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宁毅苏檀儿》 第1272章 自从一见桃花后(八) 夜里的风已替换了白日的热,在它一遍一遍的吹拂下,福州城内扬起的喧嚣渐渐地平息,官府的衙役一遍遍的巡逻着公主府外的街巷,有穿着皂衣的公人们查看了经历打斗的地方,确认损失,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地说着今日的骚乱。而由于气氛的肃杀,在更远处的城市街头,偶尔也有小小的骚乱与波澜泛起,犹如突然爆开的火花,显示着这偌大城市间运行不畅的端倪。 疲惫的皇帝坐在马车里,逐渐地回去皇宫,他想要休息,但脑海之中也有着残留的兴奋与不安,许多年前那位小婵姑娘的孩子此刻正在城市当中,给他带来了往昔的记忆与某个巨大身影的讯息,而此时的他正驾驶小小的舢板穿行于滔天的巨浪之中,他不知道许多年后自己要如何交待这一段旅程。 公主府的后方,小小的周福央正摇摆着双手跟坐在躺椅上的姑姑说着话,她稚嫩地比划着手势,拿着板板糖,“啊呜”张开嘴要往里头塞,但当然那小小的嘴巴做不到这样的事情,笨笨的小姑娘与椅子上的姑姑都笑了起来,不久之后,周佩揉着额头,开始耐心地教导对方女孩子不该做这种事情、会将嘴巴变大便不好看了的道理。而赵小松走进来,在她的耳边轻声告诉她某个混世魔王已经安置妥当的消息。 吞云行走在城池的昏暗中,感受着身体里内息的浑厚与圆融,回味着方才那面对千百追兵的一战。偶尔打一场这样的硬仗,也能够让他感觉到血液的沸腾,以及自己武艺的强大——在周侗去后,江湖上各方老人散落的此刻,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当然在以前,他并不在乎也从不推崇这样的硬拼,但这一晚,自己的英姿想必已经烙印进了那淫贼少年的心中。 不久之后,他便要回到九仙山,轻描淡写地说起这趟与对方碰面的过程。他并不需要向对方陈述自己的强大,只要看到今晚公主府周围杀戮动静的人,便都会明白这一切。至于与那淫贼少年该如何互信和接洽,这是陈霜燃那小姑娘的事了,吞云明白,在得知那少年有可能三番四次杀入公主府还未死的事情后,这水性杨花的小疯婆子,便已经动了心。 这疯婆子并非良配,在那看起来还过得去的皮囊之下,早已是烂到骨子里的一滩臭水,比混迹青楼多年的妓女都不如。吞云这种一辈子喜欢玩女人的高手,对她也提不起任何兴趣来。他知道这女人对少年感兴趣多半也带着某种变态扭曲的心理,倘若真上了钩,大概会像那傻乎乎的曹金龙一样可怜,但没有关系,男人受到女人的伤害之后才能成长,有自己的看顾,大可在此之后再让那少年看见世道的真实,顺便还能教给他一些人生的道理。 ——这些道理很宝贵,一辈子也只有那么一两次,将人伤得痛入骨髓也让人成长,晚懂不如早懂。 尘世如潮人如海,他已经老了,便也开始羡慕未经雕琢的孩子。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在这方面,宁忌早就脏了。 夜里的熏风徐来,渐渐地将街面上的行人吹得稀薄,再渐渐地吹过子时,城市里响起宵禁的钟,在短暂的安宁与休憩之后,一些地方,又渐渐地苏醒过来。 凌晨。 李频已经醒了,而与他同睡的罗守薇几乎也是同一时刻起来,她伺候着他穿上衣服,随后让丫鬟端了洗脸水进来。 “……今日是大事。” “知道。”罗守薇给他扣着扣子。 李频伸手,握了握对方的手背:“可能会打起来。” “嗯。”借着系腰带的动作,罗守薇抱了抱他,随后转身给他拧洗脸巾。 这是两人已经熟悉的相处方式,清净中有着暧昧的默契与温暖。罗守薇是正一道的女道士,她心中有着父兄的仇恨,也仰慕李频的才学,但同时也有着自己的性格,与李频的相处之中,两人偶尔会产生矛盾与争吵,罗守薇爱生闷气,李频却是不哄人的,这常常令得两人之间发生冷战。 而事实上,多年以前的李频其实是个颇为圆融的性子,在江宁时,他能交好宁毅,也能交好其他各种形状心性的文人才子。然而守太原之后,家与国的重量渐渐地改变了他的一些心性,许多细枝末节的、可以被称作文人儒雅的小风范被他刻意地放下了,尤其是在小苍河与宁毅决裂之后,许多的压力其实都在黑暗里煎熬着他,没有多少人明白,有时候将视线专注于身边和家庭时,会让他产生巨大的罪恶感。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呢? 这样的心性是好是坏,外人无法置评,事实上,对于李频的性格,罗守薇或许是明白的,她偶尔生气、两人偶尔分开,但总会有某些由头让他们又“不得已”地碰在一起。如同这次守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一样,罗守薇并未多说也就过来了,二人常常睡在一起,偶尔也有颇为亲密的行为,许多时候,罗守薇也帮忙李频看顾他重病的原配妻子,执妾室礼,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两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由朝廷安排的侍卫也已经在院子里集合,不久之后,马车离开书院,朝已经开始工作的报馆方向过去。 车帘外的夜是一片静静地青灰的天幕,李频朝外头看了一阵:“昨夜长公主府是怎么回事,后来着人过去询问了吗?” “闹得是有些大,但赵小松神神秘秘,跟人回了两个字:无碍。不过比较确切的消息,确实是吞云出了手。” “看来事态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李频叹了口气,“公主府冲了两三回了,贼人猖狂啊。这吞云就没人制得住?” “他的轻功绝顶,能打能逃,确实不好对付。” “嗯。” 李频点头,随后,从马车的座位下拿出一个盒子,取出里头的物件,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充上火药。这是成舟海从宁毅那边薅过来,又转送给他的一把火铳。 “对付绿林人,还是宁毅有先见,也有经验。”他看着手中的火铳,随后压在掌下,“我有此物防身,即便遇上什么高手,也不算毫无还手之力,倘若那吞云杀来,你不要硬碰,以保护自己为要。” 罗守薇坐在对面看着他:“怎么保护人,便由我说了算吧……德新先生。” “那就让我用男人的身份拜托你,别多受伤了。”李频道,“……不好看的。” 李频说到前半句时,罗守薇面色柔和,便要答应,待听到最后这半句,又微微冷哼了一声,转头到一边,望向车帘外的夜色。 “……反正我身上是不好看的。” 嘟哝一声。 作为有武艺的绿林人,跟着朝廷一路厮杀到福州,罗守薇的身上有着处处伤痕,李频其实并不介意,但这句话说得不好,她便有些不高兴。 李频一声叹息,则懒得再说。 马车里安静下来,穿过重重夜幕,到得报馆之中时,第一版的报纸已经印出来了。 临安的消息传来,知道朝廷各方面吃紧的反叛势力精神为之一振,而朝廷当中商议了一日,也最终做出了决策。这决策如今已经被印成文字,准备在早上便发布出去,与心思浮动的各方势力进行一轮争锋。李频将报纸仔仔细细地又检查了一遍,随后挑出几份封装,吩咐下人:“送去宫里。” 信使骑马穿过夜色,奔向宫城。 针对临安的再度沦陷,江南生灵涂炭的现状,朝廷首先已经派出使节,向公平党军队的几方诸侯进行劝说与诏安,以朝廷让渡诸多权力的代价,恳求入城各方善待临安百姓,同时,岳飞、韩世忠两只部队开始往北出兵,要收置与安抚一切受到战乱影响的黎民。 周君武同时在报纸上下罪己诏,在朝廷财政吃紧的情况下,立刻收复陷入战火的临安并不现实,但朝廷将尽最大的力量安置一切进入安全区的黎民百姓,而为了支撑起这样的开支,从现在起,朝廷将进行大规模的开支收减措施,甚至于皇宫的定例开支,缩减至原本的三成,皇帝本人,每日只吃一顿饭。直到南下的海船船队归来,朝廷将立刻往北出兵,拯救所有受难的武朝人民。 而为了让这次受到战乱波及的百姓得到最大程度的收治,朝廷又采取了大量的措施,此刻已经密密麻麻地记录在报纸上。 这是一份超乎寻常的、罕见的、详细的诏书…… 报纸送入宫中。 报社的工作还在灯火当中反反复复地进行,李频巡视了一遍作坊,又开始聚集各个管事,反反复复地确认和优化了一份份报纸需要使用的宣传语和口号,这些话语将会一层层地往下,落入报童、卖报人、说书人们的口中,最终进入每一个接受者的耳朵。 有些人将会察觉出这些言论中的不寻常…… 鸡鸣。 武备学堂当中响起了号声,大量的学员被唤醒,在操场上开始集合。 左文怀、肖景怡走向前方。 “……同学们、兄弟们,对于临安的事情,陛下已经做出决定,这些决定今天早上便要付诸实施……而在这里,需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的学业,暂时的结束了……考试要来了——” 左文怀在青灰的天幕下举起手。 “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各位,学业时间,有长有短,在武备学堂的这段时间里,你们学习军略、学习战争、学习为官为政之道,但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你们学习如何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是你们学习什么叫做‘上报天子,下拯黎民’……而接下来,就是我们真正拯救黎民的时候——” “各位同学,今日在这武备学堂当中,你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你们的家世有好有坏,但无论如何,你们在过去的时间里能够安安静静地学习,能有一口饭吃,但我们都会记得,与此同时,这世上有无数的人、无数与我们一样的人,在遭受苦难,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对于这件事情,我们有过谈论,我们分析过得失,我们有的人就是从江南过来,我们义愤填膺,我们也感同身受,而无论如何,各位同学……实践的时候,终于到了。” “接下来,我们将会去到前线,与背嵬军、镇海军的战士一起,与那些同胞、黎民一起,同吃同住,发挥我们的本领,让最多的人,能够活下来。让所有人——能够活下来——” “诸位,福建的情况,并不稳定,陛下有心鼎革,但那些心中只有自己的、食利之人、自私之人不允,他们看不到一个体系僵化之后的巨大危险,他们看不到忽视黎民之后的滔天灾祸……已近三百年的朝堂,没有新的想法、没有新的办法,岌岌可危,陛下原本可以选择最简单的办法,为武朝续命,与原本的食利者一道,维护一个旧的苟延残喘的制度……但那些制度和办法里没有真正的黎民、百姓,所以陛下想要新的办法,在这新的办法里,天下的黎民,都是平等的,无论是乡绅地主、还是贩夫走卒,陛下希望他们都能平等生存……平等地、长久的生存……” “我们如今,走得并不容易,因为革新才刚刚开始,许多人不理解,许多人不接受……但世事总是如此,我们讨论过、我们说过,总要有觉醒者、先行者走在别人的前头,在这件事上,陛下寄望于我们……” “陛下寄望于我们,能够放下心中的门户观念,去尽可能的拯救这天下的百姓——” “陛下寄望于我们,能够让这天下人真正的看到,什么才是所谓的上报天子、下拯黎民,什么是真正的黎民——” “陛下寄望于我们,能够破开这块坚冰……诸位,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会变成一潭死水,而只有与天下人共治天下,天下人才能搅活它——” “诸位,陛下想要做到这些,他想要有新的气象,想要有万世的国家,他想要将权力、和觉醒的可能,放给这世上的每一个人……而他希望我们,成为榜样。” “诸位,成为榜样吧,有一天,历史和无数的黎民百姓,会记住我们——” 宵禁已经解除,天边露出清晨的鹅黄与白色,鸟儿飞过城池上空的时候,武备学堂的人们开始列队拔营出城。 分发报纸的人开始往四面八方延伸,在城池之中织出蛛网,不久之后,报童奔跑在街头,呼喊着今日报纸中的讯息。 君武睡了个懒觉,他揉着眼睛从梦里醒来,总管太监递上了报纸,不久之后,他登上皇宫的城墙,俯瞰城市当中的点点滴滴。 事实上,包括陈霜燃在内的城市各方首脑,都已经在凌晨时分得知了朝廷的决断与安排。 昨天议事太久,这日并无早朝,作为儒臣首脑的李光、胡铨以及其余几人在城市间的茶楼中碰头,他们拿着不同的报纸,看过了上头的点点滴滴,在察觉到报纸上用词频率的异常,以及下人传回武备学堂开拨宣言的内容后,有人在房间里颓然坐下,有人则拍案而起。 “狼子野心……” “左家把持了言路……” “黎民、黎民,扯得光明正大……这是西南的四民啊——” “图穷匕见了……宁毅要给儒家换血……李频为何要支持——” 有人走到窗前,俯观清晨的福州。 “也难怪各路大族不服……” “看吧,城里要出事的……” 报馆,李频的马车离开巷子口。 箭矢飞来,鸣镝声起。 李频伸手掏出火铳,按在膝上。 罗守薇拔剑掀开车帘走出去。 视野前方,刀手们来了。 九仙山。 陈霜燃拿着新买来的报纸,看完了一遍。 “那些老东西没有退路了。” …… “……打吧。” 第1273章 自从一见桃花后(九) 凌晨时分,周君武也已经醒了过来。 去到皇城南向的城楼上坐着,晨风里带着凉意,青灰色的天幕下,看见城池里渐渐跃动灯火。 每逢有大事,他会习惯性地来到这边看着局势。 也总是让他想起江宁。 福州城与江宁有着类似交错的水路,一处处的园舍错落在水路间,园舍里又点缀各式各样的树木,经过时间的沉淀,拥挤却也错落有致。但总的来说,福州古城相对江宁给人的感觉总小一些,记忆中的江南烟雨更为湿润,以文墨的黑色为主,福州则好用白墙,瓦片青中带灰,更像是褪了一层水色的、没那么润的江宁。 江宁只是偌大武朝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城镇,而这处偏安一隅的福州,却已经是他作为皇帝管辖的最大城镇了。即便是这样,这里他也管理不清楚。 站在城墙上,他常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日凌晨,关于江宁的想法倒是尤其具体起来。 从这处城墙上朝东看,树木掩映的长公主府中,师父的孩子从数千里外来到了这里。这是说出来别人都无法相信的事情,似乎蕴含着许多奇特的东西。 回想起来,他作为王府的世子,后来又作为国家的储君,他有过许多的老师。在江宁的那段时日里,与名为宁毅的男人的往来,其实回想一下并非是正经的教学,相对于康爷爷、秦爷爷,相对于后来许许多多正经的大儒,宁毅教导的许多都是杂学,给他们开阔视野,给他们提供了许多新颖的想法,带着他与姐姐做点试验,教姐姐奇怪的所谓方程式,跟自己说地球是圆的。 如果只是这样,似乎也没法说,那就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师父。 但他这一生终究是见过许许多多出色的人,例如康爷爷、例如秦爷爷,例如宗泽、岳飞,及至倾覆,他们皆是男儿到死心如铁的英雄。宁毅在江宁时教给他的其实并不多,江宁的生活悠闲,他是注定庸碌一生的小王爷,有师徒名分的两人偶尔见面时,宁毅在谈论天下杂学之余,也会讲些及时行乐的话,见他热衷格物,便也教他做些孔明灯之类能飞起来的小物件,其实认真想来,恐怕是没把自己当成什么正经徒弟。 只是后来,布商家的赘婿去了北方,扩大了竹记,接手了密侦司,待到女真南下,帮秦爷爷守住了汴梁,再之后,一刀砍死自己家的皇帝叔父,把童贯这类人硬生生地打杀在金銮殿上,举兵造反,之后又在小苍河轮战天下……或许只能说,男人总是会望着另一个男人的背影成长吧。 转眼之间,十余年过去了,自己从愚钝的小王爷,变成一个愚钝的皇帝,战战兢兢的带着一些足以称得上人杰的同志在这处偏安之地,明明已经豁出了性命,却总是搞不出多少起色。他有许多的话,想跟曾经的师父说,可又总觉得,会被狠狠地骂上一顿。 又会想到,十余年的时间不见,自己幻想中的师父,就真的还是曾经的那个师父吗?他在江宁城中的温文尔雅、云淡风轻,在经历了这十余年的事情后,会不会也变成了其它的东西呢? 当然,昨日见到的、师父的二儿子,性情上看起来倒是与自己有些像,属于很不着调的、愚钝的晚辈。他虽然在当时觉得对方未免粗鄙、不学无术丢了师父的脸,但回头想一想,自己岂不也是这样,顿时又有了几分亲切感。 师父这十余年来,教了那么多人,显然也不可能总是左文轩、左文怀那样的优等生,难免也会有自己与那宁忌小子一样的三流货色,想必师父也会习惯。如此想想,自己与那宁忌小子,原来竟是同志。 想去到长公主府,教对方一点作为愚蠢前辈的经验,拉近一点距离,但这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于是也只能在这里等着。 城内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安排,寅时左右,从宫墙上望出去,原本只有巡逻者、打更人提灯的城池里渐渐升起光芒,武备学堂、报馆等地方已经醒来,君武拿着望远镜向外望去,昏暗之中,也似乎正有隐匿的身影在城内潜行,串联着凌晨的第一波讯息。 针对临安沦陷的消息,令背嵬、镇海两军出击赈灾、收留难民的决议,昨天已经在内部做了出来,虽然一时尚未明发圣旨,但对于密切关注着皇城情况的一众反对者来说,提前得知并不出奇,不用等到天明,他们也该做好准备了。 预期中的海船归来之前,福州的局势犹如一场垂钓,鱼被钩住嘴巴,只能在被钓起之前奋力挣扎,而钓叟也只能时紧时松的收线,担心着鱼线的断开。 寅时过半,报馆的方向传来骚动之声,第一场刺杀,照着李频的方向去了,不多时,城内又有两起骚动传来。 卯正,东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鸡鸣狗吠之中,武备学堂的学生列队离开学校,引起了道路上晨起百姓的围观。 几起小小的骚动仍旧在城内出现,有人将报告一项一项地递过来,它们有的令君武哂笑,有的也令他蹙眉。夏日的阳光渐渐地升起,晨风渐暖,像是一锅汤正在渐渐煮沸。 过了卯时,太监过来报告,李光、胡铨、童朝美等大臣陆续求见,这是要对今次的大动作提出质问了,君武叹了口气,随后,叫他们陆续过来…… ****** 城池的另一侧,亦是清晨。 院子里三三两两的人打磨好了刀具,俱在吃喝,黄胜远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喝了几口粥,目光严肃地打量他们。 这次跟随着他来到福州的,俱是门下的亲族。 黄家在莆田走私多年,已是当地的大族,黄胜远并非黄家主脉,能够从旁支混到家族的二把手,靠的是心狠手辣,也靠着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他是个枭雄般的人物,当然,更多靠近的是枭,而非雄。 黄家富贵了几代,主支的黄百隆与福建的众多大族一般,便开始附庸些风雅,想要成千秋百代的家族了。他顾的是面子,黄胜远顾的就是黄家的里子,黄胜远做了一辈子脏活,对于黄百隆的做派便有些不以为然。 况且黄胜远也有上进的心,黄家慢慢的洗白,下头的孩子开始读书行善,他这一支便永远被宗家压着出不得头,犯了事情还要让他们顶罪。想要以旁支临大宗,黄家也得有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当然,这变化来时,黄胜远也有些决断艰难。 作为黄家干脏活的首脑,他与蒲家、陈家这些水匪的往来,比黄百隆想象的要深——当然这并不表示黄百隆失去了对族产的控制——作为莆田根系颇深的走私世家,黄百隆有着自己庞大的关系网,至于黄胜远,则是在十余年的管事生涯中,与部分格外心狠手黑的水匪有着更深的友谊。 蒲、陈这些水匪造反之时,黄百隆稳坐钓鱼台,与部分人物进行切割,黄胜远却没有这般从容的选择,他与蒲、陈等人的联系一直存在,私下里也曾劝说过黄百隆,做好造反的准备。 但黄百隆更加类似于此次福州城内几个幕后黑手的发言人,不到关键的时刻,是不会积极表态的。 黄胜远也曾经想过将女儿嫁到宫里,倘若女儿乖巧受宠,那倒是不必造反了,黄胜远这一系旁支,也再不用看宗家的脸色。 可惜,事情才动了意头,那边私下里接触陈霜燃这帮亡命徒的时候,女儿便被那位大宗师级别的凶人看上,受辱之后,竟然就死了。 按照那位大宗师的说法,女儿是自尽的。 这是黄百隆的错,从女儿小时,便让她进了族学,学什么女训、女诫,女儿学得挺好,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家闺秀,结果还没嫁人,便搞出这等事来。 如此一来,进宫的路子断了,另一方面,与陈家乱匪来往的事情没法通天,兼且女儿死了还得罪了那凶狠的“虎鲨”詹云海,黄胜远焦头烂额。 他事后当然也意识到,整件事情或许也是陈霜燃在得知他有意送女儿进宫后给他出的难题,可事已至此,还能有多少选择。他在做出决断之后,带了人到福州,决心将事情的手尾解决掉,在私下里他无比努力地为了陈霜燃的事情奔走、游说、串联,但整件事情也因此越陷越深。 从昨日陈霜燃的人要求他亲自出手杀人作乱开始,黄胜远便明白,自己已经一步步的被对方拿捏住了,从一个入股的合作者,被人家使唤成了要冲锋的马前卒。 晨风抚动,黎明的光芒正沿着院墙洒落进来,有头发参差斑白的同伴自外头进来,带来了报纸:“那小贱人说得没错,皇帝出兵,动手了。” “……哪还有余力。” 黄胜远吸了口气,将那报纸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之后放下。有些事情心中早有感觉,但拿出决断来,仍旧困难。 “陈霜燃是个疯子,但官面上传的消息不会错,户部早见底了,皇帝的私房钱也早掏得干干净净,出兵赈灾,就靠着报纸上的这点节衣缩食?” “私下又有消息,初一皇帝宴请的有十余家,以刘家为首,打算倾家资支持朝廷救济灾民……” “说他娘的鬼话,初一我也在的,若有此事,我总能听到……” “……” 黄胜远将报纸扔在桌子上,旁边的人没有说话,如此过了片刻,黄胜远站了起来。 “……但你说的是,局势如此,是逼人站队的时候了。” 他挥手唤来一旁屋檐下的一名年轻人,拍拍对方的肩膀:“立刻、收拾东西,最快的速度回莆田,找到你二伯,告诉他我们这一支的要上山了,人安排好后,与你二伯去找黄百隆,逼他做决定,你告诉他,我们在福州反了,黄家不干不净的东西,我们都会抖出来,他没得选,这边的皇帝要钱,也不会放过黄家……不管他跟不跟,你们上山。” 那年轻人咧开嘴笑,随后双手一抱,行了个礼:“俺早想上山了。” “去吧。”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年轻人朝着院门奔跑而出。黄胜远将身边的椅子一脚踢飞,那椅子在墙上轰的碎开,他在清晨的阳光下静静地站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院落里众人身形顾盼、目光交错,有人将兵器抛掷给同伴,有的人将短刀配在了身上。 “跟贺家的恩怨,大家都清清楚楚。” 以贺远尘为首的贺家人,在莆田黑道上与黄家的厮杀往来,已有数十年之久。 院子外头的街道上远远的传来人声,黄胜远的目光扫过。 “当下,是杀人的时候了。” ****** “……朕不想杀人。” 阳光照耀下来,皇城的城墙上,君武一面吃早餐,一面在接见李光、胡铨。李、胡二人看着皇帝的早餐,如圣旨里说的那样,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很是简朴。 “……但是据刑部报告,自凌晨起,城内大大小小的械斗、行刺已有十一起,其中较为恶劣的、十人以上的寻仇厮杀发生四起……有人在凌晨行刺李频李先生未果,但在城南,大盗吞云刺杀皇商濮阳先生,如今已致濮阳先生重伤,御医赶过去了……城东亦有人潜入巡城司的火药库,幸被发觉,也引起了一场爆炸,此事你们过来的路上,当有察觉……” 李光、胡铨一面听着,一面在心中叹气。 “……其实,臣等求见,并非为城内此时的些许事情。”李光上前一步,“而是此次的许多做法,原本内阁尚在商榷,陛下不知会我等,未免有……专断之虞,此事,易让诸位大人寒心哪。” “哦,寒心了。”君武吃一口馒头,叹息中点了点头,过得片刻方才道,“所以,朕做的不也都是些小事么,武备学堂乃是区区一所学校,令他们出去做些事情,无需得到内阁首肯;背嵬、镇海二军开放边界,收留难民,这是战乱之际的应有之义,属于赈灾,也不算是什么兵戎相见的大事,至于朕呼吁节衣缩食、共体时艰,进入福建之后,不都是如此吗,朕做得到,诸位大人应当配合才是。” “陛下此番说法,委实有些掩耳盗铃了。”胡铨忍不住上前一步。 君武的目光向胡铨望过来:“朕也可以不掩耳盗铃的。” 一直以来,福建的朝廷上一直有着大大小小的几个派系。 其中从秦嗣源时代过来的成舟海、闻人不二等人以及部分江宁官员自然属于君武、周佩最为倚重的核心派系;而部分出身福建的本地官员、大臣则属于看起来大员不多,实则根系深厚、掌握了大半个基层的本地派。核心派对于本地派既拉拢、倚重,有分化、打压,一直属于朝廷中下层的主流趋势。 以李光、胡铨为首的许多官员,是跟随君武南迁过来的名臣,他们有不少在周喆时期便已崭露头角,其中也有不少人,属于天下各方的大族代表,当周雍驾崩之后,这些人跟随君武来到福建,期望的重振武朝、还我河山。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绝非庸才,例如李光、胡铨,都属于手段出众、想法激进的能臣,但来到福建之后,他们面临的却是一副皇帝比他们更为激进、以至于他们甚至难以跟上的局面。这使得原本应该成为朝廷主体的外来派、名臣派,状况都委实有些尴尬。 罪魁祸首当然是宁毅。 无论是他逼着李频搞的所谓新儒家,还是他通过左家人传过来的所谓君主立宪的理念,对于众人来说都是最为离经叛道的想法。众人此前已经有过大量的讨论,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关于儒家的信仰问题,归根结底,李光等人认为君主立宪的想法行不通,原因在于对万民的教化不够,利用底层的力量反扑中高层官僚,均分权力以达到政治清明的设想,眼下怎么想都做不到。 而在这其中,也有着更为直接的现实逻辑。 名臣派所谓维系事物的本质其实是过去武朝作为儒家正统的家天下共识,在最初的想象里,他们希望君武能够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姿态振臂一呼,即便在这残破的天下间,也终究能够聚拢正派人心,恢复武朝。而即便这样的想象被叛逆的君武打破后,李光、胡铨这些人也并未完全放弃,他们一面与李频等人辩论,一面在朝堂上做事,一面也坚持在君武面前铮铮直谏。 一来虽然君武的思想被宁毅污染而变得叛逆,但以做人做事而言,他委实是武朝数代以来最令人动容的优秀胚子,在战场上他能够身先士卒,内心之中有着一腔热血,而在私下里,他的为人处事以德以俭,理念之外谁都能清楚感受到他的谦和,这样的皇帝苗子,是值得珍惜的——尤其他也已经是唯一的一个了。 另一方面,则是名臣派都坚定地认为,宁毅的这条路走不通,既然走不通,那么迟早有一天是要面临失败的。一旦失败了,君武还是得用他们的法子,走政治这条路,风潮的左右变动,人物的上上下下,其实都是常事,于是几年以来,纵然有不少人因为对君武的失望而离开,但留下来的李光等人在君武面前话语倒是变得愈发直接起来。 君武对福建派称得上口蜜腹剑、心狠手辣,表面上什么好话都说,实际上杀人绝不手软,留了恶名,但对于这些名臣派基本没有下过重手,他有时候被阴阳,有时候被指着鼻子骂,甚至被骂得受不了了也暴跳如雷的与对方对骂,但实际上最重的话也不过是“你给我滚出去,滚远点,我不想再看到你”。归根结底,他也明白,这些人并不是敌人。 临安再度城破的消息传来,君武在第一时间召集了阁臣商量,其实这件事情虽然揪心,但对于李光等人而言,倒算是政治上的利好。武朝朝廷偏安东南、徐徐图之,等于是在一定程度上逃避了对整个天下的责任和承诺,但临安对武朝是有象征意义的,临安破了,福建要出兵收回来,一旦收回来,君武就得以“武朝正统”的身份向整个天下摇旗,到时候小皇帝要抛开士大夫搞尊王攘夷的阻力,绝非如今偏安福建可比。 另一方面,想要出兵得有钱,如今户部的银子早已见底,福州很难再刮油水,倘若真要出兵,就只剩下寅吃卯粮一途,他需要皇帝对整个天下做出更为具体的政治承诺,对外界各方的利益做出承诺。也是因此,消息一传来,右相李光等人一边强调户部的亏空,一边在苦苦劝说、兜售解套的办法,只要皇帝松口,幡然醒悟,回到儒家传统,他们便能从天下拉来大量的“投资”。 谁知道内阁的商量只是走了个过场,还没有决议,皇帝就干脆绕开了内阁,一边将武备学堂这样的底牌尽出,一边节衣缩食吃咸菜,另一边则只是让最能打的两支军队以赈灾为名动起来,一种仿佛要全力打出去又仿佛完全没这个意思的错位感。这令得名臣派的蓄势待发打在了空处,也只好破口大骂左家把持了言路、皇帝仍旧没有学好。 双方在这城墙之上对峙了片刻,胡铨怆然:“天下沦陷日久,今临安又是一轮浩劫,陛下负天下之望,若此时仍旧畏缩,不敢北上,必令天下人心寒……” “可此时决意北上,便要受你们的勒索。” “我等衷心奉迎圣上,岂能说是勒索,陛下此言令人心寒。”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无非这点事情,有什么新的?” “李频是新的,其实我等又何尝不是新的,天下之事穷则生变,这些年来,我等的想法,何尝没有变化,只是世间的复杂的、有用的变化,往往润物无声,期待一个观念便改变天下,那不过是孩童的妄念。”李光道,“而即便退一步,陛下是新的,放在过往,陛下有圣君之像,家天下由来已久,往往便是圣君令其复生,庸君使其败坏。陛下呀……”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君武用力摆了摆手,“理念之争由来已久,事情没做完,不要再讨论了,朕的意志,莫非你们还不清楚!” 李光退后一步,叹了口气。 过得片刻,君武也叹了口气。 “朕并非不想拿回临安……” 他缓缓道。 “这几年来,许多事情,朕与你们有过争论,应该说,也已经争论得很清楚了,朕不是仇视士大夫,朕只是觉得这天下有用的士大夫太少,自私的士大夫太多了,得变一变。这些想法推了这么几年,不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它总要有个结果,两位老师,你们干大事的时间比我久,我也是从你们身上学的这些做法……” “往外打之前,朕要将武备学堂的学生放下去,朕要看看,他们究竟能不能去到军队里,将朕的想法、朕的意念融入到军队里去,让他们知道为何而战,而若要让他们认同,那至少,他们就不能是为了你们、为了我周家在打仗,得告诉他们何谓家国,得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平等的……” “临安破了,这是一件大事,许多人要死,生灵涂炭,这是我周家的罪孽,但朕不能答应你们,朕不能为了打出去,就匆匆忙忙的跟天下的食利者做交易,你们真是为了那些生灵涂炭的人吗?你们只是在圈养和怜悯自己的牛羊……” “这天下已经有许多的人觉醒了,朕可以败,但不能退,若到了此时首鼠两端、举棋不定,两位老师,朕对得起这两年来在福建杀过的那些人吗?朕真的就是为了私利杀了他们?朕心狠手辣?凶残暴虐……不是的,若是可能,朕想在江宁城里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王爷,整天混吃等死,就算当了皇帝,朕想求个仁字,死后被追个仁宗。可朕没法这么选,这天下要朕选武,但武朝不好有武帝——所以朕也可以求个厉——” 太阳已经升高,城池的树木在热风中摇曳,骚乱在发生,君武已经吃完了馒头,眼底满是阴霾和心痛。李光拱手:“其实,武朝至此,过不在陛下,陛下继位的这几年,天步艰难,许多事情,我们这些老朽,也是看在眼里的,其实对于士大夫要更好,老臣也同意。” “朕也不是想诉苦,这些年来,跟着朕来福建的各位,谁都苦,诉不上,只是说,有一些事情,两位老师无谓再逼朕了,尊王攘夷的事情做到现在,你们不同意,我可以理解,但若我半途而废,怕是你们会更瞧不起我……” “至于临安,不是说不要,也不是说畏畏缩缩,武备学堂的学生去了背嵬军,收治与安抚难民若是能有一套好的章程,该收的地方,自然可以慢慢收回来,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脚踏实地,徐徐图之方能成事,两位卿家,认为然否?”他知道对方喜欢徐徐图之,如此问道。 李光胡铨只得退后:“唉,关心则乱,是臣操之过急了。” “朕平日里喜欢在这处城墙上往外看,并非是在看什么局势,而是这里常让朕想起江宁。”君武看着城墙外,沉默了片刻,方才叹道,“想起江宁,也想起以前的武朝,那时候鲜花着锦,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多好啊……可女真人不让我们过那样的日子,自从我在西南的那位老师出现后,天下也没法像以前那样治了,我不知道两位老师觉得如何,最近我想到武朝又常常想起以前的一首诗——并非是歌舞升平的那种,我记得那是在我小时候,秦嗣源秦爷爷念给我听的一首……我当时听不懂的诗,说‘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或许是被这诗词感染,李、胡二人都微微叹息。 随后,君武偏过头来:“倒也有一些事情,今日是要两位老师帮忙的。” 他的手指向宫墙下:“朕说了,朕不想杀人,但如今福建局势如此,有些事情,朕也没有办法。对于城内的这些乱象,朕要筛查,成舟海成大人欲领此事,被朕拒绝了,他杀孽太重,脑子有问题,朕不喜欢……思来想去,此等大事,恐怕也只有李大人坐镇,才能对天下有个持中的交代……” “那李卿、胡卿……此事,可否为朕分忧啊?” …… 辰时将尽,沿着宫墙的楼梯往下走的时间里,李光与胡铨的神色俱都复杂,随后看见福建籍的大员童朝美一脸慨然地走上来,双方打了个招呼,但没有说话。 童朝美一脸长须,端着慷慨就义的姿态往上头去了。 “陛下……慢慢学会当皇帝了。”李光低声叹息,话语之中,似乎也有几分欣慰。 胡铨也笑了笑:“画的一个好饼、派的一口好锅……倒也确实是,有些气象了。” “在陛下的角度,他做的是对的,咱们是中立派,给咱们一个徐徐图之、收回临安的许诺,再让咱们出面,去压反对派,饼和锅都分得很好……是咱们该担的。” 胡铨笑得有些讽刺,过得片刻,回头看了看:“李公以为,童朝美会跟陛下说些什么,陛下又会跟童朝美说些什么呢?” “童朝美福建魁首,他的身份地位,此次大概是要犯颜直谏,不过没什么用……陛下大概会跟童朝美这样说:我的军队要去打临安了,但是现在谁都知道没钱,你们给点钱,我就早些走,不给钱,大家就继续在这里扯皮吧,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 阳光落下,两人俱都笑了起来,随后也都叹息着摇头。 “……李公,你说,陛下……有机会吗?” “……如陛下所言,自从西南那位出来,这天下大事……其实你我也都看不清了……” “……且行……且观吧。” ****** 上午的风渐渐地热起来。 长公主府的前方车马喧嚣。 连日以来福州城内状况不断,昨晚到今天,又是大动作,以至于各方权贵、夫人每日都往长公主府这边聚集,一来关心,二来打听各种风声,而公主府都会得体地管大家一顿早膳。 今日长公主府的早餐颇为简朴,着重突出了共体时艰的主题。大概是在武备学堂学院出城的时间里,周佩挂着得体的笑容同时也略带严厉地应付了各路人马。她已经是相对成熟的政治生物了,待人接物间早已不会被人看出心中的波动,但实际上,这天早晨,她的心中多少有些焦急。 早餐的时间已经过了,晚起的周福央还在后方慢吞吞的吃着她的早餐,待到周佩这边告一段落,准备带着小姑娘去找昨天抢她板板糖的小贼麻烦,才从赵小松与岳银瓶的口中知道,那名叫孙悟空的小贼眼看城内热闹得紧,在跟岳云打过一场后,已经往公主府外跑掉了。 “……怎么就能让他走了呢?”周佩蹙眉。 “成、成先生做了承诺,可以让他自由来去。”银瓶回答道,随后旁敲侧击地跟周佩告状——那小子临走之时还恶毒地骂了武朝朝廷和岳家人都是无能的王八蛋。 “我想,他多半是在气头上,才口不择言。”告完状,银瓶补充一句。 “他这样说,多半是有道理的……”周佩顺口道。 “……呃?”银瓶眼角抽搐。 “……多半……是有理由的。”周佩改正一下,随后倒也没有继续聊理由,“这样说来,也就剩下昨天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了……” “嗯,成先生说她是人质,有她在,便不怕孙悟空跑掉。”银瓶说着,随后压低了声音,“她今日复了女装,挺漂亮的。” “我去看看。” 周佩朝着公主府的后方转过去,过了几处廊道,走进安顿宁忌等人的院子里。时间已经是巳时了,上午的阳光穿过院落一侧的大榕树,落在金黄的庭院间,穿着长裙的少女坐在庭院里的石凳子上,简单垂下的发鬓旁缀了一朵黄白相间的小花,她手上也拿了一束,正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金黄的阳光落在她的发丝和脸上。 小狐媚子……看见少女鬓角的花,周佩在心中低声说了一句——懂得将自己打扮得如此清纯可人的女子,多半心机深沉。 但她摒退左右,轻轻走到近处,才见那持花闭目的少女口中低声念叨的隐约是为人祈福的佛经韵律,这让她内心倒是平静下来,放下了先前的偏见。 周佩倒是不知道,早上的时候宁忌想到左行舟的死,心情非常不爽,与岳云骂骂咧咧打斗互殴了整个时辰,曲龙珺在旁尽心劝慰,待宁忌看见城内骚乱大起,临出门时摘了些黄花塞到曲龙珺手上,曲龙珺便将花在鬓旁簪上了。 岳云也跑了。他跟宁忌打了个平手,忽有胜负,但是在曲龙珺劝慰宁忌的过程里受了成吨暴击,暗骂着“狗男女都该死”也离开了这边。 脚步的沙沙声唤醒了正在颂念佛经的少女,她站起来,见是周佩,这才垂下头,深深地行了一礼。 “民女曲龙珺,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罢。”周佩笑起来,随后道,“嗯,你叫曲龙珺,不叫龙傲天。” 大榕树下,周佩走进光芒垂落的林荫,在青石长凳上坐了下来,随后让曲龙珺也在一旁坐下,她道:“听成先生说,你其实是曲瑞曲将军的女儿。”曲龙珺便也诚实地应对,回答了问题,之后在周佩的询问下,一五一十地说起她与宁忌的相识,以及那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的过程…… 这个时候,城内的乱象,正逐渐走向高峰…… 第1274章 直至如今总相疑(一) “……西南大战之后,天下各方,对华夏军便都有了心思……闻寿宾受了大儒田颂等人的蛊惑,虽然做的皮肉生意,也觉得颇有大义了,当时,带着我与五个姐妹,去到西南打算做些事情……他原想用我和几个姐姐,腐败西南军中的高官,可去到西南之后,为了搭上几个大儒的线,不得已先送了大姐、二姐、三姐出去陪睡,如此才得了大儒关山海的接见……” “……关山海……哦,豫南关浩然,此人颇有文名……他接见后,又收了什么?” “……四姐五姐,便送给他了。他喜爱年轻些的,本想要我,但闻寿宾觉得有些不对……最终说我好控制些,说要让我去勾……勾引宁家的大公子宁曦……” “……嗯,宁曦……你从外头去到成都,可有什么印象深的见闻吗?” “……我与五位姐姐,还有闻寿宾,乃是从水路入川……其实才进川蜀,便感觉到与外头的不同啦……” 上午的风渐热,榕树摇落的金光之中,两名女子看似随意地正在交谈,周佩气度雍容,保持着亲切,即便是再出奇的讯息从她的脸上似乎也看不到太多的惊奇,曲龙珺并拢双腿微微低头,带着适当的恭敬与拘谨,但无论对方问起任何问题,她也都是一五一十的如实陈述。 就像是再平静不过的上午,闲聊的时光。 “……见到过宁曦吗?” “……不曾。” “……那是如何见到的……宁忌呢?” “……事情还没开始,就东窗事发啦……那天夜里才知道,宁先生有防备,关山海还未发令,便被盯得门都出不了,后来外头都传,他与华夏军勾结了,出卖了大家……其实兜兜转转到那时,我们都不清楚闻……闻寿宾到底干了些什么,他想要带着我们六姐妹到成都捣乱,才搭上线,五个姐姐就被分掉了,要我去……勾搭宁家大公子,可还未见到人呢,那天晚上就有人拖着我们,说事发了要快些逃跑,我们就稀里糊涂的逃……其实仔细想想,我们可什么事都没犯啊……” “……噗……你到成都,遇上了……是这个样子的……” 周佩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 “……后来,大家乱糟糟的逃跑,犯事的是姓黄的一帮人,路上又遇上了两个听说很厉害的杀手……黄家人说,他们先前认识了一个华夏军中肯收钱做事的坏大夫,就带着我们去找……到了院子,发现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人,跟我的年纪只是一般大,那时有二十个人,便将他劫持了……” “……便是……他?” “……嗯。” “……后来有人来救?” “……没有……那时的小……嗯,宁公子,他长得有些柔嘛,可能是不想被人欺负,就总是板着一张脸,就像是这样,跟现在不同……那天晚上我们有很多人,有些人就对他脸色不好,有的还想打他,后来到了凌晨,他忍不住就动手了,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他那时,比现在还小吧……” “……嗯,他一个人,院子里二十几个人,还有武林高手,就砰砰砰的打起来了,两个刺客高手是受了伤,跟其他的几个在房间里疗伤,他扔了一颗东西进去,就砰的一声响……后来又拖着姓黄的那个主事人的耳朵在院子里一边打一边转,两只耳朵都没了,叫得好大声,后来我也被人推进去,也被砍在地上了……” “……他……打了你?” “……不是,是姓黄的一个人,他推着我去挡刀子,我也不知道什么,就倒在地上了……我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二十多个人全都死了,房子都被炸塌了……但他是当大夫的,最后救了我……” “……嗯,他一个人……二十几个人……” “……我后来才知道,他上过战场,杀过金狗的……再后来,我在华夏军的医馆里呆了一段时间,上头说他随随便便杀人,又随随便便救人,要他出钱给我买药……有一天,还给我送了一本书,叫做《妇女能顶半边天》……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慢慢的弄清楚,华夏军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曲龙珺将双手握在腿上,轻声说起一路以来的这些经历,周佩原本还插上几句话,问上一些感兴趣的事情,但渐渐地倒不再问了。