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南山公园》 第86章 毗卢遮那与阎摩 第86章 毗卢遮那与阎摩 “他妈的,纪老头怎么还不死啊。”商陆骂骂咧咧的,裤子被路过的电动三轮车溅了半边泥水。 三轮车上支着大喇叭,一口四川话∶ “安全施工——!注意防护——!距离下一次过境还有一小时五十七分!” 商陆抬头望天,最近阴雨连绵,头顶上一直低低地压着厚厚的积雨云,螺天使过境时会发出醒目的强光,好似一枚巨大的灯泡挂在高空中,像它那么亮眼的天使属实不多——以前的螺天使其实没这么亮,最近它越来越亮了,这说明它的能量逸散越来越显著,状态越来越不稳定。 作为一个悬于六万米超高空围绕地球运行的天体——它勉强算个天体,螺天使每隔七个小时从四川盆地上空掠过,很显然它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圆周轨道,这东西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还受到其他引力源的影响,科学城怀疑那里潜伏着不为人知的其他天使,可惜怀疑归怀疑,手伸不到那么长。 远远地看到卫茅站在工地入口的棚子底下,商陆停住,深吸一口气,用手正了正安全帽,再捏住自己的脸颊上下揉搓,让自己笑得不那么死板。 他在马路牙子边上的水洼里照了照,猪八戒照镜子。 卫茅扭头发现了猪八戒,微笑着挥手∶ “这这这这这这里!” 钛合金对自己说话了——商陆连忙赶上去。 作为顾盼生姿的一支院花,卫茅搬了个塑料小马扎坐得大马金刀,浑身上下汗津津的,好一个出水芙蓉般的花美男,算算时间他刚刚完成唐迪那头的训练。 如果说卫茅是如今的天下第一重任,那么唐迪就是天下第二重任,他们是有史以来打击目标最远的狙击小组,卫茅负责开枪扣动扳机,且只负责扣动扳机,除此之外的所有工作都由唐迪来完成,唐迪要负责的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改装大羿、搭建系统、日常训练、模拟作战、保证卫茅的身心健康。 虽然纪老头说只有一次扣扳机的机会,但卫茅每天都在模拟系统上开一千七百枪,至目前为止,卫茅保有47.9%的命中率。 可别认为这个命中率低,唐迪本人的命中率是0.012%,他是试训过的所有人当中的亚军。 “你也不用巡视工地,总是约我到这儿见面作甚?”商陆问。 “我我我我我……我想看着它。” 卫茅伸手指向工地那头高高耸立的建筑物,超级巴拉特梵天寺龙帝斯坦刚已初见雏形,总高二百八十米的摩天大楼又往上窜了一截,一百多米的钢制框架结构包裹着复杂的电磁线圈,一共六百七十七块永磁体,每一块永磁体都有六吨重,它们将负责在一根内径三厘米、长四百米的狭长枪管内制造出六百特斯拉的超级磁场,这是地球上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最强磁场,作为对比,搞受控核聚变的托卡马克装置约束磁场一般不超过三个特斯拉,而这玩意有六百个! “那些红色的包裹是什么东西?”商陆远远地望着工地上有打包好的箱子,整齐地码在拖车上。 “梯梯梯梯梯……” “踢什么?” “梯恩梯啦。”卫茅回答,“烈性炸药,用来制造强磁场的,一共十一吨。” “十一吨炸药,就那么堆着?它要是不小心炸了怎么办?”商陆瞪着眼睛说,“安全管理怎么做的。” “炸了好。”卫茅说,“无痛的。” 商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把小板凳往前挪了挪,把距离拉近了一米。 这事还得赖纪老头,为了让超级巴拉特梵天寺龙帝斯坦刚不受损耗地射穿地球,杀虫剂得尽可能地细,要多细呢?0.02个纳米那么细,也就是2×10^-11米,作为对比,原子的直径是0.1个纳米的量级,所以杀虫剂可以从原子核与电子之间的巨大空隙中穿过去,在这个尺度上,坚实且不可撼动的地球就像空气一样稀薄,杀虫剂从东亚打到南美,一路上可能都碰不到几个原子核,相对应的,科学城计算出约束磁场至少得有六百个特斯拉,是地球平均磁场场强的一千两百万倍,理论上人类不可能制造出如此强大的稳态磁场——
