夫人满脸带笑,十七公主能来请安她都意外,哪里会迟!谁不知道对面是个管不住之人,前皇后死得早,皇帝将所有宠爱都留给小公主,楚月人尽皆知。 若不是突厥苦苦相逼,陛下才不会忍心最爱的女儿和亲,现在赐婚苏家也是由于涅辰打了胜仗,留公主在京都。 她自然懂分寸,不会以家婆自居,准备把对方供起来,不出叉子就成。 “公主快坐,咱们过会儿用饭。”苏夫人小心翼翼地:“若是公主饿,现在吃也成。” 一口一个公主,叫得霜雪无奈。 还和在宫里一样。 索性给寒艳使眼色,小丫头聪明,将佛台前的蒲团拿过来,两人噗通一声跪下。 “母亲,霜雪既然已经嫁给涅辰,如今便没有十七公主,只有苏家媳妇,母亲若不答应,就是还不满意儿媳,我今日就向父皇禀明,让陛下给苏家另娶一个配得上的大家闺秀。”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公主殿下要回到宫中,在皇帝跟前嘤嘤委屈,苏家满门都得遭殃,就算是玩笑也吓人。 “我儿快起。”夫人亲自来扶,“平白无故跪什么,苏家没这个规矩,不信你问她们,一个个都不跪。” 两位小姐有眼力架,连忙附和,“说的正是呐,我们家上跪神明与天子,下跪祖宗,别的都不跪。” 逗得霜雪抿唇笑,吩咐侍女奉上夜明珠,总算气氛缓和下来,大家一道往饭厅去。 绕过凋零的荷池,单面廊下花落一半,朵朵推着碧波荡悠悠,冬日也有种萧瑟之美,景致真不比皇宫逊色,很快来到座琥珀琉璃石舫,里面早就摆好酒菜。 夫人坐下问:“少公子人呐,一大早不见人影!” 两边侍女不敢接话。 苏夫人叹气,涅辰从小跟夫君长大,别看在外面叱咤风云,家中礼仪一窍不通,哪有新婚第二日就把新娘子撂下的规矩。 对方可是十七公主。 “公主莫怪,涅辰这孩子一直长在府外,不怕说出来让人笑话,她什么规矩都不懂,以后还要公主多提点。” 霜雪温顺地回:“娘,叫我霜雪或是雪儿吧,涅辰的事就是我的事,娘尽管放心。” 石舫外忽地起了动静,人未到,声已闻,“我来迟了。”众人望去,帘子一挑,苏涅辰快步走来,拱手先施礼,“早上有事出去,母亲莫怪。” “我有什么可气,你该问问身边人。” 苏夫人蹙眉,埋怨里又有宠爱,对宝贝女儿使眼色。 她方才扭头瞧霜雪,对方垂眸不搭理,显然生气。 苏涅辰挨着坐下,轻声附耳,“公主,臣错了,以后再不敢。” 满脸认真,不像敷衍之人,霜雪的气兀自散了一半,问:“谁是你的殿下,难不成这屋里还有公主?” 苏少将军忖住,瞧对方正一瞬不瞬地望过来,心口跳了跳,“夫人,那我以后不敢了。” 倒是反应快,嘴甜,霜雪唇角轻牵。 她夹块糖醋小排放到对方碗中,两人目光碰触,不自觉相视一笑。 经过昨夜那番闹腾,彼此之间生出几分默契,让周围的人看着艳羡。 雪宁是个开心果,见状也将小盏燕窝推了推,“哎呀,大姐,咱们是没人疼的啦。” “我疼你啊。”雪盼用帕子擦擦嘴,笑道:“别难过,姐姐这碗燕窝都给你。” 霜雪脸一红,众人笑起来。 不远处的竹帘砰地响了下,转眼又走进来个红衣女孩,黑发打成几根辫子,从头顶一顺而下,坠着一个个看不出形态的金钿,像花又似叶子,乌黑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大到能占据半张脸,嘴唇略厚,微微翘起,自带一股娇憨感。 手中端着盘炙羊肉,热气腾腾熏得她闭起眼,来到桌前拜拜,“夫人,少公子,各位小姐,新烤的羊肉好了,天冷最暖胃。” 不太流利的中原话。 苏涅辰一惊,顺声抬头看,玲珑这丫头怎么又跑回来,自己大早上忙半天,不就是为安排对方回边境。 明明已吩咐人送到边城。 “夫人先尝尝。”玲珑面不改色,顺从地来到苏夫人身边,“中间那里最鲜嫩。” 雪宁好奇得嘴里藏不住话,“哎呦,咱们家何时有如此标志的女孩,看模样不像中原人。” 苏夫人不明就里,以为小姑娘是涅辰在外的侍从,慢条斯理地:“咱们家大着呢,她是你三弟的贴身丫鬟。” “奴名叫玲珑,少公子起的。” 小丫头弯腰施礼,娇娇俏俏。 霜雪的目光也落下,宫里美人多如星辰,这般气质独特的女孩却少见,若论容貌还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得活泼洒脱,又自带股异域风情,一眼难忘。 “原来是你的丫头。”她侧过脸问:“不知今年多大,一直跟着你吗?” 苏涅辰半晌没吭声,玲珑可算不上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淘气,低低嗯了声,“是——吧。” 11、花开花落(十) 苏涅辰垂下头,专心致志吃菜,玲珑也不多事,伺候苏夫人尝几口炙羊肉,乖乖退下。 霜雪觉出对方情绪不对,大早上出去,八成与这个小丫头有关。 她不意外,一个绝顶乾元又生得那样好,身边有女孩也正常,但气不顺,像吃进去一大串酸枣。 昨夜还以为人家是担心女扮男装被发现才保持距离,如今看来,只怕心里有人。 她心不在焉用完饭,与苏涅辰一起回到屋里,四目相对,别人是新婚燕尔,耳鬓厮磨,她们面对面,只剩尴尬。 主要是苏涅辰尴尬。 “殿下——”她顿了顿,为掩饰不自在起身倒茶,“你,渴不渴?” 战战兢兢,惹得门口两个小丫头捂嘴笑,何时见过雷厉风行的三公子这般模样,公主毕竟是公主啊! 霜雪坐在葡萄海兽镜子前理头发,金牡丹梳子翻飞,一齿一齿像流波似地,鼻子里哼一声,“才吃饱喝足,哪会口渴。” 态度不好,她从昨夜就一直惹她心烦,想来公主只想找个好人家托付终生,又有何错,才跟着自己一日就受不少委屈,苏涅辰自知理亏,还是端起热茶。 “殿下,哦不,夫人,这茶里加了我从西域带来的奶酥,与以往味道不同,你尝尝。” 霜雪不回头,从散着光晕的镜子里瞧对方,“西域来的——西域的东西自然都好了!” 话里有话,苏涅辰也不傻。 她把玫瑰椅往前拽了拽,问:“夫人是不是想知道玲珑的事?” “我算什么,哪配知道将军的事呐!”霜雪撂下金齿梳,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吃惊,是人都听得出在闹脾气,还是小孩子要糖吃的那种。 脸腾地红了,拿起手边胭脂盒,翻来翻去。 苏涅辰把梳子放回妆奁,勾头来看,“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的事都可以告诉夫人,只怕无聊,你不愿意听。” “你不说,怎知我不爱听。” 霜雪扭过头,正迎上对方一双桃花眼,怔了怔,离得如此近,瞧着越发情丝万缕,她想不出她驰骋沙场,红衣溅血的样子。 分明是柔情似水的多情种。 多情种,她更气了。 “恐怕是将军不想说,故意找借口。”又别过目光,继续摆弄那个遭罪的胭脂盒子。 苏涅辰笑笑,闹别扭的模样挺可爱,想说又要藏,偏让人来猜。 她就从来没这种时刻,直话直说,懒得拐弯。 “夫人,玲珑是几年前在塞外救回来,那会儿她小,无父无母,我就带在身边,别的也没什么。” “还是你的丫头啊。”她睁着双杏仁眼瞧过来,试探道:“看上去就乖巧,也聪明。” 苏涅辰摇头,“我可没收她做丫头,当做小妹妹吧。” 楚月身份等级森严,一旦成为奴就再也做不了良人,霜雪明白对方的意思。 “那以后也就是我的小妹妹了。” 她竟并不生气,神色明媚起来。 苏涅辰忖了忖,虽已成婚,但没想过与对方白头偕老,一直以为十七公主骄纵,可此时的一举一动,天真无邪就像个孩子,让人心里闹腾。 “夫人,你说这屋内还有没有公主?” 她抬眼望着她,不知为何要这般问,却又压不住想说。 才讲过就忘,“你说呐。” “有件事我不明白。”苏涅辰叹口气,“既然屋里没有公主,又哪里来的将军呐?” 霜雪哎呀一声,知道失言,刚才唤了好几次将军。 她不吭声,感到火辣辣目光落在葡萄海兽镜上,又一缕缕全映在自己脸颊,看就看,还非得透过镜子瞧,故意拿起一边绣棚,低下头。 娇羞的模样像副画,苏涅辰记不起在哪里瞧过,她说不出溢美之词,只能痴痴地望着,目不转睛。 霜雪胡乱戳了两针,不知身边人发什么呆,又怕看出自己绣得一塌糊涂,扔下棚子。 “你傻了!”瞥了一眼,火红的新郎服刺得她眼热,嗫喏着:“我——不善女红,但以后可以学。” 女红——苏涅辰压根没注意,哦了声,“夫人没必要学这个吧,那么多丫头都会,苏府的绣工不够还有宫里,再不济,江南绣坊肯定成。” “绣的了衣裙,绣的了荷包嘛,绣的了腰带!”她娇嗔地看一眼,苏涅辰扎了条金麒麟腰带,上面除了几个玉佩再无它物,心里总算舒服些,抿唇道:“先从荷包开始吧。” 苏少将军才反应过来,这是要给自己绣荷包,“夫人,我——” 她想坦白从宽,可苏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又把到嘴边的话压下去,“今早本想把玲珑送出城,没想到那个丫头又跑回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 突然又开始赔礼,霜雪嫣然一笑。 她将她绽满缠枝纹的衣领理了理,柔声细语,“夫君,从此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无论什么事,只要与我说清楚,为妻都能理解。” 一字一句,听得出真心,苏涅辰越发内疚。 “公主,臣其实配不上——” “诶!”霜雪撅起嘴,“又错了!” “天下那么多出色的乾元,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比楚月最年轻的护国将军还好吗?” 苏涅辰轻笑,“夫人不知,那都是场面上的漂亮话,我常年驻守边关,每次出征都生死未卜,两军对垒,战死也还罢了,若成为伤残,难道夫人要照顾我一辈子吗?” 一番话说得霜雪心揪,她不敢想象她会受伤,好似疼在自己身上,“别胡说,我夫君吉人天相,定可安安稳稳,长命百岁,就算——就算有那么一天,我也陪着你。” “公主——” “是夫人。” 苏涅辰无奈,垂下眼帘,她比她高出一头,那些潋滟波光便从眼底荡出来,更近了,凌冽信引扑面而来,惹得霜雪两颊绯红。 “怎么,又反悔啊,不愿意叫夫人!” 心慌慌,对方靠这么近,都不知要干什么。 “公主,你好好瞧瞧,臣哪里好?不值得殿下怜惜。” 这人估计从不照镜子,霜雪扭过头,眼尾却挑了挑,“我看都好。” “臣受了伤,殿下知道吧!” “知道,又如何?” 苏涅辰彻底呆住。 面对面亲耳听到,震撼仍旧不小。 她瞧她灵蛇髻上的金步摇,满眼光华。 屋外起了动静,绫清来到花屏外,施礼道:“公子,少夫人,大堂内有贵客,老夫人让过去。” 苏涅辰回过神,问:“来客是谁?” “尚书令家的公子上官梓辰,说来拜见公子。” 上官梓辰——她与此人从未打过交道,新婚第二日居然登门,转身问霜雪,“公主识得上官公子吗?” 认识倒认识,就是不好开口。 当年上官梓辰可求娶过自己,被她一口回绝。 霜雪清清嗓子,随手端茶喝,“知道一点,不熟。” “那就奇了,我与他也是素不相识。”苏涅辰抬腿往外走,冷不防衣角被人抓住,回头瞧见一双青葱玉手,朝她晃了晃。 “一个人去啊,少将军。” 她连忙过来扶,指尖相触,暖流激荡。 两人无语,各自的信引却已然脱了轨,一丝丝飘在空中。 公主实在不像传说中那般冷冰冰,少将军心神恍惚。 小田舍奴,竟还没想起自己,霜雪又气又想笑。 绕过九折长廊,行至垂花门外,远远看见成批侍女在大堂内外穿梭,一副招待贵客的架势。 尚书省乃六部之首,来者又是上官尚书唯一的儿子,自然到哪里都是簇拥一片。 霜雪禁不住蹙眉,最烦热闹场合。 苏涅辰一边乐,“夫人,其实也可以不去。” 她笑了笑,“偏要去,还要拉你一起。” 苏涅辰叹气,“夫人看出来了吧,其实我也不适应这种场合,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说什么好。” 一个枪林弹雨都不怕的人,倒怕和人说话。 “以后这样的场合少不了,你如今回朝又做了驸马,想攀附之人多如牛毛,慢慢来吧,少将军。” “夫人与我共勉。” 她们谈笑风生,二小姐雪宁早就站在廊下瞧见,寻思三弟就会装模作样,当时不情愿,如今看到美人,照样被收服。 以后苏家必会如日中天,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今日尚书省都能来人,还是上官公子,可惜二小姐未出阁,不能见外客,套不到近乎,丧气得很。 苏涅辰进屋的时候,上官梓辰正在与老夫人论茶,侃侃而谈,案几上摆的都是古玩珠宝,黄黄绿绿一大堆。 “人家可下了血本,少将军。”霜雪玩笑。 “是夫君,别叫错。” 12、花开花落(十一) 苏涅辰扶霜雪进屋,与上官公子施礼,对方年岁略长,先开口道:“前几日我奉命出京办差,错过迎接大将军凯旋,实在可惜。” 眉清目秀,言语温柔,一瞧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贵公子。 “侍郎客气,在下该去拜访才对。” 苏涅辰也知礼,收敛了在沙场上的桀骜不驯,霜雪忍不住抿唇一笑。 她的上将军,还挺百变。 目光若水,情丝万缕,明眼人都看得到。 上官梓辰顿了顿,十七公主当年拒绝求亲可半点没犹豫,冷若天山冰雪,他怀疑她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 心里禁不住闹腾。 他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乾元,又深居要职,家世更没得说。 不比对面人差啊! 如今苏涅辰立功而来,朝廷上下都围着转,就连大权在握的尚书令,自己的父亲大人也巴不得凑热闹。 他根本不想来。 一阵浓烈辛香腾地散在空中,瞬间冲淡屋内花香,乾元的强势气息扑面而来,让屋内的坤泽们顿时弯了腰。 上官梓辰的信引!名副其实在挑衅,霜雪心头冒火,从小到大,还没任何一个乾元敢在她跟前放肆。 对方仗着尚书省,简直无法无天。 她忍住腺体的灼热,向前几步,还未开口,鼻尖又弥漫起一阵雪松木香气,飘飘荡荡,清幽凛冽。 另一个乾元信引,忽地将刚才气味击散,若涨潮海水,汹涌却温柔,完全掩盖住那股辛辣气息。 有人扶住她的手臂,公主侧过脸,瞧见自己夫君正眉眼带笑看过来。 “夫人,喝茶啊。”苏涅辰顺手落在她的腰间,礼貌又亲昵,“上官郎中从苏杭带来的白茶,十分难得。” 那是对方的信引,如此强大,温柔地环绕四周,她的腺体渐渐舒展,余光瞧见身后的暖莺也缓过劲,偷偷用帕子擦汗。 再看对面的上官梓辰,早就脸色煞白。 “夫人,要不要往里面加点奶酥?”苏涅辰还在说茶,半边身子靠在官帽椅上,慵懒随意,“甜一点更好下口。”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霜雪呆呆地哦了声。 昨夜的涅辰太羞涩,让她几乎忘了她可是驰骋沙场的上将军,哪会在乎现在的小场面。 “弟弟何时爱吃甜了。”