听曲龙珺说起她在西南的诸多见闻,随后又说起自己的决定,她离开了西南,一路东行,说起她到了江南,见到了公平党的一切,甚至加入白罗刹的经历。 对于江宁,周佩自然是有感情的,有许多问题在心中,但曲龙珺的陈述详略得当,在看似随意的讲述中,轻轻松松的也就将那座城市的现状勾勒出来,然后到公平党的大会,说起那乱象,又说起那乱象之中的重逢。这里倒是刻意做了一些修饰,例如那五尺淫魔、四尺淫魔的传闻,便没有说给周佩听,倒是加重渲染了一番他们重逢时宁忌与林宗吾那位天下第一人的交手,包括他先前单杀王难陀的事迹,也一并说了出来。 周佩对于林宗吾有所耳闻,但了解不多,对于王难陀的身份地位,更是并不清楚,但听的曲龙珺的介绍,当然也大概知道宁忌委实称得上英雄出少年。其实这些事迹若在岳银瓶、岳云姐弟面前说,大概会将他们羡慕得不得了。 此后两人逃开战乱、躲进山林,同居数月后,方才来到福建摆摊,直至如今…… 周佩听得她娓娓说起这些事情,直到最后,才突然俯下身子,双目盯着少女的眼睛:“喜欢他?” 曲龙珺直面长公主的凝视,之后,微微点头:“嗯。” 周佩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错,能当他的贤内助。” “嗯。”曲龙珺的气息大了些,用力点头。 周佩这才完全起身,朝着院子的一旁走去,走出几步,回过头来,看着起身相送的少女:“为什么本宫一问你,你就全都说了呢?” 曲龙珺还没有回答,周佩竖起一根手指:“本宫猜想,会不会是你跟你父亲一样,一直都心系武朝,心怀忠义?” 曲龙珺吸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下:“民女听说……殿下以前,也是宁先生的弟子。” 周佩望着她,双唇抿起,随后才渐渐的、渐渐的露出一个微笑。 “他……教过我算数。” 长裙摆动,周佩转身大步离去。 离开院落,穿过公主府的长廊,周佩回到居住的院子里,在树荫里坐下,期间周福央过来要她抱,跟她说了一些话,说完后又啪啪啪地跑掉了,周佩在心中勾勒着西南的状况——对于这些讯息,她能从许多人的口中得到一部分,这次经由曲龙珺的陈述得到的又是一个更为有趣的视角。 临近午时,皇帝过来了,带着眼中些微的疲惫,也在院子里落下,第一句问:“周福央呢?” “跑出去玩了。” “玩什么玩,把她叫过来呀,我带她讨板板糖的债去。” “讨什么债,宁家的小子早就不在这了。” “啊?为什么?谁让他走的,外头这么危险……” “成舟海承诺了留那个姑娘在这当人质,允许他到处跑,今天城里打打杀杀的,他怎么忍得住,早就出去凑热闹了,临走的时候还冲着岳家姐弟骂呢,说你们武朝朝廷和岳家人就是无能的王八蛋。” “什么……什么什么?” “武朝朝廷是无能的王八蛋。” “……哦,说得倒也有一些道理。” 君武在椅子上躺下,双手抱在肚子上,随便骂。 周佩从一旁望过来:“宫里安抚得怎么样了?” “李师傅、胡师傅还是有德的大儒,明知道是要背锅,最后还是体恤朝廷的难处,答应了出来主持这件事。童朝美……骂了我一顿,说什么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童老师傅治《道德经》,说的是你整天嚷嚷着改革,正是天下纷乱之象,圣人当无为而治,不能太折腾……” “是啊,我跟他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咱们弱了,这道不就得用,又被他骂了,说我诡辩还有不学无术……” “然后呢?” “我跟他要钱。” “……话传到了就行。” 姐弟俩如今担负的是天下之望,是武朝最后的脸面,但真要说起来,地方小矛盾多,每天背后有多少人在戳脊梁骨也是常事。米仓常常见底,脸皮便也厚了,此时交换完信息,安静了片刻,君武才察觉出一丝不对。 “皇姐,你这样子有点奇怪……宁忌跑了,他身边那小姑娘,你去看了吗?” 坐在一旁的周佩才笑起来:“看了。” “怎么样?” “很厉害的一个小姑娘。” “怎么说?” “她跟我说了她的身世,说了她这一路以来跟小宁忌的故事,我有意探她的底,但从头到尾,她说的都是我想听的,按照……老师当年的说法,思维敏捷、条理清晰,没说多久我就已经不想打断她了。这女孩被训练得很好。” “训练……”君武坐了起来,蹙起眉头。 “不用瞎想了,人家是瘦马出身,坦白了的。唉,说起来也是我们武朝造的孽,身逢乱世,各有各的因缘……倒是你,想不想听听关于咱们这小宁忌的故事?” 君武身居高位也已多年,方才以为曲龙珺有问题,眉头一蹙,便是杀气凛然,此时方才舒展开来,缓缓躺下。 “那您倒是说啊……” 他一脸惫懒,但过得片刻,那神色便开始变得精彩起来…… 抄着尖货了…… ****** 公主府外,福州城内,大大小小的也正有几起混乱在持续。 朝廷的库存见底,皇帝又要救济灾民,这一方面意味着朝廷的生命见底,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它正在变得愈发危险。如黄胜远这类人,在陈霜燃的推动下开始于城内动手行凶,刺杀对手,也有几个自觉地位危险的大族,放出了更多私底下的力量开始搅乱福州局势。 这些行刺,有的成功了,有的则陷入失败。治安的混乱是小范围的,而真正的问题是,福州城内许多中层士绅,都已经感受到了双方的发难与安全的岌岌可危。 城池东南面,一处名叫吟福桥的水路附近,戴着斗笠的男子从树丛边站起来,看着几名仓皇奔跑的汉子被人接引,上了靠在水边的两艘乌篷船。 他的目光迷惑,但随后追赶过去。 他仔细辨认着船上的人,之后大叫起来:“年同,年大侠,这里!这里!我是陈姑娘派来接应你的人——” 撑船的人已经将船只撑离岸边,乌篷船内身上一名带血的男子探出头来,目光迷惑地望向这里。撑船人骂了出来:“你们这群王八蛋,这就是让年大侠他们去送死!” “若是送死岂会让我在此接应……你是什么人……” “说不得是要灭口。”那撑船人回头,跟船中的几名“大侠”说了些什么,“大侠”显然被说动了,缩了回去。 岸边的人目光迷惑,但随后伸出手来,他道:“我认得你!我认得你!”口中说话,手上捡起地上一根木棍,嗖的一声往水面上掷去。他武艺不差,这木棍带着巨大的破风声刺向船舱,但随后被撑船人用竹竿打开了。 “你是鱼王的手下,你是鱼王的手下,鱼王高兴宗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匹夫,也敢扯进这件事里来,他不怕死吗?你告诉他我卫某人记住他了——陈姑娘记住他了——” 船上那人猛地又是一撑竹竿,咬牙切齿:“别以为只有你们不好惹,鱼王让我告诉你们,他上头也有要命的阎王,你们知道是谁,你先活下来吧——” “你——” 岸边的男子还想再骂,但陡然间反应过来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他猛地回身,拔刀,目光之中,已经见到了对方口中的“阎王”。 对方已经走了过来,目光之中,带着摄人心魄的、巨大的杀气。 “你还没死呢……” 他们前日便有过一次照面,那是在九仙山下围杀铁天鹰的时候,外号“擎刀虎”的卫散花便是吞云领着的高手之一,这蒙着花布的少年本该是盟友,谁知杀到一半,开始无差别的攻击,顿时令得自己这边伤亡惨重,待逃到山上,自己其中一名朋友本想给对方一个教训,谁知道这少年狠辣无情,朋友反过来成了教训,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绿林同道,性格乖僻的他见过,但蛮横嗜杀到那个程度的,他极少见到。理论上对方该心虚才行,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这一个眼神的照面,卫散花便感到对方身上的冰冷和杀意都仿佛比那天增加了数倍,那是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滔天凶焰。 没有退路,两团刀光陡然爆开,男子歇斯底里的呐喊,在这处阳光照耀的道路上,惊人的光火爆开了,但随即,一团刀光强硬地砸入另一团。卫散花的步伐朝后方退却的瞬间,长刀劈开肌肉、砸开骨骼开始爆破,在他的身上劈头盖脸地疯狂延伸。 他的上半身被劈碎了,冲过了道路…… 第1275章 直至如今总相疑(二) 乌篷船迅速地驶离小河湾,官兵的鸣镝声随即也响了起来,之后又有厮杀的声浪。 跟踪的声响犹在尾随,但乌篷船轻车熟路地进入前方散发着腥臭的鱼市,穿过混乱的水路,方才在一处废宅边停留。“大侠”年同身上的伤势已经经过了粗略的包扎,与三名同伴进入废宅当中后,看见了院子里缈了一目但面带戾气的中年汉子。 “鱼王重出马,果然不同凡响,大恩大德,年某谢过了。” “年公言重,福州如今局势,我也是看不得了,方才铤而走险,年公不要怪罪我来得太晚就好。”鱼王拍拍他的肩膀,与他一道往里走,话语声不高,“行动如何?” “娘的,别提了!廖家人早有准备,我们才一动手,便被围了起来,折了七个兄弟啊……” “唉,朝廷纵然内库空虚,强弩之末,但也有两支大军在手,跟它硬碰是碰不得的……姓陈的黑皮求功心切,要做出事情来,上头的那些人也是着急,却哪里把下头卖命的当人……都是以前有过交情的老兄弟,看你们这样,我也着急……” “你说得是……真要上山,直接上不就得了,那还是咱们自己的地盘,一上了山,朝廷能拿我们怎么样,拖个一年两年,它就垮了……”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方为正道。”鱼王拍打他的手。 “便是要在城里动手,也不是这么个动法,姓陈的黑皮信不过我们啊,没有组织没有计划,就让我们自己看着去杀人,我真的,我要不是欠着人情……” “年大侠重情重义,江湖上都是知道的,可事到如今,老大人们,也都是只顾自己啦。”鱼王压着声音,“朝廷空了,强行出兵,他们担心皇帝对他们动刀杀年猪。其实老大人们大不了上山,你们出的是命……” 年同双目赤红,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两人再行一阵,方才见到一名年轻些的汉子领了几名江湖人大步走向这边。年同猛地拱手:“蒲少,你总算出来了。” “拖累大家了,年大侠,幸好你没事。” 蒲信圭走过来,两人的手托在一起。 年同道:“不能这么做事,城里的人很多,真要做,要组织起来,互通有无。蒲少你怎么就不跟上头说一声呢?” “我也说不上,艾老已经训斥我了,要我跟着陈家姑娘一起做事,不许再三心二意。可是你知道的,陈家姑娘信不过我,我来了福州,也只匆匆见过她两面,如今真要联络,都联络不上,她信不过任何人。我如今私下里偷偷救人,已经是抗命了,陈姑娘若是做成了事情,指不定怎么收拾我呢。” “怎么能做成事情,怎么能做成事情——她信不过我们却让我们卖命?我七个弟兄……都折了……” “你欠的是艾老的命。” “我想见艾老……” “见不着了,如今都是惊弓之鸟,艾老、费公、药老他们,都不知道在哪里躲着呢。如今事没做成,你活着,谁知道你有没有叛变。” “他……”年同咬着牙关,先是茫然,随后道,“他就不怕我……不怕我真的去告密,把人都抖出来……” “抖什么出来?背后几个老大人,你真当官府什么消息都没有吗?人家也是大族里当里子、干黑活的,出了事情上山,面子上的人物,你扳不倒。”蒲信圭说完这些,叹了口气,“咱们都是卒子……大一点的卒子。” 两人阴沉着脸,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蒲信圭扭头过来:“我见不得这样,也想做些事,至不济,多救几个人,年公,可否帮我?” 他这话问得直接,此时却是恰到好处,年同点头:“不然还能帮谁?”过得片刻,却道,“我们只有这四兄弟了。” “往后,我们都是兄弟。” 蒲信圭走上前来,一个接一个的郑重拱手,年同点了点头:“好,是陈霜燃不仁在先,蒲少,我们入伙。” 他是江湖上混迹已久的老人,此时倒也不问蒲信圭具体要干嘛,蒲信圭靠近他,又说了几句话,才让身边的人领着他们去休息。只是在将要离开时,年同回过头来。 “蒲少,上船之时看见了卫散花,此人心性狠辣,但惊鸿一瞥间,我看到他被人截杀,敢问那位少侠是……” 蒲信圭微微蹙眉,但随后点了点头:“哦,此人乃是外头来的少年侠客,姓孙名悟空,他武艺高强,人品出众,亦是我们的盟友。” “外头来的……信得过吗?” “他们兄弟为杀铁天鹰而入闽,前日九仙山设下杀局,能够成功,也是有这少年从旁协助,但在当时他得罪了陈霜燃的人,被对方出卖,当晚朝廷动用大炮,在怀云坊诛杀的便是他的兄长……孙少侠在我等的协助下,侥幸逃脱,蒲某可为他担保。” “怀云坊大炮,此事我知道……竟然是这样……” 年同听得这番话语,悚然而惊。随后与蒲信圭恭敬地拱手,相互点头。 他懂了。 年同转身离去,过不多时,废宅的旧楼之上又有人发出信报,又有几名义士,被人救过来了。 蒲信圭握紧了拳头,暗自赞叹。 数月以来,在与陈霜燃的交手中,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占到了便宜…… …… “姓蒲的王八蛋在背后搞事,卫散花、徐世钊死了。” 午时过了,阳光显得刺眼。陈盐低着头穿过院子,进入房间后跟陈霜燃说起这件事。 房间里陈霜燃正在斟茶,此时微微顿了顿,一旁窗户边调息的吞云和尚也睁开眼睛,望了过来。 “年同呢?” “他们杀了卫散花,救走了年同。” “可惜了……年同是艾老的人,原本是可以信任的……”陈霜燃拿着茶杯转了转,“能杀卫散花、徐世钊……钱定中出手了?他不讲规矩,不怕老大人找他麻烦?” “不是。”陈盐顿了顿,“出手的是九仙山姓孙的那小子,救人的是鱼王,看起来,他们都跟姓蒲的联手了,按照向永勋的说法,那少年斩杀卫散花时,刀法极其狠毒,含怒出手,将卫散花的头、脸、上身都劈爆了,若非官兵赶来,他恐怕还要当街再多砍几刀……” “含怒出手,有这么大怒吗?”陈霜燃蹙起眉头,“不过是九仙山下招呼打得随意了些,我不曾寻仇,他怎地如此心胸狭窄!” “自昨日起,江湖上便有些奇怪的传言,我有些猜测。”陈盐道,“按照向永勋所言,关于前日怀云坊的炮击事件,绿林间一直有人说,是咱们出卖了这姓龙、姓孙的两兄弟,到得今日,他感觉这传言并不寻常,很可能是姓蒲的故意放出,而再看这孙悟空与蒲信圭的联手,以及对咱们的敌意,恐怕从头到尾……咱们都小看了姓蒲的。” 陈盐说到这里,陈霜燃眼前一亮,明白过来,她用茶杯轻轻敲打桌面,一旁的吞云双手抱胸,也是恍然。 “难怪……昨晚本座见他杀去公主府,有心惜才,要救他一命,他却对本座是那般态度……原来是将杀兄之仇,算在了咱们头上。” 陈霜燃道:“咱们本就想告密,然而晚了一步……” “如今看来,倒可能是蒲少爷快了一步。”陈盐道,“那少年前日从公主府脱身,昨晚又去行刺,后来还完全不顾及大师的救援,从这里就能看出,当时他已有了同党与退路,而且也已经笃信了怀云坊的事情是咱们的告密……能够如此了解我们,且提前布局的,看来也只有蒲少爷。甚至有可能,秘是他告的,人是他救的,话也是他说的,如此以来,这出借花献佛,就力打力,还真是漂亮……” 陈盐原本看不上蒲信圭,这时候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简单,话语之中反倒尊重了一些。 陈霜燃想了想:“与朝廷的厮杀在即,风声鹤唳,此时出头揽事,还是蠢货。” 吞云也想了想,道:“与那少年之间的误会,还有那尾什么凑热闹的鱼,本座可代为处理一二。” “大师要杀了那小子?” “本座惜才,不欲多造杀孽。”吞云道,“但最近与这少年的两次接触,似乎有些太过仁慈,未免令其自大。本座可以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什么鱼王或者杀了姓蒲的,他自然明白本座手段,到时候我再将告密的真相说给他听,他纵然不信,也会心生疑虑,前去证实,那将来,或许便有说和的一刻。” 吞云慢条斯理的说完这段,身形一动,消失在了窗口处,陈霜燃愣了一下,方才伸手。 “别杀蒲信圭啊……他那么努力……” 她喃喃道。 …… “所以,到得如今,蒲信圭已经上当了……” 长公主府。 摆了巨大福州沙盘的后院书房当中,此时聚集了三个人。君武、周佩,以及心狠手辣爱好杀人的成舟海。君武正在折腾成舟海。 “……他们如今在哪里?” “便是时时让人盯着,也不可能立刻报过来,按照刑部衙门的消息,一个半时辰前,宁忌在东南的青玉坊杀了大盗卫散花,与鱼王等人救走了名叫年同的匪人……这是蒲信圭正在与陈霜燃抢人。” “抢得好!”君武道,“鱼王具体是什么来历?” “只是个市井面上的小人物,本名高兴宗,先前混迹于银桥坊一带的鱼市……” “那个鱼市我去过。”君武跟周佩搭话,“很乱。” “是的……”成舟海拱手,“宁忌与曲姑娘在银桥坊摆摊之时,与这鱼王有了些交集,此次让这人参与救人,应该是用他全家在威胁……” “嗯,他有家人,那就是自己人了。”君武点头,“那成先生你要把他的家人看起来,这样他才会尽心帮宁忌做事……另外,既然小二要获得蒲信圭的信任,咱们是不是可以帮他做点局,我譬如说啊,下次陈霜燃派人行凶,你让衙门的人晚过去一点,这样他就可以更多的表现……” “陛下。”成舟海蹙眉,拱手,“恕臣直言,这些都是小事,而且……” “你不要不耐烦嘛,朕也是关心。”君武偏头望向周佩,告状,“你看,朕不过多问了两句,他就不耐烦,朕怎么说,也是皇帝。” 周佩无奈,噗嗤一笑:“我想,成先生要说的是,真要动手操作,未免着了痕迹。毕竟中间要调动许多人,难免哪个关节就透了风声。” “微臣也是这个意思。”成舟海叹息拱手,“而且,恕臣直言,宁家的这个二小子,凶得很,一般的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他再凶也是个孩子。”君武皱着眉头嚷,“而且,他不是在过家家,他是跟城里这些穷凶极恶的匪徒打交道,随时可能会死的。成先生,你说这是小事,朕不同意,这是小事吗?师父的儿子要是死在了福建——或者朕说明白一点,宁毅的孩子要是死在了福建,左家人怎么看?天下人怎么看?黑旗又要怎么看?成舟海,你不要因为你跟师父熟就不当回事。” 成舟海迟疑了一下:“陛下说的,其实也有道理……” “我有论点。”君武道,“所以咱们就要拿出陪太子读书的劲头来……” “陛下啊。”周佩打断他,“您是皇帝。” “那我的地盘可没有老师的大,吃的也都是人家的剩饭。那他将来打过来的时候,我还想他们饶我一条狗命呢。” “……”周佩无奈地眨着眼睛。 成舟海退后:“陛下,微臣听不得这等言语,微臣这边,还有许多事情……” “看,一边说朕是皇帝,一边又不耐烦了。”君武撇了撇嘴,“去吧去吧,你把整个事情的全貌弄清楚一点再来跟朕报告,朕要知道宁小二究竟在干什么,朕要参与进来,也能出谋划策。” “……是。”成舟海无奈叹息,转身告退,走到门边时,才听得君武又说了一句:“等等。” “……”他转过身来。 “成先生,这整个事情,你心里有数吧?” “……是的,臣心中有数。” “那行了,去吧。” 成舟海离开了书房,关上房门,君武这边抿了抿嘴,喃喃自语:“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却嫌朕啰嗦,朕啰嗦嘛?朕不啰嗦……等到他老了就撤掉他,卸磨杀驴。看他悔不当初……” 一面絮叨,一面拿起沙盘边上的小旗子往沙盘上插。 “这是银桥坊……鱼王的地盘……陈霜燃、大骗子……吞云大清早的去行刺了濮阳……卫散花,死在这……年同,往北边走,跟姓蒲的小傻瓜汇合了,疑似在这……” 周佩也靠了过来,拿着小毛笔,在旗子上写字,陆续插下:“按照刑部和左家的推断,这边的几户,接下来可能遇袭,眼下刑部已经掌握了的……另外我与银瓶合计了一下,如果宁忌真要找机会跟陈霜燃动手、起冲突,那最有可能的,还是城南到九仙山这一带,因为比较复杂,有几块地方,刑部的反应还是不够快的……” “这都是小事情,皇姐你也去问,掉身份。” “陪太子读书,有什么办法呢?而且你说的也对,那一位的孩子要是真在咱们这里出了事,黑旗饶不了你的命。” “那我觉得未必,老师还是通情达理的。” 姐弟两一面插旗子,暂时拼凑着城内属于江湖势力的全貌,一面絮絮叨叨的聊天,过得一阵,君武往外头望:“怎么还不回来……天这么热。” “城里得打上一天,以这位宁小二的性格,跟蒲信圭这些坏人鬼混,可有意思多了。”周佩道:“干嘛?你一个皇帝,想直接见他?” “作为师兄和前辈,总要给他一点人生的经验。”君武道,“而且,说到陪太子读书,我就想到,这宁小二武功这么高,要是我们正好投缘,将来结拜为兄弟,咱们是不是可以真的支持他当太子?对了,宁家老大什么性格。” “别想了,宁曦性格沉稳,照着当家人的模子去养的,宁小二如此跳脱,摆明老师没有让他管家的打算。而且,宁小二武功高,凭什么跟你投缘……一点道理都没有。” “所以啊,咱们把他儿子教坏了,让他回去夺嫡,到时候老师该多头疼,桀桀桀桀桀桀……姐,你看我这个武朝皇帝当得多称职,随时随地都在为武朝着想,咱们都不用打,黑旗就乱了,哈哈哈哈哈哈……我雄才大略。” 他双手叉腰。 “你再这样不着调几次,成先生就会跟闻人不二联手,把你废了。”周佩笑。 “哈哈,废了我,他还能自己当啊,看他那个杀人如麻的劲。”君武叉着腰不怕,随后见周佩也朝外头走,才道,“皇姐你去干嘛?” “成先生那是孤臣的劲……至于说到陪太子读书,我也想起一件事。”周佩站在门边,回过头来,“……咱们的这位太子妃,头脑聪明,性情似乎也养得不错,正好我这边还有几本户部和密侦的折子要看……我让太子妃陪我读书去。” “有道理。”君武跟了出来,“你看,果然我们是亲姐弟,都想到一块去了。” 两人一道穿过院门,到外头的院子,看见了正跟赵小松玩的周福央,周佩唤来赵小松,跟她询问曲龙珺眼下的所在,君武则抱走了周福央,准备跟女儿一道策划“夺回板板糖”的作战。 皇帝父女一边聊天一边走到远处,君武跟周福央说起“要用爱感化敌人”的话题,周福央伸出了两只手:“二十二,我用二十二……我会数二十二了……”君武便也道:“二十二也行,周福央真聪明。” “嘿嘿,姑姑教我数的。”周福央道,“爹,姑姑今天为什么那么高兴啊?” “你也发现姑姑很高兴啊?” “嗯嗯。”周福央用力点头,“她跟我说话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呀。” “是啊。她骂我的时候,也都是笑着的。”君武也点头,“那就让她……好好的高兴几天吧。” “嗯,高兴几天!” …… 另一边,赵小松跟周佩说了曲龙珺的位置,随后又向她报告了府内的几件事情,方才问道:“殿下,陛下……今日看起来,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看得出来?” “比平日里要轻松。”赵小松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就是……少了些威严。” 她是大儒家庭出来的女子,这番说话一是闲聊,二来也有提醒一下的意味在,周佩看了她一眼,随后摇摇头。 “劝过他了。” “嗯?” “……算了吧。”周佩道,“为君数载,他也压抑得厉害,到得今天……由得他轻松几日吧。” 她说完走向前方,准备拉了“太子妃”,与自己一道批折子去…… …… 未时过半,吞云带着两名随行的喽啰,踏入银桥坊的地界,他们在坊市周围转了转,之后踏入了鱼王的干货铺…… 第1276章 直至如今总相疑(三) “小蝶,怀云坊的那位龙公子,今日可有消息了吗?” 午后的日光透过树叶,在院子里落下点点斑驳,出门倒水的时候,小蝶听到隔壁院正在送走恩客的绣红姑娘朝她问了一句,她便摇了摇头:“还没有呢,官府说,他兴许是死了……那个孙悟空也是。” “哎呀,官府的话,信不得的啦,龙少侠是江洋大盗,他们当然咒他……你得空再去找找,我跟你说啊,昨日来的任员外、罗公子他们,可爱听龙少侠的事情呢,还老跟我问……” “哦……我今日上午去……” 小蝶想说自己上午已经又去怀云坊打听了,但绣红姑娘已经扭着屁股回了院,她便有些空落落地垂下了水盆。 关于少侠龙傲天与严女侠之间的爱恨情仇,原本还只是属于金桥坊青楼之间的内部故事——两个月以前那对兄弟来到银桥坊摆摊,由于龙傲天样貌英俊、气质出众、待人接物段位颇高引起了一时的话题,后来活阎王岳云过去捣乱,青楼里的众人知道那龙傲天竟是江湖人士,甚至可能是《严九娘传奇》中女侠的正牌情侣,这令得对方的话题性顿时升高,几个青楼中的女子便在私下里谈论谁能够将对方勾上床来,以显身手的事情,几个自矜身份的头牌,也都偷偷地过去瞧过了对方,湿得厉害。 但无论如何,在青楼当中,这当然也只是内部的谈资。青楼的头牌不可能跟恩客说别的男人有多么出众。而直到前日傍晚怀云坊的炮击,结合连日以来福州城内局势的复杂变化,这一话题才被红牌们公开到了恩客的面前,这两晚众人说起那龙傲天的故事、严九娘的故事,一个两个惟妙惟肖,已经有不少人过来向小蝶打听后续的发展了。 嗯,在“龙傲天同好会”中,外向的丫鬟小蝶向来是积极分子之一,当初也非常努力的想过要将对方弄上自家小姐的床。而她会在外头挡住那只野蛮的孙悟空,不让他进去捣乱。 然而按照朝廷的说法,两人都是江洋大盗,如今突然间便都没了。 小蝶不能理解。 这两人便是坏人,按照当初的说法,也是淫魔。那两个淫魔,来到隔壁的金桥坊劫掠一番,财啊色啊什么的不都有了吗?也不会有人报官。何必跑去触朝廷的霉头,到头来还被人用大炮打死了。 提着水盆悻悻地往回走,院子里,小姐方瑞桃正在为恩客秀才披上外衫、整理衣襟。 青楼之中留人夜宿,关系最深的是留到午后,两人都已起来,吃过了午饭,方才送恩客出去。方瑞桃身形不高,但胸前壮观、长相甜美,与她能有这等关系的恩客秀才则是福州城内的大户,已年近四十,一缕长须,面容倒是亲切儒雅。 他搂着方瑞桃正在揉,见丫鬟进来,才笑了笑:“依稀听到,绣红姑娘又问你龙傲天的事情了?” “是的,老爷。” “最近几日,城里不太平,今日开始,更是愈演愈烈,你便是要打探消息,也不要轻易跑到那些乱的地方去了。” “是哦。”粉蝶道,“今日上午出去,便听说城里出了好几起火并呢,还有朝廷说要出兵打仗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匪人,要在此时动手……” “什么匪人?”秀才老爷笑了笑,“朝廷要出兵,户部没有钱,怎么办?杀大户祭天,大户们害怕祭的是自己,就要动手捣乱,哪里有匪人?说不得都是自己人……就连你们楼里的几位,不定都是后头的人物呢。” “啊?”粉蝶想了想,“那咱们……站在哪边啊?” “站哪边?你个小人物,想站哪边?不沾边最好。” “我要与老爷站在一边。”方瑞桃伸手将恩客抱住,引来对方的哈哈大笑。 双方调笑一番,之后将秀才老爷送走,方瑞桃回来时,才问:“又去了怀云坊?” “嗯,早晨买新闻纸的时候,去看了一眼……主要楼里好多姑娘都问我龙公子的事情……” “到底是为了龙公子的事情,还是为了孙公子的事情啊?”方瑞桃似笑非笑。 小蝶扁了脸:“那……那我也是为了小姐嘛。” “为了我……”方瑞桃失笑,“你做的好事,倒让人家以为我跟那龙公子真能有点什么……其实吧,那位龙公子长的英俊,我倒也不介意真被他睡了,但你可得小心些。” “我……我小心什么……” “我年纪到了,也要嫁人,你胸那般小,在楼里当不了红牌,能跟着去,也是不错……我知道你们做姑娘的,心里头有些情情爱爱,但我若是许了齐老爷,你却跟那孙悟空破了身子,他未必要你,便要了你,也未必宠你,你懂吗?” “我、我……”小蝶低下了头,“我跟孙悟空……又没什么……” “总之警醒些。另外,齐老爷手眼通天的人物,他说外头乱,那情况想必是不好,最近能不出去,便不要出去了。” “嗯嘛。” 主仆俩说了这些话,方瑞桃回到房间准备补觉,小蝶来到院内一番打扫,之后蹲在树下数蚂蚁。下午刚到申时,这是她每日里的空闲时间,阳光透过树隙,洒在小姑娘的头上、偶尔扬起的脸上、洒在爬来爬去的蚂蚁上,蚂蚁大军正将小蝶扔下来的几颗馒头屑搬进家里,小姑娘来到楼里十余年,这窝蚂蚁,是她在这里最长久的伙伴了。 她没有家,也没有家人,懵懵懂懂时便被卖了进来,看着人们迎来送往,不知不觉间,也到了要跟着嫁人的年纪,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小姑娘并不知道。 在这里的十余年间,她也见过了许多东西,曾经一度以为的纸醉金迷、武朝朝廷来时的鲜花着锦,她在金桥坊生活,跑到银桥坊逛街买东西,看见天南海北的人物,传各种各样的八卦,但总的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她的,甚至她自己,也并不属于自己。听小姐的说法,在楼里的这段生活或许也要结束了,她无法想象未来,看着蚂蚁,感到恐惧。 蚂蚁每天都能回家。 有吵闹的声音从院子外头传了进来。 回过头去,是楼里担任护院的几名打手正从那边进来,传闻中武艺最高的“裘五爷”脸上都已经肿了,其余几名护院,也都是鼻青脸肿的样子。跟在他们后头的有三道身影,俱都戴着斗笠,但仍能看出为首的是一名高大的光头。 “裘老五,就是这里?” 跟在和尚身边的一名中年汉子甩着手掌,问道。 护院“裘五爷”点头。 “那她是……”中年汉子指向树下抱着双腿蹲着的少女。 “便是那位整天跟孙悟空吵架的姑娘。” 这说话间,方瑞桃也打开房门出来了:“你们干什……”话说到一半,看见裘五爷脸上的伤,便止住了话语,随后露出温暖的笑容,“这几位是……” “那这个是……” “她便是方瑞桃方姑娘,也就是……那个……”裘五爷压低了声音,在几人面前说了一句,小蝶这边听不清楚,便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传闻与龙傲天睡过的那位……” “哦,瑞桃。”绿林人点头,“有点意思。” 为首的和尚已经伸手将前方的护院推开,走了过来。 小蝶迷惑地站起来,她抱着脑袋转身想要走开,但陡然间,铁钳般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甚至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小蝶感到窒息,之后听见了小姐的尖叫声。两人都被提进了房间里,她被掷在了地上,而方瑞桃被对方掷在床上。 身形高大的和尚坐在了房间里的圆桌边,看向方瑞桃:“外头有传,你跟龙傲天睡过?” “啊?”方瑞桃半瘫在那儿,“我……我我我……我没有啊,我其实没有,都是楼里瞎传的。” “……想来是这样。”和尚看着她的眼睛,随后笑了起来,他转过头,将目光望向地上的小蝶,“但你,是经常与孙悟空吵架的那个姑娘,没错了吧?” “啊……”小蝶被那眼神看得如坠冰窖,过得许久,才带着泣音道:“……昂。” 在青楼之中多年,她见过许多穷凶极恶的人,也见过这样那样的欺男霸女,楼里裘五爷不讲道理时,也是绿林间的一号人物,甚至于大家在楼里传严九娘、龙傲天的事情时,裘五爷就曾高深莫测地冷哼过:“不过是些小年轻……”今日来的这三个人,只是其中一个跟班便将裘五爷等人打得满脸是血,小蝶虽不懂江湖绿林,却也能够清晰地感到,对方是能够在眨眼间将她们主仆杀死还无人敢挡的凶人。 和尚笑着从圆桌边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大,遮天蔽日,随后,点向屋外。 “去一个人,让姓蒲的传话,孙小子关心的妞儿,在我这里,官府过来之前,他若不到,就只好替她收尸了。” 其中一名跟班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打人的那名跟班则将裘五爷等人拦在了一旁,小蝶听得他说:“裘老五,都是道上混饭吃的鬼,今日来的是什么人物,想必你清楚,现在出去让大家伙稍安勿躁,或许不会死人,但若是报了官,你们可一个都活不了。” 他将这话说完,转身似笑非笑地关上了门,房间里,和尚走过来,俯下面孔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小蝶,看得浑身发冷,随后伸出手:“你……爬去角落……蹲着……” 小蝶颤抖着往那边爬。 身后,那道身影走向了床边,方瑞桃惊叫一声,随后被对方掐着脖子按在了床上,哗的一声被撕开了衣服。 小蝶爬到墙边,像鹌鹑一样蹲在那儿,感受着房间里的光影流动,花魁在那里惊叫、求饶,一面挣扎一面用身体迎合着光头的男人,熟悉的气味弥漫整个空间,某一刻,小蝶才抬了抬头,她忽然想到,她虽然不是什么孙小子关心的妞儿,但那个讨厌的孙悟空,莫非还没有死?她有些想问,但终究不敢。 房间里的喧闹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几个院落间的悸动,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有人在远处窃窃私语,有人议论,但终究没人报官、也没人敢过来惹事。青楼也并非什么良善之地,平日里三教九流汇聚,各种消息交集于此,她们知道发生了一些事,但并不见得要说出去。 裘五爷安抚了各方,叮嘱楼内不许报官之后,才又扭扭捏捏地回到这边院门口,与先前打过他的那名绿林人搭话:“眼下在里头的,真是传闻中的那位……大宗师?” “若只是我萧三,可不敢像今日这般逞威风。” “萧大侠斧王威名,道上皆知,那都是人人景仰的。”裘五恭维一番,随后又拿了一小包金银出来送给对方,见对方接了,方才低声道,“只是这次,道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兄弟可真有些看不懂……老实说,陈姑娘威名赫赫,兄弟也有心聚义……” “算了吧,陈姑娘用人极严,不是谁都进得去的。”萧三拿钱,便提点几句,“没有叫你,便不要愣头青的往前冲,但若是今日这样的事,遇到你了,你就听话,懂了吗?” “懂、懂。”裘五点头,“另外……银桥坊的那两个小子,什么来头啊?今日竟惹得那位大宗师为他出手?听说……九仙山上,他与你们大打出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严桥、聂永慈……相继死在他手上……怀云坊要出动大炮才能打死的人物,你以为是什么?” “我还以为是以讹传讹……”裘五低声道,“那两个少年,在银桥坊摆摊时,我也曾看到过……当时觉得,挺普通的两个小白脸……” 申时将过了,时间渐渐地接近傍晚,阳光落在院子里,也开始变得金黄,傍晚的风吹起木叶的沙沙声。萧三尚未说话,有冰冷的感觉从裘五背后升起。 “白你妈。” 一只手已经揪住了他的耳朵。 萧三伸手入怀中,便要拔出双斧!之后,一根棒子呼啸而来,砰的砸在了他的头脸一侧,顿时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做响,满脸都是鲜血爆开。 …… 小蝶正蹲在墙角看着蚂蚁。 房间里的地上,一只蚂蚁正爬来爬去,找不到家了,她想,自己今天,说不定也要死了。 很奇怪,房间里可怕的和尚说她是孙小子关心的妞儿,可自己跟孙悟空,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是青楼里的小丫鬟,为了让龙傲天到楼里来跟自家小姐上床,跟他整天吵架,这能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小胳膊小腿,被卷进这样的事情里,说不定就要被匪人当成人质给杀了。可她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样的事情,似乎也并不完全都是可怕,倘若自己到了某一天,真是谁关心的妞儿,那该多好啊。她心中有一点自怜,小小珍惜着这样的感觉,忍不住都要哭了。 窗外的光影渐渐接近傍晚,风也吹动了树的影子,外头陡然传来了细碎的动静。房间里,那和尚坐在桌边,陡然笑了起来。 她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来就来了,又何必要这样,本座想跟你聊聊,是带着诚意的。” 小蝶抬起头。 一个声音响起在外头。 “虽然不知道你发的什么神经,但你抓了两个人质,我也抓两个……” 这声音先前时常与她吵架,她只觉得对方聒噪无知,但此时却充满了威慑力,随着那话语声,门被撞开了,两道高大的身影轰然摔进来,一个是裘五爷,一个是先前打裘五爷的江湖豪客,他们脸上都是血。振聋发聩的话语还在继续。 “……你怎么对她们,我也怎么对他们。” 抱着腿的鹌鹑小蝶眨着眼睛,下意识感到有些不对,不能这样说的啊。而房间里的和尚也蹙起了眉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果然……英雄出少年。” 孙悟空的身影带着烟尘与血渍,踏入房内。 和尚的身影朝着房间里的床上摊了摊手,指向了那名衣着褴褛,身上还带着奇怪液体的女子,随后又朝裘五与萧三摊手。 “……那你就请吧。” “……嗯?” 孙悟空严肃地皱起眉头,他看了看床上的方瑞桃,再回头看看墙角的小蝶,又看看方瑞桃。 空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吞云抬手要提醒他:“你方才说,我做了什么,你就……” “你刚刚行了房事……” 少年目光锐利。 …… “是啊,所以现在你也……” 吞云想要强调。 …… 但下一刻,少年掷出手中的棒子,朝着他呼啸而来。 吞云振袖挥开。 …… 他的前方,少年手中擎出刀光,霎那间一往无前的杀招,朝他劈头盖脸地扑了过来…… …… “哈哈哈哈,秃驴纳命来呀——————” 他激动了! 宁忌军医出身,按照他专业的知识,这里、眼下,就是吞云最弱的一刻。 一个江湖宗师,最弱的一刻。 抄着了—— …… 房间之中,气浪翻涌,两股巨大的力量已经轰然间对撞在一起—— 第1277章 直至如今总相疑(四) “放——肆——” 少年猛扑上去的瞬间,吞云的怒吼震彻整个房间,犹如远雷轰鸣,在蹲在墙角的小蝶眼中,房内像是陡然撑开了巨大的身影,遮蔽了窗口射来的磅礴日光。而在霎那间,少年已扑过两丈距离,破风呼啸猛烈。 砰——的一声鸣响,随后便是嗡嗡嗡嗡的迁延震动,流云铁袖与钢刀转眼间划出无数交集,这一刻少年见猎心喜,破六道已运至极限,但铁袈裟犹如搅动的龙卷,被他劈出暴烈的连串光火,却依旧无法突入龙卷的内部。 轰的一声,两人之间的红木圆桌飞了起来,它翻起四脚,在空中不合理的停留了一瞬,宁忌手中的刀光如霹雳,将桌面瞬间吞噬了一角,之后那木桌圆转,撞开了一侧的床框,纱帐与木架哗啦啦的往下掉,方瑞桃抱着脑袋尖叫。吞云的袈裟搅动桌面,令它在房间里轰隆隆的转了一个圈,砸在后方墙壁上的一刻,被他的身影拽着,猛地朝宁忌这边掷了回来! “哇啊——” 长刀划过天空,全力劈落前方。 巨大的桌面从正中爆开,随后是无数的碎屑,在小蝶与方瑞桃的尖叫中砸往房间各处。 宁忌刀光劈落,双唇一张,还在全力吸气,就要往前方冲去,巨大的黑影,覆压而来。 吞云的左边袈裟挥舞成圆,犹如飞舞的漩涡,随后,右手猛烈的冲拳照着宁忌的面门轰出。 宁忌顺着吸气的力道,将整个身形又往上提了两寸,刀光下沉,转肘翻砸,几乎整个半边身体都撞将上去,贴山靠。 轰—— 房屋里,碎屑还在砸落,宁忌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踉跄而退,撞在小蝶旁边不远的墙壁上,跌落地面。 房间前方,身形高大的和尚保持着一手撑开,一手出拳的凶猛姿态,从他张开又缩小的鼻孔都能看出他此时气血运行的猛烈。 血光顺着唇齿掉落,瘫坐在地的少年双手握刀锤在身前的地面上。他低着头,整个胸腔亦在剧烈的起伏,需求着氧气,甚至来不及将更多涌出的鲜血吐向远处。 吞云额上的青筋滚动,但缓缓地恢复了站立。 他的声音,仍如雷动。 “本座年轻时有奇遇,得西域阴阳双修之法,小儿无知,岂懂玄妙?你今日无礼,便得有所教训……” 他的说话间,宁忌换了几口气,终于噗的一声将口中剩余的鲜血吐到一边的地上:“妈的……贪刀了……” 他少年心性,早两年从战场上下来,本已习惯了战场上能保全自己的打法,但行走江湖这么些时日,终究也有轻狂的一面,方才和尚拽着桌子劈头盖脸的砸来,本可躲避,但他感到和尚损了元气,机会大好,遂发了凶性。 这全力一刀下来,固然将整张圆桌劈开,威风凛凛,但也导致他力气几乎去尽,再难换招。若非家中打的底子,方才那一拳之下,恐怕就已重伤。 此时那和尚缓缓前行,还在说话:“……那本座想,不妨就当着你的面,杀了你这姘头。” “……姘头?” 宁忌坐在地上,望向床上的方瑞桃,之后在和尚的目光中,才转头望向旁边抱着头的鹌鹑。 “——姘头?她?” “呜呜……”小蝶眼泪汪汪地看过来。 宁忌已用力站了起来。 “她是个男的!你个老秃驴!你看她的胸!她是男扮女装——” “呜呃……” 地上少女的哭声噎住了。 前方,吞云的目光变幻,却笑:“年少慕艾的时候,本座也有过,以你的年纪,若非对她有好感,何必总是与她吵架斗嘴,你瞒得过别人,却……” “哈,你这秃驴瞎了,一对狗眼不要也罢——” “却瞒不过本座……看看你急了——” 刀光划过空间,折转横劈迅如闪电,吞云的袈裟展开来,刷的甚至将地面上夯实多年的泥土切开,两人在房间里呼啸着换了几招,这次宁忌不再硬碰,兔起鹞落间与吞云换了几次位置,而吞云扑向小蝶,他视若无睹,反倒找准机会,劈向了和尚的后脑。 吞云的铁袖在空中虚砸了一次,见宁忌只是挥刀抢攻,微感意外,第二掌结结实实的落了下去,抓在少女的头顶上,终于没有用力。 “……真不在乎?” 他冷笑着问了一句,以他的功力,此时手上一吐劲,便能将少女的头骨捏开。 少女“呜呜”的在地上挣扎。 “倒也不是不在乎。”少年转过长刀,横在胸前,“但家中早有训示,若有一日家人被俘,遭人威胁,那也不用理会,只需考虑如何杀对方全家就行!” “哈哈哈哈——”吞云大笑起来,“好心性!” 少年大步向前。 吞云在笑声中提起少女的脑袋。 “那本座便助你成长——” 宁忌猛地便要挥刀,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地上扑起来,却是那外号“斧王”的萧三,持着斧头照着宁忌的手臂砍将下来。 宁忌身形一振,手中长刀如幻影般消失又回来,只见血洒长空,一只持斧的手臂高高抛起,随后落向屋外。 “啊……啊啊啊啊啊啊——” 鲜血乱洒,淋了地上少女满头满脸。