正当科学城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纪老头又出手了,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拿起记号笔,把“维持稳态超强磁场”中的“稳态”两个字给划掉了。 要什么稳态? 我们只需要0.1秒的强磁场! 这是为什么卫茅只有一次开枪机会,因为他手里是一把注定要炸膛的枪。 “好大一杆枪啊。”商陆感叹,“它的扳机得有多大?” 卫茅笑了笑,给商陆比了个大拇指,意思是就指甲盖这么大。 “你把全人类的命运都握在了手里。”商陆说,“这吊诡的世道,总是逼我们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里,院花啊,你说是不是就该是这个道理呢?人要和神对抗,就得付出人类自身无法承担的代价,要不然你凭什么上桌?你要刺杀天使,就要以一亿人的性命为赌注。” 卫茅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你知道印度人怎么称呼天使么?” 卫茅摇摇头。 “他们把最早出现的那个001号天使叫做毗卢遮那。” “毗毗毗毗……” “毗卢遮那,是梵语。”商陆说,“是大日、太阳、光照的意思,是不是还挺形象的?你有没有听过有个佛祖,名字叫做毗卢遮那佛?又叫大日如来。” 这都是陈鱼告诉他的,商陆没这么有文化。 陈鱼说联指中心有个资深程序员老家是班加罗尔的,大崩塌前是印度科学院的工程师,作为一位手里握着两个博士学位的婆罗门,他左半脑信奉印度教右半脑信奉藏传佛教,前额叶是杨立昆的超级迷弟,海马体是斯诺登的忠实粉丝,成分之复杂令人叹为观止,那位印度老哥有事没事就握着一本《金刚顶瑜伽理趣般若经》,或者《大乘同性经》,还是梵语版的——全世界除了他可能没第二个人看得懂,说天使就是佛祖。 “后来他们又把天使叫做阎摩,在印度教的神话里,阎摩是死神。”商陆说,“在印度老哥们的眼中,这些可怕的、诡异的、强大的、不可捉摸的四维流形是一种神明。” “是神明。”卫茅点点头,“是佛祖。” 商陆冷笑了一声∶ “可这世上哪有长得像陀螺、长得像刀片、长得像个球的佛祖?” “从从从从从来没人规定佛祖必须长得像个人类。”卫茅说,“佛祖为什么不能是个陀螺?为什么不能是个刀片?为什么不能是个球?” “如果你们认为自己面对的敌人是神明,会加大心理压力么?” “我我我我我我一直认为……”卫茅顿挫了一下,“天使是有智慧的,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这么跟我说。” “谁?” “你你你你你你你……” “我可不认识你。” “你姐。” 第87章 商陆日志(6) 第87章 商陆日志(6) 妈的,我从来不知道卫茅认识你。 你也从未跟我提过一个貌美如花的结巴。 坦率地说,当时从卫茅口中听到你的名字,我很震惊,震惊于已死之人似乎又以新的面貌和形象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它代表了你身上我不曾了解的那一方面,代表了你生命中我不曾知晓的那一部分,可这如何可能?在这个世上,还有人比我更熟悉你吗? 我们一起度过了多长时间? 你永远是所有人当中最天才的,最聪明的、最有远见、最无人能及,最爱我的,在这一切开始之前,以及在这一切开始之后,你创立科学城314厂,研究BCI系统,设计第一代巨械,在这个混乱又动荡的世界里,如果说有什么是唯一不变的,那就是我对你无条件的信赖和深爱。 我该如何表达怀念?悲伤总是隐隐地闷在心脏里,阴冷、潮湿,绵密,无处不在,无处可逃,逃不了,我逃不了啊,算起来已经七年过去,那时我才十八岁,在此后的七年里,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睡梦中,在镜子里,在路边的树荫,在办公室的窗外,我总能看到你,你离开我了么?我想翻出手机拨打那个空号,确认另一头是不是真的无人接听。 我还记得你跟我说我或许会拯救一个世界,你说这世上如果存在一个人可以拯救一切,那么那个人不是你,而是我。 在对抗刀天使的战役中,我完全失败了,孤注一掷,但是一败涂地,事实证明我小看了它,我越过了Rabin-Shang数的高墙,攻克了BCI系统并发症的难题,不惜让最强的驾驶员满怀对我的恨意,但命运仍然精准地抵达了预言好的目的地,这是为什么?对我们而言,天使,或者说阎摩,再或者说佛陀,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冥冥中,是否真的有那么一杆秤,来衡量付出和收获、代价与结果的重量?那个掌秤的铁面死神,是如此严明,如此冷酷,如此无情,如此坚硬,避不开,逃不掉,不可取巧,没有捷径,无法免除,不留情面,要求每个人实打实地从身上割下血淋淋的血肉来放在秤盘上称重,痛啊,真痛。 