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批,但纯爱》
1. 天下名剑
---楔子---
天下名剑繁多,铸剑师也多。其中最有意思的,当属东方镜铸的剑。
此人性情古怪,偏爱铸造“双生”剑。
他所铸的每一对剑,一柄神剑供奉于庙前,承香火而不染尘埃。另一柄血剑则由修罗执手,踏尸山血海,斩敌无数。二剑心意相通,刃气互感,若有一折,则另一震颤不止,似泣如诉。
世人谓之“双生剑”。
更有一种传说:若战乱未息,血剑折而敌未退,则可取供奉之神剑迎敌。此剑通灵受祀,万邪不侵,持之者可与神明争锋,不落下风。
称之为,御神剑。
十五年前,长安遭到大批魔种入侵。便有这样一把神剑断在长安城内。
据说那一夜,腥风血雨。一人持剑,斩杀百鬼,此后隐姓埋名不再出世。
据说有人见过那个人,手中剑发着血红色的光,身披红白大袖,貌似是戏服。
那一夜,百鬼尽散,魔种遁形,唯长安地砖裂痕犹存,剑痕如漆。
但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十五年。细节已经无法得知。便是这柄剑,因为只有这么孤零零一战,在《天下名剑谱》上也只有一句“剑音飞鸿,于长安斩百鬼。”
缩在角落里,无人问询。
直到如今,这柄剑的传说渐渐被翻了出来。
据说这柄剑下压着无数亡魂,又得供奉,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得到这把剑的人,可以翻云覆雨。
故此,天下之人再次寻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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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皆知,长安城的华清楼是天底下最为纸醉金迷的地方。据说在这里千金散尽只需要一夜,想发财,这里的机会比东瀛的风浪都要大。
故此天下之人趋之若鹜。
但长安城有规矩,戌时入定,任你什么歌楼酒肆,都得关店。
“大夏规矩海了去了,凡人怕事,一遇到事情就上山找仙人。夜里出了事,上山怕被鬼捉了去,所以才定了宵禁。按理,越是夜里越是不理智,敛财之人,断不会在戌时就收手。可我那去过东夏的老弟,说戌时宵禁是真,可日进斗金也是真。小兄弟,我说这么多,你听懂没有?”方老头念念叨叨。
前面就是长安城,原本他这小酒肆,夜里歇脚的赶路人挺多的。今夜外头还下着雨,他提前热了酒,就等着钱送来,谁知等到这深更半夜,也只有一个人来。
方老头不满,一个人,也挣不了几个钱。于是他也不收钱,拿了酒来,只想与他说说话。
看着模样清清秀秀,这种人全然不像是夜里会赶路的人。
“那我明夜也去赚点钱好了,多谢你。”苏舜说着,放下一锭金叶子。
方老头哪见过这么精细的金叶子,见了宝似的拿起来,仔细打量,放进嘴里咬一下才确定,是真金叶子啊。
老头这才意识到,这个声音温和的年轻人必然是哪里的贵族,正准备磕头道谢呢,才发觉这人不见了。再推开门,外头雨幕依然,人影不见。
只有远处的河流涨水了,今夜咆哮起来像是战马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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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里,春寒料峭,小雨淅沥。
街上一个鬼影都没有,连夜里巡逻的队伍都偷懒去了。
这样的夜里,真要是有鬼东西,他们挡不住,偷懒也不必白送了性命。国师倒是理解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而宽的街道,两边整齐的屋子,飞起的屋檐,还有城中钟楼上的铜钟,样样是文人墨客要赞颂的气势磅礴的长安城。
然而平日能容纳四马齐驱的街道上,此刻却只有一个撑了油纸伞的年轻人,缓步行在城内。
两排屋子在夜里黑压压地静默着,中间一柄寻常的微黄油纸伞慢慢移动,只有雨声,掩盖了天底下所有声音。
很快,苏舜停了下来,因为他发觉他的对面有一个人影。
也是撑了一柄伞,看雨帘里的剪影,是个女人。
恰好这时候,天空一道闪电,却没有雷声,只是空闪了一瞬。
这一闪他才看清她的油纸伞。七十二骨的上等货色,伞面绘画华丽浮夸,却是出自剑南名师之手。
这一下空闪,把两边挂着的黑衣刺客纷纷照了出来。那群人一看暴露了,立马提着刀就冲向苏舜。
苏舜拔出了刀,挡下了第一个人的刀。那刀沉重,苏舜没有反击的余地,而另一边的的黑衣人已经刺出一剑。
但在那剑划破苏舜喉咙之前,猛地折断了,连带着黑衣人的脖子。
紧接着,与苏舜对峙的人也倒下了,只有喷涌而出的血液,以及面前的女人。
女人缓缓将剑擦拭干净,收回剑鞘中。而她身后,一地尸体,血流蔓延了半个街道。
好恐怖的剑。
苏舜自以为剑术不俗,但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简直完全不懂剑。她到底是怎么出剑的?
“公子,没事吧?”女人微凉的声音将苏舜拉了回来。
苏舜摇摇头:“无事。”
“这种夜里,长安城最容易生事端,没事还是不要在街上游荡,何况现在是宵禁。”女人笑。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当下我的确没有落脚地。”苏舜说着,才想起介绍自己:“对了,我叫苏舜,盛洲苏家老二,敢问姑娘芳名。”
“榻月。”
苏舜听到这名字一滞,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一路从云中而来,奔波半个月,听了无数榻月的传说。
她是华清楼的掌事。天底下的金银财宝、机密政要的集散地。华清楼已在风雨中存在了二十年,而最为传奇的,是二十年前华清楼一朝开张,快速成为了长安乃至大夏的聚宝窟,又五年,通达天下。
而这一切,是这个女人一手所为,堪称传奇。
“久仰。”苏舜拱手作揖。
榻月温柔地笑笑,道:“我家倒是有客房闲置,公子若不嫌弃,可以歇脚。”
苏舜道:“那边有劳姑娘了。”
榻月领路,一路到了华清楼旁边的巷道里,在一处小楼旁边停下脚步,苏舜抬头,见那门上两字:“听水”
榻月温了酒,倒在白瓷杯子里,递给他一杯,仰头先喝了一口,才说:“喝口酒暖暖身子,别受了寒。”
苏舜却在观察这个房间,不知为何,有点不对劲。眼睛看到的地方都没有问题,但观察不止要用眼睛。
这里水声太大了。
“能看看么?”苏舜问道。
“随意。”
苏舜起身,推开了后边的门。
晚风吹进来,抖冷。
这是一个园子,暗河在这里显露成溪水。溪水两岸用石头砌着,留了低处与水面齐平,平日洗衣做饭皆可用水。溪上搭了木桥,过去就是一个园子,里头有各种各样的树。
其中只有梨花开了,被一夜雨打,花落了满地,零碎地洁白花瓣淹在泥里,有的落入水里。
他这才关上门,这的确只是普通人家。
榻月问道:“夜黑风高,公子是要找什么东西?”
“一柄剑。”苏舜沉声,望着她的眼睛:“您应该知道这把剑在哪里。不,天底下,只有你知道这柄剑在哪里。”
榻月笑了,不同于此前固化的笑,是一声轻笑,仿佛在嘲笑苏舜的不自量力。
“你既然能打听到这个地步,就应该知道这些年有多少人死在了找剑的路上。”
苏舜当然听说过,最骇人听闻的不过两件,一是五人死在了荒郊野岭,被倒吊在树上;而是郊外的酒肆起火,里面发现了不少被齐齐切开的断肢。
“我与他们不同。”苏舜笑。
“有何不同?”
“我已经集齐了天下名剑,只剩这一把。”苏舜说。
天下名剑有多少?没有定论,若是他真有名剑如山,那也该有个剑阁,可天底下没听说过这样的剑阁。
“胡诌。”榻月淡淡道,“光是我知道的,就有天南一剑仍在天山,问鬼剑在鬼师,圆寂剑在涿光城。你如何能集齐天下名剑?”
苏舜哈哈笑道:“我只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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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故事而来,一把出现在剑谱夹页里的孤剑,背后的故事一定不俗。”
“我却听说,文人寻景,便是一弯月亮都会等上半月,这既然是天下名剑的故事,自然也要挑最好的时机来听,公子觉得呢?”
“那就等在此处,得了故事,我再付这几日的差旅费。”苏舜笑。
“随意。”榻月笑。
雨慢慢歇了,屋子里有暖风起,不知从哪里来。
次日苏舜起来,才仔细看清了这个屋子。
算是四合的院子,正位是堂屋,两侧厢房,院尾有墙,面前养了些竹子。
雅静至极。
而在院子里头,两柄伞撑开挂在绳上,阴晾着。
他这会才看清了那幅图。
暗红色铺满,有深青色露出。两个厚重的颜色彼此纠缠、淹没,铺满整个伞面,而后被一道米黄色划开。
苏舜想起昨夜的场景,莫名与这把伞上的图画相似。
雨夜屠杀之后满地血污,却又被雨水冲散,次日的街道干干净净,人间炊烟起。
真是莫名的荒诞。
此时榻月收了两柄伞,抬头望见他。
等苏舜洗漱了到屋子里头,榻月已经准备早餐。
“在看伞?”榻月问。
“嗯。”
“看到了什么?”
