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
1. Soeurs
Soeurs。
姊妹。
分明很轻巧、能够随意说出口的词汇,却在特定的时刻被赋予异色。
不知何时在都会的女校兴起这样的“Soeurs”一对一姊妹结交风气,已经不可考了。
作为有教养的华族之后,绫小路阳子一开始对这股风气是嗤之以鼻的——只因在她进入市椿女高就学的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于大众略有些猎奇的新闻。某女校两名女学生,由于毕业后希望维持S姊妹关系而反抗父母安排的婚事,最终双双投海殉情。
“好好在学校里培养情操,以后才可成为贤妻良母之表率。不要做这种稀里糊涂的荒唐事!”
殉情的女孩儿出身不凡,因此事件还登了报,刊在《朝日新闻》的内页一角。家主兼父亲绫小路一郎早晨照旧坐在小桌前边吃米饭味增汤边看报,森冷严厉的男声遥遥地传过来,打在耳朵里。被莫名披头训斥,阳子深感委屈,而性格稳妥的姐姐静子却习以为常,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在许多新贵早已完成衣食住行的全方位西化时,阳子家的主宅仍是红瓦白墙的和洋折衷老式样。家主几十年前在老式玄关旁附加了一间用于待客的西式客厅,安置了一套洋风的沙发座椅。但利用率始终很低,一年中绝大多数日子都空置着,等女佣去打扫时,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一家人平日里照旧在铺着榻榻米的起居室里吃穿坐卧,生活也是不尴不尬的站在天平的中心点,小心维系着脆弱的平衡,仿佛被滚滚前进的时代洪流淡忘在脑后。
阳子长得很美,轻易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唯一的缺憾是太过枯瘦苍白,面无血色——和此时的无数旧式富家小姐一样,她被家主严厉地教导,要专心培养情操,形成恬静沉稳的性格,接受婚前教育,避免成为那些在他们看来粗野放荡的“新女性”。阳子天性淡漠,虽然不至于像母辈那样一年到头彻底待在不见天日的昏暗屋子里,却也习惯于将时间寄托在室内闲适的兴致上,譬如插花、茶道、香道之类。
当然,西洋的技艺也赶时髦般地囫囵接触了一点。十岁生日那年,阳子从在海外旅行的远亲那里收到了一整套“老荷兰”牌的进口画具,还有一架贝希斯坦钢琴。虽然家主三令五申画画会让房间变得脏乱,阳子仍会趁家中无人时坐在窗边,对着风景自己摸索着涂涂抹抹。“有一点这方面的天赋,但不多”,是唯一的旁观者——姐姐静子的评语。于是阳子很快就丧失了兴致,转而对钢琴产生了兴趣,坚持弹奏到了现在,偶尔在宅中来客时凑个余兴节目的趣。
但对父亲而言,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必须仅止于兴致。绫小路一郎并不希望女儿们在技艺上出什么风头,她们只需以此为桥梁,成为进退得宜、静待出嫁的大家闺秀就好。而大女儿静子在达成父亲的期许这方面,仿佛已趋完美,在学校里各功课都是甲等、担任班长、艺术与家政课出色——阳子入学时她刚过十五岁的生日,即将成为市椿女高的三年级生,绫小路家就操之过急地准备为之择婿,在短暂的假期以各种名目举办茶会、赏花宴。阳子始终冷眼旁观着,云淡风轻地认为那是距离自己还很遥远的世界。
但传统的抚子式美人在女校里一抓一大把,也就没有在学校里翻起什么浪花。在这天皇夫妇也西装革履的新时代,眼下学校里风头正劲的“红人”是四年级的大前辈今出川堇子,传闻中每年收到请求结为Soeurs的告白书信能铺满一个四叠半的房间,但至今尚未接受过任何邀约。
论资产来自资助了市椿女校数年的大财阀,论出身父亲是帝国议会上院的华族议长,论才华是品学兼优的年级长与音乐部长,论姿容是特立独行的中性风丽人——将挂着链条纽扣的男装黑呢斗篷罩在黑色行灯袴外出行,无论何时出现在女学生堆里,都显得鹤立鸡群,引领格调独特的时髦风格。堇子就是这样传说般的存在。
不过,既然有被众人追捧的“红人”,便也有相对而言总在被非议的对象——同样是阳子的上级生,二年级的高波真子。庶民背景。
“庶民”是对阳子而言——米店女儿的出身,怎么说也是小有资产。但与绫小路这样的华族相比自然是远不能及。市椿女高算是远近闻名的名门女校,开始小范围招收平民生徒不过五年,真子就是幸运的其中之一。虽说已是西风东渐的新时代,贵族与庶民之间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却尚未消失,哪怕在学校里,贵族与平民女孩也谨慎地在同阶层的交往圈子内活跃,几乎不怎么往来——因此,Soeurs姊妹关系几乎不会跨越圈层展开。
但高波真子是个彻底的异类,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像细雨般在校园里倾泻开来,最大的莫过于入学第一年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飞驰却与汽车相撞,受伤后大闹警局数日,最终从肇事车主处争取到赔付费用的神奇事件。
当然,真子本人获得了胜利,学校却遭到了非议——女学生骑自行车形成蔚然风气之时,主流社会却对此持以顽固的反感。《每日新闻》时不时便刊登保守派的评论,认为女学生温静娴丽的姿态在骑车时消失殆尽,不仅十分危险,更无助于传统女性贤淑品行的养成。
倒霉就倒霉在,据说与真子相撞的汽车里坐着华族官员。让华族给初出茅庐的平民黄毛丫头道歉赔钱简直是奇耻大辱。事件意外上报,迎来了更多非难的声音,被针对的却是市椿女高——学校遭到严厉指责,对女生徒的品行教育不到位,几位教育家也纷纷发声表示担忧。最终,校长不得不发布声明,给真子以警告处分与停学三个月的处罚。
三个月后,带着“满脸笑容”“毫不在意”地返校的高波真子成了令学校蒙羞的众矢之的,遭到心照不宣的无视与欺凌。大家避之不及,背地里骂她是“野犬”,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与之结交为Soeurs。但真子满不在乎地继续上课,又被认为是“毫无羞耻心”。
但如此种种,都是入学一周内,阳子从周遭好奇心过剩的同班同学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也就无所谓去纠结真伪,是否属实。本质上,阳子对此漠不关心——父亲的警告与女学生殉情的奇闻仿佛夸张的恐吓,而新生们对此浮夸的憧憬与期待又显得幼稚可笑。
阳子不信佛不信基督,也不太追捧外界狂热的浮华之物。她仿佛绫小路家老宅子的拟人化身,无意识地维持着自己的骄矜与古板。尽管其才华很快在部活中显露,得到老师的赞许与学生的佩服,“绫小路阳子”的名字也逐渐成为了他人的谈资之一。甚至很快有两封暧昧的信件放在她桌上,大致意思也相似:希望与她从普通同学做起,发展为更亲密的伙伴,如果可以请给予答复之类……
女学生的措辞总是委婉得过分。但阳子不记得自己入学这几周有对谁传达过特别的心意,因此这样完全不了解对方就写信的唐突行径实在随意又轻浮,加重了她的厌烦情绪。
“愚蠢至极。”
她把内容看完,发出刻薄的感叹。又不知道把信往哪里放好,任由那熏着浓烈香气的纸张在课桌上散乱地铺开。
“需要替你扔掉吗?”开口的是同桌樋口由理。
“谢谢,麻烦了。”
阳子朝她微微颔首以示感谢,随后从教室率先离开。由理将信收进包里,踌躇了一会走向垃圾房,将这两份心意送走,随后走向校门。阳子站在不远处朝她伸手示意,回家前两人有一小段同路时光。
本着“至少和同桌维持好关系”的念头,阳子难得主动靠近了由理。由理家没有爵位,但也不算庶民,不知哪一辈的祖上在公家供职过,靠着远亲将由理寄养在了东京家。
开学不到两周,阳子对由理的了解还很有限,但对方给她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圆脸的栗发女孩儿身材娇小玲珑,气质文静柔弱,人如其外表一般亲切好相处,又尚未沾染庶民家庭那种粗野狂妄的习气,以至于在有限的课间,阳子难得愿意与她多交谈两句。
但一路上由理难得保持着沉默,微微佝偻着脊背,箭羽纹的二尺袖校服下伸出一双惹人爱怜的白净小手,紧握着手里的便当袋,面色心事重重。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有。”
被婉拒了一次阳子就丧失了想继续问下去的欲望,转而忍不住留心对方藏青色袋子上大块显眼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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渍,还沾着少许泥和草叶。八成是又被捉弄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由理在学校里的日子应当并不好过。她的书桌、课本与包袋上偶尔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污渍,还有一次课间返回教室时,她强忍着眼泪整理仪表,而绒面的行灯袴湿了大半,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恐怕是被推进了水坑之类的地方。
“擦擦吧。”
阳子从自己的手袋里掏出手绢。由理双手接过,低声道谢,傻愣愣地站在路中间开始擦拭袋子上的污渍,就连后面走过来一对面色不虞的情侣也毫无察觉,终于被看不下去的阳子一把拉开,两人一起坐到路边的长椅上。
“你挡住别人的路了。”
“……很抱歉。”
“没有的事。别放在心上。”
阳子本来就不擅长安慰人,何况对着比自己年纪小、处境位居下风的同级生,好话也说得硬邦邦。
“谢谢……我能回去洗好,明天换给你吗?”
“不用了。留着吧。”
由理于是一声不吭地擦完。阳子得以不动声色地好好观察:女孩的一头栗发柔软却枯黄缺乏光泽,脑后的缎带有一处抽丝、是路边杂货店最廉价的款式,羊皮靴外露出的一小截毛线袜边有明显磨损——阳子听说过一些关于寄人篱下的孩子不好的传闻。再考虑到少女今日便当盒里过于朴素的饭团和萝卜干,她蹙着眉别开头,非常不凑巧地与远处路灯下两名侍官模样的男子对上了眼神,完全是两张凶神恶煞的脸。
阳子深感不安。她想起开学头一天,“护送”由理来学校的正是这两个人,而娇小的由理几乎是被一左一右夹在其中,笑容也十分勉强。
“有人在跟踪我们?”
“啊、没关系的……我认识,是松平子爵家的侍卫官。”
“诶?”
“担心我会逃走,所以三天两头来监视我上下课。他们远远看着,只要我乖乖回去就行。”
“真的?不是哪里来的流氓吗?”
“没有的事,别担心。”
阳子费老大劲,终于从感到难为情的由理那里搞清楚了残忍的真相。樋口由理付出了成为远方亲戚松平家残疾庶子未婚妻的代价,才获得了进入市椿女高上学的资格——作风严格的松平家甚为担忧由理接受教育后会变得眼界开阔、伺机逃离婚约,时常派人在校外监视,生怕失去这样一位柔顺又贤惠的童养媳。
阳子缄默,心中哭笑不得。她甚至都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关于松平家的任何事。但她所做的不过是和由理一同走完这段路而已。
好不容易把袋子表面的尘土擦拭干净,似乎感知到对方在神情复杂地观察自己,由理直起身,别扭地转移话题。
“真是可惜。今天那两封信,应该都是高年级的前辈邀约吧……阳子不接受吗?”
“我对素未谋面的人没有兴趣。”
“真冷淡呢,阳子对Soeurs一点兴趣也没有吗?现在可是在大流行中呢,班里据说已经有几对儿了。”
“……别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觉得奇怪吗?明明读着女校,还要刻意结成一对一的那种关系,好像有多么特别似的。”
“这个,大家也是心知肚明的吧?为了将来好好出嫁做的练习,在女校里最合适不过了,对象也安全些。”
“……大家都是这样想吗?”
“难道还会有别的想法吗?反正听说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多么荒谬和儿戏的理由——完全无法理解的阳子在心里翻白眼,靠着修养控制情绪。由理一口一个“大家怎样怎样”令她心烦意乱。
“其实是由理自己很期待吧?”
“……”
由理垂着头不吱声了,眼中却闪动着奇异的、憧憬的光泽。阳子知道她或许有自己的理由,或许仅仅是为了寻求庇护——虽然这想法太功利。如果能与可靠的前辈结为Soeurs,说不定能让脆弱的由理得到依赖与关心。阳子突然意识到,一段排他性的稳定关系,对一些人而言是好玩的把戏,对另一些人或许是救命稻草。这想法很怪,但她竟也无从找茬。
2. 如阳光般温柔洒落
时间逐步流逝,传言却尚未平息。世人尚未把女子教育当回事,市椿女校头几年的课程安排也很松,女学生们有大把的闲暇时光可以消磨,聊八卦依然是教室里最常见的娱乐活动之一:某前辈与后辈又结为Soeurs了;某两位前辈为了一位后辈打起来了;某后辈抛弃了维持一年的Soeurs对象,投入了更强势的上级生的怀抱……诸如此类,还有对于“野犬”高波真子齐刷刷的敌意,甚至流行起以“知道吗?今天野犬那家伙又……真是不像话!”开头的句式,那份狂热的劲儿令人几乎要怀疑,这些人其实是高波的暗恋者才对。
这些闲言絮语都被阳子从大脑中无情地过滤掉了。她参加了音乐部的部活,在真正注意到流言当事人之前,先结识了另一位传说级的风云人物——四年级的音乐部长今出川堇子。
着实是气质高华、令人难以近身的冰山美人,还擅弹钢琴、歌唱悦耳动听。更使人不愿承认的是,向来势利眼看人的阳子在她面前不得不气势低矮下来——无论是父辈的爵位还是校内的级数,对方都在自己之上。况且,她那双深邃的细长双瞳阴沉得有些过分,每一次视线相接都仿佛要猜透自己的心思似的。阳子厌恶这种几乎被看透的深沉感觉,小心地与之保持距离。
参与数周部活后,阳子被选为了即将到来的文化祭项目西洋演奏会成员,靠着旗鼓相当的琴技,被安排到需要与堇子合作完成的四手联弹,曲目选定为柴可夫斯基的《康康舞曲》——愉快欢乐的调式,欢乐到阳子认为与自己格格不入。
“真是完全不符合弹琴者的气质呢。”堇子毫不留情地说出口了。万人迷前辈意外地有着高冷外表下爱吐槽的生动的一面。
然而文化祭筹备期间,呈给堇子的邀约信依然像雪片一般,源源不断地出现在部活室。不同于阳子简单粗暴直接销毁的处理方法,堇子会扫过每一封的内容,然后安排部员一一阳子也在其中——写好格式固定的婉拒回信,交到当事人手中。
而当钢琴房门口也三不五时挤满后辈迷妹们,阳子终于难以忍受而面露难耐之色时,堇子偶然抬一抬眼皮,朝门口不经意扫一眼表示注意,换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倾倒与尖叫声。随后迷妹们这才“懂事”离开。
还不算。收到回信的仰慕者们沉浸在得到回应的喜悦中,不仅不因为被拒绝而灰心沮丧,转而仿佛得到了对自身这份单向心情的认可一般,继续给音乐部送出礼物。无论是巧克力、西洋蛋糕之类的零食,还是丝巾、蝴蝶结缎带之类的饰物,要么价值不菲,要么诚意十足。更有甚者,打听到堇子幼年有在法国居住的经历后,便大费周章地学着烤制了马卡龙送来。
当然,零食糕饼最终都成了部员的下午茶点心。堇子来者不拒,一一收下,却也没有特别表示与回礼,转而大方地馈赠出去,自己不留一份。阳子终于因为过分好奇而开口询问对方写回信、收礼物的缘由,得到了如下答复。
“虽说是无法回应的心意,也应当被认真对待,这样的礼数总该有吧?孩子们狂热的情绪在此处找到了适合的宣泄口,就任由她们继续下去,成为滋养自身的养料不好吗?说什么都有人呼应,做什么都有人参与,动动手指就有持续不断的欢呼声。从部活的角度来说,这可是多赢啊。”她说这话时脸上明明绽放笑意,却令人觉得锋利又冰冷。
阳子一方面顽固地不认同堇子冰冷无情的养料论,一方面又忍不住佩服此人的聪明清醒。
日复一日的学习与部活之中,入学时不安与浮躁的心境逐渐沉淀。周遭的人和事终于生发出迟钝的变局。
贵族少女们抱团排挤平民的行径如同阴湿角落的蒿草,还在变本加厉地滋生。这节国语课恰逢中期测验,阳子专心写作答题时,身旁的座位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监考老师打瞌睡的功夫,小纸团不断朝着由理丢来,是坐在她背后的志贺瑞穗与高崎玛雅所为。二人是平日里捉弄与使唤由理的常客。
“快点,把第二页的题目答案抄给我。”
志贺不客气地用笔尖戳着由理的后背。由理瑟缩了一下,但不为所动。高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咬着笔头用力踢了一把由理的椅子。依然没有动静,反而是阳子回头看了一眼,监考老师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两人这才有所收敛,不情不愿地缩回手脚。
测验结束,进入课间休息时,由理迎着身后两人怨恨的目光,鼓起勇气走到讲台边,将方才两人的行径对老师直言。似乎是头一回见识平日乖顺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孩如此指名道姓的表达,老师也只是愣了愣表示知道,便摆摆手让她回去,却并无要惩处那几人的意思,收起东西扬长而去。由理叹了口气回到原位,垂在身侧的小手微微战栗。阳子不安地目睹了一切。
今日最后一堂是体育课。女学生们照例前去更衣室换好体育服,把校服收进柜子里,再前往操场集合。
报复找上了门。早上下过雨,尚未干透的操场上土质松软,能够轻易地团成团。学生们被分成两组,每组体操练习后是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由理坐在无人的角落歇息时,高崎玛雅不知从哪里找了两个“帮手”,几人胡乱抓起地上的泥沙团成团,隔着老远朝她身上掷去。
泥点子如疾风骤雨般浇打在由理身上,在她反应过来起身躲避之前,深蓝色的体操服瞬间变得一团狼藉。由理瑟缩着往后躲,伸出一只手挡脸,却不小心撞倒在灌木丛中,“哗啦”一声,手肘被一截枝条划破。
“你们在干什么!”
结束两组训练的体育老师总算注意到骚动,呵斥着往这边走过来。然而惯犯早已跑得远远的,混进人堆里。由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前却是晕头转向,只剩大片的绿色——
头顶的树丛枝繁叶茂,阳光从缝隙间温柔地洒落,却一点儿也照不到她身上。
由理无视了身后阳子正快步赶来,一瘸一拐走向更衣室。果然,更糟的在后头:她收在柜子里的校服被剪成了一团破布,完全不能穿了。由理只觉大脑中嗡嗡的,仿佛有一千只蜜蜂在盘旋,蛰得她七窍流血。
——无论如何,身上已经脏兮兮的,不能就这样回教室或者回家去,会被狠狠训斥。得找点什么、随便什么蔽体才行。
由理将被剪坏的校服扔进了垃圾篓,魂不守舍地走出更衣室,魂不守舍地在走廊里碰到柱子都没发觉,直直地撞在了迎面走来的人身上。由理魂不守舍地低头道歉,却被当即叫住。
“……是一年级生吧?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
“非常抱歉!我、我正要去找干净的衣服来换,前辈。”
由理看清了眼前比自己足高出一个头的女学生。
擦得锃光瓦亮的黑色小羊皮靴,纯黑的绒面行灯袴,四至五年级的装束。葡萄鼠底的羽二重上衣绣着山吹色与苏芳色的大片枫叶,叶片纹路中若隐若现的金线晃得她失神。捧着两本硬壳外文书的手指颀长淡白,手背青筋纵横交错,却比阳子那不健康的灰白更显活力。鹅蛋脸上,一对狭长的丹凤眼淡淡地扫过来,闪过一丝玩味。由理觉得自己仿佛被白炽灯照在死角,被钉在原地难以动弹。
“哦。在哪里?”
“……”
“过来吧,我这里姑且有备穿的衣服。”
来人说完抬脚就走,由理如得大赦松了口气,忙紧跟过去,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铜牌上写着“部活室(一)”。
房间里,正对门口靠墙摆着木桌与椅子,两侧还有两条沙发与几案,靠墙立着一座橱柜,俨然一个小型活动室。高个子女生轻车熟路地打开橱柜一侧,拿出一整套低年级的校服袴,扔进站在门口四下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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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的由理怀里。“喏,就剩这个了——你的手臂怎么了?”
“啊、被树枝刮到,不要紧的……”
“先在这儿换好吧,那样出去会被笑话的。”
“是。”
由理退到门边,背对女生把沾满泥的体育服粘下来,快速换好校服,唯独过于慌乱匆忙,以至于带结打得歪歪扭扭。女生一言不发地看她换完,拉过由理的手,拿着不知何时早早剪好的纱布贴在她的伤口处。又替她仔细地理好衣带与散乱的头发,这才往后退开一步。
“谢谢……前辈。”
“被欺负了吗?看着怪可怜的。”
“……是。”
“结果什么也没做吗?”
“……”由理沉默着,决定暂且不去解释来龙去脉。
“志贺、高崎,还有谁来着?”
“您怎么知道的?”
“嘛。听说性格不大好呢,那些孩子,靠父辈的捐赠获得入学资格什么的。曾经见他们推推搡搡的,稍微有所留意。”
窗外响起熟悉的威斯敏斯特报时曲,悠长、平缓的熟悉旋律。隔着薄薄的一堵墙两人都能清楚感受到骤然响起的骚动声,伴随着肆无忌惮的欢声笑语。终于迎来了对女学生而言一天中最快乐的放学时刻。
“……该回去了吧?不过,你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也可以。”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是一年级生吗?”
“是……樋口由理。HIGUCHI-YURI。”
“今出川堇子。IMADEGAWA-SUMIREKO。”
如雷贯耳的名字被对方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由理觉得自己差点过呼吸,僵直地缩在沙发里。而堇子在桌前不慌不忙给自己和对方泡了杯茶,随后倚在墙边,悠然自得地享受窗外的风景。
雪白的建筑外墙掩映在浓红的椿花下,被远处紫色的云彩镀上一层柔和的边框,在夕阳中闪烁着朦胧的光泽。今日无风,也不是部活日。女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学校。迟来的春日,就连在草坪里打滚的猫儿都显得适意可爱。
喝过温热的茶水,堇子的视线仍在窗外停伫。一些低年级的迷妹们似乎感知到什么,惊讶地抬头与她对上眼,又捂着双眼跑开。堇子居高临下朝她们报以弧度绝佳的微笑,故意不去关注不远处的沙发上,那位娇小的后辈如兔子般怯生生又好奇的眼神。
谁也没料到,没过多久,志贺与高崎就被调离了阳子和由理所在的一班。当然,此后也没在由理面前再出现过,这是后话——具体内情与过程女学生们并不了解,连阳子也一头雾水。由理一如既往不主动开口,阳子便不多问,只在内心为同桌摆脱了长久以来的麻烦而感到些微高兴。
但有些变化太显而易见,想刻意忽略都不行。阳子敏锐地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由理的心情好了许多。原来枯黄的栗色发丝变得丰盈,气色容光焕发,课后走路的步伐也变得轻快不少。
——应当不只是摆脱了欺凌的缘故。志贺与高崎都是华族之后,虽说爵位不高,也不是由理能轻易动摇的。况且,在这个人心动荡的时代,以卵击石只会引来更险恶的报复——阳子并非有意轻慢,而是根据其处境的切实分析。
照例是没有部活的日子,由理以要补习为由,第三次目送阳子早早离开,在教室里留到了空无一人的最后一刻。阳子没有戳穿她幼稚的谎言,假意匆忙回家,实则怀揣着无比的好奇心绕着走廊走了一大圈,最后躲在角落听动静。
只是稍微有点在意——阳子自我安慰,堂而皇之为自己开脱。她一向对身侧的每一点细微变化过分敏感,又迟钝于接受。但本着同桌的情谊,又觉得就这样彻底漠视未免太冷酷,于是怀揣着负罪感在旁窥探着。
3. 野犬
由理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墙上的挂钟。
——五、四、三、二、一,来到下午四点十分。栗发女孩深吸一口气,握着手中的提包离开教室,轻车熟路地推门进了走廊尽头的“部活室(一)”。
阳子有限的了解是,由理是班上少有没有参加任何部活的学生。她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百叶窗打开了一半,能让自己隐藏起身姿的同时,看见屋内的场景。
堇子坐在沙发上看书。今天的上衣又换了熨斗目花色底烫银绘羽纹样,在未开灯的昏暗房间里呈现森冷的色调,散发着凛然难以靠近的气息。三年级以上的前辈拥有自由更换振袖样式的特权,肆无忌惮地展露不俗的品味与家境。由理打了个招呼,过去开灯。霎时间,头顶暖黄的光线将堇子松弛地笼在其中,像一只懒散的猫那般,原本森冷的气场无声无息地消失。
由理坐到堇子身边,姿态由拘谨逐渐放松。两人小声地交谈,以由理诉说为主。堇子耐心地听着,紧蹙的眉头逐渐松开,仿佛得知了什么令人宽慰的好事。不同寻常的气息在房间里缓慢地流淌着。阳子一动不动盯着由理的侧脸,嗅到一丝陌生的粉扑的气息,意识到自己那朴素过分的同桌,今天破天荒地化了妆。
一时无话。堇子绞着指头,从柜子里拿出准备好的茶点,在几案上摆开。阳子嗅到了香浓的黄油与牛奶咖啡热腾腾的气味——那氛围,与咖啡馆里约会的恋人并没什么差别。堇子那过分温和恬淡的姿态与她平日部活中冷若冰霜的模样反差过大,甚至令阳子惊悚,仿佛撕开了大前辈不为人知的内面。
由理仍在吃吃吃,手腕细瘦如竹枝,腮帮子却鼓得像仓鼠。大她三年级的前辈就这样饶有兴致地在旁托腮看着,耐心地看着她吃完。由理随后像是恍然大悟般地回忆起什么,面上显出些微苦恼的神色,从包里拿出一只绘有泥金彩画的漆盒盛器,郑重地递到对方手里。堇子微笑接过,嘴型说着“谢谢”,打开来看时,竟是一个白棉布包袱。里面是两只樱色与抹茶色的糯米皮包豆馅的果子,很不起眼的素朴样式。作为谢礼,外表隆重得不合时宜,内里又寒碜了些、应当更上档次更精美一点才好——阳子忍不住遗憾。但屋内的两人似乎都不怎么在意,这种感慨也就止于内心。
一对一的会面仍在继续,阳子却丧失了继续窥视的欲望,快步离开。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两人眼波流转、猝不及防地四目相接的瞬间。阳子难以承认,傍晚的悠然时光与那画面很是相称。
或许八卦者们总能比当事人更机敏地捕捉到哪怕一丝的风吹草动。很快新的流言不知由何而起:人人憧憬的今出川堇子已经秘密成为了某人的Soeurs。班里活泛的女生们眉飞色舞地讨论,说得有鼻子有眼,就是不清楚对方是何人。将一切都留心听在耳中的阳子试图从由理那里瞧出一丝端倪,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天之后,两人照常在下课后同路一小段。由理照常每周有那么几天独自行动,而阳子也心照不宣地不去打听她究竟去做什么——反正,松平家的侍卫官照常在学校周围出没。除非由理在他们眼皮子下消失,否则并无过分关注的必要。
照例部活日,文化祭的西洋演奏会确定了全部表演曲目,音乐部员们投入到排练中。堇子依然是严谨冷淡的模样,有条不紊地安排与关注着每个曲目的进度。阳子倒是乐在其中,她阴暗地认为此时的堇子才展示出了与贵族身份相符的气度与距离感,这是女校的学生“应有的表率”。
但无可遏制地,盘旋耳边的琐碎流言,与那一日猝不及防所见到的景象在脑内回闪。阳子逼迫自己收敛心神,认真排练。《康康舞曲》对两人来说难度不高,阳子练了几天也很快上手,重点在于两人的默契与配合度,尤其是一方独奏时另一方插入的时机。
“今天的阳子似乎有心事?”
“没有的事,前辈。”
“刚才你的眼睛在到处乱瞟。”
“最后一段,觉得节奏忽快忽慢,稍微有些在意。”
“我明白了,那么重来吧。”
纤细的指间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翻飞,细听就能发现两段不同八度的旋律在重合中有着显著差距。在业余爱好者阳子面前,经受过留洋专业声乐训练的堇子无疑才是演奏会的主角。即便旋律被彻底盖过,阳子也无所表示,只偶尔提出一点无伤大雅的意见。因为堇子这样说:“由我来带领就好。”
庆幸,今天并没有堇子的迷妹叨扰。流言的中心今天出奇地安静,仿佛将某种蓄势待发的怒气掩藏起来,连带其他部员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排练即将结束,突然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来了一位面生的梳辫子的二年级生,端着满满一盘包得鼓鼓囊囊的饭团,通红着脸递进来,说着“堇子前辈今天也辛苦了,无论如何请收下这份心意补充元气吧。”
阳子照常在默许下把东西接进来,在默许下将饭团分到每个人手里,大家在默许下大快朵颐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从头到尾堇子脸上不曾流露出一丝动容,只是慢悠悠地喝着绿茶——阳子和其他部员一样,嘴里吃得开心,心中却有些悲哀:这种接受堇子的仰慕者们“供奉”的日子,似乎还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不知到何时。况且,习惯之后大家都能理所当然、毫无歉疚地接受并享用了。
很难说后辈对堇子的爱意有几分真。但长久观察下来,阳子觉得,那更像是把对方视作神像的信仰心。毕竟被莫名其妙选来膜拜的神像不会回应,只会以信仰为养料,平等却冷漠地爱怜世人。一旦神像有了明确的七情六欲与指向目标,就是信仰崩塌的开始。出于天然的不信任感,阳子无不罪恶地期待着“神像”崩塌的那天。
然后她就被立刻被狠狠教训了。或许是老天爷要对这份刻薄之心施以惩戒,阳子踏出学校时趔趄了一下,在楼梯上绊了一跤。“咔哒”一声,皮靴的后跟在尖锐的水泥台阶边沿撞击下松动,很快膝盖也肿起老大一块。
在学生们惊异的注视下,阳子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故作若无其事地掸着袴上的尘土。
——啧。是可以忍耐的疼痛。就这么回家也不是不行,但缩手缩脚地拖着鞋跟走一路实在不成样子。左思右想,阳子招呼了一辆人力车,决定去最近的靴帽店买鞋。
想着快点更换要紧,阳子没有仔细挑选,只匆忙试了几双就挑了一双看着最顺眼的换上,计划着多走几步将鞋穿得软和些。
结果教训还在继续。看来不仅是在背后说人坏话、仅仅心中动了恶念都不行。硬邦邦的皮革散发着令人难堪的浓厚气味,与脚踝只隔着一层薄袜子反复摩擦,持续不断接触过后将皮肤磨得通红。想着姑且到家再处理,结果越走越快、越快越痛——阳子憋着一口气,再次意识到时,右脚后跟已经鲜血淋漓。
坐在路边歇脚的阳子懊悔不迭。但绫小路家向来是没有用汽车接送女儿们上下课的习气,除非去附近喫茶店之类的地方大费周章地往家里打电话,忍着被父亲训斥的风险。
总之,最好还是体面地忍耐。天色渐暗,阳子起身,然而每走一步后跟便痛得宛如刀割,好在鲜血洇在黑色的袜子上,外在看不出来。
“嗤”地一声,一阵风朝阳子面门袭来。一名分明身着同款市椿校服的高个儿女孩骑着一架闪闪发亮的电镀自行车,大拐弯接急刹车停住,拦住了阳子的去路。
“喂——我说,需要帮忙吗?”
埋头揉脚跟的阳子被吓了一大跳,惶然抬头。女孩那一头及腰的茶色微卷长发,散乱地在脑后铺开。轮廓高挑颀长,微黑的面庞上,一对似乎带着倦怠的细眼直勾勾地看过来。
“不,不要紧的……”
“说什么傻话呢?右脚在流血哦。总之,得去处理一下。”
“……诶?”
“带你去附近的诊所。愣着干嘛,快上来。”
分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面孔,敬语也说得十分随意,随意到令人起疑。女孩用力拍了拍车后座,挑眉示意对方快点上来。
鬼使神差地,无法拒绝。阳子腹诽着,犹犹豫豫地侧身跳了上去,虚虚地扶着女孩的腰。
“坐稳了喔——”
女孩像给自己鼓劲儿似的吆喝了一声,自行车骤然加速,在马路上威风凛凛地疾驰,带起阵阵风。阳子在学校里梳得很服帖的发丝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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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得东倒西歪地糊在脸上,也糊住了视线。身前身后车流不断,而女孩却没有减速的意思,按着清脆的自行车铃,脚下蹬得分外起劲,在汽车间狭窄的通道里灵活地穿梭,令人看了捏一把汗。
耳畔,喇叭与尾气浓烟的声音吵杂不断,阳子吓得几乎要闭紧双眼,小心地护着袴裙,生怕被卷进后轮中。自己再睁眼时,已经过了两个红绿灯路口。她敏锐地注意到,大马路上飞驰的汽车往来间,举目望去骑自行车的都是一身洋服的男性上班族,只有零星少数是女性,年轻姑娘就更少。身前的女孩儿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上半身随着蹬车的动作轻微摇晃着,似乎乐在其中。
但阳子其实非常抵触马路——平日里去学校的路上,也尽量靠着人行道内侧走。这份抵触心一部分源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一部分源于过分消极的心态,令她总有种靠近马路会被撞飞的错觉。人太多的地方、吵闹的地方、太明亮刺目的地方、扬起尘土的脏乱的地方、缺乏秩序的地方、往来都是粗野的人的地方——与她习惯的环境相去甚远,又太陌生。
这也是她第一次坐在自行车上。父亲在家里曾一边看报一边训斥,认为未婚的姑娘们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露出小腿蹬自行车简直“有伤风化”。但眼下自己缩紧身体侧坐在后座,和打铃电车、小汽车之类的大家伙擦身而过、与两侧的行人猝不及防地双目交汇时,反而有种刺激的冒险般的快意。
“喏,到啦。”
晃神期间,车子已经在一个阳子不认识的铺面门口停住,门上挂着一面许久没洗以至于发灰发暗的十字旗。女孩几乎半个主人的模样,大喊着打开拉门:“奶奶,是我,真子!”
一个穿白围裙的老妇人从散发着浓重药味的房间深处慢悠悠地走出来,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和女孩寒暄了一阵,这才打开顶灯。目及之处是个迷你的小诊疗室——靠墙的整面乌油油的玻璃柜子里堆满了各色药品与纱布,靠着药柜将将摆开一张木桌和一把椅子,紧接着一张半旧的诊疗床占据了大部分剩余空间。
“哟,这孩子怎么了?”
“右脚被鞋子磨出血了。奶奶给稍微处理一下,不然会破伤风的。”
“啊?啊?哦哦,右脚……”
阳子勉强在诊疗床边坐下来,脱掉袜子露出快要结痂的右脚脚踝。老妇人似乎有些耳背,嘴里念叨着,起身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盘处理用具。紧接着不由说分抓住阳子的脚踝,夹了一团发黄的棉花,蘸着酒精往伤口上很随意地涂了一大圈。随后将贴着绷带的消毒纱布贴在伤处,就算处理好了。
阳子痛得急促地尖叫一声,身子瑟缩了一下。她从未遇到过动作这么粗暴的医护。女孩儿一手撑着门框,另一只手有些不耐烦地摆弄着衣带,仿佛看新大陆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双唇微微翕动。等阳子小心地穿好袜子,才斟酌着开口。在阳子听起来分明是关心的意思,口吻却很草率,仿佛故意要显露自身的粗鄙态度一般。
“一点儿小伤,几天就会好的。是不是还得去买双鞋?丸之内那种地方才有舒服点儿的软底鞋穿呢。不然,就只能姑且买双木屐凑合一下了。”
“不用了。”
“你走不回去吧?啧,我好人做到底,再送你一段路得了。”
“啊?不必了。”
阳子打心眼里觉得那语气很不舒服,暗暗赌着气穿好鞋起身,企图镇定地走出去——刚走出两步,万恶的皮鞋帮就与袜子摩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随着踏出去的每一步有规律地袭来阵痛,痛得她打了个趔趄。
“……真爱逞能呢。”
女孩叹着气,灵活地从阳子身边经过,率先出门坐到车上,朝她亮出后座,脸上表情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早预料到有此发展。阳子又羞又恼,但进退两难中,还是埋着头跳上了女孩的自行车后座。
“地址,报给我。快点。”
“……找得到路吗?”
“放心吧。”
阳子报上了一串麹町区开头的地名,是那种对人力车夫而言一听就知道是富人聚居的地址。女孩听完毫无反应,点头说“知道了”就开始骑车。
4. 冲击
仿佛是解决了要紧事而释然,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但女孩儿蹬自行车的速度显著地慢下来,并不像来时那样过分疾驰。阳子一手抓着放在膝上的提包,一手攀着女孩的肩膀,稍稍抬头就从她拢到一侧的茶发中,瞧见她丰满又柔软的耳垂。
阳子只觉慌乱又陌生。这一天分明是从照常来学校上课开始的,却将要在她意料之外的地方停伫。仿佛她脆弱的心脏顺着高高扬起的波涛漂流,要被送往未知的漩涡深处。
天色已晚,路旁矮小的民居之中,隐约亮起点点灯火。但举目望去仍是大片阴翳,从窗格里透出几丝黯淡昏黄的光,稀疏地在昏黑中点缀着。因此,能够从灯光的疏密程度与脚下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来分辨,车子仍在东边低洼区的下町巷弄里穿行。
由东向西,不知还要多久才会离开下町,抵达山手区……清爽而湿润的夜风拂面,放松下来的阳子在心中默默数数。鳞次栉比的低矮民居从眼前渐次掠过,透过木质的栅格窗棂散发出味增汤的香气与吵闹的人声。人声渐渐停息,洋食堂里伴随着脆烤面包与黄油的香气,留声机响起沙哑的歌声,婉转尖细的女声极尽全力歌颂情爱至上。
“……今日一同含笑沉睡时,
五月的坂田山已披上新绿;
波浪也轻抚着海岸低语,
为相爱的人轻唱摇篮曲……”
いまぞ楽しく眠りゆく
五月青葉の坂田山
愛の二人にささやくわ
やさしき波の子守唄
“喂,醒醒。马上就到了……雕花铜栅栏,对吧?”
一语惊起梦中人。阳子昏昏沉沉地被摇醒。啊好近——路灯下,女孩的脸在她眼前骤然放大,再缩小。车子已经稳稳地停在绫小路伯爵宅邸门口,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或许一刻钟,或许更久?长期歪向一侧的脖颈此时有些酸痛。
阳子看了一眼家门口熟悉的景色,跳下车来,朝女孩点头表示谢意:“是的,这就到了。”
“最后一小段路。走得回去吗?”女孩又看向她的足跟。
“可以的。”
“那就好。哦对了,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阳子。绫小路阳子。”
“诶,是华族吧?”
“……虚名而已。”
“那我走了。”
“高波……真子?是二年级的高波前辈吗?”
“……哎呀,这种时候被认出来还真是难为情。那么再见。”
“再见。”
阳子舒了一口气。高波真子愣了一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色暗下去。阳子站在家门口,目不转睛盯着真子朝反方向推车离开。她那如同高扬的波浪般圆润饱满的身体曲线,被远处驶来的汽车车灯在一瞬间照亮。汽车绝尘而去,露出开阔平整的路面。真子踩在脚踏板上,蹬了几下起步,行云流水地跨过去坐好,如风一般消失在夜里,缩成一个看不清的黑点。阳子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平复了一下心境,才拉动了门铃。
因为到家太晚,一进门就迎来了父亲劈头盖脸的严厉训斥,直到阳子展示了自己脚上的伤口,才如同得到大赦一般,被勒令去洗澡、休息。
把疲惫的身体浸入滚烫的热水中时,绷紧神经一整天的阳子,终于有了从软绵绵的云端回归地面的实感。
也不知道她回家没有——阳子蜷进水里,遏制不住地回想。不管是女孩瘦高的身姿、圆润的曲线,还是走起路来哒哒哒的,那种有些得意洋洋的快步。
说什么“野犬”——完全不是充满妖魔鬼怪的浮夸流言里描述的那副可怖的样子。说话与举止都带着女学生中少有的潇洒不羁,反而更像会蹲在路边抽卷烟的混混似的。
噗嗤。阳子为自己的联想笑出声。
——也不反感。虽说最初的感受是冲击性的,阳子却发现自己轻易地接受了这份冲击。或者说,只有特别的异类才会制造话题、带来冲击。一直以来循环往复的学校生活如湖面般平静,而今泛起微澜。
如此轻易被挑动情绪以至于胡思乱想可真是不行。阳子又本能地在心底挑刺:皮肤真黑啊。骑车未免太快了一点。怎么看也觉得不够有教养。市椿女校应该没有第二个像真子那样喜欢飙车的女学生了。
但皮肤黑大概是喜欢长期户外活动的结果。只要是不出车祸,速度快点也无妨。比起爱抱团恃强凌弱、内心狭隘的志贺与高崎之流,至少真子还保持着一份不矫饰的直率。
“阳子。阳子?阳子!”
门外传来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喊。朝后靠着浴桶边沿仰倒的阳子慌忙坐起身。下一秒,浴室门被毫不客气地打开。蒸腾起的水雾中,心里发慌的阳子对上了姐姐静子漆黑的眼珠。
“我在呢。”
“已经泡了两个多钟头了。爸爸让我来看看,你怎么还不回房间去。”
“知道了,我这就去。”
“……自打今天回家,阳子怎么一直魂不守舍的?没出什么事儿吧?”
“当然没有。姐姐说的哪里的话。”
“快洗好回房间去,太晚了要着凉的。”
“是。”
静子从门口消失了。脚步声也逐渐远去,阳子松了口气,慢吞吞地从浴桶里爬起来擦洗身体,努力地清空大脑。
那之后的连续一周,高波真子从阳子面前消失了。仿佛平地而起一阵凉爽的风,骤然席卷面门,随后悄无声息。
与内心逐渐平息下来的阳子截然相反的,是因为一封突如其来的信件而变得慌乱的由理。
是早上来到教室后,在课桌抽屉里发现的信件。朴素的白色信封与信纸,没有花纹也没有熏香。信封上“给由理”几个字写得潇洒飘逸,能看出写信人不俗的书法功底。内心有所预感的由理不敢在课件打开,硬是在午休时分拉着阳子到了学校花园的隐秘一角,才敢由阳子代为打开。
“给由理:
距离上一次与你见面,已经过去两天了。不知为何,觉得这时日过得格外漫长(笑)。但是,一想到很快会再次见到你,又忍耐住了。为了更充实地度过,久违地动笔了。
此时的我正坐在午后的咖啡店里,面朝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品尝着一盘栗子馅的水馒头。不知怎么,总觉得很像由理的脸。希望不会令像花一般可爱的由理感到唐突。
胃被妥善地填满了,心中却空空落落,不满足。想要更多和由理一起度过的时光。是否有些贪婪呢……但是,无论如何想传达这份心情。如果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好了。
那么,请保重身体。
四年级一班今出川堇子。”
“……该怎么办?是不是该马上回信?等一下……要冷静……”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栗发女孩的脸色红得几乎能滴血,再出口时几乎慌不择言起来,因为激动浑身不住发抖。
“你差不多一点……”
阳子扶住由理,内心却出奇地冷静,凉意一点点从脚背向上蔓延——神像将注视汇聚在了眼前天真无邪的少女身上。被神选中的少女此刻沐浴着圣光,幸福得忘乎所以。
信仰坍塌的前兆朝她袭来。
她好声好气地安抚同桌的情绪,没透露自己阴暗的想法。尽管她曾亲眼目睹过两人亲昵独处的模样,依然在内心对堇子主动给由理写信这件事感到怀疑。在女校,一封这种程度的信件已经算得上措辞露骨的Soeurs邀请了,头脑过分迟钝才不晓其意。
总之,先保密为好。阳子如此告诫由理,言辞严厉得自己都有些吃惊,完全不是真心实意地祝贺对方,反而带着一种担忧对方就此滑入深渊的忧心忡忡。
当天稍晚时候,由理就写了态度肯定的回信。由于没能见到堇子,也不清楚她在四年级一班的座位,最终将回信放在了部活室的橱柜里,思考着对方可能读到信的时机与表情。
但第二天早上消息就走漏了。午休时分,低头走出教室的由理被无数双好奇而不安的眼睛窥探着。针对她的种种评头论足,也毫不客气地在校内传开。
不知怎么的,“四年级的堇子前辈在和一年级的平民女孩儿交往”,这样的消息正在飞速扩散。又随着不知何时泄露的信件内容,最终定位到了由理头上。
——太过分了。
——居然是庶民出身,我不相信。
——再怎么说,是一年级的孩子被选中。这其中的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据说有两个欺负那孩子的华族女孩被从原来的班级调走了。有人护着可真了不起啊。
——怎么样?是模样非常绮丽、非常会讨人欢心的类型吧?否则,想不明白她被看中的理由。
——也算不上。依我所见,不过是普通程度的惹人怜爱。样貌勉强端正,成绩也平平。这样的孩子大街上随处可见,校内也一抓一大把。
——一定是在大家都不知道的场合,朝前辈献殷勤了吧。
——不甘心……真不甘心啊。
好在女学生们纵然有再多强烈的反应,也不至于因此就对当事人展开攻击,而是在背后不安地犯着嘀咕。归根结底是“为什么是她”的困惑。
在阳子看来,由理尚未注意到这些闲言碎语,或者说无暇顾及。从那天开始,由理不再与阳子在课后同路,而是在教室里等到最后一刻,待四年级的课业结束后,与堇子汇合一同外出。阳子也不知道松平家的侍卫官对由理课后的行踪是否知晓——不过堇子有着侯爵议长独女的这一重身份,对方大概也没有立场置喙。
再次去音乐部参加排练是在周四和周五。距离文化祭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一切几乎都已就绪。虽然有四年的年龄差,阳子也跟上了堇子的节奏,能够完成听上去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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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的四手联弹。节目单、主持、服装与道具准备……堇子甚至动用了自己的人脉,从附近知名的少女歌剧团借来了华丽的演出服。
一切得到了妥善的安排。阳子不得不承认,堇子任何时候总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以至于想找出她的破绽,几乎无从下手。
由理依然不曾在部活期间出现过,哪怕她与堇子的Soeurs关系在众人不安分的注视下正缓慢地发展着。
但并非没有变化。如阳子所料,仰慕的前后辈们送给堇子的礼物大幅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堇子在众目睽睽下频繁带进部活室独自享用的精美的便当、点心。有时是和纸包的日式草饼和羊羹,有时是用锡纸包装的切片蛋糕,有时是装在漆盒里的水馒头。其中少不了的必定是栗子口味——阳子想那大概是堇子和由理都喜欢的味道——然后是便当,看上去分量不多,也没有多么昂贵的原料,但做得像怀石料理般精致小巧,以松针与菊花做了装饰,无处不透着心思。
“这些嘛……都是小由理做的。”
部员们因好奇而发问,堇子面不改色地回答,但似乎并无分享给其他人的打算。阳子难以想象,由理是以怎样的心境,投入在维系这样一段她看来极不协调的关系里。
“阳子今天脸色不大好。生病了吗?”
“没有的事,前辈。只是稍微有点累。”
排练结束,钢琴房里不凑巧地只剩下了喝着热茶的堇子与留下来清洁钢琴的阳子。阳子做事一向细致,先用沾着酒精的软布擦拭了一遍琴面,再用干净的手帕擦净水渍,唯独今天手上动作稍显迟缓。
“要吃些点心吗?小由理带来的。”
“不必了。”
“说起来,小由理曾经说过,在班里唯独能够说得上话的同学,原来就是阳子啊。”
“诶?由理这么说吗?不,只是偶尔聊几句的同桌而已——”
阳子本能地想要撇清。面对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的四年级大前辈,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戒备的态度,几乎就是将成见与疑惑写在脸上。不过,既然被逼到了这份上,索性痛快一点,冒着会被训斥的风险传达出口好了。
“那个,其实我稍微有些好奇。”
“什么?”