如今回想起当初我暂时性的打鸡血和踌躇满志,当真有些可笑,我怎么会自大到认为自己真的有能力挽狂澜于既倒? 尽管我如今在做些可笑的工作,帮纪老头完成他的人生梦想,东奔西跑地到处讨钱和要账,满脑子都是材料和加工,有些东西已经倒背如流能像乞丐唱莲花落那样脱口就来:行行好来点304和304L的奥氏体不锈钢!能用于供氧系统和燃油系统!630马氏体和2507双相不锈钢也要!一吨不嫌少十吨不嫌多!多多益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人类存亡就靠您啦! 这年头,想搞到一吨7075的航空铝合金难度和搞一吨黄金可能差不多,都是完全搞不着,倒台之后的操工办主任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我一度怀疑纪老头让我接手112车间和巨械嘲风的目的是让我在这个绝无可能的项目上了此残生,到目前为止今年车间里已经有三个工人从作业平台上一跃而下一了百了,但白树说很显然这是纪总对你的保护,因为我捅下的超级大篓子,从151基地到联指中心想把我生吞活剥的肯定大有人在——比如1047,纪老头把我调到一个四六不沾但在他完全掌控下的项目里,就杜绝了其他人搞打击报复的可能性。 白树说得很有道理,她总是很聪明,但她肯定不知道包括我在内,这世上所有人的生命时长最多都只剩下一年了。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嘲风能起多大作用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它和业务长一直致力开发的燃煤涡喷发动机一样都无法对抗波天使。 20190827。 2019年8月27日。
时间过得真快,自我从2016年8月到151来驻站工作,迄今已经满两年了,在来151之前,我寻思三年时间可以做很多事,如今看来,大多数时间是浪费掉了,摆摆都提上尉副营了,给的正营待遇,是基地司令部作战科的顶梁柱,我本来也要提,结果遭了处分,就没了,没了就没了吧。 距离2019年8月27日只剩下一年时间,很遗憾摆摆这辈子提不了少校,他劳苦功高,加班大王,说就算死,也想变成两毛一再死。 丁香和摆摆快登记了。 我很想跟他们说你们不会有美好未来。 095号螺天使,我不能确认它在这场即将的落幕的大戏里扮演什么角色,想一想上一个庞加莱世代,我隐约记得这是波天使降临之前的最后一场大战,巨械驾驶员是生是死?活着么?还是死了?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死了——卫茅那个结巴肯定不知道我正在像个判官一样预言他的生死,生死簿十二卷,卷卷有爷名,我商陆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我,商陆,在此判决:卫茅,你要死了。 但理论上卫茅才是处境最安全的那个人,纪老头在渝中区建造了四百米的超级大枪,以整个地球为盾,超长距离狙击螺天使,而卫茅又深深地藏在巨械的层层保护之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扣动扳机,如果连他都挂了,那全世界人都该挂了。 螺天使会杀死所有人么? 我似乎又看见了冥冥当中那个掌握着天平的铁面死神,他问:换不换?用你的命来换最后的胜利。 你也看到它了对不对?你也看到了那个死神。 所以你换了。 我总是妄想啊,梦里都想——妄想像你那么强大又神秘的人,不会那么轻易死,不会那么轻易输,不会那么轻易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好想你啊。 姐姐。 · · · 商陆 2018年8月11日 第88章 武器必须是爱 第88章 武器必须是爱 “在在在在……在她的眼里,天使存在智慧,也存在情感,你姐就是这么看待天使的,她可能是全世界唯一这么看待天使的人。”卫茅垂目,手里握着白色魔方,慢慢地拧动,“她她她她她……她常说,天使有些是悲伤的,有些是愤怒的,有些是茫然的,但唯独没有对世界有爱的,所以要消灭天使,武器必须是人类的爱。” “所以杀虫剂的内部装着的都是爱么?”商陆觉得这说法有点可笑,“那台顶天立地的人间大炮,要用爱来贯穿地球?” “我——我不知道。”卫茅说,“我并不总是能理解她。” “她都没跟我说过这些。”商陆忽然嫉妒了这个男人,“她都没跟我说过这些。” “你——你很在意这个?” 