“血雨腥风。”苏舜回答。
榻月微微一笑:“你心中已经有了这柄剑的形状。”
“但凡是《天下名剑谱》上的剑,必定都曾掀起血雨腥风。”苏舜道。
榻月笑笑,没再说话。
---
次日,苏舜出了小院,稍稍转两个弯,走上百来步,就到了华清楼。
楼有五层,八角飞檐,金色琉璃瓦。走近了仰头看,斗拱上有彩绘跃然。
一楼喧闹市井,二楼略贵些,也不过是自我区隔。三楼以上,才是权贵的世界,西边的装潢是古色古香,东边的装潢是富丽堂皇。
直到被拦在四楼的楼梯口。
“公子,寻常贵人,三楼而止。”拦下他的侍女生了一双青灰色的眼睛,琉璃一样剔透。苏舜才多看了两眼,侍女梳着朝云鬓,身着天青色团纹罗裙。
苏舜叹息。上三楼用钱砸开,四楼得用权。可惜他一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在长安城能有什么权。
他望了望上面,叹口气,想着是看不到华清楼全貌了,正准备离开,转身瞬间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小铃,带公子上五楼。”
名唤小玲的女孩微微欠身:“苏卿,随我来。”
苏舜跟在她后头,轻声道:“旁人都叫我苏老二。”
“苏老二?”小玲念着,回头仔细打量他,轻笑道:“真巧呢?从前那位,也是家中次子。我们唤他一声苏卿。”
“苏卿么?听起来是个温柔的人。”苏舜轻声道。
“的确是个很温柔的人呢。”小铃微微笑着回首,“公子与他有三分相似,不知从前有没有人夸过公子,簌簌乎如松下风,渺渺乎如泉上玉。”
苏舜钦一愣,路上确实不少人这么说过他,问起来却又说不清楚这两句从何而来,便问:“你怎么知道?”
“这是从前形容苏卿的。”小铃笑道。
苏舜自以为算个人间百晓生,书上有的书上没有的,他都打听过,唯独这一句话,路上听了无数次,却第一次知道,这背后还有个“苏卿”。
“苏卿当真这么有名?我怎么没听说过?”苏舜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想多套些话。
“说来也奇怪,那年苏卿也算名扬天下,但他死后便把这些传说带走了。人们再念起来,至多至多,就记得苏卿这两个字罢了。”小铃道。
“他不叫苏卿?”苏舜问。
小铃咯咯笑起来:“自然不是这个名字。”
“那他叫……?”苏舜还没说完,就被小铃打断了。
“公子请。”小铃打开了门,让出路来,显然是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了。
苏舜知道问不出什么了,闭嘴走了进去。
2. 天下名剑
五楼很平凡,不想一楼二楼锣鼓喧天,也不像三楼四楼华贵无比。
这里像是寻常人家的书房。
正中空荡荡,窗边一张黄梨木桌,旁边闲置了一把琴。屏风隔开的两个区域,一边是茶案,另一边是剑架子。
剑架上面三柄剑,苏舜简单瞥一眼就知道,俗物。
他径直走向那黄梨木案,坐下。用一旁的炉子烧了水,而后细细挑选起后头摆放的茶叶来。
苏舜把自己当做这里的主人,想象着榻月守着剑的这些年,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苏舜抬眼,从窗望出去,长安晨雾未散。街道安静得不像这座城。
他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这一层太安静了。
他忽然想起来,顶楼也许会有藻井,他快步走到中间。
抬头。
重工藻井在顶上缓缓旋转,木斗螺旋式聚拢,正中央,一幅神图浮雕,隐在纹路与光线中。
他认得那画。
古神创世之后的第一战,千年前的神战。血流千里,四极崩塌。那之后女娲归隐,而留下来庇佑人间风调雨顺,免受妖魔侵扰的人们,被称为半神。
但并非所有半神都遵循女娲留下的规矩,还有许多半神想要获得凶神的力量,成为新的神。
苏舜也是半神,他知道这些半神的存在,自然也知道,十五年前在长安,爆发了半神之间的对抗。
图的正中是北辰天枢。而北辰,就是十五年前大乱长安的叛党半神组织。
苏舜目光沉下来。
苏舜终于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榻月是北辰余孽。看到了这么大的秘密,要么加入他们,要么死,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转身要走,却发现屏风像活过来了一样。
屏风不是是随意摆放的,那是阵法。他退一步,前面是一扇;再走两步,还是那扇。他第一次有了被困住的实感。
终于,他看到了前面的琴,试着往那边走过去,这次没有屏风阻拦,但拿到琴的片刻,再次出不去了。
苏舜看着面前的云母屏风透出一个虚影。那是女人的剪影,头上钗子的珠子轻轻晃着,她静静站在那里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像是不可捉摸。
苏舜垂首抚琴,他拿到的天下名剑谱里头,夹了一页词。既然走不出去,只能赌一把这词曲了:
“人生百年尔,何以忧复愁。
明月濯清景,昽光照玄墀。
佳人守静夜,回身入空帷。
君不见英雄万古曾拔剑,瀚海龙吟。
君不见青丝白骨黄沙埋,枯冢歌吹。”
曲毕,再抬头时屏风不见,只剩榻月笑眼盈盈看着他:“公子好兴致。”
“闲来无事,不问自取,苏老二致歉了。”苏舜道。
“无妨,只是我好奇你哪来的词?”榻月笑。
“我拿到的《天下名剑谱》里夹的一页纸,恰好夹在了飞鸿剑那一页,想着也许唱的是这柄剑。”
“剑音飞鸿,出则天下大兵。”榻月琢磨着《天下名剑谱》的这几句话,问到:“即便这把剑问世就会引起大乱,你还是要找这把剑吗?”
“苏舜跋涉万里,只为见名剑一眼而已。”
“我记得你说你还想知道背后的故事?”榻月笑。
“全看姑娘意愿。”苏舜轻声。
“你看到藻井图了吧,还惊动了阵法。若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准凶神魂魄就降临到你身上了了。”榻月吓唬道。
“姑娘,你就别打趣我了。”苏舜说着,越发没有底气。
榻月轻笑:“随我来。”
榻月打开柜子,将最下面的盒子拿了出来,上头已然落了灰。
天下名剑之一,十五年前,有人用这把剑斩了长安十街妖鬼,一举成名。背后之人在那一战之后便死了,只剩这把剑孤零零的留名——剑名音同飞鸿。
剑匣开了。
里面却是一柄断剑。
确切地说,是一把碎剑。
很难想象一把剑经历了什么,才能碎成这副模样。但是每一片碎剑都被放在原本的位置,拼凑出剑的形状。
剑身是暗红色的,即便是断口,已然保持着那个暗红色,只有边缘处,隐隐发黑。
就像落樱发黑的断处。
“不是飞鸿,是绯红啊。”苏舜脱口而出。
“剑已经断了,所以不必担心天下大乱了。”榻月笑。
“既然剑已经断了,为何要杀掉那些来寻剑的人?”苏舜不理解。
“他们可不是来找剑的。”榻月叹息道,“他们找的是凶神复苏之法,我守着此处。就是为了防住他们。”
苏舜才发觉自己错怪榻月了,方才竟然觉得她是北辰余孽,真是罪过。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拆了这藻井。”苏舜问道。
“也请国师来看过,只说不能轻易拆除,只因时机未到。”榻月叹息。
“苏舜还有一问。”
“你想知道剑为何而断?”榻月道。
苏舜点头。
榻月眼波流转,那双温柔的眼里此时满是悲情:“其实此时猜也猜得出来,这剑是十五年前长安一战中断的,为了守护长安。”
“不。不止于此,我想知道,何人持剑,又为何人执剑而断。”苏舜道。
榻月移开目光:“且再等等。”
---
薛老头每日在华清楼一楼说书赚点钱,平日讲的都是些耳熟能详的传说,偶尔有些新鲜事,也就抵一阵子。
这天来了个家伙,全身遮的严严实实。巨大的兜帽压眉,还有披巾挡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
那人找到薛老头,给了他一锭金子一本小书,压着声音道:“按这个讲。”
薛老头虽看不清脸,但听声音就知道这人是打北边来的。
低头看了一眼金子,却还是担忧,若是书里头的东西不能讲。
那人看出他的思虑,继续道:“你可以打开看看。”
薛老头这才轻手轻脚打开了书,这一看立马认出来这是好东西,连忙答应。
这日华清楼要说的,便是“十五年前血月夜,英雄十街斩恶鬼”。
这事儿,长安城隐隐都有流传,但是谁也说不明白。有人说那天夜里血月当空,看到刀光闪过;有人说早上起来血腥味扑鼻,却看不到什么尸首。
于是这消息一放出去,华清楼今日客人又多了些。
“十五年前一个夜里,血月当空,长安街道空无一人,百鬼夜行却是挤挤攘攘。”
“那到底是挤挤攘攘还是空无一人?”下面有人问道。
老头笑嘻嘻地,抬起扇子卖了个关子:“人看不见鬼,便是空无一人,可事实上,整条街上,都是鬼,是千年前古神战争里的魔种。”
“他们没有目标,只沿着街道走。而另一头,一个带剑的半神正往这边走。剑身通红,如同饮饱了血。那人掏出剑来,顷刻间,天上层云翻涌,不一会儿,血月就遮的干干净净。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百鬼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正仔细寻找那血腥味的尽头,却只看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那半神从这头到那头,只见剑光起落间,密密麻麻的魔种,都死了。所以称之为,百鬼斩。”
苏舜坐在台下,又问:“那半神是男是女,用得哪一柄剑?”