大小姐雪盼好奇,她如今怀有身孕,对信引的反应不敏感,朝同样由于年长没觉察出异样的老夫人道:“母亲快看,三弟才大婚性子就变啦。” “姐姐又说笑,我还是咽不下甜,但你弟妹喜欢啊。” 霜雪才回过神,顿时粉面通红,大庭广众之下,这人也没个顾忌。 苏涅辰放下茶杯,继续慢悠悠招呼客人,“在下从西域带回一些酥茶,不是好东西,过会儿给尚书令大人带回去尝一尝,侍郎可别嫌弃。” 信引之间的压迫明明白白,上官梓辰呼吸不稳,晓得对方还留有余地。 实力深不可测。 他客套几句,未免留下来难堪,提上酥茶便走。 涅辰与公主送出院门。 冬天也有花儿开得好,阳光下五颜六色美丽,两人闲来无事,开始逛园子。 苏家祖籍金陵,院落景致颇有江南风格,花园不施五彩,山石错落,走在半扇长廊上,透过枝枝蔓蔓绿植往外瞧,种着好些梅花,杜鹃,竹子与衰落的芭蕉。 霜雪最喜欢翠色,小女孩心性上来,乐滋滋地:“将军,你看这片竹子长得多美啊,翠生生荡在水面,一碧连天,柔波万顷。” 苏涅辰嗯了声,寻思这般成串的词自己可说不出来,若是讲一下兵法还可以,诗词曲赋她听着就头大。 “公主说得真好听,我就——嘴笨得很。” 她已经收了信引,周身气质柔软温暖,人畜无害。 与方才强势的模样判若云泥。 “好听什么,我又没夸你。”霜雪扭过头,挑眼望不远处的鸳鸯落霞馆,“不知道那里能看到满园景色吗?” 苏涅辰瞧对方兴致挺高,附和道:“殿下喜欢就去瞧,我也是才回家,许多地方都没去呢。” 又开始一口一个殿下了,她看她一时半会也难改。 两人往鸳鸯馆去,红木透花窗打开半边,霜雪坐在贵妃榻上,瞧五彩鸳鸯游来游去。 她默默出了神,苏涅辰也不吭声。 水波粼粼,微风一吹,凋零的树叶作响。 两人单独相处竟觉得别扭,倒不如人多时来得自然。 半晌静默,霜雪没话找话讲:“湖里的鸳鸯好多啊,不知有多少。” 苏涅辰笑,“具体不清楚,反正成双成对。” 俊鸳鸯,俏鸳鸯,鸳为雄,鸯为雌,形影不离同心绣,一番戏水到天涯1。 不远处有人唱曲,咿咿呀呀,霜雪眸子泛起光,“将军家里还养戏子,改日我也要听。” 皇宫大院规矩多,每次搭台献曲都不让她去。 苏涅辰越看对方越像个小丫头,到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十七公主娇俏可爱,压根没有清冷的影子。 “好,过几日就成。”她也站起来,挡住冬日依然焦躁的阳光,“我也没听过,母亲特别喜欢。” 霜雪噗嗤一乐,“我们少将军好可怜呐,家里也没转过,曲子也没听过,和个外人似地。” “可不就是个外人嘛,我这人无聊得很,只会舞枪弄棒,以后公主就晓得了。” 她无意间垂下眸子,语气淡淡带有一丝惋惜,可能连自己都没注意到,“不像刚才的上官公子,还能和母亲聊茶,想来学识一定渊博,说起话来头头是到。” 这是——有点羡慕的意思。 奇了,她倒看得起那人。 公主勾头来瞧,揶揄道:“将军莫不是昨夜没睡好,糊涂着呢,品个茶有什么了不起。” “殿下精于此道,当然觉得简单,臣是粗人,真到了战时,有口水喝便不错了。” 贵族在京都烹茶煮雪,边疆战士却在风餐露宿,世人都晓得番子凶暴,两国经常擦枪走火,楚月哪次不是输死拼杀,从没占过便宜。 霜雪呼吸一凛,心里揪着难受,“将军想学烹茶还不容易,我可以给你煮呀,上官梓辰那个人才不懂茶,心胸狭隘之人,茶也不会好喝。” “你怎知他心胸狭窄?”苏涅辰绕有兴致地问:“最多有些冲动,控住不住信引。” 对面人红唇一抿,轻蔑地哼了声,“控制不住?他分明记恨曾被本公主拒亲,今日才来示威,一点事便如此跋扈,实乃小人。” 说出来又噎住声,并没想让对方知道。 抬眼却迎上目光如水,苏涅辰笑得欢,“看来公主很讨厌他啊。 她忽地反应过来,人家原本就一清二楚,只不过等自己说。 “你——早就听过!哪个在嚼舌根,看我扒了他的皮!”急得跺脚,又像个娃娃了。 “公主别气,这么大的事,本驸马也该知道。”苏涅辰笑得收不住,“再说上官梓辰的信引气势汹汹,我又不是傻子。” 果然还是那个满肚子鬼主意的小田舍奴! 霜雪抹不开,转过头,想起昨夜信誓旦旦要给对方绣荷包,干脆就此作罢,目光落到那些成群结对的鸳鸯上,又琢磨起绣鸳鸯好不好,不好意思直接问,佯装拿起帕子扇虫子。 “将军喜欢鸳鸯?府上养了这么多。” “一般吧。”苏涅辰随手扔饵,乐得绕开话题,“鸳鸯也不是我养的,据说建园子的时候就有,之前好像是皇家院子,公主没听过——” 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她才记不得。 “鸳鸯织就欲双飞,以前的主人可能是一对夫妻。”霜雪痴痴地说:“想必十分恩爱。” “恩爱!”对方笑出声,“那可真不吉利。” “不吉利?” “不吉利啊,公主不知道吧,鸳鸯这种鸟,一旦鸯怀了身孕,鸳就不见了。我小的时候——”猛地顿住,清清嗓子:“小的时候喜欢到这里玩,久而久之便发现。” 皇宫里前后左右也找不出一只鸳鸯来,霜雪完全没听过,愣住半天。 对方瞧着可爱,将饵放在她手心,“我啊,喜欢大雁,别看模样没鸳鸯美,但一心一意又懂得守护同类,比许多人都强。” 塞外一定有许多大雁,除了日落与月生还有座飞雁城,据说景色空旷苍美,比中原另有番风情。 她心生向往。 想着有一天,能在漫天飞舞的莺莺燕燕里,或是黄沙古渡口,看漫天云卷,大雪封山,身边还是这个小田舍奴。 “将军真的喜欢大雁!” “嗯。” 那就给她绣大雁好了,心里偷着乐,还简单一些。 鸳鸯好多毛啊! 笑得娇俏,落到苏涅辰眸子里,让心如磐石的少将军慌得别过脸。 从小身经百战,从来心没乱过,如今才回来就经不住事,该去找太医瞧瞧。 都不知道太医院的门朝哪开。 其实她身体好得很,只是没见过这般讨人怜的坤泽罢了。 小戏子仍在唱曲,娇声婉转,“冤家啊,看这满园春色何时归,落雨花飞,蝶蝶莺莺,缠缠绵绵,无缘无故惹人爱2。” 13、花开花落(十二) 冬日的天气没个准,早上明媚如春,下午一股腮帮子作气吹了吹,云层打个卷,又开始下雨。 苏家的院子叮叮咚咚,乌青的瓦盛着水,连绵不绝,愈发像江南了。 霜雪站在廊下,吩咐暖莺去取茶具,丫头笑嘻嘻瞧屋里的驸马爷,“公主想喝茶还不容易,奴亲自去弄,还能让殿下沾手。” 她嘘了声,“没事,今日闲,杵在屋里和个桩子似地无趣,去吧。” 侍女会意,不大会儿端来飞银龟茶盒,并着白瓷长颈水注,黑釉盏,一个茶筅,全都仔细摆在牡丹花屏内。 苏涅辰看着有意思,喝个茶竟如此麻烦,她在外边都是热水泡一下就成。 霜雪先打开龟茶盒,闻了闻江南的白牡丹茶,像个教书先生。 “煎茶,煮茶,点茶,无非就这些东西,除了茶要好,重要的是器具与水,山水为上,江河为中,井水为次,讲究的是甘,清,轻。” 说罢用水注里的沸水暖盏,取一钱茶粉放入盏中,再注入一点沸水,用茶筅搅成膏状,接着将水倒入黑盏四分之三处,又开始回旋拂击,直到鲜白泡沫浮出茶面。 “这便好了。”公主递过来,“将军尝尝。” 苏涅辰长出口气,一套操作下来比练剑还费劲,连忙用双手接住,“千万别洒,金子也没这个贵重。” 霜雪忍不住笑,没见过如此夸张之人。 “你要喝得来,咱们天天弄,又不值什么。” “那我可跟着夫人享福了。” 她抿一口,绵软轻甜,与往日喝的简直天壤之别,难怪一帮文人墨客围着杯茶能坐大半天,确实有说不出的乐趣。 索性一口喝完,“公主不如多做几盏,一次喝个够。”瞧对面人眉眼微弯,问:“是不是太累,明天我来。” “累到不累,但哪有人一连好几盏地喝,人常说一杯为品,二杯为饮,三杯四倍饮牛马,将军要多少才够呐!” 她原在开她玩笑,苏涅辰也识逗。 “在下一介武夫,本来就做牛做马。” 驸马成畜生,那她这个公主成什么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霜雪不乐意地哼一声,“胡说!” “不是殿下自己讲的嘛。” “我能,你可不行!” 带点怒气的目光荡过来,金簪子落下影,那点儿气全被散了去,只剩娇娇俏俏,谁见了能不迷糊啊! 苏少将军也迷瞪了。 她只怕再待下去,双手拉不得弓,挥不起剑。 目光一碰,又兀自躲开。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零星雪花飘下来,霜雪单手撑住脸,一望无际地瞧出去,绿得绿,青得青,屋檐上的瓦片黑哇哇一片。 过不了多久,都会被铺天盖地的白茫茫淹没吧,想起年少时光也和这窗外的天气似地,母后仙逝,日子便昏暗阴沉,寒冷彻骨。 她与父皇并不亲近,尽管对方看起来十分慈爱。 自从那一夜看见父皇将母后踹到地上,母亲为此卧床半月有余,她就再也无法敬爱他了。 伴君如伴虎,霜雪在很小时便懂。 可她仍旧喜爱着冬天,大雪纷飞的季节,她遇见了她。 “将军欢喜什么样的天气?春日暖阳,秋高气爽,或是冬日飞雪。” 苏涅辰顺着目光往外瞧,不明白四季交替有什么不同,在她看来都差不多。 “冬日吧,草原荒凉,咱们与番子都要屯粮,边境安定不少。” 季节竟和战争有关,霜雪意外,她眼里都是些风花雪月,春天红花最适合做胭脂,夏天茉莉可以变花茶,秋天螃蟹最肥美,冬天藏雪,来年烹茶。 可没想过还会和性命攸关的战事相连。 “将军,那——其他的日子呐?”她怯生生地问:“都不太平吗!” 苏涅辰笑笑,“秋天最危险,草原丰收,番子兵强马壮,无事便来挑衅,春夏相对好些,臣也很钟意春天,楚月可以主动出击,烧掉番子储存的粮草,让他们欲哭无泪,再不敢轻举妄动。” 眸子燃起光,聚着星辰璀璨,楚月最年轻的护国将军,说起带兵打仗如数家珍,自信而张扬,让对面的公主心情荡漾。 相比之下,自己懂得太无用。 她痴痴地望过来,苏涅辰噎住,好端端说起打仗,血腥又枯燥,公主怎会爱听,面露尴尬,“殿下赎罪,臣就是很枯燥,并非有意讲这些。” “我爱听的——”唇角轻牵,“将军多说些。” 忽地瞧见廊下飞来一团火,定睛看原来是个红衣侍女,脚下生风地走进屋子。 玲珑绕过花屏,扭身一拜,“三公子,夫人想和你说话。” 苏涅辰回好,旁边的霜雪也起身,却见对方眼尾一挑,竟显出几分娇纵,“夫人,老夫人说只想和公子讲句贴己话。” 明摆着不让去,公主也不生气,取了把伞,嘱咐带上。 苏涅辰随对方走出屋,瓢泼大雨中顺着长廊走,刚过院门,来到鹅卵石铺出的□□,她撑开伞,招呼玲珑躲到下面。 “大雨滂沱,也不打伞。”掏出帕子,对方直接拿过来擦脸,噘嘴不言语。 小丫头被惯坏,明明是自己不听话跑回来,倒还使性子生气,她还没急呐。 “等雨停之后就要回去。”苏涅辰慢悠悠地:“真要舍不得离开,也可以多玩几日,想买的都能买,不用替我省钱。” “将军变着法把我送掉——嫌弃吗?”怒气冲冲地开口,“要这样,直接把我给了,不是更好!” 瞧瞧,话都说不清楚,她能不担心。 “那不叫送掉,是送回。”拉玲珑往边上靠,在一个水榭里合上伞,“你早点把信带给段将军,让他给陛下请奏,我才能早点回去。” “此话当真,我怎么不信呐。”腾地背过身,寻思那封信还不是为了搪塞人,如今娶到娇妻美眷,才舍不得回大漠草原。 她无论如何也不安心,冒那么大的风险来京都,还不是为了瞧一眼大将军的新娘,都说对方乃天下最美的坤泽君,还是个公主。 今日瞧见,确实名不虚传,心里更不舒服,从小到大少将军身边只有自己,如今从天而降个大美人,还是正妻,小丫头醋意大发。 孩子似的眉眼,稚气未脱,雾沉沉天气里也能瞧见涨红脸,玲珑生得极白,一看就不是纯正中原人,头顶辫子卷了几层,像年画上拿着糖葫芦的可爱娃娃。 苏涅辰卷起淋湿的衣袖,只觉得她太皮,“你在飞雁城里等着,不出三个月,我肯定到。” 语气认真,玲珑心尖动了动,转过身,用帕子替她擦长衫上的水渍,忐忑地:“将军,你——喜欢公主吗?” 苏涅辰怔住,全天下也就玲珑敢这般问,跟着自己长在边境,养成无所顾忌的性子,口无遮拦。 “人小鬼大——”她甩了甩手,又重新拿起伞,“快走吧,母亲等急了。” 玲珑却不动弹,杵在原地不吭声。 苏涅辰转身,“怎么?” “没怎么——”她抬起眸子,难得露出扭捏姿态,“就是,老夫人没想见将军,我胡说来着。” 苏涅辰禁不住蹙眉,“胆子也太大了!谁教你撒谎。” “奴再不敢!”她凑过来,鼻尖耸了耸,也有些可怜样,少将军从没朝自己发过火,真要气不顺,她也怕。 “将军别气,我现在去给夫人认错。” 忽地乖巧,苏捏辰无奈,伸手拍一下对方额头,“认错就不必了,但下不为例。” 瞧对方眼神柔和许多,玲珑娇媚一笑,“我好久都没和将军说过话,心里想得很,而且也担心,”悄悄踮起脚尖,附耳,“那个秘密,公主她——” 玲珑在身边多年,无论受多重的伤都是对方照顾,对涅辰的性别很清楚。 苏涅辰摇头,“安心,只要你不说,没人会晓得。” “奴当然不会乱讲!”她又急了,睁着双大眼睛发誓,“若是我说漏半点,将军就取走我的命。” 苏涅辰玩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快步回到凤栖阁,进屋半边衣服已湿透,霜雪取新衣服来,笑吟吟地问:“和母亲说话,这么快就回来?” 苏涅辰没吭声。 对方意味深长地叹口气,语气揶揄:“我看不是老夫人叫你,只怕身边人有话讲。” “你又知道了,什么也瞒不过公主。”苏少将军只得承认,“前后左右大概只有我最笨。” 十七公主笑弯腰,不再言语。 问多了不好,该说自然会说,她懂。 14、春意闹(一) 每年开春,楚月会举行狩猎,适逢边境大捷,皇帝下旨大办,但不必拘泥于形式,皆在与民同乐。 狩猎前日,兵部会派人整理猎场,在京都附近山林插满旗帜,晚些时候,各参与狩猎的诸将便要集合。 夕阳染上天,苏涅辰先喂饱清风影,才回屋准备行头,霜雪一边帮她穿翻领蓝袍衫一边埋怨,满脸不乐意。 “大冷的天不好好休息,打什么兽啊!那些兽儿也真遭殃,无缘无故被人射了去。” 秀气眉眼下是像孩子般噘起的嘴,她又觉得她十分可爱了。 “陛下高兴,想和臣子们热闹,开春讨个吉利。”她整好发冠,问:“公主不想去?” 霜雪素日里礼佛,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场合,从没参与过。 忽瞧对方一身琉璃蓝长袍,修长身影若竹秀挺,乌发光可鉴人,许是这些天在京都养着了,肤色愈发雪白,天下再没有两样。 这般容貌一定会大出风头,幸而有玄铁面具挡着。 “将军想不想让我去?”她故意问,语气酸溜溜,“我可不会狩猎,也帮不了你,指不定还添麻烦。” 苏涅辰笑出声,“殿下,我在边境骑马射箭还不够,到皇家猎场逞什么能,明日只求玩得开心,公主想太多。” 若说想的多也有点,但不算太多。 狩猎场自古乃贵族们另一个较量之地,暗地里藏火,皇帝年岁大了,不会亲自下场,只看谁能独占鳌头。 往年苏涅辰在边境,对此种小儿科的把戏不感兴趣,但公主心里有数。 她将束带给对方系好,揶揄道:“看来我们楚月的大将军是不准备与碌碌无为之辈抢头攻了,既是如此我就去,咱们逛逛。” “公主似乎也不想让我赢啊。”苏涅辰扭头,好整以暇地问:“新晋驸马在猎场上毫无作为,不知会不会有损殿下颜面?” “我的颜面有何重要,驸马的安稳才是头等大事,老话说满招损,谦受益,懂不懂!” 