“接到您的信件,由理切实地被吓到了。”
“我知道的。果然,因为从旁看到由理的不安,所以阳子这几天都是一副抗拒的样子来排练呀。”
“并不……只是有些突然。毕竟,一向是大家视线中心的前辈突然给一年级生写信,感觉很微妙呢。”
“嘛,我不可以有自己的私心吗?仅仅因为对方是一年级的由理,就不行吗?”
“……这样的堇子前辈,让人觉得很陌生。”
阳子本意是开口问“您对她又了解多少呢”,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立场不足以如此发问。但疑惑并未完全解开。
“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也不是一件好事呀。况且,”高出几乎一头的堇子突然放下手中茶杯,缓慢朝阳子逼近,“由理爽快地点头了,很出乎我的意料呢。本来以为她被吓到,还需要考虑考虑的……很有意思啊,感觉快逼近了真实的由理的感觉。无论是厨艺还是手艺,各方面都非常完美,简直不像一开始印象里那副拘谨憨傻的模样了。”
阳子这才意识到,确定交往之后,由理几乎是每天都会多做一份便当或者多买一份点心送去堇子那里,而堇子总是面不改色全部收下。完全不像轻松对等的Soeurs应有的互动。
——这种供奉式的付出未免有些过头了。
但随即阳子脑中又闪过一个危险的念头,令她不经思考就猝不及防发问:
“还有另一件事……前辈写信的第二天,几乎全校都知道由理在跟您往来。”
“终于意识到了吗?”堇子石膏像般的脸上总算有了表情,露出一个危险的微笑,“不释放相关的信号,继续任由其他人凭空猜测可怎么行。”
“……前辈故意的啊……可是,被从头到脚肆意地猜测,由理可是非常辛苦呢。”
“很难办。可是,如果不这样做,由理就没办法更光明正大地依赖我。”
“前辈……”
“由理啊,是需要操心的孩子,不能就这么放着她一个人不管呀。”
——从寄人篱下的环境里,怀着对爱的渴求活下来。伴随着强烈的依赖心理,甘愿为认可自己的人毫无保留地奉献,无论是时间、精力还是情感。这是堇子眼中的由理,所以果断出手了。
“相对应地,前辈得到且正享受着由理无条件的信任与全方位的付出。”
“这样不好吗?或者说,所谓‘Soeurs’难道不正是这样一种各取所需的关系吗,绫小路阳子同学?”
凉意攀爬至五脏六腑。阳子听着前辈冰冷的发言,觉得自己快招架不住了。
5. 为你而来
“在如今这种走出学校就要匆忙嫁人的动荡世道,渴望Soeurs降临到自己头上,也算是一种抚平内心不安的捷径呢。身处优渥的环境里,也稍微收敛一点过度的自我意识,睁开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何?还是说,阳子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和追求吗?”
“不、不是……”
“在烦恼什么呢?比如——其实你也很羡慕这样的关系,正压抑着不安的嫉妒心吧?”
堇子那种富于黏性和润泽的声音,如恶魔般在耳畔低沉地响起。话语如同一朵水花般炸响,阳子慌忙后退几步,却不小心撞倒了谱架。被三言两语地彻底击溃了。
离开部活室的阳子在走廊灯下伫立良久,神经质地盯着足尖。而几米开外的拐角另一侧,等待良久的由理与堇子会面后,亲昵地走下楼梯。
因为部活持续到很晚,这天没有课后的额外行程,堇子约定将由理送回家再分开。
在月光照不到、也没有人注意的黑暗街区,堇子毫无预兆地挽住由理的手。她的掌心温暖而厚实,几乎可以将由理小巧却冰凉的手整个儿包进去。
与冰冷沉静的外表不同,私底下的堇子在由理面前展露出了意外的活泼一面,一路上灵巧地掌握着话题的主动,引导由理的回应。包括文化祭的排练、自己近日的趣闻、幼时在法国的生活、多姿多彩的外部世界之类,想到哪里提到哪里。对由理而言宛如一个踏上名为“今出川堇子”的新大陆的过程,于是默默地倾听记下。
还远远不够——相处中,由理深刻意识到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渠之深。从堇子那里了解到的,那个漂洋过海、精彩纷呈的外部世界,对自己而言仿佛梦一般神秘却遥远,带着危险的吸引力,几乎要将她脆弱的心魂吸走。隐秘的卑怯之心随之不由自主地滋长,令人心神剧烈动摇,她只得握紧堇子的手,勉力维持清醒。
今日的话题一反常态地早早结束。由理从身旁人拖长的呼吸声中,感知到了对方的疲惫。但不善言辞的由理暂且想不到什么好的安抚前辈的方式,好几次欲言又止。
步履向前,很快来到了由理在下町的住处,是松平子爵名下的一处老屋。陈设很老旧,光线也昏暗,唯独面积算得宽敞。除却看守的侍卫官,只有由理与一个做监护人的老仆常在。堇子是第二次来这里,每一次都停在大门外,目送由理进去。这天,由理却在门口停住,脚步踌躇不前,忍不住趁着浓重的雾色回头,大着胆子观察前辈的表情,犹疑中开口。迎上那双毫无波澜的双墨沉沉的眼睛,只说了几个字就卡住。
“那个……”
“嗯?”
“前辈……”
“要(跟我)拥抱一下吗?”
前辈总是能从极细微的异动中轻易琢磨出她的心思。由理腼腆地点点头,一方面为两人的心意相通而雀跃,一方面又悲哀于自己在堇子跟前那么愚直笨拙。
朦胧的月光下,堇子轻快地走过来,力道适中地抱了一下由理。她玲珑的圆脸靠在堇子侧颈,发着青白的光。由理还照例穿着堇子那件宽大的二尺袖的校服,但怀里的身子很瘦弱,堇子只觉得衣服底下虚笼笼,尽是空气。
“谢谢前辈。那么……再见!”
“再见。”
由理在堇子怀里呆不到三秒钟。然后飞快地道谢、分开,为刚才这么一个稍显亲昵的举动而心脏狂跳,也不敢仰头去看堇子的眼睛,转头进了家门。
处于确认对方安危的立场,堇子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房间里亮起灯光、幛子上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影这才离开。
不久,为其三天的文化祭演出活动热闹地展开,如同烟花般发出巨大响动彰显存在感,很快地落下帷幕。结束了四手联弹的阳子与堇子一起鞠躬,迎接观众的掌声。
当天是学校开放日,台下人头攒动的黑影中不仅有学生,还有□□、职工、外面的小商贩或者什么其他。直起身的一瞬间,阳子心中微动——一道窥探的目光朝她面门袭来。是一种堂堂正正,却将自身隐藏在人群里的视线。是友好的视线,令阳子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活动总算结束了,她的一颗浮游在空中的心脏缓缓落在坚实的地面。
走下台,阳子匆忙地整理妆容、收拾好随身物品、归还了礼服,与众人一一道了别,远离了后台热烈讨论今晚大家要去哪儿放松的氛围,朝大礼堂后门开溜。
高波真子靠在停放于路缘石一侧的自行车旁,正歪着头朝礼堂内侧张望。四目相接那一刻,阳子立刻就意识到熟悉的目光源自何处了。
“诶?高波前辈怎么在这里?”
“演奏会结束了,准备走来着。”
“……绕到后门来,在等人吗?”
“只是稍微有点好奇,后台是什么样子。”
“没什么特别的……全是人,拿着道具走来走去,又暗又乱。”
“但是台上的阳子很漂亮。穿着带亮片的礼服,就像那种少女歌剧团的大明星似的,十根手指在琴键上跳舞。”
真子伸出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
阳子呆住。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种直白得粗俗的夸奖——人生的前十几年里没有人这么对她讲话,也没有人教过要如何回应。只好含糊地用俗套的寒暄来应对。
“没有的事……”
“我认真的。阳子今后也会多多登台吧?”
“谁知道呢。”
还在继续。真子在继续泰然自若地说出羞耻的话。阳子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阻止——搜肠刮肚也没想到好词,索性不再停留,朝校门的方向走。
——明明是第二次见面,不知为何对话的进展就如同脱缰的野马,朝不可控的方向一路飞奔。
真子耐着性子等阳子往前走出几十米远,才看准了目标似地上车、加速,然后超过她。车子最终在阳子斜前方不远处停下。真子回头,仍旧是那张斟着笑意的勾人的脸,朝她摆出邀请上后座的姿势。
“阳子不累吗?”
站了一天,被问到时阳子才察觉两腿发酸,想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脚踝。随后抛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反问:“真子看了文化祭演出的全场吗?”
“要算上前天的戏剧、昨天的舞踊会和今天的演奏会吗?没有哦。”
阳子姑且放慢了脚步。
“我对大家业余性质的自娱自乐没有兴趣呢。但是,今天的节目单上写着阳子的名字,有些在意。”真子从包里拿出一张宣传单,只有阳子参与的合奏与四手联弹被用笔重重地做了标记,“只看了阳子的表演。所以说,上来吗?”
阳子抬头,试图从真子的笑脸出看出破绽,但是没有。这位外表看起来称得上平易近人的二年级生每次出现都如此猝不及防,毫不在意礼数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也毫不顾忌听者的感受与立场。
那些关于她的奇怪的妖魔化的传言,说不定有一部分是如此直接的性格招惹的怨恨所致吧。
阳子小心地跳上了铺着一层软垫的自行车后座。真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得逞的精光——太赤裸太堂正了,仿佛把“专门为你而来”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以至于阳子心中的纠结无处发作。
“还是那排雕花的铜栅栏吗?”
真子管绫小路宅叫“雕花的铜栅栏”。上一次,夜间骑车的她没有捕捉到阳子家的模样,只记起了马路旁一整排雕花的铜栅栏,在夜空中发着幽微的光,庄重高贵中透出一丝沉淀过久的腐朽气息。微光折射下,阳子的脸透出淡淡的青紫色。
现在要回家休息吗?阳子抬头看看天,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真子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犹豫,立即接上:“稍微在外面逗留一下如何?”
“高波……前辈有想去的地方吗?”
被对方那过于直接随意的风格所感染,阳子差一点就直呼其名,连“さん”都不加。
“别这样叫我,怪难听的。真子。阳子不是知道吗?就叫我真子。”
“真子前辈……”
“唉,算了。”
“……真子。去哪里?”
尽全力抛却了长久以来的习惯,最后连敬语都抛弃了。几乎快用上在自宅对佣人的随意口吻。对阳子来说以往这是不可想象的——但真子是不讲道理的外来者,极不礼貌地长驱直入阳子费心搭建起的结界,仗着对方的涵养不会拒绝,一再用各种方式朝她暗示:把千篇一律的外皮收起来吧,给我看一点真实的部分,随便什么都好——
“这样顺耳多啦。阳子喜欢做什么?喝不喝咖啡?或者去凌云阁看看风景散散心?对了,这会儿装饰博览会还开着,有很多新奇的西洋玩意。阳子会轮滑吗?去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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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浴场吗?哦,那种地方你可能不会习惯。也可以去向岛的都内庭院看花,去浅草看轻歌剧。阳子喜欢做什么?”
有备而来的真子抛来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选择,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作为虔诚的室内派,阳子涉猎的项目极其有限,以往闲暇时间的主要外出不是陪着姐姐逛三越,就是偶尔去帝剧看戏。阳子并不希望显露出自己对时髦娱乐方式的陌生,但转念一想,在真子面前放弃了伪装。
“去……吃点什么吧?喝咖啡也可以的。”
“走吧,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真子雀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自行车很快驶出校门。“总而言之,去见识一下。”
经过约半小时的车程,车子停在了浅草公园附近的一家露天轮滑场旁。这里下町风情浓厚,房屋低矮、人流密集,阳子并不常来。而对滑轮这种新奇的运动,阳子只从姐姐那里听说过,有乐町的“东京室内轮滑场”很有人气,贵族们也常去——但那是一幢阔气的高层建筑,二楼有带皮质沙发的高档咖啡厅作为观看席。
……而不是眼前这片杂草丛生、喧闹吵杂的露天空地,周围只有两排简陋的水泥台阶作为观看席。不远处分布着一些卖炒面、冷饮的小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想试试吗?”
轻车熟路地从案内所租到轮滑鞋和手套,真子一边穿一边询问。阳子坐在一旁观看,尽管眼中流露出雀跃,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阳子先在这里坐一会儿。”
真子没有为难后辈,戴着手套轻点了一下阳子的肩,随即冲进轮滑场——阳子的视线起初跟得不是很紧密,差点丢失真子的踪迹,半天才从东北角重新“捕捉”到目标。
——不愧是被叫做“野犬”的女人。她的体育课成绩应当很好。阳子心想——真子张开双臂,在轮滑场里驰骋往来,速度比大多数人都快,娴熟得像是专业的运动员。风将她的袴裙与衣袖吹得飘起,露出结实的小腿肌。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飞快地掠过人堆后飞走——隔着老远阳子也能想象真子此刻的恣意与从容,仿佛她在这里生了根。
在场中滑了几个大圈,真子直直回到阳子身边,扶着她肩膀停住。
“怎么样?觉得刺激吗?要不要试试?”
“那、好吧。”
面露难色的阳子做不到直接推拒,在真子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上了轮滑鞋。她摇摇晃晃地试图从台阶上站起来,下一秒钟就不受控制地往前倒,整个人的重心落在了真子身上——被稳稳地按住了肩膀。
“跟我来。”真子在她耳边说。
阳子像在自行车上那样小心地攀着真子的后背,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她的侧脸,就这样被“拖”着进了轮滑场。
人、人、人——人头攒动。人怎么那么多,在观看席上时完全意识不到。红的绿的灰的彩的,嬉笑与喧哗,都“咻”地一声从身边经过。袴裙被吹到小腿往上的位置,风往四肢百骸里灌,阳子没工夫管——真子扬起来的茶色发丝贴在她脸边,像海草般迷乱地游弋、飘动。
四肢略微舒展了一点,在被真子带着绕场两圈后。阳子小心地让自己的身体控制在真子后方不到半尺的距离,被借势带着继续在人群中,如成群结队的游鱼中的一小尾,来回穿梭。直到四肢百骸神经末梢都传来淋漓酣畅的舒爽之感,真子才把阳子带回了台阶旁。
“有趣吧?”
“……太危险了,叫人害怕。”
阳子斟酌着用词,尽管身心神清气爽,也不愿轻易表示赞许。但她已经又热又累,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双手撑着地面,毫无形象地大口喘气。
这时的真子意外地会看眼色、见好就收。她交还了轮滑设备,又陪阳子坐了十几分钟,两人痛快地分食了一碗什锦甜凉粉。糯米团子上盖着赤小豆、洋粉和杏子,淋上一点琥珀色的黑糖蜜水,用玻璃碗盛着,是简单的平民点心。
果然不该对食物期待太多,阳子想。遗憾的是,她挑剔的舌头只吃出了腻人的甜味——豆子煮得稀烂,不甚新鲜的黑糖蜜水加得太多,团子浸水太久没了弹性,一点儿也不爽口。已经稍许开裂的玻璃碗绝不是巴卡拉牌。但阳子还是不动声色地吃得干干净净,眉头都没皱一下。在首次尝试的轮滑体验带来的巨大新鲜感面前,这种遗憾不足一提。
6. 倘若算作约会
真子如约载阳子去喝了咖啡。但不是阳子设想的有情调的普通高档咖啡厅,而是紧挨着大马路的牛奶馆。色调简洁亮堂,白炽灯光下散发着浓到油腻的黄油面包香气。
最致命的是,里面坐着许多眉头紧锁的中年大叔上班族。他们将靠窗的卡座占满,嘴里大嚼着糕点,哗啦哗啦地翻着手里的报纸,令人望而却步。
阳子驻足不前,还是被真子笑嘻嘻地推着进店。穿着暖色系围裙的女店员,招揽客户时热情爽朗,反而让不希望被关注的阳子扭开了头。真子熟若无睹地上前与店员熟稔交谈,被引领到角落唯一的双人座。阳子注意到墙上的菜单和标牌,价格便宜得惊人,茶点与咖啡一套不足十钱,又是典型的平民阶层消费。
加入新鲜牛奶的咖啡与两种口味的糕点一起上桌。都是简单的款式,一份是玫瑰乳酪口味的蛋糕,一份是红豆奶油千层派。阳子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喝了一小口——浓郁、顺滑,很好入口。
“怎么样?”
在大叔聚集的牛奶馆里,真子开始压低嗓音说话,仍不忘报以期待的眼神。阳子点点头,用匙子小口小口地抿,仿佛在喝药。阳子品得出来,咖啡豆绝不是进口的高档货,甚至有一丝烘过头的焦苦。好在大量注入的新鲜牛奶盖掉了大部分杂味。与其说是牛奶咖啡,不如说是掺入了一点咖啡的牛奶饮料。
“……好喝。但是,为什么是这里?”
“哦,去年我曾经在这里打过零工来着。”
“……是为了补贴家用吗?”
“哎呀,也不完全是。总之,虽然基本都是大叔来光顾,消磨时间是个不错的地方。”
阳子看出真子分明不愿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不再多言。作为店里唯二的女客,还是身着袴裙的学生,两人吸引了不少上班族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阳子对此实在难为情,把头埋得再低一点、更低一点——而真子落落大方地边吃边看窗外,勺子咬在嘴里,视线偶尔在阳子头顶的发旋停那么一两秒。
阳子放下空杯时,足尖在桌下与真子轻轻碰了碰,示意自己已经吃完。硬要忽略掉不寻常的氛围,这里并不是完全不能当做约会空间的。她这样想。
从牛奶馆出来时,天色渐深,落日在绯红的云层中下坠。
真子仍像上次一样,自行车从东驶到西,把阳子送到了宅邸门口。
说点什么才好——阳子一路上思考道别时该表达些什么,以至于最后被真子推下车时,几乎是神思恍惚的状态。真子仍然仿佛早有预料,推着车站在一米开外,收敛了一路上不羁的笑意,定定等她开口。
“今天很充实,下午也很开心。谢谢真子。”
“那么再见!”
“……等等。”
“二年级二班。在三楼。我坐靠窗最后一排。”
“诶?”
“作为回报,阳子今后不打算来找我玩儿吗?”
“……诶诶诶?”
真子又报了个陌生地址,是日本桥区横山町的一家米店。
“这是真子家的地址吗?”
“嗯。你要来吗?”
“可那一带我不大常去,不太熟悉路呀。”
“也是,还是别轻易来的好。那么,给我写信吗?”
“这么轻易就把住处告诉我,也……”
“阳子不也很爽快地告诉我地址了嘛。”
“……总而言之,今天都是真子付账。下次我会请回来的。”
“到时候再说——啧,今天可真累呀。我走啦,拜拜!”
“拜拜。还有,路上小心!”
真子这次没有回应,只挥了挥手表示听见了,留给阳子一个迅速缩小、最终变成圆点的背影。
此时阳子才意识到,东边的真子家与绫小路宅是截然相反的方向。但比起直接告别,真子两次都选择用两倍以上的时间先送自己。
——说不出是从何而至的好意。但是,一味地单方面接收好意是不行的。虽然看上去是前辈在主导着,阳子打定主意,绝不承认自己内心的受用,计划着将来或许可以若无其事地以慷慨之态给予回应。
脚下的石板路面渐渐袭来凉意。阳子打了个喷嚏,一路小跑着穿过小花园,进了家门。
回到自宅,脑中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由于兴奋而被麻痹的疲惫感回归身体,令阳子想马上回到柔软的床上呼呼大睡。但她刚要上楼就与正要下楼的静子打了个照面——阳子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晚上好,姐姐。”
“刚开窗通风的时候看见了。在大门口和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儿说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的事,姐姐。”
“是嘛……”
阳子内心畏惧与姐姐静子对上眼神。静子无论何时脸上都挂着得体的微笑,唯独眼神迥然,好像轻易就能将她看穿。
“我去休息一会儿,准备洗澡。”
“文化祭很成功嘛。我说阳子的表演。”
“都是四年级的堇子前辈安排的。”
姐妹间对话匆匆结束。疲累至极的阳子甚至忘了说敬语,含混不清地道了晚安便冲进房间,几乎直接栽在床上。疲惫感过快袭来,以至于阳子都没来得及察觉自己心境的变化就陷入了混沌中。
生活不紧不慢地持续着。
“快看快看……来了。”
下着雨的清晨,天空也灰蒙蒙的。由理小鸟依人地挽着堇子的胳膊,握着一把乌木柄洋伞,噔、噔、噔地走向校门。直到有人走近,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胳膊。只要她稍微留心一下四周,就会听见持续不断的窃窃私语之声。
如果要问市椿女高的学生们现在最羡慕谁最想成为谁,八成人的答案会是一年一班的樋口由理——算起来,由理进入Soeurs关系已有一月之久。
拜堇子所赐,眼下的由理相较于初入学时的落魄模样,已经从头到脚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彻底转变。栗色发丝朝后利索地用苏芳的缎面发带束成一股。她在校服外添了一件蕾丝边的乔其纱短披风,手里的洋伞有着带摩登花纹的丝绸伞布。她坐下来时身上飘来一阵淡淡香气,阳子分辨出那是丸之内某家定制裁缝所的特制熏香。
像人偶般精致小巧的脸上,从容的神情与自信的姿态,与贵族家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再有人恶意将污渍弄到她的衣裙上,取而代之的是带着讨好笑脸的高年级学生们,在午休时间提着便当包,亲昵地表示想跟由理一起吃饭。
就连昔日因为出身而选择性忽视她的老师和前辈们也转变态度,对学习刻苦的由理青睐有加。
不消说,这些全是堇子改造的“功劳”——频繁带由理在三越之类的百货公司出入,为之购置洋服与靴帽等物。随着时间流逝,由理的穿搭愈发贵气,望向堇子是眼中带着愈发乖巧的憧憬,就像一个——被豢养的——会动的——洋娃娃,被主人牵引着朝某个特定的方向去。
阳子意识到这种露骨的变化背后的隐隐不协调。她想起自己童年时,姐姐曾经养过一只白猫。出于刚刚萌发的爱美之心,购置了各种给娃娃穿的衣服与饰物,一股脑儿地往猫咪身上穿戴,也不顾小猫会不会喜欢。
当然,视觉效果很好。每逢家里来客,静子都会像献宝似地将花枝招展的猫儿抱到客厅里,让大家抚摸、赏玩,得到一连串客套的赞叹声。绫小路家的猫咪性情温顺,被怎么折腾都不会乱叫乱跑。
阳子觉得由理就是那只被堇子豢养的宠物,为满足堇子多余泛滥的情感而生的“作品”。
当然,她说不出来这里头有什么问题。阳子曾经旁敲侧击过由理,得到过非常清晰且理所当然的答案。由理说:“被人需要,同时肆无忌惮地依赖着对方的这份心情,多么奢侈和珍贵,阳子能明白吗?”
阳子不明白,此后便对这种关系缄默不语,眼见由理一天天地沉迷其中。她照样对堇子言听计从,经常为对方制作点心和便当。而堇子也毫无动摇地照常收下、独享,无视一切猜忌或好奇的目光,按自己的想法摆布由理,包括不限于带她出入各种以往的由理绝对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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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高级场所,让她在贵族女孩儿的交际圈里露面,自卑的少女摇摇欲坠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当然,那些关于内心的设想不过是阳子单方面臆测罢了。
不过,阳子的注意力不久就转向了别处。
后来还有那么两次,被神出鬼没的真子在放学后出校门的必经之路上堵到了。恰好是没有部活且下课早的日子,半推半就下就被真子载到了市中心。仍然是真子最熟悉的下町浅草之类的地方。一次特地去了向岛看秋日的红叶与开得正盛的胡枝子,一次是去浅草看轻歌剧,顺道进了凌云阁,于华灯初上时俯瞰下町的巷弄街区。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大众娱乐,浅草上演的剧目相较于帝剧的演出自然也是随意许多,但一向很少耽溺于庶民娱乐的阳子在真子的感染下,从一开始的别扭拘谨逐渐转变为饶有兴致地投入观赏。那变化都被真子看在眼中,直言不讳地夸赞:“认真时的阳子有种毫不俗气的可爱。”
现在的阳子能面不改色地倾听真子的褒美之词了,甚至背地里从内心深处溢出些轻盈的小得意:真子和我们不同,她说话可不矫揉造作。
——当然,这样的心声绝不会被人察觉。会被狠狠耻笑的。
然后吃了一次洋食堂的面包浓汤套餐,尝到了真子最爱的关东煮口味可乐饼。阳子的评价是“有点怪”,但默默地吃了一整颗。真子载人的行车技术愈发精进,能够精巧地卡着恰到好处只宽裕几厘米的距离,从最狭窄的巷弄间抄近路通过,带阳子去寻觅各色小吃。
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从前是偶尔闪过这般念头,近来却愈加频繁。阳子感觉胸口闷得发慌,不禁有种隐然的蓄势待发之感。
某个周日。
——是第几次见面来着?
阳子站在两人约定会面的车站前,掰手指数数。第六次,也是阳子第一次穿着私服去见真子。
前天放学时,真子照常提前翘课,推着自行车等在阳子会出现的路上,但局势发生了逆转。
“后天,出来玩吗?”这回破天荒地由阳子主动提出。
阳子走过来时一个劲儿盯着自己小皮鞋上的一块污渍。真子循着视线看去,掏出手帕很自然地弯下腰给她擦拭。阳子趁看不见真子表情抓紧开了口。
“阳子想去哪里?”
“……我想一想……”
“先在东京站前的广场会面,如何?”
“人那么多的地方吗?”
“就是那种人特别多的地方,才不会被轻易注意到。”
“那你不要骑车。我们去坐市电(路面电车)吧?”
“咦?我以为阳子不喜欢那种太拥挤的地方。”
“……偶尔也想换一换呀。”
“想坐电车”是真子提出在东京站见面时阳子当即决定的。虽然只有一瞬的念头,也果敢地捕捉到,说出了口。
“那好,就听阳子的。”
出门当天,暖阳正盛。阳子很花心思地从衣柜深处选了件白梅鼠色秋樱草和服穿,樱草花中还嵌着螺钿细工的芯子,在阳光下随着走动散发着变幻莫测的光泽。
阳子比预计的时间早了大约五分钟到达东京站,好在上午站前人并不十分多。提着包百无聊赖在广场上闲逛了一会,一只手就重重往她肩上拍了一下。
“嗳!”
“……下次别这么吓人。”
从背后几乎是凭空冒出的真子朝她咧开嘴,露出格外灿烂的笑容。阳子第一时间是去关注对方的衣着——原来的袴裙上配了一件葡萄唐草暗纹的缩缅着物,茶色的长发垂及腰部。张扬明丽,与本人很相称。
“知道啦知道啦——所以说阳子想没想好去哪儿啊?”
“跟我来。”
阳子注意到第一次在假期特意会面的真子走在她身畔,呼吸急促,垂下的手微微颤抖。并非在放学后的傍晚时分一同出行,而是大白天走在川流不息的街头。阳子心中随之一阵战栗,被感染之下,生出了自己正身处一场特意赶赴的约会中的实感。
7. 更靠近一点也没关系
两人买好票,坐上了前往筑地的半观光式路面电车。车内全面铺设了舒适的木地板,置物架擦得锃亮,红丝绒面的座椅背后是和纸配西洋彩绘的窗,洋味十足。
但身处其中并不舒服——阳子失算了周日上午乘坐电车去休闲与用餐的庞大人流。电车里很快就拥挤不堪,黄铜扶手环被大大小小的手全部占满。真子和阳子被推搡着退到了车内一角。阳子身边,一个穿洋服的妇人气喘吁吁地将一只硕大的竹制野餐篮放在地上,占据了不少原本可供站立的空间。阳子注意到野餐篮一角沾着油渍,小心护着下摆以免被蹭脏。
“稍微忍耐一下。”
真子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紧接着阳子就被扶着肩膀转了一圈。她被“挪”到了靠车窗的位置,而真子则换到中间,紧挨着那只野餐篮,用仅有的一小块空间下脚。阳子得以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真子的个头几乎将她与吵闹刺耳的人群、污浊的车内空气隔绝开。
但是,太近了。面对面的距离。阳子整张脸几乎要依偎在真子颈部,她努力控制自己站得笔直的身体,紧贴着西洋窗绷直了脖子,避免自己蓬松的刘海把对方蹭得皮肤发痒。
“想靠也没关系的。”
“可以吗?”
真子几乎是不耐烦地重重点头,阳子忍着羞耻感,有些不好意思地靠过去。但真子仍是神色如常,似乎很习惯于阳子这样超出平常限度的身体接触。
“阳子是不是在想,果然还是骑车好吧?”
“嗯……稍微有点后悔。”
“但是也来不及了……总之,再忍耐一下吧。”
“嗯。”
阳子感受到真子一手环在她腰上,将头埋得更深。内心升腾起一种奇异的绵密的舒畅感,但转瞬变为气恼:不用抬头都能想到真子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得意神色,毫不动摇。
这份纠结的心情并未持续很久。电车很快抵达筑地,阳子带着真子去了自己从前常和父母去的洋食馆吃西餐。当然不是可乐饼咖喱那种魔改和风洋食,而是以吸引西洋人为卖点,每日推出价位高昂的固定菜单,一道道上桌的类型。
餐馆里光线昏暗,预定的座位却被几桌金发碧眼高鼻梁的外国人包围。不大习惯这氛围的阳子一开始有些胆怯,反倒是好奇心旺盛过头的真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店里东看西看,落座了一双不安分的眼睛也朝四周晃来荡去。
“看旁边那家伙,食量可真大。”
“在这里可别随意说话哪,万一被他们听见就不好了。”
“……那小声一点。”
动作麻利的侍者上菜很紧凑,前菜有飘着荷兰芹碎末的虾浓汤,鳟鱼冷盘,主菜是煎牛排配奶油花椰菜,烤鹌鹑烧西芹洋菌,餐后还有冰激凌和蜜瓜奶油冻。模样斯文的少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在电车上消耗了太多体力,吃饭时便格外投入,迅速将每一道吃得非常干净。
“唉,好想去呀。”
“真子想去哪里?”
“想去外国——总之是外面的世界,坐着大船出海,不管哪里都好。好想看看是什么样儿。”
“我记得,堇子前辈小时候住在法国。”
阳子想起那些后辈“进献”的齁甜的马卡龙。
“哦,那个跟你一起弹钢琴的四年级前辈——说老实话,她那装腔作势的派头用力过猛,处处朝大家显露着‘我留过洋’的感觉。”
真子依然毫不客气,提起堇子时也没有用敬语。阳子忍住了想指正用词的冲动。
“嘛,毕竟是在法国长大的前辈,和大家不一样呢。”
“你说,外面是不是电影里演的那样儿,花团锦簇纸醉金迷的?”
“……我可不知道呀。”阳子老实地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怎么了解。
“总而言之,将来一定要出去看看。”
“真子就那么想去吗?”
“嗯!”
“那么要是去了,还回来吗?”
“唔——这我可不知道呀。”真子盯着窗外,状似随意地回答。又顿了一顿,补充:“不。一定要回来的。”
然而阳子并未将这对话往心里去。结束了对少女们而言有些束手束脚的午餐,两人回到街道上闲逛,总算得以活动手脚。期间,在一家饰品铺子里,真子购买了一支绢花发簪给阳子。非常朴素的几只碎花攒成一朵,真子进店时甚至没有细看,只问了价格就将其包起来。
“诶?是……给我的?”
“觉得不好看吗?”
“不、不、不是。很好看……”
“总之,是给阳子的,作为今天请我吃西餐的谢礼。可以吗?”
“但是,之前好几次真子明明……”
“你可真是没概念。那些庶民食堂,吃多少次的价格加起来也比不过今天这顿哪。”
阳子不言语了。她攒了很长时间的零花钱全耗在了今天的餐费上,十几钱一顿的平民洋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最后簪子被收进了提包。
接下礼物后,或许是双方都意识到方才言行有些冲动不妥,氛围微妙地沉默下来。两人沿着河堤散步,阳子斟酌着起什么话题,时不时瞟身旁人一眼。
“我说,要不要到三越……”
“怎么样?觉得累了吗?”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再顿住。阳子立刻示意真子先说下去。
“阳子想去三越逛街吗?”
“……时间还早。不去也可以的。”
“有点麻烦。我对逛那种高档百货公司没什么兴趣呀。”
“……”
被如此直白拒绝是头一遭。阳子愣在原地,脸色骤然冷下来。但真子仿佛对她的变脸熟视无睹:“抱歉。只是觉得,那种地方阳子应该常去吧?”
阳子观察到真子眼中闪过一丝纠结神色,忍耐着答道:“恰好,我感觉有些累了。就这么回去吧?还坐电车回老地方。”
“阳子还要坐电车吗?不觉得气闷么?”
“没关系的。”
这会儿真子的语气又格外温柔,仿佛要弥补自己方才的出言不逊似的。阳子总觉得这转变背后隐藏着某种转瞬即逝的情绪,但真子显然有意隐藏,只好作罢。
两人坐上了回程电车,幸运的是靠边有个空出的位置,真子不由分说按着阳子的肩膀让她坐下,自己却心不在焉地透过窗看向别处,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阳子只觉自己似乎进入了危险的境地,愈发捉摸不透眼前人在想什么。
在东京站分别后,阳子坐了人力车回家。进家门和姐姐静子打招呼时,仍想着真子的事,眼神飘忽地上楼进了房间。
明显看出异常的静子不放心地跟了过去。房门甚至没被关紧,传来摆弄衣料的声音。静子透过门缝朝里看去,阳子在桌前坐定,从提包里拿出了一个长条布包袱。包袱中是一只漆盒,打开来是一枝红白相间的菊花形绢花发簪,垂下两绺小巧的流苏。阳子将那发簪放在掌心,沉下面色端详良久。
静子左思右想,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请进。”
静子打开房门,阳子已经眼疾手快地将那发簪收回包袱里。
“今天阳子也出去玩了吗?”
“是的,和学校的朋友。”
“怎么脸色不大好?”
“或许是累了。今天坐了电车到筑地去,有些拥挤。”阳子摆弄着下摆的褶皱。
“是嘛。”
眼见阳子收东西速度极快,静子便没有问起发簪。
“爸爸在家吗?”
“在书房会客呢。”
“那,我要休息一会儿。”
“阳子最近下课回家总是有些晚哪,变得很喜欢出门了吗?”
“只是稍微在学校多呆了一会儿。还有部活什么的……”
“文化祭已经结束了吧?”
“……是。”
“阳子是不是有很在意的人了?”
“您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总而言之,你好好休息。”
“是,姐姐。”
静子从门口消失了。阳子放空了一会儿,瘫倒在床上,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指尖还残留着发簪的熏香。并非高档的香方,却一阵阵地刺激着阳子过分敏感的嗅觉的神经。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还要继续吗?阳子几乎能想象,接下来的某天真子会像没事人一样照旧等在她出学校的路上,笑嘻嘻地推着她那辆存在感过分强烈的自行车。
——不,她不承认,这绝不是自我意识过剩……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脆弱的平衡感在崩塌的边缘,自身一直以来谨慎的作风被抛之脑后。阳子对此既害怕又期待。
在睡过去之前,她听到了内心深处,如玻璃碎裂的清脆的声响。
新的周一,回归学生的常规状态,阳子无精打采地来到了市椿女校。
周遭一切如常。关于各对Soeurs的传言仍然是八卦者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同桌的由理依然以虔诚的仰慕者姿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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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给堇子准备几乎次次不重样的便当或点心。
唯独一年的第二学期即将过半,课堂的氛围不复第一学期处处新鲜的朝气,精力旺盛的女学生们也随着课业增加逐步倦怠下来。这天有堂花道课,自小深得熏陶、一向精于此的阳子调节了自己不安的心境,以紫丁香、芍药搭配小菊与玉竹叶,做出了氛围质朴柔和的盛花,却不小心被剑山刺中了食指,流了不少血。
安然结束最后一节算数课,对数字不敏感的阳子在课上差点要打起盹。撑到下课钟声响起,不慌不忙收拾好课本与提包,走出教室路过了走廊末端的“部活室(一)”。
窗户放下了纱帘,隐约可见由理与堇子的身影,亲昵地交叠在一起。但阳子这次目不斜视地经过,毫无波澜地走下楼梯,踏出了椿花掩映下的校门。
时间会改变一切,她想。无论是起初对于她们关系的产生百般质疑乃至不屑的的自己,还是传达小道的旁人。甚至堇子那些昔日的仰慕者,如今是否找到了新的信仰寄托呢——无论是继续维护自己单方面的恋慕之心,还是将注意力决然转向旁人,似乎都成为不足一提的小事了。
那么自己会变成怎么样呢……
她唯一清楚地意识到的是,日复一日身处这漩涡之中,是维持不了从前那般漠不关心的。
哒、哒、哒。小羊皮靴与石板路面有规律地接触着。
“阳子!阳子!请等等!”
阳子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她并没有预想会和真子连续见面两天,但确实发生了。夕阳下,那道熟悉的、颀长的身姿正从遥远的对向街区一路小跑朝她奔来,在距离约莫四五米时停住。
阳子此时才看清,真子眼下出现了两团浅浅的乌青,告诉自己:她昨夜没睡好。
真子气喘吁吁地开口。
“阳子今天过得好吗?”
“今天……上了花道课。”
“是嘛。是阳子擅长的科目吧。”
“想说的只有这些?”
“并不。”
真子扫了一圈周围。有旁人。时机恰好。
“我很懊恼……从刚刚开始。请阳子告诉我,要怎么办才好?”
“诶?”
“本来想在路上等,又考虑着昨天见过面了今天阳子会不会感到腻烦,就这么错过了一年级的下课时间。之后,推着车等了很久也没等来阳子,才发现不妙,就觉得果然现在这程度还不行啊。”
真子的胸膛急促起伏,两手在身旁虚握成拳,额头沁出汗珠,在不强烈的日光下也清晰可见。在阳子面前这么慌张的模样是头一次。对自己小一岁半的后辈用上敬语口吻也是破天荒。
“很是抱歉,回过神来脑子里已经净是阳子的事了。”
唯独最后一句,敬语又消失了。死水一般的寂静,风都微弱下来,屏住了呼吸。
“不用道歉的。”
“那我要怎么办才好?”
阳子细声细气地呢喃着,真子却听清了,再次重复了一遍提问。口吻却不似方才那般带着浓重挫败感,一瞬捕捉到了某种飞快略过的晦暗情绪,声音上扬。
——真糟糕。
阳子咬着牙。大脑深处袭来阵阵晕眩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苦心维系的骄矜被击碎了。
“可以……靠近一点。”
“什么?”
“我说,真子……更靠近一点也没关系的。”
——已经极限了。
但真子仍在追问着。好像一头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小兽。
“可以吗?”
阳子点了一下头,拼命维持镇定,平复心情,朝前踏出一步。她应该庆幸此时周围没有镜子,否则就会看见自己被烧得绯红的脸。虽然这一步的距离或许只有几十厘米,几乎可称为挪。
真子急促地大踏步直直走过来。阳子眼前一暗,落入了柔软却坚实的怀抱中。一、二、三——短短的几秒后松开,但残留的温度并未就此散去。
一直悬浮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的心脏终于坠入柔软的云层中,被托住。
真子握住阳子的右手,眼尖地注意到了食指处的纱布。
“这是什么?”
“今天……上花道课的时候受伤了。但是处理过,所以没有关系,现在也不疼了。”
“真的?不痛吗?”
“嗯。”
真子脸上狐疑且担忧的神情久久才散去。阳子面上不显,内心深处很受用这份无所助益但发自内心的关切。
8. 恋爱吧!少女
这天阳子最终还是坐上了真子的自行车后座。对方说什么也要把她载回家。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女,刚刚挑明心意的两人还很激动,各自强作镇定。真子骑车的节奏显著地慢下来,经过坑坑洼洼、状况不大好的路面时,阳子只觉快要颠起来,于是将真子的腰环得更紧。
方才的言语耗费了太多力气,阳子迷迷糊糊地靠在真子挺直的背上,几乎又要睡着。车子融入大街小巷的电车与人流,经过随着夜幕降临开始热闹的歌舞厅。真子跟随那熟悉的旋律,有节奏地微微晃动肩膀,哼唱起来。
“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
在朱唇褪色之前,
在热血冷却之前,
明天就没有这样的好时光了。
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
在你黑发染上白霜之前,
在你心灵的火焰还未熄灭之前,
因为今日是不会再来临的。”
いのち短し恋せよ乙女
あかき唇 あせぬ間に
熱き血潮の冷えぬ間に
明日の月日の ないものを
いのち短し恋せよ乙女
黒髪の色褪せぬ間に
心のほのお 消えぬ間に
今日はふたたび来ぬものを——
几十分钟后,困倦的阳子被稳稳放在位于麹町区东的绫小路宅大门口。其实她并未睡着,身体疲惫但大脑清醒。但两人默契地没有在大门口磨蹭时间。
今日即将分别,但明天或者后天又会见面,以对彼此而言更特别的存在——明明还有许多好时光,可以再堂正、再从容一点吧?
不过,一个人一旦内在心境发生根本性的转折,外在改变便也是难以掩饰的,有时甚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程度。
“阳子最近很幸福啊。”
体育课甫一结束,早早完成自主练习的阳子与由理便回到更衣室换回校服。难得房间里只有两人在,由理忍不住开口了。
“诶?我有吗?不是和往常一样嘛。”
“是一样。但是,也不一样……说不上来。好像,氛围意外地变得柔和明亮了。”
“哎,别说得好像我以前多么强硬似的。”
“不是那个意思。总之,阳子就是和以前不一样!”
小个子的栗发女孩以无心之言点出隐藏的真实。由理忍不住凑近,悄声问道:“果然,有特别的对象了吗?”
——察言观色的本事见长。
阳子面无表情地扫过对方双弯月般的双瞳。不得不说,在堇子的影响下,由理的谈吐、仪态都有了极大好转,不复从那畏缩的可怜相。阳子意识到,而今自己也难以再像从前那般对对方敷衍了事,简略地吐露了部分。
“……果然呢。”
由理并未夸张反应,而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小心看脸色,神色转为担忧。
“怎么了?”
“那位前辈,有些不大好的传言哪。还有一些奇怪的绰号……什么的……”
“看来传播得很广啊。”
阳子叹气,无意多做解释。由理也感知到她的情绪低下来,明智地换了个话题交谈。
——就这样由闲言碎语去吧。
下课时,灰蒙蒙的天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追问仍在持续。这天回到家的阳子,在与姐姐、父亲安静地共进晚餐之后,破天荒被静子叫去了她的房间,跪坐在她面前聆听训话。
“姐姐有什么事要说?”
“好几次。我好几次似乎在大街上瞧见了阳子,但看得不真切。”
“诶?”
“有两次,在一个高个子女孩儿的自行车后座上,在乱糟糟的大马路上穿行。还有一次,瞧见你们在浅草手挽手散步。对方是每次都送阳子回家的那孩子吧?”
“……”
阳子只能表示默认。
“最近这段时间,都跟那孩子在一起玩吧?二年级的,高波真子?”
“……是。”
“华族家的小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肆无忌惮地露着小腿,把黑乎乎的汽车尾气吸进身体里,有些不体面啊。”
“偶尔这么出去散散心而已。”
“在交往吗?”
“啊?”
“是Soeurs吧?女学生们中间很流行的那玩意儿。”
明明只比自己年长两岁,静子的口吻却格外严肃持重——绫小路夫人多年前早逝,父亲的妾室长期待在别宅。作为家中长女,静子被迫在老管家的监督下承担起一部分照料妹妹的母职,包括礼仪的教导、身心状况的关注等。
“只是时常待在一起罢了。”
“……所以说那就是Soeurs。”
同为市椿女校的学生,静子一直很清楚Soeurs在校内的流行,但自身却并无这方面的兴趣。因此作为旁观者,冷静而清晰地感知到了为Soeurs而狂热的大众是如何投身其中,又如何围绕这份朦胧的情愫传出多少逸闻。
阳子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她和真子从未像大多数Soeurs那样给彼此写过信。因此她仍然拒绝承认用“Soeurs”形容自己和真子的关系,仿佛这样就与其他结为一对一姊妹关系的女学生格外不同了似的。
硬要追根究底,女校里的Soeurs虽说有相似的潜规则,却也因人而异,有截然不同的相处模式。有原本就格外要好的闺中密友,有纯粹出于寂寞而找人交往,有人认真地寻找婚前演习对象,也有堇子与由理那样年上与年下密切的依赖关系。
——不知道真子怎么想。但阳子此时格外固执,做出一副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僵硬姿态,令静子更担忧。
“如果只是寂寞,所以想找人一起玩,不算什么。但那孩子的家世、名声都不大好,骑自行车的样子也很粗鲁,看着实在不像话。要克制些才是啊。”
“是。”
“真有那么寂寞的话,试着与其他人多结交,如何?总而言之,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晃荡双腿,被风把整片袴裙掀起来,这样失礼的事今后不要做了。”
虽然只年长一岁,静子却已习惯性使用“那孩子”来称呼真子。隐含的意味是出身、品性与名声上的多方面藐视。阳子无处反驳。
训话还在继续。途中,阳子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了房间里的别处。她有多久没进姐姐的闺房了?不确定。几个星期、可能更久。
但静子的房间和她上一次来时完全没有变化——如雪洞一般整洁古朴,纤尘不染。除了妆台上的化妆品和幛子前的插花,没有丝毫多余的物品裸露在外,与阳子房间里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胡乱摊开的书和衣物相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太空了,以至于阳子在这里呆久了只觉窒息,自己也仿佛被抽空了似的。
“好了,阳子回去休息吧。”
“是。请姐姐不要告诉爸爸。”
“放心吧。”
回到房间的阳子松了一口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静子在保密方面非常可靠。何况,她说什么都是关心自己,阳子想。
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身心俱疲的阳子几乎是蜷缩在榻榻米上,匍匐着发怔了好一会,这才直起身子,拉开抽屉。熟悉的长条形漆盒静静躺在那里,发簪也纹丝未动。此时阳子才花心思细看,发现发簪上的绢花做工粗糙。围成一圈的绢布花瓣,形状与大小有着细微的差异,黏合也不牢固,明显是工匠手艺不好之故。
阳子本就没打算真正使用这根发簪。而绢花上发现的小小瑕疵仿佛终于令她做出了决定:就这么收着吧。
深秋时节,与和洋折衷的绫小路宅约莫几町之隔,有一座风格轻盈浪漫,被红枫簇拥其中的双层法式洋风建筑。灰白色的大理石外墙搭配寄栋造铺就的曼萨德石板屋顶,此地恰为堇子的父亲今出川侯爵旅法归来后新造的宅邸。
会客厅里正举行赏枫会的今出川宅,悄悄迎来了特别的客人。但并不是指侯爵夫人邀来的宾客,而是跟堇子一起躲在二楼房间里的由理。
“昨日微风四起,庭院里的红枫落叶飞舞,盘旋而下铺满一地。希望能邀由理来观赏,也期待与你的下一次会面。”
这是前一天由理收到的信,熟悉而简短的口吻。熏着熟悉熏香的信纸中还夹着一片艳红的枫叶叶片。深陷恋情中的娇小少女脸上露出了连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娇羞与憧憬。
与完全不书信交流的阳子和真子截然相反,有着年龄差的由理和堇子的信件往来频率高得惊人,几乎每周都有两三封。在堇子因课业与部活忙碌的时候,写信频率甚至会超过两人见面的次数。堇子写来的信,内容大都寥寥数语,但充满了挂念之心,令敏感的由理轻易地心生安定感。
很快完成的回信照例被放进了部活室(一)。由理欣然应邀,将红叶收在信封里,前所未有地生出了期待。
预计在假日的赏枫会由侯爵夫人主办,与今出川家关系密切的贵族女眷们都在下帖邀请之列,其中也包括绫小路静子。无人知道,因为堇子的私心,由理成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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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特例。
由理并不知道今出川家的规矩,左挑右选换了一件薄柿色的小纹染和服,特意坐上人力车出行,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踏入了衣香鬓影的贵族集会。
然后就因为面生,在大门口被侍卫拦住了。由理想起堇子曾许多次将她送回自家门口,而自己一次都没有来过堇子的家,心中微有失落感。再仔细看时,却见今日的到访者无一不都烫着短发戴着盔式礼帽或发带,穿着低腰线的洋服连衣裙,裙摆处的流苏与亮片随着走动摇曳生姿,便更为震惊——身着洋服来参加西洋宅邸的茶会似乎是不成文的规定,但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要遵守这份规矩。而自己脑中还积郁着“什么颜色的和服搭配红叶更和谐”这样的古旧想法。
由理退让到大门边,只觉进退两难,恨不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珠光宝气的女人们姿态从容优雅地从她身边经过,在侍卫毕恭毕敬的引导下进入正厅。这个矮小还微微佝偻着背的女孩儿在她们眼里如同空气。
——还好,除了堇子。
“由理。由理。小由理!”