“透过窗户偷瞄的人说,看身形似乎是个女人,剑光是血色的。”薛老头说,不过很快又撇清关系:“不过道听途说的,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记清楚没有。各位只听个新鲜,不要往心里去啊。”
苏舜没有回答,起身离开的时间还不忘给说书老头扔了个布袋子。
老头先是摸了摸,不像金子银子,却也不好当众拆开看看,只能偷摸瞄了一眼,似乎是金子做的东西。他赶紧站起来:“多谢客官赏赐。”
苏舜头也不回,那老头夜里回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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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摸打开看清了那东西。那是做工精巧的金叶子,一看就知道出自河洛人之手。能拥有这种叶子的人,必定是太华的世家大族。
老头摇摇头:“又不太平咯。”
又把东西仔细收好:“不过出手倒是蛮大方的。”
---
苏舜上了三楼喝酒,这时一个白衣公子走了过来,自来熟的坐在他对面。这公子
“我叫卫寻,你呢?”卫公子温和笑着。
“苏舜,家中排行老二。”苏舜回答。
“苏舜?”卫寻念着这个名字,了然笑了,“你是来找那柄剑的么?”
“你怎么知道?”
“看你对薛老头讲的还挺上心。”卫公子道,“你应该知道此前来找剑的人什么下场,也应该知道你还活着,甚至能够寻个住处是多大的奇迹。她不杀你,是因为你这个名字,还是你这张脸?”
“名字怎么了?脸又怎么了?”苏舜不解,天底下好看的人成百上千,他这张脸,顶多称得上一句清秀,多的再没有了。
“她不肯告诉你,我也不好多说,万一华清楼从此不让进了怎么办?香车美人,我可舍不得呐。”卫寻说着,摇摇扇子。
“是那苏卿么?”苏舜问。
“是,也不是。”卫寻又卖了个关子:“无妨,再过几日,她说不准就什么都告诉你了。”
苏舜听得云里雾里。
---
原本什么血月的传说听一听就好了,不知道哪里点起来的风,说是血月十五年一轮回,再过几日,就是那十五年一轮回的血月夜。
这消息一出众说纷纭,有人信有人不信,偏偏华清楼说要装修,休息一日。
于是消息就传成了:三日后华清楼停业休整,正是血月之夜。
苏舜不解,问榻月:“你就任由谣言这么疯长?”
“是不是谣言还难说。”
“什么?”苏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日后躲好,别往街上乱跑。”榻月道。
苏舜连问:“为什么?”
“为了你能活命。”榻月道。
“我是半神,我会术法,寻常魔种伤不了我。”苏舜辩解。
“你若是安安静静过了那一夜,我就告诉你绯红剑为何而断。”榻月道,
苏舜这下安静了,悄摸盘算这那夜该如何过。
---
三日后,长安城朱雀街。
受留言影响,街上全然偶尔有几个人影掠过,许多胆大的居民扒着门缝看外头,直到戌时,仍是一无所获。
只是天上的月亮,却是如传言中是血红色的,比平时大了几倍。
外头的街道依旧是空空荡荡,一点动静也没有。
约莫戌时,天空飘起了小雨,月亮也隐在云层后面。
等着的居民也嫌无聊,终于睡去了。
许久,朱雀街上出现了一个人。
就像苏舜那天出现一样,撑着寻常的黄色油纸伞。不同的是这人一身黑衣,腰间别了剑。
另一头是榻月,撑着千机伞在雨里等着。
苏舜趴在屋顶上,雨水已经浸湿了衣衫,隔着雨幕他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这时忽然发觉身边有个家伙。警惕地一扭头,发现是卫寻,放下心来。
“你来干嘛?”苏舜不想在这里与他起冲突,压低了声音。
“看看十五年前血洗长安的鬼东西,你不也是好奇这个?”卫寻说着,往他身边趴下了。
苏舜没有回答他,只是这家伙在旁边碎碎念:“这人长得和你很像啊。”
苏舜怒目瞪他,卫寻一脸无辜:“我能通过唇形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苏舜这才收了眼中凶光,催促道:“说。”
他们这个方向其实只能看到榻月,卫寻说的也就是榻月的那一句:
“您回来了。”
这一声“您回来了”,谁知道等了多少年。
3. 京中春寒
二十年前,长安城。
依旧是春日里淅淅沥沥的小雨,有道是一场春雨一场暖,但冬春之交的小雨落下来,更让人切身体会的是“春寒料峭”四个字。
那时榻月刚从剑南来到长安,没有落脚的地方,也是在这个时候,她躲进了一个小亭子下面避雨。
亭子旁边有梨花和红色的山间野樱,这种樱花常见于剑南的山间,对环境挑剔得很,据说人养不活,只有野生的。
但榻月此时不想去思考这株樱花是人养的还是野生的,她只知道若是这场雨结束她还没找到地方歇脚,洗个热水澡,那就得病一场。
恰这时,亭子前面的门开了,一个少年探头望了望,旋即回屋拿了雨伞出来。
“姑娘,要进来避雨么?”少年声音出奇地好听,像是清泉濯玉的温润,又像是陶瓷出窑的叮咛。
榻月看了看眼前人,摇摇头。
少年笑:“可你已经到我家里了。”
榻月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后面竹林的那堵矮墙,那居然算是这户人家的界限。
“来吧。”少年再次邀请到。
榻月这才动身了,面对少年提供的姜茶,榻月解开了手腕上的红绳,那里串着一个绿松石,当作回礼,道:“谢谢你。”
少年没有接过那串手链,而是笑道:“先认识一下吧,我叫苏舜钦。”
“榻月。”榻月抬头看着他。
少年笑笑,道:“你刚来长安,没地方落脚么?”
榻月点点头。
“正好我缺一个朋友,我给你一顿饭吃,你做我的朋友,如何?”苏舜钦道。
榻月点点头,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不需要我做别的么?”
苏舜钦想了想:“你要是过意不去,也可以替我洒扫院子。”
榻月答应了。
“我在排的新戏里,缺一个女角儿,你可以做我的女角儿么?”苏舜钦又问。
榻月摇头:“我不会唱戏。”
“我可以教你。”苏舜钦道,“很简单的,就和水边唱曲儿一样。”
榻月于是答应了,这件事姑且算是两人的相遇。
后来榻月和苏舜钦一起住在听水楼。
听水楼门外有一棵玉兰树,春日刚刚回暖,玉兰就迫不及待地结了花苞。第二日清晨起来,花苞的绿壳就退下,变成小小的白色花苞。第三日,花就开了。
第三日榻月抬头看花时,苏舜钦微微笑着望向榻月:“你似乎很喜欢花?”
“我听说长安春日花景盛大,看了几日的花,却始终不知道为什么。”
“你生在剑南,四季花开,自然不能理解。长安只有春日花开得盛,其他季节光秃秃的。一年只有一次的盛景,文人墨客又多,时时传颂,也就闻名了。”苏舜钦说着,总结为:“你被剑南养刁了口味。”
“倒也不是。我在想,这花三天就开了,会不会第四天就落了。只开短短几天,很可怜呢。”
“花开花落皆是宿命。”苏舜钦笑,“这几日是花神节,一起去赶花吗?”
“长安的人真有意思,花开都要单独纪念一下。”
苏舜钦轻轻一笑,道:“很多年前,举世闻名的才子江也,在长安小住半年,曾在他的文中提到过长安城的‘七日花开’。说这是花神来人间的日子,七日巡游,会为人们赐福。长安的女孩们便会在成群结队的在花开的日子出门赏花,往往持续七日,称之为花神节”
---
城外青要山,有人在这里种了十里桃林,原本是等桃子成熟挑到城里去卖的。多亏花神节,花开的时候人们来这里踏青,桃子成熟后,售卖时也只需一句“这是花神节桃园里的桃子”,销量便大增。
渐渐也就把桃园打理得越发好看。
青石小径在十里桃园纵横交错,亭台散落在各个角落,供公子小姐们歇息,也促成了无数佳缘。
苏舜钦带着榻月走过,并没有停留的打算,直到苏舜钦细心地发现榻月脚步慢了。
“要休息一会儿吗?”苏舜钦停步,问道。
榻月点点头。
他们进到了桃源深处,人不算多。苏舜钦与榻月歇息的时候,却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女孩的尖叫声几乎是穿透榻月耳膜的:“啊!苏卿!”
榻月循声望过去,那是一个身着粉白色衣裳的女孩,发髻扎了两个丸子,俏皮可爱。
女孩蹦蹦跳跳过来,道:“她们都在赌你今年什么时候会来呢,没想到我在这里遇见了你,真是很特别的缘分啊!”
“的确是很特别的缘分啊。”苏舜钦笑。
女孩又看看榻月:“她是?”
榻月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紧张道:“你好,我是榻月。”
“我是顾盼真。没有姓氏,你是太华人?”女孩一眼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
“来自剑南。”榻月回。
“啊。”顾盼真有些夸张的喊了一声,彷佛在说:“蛮夷之地。”
不过她对榻月并没有多少兴趣,而是立马转向苏舜钦:“苏卿我给你说,张茯苓今年可说了,她若是见不到你,便七日都来游园。”
苏舜钦故作惊讶:“十里桃园呢,张小姐精力可真好呀。”
“苏卿今日将缘礼送给我,我去给她看了,便也死心了。”顾盼真期盼道。
苏舜钦有些为难:“可是今日出门匆忙,没有带花笺呢。”
顾盼真顿了片刻,忽然将目光转向榻月,眼神有些不善。苏舜钦便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跟你说……”
顾盼真立马喜上眉梢,道:“真的吗?”
苏舜钦点点头:“我还能骗你不成?”