她在点拨她,言语里都是关切,苏涅辰心头一暖,大漠荒原征战数年,父亲不苟言笑,只会训斥自己,她都快忘了被人关怀的滋味,轻声说好。 侍从带好狩猎的野兽,早在门外等候多时,夜色降临,烛火燃起,霜雪在一片火光里看见个穿胡服短靴的驯兽师,眉目秀气又凌厉,手中还牵只金色猎豹。 她愣了愣,那不正是玲珑! 苏涅辰早就发现,几步来到近前,“干什么,休要胡闹。” 玲珑红唇一抿,“以前咱们不都一起打猎嘛,现在就不行了!”瞧苏涅辰面色严峻,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乞求,“将军答应吧,要么等这次狩猎之后,我——就回边境。” 走又不走,整整半个多月都没松口,这会儿才急,真是个贪玩的丫头。 苏涅辰抬眼问:“你可知我的脾气,话说出口就要做到。” 对方使劲点头,“将军也明白玲珑,绝不打那个——框子语。” 框子语,那叫诳语。 苏涅辰无奈摇头,余光落到不远处的霜雪身上,看她仍在与暖莺说话,并没看过来。 院子里的野兽不少,猎豹,白鹰,猞猁一个个活蹦乱跳,她看着闹腾,随即与公主告别,大批队伍消失在夜色中。 天刚蒙蒙亮,诸将到齐,先由兵部宣读狩田令,再下令骑手驱兽,狩猎正式开始。 一群野兽叫嚣着冲入密林,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皇帝坐在五彩锦帐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牡丹花茶,悠然自得。 “陛下,今儿天气真好。”柳贵妃紧了下孔雀裘衣,太阳的白光刺啦啦照着眼,娇滴滴地:“就是有些冷,陛下也要多穿点。” “贵妃是说朕老了。” 天子抿口茶,抬眼望去,无数青年才俊驰骋林中,身姿矫健,他可不是老了吗?不只老了,坐在这个位上也太久,如今天天靠补药活。 柳贵妃哎呦一声,柔软身体依过来,“陛下英明神武,和老字可不沾边。” “天下谁能不老——”他释然一笑,花白两鬓被风吹散,“老不见得是坏事啊!人老就可以倚老卖老,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名正言顺装糊涂,没那么多烦心事。” 皇帝话里有话,柳贵妃猜得到,朝堂上势力复杂,相互倾扎也不是一天两天,陛下一直费心平衡,自然劳累。 别家还好说,数尚书令最猖狂,无论大小事皆要插手,时常让皇帝发愁。 柳贵妃捡起颗蜜枣,放对方嘴里,晓得前朝政事不可过问,换着法儿变话题。 “陛下,你猜今日谁能射猎最多,咱们打个赌呗。” “好呀,难得贵妃有兴致。”皇帝半靠在软榻上,慢悠悠道:“贵妃先压,若是赢了,朕就把前几日东瀛国进贡的悬珠赏给你,若是输了,那朕可要好好想想,怎么罚你!” “臣妾才不会输,陛下可别后悔,谁不晓得苏少将军今日也来了,谁还能比他强,我就——”忽听身后有人轻笑,银铃般清脆,“贵妃娘娘,可别轻易下论断啊!” 扭头见十七公主来到近前,施礼坐下,“娘娘,要是我的话,才不会压苏少将军。” “哟,自己的驸马都信不过!”柳妃笑吟吟,拉对方往身边靠,显得十分亲昵,“陛下评评理,妾这次非压驸马爷不可。” “好,贵妃有主意,那朕就压尚书令之子上官梓辰。”皇帝侧目瞧自己心爱的女儿,“公主也选一个。” 霜雪说好,环视四周,发现兄长不在,想必也去了猎场,道:“那我就压太子殿下。” 三人做下赌局,考虑到狩猎时间长,霜雪无聊,陛下应允她带侍卫到林里转悠。 哪知没走几步就瞧见苏涅辰牵着清风影乱晃,后面绑了好多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毛绒绒可爱。 敷衍得如此明显,霜雪会心一笑。 “驸马这是胜券在握啊!赏开景了。”她翻身下马,苏涅辰伸手来接,“臣笨,比不过诸位将军,早早认输得好。” 跟随的侍卫有眼色,立刻保持距离,二人各自牵马往林里去。 山路崎岖,霜雪没练过武,走路不稳当,摇摇晃晃,苏涅辰便刻意放慢脚步,单臂轻轻扶上,“公主想去哪玩,我刚才转到后山,景色特别好,上面有座庙,香火挺旺,殿下想不想去瞧。” 她点头说好,“我这个人啊,逢庙必进。” “看来殿下想求的有很多?”苏涅辰开玩笑,“臣还以为尊贵如公主,没有烦心事。” 霜雪叹气,她的烦心事可不少,“将军以为皇家就事事如意,真要如此,我也不会差点和亲。” 两人之间还从未谈过此事,目光相触,霜雪脸红,“多谢将军,要不是苏家,我——” 苏涅辰愣了愣,心里生出一丝异样,当初她上书皇帝,那是为维护楚月国威,苏家荣耀,其实并未想过对方,一个素未谋面的坤泽公主。 若说谢,似乎太严重些。 “殿下,守护楚月与公主是微臣的职责,千万别提谢字,臣担待不起。” 职责——霜雪垂下眸子。 脸色不悦,苏涅辰不知自己哪句话不对。 气氛腾地降到冰点,她摸不着头脑,寻思伴君如伴虎,果不其然。 “殿下,臣抓了几只小兔子,不知有没有你喜欢的?”她死马当作活马医,胡乱说着,将马后白兔放下来,送到对方手里,“这只好看,浑身一点儿杂色都没有。” 兔子耳朵长长地耷拉,后边腿上绑着火红的缎带,底下绣个金麒麟,是苏家图腾。 看来准备用几只兔子交差。 她接过来,摸着茸茸兔毛,挑眼一瞧,“将军的侍从呐,还有那些豹子,白鹰,全不见了啊!” “放他们各自活动,我也自在。” “单凭这几只兔子,将军怕是要得老末。”她笑嘻嘻打趣,“如今又给我一只,算起来更少,要不再多抓几只山鸡凑数。” 苏涅辰扭头数了数,还剩五只杂毛兔,笑道:“山鸡不好,到时成为盘中餐,兔子讨人喜欢,没准就让后宫的嫔妃们养起来。” 日日刀光剑影的少将军,原来生了副慈悲心肠。 她还以为她至少要逮住一只梅花鹿才会作罢。 “将军心真好。” 公主轻声细语,苏涅辰心尖一化,又觉得自己该瞧太医了。 “公主谬赞,我啊——一介武夫,想的少,嘴也笨,不会讲话,是昨日公主才讲的,小兽儿有什么罪,要被人追来追去,能放生就放生吧。” 还说自己不善言辞,明明说出来暖人心,要人命。 不远处腾地响起一阵骚动,无数骏马奔腾而过,激起青草飞溅,贴身侍卫前来禀报,“公主,驸马,十公主的马脱了缰,现在御医正往那边去。” “十公主也来了!” 霜雪吃惊,余光瞧苏涅辰脸色,已是青白一片。 15、春意闹(二) 苏捏辰的脸色陡然而变,霜雪心里也没底。 她顺着侍卫的话问:“十公主身边没人?” 侍卫回:“臣不清楚,据说兵部掌固也在。” 十公主名为乐姚,乃已故杨妃的女儿,比霜雪大一岁,生来体弱,极少参加宫中盛会,早年与兵部掌固龚逸飞定亲,对方是御史台大夫之子,婚配原在霜雪之前,但御史台大夫的夫人不幸没了,孝期未过才推到明年。 未婚夫君龚逸飞在身边,竟还能出事。 霜雪蹙眉,“我们去看一下。” 三人骑上马,不大会儿来到片密林,冬雪刚化,里面还有沼泽,几十匹骏马绕在林边,显然路不好走。 领头的侍卫长向公主施礼,“殿下,十公主的马方才受惊,跑进林子,臣已让人去搜,也带了御医去,殿下放心。” “进去多久?”苏涅辰勒住马,天空上翻滚的云层压顶,很快会下雨,再不出来只怕麻烦,“我去瞧瞧。” 说罢策马前行,风似地消失在眼前。 霜雪拦不住,寻思这事本就不该发生,没好气地:“龚掌固呐,跑哪里去?” “回殿下,掌固说——有事,刚才还在。” 支支吾吾,一听就在胡说,“刚才,刚才是多久,不知到何处去鬼混。” 龚逸飞的品行她早有耳闻,面上温雅知礼,是个不错的乾元,但私底下经常流连烟花地,若不是父皇想要拉拢御史台,怎会把十公主嫁他。 反正皇家女儿生来就要送人,尤其是美貌的坤泽们。 霜雪性子傲,没乐姚那般逆来顺受,想起来就气。 耳边传来急促马蹄声,迎面几匹骏马跑来,正中有个身穿藤黄长袍的公子,俊眼飞眉,气质风流。 正是龚逸飞。 来人朝霜雪一拜,“殿下赎罪,臣这就去找十公主。” “掌固严重了,我哪有资格怪你,掌固的事都是大事,我姐姐算什么!” 龚逸飞不言语,陪着笑脸,十七公主乃太子亲妹妹,皇帝心尖宠,历来娇纵,如今又嫁给苏家,愈发不可一世,哪怕当面骂,他也得忍。 “公主息怒,在下是去采十公主最爱吃的果子,所以才耽误,现在就去!” 两腿一夹,进入密林。 霜雪抬眼看天空愈发黑压压,又开始揪心涅辰与姐姐的安危。 这个龚逸飞干脆陷到里面,别出来算了。 开春天气不稳,明媚阳光转瞬消散,陡然间一片云飘过,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豆大雨滴打在人身上,侍卫连忙将霜雪护到树下,派人快马加鞭去取雨具。 这雨下得人焦心,密林里的路愈发难走。 山路七拐八弯,苏涅辰骑着清风影,一下子来到树林深处,她在边境征战数年,对复杂地形十分有经验,山林看着虽小,进去就如迷宫,要寻到标志物才不会走丢。 她低头看地上的马蹄印,草地潮湿,印记明显,尤其是宫里养的马,蹄铁沉重,顺着走一阵,远远看到条小溪,马儿安定下来也会寻水源,十公主应该就在附近。 天空又下起雨,她没时间躲,纵马来到溪水边,正瞧见左边大树下有白影晃动,连忙来到近前,发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倒在树下,晕了过去。 穿着打扮十分简朴,满头只有一枚珍珠簪,不似皇家气派,但四周无人,应是十公主。 苏涅辰下马来扶,将披风裹到对方身上,又掏出一颗醒神丸,放入乐姚口中,休息片刻,对方才睁开眼。 她瞧着眼前俊美的少年郎,心里直犯迷糊,莫非自己摔死,天人来接。 苏涅辰笑笑,“公主,感觉好些吗?” 乐姚点头,依旧不敢啃声。 她又问能不能站起来,十公主才相信对方是个凡人。 缓缓神,直起身子,仔细瞧她锦袍缎带,半边玄铁面具遮脸,腾地意识到来者何人。 “苏,苏少将军——” “正是在下,公主受惊了。”温柔地掏出帕子,放到十公主手心,“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再休息一会儿,等雨停咱们就回去。” 乐姚面露羞涩,她身子弱,总给人添麻烦,不好意思地:“没什么不舒服,就是有点虚,既然还让将军来,耽误你狩猎,我实在——” 气息微弱,说话也断断续续,苏涅辰将披风紧了紧,安慰道:“公主不要多话,臣的猎物早就打好,没事。” 新晋驸马爷生得好,人又温柔,不像人家口中的鲁莽武将,不禁感叹十七妹真有福气。 苏涅辰将马鞍卸下,让公主坐在上面,自己待在一边等雨停。 记忆中似乎有过这般场景,只是她那会儿还小,雨照旧很大,暴雨如注,她与她在宫里的玄液池边斗嘴。 无意间打翻对方的霁色花瓶,想要赔钱,结果人家不愿意,非让自己做满一个月侍从才肯罢休。 她是趁父亲上朝偷偷到后面来玩,千万不能让家人知道。 只能乖乖就范。 哪知这位公主奇怪得很,动不动就哭,平日也不爱说话,她没办法,经常陪着对方看雨,看雪,看花,看水——无聊得很。 时光荏苒,苏涅辰忍不住轻牵唇角,俊美眸子泛起水光,那会儿的无奈之举,现在寻思起来却挺有趣。 十公主乐姚,一别数十年不见,肯定也认不出自己了吧,其实她刚才看见她的时候,也觉得陌生。 她比她大许多,对方那会儿太小,圆嘟嘟的脸颊现在拔了尖,看上去十分孱弱,怕是哭得太多,眼泪汪汪,如江海湖泊,总哭的人身体怎么能强壮。 “公主应该多笑笑,经常出去晒阳光,春天来了。”伸手在雨中晃了晃,随口道:“就算是下雨,也没冬日那么冷。” 乐姚哦了声,可惜她先天信引不稳,对乾元坤泽的影响太大,因而只能待在宫里。 “过几日水边祭祀,公主也来吧,与龚掌固一起。”苏涅辰兴致勃勃地提议,却看公主满脸忧虑,她晓得对方亲事,听过那位满天飞的绯闻,可惜皇家婚事谁也动不得,微微叹气,“掌固——” 没再说下去,不善言辞,讲不出安慰的话。 乐姚明白,反而淡然,“春日祭祀是大日子,我肯定去,十七妹也会来吧,咱们刚好聚聚。” 苏涅辰说好。 雨小了不少,未免外面的人着急,她扶公主起身,两人同骑一匹马,走出林子。 十公主脚腕受伤,被侍卫与御医接回宫中,龚逸飞很快也出来,跟着一同回去。 只留下霜雪瞧了眼苏涅辰,对方脸色难看,尤其是看到龚逸飞时,别提多不乐意。 “将军心情很差啊!”她心里七上八下,低声问:“一副恨不得把人吃了的神情,龚掌固哪里得罪你?” 苏涅辰轻蔑哼一声,“他得罪我,怕是还没那个本事,整日流连烟花之地也能做驸马,我与他都是驸马,真扫兴!” 霜雪也最讨厌龚逸飞这一点,附和道:“将军说得对,这种人就不配入仕为职。” “可惜了十公主,婚姻大事最怕遇人不淑,她又生得柔弱,以后日子怕不好过。” 霜雪顿了顿,听出不同意味来,涅辰显然特别留意十姐,想起自己以前糊涂,曾冒充乐姚与对方相识,试探地问:“将军,你与十姐姐见过吧?” 苏涅辰怔住,当然不能说年少的荒唐事,也怕对十公主不好,斩钉截铁,“不,我一个外臣,怎会见过公主。” “从未见面!将军再仔细想一想。” “没有,即便见了,也早都忘啦。” 16、春意闹(三) 苏涅辰矢口否认,霜雪不再言语。 怪不得记不起来自己,原来整件事都忘了。 她心里别扭,也不好表现,酸溜溜地:“哦,原来不相识啊,我看驸马对十姐姐的事挺挂心。” 苏涅辰清清嗓子,“没有的事,十公主看上去身体不太好,所以多说几句。” 这倒是真,从记事起姐姐就被锁在寒月宫,总说体质弱,又不清楚为何,让人揪心。 “我也操心十姐,要不咱们找好的郎中给她瞧一下。宫里的御医看上去就是一帮酒囊饭袋,天天只会顺着上面说话,枉顾性命。” 她气呼呼,露出公主的傲气来。 苏涅辰歪头乐,“瞧殿下说的,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将之前放下的兔子往马上绑,看看天,“太阳快落山,咱们回去吧。” 二人带上侍卫,很快回到大营,远远瞧见豹子,猎狗一大堆,已由驯兽师拎好聚在一起,栅栏车上满是猎到的野兽。 四处欢腾,唯有十七公主蹙起眉。 苏涅辰晓得她看这些动物被囚禁,心里怜惜,勾头道:“公主,你说我这五只兔子能得第几?” 霜雪瞅了眼,“一共有多少人参与,你就是第几。” “公主也不安慰我。” 对方嫣然一笑,神色俏皮起来,“驸马爷,你别丧气,虽然拔不得头筹,但咱们可以得到一对悬珠,东桑国进贡的宝贝。” 悬珠价值连城,外国使臣送来时满城轰动,据说阳光下腾五彩光华,夜色又可白如明昼,皎洁如月。 此珠子还能带来吉祥,天下最尊贵之物。 皇帝一直珍爱,居然会赏人。 苏涅辰不解。 霜雪瞧对方满脸吃惊,笑眯眯像偷到宝贝的孩子,“驸马不信啊,说起来还要多亏你。” 接着将打赌的事讲一遍,苏涅辰哦了声,“原来公主早猜到臣要输,即便如此也要太子赢啊。” 她觑眼瞧去,无数兽车里数太子与上官梓辰的最多,粗略估算一下,难分胜负。 猛地发现赤金绣麒麟旗帜下,一排排囚兽车里赫然锁着梅花鹿,此乃珍惜品种,算起来以一抵百,而那金麒麟正是自家标志。 不肖说肯定是玲珑的杰作。 这丫头虽然没属性,但悟性极高,身手也快,从小长在草原,对于动物的习性比自己还清楚,抓几只野兽不在话下。 