少了一只手臂的萧三却是等了片刻才大叫出来的,他步伐踉跄,下意识的跑向吞云这边,残留的凶性令他放声大喊:“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下一刻,铁袖如墙壁般推来,将他整个身体拍飞出去,撞开门框,滚落在院子里。 吞云破口大骂:“我杀你全家——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比试你也敢来凑热闹——” 他方才提着小蝶的头,原本还要吓一吓宁忌,然而萧三手臂断了,鲜血像开了闸般往这边乱喷,吞云固然武艺高强,却不愿在与宁忌的打斗里突然被狗血淋头——那样太失威严——反倒将少女顺手撒开,跳到一旁去了,此时含怒出手,眼见对方在院子里抽搐,转眼间便没了呼吸。 “啊啊啊啊啊啊……鹅鹅鹅鹅鹅鹅……” 小蝶吓傻了,在地上哭得抽搐,宁忌深吸了几口气,借机调息,看见外头死得莫名其妙的家伙,觉得对方着实够莫名其妙。今天的情况也有点莫名其妙。 房间里就此平息了片刻,吞云觉得晦气,袍袖一翻,喝道:“够了——” “那我还没够呢!”宁忌横刀道。 “本座若要杀人,方才便已杀了你!” 吞云指了指院子里头的死人,宁忌往那边看了看,的确,对方若是趁着方才出手,自己又得受伤,他微微沉默,只听得吞云又道。 “本座今日,是要来告诉你一件事情。” “……” “你可是觉得?你兄长在怀云坊遇袭,乃是陈姑娘这边告的秘?”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宁忌的眼睛眨了眨。 过得一阵,他咬牙切齿道:“那……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这件事情,可是那蒲信圭告诉你的?” 宁忌面上神色晃动,异常复杂。 吞云心中明白——对方开始思考了。 “本座惜才,是故今日才来告诉你,那天你们结下梁子,陈姑娘确实是想告密,借刀杀人,可当日她晚了一步,尚未安排下去,怀云坊便挨了大炮!倘若当日是蒲信圭救了你,你且仔细想想,这城里能告密的,还有谁!?” 吞云的话语振聋发聩、论点清晰,让宁忌的脸色变得更加复杂。 “……你说……我就信啊?” “本座横行江湖数十载,若要杀你们兄弟,犯不着找官府出手。若真跟你们兄弟结了仇,今日也犯不着留手!”吞云背负双手,铁袖铮然,“这件事你无需立刻相信,但世间阴谋诡计,总有痕迹可查,你今日回去,大可自行寻觅!” 他也不知道蒲信圭的行事能有多少蛛丝马迹,但自觉这番说话大有哲理,颇显他宗师风范,心中极为得意。 此时外头渐渐地传来人的声响,大概是周围的官兵终于听见响动要赶过来,见少年垂下眼帘正在严肃思考,他不欲再打,便准备离去。 “本座话已说到,留手,仅此一次。外头就要有人来,你且好自为之。他日再相见,记得要感谢本座。”说完,一脚将在地上抽搐的小蝶踢翻在地,他身形消失在院外。 只是最后,又忍不住留下一道声音,道:“另外,忠告于你……这些像男人的——并不好玩。” “我X你大爷——” 宁忌原本在思考“我的阴谋诡计有哪些痕迹”,听到最后一句,才忍不住跳起来骂了一声。 他已经大概明白了对方过来的企图,眼下环顾四周,一片狼藉中,床上的女人固然被吞云办了,但一看便是久经欢场的女子,并不算吃亏,只是地上的小姑娘被吓得够呛,但老实说,今日她没有死,算是自己的应对得当,终究唬过了对方。 只是这只臭小蝶大概不会感激自己。 至于些许的心理阴影——眼下这个时代还没有普及这种说法,因此宁忌还算是心安理得的。 当然,这样激烈的打斗过后,作为军医,宁忌打量着地上的少女,也在考虑要不要给她做点仔细的身体检查。却见原本似乎被吓破了胆的少女一边呜呜呜,一边在地上挣扎,她先是跪趴起来,随后艰难地准备站起来。 “哈,臭小蝶,你没事啊……” 宁忌安慰她。 “呜呜呜、呜呜呜……孙悟空你没死……” 少女脸上沾着血,一张大花脸很是狰狞,眼泪从眼睛里冒出来,划出两道印子,在宁忌眼中又显得滑稽起来。 他双手叉腰。 “我怎么会死!”随后道,“你……你觉得怎么样,现在有没有哪里痛?有没有骨头断了?你仔细感觉一下告诉我……” “呜呜呜、呜呜呜……”小蝶一张鬼脸看着他,随后看看外头,又像个佝偻的老太太般的走向一旁,“你没死就好,你等一下……” “……啊?”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少女絮絮叨叨,走到房间一旁的墙角,又蹲下来,她将手伸到柜子的脚下,似乎在刨着些什么,外头的声音更大了,小蝶从地上拽出一个小包袱来,里面叮叮当当的,似乎是些金银。 “你得罪了官府,官府就要来了,你快些跑……我以前听说过,在道上混的,跑路要多带点金银,我这里有一点,你拿了快跑罢……龙公子有没有死啊?” “……啊?” 宁忌面容抽搐地看着这感人的一幕,在倒了一半的床里裹着被子的方瑞桃也看着这一幕,探出头来:“拿拿、拿着吧、拿着吧……” “什么鬼……” “呜呜呜……” 小蝶将包袱塞到他怀里。 随后少女伸手抹了抹眼睛,擦出长长的一道痕迹来,之后她佝偻着走向屋外:“你快些走、你快些走……不要被官府的狗东西捉住了……我帮你挡住他们、我帮你挡住他们一下下啊……呜呜呜……” 宁忌歪着头,看着对方朝院门那边走过去,她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傍晚的日光在木叶当中晃动。 “嘘、嘘嘘……” 床上的方瑞桃探出脑袋:“龙公子……他死了吗?” “哦,他死了。” “你不要告诉他我这……啊?”方瑞桃愣了愣。 “一群神经病……” 宁忌将手中装钱的小包袱扔在旁边没被打碎的凳子上。 他转过头,就要出门离开。 院子里,少女还在前行。 高大的身影,从空中落下。 吞云望向这边,露出一道白森森的笑容。 “我看到了。教你个乖。” 他挥起了手掌。 小蝶抬起头。 巨大的铁袖,遮云蔽日。 …… 傍晚,金色蔓延。 轰然落下—— 第1278章 直至如今总相疑(五) 夜幕降临。 从长公主府一侧的哨塔朝外望去,夜色笼罩的城池里亦有光火流动,热闹的集市流淌如织,斑斑点点的则是人们居住的坊市。 长公主放下手中的望筒,伸手指向前方。 “从这里开始,往前头数过去,共能看到五个城内的望楼……这样的望楼城内一共四十六座,以旗语传讯,可将城内的变化迅速的往刑部或是大内汇总,旗语的讯息相对笼统,但懂了这个,大致就能知道眼下在城里发生的大事,厉害一点的人,还能够推断出城外发生的消息……” “实际上都是讯息,从下头呈上来的折子里多看、多想几遍,许多事情也就心中有数了……至于旗语的辨认,过去在军中早有一套方法,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年在江宁,宁……那位宁先生在闲暇之时,就曾研究出来一套以西方字母为基础的所谓拼音方法,类似反切法,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对此不感兴趣,他只是些微提过……弑君起事之后,我才知道,这一套方法已经被他纳入黑旗军中,后来又放在西南的识字启蒙里了……你自西南过来,一定知道这事,我是从左家人回来之后方才学习的这等法子,有些困难,用了七天方才学会……” “眼下这边的旗语,一套以固定用语为基,一套用了西南的拼音方法,为了避免匪人破译,字母编号逢四进一……但其实作用不大,福州城内上上下下透得像筛子,这等解读方法,用个几天便会传出去,所以也只能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讯息……你看,眼下传过来的,十六,这是坊市的编号,按照城内的规划,十六是东边的玉城坊,接下来,是有火并,动了刀子,双方二十余人……” “玉城坊内几个大户,司兆南前些时日向朝廷表了忠心,但他与浑河帮黎大伟有仇,双方在往北的茶叶商道上有所争夺,司兆南给朝廷送钱,是希望借朝廷的手清理黎大伟……这样的事情无关大局,刑部最好的做法是从中说和,让双方联手平分利益,但不论如何,姓黎的被逼得出手了,朝廷接下来,就要清理浑河帮……这些事情,能听得懂?” 从头到尾,周佩的话语平静而轻快,看见旗语时,手指掐动,也是片刻间便清晰地读出了讯息。曲龙珺站在一旁,手指也在跟随着轻轻掐动,蹙眉记忆。只在周佩最后将目光望过来时,微微退了一步。 “民女……能懂一些……” “能懂就好。”入夜的风中,身着长裙的周佩微微笑了笑,她望向夜色中的前方,“所谓的权力,在外人看起来,系于武力、系于金钱,我年少时也以为是这样,那时候武朝犹然强盛,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国家但凡有些什么想法,对于一城一地,也都是一刀斩下,无人可以违抗……但接受这些烂摊子后,我才发现,所谓权力,最重要的一件事,在于讯息……” 她将双手按上哨塔的边沿:“你便是天子,便是九五之尊,你也不知道,身边的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甚至于,你越是有权,身边的人出于畏惧,说的越可能是假话,人心隔肚皮,你不知道有谁忠心……又或者,忠心与否其实都不重要了,是人都有私心,有想法,许多时候,他将消息往他想要的方向倒一倒,十个百个以后,事情便成了天壤之别的谎言……” “当年的周喆,倒行逆施,可走上来的这几年,我才慢慢了解,他又信得过谁呢?之所以要权衡,要玩权谋,是因为下头的人分裂了,他们才有可能为了互相制衡说出一些真话来,而为了让下头的人不至于抱在一起,慢慢的权衡便成了他的习惯……” 她说到这里,望向曲龙珺:“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民女……”曲龙珺蹙眉,“不太明白……” “真不明白,也是好事。”周佩道,“你们迟早有一天,也会回到西南……说起西南,有一些有趣的事情,譬如西南有女官……生逢乱世会有一些平常看不见的事情,譬如晋地的女相,倘若再往前一步,她能称王了,但西南却不像是乱世的权宜,宁……宁先生他,想法与旁人总有天壤之别,他似乎真想让女官进政府,虽然说,将李师师摆在前头,有些儿戏……” “殿下指的是……” “李师师是他的姘头,怎么能抬到前头去。虽然说起来是樊楼花魁出身,倒也搭得上所谓外交和文娱的线,但她再上一步便要进尚书之职,没得降了格调,惹人非议。” “……”曲龙珺不敢说话。 黑夜当中,周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才将话语放缓。 “……宁家小二的身份,便注定他一生脱不了政治。陪在他身边的是你,既有好事,也有坏事。其中好的是,纵然身为女子,你会看到很大的天地……呵,宁先生雄才大略,胸怀天下……不,他胸怀千秋万世,想要教化万民,想要普及启蒙,甚至让人人平等,若我并非武朝皇室,我听了之后,都要为之热血沸腾,或许,还要为他冲锋陷阵……” 她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 “……但其中坏的一面是,小曲,你们要看的天地太大了,女人啊,但凡沾了政治,便会……没有个人样。” 四方夜风拂动,吹过哨塔上女人的发鬓,吹动发丝在脸上晃。曲龙珺瘦马出身,虽然还未沾染太过复杂的所谓政治,但最擅长的也恰恰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此时却微微感到恐惧,此时在这哨塔上的,或许却是曾经还相对单纯的小郡主,对如今身处权力涡旋的“长公主”的观感——“没有人样”。 旁人若听了这句话,被杀的可能,都是有的。 微微迟疑间抬头,只见对面的长公主的双眼,已经直直地望定了她,片刻之后,才温和的笑了笑。 “不用害怕,小曲。”她安慰道,“身在福州,我虽然时时猜想,谁好谁坏,可对于你们不必这样……只是我常常会想,身在西南的那位宁先生,现在如何了呢?他是不是也在这样的权力中间,慢慢的变得没有人样了?我当年见过的宁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而当年的我……” “恕民女直言……”曲龙珺迟疑了许久,道,“殿下像是……在恐惧自己。” “……”周佩沉默一阵,方才点头,“……嗯。” 她随后望向前头,又将头抬了起来。 “我这半生,三十余载,有一段失败的婚事,没有孩子,谈不上给你们的经验,也只有对权力的事情,刻骨铭心。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去做,却也只能做,知道有些路不该走,却也只好走……你跟我很像,所以我也想告诉你,若能不沾这些事,女人会更可爱些……也不知道你与我,谁能更先见到西南的那个宁毅……” 她说着这些,悠悠喟叹。人与人之间拉近关系最好的方式是推心置腹,两人站在哨塔上,各自想象着心中的那个“没有人样”的西南宁先生,倒是过得一阵,见旗语交错,又有消息传来,周佩看了一阵,蹙起眉头。 “还在追……” 她回过头,朝下方喊了一声:“银瓶……银瓶还在不在?” 过得片刻,岳银瓶从楼下上来,周佩道:“月桥方向,高手追逐……都快一个时辰了,姓孙的小子,还在追杀那吞云?” 银瓶蹙眉道:“看起来……是的。” “都快跑完整座城了,还能跑?” “按照先前的讯息,那吞云和尚本就内力深厚,又以轻功著称,而那姓孙的小子……”银瓶下意识的看了看曲龙珺,“他毕竟是西南的斥候出身,虽然……这也着实有些夸张了。” “两人势均力敌吗?” “看来是成先生与曲姑娘的谋划起了作用。”银瓶道,“这和尚,很可能是想要收服那姓孙的猴……呃,猴子。” “刑部的策应呢?” “刑部的捕头赶不上两人,铁总捕不在的情况下,只是远远的拉开了网。不过,岳云已经过去了。” “嗯,你们完全不去,也很奇怪。”周佩点头。 也在这时,曲龙珺在一旁问道:“岳姑娘,小蝶姑娘她,怎么样了?” 银瓶犹豫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大夫已经做了救治,虽然伤势不轻,但并无性命之虞,看起来,吞云淫僧出手的意图,与他后来呼喊的一致。” 周佩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豁达。” 曲龙珺却也奇怪的笑:“他在银桥坊时,与隔壁胖婶也是每天吵架,里头摊位有个卖鱼的,性格不好,他也整天吵的……他从西南来,有些想法与常人不同,心中笃信的是人人平等,有人要跟他打架,他就打,要跟他吵架,他也输人不输阵,吞云……那脏和尚觉得他跟小蝶吵架便是喜欢她,着实是有些想错了,小蝶姑娘,也是可怜。” 岳银瓶若有所思,想了想,道:“那我觉得,你可别在他面前说什么输人不输阵。” 曲龙珺点头笑:“是吧,在他面前不敢说的。” 周佩在一旁看着两人说笑,作为长辈,想了想,道:“他倒真是生了个好儿子……”过得片刻,朝曲龙珺道,“但是那个小蝶能跟他吵,你便不怕,她喜欢他?” “嗯。”却见曲龙珺点头,“小蝶是喜欢他的。” “啊?” “谁能不喜欢他呢?” 曲龙珺笑起来,理所应当的说道。 哨塔上安静了一阵,银瓶拱手道:“我先告退了。”随后做出一副没眼看的神情拍了拍额头,转身下去。夜里的风又吹起来,周佩在那儿站了片刻,听得曲龙珺开口说话。 “殿下,民女有一句话,斗胆想说……” “……嗯?” “民女在西南那段时间,见到的人、和事,与往日里都不一样,后来又见到了小龙,与他同行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那殿下,倘若西南的宁家能够有这么不一样的孩子,会不会……您以前见过的宁先生,也跟世上的旁人……都不一样呢?” “……” “民女想……也许……还是有这样的可能的……” …… 夜风渐渐带走了白日里的酷热,然而在城池的东南边,于一处处屋顶、树木间快速穿行的两道身影里,都似乎带着比白日里更为煎熬的热。 翻涌的气息在身体内不知已轮转了多少遍,吞云拖曳着袈裟越过前方狭窄的河道,如幻影般穿过前方的窄路。回过头,视野的尽处似乎仍有如跗骨之蛆般的身影在拼命的咬上来。 好苗子! ——这个夜晚,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感叹了。 轻功大成之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这样长时间的奔走——一开始是想要看看对方的极限,但慢慢的,才发现那少年憋着一口气,几乎变成了甩不掉的牛皮糖,甚至有几次他以为已经甩脱了对方,在附近绕了几圈之后,却发现对方又咬了上来的情况。 也有过数次交手,少年毕竟年轻,内劲已经越来越弱,只有一股韧劲仍旧支撑着对方没完没了的追逐,对于这样的表现,吞云也只好感叹一句“拳怕少壮”。但自己年轻时,是远没有这等表现的。 跑到最后,他知道回头杀退对方已并不困难,也是因此,他才想籍着这一轮追逐,进一步看看对方的潜力——反正那位小蝶姑娘,他已经没有可能回去救援了。 今日下午自己给对方留下的印象,极为漂亮——至少吞云是这样理解的。 他原本的计划是抓住鱼王或是蒲信圭,在少年的面前将这两人杀掉,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强大与他的无助,以此折服对方,然而鱼王不在家,蒲信圭一时半会也揪不出来,找人这件事他并不擅长,还好萧三等跟班抓住了少年在银桥坊跟妹子吵架的蛛丝马迹,才能有他后来的那一番表现。 去而复返、从天而降的那一刻,少年足够认识到自己的无助了。 而一掌下来之后,吞云的本意是让少年带着少女去疗伤,一来二去间,可不就将少女就此搞定了,如此一来,立威与施恩都能兼顾,这样霸道的手段,这样巧妙的谋算,自己反复思考,都要在心中喝彩。 可惜对方完全没有理解他的后半段苦心,一路追杀上来,让他不得不在路上将话说明白:“哈哈哈哈,本座教你个乖,此时去救下那女子,还有机会……” 但少年破口大骂:“我特么被朝廷追杀,带着她跑哪里去安安心心的疗伤……”令得吞云沉默了许久。 过不多时,也只好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畏惧困难……” “我X你大爷——” 少年气疯了,没完没了的追杀。 在城内奔跑追逐了整个时辰,期间与路过的捕头也有简单的交手,吞云尽情享受着调教弟子的快乐——他武艺确实高强,也在心中想着,绿林间这样的一番打斗,必定能让对方叹服。一直追逐到前方有一偏小树林的地方,他的身形才缓缓慢了下来。 林子的阴影中,“金眼千翎”樊重等在了那里。 吞云回过头,不远处的屋顶上,一道少年的身影站住了。 樊重躲在这里,原本打算进行一次截杀,但吞云的行为引起了少年的警惕,眼见截杀意图流产,樊重倒也不生气,朝吞云道:“城内闹了这么久,沸沸扬扬,陈姑娘担心出了什么事,因此请我过来。” 吞云举起一只手,随后朝后传去声音:“今日一番追逐,你能到这里,很了不起,可以了。正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自能再见,到时候你再动手不迟,本座,会随时恭候。” 他说到最后,背负起双手,步伐往前,犹如幻影,显出了一代宗师的身份。 少年在屋顶上跳起来:“我X你的大爷——”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没有礼貌呢!”吞云皱起眉头。 “大师还真有闲情逸致。”樊重笑出声来,随后道:“再不离开,官兵的网要收了。” “我知道的。” 两名宗师在此,后方的少年终于知趣,不再追赶,而随着那两道身影的消失,宁忌跳下屋顶,寻着隐匿的通道遁走远处。 胸膛的血液似火在烧,肺部像是变成了运行过度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焦灼的味道,但他还是努力的进行了几次反跟踪,接着才在一处河边缓缓放慢脚步。 他没有停下,仍在行走,随后往一边道:“快出来。” 戴着黑头巾,打扮成可疑蒙面人的岳云从路边跃出。 “好啊你,果然有种,居然追着吞云撵了一个时辰,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你了不起。” “你什么狗话?” “我是来告诉你,那位姑娘没死——虽然重伤但是她没死。”岳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你,我告诉你,看到你这边小蝶姑娘的时候,我也刚从另外一个小姑娘那里来,就是他们陷害我,结果被马撞了的那个……她能不能醒过来都是个问题。所有人都只讲打打杀杀,但只有我懂你,这帮王八蛋——” 岳云双目充血,同仇敌忾。 “你懂个屁啊!”宁忌跳起来一巴掌挥开了岳云的手臂,“战场上一天死那么多人你不懂!背嵬军被陷害冤死的你不惦记!死了的左行舟你不懂!你懂个重伤的小姑娘你懂个毛线啊懂!老子在西南战场上一天走几百个生死兄弟,哪一个的感情不比一个小姑娘重!恻隐之心是美德可我们是她妈的战士——” “……啊?” 宁忌仍然在走路,充血的眼神看着他:“敌人会杀我们的兄弟,会杀我们的姐妹,会杀我们的猫猫狗狗,那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哭哭啼啼!我要他死,我只想要他死啊——” “……” 岳云挠了挠头,看着宁忌还在往前走,嗓子像是扯了个破风箱。 “……臭和尚年纪大了,想要收徒,拖泥带水,让我缠了他一个时辰,功夫摸了五成了……他轻功确实高,要是脱了袈裟,还能跑得更快,这样的人不容易杀,我以前也没杀过,但什么事情不能有第一次呢……不是没有办法,哼哼,不是没有办法……” 岳云看着他往前走,原本心中不爽,此时眼前一亮,走过去,将几乎耗尽力气步伐都变得虚弱的少年肩膀提了提:“有道理,算我一个,我帮你啊。” “当然算你一个,另外,要有新武器,那就十拿九稳了。” “炸药?还是火枪。” “长枪不行,要成舟海的那一把,才能出其不意……我告诉你,在我们西南有过这种推演……” “厉害!干了!” 昏暗之中,宁忌的身影穿过小河岸边的道路,缓步往前。他先前全力追逐吞云这样的大高手,力气耗得太尽,但此时休息一阵,新力又生,两道身影穿过夏日的夜晚,随后,又在风中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只有在长公主府的后院,皇帝正在与小公主玩着一个敲木鱼的游戏——无聊地捧着一本故事书,给周福央念着书里的寓言故事,每念一章,便敲一下前方的木鱼。 咚、咚、咚。 周福央听着故事,睡着啦。 君武皱着眉头,气闷地望了望门外,原本叮嘱了管事太监,一旦那孙悟空回到府内,便来报告他,现在周福央都睡了,这孩子怎么还没有回来。自己原本想要教他一点人生的道理,但如今周福央这个工具人都睡了,再不回宫,明天的工作,都要堆起来了…… 诚彼娘之郁闷…… 第1279章 直至如今总相疑(六) 等待无果的皇帝坐着马车回了宫。 城池另一端的院落里,蒲信圭从回来的线报口中收集着各方传来的消息,有今日发生在城内的冲突全貌,有绿林间对陈霜燃的抨击,也有对他救人义举的颂扬,这期间,心腹也传来了两位老大人的训斥,都是些早有预料的废话。 临近亥时,他坐在院落二楼的窗前伏案书写,将对整个时局的判断与对几位老大人振聋发聩的陈说写在了上头。信函快写完时,“四海大侠”曹金龙来了,蒲信圭让人带他上来,顺便泡了茶。 “蒲少今日,好大的动作,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陈黑皮不将人当人,咱们便趁势而动,此事不是早就议定了么。”蒲信圭笑着给他倒茶。 “说的倒不是这点事,当街杀卫散花、徐世钊等人,这事情可就有些过了,如今外头都在说,跟皇帝还没打,咱们两边倒是自相残杀起来了……”曹金龙说到这里,顿了顿,“尤其是傍晚那场追杀,虽然伤人不多,对外头的震撼可不小……” “哦?都震撼些什么了?” “说蒲少终于亮底牌了,能跟吞云大师并肩的这等高手,不料竟是蒲少驱使啊。” “哈哈哈哈。”蒲信圭笑了起来,摆手,“谈不上谈不上,驱使谈不上……” 他笑了一阵,方才压低声音:“其实吧……我跟那位少年英雄的关系,就跟与曹大哥的关系一样,是盟友,不是手下,所以我也压不住他,就好像他杀卫散花、徐世钊,我挡不住啊,而且这件事说起来,不就是陈黑皮惹的祸么,多大的仇。” 曹金龙从对面望过来,看了他一阵,随后喝了口茶,方才微微蹙眉。 “压不住,这可就麻烦了……其实兄弟我今日过来,也是受了艾老的训斥,他还是要我给你带话。说今时不同往日,要团结……我的看法啊,娘们当家、墙倒屋塌,跟黑皮争个高下是肯定要的,但是怎么说都是对抗朝廷的同道,咱们当街厮杀,要了命了,这给同道看见就不太好,还是得劝一劝。”他说到这里,环顾四周,“对了,那位少年英雄呢?在不在这里?若是蒲少你不好说,我也去说一说,至少,也想认识认识……” “约了明日早晨见面,但眼下不在,那位少侠有自己的地方,你知道,鱼王是他的人……” “高兴宗倒是抱上大腿了。”曹金龙笑。 “鱼王是地头蛇嘛,他沉寂半生,眼下终于肯出手,帮我们不少忙。”蒲信圭夸奖两句,喝了口茶,随后道,“至于跟几位老大人的交代,我这里也正写信呢……像之前说的,陈霜燃她有什么计划,我没有意见,她自去实行她的,可她不能把咱们这些兄弟的命不当命啊,此事我纵然抗命,也非得站出来说一句话,她把谁当成弃子,我就非得出来救上一救。你看,如今包括严大侠在内的许多人都许诺了会帮我,我跟几位老大人,也不是没有交代,这次上来福州,我也是有计划的。” “这话倒也不错,正是我辈分所当为。”曹金龙拿着茶杯,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之前那个想法?” “是的。皇帝说要纳妃,聚集天下目光,咱们就要来搞事情,福州附近两个大仓,一个兵器库,我早已有了计划,找一个挑掉,扯旗上山,干净利落,咱们造反的,哪有黑皮那么弯弯绕绕。曹兄,我混迹江湖这么久,早有领悟,所有的计划,越是简单的,越容易成功。” “是千金之言。”曹金龙点头,“不过皇帝这次虽然搞得声势浩大,却是虚晃一招,月初那件事后,几十家的人将孩子送进了武备学堂,纳妃的事情,他已经决定轻拿轻放,这不,还有几天就让人进宫了。” “那也得做啊,哪有万事都能顺心遂意的,若是那样,咱们家里人也不会死了。曹兄,你怎么想?” “我自然是同意的。”曹金龙举起茶杯,跟他碰了碰,“具体动哪一个,蒲少心里有数的吧?” “我早已选了一个,其中有些布置也已经做好,只是具体地点,还是等动手之时再公布为好。” “务必算我一个。” “当然。” 两人说到这里,露出肝胆相照的笑容,随后又闲聊了几句城内各方的状况,曹金龙才道:“既然蒲少已经有了对几位老大人的说辞,此事我便不再多说了,只是……明日若见到那位少侠,还是请尽量叮嘱一番才好,否则,各方都有忧虑。” “唉,这个事情,我也明白,我尽力说和。”蒲信圭叹气,“但是你知道,中间这梁子,着实是太大了一些。” “我觉得,是不是蒲少能用些手段……” “什么手段……”蒲信圭蹙起了眉头。 曹金龙看了看周围,犹豫一阵,方才将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其实……蒲少不要误会……是我过来之时,收到一个消息……” “……” “外头……有人在传,前日……陈霜燃在九仙山与那少年结下梁子,确实想过要借官府的刀杀人,可她尚未动手,事情便已经发生了,而后蒲少便救下了那姓孙的少年……事情若真是如此,蒲少,这可是好谋划,只是依曹某看来,也不必将那少年与陈霜燃之间的仇怨,结得如此之深……怕将来不好解啊……” 曹金龙低声以密谋的姿态说完了这些,目光静静地盯着蒲信圭,只见蒲信圭面上神情变幻,时而迷惑、时而愤怒、时而冷笑,到最后变成了平静,他偏过头,目光望着屋外的黑暗。 砰的一声,蒲信圭将手掌拍在了桌子上。 “操她X的小贱人——”他气得笑了,“哈,贱人……” 曹金龙盯着他:“……其实,这消息的来源,还颇为……惟妙惟肖,他有官府的内应……” “哈,是哪一个包打听说的事,曹兄,我往后非得杀了他——” “蒲少,何必跟这种人见识……” “以后不要买他的消息——以后不要买他的消息,假的我告诉你,假的……哼!” 蒲信圭恨恨的说了这几句,随后靠向座椅后方,对面的曹金龙举起茶杯在嘴边,微微抿了几下,两人一时间没有再说话,直到夜色里的房间因此变得空旷起来,曹金龙才又开口。 “蒲少,难道真不是你的谋算?” “就算是我,我难道能认?”蒲信圭此时倒笑了起来,反问。 “蒲少所言甚是。”曹金龙也笑,随后手指敲打着桌子,“不过,若真是蒲少的谋划,那曹某真要说上一句,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哈哈哈哈哈哈……”蒲信圭大笑,随后陡然停住,伸手指了指,“你别再买那个人的消息!” “懂!”拍打桌子,曹金龙站起来,“走了。” “你看,斗成这样,将来我不弄死她,她也得弄死我。” “唉,谁说不是呢。难哪……” 两人絮絮叨叨的对话,蒲信圭将曹金龙送了出去,看着对方消失在外头的街巷间,他才转身,将钱定中叫了进来。 “死贱人,知道我们招揽了那姓孙的,开始泼我们脏水了……” 他将从曹金龙那听来的信息转述了一遍。 …… 夜色蔓延。 偶尔的混乱还会在城池的远处响起。 靠近城墙一处隶属于密侦司的房屋当中,成舟海看过了纸条上的讯息,略作思考之后,扔在桌边的火盆里烧成灰烬。 这是一处鸽子房,从外头呈上来的讯息大致有两组,有的已做了归档,有的封了蜡封,等待着他这个级别的人打开,阅后即焚的讯息只是少部分,更多的要被归入一片更大的讯息档案里。 在这边掌管鸽子房的已经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了,甚至于在秦嗣源时代,是见过宁毅的。成舟海看了一阵,揉揉眼睛,将对方叫进来。 “临安的讯息,没有更多了吗?” “一直在传过来,但事先没有安排,如今的临安也正在战乱当中,仓促打听来的消息,难说可信。有可信度的,都在这了。” “我也知道。”成舟海揉了揉额头,“但是我有很不好的感觉,去年江宁的消息,已经废掉的那些,也该拿出来再筛一遍,我们的注意力,都被几个大的事情吸引过去了。我必须知道临安这帮跳梁小丑的动作。” “是。” 管鸽子房情报的男人点了点头:“要不要我带几个人去前线?收了难民之后,我可以将消息拼起来。” “已经派了人去了,我跟左文怀说了我的想法,他懂我的考虑,会有针对性的做调查。” 成舟海从座位上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对方道:“方才司耀传来消息,说岳姑娘找你。” “知道了。”成舟海叹气。 他摆了摆手,从这处鸽子房出去,上了马车,马车穿过几条不长的街区,方才在一处衙门里停了下来,成舟海下车,在衙门的后院里见到了岳银瓶。 “两个猴子都野完回去了?” “是的。” “来找我又是什么事?” “那个猴子说的,十万火急,非得要我今晚就来找您。”银瓶撇了撇嘴,随后走上前来,低声道,“他想要……您那把短火铳,他说,他能想办法……杀了吞云。” “他傍晚的时候跟人追了一个时辰,战果全无,摆明了人家在逗他。拿了枪就能杀了……”成舟海喃喃说到这里,也不待银瓶说话,道,“这还真如宁毅所说,是西南传出来的大杀器……” “那……是不是让他试试……”银瓶眼前一亮,很显然,她对这件事也非常感兴趣,“我与岳云也能帮手,若真能杀了这个跑得快的,许多事情,就都好办了,那什么樊重没多难杀。” “你回去告诉他,不给。” “嗯?” “你们啊,年纪轻轻,就想着眼前,也不看看他现在整天呆的是什么地方……长公主府,如此多的重要人物出入,甚至陛下都时不时的过去,给他一个华夏军的年轻人一把枪,他顺手崩了谁,你可怎么办?陛下对华夏军有感情,将来说不定还会见他,责任你担吗?” “……啊?”银瓶隐隐约约觉得不对,但在成舟海的威严面前,又无法反驳。 “你告诉他,武朝的事情自然有武朝的人来解决,这边还是有王法的地方,别整天咋咋呼呼的嚷着杀人还要我配合他!那个死光头穷凶极恶,他若是能杀得了,我没话说,若是杀不了,你告诉他我自会处理掉……真以为我武朝没人了……”成舟海甩了甩手,“回去吧,就这么说。” 银瓶眼角抽搐,她固然知道成舟海过往的手段凌厉,反正福州的各个大户是非常怕他,但此时面对武林高手,却不知道对方是因何能说出这么勇的话来,但过得一阵,终于还是挠了挠头,告辞离开。 华夏军杀宗师的手段,她也真的很想见识一番。 看着银瓶离开了这里,成舟海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细细的月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疲倦地吐出来。 之后走进房间里,拿出纸笔,在上头记录了方才的事情。 “司耀。” 他叫来随行的仆从:“陛下已经回宫了吧?” “是的。” “今日的呈报,送过去了吗?” “正准备送。” “加上这一条。” 他将记录了方才事情的纸张递了过去,之后在书桌前坐下,揉动额头。 由于不着调的皇帝要求知道有关于宁忌的一举一动,因此今日呈报的国家大事里,掺杂了数倍于此的琐碎信息,这令成舟海感到非常的无奈。他虽然做事风格与一般儒生不同,但论起来,却是大儒秦嗣源最正统的弟子之一,在儒家的等级中,甚至比李頻都更加根正苗红。 最近尽干过家家的事了。 …… 天上的月亮像一轮弓,斑斑点点的星星眨眼睛。 宵禁的时间快到了,曹金龙迅速的穿过城池的街道。 他从一处僻静院落里进去,在只有星光照耀的房间,见到了心中思念的少女。 “曹郎……” “霜燃……” 曹金龙忍不住抱着对方,亲上去。 要用力揉的时候,被对方推开了。 “……我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能出来的时间不多……” “好,我已经大概弄清楚了蒲信圭的布置……” 他压抑着心中的思念,在房间里的座位上坐下,低声说起蒲信圭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情,其实许多讯息,之前就已经清楚了,只是蒲信圭这边有了人手,敢于抗命,这是新的状况。 “要不要我跟艾老回报得狠一点,说动艾老去压他?”曹金龙问。 陈霜燃摇头:“这些事总会对账,我不想曹郎你在艾老他们眼里,变成个嚼舌根的小人……” “为了你的事情,其实……” “我是女子,去告状更好。” “好的。”曹金龙点了点头,又诉说了几句衷肠,才想起来一件事,“……另外,你傍晚交代的那事,蒲信圭的反应,很是奇怪。” “怎么?” “不像是他告的密。”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会不会是……他装的?” “我与他相识多年,当时的情形是……我已经反复确认,他觉得是咱们这边在搞鬼,他很生气……” 曹金龙说完,夜里的空气再次变得安静下来,陈霜燃的侧脸望着窗外的月光,分外漂亮,曹金龙忍不住搂住了她,让她在自己膝上坐下,或许是心中有事,陈霜燃也并未抗拒这一动作,只是过了许久,一抹渗人的笑容,才从她的嘴角渐渐浮了起来。 “曹郎,你相信吗……” “啊?” “也不是我做的……” “……真的不是?” “蒲信圭猜忌我,我猜忌蒲信圭……没有人知道,竟有曹郎为我在中间报讯,若非曹郎这样的身份,别人说起这件事,我们两边,原也是没人信的……”月光之中,陈霜燃喃喃地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漾开了。 “那……这件事……” “我没有做……蒲信圭也没有做……” 陈霜燃睁大了眼睛。 …… “……有人从中做局。” 临近子夜的风,呼啸而过。 …… 长公主府。 后方的院落当中,一袭长裙的曲龙珺并拢双膝,坐在院子的屋檐下,看着不远处的宁忌缓缓练剑。 她很少看见宁忌练剑,但今晚回来之后,少年先是在院子里安安静静地打坐了许久,随后竟舞起剑来。 他的剑法一板一眼,大气、郑重,每一剑刺出,穿过剑尖的叶子几乎都以同样的痕迹分开。委实不像平日里练刀的宁忌,甚至他偶尔停顿,竟然都像是在思考。 练剑的过程里,他没有过去练刀时嘿嘿哈哈的声音,许久都没有说话。 月光洒下来,如果他穿上白衣,甚至说他是个饱读诗书的贵公子,可能都有人信。 “你为什么练剑啊?” 练到中盘,宁忌站在那儿,抱剑于中,曲龙珺才下意识的开口询问。果然,她问了之后,宁忌也开口回答,倒是没有练功时不能被打扰的说法。 ——又或许,她是特殊的。 “在我的家里,武艺最高的姨娘,练的是剑。” 宁忌回答。 “但剑道至诚,不能恣意。我一直不很喜欢。” 第1280章 第一二二章 师兄弟(上) 第1280章 第一二二〇章 师兄弟(上) “说到剑,长公主殿下,今天也跟我说了剑,你不知道吧,长公主殿下看起来那么尊贵的人,其实也懂武功。” 临近子夜的院子里,曲龙珺坐在台阶上,跟宁忌随意地说着今天的见闻。 “她说,剑有双锋,一端伤人、一端伤己,是君子之器,所以练剑也能告诉人世间的分寸……我觉得很有道理。” “……伤己?” 大榕树下星月斑驳,宁忌短暂地停了下来。 “嗯,你看,刀就不一样,刀不会伤到自己。” “她是菜鸡,菜鸡不管用刀还是用剑,都会伤到自己的……” “唔,公主殿下还带我看了户部的折子……” 光影之中剑华舞动,小屋檐下絮絮叨叨,宁忌偶尔接话,偶尔持剑沉思,待到某一刻,曲龙珺才问:“今天的吞云和尚……很厉害吧?” “嗯,他的武艺还谈不上,但轻功高绝,比起江宁城的‘寒鸦’陈爵方,还要高出一筹。”宁忌闭上眼睛,持剑凝立,“这样的人很麻烦,据说许多年前,竹记成型不久,就开始考虑围杀林胖胖的计划,但由于林胖胖的师姐司空南在,竹记对这个计划,一直有些投鼠忌器……” 这是竹记当中的辛秘了,宁忌练剑之中,随口说出,并无太多情绪,随后为了方便曲龙珺理解,补充一句:“司空南当年便以轻功著称。” 曲龙珺点了点头,抱着腿看宁忌继续舞剑,这样认真的少年人,经年以来,她也见得不多,但回忆起来,当初在成都初见时,那认真的小医官身上,却有着这样冷静平和的影子。或许他平日里与人争斗,习惯于用刀,但在战场上当军医时,更多的像是在用剑。 “后来秦相遇害,父亲在竹记的会议上,有过一次检讨,说倘若在陈凡杀死司空南之后,竹记便全力出手,干掉林宗吾一伙,秦相便能够活下来。那如今的天下,兴许也会有些不同。” 一如往常,在没有外人的此刻,两人在院子里轻声地闲聊着这样那样的话题,之后又规划了第二天的算计,宁忌说起自己在吞云和尚面前的随机应变——由于外界的传言,显然陈霜燃与蒲信圭之间已经猜忌得不行——曲龙珺便仰慕地夸了他几句。 他也是累了,洗过澡之后,躺在床上稍作吐息,便沉沉睡去。曲龙珺没去隔壁的房子,与之前一般,与他躺在同样的大床上,星月的光芒从外头落进来,她看着他的侧脸,想起周佩今日说过的关于政治的话题,少年行事看似鲁莽,实则心细,他的离家出走,是不是有着类似政治的顾虑呢?虽然在少年的口中,他的家庭状况向来单纯,可位于西南漩涡中心的那户人家,真的就能单纯至此吗? 另外,还有他今日的变化…… 她忍不住靠过去,伸手想要抚摸少年的侧脸,但又害怕会吵醒对方,白皙的手指在月光里绕着轮廓轻轻地游动。随即,被少年握住了。 “被我抓住了。”少年低声咕哝。 “嗯,被你抓住了啊。”少女也低声喟叹。过得片刻,轻声道:“小龙……小蝶今日的事情,你是不是……有些担心啊……” “西南大战期间,张村被行刺过十七次,加上被提前扼杀的,一共一百九十七次……”宁忌没有睁开眼睛,握着曲龙珺的手,轻轻压在脸上摩挲,“习武之后,我爹跟我说起名字的来自,弑君造反,为天下忌,我爹说,我们的一生,都会在挑战中度过,唯一能够解决的办法,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这件事从他决定弑君那刻开始,就已经决定了。” 曲龙珺静静地看着他。 “家中的红提姨娘,武艺最高,她使剑,剑的难处不在于有双锋,在于它劈砍不成,只能割与刺,割是放血、刺是杀人,用剑的人,每一击都要有把握,如庖丁解牛,对敌人、自己,都要了熟于心。剑是殚精竭虑、登峰造极的武器。” “这次若能杀掉吞云,我便能明白剑了。” 他絮絮叨叨,到得最后,才低声道。 “……你最近就在公主府里,不要乱跑出去啊。” “……嗯。” 曲龙珺靠过来,轻轻抱着他:“我不会有事的。” “……不关窗户又会被岳云那个大嘴巴看到。” “我不怕。” “那我也不怕。” 宁忌便也抱着她。 过得许久,他道:“等离开这里,我们成亲好不好啊……” 由于害羞,最后那段,他说得嘟嘟囔囔的。曲龙珺的身体却烫起来,她贴着他,话语尽量平静地说道。 “小龙……我的心里,早就许了你啦……” 她是瘦马出身,于情情爱爱,其实早就知道了许多,有些事情是她早已笃定了的,但此时说到这里,人生的初次,话语最后,还是带了她也控制不住的、奇异的哭腔,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 流转的夜色滑过,为了避免清晨的水汽,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还是关上了窗户。 六月初七这日清晨,曲龙珺整理房间,打水洗完脸后,宁忌在隔壁的院子遇上了披头散发的岳银瓶。 “不给?为什么啊!”对于要枪的请求被拒绝,他大为震惊。 “不给的意思就是你有不爽就来咬我啊!”岳银瓶伸手揉了揉睡坏了的头发,一脸凶悍。 她在背嵬军中,又或是弟弟面前,许多时候还算是运筹帷幄的淑女,但或许是近墨者黑,与宁忌打了几场之后,在宁忌面前便也懒得讲究形象了。 “你们还想不想杀吞云了?” “我们自己杀!” 银瓶一扬下巴。 不远处岳云也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没错,我们自己杀!” “……啊?你们是狗吗?” 宁忌看着这对愚蠢的姐弟,面色抽搐,随后一摆手,骂骂咧咧的走了。 曲龙珺端了热水从隔壁过来:“怎么了啊?”随后道,“岳姐姐我帮你梳头吧。” 她是外交大师,几句话之间,银瓶面上的神色便缓和下来,坐在院子里任由曲龙珺给她整理头发,之后说起了宁忌昨晚让她去求火铳,随后被成舟海拒绝的事情。 “其实我也想看看华夏军是怎么杀大宗师的。”岳银瓶蹙着眉,“因为我可能就是将来会被华夏军杀的大宗师。但是成先生不肯给,还说要我们自己来,我有什么办法。” “倒也不难理解,枪这种东西……还是很危险……” 曲龙珺倒是能够明白成舟海的顾虑:“不过,我对另外一些事情,想了一想,不是很明白……成先生为什么会放小龙出去的,他在外头,难道还有什么保护的后手吗?” 曲龙珺在成都时便叫宁忌龙傲天,后来叫他小龙,如今在熟悉的人面前,也是这样叫。