“苏卿当然不会骗人。”顾盼真对他的喜欢都要溢出来了。
“不过——”苏舜钦拖长了尾音。
“不过什么?”顾盼真急忙问。
“我今日来此有事,你能不能帮我保守秘密,暂且不要告诉她们我来过了。”苏舜钦道。
“当然可以。”顾盼真说。
苏舜钦这才满意,拍拍榻月:“走吧。”
顾盼真有些不舍:“苏卿这是要去哪?可以带上我吗?”
苏舜钦笑着拒绝了她:“我今日有些事要处理,实在是抱歉啊。在这里匆匆一面,不能长留。”
顾盼真不舍,却还是点点头:“好。”
榻月离开前不忘再看一眼那个女孩,顾盼真望向她的眼神里满是羡慕,似乎还有些恨意。
“苏卿。”榻月学着女孩的欢快语调,喊他的名字,“她为什么喊你苏卿啊?”
“这个啊,怎么和你解释呢。”苏舜钦摸摸下巴,“因为我是京中清音司的琴师,每逢世家大族的喜事,总要来借些人去助兴。不知怎的,我就变成了他们口中那个‘京中名怜’,于是便有了这个艺名。”
“乐官啊,可你说你在排戏来着。”
“嗯,是个琴师呢。不过我很喜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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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戏者脸上没有夸张的脂粉,主要以一段段乐曲组成一个故事,偶尔还会加上舞蹈,清而雅。我在排的就是乐戏。”
“这样啊。”榻月道,“我不会做戏呢,清唱也实在不好听。”
苏舜钦笑着望过来,榻月生得很美,但对于戏子来说,美貌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条件罢了。
榻月面如凝脂,颊无多肉,眉心不描而聚,眼生微钩,眼尾略垂,静时如暮山烟雨,动时似初雪轻融。最难得的是她美而不自知的懵懂。
与榻月不同,苏舜钦是美而自知的。他唇薄目长、骨相清俊,他知道顾盼真那样的女孩喜欢他,所以常常作弄她们的喜欢。
毕竟本来就是没有结果的感情,惊鸿一现,能留下花笺已是不易。
“戏都是后天学会的,你可是很有天赋的戏者呢。”苏舜钦道。
“真的吗?”
“当然了,京中名怜的话,还能有假?”苏舜钦道。
榻月面若凝脂,不喜施胭脂水粉,就像她的心灵也未曾遭到尘世浊物的污染,完全是山野里干净的精灵。苏舜钦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不过他很快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其实戏里戏外,都是逢场作戏。
而榻月又与那时候的他很像,也正是因此,苏舜钦才选择与她成了朋友,交付半颗真心。
苏舜钦带着榻月绕过了人群,直到那山中梨花烂漫处。这里路难走,人迹罕至。路虽然难走,但是对于半神而言,可以御剑飞行。
在这本该荒无人烟的地方却有一条路,用青石铺就,一路向山上蔓延。
“这是哪儿?”榻月这才发觉不对劲。
“我藏东西的地方。”苏舜钦说着,往前面走。
榻月却一动不动,直到苏舜钦回头:“你想学剑吗?我可以教你。”
榻月看着他,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山阴之处,即便到了正午,薄雾也不曾散去,寒气依然紧紧依附着大地。这样严寒的地方,本不该有花会开,偏偏开了满山的梨花。
若是远远望过去,一片雪白的波涛,是极美的。但若是走在其中,却只有寒气逼人,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让人生出忧伤的情绪。
榻月跟着苏舜钦一步步往前,忽然发现这里有千万柄剑插在地上。
“剑冢。”榻月望着深入泥土的剑,问道。
苏舜钦回头看她,无奈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
榻月被突如其来的温度吓到了,猛地抬头看着苏舜钦。苏舜钦笑笑,他很喜欢榻月小鹿一样的眼神,连震惊的时候都很相似。
只是榻月很多年后反复回想这一幕,生怕遗落任何细节。
春日的山阴初无比寒凉,梨花簌簌落在剑冢之上,一切都是极阴的,只有少年掌心温热,以及看到自己后的笑容,如同桃花入汤池。
“传说是古神战争时期,凡人英豪们为了守护长安,与魔种战斗,直到全军覆没。后来战争平息,人们为了纪念守护他们的英雄,铸剑在此,告慰英灵。”
苏舜钦说着,不由得笑笑:“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说。古神战争距今千年,那时的铁剑留不到今天的。这些剑其实是一个铸剑师的废剑。”
“即便是废剑,不开刃给学徒使用也无妨,何必留在此处。”榻月看了看,她略微懂些剑术,这些剑都算得上品质上乘。
“那个铸剑师对自己的剑要求很高,所以毕生留传下来的剑很少。据说如今只有四柄了。”苏舜钦道。
4. 谎言
在山路的尽头,是一个老庙宇。那时候还不讲什么儒释道,人们只是在山上修建屋舍,供奉神像,祈祷能得到神的庇佑。
这里供着的是女娲像。
“大概三十年前,大夏和太华、无启战争不断,那时候他们会在此修行,那个铸剑师也在这里铸剑。后来战争结束了,人渐渐就少了,毕竟是山阴处,待久了对身体不好。再后来,一次地动山摇过后,彻底断了路,从此只能御剑过来。”苏舜钦说着,从神像一旁的柜子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剑盒。
苏舜钦取出剑来,纯黑的剑身,隐隐有银色纹路,而剑锋处一闪而过的剑光证明了这柄剑的锋利。
而榻月却注意到女娲石像前面,还摆着一柄剑身绯红的剑,上面同样有银白色纹路,除了颜色,看起来和另一柄剑没有任何不同。
“那是什么?”榻月问道。
“那个铸剑师,一生致力于打造双生剑。两柄剑,一柄随身,一柄供神。若是哪日随身的剑断了,就来取这供神剑。供神的剑会听命于随身剑的主人,而且据说能得到神的庇佑。也是这些剑,保得那个铸剑师成了仙。”苏舜钦说道。
苏舜钦又取出一柄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随手递给了榻月:“你用这个。”
榻月接了过来,看着苏舜钦,等他之后的动作。
苏舜钦起身:“走吧。”
榻月不解:“不在这里学吗?”
“这里阴森森的,练剑在哪里都可以的。我们回听水楼练习就好了。”苏舜钦笑。
榻月后来想过很多次苏舜钦把她留在身边的原因。是她在那个春寒料峭的雨天闯进了他家后院,是苏舜钦的戏里缺一个女角儿,还是因为她的半神身份,又或者三者兼有。
答案在很久以后榻月才想明白,苏舜钦选择她,仅仅是因为“顺手”而已。真要说起来,只是因为那天苏舜钦在思考着他第一出戏剧的女角儿如何出场,而榻月阴差阳错地翻过了那堵矮墙;又在缺一个下属的时候想起,榻月正好是半神。
一切都只是因为巧合和顺手而已。
---
昨日,在赏花之前的昨日。
夜幕笼罩,屋外传来三声乌鸦叫。
苏舜钦闻声出门,在榻月避雨的亭子里,那里坐着一个黑衣人,脸上带着面具。
“过来。”玄色说话,声音却像是从铜管里出来的一样,这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声音。
苏舜钦收起了平日的笑容,听话地走过去,侧身跪坐在他脚边。
“你应该能看出来,那是天山的半神。”玄色道。
苏舜钦沉默片刻:“一开始没有认出来。”
“你不会犯这样的错,怎么回事?”玄色问。
“近来想学乐戏,看了很多戏剧,觉得和我想要的不一样,正在排戏。正好她出现了,给了我一些灵感,就想着留在身边。”
“让她加入我们。”玄色道。
苏舜钦震惊于他的直截了当,玄色不会这么鲁莽地做决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盯上榻月了。
苏舜钦迟疑了,没有回答。玄色却掐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
苏舜钦仰头时,睫毛浓密而纤长,他那双眼睛半是含恨半是恐惧,是上位者最喜欢的姿态。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对姿色完全不感兴趣,不只是对苏舜钦,他对女人似乎也没有兴趣。苏舜钦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人对美色动心,一心一意扑在他的大业上。
黑衣人看见他露出这副神情,冷笑一声,松开了手,他并不想划伤这张脸。
“把她带来,我会把华清楼的营业交给她。”玄色道,
这才是苏舜钦关心的。这个组织名叫北辰,头部由四个人组成,玄色,他,还有清献候白承箴和镇远将军萧敬文。
白承箴和萧敬文对他不算友好,尤其是白承箴,曾经甚至说过有朝一日要把苏舜钦下了药扔进烟花地,反正他这张脸,总有人会喜欢的。
苏舜钦需要一个能够稳固他势力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就是新建的华清楼。
萧敬文和白承箴对华清楼的经营权虎视眈眈,这不只是一个金银的集散地,还是情报的中心。
苏舜钦垂眸,恭敬道:“遵命。”
玄色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
榻月没有辜负苏舜钦,她学剑的速度很快,不过一个月,便有小成。
再去那个庙宇的时候,又下起了雨,长安春日偶尔的几场小雨似乎全在这几天,烦人得很。
梨花被雨滴打落,铺满了青石板。
榻月和苏舜钦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是雨水留在了树上,时不时落下几滴。
猛地有鸟飞过来,落在树上一瞬间又扑棱棱地飞走了,只剩下满树的花瓣往下落。
苏舜钦就是在这么一瞬间给榻月撑起了伞,满天的花混着雨滴落在伞上,剩下的绕着他们落下去了。
他们到了寺后旧院,地面因雨水未干,脚步轻落,微有回响。
苏舜钦将伞斜靠在墙边,伞骨滴着水,像一只安静的鹤。提剑而立。
“过来。”他说。
榻月应声,提了那柄木剑站在他身边。
两人手中剑都是素刃,无刃锋纹,无饰,无铭,看似平常。其实这样的剑才难缠。它没有自带的气势,招招靠人来运。
苏舜钦先动,起手一式平挑,剑锋平举,由下而上,从榻月肩口角度切入。
这一招看似普通,其实藏了两手变化,若榻月迎锋便进,他下一瞬就能翻腕斜劈,断她中段。
榻月却不上当,只让步半分,脚尖一滑,剑身微横,做了个挂剑动作,借力将苏舜钦的剑带开。
苏舜钦笑了,眼神却不懈。下一式虚刺,剑锋转瞬一指榻月喉间。
榻月身形一沉,贴地掠步,剑走反手缠碗,不挡剑锋,只封他前路。
苏舜钦见势改招,忽而后撤一步,剑身一收再送,化为斜格内劈。
动作之间雨水自树叶滴下,在二人身边的空隙中溅起细声,好像有人低语。
两人你来我往,剑走八式,未曾一次真碰刃,俱是游走腾挪之间的试探与应对。
雨后地滑,榻月跃起时足尖踏在青苔上,滑了一寸。
“天赋异禀。”苏舜钦笑着,扶住了她。
榻月垂眸:“说笑了。”
苏舜钦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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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剑,随手一扔,拉着她往庙后的偏房走。
正堂是石塑的神像,两人在侧边的厢房里。
进了厢房,苏舜钦不知从哪取出一壶茶,热水一冲,香气便氤氲而起。榻月虽然不懂茶,但光是闻到这香味就知道此茶不俗。
苏舜钦连沏茶的的手都是极好看的,从指尖到手腕都算得上骨节分明,稍稍动一下手背上的经脉便看的一清二楚。
那极好看的手将那壶热水提起,动作利落却不急躁。提壶时小臂肌肉微动,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些精细琐事。
“尝尝,这是我两年前自己炒制的茶叶。”苏舜钦将茶杯送至她面前。
榻月照着之前学的礼仪拿起茶杯,细致到手怎么拿,拿起来第一口如何品,总而言之,事事小心。
苏舜钦看着她咽下,急问:“如何?”