今日又是猎狗又是豹子,简直如鱼得水。 看来自己会赢啊!她无奈,正对上霜雪一双水粼粼眸子,急切地问:“算好没有,太子应该最多吧!” “公主是不是很喜欢那对珠子?” “当然,想了好久呐。” 苏涅辰没搭话。 狩猎仪式进入最后一环,兵部开始清点猎物,各将士围炉而坐,喝酒吃肉,都在议论谁能高中鳌头。 篝火点起,借着风势呼啦啦燃起,若星火落了地,一片欢腾。 兵部侍郎崔岩来到帐内,拱手一拜,“陛下,狩猎结果已出,太子猎物最多,得了头名,其次是尚书省侍郎上官梓辰,再者便是大将军苏涅辰。” 皇帝招手让霜雪过来,笑得眼尾皱纹叠起,“好女儿,果然有运气,这对悬珠是你的了!” “孩儿多谢父皇。” 一边的柳贵妃失望地嗳气,但心里明镜似地,太子得第一,公主拿悬珠,陛下心里舒服,她撒个娇就行了,还能真气。 皇帝拉过贵妃的手,“爱妃别难过,悬珠没有,还有雕金凤冠,赏给你,聊以慰藉。” 柳氏嘴甜,娇娇施礼,“多谢陛下,悬珠如此名贵,本就该属于天下最美的公主,我还跟着沾光呐。” “爱妃最会讨人喜欢。”天子心情舒畅,吩咐道:“宣太子,上官梓辰,苏涅辰来见。” 崔岩领命,皇帝依次赏赐,众臣下跪谢恩。 “苏将军今日发挥不好,失掉素日水准。”天子抿口茶,乐悠悠玩笑,“以往凡是苏老将军来狩猎,头名可没让出来过。” 苏涅辰起身施礼,“陛下过誉,臣今日已尽力,本来我就不善打猎,太子才是实至名归。” 前方的太子冷霜檀起身,“将军过谦。” 他早清算过,自己与上官梓辰的数量不相上下,但苏涅辰的猎物珍贵,明显多过任何人。 居然最后赢了,一头雾水。 旁边的上官梓辰抿口酒,笑意荡在嘴角,“太子与将军都谦让。”面向皇帝,故作好奇,“陛下有没有瞧见外面的梅花鹿,真是漂亮得紧,以往难得见到一两只,这次居然让苏将军足足抓获十几只啊!” 存心挑事,十几只梅花鹿还不得头名,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天子若有所思,霜雪正欲开口,却见苏涅辰笑了笑,云淡风轻。 “上官侍郎太看得起臣,十几只梅花鹿不假,但可不是我打的啊,大部分乃太子猎物,只不过太子兽车装满,借用臣的而已。” 说罢举杯向冷太子,“殿下射猎精湛,臣自愧不如。” 对方也举杯,两人十分默契,相视一笑。 上官梓辰不再搭话。 春日狩猎轰轰烈烈,返程路上,冷太子招来贴身太监承欢,问:“梅花鹿怎么回事?” 承欢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细长,一双伶俐眸子盛满笑意,低声细语:“殿下,这还不明白啊,全是驸马爷给太子的礼物,依奴说咱们就安生收下。” 冷太子点头,冷峻的眉毛舒展,“驸马爷会做人,罢了,只要能压过尚书省就成。” 父皇太软弱,娇纵出一帮臣子,尤其是尚书令,他早看不过去。 “将府里的汗血宝马送去,多谢少将军美意。”冷太子吩咐道,半晌又抿唇笑:“还有对凤钗也一并送去吧,反正也是给公主。” 他与霜雪都是皇后所生,比别人亲许多,当初皇帝有意公主和亲,冷太子差点披挂上阵,还好出了个苏涅辰,倒是把硬骨头。 他本就对她高看一眼。 承欢领命,趁夜来到苏家。 几匹骏马归槽,一对栩栩如生的凤钗也到霜雪手中,挑眼瞧花窗外月色不明,院落一片漆黑,叹口气。 苏涅辰,又不在。 心里有数,狩猎场上明明只逮住几只兔子,怎会位居前三,那些梅花鹿还真难讲。 肯定又去处理这档子事,她有的是耐心,将凤钗别入发髻,躺在榻上安心等。 杏花小栏杆,冷月淡无声。 约摸三更天,听得门口一声响,她闭上眼,翻身装睡。 苏涅辰进到屋子,先探头瞧公主安安静静,才利索换上中单,轻手轻脚往榻上爬。 还没挨到边,只见床上人往外挪了下,直接占上大半边,明显不给自己留地方。 她勾头瞧她,依旧是副睡着模样,长长睫毛落下,一片阴影。 “公主睡了吗?”小心翼翼地:“臣——” 啪嗒一声,冷不防扔过来条帕子,正打在脸上,刚好借题发挥,“哎哟!” 霜雪不信自己有这个本事,一打一个准,依旧不睁眼。 苏涅辰捡了帕子,明白对方生气,大概猜到缘由,乖乖认错。 “公主,我回来晚了,请担待。” 态度倒真诚,苏少将军别的不会,赔礼道歉的本事越来越登峰造极。 成婚没几日,天天听对方赔不是,她知道她心里仍有芥蒂,虽然平日顺从自己,但心口始终没打开,一切全碍于皇家威严,何时能亲口承认是女子,卸下这半边面具,才算交心。 她不喜欢她谨小慎微的样子,既然已经成亲,就该没有尊卑,哪怕平日里吵闹都好,比现在强。 霜雪翻身而起,“担待,哪有次次担待你,搞什么鬼!” 总算坐起来和自己说话,苏涅辰松口气,想她天不怕地不怕,却有点莫名怯对方。 “夫人,我都招了,狩猎时玲珑也在,这丫头喜欢闹,也很精于此道,抓获不少梅花鹿,我就索性送给太子,刚才去给玲珑盘缠,她明日就回边境。” “你挺会做人啊,才回来就晓得和太子拉关系。” 苏涅辰笑:“我是在拉关系,但不为太子,是讨好殿下啊。” “讨好我?”她不信,眉毛一挑,生气也像撒娇,“就会甜言蜜语。” “不是公主打赌要那对悬珠,太子无论如何都要赢啊。” 霜雪哎呀一声,气得竟把这件事忘了。 苏涅辰顺势上榻,满脸笑嘻嘻,“好冷啊,公主,春天都来了,怎么还冷得很呐。” “冷就去旁边的暖阁住呗,让丫头烧起来。”霜雪往里躺,将绣凤的锦被拉一拉,盖住半边脸。 苏涅辰钻进被窝,想起母亲说人生气过夜不好,怕公主忍出病来,翻身瞧对方背影,寻思说会儿话吧,别那么快睡。 “公主的被子暖和吗?”问得有点傻,顿了顿,“我的不顶事,漏风。” 这样讲更傻,她一个在边关露宿的将军还能怕冷。 烛火已经灭了,满屋盛满月光,青白色打在锦被上,红浪一翻,苏涅辰还没来得及反应,柔软身体便落入怀,温暖馨香,对方鼻尖碰上她嘴唇,“将军,现在暖和了吗?” 信引,茉莉花的信引,在轻纱帷幔里荡漾。 17、春意阑珊(一) 夜色阑珊,茉莉信引妖娆,许是白日的狩猎累人,公主迷糊了吧,苏涅辰痴痴地想。 眸子微阖,气息缭绕,脖子后的腺体蠢蠢欲动,被这阵茉莉香紧紧环住四肢,动弹不得。 她的手,还在对方腰肢,掌心发烫。 霜雪不敢睁眼,只怕又看到对方谨小慎微的模样,佯装迷迷糊糊,“暖——和嘛?” 苏涅辰清清嗓子,不敢大声,“暖——和。” 对方不再吭声,仿佛盹着了,苏涅辰愣在原地,觉得自己像个木桩子,与怀里的柔软简直天壤之别,屏住呼吸,半晌试探:“公主,睡了吗?” 仍旧沉默,唯有柔柔呼吸,此起彼伏。 苏涅辰翻个身,顺手将滑落的锦被给公主盖好,一晃半个多月过去,开始以为自己一天也坚持不了,却稀里糊涂与对方相处这么久。 殿下与想象中不一样,没有半点传说中的影子,她时常恍惚,娶得倒底是不是楚月最娇贵的十七公主。 其实玲珑待了半个月,多少也有她的默许,若真发怒,对方也不敢强行留下,鬼使神差,苏少将军心里清楚,与公主出乎意料得合拍,所以不急于将那封信送出去。 她心里有事压着,觉得对不住殿下,歉意又化成温柔,不经意间撩起情潮翻涌。 少将军还没意识到。 公主若是娇纵无礼就好了,偏偏知书达理,对玲珑也不介意,偶有生气,一哄就好。 如此信任自己,禁不住叹口气,可惜找错人。 霜雪身体挪了下,她立刻屏住凝神,闭眼装睡,半晌没听到动静又睁开,原是公主侧过脸来,面对面,鼻尖相抵,呼吸纠缠。 坤泽信引,一丝一缕,飘飘荡荡。 脖子后的腺体又隐隐发热,她瞧着她失神,想公主与自己解除婚约后,不知会配给哪个乾元,楚月的乾元挺多,一波接一波。 到时又是一番佳话,她便不会记得自己了吧。 不记得也好,说不定还厌恶她,更惹人伤心。 思绪飞扬,苏少将军轻笑,自己幼稚得很,习武之人要的是当机立断,最忌讳牵肠挂肚,这倒好,大婚没几日便换个人。 莫非贪恋上公主,绝无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没那么傻。 苏涅辰闭上眼,又听枕边人喃喃自语,“涅辰,涅辰——” 好熟悉的感觉,她轻轻合上眼,“嗯。” 霜雪偷偷咬嘴唇,“这个傻子。” 冬日只剩个影,被春天第一缕阳光彻底吹散,立春之后,楚月会举行水边祭祀。 三月三乃黄帝,玄天上帝还有高媒神诞辰,也是哪吒太子升天之时1,满朝上下都会到水边祓除畔浴,祈求福气东来。 河畔芍药斗艳,兰花翻飞,春景已盛,十七公主坐在玉辂中,透过金丝纱幔往外瞧,前方由玉清游与龙旗开路,鼓乐齐鸣,连着幡,幢,旌旗四处飘摇。 太仆卿亲驾皇帝车辇,各路大将军侍奉在旁,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侍卫与兵卒环绕。 她往远处眺望,瞧见苏涅辰一身紫金骑服,正在队伍最前方,□□是健硕俊美的清风影,紫棠披风飘扬,英姿飒爽。 霜雪抿唇笑,边上的柳贵妃觑眼一看,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公主欢喜,她也高兴,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媒人啊!皇帝年纪大了,精神头一日不如一日,将来还得依靠太子。 太子最疼谁,还不是这个唯一的亲妹妹。 只恨进宫太晚,膝下无儿女,只能多做盘算。 “陛下,今日静水河畔举行曲水流觞,咱们再打个赌吧!”柔软无骨,细腰半靠在天子手臂,“赌谁能高中头名。” “爱妃上次得了凤钗还不够,今天又看上什么?”皇帝晃在马车里,漫不经心打哈欠,“莫不是那条飞羽锻蓝绣眉留仙裙。” 柳贵妃眉眼弯弯,“瞧陛下说的,我就那么眼皮子浅,天天不是要这个,就那个,咱们闹一闹多好玩。”朝公主使眼色,“对吧,殿下。” 霜雪点头,反正朝中就那么点破事,比完武艺比文采,无孔不入,好好的踏青也能火药味十足。 “对啦,驸马爷也是第一次参与曲水流觞吧!”柳贵妃一边剥着新鲜荔枝一边碎碎念,白透果肉清香四溢,鲜红指甲沾上汁水,使劲甩了甩,“也不知驸马吟诗作对成不成,今儿我可不想输。” “贵妃还想压她,可别。”霜雪痴痴笑,挑眼瞧一下父皇脸色,似有不悦,识趣地噎住声。 楚月历来重文轻武,即便是叱咤风云的上将军也要识文弄墨,这点涅辰始终不够。 她虽不想她风头太尽,招来祸事,但也不能落人口舌,被他人耻笑。 何况将军自小长在练兵场,没细学过经史子集,不懂也平常,她若教她,不久便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霜雪伸手讨来贵妃的荔枝,嘴里含了一颗,甜丝丝得好吃,随即又往琉璃蓝晶碗里放几颗,随口道:“今日的曲水流觞我要压驸马,娘娘可别与我抢!” 人家小两口亲昵,柳贵妃没那么傻。 “哪能,那我就压尚书令家的公子,陛下呐?” “太子吧。”皇帝乐悠悠,“朕相信自己的亲儿子。” “好啊——”柳贵妃笑得弯了腰,“左右就他们三个,又来一次。” 楚月出色的世家公子数不胜数,总这几位也无趣,天子琢磨一会儿,“贵妃说得对,传话下去,太子不必参与了,他身为储君,春日狩猎已拔得头筹,没必要风头占尽,那朕就改个人,翰林院长之子,肯定文采斑斓。” 皇帝如今奉行中庸之道,不喜任何人过于耀眼,众人聚集的目光只能是天子。 皇家之威,重于天下。 眼见着小太监跑出去传旨,十七公主端起琉璃碗,揭开帷幔,招侍从过来,让把这碗荔枝送给少将军。 苏涅辰正与郝自康说话,对方仍在惦记玲珑,心思挺重。 “将军不够意思,前几日狩猎我才看到玲珑,原来她就在府上,也不吱一声。” 苏涅辰拉了拉马,“告诉你又如何,以前咱们在边境不也一处。”瞧对方唉声叹气,笑出声,“玲珑喜欢比她强之人,你有空长吁短叹,不如好好练一下狩猎,连个小姑娘都赶不上。” 玲珑天生善于捕猎,又跟着苏涅辰长大,谁能比。 “小姑娘!玲珑逮那些小野兽一个比一个顺手,我能比嘛!若说单打独斗,她可不是对手。” 不甘心的样子,真要上竞技场似地,苏涅辰无奈,“郝副将,你是要讨人家欢心还是打擂台,让你学狩猎就学,那么多话。” 郝自康耷拉着脑袋,驸马爷春风得意,美人在怀,怎知他这种普通人的烦恼。 “将军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娇妻美眷,顺手得来,多大的福分啊!” 羡慕嫉妒的劲儿都快溢满春日野穹。 苏涅辰叹口气,有苦说不出。 转身瞧侍卫小心翼翼地端了碗荔枝,送到跟前,“少将军,天干物燥,这是陛下赏的鲜果。” 淮南荔枝运到京都可不容易,单是马匹也需专人管理,若非近臣,不会分享。 她接过来,躬身谢恩。 目光朝天子玉硌一落,轻纱飞起,瞧见公主灵蛇髻间的金钗潋滟,晓得那是对方送来的东西。 她待她太好,连皮儿都剥得干净,放一颗到口中,唇角微牵。 “将军得了好东西,赏给我尝尝。”郝自康顺手来拿,被对方用手腕弹开。 “想吃自己去找。” 苏涅辰笑着拉缰绳,一下子跑出去老远。 留下郝自康莫名其妙,荔枝再珍贵也没必要吧,他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苏少将军跟在队伍后,悠闲吃着荔枝,心情极好。 忽听一阵哭声,不远不近传到耳边,她长年练武,耳力极好,顺声音来到列队后,停在一顶车辇边。 白纱帷幔荡在空中,愈发显得马车窄小,旁边零散跟了个侍女与太监,还有左右侍卫。 这般规格实在太低,别说皇家车队,就算普通富贵人家出行,也不至于如此寒酸。 哭声越来越清晰,旁边随从却表情漠然,竟和没听到般,还嫌弃地走远。 苏涅辰纵马过去,俯身敲车杆,“臣唐突,不知是不是有事!” 呜咽声戛然而止,只剩零乱的呼吸伴着马蹄响,如烟飘散。 帷幔被缓缓拉开,一双秀美眸子,水光汪汪,“将军——” 原来是十公主乐姚。 “公主——”苏涅辰不免吃惊,她知道十公主不受宠,可没想到这般窘迫。 公主的母亲杨妃,当年也属于楚月出名的美人,备受皇帝喜爱,宫中荔枝也是由于对方喜欢才专门建立马队,可惜最后以惑乱宫闱罪被处死。 只是连累了乐姚。 “殿下,怎么哭得如此伤心?” 她轻轻地问,让对方又红了眼。 “将军——不瞒你说,今日是我母亲祭日。” 苏涅辰愣住。 十公主目光落到对方手里荔枝上,想起这是母亲最爱的水果,哭得愈发可怜。 少将军对别人哭,最没办法。 半晌才听乐姚怯生生地:“将军手里的荔枝能分我几颗吗?我,不是贪吃,就——想留下,祭奠母亲。” 苏涅辰看到碗里的荔枝只剩二三颗,索性一起递过来。 “好,那公主别哭了。” 18、春意阑珊(二) 十公主小心收好琉璃碗,脸上方才见到一点笑容。 皇家列队驶入山中,暖阳瞬间被谷中寒风吹散,苏涅辰解了身上的紫棠披风,递给对方。 “公主别嫌弃,穿上御寒吧。” 乐姚身上的襦裙只有几层轻纱,更不肖说这一路的饮水吃食,她心里恼火,皇家再不济,也不会克扣公主用物,肯定下人刻薄。 苏涅辰策马向前,啪一声巨响,手中皮鞭不偏不倚落在打瞌睡的太监侍女身上,几人吓得从马上滚落,跌跌撞撞来到近前。 “不知,不知大将军来了,奴们有眼无珠——将军莫怪!” 