由理猛地抬头。穿着一件水手领连衣裙的堇子先是站在侧门的台阶上朝她招手,然后又大步走向门口,朝侍卫官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后离开,堇子便拉着由理的手,沿侧门通道进了宅子里,绕开了人声鼎沸的会客室,转而进入了走廊另一侧的一个小型会客室。
名为会客室,也是可供宾客短暂休憩放松的安心空间。房中摆开几只半旧的深色丝绒沙发椅,一侧的墙边嵌着造型简洁的大理石造壁炉。木地板上铺着花纹繁复的茶色波斯地毯,细流苏也被养护得根根分明,无一不精美。
由理被按在沙发椅上坐下时,头脑尚且晕乎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堇子观察着她发白的脸色,担忧道:“怎么样?习惯吗?”
由理诚实地摇了摇头。堇子那好看的眉眼于是跟着蹙起来。
“果然,有些突然。是我的邀约太草率了,不该在这种杂乱的时候把由理叫过来。”
“不……不是堇子前辈的错。是我……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由理将抖个不停的背靠在丝绒的椅背上,声音小下去。堇子如同往常挨着她坐下,修长的指节包住她冰凉的手,忍不住开始仔细观察对方。
诚实地说,低饱和度的薄柿色和服在挂着水晶吊灯的西洋式房间里显得灰扑扑,配上暗沉的焦茶色腰带,裹在娇小的由理身上仿佛又把人往低压了一截儿似的,愈发地显得不起眼,在大沙发椅上缩成小小一团。总而言之,实在不是上品的搭配。
——庆幸只有我会看见这样的由理。
——待在房间里陪着我就好。可不能被外面那些用鼻孔看人的女孩子看到。
手挽着手,堇子轻车熟路地安抚着由理的情绪,不露声色地压制自己内心的阴暗念头。在沉静凛然的外表下,一种奇怪的占有欲隐隐冒头。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
赏枫会开始前一周,堇子从今出川家负责接待的侍卫官处拿到了拟定好的邀请名单。
“这次茶会,母亲大人还是请上次那些朋友来吧?”
“您有特别想邀请的朋友吗?”
堇子没有立刻回答。她从头至尾扫了一眼名单,眼疾手快地拿起笔,在侍卫官反应过来前,就把名单上“松平子爵”那行给划掉了。
“按这份名单去下请帖吧。”
“小姐、可是……明白了。”
眼前的侯爵千金在开明家庭长大,自幼备受宠爱且颇有主见,看似和善从容其实个性倔强。侍卫并没有质疑的胆量,点头如捣蒜。
此事堇子很快就抛到了脑后。但“松平”这个关键词长期以来一直在她脑中萦绕不去——特别是与由理结交后。作为四年级的大前辈,堇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搞清楚了由理的家世与全部来历:祖上是没落的公卿,但眼下家中一贫如洗,由理以将来成为松平家童养媳为条件换得在市椿读书的资格。虽说是华族,松平子爵在议院却是被忽略的边缘型人物,松平家自然也算不上富庶。那位暴脾气的残疾庶子,亟需的不过是一个24小时百依百顺无条件服侍左右的免费保姆。
一想到由理将来会落入这般不堪的环境中,堇子便厌恶起这个姓氏,落在纸面上也刺眼得过分。
身体另一侧的手掩在长裙下握紧了拳头,过长的指甲边沿深深刺进柔嫩的肌肤里。会产生这般反感的情绪,真不是个好征兆,堇子想。
不希望由理与松平家的人过度靠近,背后并不仅仅是那份可以光明正大说出口的哀怜之心。
9. 真实的面貌
“要出去透透气吗?”
坐了一会,堇子试探着问,委婉地观察由理是否有融入外面的贵族集会的意图。
“不……不了。”
门外,留声机里传出的西洋旋律仍在断断续续地播放,伴随着阵阵笑声。但由理只抬起头往门边瞥了一眼,就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被邀来赏枫是堇子的好意,她不希望在特殊的场合给对方添更多麻烦。
堇子盯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瞳仁中清晰地映照出自己那认真到可怖的脸。不知怎么,她就蓦地放心了。从由理那里,她久违地品尝到了令内心纠结不已的矛盾感。但一想到自己无法实质性地做些什么以动摇这份情绪,绝望感又无声无息席卷了全身。
“想喝点儿什么?红茶、绿茶、牛奶咖啡,还是汽水?”
“红茶就好。”
堇子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向候在门口的一名女仆使了个眼色。女仆点点头,很快端来白瓷的茶具与热腾腾的大吉岭红茶,带着清淡的果香。
香气馥郁的红茶徐徐入喉,当由理还在专注地品味时,“哗啦”一声,堇子拉开了背后的缎面窗帘。
“快看。”
由理循声回头望去,差一点惊呼出声——圆弧落地窗外,铺天盖地的红在眼前洒落。
小房间正对着今出川宅的小花园,不同品种的几株枫树大小各异,挤挨挨地沿着人工溪流旁的石块错落生长,形成一幅完整和谐的深秋之景。从法式西洋风的房中窥见浓郁的和风景致,抵达和洋折衷与融合之道,正是今出川侯爵一开始建造府邸时企图传达的意趣之一。
此时由理终于意识到,为了自己可以没有负担地观赏枫景,堇子才特地选择了这个位置绝佳的舒适房间。所花费的心思不言而喻。
两人静静享受着美景中的独处时光。最终,还是堇子再开口。
“今后,如果(我)再邀约的话,由理还会来吗?”
“只要前辈希望的话……一定。”
由理低下头来,放松地蜷在堇子身边。茶会的喧闹与夹杂其中的西洋乐声逐渐远去,周遭静得只听得见枫叶在空中盘旋飞舞的沙沙声。
天色缓缓暗下来,屋外冷风四起,壁炉里尚未生火的房间里也袭来凉意。但少女们肩并肩,四肢亲密地相抵,便天真又浪漫地觉得,此时此刻可以战胜一切。
一晃又一年,转而来到第二年初冬。升入二年级的女学生们纷纷在校服袴裙外加上温暖厚实的棉外套和围巾,单层的小羊皮靴也随之更换为带绒的皮靴。
一切仿佛一如往常,波澜不惊。由理与堇子的交往书信日渐积累,摞起来几乎达到半人高。同时由理稳固地维持着每次考试年级前三的学霸位置,而阳子的课业马马虎虎,排名在班里中不溜的位置,归根结底是她心思不在此:她照例在课余时间和真子在下町一带四处转悠,一边做着将来漂洋过海去外面探险的幻梦,一边体验各种新奇好玩的东西。
但随着相处时间渐长,以及自行车行驶法度逐步完善,真子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耀武扬威般地在大马路上载着由理招摇过市,而是尽可能地绕路,走低矮的下町房屋间曲折蜿蜒的狭小巷弄。
因为小汽车与电车看不见。阳子对此从未对真子说过什么,而真子仿佛隔空感应到两人在大街上会被绫小路家察觉,坚持如此,于是就随她去。阳子坐在后座,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来自结交对象兼高一年级前辈的照顾与宠爱。听着身前女孩均匀又热烈的呼吸声,便觉自行车轮碾过高低不平的石板路面引发的颠簸感也可以忍受。
如此持续着,好像匀速漏出酸甜风味汁液的、一颗沉甸甸坠在枝头的果实。
而绫小路家那边,但自从那一次特别叮咛后,静子也没有再过问阳子私下的交友关系——虽说她对真子的存在其实心知肚明。到底是关怀多过教导的亲姐妹,并没有苛责的必要。
“要来我家吗?”
肩并肩走出浅草剧院时,真子猝不及防地发问。尽管阳子已逐步习惯对方不时突然抛出的直球,依然并非每次都能很快反应过来。
“诶?现在吗?”
“是呀,去我家店里。阳子不饿吗?妈妈准备了吃的。”
“……会不会,有些添麻烦?”
“没有关系的。已经和妈妈打好了招呼,中午说不定要带朋友来。”
真子眼睛瞟向别处,若无其事地解释,加重了“朋友”的咬字。仍旧挽着手,因此阳子能马上感知对方掌心骤然升高的温度。
阳子恍然大悟,此时才知其实是蓄谋已久。
并没有那么想见真子的家人。各种意味上,都显得很奇怪,哪怕只以亲近的友人身份。
归根结底是完全的“不了解”,或者说刻意忽略。相较之下,作为华族出生的阳子对自己的家世保持毫不羞耻的坦率姿态,某种程度上已是一种无意识的优越感。在这般隐性的不对等下,真子提出直率的邀约需要特别的勇气。
出于对这份勇气的认同,阳子最后点头答应了。但心里闪过一丝小埋怨:真子应该更早点讲,给她一点接受的时间。
“要是演出之前就说,想着一定会干扰看剧的心情,就不那么尽兴了。阳子会理解的吧?”
“啧。拿你没办法呀。”
瞬间被看穿了心事。但阳子也习惯了对方惊人的体察之术,只是嗔怪两句,然后轻车熟路跳上了车后座。
车子一路向南行驶,进入日本桥区后,七拐八拐最终在一座看上去不起眼的町屋处停下。外观是典型的二层町家,白墙乌木与一文字瓦的色调,一楼细长的格窗旁挂着写有“米”字的青色布帘。
真子将车停稳妥,率先进了一楼的铺面,喊了一声“妈妈”。
淡淡米香伴随着尘土的气息传来。阳子小心翼翼跟进去,穿过摆在过道两侧的几只大米桶。昏暗的房间里只开了一只钨丝灯,地上凌乱地摆开盛着不同品种大米的米桶与米袋,插着写有标价与产地的纸牌,对阳子而言都很陌生。另一侧堆着许多米袋,旁边一只矮几上摆着一只硕大的案秤,中间的金属刻度杆已经生了不少锈。
西面靠墙一侧有个桌面凌乱的小柜台,一个穿着夹棉袍的陌生年轻女孩卸下一袋米,从柜台背后探出头来,满头是汗地与真子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后畏缩地扫了阳子一眼,又低头忙着将米桶里的米装进袋中。阳子猜测那是米店的帮佣。
跟着穿过柜台后门,顺着陡峭的木楼梯上到了二楼,阳子进了一间约莫六叠大小的房间,正是真子一家人的居所。
“嗳,来了——”
此时阳子才听见真子母亲迟来的回应。一个带着病容、面色苍白的中年妇人从房间正对的台所出来,腰上系着沾了些油污的围裙,非常典型的下町家操劳的母亲。妇人注意到阳子的存在时,从漠然换上了讶异的神色:“是阿真说的阳子小姐吗?”
“啊、初次见面,给您添麻烦了……”
“失礼了。请随意坐吧,到处都乱糟糟的,希望阳子小姐别在意。”
“哪里的话。没关系的。”
“午饭还要一会儿才好。您稍坐坐。”
“是……”
会面尴尬且拘谨。阳子在真子指引下,在房间正中的圆形木茶几前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跪坐下来。真子的母亲端上一杯绿茶,匆忙寒暄过后,又回到台所忙碌,还特地拉上了门,只留给房间里的两人一道朦胧的影子。
“阳子再等等。先喝杯茶吧。”
“好。但是、楼下……”
阳子又想起楼下那位忙碌的小女佣。
“你说祐子吗?她上午就吃过啦。”
“是真子家里请的帮佣吧?看着年纪很小呢,边读书边搬米,会很辛苦吧?”
“你别看她个子小,力气可比一般的成年人大。何况这年头,也不是谁都能有书读呀。”
“啊……抱歉。”
阳子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真子倒是不在意地笑笑:“别在意,中午就咱们三个人吃饭。”
“真子的爸爸呢?”
“在送货呢,这会儿都不在家。”
“真不容易呢。”
阳子点点头,低头小口喝茶,瞬间蹙起眉头。真子瞬间就注意到,压低声音开口。
“……不知道妈妈收了多久的茶,阳子不喜欢就别喝啦。”
“没关系的。”
第一口她就喝出来那不是多么好的茶叶——刚刚注意到的母亲与女佣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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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衣物的用料并不好,头上插的也是最简单的素簪。用具过分老旧,榻榻米包边磨损严重,房间也很拥挤。
“没关系的。”
不止这些。这个家里最光鲜的显然是唯一的女儿真子,但之前所见——阳子断断续续地拾起过去和真子在假日外出时的零碎记忆:除了坐电车去东京站那天是一件缩缅料的二尺袖外,真子其他几次都穿着带印染花纹的棉质衣服,笑嘻嘻地走在穿绢衣的阳子身边。
当时并未在意。但落差感总在细微处显现,在特定时候放大,就如同现在。阳子心情复杂地喝完了杯中微涩的茶水,只觉直至今天,才稍微有些看清眼前之人真正的内面。她看向真子,对方仍然是那满不在乎的模样,细长的双眼轻佻松弛地在她身上停留,毫不掩饰自己喷薄的情绪。
——但谁又笃定,这份洒脱与率真就一定真实呢?
阳子敏锐地注意到真子刻意在她面前忽视这过于明显的落差。仿佛触碰到了真子的弱点般,她为此罪恶地窃喜。微小的喜悦绽开的瞬间,阳子迷茫地产生了自己在两人关系中占据上风的感觉。算吗?作为后辈阳子认为自己绝不是强势而居高临下的类型,但也并非由理那般在堇子面前哀怜可爱、处处依赖的模样。
平和从容地相处,对方的随心所欲作风也早已令她习惯。但对万事万物不在乎的高波真子终于有想在在意的对象面前掩饰的东西。喜悦之后是宽慰。同学的流言阳子早已不在乎,但唯有此时此刻,阳子才越发觉得真子本质上也不算多“异类”。
“久等了。”
朴素的料理端上桌来。真子家的午餐包括醋拌火腿水芹、豆腐味增汤、葱烤鲷鱼和盖着一粒腌梅子的米饭。热腾腾的米饭品质绝佳,阳子认为自家吃的完全无法比拟。
饭后阳子并未在真子家久待。或许是认定华族女孩在町家待得太久会不自在,真子的母亲委婉地提示女儿及早将朋友送回家。
坐在后座,阳子终于忍不住将今日所见说出了口。
“那个……今天这样过来,是不是有些冒犯了?”
“怎么了?”
“感觉伯母的脸色不大好。”
“哦,你说妈妈……她身体不大好,还在调养。”
“真的吗?没什么问题么?”
“别在意。”
真子仍旧是风轻云淡的口吻在回答。阳子却略感微妙。但真子不愿提及,阳子并未无礼地越界追问下去。
“总而言之,今天多谢款待。”
“那么,下次见。”
站在绫小路宅大门口,阳子并未发觉道别时自己的神色并不轻松。一如往常送走了骑车离开的真子,阳子近乎脚步虚浮地穿过前院——回程车上,她的眼皮一直突突乱跳,不安的预感如同一团阴霾聚积在心中。
“爸爸、姐姐,我回来了。”
关上房门的阳子甫一回头,却先对上了头发花白的老管家将食指放在嘴边的噤声提示。阳子点头示意,穿过长长的玄关,尽头的西式客厅里由远及近传来欢快的音乐声,是某种圆舞曲。熟悉的男声响起,夹杂着皮靴踏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似乎在与人热络交谈。
阳子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是父亲。家主绫小路一郎不知何时换上了全套的洋服,背朝门口坐在沙发一侧。他身旁是个留八字胡的陌生中年男子,穿着一件宽大的西式风衣斗篷,下面的式样却看不清。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稀疏几根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背头。
静子和一个年轻的平头男青年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男子脸色黝黑,穿着沉稳修身的军校绀色制服,气质却显得冲动局促。静子穿着件淡莺色四君子纹振袖,以大蝴蝶结束着发,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坐在男子另一侧是一名穿杜若色羽织的妇人,气势颇盛,烫卷的时髦盘发里斜插着一根玳瑁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静子。
两人各方面看起来很不相称——阳子这么觉得。而姐姐在她眼中也从未如此陌生:在那男人面前有意展露出羞怯的小女儿姿态,是阳子从未见识过的。或许是为吸引对方刻意为之,阳子只想得到这一种可能。而那男人不安分的眼珠子在静子身上四处乱看,甚至还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去嗅她身上的香味,更令阳子觉得面目可憎。
10. 遥望
耐心耗尽的阳子退回自己房间,换了衣服吃了些点心,机警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交谈声从玄关逐渐飘远,又开窗确认来客已坐车离开宅邸,这才出去敲了静子房间的门。
“姐姐,是我。”
“……进来吧。今天回来这么早吗?没有和真子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没有的事,姐姐。刚才那些客人……”
“那是秋月侯爵一家。爸爸托人给说的媒,今日姑且来见一见。你应该知道的吧?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未免还太早了些……”
阳子本能地小声嘀咕。她知道父亲从一年前开始就操之过急地试图给静子相亲,但并不清楚具体内幕与进展,也就不知道眼下来到了确定人选的关键时刻。
十六岁的静子挺直脊背坐在妆台前,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用手帕仔细地拭去前额、下巴的汗珠,随后将散乱的发丝梳得齐整,才徐徐开口。
“如无意外,近期就要定下婚事了。侯爵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实业家,秋月家不仅有爵位,还有不错的财阀背景,名下除了若干处地皮还有好几家医院和工厂,资金很雄厚。爸爸看了许久,目前对这一位最满意。”
“那你呢?”
阳子恼怒地脱口而出,敬语也忘在脑后。非常讨厌静子在此时把父亲的名号挂在嘴边,冷漠到近乎麻木的态度,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阳子在说什么呢?”
“……抱歉。姐姐自己怎么想呢,就没有中意的人吗?今天来的那位公子,之前就认识吗?很喜欢吗?”
“喜欢?这是第一次见,我可不知道。”
“总得打听清楚对方的底细才是,比如人品怎么样……”
“是侯爵家的独子正晴君,眼下在海军兵学校读书。和我一样,还有两年毕业。日子也在商议中了。”
“……”
“你这是怎么了?”
“爸爸是冲着高额结纳金去的吧?家中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我会慎重考虑。无论如何也不会给家族蒙羞的。”
阳子的追问在静子看来无知且无礼。但她难得没有立刻训斥或反驳,而是立刻转移话题。她默认了。
阳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时已入冬,没有暖炉又敞着窗,室内如冰窟般寒冷。曾经的一些细碎的传言再次在耳中回响,而她之前因为过分自我都不曾在意过——父亲投资失败,却还要维持一家人和几处房产的巨额开销。眼下留给绫小路家的宝物只有华族的虚衔而已。而静子——她那永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姐姐——早早做好了以自己为筹码,换取维持支撑财富与权势的准备。
——最可怕的是,大概传言是真的。静子的今天会是阳子的明天。
阳子关紧门窗,拉上帘子,没有开灯。暗色让她无需直面自己惶然的脸。她蜷在椅子上,心脏漂浮在广袤深邃的海中,不知去向何处。如此狼狈的自己,落在静子眼里大概会被指摘幼稚可笑。
风雨欲来。
风和日丽的周日,浅草乐园水族馆内。堇子与由理在光线昏暗的室内挽着手,观赏着缸里多彩的游鱼。
那次赏枫会结束后,堇子将她送到门口时状似无意地提起,说想在期末考前约由理来看浅草的水族馆散心。没去过水族馆的由理自然也没有异议,暂未察觉到堇子的异样。
这学期结束,堇子就要从市椿女高毕业了。Soeurs即将走到尽头。未来会怎么样呢?
水族馆里,人满为患。但或许是深色的大海能给人浮躁的内心以安宁,游客们都难能可贵地保持了温柔安静的氛围。
馆内引进了不少源自海外的珍奇热带鱼,色泽比锦鲤更加艳丽夺目,在蓝色的海水中轻柔地摆动柔软的身躯,在幽微的光下笼上一层梦幻的光晕。对于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的由理而言,这不可谓不是新奇的体验。
走马观花地看过新奇的鱼种,两人顺着参观的人流出了本馆,抵达出口处的商铺。乐园水族馆的商店做得很是用心,印有蓝绿色水族馆Logo的相关商品琳琅满目。
待堇子注意到时,栗发少女正盯着靠墙的橱柜商品出神。刚要转身,又被拉住。
“怎么了?由理很喜欢这个吗?”
“啊……只是感觉,很好看。忍不住就……”
堇子循着视线看过去。是一套两只的素色巴卡拉玻璃杯,分别使用了水蓝色与淡绿色的特殊玻璃。不是多复杂的款式,价格也不算昂贵,唯独粉嫩又晶莹剔透的色调非常独特,令人一见就过目不忘。
“请帮我分别包起来。“
堇子果断购入,让店员将其分别放入纸盒用缎带包好,将其中一只慎重地递给了由理。
“……是给我的?”
“还会有其他人吗?”
“让前辈破费了,非常抱歉。”
“别在意。”
“谢谢前辈。”
“就作为这次来水族馆散心的纪念品,希望由理今后也能好好保管。”
“一定会的,前辈。”
少女们手牵着手走出了水族馆大门口,逆向人流而行。来到街区尽头、梧桐树下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时,堇子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由理的那只手。
“现在,有重要的话要对由理说。”
“……前辈?”
“过了这个冬天,我会从市椿女校毕业。然后……会再一次跟父亲去法国随访考察。这是家里的意思。所以,(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她平静缓慢地说着,注视着自己平放在膝上的手掌。掌心微红,还残留着由理细巧的手的余温。由理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双手捧着差点要滚落在地的缎带纸盒,小声地抽泣起来。
正午的阳光洒落在两人头顶。从远处看去,无疑应是一道美景:金黄带红的外国大叶梧桐、铁皮木质座椅与并肩而坐的少女们。但无人知道,此刻真实的氛围可谓愁云惨雾。
泪珠在缎带上晕开,形成不甚雅观的圆形斑点。
堇子默不作声地看着,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心口无处宣泄。本国的女子教育尚不完善,从女校毕业后回到法国继续进行音乐深造,是她入学伊始就定下的事。偏偏不凑巧,由理成为了这五年唯一的意外。
——多久了?其实也不足两年的时间。明明是一开始就能预见到结局的关系,回过神来时,眼前人已成为了无比珍视的、特别的存在。那份顽固的占有欲如贪吃兽般惊人地无休止进化着。
——由理是松平家的未婚妻,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会结束的。要结束的。这一天总是要到来的,只不过比起那些一二年级差的soeurs短暂一点而已。
堇子在内心斩钉截铁地提醒自己,唯有今天唯有此刻,无论如何不能因为由理的眼泪动摇。那对杯子权当给彼此的留念,但她不会直白地说出口。
“……由理?”
“前辈,我想冷静一下。”
这是由理第一次没有对堇子使用敬语。她将装着杯子的纸盒如怀抱婴儿般搂在怀里,站起身来,只撂下这么一句话就用力跑远。
堇子藏在另一侧的手紧握成拳。她没有追上去,而是用刘海遮住发红的眼眶。不少从水族馆出来的行人陆续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来,其中也有身着市椿校服的女孩儿。为免被认出,她将头垂得更低,强行忍耐胸中袭来的阵阵绞痛。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神像。也没有所谓信仰。只不过度过了一个长长的,轻飘飘的梦境。正因为知道会回归坚如磐石的现世,才更珍视。
期末测验与短暂的假期一过,又是一年春。
新学年的上课第一天,已成为老师心中模范生的由理破天荒地旷课没有来——最终老师来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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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就连阳子也是一头雾水。午休已过,阳子身边熟悉的位置依然空缺着。
没有人知道的是,在行路人惊诧的侧目中,当事人樋口由理此时正沿着下町的街道朝着港口狂奔。她栗色的发辫毛躁得像是一整天没梳,在脑后疯狂乱甩,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棉布衣服,一手紧抓着一封被捏到起皱的信。
依然朴素的白色信封,没有花纹也没有熏香。信封上写了地址盖了邮戳,正中熟悉的字体写着由理的全名,表明是从别处寄来的信件。
“给由理:
距离上一次的信件,至少一个月零十八天了吧?之前总能见到面,一直以来早早将信放在你的课桌里,此前并没有在假日寄信的必要。
但是,再过两天我就要动身了。如无意外,会在18日下午四点从东京港启程,乘坐比使团稍晚一个钟头出发的‘白山丸’,途径苏伊士运河航线到欧洲去,最终在马赛港口登陆。那之后若再通信、甚至于再见面,不知道要到何时。因此,想要在离开祖国之前,无论如何让由理知道这件事。再次原谅我的私心吧。
那么,今后也请继续保重身体。
今出川堇子。”
还有不到一小时,船就要开了。在初春的街头,少女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在那紧绷绷的和服底下,瘦小的身躯那不顾一切的姿态与幅度过大的动作,令路人频频侧目。
一趟、两趟。三趟路面电车从她身边驶过。然后经过了几辆曾经在今出川宅邸门前出现过的那种高级小汽车。还有越靠近码头,就越来越密集的人流,和停在路旁的一长排歇脚的人力车。
潮水的气味喷薄而至——她终于抵达了港口。
在这个出海航行还算是珍稀体验的年代,黑底白舱的“白山丸”号如同一座巨型海上城堡,被无数围观群众簇拥其中。其外形带着这个时代格外显眼的古典风格,中央立着一根高挺的黑烟囱,前后甲板上各立一根桅杆。各色衣着与人种的旅客正依序登上船只。
由于并非乘坐者,由理被拦在了闸口外。只能在闸口外广场不远处的高台上,挤在送行的人堆里伸长脖子远远眺望着,艰难地辨别乘船者的身影,一颗心跟着翻腾的海浪七上八下。
——会不会在呢?或许早早进入豪华温暖的客舱内室了吧。
在穿斗篷戴礼帽的男子身后,一个穿袴的高个女孩登上了船梯。上衣仍是山吹色与苏芳色交叠成的枫叶纹样。女孩一步一回头,来到甲板上也凭倚着栏杆,朝岸边张望。由理掏出手帕,不顾身旁的视线,朝着女孩视线的方向高高举起,来回挥舞着。
感知到由理的存在,对方定定地凝视了一会儿,随后挥舞起手帕以示回应。太遥远的距离令人看不清双方的脸色,但那都不要紧——
由理张了张嘴,她很想豁出去喊点什么。“堇子”、“前辈”或者“再见”之类。甚至再疯狂一点——
——带我走吧。
——不要走。
但一旦喊出声就会被周围人侧目,由理最终胆怯了。她只是用力踮起脚,举起自己瘦弱的胳膊,以便堇子能更清楚地看到她。
不知过了多久,提示起航的汽笛声响起。黑白相间的客轮开出海面。堇子的裙摆在栏杆边随风飘扬。
人群中那一抹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时,由理不知被谁不小心推搡了一把。晃神之下,手帕从她手中溜走,被海风席卷着、狂乱地盘旋着,仿佛要追随客船一般,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鸟,愈发地远离港口,逃往海中。
茜色的晴空下,白山丸在海平面上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个灰色的光点。烟囱里的最后一缕青烟消失,就连潮气也飘然远去了。码头依然人头攒动,小商贩的叫卖声与人力车夫的吆喝拉客声络绎不绝。每张脸上是启程或踏上归途的喜怒哀乐。
远处枯败的樱花树下,隔绝喧嚣的少女仍凝望着逐渐暗下来的海面,不知疲倦。
11. 征兆
“最近还好吗?”
“还好,谢谢阳子关心。还有,好久不见。”
阳子再次见到由理来上课,是近一周后。对方松垮垮地裹在初春的短外套里,原本圆润的小脸变本加厉地瘦了一圈,显出生鸭蛋那般发青的白,薄薄的唇也毫无血色。黯然无光的哀怜的眼神仿佛在说:自己又变回孑然一身了。
对外的缺课理由是不小心吹风受了寒,因此生了一场大病。从对方勉强的笑容上,阳子知道没那么简单。
午休时,从由理那里阳子得知了堇子已离开日本赴法的消息,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之后呢?”
“……什么之后?”
“前辈没有留下新地址吗?”
“法国那里的地址,倒是有一个。”由理迟疑着。
“原来如此啊。”
阳子内心感到安慰。从旁观者视角,她猜测堇子不会就这么放着境况不佳的由理不管,无论是出于前辈的责任感还是什么——虽然这样揣摩的立场有些微妙,但她此时已经能够坦然接受、甚至乐于感受那些“特别”的关系性的存在。
堇子与由理就是这样一对特别的Soeurs。
“那就回信吧。留下地址,难道不是希望得到回信的意思吗?”
“还可以继续……吗?”
由理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微扬着脑袋,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那神情令阳子实在心中不忍。
“如果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呢。”
阳子望着窗外大朵盛开的椿花,自顾自地说着。
正如阳子预料的那样,不久后,堇子从海外远道而至的明信片与信件远渡重洋来到了由理手中。明信片上印着巴黎圣母院的手绘图,思念之情写了整整两张纸,仔细地折成了长方块。
由理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振作起来,每次收信与回信时,红扑扑的脸上挂满藏不住的雀跃,俨然是恋爱中的少女的模样。回信一次比一次长,内容也一次比一次巨细无靡,从今天上了什么课、遇到什么人、到哪里逛街途中遇见一只三花猫之类,都会仔细地诉说。她全身心的情绪都被那薄薄的几张纸牵动着,愈发明显地表露而出。
但随着时间推移,阳子的不安感也日渐增长。她并不知道堇子是如何对待如此延续下来的书信关系,但某次阳子与由理久违地一同下课,不小心与松平家脸熟的侍卫官打了照面时,她便隐隐觉得,身旁少女正步入极危险的境地。
这天,由理出乎意料地安静。走路时也神思恍惚地盯着脚尖。一开始,阳子以为那是松平家的人跟得很近、令由理内心不舒服的缘故。
“今天子爵家的侍卫官也在背后跟着哪。最近这几周,每周都能见到他们。”
“……不管了,随他们去吧。”
“没问题吗?”
“……”
“由理?由理?你怎么了?”
走在熟悉的小道上,由理突然停在了原地。随后猛地拉住了阳子的衣袖。
“我……我——我想逃走。”
“你……”
“我不想呆在这儿了。我想去法国。”
“由理……”
“爸爸妈妈昨天来东京看我了。”
“然后呢?”
“他们是奉子爵的命令来的,劝我退学,准备嫁人。辉光君从疗养院出来了,马上要回东京来,也就这个月的事了。我、我——”
她的小脸在光线下变得煞白,双唇不自觉地颤抖。
辉光是那个传说中残疾的未婚夫。阳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从由理嘴里说出,而她此刻的脸色宛如避蛇蝎般难受。
“由理、由理……你冷静一点。”
阳子扶着她站定,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傻话”,最终只是克制地安慰,拍着她因情绪不稳定而上下起伏的背脊。由理一手撑住道旁公用电话间的格子门,好不容易站稳。
一只雀儿飞过来,停在电话间顶棚数秒,又拍拍翅膀离去。
“要是能离开这儿就好了。但是,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
“是啊。背信弃义可不行。”
由理惨然一笑,将手里的提包紧贴在心口。阳子知道那里放着她上一封收到的信。由理一直如此,将堇子的上一封来信随身携带。她突然内心也跟着挫败,如同投入湖水中的小石子,一路直直地沉下去。
半个多月后,由理从学校消失了。但这次不是旷课,而是松平家派人来办理了退学。阳子也很快从父亲那里听说了松平家有人成婚的消息。
阳子的第一反应是,大洋彼岸的堇子是否知道——不,还是不要思考为妙。
身边的座位再次猝不及防空下来。但教室里空下来的座位并不止这一个——女学生读到二三年级中退去嫁人,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寻常不过。夸张的时候,一个班级到了三年级甚至会少掉近一半人。空下来的桌椅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她们读书的痕迹从未存在过。
阳子站在校园里,盯着眼前的花圃。早春的花此时都已开败,枯黄的花瓣零落在土壤里。园丁们尚未来得及更换花朵,花圃里满目衰败景象。
“怎么了?今天这么无精打采的。”
熟悉的自行车铃声传来。阳子回过头,对上真子的笑脸,被拉上后座。扶着真子时,她有些庆幸真子此刻还在身边。
“……由理回家结婚了。我的同桌。”
“哦,就是之前和音乐部长交往的那孩子吧?”
“你也知道么?”
“可不是,那会儿仰慕部长的人可不少,闹得沸沸扬扬的。怎么样,嫁得如何?”
“是有爵位的人家。”
“那很不错嘛。”
“但对方身体有些……”
“哦。但总而言之,算是组建了家庭,作为女人也算圆满了。对吗?”
“真子……很向往婚姻和家庭嘛?”
“才没有呢。只是,大家不都是如此吗?”
“真子在想什么?”
“在想,将来阳子会进入怎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人生……之类的。一定会比由理更幸福。”
“……笨蛋。”
“喂,我是真心的哦。希望阳子幸福。永远像现在这样。不,比现在更幸福。一定得幸福啊,我说你!”
“……”
车子驶入巷道。再次经过熟悉的飘着饭食香味的洋食堂,这次留声机里传来绵软的男声,大煞风景地唱着黄昏时的悲恋。
“……一旦黄昏逼近,怅然若失就是无止无尽。
在忐忑不安的心上,映照出谁的身影?
思念着你,虽然嘴唇并未褪去颜色。
泪水婆娑,今晚夜色逐渐深沉。”
宵闇せまれば悩みは涯なし
みだるる心にうつるは誰が影
君恋し唇あせねど
涙はあふれて今宵も更け行く
黄昏时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悲凉的氛围骤然而起。阳子久未再接下话头。
她此前对毕业结婚之类的事完全无感,但真子方才明显的无心之语却令她颇不自在。尽管那只是客套的场面话,听闻有女孩结婚的消息,社会普罗大众的态度大抵如此。
在这个时代,对年轻女孩而言,从女学校离开就意味着要踏上婚姻的道路了。堇子那样为自身虚无缥缈的梦想出国留学的行为,若无家中长辈支撑,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奇观。
但无论是由理还是姐姐静子,她们对命运袭来时默然接受的姿态,令阳子开始害怕。
——不要。不要发生。那样的事不要降临。
——你也是。
阳子将真子的腰环得更紧了一点。感受到这份亲昵的靠近,对方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以便阳子靠得更舒服。
——现在就很幸福了。
但那幸福在时间的界限里严重溢出,如同开了倍速般从指间飞速溜走。
在她们身后,沉甸甸的椿花从枝头吧嗒一声落下,融成艳红的一滩泥。
时光匆匆流逝。又是新的学年,新的开端与告别。踏入上级生领域的阳子在学期伊始被选为了四年级的年级长一职。
但这年的夏季异常闷热多雨,花园里的花也枯败得比往年要早。以至于花道课上,给学生们的花材无论成色还是新鲜度都不及往年。
阳子拿到了边缘干枯发暗的荷叶、雪柳、木莓叶、枫叶与藤本月季的花苞,按自己的审美构思将其依次置于浅水盘中,组合成描绘夏日之景的“盛”花。
“嘶——”
一切按部就班娴熟地进展。唯独最后调整花苞的位置时,阳子的右手在弯折茎杆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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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刺刺中了。尽管只沁出了一丝细微的血珠,阳子依然觉得指尖发麻。
随后,阳子本以为会很快恢复,被刺中的食指却开始肿胀,当天晚些时候甚至肿起了一个小包。肿包到次日终于缓慢地消退,刺痛感却转为间歇性的麻痹,断断续续折磨她本就脆弱的神经。直到连绵不断的雷雨在周五总算停歇,痛感才如抽丝般缓慢消去。
不祥之兆接连袭来。
阳子忍受着指尖微弱的痛感,面无表情踏出校门——开学第一周,真子并没有像往常的每个学期伊始那样,踩着自行车大剌剌地出现在她跟前。
次周周一,午休时间阳子出现在了五年级二班门口,得到的回应是“真子请假了,没有来上课”。阳子强装镇定,放学后独自踏上了回家之路。她的心离开了柔软的云层般的支撑,开始缓慢下坠。
两个星期过去了,真子依然没有出现。阳子不由自主想起由理,又飞快地自我否认。
——不,和由理的情况截然不同。阳子从未听说过真子有什么未婚夫。真子也不是堇子那样的“另类”。阳子固执地坚持着。这份顽固支撑着她的心脏不落入谷底。
但支撑也需要精力和勇气。犹疑数日后,阳子找出了当时真子带她去的米店的地址,提笔给真子写下可谓是第一封正式的信。此前的两人依然维持着朴素传统的见面方式,在假日中的上一次会面时,定下下一次约会的时间与地点;如无意外,上学日则在阳子的放学路上不定期见面。
“给真子,
好几周没有你的消息,因此,姑且正式动笔了。请勿见怪。
最近还好吗?这些日子又闷又热,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则更令人烦心。
下一个放晴的假日,我们再一起去日本桥吃荣太楼的山葵馅年糕吧。那儿离你家也不远。
如果能尽快回应就好了。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由于心中忐忑不安,阳子写得很草率,匆忙按地址寄出。
越是渴望维系平静的日常,“意外”就会愈发突然不期而至。
三天后,阳子还没有收到回信。夜里,静子敲开了阳子的房门。
“虽然不太确定,以防万一你还是看看为好。”
静子递过来一份当日的《朝日新闻》报。其中的社会时事版面,刊登了一则要闻:
横山町二丁目一带几家料亭发生了集体食物中毒事件,数十人被接连送去附近病院洗胃,数人陷入昏迷。中毒者中有华族知名人士,其性质极其恶劣。警方持续多日调查后,披露了中毒原因:料亭制作料理使用的大米中多处检出毒素,疑似人为下毒导致。给料亭持续数年供货的横山町某米店成为首要嫌疑对象。由于下毒者暂未找出,中毒者已联合状告供货方。米店老板已被收监,同时被要求赔付高昂费用,现已处于倒闭状态。
呯咚、呯咚、呯咚——
不长不短的豆腐块新闻,阳子看了许久,几乎要看出个洞来。放下报纸,脆弱的纸张不知不觉被紧攥成一小团,再松开。纸团软绵绵地滚落在两人脚边,然而气氛近乎凝滞,谁也没俯身去捡。
虽然报道隐去了店铺名称,阳子已经从静子微妙的神情中近乎了然。
“还有别的……别的消息吗?”
“你想知道什么?”
“……她呢。”
“谁?”
“……真子。高波真子。在哪里?”
“发生什么事了?”
“真子……消失了。从这学期开始,我一次也没有见到她,也没来学校。”
“这可不太妙。”
静子脸色转为担忧——一向孤傲骄矜的妹妹如此为另一个人牵动心绪的,近几年愈发频繁地出现。姐妹俩一时相对无言。
“……有事想拜托姐姐。”
“总之那孩子的消息,我会留意的。冷静点。”
静子说的是实话。已经和秋月侯爵家订婚的她,作为婚前准备,多了不少需要出席的贵族社交场合,与秋月家交好的贵族间的交际应酬也自然是少不了。相比宛如藏在象牙塔里的白纸般的阳子,现在的静子口气疏淡,头脑清醒,无疑才是可靠的“大人”表现。
“我知道了。”
静子关门离开后,阳子如一尾被扔上岸多时逐渐缺氧窒息的游鱼,无力地瘫倒在床沿。
12. 持续坠落
一连好几天,阳子都过得昏昏沉沉。每个早晨睁开眼,外面的天色也是灰蒙蒙——阴雨不断,令人本就不安定的心绪更加躁郁。是阳子最讨厌的天气。
久违的周六,一夜未眠的阳子直到早晨才迷迷糊糊睡着。再醒来时,已近中午。
家主与静子有代表绫小路家受邀去辰会馆赴宴的行程,上午就早早出了门。偌大的宅邸除了一直四处忙碌的管家女佣,又只剩下阳子一个。
由于没有阳光,长长的玄关走廊被阴影笼罩着,显得幽微而昏暗。阳子朝着玄关细声细气地“啊——”了一声。就连迟来的回音也微弱。
意外地,被孤独感所包围的内心在持续下坠中,得到了片刻安宁。从外表看去,阳子的精神尚且勉强稳定。她慢条斯理地仔细吃着厨房特地做的洋风午餐,安静得管家忍不住小心翼翼询问:“还是和往常一样,阳子小姐今天出门散心吗?”
“不。今天哪儿也不去。”
阳子一勺勺地舀咖喱吃,直到浅口瓷盘露出雪白的底。午餐后就一头钻进了西式客厅,打开留声机,翻箱倒柜找出一张西洋唱片来放。放的是一首旋律悦耳的快节奏交响乐。阳子缩在沙发一角,双手环抱着膝盖,盯着窗外青灰色的云层发呆。
无论如何想做点什么。听音乐、弹钢琴、或者画画——心烦意乱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何时。唯有让自己全身心地忙碌起来才得以稍稍排解。
但音乐声持续了没几分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锐的杂音,随后是嘈杂电流一般的“滋滋”声。阳子皱着眉去看时,才发现了唱片一角不明显的细微划痕。坏了。
阳子百无聊赖地坐到了许久未动的贝希斯坦钢琴前,打开琴盖,露出黑白分明的细长琴键。她按下第一个音符,叮、咚——
这次是单人版的《康康舞曲》。有多久没弹了?几个月、或许好几年,残存的记忆还顽固地盘旋在脑中。阳子的手指生疏地找到正确的键,“砰”地一声重重按下去。
一点儿也不悦耳,真难听啊。她想。
尘封多时的文化祭的记忆缓慢浮现。亮闪闪的表演服。两双灵巧的手。台下久久的掌声。还有离开大礼堂后门时留下的只言片语——
“但是台上的阳子很漂亮啊。穿着带亮片的礼服,就像那种少女歌剧团的明星似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舞。”
“我认真的。阳子今后也会多多登台吧?”
“我对大家业余性质的自娱自乐没有兴趣呢。但是,今天的节目单上写着阳子的名字,有些在意。只看了这些。”
堇子远渡重洋。由理潦草出嫁。还有……下落不明的,高波真子。
——果然,在房间里听自己的演奏可真难听啊。
阳子发泄般地唾弃自己僵硬的手感,弹不下去了。
这天晚上,再一次被面色凝重的静子叫去房间里谈话时,阳子浑身僵硬,手脚冰凉。
“稍微……听说了一些事。”
“什么?”
“在海军任职的苅屋子爵,阳子听说过的吧?今天本该露面,但还在医院疗养中。因此,最后他妹妹代为出席了宴会。那家的小女儿薰子,眼下在市椿读二年级。”
“……子爵大人是中毒事件的关系者之一吧。”
“是。子爵很仁善,没有要求将店主送进监狱,只是要求赔付。但是牵涉的人太多,对于以卖米为生的人家,不是一时半会能付清的。但是——”
静子回忆着说到这里,硬生生停住,谨慎地斟酌着用词。
“但是?”
“情况不太妙。米店的老板娘生了重病,据说是肺结核,没几天就走了。”
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阳子脸色转为阴森森的惨白。
“……下葬也是一大笔费用。另外,那家原本有个女佣,事发前几天就失踪了。店主坚持说那丫头把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了,拿不出钱来。”
“然后?”
“店主没有其他法子了,打起了让女儿尽早嫁人换钱的主意。所以,为了让家里能及时拿出钱来,那孩子很匆忙地出嫁了。”
“……”
“据说是叫田边的商人家,愿意出一笔可观的结纳金。就匆忙下聘了。”
“就是被卖掉了的意思。”
阳子声音剧烈颤抖着,立刻遭到了呵斥。
“说什么胡话!天降横祸,这也没办法。”
阳子后知后觉地想起静子与秋月家的婚事,本质上与真子的遭遇没有分别。她紧抿着泛白的唇,惨然不语。
“就是这样。如果传言属实,那孩子恐怕在准备着去田边家了吧。”
“……调查呢。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投毒的人找到了?”
“你说警方的调查?这可不知道。”
“……”
“无论如何,子爵没有闹大,已经是体面的处理结果了。”
阳子只敢在内心唾骂警视厅的无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讽刺。在这趋炎附势成风的时代,华族担任高官要职的警视厅里会有几人认真查案呢?无非是位高权重者获得赔偿便可息事宁人了。背后的真相、米店的清白并不重要。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最后静子又说了些什么——阳子只觉得,身体里那颗持续坠落的心脏,已经变得七零八落了。
第二封。
“给真子,
上一次的话,没有得到答复。
完全不知道真子在做什么、想些什么,因此感到稍微不安,自顾自地再次动笔了。
最近还好吗?你在哪里?听说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如果能快些回信就好了。
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第三封。
“给真子,
最近还好吗?已经是开学第三周了。
教室里少了快一半人,大家好像习惯了的样子。看着低年级的孩子们带着生气来到学校,心中多少有些羡慕,想起几年前自己入学的时候了。
你还会回学校吧?我有些不安,因此擅自期待着。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第四封。
“给真子,
还是没有答复。有在某处好好生活吗?
什么时候能得到答复呢?这个地址已经作废了吗?我依然在期待你的答复。
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一、二、三、四……五。这是一个月以来阳子给真子寄去的信,然而全部没有回应。不安增长到了最高点,几乎要将人彻底吞噬。
第五封信寄出的两天后,阳子逃掉了下午的课,坐人力车来到了日本桥区横山町,真子家的米店。
仍然是熟悉的二层町家,白墙乌木与一文字瓦的色调。但青色布帘早已消失不见,一楼铺面大门紧闭,被贴上了封条。门口的小块平地脏兮兮的,木质邮筒也被塞得爆满。已然物是人非,人去楼空。
墙壁上留下了被人扔石子砸出来的凹坑和扔泥巴留下的污渍,分外显眼。
阳子在门前站了许久,才有勇气上前,试着敲了一下门。当然,阳子没期待得到回应,回应她的便只有盘旋在屋顶的几声麻雀叫,尖锐短促。
她四处梭巡不知如何是好时,“吱呀”一声,隔壁房屋的门开了。一位披着深色羽织的妇人佝偻着背走出来,一边系围裙一边转动着八卦的小眼珠子,狐疑地看了阳子一眼。
——就算失礼,能问出点什么也是好的。
“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这户人家去哪儿了吗?”
“高波家吗?哎呀,通通都不在啦。”
“诶?!”
“不是那个意思……他家不是出事了吗?小姑娘,你会过来,想必已经听说了吧。”
“稍微知道了一点儿,但也不真切,所以过来看看。”阳子勉强堆出笑意。
“难道是真子的同学?哎呀,真是可惜……”
“是的。因为真子一直没来上课,这才……”
“那孩子已经出嫁啦。虽然匆忙了些,也没怎么好好准备,但总是有了家庭,幸福的事嘛。”
“什……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多个月啦。总之很不容易,毕竟在这样出事的家里,还能找到不错的归宿呢。”
“您知道她嫁到哪儿去了吗?我听说,是叫田边的人家。”
“哎呀,这可不清楚。反正不是这里。附近可没有叫田边的人哪。”
“……那他家其他人呢?店主呢?”
“其他人?哦你说忠兵卫那家伙啊,我很久没见着啦。被警察老爷高抬贵手放出来,肯定回乡下躲债了吧?不错了,至少捡回一条命。她老婆良子就可怜了。本来身体就差,被这么一打击,得了治不好的绝症,差点没人给收尸呢……姑娘你怎么啦?”