“嗯,上品。”
“你喜欢就好。”苏舜钦笑。
“长安城附近没有茶山,最近的茶山也在扬州。你是京城中人,哪来的机会去茶山啊。”榻月微微偏头看着他。
苏舜钦笑起来,瞳光流转:“我幼时长在淮州,淮州有茶山,时时帮着,自然会的。”
榻月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这么简单,她问到:“后来呢?为什么来长安了呢?”
“后来淮州闹了灾荒,我家破人亡,恰好被一个路过的半神收养了。你知道半神的,对么?”苏舜问道。
榻月点头:“我听说是生在人间的神,守护一方风调雨顺、四季平安,不受妖物侵扰。”
“我跟着他来到长安,成为了北辰的一员。”苏舜说,“”
榻月沉默了。
苏舜钦继续道:“你要加入我们么?”
榻月歪歪头:“你们?”
“是的。”苏舜钦道,“一个为了拯救这个国家而存在的组织。”
“大夏怎么了么?”榻月不解。
“不周山下的凶神,已有苏醒的迹象。东夏的半神之事,尽数交由天机阁掌管,而修行之道却在民间断绝。若那一日妖物重临,东夏将无人可挡,只是一块任人分食的肥肉。我们想要改变这一切。可天机阁紧握权柄,将未来堵死。若不先除去他们,我们的理想连落脚之地都没有。所以我们的目的首先是出去天机阁。”
榻月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华清楼即将开业,那里缺一个掌事。说是掌事,除了金银流入,还有情报进出,这些都会经过你的手。”苏舜钦道,“组织内部不会让我接手这个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榻月点头:“好。”
苏舜钦有些诧异:“你就这么答应了?”
榻月歪歪头看向他:“你亲自来和我说,我还有拒绝的道理不成?”
苏舜钦看着她,他知道自己的容貌好看,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个女孩是喜欢他还是另有所图。他就是这样,聪明绝俗,喜欢把一切玩弄在股掌之间。
他曾以为榻月喜欢他,这是他唯一一次有些犹豫的,他不确定,榻月像是从来没有和人接触过一般,不论他说什么都是点头。
像是山里的精灵。
不过以她学剑的速度来看,这还是个危险的精灵。
5. 扶桑朝会
长安春日多大风,飞花袭人。
华清楼建成那天,长安大风。
只是因为听说今日苏卿有戏在华清楼演出,少女们才戴了帷帽,争相出门,只为了看这位绝代琴师的第一出戏。
苏卿今日的戏名唤作《扶桑朝会》,取自旧传:白帝子与常仪初逢于扶桑之下,泛舟清河,清歌对唱,情投意合,天地亦为之动容。
在古戏里,白帝子被形容为“容貌绝俗,降乎水际,飘飘乎若神人!”故此对白帝子的容貌往往是精挑细选,有的角儿,往往靠着白帝子一角儿飞升名角儿。但他们往往是稳定之后便不愿意再出演白帝子,怕的是被人议论,年老色衰四个字,太重了。
此前见过苏舜钦的人并不多,最多也就是长安少女口口相传的一个绝美的男人,偶然有人见过,说是天上谪仙。
但见过他的人终究寥寥,这里不少人是为了看他笑话而来。若是生了一张丑脸,那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开场时,扶桑树立在一边,常仪露面,是个从未见过的新人。原以为苏卿的第一场戏,会找颇有经验的人来压着场子,谁知竟然找了个新人,还是个女人。
常仪伴着琴声独舞,舞姿翩跹如彩凤,却也没有叫人失望。
借着半神的光影幻术,这一段独舞如梦似露,美得令人窒息。
但是老观众立马发现了不对劲,剧情进展得太快了。这一段在原本的戏剧里,是常仪调皮,从天上的织女宫殿里进入凡间。将星河与晚霞带入天池里,而她在扶桑树下且歌且舞。前面的一大段都没有了,直接从女孩起舞开始。
观众席中却传来低语:“怎么会发展得这么快,后面还准备怎么演。”
有人回应:“且等着吧,看看我们的苏大才子,想怎么改。”
琴声转入低沉,风起了。
白帝子带了面具落在水面,与常仪相对。台下响起一阵轻笑,皆是笑他自不量力,生得不好看便不要试,这出戏还带着面具,实在是丢人。
谁知下一刻,白帝子缓缓摘了面具,看清常仪之后叹道:“呀,好一个美丽的女子。”
常仪娇羞笑着转过身面对观众,便是两人同台露面了。
许多年后人们谈起这出戏,将这一幕称之为长安乐戏最美的一幕。
苏舜钦的容貌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在此前任何一个版本的戏剧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称得上“容貌绝俗”这四个字。
而那些曾偶遇苏舜钦的女孩儿更是情不自禁齐声惊叹,等着看笑话的人也惊掉了下巴。
这真是世间最美的男人。
之后还是故事里的泛舟同游,白帝子抚瑟,常仪清歌相和。但是熟悉这个剧目的都知道,这都是后面的内容了,如今却用在了开场,那么后面还怎么走。
这下更让人期待,想看看他把这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改出什么来。
之后是成婚,成婚之后,落下帷幕,与老戏一样,这就是结束了。如果只到这里,那这出戏也结束得太早了些。
但猛地,帷幕上细细碎碎地光闪了起来,人们这才发觉这不是幕布,这是流光锦。
而半神用光影在流光锦上投出一行字:
“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常仪生玄嚣。”
这才是真正的故事!