商陆张口,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想说我在意,我当然在意——如果条件允许,他简直想摁着卫茅的头让他把姐姐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默写下来,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许漏。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好好好好好多年了。”卫茅回答,“科学城刚创立的时候,选拔和培养巨械驾驶员,她当过负责人,就当过那么一阵子,巨械的操纵核心和BCI系统都是你姐姐一手搭建起来的,第一批通过初筛的驾驶员只有三个人,我是其中一個,那时候我还很小。” 卫茅今年三十岁,九年前他二十一岁,也老大不小了,但说这话的时候卫茅就像个小孩子。 商陆盯着他的侧脸,忽然意识到巨械驾驶员都是不正常的,不能被院花漂亮的脸蛋蒙蔽了双眼,卫茅在童年时期估摸着得有严重的身心问题,作为一个数学天才,他大概率有自闭症且智力发育迟缓,二十一岁的生理年龄对应的心理年龄可能只有十几岁,他如今说话老是结巴的毛病多半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后遗症——后来商陆找陈鱼帮忙验证了这一点,后者找到了卫茅的档案,档案上的问题比商陆猜测的还要夸张,由于严重的自闭症和心理问题,二十一岁的卫茅心智只有十三岁,相当于一个初二学生。 心理年龄只有十三岁的院花碰到了商君,难怪会把后者当妈。 还好你没碰上我。 商陆想。 商君在研发BCI系统时商陆也在314厂,只是在不同的小组,那个时候的商陆年龄太小,无力承担技术攻关工作,所以他大多数时候是作为受试志愿者“零号脑”参与MEG-BCI系统的开发,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申姜知道,但申姜已经死了。 如今回想起来,大撤退后的重整时期真是一个混乱的特殊年代,现代社会被短暂摧毁的那两年里,人们最常喊的口号是“天使脚下没有未成年”。 “跟我讲讲。”商陆说。 卫茅扭过头来。 “跟我讲讲她。”商陆说。 卫茅流露出落寞的淡淡微笑,有几分幸福又有几分羞涩,那神情好像商君是他的亲人似的,商陆心里暗自不爽,搞什么?你跟我姐的关系有那么亲密吗? “我我我我……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314厂的会议室里,巨械驾驶员的初步选拔刚刚结束,她剪着短发,跟我们说,我们生来注定是要死在战场上的,不要妄想拯救世界,你们需要巨械,伱们残缺的生命只有坐进巨械当中才会变得完整。”卫茅说,“但她又说我不强求你们留下来,如果想退出,可以举手。” “然后呢?” “那那那那……那场考核在座一共有七个人,除了我,都举手了。” “你这么有勇气?” “恰……恰恰相反。”卫茅说,“我已经吓晕过去了。” 商陆讶异。
“我我我我……我当时吓得大脑空白,什么都没听进去,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我成为了那个考场里唯一一个进入下一轮考核的人。”卫茅说,“她走到我面前,用那种眼神望着我,我很难向你形容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就是你。”商陆打断他。 卫茅怔了一下。 “那种眼神的含义是‘没错了,就是你’,好像命中注定似的。” “你——” “她是我姐啊。” “对……你说的对,是那种眼神,她似乎早有预料谁会来到她面前,冥冥之中一切都命中注定,我很羡慕你。” “为什么这么说?”商陆没明白这没来由的羡慕是什么意思。 “她是你姐姐。”卫茅用手慢慢地拧着魔方,“你们可以结婚。” 商陆呆了呆,劈手从他手里把魔方夺了过来: “胡说些什么?脑子不正常么?” “不正常。”卫茅说,“正常人怎么会来驾驶巨械?” 商陆心想卫茅其实说的对,他们眼前正在竖起四百米的巨枪,在他们身后大山深处的洞窟里,藏着五十米高的巨械,而在他们视力不可及的远方,天使、阎摩或者说佛陀在世间逡巡,跟这个疯狂的世界比起来,最神经病的大脑都显得正常了。 “可是她死了。”商陆说,“她就死在了我眼前,在黄冈市团风县,距离武汉只有四十公里,和我家人所有人一起化为粉碎的飞灰,那个场面至今仍然总是在我梦中反复出现和上演,我远远地望着她操纵着巨械被波天使吞没……” “我——我不理解。”