“啊、没什么……”
阳子一边寒暄着,身子不由自主倒退两步。虽说从静子那里听说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同样的意思被不同的人以更为粗鄙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还是造成了冲击,更钝也更沉。
——结果,最关键的,下落依然不明。
阳子在这种时刻分外倔强,堪称顽固。除非亲眼看见,她选择不去相信“真子出嫁了”这样明明听上去就很遥远和陌生的话语。
她不甘心。
那之后的数日,阳子仍旧照常上下课,只是放学后不再与人在外面逗留,也不再去下町之类的地方游荡,堪称乖巧地早早回家,回家后就安静地待在房间里,除非吃饭与谈话,绝不外出。
只有静子知道,房间里的阳子脚步飘浮、双目失焦,大脑神游天外,披着睡衣坐在床沿发愣时,就像一只病恹恹的猫。尽管吃的东西不见少,她却在以令人惊异的速度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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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颊凹陷,锁骨凸起,近乎透明的皮肤下现出血管的纹路,仿佛陷入了某种会吸取精力、令人过早衰老的可怕漩涡中。
不能这样下去——静子无情地敲开了房门。
“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姐姐。”
“……是想自己去找那孩子吗?”
“……”阳子咬着下唇,眼神飘忽。
“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不——”
“事已至此,阳子想做什么呢?已经知道了真相,任性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静子上前一步。她的质问振聋发聩,话语却冰冷。阳子站起身,后退一步。
“至少,想见一面……”
“已经结束了。每年市椿都有不少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退学。阳子也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是的。但是,真子是被迫的。”
“阳子就这么笃定吗?”
“就算真的因此告别,真子至少会写信告诉我实情。”
“或许那孩子就是这样没有礼数、不告而别的家伙呢。还不清醒吗,阳子?”
“什么?”
“到此为止了。和满身是非的孩子维持这种轻飘飘的、闹着玩一般的Soeurs关系。”
许多面孔胡乱地从阳子脑中闪过。游刃有余的堇子和小鸟依人的由理。午后隐秘的部活室和袴裙上大片污渍,在眼前渐渐停顿、失焦。
——Soeurs。还是Soeurs。其实不是的。又搞错了。重点不在那里,不在于被他人擅自定义与判断。算了,被当笑话、被简单粗暴地下定义也没关系。退一万步,就算是普通亲友,突然不辞而别也是异常。何况——何况——讨厌未知。讨厌急转直下。讨厌突如其来的改变。为什么不能一直维持这份熨帖身心的日常?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好不容易亲手抓住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以不可理喻的方式被外界玩弄着。这是对自己和真子的侮辱。是对女孩自尊心和期待心的侮辱。
——偏偏连憎恨的对象都找不到:自己又不是事件当事人,要埋怨谁?草率结案的警察吗?逃走的女佣吗?反正不是失踪的真子。真子、真子——那些人说的是真话就好了。出嫁什么的,至少活着。虽然真子没说过多么向往婚姻家庭——说过吗?或许忘记了。可是,真的会幸福吗?
不、不行。不会幸福的吧?还是希望是假话。哪怕其实逃离东京什么的——一想到真子被卖去不知道什么人家里围着陌生的男人转,将昔日说给自己的话说给陌生男人听,还有可能像她妈妈那样系着围裙在逼仄的台所忙里忙外,就觉得浑身不适,快要犯恶心。真是幼稚和自私啊,这想法——不,自私的是那些以不可理喻的目光看待自己的大人。
但唯一得到确认的是,在执着地想见真子这一点上,她毫无立场。逐渐侵蚀身心的巨大不安感已经凝结成团,在胸中郁结起来,仿佛堵住了内在与外界交汇的通道。阳子一手扶着脖颈,艰涩地呼吸着。
被真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抛下了。不管是否有意——毕竟眼下根本不知道原因——她是被丢下的那个,冷酷地成为了既成事实。没有在怪真子的意思。
而姐姐静子叹着气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乜着她。阳子觉得静子看自己的眼神怜悯得像是看一个畸变的婴儿,固执地违抗社会的好意。明明没有那个意思。明明就不是她的错,明明……
在教养支撑下,阳子最终没有失态。柔软的一颗心“咚”地坠落在坚硬的平面上。她退缩了。
阳子干裂的薄唇微微翕动,低声说:“是。”但声音嘶哑得厉害,差点发不出来。
“你稍微有点发烧。”
静子终于动了,冰凉的手掀起阳子的刘海,摸了一把她的前额,很快放下。再开口是恢复了平日里姐姐对妹妹那份克制但柔和的关切。
“可我觉得还好……”
“别逞能了。你得多休息才好。”
“是,姐姐。”
阳子自己晕乎乎地也用手碰了一下额头,发现果然烫得厉害。她决定不再违抗,乖乖钻进被窝里。静子眼中闪过一瞬的赞许。
“早点睡吧。我会告诉爸爸,明天向学校请假,然后喊医生来给阳子开药。”
“……好。”
“那么,阳子晚安。”
“姐姐晚安。”
静子看着阳子拉上了被角,走到窗前放下幔帐,随后才叹着气退出房间。
漆黑的密闭空间里,焦躁的空气逐步冷却下来。阳子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疲惫与更为绷紧的大脑。感谢这张有一定高度的西式床,让僵硬的身躯稍松弛些。
万籁俱寂。幔帐并不厚,隐隐透出窗外月亮的轮廓。阳子睁着眼,努力用视线去捕捉微弱的清辉。但那光芒实在太弱,转瞬就隐入灰色的云层中,消失不见了。
13. 披露宴
一年后的深冬。
这天,麹町东面的辰会馆热闹非凡。门口摆着许多鲜花,三四辆气派的小汽车靠着街边一字排开,另有装饰华贵的马车占据了马路另一侧。
半月前,绫小路伯爵家长女静子与秋月侯爵之子正晴双双从学校毕业,随后举办了隆重的神前和式婚仪。今日,绫小路家与秋月家在辰会馆联合举办了了盛大的洋风结婚披露宴。
辰会馆是颇受达官贵人欢迎的洋风交际会馆,带着浓重的意式文艺复兴风情。无论是大理石外墙的圆柱形拱廊式门廊还是正厅里的水晶大吊灯、铺满走廊的驼绒波斯地毯与各式精美的白金器具,从外观到室内布置无一不是精纯的洋风舶来品。华族的洋风婚礼也多在此地举行。
尽管家主在帝国议会是常年被边缘化的华族议员,由于秋月侯爵在海军省担当要职,绫小路家此时难得成为了披露宴的中心。
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一对新人自然是最受瞩目的主角——硕大的金屏风前,刚刚拍完照的静子又换了一件手描京友禅庆长模样花纹的黑色振袖,小鸟依人地依偎在身穿西服的夫婿身边,浅浅笑着朝宾客颔首示意。她的身材丰满,被裹在气势恢宏的振袖里俨然画中的人偶娃娃模样,又因为精致的妆容多了一丝娇媚的女人味。而她身边高出一个头的秋月正晴,在熨出直线的西洋礼服支撑下,总算是脱去了学生期的稚气,在数年军队式操练下捎带展现出一点男人的气势来。
——真是一对极匹配的璧人呀。
冗长的仪式与致辞过后,总算进入轻松的用餐时间。在场的宾客此起彼伏地寒暄、赞扬,其中不乏贵族圈子核心的高官家眷,甚至有与皇室相关的贵客。绫小路伯爵捧着一杯香槟,被簇拥在大厅中央,偶尔抬起眼皮扫一眼远处的长女与女婿,难得地笑得很欣慰。
在宴会厅里距离金屏风最远的角落处,阳子靠在通往休息室的门边,捧着一盘水果蛋糕慢慢地吃。蛋糕涂了一层厚厚的奶油,里面还有甜腻过头的芝士夹心,阳子吞下去的时候只觉得像在啃固体黄油,齁得厉害。
十分钟前,她浑身不自在地挨着父亲的妾室坐在亲属桌——常年住在别宅的妇人。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哦,是新年那天一起吃了惠方卷。
妾室是退隐的艺伎,艺名“莲乃”。比阳子也就大十岁左右。生母死后,由于静子非常主动且早熟地承担起母职,阳子并不怎么关心父亲的感情生活,也不明确莲乃何时登堂入室。本质上,哪怕父亲天天在吉原的花街流连忘返也与自己无关。
总而言之,偶尔因为节日或重大日子见面,体面地相处着。但并不是反感或其他情绪,只是交流过少,单纯地不熟从而显得冷漠罢了。
“阳子小姐哪里不舒服吗?”
“啊、并没有……”
“今天是静子小姐的好日子,您该显得更开心些才好。”
“……是。”
莲乃体贴地端来一杯助于消化的温水。阳子感激地接过,碰到对方雪白的手指时突然浑身僵硬起来,神色淡淡地点头。很会看眼力见的艺伎什么也没说,梭巡着伯爵的背影回到人堆里。
用发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用做工精细的银簪别住,露出天鹅般优雅的脖颈。只留给阳子一个袅袅婷婷的背影。
——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阳子对那背影如此评价。
明治以来的新政府,由于旧时风气逐步转变,许多华族高官的正妻都是艺伎甚至游女出身。正因如此,莲乃得以在宴会上得体露面,也使阳子难得有了与家中长期以来隐藏着的其他“成员”再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但随着静子的出嫁与她们的到来,阳子恍惚地意识到,熟悉的绫小路家似乎正逐渐远离自己。如果这份心声被静子知道,大概会被评价为一种应激状态下的被害妄想症吧。
喧闹的人声朝这边袭来,其中有充满威仪的秋月侯爵,还有跟在他身后的一脸正气的新郎。阳子后退一步,让自己不起眼地藏进门背后,所幸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年轻男人的声音夹七夹八地传来,还带着故作爽朗的惹人生厌的笑声。阳子慌忙捂住耳朵,等彻底确认他们离开,才小心地松开手,挪着步子走出来。
她本能地排斥那位新的“姐夫”,但并非出于那种“姐姐被外人抢走”的妒忌心。毕竟从一年前真子的不辞而别开始,阳子就终于迟钝地发现,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真正属于她。
是那家伙太过差劲。阳子回忆着早些时候休息室里所见。那会儿静子正在内室被女佣和穿衣师服侍着更衣,阳子端着一盘成套的玳瑁簪子等候在旁。
新郎秋月正晴就在此时换好洋服进来,环顾四周发现只有阳子的身影时,面色沉了下来。随即他大剌剌在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双高帮皮靴,朝阳子懒洋洋地伸手。
“把那边柜子里的鬃毛刷拿来。”
语气也变得轻浮随意。
“秋月先生?”
“愣着干嘛?还不把鞋刷拿给我。”
“……是。”
惊疑不定的阳子从柜子最上层翻到最下层,终于找到了鞋刷递过。男人无动于衷,而是朝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小女仆使了个眼色。女仆慌忙把刷子接过去,单膝跪下来为他仔细地擦拭略沾了些尘土的鞋面。男人拿起手边的一份报纸翻起来,一边翻着一边扫视着更衣室内各处,面露不耐烦之色。
——无礼至极。
“吱呀”一声,更衣室门总算打开,拯救了由于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而近乎窒息的阳子。换好披露宴振袖的静子率先看到丈夫,朝他轻轻点点头,这才示意穿衣师从阳子那里接过发簪。
阳子于是知趣地告退。但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不放心地站在门外,紧张地听着里面的动静。辰会馆的隔音并不好,尽管静子说话时刻意温柔许多,对话内容依然传入了阳子耳中,却不是能令人放松身心的那种。
先是窸窸窣窣摆弄假发的声音,好一会才消失。
“下周我就要去横须贺了。在家务必侍奉好父母,别出差错。”
“是。预备上舰了吗?”
“嗯。”
“您分配到了哪儿?是八云吗?听说兵校近几届的少尉候补都……”
“不该问的别问。”
“……是。”
“我最讨厌多管闲事的女人。”
“……”
“还有多久准备好?母亲在催。”
“很快了。”
——对静子也说不上关爱。
阳子无意再听下去,垂着头走远。她胸中涨出奇异的自信——两年前自己就没有看错,那两人果然不相称。而这份不相称随着相处的时日变久而深化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无意多费口舌,想必静子只会更清楚。但她甘愿如此,决然地为了家族的体面和钱财,去到陌生的家族里生活。唯一的纠结是,两年过去了,那份决然在顽固的阳子看来,还是那么不可理喻、无法接受。
不再多做停留,对这段婚姻本能不报以祝福的阳子企图从辰会馆先一步溜走,却又一次在门口被父亲的小妾莲乃叫住了。
“您要去哪里?”
“心中有些气闷,出去透透气。”
“……请您注意安全。”
“谢谢。”
“但是,今天是伯爵家的大日子。阳子小姐可别在外面失态了。”
“我知道的。”
人精般的莲乃笑着凝视阳子刻意别开的眼神,非常自然地伸出手给她拢了一把额前散乱的鬓发,随后侧身让出道路。被她冰凉的指尖触碰时,阳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身子,又故作平静地走出去。女人似笑非笑的玩味目光似乎还钉在自己背后,令差点要被看穿内心的阳子加快了脚步。
内心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严格来说是讨厌这种被窥破的感觉,仿佛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幼稚念头被人毫不费力地扔到大街上暴晒。但好像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可失去了。
从宴会厅离开的阳子没有急于提早回家。她穿过车流走到马路对面,回头遥望了辰会馆一眼。高昂的圆舞曲旋律隐隐传来,披露宴上的乐队仍在不知疲倦地持续演奏,洋溢着欢快的氛围。
远离了喧嚣,阳子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天色尚早,阳子只觉得每条街、每幢建筑物都既眼熟又陌生——仿佛都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曾见过的景色。
但流速截然不同。在自行车上时,一切如同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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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般从眼前飞驰而过,轻盈无比。一旦停下脚步在原地直面它们,便能瞬间感受到压倒性的存在感与威圧感,仿佛都是要将人吞吃入腹的猛兽。阳子从未像此时这般觉得自己弱小,只是这篇土地上一粒随时会被风吹跑的尘埃。
她尽可能地躲开阳光的直射,走在商店街屋檐下的阴影中,仿佛这样就能带来更多安心感。阳子加快脚步,心中甚至生出一丝快意。谢天谢地,在这个大家都围着绫小路家主及其大女儿打转的大日子,小女儿就算突然从东京街头消失也不会引起什么多大反响吧。
“哎哟!”
阳子如此由衷地期盼着,一个趔趄,木屐差点在一段坡道中绊倒。再次摇摇晃晃站稳,抬头环顾四周时,久违地见到了熟悉的街区。
是那家色调明亮、散发着甜腻奶香的牛奶馆。就连系着围裙摆出笑脸迎客的店员,也是同一个,头巾下的发型都不曾变化,唯独妆容比那一日浓了少许,脸上擦的珍珠粉白过了头。
阳子鬼使神差地走进店里,猝不及防被对方招呼了,吓了一大跳。
“欢迎光临!您有好几年没来啦。”
“你记得我……吗?”
“那当然,来这儿的女学生可不多呀。今天还坐老位置吗?”
“……不。我去靠窗的位置。”阳子先点头,转念一想又摇头。
“好。话说跟你一起的真子也好长时间不来呀。”
许久不曾被提及的名字被猝不及防说出,阳子恍惚间想起真子有曾在此处打工的经历,恐怕与店员还是旧相识,只好勉强笑着附和:“是,今天就我一位。”
“想吃点什么?最近出了巧克力的新款蛋糕。”
“那么来一份吧,配咖啡的套餐。”
“好。请稍等。”
女店员精神抖擞地回去备餐,坐在角落的阳子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大口气。她所坐的长条桌紧挨着落地窗面向大马路,风景极佳。由于每日被无数人使用,木桌磨损出细小的裂缝,仿佛给桌面增添了一层新的纹路。
此时正是午后,照例是许多戴礼帽穿深色洋服的上班族的午休用餐时间。穿着花团锦簇的赴宴用振袖的女性成了唯一的异类,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与窃窃私语。
阳子强作镇定,支起手肘摆弄因为出汗而变得散乱的鬓发,挡住了视线。哗啦哗啦翻报纸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在店员上餐很快,缓和了无事可做的尴尬。
朴实的切块巧克力蛋糕,表面撒着少许饼干碎屑。几年过去,咖啡还是那么糟糕——阳子抿了一口,依然是烘过头的味道,唯独加入的牛奶一如既往新鲜。
周遭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阳子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偶尔飞快地瞟一眼那些人手中的《朝日新闻》。果不其然,很快听见旁边两人在对着社会新闻版面大发议论。
“怎么回事,又是凶杀案的新闻。已经看腻烦了……”
“也不全是。你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得了呀,一言不合就殉情。”
“哟,又有情死事件啦?这次又是什么死法?”
“今天这对是喝□□水的。上周登报的那对是服□□的……也不知道这些小年轻都从哪里搞来的东西。”
“这倒也不稀奇。恐怕是从工厂里偷的吧?眼下这样的事可不少呢。”
“这些不成器的孩子,真是可怜。”
“要我说,没什么可怜的。都是些为了所谓纯粹的恋情把自己搭进去的蠢货。”
“唉!想想他们的父母亲,那得多伤心。瞧这个殉情的女孩儿,和我儿子年纪一样大。”
“这么说来,令郎成婚了没有?”
“说来真是惭愧。犬子原本定了结婚对象,但不知怎么在咖啡厅认识了一个女侍,爱得甚么似的,未婚妻也不管了。”
“这么喜欢?实在不行,就纳为妾算了。”
“那也不好。我打听了一下,那姑娘是乡下出身,之前和客人闹过情感纠纷,身上还背着官司。做妾室也不是甚么良配呀。”
“这可没办法了。官司缠身的人还是远离为妙。”
“唉,真是世风日下啊。这些做儿女的,一点儿也不体会父母的苦心。”
“可不是!”
14. 盘算
社畜氛围浓厚的牛奶馆里,交谈仍在继续。
男人们翻动着报纸,话题突然朝阳子熟知的方向袭来。
“‘秋月侯爵公子举办婚礼’什么的……终于有点喜庆的消息了。”
“怎么,你跟那位侯爵阁下很熟吗?”
“那倒不是。不过那位可是如雷贯耳的了不得人物。”
“哦?那么结婚对象是什么来头啊?”
“说是绫小路伯爵家的千金。嘛,也算门当户对的出身。”
“咦?之前不是总有流言说侯爵家要娶皇族的女孩,看来不了了之了?”
“想必是没那么容易与皇族成为亲家吧。”
“那还真是可惜。”
“不过,听闻这位绫小路伯爵的夫人娘家有人在皇家当过差事呢,服侍过内亲王什么的。”
“是嘛……这么一说倒显得是像是侯爵高攀了。”
“但爵位上的差异仍在,况且伯爵之前闹出过不好的事……”
“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就是因为大萧条呀……伯爵的眼光不好,投资的银行和工厂都倒了。听说夫人的结纳金也用来填窟窿了。”
“好几年了,眼看着工作保住了,萧条也该过了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实际情况谁知道呢。不过都是道听途说罢了。”
“唉,再怎么说也是贵族,你我大可不必为他们担忧呀。还是担心明年的薪水能不能涨吧。哈哈……”
“说得是呢!哈哈……”
终于结束交谈的男人们喝完咖啡,畅快地松动着坐得僵硬的脊背扬长而去。而不幸听完全程的阳子,只觉自己被人戳了一路脊梁骨。
象牙塔里的女学生是不了解自己家所谓资产方面的真实情况的。此前既没有了解的欲望,也没有了解的必要。作为华族的家庭,仿佛富足的衣食都是伴随她与生俱来的自然之物。
尽管遇到真子之后,这份高傲的认知稍微有所动摇,却还不足以让阳子产生带有责任感的求知欲。责任感是什么,会由谁承担?反正不是阳子考虑过的内容。有静子在——
只要有姐姐在,麻烦由她承受,荣耀是家族共享。阳子就会自私地缩在阴湿的角落里,谨慎又安全地作壁上观。能不交流则不交流。凡事都低眉顺眼地说“是”就好。没有要求,装模作样,风平浪静,粉饰太平。
……但被陌生人戳脊梁骨的感觉依然不好受。
横亘在眼前的更可怕的事实是,静子出嫁了,今后会长居秋月家。一想到此处,阳子支撑在脸旁的手便无力地垂落,令她几乎不愿再回到那个家。转瞬陷入对现状的剧烈排斥。
痛恨、憎恶,还有最重要的,不甘心。锋利的碎片切割开血肉,从记忆深处席卷而至。
多年前逝去的母亲。作为亲人的静子。作为……Soeurs出现的真子。接二连三将她抛弃了,将虚幻的美梦摔得粉碎。今后该怎么办、要怎么办——
同一时间,披露宴进入尾声的辰会馆里并非阳子所臆想的那般,到处净是喜悦。
结束了对全场宾客寒暄的新郎新娘——或者此时应该称为秋月夫妇——疲惫地回到休息室里,更换衣物。而静子刚换好轻便的洋服,门就被敲响了。静子打开门,迎面对上了自己父亲那张有些憔悴但还算和缓的脸,连忙后退两步。
“……爸爸。”
“父亲大人。”
秋月正晴眼见岳丈突然出现,愣了一秒后连忙跟着寒暄。随后非常看眼色地暂时离开了房间,将空间留给明显有话要说的绫小路父女俩。绫小路一郎踱着方步走向休息室靠墙的长沙发坐下,目送对方离开后,立刻恢复了不苟言笑的严厉姿态。
“发生什么事了?”
静子一边问一边穿上外出装的丝绸手套,小心地挨着椅子边坐下,这才不疾不徐开口询问。
“侯爵夫人说,你很好。对贵客们礼数也很周到。”
“应该的。”
静子长松了一口气,背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刚换上一件米色洋装长裙,掐腰的款式将她本就丰满的身材衬托得更凹凸有致,脖子上戴着一条闪着温暖光晕的长珍珠项链,安稳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只白瓷花瓶。绫小路一郎不露声色地上下打量,胡须微微翘起,仿佛对这份经自己而手辗转要去往别人家的“艺术品”感到满意。
“今天的宾客都是侯爵交好的贵族与家眷。其中不乏杰出的青年一辈,你可曾有留意?”
“……留意什么?”
“上个月就提过的,要从中给阳子好好物色一位。”
“可我还是觉得为时尚早。”静子沉吟了一会儿,眼中游移不定,“阳子还没毕业呢。”
“你和正晴君差不多也是这时认识的。”
“……我和妹妹的情形不一样。”
“什么?”
“阳子……对这种事不怎么上心。”静子思忖再三说出了实话。
“婚姻是终身大事,不上心可怎么行!”
绫小路一郎突然拔高腔调,差点把静子吓了一跳。
“……是,我会留意的。”
“恰好侯爵夫妇有意成全阳子的好事,你得留意着些。”
“我会留意的。但是,也得阳子感兴趣才行……”
“哼,那孩子还能对什么感兴趣?不想出嫁,难道今后想出去抛头露面做纺织女工或者电话接线员么?真不像话!”
“没有的事,爸爸。”
“你已经是秋月家的一员了,可得安分守己当好贤妻,千万不要出差错。侯爵难得有意帮衬我们家,侯爵夫人又最喜欢交际,万万不可辜负他们的好意。”
“知道了。”
“那我走了。”
“爸爸也请保重。”
完成了对大女儿的训诫,绫小路一郎满意地站起身来,戴上礼帽大步离开。
静子一手支撑着椅子的铜制扶手,站起身来。不多时,窗外隐约传来小汽车发动的轰隆声,静子回头朝窗外望去,遥遥望见父亲的背影,神气活现地坐进了车里。车里隐约露出莲乃柔婉的半张脸和滴流乱转的乌眼珠。
窗外天色渐晚,静子叹着气收回了视线。汽车很快消失在会馆门前的大马路尽头,仿佛与她的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距离也愈发遥远。
又逢春暖花开。
成为五年级生的阳子,在浑浑噩噩的迷茫中,迎来了自己在市椿女校的最后一学年。此时的她,前所未有地将注意力投入在了学习里。不明就里的外人看了,或许会认为这是荒废了前几年之后的补救,但无人知晓的是,这只是阳子转移注意力的手段之一——
放学后的阳子,回家时间也越来越晚。她辞掉了学生会的部活,与所有人告别后踩着点从学校离开,却并非老实回家,而是在浅草一带自己曾去过的热闹场合,将自己彻底藏进吵闹的人堆里,游荡到天黑,才慢悠悠地回去。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来玩的人脸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笑意,唯独这个瘦白的女学生神情阴郁眼神空洞,仿佛总有一片乌云笼罩在上头,走路也暮气沉沉。
更糟的是,花粉此时也会变本加厉地钻进她的耳鼻喉,逼得她拼命咳嗽。但无所谓。
阳子依然在专心地想:失踪的真子此时身在何处,是否活着。就像一条没有出口的通道,一轮残缺了一块的圆月,一只断掉翅膀的鸟儿,无时无刻悬在那里,抬头就清晰可见。
偶尔感到身心疲惫时,阳子会在下课后用最快速度回到家,回到那幢位于整排雕花的铜栅栏背后的宅子去。
但宅子里空落落的。自打静子出嫁后,绫小路一郎停留在宅邸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日子选择和妾室在别宅过夜。没有了令人挂心又懂事负责的大女儿,与其面对任性执拗的小女儿,自然是有温香软玉在怀来得更舒心。这是阳子对父亲心理活动的无责任揣摩。
绫小路宅的常住人口剩下阳子、管家与几名佣人。阳子起初对如此寂寞的生活环境感到不安,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甚至于开始享受起一个人呆在宅子里的时光。管家与佣人都是用了多年的老手下,仍尽忠职守地领着薪水干着分内之事,除了问候与照料小姐,并不会多过问阳子的其他情况。
于是,在几乎无人管束的环境里,阳子享受到了新鲜且陌生到令人恐慌的自由感。
但她也有意识地控制,控制自己在宅子里的独处时间——阳子能察觉自己身上发生的显著变化:她失去支撑的脆弱情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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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空阔的空间里肆意疯长,缓慢地蛰伏与发展,仿佛将来某天要演变成失控的火焰,吞噬一切。
——会如此持续多久呢。
三个月后。
秋月侯爵家的庭院里,开至最盛的染井吉野樱簇拥着庭院正中一株长寿的淡粉色重瓣枝垂樱树,满树烂漫,如云似霞。难得两种樱花共同开放,秋月侯爵在庭院里举办了盛大的赏樱宴,以衬此花繁艳丽之景。众多华族应邀前来赴宴。
阳子也在受邀之列。又因着静子的关系,一上来就被“特别关照”——她甫一下车,就被静子与侯爵夫人迎面拦住。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过后,侯爵夫人执起她的手,一路夸赞着要将她引领到招待宾客的客室去。
“自披露宴之后,与阳子小姐还是第一次见……果然更为出挑了呀。”
“哎呀,哪里哪里……”
“静子总在我跟前夸赞,说自己在阳子面前,不由得会生出嫉妒之心呢。”
“没有的事……”
“今天如此近距离接触才发现,静子说得一点不错。”
“真叫人惭愧……”
如同提线木偶般,穿过天然石铺就的马赛克花纹地板,再穿过□□风格的彩绘玻璃门廊,阳子被带进了大客室,头脑恍惚地靠着墙边的沙发坐下。眼前一派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炫目得令人头晕。
与今出川家相仿,秋月家对外也是彻底的洋风做派。但与今出川家那轻盈浪漫的文艺复兴式样不同的是,秋月侯爵邸的洋馆采用了更传统的英式17世纪詹姆士一世时期风格,同时将日式庭院与西洋情调建筑相结合。木结构的两层建筑,板岩屋顶、横条木板壁的浅色外墙与大量使用深色胡桃木料的内壁,呈现出古朴典雅的东西交融感。
众多宾客所在的客室中,带有波斯花纹浮雕的天花板上吊着两座双层枝形吊灯,影影绰绰地照亮了铺满墙面的金唐革纸,抚摸上去带着强烈凹凸感,华丽贵气难以言喻。灯光强度刻意设置得柔和,织物质地的沙发与地毯皆为间色系,整体营造出昏暗暧昧的室内氛围,由此得以与拱形落地窗外的庭院内樱花盛开的春日之景形成鲜明反差。
在房间一角头昏脑热地坐了一会,侯爵夫人又热情地端着几份精致的茶点过来。被长辈如此周到款待,如坐针毡的阳子只得堆着笑脸一一收下,见缝插针地在走来走去的人堆里寻找静子的身影。
自然是找不到的。作为秋月家“新上任”的年轻女主人,静子这会儿正忙碌于与秋月家交际圈内的贵族家眷们认识与寒暄,无暇顾及妹妹尴尬的处境。
在侯爵夫人和蔼的眼神中,阳子食不知味地把茶点吃完。而对方仿佛终于抓住了时机,缓缓开口了。
“阳子觉得怎么样?”
“非常美味……感谢夫人款待。”
“那就好。要到外面去看看樱花吗?这里头人太多,稍后我去门口站站,恐怕你坐不太住——”
“实在却之不恭。”
如得大赦的阳子低着头,避开周遭好奇的视线,在侯爵夫人玩味的打量中起身离开。她前脚刚走,后脚另一名颧骨高高的中年贵妇便一扭一扭地穿过人堆,来到侯爵夫人身边,压低声音交谈起来。
“那孩子,觉得如何?”
“阳子吗?模样倒是勉强。但脸上总摆出一副凄楚的可怜相,也不知道做给谁看。”
“是呀……可真不讨人喜欢,比起静子差远了。”
“虽说也是绫小路家的女儿,与她姐姐简直像两个家庭出来的孩子。啧啧啧……”
“听说身体也不大好,恐怕是很小就没了娘的缘故。真可惜,绫小路夫人的皇族气派,那孩子可一丝都没继承到啊。”
“行为举止毛手毛脚的,说话吞吞吐吐,眼睛到处乱看。着实上不得台面。”
“您也这么觉得呢。不必过于操心,不过看在亲家面子上,略关照一下罢了。”
“总而言之,场面上得做足。”
“那是自然。不过,若换做是我儿子未娶妻,是不会让那孩子进家门的——夫人,您听了别往心里去。”
“哦。”
贵妇离开了。侯爵夫人的视线再度转向窗外的樱花树下,由浮于表面的亲切转为冷静的审视。
15. 樱花烂漫时
阳子顺着屋外的小径一路来到庭院中时,终于意识到了这次赏花宴的真实意义。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女在樱花树下三三两两地聚集,或举止亲昵,或是神态羞赧。正是侯爵夫人特地为未婚的小辈安排的相亲场合。
樱花的确也开得极美,如薄红的轻云高挂晴空。微风拂过时,簇簇花瓣便竞相如细雨般洒落在翠绿的草坪上。
阳子决定避开人群,以免闹出不必要的笑话。毕竟放眼望去,已有看对眼的男女躲在庭院一角安静地互诉衷肠。除了少数几个华族女孩是市椿的同学外,其他大是陌生的面孔,而她本无意与其中任何一人结识,也不想破坏既有的氛围,只得尽可能挑无人的地方去,权当单纯散步消食。刚咽下去不久的松饼上抹着厚厚一层覆盆子果酱,据说是英国产——但凉的果酱与烤热的松饼此刻在胃里混合翻腾着,冷热交替令她直犯恶心,几乎呕吐。
“呯”地一声,猝不及防与人相撞。阳子慌乱地抬头,对上了一张男人刚毅的脸,连连后退好几步。
“抱歉……”
“是绫小路小姐?”
“您认得我?”
“有所耳闻。忘了说——初次见面,在下是久我,家父与秋月侯爵乃旧识,时常过来走动。我从少夫人那里听过你的名字。”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阳子惊魂未定地反应过来,面前之人是陆军省高官久我侯爵的儿子。她抬头略扫了一眼,男人留着军校生式样的板寸,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她。两只炯然的眼睛射灯一般照过来,像一座通了电的方形石柱——军校生。满大街昂首阔步的、大摇大摆的都是这种家伙。
被那种猎人盯猎物式的眼神看得极其嫌恶,阳子刚想转身离开,男人又伸出手来试图与她握手。她咬了咬牙,没有伸手,而是匆忙欠身以示歉意,绕过他跑远了。
很庆幸,今天阳子穿着一件剪裁宽松的洋风低腰裙,适合奔跑。沿着脚下的石子路穿过一扇半掩的竹篱门,阳子来到了与侯爵府和馆相连的庭院深处。这里没有开得浓艳的樱花,只有参天的红枫、长满青苔的石灯笼和整面的藤蔓花墙,在椭圆形的石板路两侧错落有致地铺开。
再往前几步就是秋月家的私人空间,因此阳子没有再上前,而是在在竹添水造景旁的石凳上坐下,随即屏住了呼吸。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过后,交谈的女声从背后花墙另一侧清晰传来。
“你回来了。栗原先生怎么说?”
“医生说,小姐有孕快两个月了。正是最不稳定的时刻,需要时刻注意。”
“……我就知道。难怪最近嗜睡得不行。”
“小姐,这样下去是瞒不住的。总有一天得对侯爵和夫人坦白。”
“我自然知道……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吧。”
“小姐请三思!今天前院在办赏樱宴,这样的事可不能让其他人听见……”
“……只是怀上了荻野君的孩子而已。原来你也觉得是丑事吗?”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闷响,仿佛有人急忙下跪。随后又是一声叹息,但阳子并未从那叹息声中听出消极的情绪。
“别在这儿傻站着。我饿了,去客室拿些点心来。”
“时候还早,小姐不去宾客那儿露个面吗?”
“我才不去呢。去了也只会徒惹母亲心烦。”
“是。”
“去多拿些软糖。要是有牛奶咖啡,也给我倒一些。”
“遵命。”
“等等!”
“小姐,怎么了?”
“……什么人在那里?出来!”
对方耳力似乎极好,早早察觉到这边的异动。阳子只得站起身来,朝花墙另一头小声道:“抱歉,我并非有意偷听。”
“无妨。请过来说话吧。从那边的小门过来就是。”
阳子依言找到了院落的出口,踏入了侯爵邸和馆。
眼前是一栋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二层书院造木质建筑。一层廊檐下的柚木桌前坐着一位身着薄香色菖蒲纹铭仙和服的少女,扶手旁立着一只特制的黄杨木手杖。女佣模样的女孩站在她身后,警惕地打量着阳子。
坐着的少女脖子上挂着一只长链条银质怀表,膝上盖着一条毛毯,看去与阳子年纪相仿。她留着特立独行的波波头——阳子头一次在时尚画报之外的地方见真人剪这种从大洋彼岸流传来的摩登短发;单眼皮细眼睛,外眼角些微向下耷拉着。乍看不大精神,嘴角却是上扬的,显出鲜嫩丰满的两颊,观之十分可亲。
“初次见面。在下应邀来参加宴会,误入这里……请勿见怪。”
阳子斟酌着表达,却见少女嘴角抽动,仿佛憋笑的模样。
“没关系的。过来坐吧。”见阳子犹豫着,对方又开口了:“我腿脚不方便。如果你不想大声喊叫,就走近些说话吧。”
阳子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交换了姓名——侯爵的小女儿秋月时子,比阳子大一岁。此前是只从静子嘴里听说过的名字,之前的披露宴时也未露面,想来是不便远行的缘故。
年龄相仿的少女熟络很快。哪怕是对上过于被动的阳子,外向直率的时子也表现得健谈,足以让初见的生涩气氛很快松弛下来。
时子命女佣去拿点心,待人走远才压低嗓音问道:“刚才你听到了多少?”
“不多。从医生的部分开始。”
阳子老实回答,时子却笑出了声:“哈……就是全听见了。”
“真抱歉。”
“没关系的。阳子从嫂嫂娘家来,那也勉强算是自家人。不过,初次见面就叫人听到我的私事,真是难为情。你能保密吗?”
“当然可以。”
于是相视一笑。但阳子按讷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多问。而畅快的时子索性将来龙去脉大略说了:时子的恋人荻野本是一名记者,因为报道揭露了某黑心工厂往死里压榨工人的内幕而惹恼了财阀。他丢了工作不说,与时子的隐秘恋情也因此曝光,立刻被财阀集团有关联的秋月家无情拆散。两人无奈而分开,偏偏时子此时未婚先孕了。
“还真是棘手呢。”
“也不至于太糟糕。”时子一手敲打着桌面,一手撑在耳后,漫不经心道:“总会有办法。”
“……什么的办法?”
“总之,先让这孩子活下来。”
“那您得多加保重才行。”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时子的高度坦率令阳子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真子——但也只有一瞬间。毕竟时子的游刃有余来自于她的出身与教养,而这些恰好都是真子所厌恶的。当然,都是阳子的擅自判断而已。
女佣端着一盘茶点回到和馆,有英式松饼、新鲜水果塔、两杯咖啡和一大把半透明的水果软糖。时子热情地邀阳子一同享用,阳子便先喝了一口咖啡。
——口感柔滑浓厚,与牛奶馆的劣等货色高下立分。水果塔有草莓与苹果两种风味,阳子小口咀嚼,而时子似乎饿极了,一口一个吃得飞快,很随意地舔掉粘在嘴角的饼渣。
“我说,你真的喜欢这场合吗?”
时子又好奇地问,一边吧嗒吧嗒嚼着软糖。
“这次的赏花宴吗?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呵呵,名义上赏花,其实是做媒。”
“您不喜欢?”
“哼。那些被母亲大人邀请来相亲的男人,都是些被宠坏的财阀子弟,只会对人呼来喝去罢了。跟我哥一路货色。你见了就会知道。”
“……我猜也是这样。”
“你见过我哥了吧?”
“见过了。在披露宴上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之前也来过我家几次。”
“唔。”
阳子震惊于时子对自家人毫不留情的挖苦,却也不好多做评论,只是附和着。出于私心她觉得时子说得对,但也无法只听对方寥寥数语就草率做出认同的姿态。
氛围真是奇怪的催化剂。第一次见面的少女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个性与处境,却又同样各有困扰。这份困扰无形中使她们快速拉近了距离,轻易地掏心掏肺,甩出共同对抗外界的种种无心之语。两人热络地聊着,不知不觉咖啡见底了。
时子仿佛也聊够了,打开胸前的怀表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阳子该过去了吧?来相亲的话,在那边消失太久可不好啊。”
“这是……”
阳子眼尖地发现怀表翻盖内侧镶嵌着一张袖珍的双人相片,好奇地伸长脖子看。时子索性取下表,翻开放在桌面上。椭圆形的立体怀表在桌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才停稳。照片上坐着的女性明显是时子,一个戴鸭舌帽穿衬衫配和服的青年男子站在她身后,瘦削的脸上戴着一副金丝边圆框眼镜,勉强称得上清秀。
“……就是荻野君。”
“诶——”
“去年拍的照片,照得不大好看。现在见不上面,只好偷偷把照片嵌在这里,偶尔拿出来看两眼。”时子飞快地说完,神色自若地又把表合上,放进了衣兜里。
“……那么,我告辞了。请您多保重身体。”
“再见。祝阳子今天过得开心!”
考虑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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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要多说些漂亮话安慰对方的境况,阳子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些话蠢得可以,何况起不到任何实质性作用。于是她起身朝时子深鞠了一躬,这才离开。
一个人悄悄回到宴会中的阳子试图不惊动任何人。也庆幸侯爵夫人并未发觉她是从和馆那边溜回来的,照例热情地在客室张罗。
阳子来到那株庞大的重瓣枝垂樱树下,忍不住伸手去接了一捧不断飘落的樱瓣。轻薄如和纸的花瓣打着旋儿掉落在掌心,又随着风的气息流转从指尖飞快地溜走。这株重瓣枝垂樱是侯爵此前特意从京都移栽而来的古木,已有数百年历史。每年4月准时开放,花色由淡渐次转浓,孤傲地被周遭的染井吉野樱簇拥着,凸显出独特的幽雅之姿,永远被人远距离地景仰观赏,永远永远。
下辈子变成这样一株纹丝不动的樱树也挺好的——阳子胡乱地遐想,随后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过头看时,正是总算从贵妇群中暂时性解脱的静子。
“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在想,下辈子要是变成它就好了。”
“又在说胡话。如何?有见到什么中意的孩子吗?”
阳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专心地折起手里仅剩的一片樱瓣。静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阳子也该为自己毕业后做些打算了。”
“我会考虑的。”
“不要辜负侯爵夫人的好意。”
“是。”
阳子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静子打量一番她身上单薄的连衣裙,解开自己的缎子披肩披在阳子身上。随后又似乎被谁喊住,匆忙回了房间。阳子望向那背影,依然是优雅得体的。一根带流苏的碎钻发带固定住烫得齐整的手推波卷发,气味好闻的发油抹得匀称,风也吹不乱一丝。一点儿也不像自己,脑后依然束着女学生中流行的大蝴蝶结,在户外变成软塌塌的一沓,梳不拢的碎发凌乱地散在太阳穴两边,望上去毛毛躁躁。
令人悲哀的是,绫小路阳子与秋月静子之间的差距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张着。她无力阻止。
——谁?
回头的一瞬她突然觉得脊背发凉,仿佛有人一直在暗处窥伺自己。阳子猛地扭头,四处张望,却并未发现任何异状。唯独那射灯般照过来的目光隐约熟悉,令她一直到宴会结束时仍心有余悸。
几周后的某天,去绫小路邸看望家人的静子回到秋月家不久,突然出现了胸闷气短、恶心想吐等身体不适的症状,因此在秋月家的私人医生建议下,去了医院做全面检查。
诊断结果出来前,全家人从侯爵到女佣都隐隐陷入了喜悦的氛围:成婚半年多,或许终将迎来少夫人怀孕的征兆。这份压抑中的喜悦唯独令当事人大为不安,毕竟只有她自己清楚:自打进门后,怀孕产子就成了秋月家的每个人对静子的最高期望。
而这是第二次出现相似的症状。上一次是新婚不久,那时医生的诊断结果为轻度的神经衰弱。虽说吃了一段时间药很快好转,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那有意无意的关注依然令静子紧张。不同于氛围相对随意的绫小路家,秋月家的规则极多,侯爵夫妇又是过度积极广结交的性子,女主人因此有更频繁的交际应酬责任要承担。因此,结婚以来静子几乎是长期处于精神紧绷的劳累状态。
很不凑巧,长期在舰上服役的秋月正晴休假归来的第二天,妻子的检查结果就传到了秋月家:判定为肠胃方面的疾病。
侯爵当天有重要应酬,夜里照例是侯爵夫人、正晴、静子与时子一起用餐。晚餐吃的是洋食,餐桌上氛围却安静得过分,只有刀叉与餐盘触碰的金属声。身着洋服和领结的洋食管家把盘子撤下去、端来餐后红茶时,侯爵夫人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静子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谢谢母亲关心。”
“如果是肠胃的毛病,得多注意身体才是。”
“我会的。”
“毕竟我在你这个年纪,正晴已经在肚子里四个月啦。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约束好自己啊。”
“遵命。”
“请别怪我这老婆子唠叨……说起来,正晴每次回来的时间都很短,要趁此机会多陪陪静子才是。”
“儿子知道。”
“静子若有什么不适之处,也该让我第一时间知晓,这样以后照顾起来才更方便。”
“儿子之后会的。”
长辈单方面训话、小辈夫妇则恭敬地回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侯爵夫人在“委婉”地表达对少夫人——准确来说是对静子的肚子——的旁敲侧击。静子透过茶水盯着杯中自己僵硬的脸,只觉得今天的餐后红茶又苦又涩。
16. 乌云密布
但静子的“怀孕乌龙”事件不仅并未轻易画上句号,还引发了另一重令人意想不到的余波。
餐后不久,私人医生栗原再次上门,再次仔细诊断了静子的身体状况与病情——侯爵夫人满意地从栗原那里确认了静子目前虽然虚弱依然是适合受孕的体质——然后开出了应对肠胃疾病与备孕的双重药方,几乎折腾了一整晚。
然后栗原医生准备离开侯爵邸时,颇不凑巧地在庭院里与时子打了个照面。出于医生的责任感,栗原好心地为仍在孕早期的时子再次做了快速检查,还针对时子腿脚不便的状况增添了禁忌饮食名单,却被恰巧应酬归来的秋月侯爵听了个彻底。
——侯爵千金未婚先孕的事实,在这个夜晚不凑巧地对全家人曝光了。
“是谁的?”
秋月侯爵端坐在椅子上,两撇八字胡一抖一抖,过长的户外斗篷垫在西装裤下,甚至没来得及更换,就急不可待地兴师问罪起来。侯爵夫人脸色煞白地陪坐一旁,盯着眼前握着手杖、从卧室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的女儿。儿子正晴站在门边,冷淡地注视着这看似与他关系不大的一切。
时子仍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淡淡神色,由女佣搀扶着坐下。再将手杖靠着桌沿放好,这才开口:“就是你们知道的那家伙。”
“你还在跟他往来?”侯爵勃然大怒。
“没有的事。两个月了,算起来是之前还没分开时有的。”
“真是可耻。为什么还不想办法把她嫁出去?留在家里只会徒增麻烦。”
这是侯爵转头对侯爵夫人抱怨。
“是、是我疏忽了,这就马上物色……”
“父亲大人不觉得荒谬吗?要我带着荻野君的孩子到别人家去?”
“你给我住口!”
“请您消消气。时子也是无心的……”侯爵夫人柔声劝说,凝重的目光在丈夫和女儿间梭巡。
“……那就趁着还早,想办法处理掉。这种有辱门楣的事可不能传扬出去。”
“可是时子的身体状况……”
“栗原呢?栗原在哪里?叫他过来,我要问话。”
“医生已经回去了。方才的意思是,时子的情况妊娠也就罢了,实在不适宜再……”
“哼,赔钱货!”
侯爵从鼻孔里出气,转过头去不愿再看一向视若珍宝的女儿,脸色涨得通红。
“眼下才两个月,只要对外瞒住、从长计议便是了,定不会影响时子嫁人,也于秋月家的名声无害……”
“此事交给你去办。”
“……妾身遵命。”
随着侯爵余怒未消后离开,厅内剑拔弩张的氛围总算和缓了少许。正晴追出去问候父亲,于是剩下母女二人无言相对,时子低着头,握紧手杖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晌,侯爵夫人拿出手帕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珠。到底是母亲。
被“家丑”排斥在外的静子胆战心惊地缩在夫妻二人的起居室里,一边铺被褥,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内心尚有一丝无法诉说的窃喜:时子的事发在某种程度上为备受“瞩目”的自己解了围。一边是几代单传的独子之妻体弱多病未能有孕,另一边是令人不省心的女儿尚未出嫁就与庶民出身的野男人珠胎暗结。
一种更古怪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型:反正都是秋月家的后代,就这么生下来也未尝不可。若出生的是男婴,说不定更遂侯爵夫人的意——这想法实在大逆不道,但在静子看来,时子并不是那种乖顺温驯的抚子型女孩,会轻易因父母的话语动摇。
门外传来连串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才是手杖触地的声音,随即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静子将手放在幛子门上,在心中默数了好几秒才缓缓推开。厅内光线昏暗,没有人在,而时子的卧室亮起了昏黄的光。
“请进吧。”
熟悉的身形掩映在纸门上时,时子的声音已先一步传来。静子端着一只托盘推门而入,紧接着却听到了小姑子毫不客气的呵斥。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时子没有回头,仍面朝梳妆矮几跪坐着,透过眼前的镜面瞪着静子,一手将一叠信纸飞快地收进了抽屉里。
“不是。”
静子将托盘放在时子膝边。托盘里是一杯温牛奶和一小碟水果软糖,仍是时子最爱吃的德国牌子。时子扫了一眼,拿起一颗扔进嘴里,好半天嚼完,才喃喃呐呐:“抱歉。我正心烦着呢。”
“栗原医生说您得多喝牛奶,对孩子有好处。”
“多谢。”
时子安静下来,将牛奶一饮而尽。静子眼看着她喝完,又吃了一颗糖,这才收起托盘预备离开。走到门口又被叫住了。
“……等等。”
“什么事?”
“算了。请早点休息吧……之后,有话要对你说。”
“诶?”