原本的《扶桑朝会》的确算得上是最经典的爱情故事,被人传唱千年,可是故事的主人公在生下孩子之后便不幸离开。从来没有人唱过他们的后来。
这一段往往作为另一出戏《白帝》的开场,为白帝的降生增添神话色彩,但很少有人问这里的母亲是谁,因为《白帝》里,这一句词是这样的:
“大星如虹,下流华渚,意感而生玄嚣。”
只说有女子接住了星象生下了后来的帝王,却从未过问那人是谁。如今苏舜钦将名字写出来“常仪生玄嚣”,这算是故事的中段。
流光锦往左侧移动,却没有完全离开,而是依然遮住了一半的舞台。
一身红衣的白帝子在流光锦没有遮住的一边独自起舞,褪去外层流光溢彩的红衣之后,露出下面一层丝麻交织的天丝来。
有人看懂了,忍不住出声感慨:“这是丧衣。”
灯光忽暗,琵琶转低,唢呐仿佛哭出哀音。
白帝子独自弹琴独自吟唱,传出无限悲情,尽是对常仪的相思。
白帝子对妻子的爱和忠贞终于感动了上苍,神仙降临。上空传来一声咳嗽,而后丝竹声音都歇息,只剩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仲夏之际,最盛大阳光降临天水之时,是为‘羲回’之日,届时扶桑树下,人界与黄泉相连,可见汝妻。”
白帝子长拜,而后神仙离去,流光锦上金光泛泛,常仪的身影再次出现,隐在流光锦之后,与白帝子相见。
这里很容易理解,流光锦分出来的一半是黄泉,而白帝子那一半是人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在扶桑树下相见。
流光锦上面的灯光流转,暗示着冬去春来。而白帝子从殷切等待到失魂落魄,他终于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疯了,他要永远和常仪在一起。最后终于发疯般冲向黄泉。
舞台降下了无数流光锦,将白帝子笼罩其中。白帝子找不到方向,仿佛是上苍对他破坏规矩的惩罚。
常仪在黄泉也看到了他的挣扎,往他走去,却被上苍惩罚。
常仪被一段丝绸缠住,缓缓离开地面,往天上飞去。两人终究没有再拥抱彼此。
白帝子眼睁睁看着常仪离开,这时流光锦落了下来,不断下落却始终没有尽头。
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流光锦看起来轻如羽毛,白帝子却被压垮。他不断从流光锦中突破出来,又被淹没。
如同那些幻想,轻盈美好得像是梦一样,却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舞台在白帝子的沉睡中谢幕,后面响起侍者的一声呼唤:“陛下。”
这是完全的开放式结局,要么白帝子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还得上朝;要么白帝子真的死了,只是侍者还没发现罢了。
原本苏舜钦的设计里,侍者的呼唤后面跟着常仪的一声“陛下”,这样一来,白帝死了,这一指向性就更强烈一些。但是榻月建议下,减了这一句,意味隽永。
这一戏剧结束,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一个改编,前所未有地用流光锦将舞台分界,把生与死、梦与醒、美好与幻灭分隔得如此清楚却又暧昧。
此后对于苏舜钦的容貌是没有异议了,京中第一名怜也非他莫属。甚至关于他的传说,不再局限在少女之间。
他们那是个天上谪仙,人间难得一见的美少年。长安的女孩们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目若秋波流转,音如山风颂歌,身段美妙,天下一绝。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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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苏舜钦在路上走着,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有女孩为他那一眼忘了看路,撞了路边的摊贩,搞得街上鸡飞狗跳。
故也有这样的说法:“苏卿一顾,花忘归路。”
原本这里的“花”代指的是长安姑娘,谁知道渐渐又传成了:苏舜钦站在花下,那原本要谢了的花忘了掉落,平白多开了几日。
这其中多少错处,难以细纠。只是苏舜钦的确鲜少以真面目示人,但又喜欢在春日花开的时候邂逅女孩子们。
见过他的人都说,那是一张惊世骇俗的脸,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人。
总而言之,她们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词都加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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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清楼内灯火未灭,戏已落幕,余音犹在。
苏舜钦坐在后堂的妆台前,水盏里浮着半盏胭脂,镜中是他半张卸去脂粉的脸,另一半仍带着“白帝子”的妆容。
他原想快些卸完,替榻月收场,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轻极了,像落在流光锦上,不惊尘。
他以为是仆人,未曾回头,只道:“去帮一下榻月,我自己能处理。”
仆人没有回应这一句,而是轻声笑道:“真是精彩的演出啊。”
这声音一出,苏舜钦一顿,而后他将手中拂巾缓缓搁下,改为慢条斯理地抹去鬓边残粉,语气如风掠琴弦:“您来了。”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玄色。他原本要去见的人就是他,既然他来了,就不必着急了。
“你的第一出戏,我怎么能错过呢。”玄色轻轻笑着,“为了那个女孩亲自改编的么?真是苦心啊。”
苏舜钦笑:“哪里是为了谁,您知道的,我只是在找个机会证明自己,恰巧这出戏合适罢了。”
玄色悠然,“三年不成章,一见她就写出来,还真是巧合啊。”
苏舜钦仍笑:“不过是恰逢其会。此前戏写不出来,是我功力不到罢了。”
苏舜钦收起镜前最后一片面具,手极稳,眼神却落入镜中,像看见了什么遥远的水底:“不论如何都是一枚很上道的棋子啊,您准备将这枚棋子放在哪儿?”
玄色轻叹,笑意忽然转冷:“之前答应过你的,华清楼,我会送给她。”
“多谢大人垂怜。”苏舜钦说着垂眸。
没有人比玄色更清楚苏舜钦的这个不好的倾向了。他清楚自己的容貌绝美,作为男人,面部却像女人一样柔和。他眼波流转间,对面无论性别,都会垂涎于他。但这个伎俩在北辰行不通。北辰里的人,通通是吃人的恶鬼,不会被情色绊脚。苏舜钦也是北辰的人,他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鬼。
他最喜欢的,就是在夜里盛装走进仇家的地盘,或是低唱或是弹琴,伴着幻术,在人们沉迷于他带来的绝美梦境之时,一刀封喉。
所以当苏舜钦流露出这样令人怜爱的神情时,玄色只会觉得他杀心四溢。
玄色一步步走出屏风,衣角掠过地面,几近无声:“他今日来了,你觉得他能认出来你么?”
苏舜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刻,很快又恢复如初,仿佛无事发生,他浅浅勾起嘴角:“他认出与否都是无所谓的,要杀他的人太多了。”
“真是期待你们的交锋啊。”玄色说着往外走,“一刻钟后会议开始,带上你的那个小朋友。”
苏舜钦淡淡应答:“知道了。”
6. 因为你漂亮
仆人送来了服饰,那是一套纯黑色的对襟衫。榻月收拾好的时候,苏舜钦已经等着她了。
榻月回首,苏舜钦一身与她相似。褪去了青白的戏袍,着一身纯黑色的布衫,金线暗绣,衣领与袖口处用银线绣了重工,银光浮动,似冷月临川。
“你穿深色好看。”苏舜钦称赞道。
榻月偏偏头看他。
“还有点时间,我和你交代一些事。”苏舜钦道。
榻月点头。
“主位上的人叫玄色,那天你见过的。另外还有两人,年迈的是萧国公萧敬文,年轻的是清献候白承箴。两个都是老狐狸,他们说话喜欢捉弄人,若是与你说话,需要时时注意,别被抓到马脚。若是他们不问你,你不插嘴就好了,剩下的交给我。”
榻月看着苏舜钦点点头,月光落在案上颇为清冷,而少年在月光下轮廓柔和,万千柔情。
这场戏之后,长安渐渐有了“苏卿”的传言,文雅点的比如“苏卿一顾,花忘归路”,通俗一点的比如“和苏卿说过话的人,不可能不爱上他。”
这个人就是有如此魅力,能令匆匆一面的女孩为他魂牵梦绕很多年。
等到了内堂,榻月才发觉,屋子里四个人,都穿得一身黑。主位上的人带着面具,主位之人戴着面具,指节轻轻敲着黑木案几,冷金的指环一闪一灭。
苏舜钦带她落座在左侧。
对面老者沉稳如山,面无表情,但气息锋锐得像一柄未出鞘的长刀。那是萧国公萧敬文。
而他旁边的位置还空着。
“承箴呢?”玄色指节轻轻敲着桌面。
“许是沉迷春宵,耽误了时辰。”苏舜钦应道。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进来,远远听到一声:“我来迟了。”
榻月循声望去,那人一双红瞳格外显眼,瞳孔鲜红得像是刚吃过人的恶鬼。一身红衣,腰间的腰带为繁复的银饰,银发高高束起。榻月总觉得他的头发有些不同,观察许久才发觉那发丝比起旁人的更加飘逸,仿佛就要往天上飞了。
当真像个鬼。
“自罚三杯。”白承箴说着,举起酒壶自饮。
待他喝完了,眼睛里的红色竟然慢慢暗了下去,黑色慢慢涌现出来。
榻月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东夏人皇当政,与半神联姻是意料之中的事。天下有许多世家大族喜欢与半神联姻,而后将那些天赋异禀的人送去修仙。
但这个侯爷,显然修的不是正道。
“你吓到小朋友了。”萧敬文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像是壮年的雄鹰,精锐而不可捉摸,说这话时他在笑,榻月却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白乘箴闻言转过来,眼底的红色已经完全褪下了,一双眼睛像是夜里的深潭,黑得不可捉摸。
榻月赶紧垂下眼睛,道:“榻月失礼了。”
“无妨。”白承箴说着。
“名字挺别致的。”萧敬文说着,打量着她。
“家父随意择了两个字,剑南颇为常见的取法。”榻月答。
“新人能一步上来,不知令尊何方神圣啊?”萧敬文不依不饶。
“敬文。”玄色制止了他,“你看过她的眼睛,就应该知道这是天南山的半神。”
半神也分脉络,血脉越纯,能力越强。
不过混居之下其实脉络很难厘清。除了太华昆仑一脉,无启天水一脉,就只有天南一脉的半神还算不错。
昆仑背靠太华,天水背靠无启,都是国家机关下的两脉,内部等级森严,难以接触。而天南山遥不可及,有人说那里一群凡人民风淳朴,也有人说那是一脉近亲结婚的半神罢了。
传说中天南出现的半神,瞳孔外围是一圈金色,天赋异禀,且怀着灭世的本领。
三十年前太华想要入侵天南,被天南一剑杀了回去。据说那人一身墨蓝色的长袍,一手长剑端立阵前,一剑破万军。
自此,天南半神的名声才传开了,此后再没有人见过天南一剑。
“看起来太弱了。”白承箴笑。
“这七日教了点剑法,学得很快。”苏舜钦接过话茬,“主上亲自选的,果然是好苗子。”
沉默落在会桌中央,仿佛刚才几人的言语都被这一句“主上亲自选的”压住了。
玄色的身份无人质疑,玄色的眼光也几乎从未失手。
可偏偏,如今这个来历不明、只学了七日剑法的女子,被摆在了这张桌前。
“好苗子也得历练啊。”萧敬文哼哧一声,“全然没有接触过生意,她知道几分人性险恶,就敢把华清楼交给她?”