卫茅说,“我不理解像她那么强大的人,为什么会死,她总是对一切胸有成竹,能解决所有的难题,能克服一切困难,能化解任何危机,似乎这世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在她的预料之中,那么她理应能料到自己的死亡,但她没有避开……是波天使过于强大避无可避么?还是说连她的死亡本身,都是她计划好的呢?” “我不在乎。”商陆摇摇头,“拯救世界什么的,我也不在乎。” “你你你……” “我怎么了?” “你很爱她。” 商陆沉默了几秒,“在你的人生当中,她对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卫茅想了想: “滚。” 第89章 卖沟 第89章 卖沟 鉴于商陆和卫茅有同一个梦中情人,一个老姐一个老妈,四舍五入就算是异父异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舅舅和亲外甥了,既然是一家人,那再讨论什么四十吨钛合金就显得见外,商陆当场从口袋里摸出清单和纸笔,在“40吨钛合金”的“40”后头补了一个零。 卫茅接过单子,上下大略地扫一眼,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也不说话,他只是盯着商陆的眉眼,目光在后者的额头、眉梢、眼角、鼻梁处游移。 商陆抻了个懒腰,捂着酸痛的肩颈,扭过头一愣:“你盯着我看什么?” “安全施工——!” “注意防护——!” “距离下一次过境还有三十四分钟!无关人等请尽快进入掩体避难!” 支着大喇叭操着一口四川话的电动三轮溜达了一大圈又溜达了回来,从两人身后的马路上驶过。 工人们放下手中的工作准备暂时撤离。 “我我我我我我……我可以答应你,你要的这些东西,我都可以想办法帮你找到。” 卫茅的声音在嘈杂的空气里分外清晰。 “真的?” 商陆站在棚子底下,距离卫茅只有两米远,手还捂着后颈,他思考了一秒要怎么报答这大恩大德,要不跪下来给他磕个响头? “但但但但但但……” 卫茅踌躇了一下。 “但?” “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都好说,你只管提。”商陆爽快得很,“你想要什么?” 卫茅犹豫了一下,原本游移的目光渐渐在商陆的眉心间凝聚,他坚定地说: “你尝试过化妆穿女装吗?” 商陆慢慢瞪大眼睛,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 · · · 低矮的轨道拖车从隧洞里慢慢驶出来,车间里守候已久的工人们一拥而上,解开绑紧的粗麻绳,揭开三花编织布,原本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物露出真容,这是一根直径2400毫米的整锻支承辊,它是巨械嘲风的腰部关节核心,由一块五百吨重的钢锭切割锻造而成,成品全重四百二十吨,它从后方运送过来,因为151没有能力加工这样的超大件,整个人类社会如今只有两个地方有能力加工大型锻造件,一个是成都,一个是绵阳,两地各有一台一万五千吨的立式水压机,每一台巨械的脊骨都出自那两台巨锤。 天车的挂钩慢慢地降下来,白树高高在上,俯视工人们把沉重的钩索和吊钩挂在钢缆上,头上戴着耳机。 王祥兵远远地站着在指挥,他嘴里衔着哨子,吹出一段响亮的长音,高高地举起右手,五指张开,这个手势的意思是预备作业。 “这是嘲风的腰部中轴转子,最重要的结构,没有它巨械就不可能站起来。”李文轩说,“就像人类骨骼的髋关节。” 王祥兵很直白:“胯骨轴子?” “就是胯骨轴子。”李文轩点点头,“还是个二手货,从已经报废的巨械夔牛上拆下来的拆机件。” “咱们真是到处捡破烂。” “你可别瞧不起捡破烂。”李文轩冷笑一声,“就这点破烂,咱们还催了半个多月,派人去成都盯着,蹲守在厂房大门口,才把这根胯骨轴子给抢到手。” “谁在跟我们抢?” “你的好哥们1047。”李文轩说,“1047以151的名义给成都发函,说110车间需要一个支承辊备用件,单子都发出去了,人家都准备装车了,如果不是我们的人及时赶到截胡,这东西就要落入1047之手了。” “呸!”王祥兵眉毛一竖,“奸佞小人!” “人家如今是领导。” “领导又如何?奸臣当道!我要告到中央!告到中央!”王祥兵怒喝,“主任呢?我们也是有后台的,我们也是有靠山的,我们也是有背景的!找主任一个电话打到成都!打到314厂!打到军委!