呼啦啦跪了一地,涅辰冷笑,“不用在这里装样子,难道我还缺人磕头不成,老实交代,到底谁负责公主的衣食住行,你们一个个倒薄裘加身,肥头大耳,莫不是将尚衣与尚食局的东西都用到自己身上,真不想活。” 太监侍女一听就傻了,对面是新晋归来的护国大将军,又娶到十七公主,如日中天,要他们的命还不是小事一桩。 “冤枉啊,奴们疏忽,以后再不敢了——” “大将军饶命!” 哭天抹泪,苏涅辰只觉得呱噪。 马车上的乐姚闻声探出头,“将军,将军请到近前说话。”待苏涅辰来至帷幔边,轻声道:“莫要怪他们,宫中多是顺风倒,跟着我得不到任何好处,已够清苦,大家都是可怜人。” 眉眼温柔,像江南无尽烟雨,纤细身子躲在月白宽大襦裙下,一句一言都带着小心翼翼,生怕犯错,又或许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一袭泪光点点,这番揉碎肝肠的模样,有人厌,自然有人疼。 苏涅辰俯下身,想对方小时候的脾气可大着呢,怎么几年不见,便如此柔弱,“公主的性子也太软,只怕让人欺负。” “怎么会呐——”泪里又泛出笑意,“天下还是好人多啊,你看,我不就遇到将军了吗?” 十公主不想惹事,苏涅辰只得遵命,顺手扔下银子,“你们好生伺候,以后钱财不会少。” 她不便久留,转身回到玉硌前,郝自康早饭没吃饱,揶揄道:“将军不至于吧,怕我吃那几颗荔枝,直接连琉璃碗都扔了。” 半晌看对方没搭话,才发现苏涅辰脸色不对,少将军素来冷静,不会轻易动怒,扭头观察一圈,并没发现任何异样。 “将军有事?” 对方嗯了声,问:“令尊曾在御史台待过,你可知御史台大夫家的公子人品如何?” “御史台——哦,龚逸飞啊!”郝自康哼了声,“我当是谁,还值得将军留意,他那人我熟悉,倒也没多坏,就是贪玩,从小莺莺燕燕,家里姊妹多,他年纪最小,御史大夫老来得子,是个宝贝。” 郝家乃书香门第,几任都曾任职翰林,也在三省六部担当重任,唯郝自康厌倦读书,喜欢沙场点兵,最后成为武状元。 目前还有个哥哥在兵部做侍郎,马上要转入御史台,因而对龚家十分熟悉。 苏涅辰犹豫一下,寻思这个心眼不坏倒底是什么意思,龚家实力不小,但凡稍微找人疏通一下,也不会让十公主受这份委屈。 “果真像传闻中的日日笙歌,恋上章台柳?” 少将军居然对这种事感兴趣,莫非也有意去花柳巷转一下,郝自康玩笑,“空穴不来风,他私下不知养过多少坤泽,唉,也不稀奇,京都贵族们尤其乾元,不分男女,哪个不在身边圈貌美坤泽,你情我愿,与人无干。” “既是如此,怎会成为十公主驸马,陛下莫非不清楚?” 苏少将军太年轻,战场上刀光剑影,直来直去,内朝完全另一回事,变化皆在温软笑语中,杀人不见血,却比两军对垒还要残酷。 郝自康压低声音,“将军不晓得吧,这里面门道多着呐,上官家自先皇起就一支独大,统领禁军,圣上便想拉拢御史台,这个御史台大夫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本来与尚书令关系不错,但前一段为了个坤泽小戏子,开始不对付。” 堂堂两位朝廷大员,抢戏子! 苏涅辰越发吃惊,对面人忍住笑,“明面上如此,其实都为了南边那块风水宝地,小戏子纯做个幌。” 京都里的人名堂真多,都该扔到边境打几年仗,才能丢掉这份闲心。 无论如何,耽误了十公主。 车队在午后来到静水边,扎营休憩,阳光正好,坤泽们手捧艳丽芍药,乾元胸口坠着白兰花,顾盼流连,高媒神施了法,月下老人抿唇笑,不知要成就多少好姻缘。 翰林院与国子监也开始筹备曲水流觞。 取一条清溪流下,绕过草甸山石,上游见一石板横桥,国子监祭酒立于之上。 将酒杯放入水中,旁边的翰林院长羽毫落下,拟题春日归潮,酒杯停下便要赋诗一首,不成者则罚酒一杯。 众人在水边落座,苏涅辰与郝自康也凑数其中,一个看上去悠然自得,一个紧张得直冒汗。 “将军,我——还是先溜吧!”郝自康下意识握住腰间佩剑,瞟了眼不远处的父亲与兄长,好悬没杀出去。 苏涅辰顺手捞杯酒喝,“急什么,待会儿喝醉,自然有人送。” 两人都不通文墨,这是做好被罚酒的准备。 “我与将军不同,今日回去少不了被念叨,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耳朵要听出茧子。” 苏涅辰笑了笑,“等有一日,对着番子骑兵狂念兵书就能得胜,我也天天读,还让底下的将士人手一本,就坐在战前读,咱们与突厥也来个曲水流觞,对对诗。” 不过都是些附庸风雅之事,苏少将军满眼轻蔑。 郝自康大笑。 朝廷重文轻武,才闹得一帮官员勾心斗角,谄媚皇权,她们这等在前线拼死拼活之人,反而像个背景板,偶尔拿出来晃一晃就算恩赐。 说话间前方已有人念诗,支支吾吾听不清楚,两人悠闲地拎酒喝,仿若置身事外。 一阵细碎脚步声响起,暖莺手里拿件竹月绣麒麟披风,来到近前止步,“驸马爷,公主说天冷,水边寒,多穿点。” 苏涅辰转身,“多谢公主。” 暖莺笑笑,特意拍一下披风里,扭腰离开。 苏涅辰眼尖手快,稍微一挑,便看到披风里有个暗兜,里面几张薛涛笺,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诗。 公主的小心思啊,那是怕她难堪。 心细如发,还挺可爱。 众人吟诗作对,直到傍晚,对答如流者一波波退下,最后只剩翰林院长家公子,翰林供奉欧阳霖,尚书侍郎上官梓辰,以及几个国子监的学生,还有苏涅辰。 苏少将军知道自己是做小抄,准备见好就收。 最后头名落在翰林院长之子手中。 欧阳霖低眉顺眼领了赏赐,明白今日盛会牵扯的关系复杂,得胜者属于没有任何势力的翰林院,最恰当不过。 但有件事让他意外,苏家历代武将,不善文墨,就连自己的未婚妻子,苏家二小姐雪宁也是见书就困,没想到苏涅辰年纪轻轻,竟口出锦绣。 欧阳供奉特意来到身边,毫不掩饰心里的吃惊,“将军真乃人中龙凤,才高八斗,让在下大开眼界,承让了。” 苏涅辰瞧对方满眼赞叹,应该不是在讽刺自己,一拱手,“好说,好说,我与供奉之间不必客气,再说未来姐夫才华横溢,实至名归。” 欧阳霖笑了笑,小舅子啊,确实自家人。 两人正说话,却见旁边又来个白面书生,左手拎件紫棠披风,右手不知端的什么,先与上官梓辰低语几句,笑嘻嘻往这边走。 苏涅辰定睛一看,晚霞中飘荡的正是她给十公主的披风与琉璃碗,而那人也认识,御史台大夫家公子,龚逸飞。 她蹙起眉,肉眼可见得嫌弃。 欧阳霖不明就里,开口问道:“公子刚才去哪里,怎么没见?” 对方笑得越发像朵花,“在下没念过书,还是不去现眼。”说着定住步,眼睛朝向苏涅辰,“十公主身子虚,我要陪在身边。” 说罢将东西送过来,刻意附耳,“多谢少将军惦记,但这些东西太私密,不方便留下。” 语气不上不下,不轻不重,似有隐喻,又故意压住不讲。 讳莫如深,耐人寻味。 来者不善啊!苏涅辰笑了笑,还就喜欢这样的人。 19、春意阑珊(三) 夕阳若火,一片霞光里水波荡漾。 岸边立好帐篷,燃起火炬,尚食局的人忙碌其中,不大会儿便见炊烟袅袅。 祭祀已毕,曲水流觞又是翰林院长的公子夺得头魁,顺了皇帝心意,龙颜大悦,吩咐在外露营一日,与众臣同乐。 静水之畔,火光点点,龚逸飞站在苏涅辰身边,手臂上悬着披风呼啦啦飘,一副想给又不给的样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少将军也不急,顺心静气,安安稳稳等着。 若说深仇大恨,两人也没有,但彼此看不顺眼,互相都明白。气场合不合,瞅一下就清楚。 两人的信引,已经蓄势待发。 火屑子漫天飞,渐渐迷了眼,忽地有人清嗓,一个身穿绯红袍子的老太监往这边走,满头花白一丝不苟梳进金钱纱里,脸皮薄得像个纸人。 似笑非笑的眼睛,总像暗中盯着人般,一拱手,“少将军,龚掌固,陛下就要开宴,还请二位过去。” 大太监高文荟,一直是皇帝身边红人,居然亲自来请,苏涅辰挑眼一瞧,果不其然上官梓辰就在不远处。 “哟,这是琉璃碗吧。”高文荟近前几步,惊奇道:“老臣只见过陛下与公主用过,掌固不愧是未来的驸马爷,手上物件都尊贵。” 龚逸飞抿唇一笑,巴不得接话,“公公说什么呐,在下哪有这个福气,这是少将军给十公主的东西,用来放荔枝。” 对方长长地哦一声,目光落到那件紫棠披风上,笑而不语。 荔枝在宫里珍贵,尤其这个季节,就算陛下封赏,也绝不能是十公主,更不会在今日。 当年杨妃给皇帝戴绿帽,她的祭日可敏感得很,十公主乐姚要荔枝做什么,不言而喻。 必是驸马爷得势,连皇上也不顾及。 年轻人啊,不知轻重。 苏涅辰稍微听出点名头,眼见上官梓辰也要来添把火,却见面前一盏华灯闪烁,伴着光晕划过黑暗,响起女子温柔声音。 “公主小心,天黑路滑。” 几人顿住,瞧霜雪带暖莺来到近前,命侍女取回披风与琉璃碗,对高文荟笑道:“公公怎么来了,适才在父皇身边没瞧见呐。” 高文荟忙说来请人。 霜雪点头,手里拨弄起琉璃碗,“哎,十姐姐真是客气,她身体弱,我才托驸马给了件披风和荔枝,居然又还回来。” 抬眼扫一下几步之外的上官梓辰,对方已经驻足。 她唇角轻牵,就知道这帮人在算计涅辰。 十七公主认下此事,高文荟不敢追究,毕竟皇帝最宠这个女儿,闹出来至多说几句,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又何必得罪。 “公主,驸马爷,还是快去赴宴吧。” 高文荟拜了拜,一甩手离开。 霜雪才揽住苏涅辰手臂,“走吧,夜深天冷。” 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龚逸飞一下。 十七公主性子娇纵,龚掌固也不意外,身为十公主未来的驸马,有多少人不看好这门亲,他不傻。 但世人肤浅,只知同情弱者,他同样被一道旨意砸下来,稀里糊涂成为驸马,难道只有公主可怜。 满肚子怨气,扭头与理着袖口的上官梓辰撞个满怀,对方叹口气,“龚兄怎么软弱起来,这么好的机会都丢掉?” 龚逸飞冷笑,“大人此言差矣,我与驸马爷又没仇,讲什么机会不机会,倒是大人你特地派人传话,又领来高公公,不知何意。” “我的意思不是很明显吗?”上官梓辰倒不遮掩,秀气眉眼里涌起一股暗流,“你想退婚,我想让十七公主和离,咱们也算志同道合。” 御史台近日与尚书省不对付,上一辈明争暗斗,两人如何还能合作! 龚逸飞垂下眸子,“在下不才,听不明白。” “这件事糊涂不要紧,有个东西认得就行。”顺手掏了下,一个绣鸳鸯荷包放在手中,“掌固不如看看这个——是什么?” 龚逸飞脸色腾地变了天。 这一夜火光冉冉,静水边欢呼雀跃,众人喝得痛快,不醉不归。 苏涅辰被一堆人围着敬酒,稀里糊涂喝得微醺,才发现十七公主不见影子。 她找来寒艳问,对方笑笑,机灵眼珠转个不停,“奴婢不知。” “姐姐说笑了吧,公主贴身之人只有暖莺与姐姐,不要瞒着我!” 驸马爷嘴甜,对奴婢都如此客气,她瞧她脸颊微红,灿若玫瑰,要是个女子还不知如何倾国倾城。 心里也就慈悲了,忘记霜雪嘱咐过不要乱说。 寒艳凑过来,“驸马爷,可别说是我讲的哦,公主方才与高公公到水边的飞花亭去了。” 苏涅辰嗯了声,抬腿往外去。 飞花亭离队伍驻扎处不远,绕过一片小林,几颗参天古树下隐约露出个八角攢尖顶,她喝了酒,脚步越发轻盈,很快来到树边,看暖莺提盏灯,高文荟圆润身体笼在光圈里,笑得像个老狐狸。 “殿下多虑,老奴一心只有陛下,当然还有公主,不认得别人。” 霜雪莞尔一笑,“我说是呐,高公公从小看着我长大,咱们最亲,如今我已嫁入苏家,公公是个爱屋及乌之人,以后也会照顾涅辰。” 高文荟心里明镜一般,十七公主素来高傲,从不屑与朝臣来往,今日屈尊还不是为了新晋驸马爷。 “老奴明白,驸马爷是自己人,别说一个琉璃碗,就算藏珍楼里的金银珠宝,还不够驸马爷拿来玩的呐。” 霜雪笑出声,聪明人就是好打交道,使眼色让暖莺拿出颗悬珠,交给对方。 高文荟又惊又喜,噗通下跪。 苏涅辰耳力极好,站在树后听得明白,原来公主是为自己铺路,甚至还给了那枚最爱的悬珠。 余光瞧见霜雪上了停在水边的马车,看样子要回府,她来不及琢磨,脚下生风,瞬间追上,纵身一跃,只见紫影翻飞,一下子便落到公主身边。 霜雪与暖莺吓得喊出声,定睛看原是驸马爷,侍女聪慧,连忙给台阶下,“驸马来得急,想必有急事,奴先去外边侯着。” 说罢朝对方直眨眼,希望这位驸马爷够聪明,晓得公主气不顺。 “公主真有个好丫头。”涅辰坐直身子,捡起案几上的杏子,笑嘻嘻,“特别懂事。” 霜雪不搭话,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微微蹙眉,楚月人人爱酒,不分男女都喝不少,但她不喜欢,父皇每次喝酒便会发怒,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母后也从不碰酒。 她不搭话,扭头看月白帷幔飞在夜色里,像雾般落在心尖,春寒依旧彻骨,眸子淡下来。 苏涅辰勾头来瞧,喝过酒的身子暖洋洋,胆子也大,试探地问:“公主是不是又生气了!” 对方依旧沉默。 她吞下口里的杏子,终于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唯有快点认错。 “殿下,臣错了。” “哪里错?”霜雪扭过头,迎上人家满脸无辜,咽下嘴里的话。 认错和喝水似地,随口就来。 想不起来就一直想,不管真傻假傻,她不能每次都原谅。 苏涅辰单手撑住头,仔细琢磨,耳边的车轱辘咕噜噜响,听的人头晕,仍找不到头绪。 公主明知别人设计害自己,为何还气。 她想得越发困了,又拿起案上的杏子嚼。 霜雪伸手打一下,“这可不是给你的东西。” “殿下,我渴了。” “渴就渴,别拿我的。” 公主气哄哄,苏涅辰勾起唇角。 酒惑人心,暖意缓缓温热四肢,她俯身看她,眼光迷离,“殿下给个明示吧,臣笨得很,虽然笨但心眼实,死也不能做个冤死鬼啊。” 可怜巴巴,倒显得自己欺负她了,霜雪咬紧嘴唇,气不打一处来,突然觉得少将军很有赖皮的天赋。 “苏涅辰,我问你,我是你什么人?” 直呼其名,少将军顿了顿。 “公主乃——在下的妻。” “好。”霜雪直起身,一丝凌厉绕在眉宇,惹得苏涅辰心里直打鼓,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有种儿时回到练兵场的感觉。 怕是要挨训了。 认真就好,省的不当回事。 “少将军新婚之夜说的话我还记得,明白这门亲事你不情愿,但我已嫁入苏家,做事总要顾虑一下吧!披风乃贴身之物,怎能随便给人,对方不只是十姐姐,也是个美貌坤泽,万一让人抓住把柄,闹到父皇那里,牵连到御史台,死去的杨妃,你百口莫辩,难道让苏家蒙羞,再说——也是存心想让我难堪!”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潮翻涌,今日特地找高公公,并非简单客套,一来为涅辰铺路,更担心她的安危。 霜雪在魂魄分飞时,曾瞧见许多无法想象的画面,当时以为是幻像,哪知此后又梦见几次,愈发清晰。 