静子嘴上疑问地应了一句,却还是带上了门,将空间留给时子。她有种隐约的微妙预感,时子或许即将与她踏上同一艘船。
这天夜里,秋月家的主要成员们几乎都陷入了漫长的失眠中。
此后正如静子所预料的,变故结实地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某个本该是乌云里露出半个月亮的寻常夜晚,狠下心来的侯爵请来了医生,不顾夫人的苦苦哀求,决意在家中为行动不便的时子强制引产。但高度机警的时子先一步感受到了袭来的危机——起居室、寝室里都没有她的踪迹。一番折腾过后,时子被发现倒在她的专用浴室里,以水果刀割破动脉的左手小臂泡在已是满池红水的浴缸里,奄奄一息。
引产手术瞬间变成了危机万分的性命抢救。在此起彼伏的哭喊与嚎叫声中,医生们手忙脚乱地把时子背回了房间,紧急施救。所幸发现及时,时子因为失血过多刚刚休克,在医生们努力下最终性命无碍,腹中胎儿也总算保住。静子将疲惫的侯爵夫人送回房间休息,自己在时子床边陪护了一整夜。
叛逆的侯爵千金与父母的针锋相对,以差点付出性命的沉重代价而总算告一段落。为免此事闹得更大,侯爵自此缄默不语,对女儿肚子里的“野种”最终退让,默许了它的存在。而秋月家其他人也仿佛得了大赦般松了口气,转而将全部精力放在照顾昏迷的时子上。
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五月某个假日的辰会馆里,再次响起了悦耳动听的圆舞曲旋律。但这次并非谁的结婚披露宴,而是一次面向贵族阶层的定期西洋舞会。
“我说了很多次,我不喜欢这个……”
“别怪我。这是上次赏花宴结束之后,父亲与侯爵夫人共同的意思,带阳子来见见世面。”
阳子被静子一路拽着进了主舞厅的中央舞池。而绫小路一郎坐在二层的雅座上,十分满意地一边品着红酒,一边俯瞰着楼下翩翩起舞的红男绿女,他笃定两个女儿也会很快出现在其中。
这次阳子被静子强制套上了一条亮闪闪的西洋面料长筒裙、浮夸的双层蕾丝披肩和高跟舞鞋。但过分闪烁的舞会服装搭配上女学生拘谨的束发式样,带来的却是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感。
阳子只觉得自己变成了可以任意活动四肢机关的玩偶娃娃,只因她实在并非精于运动的类型。和真子滑轮滑时也是全程任对方摆布,遑论这次需要自己主动跟上音乐节拍。尽管来会馆之前静子特别训练过——阳子只觉得那段回忆格外痛苦——总算勉强能做到磕磕绊绊地跳下来一支曲子。
但内心的抗拒从未因为身体逐渐适应舞步而消退。阳子并不理解这种交际舞的意义在何处,也不认为跳舞对于社交有什么必要性——她甚至就不愿如此主动地与人社交。
——一切都是为了相亲,满足长辈的愿望。阳子在心中默念,努力平复着烦躁的心绪。
乐队停歇了一分钟,随后换了首拖拍的爵士乐,动作浮夸地演奏起来。就在此时,一个穿洋服戴领结的陌生男人来到阳子面前,朝她伸出了手,静子也适时地退到了舞池之外,徒留阳子一个人无所适从。
“这位小姐,可以与我共舞一曲吗?”
阳子点头,颤抖着伸出右手。在疯狂闪烁的舞会光线下,她甚至都看不清那男人长什么样。但此时此刻只有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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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头皮上——她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整个人趔趄了一下,随后被男人扶住,脑子里无可奈何闪过了这个念头。
乐队的演奏进行到曲目高潮部分,骤然加速。舞池里人挤人,抬头望去是一颗颗黑色的头颅,低下头来是一只只亮闪闪的鞋。浓重的头油气味、浸透衬衫的汗味夹杂其中,在阳子鼻尖萦绕不去。
她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又没有特别明确的拒绝理由,于是只好忍耐忍耐再忍耐。看不清脸的男人脸色发红,仿佛是喝多了,开始生硬地抱着她转圈——阳子唯一能掌控的是面前这位的舞技也不好,在神志不太清醒的状态下便更露怯,显得非常滑稽可笑。
一、二、三。阳子数着自己被面前的舞伴带着转圈的圈数,过程中与背后的人肩膀与手臂磕磕绊绊地撞上、躲开,又被不知道什么人踩到脚——她发出一声痛呼,是一只高跟鞋。一个香水味浓重的时髦高个女人回头扫了一眼,慌张地对她甩下一句“对不起”,硕大的羽毛发带扫过她的发鬓,带下几绺不安分的碎发。
就像马戏团里踩在球上表演杂耍的狮子……阳子如此唾弃自己。如果这是新时代男女的相亲联谊方式,未免太过浮夸招摇。她费劲地抽出空去抬头看向二楼,父亲正捧着酒杯与某贵族官僚热络地交谈,脸上写满特意的神色,不知是因为自己能干的大女儿还是可怜的小女儿。对方又是哪位华族阁下?阳子看不清。
这首节奏飞快的舞曲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音符的演奏。阳子的肩膀与手被男人松开。得救了——她忙不迭松了一大口气,胡乱找了个空闲的座位坐下,喘着粗气。她缺乏运动,脸色青得仿佛大脑供血不足。
一一杯柳橙汁从旁边递过来,紧接着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又见面了,绫小路小姐。”
阳子一个激灵清醒了。赏花宴上见过面的久我直哉坐在她边上,穿着军裤的两条腿分得很开,几乎透过裙子与她并拢的膝盖抵在一起。唯一令人稍微安心的是,那对射灯般迥然的眼睛在昏暗的舞池里显得不那么有攻击性了。
她努力将身子往旁边缩,也没有伸手接酒杯。在原地举了一会儿,久我自己将橙汁一饮而尽。他神色稍微有些懊丧,闪过一丝凶恶。但似乎还在勉强控制态度,过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阳子面前,效仿上一位那样伸出手。
“愿意赏脸共舞一曲吗?”
久我说话的时机恰好是中场休息,全场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循声而来,齐刷刷地聚焦在久我和阳子身上。从那些陌生的眼神中,阳子看到了许多认同、期许的神色。偏偏变成全场焦点并非她本意,哗众取宠也非她爱好。但此时若不答应仿佛就会给舞会的氛围浇一盆冷水,一个声音在她内心深处持续呢喃着:忍耐、再忍耐一下。
阳子不情愿地伸出了手。欢呼声中,乐队的奏乐再次开始了。好在换成了节奏相对和缓的抒情曲目,初学者也能更轻松地跳交际舞。久我的舞步明显比上一位男伴熟练,这让阳子内心的忍耐感稍微消下去了一点。
然而上一秒小心地数节拍的阳子下一秒突然全身汗毛直竖——久我的手在她背上不安分地来回摩挲。一会儿滑到腰侧,一会儿滑到尾椎骨。
“别乱动。你也不想在这里把事情闹大吧?”
男人那粗犷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令阳子胸中一阵反胃。军校生体能惊人,她的整个身体几乎被禁锢在对方手上,成了只有脚能跟着动的木头偶人。
“放开我。”
阳子压低声音,绝望地哀求。久我置若罔闻,鼻孔里的粗气喷在对方脸上。他眼前的这位贵族小姐看上去柔弱好脾气,被大声喊一下名字都会像惊弓之鸟般反应,仿佛打定主意她会为了面子忍受下来——若真的当面拒绝,又能激起他身为军人那旺盛的好胜心与征服欲。
然后他脚上一阵刺痛。阳子那尖细的舞鞋跟狠狠踩在他紧绷绷的军靴上,还连踩两脚,正中大脚趾的位置。又惊又怒之下,久我终于松开了手。在这顷刻的慌乱中,阳子裹紧了身上轻飘飘的蕾丝披肩,用尽全力挤开人群,逃出了会馆舞厅。
17. 危险的执念感
阳子逃也似地朝家的方向跑去,鞋跟断了也并未停下,直到右腿在一处石墩绊倒才反应过来。
高度紧张下,疼痛从脚踝处袭来得迟缓:她扶着行道树低下头来查看,发现右脚的后跟不知何时被那不舒服的鞋帮磨破了,露出了粉嫩的血肉。再一次。
又是右脚。但环顾四周,没有空闲的人力车,马车也没有。来时穿的羊皮靴落在会馆的更衣室里。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想折返去拿。
自然,也不会有骑着自行车的茶发女学生从天而降载着她去包扎。
……于是只得继续忍耐。
阳子从兜里掏出手帕,仔细折成小方块,垫在脚踝与鞋之间,一瘸一拐地走向最近的人力车停靠点。唯一庆幸的是她记得拿上了提包,里面至少有能让她坐车回家的零花钱。
阳子在舞厅所遭遇的一切,静子尚不知情——舞会进行一半时,她被侯爵夫人叫回了秋月宅邸。昏迷多日的时子终于醒来了。
“我要见静子。”
是时子神智逐渐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还把侯爵夫人特意安排来照顾她的专业看护赶了出去,只留下自家贴身女佣送餐送药,原因是过度虚弱时不希望外人近身。
“(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静子走进了洋馆的客用卧室。由于洋式卧室的采光更好、床的高度更柔软舒适,时子被暂时安置在这里静养,也是一种变相的囚禁。手边一切锋利、可疑的东西都被收走。房间里空荡荡。
时子半躺在床上,吃力地朝静子颔首示意。她原本整齐的波波头在脑后胡乱炸开,上半身被好几层塞满棉絮的软枕头垫高,面前摆着一只矮几,几上放着一盒打开的资生堂五色定妆白粉。那是去年冬天静子刚嫁过来时送给时子的生日礼物、三越百货店推出的年末新品。
时子是在十二月的圣诞前夕出生的。据说出生那晚洋馆的留声机里放了□□快活泼的《JingleBells》。
静子五味杂陈地看着她将粉饼仔细地涂抹在左手腕上,以遮盖那丑陋的割腕疤痕。脂粉不施的时子脸色看起来更暗沉了,而涂多了粉的手像歌舞伎演员那样煞白,反差大得惊人。一些多余的粉抖落在白色的被褥上,但都被无视了。静子扫了一眼床头的托盘,药和点心都吃得干干净净,放下心来坐在床沿。
“您觉得怎么样?”
“不大好。浑身上下哪哪都疼。又疼又晕,身上也动不了。”
“是血液供应不足的缘故。为了您自己也为了孩子,请少说些话罢。”
“别来说教我。”
“……抱歉,但我没有那个意思。”
屋子里空气冷却下来。时子终于磨磨蹭蹭地涂完粉,仔细端详了一番,将白粉收进床头的柜子里,这才慢悠悠抬头问:“擦脸的东西被我这样糟蹋,不会怪我吧?”
“不会。”
“……就没有别的要说的吗?你的表情不会变化吗?”
“什么意思?”
“别再摆出一副程式化的微笑了,看着怪难受的。”
“抱歉……”
“别说了。没有别的话吗?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值得吗?为了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男人?”
再三催促下,静子终于问出了口。时子眯起双眼,似乎对问题感到满意。
“你在说些什么?我只是不希望属于我的孩子被抢走。你不会懂的。”
时子将手缩进被子里,微微挪动了一下,声音闷闷的,“请保护我的孩子。”
“为什么是我?我不确定能不能……”
“你不也比谁都更盼着这孩子出生吗?当然,是男孩就更好了,遂了母亲大人的意。”
静子不知道时子怎么看穿了她的内心,迟迟没开口回答算是默认。于是时子用更高规格的敬语重复了一遍请求。
“请保护我的孩子。”
“我知道了。直到此后孩子出生,我会有所觉悟的。如有用到之处,请尽管吩咐。”
计划得逞的时子松弛地笑开,说话变得肆无忌惮。
“自第一次遇见起,我就觉得静子像我在祭典上见到的那些偶人。哪怕是现在这感觉也没变。卸妆了还好,涂上粉就和偶人一模一样了。不会哭不会生气,从早到晚只有那一个表情,笑笑容也总是一个弧度。”
“这听起来可不是夸奖哪。”
“嫁到这样的家庭来,和我哥那样古板的人相处,很痛苦吧?”
被突然直接揣测,静子吓了一跳。但显然对方吵着要听实话,她于是小心思考要如何体面回答小姑子的刁钻问题。
“不能那样说。只是在新的家庭履行新的职责而已,侍奉正晴君也是。来之前就有所觉悟了。”
“真讨厌。”时子翻了个白眼,扭开头嘟囔着。
“诶?”
“真讨厌啊,这种漂亮话。”她又猛地转回头,“就没有一刻——哪怕一瞬间,尝试着为自己活一下吗?哪怕说句真心话也好,这样的话你在家里说得太多,我的耳朵厌倦了。”
“真心……那可不是轻易之事。那是少数人才能拥有的,珍贵又稀有的宝物。”
静子声音低沉下来。她凝视着面前这个已经为了自己而堵上性命的女孩,内心庆幸又羡慕,羡慕的是财大气粗的侯爵最终疼爱女儿做出了让步。虽然凶险,时子也赌赢了。而她所身处的这一切正是时子有勇气赌的原因。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天迅速地阴下来。雨丝漂在窗上,形成一根根排列紧密的细线。
“偶尔……偶尔任性一下也没关系的。”
时子的声音迅速弱下去,也不知是陷入思索,还是因说话消耗了过多体力。静子趁机去厨房煮了壶红茶端过来,又拿了一把水果软糖——按理说这些事都应该喊女佣包办,但静子突然觉得,以照顾为名在时子的房间里多待一会儿也不错。
空荡荡的洋馆里,除了一两个忙着打扫的女佣,此时或许只有她们二人。听着白噪声般的雨声,某根尘封多年的心弦被拨动了。
吃了两颗水果软糖的时子安静了一会,又开口:“昨晚我做了个梦,那之后就醒来了。”
“什么样的?”
“梦见荻野君死了。很突然,他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叫我的名字。但我只能从口型判断,听不见也抓不到。那之后,他被一阵风吹下了海之类的地方……或许是害怕发生的缘故,我才会从昏迷中醒来。是不是很荒谬?”
“梦境与现实往往是相反的。或许是荻野君在以这种方式唤醒你。”
“若真是那样就好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
“很特别的人。也可以说,是性格很恶劣、不爱好好说话的家伙。”
“他比你小?”
时子点点头:“还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呢。难得考上了好学校,却中退去做小报记者了。说什么要在这糟糕的世道揭开黑暗的事实、伸张正义什么的……哼,真是异想天开。”
静子想起那天被时子收起来的一沓信纸,又问:“分开之后,写过信吗?”
“信?只有以前的……丢在房间里,眼下恐怕已经被他们处理掉了吧。”
静子再度沉默,她此前目睹了侯爵夫人指挥着女佣们将时子房间里和恋人相关的旧物统统扔掉的过程,但无力阻止。除了信件还有照片、礼物之类的小玩意。
“……我就知道。至少静子还是有些人性的一面呀。”
“那是什么?”
“不知道要不要承认的时候就会闭上嘴。”
“……别说笑了。”
“无论如何,这次是我赢了。再丢多少再烧多少信也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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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子费力地仰着头看向窗外。天空从青灰迅速转为深灰,濛濛细雨已不知何时转变为倾盆大雨,伴随着间或响起的雷声,每一下都重重敲击在心上。
静子站在远处不动声色地看着,户外的电闪雷鸣与屋内的沉静氛围形成了绝妙的反差。在那反差中,静子从时子黯淡的眼中看到了光点。
那是种她暂时无法理解的执念感——不仅仅对人对事,更是对某种消散中的虚幻又脆弱的情绪。怀抱前所未有的觉悟,夹杂着想要抓住却无力抓住的不甘心。而受着相似教育的自己却一直是平静的,平静地面对生活的变数,平静地接受施加于己身的未知宿命,平静地遵照冥冥中的指引前行。
静子本能地觉得持有那般强烈的执念感不是一件好事。最终会带来危险,引火烧身,甚至将人彻底吞噬。偏偏这份执念感似曾相识。
真子失踪后的头几个月,从阳子那里她感受到了相似的强烈氛围。而阳子——
几乎是狼狈地逃回了绫小路宅,阳子在管家惊异心疼的眼神中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潦草地翻出纱布姑且处理了一下流血的脚踝,她迅速把身上亮闪闪的舞会裙换回了舒适的睡衣,这才缓慢地捕捉到了一丝安全感。
整个下午屋外狂风骤雨,馆内仍是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死一般的寂静。过了晚饭时分,家主还没有回来,食不下咽的阳子用饭团和味增汤潦草地解决了晚餐。第二天是要上学的周一,但阳子再度失去了出门上课的欲望,索性缩在房间一角独自看课本。
风雨声弱下去,熟悉的小汽车引擎声终于在伯爵府邸外响起,结束应酬的家主回来了。
如同溺水的人即将抓住救命稻草,阳子站起身来,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将舞会上的事件告知父亲,一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不妙。
绫小路一郎右手举着洋伞,左手搀着一个穿和服的眼熟女人走下了车,那惹人怜爱的姿态,自然是妾室之一的莲乃。莲乃左手的和服袖子虚掩在身前,似乎要遮住她的小腹。她怀孕了。
阳子放下帘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莲乃的怀孕成了令宅邸上下振奋不已的消息,下午还因过于空旷而幽深的宅邸,到了晚上很快热闹起来。
到家后绫小路一郎唤来阳子简略说明了情形:今日舞会后他本打算顺路去别宅探望,意外从用人处获知了喜讯,莲乃被发现怀孕三个月有余。狭小的别馆不再适宜作为孕妇的疗养空间,莲乃将搬入绫小路宅邸长住。
“从今日起,务必与莲乃好好相处。她是你的长辈,也是将要做母亲的人,遇事需要时刻照应。”
“……是。今后请您多指教。”
坐在父亲面前的阳子点了点头,又微微侧身,与坐在父亲身边的莲乃颔首示意。再抬起头来时碰到那熟悉的游刃有余的眼神,阳子垂下眼帘,无视了对方玩味的打量。
——此时此刻,已经丧失了说出舞会遭遇之事的最好时机。
不,不仅是时机的问题。阳子仔细观察着父亲的表情,眼中满是对莲乃的怜惜之情。按理说遇到姬妾怀孕之事,通常会先安排好住处再将人接过来。而绫小路一郎迫不及待当即行动,只能理解为他期盼这一天期盼了许久。那么此时再说些与氛围格格不入的东西,只会扫对方的兴。
阳子那古怪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在这种特殊时刻放下颜面说出一切。
于是保持沉默。以沉默来忍耐自身,以沉默进行无声的抗议。并非对莲乃有意见,而是对于现状再次被突然打破的极端排斥与不安……甚至是恐慌。
作为妾室,莲乃得到了伯爵府上下足够的尊重。当天晚上,佣人们就在老管家指挥下快速整理好了新的房间,为了给绫小路宅邸新女主人提供优渥的孕期环境。
而那些曾经享有的、哪怕只是短暂抓住过的,仿佛都在加速远离阳子。
18. 婚事意向
事关绫小路家血脉的延续,自身依然尚未传出好消息的静子被召回了实家。由于已提前得知喜讯,静子表现得十分得体,还买了不少西洋保健品带回来。莲乃自然是笑吟吟地照单全收,绫小路一郎也不住点头认可。
餐桌上依然是安静的。四人坐在各自的矮桌前,久违地吃了一顿传统简素的和食。阳子浑浑噩噩地埋头吃饭,似乎主动屏蔽了一切外界感知,静子好几次朝她无不担忧地看过来,也遭到了彻底无视。
餐后,静子陪莲乃在邸外庭院内散步,活动着笨重的身体。家主坐在背后的大沙发上阅读刚送来的晚报,而阳子再度回到了房间里。
“一转眼,静子小姐已经成长为美丽能干的侯爵夫人了,真令妾羡慕啊。”
“哪里的话……请注意脚下。”
“话说回来,您也很辛苦吧?”
“诶?”
“静子小姐是聪明人。妾这样低微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主人叫侯爵夫人特地回来一趟。”
“……”
静子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家主在想什么她自然清楚——一方面借莲乃旁敲侧击她的子嗣问题;另一方面自然是阳子的婚事。但她无法给出任何回应:时子的身孕给了她太多逃避责任的侥幸,而她也不忍心逼迫脆弱的阳子。
两人一路漫步,绕到宅邸后门处停住。怀孕四个月的中年妇人身姿比静子更颀长,此时却没有进屋的意思,毫不动摇地站在她面前,像一株笔直的柳杉。
“看来,静子小姐的动摇比妾身想象得要多。”
“许多事并非你我所能掌控的。”
莲乃停顿了一会,睁大眼睛端详她,久久开口,语气不复方才的轻佻:
“怎么觉得,您似乎与我从前记忆里的不大一样了。”
“人总有软弱的时候。”
在八面玲珑的艺伎面前,静子被迫示弱了。但内心并未因此滋生多少抗拒——静子对自己这份变化有些不可思议,或许她在不知不觉中被时子的凛然冲击了,身上那些顽固的属于旧日的印记,那些早已刻进灵魂深处的束缚,正被一点点洗去。
“听说侯爵家的千金前些时日寻死未遂,眼下被幽禁起来了。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消息可真灵通啊。请务必不要传扬出去。”
静子只有一瞬间的讶异。艺伎的消息自然有她们内部的特殊渠道,更何况华族财阀之流是她们最核心的贵客。
“放心吧,我会保密的。”
“话说回来,您可得打起精神来。两边都仰仗着您,不是吗?”
“承您吉言,我会努力的。”
莲乃打住了话头。而静子从她若有所思的脸上看出父亲显然对她透露过什么,不管是关于阳子还是自己还是其他。
静子从中品出了一种古怪的相似与对照。无论是绫小路家的莲乃还是秋月家的静子,此时此刻都是隐约的旁观者立场。自己无力干预侯爵家人对时子的粗暴举止;相应地,莲乃其实并没有立场置喙绫小路家的父女关系。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
结束散步后,将莲乃送回房间的静子感到无力的虚脱。
但尚未结束。她马上被绫小路一郎召回西式客厅里交谈。静子做好了心理准备。
“今天的舞会上,陆军省的久我侯爵阁下对阳子表露出了兴趣。听说久我家长子直哉君和阳子此前已经见过几次面了,是吗?”
“……是。在秋月家的两次宴会上打过照面,在上次会馆的舞会上也跳了舞。”
“看来是不错的发展嘛。”
“诶?”
“久我一家都是军官出身。侯爵说,希望为个性有些草率的直哉君寻觅一位温柔的儿媳。”
“是阳子被久我侯爵选中了的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如无意外,侯爵将会是下次内阁有力的次官人选。对阳子来说,是非常相配的对象了。”
静子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说老实话她对久我侯爵一家并不熟悉,此前也只在某次茶会上与侯爵夫人短暂地寒暄过几句。久我家与秋月家乃长有往来的旧交,两家的侯爵夫人传闻是手帕交。但这一切与绫小路家都有着巨大的隔阂。
“静子。静子?”
“是,父亲大人。我在听着。”
“久我侯爵可是大资产家。虽然比不上秋月家的规模,自然也有相当雄厚的实力。如果能再与久我家联姻,于我绫小路家也是极大的幸事。更何况眼下莲乃有了身孕,将来若是……”
“需要我做什么?”
静子少见地打断了父亲,口气很不耐烦。
“据我观察,阳子似乎对与华族男子结交有抗拒之心。你去摆清楚利害关系,好好劝劝她。”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说的。”
静子不带感情地答应下来,依然坐在原处没动,看似想要多陪父亲一会儿。然而父女相对无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着,隐约传来走廊里的西洋座钟富有节奏的滴答声。
“老爷,莲乃夫人有些不舒服,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马上去。静子也早点回去罢。”
撂下这句敷衍的关怀,家主就忙不迭起身,从客厅离开,留下静子一个人坐在沙发椅上。
仿佛世界清净了,又仿佛陷入了不安的空洞与迷惘中。静子枯坐了一会儿,终于让自己摇摇欲坠的神思缓过来。有那么一会儿,她对于回到这座大宅子里来感到懊丧后悔。
一刻钟后,静子去敲了阳子的房门。并非马上执行父亲的指令,而是无论如何也想和阳子说些亲密的话。至少上次舞会上,没能来得及好好说。
“阳子,是我。”
“……姐姐请进。”
静子走进房间,大吃一惊。房间里、布置陈设一切如常,但阳子只开了一盏黯淡的床头灯。灯光有气无力地散在各处,静子只觉得,这小小空间里,原本轻盈又旺盛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
阳子在白色的西式棉睡袍外面披了一件长羽织,散开刚洗完的长发坐在窗边,像一只被雨打湿的病猫。手边是她不知何时从客厅里搬进来的整套“老荷兰”画具。但画布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洞的,可怖的白。空气里浓重的水汽夹杂着香氛的味道蒸腾起来,熏得人难受。
静子走过去,别扭但用力地拥抱了一下阳子。尽管刚刚洗完澡,阳子却身上凉飕飕的。
“泡完澡不要坐在窗边吹风,会感冒的。”
“我知道。”
静子去关上窗,坐回阳子身边。下一秒阳子就率先开口了:
“父亲有意把我嫁给久我侯爵家,是吗?”
“啊……”
“我都听见了。”
“……是。但久我……”
“我不会去的。我不会去那样的人家里。”阳子压低了声音。
“突然怎么了?”
“……是特别差劲的家伙。多看一眼我恐怕都会窒息。”
阳子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几次与久我见面的情形。舞会上的恶行自然也包含在内,但她说得非常简略。而静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那家伙非礼你?品行有问题?”
“……姐姐,别说了。”
“无论如何,我会调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如果真的像阳子说的那么糟……”
“不——不要——我不想——”
刚刚还阴沉压抑的阳子,听了静子的答复,不知为何张口结舌起来,突然歇斯底里地把静子往门口推,嘴里来来回回重复着:“别出现在我面前!我不会去的!别查了!我不出嫁!你回去吧、走得越远越好——”
“阳子,你冷静点!”
“别说了——求你了——别再说这个——”
“……好。”
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和缓下来。此时静子已经被阳子死命推到了门口。
阳子最终无力地垂下了手臂,她不知该如何对静子心平静气地开口。或许说,现在的静子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绫小路家,已经彻底变成了侯爵家的少夫人秋月静子,带着恐怖的责任四处奔波。两人间的隔阂有如海那么宽。阳子彻底失去了姐姐。
“关于阳子的事,我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
“我会一直站在阳子这边。没有人能伤害阳子。”
阳子朝她甩过来无奈的眼色,仿佛在说“你做不到”。
听见自己嘴里说出如此优柔寡断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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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子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怖,像一个要下而下不去手的刽子手。侯爵夫人的旁敲侧击、莲乃的告诫、时子的抱怨与阳子的崩溃在她耳边交替响起,又逐渐飘远。
她只是一个看人眼色生活的妇人。还能做些什么呢?
在冷酷的现实中,挣扎都成了徒劳。可怕的事态正在发生。子女的想法在长辈眼中被轻蔑地视作了空气,而这是“天经地义”的,无人不遵守——无论是静子还是由理都走上了相似的路。现在,轮到阳子了。
不久,秋月侯爵夫妇与久我侯爵夫妇双双登门拜访,与绫小路伯爵及莲乃夫人共进晚餐,以推进绫小路与久我家的婚事。
而一开始内心有所犹疑的绫小路一郎,在秋月侯爵见证下,从久我侯爵那里得到将获得一笔丰厚接纳金的保证后,畅快地点头了。
阳子的消极姿态被轻松无视。离开前,秋月侯爵夫人特地以“过来人”姿态劝慰了阳子,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直哉君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是难得的姻缘,今后请好好相处吧。”
但这话在阳子听来,就仿佛马戏团的驯兽师在落下鞭子前喂给动物的那一小块腐肉。他们笃定阳子会在劝诱下点头答应,一切只是走个流程而已。被告知结婚的事实,然后是一切准备与预计的时间。
几乎在三方的威逼下默认了。十几岁的少女精神实在太脆弱了,尚无觉悟与有手腕的大人们正面作对。但最后的坚持是不点头,哪怕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被讨嫌。阳子这份徒劳的坚持却令两位侯爵赞不绝口,这是作为女性应有的羞怯与矜持。
贵客们离开后,阳子再度将自己锁回了房间里,取下了为迎客特地戴上的绢花发簪。一绺流苏被头发勾住而断裂开来,落在地上。响起“叮”的一声。
婚事于是按部就班推进着,直至静子数日后再次回到绫小路宅邸。这会儿是大白天,家主并不在,莲乃正坐在起居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等她。静子走进房间的一刹那,不妙的预感迎头洒落。
一个盘着老式发髻的陌生女人侧着身子坐在莲乃身边,两人正小声交谈。女人见到静子,敛容正色起身,行了个周到的礼,又递来一张小巧的名片。名片上用飞扬流丽的手写体写着“柚花”两个字。
“若不是妾身子不方便,就约在外面的咖啡厅见面了。突然麻烦您回来,实在是非常抱歉。”
“没有的事。过几个月就该生产了,一切以夫人的安全为上。”
“姑且先说,似乎不太妙呢。”
“那位军官吗?”
“……老实说,久我军官是我们家的常客。”
名叫柚花的女人开口了,声音异常尖细婉转,带着极重的口音,一听就知有花街背景。
“怎么说?”
“别看他模样年轻,其实性子风流得很。做过好几个孩子的旦那,私生子恐怕也是有的。”
“……这样啊。”
“久我先生是直来直去的性情中人,在我们那儿很有名气,出手也阔绰。若要嫁给这样的人,想想也是够辛苦的。”
静子呆坐原地,如遭雷击。
“我的立场,对您说这些本是大忌。也是看在莲乃姐姐的份儿上,才勉强说到这种程度。更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谢谢。”
很会看眼色的柚花意识到气氛凝滞下来,匆忙道别就先一步离开,留下静子与莲乃。
“那孩子最近刚落籍,做了一位议员的继室。所以勉强能往外说些。”
“……给您添麻烦了。”
“话说回来,您怎么打算?妾听说阳子小姐的婚事快落定了。”
“关于军官的风评,不知道父亲大人知道了会怎么考虑……”
“主人自然不会在意。”莲乃冷笑了一声,静子骇然,惊觉对方的立场,缄默不语。
“事已至此,只有劝说阳子小姐放宽心才行。”
莲乃眼神闪过一丝无奈,声音却冷冰冰,仿佛在逼迫静子做出抉择。这话无疑刺耳难听,但好在双方都是体面人,氛围也就不那么尖锐。
“我知道了。”
静子颓然地站起身来,扶着椅背往外走。莲乃看着她无助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依然什么都没说。
19. 真子。真子!
不久,久我侯爵夫妇带着长子久我直哉正式登门拜访了。以未婚夫家的身份。
阳子换上一件赤葡萄熨斗目纹缎子振袖出现在西式客厅里,以富丽端方的模样与久我直哉正式以未婚夫妻身份见面。上一次,坐在这里的是静子与秋月侯爵一家。
阳子死盯着衣摆下露出来的一截脚尖,缩在振袖里的大拇指与食指指尖掐在一起。她甚至没去注意久我夫妇俩长什么模样。
——大人们虚伪的寒暄还在继续。什么都听不进。什么都看不见。
唯一不变的是,久我直哉那依然可怖的眼神,似乎尚未消去舞会时留下的怒气,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脑中一片昏暗的混沌时,侯爵夫人仿佛宣判死刑的声音遥遥地响起。
“让孩子们一直陪着坐在这里,也不像样。让他们去透透气,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如何?”
“我可以的,母亲大人。就是不知道阳子小姐是否愿意……”
久我直哉腰杆挺得笔直,主动回答。绫小路一郎于是点头以示回应。阳子机械地抬头,回应她的只有一众令人发凉的期许目光。就在那目光的凌迟中,阳子跟在久我背后,走出了客室。
甚至记不清是如何走到了庭院中。绫小路宅邸的室外庭院面积不大,胜在情调小巧风雅。一条人工开凿的涓涓细流从门前横穿而过,一座迷你木桥设置其上,周遭间错栽着桐树与红枫,以散落各处的小叶黄杨为点缀。足见匠人在有限的空间做了十成十的功力。
“阳子小姐,上次在舞会上对你无礼了。很抱歉。”
“……嗯。”
军官大步行至桥上,突然回头行礼。口气听上去似乎也诚恳。阳子原本在他身后小心地控制着两人的间距,惊疑地跟着停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很显然,对方场面上的功夫还是会做的。阳子余光看见长辈们透过窗子遥遥地望过来,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上前一步,以示自身退让。
心怀鬼胎之下,时间不知不觉被消磨在庭院里。阳子悲哀地发现,在与久我如此相处中,自己的忍耐力惊人见长。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还得忍耐。阳子以一种如果不忍耐就会迅速崩塌的气势紧攥着袖子,撑着精神倾听久我的夸夸其谈。
——陆士的毕业生,刚进入步兵连队两年。不依赖家族的关系,通过考试选拔获得资格。不是首席,但成绩排名在同期数百人中非常靠前。如无意外,将来会走上与父亲相似的套路。
总之是一连串粗俗狂妄的自夸。阳子敷衍地奉承着,未注意到久我直哉突然欺身上前,指着她额前道:“喏,你的簪子坏了。”
稀里哗啦的声音传来,有什么碎物从眼前落下。阳子慌忙拔下来看,暗叫不妙:那只此前断掉一绺流苏的绢花发簪,另一边的流苏也掉了。由于制作工艺粗糙,流苏上的花瓣零零散散掉了一地。而发簪主体中绢花瓣也出现了明显的松动迹象,手一捏便有脱落。
“啊!”
阳子慌忙弯下腰捡。带着参与胶质的绢花布片在松软的草坪上占得到处都是,她费了好大劲一点点拣起来,而久我直哉就那样站在原地呆愣地看着,仿佛对她的行为深感不解。阳子无视了对方的冷漠,专心将所有肉眼可见的花瓣聚拢到左手掌心。等她再次起身,久我这才慢吞吞地走过来。
“有点散乱……但粘回去还是可以用的。”
“做工真是粗糙。这种庶民才用的廉价玩意儿不应该出现在阳子小姐的头上。去京都的老铺子买只好的,也用不了几个钱。”
听到这轻蔑的回答,阳子恶狠狠地剐了久我一眼。而对方仿佛示好般地再次往前跨出一步,还伸出手来:“需要我帮忙扔掉吗?”
“别过来!”
阳子因血气上涌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警惕地将七零八落的发簪护在身后。久我这才在原地停住了。
这一下动静不小,屋内的长辈们再度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全身心进入防备的阳子将手放在背后,一路小跑沿着玄关回到宅中,躲在角落用最快的速度将花瓣藏进袖子里,这才强作镇定进了客厅。
她没能注意到的是,背后不远处,军官原本精心伪装的和善眼神立刻冷酷下来。久我直哉自小处处顺遂,无论幼时在家、在学校还是在花街茶屋,听到的都是数不尽的奉承与赞美之声。而今却被落魄华族家的任性女儿接连羞辱。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久我直哉昔日在社交场合见到的大女儿静子,姿态谦卑文雅娴淑,亦步亦趋跟在秋月正晴身后。而眼前这个无礼的疯子——
——关于做妻子应守的本分,对方有必要得到教训。
——但对这般缺乏教养的女人,迂回温和的手段根本没必要。
对尚未得手之人,他胸中燃起志在必得的战意。
这天晚上,静子冒着大雨再次被父亲召回了绫小路宅。她被告知婚事已落定,只待阳子从市椿女高毕业,就可准备订婚。至于成婚的良辰吉日还需另外商议。
“阳子怎么样了?”
“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我知道了。”
绫小路一郎握着手杖坐在西式客厅里,眯起的双眼昭示了他愉快的心情。那过于柔软的西洋沙发椅他从前一向坐不习惯,眼下仿佛放下了心头大石一般,甚至翘起了二郎腿。
静子站在跟前,盯着父亲微微晃悠的皮靴,心一横开了口:“既然已经定下,想必父亲大人很清楚久我公子的底细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什么。比较在意所以稍微打听了一下,久我公子有爱流连花街的传闻。”
“流连花街?他毕竟也是个男人,不算什么大事。那孩子以他父亲为目标,自然也是要跟着四处应酬。”
“说不好……或许有私生子。”
“怎么,你从哪里知道的?有真凭实据没有?”
“只是传闻而已。”
“既然只是流言,那就不打紧。大丈夫为国操劳,适时纵情声色,别太过分即可。倒是你,今后少打听男人之事。”
“是。”
“你只要盯着阳子就好了。”
“是。”
送父亲回房休息后,静子长叹了口气。结婚大事预示着人生进入新阶段,本该是最喜庆的时刻。但此时她已身心俱疲,仿佛被困在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荆棘丛中,双眼也被蒙蔽。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在原地思考良久,静子并没有得出答案。但离开之前,她还是决定去和阳子谈谈。
这天夜里,房间里一反常态地开了三盏灯,头顶的白炽灯,床头的小夜灯与纱罩小台灯。静子进来时,阳子正跪坐在妆台前,一手捏着镊子,一手托着发簪,仔细地用浆糊修补碎落的绢花花瓣与流苏。她蜷着身子,将全身心的力量集中在指尖。虽说于细工花并非完全不通,但到底不是专门的匠人,捏出来的花瓣歪歪扭扭,拼在一起更是形状勉强。
静子在旁边屏气凝神坐了许久,直到两条流苏也修补完成,这才出声打扰。
“做了这么久,真是辛苦啊。”
“……虽说已经很难复原,但我已经尽力了。”
阳子把花簪小心地收回漆盒里,揉了揉眼睛。静子凝视着她专注的神情,想起从前某天不小心窥视所见,阳子在房间里摆弄的就是这支看起来平平无奇、也不是多么高档货色的普通花簪。而最近几个月,每逢重要场合阳子都会戴上它,可见其受珍视的程度。静子心念微动。
“(阳子)此前和久我君在家见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但是,你得多想开些。”
“姐姐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眼下,父亲大人正和久我家商议订婚的日子。”
静子硬着头皮说下去。她想无论如何得传达到。
“看来已成定局了。”
阳子的手颓然垂在身侧,尽管被明亮的灯光包围,依然面如死灰。
“总之,会等阳子好好从市椿毕业。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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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学期。”
“一学期……”
阳子歪着头沉思,突然将那漆盒紧攥在手里,声音止不住发抖。
“只有那件事。真子。真子!我要知道真子到底去了哪儿,是不是还活着。”
“说了已经出嫁了……”
“如果不亲眼看见,我是不会相信的。抱歉……但无论如何,要得到肯定的答案才行。”
女孩走投无路的哀怜模样倒映在静子水一般晶莹剔透的瞳仁中。无法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决意在婚前以毫不客气的口吻急切地要求。
——那该死的责任心在做崇。
静子颤抖的声音在乌沉沉的夜里袅袅漾开,如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好。我答应你,帮你找到她。”
冬去春来。又一年不知不觉过去。
在阳子的市椿女校生活还剩最后一个月时,绫小路伯爵府与秋月侯爵府上不可思议地先后有新生命诞生。绫小路家的莲乃夫人诞下一名男婴,幼名千代丸。独子的诞生令绫小路家主惊喜异常,除却例行公务之外,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在了千代丸上。
秋月时子隐秘地诞下一名女婴,对外记在静子夫妇名下。侯爵夫妇将抚养的主导权退让给了有强烈意愿自己养育孩子的时子。女孩起名为彩,有五光十色之意。尽管侯爵夫妇认为这名字过于轻浮,最终还是在时子坚持下同意了。
新生命象征着华族血脉的延续。贵族家眷们为之来回奔走忙碌时,唯独阳子沉着地一边忙于完成学业一边等待订婚,成了格格不入的边缘人。当然,没有人知道她还在等待真子的消息——无论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随着毕业的时□□近,阳子宛如暴风雨到来前的夜晚,变得更为从容淡漠,即便底下早已卷起惊涛骇浪,表面看去依然是平静的湖面。
静子没有食言。
通过莲乃夫人的花街妹妹柚花等人,静子几经辗转拿到了一张用铅笔潦草写下地址的卡片,用一张数月前的小报《都内要闻》包着。
《都内要闻》是面向普通市民、传达娱乐快讯与社会新闻的实时新闻报。第六感作祟,心头忽然涌上不太妙的预感,静子没有查看小报的内容,仅确认“的确有田边真子这么个人”后,在某个阴雨连绵的假日午后,将卡片交到了阳子手中。
“花了许多功夫,打听到了这种程度。确认了真子还在好好生活着的消息。”
“谢谢姐姐。”
阳子打开用剪下来的报纸做的外壳。卡片质地粗劣,一面歪歪扭扭地印着“丽人喫茶屋”的字样,下面注明了位于浅草的地址。用的不是多好的颜料,不一会儿阳子指肚上就占满了油墨。另一面写着东京府北丰岛郡千住町开头的一串陌生地名。
而报纸内印着的一件无聊的新闻引起了阳子的注意:浅草区某喫茶屋内发生了一起客人与女侍之间的人身伤害事件。某客人带女侍外出过夜,事后却未付清约定好的酬金,以至于喫茶屋方面非常不满。不久后客人遇袭,被暴打一顿后扔在了街头,怀恨在心欲袭击女侍,好在袭击未能得逞,两方不了了之。
无论是噗茶店还是咖啡厅还是居酒屋,在眼下的东京被心照不宣地分成三种。一种是面向高阶知识分子甚至社会名流的西洋式消费场所,以食物精美、氛围浪漫文艺、上了年纪的侍者礼节讲究而出名;一种则像牛奶馆那般面向普罗大众敞开价廉物美的怀抱,店里的女侍往往精明能干、善于揽客,在制服外罩着颇具特色的棉质围裙;再一种便是那些伪装的声色场所,一楼以店面包装起来,以应付警察或□□盘查,二楼“女侍”们的单独小隔间才是来此的客人们的真正去处。
如无意外,丽人喫茶屋属于后者。阳子非常笃定,这份新闻并非是无意中被注意到——但是,也不能贸然将新闻与真子就此关联起来。她惘惘地将卡片包回去,收进袖子里。巨大的失落感夹杂着骤然涌上心头的危机意识,令她坐立难安。
尽管雨势急骤,在静子默许下阳子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家门,叫了一辆通往千住町的马车。马蹄声哒哒作响,扬起大片泥水。
20. 再会
忍耐着马车车厢的狭小与憋屈,无休止的颠簸声终于停下。雨中行车不便,驾车人将阳子送到指定地点时,耗费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
出现在阳子眼前的是一排低矮楼房。尽管也是木造的二层町家,外观却显得陈旧,在凄风苦雨中更是处处透着潦倒气息。阳子怎么也想不出这样的人家与富商有什么关联。
在街旁雨棚下等了一会儿,雨势稍小后,阳子这才撑开洋伞壮着胆子走过去。黄昏时分,已有不少人家淡灯摇曳,一家数口人围在暖锅旁,热腾腾的味增锅的味道由远及近传来。饥肠辘辘的阳子咽了一下口水,裹紧了身上的长羽织外套,加快了脚步。
“嘭”地一声闷响,伞骨撞在迎面走来的一个陌生男人肩上,对方嗷一下叫起来。阳子吓一大跳,微微倾斜伞面,不住点头说抱歉。男人身量瘦削,穿着灰扑扑的和服,一手握着一吊钱,面露凶相瞪了阳子一眼。见对方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又转为赤裸裸的玩味,眼神肆无忌惮从她头扫到脚。阳子对那般冒犯的氛围心有余悸,提心吊胆地在男人开口前小跑起来,跑出去老长一段距离。
所幸,对方没有追上来。阳子长舒一口气,从袖子里取出卡片,一幢幢房屋数过去,总算找到了真子的住处——栅栏旁挂着一块写着“田边”的破旧木牌。
——还好,不是特别糟糕。比起破旧潦倒,不如说是毫不起眼。看上去比邻居更宽敞的双层楼房,一楼的商铺门紧闭,靠着墙根摆了两排置物架,隐约能看出是间杂货铺。但各处黑漆漆一片,毫无生活气息。
街道泥泞不堪,阳子一手提着已经打湿的袴裙下摆,踮着沾着泥水的小羊皮靴过去敲门。
咚、咚、咚——无人响应。
咚、咚、咚——回答她的只有延绵的雨声。
——或许外出了?但此处一楼完全不是经营商铺的状态。
在原地踌躇地站了一会,婴儿的哭声突然从隔壁房屋传来,忽断忽续中还夹杂着老妇人咿咿呀呀的逗弄声。阳子咬着下唇,不忍多听。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仍不见真子的身影。
幸运的是,在太阳彻底落下去前,雨总算停住了。
无论如何也不想无功而返。阳子心一横牙一咬,拿着剩余的钱去拜访卡片上的丽人喫茶屋。
在湿冷的空气中连续奔波令人无比疲惫。但这份疲惫感,在来到喫茶屋附近的商店街时,被更大的冲击洗刷殆尽了——
霓虹灯招牌鳞次栉比,交错的光影与浓丽的色调将一座座氛围暧昧的店面装点得醉生梦死。男人女人的嬉笑怒骂声、高跟鞋和皮靴踩在路面的哒哒声、小吃摊商贩有气无力的吆喝声交错袭来。空气中到处漂浮着不安定的危险因子,浓度高得呛人。
巷道狭窄。女人拉着男人、男人拉着女人挤挤挨挨从阳子身边经过,偶尔把她撞得趔趄一下,留下一圈圈陌生模糊的轮廓。
——这是一片对阳子这般生活在真空里的贵族少女而言,既残忍又危险的红灯区。
不知谁家的留声机里播着时下的流行歌曲,是那种放在陆军省会被严厉批判的“靡靡之音”。女人幽怨地唱,间或传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长音,凄厉地在人们头顶盘旋着。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上了你
不知所措的我到了日落的时候流下了眼泪
今天也独自哭泣着
呐呐请爱我吧
呐呐请爱我吧……”
ひと目見たとき好きになったのよ
何が何だかわからないのよ
日暮れになると涙が出るのよ
今日もひとりで泣いているのよ
ねえねえ愛して頂戴ね
ねえねえ愛して頂戴ね
“丽人喫茶屋”那亮色招牌很显眼,外观上看是一座带着和洋融合风潮的二层木造房屋,位于商店街巷弄深处的倒数第二家。木框的玻璃门上浅浅映出阳子那单薄得不知所措的身姿。门边放着一盆斜刺里伸向外的九重葛,盆边摆了一只不起眼的小型立牌,立牌上用红颜料勾勒出了女性那玲珑有致的曲线,充满暗示意味。
店内一片漆黑,似乎尚未开始营业。阳子那单纯的头脑尚未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她奔波良久,眼下实在饥寒交迫,站在原地跺了两下脚,勇敢地推开了门。
“您好,有人在吗——”
黑漆漆的厅堂,稀稀拉拉摆着三排桌椅。空气里洗涤剂与残余的脂粉味搅合到了一处。但无人回应。阳子壮着胆再喊了一声。
“谁呀?喊什么呢,还不到时候——”
过了许久,“咚咚咚”的脚步声从一侧的楼梯传来,伴随着懒洋洋的抱怨。来人小跑下楼,打开了一楼电灯。阳子定睛看去,见是一个个头不高、中等身材的瓜子脸妇人,匆忙将一件西洋花色的棉布外套披在玻璃纱衬裙外,满面诧异地张望过来。妇人蓬着头,似乎刚睡醒不久,满脸倦容地打了个呵欠,伴随着一阵浓烈的烟味。
“您好,请问这儿什么时候营业?”
“营业?您要进店……消费吗?”妇人飞快扫了一眼阳子,声音里满是狐疑,“稍等一会儿。”
“那我能坐这儿等吗?”
“我们这儿只供应简单的晚餐。”
“没关系的。”
“您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大概知道。”
妇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了然于心叹了口气。眼前学生模样打扮的少女气质不凡,双手白皙柔嫩,提着沉甸甸的手袋,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不用干活的出身。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女孩是不会出现在风月场所的,何况还是尚未开业的黄昏时分。
“请随意坐吧。稍后给您上一份面包配热汤,好吗?”