明天就让1047落马,多一天都不行,我说的!” “主任出门讨饭去了。” 李文轩淡淡地说。 操工办的最大后台早已被发配宁古塔,王祥兵垂头丧气。 “还是主任过得好啊,他在外面只需要当个讨口子,我们这些在后头搞工程的人要考虑的可就多了。” 对于日拱一卒举步维艰的嘲风项目来说,一个重要大件的落实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嘲风当了这么多年高位截瘫的残疾人,像耶稣一样悬在那儿,终于有这么一天,它的“腰部关节中轴转子”,简称“腰子”送到了,112车间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就像新船下水那样,王祥兵用彩带绑着红星二锅头砸在巨大的腰子上,还代表外出务工的车间主任发表了一个简短的即兴讲话,王祥兵满面红光地说“同志们!我们的坚持是有意义的!嘲风下地行走指日可待!”,全场掌声热烈。 工人们围绕着直径两米四长度六米二的胯骨轴子敲敲打打,热烈地讨论着怎么把它装上去——是横着装还是竖着装,如果竖着装,能否装在胯下,在热烈的气氛中,李文轩悄悄拉着王祥兵,把他拉到作业平台的拐角后头,用严肃又担忧的语气压低声音说: “我必须提醒你,老大,这是最后一个了。” “什么意思?”王祥兵抬头问,“什么叫最后一个了?” “那个胯骨轴子,是最后一个我们可以搞到的零件。”李文轩伸手指指伫立在车间里的巨型锻造件,“我翻遍了所有的清单,摸遍了每一个犄角旮旯,宿舍床底下都没放过,从今天开始,112车间的库存算是正式耗尽,咱们弹尽粮绝了。” “一个灯泡都没了?” “一个灯泡都没了,仓库比你我的脸还干净。”李文轩点点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咱们缺的是一整座加工厂。” 老早开始李文轩就给王祥兵打预防针,说纪老头遗产已耗尽,必须要自力更生,但后者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总是心存侥幸地想要不再翻翻呢?再翻翻,说不定就能从边边角角里摸出来五块钱——但桌角床缝毕竟不是印钞机,不能凭空生出钱来,李文轩像挤牙膏一样挤呀挤呀,终于什么都挤不出来了。 商陆这个废物,每天在外奔波忙着当讨口子,讨到了甚么! 王祥兵扭头看了一眼半截嘲风,问: “那咋办?” “你是老大你拿主意。”李文轩说。 “莫要着急,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王祥兵说着摸出手机,“我们还有最后的希望,主任今天又去见卫茅了,他向来把卫茅迷得神魂颠倒,动用卫茅巨械驾驶员的关系,别说胯骨轴子,就算是城门楼子天王老子也能搞到手!我这就打电话!” 王祥兵迅速向全村的希望拨通电话。 “主任……情况不太妙,库存已经全部耗尽了,嘲风的后续建造可能是个大问题……是的是的,你说什么?钛合金搞到了?” 王祥兵双眼像大灯一样亮起来,连忙捂着手机给李文轩报喜: “搞到了!他搞到了!” 两个人握紧拳头兴奋地在原地蹦跶。 王祥兵接着通电话: “多少吨?什么?你说多少……四百吨?四百!?” 王祥兵又捂着手机给李文轩报喜: “四百吨!四百吨钛合金!” 两个人双手交握跳着转圈圈。 王祥兵接着通电话: “什么?真的假的……主任你不是开玩笑吧?要啥有啥?什么都能搞得到?” 王祥兵捂着手机在李文轩耳边压低声音大吼: “成了!成了!” 两人喜极而泣,大姥爷手机都拿不稳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吸了吸鼻子: “主任,麻烦您代表我们给卫茅同志致以诚挚的谢意,我们对他的感激无以言表,简直是再生父母啊,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啊?他有条件?” 王祥兵的语气陡然变得迟疑犹豫了,他在手机这头重复了一遍: “什么叫卖沟子?” 第90章 拉康的精神分析 第90章 拉康的精神分析 “嚯,什么替身文学?你们的感情可真扭曲。” 女孩温软的鼻息吐在商陆的额头上,后者皮肤痒痒的,他想挠一挠,但白树已经结束了动作退了回去,她把商陆头发上沾着的白色绒毛摘下来,接着低头拿起眉笔,细细地给对方描眉,一根一根纤毫毕现。 “是他扭曲,不是我扭曲。” 商陆哼了哼。 “你们俩都扭曲,一个恋母癖,一个恋姐癖,惦记着一个死人,这辈子都念念不忘。”白树毫不客气,“世上还有比这更扭曲的情感么?