宁忌偶尔也叫她小龙,两个小龙,她觉得很甜蜜,银瓶一开始不太适应,此时也已听惯了。 “啊?把你抓在这里,他当然会回来,还要什么后手……” “可是他……成先生,就没有私下里再做其它的安排吗?那外头……毕竟还是很危险,反贼很狡猾,咱们如今的布置,不见得能保万全……” “私下里的安排……”银瓶想了想,最后无奈,“成先生的安排,我也不知道啊……但是在我想来,他是华夏军的军人,何须万全……曲姑娘,我看你是太关心他了,是不是又不太好说?” “嗯……” 曲龙珺觉得事情有蹊跷,但银瓶并不知道宁忌的真实身份,当下说了一些“男儿大丈夫”做事的道理,又将她安慰一番,她也只好点头。 两人随后说了一些闺房间的琐事,银瓶问及两人感情的进展,曲龙珺道:“岳家姐姐,不怕你笑话,我想给他生孩子。”说着小心地举起手指,“生……生三个……”掰着手指,“我已经想好名字了……” 岳银瓶大为羡慕,待曲龙珺问及她喜欢的男子时,她也低声坦白:“我想嫁给天下无敌的英雄。” “啊?那不是将来的小龙?” “切,说什么呢。”银瓶瞥了她一眼,随后抬头道,“我将来啊,想去西南挑战宁先生。” “宁先生……” “嗯,在我跟岳云小时候,宁先生就救过我们的,按照我爹的说法,他就是天下无敌的大英雄……你知道吗?他当年一招番天印,打死了不可一世的‘凶阎王’陆陀……” “啊,你想嫁给宁先生……” “就是想一想嘛,将来……如果他肯要我,我也可以,但我觉得……我爹不会肯……但反正我啊、我爹啊,应该都打不过宁先生……” “……你还想宁先生抢亲?” “……是啊,想一想是不是很刺激?到时候他跟我爹打起来,打得天昏地暗,一定很精彩……” “宁先生恐怕没那么不稳重……” “……那我也就是想一想……我也想生三个猴子……” 乱七八糟的闺蜜话题持续了一阵,洗完脸刷完牙的宁忌从另一边又跑了过来:“那成舟海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成先生日理万机……但是我可以帮你报告,说你想见他。” “特么的耽误事!我吃完早餐就得出去了!” “那还要不要帮你报!要是火枪的事情我告诉你,肯定没戏了,成先生说一不二,你去也是没戏。”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皇帝呢……”宁忌嘟囔。 打扮完毕的岳云从房间里跳出来了:“大逆不道!”他打断宁忌的说话,随后,“过来单挑!” 宁忌指了指他,两人跳到院子里开始打斗,银瓶与曲龙珺端了梳洗的水盆去到一边的阆苑下,免得被波及。 过得一阵,有梳着包子头的小姑娘从院门一侧探出头来,巡视一遍后,哒哒哒哒的往里跑,银瓶忍不住站了起来,却见那小姑娘跑到了两人打斗的场内,逼得两人罢了手。 她手上拿着一只板板糖,拽了拽宁忌的衣角,宁忌满脸桀骜。 “干嘛?” “你、你你你……是不是叫孙悟空啊?” “嗯,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姓周啊!”周福央答非所问,随后举起手中的糖:“给你板板糖。” “……你还来?” “嗯、嗯嗯。” 宁忌摆手:“我不来了。” “给你嘛。哥哥。” “……”宁忌皱眉。 “……嗯。” 院落的东方,鱼肚白早已升起来,市井的气息隐隐约约的正在流淌,阳光倾泻的这处院子里,岳家姐弟与曲龙珺都在看着少年与那小姑娘的对峙,两人的对话奇奇怪怪,但似乎彼此能够沟通。 随后,他们看到宁忌接过了板板糖:“你看好了哦。这就是最后一次。” “嗯嗯。” “啊……………………呜——” 宁忌张开血盆大口,随后一口将板板糖吞了进去! “咳咳——”岳云也瞪大了眼睛,口水都要喷出来了。 银瓶忍着笑,忍得发抖,曲龙珺也在忍笑,跟银瓶抱在了一起,两人全身乱颤。 周福央则是拍手大笑。她在宫廷之中待久了,虽然武朝朝廷的排场不如以前,但整日里面对的、接受的教育也都是规规矩矩、大家闺秀般的教导,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这么出格的做派。 她随后踏踏踏踏的跑出去,摇摇晃晃奔跑回来时,却已经端了一只能够搬动极限的巨大盒子,里头是早晨吃的包子馒头:“姑姑……姑姑让我给你们送吃的呀……”她之后拿了一只包子,“啊”的张开嘴,比划了几次,似乎也想一口吃掉,比划几次未遂后,被宁忌拿了下来。 “你叫什么啊?” “福央……”小女孩道,“周福央。” “我就知道……”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朝着隔壁院落的二层楼间望过去,在那儿,一双眼睛正在窗户后方静静地看着这里,银瓶朝那边行了礼。 不知道为什么,宁忌很擅长跟这样傻乎乎的小姑娘相处,过得一阵,两人便抱着包子到院落的另一边聊天去了,途中周福央还摔了一跤,身上沾了灰,被宁忌拎起来拍拍打打,周福央嘻嘻哈哈的笑,也并不喊疼…… 周佩在隔壁院落的房间里看着这边院子里这奇奇怪怪的热闹清晨,只有此时与她同一个房间的、原本用来看护周福央的女侍卫格外不爽,黑了一张脸,周佩看得也极是有趣,过得一阵,看得饿了,也让人拿了个肉包子,坐在窗边与外头的少年男女们,一块慢条斯理的吃了…… …… 清晨过后,宁忌离开公主府,去到城里与蒲信圭碰头。蒲信圭对于他的杀戮行为劝说了几句,说起背后的几个老大人已然不满,宁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听几位老大人到底是什么路数,“有种让他亲自跟我说”,蒲信圭没种,遂闭了嘴。 白日里极是炎热,陈霜燃鼓动的火拼还在继续,宁忌表现着大恶人的姿态,又去砍了两拨人。在他与曲龙珺、岳银瓶、岳云一道商量的计划里,吞云淫僧已然上钩,继续这样打下去,过不多时,陈霜燃——至少是吞云这边,就会拿出更多的示好与吸纳手段来。譬如她们会找出一些例证来,证明对官府的告密并非他们所为——由于确实不是她们告的密——到时候自己就能顺水推舟地给对方一个机会。 大不了自己因此“震怒”,反过来杀了蒲信圭,那么陈霜燃一方,应当就不会再有怀疑。 …… 未时,城池的另一端,陈霜燃与樊重,坐在了能够远眺的房间里。 “孙悟空有问题……”皮肤黑亮的少女道,“我怀疑他是官府的布局。” “怎么回事?” “有可靠的消息,怀云坊的那场炮击,不是蒲信圭告的密。” 樊重思考了片刻:“我听说……姑娘昨天找人放了消息,说炮击其实是蒲信圭告密,今日又得了相反的消息……会不会是蒲信圭做的。” “我不能透露,消息的来源。”陈霜燃道,“但我对此事有九成把握,不是我,也不是蒲信圭,那便只能是官府的卧底……” “……那少年的行事,有些不像。”樊重想了想,“姑娘想怎么做?” “他们费心竭力做局,无非想要接近我。”陈霜燃笑起来,“那我可以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机会。” “姑娘是说……” “就像是……对付那个詹云海一样……” “第一时间拿下他?”樊重想了想,“倒是不难,但大师似乎……起了收徒的念头……” “拿下他后,他是圆是扁,自然由我们说了算……”陈霜燃笑起来,下午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关于这件事,详细计划,我是这样想的,倘若怀云坊的炮击有假,我们首先,也要找到那个龙傲天究竟在哪里……若确实是做局,我要让这两兄弟,一生后悔……” …… 城市喧嚣,话语细碎。同样的时刻,宁忌坐在城内茶楼的高处,看着下方熙攘的人潮,盘算着能够应对更多凶险的方法。 昏暗的房间,成舟海在一堆案牍中寻找着讯息…… 未时过半,宁忌离开茶楼,决定回到公主府,再去找找成舟海。 下午的阳光倾泻,回到有大榕树的院子时,曲龙珺似乎不在这里,大概又被长公主唤去批折子了。宁忌听到了来自周福央的细碎的笑声,院落的树木一侧,周福央正在跟同伴嘻嘻哈哈的说着些什么,不时的还跳上几下。 站在树下听周福央说话的,是一名身体单薄却挺拔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青色布衣,三十岁出头,颌下有须,听周福央说话时,目光温和,待到朝这边望过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眉宇中有凌厉的光芒闪过,但随即便只是儒雅清澈的目光了,他拿着一把折扇,与宁忌对望。 想要说点什么,但院子里沉默了好一阵。 “咳。”过得片刻,终于还是对方先开口,“宁忌。当年在江宁,令尊……宁先生教过我几年的学。” 却是无比坦诚的话语。 “终于见到你了。”对方说道。 见到周福央与对方的神态时,宁忌其实已经有所猜测,他不太清楚该以怎样的身份与对方打交道,然而对方这一番话语说出,奇怪的情绪涌了上来,神使鬼差的,宁忌拱了拱手,微微一躬。 “那……”斟酌片刻,“……师兄?” “……哈哈,哈哈。”对方似乎也愣了愣,随后,便是一阵摆手,望了望周围,“嘘嘘。小声些,要小声些,我告诉你,福州卫道士可多,要是被听到了,指不定会被念上多久。” 他笑,一副地头蛇的世故模样。 “哈哈……师弟。” 就此,定下了称呼。 第1281章 师兄弟(下) “……老师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吗?” “……身体好得很,他天天锻炼……还整天开会骂人。” “……骂人也很正常,他老人家高瞻远瞩,跟不上的,被骂几句,也是寻常……不像我,朝廷开会,常常被骂……” “……还敢骂你?” “……我告诉你,儒家子弟,骂人最凶,全都引经据典……意思都差不多,你按我说的做,你就是尧舜禹汤,不按我说的做,就商纣暴秦……” “……谁抱琴?” “……额……商、纣……有没有学过……” 斑驳的日光已渐渐汇聚往傍晚的金黄,一高一低的两人坐在大榕树下聊天,看着小姑娘周福央在一旁跑来跑去。 在见到周君武之前,宁忌一度对父亲的这位皇帝弟子有着诸多的想象,他的性格中有混不吝的一面,但自然也知道权力的作用。在西南的家中,父亲偶尔跟身边的人说起过东南小朝廷的情况,也说起过当年在江宁时的印象,有时候感叹时光荏苒,恐怕物是人非。但没想到的是,一句师兄师弟的称呼过后,这位执掌东南,怎么说也继承了武朝正统衣钵的男子,与他的对话,竟出奇的随意,与平易近人。 很是将儒家的官员吐槽了几句。 “听说……小师弟你先前去过了江宁。可曾见过我家的宅子?” “跟我家一样,被推掉了……” “嗯……我原也听说了……地基还在不?” “我家还有,你家没了……我去的时候,许昭南在那里占了一座新虎宫,周围不让参观,但听当地人说,宫殿旁边的大校场,有一部分是你家的王府……” “没有文化,什么新虎宫,一点都不好听……那个以前是我舅舅家的房子……” “公平党没有前途的。” “哦?小师弟你也看出来了?与我说说……对了,我还要回宫,咱们路上说,好不好,我请你吃御膳,再带你看看龙椅……” 已聊了一阵,君武抱起周福央,邀请宁忌去宫里玩耍。一方面宁忌心中有父亲那边的评价在先,感到东南这位皇帝确实可亲近,另一方面,他也有些江湖性格,来到新的地方,地头蛇的面子要给。当下跟着一道坐上了马车,离开公主府。 途中说起江宁的诸多见闻,君武听着,偶尔点头,有些事情宁忌并不清楚全貌的,他还会补充一些线报。此时真正进入傍晚了,海风正轻轻的吹起来,金黄的光芒照耀道路上的行人,远处又有隐约的骚动声起,宁忌对福州的状况不满,对君武说道:“怎么不招军队进城呢?” 君武叹了口气:“有许多的事情,也是我当了皇帝之后才明白的……天下人的立场呢,其实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清楚明白,一百个人中间,可能有一个是有想法的,一百个有想法的人,才能找出一个想法坚定的,这中间,真能豁出命去跟朝廷打擂台的,就更加少了……” “但总的来说呢,天下百姓,又总有一个大的倾向,就是对生活,他们大多是不想有变化的,最好是生活不变,粮越种越多,钱越挣越多,这其实也符合那些大儒们的看法……可是啊,小师弟,有的时候想想,我其实是一个很坏的皇帝……”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我啊,来了福州之后,真要说做了些什么事情,就是收钱……把大户手里的钱收上来,把大户收钱的权利收上来,或者监督起来,拿着钱干什么?搞我自己的武备学堂,养背嵬、镇海这两支大军,我不光收了大户的权力,还提拔一群年轻人跟他们打对台……你看,大家的生活都要变,那有没有利益呢?我唯一派出去挣钱的海船船队,至今都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要造我的反,其实也很正常……” 宁忌微微的沉默,觉得无法反驳。 “……来了福州三年时间,刮的是民脂民膏,称得上一句穷兵黩武,对于那些原本支持我的儒家子弟,其实也伤得很深。尊王攘夷,小师弟,什么是尊王攘夷?以前说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单提尊王,那就是不尊士大夫了嘛。我啊,继位这几年,如果就在这里停下,当得上一句暴戾,天下也治不好,皇帝也当不明白,就顾着抢人东西了……” “……所以,说到抢东西,师兄我如今有些心得。”马车前行,压在城内的青石道路上,发出悠闲的响声,城内的市井喧闹传来,君武一面听着这声音,一面跟宁忌诉说自己的经验,“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比如坚定造反的只有那一百个,我就跟这一百个人时不时的打一次擂台,让全福州几百万的人看到这些人输了,他们其实有意见,也会斟酌一二,隔那么一段时间,大家又有意见了,就又挑一百个人出来,他们又输了其它人又会缩回去……在这个过程里,那些不坚定的,就会一步一步的,接受改变……” “所以,不能把军队调进来,表演就是表演,调动军队,就是让舞台下的观众选边站了,真要是选边站,谁会选我呢……” “师兄你……是这样想的啊……”宁忌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君武靠在马车的背上,面容平静、温和,也有着些许的笑容:“嗯,我是个无能的皇帝啊……” “……” “但是,时代已经改变。”君武的脑袋向后仰了仰,此时的话语,倒是不像福建的武朝皇帝,反倒更像一个西南的进步青年,“因为老师的出现,未来的一切政权,都需要有新的组织度,一切强大的本质都是组织度,有了高的组织度,你才能开口说话,没有组织度,说什么都是错的……武朝过去依赖儒家思想,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此产生的组织度,已经完全够不上时代的要求,我没有办法,也只能在福建吸血,等到内部的改造完成,才有可能谈论将来,而我能做的,是希望尽量吸大户的血,少吸百姓的,但老实说,大户总会裹挟百姓……” “嗯,你这个组织度的话,好像我们那边开会时候的说法……” “就是老师开会的时候说的啊。”君武瞪了瞪眼睛,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本子来,他翻了几页,在最前方,有贴在那儿不知道翻了多少遍的报纸:“你看,你看……这是三年前的会议……宁先生在会上指出,没有组织度,你什么话都不用说,有了组织度,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在未来几年的时间里,几个组织度落后的体系,都会逐步的被淘汰出局……组织度落后的体系,你看,这指的就是我们。” “嗯、嗯嗯……”宁忌蹙起眉头,目光严肃,看了君武一眼,敬畏地点头。 “……这其实就是我们福建改革最核心的东西。”将敌对势力领导人的会议发言作为改革核心的小皇帝自得其乐。 宁忌挠了挠脑袋:“你这个是……” “哦,也不都是老师的发言,但基本是我觉得重要的东西。”君武将那本子递给宁忌。 本子很厚,拼拼贴贴的多是剪报,也有抄写下来的大量文案,有些地方,纸都破了。宁忌看得眼睛发晕,递了回去。 “我看不懂……我学习不好。”他原本还有些当间谍的心思,此时竟有些惭愧起来,不想再看,甚至跟君武坦陈了“学习不好”。 “对了,在张村的时候,老师……他有没有私下里说起过我和姐姐?” “……倒也有。” “说了什么?” “……那……你不要生气。” “当然不生气啊……” “我爹说,东南的小皇帝……资质不算特别高,当了皇帝……会很辛苦。他说……原本不该你来扛……” 宁忌说到这里,马车里安静了好一阵,君武坐在那儿看着马车的对面,缓缓点头……过得好久,又微微点头。 “……还有没有说其它的?” “他说,有时候,看见你们这边的状况……他也希望你能把事情做成……” “……” 君武看着宁忌,点头,过得一阵,又点头,他笑起来,开心极了。 …… 马车驶入皇宫,穿过御道,进入宫殿前的广场后,君武让过来的宫女抱走了周福央,他与宁忌聊天。 “其实吧,老师是英明的,资质一般……我以前学习也不好,后来赶鸭子上架,读了一些书,其实我喜欢格物和发明……格物院你去参观过吗?” “我就去过武器院……” “帝江……老师的趣味,把皇帝打成浆……” “那是机密,我去的时候……也没演示过……” “我喜欢能飞的……热气球我已经搞出来了,但是还有那种有翅膀的,在江宁的时候,老师跟我提起过,我一直想办法,但是我没有搞出蒸汽机……” “你知道蒸汽机?” “左家的人跟我提过,我还知道,原型机炸了好几次,上一次差点把林静微炸死了……” “啊?我都不知道……” “是去年的事情了。对了小师弟你离家出走是为什么啊?” “额……”宁忌挠着脑袋,犹豫许久,但终于觉得,大家聊得这么投契,不坦白似乎有点不仗义,“其实吧,是被人阴了……” 他说起身在张村的过往,与君武一道进入了前方的大殿,君武挥退了大殿附近的所有人,听宁忌说起张村的家长里短,津津有味,时不时的还询问几句家中的事情,关于宁毅、关于苏檀儿、关于小婵,甚至关于天下无敌的陆红提、刘西瓜。他是君王的身份,却坦率热枕,偶尔眼中还闪过年轻人的好奇来,宁忌心性其实敏锐,他感受不出恶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两边的“天家私密”都透露了不少。 夕阳西下,阳光透过大殿的窗户,拖进来长长的金色的影子,君武跟宁忌说起些上朝时的规矩,皇帝的趣事与破事,之后又跟宁忌问起他上战场的事,这事情戳在了宁忌的心巴上,当下将西南大战时的见闻、经验一番传授,说到担任斥候时的关键想法时,君武还真拿出笔来进行一番记录,道:“若是再跟女真人打,就有用了……” 他对于江南的一战,耿耿于怀,坐在金銮殿的门槛上,恨恨地与宁忌说起当时发生的一切,他中了一箭负伤,武朝从此丢了天南半壁,说起后来的艰难,宁忌也忍不住出谋划策,君武道:“倘若当时你在就好了,我未必会受伤,要是我不晕那么久,或许武朝还有救……”宁忌当仁不让,觉得他说得有理。 说到开心之处,甚至让宁忌去坐坐上方的龙椅,宁忌不肯坐,君武便摆手:“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汴梁的那张最大,临安的小一点,这张更加小,但是都硬邦邦的,坐久了屁股疼……不过汴梁的我也没看过,靖平的时候被女真人弄走了,老师看过……” “……那我爹当年坐了吗?” “他没有,我仔细问了,他坐在龙椅下头的台阶上,用刀子像拍鱼一样拍周喆的脑袋,然后看着下面的一帮大臣,说:‘一群废物。’” “喔……”宁忌听过这事情,此时还是附和地感叹。 倒是皇帝颇为得意,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跟人表达这样的想法,他站在金殿之上,凌空虚点,学着宁毅,随后跟宁忌道:“是吧?爽吧……一帮废物,最废的就是周喆,无能的王八蛋——” 殿外金光闪闪,不知揣着多少憋闷,也难以说清此时的表现是真是假的皇帝在金殿之中发泄了一阵,他也坐在台阶上,似乎在静静地感受宁毅曾经的心情,之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来,放在了身旁的地上。 “成舟海提了一嘴,你跟他要火铳,他没答应……其实当年到西南,老师给了他两把火铳,其中一把交给我防身了,不过我一直没有用过,喏……” “……”宁忌看着地上的纸包,眼角抽搐了一下。 “如果你现在拿着它对我开一枪,你就是第二个杀皇帝的宁家人。” 君武笑了笑。 此时金殿内外无人,他也并不设防。 宁忌撇了撇嘴,拿起纸包拆开,里头果然是一把火铳,甚至于火药、霰弹都包得好好的,大概每日里都曾有人打理维护,他装入火药,比划了几下:“大家自己人,我杀你干嘛,何况若真要动手,我不用这把枪也可以……” 检查完毕,将枪收起来,宁忌才皱了皱眉:“成舟海不给我,为什么你要给我啊?” “成先生在试我对西南的态度,而且他是臣子,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我就不一样了。”君武站起来,双手叉腰,“你要知道,老师的弟子虽然多,但怎么说我也是大师兄,小师弟过来了,要个东西都不给,将来传出去我怎么会有面子?” 宁忌抬头看着他。 之后,严肃地开口道:“师兄,你是不想当皇帝了吗?” “不,我会当好这个皇帝。”君武温和的目光,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回过身去,走向那张龙椅,“这些年来,老师在西南的话,他做的事情,我反反复复,看了、想了,很多次,他能给我的方案,不是儿戏,也不是玩笑。对于这世间的革新,我知道他想了很多,他走得很远,可是真的能成功吗?他心中或许也不确定……” “我不是他资质最好的弟子,中人之姿,赶鸭子上架,但不管怎么样,作为大弟子,我也是要面子的。君主立宪的可能,老师认真的把它交给我,我就会认真的完成它,甚至于有一天,老师从西南打过来,我也会作为皇帝,认认真真的跟他一决高下。这是因为,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信仰武朝君权,这一仗,由我来打,会比由任何人来打,都好一点……” 他在龙椅上坐了下来,摩挲着椅子的扶手。 “这一条路,走通了,我会很有面子,世人会得到很好的结果……” “……走不通,经验会如同老师期待的那样,留下来……世人,同样会得到很好的结果……” “……那到时候你说,我厉害不厉害……帅气不帅气?” 这一刻的周君武,很像个西南年轻人。 宁忌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第1282章 静夜思 晚上的御膳是米饭和三碟咸菜。 君武对此不好意思,解释道昨天才下了共体时艰的诏,今天不能打自己的脸。但宁忌并不介意,他侦察兵出身,虫子和树皮都能吃,西南大战时在物质上已经算不得艰苦卓绝了,若是小沧河时期,活下来的精锐大都吃过尸体,宁忌并不介意吃女真人的尸体,只是没那个机会,倒是在厮杀当中直接咬下过敌人的喉咙,口感当然不好,但看着敌人在血泊里抽搐的样子,心中会觉得很舒服。 这些事情没必要跟未经历过的人绘声绘色的说,他连曲龙珺都没告诉过。 “不过我哥很喜欢找好吃的,每次到了新地方,就一个人仔仔细细、偷偷摸摸地找。” 大口吃饭的宁忌跟君武分享家中趣事。 “我爹……听说早些年喜欢好吃的,但最近说没什么意思了,他喜欢偷我哥的好吃的……大娘每次让他带去成都送给哥的东西,他总要分一半,有的还不小心吃完了,然后我哥什么都收不到……” “我哥每次给我带吃的,也一样……我哥给我剩一小半……” “不过我有的时候跟雯雯和宁珂她们抢吃的……也觉得挺有趣……” 爱跟弟弟妹妹抢吃的,是从战场上回来之后的事情了,在那之前他也是照顾弟妹的二哥,但在吃过虫子草根,真真切切地嚼过人的喉咙之后,宁忌倒也觉得跟弟弟妹妹抢吃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食物变得更加美味了。这是战争的罪恶,他一度把这个感想写在歪歪扭扭的作文里,但后来觉得羞耻,没有交出去。 “喔哦……”皇帝叹服而且羡慕,“我小的时候,皇姐就从没这么有趣过,她板着个脸,脸上写了四个字:我很厉害……” “嗯?” “你不要看她的脸,长公主府每个觐见的人都要被警告,不许看长公主的脸,违者要杀头。朕是皇帝,朕不骗人。” “呃……” 夜幕早已落下,皇宫的天空中挂着稀疏的星辰。不着调的师兄弟简单的吃过晚膳,沿着御道往皇宫的城墙方向散步,吹些晚风,观看福州城内的夜景。虽然有了年龄的差距,但两人的性情原本有着类似的地方,可以聊的话题也很多,待指着城内灯火摇曳的地方说完了陈霜燃与蒲信圭的图谋,已然对皇帝有了许多好感的宁忌害怕他将来死了,便要教他打枪,谁知道两人去到宫内的校场,才发现君武使用火枪的技能不俗,即便是在夜里,用起已能配发在军中的长火枪时,他竞也能做到十发中七。 “对于火药的改良,我是全程参与的。”君武说着这件事,甚是自然,“手上、身上,这里,看这里……有过烧伤,脸上被燎过一次,没有大碍,试火枪时有可能让人瞎眼的炸膛,我一次都没遇上过,这放在军队里,运气都是顶好的,天命护佑,我就经常跟那些做管理的官员说,成品,要自己上手,自己不上手,怎么知道东西能不能用?你用自己的命首先去试了,军队里战士的命就能保住。不过我这边比起西南的格物院,还是差得远了,我听说……” 两人打完枪,在校场旁边的石头台阶上坐下来,皇帝在这天的谈话中第二十七次提到西南格物院,滔滔不绝,之后还跟宁忌商量:“我前些年……就是西南大战打完之后,成都开会那会,我就写过信让左修权带过去,说求帮忙,能不能让林静微院长他们过来指导一下……你说,现在林静微被炸伤了,我要是再提这个事,你说老师能不能给,让他过来给我做指导……你说要不然我再写信,跟老师说,你儿子现在在我这,你给林静微,我就跟你换……” 宁忌对格物院的那帮学霸头大,听得脸都是扁的,此时也不知道对方算不算图穷匕见,翻个白眼:“那你就写啊,我爹他一准说他没这个儿子,你把我抓起来,他还省心了。而且……就算他给你把林伯伯送过来,我也不回去。” “……五尺淫魔的名声确实不好回去。”君武摸着下巴嘟囔。 宁忌转过头来瞪他。 “那这件事……师兄我是可以帮你洗白的啊,你看,我是皇帝,我昭告天下,你在福州,天天做好事,行侠仗义,让整个天下都知道你的名声……” “小黑他们跟我在江宁已经遇上过了,会信你才怪了,还天天做好事,他们几个王八蛋听到了,又要笑死一次……” “我也就是给老师一个台阶下,他把林院长送过来了,我可以反悔啊,说你跑了。我是皇帝,这么狡猾,说话不算话,老师会欣慰的。” “那你就写呗……”宁忌无所谓,他在西南的名声已经死了,现在是滚刀肉。 “我斟酌一下,你的事情很麻烦,我还不能真的写信,否则被别人截下来就完蛋了,但你离家出走一年多,老师也一定很想知道你的消息,我可以替你报个平安……” “我在江宁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啊……”双手托着下巴,宁忌叹息。 “但总是要回去的吧?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啊?” “我杀了林宗吾,小黑他们知道我武功天下第一,我就能回去了。” “喔……”君武看着天上的星星,“你娘肯定很担心你……” “……” “师兄我啊,爹和娘都没有了,娘走得早一些……我那个没出息的爹,死在海上,死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但姐姐说,他还一直惦记我……” “……”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 “对了,你娘是小婵姑娘吧?我叫过她姐姐……”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 大的事情聊完之后,聊了一会儿亲情,宁忌被烦得不行,有了弑君的心。君武感受到威胁,才恋恋不舍地放他走:“原本想让你就在宫里休息算了,我还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还要为左行舟伸冤。明早还要见蒲信圭。”宁忌表示自己有正事。 “唉……”君武叹息,待到宁忌最后要离开时,道:“关于这次城内的布局,许多事情经过了成先生,他的布局环环相扣,有些安排,我也搞不清楚,关于你的事情,轻重缓急我觉得他是清楚的,你在外头行事时,需得记住这一点。” “什么……什么意思……”宁忌蹙眉,“你是说……成舟海,会搞什么出格的事情……” “不是……”君武笑,“我说的是,你也要谨慎些,不要咋咋呼呼的闹得太难看,最后在成先生面前,丢光了咱们师兄弟的脸啊……” 君武压低声音。 “说到底,他是秦相的嫡传弟子,又以计谋著称,看起来跟我们是一伙的,但是跟老师那个弑君坏蛋,多少也有些较劲……你慢慢就知道了……” 不久之后,一脸不解的宁忌通过密道离开皇宫。 下午去长公主府拦截这位小师弟,叙旧闲聊都用了太多的时间,送走对方后,君武才回到御书房开始批阅折子,折子批到一半,拖着疲惫身躯的成舟海过来觐见。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君武与宁忌会面的事。 “……听闻陛下屏退左右,又将火枪送给宁忌,着实有些孟浪、冒险了,此事有失皇帝体统,可一不可再……” 成舟海苦口婆心的开始唠叨。君武便将桌上的纸抽了一张出来。 “把火铳的事情呈上来的时候,成大人不就预料到了吗?你要不然别把这件事告诉朕啊。” 成舟海叹气:“即便是告知此事,也是希望陛下以其他的方法定夺,大殿无人,你拿出火铳,这是把命交给他了……” “朕跟他坐同一辆马车的时候,不就交给他了。成大人,朕赌对了,我这师弟,赤子之心,他要杀朕不需要火枪。” “把命交给他了,说得轻巧!陛下九五之尊,此事透露出去,您让那些儒门大臣怎么想?陛下,他们还能跟你卖命吗?你是得意忘形!” “……” 君武微微愣了愣。 不久之后,他做了检讨。 成舟海叹气:“这便是……微臣递上情报时,最不想看到的结果。陛下,对待跟西南有关的事情,你不够成熟,未来,你要跟西南谈判、打仗、讨价还价,寄托如此多期待的大家,怎么信你?” “……”君武沉默片刻,“朕也封了口了……” “这皇宫,四面透风,哪有真能封住的消息……陛下,许多时候,你一片赤诚,可遇上西南的事情,你便成了孩子,这很不好。跟在您身后的大家,有自己的希望,有自己的寄托,您的身上,有武朝的传承,有家天下的传统,有儒门的道统和责任在,哪怕是演戏,您也要演好自己这一出……” “……我原本以为,成先生在试探我对西南的想法,却想不到……” “……陛下,相处如此之久,陛下对西南的想法,微臣心里,有什么不清楚的呢。”成舟海叹气,“微臣真想看的,是陛下的手段和城府,陛下,怎么想不重要,能做成什么样子,才重要。” 君武在桌子那边微微的点了点头,过得片刻,他道:“成先生……一直惦记的……是秦爷爷的东西吧?” 成舟海不置可否,许久才开口。 “家师一生,呕心沥血,儒门千载,源远流长。宁毅的做法偏激,我的做法又何尝中正过,但归根结底,他走的依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路子,他违背的是后世儒学,但他不违孔孟,他翻不了天去!”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无非是要重新厘定,何谓往圣、何谓绝学罢了。陛下,不可气馁啊。” 君武点点头:“可是成先生……我觉得,老师说的话都很对……” “他说的许多话是很对!他若最后胜了,我们留下学问,让他挑拣。他若败了,我们依旧推他为往圣,把他的人人平等、格物致知纳入儒学,又如何!” 君武继位之后数年,即使偶尔对西南表现出极为亲近的态度,成舟海也向来不做言语,但这一刻,他显然被君武能把命交到宁忌手上的冒险姿态触怒了,说了几句内心的真话。 双方说到这里,君武却也知道他是对的,将性命交到他人手中是一个帝王最大的孟浪,也是对所有追随者最大的不尊重,他受教检讨,成舟海遂不再多言。 之后又汇报了今日的一些事情,待到准备离开时,君武叫住了他。 “成先生。”他道,“您是我的老师,也是长辈,作为晚辈,我有件事想问你。” 成舟海点头。 “……今日,与我这小师弟见面,我以真诚待他,我也为这真诚感到高兴,但与此同时,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此能换来最大的利益,能得到他的真诚以待……老师,我心中有这么多想法,您说,那我这到底是真心,还是伪作啊?” 成舟海沉默了片刻,之后,疲惫地笑了一笑,却又叹息。 “陛下……若作为长辈,我想说,能问出这个话来,您够赤子之心的了。而作为臣子,我想说一句,陛下,您就别气我了,好吧?” “哈哈哈哈……”君武大笑起来。 成舟海叹气之后,转身离开,走到门边,倒是又微微的转了转头。 “陛下,其实……宁忌这小子,在张村长大,在宁毅身边耳濡目染,他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一根筋、傻乎乎的……您若真是心怀恶意,今日把枪给他,说不定真的死了……” “……有……吗?” 君武皱眉,微微一愣。 …… 从君武指使的密道离开皇宫,待回到长公主府时,时间也已经不早了,曲龙珺已经被长公主放了回来。 宁忌坐在院子里,与曲龙珺聊起今日与“师兄”见面的全过程:“我爹在西南教了很多弟子,我倒是觉得,他还真有些像是我失散在外头的大师兄……不过他的有些想法,比较那个……那个……悲观,比如我问他为什么不派兵进城的时候,他跟我说……” 宁忌叽里呱啦的说起他的感想,曲龙珺也渐渐地从中拼凑起少年今日见到的“皇帝”的面貌,与这两日长公主口中的那个皇帝弟弟,其实也是有些相似的,只是与书中所见的帝王,着实大不一样。 “其实倒也能理解。”曲龙珺道,“他们两姐弟,没有享受过权力的快乐,自宁先生弑君之后,他们背上的,就都是战战兢兢的烂摊子了,后来还被女真人追得满天下跑……靖平之耻车鉴在前,要是我,心里也害怕。” “就是最后有些絮叨……他老想让我回西南,说担心我爹我娘想我了……婆婆妈妈的……”宁忌扁着嘴,不爽,他其实也有些想家,名声毁了,回不去有什么办法,提这事徒增烦恼。 “其实……宁先生和……和你娘,应该也会想你的吧……” 曲龙珺这时忘了察言观色了,也说起这话,宁忌心中便回忆起离家时傻瓜秦维文送来的那封信,鼻子酸酸的,他看着曲龙珺,随后瓮声瓮气的说:“要是生了孩子就回去。” 曲龙珺脸上红起来,但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宁忌,随后微微点头。 “嗯。” 宁忌不知道,她早上才想好了三个孩子的名字呢,虽然回去了西南,多半是宁先生来起名,但她取的,就当做小名好啦。 宁忌反倒没她脸皮厚,她不害羞,他便害羞了,不久之后岔开话题,说起蒲信圭、陈霜燃这边来。今天下午被皇帝截去宫里,因此杀的人捣的乱还不够多,待到明天,他要在外头将陈霜燃的喽啰杀得血流成河才行,到时候,吞云和尚也该出来再跟他接洽了,之后就顺水推舟,做了蒲信圭当投名状…… …… 天上的星辰注视着夜色中的大地。 城池的另一端,投名状在藏匿的地方见到曹金龙与艾老的使节一道过来找他。 昨天晚上,书信已经给几位老大人送了过去,此时蒲信圭也做好了在言辞间进行对抗的准备,然而曹金龙面上带着喜色,代表艾老的那名使者,言语之间也甚是恭谨。 “操……早知道,你那几封信一个月前写多好……”曹金龙握着他的手骂。 “嗯?” “不瞒蒲少,最近两日,城内咱们自己人打起来,几位老大人甚是忧虑。”那使节笑着解释道,“昨晚蒲少的信函到,艾老原本有些生气,但他也知道蒲少在众多兄弟心目中的地位,再加上曹大侠的居中说和,艾老便也仔仔细细地考虑了蒲少说的事情,在今日找陈姑娘做了商议。这不谈不要紧,一谈吓一跳啊。” “……啊?” “小姑娘咋咋呼呼,没有经验。”曹金龙这边压低了声音,“原本还以为陈霜燃这次神神秘秘、压着的是什么了不得的计划,今日双方仔仔细细的一核对,艾老那个生气的啊……原来陈霜燃后来压着的计划里,有许多想法,跟蒲少你是一样的!” “——啊?” “所以啊,定下了时间……”曹金龙抓着蒲信圭的手,“明日下午,你们见面,好好沟通一番,把误会解开,这次咱们齐心协力,干一番大的事情——” “啊?” 蒲信圭愣了好一阵。 “真的?” “真的……就她妈这么巧!” “……那……这件事,以谁为主?” “现在看来,是蒲少您了……虽然还需要谈,但陈霜燃被艾老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她不相信自己人……” 蒲信圭看着面前绘声绘色的两人。 他其实并不完全相信事情的后方是这么一个逻辑,譬如许多事情的大致框架,他以前就跟艾老他们游说过的,为什么之前不对账,现在却开始对了?但很显然,自己这两天聚拢了许多兄弟,而且不愿意再后退,那边也就只好改变了主意。 你看,江湖就是这样的。 你硬,她就软了。 …… “另外,还得烦请蒲少务必劝一劝那位姓孙的杀星。”使者走到蒲信圭身边,苦口婆心,“顾全大局,不要再杀了。” “那……我尽量?” ——这就是江湖。 …… 城池的火光在安静的流淌中消亡,月亮爬上了中天。 白天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皇帝到很晚才批完了折子,他坐在书房外的屋檐下,静静地思考了很久,回忆着因宁忌而到来的关于童年的记忆,也回忆着与成舟海等人一道披荆斩棘的如今,过去很美好,但无数的回忆真假难辨了,现实很沉重,但也因此,有沉甸甸的重量。无论如何,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担负起如山的责任。 宫城之外,成舟海也在院子的屋檐下坐着,他完成了工作,吹灭了灯火,万籁俱静,他想起多年前见到的姐弟,想起这一路以来,惊涛骇浪般的历程。年华老去,这世道的流转,也委实太过激烈。 陈霜燃在亮着灯火的房间里,一面听着从艾老那边过来的使节的说和,一面吃着糕点,她似笑非笑,桀骜不驯。待到人走了,少女才在房间里捧着肚子,笑了许久。 蒲信圭知道自己走上了舞台。他思考着接下来的许多事情,几乎整夜未眠,但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疲惫。 宁忌与曲龙珺依旧在一张床上睡去,他梦见了西南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他与曲龙珺拎着孩子回到了家中,众人都对他表示了敬畏,不再提起以前的事情…… 夜里的微风清朗,直至天明。 (本章完) 第1283章 低压槽(上) 天尚未亮,清晨的福州,甚至都没有多少的风。 蒲信圭坐在二楼的窗前,听着远处传来的鸡犬之声,在昏暗中静静地吃着糕点,思虑着接下来的事情。 城里的宵禁已经除了,后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不久之后,“文候剑”钱定中过来敲门。 “听闻蒲少,整晚没睡。” “大事当前,需多想想。这是又来了人?” “吕家兄弟被追捕两日,还好救下了,先安排了他们休息,午时再来拜见公子。” “嗯,也好,我这里一塌糊涂,见不得人。”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煮茶的炉子静静燃烧着幽光,桌面上满是包裹各种点心的纸片与食物的碎屑,地上泼洒着茶渍,这是蒲信圭静静思考了一晚消耗大量食物的证明,看在钱定中眼里,倒是显得欣慰。 “每逢大事有静气,我一听说蒲少整夜未眠,只是让人一次次的送点心,便知道,大事无虞了。” 君武姐弟抵达福建之后,覆灭的豪强家族不少,能够在各路围剿之中幸存下来,甚至一度成为领袖人物,蒲信圭靠的自然也不只是家族的余荫。他思虑深沉,两次在关键时刻做出决断,救下过身边的不少人,才是其立下威严的根本所在。只是这次来到福州,因为不知道陈霜燃背后的倚仗何在,这才被对方处处占了先机,显得左支右绌。 如今依靠着一支奇兵破局,逼得对方和谈,他才又显出运筹的姿态来。 “只是姓陈的黑皮看似示弱,实际上恐怕仍旧不甘,今日的谈判未必有那么简单,蒲少可曾想清楚了吗。” “已细细想了一晚。”蒲信圭缓缓走到窗前,笑了笑,“人生之事,无非取舍进退,该取的取,该舍的舍,如此而已。” “与那位孙少侠,也不好交代。”钱定中提醒。 蒲信圭点头。 “指的,也就是这件事。” …… 咔嚓咔嚓、砰砰砰、哗啦哗啦…… 公主府的后方,有大榕树的院子里,宁忌升起了火堆,加上铁锅,开始炼丹,过不多时,曲龙珺也来帮忙,随后是银瓶与岳云姐弟,再过得一阵,一个揉着眼睛才睡醒的小姑娘周福央也摇摇晃晃地过来,参与了莫名其妙的处理煤灰的过程,曲龙珺便负责看着她,不让她去碰一旁的石灰粉。 “华夏军那边……居然是这样做石灰粉包的吗……” “实在是……太阴险了……” “——这叫兵不厌炸!” 五道身影吭哧吭哧地工作。宁忌便偶尔传授几句西南的课堂知识。 “……宁……宁先生经常教育我们,说啊,人在这个世界上,会遇上老虎,遇上了老虎了,应该怎么办呢……” “人会遇上老虎……有哲理……” “我们经过深思熟虑,得出了一个大家公认的结论……” “……嗯?” “那就是……跪下叫爹。” “……” “因为虎毒不食子,所以跪下叫爹就对了。” “草……” “你看,我教给你们人生哲理,你却说脏话……你没有家教。” 五道身影吭哧吭哧地工作。过不多时,互相嘴炮起来。直到一把煤灰被洒在天空中,曲龙珺大叫:“等一下。”抱着咯咯笑起来的周福央夺路而逃,三道身影终于围着火堆拳打脚踢起来。 不远处院落间的小楼上,赵小松见几人的打斗几乎要波及到小公主,便想出声,但想到身边正一同偷看的长公主并无动静,也就按捺下冲动。微微过得片刻,她扭头朝周佩望去,只见对方看见院子里的一幕,也正蹙着眉头,随后叹了口气。 “怎么就……没有点稳重的样子呢……” “稳重?”赵小松皱了眉,“……谁?” 天渐渐地亮起来。 靠近半山腰的寺庙精舍内,陈霜燃用着早膳,正与身着灰色僧衣的吞云和尚谈论一些事情。吞云皱着眉头,将目光望向一旁,之后,又似笑非笑地望回来。 “……大师莫非不信?” “本座这一生见惯女人,你的皮囊不错,知否本座为何一直未向你下手?” “说明大师……识得大局。” “本座纵横天下数十载,从不在乎何为大局。陈姑娘,你是个会说谎,会害人的女人,看起来寻常,心里早就坏了,在这世上,有的人——譬如那曹施主——会被你迷惑,可是在本座看来,你身上吸引人的地方,比狗都少。