她看见苏家满门被抄,不知何事。 瞧见对方浑身是血,心疼不已。 无论如何,绝不能冒险。 对面的苏涅辰浑然不知,直接愣住,只想着从小驰骋沙场,确实思虑太少,对这些内朝的零零碎碎真弄不明白。 而且,还伤了公主的心。 20、春意阑珊(四) 车轮碾在山道上,带起一路碎叶石子飞,公主纤细身影荡在烛火里,愈发楚楚可怜。 苏涅辰卸了披风,想搭上对方肩头,却不想霜雪转身躲开,“留着给驸马想照顾的人吧!” 果然气在此处。 她放低姿态,陪笑脸,“公主,这本来就是暖莺拿给我的啊,属于殿下。” 霜雪不接话,半晌哼了声,“给出去的物件,我也没有要回来的习惯。” “臣也没说要还回去,只是夜晚风大,借公主穿一下,等回府还要收回来。” “收回去——你也说得出口。”一把拽到手里,两三下穿好,“我的东西即便砸了,也不随便给人。” 苏涅辰哑然失笑,看来自己把公主气得不轻,已经开始胡言乱语。 她知道她处处为自己谋划,心早就软得很,伸手替对方系紧玄色飘带,柔声细语。 “殿下,臣从小长在塞外,许多事不懂分寸,但绝非有意,今日看十公主身上单薄又哭得可怜,才将东西给出去,并没别的心思,殿下千万别在意,臣发誓,从今以后身上的东西大大小小,一针一线都不给人,若违此誓,我——” “胡说什么!”赌咒的话还未讲出口,眼前人已经忍不住来拦,“好端端发誓,存心做孽啊!知道就成了。” “殿下与我成婚没几日,天天受委屈,我果真无用,臣配不上殿下。”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霜雪叹口气,总也迈不过这个坎。 逃避也不是办法,她并不想以二人年少之事博爱怜,再说对方早就忘记,不如摆到明面上讲。 “少将军,咱们做个约定吧。”公主淡然一笑,烛火投影在雾水眸子里,璀璨晶莹。 她若是妖,她便是被魅惑的众生。 苏涅辰像被施了法,痴痴点头。 “我都没说,你就答应。”被对方呆呆的模样逗乐,霜雪噗嗤笑出来。 苏涅辰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臣的命都属于楚月,属于公主,当然——什么约定都可以。” 竟还扯出皇家与楚月,还不如给自己下跪算了,她无奈地扭过脸,接着道:“得了,说正经话!我与驸马已然是一家人,今后自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咱们的亲事确由皇家擅自做主,总之你我以一年为约,此期间必要做出样子来,恩爱两不疑,至于一年之后,若将军仍觉得别扭,便一拍两散,如何?” 正合苏涅辰心意,她一个女子乾元,肯定无法高攀公主,这样再好不过。 “好,我与殿下一言为定。” 霜雪笑了笑,挑眼看夜色浓郁,小田舍奴心里始终没自己吧。 答应得竟如此干脆。 匆匆一年,很快便过去了。 一颗黄澄澄杏子递到眼前,皮薄水嫩,新鲜可爱,她余光扫过去,正对上苏涅辰笑得招人,“公主饿不饿,晚宴都没吃几口,路还长,我的手很干净,尝一下。” 霜雪不吭声,懒得搭理。 对方也耐心得很,兀自剥了皮,用手帕擦净余汁又送过来。 “我不喜欢杏,平时只吃桃子。” 苏涅辰一愣,公主竟与自己一样,小的时候一口杏也吞不下,但自从成为十公主的侍从,对方特别爱春杏,几个月下来,她便能吃几个。 “桃子过几天就有,我也喜欢,到时让公主吃个够。”她笑得开心,顺手倒杯茶,自己先抿了抿,“还好茶不冷,殿下喝点。” 少将军果然不拘小节,霜雪接到手里,瞧着对方碰过的茶杯发愣,哪有人试温用嘴,还直接塞给自己。 人家是真不懂什么意思。 “公主不想喝?温着呢,臣方才试过了。”苏涅辰一副认真样,“要不,臣再试试。” 霜雪无语,轻轻沾下唇,脸又红到脖颈,不知是不是太敏感,总能嗅到对方信引。 如今加了酒气,更让人发慌。 公主脸色变来变去,红扑扑像树上结的果子,惹得苏涅辰移不开眼。 扭过脸更好,可以无所顾忌地欣赏。 一年啊!乐悠悠想着,还可以瞧上一年,时间很长,她知足。 夜已三更,漫天墨色尽染,马儿也困顿,蹄子放慢,晃晃悠悠。 霜雪止不住打盹,身边人手轻轻一勾,身子便落到怀里,苏涅辰以腿做枕,将公主的头摆正,又把披风遮好,吹了灯,嘱咐外面的车夫与暖莺换着驱车,才心满意足闭上眼。 回到家时天已蒙蒙亮,公主睡得熟,她便抱着回到栖凤阁,仿若怀里是只小猫儿。 皇家车队是在第二日午后才返回京都,天子还没下车,便听到大太监高文荟悄声附耳,随即脸色一沉。 “去,把龚掌固给我叫来。” 十公主才出门就弄伤腿,虚弱地连马车都下不来,身为未来驸马爷竟半点不上心,这门亲事本也是无奈之举,龚逸飞这小子太气人! 不大会儿,侍卫急匆匆回来,跪下道:“陛下,龚掌固不在——” “不在!”天子冷笑,小小掌固倒比自己还忙,“不在家里,不在宫中,还是压根人没了!” 陛下怒气冲冲,侍卫不敢吭声,一边的高文荟挪挪身子,这种时刻就得他来做和事佬。 “陛下才从静水祭祀归来,肯定累了,无需为小事烦心,依老奴来看,掌固八成也找地躺着呐,明日自然会回话,十公主那里老奴问过御医,不打紧。” 皇帝蹙眉,找地方躺着——秦楼楚馆,花柳巷吧。 京都南边,矗立着一片私家园林,似田园村舍又有林泉丘壑之美,起伏断续的山林与花草交相辉映,时不时传出钟鼓之声,琵琶管弦丝竹乐,一派绮丽奢靡之景。 此乃楚月最有名的烟花之地,却又不似普通声色场,大都是贵族们在外收养的坤泽美人。 其中一座碧春园,洗秋斋内跪着位年方十二的女子,身穿素纱娟衣,柔软身体如藤条般若隐若现。 前方坐着两位年轻公子,上官梓辰笑了笑,倒杯茶递给旁边的龚逸飞。 “掌固今日可是贵客,我们家的这个破园子好久没来人了。”他挑眼看了下女孩,吩咐道:“萁雨儿,快来给掌固敬茶。” 女孩嗯了声,将案几上的茶端起,颤巍巍送到龚逸飞手边。 满头乌发被一根珍珠簪挽起,眉眼如画,圆润脸上是双总带着怯意的眸子,整个人温顺得像只绵羊。 龚逸飞接过茶,心里不舒服。 萁雨儿本就是他的人,不知被哪个多嘴的东西说到尚书令跟前,上官梓辰还拿对方绣的鸳鸯荷包来要挟,存心和自己过不去。 “起来吧。”他不自觉压低声音,一口茶没喝又放下。 上官梓辰看破不说破,当然知道龚逸飞气不顺。 萁雨儿只是尚书省与御史台闹矛盾的由头,上面两个老头除了为一块宝地,主要还是皇帝想分尚书省的权,久在官场,众人心里明镜般。 但朝堂争斗并非一两日就能分出胜负,他此时最受不了十七公主的蔑视,苏涅辰不过是个新封的大将军,楚月核心兵权还分南北大营,难道苏家能一手遮天! 上官梓辰清清嗓子,面色依旧温和,“我家这个宅子长年没修,屋里湿气重,萁雨儿在这里住不惯,听说掌固在外面屋子多,不知能不能借一间?” 如此好心,龚逸飞冷笑,无功不受禄,现在落下人情,肯定还要还。 才几日不见,对方脸色越发苍白,她跟着自己多年,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上官梓辰心里乐,果然是个多情种,怜香惜玉得很。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龚逸飞酒劲上头,晓得被对方抓住死穴,直接开口,“上官侍郎,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违背父意将萁雨儿还给我,在下心里清楚。不过嘛,我与十公主的亲事乃皇帝首肯,即便我在外风流,开几个府,养上百个坤泽也不会取消,只怕帮不上忙。” 对方笑出声,端酒杯一饮而尽,能如此坦白挺好,“掌固爽快,我也不藏掖,退亲这回事当然你说了不算,需要十公主来。” 龚逸飞一笑,此人未免异想天开,十公主素来胆子小,他可不觉得她会移情别恋,还是和自己的十七妹夫。 “此事交给我来办,龚兄只要配合在下就好了。” 上官梓辰却胸有成竹。 “侍郎,别怪我多嘴。”龚逸飞讳莫如深地笑笑,“十七公主虽然只是一个坤泽,但性子可不温顺,再加上已经嫁给苏涅辰,真不好惹。” 对方沉默,不停饮酒,上官梓辰心里有数,上次去苏家拜访,他刻意释放乾元信引,虽然被苏涅辰压制,但已瞧见公主明显不适,若两人真如表面的佳偶天成,十七公主应早被苏涅辰标记,又怎会如此。 21、春意阑珊(五) 上巳节后的天气越来越好,春意绵绵,这一日霜雪刚起床,早饭还没用,就听门口的寒艳与暖莺叽叽喳喳,好比春天飞来的喜鹊。 她招手让两人过来,乐悠悠问有什么好事。 寒艳嘴快,兴奋得眼睛里飞花儿,“公主,刚才绫清姐姐来传话,说苏夫人今天要听戏,专门请来一个班子,鼎有名,叫什么,什么——” “叫渡春堂,从南边来的。”暖莺接话,给公主端来洗好的果子,也高兴得很,“都说这个班子有名,今儿总算见识一下。” 两个丫头锁在深宫,又碰上位冷若冰霜的主人,委屈巴巴,连场好戏都没听过。 霜雪懂,就连她自己也没凑过这份热闹。 心情荡悠悠,抬眼找苏涅辰,又不见影子。 苏少将军天天不着家,皇帝身边需应承,底下的大臣要应酬,比打仗还累。 寻思到这层又笑了,梳妆打扮,穿上鹅黄色海棠千色裙,柳绿披帛飘在臂弯,到夫人屋里请安。 行至门口,挑帘子一瞧,哪知苏涅辰正在里面喝茶,她未免生气,一个人偷偷跑来孝顺,总把自己扔下。 踏进来,狠狠瞪对方一眼。 这一眼的情绪可多了,苏捏辰笑嘻嘻,“夫人快坐,我们在说看戏的事,只等着大姐与二姐到,就能开始” “晓得啦,看你乐颠颠的样子,左右把我忘干净。” 苏夫人一边接话,“不知公主——哦,雪儿喜不喜欢听戏,我们也找不来出色的班子,家里倒是养着一些小丫头,不过闲时解个闷,你二姐说这回请的人不错,都是涅辰这孩子缠着雪宁,非让欧阳公子挑好的来。” 原是欧阳霖找来的戏子,对方可是翰林院供奉,最知情识趣之人,自然不会错。 霜雪忙说好。 苏涅辰附耳:“公主想听什么?” “不是你让二姐姐找来的班子,干嘛问我。” 对方满脸迷茫,“殿下不是想听戏吗?” 她抿唇,心里欢喜也不想表现出来,也许人家只是碍于自己的皇家身份吧,她怕她的喜爱太明显,让人轻视。 公主脸色变来变去,苏涅辰又觉得十分有趣了。 戏台子搭在水榭边上的悠碧湖中,连着家里的海棠苑,唱腔一响,字字珠玑落入湖水,隔着水音,飘散在风中。 苏夫人吩咐让公主看戏单,涅辰伸手接过来,“母亲,儿子先来了。” 说罢坐回去,慢慢翻着,一边拿眼瞧霜雪,就等对方使眼色。 苏家迎来楚月最尊贵的公主,上下都恨不得捧着过,但她知道她不愿如此,处处特殊只会显得生分。 所以才把一切拦到自己身上。 霜雪也明白。 看到自己想听的,便努嘴眨眼睛。 两人用眼睛说话,倒比台上的戏子还眼波流转。 最后点了牡丹亭《皂罗袍》,玉簪记《寄生草》,寻思也不能都顾着自己,悄声问身边人,“将军喜欢听哪一出? “我听不听都成。”苏涅辰合上戏单,看对方表情失望,琢磨一下,“那就醉打山门吧!” “醉打山门,”二小姐雪宁在旁边笑出声,不愧是三弟,听戏都听得热闹,“行,那我就跟着点满床笏。” 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满床笏讲的是唐代大将军郭子仪之事,对方屡建奇功,七子八婿皆在朝为官,朝廷大员的笏板摆满床帏,本是一出吉利戏,可里面有一出讲的是皇帝赐婚,将公主许配给郭子仪三公子,而这位小殿下娇纵,两人闹出不少笑话,还被驸马教训,又名打金枝。 只怕公主不愿意听。 二小姐偷偷瞄霜雪,心里七上八下。 十七公主特意坐到雪宁身边,“多亏姐姐点来听,以前我就好奇,这个打金枝是怎么回事。” 对方直接挑明,二小姐吓得战战兢兢,“公主莫怪,我今儿糊涂,肯定昨夜没睡好才闹出乱子,坏了规矩。” 霜雪捂嘴乐,将案上的蜜柑塞对方嘴里,偏讨厌这些尊卑有序的规矩,高高在上那是在外面,不是对家人。 “好姐姐,我真想听,这出戏欢腾又应景,我也等着咱们苏家满床笏呐!” 二小姐忙不迭点头,眼里的十七公主都快放光了。 苏涅辰勾头来瞧,小声问:“打金枝,不知用什么打!” 霜雪扭头,“将军想用什么打?” “估计是戒尺。”垂眸琢磨会儿,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又道:“咱们家不知还有没有这个东西。” 搞得真想找到打自己似地,霜雪险些气笑了,“多存点,本公主等着。” “不敢,不敢。”一双桃花眼弯弯,水波纹荡在眸子里,笑意里又带有三分认真,“臣是用来防身。” 佩剑在身还用戒尺,她懒得理她,水上的戏台已经开了嗓。 穿着粉色折枝纹披子的闺门旦朱唇轻启,眼波一荡,娇声婉转。 “不到园林,怎知春如许——” 清亮声音隔着水面,越过假山花池,飘入落地罩门,只看满园春色,撩人心弦。 苏涅辰抿口茶,享受这一片歌舞升平,想起还守在边境的将士,不是滋味。 霜雪余光瞧着,知道少将军的心早就飘回塞外。 她想留她在身边一年,也不知做不做得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公主越听越伤心,若是对方走了,她又该如何,本就为这个小田舍奴才回来,下一世也不会再见。 她腾地眼眶红彤彤,苏涅辰连忙掏帕子,看个戏也能哭,真不知公主由什么做成,难不成与名字相同,风吹草动雪就融化,泪水连连。 “还没打金枝呐,殿下哭什么!” 她什么也不明白,不知她隐藏的心事,更不懂自己爱意,言语虽温柔,但同床共枕三月有余,冷冰冰像个死人! 霜雪伸手夺帕子,“谁哭了,不过风大迷眼。” 台上的一出戏落幕,苏夫人听得高兴,欧阳霖果然有眼光,选的戏班就是与众不同,心里爽快,吩咐好好赏赐。 顺手摘掉腕上的如意金镯,交给侍女绫清,“赏给那个唱闺门旦的小丫头。” 夫人素来大方,对方接过来,应声说是。 过会儿回来拜拜,又将金镯子递上,“夫人,唱闺门旦的女子叫做萁雨儿,说这礼物必是夫人随身物,她担不起。” 难得一个小戏子竟如此知礼,苏夫人好奇,让侍女将人带过来。 萁雨儿已经卸了妆,换上素纱长裙,偏发髻上别着一枚珍珠簪子,像朵风中凌乱的梨花,屈身一拜,吸引众人目光。 这是个嫩如初生的坤泽,淡淡信引迷人。 夫人瞧着喜欢,问:“年纪多大,哪里人?” “奴今年十二,金陵人。” 夫人祖籍也是江南,点点头又问:“唱的不错,怎么不要赏赐呐,我到不知如何做了。” 萁雨儿抿抿唇,十分羞赧,顿了会儿才嘤嘤开口,“奴唱功一般,承蒙夫人抬爱,至于奖赏,奴实在受不住,不过——夫人要喜欢听曲,不知奴能不能在府上多住几日,今日有幸逛一下海棠苑,特别喜欢。” “这有何难,我巴不得。”夫人转头嘱咐侍从去办,冷不防又见萁雨儿噗通跪下,涨红脸。 “夫人,奴还有件不情之请,前几日水边祭祀,可惜我受伤,没去成,奴让人带些静河水回来,想让——想让少将军给奴婢祈福。” 涅辰如今风头正劲,京都里哪个坤泽不想近身沾点光,何况祈福不过拿水洒洒,又不费事。 夫人正高兴,当下应允。 苏涅辰还不知自己来了差事。 接着又演醉打山门,满床笏,众人吃完饭,热闹闹散开。 霜雪满腹心事,回屋闷闷不乐,人人都说看戏解闷,她却觉得心更堵。 