用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说来看,你们的精神世界里都有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匮乏,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后大撤退时代综合征?” “谁是拉康?什么是后大撤退时代综合征?” “前者是个死人,后者是社会整体普遍存在的精神和情感扭曲,主要表现为对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黄金年代的强烈依恋和心理依赖,你知道如今有多少人把自己整日封闭在屋子里,一遍一遍地看历年春晚?有相当一批人甚至假装、模拟自己仍然生活在大崩塌前的时代,在网上形成社区。”白树说,“但这种戏演不长久,他们很快就会碰到无法忽视的缺口,然后精神陷入崩溃。” “什么缺口?” “那些死去的人,永远带走了幸存者的一部分生命。”白树说,“这年头,户口本完整的人是不存在的。” 这句话说得对,商陆的户口本就只有一页。 她给商陆画上大地色的眼影,让那双本就带着些柔弱气质的眼睛看上去更像个女孩,白树是操工办里最会化妆的人,当她得知商陆肩负的重任后主动请缨毛遂自荐,自请要给商陆化妆,并贡献出自己珍藏的所有瓶瓶罐罐——这年头化妆品几乎是奢侈品,所有的存货都是大崩塌前遗留下来的宝贝,分散保存在姑娘们的保险柜里,商陆也是头一次知道女生的化妆品居然比化学实验室还要复杂,白树细致地给他介绍什么是娇韵诗的牛奶水,什么是兰蔻的乳液,什么是巴宝莉的粉底。 由于白树的装备不全,她还找丁香借了一瓶欧莱雅的精华来。 “巴宝莉Fresh glow珠光粉底液,整个151可能就这硕果仅存的一瓶。”白树在商陆面前不无炫耀地晃了晃那个黑色外壳的玻璃瓶子,而商陆僵硬地坐在椅子上,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化妆的流程之复杂也超乎商陆想象,那么一大堆瓶瓶罐罐,每个都长得像洗面奶剃须膏,白树居然分得清楚且记得住次序,从爽肤水到乳液到精华到防晒到粉底到遮瑕到修容,商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点变得像个人样。 “你的眼睛最像你姐姐。”白树俯着身在给商陆画鼻影,她唯一的参照物是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证件照,“你们都有一双漂亮聪明的眼睛。” 商陆坐着一动不动,他未曾想过,这姑娘似乎把他当成了一幅油画,一尊雕像,一件艺术品,她像个艺术家那样聚精会神地细细雕琢。 大多数时候白树不说话,办公室里只有她和商陆两人,距离近得鼻息相闻,商陆能嗅到对方衣领里淡淡的栀子花香,这气氛实在暧昧了些,商陆想找个话题岔开注意力。 “你新交的那个男朋友咋样?” “哪个?” “政治部干部科的那个,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追你好久了。” “踹了。”白树淡淡地说,“人不行。” 商陆沉默了,气氛更暧昧了。 “他要求你女装,然后呢?”白树忽然问,“难道真想让你牺牲色相贡献屁股?虽然用臀部换来四百吨钛合金是个非常划算的生意,怎么看都是一本万利,牺牲一下也无不可……” “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商陆后背一紧,下意识地提肛,连忙打断她,“这怎么可能?” “或许卫茅就是个自闭的变态呢?他要把压抑多年的欲望发泄到你的身上,反正你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白树露出小恶魔似的笑容,把美妆蛋压在商陆的鼻梁上轻轻滚动,“你知道这年头满大街都是精神和心理疾病,更何况是巨械驾驶员这个精神问题高危群体?” 商陆隐隐坐不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没做过这个心理准备,白树说的不无道理,凡事得往坏处想,最极端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说不准卫茅就是个貌美如花的人面禽兽呢?难怪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原来他喜欢的是男人—— 白树“噗嗤”一声笑出来。 “来,最后一步了,把口红涂上。”