陈姑娘,这里没人打得过我,我说些实话,你不要介怀。” 陈霜燃果然没有介怀,她脸上的笑容抽了几下。 “……大师世事洞明,为何不说一说,是什么……让小女子变成这样的。” “女人就是这样,找个小理由,就能理直气壮地害所有人。但本座不在乎,你在本座面前妄言,会死得很惨。” “看来大师确实很喜欢那个小子。” “你们可能不明白,习武之人,拳头会说话,那小子的武道热烈至诚,至少比陈姑娘你更为可信。你与那蒲信圭相争,有曹金龙做内应,赢定了,可你还想赢下所有,真是异想天开。” “……大师既然知道我与曹金龙的关系,自然也知道,我有能力在两边对账,怀云坊的炮击,不是我告密,也不是蒲信圭的安排,如此,还不可疑吗?” “可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又在骗人?” 陈霜燃摊了摊手,哑口无言,过得许久,笑着叹了口气。 “那大师……回去查证吗?” “我自会查证。” “……若这次证明小女子没有说谎,那我在大师这里,是不是就有些诚信了?” “倘若真是这样,到时候我勃然大怒,自会回来好好疼爱你。” “……” 陈霜燃吟吟地笑了片刻,终于摊了摊手。 “那小女子只好……等待大师的教育了……” 过得一阵,又加上一句。 “只是……大师若想查出些东西来,以小女子的看法,不妨……再往长公主府探探,或有线索……” “本座自有计较。” 吞云的身影从这边离开,陈霜燃早餐吃了一半,吃不下了,脸色变得有些阴鸷。 过得一阵,也只好唤人叫了樊重过来。 “果然……吞云大师,不肯信我。在有真凭实据之前,恐怕不会对那姓孙的出手。而且……怕也不会让我们杀他。” “早有预料。”樊重笑起来,“抓住对方,不杀即可,而且……便是有什么意外,我来跟大师解释,他与我武艺相差伯仲,总会卖我一个面子。” “那便,托赖樊大人了。”随后笑起来,“另外……还有今日的行动……” …… 上午,阳光炽烈,无风。 混乱的渔场间,满是腥臭的味道,穿着短打的渔夫们躲在屋檐下乘凉。鱼王高兴宗已经将弟子们放了出去,待到有信号传回来,他走出房间,看见以蒲信圭为首的一行绿林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弟子引导着他们,不一会儿,双方在这边碰了面。 除了蒲信圭身边的“文候剑”钱定中,这一刻跟着过来的,还有数名在福建本地颇有凶名的绿林好汉,过去几日,他们受陈霜燃的指示到处破坏,事败之后遭到追杀,最终被少侠孙悟空以及蒲信圭的人救下,如今这些人显然已经投靠了蒲信圭的阵营。 对鱼王陆续表示了久仰后,由高兴宗引导着众人,去到里头见了方才过来的少侠孙悟空。 要给陈霜燃捣乱,伏击对方在城里的手下,武艺高强的孙少侠是主力,双方碰头吹捧之后,蒲信圭再度向孙少侠提供了今日可能出事的一些线索。他当然没有说出劝对方暂时停手的话语来,也没有透露自己下午便要跟陈霜燃见面的信息。 …… 书院,同理轩。 外头的书声夹杂阵阵蝉鸣,里头的房间开了窗户,却犹显沉闷。弥漫的药味中,李频倚在床头看书,一只手扇着蒲扇,床的另一侧是睡中的妻子,即便闭着眼睛,神色之中却犹带痛苦。 江山沦陷的这些年,李频从太原逃到汴梁,从汴梁逃到临安,再从临安逃到福州,妻子跟随了他后两程,抵达福州后不久,便已经卧床难起了,若是一般的人家,恐怕早已死去,是朝廷准备的上好药材为她续了这几年的命,倒也称不上幸运。 在南逃途中跛了脚的女儿李洛诗在外头的屋檐下玩耍,女儿样貌尚可,但跛脚之后性情孤僻起来,害怕见到人,李频带她求了些医,但也无法可想,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起来。江山沦陷,满目疮痍,身边的事情十有八九皆是不幸,久而久之,人竟也能觉得寻常。 罗守薇也坐在屋檐下看着李洛诗玩。 过得一阵,妻子从睡梦中醒来,迷糊了一阵,感受到蒲扇的风,恍惚许久,方才望定了李频:“……今日……不忙?” “一会有事。” “最近……事情可顺利么?” “嗯,都还顺利。” 妻子是江宁时娶的官家小姐,年轻时容颜尚可,也读过些书,与李频能够坐下来说一些话,如今在病中久了,面目浮肿、身上也常有怪味,最重要的是脑子已经不太能想事,偶尔清醒过来,也只能问问事情是否顺利,李频也总是跟她说,事情是顺利的。 也想说些其它的事情,但都不太合适。 扇了一阵扇子,李频起身端了白水,过来给妻子喝了。过得片刻,罗守薇牵了李洛诗进来看母亲,李频走到一边,罗守薇将一张纸条交给他:“一个时辰前,张云涯死了。” 张云涯是名臣派的大员,名气不亚于李光、胡栓的大儒,临安城破的消息传来,皇帝要求李光等人出面表态,同时筛查城内不轨之人,他们便也成为了陈霜燃等人的目标,昨日夜间据说是吞云、樊重等人一起出手,将他重伤于府内,到得此时,终于不治。 李频看了字条,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刑部在干什么!成舟海在干什么!没有个章程吗,就这么让他们来去自如!”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樊重与吞云皆是绿林成名的宗师,他们联手,刑部和密侦也不好办。” “宁毅当年就有办法。” “……”罗守薇沉默着没有说什么,随后道,“瞭望的人传来消息,胡栓快到了。” “嗯。” 李频点点头,出门,整理衣冠。 福州的局势连日以来变得愈发激烈,犹如烧滚的水,皇帝将名臣派推出来背锅,筛查城内叛逆,李光等人出于大局考虑答应下来,但对于打谁、抓谁这些事情,李光、胡栓等人当然也非常谨慎,他今日过来,便是要跟虽然属于权力核心派名气却相对持正的李频做进一步的商议。 …… 数日以来,城内死去的大小官员,自然不只是张云涯这一位,但随着这一日的死亡名单递到御书房的案头,君武也有些坐不太住,将成舟海唤来,询问了一番。 “吞云与樊重,皆是绿林间成名已久的老手,往日里自矜身份,除了在对付铁捕头的事情里有过联手,其余时候,大都各行其是。昨晚一道出手刺杀张云涯,应当是陛下说动李光、胡栓乃至童朝美后,他们背后的人也坐不住了。” “那就说明,他们之后还会联手?” “很有可能。” “没有办法吗?就没有一点应对手段?” “有一些手段……已经在进行。” “什么时候能奏效?” “这个……说不清楚……” “……”君武深吸了一口气,“宁毅……那边以前是怎么应付这些事的?” “按照宁毅的预案,如果司空南不顾一切进京刺杀,他也很难有稳妥的把握,而吞云的路数,恰恰与司空南类似。” “那除了司空南,其它的情况呢?” “多数时候,宁毅将自己当成饵。” “朕也能当饵。” “陛下当不了。” 御书房中,君武睁大眼睛瞪着他,成舟海抱手低头,沉默以对。 过得一阵,成舟海转身滚蛋,周君武背负双手,待到对方将要出殿门之际,才扬手叫道:“说不定朕的小师弟能解决问题!” 成舟海拱手认骂,不置可否地离开了。 …… 有些热闹的市集,两道身影在茶楼上碰头。 “绕了一圈,跟上次一样,两个瞭望的哨塔,各安排了两人,一人瞭望,一人持火枪。” “樊大人安排。” “我解决哨塔,有把握不出声响,待我开始解决第二个,大师杀进去,如何?” “若你出了问题……”吞云的目光望向樊重,“……我也不惧。” “火枪这东西看来暴烈,实际上与箭矢也没有太大区别,十步之外,失了准头,十步之内,我快。”樊重也笑,“大师请放心。” 他们将目光望向同理轩的大门,看见胡栓的车驾缓缓驶了进去,数名彪悍的卫士跟随。 两人便从茶楼上站了起来。 “若事有不谐,不必强为。”下楼时,樊重说了一句,随后道,“另外,陈霜燃对那孙悟空的看法,并不是无的放矢,我也觉得,颇为可疑。” “——哼。” 吞云也不甚瞧得上他。 第1284章 低压槽(中) 陈霜燃等人开始在城内搞事之后,同理轩内外也增加了安防。但作为平日里还有学生过来的书院,原本也做不到如宫廷衙门那般严密,从墙外翻进来后,略作寻觅,吞云便盯上了屋檐下一名摇头晃脑念书走过的男子。 晃身过去,便揽住了对方的脖子。 大宗师与文弱书生的差别犹如天地,吞云只是伸手微微一捏,对方的脖子便如同面条般的可能断去,那书生说不出话来。为了方便对方理解,吞云的手中还滑出了一柄细刃。 “我动一动,脖子会被划开。明白了?” 书生目光转动。 “安静一些,带我去见李频。”吞云推了推他,朝前方走,口中道,“我乃山东豪侠,习武二十年,欲寻明主,不想循规蹈矩了,得让他见识我的手段。” 他的话语既快,脚下不停,转眼间,便穿过了前方的院门。此时不远处传来书声,院落里有人走动,虽然能见到卫士的身影,但吞云武艺超群,身形步伐乍看起来与一般书生毫无区别,两人勾肩搭背,转眼间便已到了第二道院门,与两名卫士错身而过。 被挟持的书生对眼前的状况恐怕还没有想得太清楚,转眼间又在檐下走出数步。书生的目光与前方一名卫士的目光交错。 吞云微微蹙眉。 他的武艺近乎入道,对于人的身体结构无比清晰,此时看似只勾住对方肩膀,但此刻书生身体里的每一分肌肉的动静,都在他的心底洞彻无疑,就在这一刻,书生想要说话。 他的手上微微使劲,骨骼几乎发出咔的微响,那书生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但随即他忍住巨大的痛苦,微微摆头。 撞向吞云的头颈。 对于生命,人们可以做出无数的叙述,但许多时候,生命的重量,或许也就寄托在那短短片刻之间。在同理轩中读书的这名年轻人还没有经历过任何的大事情,他整日背诵着先贤的明训,或许也曾无数的想到过未来的建功立业,又或是还我河山,但这一刻,他所有的生命,只凝聚在了这一次艰难的摆头与复杂的目光中。 吞云咔得拧断了他的脖子,身形一晃数丈,撞开了旁边书院房间的窗户,落地,前行,路途中一名卫士也已倒了下去。 骚乱展开,吞云的身影如虎奔腾。但书院之中,有人操起板凳砸向他。 书院外头,解决了两个瞭望塔的士兵后朝这边赶来的樊重也察觉到了这骤起的动静。 与吞云相隔一个院子,在房间里对坐的胡栓与李频,也听到了隔壁喧闹的发生,他们才刚刚沟通完张云涯的死,此刻明白过来。 “这是冲我们来了。”李频道。 “来得好!”胡栓拔剑而起,他到了福州虽然归于之乎者也居多的名臣派,但实际上仍属少壮,性情刚烈耿直。只是相对周君武、左文怀这些整天嚷着拆屋顶的人来说,想法稍显保守而已。 不过片刻,吞云便看到一名书生带着数名绿林豪客朝他扑将过来的景象。而在周围,一众读书的士子都已反应过来,抄起桌椅、砚台、石头乱砸,有的人已经开始寻来渔网御敌,而不远处,罗守薇也执剑扑来,示警的烟火已在天空中炸开。 “草……” 吞云朝着人最少的地方离开。 宗师身份,以快打快,原本会有建树,但谁知道会遇上一个傻子呢。这也是偶尔会有的事。 …… 砰、砰砰—— 堆了垃圾的院落里,化名孙悟空的少年将被截住的绿林人按在墙壁上,已经狠狠地打了几拳,胆汁吐了一地。 “陈霜燃在哪里?陈霜燃在哪里?” “呕……不、不知道……” “知道我是谁吧?” “孙……孙悟空。” 地上面色凶狠的男子扬起桀骜的脸,随后被啪的一记耳光打了回去,脸上眼看着便肿起来了。 “那你还敢说不知道!” “不知道……咳咳,就是不知道……”男子的脸正在迅速的膨胀,带着血红的蔓延,鼻涕眼泪都出来了,“陈姑娘做事,我们不知道……” “嘿!”少年双手叉腰笑了笑,之后从怀中掏出几张带血的宣纸来,“你,那你是‘横海蛟’……这个什么,今……这个什么双吧,跟着陈霜燃做了好几件大事的,你看看,两个月前诬陷钟二贵的事情有你,前几天的火并也有你……” “老子……草你娘,老子姓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横海蛟岑双便是爷爷……你他娘的是个雏吗,身份不该先问吗?还有蒲信圭这个王八蛋,他吃里扒外的东西……” 或许是意识到今天难以善了,岑双破口大骂,实际上,也期待着能有听到骂声的捕快能够迅速赶来,将他从这煞星的手中救走——连日以来,由于兄长被陈霜燃出卖,打死在怀云坊,这名叫孙悟空的煞星到处寻找陈霜燃,已然不是什么绿林间的秘闻——而这一刻,对方似乎是被他破口骂娘的壮举惊呆了,瞪着眼睛一时间竟没有打人。 示警的烟火在不远处的空中爆开了一阵,官府的力量敲锣打鼓的朝那边过去了,少年看着那相隔不过两三条街的方向,略微想了想:“是同理轩吧?” 岑双在地上喘气,下一刻,对方一个巴掌拍了过来,打在他已经肿起的脸上,他的脑袋里嗡嗡嗡的响,过得好一阵,才有声音反馈过来:“你不是地头蛇吗?我在问你,那是不是同理轩?” “是——”岑双大喊,“你有种杀了我——”他希望近处的捕快能听到。 “又去杀李频了……你们家的谁呀?”少年将他拽了起来,拉到面前,“我去杀你们家的其它人,你是条汉子,帮我给陈霜燃带个信。” “噶……”岑双还想大喊,随后才意识到对方的说话,点了点头,“……好。” “就跟她说你死了。” 刀光穿过了岑双的肚子,宁忌将他抛开,转身跃向高处。 来到福州之后,已经见到了不少曾经活在父母亲口中的人,这其中,名叫李频的书生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也就从来没想过要看看,只是大家翻脸后的这几天,针对对方的刺杀,也真是不少,大概也是个风流人物。 双方撕破脸之后,连日以来的各种冲突已趋于白热化,宁忌扮演的是兄长被杀后的复仇狂魔,对于陈霜燃手下的这些喽啰,也没有什么留手的必要,宰掉好事成双后,便想借着对方姓名的寓意再下一城,此时躲在这边观望了片刻,见同理轩那边的混乱逐渐平息,却也明白了这次过来出手的,便是吞云与樊重。 他掂量了一下怀中的火枪。 杀两个? 难度大。 但略作沉吟,他还是朝着对面的方向飞掠而去。 想法总是要有的,万一真的好事成双了呢。 吞云与樊重逃跑的是与他相反的方向,宁忌加快了一段速度,待接近同理轩外的街道时,官兵渐多,他也就放慢了速度。穿过同理轩侧面的长街,士兵封锁了半条街,院墙上有高手挤出来的坍塌痕迹。 隐隐约约的,能够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哭声…… 他看了几眼,微微叹息,朝着前方赶去…… …… “李兄……节……节哀……” 同理轩内,哭声隐隐约约的浮动。 外头的院子里,书生们正在整理混乱之后的场景,有的听说了什么,朝内院这边过来,附近的院子已经摆放了三具尸体,距离这边不远的瞭望塔里也有士兵死亡,但最为麻烦的,是内院这里的状况。 李频在距离自己卧室三丈外的屋檐下站着,没有过去,房间的一堵墙倒了,能够隐约看到里头的狼藉。吞云和尚从这里逃逸时,掀翻了里头的床,医官进去了里头,有些为难,也有些惶恐。 听说了事情的胡栓过来,说节哀的话语都有些难以出口,李频摆了摆手。 “大夫进去了……还没出来……有什么节哀的……这些年……胡兄你看我外头的学生,就这样去了三名,我……节不了这里的哀,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的话语有些混乱,胡栓握着捏着他的手臂,没有说话,但过了一阵,李频才按了按额头。 “他们如此疯狂,本地士绅与朝廷的对抗,也快到强弩之末了,胡、胡兄……自南渡时起,不,自太原时起,今日这样的事情,我便见过了无数次,如今婆婆妈妈没有路,往前走,处理掉他们,将幕后之人挤出来,才有将来,胡兄,你与李大人的事,至关重要,你明白吧?” “……明白。” “速去做事,我这里无妨,待到……”李频顿了顿,“待到我这里清理完,我……我还要去张府拜会,见见……张云涯的家人……” 他说到这里,没有声音能发出来了。胡栓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一阵,点头。 “那我去做事了,有事言一声。” 李频拱手。 房间里的医官带出了噩耗,丫鬟在哭,之后也有人大声地哭,李频朝那边望去,只见是屋外的李洛诗,她被罗守薇抱着,哭的声音很是难听,李频朝这边挥手,努力了两次,才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你……你……你带她来干什么——你带她来——” 罗守薇抱着李洛诗,看看房间里的尸体,又看看李频,也有些说不出话来,李频便走了过去,她才道:“洛诗、洛诗她……受了惊吓,要找娘亲……” “她受了惊吓!她受了惊吓——”李频声音沙哑得厉害,自己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她受了惊吓……你便带她进来,看这些……看这些……你故意的是不是,你高兴了是不是——”他指着房间里的尸体,手指颤抖。 罗守薇的脸白了,放开了怀中的李洛诗,少女朝房内扑过去。罗守薇便在那里站着,不走也不动。屋檐下僵了一阵,李频看得烦心,他瞪着眼睛,没有眼泪,来回走了几步,之后去到外头的院子,看被白布盖着的另外三具尸体,其余的弟子过来安慰他,他打起精神,说了几句书上的话,也说了这些年来,江山沦陷的一切。弟子们在哭泣中领悟着这些。 血像是到了喉间,渐渐地往外溢,李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只是努力地咽下去。他随后指挥着众人善后,打听了几名弟子最后时间的各种行为,努力回忆他们的生平与家人,丫鬟们也在里间整理夫人的遗体——他知道这些事情总是有人处理的。时间在这里变得奇怪起来,恍惚间似乎过了中午,他没有吃饭,一些奇怪的念头偶尔冒起,譬如去看张云涯的家人,他上午便曾想过要去探访,如今想着这事,觉得自己能够说出一些有的放矢的话来,双方或许能够互相安慰了。这是有价值的事吗?他也不知道。 待到外间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不知道是下午的什么时候,他才坐在几名学生的尸体前,感到眼泪像雨点般的落了下来,如此持续了一阵,或许是罗守薇,为他拿来了帕子。 “我的兄长……所有的家人……也死了的……” 罗守薇跟他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便又起身处理事情。 十数年间,桩桩件件的事情,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废墟了,但仍旧要为后来人重新建起一些东西来。他其实也不太确定要如何去做…… …… 同样的时刻,福州城外,蒲信圭与陈霜燃碰面。 “今日上午,姓孙的小子还在城里杀我的人,你……压不住他。”陈霜燃道。 “是啊,压他不住。”蒲信圭点头,摊手,“你能怎么办?” 陈霜燃怔怔地看着他。过得好一阵,格格笑了起来。 “那我为何……还要跟你谈?” “因为我是一个,识大局的人。” 陈霜燃冷笑:“叫了个外乡人过来,杀我的手下,坏我的事情,这叫识大局?” 蒲信圭的面色却也严肃起来。 “区区两个月的时间,妹子你来到福州,有些事情做得漂亮,有些事情却也委实专横,你将聚义福州城内的大部分同志当成弃子,最近几日,由于你的所作所为,已经有多少朋友折在了官兵手上……多亏了为兄出手,方才将年同、潘兴国、余大胆等众多义士救下……” “其实为兄知道你的顾虑,你觉得这些人是乌合之众,平日里散漫惯了,担不得大事,干脆当弃子散了。可自古欲成大事者,不能只看眼前,年、潘、余等人看似散漫,实际上,他们在各自的家乡也有自己的势力,有大量的朋友,妹子,世上不只是有费公、药老、艾老这些人物,一旦你在京城聚义,点火成功,在整个福州,你却是需要大量底层朋友的支持的……” 蒲信圭说到这里,陈霜燃面色阴沉下来,只听对方继续道。 “事情走到今天,我知道妹子你是个有想法的人,虽然还不知道你具体的想法,但你想要做事,想要成事。你一手激化了福州的局面,逼得费公、药老他们让步,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今日得罪了大量如年同一般的绿林豪侠之后,来日你即便做成什么事情,费公他们,又会不会将你当成弃子背锅?妹子,你死定了。” 陈霜燃这才冷笑:“原来兄长最近做这么许多事情,竟是为了救我。” “你我皆是棋子。”蒲信圭叹了口气,“自狗皇帝到福建,倒行逆施,不知几家几姓遭了殃,如今外界以为你陈家、我蒲家两根独苗聚义举旗,可实际上我们何尝不是费公他们举出来的幌子?还没破家的大族不愿出面,让我们顶在前头,可是妹子啊,倘若有一天,真的聚义成功,这里要出一个人当皇帝,你觉得是你还是我?” “……都不会是。”蒲信圭笑了笑,喟然长叹,随后压低了声音,“当棋子的,欲翻身做棋手,能借的力要借,但最重要的,也得有自己的盟友。不管陈家妹子你如何想,为兄的一直对你有亲近之感,为什么?因为我们,同病相怜。” 院落之中垂下树荫,陈霜燃并拢双腿坐在那儿,不说话了,桀骜的脸色中显得单薄,蒲信圭面容诚恳,说出斟酌整晚的说辞。 “对于费公、药老等人来说,你我相互猜忌,他们才最好拿捏,可对于你我来说,只有背靠着背,才最为长久。这些话我一直想跟妹子你说,可直到如今,才算是个好的时机。其实,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为兄也看出来了,妹子你脑瓜子好用,运筹帷幄,远胜为兄,而为兄虚长几岁,老于世故,算不得讨喜,唯一可称道者,不过是看得更长远些……” “今日六月初八,狗皇帝娶亲,就在后天,你要行事,也不过这三两天的日子。妹子,做大事,你想一个人来,可以理解,但没有可能,毕竟我们与狗皇帝,也有深仇大恨……” “我的本事,已放在这里了。”院落间,蒲信圭摊开双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逼得你跟我谈,要坏你的事,我有这个本领,今日你若还要一意孤行,那我仁至义尽,我带着年同、潘兴国他们所有人一起反你,费公、药老、艾老他们对你也已经有不满,你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可只要你肯谈,把你的计划告诉我,我们一起做。该退的时候,我一定会退,我跟费公、药老,跟年同、潘兴国他们也都是这样说,我蒲信圭当年一介纨绔子弟,如今江湖上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曹金龙曹大侠为什么会跟我当兄弟,陈姑娘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今日福州的事情,重要,可也没那么重要,对我而言,造反的路子山高水长,只要星火不灭,起起落落都是寻常。可倘若此次真能摒弃前嫌,共谋一番事业,此后长路漫漫,你我都会有一个可信的盟友。” “陈霜燃,走到今天……” “……我真想交你这个朋友。” 暑热炽盛,树荫垂落,院落之中,对坐两人的面庞上都有光影笼罩。过得好一阵,陈霜燃的轻笑响了起来。 “兄长的话,很让人心动,可我只有一事不明……” 她盈盈笑着:“您借着一个外乡人的打打杀杀,逼得我来谈,可您有没有想过,那外乡人以为我杀了他的兄长。您要与我谈判,他能不能放过你?又或者……没了这个外来的朋友,您还能跟我谈吗?兄长您……还敢跟我谈吗?” 对面,蒲信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笑容平静。 “若只是凭借一个外来朋友,姓蒲的,哪有资格跟你合作……人在江湖,斟酌取舍,都是常事……” “……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第1285章 低压槽(下) 夕阳大而空洞,落下海边的山与城池。 城外蒲信圭正向陈霜燃表现自己器量的同时,宁忌没能追上吞云与樊重的踪迹。 同理轩中,李频收拾心情,看过人整理妻子遗容之后,让人准备马车,要去张云涯的家中向对方遗孀致哀,城池的街道上,被抓捕的反贼正由捕快押送着穿过喧闹的人潮。 宫城,纳妃的司仪官过来确认后天的步骤与礼节,皇帝并不在意,只是又唤来皇城司的官员确认了安保事宜。 出卖自己原本就是为了钱,在临安城破、背嵬军出兵、自己又以武备学堂的名额妥善团结了一众选妃家族的背景下,三名妃子的纳娶仪式已经无足轻重,只要事情平安落地,刮来的钱也就算落袋为安,此后无非是自己什么时候付出色相的私事罢了。 考虑到这次的三个名额是“卖”的,他对于三个女人的样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期待,无非是将来一碗水端平,为国捐躯。 甚至于将来国事艰难,自己天天加班,那就躯都不用捐,几个女人独守空房、共体时艰便了。想一想,自己都堪称是一个很坏的皇帝。 夕阳下的校场无风,宫城之中宽敞的地方都闷闷的,虽然司天监坚持初十纳妃的天气会不错,但只是看着城墙上下士兵的安排,皇帝也明白,此时的城内城外,众人都已经憋足了一口气。大家俱都猜测,陈霜燃乃至其背后的众人会选择此时发难,而刑部与各个部门都要经受考验。 “朕觉得啊,坏蛋未必会在初十那天动手。”忙里偷闲时,皇帝与总管太监闲聊两句,“大家都指着那天,又何必非得在那时候没事找事。” “是的……”总管太监应和,“但总会动手的,陛下。” “说的也是。”皇帝点头,“都警醒些也好……” 他也不好天天去长公主府找人玩耍,等待着下面的人将今日城内发生的各种重大恶性案件报上来,于是也就在不久之后,见到了同理轩遇袭,李频的夫人确定不治的消息。 高天之下,千万的蝼蚁,尘埃一般的厮杀。 踏着最后的夕阳,宁忌回到了公主府,他洗了一个澡,清理完指甲中的血迹,曲龙珺过来时,他正在桌子前整理包括火枪、子弹、长短刀……在内的一切随身武器。长公主此时不在家。 “……她带着小公主去同理轩了。”曲龙珺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情。 “我上午的时候就在那边,听到里头死了人,樊重和吞云一起动的手。”宁忌蹲在桌子边磨刀,他目光专注,“但是李频没死。” “但是他夫人去世了……殿下跟我说起了李频跟他夫人的事情,还有个叫做罗守薇的道姑,她也喜欢李频……这位李先生这些年也不容易……” 此时公主府的各个院落都已经亮起灯火,馨黄的光芒下,曲龙珺絮絮叨叨,一面跟宁忌一道整理武器,一面介绍着这些事情。他们还年轻,说起这些年长者的事情,更像是在听一个个的故事,待曲龙珺说完,宁忌则跟她说起上午杀掉了一个好事成双,可惜对方的名字并不灵验的事,这“好事成双”做过不少坏事,两人也合计与数落了一阵。 “我后来想,肯定是因为我把好事成双杀掉了,所以好事就没有成双,这也很有道理。”宁忌嘿咻嘿咻地整理武器。 岳银瓶在隔壁的院子里守着,似乎是因为李频家中出事,她的情绪有些低落,岳云则等待夜深之后,方才回到这里,他气呼呼地过来问宁忌,有没有抓住什么大鱼,宁忌只道:“总会有的。” “那就是没有啦,废物!要你何用!” “那你呢!”宁忌反击。 “我也是废物,怎么样!” “那你就最了不起啦!” 两人互损几句,倒是并没有打起来,只是待到岳云要离开时,宁忌才又想到了一件事。 “说起来,明天是个大日子,岳云你知道吧?” “……什么?” “明天六月初九,是周喆的忌日……你们这边都不庆祝的吗?” “草……” 岳云黑着脸走开,他当然不喜欢周喆,但也没办法跟着一起骂周喆,甚至都没法评论这件事。此时被黑旗逆贼贴脸开大,脸色俨如吃了屎一般难看,听得对方在后头手舞足蹈地叫嚣。 “你倒是猜一猜,他是怎么死的啊……哈哈哈哈哈——” 灯火在夜色中流淌,过得一阵,去同理轩吊唁完毕的周佩从外头回来,听赵小松说起两人的口角,脸也是黑的。 “怎么……怎么就没有一点稳重的样子呢……” 赵小松性格耿直火爆:“婢子觉得,应该……应该把这人抓起来!他……他实在太过分了!” 周佩白了她一眼,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揉了揉额头之后,方才道:“你别管这事。” 城池外,马车在灯火的映照下,走过了不少的地方,陈霜燃跟蒲信圭说起了自己在城外的布置,大量的打算,之后去到药老的地盘,让对方做了一轮和解的见证。此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蒲信圭两晚未睡,依旧神采奕奕。 途中也道:“今日是六月初九,景翰帝被杀的时间,你我兄妹在今日联手,正是要做一番大事的预兆。” 之后双方分开,各自去安排天明后的行动。 四下无人时,钱定中才找到蒲信圭:“真的谈妥了?若是那女人不守信约……” “人在江湖,没有人能一直不守信约。”蒲信圭蹙眉,“小黑皮性情极端,不管不顾,害了许多人性命之后,实际上也将药老他们逼到了极处,为大局计,前几日药老他们不得不听任小黑皮的行动,而今我看似不管不顾,实际上反倒将她逼了回来,我能与她合作,药老他们乐见,其他的人,也都知道我才是顾全大局的那个……现在局面在我这里了,她再乱来,将来做不得人。” 钱定中想了想,道:“……蒲少能摒弃前嫌,委实令人钦佩。” “若从私心上说,我也不想。”蒲信圭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可前日夜里,我思前想后,欲成大事,总得有一个能顾全大局的人。福建的局势如此,我们固然不好过,可朝廷的状况也是虚弱到了极点,我与黑皮斗则两败,合则两利。倘若真能成事,覆灭了这武朝,钱兄……你我皆是能载入后世功绩的人物……” 他说到这,钱定中终于心悦诚服,当场表了一段忠心,两人针对之后的事情又进行了一段筹划和安排。 “……当然,待到行动开始,对黑皮的提防也不能没有,我们需得如此这般……早做防备……” 夜色之下,点点滴滴的光芒流转,及至东面的阳光蔓延,覆盖了一切细微的光。 六月初九,白日到来。 ……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 若是在武朝的历史上,这一天的分量必然浓烈而沉重,从某种方向上来说,说是国难之日也不为过,但由于不成体统的新皇帝的态度,朝廷上下没有办法太过正式的对它进行讨论,要庆祝当然不行,要纪念或是声讨,皇帝也必然反对。 总之,朝堂的体统已失,真在乎体面的人,也只好默契地不去提它。 干脆连这天的早朝也免了。 早晨的时候接待了不少官员,但忙碌的工作到辰时过半便告一段落。皇帝想要召见成舟海,询问今日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成舟海此刻并不在皇宫附近的地方——想来并没有需要自己注意的大事——皇帝便也懒得等,召集车队去到公主府看女儿去,顺便关心一下李频那边的状况。 来到这边,没能见到寄予厚望的小师弟,对方大清早的就已经出去了,随后想见见可爱的师弟妹,得到的消息却也颇为奇怪,半个时辰前,成舟海将曲龙珺带了出去,顺便叫上了岳云当保镖。 “不是说最近要待在公主府才安全吗?”君武有些迷惑。 “她将来是宁忌的内助,我这两日教了她一些东西,她非常聪明,成先生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周佩如此解释,但事实上成舟海也没跟她打过招呼。理论上来说,要求曲龙珺留在公主府的提议是宁忌说的,周佩表示了同意,但最初抓住曲龙珺的成舟海并未表态,“她在外头皆以男装行事,如今做女子打扮,可能成先生觉得问题并不大。” “这成舟海……”君武想了想,目光严肃起来,“他做事不讲究的,皇姐你教小曲事情,或许安的还是好心,他若是……他若是把密侦司的手段交给小曲……哎呀,他是想让小曲进了宁家,将来跟宁曦和老师的大儿媳那个闵初一打擂台?” “似乎……”周佩眯着眼睛,想了好一阵,“……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什么不是坏事,帝王家庭,真要占这种事,能有好下场吗?成舟海冲着让他们兄弟阋墙去的啊——” “他算什么帝王家庭!你说什么狗话——”周佩目光一寒,嚷了起来。 “唔……”君武抿了抿嘴,过得片刻:“你骂皇帝,你从哪学的……” “……我觉得挺好的,等她回来我还多教她一点!” “行,朕遵旨。朕闭嘴。特么的成老师真毒……” 君武絮絮叨叨,咕哝了一阵,过得片刻,看见女儿挥舞着一把小锄头奔跑而来,随后开始咿咿呀呀的刨花园里的土,锄头是利器,赵小松只好在旁边如母鸡般跟着。 “朕的女儿都会做农活了……赵小松你走开一点她能自己来!”君武热泪盈眶,在宫里的时候,周福央尽会一些娘们吧唧的事情,譬如舔板板糖、送人花什么的,如今总算显得跟质朴有些相关了。 周佩不明白他在激动些什么,蹙了眉头:“这两天跟那帮小子在一起,她都学坏了,四个人中间,只有曲龙珺一个好的——周福央,你咿咿呀呀什么呢?” “我唱歌鸭——” 周福央摇摇晃晃地举着锄头过来,赵小松怕她无意间弑君,连忙又过来抢锄头,夺了几下才从小公主的手中夺走。 “唱的什么歌啊?怎么我都没听过……” “我唱的……九天……丝瓜……哈……” 周福央唱了一遍。周佩皱眉:“什么九天……丝瓜?什么……” 周福央便又唱一遍,之后又唱了一遍……周佩、君武这才渐渐地听懂了,随后一旁的赵小松也听懂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周福央唱的是“今天是个好日子~~” 周佩目光严肃,没了言语,君武噘着嘴,脸上皱成了一个包子,赵小松都快哭了:“是……是早上的时候,那个孙、孙悟空教殿下唱的……婢子……婢子先前也没听懂……” “关你什么事,一边去。”君武歪了歪嘴,在身侧摆手让她滚。之后背着手在院子里望天。 “怎么……”过得许久,周佩方才揉了揉额头,“怎么……就没有个稳重的样子呢!?” “是鸭是鸭。”君武在一旁连连点头,“太过份了,看这事做的,是朕朕也忍不了,就真的……过份!” 偷偷的,他给女儿竖了个大拇指,随后一点头,大声发怒。 “——特别过份!” …… 辰时将尽,福州城外,名叫宜南庄的半荒废村庄,有三教九流的身影渐渐地聚集起来。 浦城的地头蛇于贺章过来了,带着他麾下的人马,也包括了身形魁梧的“推山刀”孟骠,他们来到这里,便见到了不少过去大名鼎鼎的绿林人,这些人中间,有不少是蒲信圭麾下能够动用的力量,也有过去几日据传被救下的绿林豪杰,譬如年同,譬如据说什么都不怕的余铁胆。 出奇的,不远处也有另外的一些人物出现,譬如他竟然看到了陈霜燃身边的总管陈盐,对方与钱定中碰头,仔仔细细地说了一些什么事情,队伍当中便都在嘀咕,交游广阔的于贺章与周围的人一合计,大概明白了一些什么事情。 “这是好事啊……内讧能有什么前途……” 仔仔细细看看周围,双方都已出了数十人的阵容,都是道上的豪杰,也不知道今日要进行怎样隆重的一场聚会。 过得一阵,于贺章看见宗师级的大人物吞云大师骑马从这里离开,送他离开一人身形高大、渊渟岳峙,显然便是最初才放出名号的宗师金先生——曾经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总捕,金眼千翎。跟在他身旁的,还有四五名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于贺章心潮澎湃。猜测了片刻,钱定中唤了他与其余几名地位稍高的头目过去,开始跟他们安排进一步的事宜,而在另一侧,包括年同在内的几位豪侠被叫去了一间小屋,之后却不知道为什么,爆发了一阵小小的质疑与争吵。 “你猜……蒲信圭能不能压住姓年的几位?” 更远一点的房间二楼,陈霜燃与送别吞云后归来的樊重站在窗前,看着那边隐隐传来的争吵,提出问题。 樊重笑了笑:“其实走到今天,我倒觉得,这位蒲少爷,还真算是个人物。他识得大局,陈姑娘……其实可以考虑与他结盟。” “他反正会帮我做事。”陈霜燃道。 过得一阵,又道:“外头的布置怎么样了?” “招子已经放出去七里,私下里的盯梢也已经安排妥当,倘若那姓孙的真是朝廷安排的线……再加上咱们这边、或是姓蒲的那边会有朝廷安排的暗子……他们今天,一定打草惊蛇。” “樊大人觉得,朝廷那边,主持这件事的,会是铁天鹰,还是成舟海?” “不管是谁。”樊重的目光,望向远处的福州城墙,“我都想好好看看,他要如何破这一局。” 阳光烘烤,掀起热浪。距离宜南庄十余里外,福州的城楼上方,身着长衫、体型消瘦的男子手持望远镜,将目光投向东边的原野和村落。 岳云便也抽出个望筒,四处张望。停下来时,见成舟海正目光冷漠地望着他。 “呃……我就是想看看,呃……成先生,咱们今天来这里,到底干什么啊……” 成舟海没有回答,他转过头,目光望向城楼内的房间,那边的房间里,曲龙珺正伏案翻阅着一大摞的情报。 成舟海走进去。 “……看出什么来了吗?” 曲龙珺抬起头,她看了看屋外正竖着耳朵的岳云,成舟海反手便将门关上了。曲龙珺抽出一摞卷宗。 “两年以前,成大人就在反贼里安插人手……” 成舟海笑起来,将那份卷宗接到手上。 “倒确实看出了一些东西……这是宁毅在西北的打法,甚至于……是他在汴梁就开始了的埋线方式……既然知道自己怎么都会受到大量的反对,干脆从一开始就将剿灭和奸细安插进去,大的反贼一次扫个九成,其余一成,干脆养一养再扫,到最后,打得人不敢抱团。” “那为什么……这次打成这样……” “因为陈霜燃……又或是她身边的樊重,不知道哪里来的鬼,非常麻烦,居然绕开了几乎所有的安排……她几乎放弃了过去我们给她划好的班底……”成舟海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不过你问错了问题。” “什么是对的问题……还有,这些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什么关系……”成舟海的脸上复杂地笑了起来,“你看,这就是正确的问题。” 曲龙珺的脸色,陡然一变。她跟福州没有关系,而唯一会跟她有关系的……她几乎低头翻阅卷宗,口中已经叫了出来:“成先生你别开玩笑,你知道他的身份,你要干什么你就明说你别吓我一个小姑娘——” “我知道他的身份……”成舟海的话语低沉,“所以有的决定,我也很难做,你找出来,你来做——” 他将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找不出来,就不用做了。”说罢,房门打开,成舟海背影决然,大步而出。 曲龙珺朝着屋外望了望,随后,垂下眼眸,迅速翻找起来。 岳云在外头,将眼睛眨成了一只浣熊。 成舟海又站在那里远眺了。 同样的时刻,各种各样出城的队伍,正从他的下方陆续经过…… …… 热浪灼烧,蝉鸣枯燥。 宜南庄,巳时过半,有人从外头匆匆地过来,进了庄子,上了楼,见到了陈霜燃,来人跟她报告了一件事情。这是意料之外的事,她的目光却已经亮了起来,随后唤来在楼下院落里做安排的樊重,低声的向他传递了这份讯息。 “……终于,找到那龙傲天的确切消息了。” 樊重略作思考:“叫人去追大师,让他确认。” “正有此意。”陈霜燃吩咐了下去,随后询问,“下头的安排怎么样?” “这里只是小事,由我出手,这里七十余人,必然万无一失。”樊重摇了摇头,“重要的只是外头的反应,只要看清楚了这群人里有没有轻举妄动的,之后的行动,都能稳妥几分。其实姑娘不用在这里盯着,大事在即,该去城里做好姿态。” “我想看看那人求饶的样子……”陈霜燃笑起来,“还是尽量不要杀死,先把他的手脚打断,再看看无妨,若能问出些事情来,最好不过。” “想要逼出可能得内奸,能慢慢折磨,自然是要慢慢折磨的,只是若远处的探子发现了官兵,就得迅速转移,此事早有预案,但姑娘也需记得。” 樊重心中蹙了蹙眉,这黑皮少女内心扭曲,遇上敌人,最喜欢用对方错愕的方式给人惊讶,喜欢折辱和折磨对方,以此显得自己非常的厉害。他宗师身份,对此表示不屑,但实际上内心深处隐约间却也觉得有些趣味。 这不是什么大事,也就由得她了。 午时过半,一支不太起眼的队伍,来到了村口。 蒲信圭与钱定中带着数名喽啰,出去迎接。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次的线索……我们已经确定,那小黑皮与背后的几个人物,傍晚会在庄子后头的林子里聚会,所以我带来了我的人……咱们这次,或许便能一次端了他……” 一行人说着话,朝庄子内部走进去,蒲信圭、钱定中带着被迎来的正主走在前方,途中还遇上了几名早已熟悉的喽啰:如于贺章,如孟骠……他们进入荒村深处的废旧广场和院子,有人在后方嘻哈交谈、轻声的笑。 炽烈的阳光,偶尔竟有风来,木叶莎莎,某一刻,人群中的高兴宗陡然停了停脚步。 行走之中,属于蒲信圭麾下的几名侠客,竟在交谈之间,将他们与前方那道身影隔断了开来。 目光往前,原本并排而行的三人当中,钱定中在谈笑中走在了中间的位置,这件事情并不寻常,而在他意识到的这一刻,视野的一侧,已经有阴影出现。 纵然是六月酷暑,高兴宗的心中,陡然涌起了寒意。 今日上午,蒲信圭的人告知他发现了陈霜燃的踪迹,甚至于让高兴宗带着几名弟子一道前去,他此时才明白过来,让“孙少侠”多带几个人,是为了麻痹他们一行。 视野一侧,已经有绿林间扬起名号便能让高兴宗胆寒的亡命人物走了出来,有人持长刀,有人持长剑,有的满面刀疤。“鱼王”高兴宗实际上只是福州鱼市的地头蛇,往日里会有人给他一些面子,年轻时也曾打过几次硬仗,但要说起与这些人物并肩,他其实很少有想过。 过去数日间,他见到了不少过去久仰的绿林豪杰,对方甚至向他表示敬仰,那也不过是给了前方那位名叫孙悟空的少年一个面子而已——高兴宗甚至在人群中看见了被他救下来的大侠年同,但对方的目光闪烁,摇了摇头。 四面八方、简直人山人海,高兴宗知道,要任人宰割了。 他甚至看到了从侧面过来的,手持铁扇的高大人物,数日以来的打探,鱼王知道,这便是武艺地位能与吞云比肩的大宗师,金眼千翎。 站在前方的空处,宁忌扭头,扫视着这一切。身侧的钱定中正在对他笑,蒲信圭走向一边,他没有多说话,只是让众人合围过来,这一刻,坏蛋们都出现了,只是没有吞云,那外号金眼千翎的樊重自信得厉害,他一面靠近,一面朝周围做手势,随后还笑了起来,开口说话。 热浪灼烧的地面,宁忌长长的吸气。 他忽然明白了,左行舟在那一天遭遇的状况。 “今日在这里,就算林宗吾亲至,也走不……” 远处的楼房上,陈霜燃看着人群合围的一幕,准备安排第二天的一些事情。 蒲信圭试图走出人群,不再看这边有些损害他义气的情景。 高手云集,于贺章、推山刀孟骠都往这边聚过来了,他们曾经跟这少年曲意逢迎、关系不错,但归根结底,这少年也曾瞧不起过他们,接下来,便是这骄傲不逊的年轻人跪下求饶的时刻。樊重在话语中靠近,扬起了犹如一柄钢鞭的扇子。 宁忌的目光,锁定了他。 砰—— …… 樊重的身影陡然呼啸晃动。 那是妙到毫颠的绝顶轻功,他的身影先往左晃,随后在呼啸中朝右边剧烈的腾挪,名震天下的铁扇哗的展开在空中,犹如一把卷舞的巨伞,铿锵鸣响,而下一刻,他的身影竟已出现在了数丈之外的一堵颓墙边,这刹那间的挪移犹如鬼神之能,是大宗师般的人物穷尽一生的精髓。 