他一直想将自己的胞妹引荐入天枢,玄色却始终不应。如今苏舜钦这边带进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孩,竟直接站到了议桌前。
他不服,也不会让榻月如此轻易地进入北辰。华清楼的掌管者,要弥补北辰的“天枢”位置,一个新人直接坐这个位置,任谁也不能答应。
“若她能一年之内将华清楼打造成长安的聚宝盆呢?”玄色微微一笑。
榻月只觉得背后一凉,一年,怎么可能。
“那自然没有异议。只是,若她没有成功呢?”白承箴眉眼含笑,却不见半分温意。
“届时再议。”玄色神色不变,“承箴、敬文,华清楼经营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都帮着,七天神位置还有一个余位,在血月降临之前,找到这个天赐的孩子。”
“还有一位是?”白承箴试探道。
“文曲,人在开阳关。”玄色只说了那人的代号。
白承箴收回目光:“开阳关,死魂地。听说那地方‘生者但入,魂不得出’,去那里做什么?”
“不愿往生的灵魂都会聚集在那里,可以收集到很多信息。”苏舜钦头也不抬,替玄色接话。
“不愧是文曲,喜欢做些史官做的事。”白承箴笑得像个狐狸。
“外面还有客人等着你们。”玄色懒得看他们斗嘴,只道:“即日起,榻月就是华清楼掌事,一年后华清楼没有成为聚宝盆再议。”
苏舜钦率先起身,做了送别的礼。
---
华清楼开业第一日,有清献候和萧国公坐镇,来的都是王公贵族。
榻月也是从那时候知道的,一个地方开起来,从第一天来的客人就能知道往后的发展。比如今日来的全是达官贵人,华清楼之后得他们相助,彼此掩护,发展一路长虹。
两个人的后来,也可以从相遇那天就可以预知结局。
酒过三旬,榻月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小铃来到她耳边低声道:“苏卿有些醉了,您将他送回去,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榻月闻言,望过去,已是酉时,白承箴和萧敬文一走,客人渐渐回去了,剩下的不是酒蒙子,就是没什么实权又爱玩的世家子弟。
苏舜钦看起来面色红润,乌黑而浓密的眼睫低垂着,似是微醺。
榻月走过去,向着那桌客人微微躬身,道;"苏卿有些醉了,先行回去了,诸位玩得开心。"
旁人倒是不说什么,那里有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很不乐意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榻月;"你就是今□□演常仪的人?"
榻月没有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只是呆愣回答:“是。”
女人眼神愈加凶恶了:“苏卿醉了,合该由仆人来送,你来是什么意思?你与苏卿算什么关系?”
榻月愣了片刻,直到小铃从她身后越过:“实在抱歉,这本该是我的事,不过当下太忙了,才不得不找人帮忙。您若是觉得不合规矩,我来送就是。”
女人不依不饶:“只是如此吗?你擅离职守,合该有罚。”
榻月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妖处处为难,只是垂首:“今日事务繁忙,这并非太大的纰漏。您今日的开销全部由华清楼承担,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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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不满意:“我是缺钱的人么?”
一边原本在看戏的人也不乐意了,起哄道:“怎么就免她一个人的单。”
女人恶狠狠地骂回去:“你们没钱我请客,现在给我闭嘴。”
榻月真是怕了这个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这时趴在桌上小憩的苏舜钦醒了过来,脸颊泛着红晕,睡眼朦胧地看向女人:“张姐姐,今日实在是累了,你就别为难他们了。”
说着将手上的银镯子取下,放入张姐姐手里,道:“我先走了,改日再见。”
张姐姐受宠若惊,她有点没想到苏卿还醒着,握着镯子不知所措,只希望刚才咄咄逼人的样子苏卿没有记住,赶紧恢复了娇软的声音,道:“既然是苏卿的意思,必然是尊重的。”
苏舜钦这才转过来,伸出手:“走吧。”
榻月将他一路送到听水楼,马车颠簸,苏舜钦又走得摇摇晃晃,一路上头发散了。
回到屋子里他便将发饰取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散落,微潮的发丝贴在颈侧,有些凌乱。
少年皮肤白皙,醉酒的熏红如云霞浮在脸颊上,这样一张脸在乱发里别具风情。他踢掉鞋子钻进被窝里,而榻月去打了热水回来,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副景象:
少年躲在被子里,却又伸了半个身子出来,衣服褪了一半,于是从脖颈到后背大片肌肤裸露在外,薄汗微凝,在灯下泛着细光。
少年面朝下俯卧在床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只剩凌乱的头发还在外面。
榻月拿起湿毛巾过去,轻声道:“今天夜里风凉,你这样睡觉的话,明日可能会得风寒。”
苏舜钦从被窝里翻出半张脸来,眼神朦胧,而脸颊上的熏红格外明显。声音有些软糯,道:“我待会去洗个热水澡,先让我躺一会儿。”
榻月笑:“你待会还起得来吗?”
苏舜钦睁开眼看着她,那双眸子清亮而湿润,并不像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他道:“起得来。”
“你没醉?”
“没有。”苏舜钦说,“不过你的酒量可真好,居然比我还能喝。”
“是吗?我也不知道自己酒量不错,第一次喝酒呢。”榻月笑道。
“第一次喝酒啊。”苏舜钦呢喃道,“说不定你是传说中千杯不倒的人呢。”
“那很适合在酒桌上谈生意了。”
“比酒量更合适的是你的脸,生的很不错,那群商人一定会很有兴趣和你谈生意,并且以为能从你这捡到便宜。新人在华清楼当家,怎么看都像是好骗的样子呢。”苏舜钦有时候对这个女孩很无奈,她完全不清楚自己的美貌。
温和的江南女孩的鹅蛋轮廓,上面却是深邃而立体的五官,一双杏眼总是无辜地望过来,偏偏那种无辜纯良的模样也构成了她的美。
榻月还没搞清楚人情世故,不知道苏舜钦这算是夸她还是暗戳戳说她笨,于是歪歪头看向苏舜钦。
苏舜钦最喜欢她这小猫模样,笑道:“我在夸你漂亮,客人都会很喜欢和你谈生意的。”
“可是今天那个人就没有,她看到我就开始刁难我。”
“这个啊。”苏舜钦琢磨着用词:“这是因为我的第一出戏的女角儿是你,所以有些嫉妒吧。送她些东西就哄好了。”
苏舜钦说到这里就终止了,总不能继续往下说自己对女人的心思很了解,并且在玩弄她们感情中如鱼得水吧。
这不是榻月该听的。
说起来,榻月真是天真得无法形容,简直比苏舜钦离开淮州之前还要单纯,她完全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那些弯弯绕绕。
苏舜钦道:“人情世故,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你不用太着急,我可以教你。”
榻月想了想,摇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苏舜钦噗嗤一笑,坐了起来,摸摸她的脑袋,毛茸茸的,笑道:“因为你漂亮。”
7. 机遇
榻月刚接手华清楼不久,还没来得及将堂口彻底打理顺。
天刚转暖,长安街头却传来消息:西岭马帮进城。人未到,味先至。整整一条街人绕着走,谁都不肯接待这支“走尸堆里混出来”的货队。
榻月坐在二楼,看这群人牵着马走在大街上,店家纷纷躲避不及,生怕这群西南来的野人进了自家的地儿。
直到那些人停在了华清门口,榻月只吩咐仆人:“带他们去把马歇了,该招呼招呼。”
吴管事劝她回绝,说:“这群人没信誉啊,谁家都不接那是有原因的。”
榻月看了看楼内不算多的客人,道:“许久没有客人了,也热闹热闹。”
苏舜钦在她旁边坐着,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西南马帮进来,常常是吃霸王餐,最多给你几两银子,远远够不上他们的开销。”
她抬眼看向一旁正拨琴的苏舜钦:“是吗?下人已经下去了,这下把人喊回来吗?”
“这会把人喊过来,马帮的汉子都得听到,届时就不是吃霸王餐了,怕还要砸店。”
“看来我只能赔一单生意了。”榻月起身:“我下去看看,这亏空的钱,就全靠苏卿多来华清楼捧场了。”
苏舜钦来的日子,夜里就多热闹些,愿意为了苏卿一掷千金的姑娘多了去。榻月除去招呼那些达官贵人的收入,剩下最大的一笔,全靠苏舜钦捧场。
一群人能吃多少,苏卿一夜便能挣回来。
榻月一身黑衫往下走,那群人已经进来了。艳阳晒透了的汗味伴着干马粪的味道很快遍布整个一楼。好在不是饭点,这会儿客人不多,影响不了什么。
榻月一边往下走一边低声叮嘱小铃:“你用术法隔绝二楼往上的气味,别赶走了其他客人。今日所有二楼以上的客人全部从北边的楼梯走,其他三处的楼梯全部摆上正在装修的牌子。”
小铃应声去做了,北边的楼梯算是暗道,常客都不太知道那里的玄机。
布置完这一切,榻月笑着往下走了。
那群人倒也没有传说中的野蛮不堪,往那一坐与其他客人无异,吃饭侃大山,饭吃过了还要喝酒。
只是结账的时候就难堪了。
无论如何,他们只愿意付十两银子,说剩下的钱三日后补齐。
“他们一共吃了多少?”榻月低声问。
苏舜钦抱手在侧:“一百一十三两银。”
“怎么会这么多?”榻月震惊,这个数字都赶上四楼贵人的开销了,就算他们一行二十多人,也不该吃这么贵吧。
“开了你两坛好酒,啊不,是我的好酒。”苏舜钦笑。
无论吴管事怎么说,为首的汉子就是不为所动,大手一挥就是:“每年来长安都是这么结账的,我还急着往驿馆去呢。明日就要面圣,等我送上去,别说一百两,一千两我也能给你付清喽。”
“赊账也不是这么赊的啊,你说你就付个零头,我们又素不相识,第一次打交道,怎么说你先付个五十两也好说啊。”吴掌事也算狡猾精明的商人,但是面对这群人高马大说话带着西南官腔的汉子,难免有些担心,看着不是讲道理的人,吴掌事怕挨揍。
苏舜钦还在后面说风凉话:“每年都是这说辞,你猜三天后他来不来还钱?”