单说今日的牡丹亭,结局虽欢喜,但过程太曲折,死死生生,杜丽娘倒是和她很像。 有一个人在心上,便再也挪不开。 她抬头找苏涅辰,对方竟又不见踪迹。 “真能跑!”叹口气,走到廊下看霞光万道,却见人家正站在月洞门下与小厮讲话,一溜烟又走开。 霜雪让暖莺招呼小厮过来,问驸马爷偷偷摸摸干什么。 对方名叫舞儿,细条高个,施礼笑眯眯,“回少夫人,三公子让奴去收拾戒尺,他自己也去了。” 戒尺,公主讶异,莫非真要打金枝啊! 22、春意阑珊(六) 戒尺——这人居然当真,她简直难以置信。 霜雪差点气笑,问舞儿,“你在苏家多久,一直跟着三公子吗?” 对方机灵地凑到跟前,满脸笑得春光灿烂,“奴从小生在这里,以前三公子没去边疆的时候伺候过他。” 她嗯一声,顺手赏颗金珠子,“那你说说看,三公子小时候顽皮不?” 舞儿哎呦一声,说少夫人可算问着了,公子闹腾得很,下跪,挨打都不少,戒尺都打断好几十几根。 怪不得急慌慌找尺子,原来自己怕啊! 另一边的苏涅辰信步来到书房,瞧左右无人,轻轻推开门,空荡荡的屋子依旧一尘不染,苏家院子大,记忆中很少来此,父亲不在乎读书认字,只有母亲会带她来。 说起来夫人一直对自己慈爱,从不忍心责罚,但若弄坏书房里的东西,百分百会被打手,用那根长长的玉戒尺。 总也打不断的翠玉戒尺。 每次都不留情。 谁家用如此昂贵的东西打人,她一直觉得疑惑,别人都是拿木板,藤条,以至于自己现在瞧见绿色都有阴影。 后来大部分时间泡到练兵场,又去了边境,终于看不见那个脆生生的破尺子。 直到今日听那出打金枝才记起来,母亲如今年事已高,总不能再打自己吧,这个尺子早该折了去。 屋里没下人,她翻箱倒柜半天也寻不到,直到看守的书童进来,颤巍巍问:“公子要找什么,不如告诉奴,兴许还快点。” 她不好开口,为掩饰尴尬笑笑,“没事,我随便看看。” 书童也不出去,顺手拿起鸡毛掸,仔细打扫起来,认真的模样像擦拭金银首饰,苏捏辰撩袍子坐在圈椅上,饶有兴致地问:“我看这里都没人来,你倒是挺仔细。” “公子不知道,夫人可宝贝这个屋子啦,经常查看,一点儿灰都不能有。”平日里待得太无聊,一股脑恨不得说个不停,“前几日二小姐来找笔,不小心打碎个砚台,还被罚跪呐!” 苏涅辰吐吐舌头,可真行!也不是多贵重,还至于二姐跪板子。 她是非要握着那个破尺子才能安心。 正在这里琢磨,屋门又被推开,大丫头绫清过来拜拜,“三公子在这里啊,夫人说请你过去,有事说。” 绫清是母亲的身边人,大小事务都会过手,苏涅辰灵机一动,“好姐姐,帮我找个东西。” 她嘴甜,对方受不住,只得走到书架前,掏出个紫檀盒子,拿出那条戒尺,“喏,不就在这里,但可别让夫人知道,奴担不起。” “姐姐放心,我看一看就放回来,就算夫人发现,也有我担待。” 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将军,自然不会胡说。 丫鬟点头,苏涅辰收好戒尺,随对方往屋外去。 苏夫人心眼好,还惦记萁雨儿的事,嘱咐涅辰去海棠苑给小戏子赐福。 “母亲知道你身份尊贵,但咱们家从不嫌贫爱富,楚月的护国将军不应只是朝廷的将军,更是百姓的将军,所有楚月子民的将军啊。” 苏涅辰应声,出门瞧天色尚早,直接越过碧波湖,还没到目的地,便听见咿咿呀呀曲子飘出来,她不太喜欢听戏,以往也没时间,但今日看公主竟能看哭,倒想了解一下。 进门有小丫头迎出来,问三公子找谁,笑嘻嘻把她带到后院厢房中,萁雨儿受宠若惊,连忙整理衣襟拜了拜,再将装有静河水的青瓷花瓶放在案几上。 “多谢大将军为奴祈福。” 萁雨儿跪下,垂首低眉,一缕发丝荡在耳边,弱不禁风的模样十分眼熟,细看竟与十公主乐姚颇为神似,尤其是发髻上别的那枚珍珠簪,简直与对方一模一样。 苏涅辰常年习武,眼明心又细,晓得里面有名堂,笑道:“你选我来祈福可亏了,我说不出好听的词儿,只能随便洒几滴水而已。” 萁雨儿被逗乐,不成想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如此亲切,纵然戴着玄铁面具,也是凭添一股风情而已,怯怯地接话:“奴婢笨得很,也听不懂那些词。” “这可是胡说,你们唱的曲子还不是成串成串的词啊,什么不到园林——” 萁雨儿越发忍不住,挑眼尾瞧她,怨不得人说桃花将军呐,真真面若桃花,自己走南闯北唱戏,见过不少俊俏后生与美女,还没发现如此标志的人。 小戏子红了脸,“将军说的是《牡丹亭》,今儿我唱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公主就是听着这出哭,苏涅辰点头,“你给我说说这曲子的意思呐?” 贵族子弟常去捧戏子,哪个不清楚《牡丹亭》,一看对方就不在风月上下功夫,她从小见惯脂粉客,懂得识人。 “将军,牡丹亭由梦而起,生生死死全在一个情字上,杜家小姐杜丽娘因为梦中遇到柳公子柳梦梅,一见倾心,相思成灾丢了命,后又以魂魄之体与上京赶考的柳公子相知,重新还魂,结局还好,就是过程苦点。” 苏涅辰也知是个又死又活的故事,听着就累,公主果然心眼好,这种文人墨客编出来的话也信。 她拿起青瓷瓶,“唱的不错,那我就祝你以后唱功越发精湛,名震四方。”一边将瓶里的柳枝拿出来,甩了甩,“头上的簪子看上去很名贵,弄上水不好,取下来吧。” “是。”萁雨儿伸手去摘,嘴里还在道谢,“奴真糊涂,多亏将军心细,这簪子可是我的命根子。” “从何处得来,如此值钱。” “是一位贵人送的。”眸子里腾然起了春色,“万万丢不得,据说和悬珠一般精贵。” 苏涅辰拿过来看,瞧出这是一颗珰珠,珍珠分为九品,此乃极品。 与十公主的是一种。 还能谁送,十有八/九是那位十驸马爷,处处留情,都弄到自己跟前。 她眼底露出轻蔑之色,淡淡地:“出手不凡,这位贵人待你不错。” 萁雨儿也会察言观色,晓得对方脸色变了,谨小慎微地回话,“驸马爷,我家里穷,从小就在戏班子,大了之后登台,什么人都见过,但从没遇到像贵人那般对我好,他人特别温柔,也不能把我当奴婢看。” 龚逸飞真会疼人,可惜不用在正道上。 苏涅辰冷笑:“他经常来看你吧,可惜戏班人多嘴杂,不方便。” 萁雨儿不吭声,她便晓得对方在外开室。 这般小戏子还不知养了多少。 心里窝火,一直冷脸,直到回屋还满脸怒火。 霜雪不知何事,勾头来瞧,“将军气不顺,要不要拿戒尺打一下金枝,消消气啊?” 苏涅辰回头,看对方满脸娇媚,心情腾地就好许多,果然人要看美丽的事物,美丽的人啊! 瞧见十七公主,多大的怨气都能没。 她坐在她身边,单手撑住头,忍不住问:“公主,臣有件事好奇?” 霜雪一边倒茶一边回:“有话就说。” “我还没大婚前,就听不少人讲公主性子冷,可殿下从没对我冷淡过,总是温柔知礼,臣何德何能?不知哪里让公主看顺眼。” 原来人家心里还打鼓,霜雪哼一声,“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没准故意污蔑我呐。” 十七公主得宠,羡慕的人也多,也许真是胡说,苏涅辰深以为然,“也对,所以说我笨嘛。” 她把热茶递过来,看对方如此诚恳,自己说什么都信,心里又慈悲了,“不是笨,是心眼实,大家没冤枉我,本来我就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但将军不一样啊,将军是我的——夫君!” 这声夫君娇娇柔柔,直叫的人心里闹腾,她险些烫住嘴。 若不是看人家噗嗤笑,差点以为公主真心悦自己,又开始异想天开了。 “公主待我极好,臣永世不忘。” 又开始说官话,霜雪恨不得打她两下。 “对对,千万别忘。”坐在葡萄纹海兽镜子前梳头发,赌气道:“我也是还恩,多谢将军没让本公主嫁到塞外。” 苏涅辰心里感叹,公主果然是由于恩情啊!要不怎会对自己这么好。 花钿,金簪子,耳坠一个个落到妆奁中,发髻散落,覆盖柳枝般身体,烛火摇曳,苏涅辰在后边看得入神,不成想女子梳妆竟如此美丽,她自小男装,从没这种时刻。 暖莺进来换灯,问要不要伺候洗漱,苏涅辰哦了声,接话道:“姐姐早点睡,今晚我来。” 暖莺吃惊,压根没听过一个乾元会给坤泽梳洗,对方也得会啊! 苏涅辰拿起茉莉花发油,似乎十分感兴趣,“尽管放心,我做的来。” 23、春意阑珊(七) 屋内烛火盈盈,暖光溢满整间屋子,苏涅辰一手拿茉莉花油,一手握白玉雕花梳,待暖莺走出门,突然傻了。 竟没问公主愿不愿意。 她坐在梳妆台边的胡凳上,这辈子还没如此尴尬过,嗫喏道:“公主,其实我——梳头还不错,暖莺今天听戏也挺累,要不我来。” 侍女都赶走了,这会儿才问。 霜雪也不知对方哪根筋不对,莫不是意识到方才说话气人,竟要给自己梳头,语气依旧不好,“驸马,请吧。” 说话松开手,黑发如瀑散落,惹得苏涅辰心口跳,仔细用手掌揉开茉莉花油,一股清香扑鼻,有点像公主信引,还没开始,就已经心神飘荡。 掌心触到发丝,光滑如丝缎,水波似地流过指尖,她不记得碰过别人的头发,原是这般细密柔软,小心翼翼用梳子打理,好像在给伤员敷药。 屋里安静下来,烛火偶尔炸个响,霜雪从铜镜里瞧,少将军脸部弧线柔润,飞入两鬓的眉毛又黑又长,最好看就属那双桃花眼,虽然这会儿只能看清一只,也是情丝万缕。 这般容貌哪像一个男子,世人都被她强大的信引所迷惑,不敢相信吧。 其实霜雪一直搞不懂,楚月为何以男子乾元为尊,说是由于从没出过信引强大的女乾元,但仔细寻思一下就知不通,乾元坤泽本不分男女,为何没有顶级女乾元! 如今看到涅辰,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不就发现一个。 她恍惚出神,对方已经理好头发,低头瞧白玉梳子上掉落的发丝,许是自己下手太重,竟落了这么多。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霜雪扭过身,看人家满脸愁容,莫名其妙,“将军有难事?” “公主——”苏涅辰举起白玉梳,“发丝掉了这么多,臣该死。” 她愣住,堂堂镇国大将军竟为这点事发愁,“扔了不就成了,还用寻思半天。”话锋一转,揶揄道:“人人都说大将军果敢狠绝,我也没见到半点影子啊?” 苏涅辰唇角轻牵,公主真小心眼,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呐,将梳子上的发丝理好,“战场上都是生死之事,当然不同,公主头发养得那么好,掉了可惜。” 她说得温柔,虽然日日驰骋于鲜血崩裂之间,心中却始终留有一丝柔软。 霜雪更钟意了。 喜欢到想为对方解决一切烦闷。 “将军今日为何不开心?”公主坐在榻边,悠悠地问:“有话可别瞒着。” 苏涅辰想起十公主的婚事,面色一沉,“殿下,自从那日见到龚逸飞,我总觉得不踏实,这人心思太混,外面不知养着多少坤泽与戏子,十公主她——婚事难道不能推掉吗?” 退婚,少将军想得真简单! 霜雪叹口气,“好将军,你以为那么容易,皇帝要的是御史台,才不会由于一个乾元在外面养坤泽就退亲。” “那朝廷也不该拿公主的婚事做交易,亲事可是一辈子!” 语气认真,眉宇全是关切,霜雪心尖一动,她就喜欢她这点,最厌恶朝堂上那帮说句话还绕三圈的权臣。 可十姐姐的婚约乃国家大事,除非当事人破釜沉舟,像她当年那般置之死地而后生,别人帮不上忙。 心里还担忧梦里见到的幻像,如今苏家安危最重要,她不想她搅入朝堂太多,深陷其中,到时脱不了身。 “将军心眼好,说得都对。”霜雪拿手巾沾水,一边递过来给她擦手,“十姐姐的事我也挂心,你的身份不好插手,交给我吧。” 苏涅辰愣住,没想到对方会把事往身上揽,居然不生气。 “殿下,我——其实,也不是想插手皇家亲事,就是那日救了十公主,觉得她有些可怜,我——” 慌忙解释,会不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苏涅辰止住声。 霜雪已经上榻,细声慢语,“我知道将军的心意!急什么。” 心意,她能有什么心意,苏涅辰几步走到碧纱罩内,“公主千万别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挑眼瞧过来,眼波流转,目光好似能穿透人心,“难道将军不是慈悲心肠,想要护住楚月每个人!不对吗?” 苏涅辰呆呆哦了声,突然有一种被对方吃定的感觉。 都不知道刚才急什么! 夜深了,两人各自窝在被子里,苏涅辰翻来复去睡不踏实,才想起身上还藏着玉戒尺,硌得慌。 她取出来,随手一扔,不偏不倚落到案几上的花瓶内,噹一声惊醒霜雪。 “没事,我扔个东西。”她回头解释,将锦被给对方拉好,“睡吧。” 霜雪揉了下眼睛,听声音十分清脆,好似碧玉,勾起好奇心,“大半夜搞什么,快让我看看。” 苏涅辰没办法,起身又取回来,递到公主跟前,“就这个——戒尺。” 霜雪笑出声,都是白日那出戏闹得。 一袭凉润握在手中,公主坐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将军以前没少挨打吧,那么淘气!吓成这样。” 苏涅辰嗯了下,又乖又坦白。 “殿下别看戒尺小,打手心疼得厉害。” “这叫做帝王绿,硬得很,当然疼。”她笑了笑,顺手放到枕下,“睡吧。” “公主留着它干嘛,我准备明日扔了。”苏涅辰不解,伸手来取,被对方拍一下,“如今归我了,别乱打主意。” 她莞尔一笑,像个邻家小丫头,一个美丽动人的小姑娘,“若是驸马以后不听话,我就用它伺候!” “别啊,殿下。”忽地眼里满是乞怜,语气也低得很,“用别的罚吧!” 枪林弹雨都不怕,居然怕戒尺,她才不信,扭身,闭眼,不搭理。 苏涅辰只得躺下,不死心,佯装无奈:“殿下非要藏起来,莫不是怕今天唱的戏成真,臣绝对不敢,尽管放心。” 瞧人家依旧不理睬,自顾自地:“殿下真有意思,看戏也能吓哭。” “谁吓哭,明明感动。”霜雪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过来,“将军真乃铁石心肠,今儿那出《牡丹亭》,三生石上一双人,难道不感人肺腑?” 苏涅辰笑,“公主居然信戏词,都是文人墨客写出来骗人的东西。”乐悠悠眼神,好似看一个幼稚鬼,“殿下,不说别的,哪有人逛完园子,做个梦便芳心暗许,还把命搭上。” “一见倾心,将军不信?” “不是不信,就是觉得不太可能。” 那还是不信,霜雪噘嘴,“肯定也不信一个人会为爱生生死死啦?” 公主稚嫩得可爱,说书人最喜欢这种痴痴的小听众,苏涅辰靠在枕头上大笑,又死又生本就离谱,还为个只见过几面之人。 真要有,也是个傻子。 “殿下早点歇息吧,别错过一见钟情的美梦。”越说越笑个不停,比看戏可欢快得多。 该死的小田舍奴,铁石心肠都不配,简直就是没有心! 她便是自小喜欢她,为这人从奈何桥上回来,连下一世的轮回都舍掉,哪点也不比杜丽娘差,只怕还更痴些。 要是对方晓得,肯定不信,没准还会觉得奇怪。 公主心里憋屈,手紧紧握着玉尺,恨不得直接打对方手心,总惹人生气,该罚! 