“谢谢。”
阳子找了个角落靠窗的座位坐下,终于有余裕四下打量。喫茶屋的木质地板破旧,到处都是斑驳的裂缝。浅色桌布也不大干净,边沿渗着洗不干净的油渍。由于楼层低矮,屋内空气混浊不堪,唯有靠窗的位置稍微通风。阳子折腾半天才将生锈的窗子拧开一条小缝,再松手时掌心里沾满灰尘与铁锈,也不知这种犄角旮旯多长时间没清洁。
门口另一侧,一张小桌并几个箱子搭起了杂乱的小吧台,妇人站在吧台后,却没有起身做饭的意思,露出几根竹节似的瘦长指头,倚着墙点起一支烟,猛吸了一大口,满足地朝后扭了扭脖子,环抱手臂冷眼看向窗外。看了好一会,把手中烟头掐灭,这才打起帘子转往后厨去。阳子压抑着不安,打定主意先填饱肚子要紧。
不一会儿,妇人端来了简单的料理。重新加热的甜面包和奶油炖菜,非常廉价普通的饭食,滋味甚至不如大众洋食堂。阳子一声不吭,慢条斯理地吃,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她间或抬一下头,隐约看见那吞云吐雾的妇人的殷红指甲。
日头西沉,街灯渐次亮起,周遭逐渐人声鼎沸。毕竟,夜晚才是这里真正的舞台。阳子将最后一点汤汁都用面包皮蘸着吃干净。再抬头时,妇人不知何时走过来,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面露凶相,警惕异常。
“说吧。到这种地方来,有何贵干?和谁有纠纷?来捉奸的?有谁出事了?”
“……我是来找人的。这里是不是有一位真子小姐?”
阳子拿出写有地址的卡片和简报,在桌上摊开。
“哈?真子?哦,你说阿真啊。”
妇人扫了一眼报纸,仍是无动于衷,唯独懒洋洋的声音有了一丝温度。
“她在这里……上班吧?”
“是呀,有半年多啦。怎么?哎呀,这种小纠纷小摩擦是时常有的事,不打紧。”
“我要见她。现在方便吗?她今天回来吧?”
得到了最终确认,阳子蹭地站起身,膝盖重重地磕到了桌角,再开口时疼得整个人都要发起颤来。
“找她什么事?难道您丈夫是她客——等等……这位小姐,你怎么了?”
“不是纠纷。我想见真子。现在可以的话。”
“……总而言之,先告诉我你是谁。”
两边姗姗来迟地自报家门,剑拔弩张的氛围这才稍许缓和。妇人是喫茶屋的老板娘八重,在这片街区曾经也是风光一时的交际花。眼下退居二线,手底下有几个女侍,生意勉强过得去。
“哟,这不是阿部君嘛。今天也来玩吗?”
“来阿真,亲一个。今天恐怕没空,晚上和上司有重要的应酬饭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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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下次再来。”
“下次?现在行不行?半小时、半小时就好,咱们找个没人的角落……”
“别在这儿动手动脚的……还没开张呢。快走吧。晚上过来,我等您。”
“哼哼。今晚给我等着。”
喫茶屋门前不远处的电线杆下,有一双身影重叠又很快分开的男人和女人。男人披着西装外套,在女人身上揩了一把油才松开,恋恋不舍地走远。
女人在原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朝店铺快步走来。灯光将她高挑颀长的身姿照亮,面色被酒气熏得轻微发红,眼里含着一点水光。那双熟悉的细眼笑吟吟地看过来,与站在门口的八重打了个照面,随后注意到八重身边的女孩,蓦地僵住了。
“真子。”
阳子怯生生地喊。对方没有反应,直愣愣地停在原地,如一尊蜡像。
“真子!”
阳子又喊。真子停顿了一两秒,忽地转身拔腿就走。她穿着木屐,走不快,两条长腿仿佛要打结,几乎互相绊在一起。
“真子。真子!”
阳子三两步跑过去,拽住真子的衣袖,又被抽走。离得近了,阳子看清那一头熟悉的茶发,不再像从前那样垂落在脑后,而是烫成了成熟妩媚的手推波。耳朵上坠着一对夸张的圆形仿钻耳环,随着人物的动作在脸颊附近扫来扫去。
“您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真子。”
真子沙哑着嗓音继续边走边回答,胳膊却被阳子死命拽住了。动静之大使得两旁不少人循声张望过来。
“想糊弄过去吗?别说胡话了。”
“……”
“(我)那时候给真子写了许多信,但是一封回信也没有。为什么要出嫁也不说一声?为什么到这里来也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消失了?为什么,告诉我!”
少女尖细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夜晚虚伪的繁华。陌生冷淡的态度与熟悉亲切的面孔重叠着,瞬间将阳子脆弱的理智击溃。
“……放开我。”
真子的胳膊被拉得生疼。阳子歇斯底里地拽着,令她费老大劲才挣脱。她强忍着酸楚回望去,眼前的女孩那两颗发红的圆眼珠嵌在苍白的瘦长脸蛋上,身形比从前更单薄了,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跑。
——真好啊,还是那么可爱,一点儿没变。
真子怔怔地将她从头望到脚,内心生出一点残余的安心感。
被以熟悉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理智逐渐找回。阳子松开手,真子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小步。两人就这么杵在街中间说话,逼迫过路人从旁边绕道走。
“我快要从市椿毕业了。”
“是嘛。”
“姐姐嫁到了在海军省做官的秋月侯爵家。我也要跟别人订婚了,父亲说了一门华族的亲事。作为交换,请真子好歹告诉我近况吧。”
“……如你所见,在这儿上夜班。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地方,之后请别来了。”
真子答得很迟缓,语气远不似方才与男人调笑那般轻松畅快,却努力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阳子显然对这敷衍的答案不满足。
“为什么——”
“跟阳子无关。”
真子绕过阳子,快步走向喫茶屋的方向,未注意到八重倚着门框目睹了一切。她忽地又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或许有些迟,但预祝阳子今后婚姻幸福。”
“不……别这么说。”
阳子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脸扭曲起来,她本能想将真实境况和盘托出。而真子注意到异常,果然停下了脚步,放低声音耐心询问。
“发生什么了?”
“……总而言之,是糟糕的事。”阳子再次抓住了真子的手腕。
“别难过了。”
真子不知从何安慰起。以她自身现在的状况,说什么都滑稽可笑——一切虚伪的面具与花言巧语,在阳子面前瞬间崩塌。
恐慌与庆幸交织着袭来。恐慌是因为阳子就这样突然出现,她无法控制如此难堪的自己再次靠近阳子,或将她拖入相似的泥沼;庆幸的是阳子似乎也有自己的苦处——这给了立场糟糕的自己,不由自主再次靠近阳子的借口。太危险了。对双方都是。
21. 喫茶屋
“哟,老板娘带来了新鲜货色啊——”
夜幕在危险中降临了。几个喝得烂醉的男人踉跄着走近,其中一个伸出胳膊要去搭阳子的肩膀,被真子上前一步隔开了。庆幸的是,由于喝过头而神志不清的男人并未因此发作,而是立刻将目标转向了真子——这些人是喫茶屋的熟面孔。真子被他们摇摇晃晃地架在中间,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向店铺“逃离”。
一阵冷风刮过,真子把男人们推进了店铺,“嘭”地一声关上门,只留给阳子一道模糊的、无情的背影。方才还面色凝重地目睹两个女人“对峙”的老板娘八重,立刻变了面孔,笑意盈盈地系上围裙,招呼男人们坐下。
阳子瑟缩着身子,退入街灯照不到的暗处站定。透过木门,她目瞪口呆地看见真子坐在男人中间,一面斟酒一面与他们勾肩搭背。好几双手在真子身上摸来摸去,而她熟视无睹。过了一会,又有几个浓妆艳抹却的陌生女人从楼梯下来,姿态熟稔地凑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陆续有其他男性顾客进进出出,而目的显然不仅是喝酒取乐那么简单——一部分吃饱喝足的男人满意地离开,一部分被女人们揽着胳膊带去了二楼。
真子还坐在男人堆里喝酒,看不清表情。分不出她坐在谁怀抱里亦或是谁大腿上,身体随着男人抖腿而晃动——灯光把她的脸照得红扑扑。而八重将手中掐灭的烟头扔向窗外,走过去对真子附耳说了些什么,令她松了一大口气。
在这鱼龙混杂的街区,阳子在寒风中站到双腿快要失去知觉。
送别了一波又一波醉醺醺的客人,真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上了二楼,卸干净残妆。
这里被分为一个个方正的小隔间,供女侍与相好的客人过夜。隔着薄薄的墙,已能隐约听见旁边私密的调笑声。真子早习以为常——这个一如往常的夜晚,唯有她推拒了熟客留宿,独自度过。
真子打开衣兜里干瘪的烟盒,点起一支烟走下楼。过了熟客们饮酒作乐的时间,一楼厅堂里空空荡荡。八重仍旧坐在杂乱的小吧台后,翘着腿清点钞票,听见动静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耐心地把钱数完,锁进小匣子里才对真子搭话。
“今天傍晚过来的那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说来话长。”
真子沉默良久,朝窗边吐了一连串的烟圈才憋出这么一句。
“青枝呢?今天也送去邻居那儿了?”
“今天吃进去一些牛乳,脸色好些了。”
“……这么长期托付下去,也不是办法。”八重的手指在台面上一点一点。
“我没有别的法子——”被烟呛到的真子剧烈地咳嗽了一下,又冷笑一声,“良太郎今天也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
“还用想吗?自然是去赌场了。一个个都着了魔出不来,谁不是脱了几层皮的?也怨不得别人,谁叫你选中这样的人家呢。”
“我不知道。刚结婚时他可不这样……”
“哼。现在世道乱得很,谁不是一结婚就本性毕露了?这可说不好哪。总之,要想今后带着青枝过安生日子,还是早些还清巨额赌债的好,否则麻烦只会持续不断上门。”
“……您说得是。”
“除非你狠心些,不管那家伙的死活。难道想替他还债一辈子吗?”
“绝对不可能。”
“喂,我说你早点把债务清了,也该带上青枝从那家伙身边离开了。附近虽然乱了些,廉价的空屋还是不少的。”
“我……会考虑的。”
“不为自己考虑,也该考虑一下青枝的立场。”
“您说的是。”
八重看着眼前憔悴的女人,嗤笑道:“别看我这儿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和工厂也没什么区别,本质都是吃青春饭。唯一的好处是来钱快——你想快些还债又不愿意去游廓,还能有哪里更合适呢?”
“我知道。不过只有今晚、就今晚。我得一个人静一静——”
“说了半天,还是因为贸然闯进来那孩子啊。”
“……”
真子视线游移地瞟向窗外。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牌并未将昏黑的街道照亮,但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辨认出了阳子瘦削的身影,朝着远离喫茶屋方向而行,很快就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真子垂下头,双唇翕动,身子抖动得厉害,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从前一起上课的同学。”
“……好吧。不说实话也不要紧,可别像巴那样招惹出乱子来。”
“怎么,和贤君吵架了?”
“不是贤君本人,据说是联姻的家族。”八重冷哼一声,重重合上手里的匣子,“前些天后半夜,不知怎么知道贤君在这里,派人上门来问话。看起来不得了的人家呢,差点就摆不平了。”
“可是,听巴说贤君有意娶她回去……”
“你不会以为那种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有什么反抗家里的能耐吧?每次都是后半夜瞒着家里偷偷溜来,外人看了还以为这里遭贼呢。”
“……还真是糟糕。”
“那些人可不会善罢甘休。这样的麻烦,今后只多不少呢。”
八重嘴上抱怨着,却轻蔑地瞥了一眼二楼,显然对此类被人找茬的事件习以为常。
水无濑巴是比真子更资深的女侍。生得黑瘦且矮小,脾气暴躁、说话刻薄但人不坏——真子对她的来历所知甚少,只知道对方有位长期密切往来的客人,名叫小笠原贤的男大学生。真子只与之打过一次照面,生得高大却面色稚嫩,架着厚厚的圆框眼镜,在巴面前温顺得像条哈巴狗。
真子无意做出任何评判,也对巴和小笠原之间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但无可避免地令她想起阳子。
阳子、阳子、阳子!!!
——为什么要出现呢。为什么要再见面呢。痛苦地将她一路拖行着,拽向远去的、过于美丽以至于当下的自己显得无比丑陋的,Soeurs时代。外来词令真子觉得烫嘴。
——已经沉入泥泞中了。以至于她只敢远远地瞧一眼阳子离开的背影。果然,要是一开始就没遇见就好了。
不知是摄入太多酒精还是过度疲惫,真子只觉头晕目眩。八重还在兀自喋喋不休抱怨说最近警察查得频繁又总有人搞事,生意难做。她听见自己嘴上敷衍地附和。
夜深了,万籁俱寂。
阳子打了个喷嚏,心惊胆战地走向马路对面的雕花铜栅栏。怀表指向的时间已近深夜十二点,这是她头一次独自擅自外出,又如此擅自晚归。她只得暗自祈祷其他人都已睡下。
“站住!”
几乎在从后门溜进宅邸的下一秒,家主威严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漆黑的老式玄关顶灯随后亮起,阳子被吓了一激灵。
绫小路一郎披着睡袍,怒气冲冲地瞪视着迟迟归家的小女儿,将手杖往地上重重一掼。紧接着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莲乃、静子等人也急匆匆地从厅内赶来。被好几道情绪各异的目光关注着,阳子只觉投向头顶的灯光烧得人滚烫。
走进西式客厅的阳子惊诧地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秋月正晴——高个子的平头男人抱着双臂站在壁炉旁,不屑又不满的眼神仅在阳子身上停留了一秒钟。
门外隐隐传来马蹄声。阳子猜测是静子在娘家逗留过久而被秋月家找上门来的缘故,始作俑者自然是一直乱跑的自己——无处躲避也无处辩驳。
——但是,想见到真子的那份心情早已强烈到成为执念,也无从对家人说起。
“真是越大越不像话了!这么晚了到底去哪儿了?!”
“……”
“知不知道自己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
“……”
“话说回来,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吧?之前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在外头玩到很晚。难道结交了什么不好的人嘛?”
“没有的事……”
“哼!还敢顶嘴。”
“爸爸请消消气。或许阳子在外面玩得太开心,忘记时间罢了……”
这是静子在急忙为妹妹开脱。
“不必如此为她说情。是快要出嫁的人了,还如此任性莽撞,今后该如何给下一代做表率呢?这是从前教育不当之过啊。”
“请您少说两句吧,再这么大声嚷嚷,要把好不容易才哄睡的千代丸吵醒了。”
这是莲乃夫人在急忙安抚,但收效甚微。绫小路一郎显然还在气头上,面对如死水一般消极却平静的女儿,着实难以遏制怒火。
阳子还在拼命忍耐中。忍耐着倾听,忍耐着接受发泄。一旦习惯了这种忍耐,再难堪的话语都变得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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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今后得严加看管才行。”家主扭头对莲乃道,“今后看好这家伙的行踪。一旦发现她在出嫁前到处乱跑,立刻带回家来。”
“……是。”
即便是备受宠爱的莲乃夫人也无法对丈夫说不。阳子悲哀地预料到这点,无动于衷地目送父亲回房休息。房间里剩下阳子、静子与正晴三人,气氛再次降到了冰点。
“给您添麻烦了。姐姐快回去吧。”
前半句是对正晴,后半句是对静子。
“总而言之,阳子要多保重啊。总这么一声不吭地跑出去,爸爸会担心的。”
当着丈夫的面,静子很难再追问关于真子的更多情况,最终无不担忧地叹了口气,才匆匆离去。
回到房间,阳子匆忙地洗澡更衣过后,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床沿。走廊已熄灯,举目望去几乎只有自己的房间还开着细微的光。
——不能停在这里。
尽管确认了真子的存活与安危,她仍未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真子过去的几年对阳子而言依然是大片未知的空白——尽管直觉告诉自己,去探知那空白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她依然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当心绪不断下坠,只有获得明确的答案才能带来稍许的安慰感,就好像重新抓住了昔日在女校与真子的牵绊。无数人会说她这行为是顽固、是怪癖、是疯疯癫癫的——但阳子很累,累得不想在乎。
唯一给人以安慰的是,在见到真子的一瞬间,阳子选择相信自己没有被抛下。但是,接下来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在成为别人家的新娘——真是个刻薄的词啊——之前,她剩的时间可不多了。
阳子不知道,心中隐隐生出怨怼。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头被鞭子驱赶着主动前往屠宰场的羊羔,明知是奢望,还是不听话地在外面的世界逗留下去。明明只是想获得幸福而已,拼命忍耐地生存,就这么简单的事儿也办不到。
——幸福。
凄凉的是,竟然从真子那里获得了今后自己生活幸福的预祝。
——喂,我是真心的哦。希望阳子幸福。永远像现在这样。不,比现在更幸福。一定得幸福啊,我说你!
真子已经幸福了吗?是的话就不会醉醺醺地混迹在风月场里——凭什么把这份可笑的虚情假意传达给她呢?这太过分了,她绝不接受。
“失礼了。妾可以进来吗?”
门外响起细碎的脚步与低低的两声咳嗽。礼数周到的询问,是莲乃的声音。
“请进。”
莲乃夫人推门进来,摆出明显是欲言又止的姿态。阳子坐在原处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内心毫无波动。对方被指派了看管自己行踪的任务,立场只会更微妙,却不足以使阳子产生任何畏惧心理。
“阳子小姐用过晚餐了吗?厨房里有新做的沙拉冷盘和三明治。”
“谢谢,但我不饿。”
莲乃仍是体面又温柔的腔调。但无条件站在父亲身边的立场,让阳子不得不对她报以警惕。
“还是不愿说去哪儿了吗?这可难办呀。”
“这和您没有关系。”
“但是,老爷若问起来是不能交差的,会比较为难……”
“今后我会记得早些回家的。”
“请阳子小姐多少在老爷的立场上想一想吧。还有很快要准备订婚的久我君……”
“别提那个名字。”
阳子终于忍不住打断,莲乃难得从她脸上看到了动摇。
“抱歉。但无论如何都是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考量。”
“我知道的。”
“以及,今后小姐如果要晚上在外逗留,请允许我派出侍卫官跟着。但绝不打扰您的行程,也会对老爷保密。”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被绵密的痛苦与疲惫席卷了全身,阳子暂时失去了抵抗欲。
“那么请您多保重。好好休息。”
莲乃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不多逗留,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却突然被叫住了。
“……请稍等。”
“嗯?”
阳子从床边站起身,手指不安地绞着裙边。半晌,才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般慢吞吞开口:
“只有一个请求……也请您保密。”
她高昂的声音支离破碎地落下去。
22. 过去与现在
周末。天高云淡的晴日。
阳子再次出现在了浅草的商店街。与夜晚的生龙活虎灯红酒绿截然相反,午后这里人烟稀少,垃圾散乱地堆放在道旁,偶有一两个睡眼惺忪的女侍蓬着头出来买东西。褪去灯光照耀的楼房外墙呈现出暗淡的灰色。举目萧条,给了阳子再一次“勇闯龙潭”的勇气。
无论如何,身处藏污纳垢之所,宁静也只是表象。
照旧走向丽人喫茶屋,隔着老远却见一对陌生年轻男女推推搡搡地从旁边的三层小楼里出来。阳子抬头看了一下招牌——只看清了Hotel,前面的英文单词似乎已经脱落大半。两人手牵手,边走边打闹,仗着大白天无人便把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几乎堵住。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阳子姑且躲在巷角,竖起耳朵听动静。高大白净的男人穿着帝大的学生制服,把肤色微黑的女人紧紧揽在怀里,稚气未脱的脸上架着副圆圆眼镜,说话口吻格外认真。
“……今晚我可以继续来吧?”
“别来了。已经在你家臭名远扬了,我可不想店里又被找麻烦。”
“很抱歉,之前太莽撞了。之后我会更小心的。”
“那么,这段时间就暂时不要见面……”
“不行。太久见不到巴我会发疯死掉的。”
“别说胡话。昨天快被你折腾散架了……坏家伙。我得回去休息了。”
女人骨架瘦小,却有一张双腮圆鼓鼓的鹅蛋脸,不客气地用拳头锤了一下男人的肩膀。
“那就还去酒店,昨天的房间。凌晨两点,可以吗?今晚想吃什么?要不要去吃西餐……”
女人叹了口气:“如果今晚生意不好,我考虑一下。”
“不来也不要紧,我会整晚等着的。不做什么也可以,只是见一面。每天都在想……”
“如果你家的人再上门来,你就从我眼皮底下消失吧!”
“婚约的事我正在处理。父亲那边……非常生气,那边的家族与他是故交。但我会坚持下去。钱很快就筹够了。再稍微忍耐一下,好吗?”
“真的可以吗?”女人叹了口气:“像我这样债台高筑的情形……贤君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呢。”
“别说丧气话。放心吧。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男人把女人抱进怀中,力气之大差点要将人揉碎。女人刚开始象征性地挣扎两下,随后安抚般伸出胳膊,一下下拍着男人的肩,很快地朝他笑一下,露出肉红色的上牙龈。两人终于分别,女人快步走向喫茶屋,男人站在原地许久,目送女人关上店门才依依不舍离开。
——真是一对痴男怨女。
阳子被男人那直白而疯狂的爱意所震撼,又隐隐有些羡慕——说不定他人眼中的疯狂行径在当事人看来无比幸福堂正呢。
阳子再次不客气地推开了丽人喫茶屋的木门。
“营业还没开始。还有,这里恕不接待女……客——”
被叫做巴的瘦小女人站在楼梯口,惊愕地看着阳子自顾自在上次的靠窗座位处坐下,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吞下。而阳子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那熟稔的姿态,显然并非第一次来的客人。
“这里有一位叫阿真的女侍对吧?本名田边真子。我与她是旧识,想见见她。”
“……她眼下不在,晚上才来呢。”
紧接着便是蹬蹬蹬的脚步声。老板娘八重快步跑下楼来,见是阳子,颇头疼地与巴交换了眼神,随后同样直白地下驱逐令。
“阳子小姐,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我是来见阿真的。”
“不谙世事的华族小姐快点走吧,在这儿长期逗留容易被流氓掳走。您吵到其他还在休息的姑娘了!”
“如果现在不行,那么我等晚上再来。”
“别开玩笑了大小姐。都说了不接待——”
“多少钱?需要多少钱,多少钱能指名真子来见我?”
阳子从提包里掏出了钱夹,紧紧攥在掌心。
“请您出去。这儿不是玩过家家游戏的地方!”
“住口!”
两道声音先后响起。在八重眼神示意下,不耐烦的巴给阳子端来一杯水,随后上了二楼。老板娘无奈地走过来,隔着一张桌子对窗坐下,阳子的视线里只剩一双轻微晃悠的小脚。她意识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孩儿冥顽不灵,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说吧。您到底想知道什么?”
“关于真子的全部。她从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为什么来?还要呆多久?她的家人呢?”
八重深吸了一口气,点起一支烟,在阳子迥然的注目下,试图从纷乱的脑海中整理出思绪。
……
“……即使活着也会枯萎,
不开花也不结果;
……明天是晴天还是暗空,
在这个世界的遗迹,
怀抱着昔日的梦想,
哭泣吧,直到泪水干涸为止……”
生きていたとて枯れすす
き花も咲かねば実もならぬ
明日は日和か茜空
せめてこの世の名残にも
昔の夢を抱きおうて
泣こうよ涙の枯れるまで
下町的狭窄街巷内,男人用中性的嗓音哀哀地唱着,但歌声很快被一阵叮呤咣啷的击打声瞬间掩盖。几个满脸横肉的混混在围在大门紧闭的田边家门口,一面踹门一面指手画脚地叫嚣,嘴里全是污言秽语。
“喂喂,田边那混蛋呢!田边良太郎!还不快滚出来!”
“让老婆出去卖春,自己在家里当乌龟算怎么回事嘛!哈哈!”
“我说田边,以你那德行,你老婆卖上一年也填不上你欠下的大窟窿哪!”
“就是啊!最早那笔打算什么时候还清哪?你说要宽限,姥爷已经大发善心,宽限一个月啦!”
紧接着“砰”地一声,一个身量瘦削的男人慌里慌张打开门,见四下无人便扑通一下跪倒在混混跟前求饶:
“几位老爷,行行好饶了小的吧!我家婆娘说明天……明天一定凑齐!到时一定送上门来!”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是明天见不到钱,你自己说,是卸胳膊好呢,还是挖眼珠好呢?”
男人发着抖干笑两声:“哈哈、您真会说笑。明天一定送到、一定送到!”
“哈哈哈哈……我们可等你主动上门哪。走!”
混混们扬长而去。瘦削男人小心堆着笑脸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变了一副恶狠狠的面孔,往地上啐了一口,回头进了屋子。不多时,又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男人的辱骂、女人的啜泣与婴儿的哭声混杂在一起,令人不忍卒听。周遭左邻右舍早就习以为常,并无一人出来瞧看这里的动静。
喧闹维持了一阵,好容易才消停,又是死水一般的寂静。瘦削男人手里捏着装钱的小包袱,四下张望着出了门。一路走一路打呵欠,钱包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仍朝着赌场云集的最繁华街区的方向。
男人彻底从街道尽头消失时,阳子才小心地从自己藏身的街巷死角里走出来。非常凑巧地,她清晰辨认出田边良太郎就是那天与自己迎面相撞的男人。
——但无所谓。对于这样好赌到丧心病狂的男人,无论如何还是避开行事的好。
阳子绕着整排的町屋转了一圈,回到一片狼藉的田边家门口,再次做了不知道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后,敲响了一楼的商铺门。此前靠着墙根立起来的置物架已经被混混们踹成一堆烂木条,东倒西歪地堆在角落里。
无人应答。但家里明明有人在,二楼透着昏黄的光。阳子继续敲下去。
“有人在吗?”
“嘎吱”一声,商铺门被缓慢地拉开,探出真子的半边倦容。
“真抱歉,但这儿已经不做生意——”
“……”
“……”
目光交汇,像两只刺猬不小心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阳子平静无波地站在门口,真子过分随意的寒暄被硬生生截断,视线从对方脚下的小羊皮靴一点点上移,最终停驻在她那对乌黑的瞳仁上,脑中闪过大片空白。
华族小姐今天系着胡粉色缎子发带,穿着薄茶色锦纱波纹样的上衣,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雅致刺绣令真子双眼刺痛。或者说,她那样的人出现在灰扑扑的街道上,让周遭一切都无意识地自惭形秽了。
——这是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无声无形地横亘在两人之间,带着压倒性的存在感。
“我能进去坐坐吗?”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阳子主动开口了。真子最终做出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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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疑地点头。从女校毕业的阳子身上褪去了学生时代那过分外露的稚气,那孤高的骄矜之态却愈浓烈地像小山一般堆积起来。
但面对阳子她说不出拒绝的话语,更无从启齿自己的苦况,于是漫长的沉默静静流淌。
“……请进。”
阳子走进这座二层町家,穿过了随意扫一眼便知一团狼藉的仓库般的一楼空间,通过狭窄破损的楼梯间步入用作生活空间的二楼。
举目望去,一切都显破败,境况远不及从前到访的高波家米店。饶是在八重那里提前有所心理准备,实际见到时依然带着强烈震撼——霉味与油污味交杂的狭小二楼,简单地用半旧的纸幛分割为起居室与卧室。冷风毫不留情地顺着各处缝隙往里灌,榻榻米踩上去也是冰凉。
台所昏暗逼仄,靠墙的一溜矮柜、中心的矮几加上几只不知积了多少灰的垫子构成了起居室的全部。真子垂着眼,仔细地用手帕擦掉其中一只垫子上的浮灰,摆在矮几前。阳子整理着衣边坐好,忍耐着粗糙的垫面给膝盖带来的异物感。
真子从台所端来现冲的热茶,阳子小口地喝着以暖身,尽管并未尝出来到底是什么滋味。炉子上的茶壶底熏得漆黑,壶盖还缺了一角。茶水的热气蒸腾而起,透过茫茫的水汽,阳子瞧见真子棉布袖子下的一小截手腕,瘦骨嶙峋地凸起腕骨,露出一点发青的疤痕,显然是被人为殴打所致。
她又想起方才躲在屋外听到的噪音。只言片语涌向喉头,又支离破碎地散掉。真子仿佛看出她的无所适从,先开口了。
“如您所见,环境很是勉强。稍微忍耐一下吧。”
“没关系的。”
“您这样的富家小姐今后还是不要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阳子咬着下唇,一动不动地注视真子的瞳仁。对方语气中那陌生的恭谨令她头皮发冷。
“这里实在不是阳子应该来的地方。”
“连八重老板娘也这样说。”
“你又去见她了,是吗?”
“因为真子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真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森冷的嗤笑。她抬起手掌捂住一边脸,蓦地起身,面色从涨红转为发青。
“没什么好说的、真的——别来了,别来烦我了阳子小姐!我已经是这副鬼样子了,已经不是市椿女校的高波真子了,您可以尽情嘲笑我了。怎么样?满意了吗?满意了吧?满意了就快走吧,不行吗?”
“……”
“这下好了,被您扒了个底朝天了。非得三天两头过来嘲笑我的窘境才罢休才安心吗?!”
阳子像是脚下在垫子上生了根一般,身子纹丝不动,唯独扶着茶杯的手掌发着颤,声音也抖个不停。
“……青枝怎么样了?”
田边青枝是真子的女儿。据八重所说,青枝自打出身起就一直体弱多病。夜晚外出工作时,真子会将其托付给邻居好心肠的老妇人邦子代为照看。
真子失魂落魄地打开幛子拉门,仿佛因为阳子的询问找回了神智。阳子放下茶杯,跟了过去——约莫一岁左右的女婴睡在墙边用木条搭起来的简易婴儿床里,脸蛋红扑扑。
听见响动,青枝很快被吵醒病大声哭闹,原本蜷缩起来的两只小肉手也不安分地在空中胡乱挣扎。真子娴熟地将青枝抱在怀里,一手托着婴孩的头部,一手有节奏地拍击,温柔地安抚,喃喃自语。
“哎呀,宝宝乖、宝宝乖……别哭了,妈妈在呢。”
——真子和男人的孩子。
阳子在原地神思恍惚地坐下,眼前是安抚女儿的真子和吵闹着对母亲撒娇的青枝。现在的真子是别人的逆来顺受的妻子,伟大隐忍的母亲和辛勤工作的夜场女郎。但与她处于同一屋檐下,那份原本看似遥远的痛苦此刻似乎也触手可及,将她切割得鲜血淋漓。
女婴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
“青枝……青枝!乖一点……”
真子慌张地拍打着,阳子也坐不住了。
“我去找医生。”
“别找了,没用的。”
“诶?”
“之前请医生看过,可能是结核病。”
“……”
真子一刻不停地拍打,伴随着轻柔的哼唱,终于让怀里的女儿逐渐安定。
23. 《曾根崎心中》
阳子耐心地看着,直到真子将女儿完全哄睡,又拿着旁边盛米汤的小碗喂了几口,才将其放回小床上。她解释道:“这孩子身体格外脆弱,不能随意地摇晃她,稍不注意就咳得厉害……我没法背着她出去干活儿,只能姑且平放着。”
“那么,多给青枝买些营养品吧。”
阳子从提包里拿出一只信封,推到真子面前。出门前她清点过,里面是20张面额为两百圆的纸钞,是她能借到的全部。真子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面色变得警惕。
“这是什么意思?”
“至少,给青枝补充营养……”
“我不能收。”
“去买吧。无论是给自己还是给青枝。现在医术发展很快,据说来了一批西洋的特效药,对结核病有不错的治疗效果。”
是大实话。隶属于秋月财团的高档私立医院最近购入了一批价格高昂的进口特效药——阳子从静子那里听说的消息。在这个普罗大众极易因为结核之类的绝症被判上死刑的危险时代,这样的消息多少能给人以安慰与振奋的心理。
“不行。(我)不能收,也不需要来自阳子的施舍。”
“确切地说,是别人施舍给我的。”
“诶?”
“结核病不是闹着玩儿的,青枝还这么小、这么虚弱。”
“阳子在感动自己吗?”
“不是。”
“……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别自说自话。”
“我走了。这些钱别被那家伙拿走了。”
“你——”
“就当是给真子多添的麻烦吧。请解决掉这份麻烦,拜托了。”
阳子飞快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趁着真子尚未将注意力从青枝那边完全转移开,以最快的速度下到一楼,离开了田边家。她担心自己再停留下去,对方会再次失控。
但庆幸的是,没有。身后静悄悄的,真子并没有追出来。
一路小跑的阳子回到了这片下町房屋的路口处。内心一边侥幸一边不安,侥幸的是四千圆果真派上了用场,不安的是无法确定这些钱最终会用在何处。是被用于青枝和真子的营养、债务的归还、被田边良太郎夺走还是被原封不动地退回绫小路宅。
——只要不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其他都可以忍受。
走在归途中,阳子脚步虚浮无力。就像随波逐流的蝼蚁一般,并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将飘往何方。她想起那对从酒店里走出来的恋人——与其说私娼与熟客,阳子觉得用恋人形容他们并非不恰当。从那个名为巴的瘦小女人身上,阳子看见平静的外表下有某种疯狂的因子在暗自涌动。
那是一种直面未知的凛然。即将豁出一切的某种蓄势待发。被压抑着、压抑着,等待某个喷薄而出、侵蚀一切的时机。
当牺牲掉微不足道的个人以带来大众的福祉成为这个社会的普遍认知时,群体的喜悦就成了个人的灾祸,而灾祸总是接踵而至。
回到绫小路宅的阳子很快从家主处获知了关于婚事进程的“好”消息:久我直哉从步兵连队获得了一周特别假。接下来的一周他将频繁登门,不仅将与绫小路家、秋月家共进晚宴,更期待着与未来的妻子好好相处、加深感情。
“贵客将要上门。今后务必安分守己,学习军官妻子的本分,万不可再生出事端来!关于此事,我会让静子多加督促。”
“是。”
心中毫无波澜地听完训诫,阳子恭谨地跪坐在原地,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房间外。不一会儿,特地为千代丸设置的长子房间里传来父慈子孝的欢声笑语。那欢声笑语在阳子听来,仿佛隔着一座山那样遥远。
庆幸的是,这天夜里绫小路一郎出外赴宴,留下阳子与莲乃夫人共进晚餐,宅邸内窒息沉默的氛围多少有所缓解。
晚餐难得地从相熟的料亭叫了新鲜的家常料理,据传言是莲乃做艺伎时期常与熟客光顾的店面。清蒸鲷鱼与白煮星鳗做主菜,搭配芜菁做成的赤味增汤和加入竹笋、鸡蛋丝、蕨菜的山野风炊饭。饭后还上了红豆蓉裹着蛋黄、抹茶二种馅蒸制而成的小利文果子——松软香甜、入口即化,是一板一眼的家主平时绝对不会考虑的地方流传而来的特色名物。
莲乃吃得文雅克制,等阳子埋头把餐后的特色茶点也细嚼慢咽用完,才不慌不忙开口询问。
“阳子小姐想办成的事办到了吗?”
“是。谢谢夫人,帮了大忙。”
“举手之劳罢了。”
“请您务必保守秘密,好吗?”
“自然,这是我的本分。”
“相应地,之后……会从久我家的结纳金里拿出来还上。”
“您不应该考虑这些……”
“是一定要做的。毕竟是我个人的私心。”
阳子勉力微笑。莲乃沉吟着,那笑容在她看来比哭还要难看百倍。
“和那孩子有关系吗?是她吧?”
“……”
通过柚花的关系才拿到了写着喫茶屋地址的卡片,莲乃多少有所耳闻——她并非故意去打听,但花街的人脉令她略施小计就能轻易满足自己一点微弱的好奇心。尽管她对好奇心把握得十分谨慎,进退得宜也从不主动八卦,但总有消息不知不觉中送上门来,令她甚至对眼前看似执拗的女孩生出一点别样的不同于初印象的真实认知来。
“侍卫官报告说,您今天去了浅草附近。”
“是。有必须去的理由,所以……”
“我知道了。但无论如何,还请务必在傍晚回家。”
“一定会的。”
女孩儿答得柔顺、毫不拖延,却令莲乃心惊肉跳。某种程度而言,此时此刻的她,似乎不小心窥到了一丝绫小路家小女儿长期遭到扼制而逐渐扭曲的真实内面。
莲乃想起自己从前还在舞子时期弹奏三味线时,指间那根濒临断开的琴弦。分明随着拨动发出婉转动人的音调,却逐步从内部碎裂开来。
久我直哉再次出现时,阳子发现对方又黑了几分。其他则一切如常——无论是那射灯一般迥然有神的双眼,还是粗鲁直接、毫不掩饰的谈吐。被父亲褒奖为“直率”的未婚夫开始当着众人的面将手放在阳子背上以示订婚夫妇的亲昵,而阳子只好默默忍受。
午后久我直哉提议的约会行程是去歌舞伎座看演出。难得久我在绫小路一郎的提议下选择了阳子曾经涉猎过的项目,毕竟长辈面前姿态要做足。
两人很快坐车来到了人满为患的歌舞伎座。午后待开始的第二场乃是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的经典世化物——大名鼎鼎的《曾根崎心中》,由来自上方的歌舞伎名角出演。讲述江户时代平民的悲恋:游女阿初与酱油商平野屋的店员德兵卫本是恋人,德兵卫却被叔父兼店主逼迫另娶他人,不仅背负上沉重的债务,还遭到友人冤枉与背叛,最终与阿初在梅田曾根崎的露天神森林殉死。
非常经典的、教科书般的情死故事。年轻的涉世未深的男女,在种种因素得戏剧化叠加下,走上无法回头的绝命之路。自从诞生以来便大受欢迎,世人总爱这样离奇的爱情故事,多少有种企图感知当事者心境的猎奇之心,阳子想。
“稍后橘家的贵客,也会来现场观剧。”
在歌舞伎座门口下车时,久我直哉状似不经意提了一嘴。
“是嘛?”
阳子有些讶异。久我侯爵夫人出生于华族橘家,这是她唯一提前获知的情报。但料想是久我家的安排,借观剧契机让阳子快些与久我家亲眷熟悉。
“是我远房表妹和她未婚夫。从前总呆在京都,快要成婚了,所以来东京本家暂住。”
“我知道了。”
阳子点点头,并未对素未谋面的小姑子小姑夫过多放在心上,跟久我直哉先进入一层两侧贵客区域坐定。
不多时,其他宾客也来到雅座区。久我直哉简单介绍,阳子起身行礼示意,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久我直哉的表妹橘千和是位亭亭玉立的高挑美人,她身边那位神情冷漠、分明心不在焉的未婚夫,正是那天出现在丽人喫茶屋门口的帝大高材生,小笠原贤。
匆忙寒暄过后,对方在前排坐定,阳子心中千回百转。匆匆一瞥的记忆碎片涌入脑中,无论是男人用力的怀抱还是女人轻微的叹息,都与周遭的衣香鬓影全然割裂开来。令人产生极度不真实感。
演出徐徐拉开序幕,但阳子仍心绪不宁地死死从背后盯住小笠原贤的半张侧脸。青年男人沉默地端坐着,两手平放在膝盖上。未婚妻频繁与表兄回头交流,而他显然毫无加入交流的想法。
——巴被抛弃了吗?还是遵照父母之命走入联姻中吗?
——还是说,再决然再汹涌的心情在强大的义理跟前都不值一提。
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橘千和的主动与小笠原的消极。男人姿态温和,脊背却挺得笔直,上半身纹丝不动,对于未婚妻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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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揽住他手臂的亲昵举动应对非常冷淡,面色也毫无动摇。仿佛一道被人为撕裂的、边缘工整的旧伤疤。
阳子不忍再窥视下去,强行将注意力转回舞台上。
“……别矣斯世,别也今宵;投死之行,梦中梦杳。
譬犹无常原上道旁霜,一步逐一步,行行去消。
堪哀,报晓七声钟,已听第六声;
剩得一声听竟,便寂灭为乐,了却今生。”
この世のなごり、夜もなごり
死にに行く身をたとふれば、あだしが原の道の霜
一足づゝに消えて行く、夢の夢こそあはれなれ
あれ数ふれば暁の、七つの時が六つ鳴りて
残る一つが今生の、鐘の響の聞き納め、寂滅為楽と響くなり。
发丝散乱的游女与伤痕累累的酱油店员,为摆脱世间义理之拷问,踉跄着走过花道,奔赴昏黑的露天神森林。一段悲凉哀婉的共舞之后,店员取出怀中短刀,颤抖着刺向游女雪白的衣衫。帷幕落下的瞬间,恋人脸上略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幸福。
——以爱胜理,以身殉爱。
上方歌舞伎役者功底深厚的独特演绎,赢得了全场连绵不断的掌声。仿佛追随青年男女一路逃脱束缚未果的坎坷旅程,阳子的心境从悲凉转为释然。
剧目结束后,一行四人分头坐上人力车,一面兜风一面在橘千和提议下来到筑地的高档洋食馆用餐。正是阳子与家人常去的那家。
这天餐厅提供的全套晚餐包含甲鱼清汤,氽鸡肉丸子冷盘和主菜烤羊里脊烧西芹,搭配餐后的巧克力冰激凌和柑橘奶冻甜点。然而阳子并不习惯烤羊里脊那过分浓郁的风味,只用刀切下边角的几片嫩肉勉强吃下去。
许是女士们吃得太过安静斯文,席间久我直哉随意地起了话头:“诸位觉得,今日的剧目如何?”
“说老实话,我不大喜欢。”心直口快的橘千和放下刀叉,“这对男女固然可怜,却也给身边的人添了太多麻烦。贤君觉得呢?”
“我很喜欢。说老实话,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抛下一切追求纯粹的爱意的。”
“原来贤君觉得那是勇气啊。”橘千和抿起双唇,阳子读出了其中明确流露的不快,“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却为了证明清白而干傻事……真是死心眼呀。”
“在世人选择义理的时代,那对恋人选择了人情。我认为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很稀少但是有魄力的行径。”
“贤君不愧是高材生,会说出这样浪漫单纯的话来。”
这是久我直哉为了表妹揶揄对方。明显橘千和对于未婚夫坚持己见有所不满,但小笠原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一时间,气氛开始微妙地僵持。阳子打定主意不参与到此类争论中,专注地将奶冻甜品吃完。
餐后,小笠原将未婚妻送回久我本家,阳子被送回绫小路宅。或许这么说太勉强,但至少外在看上去是两对“佳偶”在道别。此前一直缄默不语置身事外的阳子,终于开了口。
“难得天气不错,我想坐车吹吹夜风。”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去浅草公园之类的地方,坐车转转。可以吗?”
“……好吧。”
碍于其他亲眷在场,久我直哉并未发表过多意见,沉吟着点了头。这对未婚夫妇各怀鬼胎地坐上了餐厅门口等候多时的人力车,车子便朝浅草的方向驶去。
“……”
上车后的阳子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坐在人力车里与自行车后座,实在是截然不同的乘坐体验。阳子从前也乘坐过许多次人力车,却从未有一刻像当下这般怀念坐在真子的自行车后座时的爽快感。
——无与伦比的、毫无挂碍的,爽快感。
风吹动裙摆露出半截小腿,或者拂过脸颊,让细碎的发丝如同海草般翩然起舞。茶色的发丝与垂在脑后的缎子蝴蝶结。自行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让坐在后座的人身子微微颠起来。少女放浪形骸的哼歌声。屋檐下风铃发出的清脆撞击。兜售炒面和章鱼小丸子的摊贩处传来的阵阵香气。
久我直哉伸长一只胳膊,用力揽住了她,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握进掌心,仿佛在她耳边,以下流粗鄙的口吻说了些过分亲昵的话语——阳子没听清,也并不在意。她闭上眼睛,让黑暗降临于周身,只有嗅觉与听觉活跃,仿佛在黑暗中冬眠的幼兽,蛰伏着拼命忍受一切。
24. 中心病院之夜
人力车穿过了浅草公园门前广场外的整条商店街,车夫特地放慢步伐,便于乘车者一览道旁风景。
一抹熟悉的气息时隐时现——阳子蓦地睁开双眼。远处的万家灯火映入眼底,然后是前方售卖什锦甜凉粉的小摊贩。依稀见一男一女在摊位前的空地上推推搡搡,女的手里捧着一碗凉粉要吃,男的脸上堆着笑、试图去拉女子的手腕,被轻巧地躲开。
是真子。
阳子看得真切——纤巧的身形被包裹在女侍的制服内,油亮的手推波卷发下夸张的圆形仿钻耳环在夜空中闪闪发亮。她手里那碗晶莹剔透的什锦甜凉粉,有白色的糯米团子与五颜六色的水果块儿,卖相极佳,令人食指大动。
“让一让、让一让啦……”
男女之间的推搡与拉扯很快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偏偏为了通过此处的人力车夫,被迫扯着嗓子恳求围观者们让出通道来。阳子听见身旁久我直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拥挤的人堆不耐烦地朝两旁退开,让坐着贵族男女的高档人力车顺利通行。
——车上的未婚夫妇与车下的女侍与客人。
——车内的绫小路阳子与车外的田边真子。
两边错身的短暂数秒之间,空气仿佛也停滞不动了。被男人亲热搂住的阳子努力使自己目不斜视地注视正前方。光线昏暗,她不确定真子是否瞧见了自己,也不确定久我直哉是否察觉到了异样。但她轻巧避开路人的视线,努力地扮演一尊无动于衷的石膏雕塑,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青白色泽。
——仿佛这样就可以无视一切。
车夫开始提速,人力车疾驶而去。恢复了喧闹的人堆里,借着人力车隔开视线的当口,真子灵巧地躲开熟客的骚扰,躲入商铺背后的河畔树林中,独自找了个僻静的空位置坐下。她挖了一大勺淋满糖浆的甜凉粉放进嘴里,舌尖不费吹灰之力便碾碎了柔软的罐头水果块。
——又酸又涩。
椿花开了又败。
新一届的五年级生从市椿女校正式毕业了。
毕业当天,学校里举行了小型的餐会,为各位即将循规蹈矩成为贤妻良母、或勇敢地进入社会成为新女性的少女们践行。学生会也献上了小型毕业演出——并不是文化祭那种程度的大型规格,简单地安排了钢琴演奏、舞蹈与歌曲等节目。
阳子坐在台下静静观赏,前后左右的座位都空着。随着越来越多的女孩们由于出嫁等各种原因中退,最终坚持到毕业的学生也就入学时年级总人数的一半左右。但校方依然为她们准备了毕业生坐席,尽管有些人抽不出空来出席,有些人早已身为人母,忘却自己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那是一种体面端庄的温柔。
台上的低年级生有着稚气未脱的,花一般美丽的面庞。活泼的旋律从她们纷飞灵动的指间流淌而出。阳子却感到无边怅然,她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些已远离多时的同伴。远赴海外的堇子、嫁入高门的由理与物是人非的真子。
不知道堇子在海外是否考进了心仪的音乐学院,也不知由理是否有了自己的孩子——阳子极偶尔时听闻过松平家的消息,但都是官场上的要闻,仅限于子爵本人。
坐在台下的女学生中,尚且有人亲密地与同伴挽着双手。十根葱管般莹白的指节交握在一起。据说这样的关系叫Soeurs。Soeurs该怎么发音来着?
回过神来时,演出也走向尾声。周遭响起热切的掌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低低啜泣。阳子忙不迭捂住脸,避免太狼狈的哭相被他人瞧见。
——她不想忘记。她不能忘记。竭尽全力拖延着。哪怕遭受非难。
——在那变幻的异色彻底褪化为定格的黑白前。
为庆贺阳子毕业正式步入大人行列,这天绫小路家也特地安排了晚间聚餐,久我直哉及久我家部分亲眷也将出席,预示着订婚已成板上钉钉。
不出意外,这将是又一场发生于贵族社交圈内的寻常家宴。
——如果阳子没有在从学校离开后,再一次猝不及防与真子相遇的话。
距离那次在夜晚的浅草公园错身而过,尚不足一周。
但眼下的情况实在出人意料:阳子走在归家途中,刻意放缓了脚步思考晚上该如何将和久我家的聚餐应付过去时,被斜刺里突然窜出来的人影突然打断了。真子穿着家常的棉布和服,将孩子抱在怀里,满头大汗地拦住了阳子的去路,不惜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对方崭新的袴裙下摆。
“阳子,请……救救青枝。帮帮忙,救救我!”