就如同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他这一刻的武艺一般。也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晃动。 宁忌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 长刀经天。 照着他的脖子,剁了下去—— “我去你妈的——” 两个事,第一呢,心境应该是调整好了,一些麻烦事也暂告一段落,后续的思路畅通,固然没法日更,应该也不会继续整月整月的断更,我发了宏愿要今年完结这本书,未必做得到,但接下来会朝这个方向努力。 第二,有个朋友写了本书,原本让我取个名字,我取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成亿万富翁了》,看,多有网感的书名,作家群里一致好评,用了这个书名起码白金起步。结果这家伙文青发作,用了个《兼程1995》,没救了,扑定了,也就出于人道主义推一下吧,这本书都不算年代文,几乎算是写实的企业家自传,多的不说了,有怜悯心可以去看一看。唉,破名字,扑定了…… 第1286章 宁忌(上) 六月初九,寻常的暑热正笼罩大地,热浪垂降,蝉鸣如海。宜南庄内,由大宗师带头,福建绿林有名的一流高手汇集的七十余人,已经围住了进入此地的少年。 残忍而寻常的一幕,在绿林间其实也并没有太多可说道的地方,对于于贺章、孟骠等人而言,这是聚义后的一轮开胃菜,对于曾经被少年救下的年同等人,纵然纠结,但也明白什么叫做形势比人强,在他们与蒲信圭的交涉中,最终也只能说“残而不死,也就罢了。” 蒲信圭与陈霜燃的讲和,以费公、药老、艾老为首的造反集团的团结,是一件大事,眼看皇帝纳妃的日子就在明天,众人也知道,他们没剩下多少的时间。 如果这少年真是朝廷派来的奸细,七十余人每人在他身上剁上几刀,便是一轮投名状的仪式。 樊重带头前行,镇压全场,周围各有艺业的一众高手也都拔出了刀枪。一如樊重口中所说的话,这样的场合与算计,即便是江湖上传得玄之又玄的天下第一人林宗吾到场,甚至于当年横压一世超凡入圣的周侗到场,对方的下场,也几乎是注定的。 鱼王高兴宗甚至都没有兴起反抗的心思,只是在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桀骜的江湖高手被围殴最终崩溃的情形。 直到那声骤然的爆响。 少年抬手,而樊重躲避。 从现身开始,樊重一直都是在场众人注视的焦点,也是因此,当他的身影陡然间腾挪过数丈的距离,出现在侧面的颓墙边,不少人都下意识的扭头。 一些浸淫轻功多年的高手,甚至要下意识的叫好。 只是他的身形后退,稍显踉跄。 一柄长刀犹如水面浮起的鲨鳍,乍然劈落。 砰—— 这是更为巨大的一声响,长刀与铁扇犹如打铁般的在空中全力撞击,樊重仓促间将铁扇展开了小半,页片在空中凌乱。众人这才看到,面对着这样的大宗师,少年在他鬼魅般的腾挪间,竟也已经跟了上来,而且,他的身形原本较樊重来说颇为矮小,但刀、扇互击的这一瞬间,他的身形暴涨,竟然是压着樊重,当头劈落的。 “我去你妈的——” “哇啊——” 众人听到了少年怒吼的声音,也听到了樊重作为江湖豪雄在这一刻奋力反抗的发自喉咙深处的吼叫,一些人俨然看到了两名江湖宗师放对的幻觉,还没能反应过来,但总也有刀口舔血、走在前方的一流高手,在这瞬间做出了应对。 一名来自莆田的高手掷出了他的长刀,这时少年压着樊重劈落了第一刀,反手掷出一样东西,众人的眼前,烟尘爆散。樊重借着刀与铁扇的对撞还在后退,他的后背无声撞开了土砖砌成的墙壁,右手铁掌朝前方击出,砰的一声,内力到处令得砖石爆散,一般的人挨了这一掌,恐怕也已经死去。 但少年由于扔出石灰包的瞬间停留,避开了这一掌的范围,下一刻,他的身影再度趋进,长刀换了方向二度劈落。 砖石崩散间,鲜血朝周围喷洒,也不知谁受了伤,众人只听得那烟尘飞舞的边缘处樊重又是一声吼,只是这吼声犹如负伤的野兽,试图以暴烈而威严的奋起吓退敌人,却又似乎带了属于男人的哭腔。众人看见他撞开墙壁还在后退,右手执铁扇,左臂在灰尘中全力挥舞,只是那手臂似乎短了一截,血与灰尘就在空中交织,一柄长刀已经嵌进了他的肩膀。 灰尘中少年的身影难以辨认,但随即,长刀横过空中,却是那少年随手捡起了被人扔过来的、染了石灰粉的刀便是朝后一挥,噗的一声,方才扔出长刀的高手突出了灰粉蔓延的空间,之后整个身影都是一怔,他的脖子跟自己的刀锋狠狠撞在一起。 少年收刀,再度跨步,双手握刀朝着前方樊重的头顶再度剁下。 他这一番出手,进退之间犹如踏着鼓点与音乐在起舞,暴烈的冲锋怒劈,停住一步扔出石灰包后复又前冲、再劈,这一刀得手,樊重的小臂已断,刀身嵌入肩膀,他连拔都懒得拔,捡起地上的长刀后劈后才又前劈,樊重的胸口正有鲜血渐渐涌出,豁出全部经验的自保,竟都有些跟不上来。 他仍旧只能全力后退,挥舞铁扇、朝后方退、坐倒在地、顺势翻滚,这是属于他一生的武艺在求生时的爆发,但第三刀劈飞了铁扇,又带起了鲜血。 少年在吼。 “……林宗吾算什么东西——” 周围已经有其他的高手冲过来了,在飞散的烟尘中、在众人的视野中,刀锋的交错与渗人的血花飞舞,包括余铁胆在内的两道身影穿梭过去,与少年拼刀,之后是三道身影,有人被灰尘中弥散的呛人味道影响,“阿嚏”一声,便被刀锋劈开了喉咙。 这一刻,冲过去与少年厮杀的高手都将内家功施展到了极致,口中暴喝歇斯底里,但少年的身影在众人的眼中却并不快,他进、退、横、折,每一个步伐简洁、突兀、却又从容,长刀劈开打喷嚏那人的喉咙,陡然转折又劈开后方一人的大腿,樊重在地上翻滚,眼看拉开一点距离,就要借力起身,少年的长刀又劈落过来,他陡然放开的身影和面庞犹如明王怒目,樊重听见他在骂。 “——也敢跟我相提并论!” 实际上樊重已经顾不得对方口中的话语了,他凭借本能,全力逃生,试图借着附近冲过来的几个人掩护,谋得一线生机,一名极为崇拜他的绿林人抱住了他,有三四个人试图去挡住少年,但才只是稍稍的拉开距离,剧烈的冲击波带着土石飞溅——对方在后退的同时,照着众人的腿边又扔了一样东西。 那是手榴弹。 破片崩飞,划过人的脸颊与身体,撕开了衣衫与皮肤,最近的人在空中转了一圈又落下。 带着热浪的空间因飞尘、爆炸显得更为扭曲,波纹延展推扫,少年再度前行,转眼间缩短了近两丈的距离,将被后方一名伤员——这人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间成了伤员——搀住的、浑身染血的樊重又劈了一刀。 距离突兀的动手才只是片刻。 空中的烟尘当然不可能笼罩所有的地方,但它在空中弥散,还没能全部落下。 激烈的厮杀就在那烟尘的边缘爆发,少年前一刀、后一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知道劈翻了多少人,众人还没看得清醒,爆炸的气浪又与之汇合、卷舞,将几道身影吞没,浸得破破烂烂。 远处的院落房间里,陈霜燃推开窗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蒲信圭也还没有走出人群,他回过头,比较完整的只是听到了少年的那番话:“我去你妈的——林宗吾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相提并论。”这话语听起来委实不知天高地厚,然而作为一代宗师的樊重,就在这样的骂声中,几乎被一刀刀的剁碎了。 他被人搀着——两道身影一块站在那儿——摇摇晃晃的,手也没了,扇子也没了,身上被泥土、石灰、鲜血包裹,除了最后的摇晃,似乎连呼吸也已经没了,少年最后劈出的那刀,也直接嵌在了他的脖子上。这便是这名绿林宗师最后的形象。 日光的暴烈中,少年顺手抄起了地上的一把武器,转身往这边走了过来,他走出一步,便跨过了一丈。蒲信圭的腿软了一下,几欲摔倒。 他早几日与少年结盟,因此获得了与陈霜燃谈判的机会,前天晚上思前想后,却终于想得明白:自己在福建一地造反,最终也只能与陈霜燃讲和,但这少年的兄长被对方害死,却无论如何是和不了的,甚至连含糊的余地都没有,因此虽然不太好,但终究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与钱定中说出这些事后,钱定中便也被他事到临头能做取舍的枭雄姿态折服。 可谁又能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一幕呢? 而实际上,少年朝着这边走来,站在场地中央的,却正是钱定中,他是蒲信圭的保镖,从一开始便自告奋勇地隔在了两人中间方才还冲着对方笑了笑。这一刻,七十余人几乎都被少年的出手夺了先机,钱定中被对方盯上,一瞬间也只觉得脊背发凉,但他毕竟老于江湖,此刻处于生死边缘,横剑怒吼:“大家伙儿围上来,不可给他腾挪空间——” 围将上来,不给腾挪,这才是江湖上蚁多咬死象的不二法门。 钱定中这一开口,众人反应过来,有人便去掏渔网,有人要拿暗器,鱼王等人的前方,于贺章与孟骠心叫一声:“照啊!”便拔出刀枪要跟着众人合围。于贺章还想喊点什么,正扬起剑,下一刻,却是心中一寒,因为那名在众人的围观中游走如入无人之境的少年,此时竟偏过了头,目光冷漠地望定了他。 那身影放大。 于贺章持剑后退,试图抓住谁挡住对方,但身边的喽啰也在后退,只有推山刀孟骠似乎是仗着先前与少年有些沟通,觉得没那么可怕,站得稍稍靠前,他被于贺章推了推肩膀,“啊——”的挥刀,这一刀软弱无力,身形交错中已被一刀封喉,斩来的刀锋就像是爆炸开来一般的干净利落。 于贺章几乎哭出来了,扔掉长剑,欲跪下求饶,腿还没能弯曲,少年拽住他脑袋上的头发,将他提起来一瞬,砰的一声又将他按在路边侧面一块废弃的碾盘上,如杀鸡一般的手起刀落,劈断了脖子。接着顺手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往更侧面的一群人扔了过去。 这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反应过来了,虽然被先声夺人,但也都拿出了武器,掏出渔网等物的人从远处扑过来,少部分人投掷飞蝗过来。各个方向的人已经开始冲锋,在钱定中的提醒下试图困住少年的行动空间,然而爆炸声再度响起,这边路口,有机灵的人已经提前躲避,也有人躲避不及、反应不快,就被手榴弹的爆炸卷了进去。 火药的冲击从身侧穿过,倒也不一定死,只是耳朵嗡嗡响,全身流血的同时,少年的身影已经挥舞长刀穿梭过去,这一下,又有三人身上被爆出鲜血,筋骨折断。 少年的身影没有任何停留,冲过人群,穿行这边的街道,越来越快,之后在路边的水缸、颓墙上借势,长刀冲天而起,落向街道末尾处一处作为瞭望的高楼。 从这次做局的伊始,樊重便在村庄的周围准备了不少的观望哨,他们中间远的用来瞭望官兵响应的速度,以确定这孙悟空究竟是不是官府的棋子,近的用来盯住庄子里的动静,以确定自身内部是否还有成舟海或是铁天鹰安排的暗线——樊重作为曾经的总捕出身,这原本是极为缜密的计划,甚至成舟海都感到头疼,但谁也想不到,还会有眼前的这一幕出现。 与不远处院落房间的观看视角类似,自这边的屋顶往下俯瞰,能够很清晰地看到村庄里方才发生的这一切,当少年的身影一路屠杀后朝这边冲来,屋顶上的人手都是抖的,最后才举起弓箭试图还击,但射出的飞刀已经先一步扎进了他的面门,少年上了高处,拔出尸体上的飞刀,顺手便拿起了长弓、搭箭。 这边的人群距离已有点远了,一支箭矢从另一处瞭望点射来,他眼睛眨都不眨,挽弓射了回去,之后再度搭箭,俯瞰的目光扫过下方的所有身影。 有的人还在往这边冲,有的人甚至就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滚进旁边的沟里。 巡弋的箭矢划过一圈。 不远处二楼的窗口里,陈霜燃微微张了张嘴。 少年冷漠的目光,从那边的高处,锁定了这里。 “抓住你了。” 正午的阳光耀眼。 屋顶上的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的松开了弓弦。 “啊——” 陈霜燃尖叫一声,扑通坐倒在地。 她的身边,一名随行人员同时坐倒。 光芒砰的由亮转暗,有人推上了窗户,陈盐冲过来试图扶起陈霜燃,陈霜燃朝身旁望去,与她一同坐倒的那名跟班胸口上扎着羽箭,后背砸在了地板上。 “该走了——”陈盐暴喝。 外间一片混乱,有人冲向屋顶,有人掷出了石块与飞蝗,有人射箭、有人大喊。在这样的炽烈中,少年跃下屋顶,没有理会追来的敌人,直朝这边,扑过来了。 “堵住他——” “他在北边冲——” “截杀——” 站在熙攘的人群中,鱼王与几名弟子,都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数十人组成的杀局中,随着那少年的出手,众人几乎都将他们给忘了。因为这一刻,少年正以一己之力,对他们所有人的领袖,进行斩杀。 更远处的天空中,有传讯的烟火,扑散开来。 第1287章 宁忌(下) 远远的烟火已经放出了示警,宜南庄,厮杀的动静还在蔓延。 观望的院落里,陈盐护住陈霜燃,指挥着众人下楼逃离,耳朵里边听到了外头的报讯,那剁碎了樊重,七十余人也没能围住的杀神跃下了屋顶,沿着废村的道路朝这边突破过来了。陈霜燃在下楼时还摔了一跤,爬起来后,看到了远处的讯息,微微愣了愣。 “他是官府的人、他真是官府的人——” “走——”陈盐顾不得这些。 “樊大人怎么会……” 陈霜燃兀自在震惊之中,方才那外头一阵灰尘一阵爆炸,她甚至都还没想通,樊重到底是怎么会死的。也想不通,被七十余人围住,那少年是怎么能左冲右突,把外头拉扯得不成样子的。 “走——”有人背起她便跑。 后方的村庄,铁杆的造反团队终究还是有亡命徒的,一群人横过残破的乡间道路,试图在路口堵截那少年,但时间不够,来不及布防了,一个照面,几个人扔出石头、刀枪,也有人扔石灰粉,但远远的根本无效,而对面扔来了手榴弹,众人躲避,两个人在仓促中被挤进路边的沟里,见手榴弹也落在了双腿之间。 轰—— 旁边的墙也倒下了。 高处有人投掷渔网,少年的身影腾挪,一刀将对方刺了下来。 这边原本用作设伏的场地上剩下了稀稀拉拉的人——他们大多是蒲信圭的手下。那小杀神的目标明显转向了陈霜燃,这些人却没有义务非要去救人,他们等待着蒲信圭、钱定中的决断,但蒲信圭望着远处的烟火,愣了一阵。 “他、他果然是鬼——” 这一事实论证了他的决断正确,钱定中过来,道:“那便该走了。” 樊重给周围设置的示警圈很远,即便官府处心积虑从四面八方过来,众人按照计划,也会有撤退的余裕,甚至于被他们围住的官府奸细,他们都来得及虐杀。这原本就是在大的行动前,对众人内部清理、也对官府施行下马威的一场安排。 蒲信圭环顾四周,看到了不远处的鱼王与他的几名弟子,双方目光交错,鱼王发狠:“儿郎们拔刀了!”几个人先前被围住,兵器都不敢动,此时才锵锵的拔出武器,几名曾被宁忌殴打过的汉子热血沸腾,连蒲信圭、钱定中都不惧了。 蒲信圭咬牙切齿,此时他倒是不屑于再杀这几个人,只是指着远处的烟火跳脚:“老高,你看看!你看看那边!孙悟空是官府的探子——他是鬼——” “呃……”鱼王等人并不清楚那讯息的含义,此时一名弟子持刀踏了出来:“人话鬼话都是你们在说,如今竟还随意污人清白,你们有什么证据!” “我草……”蒲信圭倒也没时间借势死鬼樊重的布置了,只是为了面子,指着那边嚷了一句,“官府的人杀来了,若他不是官府奸细,根本来不得这么快——” “这边打成这样,当然会有人来,姓蒲的我们今天看清了你,你有种将我们几人都杀了在这……” “草……”蒲信圭摆手,以他的身份地位,当下跟着小喽啰争论什么都是错的,转身与钱定中一道指挥众人按既定道路逃离,钱定中望这边拱了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它日江湖再见。” 鱼王与身边的几人看着一众绿林豪杰从这里逃离,之后又看看后方的讯息与动静,一名弟子嚷起来:“就算孙少侠是官府的人——咱们原本也没想过要造反!” 鱼王点了点头,横竖自己跟孙少侠——如今说不定是孙巨侠了——是一伙的,来的是只要是同伴,都不必怕。但就怕孙少侠不是官府的人,还是带着几名弟子撤往远处,觅地躲避。 …… 捕快与官兵从四面八方过来,不止是一队人,但最先赶到的,还是武艺超群的岳云,他在知道消息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以超凡的身份解决了外围的两名探子,奔行到中途才被陈霜燃一方的布置发现,因此争取了一定的时间,但抵达宜南庄时,厮杀的痕迹已经一路蔓延往庄子北边的树林。 途中尽是负伤严重又或死相惨烈的绿林人。 抓住了几个来不及逃离的伤员,准备用砂锅大的拳头拷打:“他们逃去哪里了!他被你们抓到哪了!那小子死了没!”但或许是对方有些语无伦次,又或者是问错了问题,对方只是指着北边的方向,让他去那边。 “草。”岳云心急如焚。 在他的想象里,那坏小子受了这么多人的埋伏,不死也是重伤了,只是生存意志可嘉,居然能够仗着血勇一路逃杀,还陆续解决了这么多人——这也或许是因为成先生安排在对方当中的奸细已经暴露,几个人一道逃过去的。看这场景,追杀的人都这么惨烈,逃的人也绝不好受。 冲往那树林的路上,血迹斑斑,林子里也是,有人断了腿坐在地上,虽只中了一刀,血流满地眼看止不住,苍白的脸上都要哭了。岳云心骂活该,他现在倒也没时间料理这些人,沿着厮杀的痕迹一路前进。 林子深处一棵大树旁,有人气喘如牛。 岳云第一眼便觉得那人身材矮小,很是眼熟,看第二眼时,只听得那喘息声小了一些。他闪身疾奔过去,手中已祭出了链锤,到得近处,才见宁忌盘腿而坐,正在调息,身上血迹斑斑的,睁开眼看他。 “出来!不要走——”岳云握住双锤,朝着周围呐喊,这声音朝着四面八方展开。 宁忌抬头望着他,嘴角抽了一下,这时候身上的痛楚也传了上来,他伸手按了按左边肩膀上的一处伤口。 岳云还朝着周围警惕了好一阵,方才朝宁忌抬手:“没事了,他们应该都走了,你没事吧?” “什么没事吧,什么东西……你看我打完收工,正在调息,我从容……” “应该是看到我过来,他们就跑了,哼,一群欺软怕硬的贱人——” “啊——” “你不要怕,其余的人就来了——” “啊——” 宁忌大喊,嘴巴张得比岳云的头还大,他手一撑,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岳云你说什么狗话,什么我怕,她们跑……我把她们一路追杀到这里啊——” “好了你坐下,我知道你屌,很厉害……我刚听到消息吓死我了,被这么多人围着,你还能一路逃到这里来,还能……” “什么逃!什么围!他们什么东西围得住我,是我啊,我追杀他们!一路斩瓜切菜,追到这里啊——” “还好成先生那边反应及时,做了决断你知道吧……” “我啊!樊重他们是想要杀我,我有手榴弹……你没看到那边的死人吗!?他们怎么围,拿什么围……我拿手榴弹……我杀人不眨眼啊我——” “看到了看到了,你别激动,你坐下,你看你受的伤——” “什么伤,都是小伤,还有手榴弹爆炸,它总会有点……这不是重点……” “知道知道,你不要……你坐下,你看你都没有力气了……” “什么没有力气!” 宁忌一拳挥出,岳云顺手挡住。 “你看。” “我确实杀了这么多人,当然也有点累……重点是,我有手榴弹,我训练过的……他们围不住我,我今天天下无敌,一路杀到这里,老子天下无敌——” “知道知道,你被上百个人围住——” “什么上百个,是几百个——” “我再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想杀个回马枪的……” “我操你……你不信我……” 两人的话语比鞭炮还要密集,噼里啪啦的响了一阵,宁忌脑溢血都快被气出来了。他方才经历了人生中最危急的时刻之一,一番应对与追杀,横压整个福建武林,谁知道岳云一出来就说敌人被他吓跑了,这哪里能忍,只是这般厮杀之后,再好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他争辩一番进不了对方的榆木脑袋,方又坐下,开始整理和包扎身上的伤口。 岳云巡视一番,拖着两个血淋淋的伤员走了回来,扔在远处,然后过来一面帮宁忌包扎,一面邀功:“我还抓住两个人,他们想逃,正在慢慢爬,他们都哭了……”宁忌知道那两人的脚筋都被自己剁断,根本跑不掉,此时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 “我今天才发现,我又涨武功了,很多时候,这帮人的破绽真的是简简单单,我都是一刀过去,就轻轻松松的解决,反应也变快了……”宁忌尽量心平气和地跟岳云分享自己的所得。 岳云点头:“人在生死之间是能够激发出自己的潜力的,你今天这么危险!” “我X你大爷的——” “你看,我正在帮你包扎,你非要骂我大爷,我都不太明白,我可是第一个辛辛苦苦来救你的……但是我不光武功高,涵养还比你好,今天就不跟你个小孩一般见识。” “哼哼,事情很快就会传出去,我已经天下无敌了!” “……那也是孙悟空天下无敌,在外头的江湖上,听说四尺淫魔孙悟空是个光头小和尚……” “额……唔……” 宁忌双手叉腰,蹙起了眉头,过得一阵,手放下,复又叉起,脸色在严肃、苦恼、惶恐、为难等各种状态间变幻,最后几乎变成了猪肝色,张了好几次的嘴,都说不出话来。 “哎呀,我开玩笑的啦……”岳云压根没意识到这事有什么大的,摆了摆手,天真无邪的圆场:“哈哈哈。” 差不多包扎好时,宁忌已经有些蔫了,此时远处的响动逐渐靠近,宁忌心平气和,才抬起头问:“对了,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成舟海说你被蒲信圭和黑皮妖女一块阴了,曲姑娘哭着喊着说救你啊,所以我就来了……” “啊……什么哭着喊着……” “唉,是这样的,成先生收到了你中了圈套被埋伏的消息,但是动手就会打草惊蛇,不动手你就九死一生,所以让你家小龙拿主意,曲姑娘她就在城墙上大嚷:我不管你什么大局,让所有的人都出动啊,所以我就来了……” “啊……” 宁忌没能太听懂,但第一拨官兵已经到了小树林外,宁忌听见曲龙珺带着哭腔在喊:“小龙——小龙——”他与岳云一道往外走,见到曲龙珺一路奔跑过来,到得近处,却是克制住没有抱他,拉住了他的手上下打量,宁忌看她脸上没有泪水,只是哭腔压在语气的最底层,“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准备充足,差点抓住小黑皮。”他见成舟海也已经骑马颠到了近处,岳云过来,大方地跟众人打招呼,并且汇报:“没事,我来得及时,妖女的人就被我吓跑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曲龙珺在眼前,宁忌也恢复了情绪,懒得骂了,问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成先生说你中了埋伏,但是出手就会打草惊蛇,不出手就非常危险,他让我拿主意,我就让所有人都过来了。他们说,这次陈霜燃聚拢了很多高手。” “切,乌合之众,形同虚设。”宁忌不屑,“我第一时间就看到周围没有提前布置陷阱,百多个人乌压压的过来,就以为我没办法了,实际上,战场上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傻子,我第一枪给了樊重,然后炸弹炸得他们找不着北,以快打慢,这些没受过训练的,根本围不住我好吧……什么金眼千翎樊重的尸体现在还在村子里没闭眼呢……” “樊重死了?”成舟海到了近处,听到这事,首先确认。 “嗯,第一个杀的就是他,现在应该还在村子里跟人抱在一起呢。” “……抱在一起?为什么?”成舟海觉得疑惑。 “他腿断了啊……”宁忌理所当然,比比划划,“他手也断了,腿也断了,有个人要救他,就这样……嗯,死在一起了……” “封锁庄子,速去确认此事,另外,将所有活口抓住,尽快收治。”成舟海对身边的人发号施令,随后跟宁忌道,“说一说经过吧。” 宁忌这才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成舟海静静地听着,岳云也听着,先是在听天方夜谭,之后眉头渐渐蹙起来:“你说真的。” “要不是我砍了这么多人没有力气了我真想连你一起砍,我都说了,我已经天下无敌了好吧……”宁忌跳起来,双手叉腰,随后又道,“肯定是今天的日子特别旺我,周喆都在天上保佑我,而且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就是……唔,我的名字就是……算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你没有文化……” “……” 岳云看着他,目光阴晴不定,待到宁忌的脸色逐渐嚣张到变态的时候,指了指前方的小树林:“今天要是我在,黑皮妖女已经死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太不爽了,今天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宁忌跟成舟海做总结,“我,天下无敌。” 成舟海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来,只是随后道:“你确实天下无敌了,但接下来也没有用了,最近几天在公主府待着,好好休息吧,陈霜燃的事情,我来收尾。” “……什么?你过河拆桥?” “跟我没关系,孙悟空作为官府奸细的身份已经暴露,陈霜燃和蒲信圭不可能再跟你接触了,你先前的行动已经结束,其余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们也有人手。” “……啊?” “这是曲姑娘做的决定,你怪不到我。”成舟海笑了笑,“另外,能有曲姑娘这样一个全心为你的红颜知己,你也很幸运,要珍惜——你们可以回去了。” 宁忌扭头看看曲龙珺,曲龙珺拖着他的衣袖,目光复杂,低声道:“他阴我们。” “成舟海你阴我们——”宁忌跨出一步,大声道,“你没看到我已经天下无敌了,你敢这样摆我一道!” 成舟海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两人,过得片刻,道:“你老婆的命在我手上,你为什么敢这样跟我说话?” “呃……” 宁忌便退后了一步,他看了看曲龙珺,实际上是为着对方话语中的“老婆”二字有点脸红,但为了遮掩,此时也就咕哝了一声:“那算了,我今天就不跟你计较。” “我谢谢你。” 成舟海离开了。 …… 午时已经过了,热浪依旧笼罩大地,涌过来的衙役与士兵围住了宜南庄,开始清理和检查内部厮杀的痕迹,他们看到了樊重的尸体,也看到了更多通缉榜上有名的凶人的尸身。远远的,有人在原野上眺望这里,过不多时,关于这场大战的讯息,也开始往福州城内传了回去,到了刑部、到了公主府、到了皇城。 所有的人,俱都惊愕。 不久,还有许多人的陆陆续续的驾着马车,朝这边过来。他们有医生、有仵作、有朝廷里养着的高手们,也有非常嘚瑟的皇帝和看不出喜怒的长公主,直到夜间,都有点点滴滴的光芒照亮这边…… 明天估计没了,因为今天下午要在吉隆坡的国际书展做个签售,没时间码下一章。 第1288章 白白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宜南庄,点点的火光正在游走,卫戍的士兵守住了边缘,看住高处,一批批的人来了又走。 这时候抵达庄子中央的人已经少了许多,随着两名尊贵的“客人”到场,其余的人被迅速清退。原本想要离开、但后来并未成行的岳云,此时大致的跟来人介绍着事情的经过,他的话语,此时显得沉稳起来。沉稳而严肃。 “……按照后来的审讯和勘察,事情就是在前头发生的……樊重设局,拢共聚集了一百多人,但在这里的估计有七八十,有人提醒过他是否要设下更多的埋伏,但樊重说这件事原本也不是杀一个人,如果他们中间有鬼,那被围住的人,最好是能进行一下反抗,甚至让人看到一点点的破绽,这样能把鬼激出来,所以周围没有设下更多的机关……他们本来可以设置的……” “……孙小子的反应非常快,樊重走到近的地方,大概是这里,他第一时间开枪,砰——” “首先开的枪?” “嗯。樊重反应过来了,但是没有躲开……或者说他躲了几下,但是孙小子是练过的,火枪打中樊重的右胸,这个时候他的力气已经去了一半,退到这里……孙小子过来,劈第一刀,他举起扇子挡住了,人还在退,孙小子朝着旁边扔了一个石灰包……” 照明的火把上偶尔响起噼啪的声响,残破的村子里亮着焦灼的光芒。小广场的剪影里,岳云指手画脚的比出当时厮杀的景象,一步一步的做出了战况的还原——下午官府到时抓住了十一名伤者,后来就只剩下了八名,这名幸存者有五人已经残废,经历了中午的那场厮杀,许多人破了胆,心气也没了,对于官府的讯问都予以了配合,这令得众人很快组织出了整个事情的全过程。 当然,被抓住的还有某个江湖上被称为鱼王的地头蛇与他的几名弟子,对方自称跟孙悟空是一伙的,同样知无不言,但由于这几人对整个情形说得添油加醋、过于谄媚,岳云与军队里的几位同仁决定不能太相信他们的说话。 “……这里的就是樊重,尊陛下的旨意对现场没有动得太厉害,仵作已经验了他的身份和伤口,老实说,孙小狗……呃,不,孙……小子这家伙很有章法,他打伤樊重,追着他砍,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也算是好手,他应付了前头的几个,然后给了手榴弹,这个时候,周围的人已经快被吓傻了,气为之夺……” 下午的时候消息传到城里,长公主周佩的脸都白了,拍着桌子问为什么会出这种事,但过得片刻说孙少侠搞定了事情,并无大碍,再接下来又说孙少侠追着陈霜燃他们几百个人砍,死伤数十,周君武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当时就想来看看,是不是下头的人瞎说,但由于手头上还有事情,不得不让下面的人维护现场,留待他得空时过去。 对现场的维护当然也不只是一场乐子。西南的特战体系打出了太过神奇的战绩,城里的人当然也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中间的价值,当下派了各路高手、军队、衙门里的人员过去,在岳云的参与下一步步的推演出了事情的全过程。 此刻几人接近了有凉棚遮起来的两具尸身,比比划划,经历了一下午的高温,小广场上散发着臭气,令人皱眉。 “哪个是樊重?” “就前面那个……” “嘿,就你特么叫樊重啊,朕……啊……” 火光摇曳的剪影下,皇帝一声轻蔑,抬脚便踢,跪在地下的两具尸体倒了,他这一脚踢得太过用力,往前一滑,差点摔倒在地上。扯到了蛋。 周围一片小小的混乱。 “你干什么——” “陛下……” “朕没事——朕没事!不用过来……呀,朕漂亮的龙靴,弄脏了……” “你干的什么事,臭死了,快叫人收拾……” “朕上过战场,这点味道,切……” 姐弟俩搀扶着走向一边,皇帝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擦着靴底。周佩朝周围摆手:“收了吧,臭!” “什么宗师高手,不堪一击。”君武双手叉腰,随后跟周佩小声道,“那是我的枪打的,是我的枪。” “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叫人记录下来。”皇帝小声道。 周佩瞪起了眼睛:“怎么记录……” “是朕的枪……” “起居官怎么写?” “……” “……” “……那要不然,朕让野史记录一下……” “野史跟咱们没关系。” “我们自己编一本……” “……” “我这才知道师父想要闯荡江湖的快乐……哎呀,朕的鞋子好臭……” “……” “樊重这狗贼真臭……” 轻声的耳语絮絮叨叨,岳云在前方继续介绍着厮杀的事迹:“孙小子的打法很冒险,也很厉害,第一时间追砍樊重、干掉了几个带头的一流高手……除了樊重受伤很多,其余人的身上,几乎都是一两刀的伤口,全都是能让人大量流血的要害,他走到这里,盯上了钱定中,但钱定中已经有了反应,所以他立刻转向当时在另一边的两个喽啰,堪称欺软怕硬……” “……其中一个被他压在这里,直接剁了脑袋……其实没有太多必要,但场面非常惨烈,很多人被吓到了,他就朝旁边……就是这条路口,扔出了一颗手榴弹,有的人以为他把人头扔了过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砰的爆炸……他就从这里冲出去了……” “……威慑、拉扯,用手榴弹不让人抱团,随时往人少的地方走,还要躲开扔过来的兵器和石头……说起来不难,但孙小子肯定进行了很多次的训练,才有可能这样临阵不慌……他的武功其实没有那么高,但是配合上他的心思和手段,这一仗打得简直比林宗吾还猛……一个人追杀上百个……” 岳云平日里还有些惫懒,此时说起战斗,目光严肃、滔滔不绝,也显出了极为专业的素养来。如此转过了小半个庄子,遇上了过来的成舟海,又说了几句话后,方才让他离开。 “臭死了……” 一行三人穿过村庄的边缘,往稍微有风的地方走过去,随行的护卫远远的巡弋,待周围相对安静时,周佩方才开口。 “成先生,下午的事情,你就真让他一个人过来,岳云方才说,还有石头和兵器乱扔,被砸中一点就麻烦……他再厉害也还是个孩子,你没做其他安排?” 成舟海安静的目光望着她,片刻,方才躬身行礼:“有做一些安排……”此后,将声音压得更低,说了几句。 月色之下,周佩这才点了点头,想了一阵:“……那结果还是好的,他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暴露了,玩心也该收一收,成先生你做的……也是不易,谁家里有这么一个管不住的混小子都得头疼死,你说他怎么就……怎么就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居然还真的杀出来了……” 她说到最后,面上虽然也显得不可思议,但微微的也露出了些许轻松与释然来,成舟海在心底叹了口气: “西南的所谓特战体系,自竹记时期就在摸索,后来有周侗周宗师的参与,再加上小苍河跟西南的这些年,与女真人的厮杀,方才锻炼出来了几个人……自左家的几位孩子回来之后,我们这边也有学习,但真正理解比较深的,当属岳将军的背嵬军,不过,老实说,宁忌的情况是非常特殊的……” “……他当时年纪小,又要上战场,宁毅让他跟随郑七命这些人行动,做了很多保障,但他能顺利活下来,需要有大运在身,我最近才曾听左文怀说起,西南大战结束后,宁忌在张村时,常常被十数甚至数十名老兵围堵,甚至于吃饭、如厕之时,都要受到大量的骚扰……我估计宁毅也是提心吊胆,恐怕……早就做好了自己儿子会死的准备……” 周佩能够感受到这样的情绪,此时四周安静了一阵,皇帝在一旁用石头蹭鞋底,才回过头来道:“我看你就是嫉妒朕的师弟。” “额……臣惶恐。” “哼哼,朕昨天就说了,说不定朕的师弟能解决这个问题呢,成先生你也是,嫉妒心太重,我话才说完,你就私下里设局,摆他们一道,让他们暴露了。皇姐你看,成先生这就是……嫉贤妒能……” 周佩没好气地笑了一声。 成舟海道:“那要不然……臣还是让他们回来……” “那倒是不用了。”君武大手一挥。过得片刻,道,“朕这师弟远道而来,就整天在外头跑来跑去,打打杀杀的,朕想叙叙旧,也找不到人,反而还让他觉得我这个做师兄的很无能,我无能你们也无能,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是臣等的错。”成舟海叹了口气。 “所以这点小事,卿等能去办好,那就去办了,朕这边呢,招待好这个小师弟,对了,他既然武艺这么高强,朕忽然想到,是不是就能够让他留在这里,给咱们这边训练一个特种作战的队伍。” 今日颇为高兴,周君武的语气一开始还有点插科打诨的轻佻,说到这里,语气却渐渐变得高昂起来,最后陡然拍了拍大腿:“照啊,这是个好办法啊。” 周佩与成舟海也沉默了片刻,成舟海道:“陛下这……确实也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他未必肯留下……” “他为什么不留下,他多要紧的身份,一路从西南几千里来到这里,一路上多危险啊,要是被人抓了、杀了,老师痛心疾首,华夏痛失英才!这不行,朕要为老师分忧……” “陛下……”周佩出言提醒。 “我知道我知道,朕这也是为了武朝着想。”君武一摆手,“如今贼人势大难制,朕当然要虚与委蛇,打不过他嘛,能怎么办,嘿,那我笼络他的儿子……你们看宁忌今年十六岁,正是少年英杰,过个几年,他二十了,对咱们这边有了感情,朕封他一个大将军,让他带兵出征,那个时候,黑旗打过来了,遇上了咱们武朝大将军孙悟空,哈哈……哈哈哈哈,我看他们怎么下得了手!我跟你说,他们下不了手,什么心魔,什么十步一算,哈哈哈哈,到时候朕吓掉他的下巴……朕不是开玩笑,朕真的不是开玩笑,这个事情可行啊——” 情绪长期压抑的小皇帝难得的轻松,此时思路一打开,双手叉腰,笑声逐渐变态。周佩道:“你倒不怕他到时候篡了你的位子。” “他篡哪!他倒是篡……他不用篡,朕把女儿嫁给他……”君武双手一拍,“对了对了,你们不是整天说周家、说道统不可废,到了这里,解决办法不就来了?你们看,朕把周福央嫁给他,位子就给他篡了算了……那以后老师打过来,遇上武朝皇帝宁忌,他怎么打,他傻眼了他,他眼睛掉在地下,捡不起来……这下面子也有了,周家也有了,道统也有了……” 成舟海的表情痛苦而为难:“陛下……不可如此轻佻……” “哪里轻佻了,实际上可行啊成老师……” “即便将福央嫁给他,他也只是个驸马!”周佩道。 “驸马怎么了,驸马就是入赘嘛,老师也是入赘的,如今多了不起,正好,宁忌也入赘,他们赘婿打赘婿,我看以后谁还敢看不起入赘的——” 洁白的月光里,摇曳的光火中,皇帝说得有趣,已经忍不住笑了好一阵,周佩也被逗得没好气的笑,成舟海在一旁忍得难受,坚持了许久,竟也绷不住笑了几声,随后三个人便再也忍不住了,声音或大或小,笑得前仰后合,没了身份。 远远的,岳云看着这一幕,疑惑得像是见到了鬼。 如此笑了好一阵,成舟海才稳住表情:“陛下能说出这样的笑话,足见心情不错,臣也觉得高兴。” “不是笑话,朕真觉得有几分可行。”君武仍旧在笑,“周福央是个笨蛋,若能将她嫁去宁家,朕也算是替咱们周家报了仇了……其实自景翰帝倒行逆施以来,我们周家欠天下百姓甚多,这几十年的骨血、恩怨堆积如山,若是能以某种形式放下,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若是宁毅不行,宁忌可以改姓周嘛……” “陛下宅心仁厚,是天下百姓之福,只是道统之事,未必能这般简单,周与宁的分歧,也并非是谁让一步就能解决的,陛下……” “我觉得可行!”君武挥手,“我会再想想!” “……但是招揽宁忌,让他站在我们这边做些事,不失为一步好棋。”成舟海拱了拱手,“只是陛下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这样做,有一件事情,臣也得提前向陛下坦白。” “……什么事情?” 君武蹙起眉头,一旁的周佩也蹙起眉头,将目光望了过来。 成舟海的目光坦然。 “今日上午。”他道,“臣不小心……已经将宁忌给出卖了。” “……” 月光之下,皇帝的剪影手舞足蹈,破口大骂。 ****** 安谧的月色照亮原野与山林,月色之下,福建武林的氛围,正在渐渐地改变。 “刚才发现,年同已经走了……” 荒山之中的庙宇当中,就着篝火,钱定中跟蒲信圭说着不久之前的消息:“另外,就在方才,任长英过来跟我告辞,说没有脸再来说些什么了,也没有脸再造反,他要回乡下了……” “回乡下种地吗!不敢去争,朝廷又能分他几亩地!”蒲信圭压抑着骂。 “有不少人,被吓破了胆,心气没了,不愿再干。” “做事的又不只是咱们这一点人!费公、药老、艾老,多少的人没有出动,咱们不过是个药引子,真闹了声势出来,成千上万的人会起来,他们以为他们重要吗……” “……” 钱定中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来到福州闹事的人,是造反的药引,可这些人,也都是刀口舔血、好勇斗狠的江湖人,七八十人、上百人都是手头上有功夫有手艺的硬点子,不是什么混吃混喝的小流氓,然而这么多的人,连同樊重这样成名数十载的大宗师,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像狗一样,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对于这些人而言,委实是太过震撼了,几乎一辈子的三观,都被颠覆。 “没有关系。”蒲信圭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明天的事情……只要明天的事情能够落实,今天宜南庄的事,就不过是个笑话,谁说出来,也只会被人当成是疯话。小黑皮……陈霜燃那边的状况如何?” “她自己带的那帮人……像是陈盐这些水匪,倒是不曾离开,但也心气低落。另外被她招揽来的有几个人,悄悄的跑了……” “好,这样也好。”蒲信圭点点头,顿了顿,“我的人少了,她的人也少了,如此一来,总算有点患难与共的感觉……明日的事情,她应该不会再使诈了……嗯,这样,我再去跟她谈谈,确定明天的大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蒲信圭如此想着,觉得今天的事情倒也不完全是个坏事了,他当即起身,又道:“而且,今日才遇上这样的状况,官府必定以为我们锐气大减,他们明日的防备,或许就要降低,嗯,也好,也好。”在钱定中的陪同下,穿过庙宇旁的道路与蒿草,朝山的更高处过去。 同样的时刻,在他要去到的山腰之上,吞云和尚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曳,他阴沉着脸,听完了这天中午这场败仗的全过程。 “所以,你们将我支开,是害怕我站在那孙悟空一边,打死你们这帮没有脑子的王八蛋——” “——还有你——” “——这个该死的小贱人?” 光影之中,站在对面的陈霜燃点了点头,微微福身。 “嗯,是的。” “草——” 其实每次更新呢,说一点什么,就会有人说,香蕉你是为了这个更新的吧,为了那个更新的吧?譬如为了推一本书而更新,为了做一个签售而更新……每一次其实说这个话的都是学徒,订阅等级高一些的呢,几乎就没人说这个话了。 你每次看到这样的状况呢,首先是想:“这些人追书显然不够久,明显不懂。”然后就会想,那些懂了的,似乎也有点可怜哈哈……我有罪。 