她抱起被子,越过苏捏辰的身体往外挪,被对方拽住,“公主去哪,大晚上也要游园,惊梦啊!连明日都等不到。” 存心揶揄,霜雪甩开手,“对呀,不只游园,还要睡到暖阁去做美梦呢!” 说罢转身就走,苏捏辰也不拦着,只在后面笑,“公主,暖阁好久没烧了,冷得很。” 人家不理睬,气哄哄头也不回。 春天的后半夜,寒气逼人,苏涅辰在床上躺了会儿,听暖阁响起平缓呼吸声,约摸对方已睡着,轻手轻脚下来,伸手将公主抱起,笑一笑,又放回榻上。 她哪里舍得她挨冻。 楚月最矜贵的小公主啊。 24、春意阑珊(八) 苏涅辰将公主抱回床上,看对方喃喃自语,不知说的什么,红唇撅起,可爱得很。 她想起她冷着脸嫌弃御医没用,上官梓辰心胸狭窄的模样,莫名高兴。 本来说的也没错,这些人就是不讨喜,她闭起眼眯一会儿,等天蒙蒙亮又把公主抱回暖阁,寻思不如趁对方睡熟把戒尺偷出来,犹豫半晌,仍旧没动。 想留就留着吧,没准公主打得不疼呐。 突然觉得自己脑子不正常,怎么肯定要挨打。 霜雪在一片暖洋洋里醒来,几缕淡光打在眼皮上,温柔又舒服,睁眼看自己还在暖阁,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小田舍奴真可以,居然不管她,让在暖阁挨冻。 勾头看帷幔严丝密合,人家还睡挺美。 十七公主火大得咬牙,抱被子走回去,上榻的时候使劲踢对方一下,苏涅辰忍住乐,继续闭眼装睡。 霜雪看对方半天不醒,索性掏戒尺来吓唬,忽觉手里玉尺十分眼熟,上面的花纹在哪里见过,昨晚也没看清,现在才发现是圈牡丹卷草纹,雕工极其精细,即使在宫中也少见。 “涅辰,涅辰——”推了推身边人, 苏涅辰不吭声,听到玉尺落下的风声,知道公主想吓唬自己,不管真假,决定不回应。 “苏涅辰!”使劲拽对方手臂,“我有事问你。” 连名带姓地叫啊,她方才起身,“怎么?” “我想问问,这个碧玉尺从哪里得来?” 苏涅辰看着那个让人心烦的尺子,叹口气,“唉,不就是书房的东西,打了我不知多少次。” 霜雪小声嗫喏:“奇了,我肯定见过。” “公主见过?不可能吧,也许是样子差不多。” 天下这么大,相似的物件也多,霜雪点头,“做工真不错,不愧是苏家,顶好的东西都有。” 苏涅辰被她勾起好奇心,“一根碧玉尺能有多值钱?” “昨晚我不说了嘛,这叫做帝王绿,颜色品质极好,你看这边上的雕工花纹,天下少有。”说着哼了声,自然而然得娇嗔,“怎么,你不信我的眼光啊。” 尊贵的十七公主,当然认得出好东西。 苏涅辰笑,将锦被给对方盖好,“信,信,公主在哪里见过?” “我好像在——”忽地顿了顿,机警地看向四周,公主难得谨小慎微,对面的苏涅辰笑得快没影,“公主怕什么,谁还能在我跟前藏匿,难道发现不了?” 霜雪不好意思,人家可是享有盛名的大将军,天下再没有比在对方身边更安全之处,但还是习惯性压低声音。 “驸马,主要这个人不好提,你可知咱们楚月除了苏大将军,还有位同样骁勇善战的王爷,信引特别强大的乾元君。” 苏涅辰琢磨一下,“有印象,梵龙王爷,对不对!” “嗯,就是在梵龙王爷府上看到,所以才说苏家了不得,居然与王爷用一样的东西。” 梵龙王爷是天子同父异母的弟弟,本命冷玉麟,乃先帝宠妃隋氏所生,自小信引强大,懂文采,善骑射,品性温柔,当年极得人心,据说差点立为太子。 可惜没到而立之年便意外过世,世人惋惜,因此生出许多传闻来,尤其他身世颇为离奇,据说隋氏出身低微,还是个没有信引的普通人,先帝去皇陵祭拜时宠幸,后面便忘了。 直到对方怀孕生子才接回宫中,当时小王爷已出生。 苏涅辰垂眸寻思一会儿,这根戒尺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贴身物,祖父母以前一直做榆中县令,母亲嫁入苏家后才进入国子监,当个闲差,能有如此贵重的物件也有趣。 屋门吱呀响了声,暖莺与寒艳端来洗脸水,两人随即起床洗漱,苏涅辰大婚假已用完,今日就要上朝,霜雪不敢耽误,给对方整理好衣袍,打个哈欠,“将军路上小心。” 对方笑,“几步路还能遇见豹子?” “豹子见不到,但可能遇见狐狸,老虎,老鼠,都不是容易招惹的呐。” “我是去宫里,又不是狩猎。”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宫里的老狐狸,笑面虎獐头鼠目可多了!” 她在开那帮官员的玩笑,两只眼睛圆溜溜像只小鹿,红唇娇嫩,调皮得很。 让人忍不住想轻轻嘬一下。 苏涅辰心猿意马,立即别过目光,浑身不自在,“臣——走了。” 天色尚早,四处雾蒙蒙一片,露珠打在衣襟,带来湿润润潮意,像少将军的心,黏糊糊不知荡在何处。 海棠苑又响起唱曲声,小戏子们也起得早。 “梦回莺啭,人立小庭深院。” 仍是牡丹亭啊,苏涅辰眼底不自觉荡起笑意,想起公主昨夜模样,改天真要静心听听。 五更天准时来到宣政殿,众臣心平气和禀完事,皇帝嘱咐几句便散朝,她与郝自康准备去练兵场。 迎面看到上官梓辰与龚逸飞站在汉白玉的须弥座旁,一言一语聊得开心,绯色官服搅着翠绿长袖,在渐渐明媚的春光里和朵花似地。 苏涅辰绕个道,恨不得避开走。 上官梓辰却笑着打招呼,喜气洋洋像过节,“大将军留步,龚掌固有事相求。” 一点儿也不见外,苏涅辰只好立在垂带栏杆边,手臂搭在螭首上,无奈应了声。 对方几步来到近前,拱手施礼,“大将军,听说贵府近日有个戏班子,在京都十分出名,我——哦不,龚兄想借来用用。” 苏涅辰挑眼瞅了下跟在后面的龚逸飞,一副谦卑神色。 “侍郎客气,龚掌固想请戏班还不容易,又不是我家养出来的私家班。”细长白净的手不停敲着那只坚硬螭首,满眼不耐烦。 明摆着是因为萁雨儿,还不亲自开口。 上官梓辰低声笑笑,又走进几步,“将军,掌固有他的难处,若说戏班子,天下多的是,只不过这家有个闺门旦实在难得,” “萁雨儿吧。”苏涅辰靠在栏杆上,抬眼看向龚逸飞,淡淡一笑,“对不对啊,掌固。” 龚逸飞也凑到跟前,“多谢大将军成全。” “这个萁雨儿就如此好,让掌固牵肠挂肚。” 明知故问,龚逸飞听得出,依旧恭顺,“不瞒大将军,其实也不是我想听,将军应该知道柳贵妃的生辰快到,娘娘没别的爱好,唯独喜欢听戏,宫里的本子无聊,臣才想出这个招,从民间找些新鲜来。” 真会找由头,苏涅辰没吭声。 气氛紧张,一边的郝自康好奇,问:“是哪个萁雨儿?” “百花楼里的闺门旦。”上官梓辰慢悠悠接话。 郝自康瞬间愣住,岂不是尚书令与御史台大夫前一段抢的那个小坤泽,怎么又跑到苏家,使劲朝苏涅辰使眼色,对方没搭理。 从宣政殿出来的朝臣越来越多,三个人杵在外面太显眼,龚逸飞又再次开口,“大将军,娘娘生辰快到,臣还写了个新本子,需要演练,而且——” 顿了顿,似乎不好意思讲,上官梓辰乐得来当这个说客,“将军不要为难掌固啦,其实他是想讨好贵妃,好让娘娘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能把掌固与十公主的婚期提前。” “提前!”苏涅辰蹙眉,“掌固的婚事不是在明年开春?” “是,但在下觉得太晚。”龚逸飞竟还红了脸,“母亲的孝期今年秋天就过了,没必要等到明年。” 人生大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着急也说得过去。 但他真着急吗,此时此刻还在惦记小戏子,苏涅辰只觉心口堵。 连上好的定情之物珍珠簪,还给了萁雨儿与公主一人一个,乐姚要嫁过去,身体又不好,哪天被人打死也是白死。 “我要回去问过母亲,掌固等信吧。” 苏涅辰冷冷地说,拂袖离开。 25、春意阑珊(九) 苏涅辰快步离开,一阵风似地,郝副将连忙跟上,“少将军,请留步。” 对方没理睬,径直走进殿外的竹亭内,等坐在石凳上才瞧过来,“有事?” 郝自康一头汗,先哎呦了声,“将军走那么快作甚!” 苏涅辰方才露出一丝笑容,“这还快,我看是你近日太闲,走两步就受不住。” 对方擦把汗,顺势也坐下,眉宇严肃几分,“将军,咱们讲正经事,那个萁雨儿不吉利,还记得我给你提过尚书令与御史大夫抢戏子,就是她,别留在苏家了,不管谁要,给就是。” 原来如此,父辈们争的你死我活,两个儿子倒很贴心,一起来要人。 “又没说不给,但要问问母亲。”苏涅辰轻蔑一笑。“不就是尚书省和御史台,看把你吓得。” 郝自康长叹一声,少将军年少轻狂又春风得意,自然不在乎这些人情世故,哪能知道朝堂里的门道。 这帮权臣全都杀人不见血,不是省油的灯。 “将军还是多加小心,别看咱们在战场上拼命,后面人的几句谗言就能抵上千军万马,那帮笑面虎——” 话音未落,听见苏涅辰笑出声,“对,对,笑面虎,老狐狸,朝堂原来和林子里一样,有趣得很。” 哪里有趣,郝副将愣住,对面人怕是着了魔,笑面虎这三个字能有那么可笑。 苏涅辰起身理袍子,“走吧,时候不早,先去练兵场,下午还有事。” “哦,要不要我陪着。”郝自康连忙问:“属下也闲。” “可以。”说罢走出来,瞧着牌匾上的三个字愣了愣——居无竹,忍不住乐,明明亭子由竹所造,远远还能望见一片竹林,偏偏取这么个名字。 她以前也来过,与十公主一起,还问过这个话,对方说了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亭子名用的是反义,总之都是爱竹成痴。 一晃成梦,乱煞年光遍。 她要嫁人,谁都可以,但不能是龚逸飞那么个货色。 少将军脸色腾地变了,郝自康心里忐忑,凑过来问:“将军,下午要多带几个侍卫吗?” “唉?”苏涅辰回过神,哑然失笑,“侍卫就不必了,记得换身衣服,去听戏穿官服不合适。” 听戏!郝副将以为自己幻听,苏涅辰要去听戏。 他怎么不知道对方还有这份闲情雅致。 两人先去练兵场巡视,苏家军待遇不错,看上去与禁军和南营的军队很和睦,苏涅辰才放心离开。 随后去西坊吃享誉京都的状元饼,抬腿往外走,越过两三间兵器铺,一个胡人吆喝的骡马行,苏涅辰忍不住转了圈,又去买串红樱桃,小心包好。 一逛就来到傍晚,郝自康越发看不明白,不是要听戏,等会儿宵禁,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他不敢问,晓得对方最烦啰嗦,终于七拐八拐来到座歇山顶戏楼,金色牌匾上雕刻三个字——百花园。 门口端水锅的下人迎出来,瘦条身材风一吹就能飞似地,和个干尸差不多,嗓子也尖细,“这位公子,咱们戏楼已经打烊,要听戏明日再来!” 苏涅辰点头,笑道:“好好的别赶人啊,我想见你们班主。”随手解下腰间玉牌,栩栩如生的金麒麟在夕阳里一片璀璨,对方瞬间迷了眼,吓得脸色大变,“哟,大人等等,先在堂里坐一下,小人马上就叫班主来。” 不大会儿,只见一个着青灰袍子的中年男子来到近前,面容白净,说话也斯文,瞧对方金麒麟腰牌在身,再加上玄铁面具,早认出是谁,跪下自报家门。 “奴名叫王伶,是白花园的班主,大将军怎么来了,有话叫人喊奴过去就成,想必是萁雨儿在贵府惹事,这个丫头太小,不懂规矩,还请见谅。” 很会说话,苏涅辰笑笑,一边抿口茶,“班主客气,萁雨儿挺好,我想来问问,贵班是京都最好的戏楼,除了萁雨儿,还有没有别的闺门旦。” 王班主愣了愣,不晓得对方什么意思,闺门旦倒有两三个,但都没萁雨儿唱的好。 “有,有几个。” 苏涅辰直接开门见山,“麻烦班主挑一个和萁雨儿扮相与唱功差不多的,我想请回去。” “哦哦。”王班主连忙应声,犹豫一下,笑得谨小慎微,“将军,实不相瞒,萁雨儿是这里最好的闺门旦,我还有一个萁风儿,勉强也可以,但是——” 苏涅辰挥挥手,“晓得了,尽管叫来,不会少你银子。” 对方不敢怠慢,立即转身去领人,旁边的郝自康才恍然大悟,原来准备用萁风儿代替萁雨儿给苏夫人唱曲啊!挺好,送出去就成。 苏涅辰不言语。 雕栏玉栋的戏楼里,烛火渐渐燃起来,二层戏台上,新来的小姑娘正在学习打帘子,一下两下,不熟练地红了脸,战战兢兢只怕要挨板子。 苏涅辰叹口气,问旁边伺候茶水的人,“卖进戏班的女孩都多大?” 那位热情地凑过来,“回大人,多大的都有,大都七八岁吧,好比头牌萁雨儿,奴记得是七岁,家人领来的。” 楚月这十几年来打仗,百姓日子不好过,苏涅辰脸色凝重,郝自康只肖一眼,便晓得自家将军又开始悲天悯人了。 战场上杀伐决断,内心却温柔慈悲,一个生于锦衣玉食的少年公子何必去边境拼命,何况还是独子,也就只有苏家能做出来。 赤胆忠心,让人敬佩。 转眼见暗压压的楼梯下走来王班主领个女孩,乍眼一看确实像萁雨儿,但脸型略圆润,不似前者有弱柳扶风感,自是少一种风流。 苏涅辰留下银子,将萁风儿领回家,安置在海棠苑对面的杏花馆,吩咐外人不许打扰,随即回到栖凤阁。 天空星子闪,荡漾满园春色。 她瞧瞧夜空如墨,今日又回来得晚,盘算该如何给公主交代。 谁能想到万人之上的苏少将军站在长廊花灯下,竟忐忑地不敢进门。 她是真有点怕她啊! 明明对自己温柔体贴的公主,可就是心里怕。 一只小肥猫,黄黑虎皮,扭扭歪歪在院子里喝水,猩红舌头舔几下,抬头瞧她,最后大摇大摆走过来,蹭蹭腿,喵喵叫两声,径直往屋里去了。 她哑然,自己还不如一只猫儿自由呐。 忽听屋内有人说话,纤细婀娜的影子映在茜纱窗上,“小猫儿真顽皮,天天晚上备好食等着,也不知道按时来。” 原来是十七公主。 雕花窗开了条缝,霜雪抱起小猫,偷偷瞄外面,早瞧到苏涅辰和个栏杆似地杵在外面,越看越像个小傻子。 风儿呼啦啦刮进来,吹动她的发丝飞舞,霜雪松开手,那只猫儿腾地跳走。 公主刻意提高声音,“小猫儿不醒事,外面多冷啊,人人都说倒春寒,凉透骨,屋子里待不住,非要到廊下玩,来得迟不说,还发呆!” 苏涅辰探头看,总觉得这是在说自己吧, “一会儿可要下雨,还不进来,今儿不进屋,以后永远别来。” 听得出生气,苏少将军不敢怠慢,一步三犹豫,先迈一只脚进门,公主不在,又绕过刚做好的海棠娟纱橱,瞧见霜雪坐在榻边,一页页翻书看。 她顿了顿,“公主——” 啪一声,霜雪扔掉书,起身往外走,苏涅辰向前拦住,“殿下去哪里?” 对方挑眼一看,“我去哪里,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啊!” “公主还是先告诉我吧,省的臣担心。”语气挺软,还带点乞求。 霜雪哼一声,“将军也知道担心,这天下只有你有心,别人都没有,可以随便糟蹋。” 好厉害的公主,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啊。 苏涅辰只得赔笑脸,“公主别气,我不是回来了,没在院子里贪玩。” “谁说你,我说的是猫。” 正在气头上,却见门吱呀一响,寒艳捧了碗红艳艳樱桃,笑嘻嘻,“殿下,新鲜的樱桃来了。” 她忖住,又听丫头嬉笑颜开,“多亏驸马爷有心,特地到西坊买来。” “我可不敢有心,我的心都让猫儿吃了。”苏涅辰低声念叨,惹得丫头笑,驸马爷额头冒汗,满脸乖觉,肯定刚才挨训了。 不成想楚月的大将军,还惧内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