她怀中的青枝剧烈咳嗽,嚎哭不止,皮肤摸上去滚烫,疯狂乱蹬的四肢内侧长出大片触目惊心的红斑。阳子只瞧一眼也吓得不轻,这是上次见到时尚未出现的全新症状。
“镇定一点。青枝、青枝怎么了?”
“我不知道。今天起来就发现是这样了,吃下去的东西跟着血一起吐出来。吃了退热的药粉,身上擦了药膏也无济于事……”
“去诊所看过了吗?”
“先去了一家相熟的诊所,又去了大病院,大夫都说治不了。我担心这么下去她会有性命危险……不知道她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老板娘也说没有法子处置。”
对眼下的真子是万策尽的境况,才在走投无路之时想起了阳子。万幸的是,这天是市椿女校的毕业礼,让两人得以在街上碰面。
——事已至此,也唯有一处可去碰碰运气。
无暇顾及多余的问候,孩子的身体最为紧要。将其他一切抛诸脑后,阳子脑内飞速运转,随后匆忙拦截下一辆人力车,把真子拉上车,飞快说了秋月侯爵宅的地址。
在人力车夫的吆喝声中,车子开始全速前进。距离并不远,约莫半小时内可抵达。
“我们要去哪里?”
“很快就到。是我所知道的,有希望治好青枝的地方。”
“……”
“别担心。青枝会没事的。”
“……谢谢。”
车上的气氛逐渐松弛,婴儿的咳嗽声也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渐渐止息。真子五味杂陈地用手帕擦干净青枝的脸,专心致志地整理女儿的襁褓,不敢抬头去看阳子的表情。
——情理上不应再出现在她面前,但沦落至此时,潜意识依然将她引向此处,仿佛是上天仁慈,施舍给濒死之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脑中浮现出阳子的脸之前,有那么一瞬间,真子想过若是救不了就抱着青枝投海。
“忘记说了,阳子毕业快乐。”
“谢谢。”
昔日亲密无间的Soeurs,如今以截然不同的身份与心境坐在同一辆车上,不可谓命运捉弄。阳子注意到青枝那巴掌大的小脸,有着大而圆的眼珠,本该是可爱漂亮的女孩。但在那样的家庭里出生,体弱多病地生存下来,吃过的苦头可想而知。
没有生育过小孩的阳子,此刻奇迹般地共情,朦胧地感知到母性的所在。但并非出于见到真子的孩子而触动,更多是哀怜真子本人的辛劳。
是在夜晚的世界里醉生梦死的私娼,除此之外还是坚强又脆弱过头的母亲。在多重身份之间摇摆不定,给阳子留下朦胧的、仿佛一碰就碎的重影。
阳子放在身畔的手突然被握住了。她摩挲到真子宽大的掌中的茧子,那是劳作的印记。“哗啦”一声,仿佛心中某层坚硬的壳由内而外被击碎了。
人力车停在秋月侯爵府门口马路对侧。
古朴典雅的洋馆近在眼前,真子抱着青枝跳下车,遥遥地望了一眼洋馆板岩屋顶,便在原地踌躇不定。阳子看出她的不安,握住她手腕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绕过紧闭的正门,来到侍卫官把守的侧门。阳子心中忐忑,并无任何告知就唐突地出现在这里,她并不确定静子是否在馆内。但事已至此,只有横冲直撞上去。阳子快步来到门口,朝侍卫官点一点头。侍卫官认得阳子,唯独再三打量背后灰头土脸的真子,面露迟疑之色。阳子无奈开口:“我有重要的事要见少夫人,请您通传。”
“……今天馆内有宴会。这位是?”
“朋友。情况非常紧急,麻烦您不要声张,悄悄地通知少夫人。”
“请阳子小姐稍等。”
侍卫官匆忙穿过花园,走进馆内。不一会儿,神色极严肃地回来,将侧门开出容许两人通过的空间:“少夫人在和馆最西侧的小茶室等您。”
阳子忙不迭点头道谢,循着记忆拉起真子穿过庭院花墙,来到和馆一侧。她心头直打鼓,贴着墙根走祈祷着不被任何人发现,走进了开着门的小茶室。
“姐姐!”
静子穿着宴会的洋装,坐在矮几前喝茶汤,听见动静时惊异地站起身来。阳子张了张嘴,刚来得及叫了一声,才注意到靠内侧廊檐下,秋月时子握着手杖坐在摇椅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来人。阳子硬着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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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招呼,将真子的手腕攥得更紧。时子很快就瞧出不对劲,在静子询问情况前,主动开口为两人解围。
“……时子小姐。”
“大老远突然过来,有很要紧的事?”
“请想办法救救这孩子。”
“将她抱过来些。”
来不及解释,真子慌忙将因为长期颠簸再开始咳嗽的青枝抱过去。久病成医的秋月时子瞧了瞧女婴的脸色,皱着眉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开始拨打手边矮桌上的电话机。阳子与真子退到门边,隐约听到时子似乎是与自家私人医生栗原通话。不久放下电话,又拉铃叫来贴身女佣,附耳说了些什么。待女佣匆忙离开,时子立刻朝阳子招手示意,语气颇为急切严肃。
“我叫了马车,停在侧门外马路对面。这孩子正发红斑,情况不大好……恐怕得去秋月中心病院才行。”
“非常感谢您!”
“行了快去吧,可不能耽搁。”
真子走出茶室时浑身都在抖。但来不及认真道谢,就跟着阳子在女佣指引下抄小路离开府邸,坐上了马车。得到特别嘱咐的车夫高高扬起鞭子,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马儿开始飞驰,阳子透过车窗望去,不少行路人被吓得直往两边躲开。
“……其实阳子不必做到这种程度的。”
真子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阳子回过头去,从她眼中看出一抹凝重的哀愁。阳子长叹一口气,将一直紧握着的对方手腕松开。真子那骨瘦如柴的腕子上留下一圈通红的掐痕。
“事到如今,这么说也来不及了。”
“……阳子最近还好吗?”
真子试图问候近况,那般小心翼翼的口吻是此前从未曾在面对阳子时出现过的。
阳子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不好。”
“诶?”
“马上要嫁给差劲的家伙……被卖到别人家去。按父亲的意思,或许能卖个好价钱。”
阳子苦笑着,语带讥讽。真子心中百转千回,不知该从何安慰起。身在泥泞中的自己似乎没有劝慰的资格。好在青枝再次因为疲累而暂时停住了咳嗽与哭泣声,真子拍打着青枝的襁褓,轻声对阳子道:
“……会好起来的。”
这次阳子没有接话。
车窗外天色已擦黑,两人在车里虚虚地握着手。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向四肢乃至全身蔓延,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吹散笼在心间的阴霾。
这个夜晚注定难以入眠。
秋月中心病院是秋月财团旗下最大的私立综合病院,以长期稳定接待贵族客户、引进最新的西洋药物治疗疑难杂症而著称,这其中就包括结核演化而成的咯血症。尽管无法强效控制病情,秋月中心病院依然靠着最新引入的西洋药物与营养补充剂,得以控制与延缓病情恶化。当然,用药资格非常有限,治疗价格自然也相对高昂。
抵达中心病院,青枝很快被得到特别嘱咐的栗原医生接收,进行全身检查后被推进急救室进行特别治疗。由于是脆弱的女婴,摄入了被严格限制剂量的营养蛋白与药剂后,被转入观察区等待身体情况好转后,方能准许出院。
庆幸的是,栗原给出的治疗预测是积极的。尽管送来医院时有所拖延,应对皮肤长出红斑的外用药物仍将很快生效,令真子一整天悬着的心终于缓缓降落。
由于体内外药物开始生效,完成初步治疗的青枝在观察病房陷入了焦躁中。真子坐在床边,精疲力尽地又一次轻轻拍打着,将女儿哄睡。阳子坐在她身边,同样屏气凝神地观察着青枝的精神状况。
“现在没事了,别担心。”
偌大的病房里安静下来。空气中散发着浓重得熏人的药气,从下午开始奔波的阳子开始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倒在真子肩上打盹。
“很晚了……阳子不回去休息吗?我在这儿陪着青枝就好。”
“……没关系。”
阳子无言地望向窗外银白的月轮,萧索地高悬于夜空中。她今天没有带怀表出门,但八成早就过了与久我家聚餐的时间。可以想象父亲会多么怒气冲冲地训斥自己了——还有久我家亲眷,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大概会认定绫小路家的小女儿是轻浮任性不像话的女孩也说不定。
终于,等待期间的阳子回过神来,胸口开始隐隐作痛。在久我家与真子之间,既然已遵从本心选择后者,或许就该早些预料到要承受的后果。
25. 幽闭
阳子那准得可怕的第六感演照进了现实,她并未在秋月中心病院停留到青枝的情况好转。
不久,绫小路家的两名侍卫官径直闯入了观察病房,在众目睽睽下将阳子“请”离。待真子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在病院门口遥遥透过车窗瞧见阳子勉强的脸色,一句道别的话也来不及说。
被按着坐进车里的阳子甫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后座的妇人。满面倦容的莲乃夫人打着呵欠,裹着一条宽大的毛织披肩,担忧地从头到脚打量着阳子,待汽车高速发动起来,才徐徐开口:
“老爷生了很大的气,请您快些回去认错的好。”
阳子自知理亏点点头,半晌才讷讷低语:“……很抱歉。”
“这话该对老爷和一直等着您的久我君说才是。”
“久我君还没回去吗?”
“已经回去了,说过几日再上门问候。”
阳子抚着突突直跳的心口松了口气,至少今天不用再直面厌恶的人。能逃一天是一天——她自暴自弃地想,透过车窗看向荒凉的夜晚。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月亮也仿佛感知到氛围的不同寻常,将身形隐入灰黑的云层中。
“稍微从静子夫人那里听说了。是为了病房里那孩子才逗留到这时候吗?”
“是的。”
“真是不可思议。虽说怀有仁厚之心是好事,也要考虑到家族的体面和老爷的立场才行。贸然带着庶民闯进侯爵府里,传出去会被议论绫小路家的孩子缺乏教养的。”
“我知道了。”
“在这等将要成婚的重要时刻,任性该有个限度才是啊。”
“……是。很抱歉让您费心了。”
莲乃那母亲般的温暖但严厉的口吻让阳子有些喘不过气。某种意义上,莲乃的教导与父亲的职责都是一码事——将世俗义理无情地朝她的五脏六腑灌输进去,又失望地发现,自己果然做不到像静子那样体面成熟地承受这一切。静子是能够承载一切的流水,但阳子是什么东西都立不住脚的毛刺。
——就是做不到啊。
回到绫小路宅邸的阳子被侍卫官“押送”着带去了绫小路一郎的书房。紧随其后的自然是狂风骤雨般的严厉斥责和训诫。
“这个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这么下去,静子也会被你连累的。稍微考虑一下她的立场,就知道你今天的行为多么无礼……哪怕是再没有教养的乡下丫头,也不会这么野蛮地行动,还逗留到深更半夜!”
“久我夫人今天没说什么,只委婉地传达了应当对你多加管束的意图。若是惹恼了侯爵搞黄了婚事,你就好自为之吧。”
家主最后下达了“判决”。作为放未婚夫鸽子与深夜出去乱跑的多重惩罚,亟需教训的阳子将在订婚茶会召开前被关进别宅深刻反省两周。为免订婚期间节外生枝,期间不允许离开房间半步,只允许人上门探望。
——不仅是为了规劝阳子反省,更上一层是传达给久我侯爵的讯息:在成婚前维持对未婚妻的行为举止严加管束,以免将来有辱侯爵家的门风。换言之就是幽禁。
结束训诫的阳子被送回房间,第二天便将启程。在床上躺下的一瞬间,她只觉身体舒展松弛,莫名的安心感由内而外地扩散开来。仿佛意外地能够接受宿命施加于己身前的片刻宁静。
位于麹町区北面与神田交界处的别宅,是面积极有限的一幢单层木造和馆。相较于阔大的伯爵府,这里可称得上老旧迷你,本是绫小路伯爵夫人陪嫁的资产之一。夫人去世后常年闲置乃至荒芜,直至绫小路一郎纳妾后,才重新迎来了生机。又随着妾室莲乃怀孕后携子进入主宅,再次空置。
阳子对那里的记忆堪称稀少,只依稀记得自己年幼时短暂地跟随病中的母亲住过一阵子。
——小得可怜的窗户、幽深狭窄的玄关与陈年的木头散发出的浓重霉味。
由佣人临时收拾出来、带有盥洗室的房间已经是全屋最大的卧室,也不过六叠大,开了一扇长条形百叶窗。其他地方由于年久失修等待翻新,都已用木板钉死,里里外外透着阴森荒芜的气氛。
但阳子并无特别的危机之感。除了无法出房间,似乎与在本宅并没有什么不同——以极端的心态来看,或许这称得上是结婚前最后的自由时光。她想,或许需要思考如何消磨时间比较难熬,毕竟这里没有留声机没有画具也没有钢琴。
最终,大把的时光被用于坐在窗边发呆。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吹来的微风在树丛间穿梭留下的沙沙声。不知道青枝和真子怎么样了——无处应答,只有幻想。仿佛一切好的坏的有意义的无意义的都逐渐消逝,最终归于同样的虚无。
不幸的是,气温骤降、风雨交加的两天过后,坐在窗边吹风的阳子因感染风寒而病倒了。
期间静子带医生来探望过一次,留下了适量的药物就匆匆离开,并未来得及与妹妹多说几句话——作为秋月宅邸的少夫人,逐渐走入社交圈中心的静子无法在别宅停留时间过长。加上上一次阳子带着真子擅闯侯爵府的事件逐步传出负面流言,涉及阳子的部分静子被迫保持最大限度小心低调。
发烧的头两天,阳子就这么独自一人在床上昏沉沉地熬过去,映入眼帘的只有泛黄的天花板中央被熏黑的玻璃灯罩,在瞳中无限放大直至失焦。阳子吸收能力差,药物起效很缓慢,某些烧得骨头疼痛的时刻,她甚至有种自身将要被那白炽灯烧得融成一滩青烟的幻觉。
禁闭第七天、同时也是生病第三天的傍晚,迎来了不速之客。久我直哉与久我夫人出现在了别宅门口。有气无力的阳子只能靠着潮湿的墙壁坐直,朝他们点头以示行礼。依稀听见久我夫人宽慰说婚姻之事正顺利推进,请放宽心——阳子并不理解她此刻的重点——但她浑身烧得滚烫、脑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得不真切,一切声响仿佛都隔着罩子透过真空曲折地传来。
至于久我直哉——头一天他跟在夫人背后,冷漠敷衍地问候了两句便消失不见。但阳子心中生出了危险的预感,在第二天可怕地应验。
以未婚夫身份得到了多次探视许可的久我直哉在夜晚摸进了房间。半睡半醒之间,阳子意识到有人粗厚的手掌从她的脸颊划过,随后开始动她的睡衣扣子。
起初,阳子以为那是一场噩梦。但意识到噩梦真切地发生时,似乎为时已晚。男人恶狠狠地附在她耳边说了些话——是好是坏?她不知道,只觉男人的手劲大得出奇,仿佛要将积攒多时的怒火通通在此刻发泄而出。
是了,夜晚是最好的时机。侍卫官松懈,送饭的佣人打瞌睡,荒芜的别宅一角。混合着极端占有欲的怒火隐忍了太久,不足以支撑男人等到大婚之日。说不好从何时开始,或许是那次的舞会、正式登门拜访亦或是秋月家的赏樱会,被一次次挑衅。久我直哉撕下了忍耐的面具。
——靠着意志拼尽全力挣扎着反抗时,在坠入地狱前的一瞬间,被人拉住了。
“……阳子!阳子——”
隔着薄薄的墙板,熟悉而沙哑的女声由远及近,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男人拉拽和服腰带的手一滞,阳子恍惚着往眼前晃动的手腕咬下去。
“啪”地一声,似乎未料想到病中的女子会如此反抗,吃痛的男人又惊又怒,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阳子脸上,随后慌张地跳下床。同一时间,房间门被撞开,露出真子惊疑不定的脸。两个侍卫官试图将她向后拖拽,未果。真子挣脱了侍卫官的控制,冲进了房间。
在这一片混乱中,未能顺利得手的久我直哉黑着脸快速消失在房门口。而阳子衣衫凌乱地躺在床上大口喘气,待真子反应过来,再看向门口时,已经不见了男人的踪迹。
“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昏昏沉沉中,阳子感觉到那只骨节分明却冰凉的手握着沾湿的手帕,贴在她前额降温。房门半掩着,两名侍卫官面面相觑站在门口,仿佛不知该如何处置,默不作声地隔开距离旁观。
“真子……是真子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在这里……咳、咳!”
“嘘。别说话。”
被小心地托着头喂下床边剩余的水,被折腾得不轻的阳子终于悠悠醒转。真子那狭长的细眼充满担忧地注视着她——阳子艰难地坐起来,捉住她冰凉的手,哑着嗓子迫切地开口。
“为什么来这里?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这些……一定得交到本人手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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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子苦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枕头边。阳子一眼就看出,那是她登门拜访时留给真子装钱用的信封,目测厚度却远不止四千圆。
“……无论如何得还给你。原谅我,又贸然去了上次那地方……幸运地见到了静子小姐。托静子小姐的福,才知道阳子在这儿,想方设法带我来了。或许又给你添了麻烦,请原谅我。”
“别乱说。”
“不交给本人我会不安。这里是上次的四千圆,还有给青枝看病的部分。”
“……”
阳子不愿去想钱的来源,只觉头昏脑涨,眼冒金星。从真子的话语中,她仿佛听出对方试图与她撇清的意图。真残忍啊,阳子想。被扇过的那一侧脸颊此刻迟缓地肿起来,阳子只觉眼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实在无法见人,气急攻心之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真子煎熬地坐在床边。没有人知道她被拦在大门口时,朝趾高气扬的侍卫官磕了多少个响头才被放进来——但除了把钱交还到阳子手里,她还能做什么、还可能企图些什么呢?
真子沉默但温柔地替阳子擦去额前的汗珠,在侍卫官虎视眈眈的监视下离开。
——若不是自己那天鲁莽地将人截住,养尊处优的阳子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再多呆下去只会给对方带来更多伤害与打击,尽管一开始她试图克制着保持距离,却以失败而告终。
——仿佛系在一根绳索上的困兽。明明只想竭尽全力靠近对方,却更用力地将彼此拽进泥潭里。本不该陷入如此境况——走出绫小路别宅那一刻,真子凄凉地想。
失去意识前的阳子在朦胧中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会幸福的”。
可惜没有主语。
阴雨连绵不绝地下了数日。潮气顺着开裂的墙角逐渐朝屋内蔓延。阳子病情逐日好转,而久我直哉在别宅图谋不轨的流言不知不觉传回了主宅。但正如阳子预想的那样,并未有任何下文。
“反正是要成婚的关系,早晚都会是对方的妻子,就别太任性了。”
此话出自于绫小路一郎之口,被特地来探望阳子病情的莲乃夫人原封不动地传达。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割破血肉,扎穿身心。阳子如生锈的机械一般迟缓点头,表示听见了。
“……爸爸是这么说的吧?”
“是。”
“很经常吗?”
“什么?”
“……这样的事。我是说,在花街什么的。是不是很经常发生?”
“哟,那可数不过来呀。”
莲乃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回答女孩天真的发问。但与对方那了无生气的目光不小心对上时,姿态优雅的艺伎仍涌起一阵心酸,随着脑海深处涌现出的某些不堪的回忆,双眼发起潮来。
“这问题是不是很蠢?”
“不。花街的旦那们……你知道的,并不都是斯文之辈。”
“我知道了。”
房间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良久,莲乃想起更重要的信息尚未传达,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放在被褥上。素白的信封上“给阳子”三个大字写得粗犷,那字体在阳子看来有些眼熟。
“这是给你的。”
“嗯?”
“今天早上在邮箱里发现的。思来想去,还是亲自交到阳子手中的好。”
“谢谢您。”
莲乃退出房间后,阳子拆开了信。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用很小的潦草的字写着一大段话。
“给阳子,
很抱歉,提笔写信给你是第一次。因为有许多当面说不出口的话。
请原谅我。原谅我两年前不辞而别,原谅我擅自杳无音信,原谅我任性地和男人鬼混,原谅我贸然地向你求助、扰乱你的生活……对不起,有太多需要你原谅的事。
曾经贪婪地想着,再靠近一点、多靠近一点阳子也没关系。但是,闹出太多骚乱、已经沦为私娼的我已经失去了这份资格。请原谅我太迟钝,如今才意识到这点。今后绝不再给阳子添麻烦,也会从阳子视线中消失。
再次正式地祝贺阳子从美好的地方毕业,迎接更美好的人生。要幸福。
田边真子”
26. 订婚茶会
阳子安静地将信纸放回信封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
冷风顺着窗缝灌进来,绕着人盘旋,发出喑哑的杂音。空旷。死寂。昏暗。这些轻巧却苦涩的文字将她彻底推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中。窗外那枯槁的树丛摇摇晃晃,残存的叶子一面绿一面黑,比曾根崎的露天神森林更幽深可怖。
许多斑驳的脸在眼前交织。男女老少、喜怒哀乐,如恶魔的面具,要将人彻底吞噬——半梦半醒间,阳子听见了心中坍塌成粉末的一声巨响。
宛如艰难地赤足行于漫长的荆棘之道,道路尽头的轮廓已然逐渐显现。
——请告诉我,肉眼可见的这一段距离,该如何走下去呢?
在别宅被幽禁了近一个月后,阳子被带回伯爵府,迎接即将到来的订婚茶会。
在静子与莲乃等人的劝说下,个性变得异常乖顺温柔的阳子在父亲面前充分地表达了悔过之心,再三承诺今后会全心全意做好妻子的本分。一言一行都与往日的任性乖戾作风截然不同,令绫小路一郎倍感宽慰,一直默默观察着的久我夫人也表示了认可。
早春的梅衰败下去时,久我公馆举办了规模堪称盛大的订婚茶会。侯爵作风高调且交友广泛,陆军省与部分海军省高官、帝国议院上院的绝大多数高层家眷都收到了请帖。当然,在这样的场合里,侯爵与侯爵夫人是主角。阳子只需安静地扮演好准新娘的角色在内客室接待贵客,便足以满足来宾的好奇心。
久我家的待客用公馆为彻底的西洋木造建筑,与今出川家的古典文艺复兴式和秋月家的詹姆士一世风格截然不同,有着轻巧华丽的镶板风外观,用小濑的赤松木营造出大胆前卫的线性切割外墙。阔大的馆内有前后两处庭院、网球场、游泳池、板球场等设施,订婚茶会仅用到了公馆与小范围前院。考虑到阳子的身心状态,茶会流程简洁,氛围也称得上轻松愉快。许是经过了侯爵夫妇的训诫,久我直哉在茶会上也表现得安分守己,各处给足了体面。
作为久我家女眷被安排陪在阳子身边待客寒暄的,是很应景地换上一袭俏皮的铭仙衣衫的橘千和。但当日在更衣室里见面的那一刻起,阳子就察觉到对方郁郁寡欢的情绪,摆出颇勉强的微笑,几乎将不快写在脸上。会场里自然也不见她那位高材生未婚夫的身影。考虑再三,阳子最终还是斟酌着问候。
“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的事。”
“太累的话,就别去招呼了。”
“那可不行,姨妈会怪罪的。”
“……今天怎么不见小笠原君?”
“啊,他说最近课业繁重,就不来了……差点忘了,他叫我代为向阳子姐问好呢。”
“谢谢他记得。”
——并不是上乘的借口。阳子刻意忽略了橘千和眼中的落寞,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一厢情愿的女人和无可奈何的男人,在忍耐过后终于将不相称表露到了台面上。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对双方却意味着痛苦。尽管那痛苦并不对等,甚至充满隔阂。幸福本就是虚妄。
阳子穿过中庭,走向前院。前一天被雨水淋过,脚下的草坪青翠欲滴。草坡带着和缓圆润的弧度,宛如整块绿色的天鹅绒布面。举目望去,已婚女眷们大都已穿上轻便的裙装,唯独阳子一人被套在侯爵夫人准备的宽大过头的振袖礼服之中,袖子拖至脚踝。像一只烟视媚行的薄身花樽,承受着众人的各式窥探。
阳子的注意力被迅速转移到院中的樟树下。两名金发碧眼的疑似传教士家的女眷将一名日本女性围在中间,女子说着流利的外语,朝阳子挥手示意。阳子欠身回礼,瞪大了双眼。
——半个月前的《朝日新闻》上刊出了今出川侯爵被召回国担任外交使臣的消息。
眼前的女子是才风尘仆仆地归国不久的今出川堇子。地中海的太阳将她晒成小麦色,但依然是神采奕奕的凛然模样,披着一件中性风的绀色毛织长斗篷,在院中柔美小巧的日本女性中鹤立鸡群。她将一把法式羽毛扇握在手中,手背上纵横交错地凸起一条条青筋,露出小指上的一枚素银戒。与阳子隐在宽大的袖中的白皙小手形成了鲜明反差。
“……前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没想到与阳子在这场合再会。”
“您过得如何?还在弹琴吗?这次回来会久待吗?”
“勉勉强强。总而言之,短期内不会回去……在临近的学校寻了份教声乐的差事。”
“您可真了不起!”
堇子以轻松的口吻叙述着自己的经历,那自信与从容的姿态令阳子深感艳羡,也无形中加剧了双方的隔阂。
“那么阳子呢,还在弹琴吗?”
“真是惭愧。许久未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嘛,很快就是久我夫人了,想必今后会更忙碌。祝您一切顺利。”
“……谢谢。话说回来,您成婚了吗?”
“姑且还是独自一人。”
交谈不觉生疏下来。堇子的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全场,突然停滞在某一点。阳子循着轨迹望去,不远处的户外餐桌周围聚集着看样子关系熟络过头的贵族女性,叽叽喳喳地寒暄着。
堇子的视点在她们背后。一个瘦小的女人缓慢地推着一辆扎眼的轮椅朝餐桌挪动。轮椅上坐着个病恹恹的男人,极不情愿地用军帽遮住自己留疤的半边脸。女人穿着薄柿色的小纹和服,吃力地让轮椅停下,小跑着取来碟子夹了桌上的几块蛋糕和切块水果,双手捧着恭谨地递到男人手里。男人脸色不算好看,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吃起来。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中,女人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男人吃完,才将轮椅顺着侧面的斜坡推向室内。
阳子心中疑惑,只觉得那女人远看着有些眼熟。少顷,女人两手空空地独自走出客室,穿过草坪时猝不及防与堇子对上视线。堇子踌躇许久,大步朝她走过去。阳子没有勇气上前,遥遥地望着,胸中莫名堵闷。
堇子拦住女人的去路,努力从对方扑得厚厚的白粉里寻找自己熟悉的痕迹。对方两手在身前交握,怯怯地打量她,好一会儿黯淡的眼中逐渐泛起奇特的光辉。堇子试探着打招呼,客气又温柔,确定自己没喊错。
“松平夫人。”
“……您好。”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夫人过得好吗?”
“马马虎虎……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前天。”
“哎哟,那真是巧。”
“夫人和阳子小姐打过招呼了吗?”
“打过了。”女人终于按捺不住,语气中带着告饶:“前辈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吧。”
“……可以吗?由理?”
樋口由理——现在是松平由理,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前刘海柔顺地垂下来,盖住了视线。再抬起头时,眼里红通通的。堇子的眼神落在她骨瘦如柴的腕子上,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来。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又突然被打断。
“由理!由理!”
屋内传来男人毛躁的叫喊声,是坐着轮椅的松平辉光在召唤妻子。由理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朝堇子颔首致歉,小跑着离开。堇子在原地目送她那拘谨到堪称可怜的背影,攥着扇骨的指节抽痛起来。
阳子屹然站在原地。她想起自己早些时候站在公馆正门口,被橘千和引着,一连串地招呼过去,走马观花般地与许多张涂满白粉的脸打照面。由理应该就在其中——或许并没有。
不怪她。女校时代的许多记忆已经被稀释得只剩下一点渣,现在这瘦弱的年轻妇人实在难以与当时稚气未脱的由理联系在一起。
堇子又不知何时回头走到她身边。两人无言地在原地站了一会,阳子鼓起勇气询问:
“前辈是回国之后第一次见吗?”
“是。”
“记得您那时候和由理一直通信来着。”
“我去法国之后,原本还写着的。知道她嫁人之后就没通信了。”
“……为什么不继续写?”
“那也太失礼了。”
“虽然由我现在来说很奇怪,但那时候由理比可是任何人都更期待您来信哪。”
“‘那时候’什么的……过去多长时间了?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到此为止吧。”
堇子苦笑着截断了话头,一双丹凤眼仍朝着客室的方向。阳子没能再说下去。但她从对方那如湖水般平和的外表下,仿佛感知到某种彻骨的痛苦。阳子自觉那是不能贸然触碰的荒地——令人遗憾,叫人心寒。她又不免想起真子。订婚的消息大张旗鼓地登了报,真子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真子,甚至是被残疾丈夫呼来喝去的由理。好似都被困在同一片荆棘丛中。
——光是旁观就不寒而栗。
愈发强烈的逃避之心在阳子心中如烟雾一般急速蔓延开来。
订婚茶会结束后,正式进入婚礼筹备事宜。此时对于新娘而言,要各处奔波尝试新做的衣衫,确认婚礼的形式、流程,结纳金和嫁妆单明细,往往是最忙碌的时刻。
但阳子完全没放在心上,表露得乖巧又配合,像人偶一般被莲乃夫人和静子等人来回摆布。被打扮成什么样都不要紧——当某种危险的念头开始牢固地扎根并发芽,眼花缭乱的外在世界便不再予人以冲击,再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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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的内心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午后两三点,阳子和静子一道在丸之内的料亭吃过饭,从三越吴服店出来,再次独自来到了那条商店街。上次真子在信里留下的话语令她觉得有必要快些再次见面,传达自己真实的想法。出于某种过剩的自我意识,阳子内心笃定真子或许会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
连续多日的阴雨过后,难得赶上了稀有的大晴天,大中午的商店街上行路人并不少。当然,其中许多是刚起床不久、尚未开始营业的女侍和游手好闲的客人,脸色快活地吃饱喝足,晒着太阳压马路,扮演一对对般配的恋人,将手里喷着廉价香水的帕子得意地乱甩。阳子捏着鼻子埋头走路,避他们远远的,很快来到巷弄深处倒数第二家熟悉的霓虹灯牌下,再抬头时瞧见黑压压几十颗人头,心道不妙。
一小撮人聚集在喫茶屋外,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阳子睁大眼睛分辨,依稀瞧见几个警察模样的男人站在木门外,神情严肃地朝众人问话。
希望不是真子出事——阳子唾弃着自己没由来的担忧,硬着头皮过去,以“与老板娘相识”为由,强行闯入了店铺。很巧,八重神色凝重地被两个警察围在中间,身上那件玻璃纱睡裙都来不及换。她余光瞥见探头探脑的阳子,吃了一大惊,口气也凶巴巴的。
“大小姐,怎么又是您——这儿乱得很,请您别再来添乱了——”
“发生了什么事?”
“……真子今天不来,你见不到她了。”
有警察在场,阳子从不情不愿的八重那里得到了真实的答复,真子已经告假一周没来上班。
好在不是因为出事,出事的是那位资深女侍水无濑巴。今天凌晨时分,她与帝大学生小笠原贤的尸体在东京南面小岛上的广原山火山口被巡逻者发现。尸体经法医检查,判定为双双跳崖。警方调查并确认双方的身份归属后,尸体目前已运回东京,停放在地区警察署。
八重点起一支烟,脸色愁云惨雾,勉强朝阳子扯出营业式笑脸。女侍与客人发生纠纷乃至丧命并不少见,但真正发生在自己店里乃是头一遭。她强打精神应付这一桩桩一件件,大清早被警察找上门,连震惊与悲伤都来不及发作——突然,太突然了。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今天生意泡汤了,眼下别的也顾不上。我得跑一趟,去给那孩子处理后事……”
阳子耳边嗡嗡作响,愕然地望着她,立在原地消化这突兀又沉重的信息,脱口而出:“我跟您一道去吧。”
“拜托您,别在这里添乱了!”
“不。作为关系者的立场。”
“哈?说什么胡话……”
“小笠原先生……与我未婚夫的表妹有婚约。我们上月还见过面,一起看过歌舞伎。”
“……”
八重张了张嘴,一时接不上话,手一抖烟灰便掉在蜡黄的指尖,烫得她“啊呀”叫起来。周围问话的警察听她这样自报家门,纷纷安静下来。
围观的人群里挤进一个拿着小本子做记录的警察,朝阳子问:“这位小姐,方便问您几个问题么?”
“可以的。”
阳子与八重交换了一下眼神。八重掐灭了烟头,揉着站僵的腰走到小吧台后,将问话的位置让出来。警察快步走到阳子面前,示意她就着油腻腻的餐台坐下,又很机灵地自报姓名,是叫小坂史郎的刑警。阳子淡淡地点头,内心并不确定这是否能算作“案件”——她心里有些看不上这些警察的装模作样,连殉情都看不出来!她轻蔑地想,忍住嘲笑他们的冲动。
不知怎么,阳子听八重一说就笃定两人是殉情。但这话自然不便对警察讲。
“您与小笠原先生是什么关系?”
阳子于是又把方才对八重说的重复了一遍。
“那么和水无濑小姐呢?”
“……之前来喫茶屋的时候,见过一次面。”
“上一次见到小笠原先生是什么时候?当时他是否有异常的表现?”
“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在歌舞伎座观剧,之后去吃了洋食……倒不见有什么异常。”
——被迫与不喜欢的人一起出行,应该算不上异常吧。
“小笠原先生与未婚妻的关系如何?对方知道水无濑女士的存在吗?”
“只见过一面,所以不好说。”
“那么两人周边其他的恩怨关系,您了解吗?”
“这个……就不大清楚了。”
例行公事地提问,阳子也例行公事回答。小坂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露骨地表现出失望的神色。但阳子无法将自己的揣测作为事实陈述告知,问话也不了了之。
27. 亡命的鸳鸯
最终,阳子被特别准许与老板娘八重一道,去警察署接收巴的遗体。小笠原的家人也已得到通知,稍后赶到。
这是阳子第一次来警察署这样闹哄哄的机构。调查员们进进出出,忙着各自的悬案要案,而小笠原与巴,不过是已发生过的无数起殉情事件中没什么悬念的一起,并未引起什么波澜。在小坂引导下,两人穿过幽暗的过道,办理了简单的手续,来到了主楼背后一幢极不起眼的小平房。门上漆着几个小字:遗体存放室。
阳子一步不离地跟着八重走进去,心里开始咚咚咚打鼓。两个戴纱布口罩的大块头警察为他们从里向外拉开门,冲鼻的化学药剂的味道之中,夹着一阵清淡的檀香。
这是第二次见死人。上一次还是小时候,母亲在床上像是歪头睡着,但那时的记忆已经丢得差不多了。阳子屏气凝神走出一步,伸头去看——
两张床板隔着一米左右摆开。小笠原贤与水无濑巴规规矩矩躺着,头朝里脚朝外,身上盖着轻飘飘的白麻布。
小笠原闭着眼,很少见的没戴眼镜的纯情学生样,唯独下巴一圈整齐的青灰色胡茬。上次见面时还未有,想必是许多天没打理自己的缘故。巴的肤色原本偏黑,鹅蛋脸此刻被涂了厚厚一层粉,配上浓红的唇,仿佛没浆匀的和纸。两人的嘴角默契地微微上翘,仿佛硬要昭告天下“我们很幸福”,像洗坏的照相馆写真,有一种妖异失真的美。
警察好心肠地没多说两人被发现时的情形。但阳子看了一圈,仍不免去想一起跳崖是个什么姿势——手拉手?背靠背?还是抱在一起,额头与脸紧紧贴着?是正对着跳,还是背对着朝后倒下去?要不要闭眼睛?“啪”地一下,身子就沉沉落下去,像打鸡蛋那样快——要不了几秒钟就一命呜呼。死之前会不会害怕会不会退缩,又会说些什么?阳子想起那天小笠原撂下的那句“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掷地有声。他讲话的声音低沉,那样的男声回荡在山里一定很有磁性,会让人记一辈子。
诸如此类。还有,按理说跳崖的人往往会四分五裂、死相难看。但阳子却奇异地看出男人的英俊和女人的美丽,认为笼着死气也可堪欣赏。或许是葬仪师的鬼斧神工,又或许两人用了什么特别的高难度的自杀法子。为了达成理想的结果,还真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啊,阳子想。
八重抽着气站到巴身边,拿着手帕挤出一点眼泪,偏过头去擦。阳子眼里闪了一闪,敛容朝这对亡命鸳鸯双手合十,以示哀悼。奇怪的是,她既不悲伤也不害怕。天气潮湿,室内光线很暗,又密闭不通风,以至于她身上开始流汗,毛孔都舒张开,直面两人的死相后,躁动的内心意外平和下来。
——是一种甘美的死意顺着尾椎骨一路爬向大脑的酥麻感。
尘埃落定。调查员与法医达成共识,双方乃纯粹的殉情,没有凶手。警方帮着八重去喊商店街的人来运尸,阳子被警察赶回了家。
天色还亮着,绫小路邸空旷得很。房间里堆满新作的振袖和发簪,阳子久违地开了窗,让新鲜湿润的空气渗进来一点。
在屋子里坐了没多久,莲乃夫人就来敲门叫她,说是久我家那边有些骚乱,侯爵夫人叫她去照看一下。
“是不是……千和出了什么事?”
“您怎么知道的?”
阳子默然,点头又摇头,撒了个小谎:“早报上登了消息,关于她那位未婚夫的。着实可怜。”
“老爷已知晓此事。小姐去看看吧。”
“是。我知道了。”
阳子揉着太阳穴,以成熟的侯爵府少夫人姿态坐上了人力车。今天的车夫不知是没吃饱还是没在状态,车拉得摇摇晃晃,还专挑崎岖不平的道路走。阳子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仍是捂着肚子强行忍耐。
车子抵达久我家私宅,阳子穿过前院,刚踏上阶梯时就听见一阵骚动。急促的脚步声、女人的哭泣与男人的说话声……凌乱地混杂在一起。门口侍卫官朝阳子神色镇定自若地打招呼,引她进屋。
一片凌乱。卧房里的大块波斯地毯上渗着大片水渍,散落着几个不知道从哪里扔出来的纸团。一只方形的漆盒被甩到角落,里面的小玩意掉了一地——有发簪、手帕、扇子与神社求来的御守等零碎。
橘千和伏在沙发一角,将整个身子蜷起来,呜呜地哭泣着,只穿着一件稀皱的棉布裙子。头发也没梳,湿哒哒地垂在两侧,还在往木地板上滴水。
两个女佣七手八脚地跪在地上擦拭水渍,侯爵夫人坐在沙发另一头擦眼泪。侯爵与久我直哉铁青着脸,蹙着眉靠墙而立,似乎不想上前掺和。阳子轻手轻脚地将零碎的小玩意收拾起来,放在矮几上。男人们忙不迭地退出去。
阳子走过去,悲悯地轻轻拍打橘千和哭得抽搐的脊背。
“您别哭了。”
“我不想活了!呜呜呜呜……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贤君会死……”
“今后还会有更好的。”
“我不相信……他被人蛊惑了,对不对?”
听到阳子的声音,橘千和猛地抬头,伸手抓她的衣领,被激得嚎哭的分贝又大几分。尖细的女声从喉咙深处飘出来,在房间里回荡,如泣如诉。
“我不甘心!你说实话,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早知道贤君被坏女人盯上了——别骗我——”
“快放开——”
侯爵夫人忙不迭拽住橘千和的手臂,将两人分开。阳子向后踉跄一下,索性扶住铜制门把手,没有跌倒。橘千和抓了个空,跌回沙发椅里,两手支着捂住哭花的脸,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女佣举着一条毛毯过来,试图披在她身上,被一下吼回去,停在原地左右为难。
“别过来。别靠近我!”
“千和……”
“都出去,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阳子拾起地上的纸团,依稀能看出是昔日橘千和与小笠原往来的信件,于是将信纸摊平整了折好,面朝下盖在矮几上,用漆盒镇着,退到门外。侯爵夫人后脚跟出来,一手扶着门框,迟迟不肯离开。
阳子于是柔声劝说:“请让她哭一会儿吧。都哭出来,好好地睡一晚再说。”
夫人点点头,叹着气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阳子没有别的话要说,扶着她胳膊往客厅里走。
晚上,阳子被侯爵夫人留下吃了顿便饭。本是即将结婚的大好日子,却因为小笠原突然暴毙,令府内气氛骤然变得压抑窒息,笼上一层不详的色彩。好在橘千和哭累了在房间里昏沉沉地睡着了,晚餐时间并未露面。一家人沉默地进餐,只有木筷触碰瓷碗发出轻微声响。
阳子毫无胃口,但当着其他人的面,仍只得将酱油拌的鱼片和着小葱末往嘴里塞,味同嚼蜡。满脑子都是方才映入眼帘的一团狼藉,与橘千和歇斯底里的尖嗓门。
既不体面,也不痛快。钝刀子割肉,一下连着一下,起得排山倒海,止得抽丝剥茧。
——这种程度上,活下来的那一方输得太彻底也太可怜。而身在天堂里的小笠原贤与水无濑巴,仿佛早已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嗤笑着俯瞰尘世间可悲的痴情人。阳子在内心为橘千和打抱不平,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如清水流过缓坡,轻轻曲折了那么一下。
潦草地吃过饭,久我家上下忙着收拾尚未开始就夭折的另一起订婚的残局,阳子于是又被马车送回自己家。不知怎地,她对眼下的境况竟生出了罪恶的满意来,仿佛在哪里都无关紧要,被透明地放置着,终于有精力与勇气来直面自己的内心。
到家问候了准备就寝的父亲,不到五分钟阳子就冲进盥洗室,“哇”地一声大吐特吐,将晚餐吃下去的吐了个干净。但她并未声张,独自吐完后歇息一阵,再洗了个澡,便匆忙回了房间。
阳子脚步虚浮地回到梳妆台前坐下,端详着镜子里那一团黑气的脸。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头脑发热地冲去警察署看尸体,实在是莽撞乖张之举。以至于小笠原和巴的脸庞到现在还牢牢地刻在脑海里,一闭眼就清晰可见,将她两条腿也死死钉在桌前,动弹不得。
——恐怕一时半会摆脱不了了。
将手放在矮矮的台面上,阳子索性将头伏上去,什么也不看不听,将一颗过分活络的心脏沉入水底。她不一会儿就睡着,心跳却慢不下来。朦朦胧胧地被拉去会周公,周公却只剩一颗散着长发的头,悬在广原山那阔大幽深的山坑边,隔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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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远远地晃动。
碧空如洗的小岛总有无数观光客在此驻足,通往火山坑的小道上却布满嶙峋的细小石块。小笠原牵着巴的手,费劲地爬上来。两人都赤着足,双脚被石子扎得鲜血淋漓,面色却带着轻松的笑意。几百米的距离,仿佛爬了一个世纪。人群自动为他们开出一条道来。小笠原来到火山口,把巴紧紧搂在怀里,扶着她的腰窝,亲了一下她坠着玻璃珠子的薄耳垂。周公就在这时朝他俩做口型。
三、二、一——
两人背对崖底,齐整地纵身一跃。周围的观光客拍起手来,男人们拍着巴掌大声叫好。女人们擦着眼泪,却不是被吓坏,而是被感动得哭了。
一点血珠混合着山石的粉尘,在空气里迸开,放了一簇小小的花火。艳丽的阳光照在山坑里,望下去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空气停滞了几秒钟,眨眼间围观的人群便消失不见了。混乱的哭闹声、八重的吸烟声、橘千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分贝被人为地调到了最大。
阳子惊醒了。她的手臂被压得发麻。
这是一场很标准的噩梦。醒来时嘴里甜津津的,仿佛不知不觉将舌尖咬出血了。但她觉得精神突然好了不少,仿佛一直郁结的神经都得到了疏通。
她旁观了从甜美的死意之上开出花的全过程,也终于看清了荆棘之道的尽头的真实模样。道旁的景色正加速崩塌,化作一缕直上云霄的青烟,在蓝天白云中构成一幅完整的泼墨画。
同一时间,做了噩梦的并不止阳子一人。
“……忘了歌的金丝雀,
乘着象牙的船,
银色的桨,浮在月夜的海上,
忘记的歌就会回想起来……”
唄を忘れた金糸雀(かなりや)は
象牙の船に、銀の櫂(かい)
月夜の海に浮かべれば
忘れた唄をおもいだす
老旧的房间一隅,真子轻轻晃悠着青枝的摇篮,嘴里唱着童谣。
町家巷弄四下里非常静,静中带来一阵难得的平和氛围。但只维持了三五分钟,一下就被人打破了。楼下传来“吱呀”一声,男人开了门,又粗暴地拉上。是田边良太郎回来了。真子坐在二楼,膝盖都没挪一下,她已经很习惯把丈夫当成暴虐的死人。
脚步声“噔噔噔”地由远及近,以壁板都快震破的力度。男人上了二楼的起居室,把一件棉外套扔在地上,两个鼻孔朝天出气。真子直起上半身,迟缓地回头问:“您还吃饭吗?”
“不吃了。”
男人回答的声音也是硬邦邦,喷出满嘴的酒气。真子皱着眉捏了一下鼻子,被瞪了一眼。田边径直跨过了妻子和女儿,去开放在墙角的一只大木箱,从里面层层叠叠的衣服里扯出几张钞票,放进袖子里。真子见状,疯了一般扑过去要抢。
“不行!那些钱得留着,明天要带青枝去看病,不能用——”
两边撕打在一起。真子用力地扯,把田边往后推。田边心头火起,一巴掌甩过去,嘴里怒骂:“你这疯疯癫癫的臭婊子!臭不要脸!这里是我家!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真子不吭声,被扯着头发也忍着痛,只顾扯钞票。到底力量不及对方,又担心纸钞被撕碎,很快就全被抢走。
田边往她身上用力踹了几脚,拿起钱就往外走。真子头痛欲裂,在原地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摸了两把,从旁边的矮柜上摸出一把大剪刀。真碍事、真讨厌哪。男人的脸在她眼中变为恶鬼。她想,这家伙要是能彻底死掉就好了——恶念如火苗,在心中熊熊地烧起来。
真子攥着剪子的手停在空中。她还是迟了一步,被踢得发懵的脑子缓慢地重新转起来时,田边良太郎已经揣着崭新的钞票骂骂咧咧地一路嚷下楼梯,走出家门。不用想,自然是朝着赌场去了,那条道比回家的路记得更熟。
房间里冷极了,呼吸都变得吃力。夫妻俩厮打时把头顶的灯泡弄破了,真子摸黑了半天,找出一盏老油灯点上,将碎玻璃吃力地拾起来。微弱的光照着青枝被惊醒后开始咳嗽的青白小脸。在女婴微弱的哭声中,真子靠墙坐下,垂着头不知不觉睡着了。
28. 道路尽头
第二天,真子抱着青枝去了一趟秋月中心病院。她带的钱不够,所幸站在窗口外踌躇了一会,被栗原医生认了出来。作为秋月本家的私人医生,栗原不仅医术精湛、在中心病院还担任着要职,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是一等。
“田边太太,好久不见。”
“医生,好久不见。”
“您带女儿来复查吗?请跟我这边来。”
“啊、我……是……”
真子捏了一把袖子里薄薄的钞票,迟疑着没有上前。那窘境被不动声色的栗原尽收眼底——以往遇到穷困的病患,他向来是毫不留情地把人轰出去的。但眼前这个能被秋月家另眼相待的女人,显然特别不一般。栗原并未调查双方之间的具体关系,只是暗自顾虑若简单粗暴将人轰走,或许会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于自己无益。一向利益至上的栗原决定破天荒做一次好人。
“请过来这边吧。放心,今天不收诊疗费。”
“这、这怎么行……”
“您是秋月家的贵客,请放宽心来检查吧。”
如临大赦的真子小心地抱着青枝,在栗原指引下走向了诊疗室,无视了对方无意间泄露的鄙夷神色。那样的目光她实在见过太多,但为了青枝能好好活下来,作为母亲没有什么不能忍耐的。眼下她只痛恨自己,没能从田边良太郎那里把钱抢回来——面目可憎的男人,真该死啊。
“……青枝恢复得不错,目前没有要复发的迹象。如果有环境波动引发的轻度咳嗽,静养一段时间就会逐渐平息的。也请注意维持营养,让她在安静的环境里好好休养。”
检查完毕,栗原给出了青枝的身体情况趋于稳定的积极判断。至少没有再出现剧烈咳嗽和红斑的严重症状,令真子松了一大口气。栗原一边写诊断文书一边扫视,注意到真子的双眼布满血丝。
“话说回来,田边太太的眼睛有些红。是最近没休息好吗?”