嗯,还是重复一下吧,我没有存稿,这本书走到今天呢,也不存在为什么别的东西而更新了,事实上,思维畅通,能写出来,我也十分的高兴,对我的身体健康也有帮助,一旦写不出来,十天半个月的情绪焦虑、抑郁就会一直困扰我,所以如果有什么东西真能绑架我让我顺利更新,我还真想谢谢它。 吉隆坡的其实是一个纯英文的书展,中文书有一个小展台,其实没什么人看,但是这种交流,中国当然也不能缺席,我的过去,挣不到钱,也浪费时间,唯一收获的大概是一种为国站台的光荣感,国内的签售我其实拒绝了好几次,我并不喜欢签售,老书友其实多半就明白了。 写完之后能扯几句闲篇,是因为最近情绪确实还行,没有更多理由了,希望不明白的书友……此后没有明白的机会。 书不会烂尾,否则我会继续断更,就是这样。 第1289章 山(上) “草……” 夜色中的山腰上,一身灰袍的和尚望向少女,袍袖轻振间,却是有些嗤笑地骂了出来。 “看来捅了今天的篓子,你这女人,竟是被吓到失心疯了,敢在本座面前插科打诨,你真活腻了?” “可是大师。”方才做了个死的少女轻轻退了一步,“如今也已正实,那孙悟空,确实是官府安插的人呀。到得最后,不还是给大师探清了情况吗?” “哼!”吞云摆了摆手,不置可否,他原本欣赏那少年是“四尺淫魔”,动了收徒之念,如今看来,倒还真的差点被人摆了一道。此时略微沉默:“你下午派人传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原本是希望大师过去辨别,但如今看来,多半是真的……既然那孙悟空是官府身份,他的所谓兄长,又怎会被官府的大炮炸死,我们全都上了长公主或是那成舟海的当啦……只是这消息若能早些传来,樊大人便不会死。” “哼,樊重多年老江湖,一时托大,也是死有余辜。” “樊大人其实也是做好了准备的,里里外外上百好手,光是围困那孙悟空,便用了七十余人,七十余人……打他一个,他怎么……还能冲得出去呢……” “又是枪又是火雷……军队里的打法,你们能知道什么……”吞云微微蹙眉,“说到底,他不过占了先机,一枪打中樊重,再以火雷让你们无法抱团……樊重先前还说什么十步之内火枪对他无用,也是个笑话……” 吞云在这日下午便也听说了宜南庄的战绩,初时惊愕,待到夜里与这边众人汇合,才渐渐地弄清楚了当时对方的路数。他一身轻功高绝,堪称宗师,但驰骋天下,也从来不介意外物的帮衬,不光有一身铁甲护身,这几年随着火器渐渐地厉害,他去年在江宁捣乱时,也曾使用过大大小小的雷火,只是天下火器以西南为尊,他在外头搞到的雷火并不强力,威力太大的不易随身,随身的只能搞些噱头,便一直都没有真正重视起来。 这时候听说了整个厮杀过程,他便也触类旁通,想清楚了其中关窍。对于少年的武艺,他正面试过,心中有数,真正有威胁的或许是开向樊重的那一枪,但如今知晓厉害,这枪对自己便没什么大的威胁了。这时候听得陈霜燃的感叹,他随口解说几句,却见陈霜燃目光迷离,似乎完全没听到他作为大宗师的权威点评。 “……外间的宗师,便都是这般厉害吗?” “……嗯?” “……我生在天南,未曾见过外间的高手,以前听人说起外头的大宗师,周侗、林宗吾……只觉得都是假的,可今日看见,才知道……有许多离奇的事情,说的或许是真的……” “……我已经说过了,他不过是善用火器,对付尔等乌合之众……” “……大师……你能打得过他吗?” 少女抬起目光,望向这边,昏暗中高大的和尚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山腰上的安静持续了片刻,篝火摇曳,陡然间,陈霜燃被掐住了脖子,整个身子被举在了半空中,剪影里手脚摇晃,周围有人叫:“不要。”有水匪咬了咬牙,冲了过来,被吞云顺手一挥,砸断了弯刀,整个身体转了两圈,吞云将那人也抓起来,轰的一声砸在地上,烟尘四起。 “都住手……都住手……” 陈盐冲了过来,跪在了地上,用力磕头:“请大师息怒,小姐年纪还小,说错了话……请大师看在旁人的面子上高抬贵手……” “呕……” 陈霜燃被掐得手舞足蹈,眼白都翻出来了,吞云又是一挥,将她砸出丈余,在地上翻滚。 “你敢激将本座。” 吞云的声音缓慢,此刻也终于散发着掌管生杀的威严。 陈霜燃在地上抽搐、干呕,翻滚了几下,过得好一阵,方才微微爬起,她的声音先像是在哭,随后众人才听见那声音微颤:“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竟笑了起来,“我便知道……大师不会杀我的……” “……哦?” 吞云眯了眯眼睛,话语悠长,这一下,是真的起了杀意了。 “哈哈……”陈霜燃坐在地上,捂着肚子笑,“要做的大事在即,背后的几位大人也还没死,我不过是个棋子,大师这时候杀我干什么,若杀了我,怎么跟那几位交代……” “出了今天的事,樊重死了,你还真觉得事有可为?” “设下计划的,又不只是樊大人,他今日死了,当然可惜,但如此一来,大师这边,恐怕会更加高兴吧,往后那了不得的大名声,可就都要落到大师一人身上了……” “……”吞云眯着眼睛。 “咳……咳……”陈霜燃干咳几下,“只是,宜南庄的事情,匪夷所思,不光是小女子,参与其中的许多人,都已被吓破胆啦……大师,这样多的人做鸟兽散,下一步的事情,推进也难,尤其是那孙悟空的名号,恐怕不久之后就要传遍整个福州,他剁碎了樊重,大师您与樊大人一块行动,怕是也要被人拿出来一道做比较了……” 吞云看着她:“只要最后那件事能成,他此时的作为,就也算不得什么。” “若是接下来的事就没人了,最后那件事……怎么做呢……”陈霜燃顿了顿,“小女子指挥不了大师,因此……也只想知道大师,接下来准备如何行动,需不需要……小女子这边的帮忙……” 星月无声,些微的风穿过了这片山腰,吞云望着地上的少女,这次过了好一阵方才开口:“到得如今,本座才真有些欣赏你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到福州至今,我见过那孙悟空两次……”陈霜燃倚在地上,揉着喉咙,话语缓慢,“两次相见,他都要杀我——差点便杀了我了……他与我年纪相仿,武艺高强,不可一世,我原本见了还有些喜欢,有些想收了他,大师的想法,不也是跟我一样么……” “……少拿我跟你相提并论。”吞云觉得晦气。 “我便想要将他从高处打下来,折辱他,让他知道这世道的厉害……大师,如今我或许杀不了他,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倒也无妨,但咱们总算能知道他的软肋在哪……” 陈霜燃笑起来:“那龙傲天倘若真像是江宁传闻的那样,是比四尺淫魔还厉害的五尺淫魔,他便不用借着炮击的幌子,将这人隐藏起来,既然要借着大张旗鼓的隐藏,才能出来肆无忌惮的对付我们,那传来的消息,便极有可能是真的……大师,只要你能去确定这件事……” “只要你能去确定……” “龙傲天是女子……” “我便能想出一百个办法来,轻轻松松地……炮制了她……大师你明白的,你说对也不对……” 昏暗之中,陈霜燃笑了起来,从低声的轻笑,逐渐变成了开心的大笑。吞云微微皱着眉,他当然明白这黑皮少女说的是什么事情,这一辈子,类似的事情他也干过不少,但唯独此刻,被对方说出来,让他觉得有些晦气。 最后只道: “草……” 过得不久,蒲信圭过来,与陈霜燃一道商量明天的事情了,说起人们的遁走,士气的低落,陈霜燃安慰:“吞云大师,会解决后面的问题……”吞云便以怜悯和不屑的目光,看着他们所有人。 以为对方是为今天中午的败仗而生气,蒲信圭便微微感到有些惭愧…… …… 有怡人的微风贯穿整个平静的夜晚。 醒过来时,正是凌晨前最为黑暗的时刻,拿着蒲扇的白衣少女静静地躺在床的一边,宁忌坐起来,感受着犹带疲倦、痛痒的身体与澄明的思绪。 好几年前,第一次杀人时,躺在床上几天,都感到没有力气,伤是一部分,气力的耗竭反倒影响更大。人与人对决时,精气神都凝聚到这一生的巅峰,许多时候一拳打出,都能感到气力的倾巢而出,尽管他很快的适应了这一切,但每一次的大战过后,身体仍旧会有一段时间疲倦的反馈。 家中传自各个宗师的内家功非常厉害,他能够明显感觉到这些养气功夫对身体的裨益,他甚至会想,会不会某一天,自己全力施为,内息仍能如车轮、如大海般圆转不绝呢?不知道林宗吾那个大胖子,会不会有这样的体魄。 又想到周侗的事迹,据说当年年迈的周宗师以巅峰状态发力,可以向红姨打出致命的三拳,那么倘若是在中年时候的周侗,会不会就能一拳一脚的在战场上杀个不停? 想来很是玄幻,却是宁忌心中最为憧憬的幻想。 公主府中,天色漆黑,四下安谧,宁忌能够感受到身体里血脉颤动、血液奔涌的情形,强大的心脏将血液泵往四肢,身体的温度正在渐渐地修补昨天战斗带来的伤害——自他回到公主府,已经睡了一整个下午,再加一整个夜晚,此时是他感觉最为良好的时候,脑子里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昨天战斗时的每一刻。 仍有需要复盘、需要反省、需要改进的地方…… 在张村的时候,经历了不知多少次这样以少对多的追杀,但那时的敌人虽然更强,他的心中明白对方不会杀死自己,一次次的打磨其实便不如这一次的生死战斗更有裨益。真正的战士总是在与纯粹恶意的作战中获得最大的提升、盗得天机,这一次在作战中的从容,他也尤其能够感受到出门一年多以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提升。 如此打坐、调息、复盘了好一阵,从黑夜的安静中,他渐渐地能够听到公主府内苏醒过来的动静,不愿意吵醒曲龙珺,他悄悄的从窗户翻了出去。 公主府的侍卫正在远处集结、换班,隔壁的院子里,岳家姐弟也已经醒了,宁忌探出头往那边看了一眼,正在刷牙的两人也感受到他的动静,看向了这边,宁忌便挥手打了个招呼,走了过去。 “这么早?” “今天有事,没空理你。”岳云含着泡沫,白他一眼,“干嘛?你还能打?” “今天不打了,要休息。”宁忌此时很规矩,他才进行了生死之间的磨砺,未来十天半个月都是提升期,而身体需要修复,这个时候没必要再继续锻炼。假期到了。 “昨天的事情我听说了,宜南庄我也去看了。”银瓶道,“很厉害,了不起。” “诶嘿嘿。”宁忌挠着脑袋笑。 “什么时候到背嵬军去玩一阵子。” “那肯定没问题。” “嗯,先忙过这几天。”银瓶点头,“今天你去皇宫玩吗?” “不去了。” “也确实没什么好玩的。” 这一天是六月初十,皇帝纳妃,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过隆重的仪式,基本上接过去就算完,但无论朝廷还是反贼那边氛围都已经酝酿到了这个程度,这一天绝对不会缺少搞事的人,所以各个部门都已经动了起来,要将这波可能是最大的乱子给压下去。 “那今天公主府这边可能没什么事情。”银瓶道。 今天长公主要去皇宫坐镇,小公主周福央也去那边,岳家姐弟便也跟着过去帮忙,公主府的卫士应该也会出不少去到各个关键地点听令,这边便没有什么关键人物在了,宁忌心情舒畅,对此没有任何的看法。 两姐弟洗漱完毕,便要去听从命令,宁忌这才问:“对了,成舟海这个时候在哪?” “成先生……他这个时候说不定就在公主府……” 岳云想了想,随后带着宁忌一道去往公主府的前方,不久之后,果然打听到对方来到了府内的消息。 一番通报,来到成舟海办公的书房时,这里也没有其它人,周围的窗户都打开着,显出了对方此刻处理事情的光明正大。窗外东边的天空已经露出微微的鱼肚白,树冠在屋檐下透出写意的生机来。成舟海站在桌边写字,抬头看了他一眼。 “身体还好罢?” “府里的大夫也检查了一遍,他肯定会告诉你。” “这样不是显得我关心你了吗?” “那便谢谢成叔了。”宁忌微笑从容,像是变了个好孩子。 “是伯伯。”成舟海又抬起头,毛笔沾了沾墨水,强调,“我比你父亲要年长,他当年称我为兄。” “诶。”宁忌发出个意义不明的回复,在成舟海微微皱眉还没能抬起头时,随意地继续开口,“昨天打完以后,人多不好说。跟着蒲信圭进村的时候,有个人擦肩而过,冒险撞了一下我的手,给我示警。我后来没有杀他,还费了点事,把可能看到这一幕的眼睛砍死了……那是你的人吧?他怎么样了?有没有进展?” 清晨的空气带着怡人的凉意,树叶轻盈的动。成舟海写完手头的这个字,直起身来,微微的吸了一口气。 第1290章 第一二三章 山(中) 第1290章 第一二三〇章 山(中) 窗边有清晨微熹的光芒,风里似乎还隐约带着城市苏醒的细碎响动,成舟海停下笔,望向宁忌,此时倒是露出了欣赏的笑容。 “你既然退下来,不再参与行动,有些消息,可以告诉你。你要承诺,保守秘密。” 听他这样说,宁忌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 “我在西南,也是经过了大战的特战队员,知道轻重缓急。” “嗯。” 成舟海便点了点头,他从桌后走出来,目光望向窗外,似乎斟酌了片刻,方才说道:“给你示警的那一位到底是谁,我并不是非常的清楚。最近两年的时间,我们往外头派出去了一些间谍,各人麾下都可能有,蒲信圭这边甚至不止一位,他们确实收到了要不惜一切救你的命令,但好在不需要执行……你昨天的那一仗,几乎打乱了所有人的布置,一群人被吓破胆跑了,蒲信圭差点放弃造反,但好在,另外有一些收获……” “……最近这段时间,让刑部和密侦一直头疼的,是几乎抓不住陈霜燃那边的消息。但你昨天大杀特杀,阴差阳错的,倒是让我们安排的一个人抓住了机会,昨天下午,终于得了陈霜燃他们的信任,摸到了一些底牌……所以今天的城里城外,会很热闹……” 成舟海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福州城里,会有一些零打碎敲的小动乱发生,可能看起来会有点热闹,这是他们最后能做出来的事情了……真正的杀招在城外,城西的一座镇城仓,城北的一座常平仓都会遇袭,其中一座的差役官员已经被渗透策反,这是他们的主要目标,粮一旦被烧掉,城里的本地商人跟着起哄,那这边可能会挤兑粮荒,外地的人,就会趁机,揭竿而起……” “你怎么不告诉我是哪一座?” “免得你出去捣乱。” “哦……反正我今天也不想出去……” 宁忌咕哝一声,随即蹙眉:“结果到最后,他们闹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烧这么个粮仓?” “至少蒲信圭是这么想的。”成舟海笑了笑,“他想的也没错,造反这种事情,除非你真的能刺王杀驾、一举屠龙,否则总会旷日持久,皇帝在福州摆开戏台,说我要纳妃,团结各路人马,陈霜燃与蒲信圭就说,我要捣乱,这场戏唱到最后,要摆出自己的态度,外头成千上万的人,就能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没有多少人会知道,樊重在宜南庄被杀,蒲信圭和陈霜燃在你这么个小朋友的面前栽了个狗啃泥,倘若有一天他们造反成功,历史上记载的可能会是樊重一生英烈,大意间却被一小孩所伤……” “但是陈霜燃不这样想?” “对于陈霜燃的谋划,我有一些猜测。”成舟海的目光严肃起来,“谜底快揭开了,希望我猜得不对。” “猜的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 “哼……”宁忌心道,我回去问小曲。 “你回去问小曲就对了,她或许能猜出点门道来。” “……” 宁忌将眼睛眯成狐狸。 成舟海看着他这个表情,略微有些疑惑,随后道:“还有要问的吗?” “……你拿到的情报这么明白,如果是陈霜燃设的局,摆你一道怎么办?” “我们当然也做了预防。” “嗯,我以前在家里,也听说了有这样的,以为算无遗策、反而掉进人家的坑里。” “提醒得很对。” 清晨漾起了微风,木叶沙沙作响,成舟海端起了茶杯,站在那儿,宁忌也站在那儿,两人等待着房间里安静了一阵,终于成舟海道:“还有什么事情?” 宁忌微微转身,但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又转了回来,这次,似乎是做出了决定,他的话语变得很快。 “确实有一件事,你要帮我。” “但说无妨。”成舟海笑了笑,“即便撇开你的身份,虽然你不听指挥又总是擅自行动,但昨日宜南庄的功劳,我也该有所感激。你说罢。” “那个……” “嗯。” “呃……”宁忌咬了咬牙,“虽然……你说宜南庄的消息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 “这是个说法……” “但是……跑掉了那么多人……这种事情……在绿林间总会流传,毕竟我杀了樊重,又打跑了七十多人……” “在绿林间……当然是会的……” “那……你掌的是密侦司……”宁忌道,“以前我爹弄密侦司的时候,最擅长说书、造谣……” “……”成舟海蹙起眉头。 “所以,我想让你帮我放个假消息……不对,也不是假消息,其实就是……呃,就是……” 宁忌絮絮叨叨,成舟海以诚恳而严肃地目光看着他,如此持续了好一阵,宁忌终于咬了咬牙。 “反正……我想让你……能不能把宜南庄的孙悟空——改成龙傲天啊?” 他一口气将话说完,目光囧囧地望着成舟海,准备看清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但成舟海一手端着茶托、一手拿着茶杯,严肃认真的脸上什么多余的神情都没有,如此两人对望了好一阵,成舟海手上的茶杯才微微的颤了颤。 宁忌咬紧牙关,耳听得对面沉稳而缓慢的嗓音说道:“……有道理。” “……啊?” “你毕竟是宁毅的孩子,淫魔之名不可扩大,倒是这里天下无敌的战绩,确实值得以龙傲天之名宣扬一番。” “是吧?” “更何况去年在江宁,陈凡、钱洛宁等人曾到过那边,你以龙傲天之名闯荡,他们或许也知情。如今跑到东南来,五尺淫魔龙傲天被炸死了,四尺淫魔孙悟空天下无敌,这些信息传过去,也确实不利于他们了解情况。你的想法,也是有些智慧的。” “呃……智慧……”宁忌听到这里,也不知对方是真觉得有道理还是在胡诌阴阳,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 “但是公器不可如此私用,我没有这样的权力。” “嗯?”宁忌眯起眼睛。 “去找陛下吧。”成舟海转过了身,“他以你的师兄自居,整个福建,也只有他,既有权力也有心情跟你瞎胡闹,他连枪都能当面给你,你又何必因为这点事情来找我?” “呃……” 有道理啊!宁忌挠了挠头,脸色垮了下来。 他从昨天被岳云提醒开始,心中就一直在忧虑这件事情,今天起床,首先来找成舟海,也是下意识的觉得这家伙神通广大,能够解决大麻烦,谁知道这三言两语的,自己才想起来,可以去抱那个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师兄的大腿啊。要是早想到,又何必跑到这里来羞耻半天,丢人现眼。 想到这里,不爽的情绪已经涌了上去,“切”的一挥手,转身要走,成舟海在后方道:“今日就不要去了,皇宫里办大事,陛下也脱不开身,你的事情,我会往上头提一嘴,明日陛下会来找你,当有眉目。” “知道啦!我不会乱跑了!” 宁忌能够听出对方话语中的警惕,他此时心情好,不介意开口给对方吃个定心丸。走出门时,耳听得对方也在后方摇头。 “你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朝后。” 话语中带着调侃,倒能够听出来,他的心情不错,大概对今日的事情,有了把握。 …… 嘎吱嘎吱,与曲龙珺坐在一块,吃完了早餐。 银瓶与岳云过来打招呼,就要去到外头做事了。 宁忌没有跟岳云打起来,他站在院子里,安安分分地练了一趟拳。岳云与银瓶在一旁看着,银瓶跟坐在屋檐下的曲龙珺聊天。 他们随后离开了。 寄在长公主府的萝卜头周福央也过来转了一圈,远远的,准备离开这边去皇宫的周佩过来看望了这边的状况,也悄悄地询问了御医。 她从不远处观望的目光,宁忌也能够感觉得到。 随后车队也从公主府离开了。 温度渐渐地热起来。 大榕树的阴凉下,宁忌盘腿而坐,放松着自己,感受着身体内血液的运行。曲龙珺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书,树的阴凉下,风吹动了裙袂,露出秀气的鞋尖来。 曲龙珺去到长公主府后方的厨房里,端来了两碗冰鱼儿,两人捧着冰鱼,吸溜吸溜地喝了。 “……小龙,成舟海说的,小黑皮的谋划是什么啊?” “……不知道哦。” “……那他又说……” “……成先生看的,应该是她背后的人……” “……我当然也知道她背后有人……” “……但是这一次,她背后的人,可能不是福建的人……” “……啊?” “……我也猜不到是谁。但其实,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宁忌没有练兵器,他坐在院子里,将刀枪剑戟等几样兵器都放在了一旁,托着下巴欣赏,时而拿拿这个,拿拿那个。随手挥动。 日光之下,破风蓦响。随后又如幻觉般平静下来。 公主府外头的城市,隐隐约约的,似乎有骚动声响起。总会有的,但按照成舟海的说法,或许也快到尾声了。 公主府内,反倒显得更加安谧。 “我们去探险吧。” 来到公主府后这么多天,宁忌一天天的都在外面跑,如今想来,两人竟还没有仔仔细细地探过这里。 他们手牵着手,穿过了并不阔气、有些地方甚至显得颇为局促、堆满杂物的阆苑。 反倒更加的有趣了。 “我的武艺快要大成了。” 宁忌道。 “等到我再厉害些,不怕黑妞她们了,我们一块回西南吧。” “你不找那个于潇儿了吗?” “不找了吧,可能也找不到了。” “你心里不恨她了?” “当然不爽啊,但是世界上的恩恩怨怨,可能总有一些是永远没有着落的。她这辈子不要再碰在我手上,可是如果一直找不到她,我也不想指着她活啊。” “那你要生个孩子回去吗?” “呃……我觉得,你会不会想……见到了我爹他们,再好好的嫁给我啊?——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 “我其实,都没有关系……我从西南跑到江宁,也看到了那些生生死死,我觉得没有关系,你会不会觉得奇怪?你想让我给你生孩子,我就给你生孩子……在哪里都可以。” “你真好……” 高压的蒸汽从宁忌红通通的脸上冒出来了,嘟——嘟——的响。 两个人回到院子,吃午饭,啊呜啊呜地干掉了许多,曲龙珺给宁忌擦掉了嘴角的饭粒。 城里的远处,似乎更加的热闹了。 宁忌吃得太饱,沿着院子一步一步的走,转着圈圈,引导气血,曲龙珺也跟着学了一会儿。 过得片刻,少女开始打水做家务。她将凉席从屋里里拖了出来,用井水擦拭干净,准备下午在这边躺着打盹,她随后又洒扫了地面,擦拭了窗棂。 虽然福州炎热,但相识之后,这里确实就是他们住过的最好的房子了,大榕树会在院子里洒下难得的阴凉,屋檐下有青砖铺就的长廊,只是他们还没有出去太多,也就没有购置多少属于自己的物件。 宁忌在日光中站立、在阴凉中站立、在榕树下打坐,察觉着身体在每一分不同的地方产生的细微差异。 六月,福州的酷暑还是会给人带来不少的压抑感,他在日光之下打一套拳,虽然身上并不出汗,但仍旧能够感觉到内心的些许焦灼。 但看一看在各处出现的曲龙珺,这焦灼也就褪去了。 穿灰白衣裙的少女在各处洒扫,在凉席上打了个盹,起身看书,随后又出去搬来井水,端过来给他喝。 “是不是不冰了?” “很冰。” “我去跟她们讨些真的冰来。我也好热啊。” 她端着水碗一阵小跑,跑出去时,俏皮地伸了伸舌头。 “小贱狗……” 宁忌观想着内心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灼。 他的武道至诚,可以前知。 夏日午后的阳光从树荫的间隙落下来,几乎没有风,福建六月的阳光焚烧大地。 宁忌无声地,偏过了头。 院落另一侧,树木的高处,有人叹息。 “阿、弥、陀、佛……” 日光覆压而下,四周的热浪升腾、翻滚,宁忌的嘴角,有鲜血渗出。他的心跳在这一刻提升到了平时的三倍,血如丹汞,在身体里发出雷霆般的咆哮。 他张开嘴。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声浪从低沉转眼间变得高亢,混宏如雷鸣般的冲上天空,这内力迫发的声浪浩荡汹涌,往周围的天空铺展开去,只片刻,走公主府外的行人都下意识的扭头望向了这边。他自幼得家中数名宗师教导培养,又经历战阵之上的轮番厮杀,经历一次次的生死,到得这一日,身体内磅礴内力的打磨已接近大成,在他的全力催动下,破开了门槛。 但即便如此,在这摄人心魄的巨大声浪中,仍旧有一声叹息响起,纵然他的声浪再大,这一刻,竟也无法覆盖对方。 “你这孩子……真是让人生气——” 热浪升腾的火海之中,灰白衣裙的少女穿过了两个院落,去到远处。 第1291章 山(下) 六月初十,蝉鸣枯燥的午后。 “啊——”的长啸正如突如其来的雷鸣般扫过长公主府附近的天空。若是放在西南传来的传奇小说中,当绿林间的大高手获得突破,全力催谷,口中发出的长啸便能如这里一般横扫数里的距离,而若是放在后世的传说中,这一刻,长公主府的这位大高手,便正以慷慨的姿态,在向入侵而来的另一位大宗师邀战。 这一天的城里城外,已经陆陆续续的有不少的骚乱发生,而眼下在这似乎没有多少人关注的长公主府内,却是陡然间的爆发了或许是最为激烈的一幕。 纵然大量的侍卫被调派出去驻守它处,公主府内自然也留存了足够数量的人手,这时候长啸一起,众人便被惊动,高处的侍卫转动了火枪,巡弋着四周,低处分散在各个院落节点的卫士从房间里冲出来,望向四周。 能够第一时间找到位置的当然并不多。 公主府后方,大榕树参天生长的院落里,只有宁忌身体已经催谷到此生最为巅峰的状态,他的吼声响完,周围还隐隐传来嗡嗡的回声,脚下已经发出全力,身体由静往动,撞开自树叶空隙间洒落的无数阳光。视野侧面,灰袍的身影已经在院落那一边轰然落下。 两个院子之外,灰白衣裙的少女目光疑惑回过了头。她并不知道,就在距离她三个院落之外,吞云的身影正如鬼神一般的高速穿过了院廊。 隔壁,大榕树下的地面上土尘爆开,踏踏踏踏,转眼间延伸往院子角落的小门,宁忌的身形冲了出去,手中抄起的是先前随手仍在地上兵器架附近的一把斧头。他才踏出院门,视野的侧面,灰袍的身影犹如一架灰色的战车,陡然间已经从十数丈外冲到近处,宁忌挥舞斧头,全力拦截、劈下,而吞云的身形卷舞,贴山靠。 砰的一声巨响,铁片飞溅、斧柄爆裂,吞云的铁甲之后,拳法轰出,这边,宁忌的脚下踏踏踏踏连退四五步,院门处的青砖都在颤动,吞云的拳法结合铁袖,犹如龙卷狂舞,宁忌却是第一时间躬身试图以步伐、肘砸卸力,同时挡住对方冲锋的直线。 两人撞击一瞬,剧烈交手的角度硬生生的偏了一偏,随后,爆开的石块在院落交接的门廊处冲天而起。宁忌撞开了旁边青砖砌成的圆形拱门,身体带着巨大的灰尘连退出三丈的距离,在这边的院子里以后背撞上了盛水的巨大陶缸,陶缸碎开了,正午的日光落下,大水轰的一声从他后背蔓延过来,冲向整个院子。 骚动声响了起来,有人吹起示警的竹哨。 宁忌拿住了马步,伸手刷的一声撕掉了被水浸湿的上衣,院门正在倒下,吞云的身形匿在那边的院廊下,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横走,消失在那边的房舍后方。 四下灼热,心跳如雷,宁忌也朝着侧面走:“所有人——拉开距离,从远处困住他——” “从远处……也叫困住?”吞云的讪笑传来,同样带着惊人的内息。 “该逃的逃——” 这一刻,宁忌没有了插科打诨的想法,巨大的恐惧感正在心底酝酿。 就在他背后的院落间,曲龙珺似乎正在朝这边望过来。 他的武艺已经有了新一轮突破的端倪,然而大战之后不曾歇息,受过的伤还在隐约传递来痛感——若是在对抗女真的战场上,这样的伤病是不值一提的,然而在对决宗师的情况下,少许的破绽和弱点都能决定胜负与生死。 更何况即便身体完好,他的造诣恐怕都还差了对方一截。 但已经没有退路的战斗,不用考虑这些。 血液燃烧,他的身体扑入对面的房舍窗户,下一刻便从另一边的大门冲出。这时候他整个人的力量、速度已经催谷到了极限,但院落那边的轻功宗师速度更快,他顺着带有屋顶的院廊眨眼间便去往了侧面的另一个院子。 侧面的天空中,有人开枪,宁忌全力奔行。有公主府的侍卫遭遇了对方,刀光劈斩,随即被打倒,宁忌抓住机会到了近处,抄刀挥斩,吞云的身形闪转,在宁忌舒展开来如大江席卷般的刀光前,只以铁袖的功夫硬挡了两次避不开的刀锋。再隔壁的院子里似乎有卫士正在聚集,沿着墙角要冲过来,吞云在腾挪间朝那边扔出一样东西,宁忌掀起地面上的一块青砖,将那物体打开了一些,口中喝道:“躲开——” 装有火药的包裹落在地上,午后的阳光下,再度有雷鸣响起,烟尘滚滚。 “你启发了我,这世上也不止你有火药——” 宁忌吸了一口气,长刀陡然斩上。 这是霸刀的一式“横越流年”。 若是过去,宁忌练刀总是从横斩竖劈的基本功出发,到武艺渐渐熟练时,也总是更相信返璞归真的道理。但到这一刻,随着体内的气血汹涌到近乎爆炸的程度,他似乎也隐隐约约的窥见了当年那位外公刘大彪的一些境界,手中的长刀挥出,在最为迅猛处变幻,脚下的步伐配合着气血,又结合了步罡踏斗的法门,将整个人的速度与刀光的迷幻结合起来,到得真正斩出时,血液的力量犹如爆炸般的聚集在了刀身之上。 砰的一声,旁边的柱子上木屑翻飞,吞云的身形后撤,宁忌的刀已经指向吞云的脖子,拉近距离,而吞云的犹如孔雀开屏,挡开了这一记阴戾的刀光。宁忌手中的刀化为霸刀中的“截江靖海”,咆哮斩回,吞云的铁袖也带着龙卷般的咆哮迎了上来,两人身影腾挪,换了数招。 灰尘正渐渐落下,铁片飞舞,吞云迫退宁忌一瞬,在阆苑间,舒展开双臂。 “——有什么用呢!?” 刚才被宁忌的示警和出手救下,没被爆炸波及的卫士们已经出现在侧后方的院门,但吞云的声音也已经咆哮而出。 “你救得了他们一时,救得了一世吗!” 宁忌长刀斩来,吞云的手臂往下一放,后方的日光照着宁忌的眼睛射来,他刀锋一沉,手中光芒卷起,正前方,破风声呼啸,轰的一声响,吞云的一掌推在院廊的柱子上,这处走廊开始倒下。吞云的身形卷舞而走,而宁忌的身体已经撞破正在倒塌的长廊,冲杀过来。 “——你被我发现破绽!” “——莫非还想救得了那小姑娘吗!” 刀光与铁袖的交击席卷过这一片院落,两人穿过房屋,又撞塌了墙壁,宁忌手中的长刀卷了数把,又顺手拿起其余的兵器战斗,有时掷出青砖,被吞云顺手击为齑粉。而作为许多年来一直以轻功横行绿林的宗师,在心底愤怒的这一刻,吞云也终于拿出了他压箱底的武艺,话语的轰鸣作响间,始终没能让宁忌占得丝毫上风。 仓促间来到这边的数名公主府侍卫还没能参与厮杀,他们拔刀冲入两人对杀的房间,眼看着这区区两人厮杀竟如巨兽的奔突,撞坏了房间里的桌椅床铺,飞溅的石块还将窗户砸得点点裂开,到他们冲入时,房屋的后墙已经被硬生生的撞开,烟尘蔓延。 房屋破口的那边,吞云哈哈大笑:“那姑娘能活,便算你赢——”他的身体在房屋间借力,呼啸往上。 “本座今日!让你见识高山——” “拦住他——” 宁忌大喝,追着上去,口中吼道:“逃——” …… 太阳的光芒耀眼。 公主府的上方,又有枪声响起。 错落的阆苑间,曲龙珺正在两名卫士的护卫下拼命的逃亡。 吞云的身影在公主府青灰色的屋顶上划过,他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起起落落的奔行,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而宁忌跟在后方,偶尔以石块、瓦片挥击。 两名士兵在屋顶上围了过来,他们手持长枪瞄准,但吞云的身影以之字高速奔行,就在其中一人要扣动扳机时,这身影陡然消失在了屋脊之上。 “躲开——” 宁忌在后方大喝,直扑过去。持枪的两人望向周围,瓦片下方,一道灰色的身影冲天而出,爆裂的烟尘与横飞的青瓦吞没了持枪的两人,宁忌扑到近处,挥刀斩入,吞云挥舞着夺来的火枪迎击,与宁忌在空中将火枪砸成了碎屑。 公主府内的整个防御都被他的这一轮冲锋拉扯起来。 “哈哈哈哈!好啊——” 吞云的身影转眼间跃出数丈,口中还在夸赞。 “不枉我如此看好你,小小年纪,这等身手,将来的天下是你的——” “哇啊——”宁忌全力追赶,口中喷出鲜血,但仍旧越过了相隔数丈的房舍屋顶,追着对方狠狠地砸向对面的屋顶。 轰的一声,这一次却没能站稳,撞开屋顶朝着房屋内部落了进去。 屋内木床的顶被砸穿,随后底部也被砸烂了,宁忌爬起来,浑身是血,他看着后方的窗户,撞了出去。 “但今日你若留不住我!我这辈子都会让你痛——” 抬起头,阳光从屋檐上下来,距离已经被拉开了,宁忌再度催谷,记忆着最后一眼时曲龙珺所在的位置,发足狂奔。 他知道吞云说的都是实话。 也知道,许多时候,宗师对上普通人,生杀予夺,也就只需要那一瞬间。 而他被拉开了距离。 脑海中闪过家中长辈的身影。 红姨、瓜姨、陈凡、杜杀、方书常、郑叔、钱洛宁……想起他们的武艺,以及他们说过的,对于天下英雄的点评。 竹记时代,司空南一度是最让人头疼的高手,便是因为这样的高手若真的豁出命去,防不胜防。 而曲龙珺已经被对方发现了…… 小贱狗啊…… 两年前的成都,才从战场上下来的他,在成都的水道里像狗狗一样的到处游啊游,偷窥着这世间的秘密,无意间看到了那个在水道边长吁短叹的丫头。 偷窥了人家的洗澡,也看到了许多坏人的密谋。 在他青春的开端里,从此又多了一些比战斗更开心的东西…… “你为什么……叫我小贱狗啊……” “你能不能……带着我啊……” “那你要……生个孩子回去吗?” …… “啊啊啊啊啊啊——” 纵然已经落后了一步…… 他也希望,命运能给他以拯救…… 尽管在战场上,他已经见证过无数人在瞬间的天人永隔…… 两种心情在潜意识的彼端撕扯和咆哮。 而在现实的院落里,他将速度,已经催谷到了这一生的极限。 不远处,吞云大笑。 “人多就有用吗?” 他朝着院子里,扔下了一样东西。 似乎有人正在闪避,又有人在远处开枪。 并无效果。 隔着两个院子,吞云从空隙间投来目光。 “你太慢了……” 他的身影,冲了下去。 宁忌还在全力狂奔,他冲过了一处院落,又冲过一个,院落里并没有多少人,宁忌看着前方那处房屋的窗口,吞云已经冲进去了,他的脚步转眼间越过了一半的庭院,被撞破的窗口里正在发出声响,犹如地狱的回声。宁忌就要从那窗口扑入。 轰的一声,侧面的墙壁上剧烈的震动,那房屋的砖石被撞了出来,露出了一人高大的扭曲凸起,不知什么人,被吞云狠狠地砸在了这墙壁上…… 宁忌的心中像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坑,脚下软了一软。 他听见有人在喊。 “岳鹏举。” 一时间,甚至都没能分辨出这名字的涵义。 …… 六月初十,炎热的下午,长公主府内突然爆发的宗师之战,持续的时间其实并不算久。 两名宗师级的高手厮杀激烈,轻功也是高绝,撕扯着公主府内不算饱和的侍卫一时间没能参与太过直接的战斗,这是大宗师吞云最为可怖的地方,也是他纵横一生的倚仗。 这一天,他已经将自己的威慑力发挥到了顶峰,冒着受伤的危险,也要给原本看上了想要作为衣钵传人的小朋友一个深刻的教训。 杀掉一个普通人,对于他来说,只需要近身的一瞬。而即便接下来被一群侍卫围住,他也有足够的把握,能够突出、逃离。 他得到了这一瞬间的机会。 也就在下一刻,人们听到了从那房间里传来的,属于大宗师的歇斯底里的吼声。 他叫: “岳——鹏——举——” 巨大的、恐怖的声浪参天摩云,朝着公主府的四周,席卷狂飙—— 我本来想说,不给一万票我就杀了曲龙珺,但这其实没有太多的意思,可能会造成我的剧情会因为月票而更改的错觉。 书的存在是为了表达某种寓意或者情绪,如果需要通过刀角色来表现某种动人心魄的东西,譬如福端云、薛进、孟著桃……我其实也是不会犹豫的。 但大部分时候,我觉得能用喜剧,那就不用悲剧了吧。 第1292章 我的军师 外间剧烈的阳光刺眼。 宁忌从破碎的窗户跃进去,眼前稍稍的黑了一瞬,但卷舞的罡风已经勾勒出房间里厮杀的剪影。吞云正带着袈裟巨大的袍袖朝这边奔突而来,一照面,对方的掌风呼啸,宁忌的刀光前压。 “死——” 少年心急加受伤,满脸是血,此时斩却云山一刀挥舞,随即变成两把刀光轮舞如山,照着对方没命的压下,昏暗中只听叮叮当当的声音,火光飞舞,间中响起噗噗的刀锋入肉之声。 宁忌做好了与对方两伤搏命的心理准备,但吞云的掌风却没能真正打上来,只因他掌风才出,袈裟已经被另一边的大汉拽住。他一只手的铁袖抵挡宁忌的刀舞,另一只手掌悍然回击,下一刻,对方吃了他一掌,而吞云的整个身体都扭曲起来,因为刚猛的一拳,已经狠狠的击在他的肋下。 “哇啊——”吞云大吼,满嘴是血,宁忌的刀已经斩在他的手臂上、肩膀上,直朝他的头上卷来,他奋起全力一振,铁甲扬起,双拳试图迫开宁忌的攻势,宁忌照着他的头脸射出一把飞刀,退了两步,另一侧,猛烈的罡风再度朝吞云呼啸而来。 先前在房间里与吞云打斗的那名汉子,在宁忌出刀时拽了吞云的袈裟,给了他右肋重重的一拳,当吞云全力振袖反击时,他又已经微微退开,而就在吞云力竭的一瞬,刚猛的拳头如战车般的轰然而至。 轰的一声,漫天的铁片与碎石爆开。而宁忌凭借直觉,照着空中挥出一记“斩却云山”,血光如爆炸般绽放在空中。 那一记刚猛而从容的拳头砸中了吞云身上的铁袈裟,同时砸穿了旁边的青砖墙壁,吞云凭借毕生的轻功修为在最后一刻脱身而出,却仍旧被宁忌砍中一刀。 “砍得好。”宁忌似乎还听到了一声温和沉稳的夸赞。 但他这时还来不及咀嚼这些,吞云才一落地,便奔向了这房屋的另一边。若有似无的嗡鸣在那边响起,房屋最远的那个角落,一名大汉手持长枪,将枪尖垂落于地。 宁忌这才来得及看清,曲龙珺眼下便站在那名大汉的身后,手中竟也握着一把短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他方才明白过来,就在这处房间里,他还没有追来之前,便已经有两名高手在等待着吞云的落网了。 持枪的高大汉子并未多动,吞云也并未朝着那边奔跑——他本想掀起房屋内的桌椅等物件投掷过去,但身形固然快速,还未伸手,猛烈的拳风已经照着他的身侧过来。灰袍的宗师高速腾挪,可对方在这狭窄的房子里,亦是身法如电。转眼间,重拳击破青石、劈落墙砖,吞云躲了几拳,也拼了几拳,才想要借着轻功从屋顶离开,便被对方逼近,抓住腰眼,砸在地上,他在地上一滚,却已到了宁忌的方向。这大宗师连多余的话都没有,口含热血、执拳扑来!试图突破宁忌,从进入的窗口逃出。 宁忌的刀光劈出,在他的身上斩出道道伤口爆开,血花飚扬。似乎是因为那使拳的汉子一直跟在吞云身侧两步处,这一下冲突,宁忌做好了硬碰硬的准备,但竟然没有受伤。 这是令宁忌都觉得怪异的一幕。 下一刻,浑身是血的吞云以全力撞向房屋一侧已经往外部突出的青砖墙壁。 宁忌掏出火铳,便朝那边开了一枪,砰——而在他的身侧,似乎听见那使拳的汉子说了一声:“高将军。” 房屋角落里的高大汉子将手中长枪扔了过来。 轰然的巨响亦在响起,青砖墙壁被撞开了一个大洞,外头的天光透过灰尘落进来。吞云带着鲜血冲了出去,他的身体还未拔起,枪风呼啸,他扭头看了一眼。 轰的一声,苍龙伏带着吞云的身体飞出数丈,狠狠地扎进院落尽头的一处青石里。 “唔……” 浑身是血的高大和尚是被侧着扎穿了身体的,纵然被穿在了石头上,大宗师的强大气血令他的身体还在动,他低唔一声,口中鲜血涌出,而手则搭在了枪身上,似乎还在试图将自己拔出来。下午的阳光炽烈,掷出长枪的岳飞是第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但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院落的周围,已经有不少人渐渐出现了。 砰的一声,又有火枪打在他的身上,随后,又是砰砰几声,再接下来,砰砰砰砰—— 宁忌站在院子里,看见火枪队围了过来,再接下来,似乎一直在屋檐下偏着头看热闹的成舟海也出现了,他看着火枪队打过了一轮,走得稍微近了些,偏着头端详长枪上死去了的宗师。接着手指晃了晃,朝火枪队发出命令。 “再打一轮。” 下午的阳光里,火枪照着吞云的尸体又打了第二轮。半个身体都快被打碎了。 阳光渐渐地聚敛,宁忌这才感受到了仍旧剧烈的心跳,血液奔涌,呼吸之间似乎也带着焦灼……曲龙珺从后方奔跑过来:“小龙!”她抱着同样满身鲜血的宁忌,“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事啊……” 宁忌擦了擦额头,这才发现身上的血迹,他想要安慰曲龙珺,想要回以拥抱,但这个时候,潜意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令他一直盯着成舟海,他举起手来指着他,用力地呼吸。 “成舟海!”他叫道,“成舟海!”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计划。”成舟海叹了口气,“但我做了许多的安排,确保万无一失。现在最麻烦的敌人解决了,你也不用担心了。” “什么……什么计划……什么计划!” 身形高大的汉子来到了宁忌的身后,他伸手按住了宁忌的肩膀:“你的气血运行太过,要缓慢吸气,不然对身体有害……” 宁忌挥手,想骂:“你踏马谁啊。”但没能推开对方。 成舟海站在那边,想了一想:“从竹记建立开始……” 宁忌没能听到太多。 他晕过去了。 …… “……从竹记当年建立开始,似乎认为最麻烦的敌人,一直是司空南、吞云和尚这样的……” 下午,大榕树的林荫笼罩了半个院子,阳光仍旧和煦的垂落,碎下遍地的金黄。安谧的房间里,宁忌已经醒了过来,换了一身白色衣裙的少女服侍着他坐起来,向他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 “……尤其是在最近的福州,吞云和尚爱惜羽毛,纵然跟樊重那样的高手结伴,也是稍遇阻碍便放弃行动,他不愿意受伤,咱们这边的人,也根本抓不住他……这个问题,在铁天鹰受伤之后,就已经被成先生这边重视起来,密侦司里的许多人认为,对方既然有了两个这样的大高手,纵然一开始自重身份不会联手,但随着事态焦灼,朝廷这边迟早也会面对棘手的问题……所有的安排,也是在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一开始想到的,也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防御……对吞云和尚设局太麻烦了,几乎找不到破绽,那就只能调更多的人过来,千日防贼……一直到他对你这边有了收徒示好的兴趣,我们才找到了一些法子……若是顺水推舟,太简单了,恐怕他不会就此上当,而且大家都说,对你也很危险……所以后来才想到了一招,把你……不,是把我出卖掉……” “……毕竟我这个龙傲天在怀云坊被打死,是有破绽的……吞云和尚想要收你当徒弟,转眼间发现被你摆了一道,再接下来,又发现你有我这个软肋,如此一来,他才有可能因为怒气,起冒险的心思,失了过去的胆小和清醒……后来发现,事情果然还是按照计划走下来了……” “……为了让事情不出意外,成先生那边,是做了不少安排的,最初他是希望高宠高将军带着背嵬军中的精锐部队过来,但岳将军知道你的事情之后,就亲自来了……为了不让我出错,他甚至还把他自己的火枪给了我……” “什么叫不让你出错,你会开枪吗?”