她把半截口红慢慢旋出来,“杨树林1966,最经典的蓝调正红,给你看看色号。” 她一边说着给自己涂上了,红唇皓齿,女孩立即变得明艳起来。 白树照照镜子,又看看商陆: “好看么?” 商陆点点头。 基地里追白树的男生能有一个加强连不是没原因的,她不用花什么力气就能让自己变得亮眼,从来都是她挑男人,如果不是碰到商陆,情场之上白树未有败绩。 白树凑近了,两只手撑在商陆椅子的扶手上,后者不自禁地后仰。 她的身体带着栀子花香压下来,满满当当的,在他耳边轻声说: “用这个色号,保证让你大杀四方。” · · · 卫茅近日里颇有些心不在焉,唐迪看着逐渐下滑的测试成绩心里干着急,半个月前还有47.9%的命中率,今天的测试成绩只有42.6%,不升反降,相较之下他唐迪的模拟测试成绩反而取得可喜增长,半个月前0.012%的命中率今天已经显著上升至0.046%,按照这个增长速率,只要五十年——五十年后唐迪也能成为大羿的驾驶员担负起狙杀螺天使的重任。 届时八十岁的老将唐迪颤颤巍巍地跨进巨械的驾驶舱,廉颇虽老,尚能饭也。 “要想清楚,我们只有开一枪的机会,您成绩要是再下滑,这一枪可就打不出去啦。” 唐迪像个高三班主任似的操碎了心,明明马上就要高考了,这活祖宗成绩怎么还下滑了呢?莫非早恋了? 卫茅浸泡在粘稠的淡蓝色IRGF中,作为四代机,大羿的驾驶舱和红莲的结构相仿,是一个透明的球体,内壁上闪烁跳跃的都是计算过程,虽然所有人都把狙杀螺天使的过程形容为“开枪”,但扣动扳机只是其复杂流程的最后一步,计算螺天使的运动轨道才是最重要的前置工作,目前已知在地月系内一共有四个引力源在影响螺天使的运转轨道,地球算一个,月球算一个,还有两个隐藏在暗处人类未知的引力源,地球和月球的影响是相对好处理的,但藏起来的那两个东西很不好对付,它们施加的远程作用——可能是引力,也有可能是库仑力,抑或者是人类未曾发现的某种其他相互作用,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琴弦那样震颤螺天使的轨道,影响后者的章动和进动。 大羿拥有现役巨械当中最强大的计算核心,是当前所有巨械里唯一一颗浮点运算能力达到每秒十亿亿次的大脑,它有能力模拟一些复杂的运动,在理想条件下把螺天使的位置精确到55厘米以内。 “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唐迪叼着芙蓉王,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远远地望着车间灯光下巨械的轮廓。 “嗯?” 卫茅居然听到了这句嘟囔。 “我说您老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时间去我办公室看看我那个傅科摆,您是天字第一号重要人物,全世界都像那个摆那样围着你团团转。”唐迪说,“可惜我就不是这块料,资质实在愚钝,拼尽全力,绞尽脑汁,也就打出个0.046的成绩来,要不然……” “嗯?” “要不然我也要去开一开巨械。”唐迪说,“当真是可恶啊,你们这些超级天才,大家都长着一个脑袋,凭什么你们生来就和我们不一样?” “参加选拔。” “参加过,很多年前就参加过,我还记得是在渝中的大坪医院做的体检。”唐迪说,“当时是第一批巨械驾驶员的筛选和选拔,我跃跃欲试,不自量力,结果第二关就给淘汰了,主考官是个年轻小姑娘,戴着口罩,让我回去等通知,一等就等到现在。” 卫茅略微意外,他没想到唐迪曾经和自己同批参加巨械驾驶员的选拔,至于那个让唐迪回去等通知的小姑娘,毫无疑问就是商君。 唐迪不知道是商陆姐姐粉碎了他的驾驶员梦想,否则新仇又要加上旧恨,见面高低得捅两刀。 卫茅退出驾驶舱,浑身湿漉漉地摘下头盔,出水芙蓉似的美人。 “小时候,乡愁是一场小小的考核,我在这头,考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台大大的巨械,我在外头,驾驶员在里头。”唐迪夹着那根烟,悠悠地说,“不怕你笑话,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英雄。” 唐迪望着那个英雄,他梦想成为的英雄就站在十米之外,站在灯光底下,站在巨械背后,套着沉重的黑色抗负荷服,沉默又冷峻,一只手抱着头盔,一只手从储物柜里摸出手机,低头给某人回消息: “见面的时候你能叫我毛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