“稍微有那么一点儿……”
“以防万一,您要做个体检吗?”
“只是照顾青枝有点儿累。不用了,谢谢。”
“需要给您开些药吗?”
“其实,自青枝生病以来我睡眠就一直不大好……失眠几个月了。能给我开些助眠的药吗?”
“那好办。嗯……给您开卡莫汀(カルモチン)好吗?请务必按我写的说明服用……”
离开医院的真子拿上药,抱着睡熟的女儿,如游魂般飘回了家中。
顺着狭窄陈旧的木楼梯上到光线不佳的二楼,屋内一片漆黑,又冷又潮。把青枝放在摇篮里,真子再度点起那盏老油灯,映着一隅。没有阳光的阴天,举目望去一切都仿佛蒙上一层灰雾,暮气沉沉。
打起精神煮了米糊喂饱女儿,进家门前分明又冷又饿的真子却突然丧失了吃东西的欲望。周遭彻底安静下来,耳边只剩下女儿微弱短促的呼吸声,仿佛与外界世界彻底隔绝开,此前近乎癫狂的意志终于镇定下来,被锁入笼中。
一只手无意识地摇晃着摇篮,真子却没由来地感觉一身轻松。暂且还掉了田边良太郎欠下的一部分利息高得吓人的债务,又想办法让女儿的病情稳定下来。
仿佛不再有需要她操心的事——除了那张恶鬼一般可憎的脸。微小的火苗在她心里烤着,烤着,热度逐渐流向四肢百骸。真子清醒地意识到,杀意占据了大脑的全部。但火苗燃尽便是灰烬,除那之外还剩下什么呢?
真子的视线转向她随手放在墙角木箱上的纸袋,袋子里装着几盒未开封的卡莫汀。据栗原医生所说,是眼下市面上药效最好的安眠药了。
下午四点,照例把女儿托付给邻居,梳洗完毕的真子出现在了距离开业尚早的丽人喫茶屋。近一周没来上班,真子推开熟悉的木门,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店内沉重迟滞的氛围。八重和另外两名女侍各自抱着一只木箱轮番从楼梯下来,三只箱子被放在靠近小吧台的桌上。看见浓妆艳抹的真子,八重眼中闪过一瞬惊讶,看似平和的面色中透着一点愁云惨雾的不耐烦。
“哟。不是打算多休息几天,这么快就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这是谁的东西?”
“还能有谁,自然都是巴的。”
一个女侍一面答话,一面用不知道哪里摸来的钥匙将箱子打开。三只箱子逐一被打开,真子伸头看去,见里面几乎全是绸缎衣物与珠宝,心头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
“你还不知道吧?巴跟她那个叫小笠原的男友跳崖殉情了。”
“我……还没来得及看这几天的报纸。”
真子拉了把椅子,瘫坐下来。女侍仍在兀自喋喋不休:“听说身体摔成好几块儿,好容易才拼上呢。死了她爹娘也缩在老家不来收尸,还是老板娘帮着安排入了土。真可怜。”
“要我说,干咱们这一行,对客人动真心能有什么好下场?你瞧,这些好东西她都享受不了。”
女侍从箱子里的衣服堆中捞出两条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紧接着又是一对嵌着红宝石的耳坠和一只装着好几只玳瑁发簪的双层螺钿盒子,只看盒盖上精雕细琢的金莳绘唐草纹便知道价值不菲。看得真子目瞪口呆。
“这几件、这一盒还有里头几乎所有的缎子和服,”八重从鼻子里发出长长一声冷哼,“都是小笠原送她的好东西,她偏不用,也不舍得卖掉换钱!现在好了,都便宜咱们了。作孽!”
没人接话,余下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女人们仿佛睹物思人,心中惋惜着同僚的突然离去,手上却坦率地对那些贵重珠宝爱不释手。
真子沉默着一件件看过去,她印象中巴是个活跃开朗,喝多了会聒噪吵闹的女人。虽然生得黑瘦矮小、姿容平平——就连八重也偶尔在背后笑她不是靠硬件做娼妇的料——但巴并不在意,反倒因为性子亲切又爱喝酒,博得了不少客人的好意。
而真子到喫茶屋时巴已经只留宿小笠原贤了。她并不清楚结交的底细,表面上也与对方过从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巴早早被卖到游廓,被打得半死不活时,逃出来投奔了八重开始还债,潦倒的人生稍稍有了起色。
小笠原贤对待巴的方式令真子想起花街的艺伎和她们的旦那——精神和物质都尽可能满足。但是更新式更生涩,多几分柔情。仿佛是一场很像那么回事的自由恋爱,但不协调地发生在了不该发生的地界上。
真子奇迹般地镇定下来。尽管如此,她仍认为小笠原与巴的殉情是必然结果。见不得光的私娼与单纯痴心不谙世事的大学生,没人会认同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在一起。从一开始死亡的阴影便笼罩在虚幻的美梦之上,只待时机成熟便将其吞噬。
在这被严苛的义理所主宰的世界,无人能侥幸逃脱。唯一的区别是有人在柔软干净的床榻上被所爱的人们围绕着安眠,有人在流着脏水的阴沟里孤苦伶仃暴毙。至少亡命鸳鸯艰难地为自己争取到一起赴死的机会,不是很勇敢吗?反观——
“怎么,阿真对这些不感兴趣?”
“啊,我只是……”
“没兴趣就过来,帮我把她的屋子收拾一下。”
“是。”
真子跟八重上到二楼,巴的小隔间位于走廊最深处。被家人管束无法随意出行的小笠原贤总是深更半夜像做贼一样摸进她房间,好几次在地板过分光滑的走廊里跌倒而闹出大动静,令被吵醒的其他女侍哭笑不得。
推开门,四叠大的狭小空间却意外地整洁。被褥收在壁橱里,存放贵重物品的箱子已经被搬下楼瓜分完毕,只剩角落的低矮妆台周围散落着少许杂物。真子又下楼拿了只袋子,回到房间妆台旁,将零碎的杂物和垃圾通通收进去。有几家喫茶屋、料亭与酒店的名片,一把梳子,空的避孕药瓶和没开封的烟盒。真子又从妆台背后夹出一沓纸,细看是各色小吃店与娱乐场所的宣传纸。真子将其一张张叠整齐往袋子里塞,意外掉出一份薄薄的方形小册子。
看上去是一份写给蜜恋中的青年男女的旅游指南,图文并茂地列举了东京周边的若干热门景观与玩乐场所,若干路线也清晰标明。有植物园、寺院、小众神社甚至温泉山庄——也包括他们最后殉情的广原山。
“巴如果能和贤君结婚,之后打算做点什么?”
“要是能去旅游就好了。真的能结婚,我们就马上出去蜜月旅行,还要昭告天下。”
在那次小笠原未婚妻的家人上门引发骚乱后,两人之间发生了如上对话。令真子姗姗来迟察觉到,巴看似平平的外表下藏着及时行乐的爱玩天性,无怪乎会与一头热的小笠原一拍即合。
而他们最终也真的被未知的外部世界所诱惑,共赴旅行且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了。最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以惨烈但绚丽的方式实现。真子由衷感慨,巴做出了贯彻其自身意志的选择。
鬼使神差地,仿佛是作为巴曾经来过这世上的见证,真子将册子悄悄塞进了袖子里。
这个晚上,丽人喫茶屋的生意惨淡。受到女侍殉情、警察上门调查的影响,听到风声的常客们担忧会被拉去殉情而避之不及。
将旅游指南册放在怀中而几乎一夜未眠的真子,在天色蒙蒙亮时从邻居邦子那里接上青枝回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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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小邮箱里露出信件一角,令数日没看的真子终于想起来清理。
大多数都是没什么用的店铺宣传纸,除了两封信——昨天来了一封,今天又一封,新鲜出炉,都是给自己的。那熟悉的笔迹真子到死都会记得,出自阳子之手。
真子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捏着信,穿过杂乱的一楼穿堂。隔着大老远就听到了田边良太郎从二楼传来雷鸣般的鼾声,真子惦着脚上楼梯,总算没将脾气暴躁的丈夫惊醒。
将青枝放进摇篮中,真子从矮柜里摸出剪刀裁开信封,对着油灯展开两封信。薄薄的两张纸,短短几行字却蕴含着写信人太多难以言明的情绪。
“给真子,
请原谅我唐突地写信来。再过不久我就得举办结婚式了,那之后会正式搬到久我侯爵家。那之前我们能见一面吗?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给真子,
上一封信收到了吗?我的婚期在即,有重要的事,无论如何想要对你说。
可以的话,请在14号中午到我们从前见面的那家牛奶馆来。好吗?
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真子放下信。懊丧、踌躇、不安等种种复杂情绪一期涌上心头。但内心又升起一股奇异的期待感,仿佛这次相见会如同女校时代两人闲暇时约会般稀松平常,又如同迎接未知的期冀那般,骤然被巨大的喜悦所淹没。
唯一一次与阳子的未婚夫打照面是在那偏僻阴冷的别宅。对方是怎样的人显而易见——真子因为心软而不忍心细想。但她决意赴这趟约,或许阳子无论提什么要求都会答应,她想。尽管以自己现在的处境答应做什么都只会显得可笑。
——但是,哪怕阳子半开玩笑对自己说“请为了我的幸福杀掉那个男人”,她也不会拒绝。
从当初市椿女校不告而别时起,这份奇怪却焦灼的负罪感——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可怕的、无从言说的执念便隐秘地湮没了真子。像一根生锈的钉子,牢牢钉进身体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第二天正午十二点整,真子换上轻便的洋服如约出现在了面包与咖啡香气四溢的牛奶馆。
平日午时,这里照例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吃饭的领地。真子轻易从黑压压的人堆里看见了阳子,穿着件花色明快艳冶的铭仙和服,仍坐在角落那张唯一的双人位,一手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看窗外。她眼里流露着活泼的喜悦,这份喜悦在见到真子时迅速放大。
“阳子!”
真子平复了一下心情,隔着整面玻璃窗挥了挥手然后走过去。午后的阳光照着阳子那白瓷一般半透明的脸,整个人像水晶琉璃般光彩照人。桌上已经摆好两杯香浓的牛奶咖啡与点心,穿着暖色围裙的店员端着餐盘走来走去,经过两人时朝阳子点头笑笑。
“那位店员说,还记得我们。很神奇吧?”
“毕竟大白天来这种地方吃东西聊闲天的女人可不多。”
真子跟着感慨起来。而阳子仿佛有那么一瞬陷入昔日的回忆中,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不好意思地抿着唇笑一下:
“过去好几年,咖啡的水准也还是勉强能入口的程度,丝毫没有变呢。”
“和高档洋食餐厅的消费可比不了呀。”
阳子从容地放下咖啡,敛容正色道:“真子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在想,我看到信一定会来赴约。不是吗?”
“一点儿不错。”
“阳子也快要出嫁了。最近过得还好吧?”
“不好不坏。但以后像现在这般轻易出门与真子见面的日子可没有了。”
“就是所谓的,婚前最后的自由时光吧?阳子不会单纯为了这个消息叫我出来,对吧?”
“是啊。所以说,稍微有点儿不甘心。”阳子眼神一黯,“当初没有好好道别来着。”
“……我很抱歉。为当初的不告而别。”
“没关系的。”
“那么,在这‘最后的自由时光’,阳子想做什么呢?我听说,有些人会彻夜狂欢、有些人会把之前攒的积蓄一气儿花掉。总之,花样可多了。”
“想去旅行。我们一起去短途旅行,好吗?”
阳子说话很轻,在真子听来口气却是前所未有地毋庸置疑,甚至是命令式的。真子放下手中刚刚举起的咖啡杯,惊讶地扬起下巴——阳子那黑曜石般的瞳仁看不出一丝悲喜。真子从中看见自己脸上流露出释然的神色,心中了然。
29. 待宵草
“想要——短途旅行吗?可以。”
“真的、可以吗?”
“如果阳子真的想去。”
真子挺直脊背正襟危坐,从手提袋里翻出那份她舍不得扔掉的旅游手册,几乎是颤抖着在桌面上摊开。见到小册子上的内容,阳子原本还紧张的脸色转变为难以置信的欣喜:“真子难道也一直在计划旅行吗?”
“不。但也算是……现在可以下定决心了。”真子笑着答道。
“既然如此,旅行的地点可以让真子来定吗?”
“让我做决定?阳子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其实,东京之外我都没去过。”
“我知道了。”
“婚宴定在这个月的23号,还有八天。所以……咱们得快一点儿决定。”
“我知道了。”
真子将手册翻得哗哗作响,仔细将每一处景点和路线看完,翻回到最后一页。上方以油墨印着山水掩映间的一座造型别致的和洋折衷风建筑,图片下方印着四个小字“月见山庄”。
时间定在了五天后。两人为期两天一夜的短途旅程,在少女谨慎又细致的密谋交谈中落定。
目的地是在东京都市中心几十公里外一处山中休闲度假胜地——月见山庄。以周围漫山遍野香气袭人的月见草闻名,有月可赏,有湖可游,更有温泉可泡,景色柔和幽深。位置也交通便利,铁道转电车可直达。对不愿远行的初阶旅行者而言,是不错的选择。
在牛奶馆门口,真子与坐上人力车的阳子招手道别。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整个人脚步虚浮,一颗心咚咚咚地提到嗓子眼,整个人仿佛因对即将到来的旅行而飘飘欲仙起来。
这是和阳子的旅行,一定一定一定不能搞砸——真子雀跃地想。
——但是,五天着实有些仓促。真子加快了脚步,在内心紧锣密鼓地算计着。恍惚间她仿佛有种回到自己婚前忙乱准备时的错觉:应付一次次上门的警察、终于清空的米店赔款、仓促定下的结婚式流程、迟来的退学手续、嫁妆的准备、与夫家人的每一次会面……昏暗的画面如电影胶片在眼前快速跳转着,恍如隔世。
但此时的心情也不止怅然若失。额外的惊喜是与自己心意相仿的阳子,她比谁都清楚,这趟旅程真正的意义。还有阳子状似自若地提出邀请,背后是怎样悲壮的觉悟在支撑。
归家前,真子在路旁的一家老牌香堂稍作停留,购入了一小盒芬芳馥郁的熏香。
“真子!人呢?!我饿了!有什么可吃的?”
粗暴地推开家门时,田边良太郎的心情尚算愉快。这天他难得在赌场小赚一笔,而非像往常那样输得精光,回家时便久违地摆出了好脸色。走上楼梯时他先是闻到一阵香喷喷的米饭味,紧接着就看见真子跪坐在楼梯口迎接他,那温柔平静的面色与恭顺的姿态,令他一下就将前段时间夫妻厮打的不快抛诸脑后,内心感动于自己轻易谅解了妻子的忤逆。
“您回来了。有刚煮好的碎肉咖喱,这就端过来。”
妻子亲手替他脱下外套挂在墙上,田边良太郎心情大好,大摇大摆地来到起居室,在矮桌前坐下。真子没有多话,弯着腰钻进台所,不一会儿用托盘盛着满满一碟咖喱端出来。熬得浓稠的褐色汤汁黏糊糊地包裹着洁白的米粒,散发着浓郁诱人的香气。田边良太郎用勺子戳了一下,发现咖喱中除了肉碎还加了青豆、胡萝卜与土豆块,荤素搭配很得宜。真子又盛出一碗热腾腾的杂菇豆腐味增汤,一顿家常便饭被他风卷残云般在几分钟内吃得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的田边良太郎伸了个懒腰,趁真子去洗碗的功夫从怀里掏出今天赢来的钱清点一番。女儿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这钱自然不能交到那婆娘手里,得留着做今后的赌资或嫖资,他得意地想。
将钱放回衣兜里,田边良太郎用小指剔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起来去旁边的房间看看女儿青枝。但他很快就心口一凉,僵在原地,只来得及艰难地发出一声长啸。
“啊!!!!”
一把锋利的大剪子以极大的力度与速度,由后方贯穿了他的胸膛。血花缓慢地浸润开来,田边良太郎拼命挣扎着想回头,抻着头抽搐了几下,一只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两把,终于倒在不甚结实的破旧榻榻米上,发出一声闷哼。
男人的身躯缓缓落下,露出女人如观音般悲悯的脸庞,散乱的鬓发上沾上几点血珠。
真子两只手紧紧攥着剪刀的握把,指节泛白。五、四、三、二、一——她心中默数,为确保对方真正毙命,又一次从后方用力扎下去。鲜血喷涌而出,一部分顺着缝隙滴落。
男人的瞳孔开始变浑浊。真子颤抖着松开手,默念着自己内心的无数次演练,开始紧张的“善后工作”:先将尸体如同卷被褥那样用力蜷曲弯折,装进早早准备好的麻袋,用手将其顺着楼梯推到铺好被褥的一楼地面;用锤子撬开松动的地板木条,将麻袋扔进下方土层中早早挖好的深坑里,再盖上厚厚的一层土,将地板木放回原处。
完成这一切的真子回到二楼,将自己脸上、身上和家具表面能擦掉的血迹用力擦拭干净,在榻榻米上铺上一块麻布。她又换了一身衣服,用包头巾将自己严实地裹起来,提着竹篮匆忙出门,趁着午后无人在临近的汤屋洗了个澡。约莫半个时辰后,真子回到了家,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因为喜悦而开始小声啜泣。
她终于疲惫地迎来了彻底解脱的第一步。
真子进了厨房,先开窗通风,而后狼吞虎咽地吃起煮锅里冷掉的咖喱和剩米饭。她很少吃得如此张惶,差点要用手抓着往嘴里送,又觉得舌头发麻,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但并不重要。匆忙填饱肚子,她将灶台收拾干净,来到女儿在的小房间。
青枝还在安然熟睡,小脸通红,刚刚这座房子里发生的一切变故都与她毫不相干。真子以熟悉的节奏晃悠着摇篮,彻底松了一大口气。刚开封的卡莫汀她舍不得用,只从一锭上切下来少量粉末,加在了喂给青枝的水里。庆幸的是,药物生效非常快。或许要到晚上才能醒来,给她留下了喘息的时间。真子胡乱地想。
在房间里铺开被褥小憩了一会儿,真子再次醒来,抽出一支香来点。随着时间流逝,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终于散去了一些。
但距离万事俱备,尚未达成。真子独自度过了平静的一天,在夜晚再一次给青枝喂下微量的卡莫汀粉末。
时间流逝,来到静悄悄的凌晨时分。换上厚实棉服的真子,用竹筐背着裹上里外三层襁褓的青枝,在凛冽的寒风中踏出家门。她一路行至商店街附近,等了好久才等来一辆人力车。车夫沿着街道,一路向西奔跑。
霓虹灯与街灯交错行程的光影迅速从身边略过。车子远离了繁华的不夜城,穿过宁静的住宅街区。真子将竹筐紧紧抱在怀中——庆幸的是,青枝并未因为颠簸而醒来。
幽微的弯月下,疲惫的年轻母亲抱着女儿,像昔日父母对自己所做的那样生疏地唱起歌谣。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望穿秋水,等待一个不来的人。
宵待草的忧闷情怀,
今宵月儿,似乎又不露脸了……”
待てど暮らせど来ぬ人を
宵待草のやるせなさ
今宵は月も出ぬさうな
人力车在一幢尖塔造型的大理石建筑物前停住。尖塔顶端竖着小小的十字,那是一家隶属于基督教的养育院。真子跳下车来,付了车资,抱着竹筐踏上养育院前的长长阶梯,在紧闭的大铁门前停住。她将装着女儿的竹筐放在门口的地毯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又是夜幕降临时。
大多数人奔波劳累一整天过后陷入酣睡,意味着充实一日的圆满终结。但对某些人来说,属于自己的时光从此刻才开始。
绫小路宅邸内,阳子坐在妆台前,一丝不苟地梳着自己乌黑的长发。为了这一天,她以换心情为由特地去了趟美容室,将烫好的卷发重新拉直。阳子将梳好的长发分成几股,在耳后盘成低垂一侧的发髻,在靠上的位置插上那支此前修补好的红白双色菊花绢花簪。两绺流苏顺着发簪的弧度垂在肩上,任谁看去式样都称得上简约优雅。
阳子在脸部淡淡地上了一层定妆粉,在缺乏血色的双唇点上口红棒。妆台的镜子里映出一张雪白的脸,看上去应该不会太吓人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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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完毕,阳子在振袖外系上袴裙,穿好毛织袜与小羊皮靴,套上长羽织外套,最后将提包从衣架上拿下来,放在膝上。提包里有两张她从秋月时子那里拿到的火车票。阳子检查了一下钱包,摸到熟悉的纸钞后感到非常踏实:她从结纳金里偷拿了一点儿出来做旅行的费用。
整所大宅内只剩下楼梯口那座立式座钟在有规律地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阳子绷紧神经,打开掌心的怀表,视线跟随秒表移动:还有不到一小时。
晚餐后泡澡之前,她还偷偷拜托管家将新煮的咖啡送到房门口,为免晚上睡着特地比平日多喝了两杯。但咖啡因似乎没起作用——生物钟的惯性太强大。一个人候在安静的房间里,阳子逐渐产生了困意。
——哒哒。哒哒。哒哒。
皮靴与湿软的草皮接触,发出轻微得足以忽略不计的声响。
阳子悬着一颗脆弱的心脏,顺利从侍卫官看守懈怠的后门溜出宅邸。沿着雕花铜栅栏快步行至正门那一侧的马路旁,一辆锃亮的金属自行车稳稳停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阳子捂着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真子正用力朝她挥手。
阳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与真子很快地拥抱了一下。但她们没有时间在此过多停留。
“走吧。”
真子先坐上车座握住把手,挑眉示意。阳子点点头,跳上铺好柔软坐垫的后座,揽住真子的腰。如同女校时代每一次寻常的双人出游那般,自行车在静谧的街道上开始威风凛凛前行了。
眼前的景色从富人住宅区的广阔庭院,逐渐转向庶民町家的成排房屋,路面也从平整变得坑洼。
“真子这辆车是哪儿来的?新买的吗?”
“不是……租车行租的。”
“哦。之前的呢,还在骑着么?”
“早就没有啦。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也可能被我爸卖掉了。”
“噢,”阳子略感惋惜,“但现在这个也不错,感觉坐着比那时候稳当。”
“租车行的人说,这是现在最时髦的款,亮闪闪的。”
“是呀,夜里远远地瞧见,只觉得晃眼呢。”
“在没灯的地方骑着,最好不过了。”
“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亮!”
“真神奇呀。”真子抬头望了一眼,喃喃道:“月亮像婴儿的脸一样圆润。”
“很可爱吧?一定是因为老天爷听说我们要旅行的缘故,感觉空气都比昨天新鲜好闻。”
阳子姿势夸张地吸了一下鼻子。但说的的确也是实话,连续下了三天阴雨,终于在今天下午彻底放晴。之后的几小时内,太阳短暂地现世又渐渐消融,余下一片粉霞色的天空,朝地平线的尽头无限蔓延。
“阳子今天可真兴奋。”
“因为严格来说,算是第一次出远门来着……我还没见过月见草呢。”
“咦,丰岛的植物园里没有吗?”
“不记得了。我在书上看到,说是从美洲大陆来的新植物,只在夜晚开花,天亮就凋谢了。”
“也就是说,明天这时间就能看见开放的月见草了。”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还会醒着吗?”
“不知道呢。”
“哎呀,那可不能早睡。”
“那就白天……稍微打一会盹吧。”
真子专心致志朝车站的方向加速骑行。一路上说了太多话的阳子逐渐感到困倦,将头伏在真子的脊背上。今天的真子穿着那件葡萄唐草暗纹的缩缅着物,身上散发着甜美的香气。她抬眼去瞧墨黑的天,圆月的轮廓在云间时隐时现,与她们以同样的频率移动着。陷入半梦半醒的少女发出呓语。
“……从未缺席的月亮,又圆又大的月亮。
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它,
我怎么就流下了眼泪。
最近的我很奇怪,不知为什么,很奇怪呀……”
いつも出ているお月様
丸く大きなお月様
ひとりでじっと見ていると
いつか泣いてるわたしなの
わたしこの頃変なのよ
なんだかなんだか変なのよ
30. 心中
清晨的的第一缕阳光在建筑物上落下斑驳的投影时,东京站迎来了第一波客流。
真子与阳子穿过站前的人群,历经几道关卡坐上了最早一班火车,车上尚且余了许多空位。她们得以选中面朝窗外的观景位,带着在站台购入的车站便当一边观赏清晨景致,一边享用美食。
并不是多么花俏的料理,朴素的紫菜饭团内放入梅干,搭配盐渍的小鱼干和金黄的鸡蛋丝组成了全部。阳子吃了大半,只觉得胃里塞得难受,放下筷子出神地望向窗外。
大都会的高层建筑逐渐被低矮的平房取代,随后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举目望去碧空如洗,只在末端悠然地飘着几丝半透明的云絮。低矮翠绿的山峦之间,一排排町屋隐没期间。水田里齐整地种植着成片稻谷,农家的少女们穿着半缠,低着头劳作。
紧接着便是波光粼粼的海。几页扁舟在水中穿行,早早开工的渔民已经张开大网捕捞鱼货。仿佛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海平面像一面光洁的镜子,映照万物。
真子伸出手,将木窗往上推了一条小缝,让户外的空气透进来。遥远的浪花一次又一次拍打在黝黑的礁石上,激打起大片水花。那声音如此清晰可闻,仿佛就在耳边生机勃勃地上演。
此时的阳子,终于有了正在离开东京的实感——火车会带她们去怎样的世界呢?她内心不由得惶惶不安。却非出于将要踏上未知旅途而畏惧,而是对身处于如此美好之境的患得患失。
父亲、姐姐、未婚夫、久我家、秋月家通通被抛诸脑后。还有作为华族小姐的身份与体面、新嫁娘尚未收到的祝福、未来的新的人生……最后的旅程,只有真子了。仿佛并非真实存在的理想之境,如远方的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大脑。
但不是虚幻的梦。真子在这时仿佛心灵感应一般,握住了她的手。
“阳子在不安吗?”
“不是的。只是稍稍有些好奇……父亲和莲乃夫人如果今天早上发现我从家里消失了,不知作何反应呢。”
“一定非常慌乱且担心,到处找人吧。”
“不知道呢……或许会生气地咒骂吧,把他辛辛苦苦安排的婚事搅黄了。”
“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只是觉得鼓起勇气对真子说出心里话,真是太好了。”
阳子断然反驳,随后转过头来。真子从她脸上看到的是异乎寻常的悠闲,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担子,眼里流动着奇异的色彩,嘴角微微上扬,声音也轻快。
“我也是这么觉得。”
真子随口应下,那一瞬间眼前却很快闪过碎片般的画面:地板下的麻袋和养育院前的竹筐。男人惊愕的脸和女婴香甜的睡颜。阳子并不知道这几天她做的事——这样才能毫无负担地奔赴相同的目的地。
她更用力地握紧了阳子冰凉的手,将掌心的热度传递过去。
阳光最盛时,两人抵达了群山环绕的月见山庄。
小山丘上乌瓦白墙的木造双层建筑,以古朴幽雅的姿态出现。突出翼舍的凹字形主屋有着典型的漆喰涂系,玄关上的唐破风搭配高耸屋顶的太鼓楼在青瓷色天空下更是别具特色。托一丝不苟的管理者的福,山庄外观看去养护得宜,赏心悦目。
一层是案内所、咖啡厅与纪念品贩售,客用房间与餐室位于二层。沿着主楼后门的小径通过开满月见草的山坡,便是山庄自带的温泉屋。
案内所只有一名沉稳的业务员为游客指引方位提供帮助,没有惹人恼的推销行为,氛围和谐。阳子和真子翻看着介绍册,啧啧称奇。
“听说这里以前是历史上很有名的大名的隐居地来着。”
“那真是选到了很不错的地方。”
“位置僻静远离喧嚣,加上很喜欢背后满山的月见草,所以在这里建造了休闲的别宅。”
“不过很浮夸呢,以前这里每一扇门上都贴了金箔来着。”
“那还是现在这样高雅的品味更讨人喜欢。”
“嘛……这家伙第二年就被暗杀了。想想那个动荡的年代,如此大肆张扬或许是生存之乐的唯一实现方式吧。”
像普通的观光客那样放下行李,女孩们在咖啡厅享用了简单的洋食。
餐后的两人在山庄周围的庭院内散步,却并非月见草开放之时。白日里远远望去就是寻常的草坪,野花杂乱无章地开,引来几只不怕人的蝴蝶。瘦弱的阳子率先感到倦怠,真子见状趁机道:“要回去休息一会儿吗?”
“不用。但是……我想去泡温泉。”
“现在去吗?会不会太早了?”
“就是要现在去,晚上才能打起精神。今晚可不能睡呀。”
“那阳子先去,我再去逛逛,稍后就来。”
阳子心念一动,沉默半晌,点点头。两人回到案内所整理行李,预备分开前阳子又突然小声问:“一会儿你会来吧?”
真子用力点头:“会的。”
直到阳子的身影消失在小道尽头,真子才走开。但她没有去山坡上闲逛,而是折返回到了一层咖啡厅内,径直走向了靠墙的小吧台。
“麻烦给我两瓶便携装的可尔必思。”
“请稍等。”
爽快的女侍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麻利地取出两只干净的空玻璃瓶,将少量纸盒装的原液倒入品种,再兑入牛奶和热水搅拌均匀,最后塞上木塞。取走那两瓶汽水时,真子一阵恍惚——放在流理台上的原液纸盒,外包装画着用吸管喝着玻璃杯里的饮料的黑人男子。戴着滑稽的巴拿马帽的黑人男子连眼睛也充满笑意地看过来,在真子看来却仿佛在嘲笑她的迟疑与懦弱。
——不,只是错觉。
真子将两瓶饮料放进包里,迅速从后门离开,疾行至无人看见的角落。万幸,作为观光地的月见山庄在东京的时髦年轻人眼中并不那么受欢迎,今天的游客人数不多。
——别紧张,手别抖。就像杀良太郎那样——
真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出一瓶汽水的木塞,发出“啵”的一声。几滴液体溅在衣服上,她慌忙用手帕擦干净,尝了一小口。甜津津的,很解渴——真子从提包深处摸出一盒卡莫汀,将整盒药片倒进去。感谢好心肠的栗原医生,被她央求着开了整整三盒。虽然不通医理,但是剂量越大,效果越好。不是吗?
——但那明明是给自己一个人的惩罚,昔日不告而别的判决将在今天如她所愿得到正义执行,这才是圆满的结果。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带上阳子一起。
——可是,带着“将一切结束”的觉悟提出请求的是阳子。她做不到拒绝,也做不到违背阳子的意愿。那样和又一次不告而别、留下更深痛苦有什么分别呢?这一次,谁都不要丢下谁。
彻底理解与服从阳子的觉悟,同时却痛苦于阳子不应该遭受和自己相似的惩罚。最后关头,两种念头竟在脑中厮打得不可开交。
真子咬着牙,用小指甲在瓶塞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作为标记,再开了另一瓶,将剩余两盒卡莫汀一股脑儿倒进去。将瓶塞塞好用力摇晃,白色的乳酸菌溶液中药片逐渐消失不见。
之后就听天由命吧。
无所事事的闲暇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在水汽氤氲的温泉中,夜幕终于降临,旅人的疲惫也得以洗去。
从温泉里出来的真子与阳子换上山庄提供的浴衣,在外面套上一件暖和的棉质半缠便来到主楼的二层餐室。比起门可罗雀的中午,晚上留下观赏月见草顺便用餐的游客明显增多,广阔的餐室此时终于有了些人气。
真子与阳子最终被女将安排在了不甚起眼的角落就座。但氛围并不打紧,食物才是烘托氛围的最佳催化剂。相对于咖啡厅那方便过头的洋食,餐室在夜间特地安排的原滋原味和食要丰盛许多:杉菜醋拌虾、味增渍鱼肝配蚕豆的小菜、海胆与莲藕豆腐组成的碗物、熏制的金目鲷配乌贼刺身和炖章鱼腿配饭,甜品则是草莓口味的杏仁豆腐。
安静地享受过丰盛的料理,真子还想着接下来去做点什么好时,阳子已经开门见山:
“到月见草开花的时候了?”
“或许是的。”真子环视一圈,许多食客已经匆忙结束用餐下楼,想必是为了抢先看到月见草开花的全过程,“大家都走了。”
“我们也去吧,也想看看开着花的山坡尽头在哪里。刚刚在温泉里,什么都没瞧见,有些可惜。”
“别着急,很快就能看见了。”
两人先后行至一楼,途径门口案内所的明信片贩售区,真子又仿佛想起什么问道:
“要买张明信片吗?”
“诶?”
“这里的明信片设计得很别致。”真子随手抽出一张,上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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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月见草的花组成的和风纹样,“阳子要是喜欢,可以写一张寄回家去,作为纪念什么的……”
阳子偏头想了一会,回答十分笃定:“不必了。去看看真实的景色就好。”
微风习习的静谧之夜,真子与阳子牵着手,走向幽丽的月见草丘。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在视线所及之处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如嫩黄的油画颜料在翠绿的绸毯上无边无际地洒落,森然又惹人怜爱。只在夜晚开放的待宵花,低调柔和如同梦境降临般的迷蒙之姿,远非白天盛开的艳丽芳华所能比拟。
真子在花丛中伫立许久,从内心深处发出由衷的赞叹声。两人享受着不带任何杂念的纯粹景观,盯着黄色的花苞随风摇曳。半晌,阳子喃喃开口。
“想去看看尽头吗?”
“诶?”
“我想看看这片月见草的尽头在哪里。虽然不知道有多远,但是……说不定一路蔓延到东京都呢。”
“别说傻话,那就走吧。”
两人在花中小心穿行,避免过大的动作幅度触碰到脆弱的花瓣。木屐在山间小道上走不快,还有足够的时间一饱眼福。
所幸,月见山庄周围并不是多么磅礴的崇山峻岭,而是起伏和缓绵延的山丘。她们步履不停前行,眼前的小径变宽又变窄,空气也逐渐从干爽变得湿润。唯一不变的却只有脚边星星点点的嫩黄,与头顶的溶溶月色,一明一暗,交相辉映。
翻过两个小小山头后,道路终于被一片湖泊所截断。
平静的湖面在夜晚呈现出镜面般的亮银色,周遭密密麻麻遍布绿得发乌的参天树影,在湖中投下大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阴翳。湖边杂草及膝、野花丛生,淡黄的小花几乎消失殆尽。显然是少有人打理的待开发区域。落叶在泥中传来淡淡的腐朽气息,在这人迹罕至的湖边,她们确信自己发现了所谓的尽头。阳子擦着额头的汗,小声抱怨着。
“真累呀。我有些走不动了。”
“可是,好像没什么能歇脚的地方……”
“要不,去那边看看吧?”
远处的湖畔,一截横着的硕大黑影映入眼中。那是一株粗得吓人的樟树,不知何年何月被砍倒,在漫长的时光中已化作枯木。老朽的木根与裸露的石块盘根错节地长到了一起,露出可怖的横剖面,愈靠近腐臭味便愈发浓郁。
但真子还是牵着阳子走了过去,用手拭去表面的落叶与泥土,不甚在意地在裙子上擦擦,在树根上坐下。累极的阳子将头靠在真子肩上小憩,天地间只剩下两人一起一伏几近同频的呼吸声。眼前一切如光怪陆离的西洋画,真子决定将它们牢牢地记在脑海中。
“阳子,睡着了吗?”
“没有。”
“……”
“阳子,睡着了吗?”
“我睡不着。”
身旁的女孩儿打着呵欠坐直了身子,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仿佛有所期待地望着自己。
真子拼命平复着狂乱的心跳,从一直背在肩上、早已被汗浸湿的包里拿出两瓶可尔必思,微笑着问:“阳子,口渴吗?”
阳子点点头,真子于是将缺口木塞的瓶子递过去。阳子握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打开,而是望着瓶子小声问:“真子这次出来,告诉了田边君和青枝吗?”
“……没有。”
“我也是。没有对任何人说。”
两人因这莫名的默契相视一笑。阳子又低头无话了。真子于是用力将手里的瓶塞拔出来。
阳子忽然开口:“我想喝真子的那瓶。”
“诶?”
“可以喝你的那瓶吗?当然,真子介意就算了。”
阳子面上摆出可怜相,眼睛却死死盯着真子。在愈发沉郁的夜色中,那光洁的脸庞越凑越近,实在是非常美丽——也实在令人无法抗拒。
“可以的。”
仿佛被那话语所操纵一般,真子最终与阳子交换了玻璃瓶。“叮”地一声,两人触碰瓶口示意,一起用甘冽的液体滋润因劳累而干涸的嘴唇与身心。
——真爽快呀。真幸福呀。
——真爽快呀。真幸福呀。
就连发自内心的感慨也如此同调。
风声骤然大起来,沙沙地在林间穿梭。昨年冬天的枯叶残骸被狂风席卷着落入湖心,唤起一圈圈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31. 尾声
初夏时节。
热血刑警小坂史郎今天一整天都心事重重,终于被看不过去的前辈拍着肩膀劝慰。
“负责调查真相是你我的本分,但是否决定报道是记者的职责。我知道你有很强的正义感,但别钻牛角尖了。惹恼了上头的大人物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了,谢谢前辈。”
下班时分,警察署忙碌一天的警员们一面庆幸着今天没有新的大案发生,一面热烈地勾肩搭背探讨着今晚去哪里聚餐。但一向于此活跃的小坂史郎今天破天荒地没有加入其中,而是早早地收拾更衣,套上斗篷提着包离开了警署。
他今晚与人有约,但并非与女友约会,而是一次秘密的特殊会面——虽然对象的确也是女性。
晚上七时,小坂史郎走进了银座的一家老牌高档咖啡厅。
一位美丽却憔悴的贵妇人坐在靠窗的卡座等他。她身形略丰满,留着妩媚的手推波,斜插一支琥珀色的扇形雕花玳瑁簪,穿着剪裁考究的缎面洋服,有一张如珍珠般圆润晶莹的脸。化着香气袭人的淡妆,眼皮却浮肿,额上爬着细纹。小坂史郎走过去,朝她脱帽致意,深深鞠了一躬。
“秋月夫人,您好。”
“请坐。您想喝点什么?”
“和您一样的牛奶咖啡就好,谢谢。”
两人沉默地等着侍应生端来第二杯咖啡。小坂史郎匆忙地喝一口润润嗓子,拿出包里的记事本,翻到密密麻麻记录的最新一页。
“现在请告诉我,关于阳子的死,到底是谋杀,还是殉情?”
“虽然两个人的死亡时间有差异,但警方的最终判断是殉情。”他开始对照记录耐心地解释,“事发当天早上,有人在东京站目睹阳子和真子一起坐上火车。从时子小姐那里得到的证言是,两张单程票是阳子托付她买的,不排除阳子小姐此时已经有一去不回的觉悟。”
“那么,为什么瓶子里的安眠药会浓度不同?就不能是……真子先杀阳子再自杀么?”
“这个……说老实话,因为两人都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我说不好。但是,您愿意听听我不成器的推理吗?”
“请说吧。”
“鉴于安眠药由真子准备,或许一开始只有对自己的死志吧?对于阳子小姐以贵族千金的立场一同赴死,她的内心恐怕也游移不定着,因此特意在给阳子的饮料里加入了较少分量的药物,甚至怀以沉重的爱意,心中矛盾地期盼对方最终被救活也说不定……但是,因为做得太草率被阳子看穿,要求交换了饮料。两个人同时喝下,却因为药量的不同而产生死亡的时间差。以上,这是我不成器的一点推测。”
“我明白了。”静子疲惫地朝后倒去,上半身陷进柔软的皮质靠背里,克制着感情喃喃自语,“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或许,人与人之间情感也好牵绊也好,有时并不是言语能解释清楚的。”
小坂史郎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下去。在静子面前,他隐瞒了许多没有说的细节,包括田边家地板下的男尸、被仔细收在箱底的信件、两人已经高度腐烂却仍然如螃蟹钳般紧握的双手——虽然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同性心中,那安详微笑的面容却与从前那些殉情的男女们没什么两样。每张脸拼命向世人展示自己多么幸福,比起许多布偶似的活人要更栩栩如生。
幸福到一句留给家人的话都不用讲。是已经没有话要说还是无法宣之于口,已经不得而知了。
“总之,谢谢你告诉我可能的真相。”
“但是,案件真相是否会公诸于世,要看报社那边……”
“此事不会见报。就算真的登报,也只会以一方谋杀而非心中的立场公开。”
“夫人,您——”
“无需在意。你调查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解决了我心中的疑惑。给你添麻烦了。”
“……请您节哀。还有什么事能帮到您吗?”
“……”
静子闻言缓缓抬头,仿佛花了许多时间才下定了说出口的决心。
回到秋月宅邸的静子换了家常衣服来到二楼夫妻的起居室,一开门就见秋月正晴端坐在长沙发正中央,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女佣自知气氛不妙,为女主人端来一壶暖身的热茶便飞快退下。
对丈夫那过分冷淡的态度,现在的静子已经见怪不怪,朝他微微颔首:“您已经回来了。”
“你上哪儿去了?”
“关于阳子的事……稍微咨询了一下警方。”
“唔。”
“父亲大人已经关照过了,此事不会闹大。请您不要担心——”
“静子,我有事想对你说。”
“嗯?”
“我们离婚吧。”
静子眼前一阵恍惚,手扶着墙边高柜才差点没跌倒。而秋月正晴站起身朝她逼近,却没有要扶的意思,像一尊冰凉毫无温度的石像。
“您这是怎么了?”
“很遗憾……但这是母亲的意思。”
秋月正晴的视线缓缓扫过她平坦的小腹,静子立即就明白了对方的考虑,仿佛想起什么而突然开口:“您是打算把养在白山的私生子接回这个家来吧?”
“你怎么知道的?”
“多少有所耳闻。”
“……其实,这也是母亲……”
“我知道了。我会仔细考虑的。”
男人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仿佛妻子的冷淡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但他最终还是沉默着走出了房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留下。
随便找借口离开发妻,将花街的私生子与艺伎接回家中扶正,在这个时代的华族高层中并不少见,甚至习以为常。“毕竟是崇尚自由恋爱的年代嘛”,他们如此嬉皮笑脸地说道。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静子如此自我暗示着,端着造型精美的茶杯坐在丈夫刚刚坐过的位置上,那里还残余着热度。但那热度并不能慰藉人心,很快就消弭于无形。
直到喝完一整杯茶,她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对“离婚”之事的冷淡。这冷淡并非贤良式的顺从,更近乎事不关己的冷漠。强烈的自我支配着她从这桩貌合神离的婚姻中从容退让——仿佛她来到这个家、来到秋月侯爵府只是短期的做客而已。
必须承认的是,静子此时满脑子都是阳子的死讯。她第一次被自身的意志支配着,全身心地探究着妹妹死亡的真相,过分专注而忽略了旁人的想法。
数日后的《朝日新闻》早报社会版,刊出了“月见山庄谋杀疑云”事件一则。正如静子所预料的那样,真相被潦草地归于无人知晓的黑暗中——待出阁的华族少女和娼妇殉情,光是标题就带着有望大卖的足够冲击力。但相较维护绫小路家岌岌可危的颜面,耸人听闻的事实并不重要。
得知这个消息时,静子刚与秋月正晴办理完离婚手续,回家收拾行李。宅邸内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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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侯爵夫人独自坐在一楼大厅里喝茶看报纸,静子则在房间里一语不发地指挥女佣将衣服与帽子一件件整理好,放进衣箱。
秋月时子抱着女儿,状似随意地走了进来。她怀里的彩有着和时子相似的耷拉眼角,懒洋洋的睡不醒模样十分惹人怜爱。但全身心投入在照顾女儿身上的时子并未显出任何疲态,反而因为爱意有了投注对象而愈发显出顾盼生姿的成熟之美,完全脱去了昔日的娇纵之气。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
“……我看到绫小路家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谢谢告知。”
“之后可以再叫静子小姐来吗?”
“……什么?”
“我说,如果之后有茶会或者宴席什么的……如果我邀请,您会来吗?”
“谢谢时子小姐的好意……如果有空的话。”
时子并未再多话,只是站在门边看静子完成行礼打包,一路将对方送上马车。两人隔着车窗简短地挥手道别,最后留给时子的是静子那仿佛终于解脱的释然笑意——无论家中其他人怎么想,绫小路静子还是彩名义上的母亲,她想。
在流言纷扰中,回到家的静子不咸不淡地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偶尔应时子的邀约出门赴宴。因为她的失败婚姻与阳子的死,绫小路一郎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变得脾气愈发暴躁敏感。唯一庆幸的是,有莲乃夫人侍奉在旁,她再也无需代行母职。
直至某日,她接到了来自警察署的一个电话。
“我知道了,谢谢您。”
静子放下电话,叫了一辆马车出门,先去附近的花店拿了早些天定的一束悼念花,白百合与绿菊扎成,式样大方简素。
但马车并未驶向绫小路家的墓园,而是来到了近郊的一处无名墓场。这里所葬的都是无法埋入家族墓地的孤苦无依者。静子压低帽檐悄悄走进墓场,在守墓人指引下踏上长阶,来到角落的一座新坟前。刚刚修葺不久,坟前的泥土还泛着湿润的色泽。
静子在碑前放下花束,用手帕拭去碑上的一层薄薄尘土,默默双手合十——尽管她内心深处还残存着对眼前埋葬之人的恨意,却丝毫未在面上显露。死者为大,她所做的也只有在这僻静的无人处道出那么一丝体面之下的真心。
“真子小姐,你带走了阳子,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但是,又忍不住有点儿羡慕你,是怎么得到阳子的心的?从前我不懂阳子,现在依然不理解。但你一定比我更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对吧?”
“还有,你可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坏女人。”
离开墓园的绫小路静子擦干了眼泪,平静地朝车夫说出了自己要去的下一个地址。
马车向西驶去,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来到了那所基督教辖下的养育院。不同于真子来时的荒凉,此时此刻养育院的铁门敞开,两个修女模样的妇人牵着一个走路晃晃悠悠的小女孩,在门边等候着远道而至的贵客。
马车的哒哒声由远及近,最终稳稳停在正门口。小小的青枝睁大了溜圆的双眼,好奇地东看西看。车夫打开车门,戴着黑色钟形面纱礼帽的贵妇人被小心搀下车。
修女们朝她点头示意,而静子一眼就看见了中间的小女孩那不谙世事的天真脸庞。女孩那澄澈的眼眸未经世俗污染,羞怯地朝她笑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静子那被冻僵的心涌起一阵酸苦,忍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