宁忌生气了,扭过头来。 “我不会,我错了。” 曲龙珺跪在他身边,干净利落地低头认了错。 “唔……那枪就不还给他了。” “不还了,我耍赖也不还了。”曲龙珺抿着嘴:“要不然……你打我一顿出气吧。” 宁忌的脸色微微的红了,不高兴。 但仔细回想,吞云确实是他感受过的威胁最大,最后却又死得格外憋屈的一名大宗师,进入房间之后,纵然他的轻功绝顶,也是全程被房间里主攻的那人压制。对方的拳法刚猛,与陈凡的风格类似,而脚下的步伐、身法也是绝妙,手中的拳法与步伐结合,每一记出拳都如同山岳倾崩般恐怖,再加上房屋内的地形限制,吞云的绝顶轻功竟都没有摆脱对方的步伐腾挪。 八闪翻,这是周侗传下来的翻子拳的步伐,宁忌有过一些了解,也见银瓶、岳云姐弟使过,但比起今天看到的,又是两回事了。 那便是背嵬军的岳飞,岳鹏举。 快到傍晚了,树叶轻声响,曲龙珺便倚坐在他旁边,像是一只兔子。 “其实……当时也是逼到那一步了,成先生说,要是把事情提前告诉了你,你可能就骗不到吞云和尚……他如今盯上了你,咱们在江湖上要是跟这样的大坏人结了仇,恐怕迟早是要出事的……你说我能怎么办嘛?” “你打我、骂我便了……不能生气到不要我……”她眼睛红了起来,不知想到什么,眼泪掉下来了。 宁忌蹙起眉头:“怎、怎么就哭了……” “没有哭。”曲龙珺抱着他,由于他刚受了伤,也不敢用太大的力,“小龙,我先前也想过的,我不听你的话,就是做错了事,我会……嗯……很多道歉的办法,你要是不高兴,以后也能慢慢罚我的……”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宁忌双手的手指戳在一起。 “呃……什么……什么道歉的办法……” “等到你伤好了,就可以告诉你。” “呃……其实……”宁忌纠结片刻,稍显羞赧,“其实……我今天只是气血有些乱……身上的皮肉伤,其实都不算什么……” 曲龙珺轻轻的亲了上来。 傍晚的阳光穿过了树隙,温柔的洒落,两个血气方刚的身体静静地拥在一起,过得一阵,宁忌感到脸颊上又有湿润的水滴滑落,一直一直都很从容的曲龙珺终于抱着他,哭了出来。 “小龙、小龙……”她哭着唤道,“我也好怕死啊,我还想跟你生孩子,我还想以后做错了事,一直都有你在生气,一直都有你来罚我,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小龙,我今天好害怕啊……” “……哇啊啊啊啊啊……”她终于,哭得像个孩子了…… 嗯,那就端午快乐吧。 第1293章 台风(一) 纵然之前已经经历了不少的事情,但是配合着成舟海做局,并且以自己为饵,设伏一位凶名赫赫的大宗师,对于曲龙珺而言,依旧是极为陌生也极为忐忑的状况。 尤其是当吞云的功夫全面展开,恶意袭来,奔逃中的曲龙珺竟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巨大的恐惧和死亡的威胁,犹如人类在原野上遭遇天敌一般,按照成舟海、岳飞等人的描述,大概就是被抓住一下,这条性命便就此了结。想到这些,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咬紧牙关,死撑罢了。 待到计划成功,吞云被打死在众人的眼前,宁忌短暂晕倒,她还得应付各方,在军医为宁忌包扎时跟着打下手,给他擦拭身体,待到宁忌醒来,她又以过去学习到的职业技巧将对方安抚完毕。直到确定对方不再生气,恐惧感与无力感才终于汹涌而来,抱着宁忌,嚎啕大哭起来。 如果说先前的道歉与曲意逢迎还有几分的表演在内,此时的哭泣,便是十成十的真情流露了。 青春正盛的男女拥抱着彼此,确定着相互的生存与现实的可贵,此后才能更加真切的反应过来,就在下午并不长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已经在激烈的变幻中做成了这样厉害的一件大事。 吞云和尚,终于死了。 傍晚的阳光渐渐在院子里碎成金黄,也透过敞开的窗户洒了进来,两人在床上近乎没完没了的亲了许久,待到终于分开,宁忌还抱着她,多少探索了一下“惩罚”的方式,生死考验之后,又是年少慕艾,彼此都顺理成章,却又面红耳赤,宁忌扯到了伤口,曲龙珺才趴在他身上,不准他动了。 宁忌便夸奖她计划做得好,连吞云这样的麻烦,都一次性的解决了。 “……其实都是成先生的安排……他许多时候看起来是在商量,但其实到他出口时,你就会发现,没有更好的办法啦……小龙,我们还远不是他的对手……” “哼,那也寻常……我爹也觉得他麻烦……”宁忌不爽,但之后也不免叹气,“说到底,当年在那位秦老爷爷的府上,最厉害的几个人,也就是他们啦……” 作为年少任性的普通人,宁忌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成舟海,但若是作为军人,从后往前看去,对方也确实抓住了这次吞云和尚表现出来的唯一破绽,整个事情激烈而迅速,但这位轻功高绝的大坏蛋甫一入局,之后的收网和结束也委实干净利落。岳飞手上的翻子拳,再加上那几乎没有出手的高大汉子手上的长枪,即便自己不曾赶到,吞云这次,实际上也是跑不掉的。 将死之后,利落收棋。 作为站在自己这边的谋士,随着这样的战绩出现,宁忌也只能承认对方的厉害。除了自己两个人被吓破了胆,手软脚软,无话可说…… 精神放松下来,曲龙珺与宁忌说着话,随后,依偎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夕阳渐渐从金黄化为澄红,躺在这处院落里,外间已经听不到那隐约的骚乱声,宁忌等她睡沉,从床上悄悄地起来,到了院子里,嗅到了些许的烟火气,他穿过坍圮之后还没有进行收拾的院门,只见隔壁的院子里,一道身影坐在屋檐下生起火来,他用树枝串了两块肉正在火上烤。环顾四周,那在战斗中保护曲龙珺的高大汉子此时并不在这里。 “在公主府中生火烤肉,我也是第一次,斟酌许久跟赵小松提起这事,丢脸得很。”烤肉的汉子伸手洒了些香料,在夕阳之中,开口说话。 宁忌拱手:“岳……岳世叔。” “哎,过来坐。”岳飞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到身边的台阶上坐下,过得一阵,方才开口,“……当年女真南下,我得征调,在令尊麾下听令,得过他许多的教诲。这烤肉是其中一项,竹记配的香料,总是能让人食欲大开,上阵杀敌,都要多几分力气……如今西南军中的烤肉方子,不知道还是不是这样的味道。” “有些类似。” “那想来是改过许多遍了。”岳飞笑起来,叹息中抬头,“那还是景翰十三年、十四年的时候,当时你刚出生不久,女真人便杀过来了……宁先生北上,没来得及给你起名字,夏村之战结束,汴梁城第一次解围后,大家伙儿回到京城,高高兴兴的,我去到你的家中,曾抱过你,小婵夫人给我们准备了许多吃的,当时大伙儿的团结、和睦如在眼前,那是我一生最为昂扬的时候,以为能在宁先生手下做事,能救得了这个天下了……” “……” “……不久之后,情况便急转直下,秦相下狱,宁先生……做了最让人意外的事情……有些奇怪,大家伙儿才与女真人作战不久,许多人都为秦相鸣不平,他要弑君,却没有带上我,甚至我思来想去,在将我调去它处之前,他甚至连一点暗示都没有。我一度有些沮丧,觉得宁先生不曾跟我交心……” “我爹说过几次,他知道你的性情,不会跟他一块造反。” “是啊。”岳飞笑起来,“我后来想到这里,倒是觉得,宁先生真是我的知己,我的性情迂腐,其实至今也不能认同他的做法,可思前想后,他一直是我此生见过的,最了不得的人……唉,这一转眼间,都十六年了,弑君造反、为天下忌,你的武艺,都已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夕阳之中,宁忌看着身边这位正在感叹的武朝将领:他今年三十多岁,常年的征战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在西南也颇为普遍的细碎伤口,他的样貌原本颇有英气,此时则更多的显示出令人心安的沉稳来,只是在烤肉的火光中,宁忌似乎又能隐约见到某个年轻将领正自微笑的气息,自然、从容而又气势昂扬。 在西南之时,父亲点评天下英雄,岳飞一直是他口中最为看好的人物,甚至于隐隐约约的,宁忌还能从那些语气里听出几分敬重来——这当然很奇怪,与对方共事时,对方不过是父亲麾下能调动的相对杰出的低层将领之一,以父亲这一路走来的经历,他对岳飞的态度极为特殊,也是因此,在宁忌的心中,亦留下了特殊的印象。 缅怀、许久,两人在夕阳中聊了一阵,每人分了一块肉,一边吃,也一边往公主府的外围走,这个时候,对方才说起城内的状况变化。 “……就在你睡觉的时候,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经差不多落幕了……蒲信圭、陈霜燃联同曹金龙等一众匪人,袭击了城北的裕城仓,托赖成先生的谋划,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人抓住了吗?” “蒲信圭死了,陈霜燃和曹金龙等人逃离……” “……” 宁忌微微愣了愣。 拿着烤肉,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公主府的外墙,夕阳西下,将城市里远远近近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视野里有两处房屋正在冒起烟尘,水龙队过去了,在将这城市的喧嚣进行收尾。 “蒲信圭不重要……陈霜燃和曹金龙跑了,是不是有诈?”他问道。 “如今无法定论,但成先生那边,有自己的安排。”岳飞笑道,“现在城内城外,造反的这批人,基本已经输了,蒲信圭伏法,陈霜燃铩羽,陛下纳妃已经顺利完成,事情传出去之后,福建就起不了大乱子,再加上城里的事情也已经往外头放了,你扮演的孙悟空于昨日在城外诛杀大宗师樊重,而少侠龙傲天今日在长公主府阵斩吞云,绿林间许多人也要偃旗息鼓,你们就要名动天下。” “……啊?”宁忌眨了眨眼,孙悟空斩樊重,龙傲天杀吞云,这么好的事情? “对了,还准备了画。” 岳飞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来,宁忌将纸张展开,只见上头笔墨简洁而饱满地涂鸦了两名少年诛杀两名凶神恶煞的坏蛋的情景,固然看不出人的样貌,但委实是令人一见就能记住的风格。宁忌当然也能看出,这是雕版之后能够印在报纸上的画儿。 “这是成先生事先准备的,已经着人雕版,估计明日,就能在报纸上看到它了……” 宁忌拿着画,张开嘴,幸福得快要晕眩过去,随后才想起来:“不对……吞云临死之前,大声叫过岳叔你的名字啊……这要是许多人听到……” “报纸印出来,许多人也不愿相信,总会有人说是我到了这里,才将吞云打杀……这些事情,就让他们去议论,去猜吧,也无伤大局。” 宁忌这才点了点头,他看着画,爱不释手,热泪盈眶。出来一年多,他受尽污蔑与诽谤,这还是第一次以正面的形象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也不知这报纸传回西南,父亲母亲会有多么的自豪……又会想到今日早上自己跟成舟海卑微请求时的情景,当时对方虽然可恶,还做出了“完全不关我事”的态度,但莫非这张画那时就已经躺在了对方怀里?想到这里,顿时觉得成舟海也没有那么可恶了。 “那……成舟海呢……” “他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善后,另外,他也有些怕你……” “哼哼……我也没那么不讲道理……” “哈哈。” 岳飞笑了起来,之后领着宁忌往前走,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公主府的后门。 “我此番过来,一是为了应付樊重与吞云的联手,二来想看看故人之子,如今事情都已做到,明日便要北上。成先生离开时,便给我交代了两件事,是要转告给你的……” 他们坐上马车,离开了公主府。斯时夕阳已没,福州的街道上亮起点点火光,马车穿过街道时,宁忌从行人的喧嚣声中,都听到了不少觉得造反者已经失败的话语,他心中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此时倒也懒得想更多了。公主府的马车穿过两个街道,在相隔并不远的一处院落前停下,岳飞领他进去,转达着成舟海的话。 “……成先生留下的第一件事,是虽然吞云已死,此时在绿林间知道你底细、而且可能在乎的,就只有另外一个人——陈霜燃。” “……对她的事情,成先生那边有安排,他要叮嘱你的是,最近不要再轻举妄动,不久之后,他应该就会将这件事摆平。” “嗯,我知道了。” “至于第二件事,就是这里。” 朴素的院子里,是不起眼的小屋,岳飞推开了门,走进去,亮着油灯的房间里此时有人,其中一位便是那身材高大的汉子——这是背嵬军中的高宠,另有一名素衣荆钗的女子待在房间里,正在床边摇晃着蒲扇,给躺在床上的人扇风,宁忌看清楚了床上那人的样子,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后走过去。 那是左行舟。 他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半个脸被包起来了,显然有狰狞的伤口,宁忌走到旁边,先伸手探他的呼吸与脉搏,随后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薄被,薄被之下的左行舟少了一只手、两条腿。 “他……” “他可能醒不过来了。” 凡有战争,便必然付出代价。 宁忌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双手握拳,按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他。 眼泪流了下来。 肯定会有虽然成年,但依然保持着童真的可怜人吧? 那就祝你们今天也快乐。 第1294章 台风(二) “哇哈哈哈哈哈——” 六月十一,下午,嚣张的笑声在长公主府后方的院落中响了起来,举着手中印有图画的报纸,宁忌将嘴巴笑成了一只西瓜。 大榕树木叶轻晃间,树下的林荫里摆开了一摊野炊,有冷饮酒水有从外头买回来的凉菜、瓜果,也有已经支开的灼热炭盆,宁忌准备了一大盆的竹签小串,配好了香料,就此将银瓶姐弟引诱过来。那么烧烤才进行到一半,当然就要开始秀报纸上的功绩,堪称关门打狗。 “哐哐哐——哐哐哐——” 在一旁跑前跑后,已经吃了不少东西的小公主周福央没太能跟上节奏,反应过来之后,才连忙去到一旁的花坛,摸出来一只小铜锣,挥舞鼓槌敲打起来,并且大叫着先前约定好的台词:“天下无敌!天下无敌!孙悟空——天下无敌——” 曲龙珺用力鼓掌。 气氛到位了,坐在领边小板凳上的两姐弟像是两只不爽的鹌鹑,岳云道:“我就知道……这小子没憋好屁。” 银瓶接过报纸:“我觉得这也不像他。” “旁边有字的!”宁忌的头从报纸那边哗的探过来,指导银瓶看旁边的文章,“你看,有字的有字的!” “哇——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要天下无敌了——” “天下无敌了!天下无敌了!” 欢快的话语在院子里窜来窜去,令人烦躁,小公主提着铜锣也是一顿乱跑,到岳云身边猛敲、大喊,令岳云将脸皱成包子:“是我爹天下无敌,昨天好多人都听到了……” “哐哐哐——哐哐哐——” 银瓶叹了口气将小公主抱过来,往她嘴里塞东西:“你别老是教殿下乱七八糟的事情。” “谁能证明是你爹干的?你爹自己都不认!” “哼,时无英雄,遂使猴子称霸王……你能干嘛?以后带着这张报纸闯荡江湖吗?” “我带一整箱——” “你个王八蛋快烤肉,不然老子要走了!” “唉,可惜岳将军走了,不然我就可以……嗯,跟他切磋一番……” 宁忌不为已甚,摇头晃脑地坐下来烤肉,香料一撒,院子里充满了欢快的氛围。 “唔,这就是西南的味道吗……” “还不错……左文怀他们怎么不会?” “哼哼,这是秘制香料……当然不能告诉左文怀这些吃里扒外的……” “喔,你们连练兵、格物这些都教了,藏着这个?” “那当然,我爹说这个配比好难掌握的!他将来要传给我哥,等到……哼,等到他年纪大了,在宁先生的办公室扫不动地了,给我哥开店东山再起的!” “那怎么让你学到了?” “切……我哥很早就成亲,天天坐办公室,在城里下馆子,回家就吃嫂子,哪里用得着他做饭……我就不一样,我在战场上乱跑,有时候嘴巴里没味道,就靠这点东西活着,我爹不得已就只好把秘方告诉我……” “什么吃嫂子?” “嗯,是说吃我嫂子做的饭啦。” “听起来你哥是个腐败的小官。” “那是相当腐败……我告诉你,他每到一个地方,就挖空心思找各种好吃的,他的那点工钱,全都花在下馆子上了……其实我爹也是,什么时候哥哥在外头找到了好吃的,还得偷偷给他带回去,不然就会被骂的。说,你这逆子,要你何用……哈哈哈哈哈……” 一轮烤串下来,几乎立刻就没了,宁忌坐在那儿,烤得烟熏火燎,倒也不亦乐乎。他在军队当中呆惯了的,要想别人听自己显摆,当然也得给别人好处,此时能够炫耀自己上了报纸,一整盆烤串全都搞定也在所不惜。只是过得一阵,岳云、银瓶嫌弃他烤得太慢,也就自己上手操作起来。 “你要是过几天就死了,得把这个配方留下来。” “我送你们报纸也得好好收藏。” “成交……” “嘿嘿……” …… “……其实左行舟当年也学到过这个香料……” …… 刷刷刷、滋滋滋、烟熏火燎的,间或夹杂着小公主哐哐哐的敲锣声,时间至于傍晚,热火朝天的氛围中,周佩也过来了,听说是西南的味道,便坐到了一旁:“能不能给我也尝几根?” 她吃了几根烤串,还喝了一小碗米酒,看着宁忌在那儿手舞足蹈地说起军队或是家中的趣事,待到脸上微微出汗,方才拿了一张宁忌批发来的报纸,起身离开。银瓶与岳云松了一口气。 这期间,赵小松也来来回回地跑了几趟。 在公主府里生火,本身是个颇不成体统的事情,就连昨天岳飞想做,也提前跟她这个管事报备了一番。谁知宁忌今天瞎胡闹,还把小公主都带了过来,训练成了敲锣打鼓的狗腿子。待到烧烤的烟尘缭绕时,她也只好过来给周福央擦了好几次的脸。 小姑娘被烟熏,又被烧烤的高温蒸得冒汗,但也丝毫不怕,敲打着自己的小铜锣,吃吃喝喝兀自觉得开心。 如此直到夕阳西下,周福央说:“肚肚痛。”恰巧跑过来的赵小松才被吓了一跳,小姑娘吃得太多,此时已经不太想动,赵小松道:“我去叫胡御医来。” 宁忌也给对方检查了一番,随后拎着小公主,与曲龙珺、银瓶姐弟一道往府内药房的方向过去。他最近受伤不少,对于府内的药房早已驾轻就熟,进去抓了几味药,磨成粉末,便哄着“再也吃不下”的周福央吃掉了。而另一边,赵小松带了御医回去,找不见公主和一帮肇事者,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将小姑娘放在药房的床上,让曲龙珺给她轻轻揉了揉肚子,等赵小松找过来,周福央已经嚷着要上厕所。赵小松气得不行:“我、我要去告诉长公主!” “略略略,有种你打我啊——就会告大人——” 实际上赵小松当然已经是大人,她总管公主府内事务已有两三年的时间,过去一板一眼,总能将府内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如今却是因为不知道宁忌的身份,连番告状对方又陆续被长公主、皇帝、成舟海等人包庇后,气得都要哭了。 当然,这次乱吃东西,把小公主的肚子都吃坏了,这是大事,她扭过头,便又去告状。 周佩蹙眉想了想:“那周福央现在好了吗?” “她……现在拉肚子了……” “嗯,那就没事了。”周佩吃人的嘴软,叹了口气,“一来,他是正儿八经的军医出身,西南的医术,还是靠得住的。二来,他家里也有几个妹妹,对这种事情,我们恐怕都没有他有经验……其实说起来也是,赵小松,你虽然比他年长些,但至今未有婚配,若是能早点成家、生个孩子,应该就不会再这样慌张……” “啊……”赵小松眨着眼睛,“小殿下她……她千金之躯,这……怎么又说到我成亲了啊……” “嗯,就是突然想到,你看,陛下最近又娶了几位……” 嗡嗡嗡嗡…… 赵小松低头听完唠叨,眼睛成了蚊香圈,整个人都蔫了,她垂头丧气的离开这边,走出不远,前方的柱子后头咻的冒出一张狗脸,正是那“天下无敌”的“孙悟空”。 “嘿嘿,赵姑娘……小松姐。”对方斟酌一番,“你告完状了吗?” “……”血压都上来了。 “啊,别生气,别生气了……我就是想问,成舟海……成先生他来府里了吗?” “……你要干嘛?” “昨天之后,他好像一直躲着我……我找他还有事呢。” “不在。” “那他都什么时候过来啊小松姐……” “我不知道。”赵小松低头,快步前行。 猴子的剪影便蹦蹦跳跳地跟了上来,嗡嗡嗡嗡:“这不可能,他们都说府里的事情要问你,你别记仇嘛,我想问的都是正事啦啦啦……” 城里的斗争似乎渐渐地落幕,但公主府内,令得氛围鸡飞狗跳的因素依旧存在,在月光之下,骚扰了赵小松不少的时间。 回到院落当中,夜正渐渐地变深。 曲龙珺洗过了澡,穿着白色的柔软的睡裙,又端了温水过来,给宁忌擦拭了身体,再换身上的伤药。馨黄的灯火中,宁忌大概说了一下没有找到成舟海的事情,曲龙珺道:“他应该不会真的躲你。”其后,两人之间倒是没有多少的话了。 更换伤药,曲龙珺的动作轻轻柔柔的,他们两人在心中、甚至在过去的交谈里早已许了对方,亲吻、拥抱与简单的身体接触也渐渐变得自然,但这一晚,或许是先前的烧烤与米酒让人上火,又或许是无风的夜里过于燥热,若有似无的、令人无法安宁的暧昧似乎一直笼罩着两人,每一下的身体接触似乎都在诉说着什么。 换好了伤药,两人抱在了一起,大榕树的阴影下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安谧,整片天地没有了其他人,只是过了许久,宁忌道:“这样……会不会对你不好……” 曲龙珺道:“你会不会痛……”她的声音颤抖,像是带着哭腔。 夜空之下,又安谧了一阵,其后是曲龙珺带着泣音,道:“小龙……我的所有……早都许了你啦……” 六月十一,福州燥热而安静的夜里,两人渐渐地契合了对方,由于宁忌是有经验的,曲龙珺也早有纸上谈兵的知识,他们的第一次,便并没有痛得太厉害…… 只是曲龙珺流了许多的眼泪。 同样的夜色里,早一天已娶了三个女人的皇帝,至今仍旧在御书房加班,甚至都没有见过三个人的真容呢。 …… 月亮大半圆,渐渐地要走向圆形,稀疏的星光眨着眼睛,等待着时间流过午夜,慢慢地走到了六月十二。 天边泛起青色的光芒时,宁忌便醒过来了,他看着躺在身边的曲龙珺,忍不住的亲她,曲龙珺便也在迷迷糊糊之中,醒来了片刻。 她没有穿衣服,却大概知道宁忌早上起来是要干嘛,嘟囔着说着:“你给我一把剪刀。” 宁忌给她拿来剪刀,曲龙珺放在床边,裹起薄被,便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穿上衣服,摸黑擦洗了一下,宁忌才从院落这边出去,他穿过公主府的几处院廊,在前方办公的房间里,终于又见到了清晨过来处理事务的成舟海,这一次,对方正坐在书桌后头签署文案,看见了他,倒也平静:“赵小松说,你昨天就在找我,又有什么事?” “陈霜燃什么时候会动手?” “……”成舟海沉默了片刻,待到将手中的一本文书签上字,放到一边,方才说道:“城北的行动已经彻底失败,蒲信圭伏诛,按照可信的渠道,陈霜燃曹金龙都跑了,偃旗息鼓……这一轮我们已经胜利了,你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我去买东西,岳云死皮赖脸的都要跟着我,我稍微走开,他都紧张。”宁忌盯着他,“樊重和吞云都死了,城里没什么人能威胁到我的安全,你还让岳云盯死我,你就怕我坏你的事。” “……”又打开文书,蘸墨,签字,成舟海笑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听指挥,但动手的时候,她的命可不可以给我?”随后补充道:“你知道是为什么。” 清晨的微风将窗外的叶子摇得沙沙作响,也让这个清晨显得清凉而和煦。成舟海抬起头。 “台风什么时候来?” “呃……我怎么……”宁忌蹙起眉头,“你是说……” “她在等一场台风……” 成舟海朝外头指了指。 “……到时候,我叫你做事。” 宁忌并拢双腿,敬了个礼。 再过得一阵,周君武来到了公主府,听家中的小公主跟他说起昨晚拉了好多好多粑粑、已经天下无敌了的事情。 一向随和洒脱的皇帝,这次倒也微微的有些哭笑不得。 周佩端着稀粥,在旁边跟他感叹。 “除了样貌之外,我怎么看,他都不太像那位小婵姑娘的孩子……怎么就没有点稳重的样子呢。” “哈哈,这个我知道……据说他是跟霸刀的那位刘西瓜刘夫人习武长大的,另外,老师也教了他许多的人生道理。” “……都教什么了?” “……我一会问一问。” 第1295章 台风(三) 绵密的树荫裹挟着阵阵的蝉鸣,天上的白云大团大团的,结成懒洋洋的棉絮,工匠在坍圮的院门附近丈量倒塌后的残骸,皇帝过来时,宁忌正与曲龙珺在屋檐下下五子棋,他们坐在桌子的同一边,蹭在一块儿,也不知谁执黑子、谁执白子。 工匠当下便被摒退了,赵小松走在前头,大声地吆喝:“陛下驾到。”随后也被皇帝打发走:“大晌午的,扯着嗓子叫什么叫,吵到人家午睡。行了,你退下吧,忙你的去。” 赵小松便没能看到宁忌跪拜的情景。 宁忌倒也没有跪拜,他在西南久了,没养成这样的习惯。只是两人慌慌忙忙的站起来,曲龙珺有些欲盖弥彰地脸红,见礼过后,颇为局促,倒是君武过来,一瞅棋盘:“嘿,这个棋我会,下完没有?朕也来一局!” “……民女、民女去拿些喝的?”曲龙珺提了个僭越的意见,随后在皇帝的首肯当中落荒而逃。 宁忌道:“那我可是很厉害的。” “朕也是。”说起下五子棋,君武显得威严起来,之后皱了皱眉,把两张并列在一起的椅子端到两边,收捡棋局,笑:“说起来,这个下法还是老师当年的发明……那时他在秦淮河便跟秦相、康爷爷他们下围棋,我与皇姐去看,觉得太累,老师便教了我们这样对弈,只是后来王府中的教习听说了,将我训斥一顿,说如此小儿对戏,太过幼稚,有辱围棋斯文……后来皇姐便不跟我下。那也没关系,我将这五子棋传给当年城里的伙伴,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哎呀,也有多年未曾下了……” “陛下的小伙伴……后来怎么样了?” “这世间的人和事,不都那样。”君武道,“当年都是些大门大户的纨绔子弟,女真人南下,死的死散的散,后来我的父皇继位,有的说要报效国家,结果当了贪官,我亲手杀过两个,欺男霸女,取死有道……倒是如今来了福建,也有两个人,破家抒财,把南下留着的一些家当中捐了出来,其中一个当了个小官,逢年过节,还能问候。” “喔。” 宁忌对于这位师兄的人生经历,倒也有些兴趣,只是谈及人生感慨,却又接不上太多的话,只好装模作样的点头,两人摆开棋局,噼噼啪啪的落子。君武又感慨:“你看,这五子棋千变万化、也简洁有趣,正符合大道至简的涵义,那些整天下围棋的家伙,脑子跟木头一样,怎么能明白其中的妙处。” 宁忌又连连点头,学到了几个厉害的词语,譬如大道至简,以后可以就用来形容自己。 “师兄这两天是不是很忙?” “看得出来?” “眼圈好大,气息也不匀。” “城里的事情,毕竟告一段落了,台面上,朕运筹帷幄,大获全胜,跳梁小丑们铩羽而归,背后有二心者,也都要暂时打消念头……我这边,要对一些人适当的安抚,如此再过几天,只要没有继续节外生枝,这次的难关就算暂时过去……要衡量收尾的分寸,也不容易,哪些能奖励,哪些要安抚,哪些能谅解,那些人要杀,都要想上许多遍,我这两晚,都没太睡好。”君武蹙了蹙眉:“对了,师弟你不是医生吗?西南那边……有没有什么提神的药?” “……你过几天按时睡觉就好了。” “喔……”这边点了点头,如此过得一阵,随意道,“对了,师弟你跟曲姑娘……是不是已经……” “……” “就是……那个……是不是已经,在一块了。” “……嗯。”宁忌闷闷地嗯了一声。 “挺好,曲姑娘是个良配。”君武的手掌拍了拍,“不过……江湖儿女虽然说洒脱随性,你跟她在外头相濡以沫,也可以从权……但如今安定下来,师弟你要不要……给人家补门亲事?” “嗯?” “是这样的,师兄我是在想啊,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多少算是件大事,以后回到西南,这件事早晚也要跟老师做个交代,以老师的豁达和小曲的性格,他当然不会反对,但到时候,难免也要给你一些教训啊……你说是吧。” “……哼……”宁忌桀骜中带着心虚地发出了鼻音。 “不妨在这里操办一次亲事。”君武落下棋子,“怎么说你如今到了我的地盘,虽然不好对外宣扬,师父总是知道我是大弟子的,对吧。办一次亲事,一来你对曲姑娘有个交代,二来由我这边发出书信,将这件事情告知西南,你也就算是给了老师与小婵夫人还有家中的众人报了个平安,杀樊重、吞云的报纸,也能一并寄回去嘛。” 宁忌机械落子,君武笑吟吟的。 “有些事情到了口中可能没那么好说,你在西南,固然是受了委屈出来的,可老师和小婵夫人她们,又怎么可能不担心你呢。可能还不止是你的安危,你受了那姓于的贱人污蔑,他们多半也要担心你不相信其他女人了怎么办……你在这边,正式的成亲,由东南朝廷、左家一齐发出信函过去,这也就是最为光明正大的一件事了,他们担心的事情,都能得了解释。未来你回去,哪怕还得挨一顿打,那跟没半点音讯的挨打就又不一样了,你说对不对?” “……此外,还有第三点……曲姑娘是个极好的女孩子,但也经历坎坷,她被送到西南,因此与你结识,这是一件幸事,但也有许多不能说的地方。但如今她到了东南,对武朝而言,她却是忠良之后,有我与皇姐为她作保、撑腰,往后任谁说起她的不是,她都能光明正大的站直腰杆。师弟,这件事是皇姐提的——是一件要紧的大事。” “嗯。”宁忌点了点头,“那……我跟她商量一下。” “此事要郑重对待。” 两人一面闲聊,一面噼里啪啦的下了几局,君武胜了三局,宁忌胜两局,堪称势均力敌,便也颇为起劲,过得一阵,宁忌问起司天监的天气预报,君武才道:“台风的事情,成师傅跟你说了?” “嗯啊。”宁忌点头,“他没告诉你?” “陈霜燃在等的东西,我当然知道,成师傅没说知会了你……嗯,毕竟,朕是皇帝,一天到晚的,也算日理万机。按照他的说法这件事已经快收网了,你还要参与?” “嗯。”宁忌说了左行舟的事。 君武那边也沉默了片刻:“……他们在西南浴血,九死一生的回来,到了东南,变成这样,是朕的失职。” “不是。”宁忌摇头,“不是左行舟变成这样,也会有其他人变成这样,厮杀总要有代价,但事情发生了,我也要跟陈霜燃讨代价。” “……陈霜燃知道许多情报。”君武捏着棋子,蹙着眉头,“成师傅未必会让你杀她……审完了再杀,你还愿意吗?” “……”宁忌吸了口气,“啪”的落子。 “另外,司天监说最近几天不像有台风……”君武嘟囔几句,随后在棋盘上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我说个想法,未必正确啊……你说,成师傅会不会又在说假话,晃点你我?” “……啊?”宁忌张大了嘴巴。 “未必是恶意啊,但这样的事情,以前就有过……”君武碎碎念,“他可能对陈霜燃有了什么其他的安排,又怕你忍不住干点什么,所以干脆给你一个期限,说台风到了,就给你交代……那台风没到,他有什么办法,你等啊等啊,台风没等到,事情结束了,我觉得这个可能也是有的……” 屋檐下,皇帝越想越有可能:“最近一两个月,福州发生的这些事情,归根结底是陈霜燃那个妖女闹出来的,她借着朕纳妃的这个时候出手,肯定有一场大的图谋,如今城北的闹剧已经收场,可以说是她抛出弃子在故意麻痹我们。但要是再过几天,朕安抚了方方面面,她再想要闹事,恐怕都闹不起来了。等台风……如果这台风要等到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以后,她的安排就全都白费……” 宁忌眨着眼睛,随后又蹙起眉头看对面一本正经的师兄,挠了挠头,方才说道:“师兄……您是陛下,这样子跟我揭穿成舟海的阴谋……不太好吧……” “哼,也没什么事。”君武摇了摇头,一派坦然,“成师傅这个人神神叨叨的,很多时候,我也拿他没办法,有时候,有些小事他没有直接上报,可最后会发现,事情按他的安排来,有一个最好的结果……他的谋算,你能揭穿,你就去揭穿,朕也想看看他吃惊的模样,哈哈……” 笑着又落下一子:“但总的来说,我觉得啊,就算你我联手,也很难打乱他的布置。” 宁忌便也俯身往前,低声道:“……我找我家小曲合计。” 君武便也凑上来:“……这倒是可以。她很聪明。” “哼哼!” 得意。 树隙的光影在下午的微风中斑驳错落,蝉鸣声中,短暂卸下责任的皇帝与已经天下无敌的师弟又聊了许多的事情,聊了过往的经历与感悟,聊了周福央的粑粑,聊起西南的土改,也聊了海船归来之后东南的前景。这期间,曲龙珺端了冰粉过来,却让守在外头的总管太监试吃后端进来了,她没来打扰两人的闲谈,倒是在院外的屋檐下与那位大总管絮絮叨叨的谈了一会儿天。 之后周佩来到附近,见两学渣下棋,拖着更有前途的曲龙珺一道批折子去了。 这日夜晚,宁忌与曲龙珺提起成亲的事情,他说起长公主的考虑,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 本以为被卖做瘦马,后来又被带到西南捣乱的经历会是她的心结,恐怕要被长公主的考虑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曲龙珺的态度反而平静,她目光流转,想了一阵:“你就跟他们说,我们还要斟酌……” “嗯……你……”宁忌迷惑,“……不想吗?” “能有个正式的身份,当然也是好事啦,不过这件事,其实也没有他们说的那样严重。”曲龙珺道,“还记得当年在西南的时候,是你的嫂子,那位初一姑娘过来看我,安排我的事情,对吧?” “嗯。”宁忌点头。 “而这件事情,甚至还是宁先生着她过来处理的。” “嗯啊。”宁忌继续点头。 曲龙珺嫣然一笑:“那也就是说,我的事情,已经在宁先生那边有过报备啦,当时倘若他或者初一嫂嫂对我的身份有疑虑,悄悄处理掉我,也就是了。可是到了后来,初一姑娘那边,是让你来安顿我,要你治好我的伤,还让你给营养费来着,不是吗?” “嗯……”宁忌语气悠长地点了点头。 “那我还有什么怕的,既然宁先生和初一嫂子有这个态度,接下来我就得向着咱们家说话了……东南的朝廷跟西南的关系到底会怎么样,还说不准呢,陛下和长公主对宁先生的态度虽然亲近,可归根结底,他们代表的是武朝,是儒家……将来两边可能会打起来。小龙,咱们在这中间,到底会变成一个讲和的理由,还是会变成阻碍宁先生对这里下手的钉子,这件事,得好好想清楚。” “……”宁忌的眼睛转了转,“可是我觉得,西南要是真的打过来,师兄恐怕会立刻投降。” “他不会的。”曲龙珺认真的摇头。 “可是我这个师兄……” “小龙,我说的这些,并不是说陛下藏着坏心思,但恰恰是他尊重宁先生,他才尤其要打。”曲龙珺捏着他的手,“道统、理念,并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宁先生要反儒,东南要尊儒,宁先生杀了武朝的周喆,东南却又恰恰代表着武朝……这儒家也好,武朝也好,他代表的,其实也并不只是皇帝口中的一个口号,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认同它,想要将他们改变,不是一道圣旨,一通政令就能推行得下来的。” “就如同外族要入主中原,需要一轮一轮的杀人,陛下想要掌控东南,需要一场一场的作秀……秀做好了,成千上万的人就会知道,这场厮杀谁赢了谁输了。宁先生想要改变儒家,儒家就会反抗,这场反抗,会有一个领头的人,他竭尽全力,没能打过宁先生,大家才会承认这个结果,知道形势比人强。可如果陛下见到西南就立刻跪下,儒家的心气不会灭,他们会选出其他的人,其他的代表,再跟西南作对几轮,方才罢休……” “而且东南这边,承担的甚至还不止是儒学……宁先生将君主立宪的想法交给了陛下,这条路能不能走通,无论如何,陛下都要全力以赴……这些天来,我看陛下的性格,应该也是这样的,他性情温和,实际上,却是稳重认真……唉,倘若当年的周喆能有他的一半,武朝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 “有道理啊……”曲龙珺解释得详细,宁忌这才明白过来,连连点头,两人躺在床上拥在一块,亲了好几下,宁忌才在燥热的氛围中低声道,“这么说起来,你是担心,武朝在这里跟我们示好,未来可能变成干扰我爹做决定的因素。” “就是说,这件事有好有坏,到底该做到什么程度,我也得好好想清楚才行,也不能欠下一堆麻烦的人情债……其实陛下和长公主,我担心的倒不多,可成舟海成先生那边,将来他若是拿着我们跟宁先生那边打擂台,我就只能跪到院子里认错啦。” “不会的,大不了到时候我带着你跑掉。”宁忌信誓旦旦,随后又皱眉,“不过,成舟海确实做得出来这种事……” 他跟曲龙珺再做商议,对于台风的事情是否准确,曲龙珺没有足够的信息,倒也说不出太多所以然来,之后倒也只能给宁忌出了点仗着身份耍赖皮的主意。 这日夜间谈完正事,自然又是窸窸窣窣的亲近。曲龙珺身上还痛,有些事情是做不了的,但她理论知识丰富,如今已为人妇,带着好奇心与羞涩感,当晚少男少女又兴致勃勃地探索了不少不知为外人道的相处方式,都觉得刺激又兴奋…… 到得第二日清晨,宁忌便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到公主府前方的办公区域,找到了成舟海。 他插科打诨,烦了对方好一阵,随后旁敲侧击地问起鱼王的事情:“我有几个小弟……虽然过去不是什么好人,但如今总算是做了些好事……看我的面子,官府是不是该放了他们……” 成舟海被他烦了这一阵,低头处理公务懒得看他,这时一边写字一边回应:“宜南庄的事情,你把道上的高手杀得落花流水,高兴宗他们关在衙门一段时间,属于对他们的保护,如今一视同仁的走个过场,未来官府会给他们一个身份。你为他们好,就不要徇这个私了。” “……哦。” 宁忌想要将鱼王放出来,实际上是希望对方成为自己的眼线,旁敲侧击的再去确认一下陈霜燃的信息。然而这老贼的说法无懈可击,宁忌挠了挠头,也只得认了。 这是六月十三的清晨,打听未果,当天又跟岳云、银瓶等人在院子里打牌、串烤串,喝了酒,带着小公主载歌载舞,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六月十四,天没亮,他又去烦成舟海。成舟海品出味来:“你怀疑我?” “那谁能不怀疑你呢,成伯伯!”宁忌跳起来,“最近根本就没有台风!陈霜燃在等个什么东西……” “……”成舟海苦恼地揉了揉额头,“得到的消息就是这样,这次没有骗你。” “……”宁忌盯着他。 成舟海叹了口气:“你不信我,我也能理解,但这里许多事情,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樊重、吞云的事,我觉得已经证明了我的态度。” “那你也骗了我。” “如果提前把曲龙珺的事告诉你,你能做好这个局?”成舟海看着他,“更何况,你要的报纸,也都已经做出来了,最近城里的新闻,都在不遗余力的宣扬你们的事迹……这个时候,就不能再安分几天,等我安排?” “……哼!”宁忌双手抱胸,并不应承。 眼看成舟海的态度含糊,没有给出硬货,这一日,宁忌便又跑到了公主府外闲逛,他领着岳云在城里横行无忌,回到银桥坊又巡视了一番。这一次过来,便有不少人认出了他,纷纷过来说话,不少人——甚至连隔壁摊位的“甲饭配狗塞”大婶——都来问候和打听。 “……我就知道龙少侠不会有事,他虚怀若谷,温文如玉。” “……孙少侠你们两兄弟好厉害!” “……你杀了那个什么重,龙少侠杀掉了那个淫僧,太了不起了。” “……你们看,岳公子都成了他的跟班……” “……卧槽!谁说的跟班给我滚出来——” 叽叽喳喳的声音中,宁忌抬头挺胸,嘚瑟得不行,这是他来到福州最为高光的一刻。 也在此时,一大群莺莺燕燕从金桥坊那边跑过来了,却是听说了少侠归来的一众花魁与青楼丫鬟,以小蝶的主人方瑞桃为首,纷纷要来招待两位少侠,不少人还扯长了脖子问:“龙少侠在哪里呢,龙少侠在哪里呢……” 龙少侠固然没空,过去常被青楼丫鬟们挤兑的孙少侠在得到这等待遇后也被吓得退后了几步,之后带着还在跟人争论“跟班是谁”的岳云使出轻功、落荒而逃,留下众人在后方感叹:“孙少侠跑起来好俊……”以及“我觉得孙少侠我也可以……” 成名之后,也有烦恼。 又过得一天,六月十五,继续烦成舟海。 连日以来天气燥热,台风的端倪遥遥无期,但即便想要干点什么,宁忌一时间也找不到入手的地方。好在与曲龙珺感情甚笃,他伤势渐好,在院子里与银瓶、岳云姐弟放对,又或是带着周福央掏鸟窝,每日里也总有事情可以做,只是每日去看逐渐衰弱的左行舟,心中总有难言的愤懑在萦绕。 想杀陈霜燃的念头固然跟成舟海提了,但实际上,在心底他又觉得对方不会真正答应,毕竟陈霜燃的身上还有着不少的秘密,真能抓起来的时候,朝廷肯定还要好好审问。 六月十六,又是晴天,这日下午,消失了片刻的岳云忽然过来寻他:“成先生叫我们过去!有急事。” 宁忌看了看晴朗无风的天气,一路跟随到前院,只见好几个认识的头头聚集在了这里,成舟海似乎正陆续下达命令,而他们一到,便被领了进去。 “事情收网,按照约定,陈霜燃归你,你跟岳云,可以首先行动。” “但是……”宁忌皱了皱眉,指向屋外,“不是说台风……” “台%¥#&狗屁风——”成舟海蹙眉骂了一句,“他妈的神经病——” 宁忌与岳云都没见过成舟海这样骂人,作为两个学渣,虽然平日里嘚瑟,但是见识过对方的手段后,还是有些怕对方发飙的,一时间气势弱了几分。 随后见成舟海转身,拉过来标注了福州城内各区域、建筑的地图,开始讲述接下来的布置。 宁忌听了一会儿,战战兢兢:“那,成……成老师……你就是说……我要是首先进去了,不小心杀了她……” “随便你小不小心,抓住她就是你的本事,你要剁了她的手脚,我也随便你……一个该死的贱女人,害死一堆人……” 宁忌挠了挠头,但还是忍不住:“但是……您不审她了?” “已经嚼碎了。”成舟海看了他一眼,“你们这边只是收尾,不是重点,时间宝贵,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再废话。” 宁忌认真地看了他两眼。 随后笑起来。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