“他们进宫要送什么东西?”榻月只问。
“他们最主要贩卖的,是玉石。西南的山里,有难得一见的玉石叫翡翠,通体碧绿,这个最值钱,送入宫里讨陛下欢心,有时就把其他的玉石一起收了。还有茶叶和其他东西,赚得不少,但是落地第一家店总是这样不肯付钱,估计是什么风俗。另外我还听说,他们偶尔会得一些好东西,入宫得了陛下的眼,收入会翻番。那时候他们出来才会给第一家落脚的店付几倍的钱。风俗,都是风俗。”苏舜钦答。
“也就是说我有一半的概率能翻番喽。”榻月说。
“这哪是一半的概率啊,多半是拿不回来了。”苏舜钦道。
榻月却往下走了,她比吴掌事还要矮一些,站在那群人里,苏舜钦连她的脑袋都看不到,却能听清她的声音。
“诸位客官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落在华清楼都是缘分,剩下的一百两银子三日后再补齐自然没有问题。只是我听说此前西南马帮入京,落地第一顿总是不付钱的,这就很让人为难了。”榻月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这话弯弯绕绕我听不明白!”
“只是好奇,听说马帮做的都是走南闯北的大生意,小女子只能留在长安城,艳羡得很,所以想和你谈个生意,这顿饭就算我请的。”
“谈生意?长安城的锦衣玉食的贵人们可不喜欢和我们这种在山野里讨饭吃的做生意,小姑娘你怎么敢的?”
“这样啊。”榻月思索着,“只是我也来自剑南,以为是老乡,想着互相帮衬些。”
那首领这才停下来看着榻月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很快他松口了:“咱在这谈?”
“一楼北边有包间,请。”榻月道。
榻月坐下之后,苏舜钦紧跟着进来,与那人招呼道:“我是华清楼的二掌事,苏舜钦。”
领头的这才报上门路:“剑南方山人士,娄鹏飞。”
“华清楼掌事,榻月,复姓欧阳。”
各自报过名号,便落座了。
苏舜钦率先打趣道:“此前不知道你姓欧阳。”
“师父若有人问起,就说姓欧阳。这是师父的姓氏。”榻月道。
娄鹏飞却是一惊:“你师父可是天南一剑,欧阳振。”
“只知道师父隐居山中,不知道他全名,也没听他说过‘天南一剑’这样的话,我也不确定呢。”
“天南山?”
“天南山。”
娄鹏飞激动不已:“你竟是欧阳大侠的徒弟么?”
"说不上徒弟,师父只是将我养大,却未传授剑法,否则我也不至于连他‘天南一剑’这样的名头都没听过。"
苏舜钦悠悠道:“天南一剑,乃是当今四大剑客之一。另外三位分别是北盟的怀愚,东夏的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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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还有太华的蓐收。修仙界有时不认蓐收,毕竟是古神家族一脉相传,先天为仙。我听说太华的那些半神氏族其实如今和我们已经没有太大区别了。扯远了,榻月学剑之天赋,想必是受到欧阳大侠的影响。”
榻月抿了口茶,低声:“你今日话格外多。”
“我话一直很多。”苏舜钦笑。
娄鹏飞两眼泪汪汪,站起来就要给榻月跪下。
榻月赶紧拉住了他:“这是做什么?”
娄鹏飞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天南山上下来的都是圣女啊!”
苏舜钦看多了话本子,听到这话努力憋笑,榻月那边还在不知所措,连忙摆手:“你搞错啦……”
娄鹏飞道:“虽然没在剑南见过你,但既然是欧阳的徒儿,就是我们西岭马帮的圣人,而今圣人愿意在长安与我们谈生意,是我等的荣幸。”
“嗯,你们还要吃圣人的霸王餐。”苏舜钦悠悠道。
娄鹏飞慌忙解释道:“并非如此,此乃我等的规矩。传说若是落地长安便出一大笔钱的话,今年的生意都不好做。”
“白帝给你们设了驿馆,为何不去驿馆里吃?”苏舜钦继续追问。
“每年来时,驿馆总是等我们进了才慌忙准备,往往要等到夜里,兄弟们舟车劳顿,自然只能在外面找个店将就一下。”
“我那两壶十年的霸王陈酿可不算将就。”苏舜钦笑。
“实在没想到这么贵。”
“好啦。”榻月打断了他们,“此后你们来长安,可以在我这里免费吃一顿,待入宫换了金银,出来再补上也不迟。”
“那你说的生意是?”娄鹏飞问。
“你们每年采的珠宝原石,我想购入,打成首饰之后分到长安各个店铺售卖。”榻月道。
“自然可以,只是这次没有准备,明年来时给您带上。”
“好。”榻月道。
“等等。”苏舜钦忽然想起什么,“可是你入宫换了金银,出来却也没有给原先的店家把钱补上,这是为什么?”
“实不相瞒,每次出了皇城就忘记了,只能记着下次回来给,但是下次回来又忘记在哪里了。”娄鹏飞不好意思道。
苏舜钦和榻月纷纷黑脸。
许久,苏舜钦用咳嗽缓解了尴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入宫,后面的事情交给我。”
娄鹏飞千恩万谢离开了这里,苏舜钦却只往楼上走,榻月跟在他身后,道:“你不去将钱补上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去问马帮欠了他钱没有,只要是个掌事都会说有,到时候你就得给全长安的铺子赔钱。你就算每家都给十两,人家也不会感激你。总而言之,都过去了,日后能不能在长安城立足,其实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我没那本事。”
“很快就有了。”苏舜钦雀跃着往前,蹦蹦跳跳的。
榻月跟在他身后,到五楼的窗前,正是日落时分,长安难得的霞光满天,离山越近的天空越是色泽浓郁,像是金粉堆积。
8. 荼靡花事了
落日给白云度上一层金色,云间有金缕的光线从缝隙中迸出来,又被风吹散。
苏舜钦坐在那里,用手支着下颌,静静地看着金光慢慢褪色,最后天空变得晦暗。
榻月在他对面,安静地与他看着同一片景色。直到手上的杯子没有拿稳,“哐当”一声掉在桌上。
榻月慌忙地处理了桌上的水渍,一抬头,苏舜钦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我们玩个游戏吧。”苏舜钦说着起身,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今日早就备好的酒。
榻月笑:“你知道我酒量很好。”
苏舜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看起来只有我吃亏。”
榻月笑:“我建议回听水楼玩这个,否则你喝醉了我可不想背你回去。”
“将来事情特别多的时候,你可能得处理到深夜,还是每天都回听水楼吗?”
榻月若有所思:“也不是不可以。”
“偶尔在这里宿一晚嘛。”苏舜钦笑。
“什么游戏?”榻月只问。
“我们彼此提问,一人一个问题,可以说真话,也可以说假话,等游戏结束,撒了多少谎,就喝多少杯酒。”苏舜钦道。
“好啊,谁先来?”
苏舜钦往旁边的棋盘上抓了几颗棋子,道:“猜猜我手里的棋子是奇数还是偶数,猜对了你先,猜错了我先。”
榻月难得使了个心眼子,紧紧看着苏舜钦的眼睛,希望从他那双狐狸般狡猾却又装作小鹿般清纯的眼睛里看出破绽。
“偶……”榻月故意拖长了声调,直到苏舜钦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榻月猛地改口:“奇数。”
苏舜钦道:“你明明已经说了偶数。”
“我没说。”榻月笑着凑上去:“你是想耍无赖吗?”
“那你确定是奇数喽?”
“确定。”
苏舜钦这才打开手,两颗棋子,是偶数。
榻月笑骂:“你这老狐狸。”
“你也太好骗了。”苏舜钦笑,“不过也不怪你,没有人能和我玩心眼子,尤其是女人。”
榻月往后一坐,大有认命了的感觉:“好啦好啦,你问吧。”
“你的师父教过你剑法?”苏舜钦问。
“没有。师父的剑法不传于我,说是师父,其实更像是养父,养我到十六岁便把我赶下了山。”榻月回道。
“到你了。”苏舜钦笑。
“你为什么教我剑法?”
“因为世道艰险,我希望你有防身的本领。”苏舜钦笑,这个问题正中下怀:“一个爱你的师父,怎么会不教你剑法就把你赶下山呢?”
“也许师父在看着我,所以我一路平安来到了长安。”榻月在这里钻了空子,苏舜钦那一句分明是反问,她却当做提问回答了。于是她获得了下一个提问:“你喜欢唱戏多一点还是弹琴多一点?”
苏舜钦思索片刻,最后点点头:“不好说,不过在别人面前做戏的时间比弹琴的时间要多得多。”
“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算一杯哦。”榻月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好。”苏舜钦答应了,而后又道:“你没有进过书院,只有你师父教你,所以你在遇见我之前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说完这个,苏舜钦还贴心的低声补了一句:“没事,我会教你的。”
呼出的热气落在榻月露出的肩颈处,颇为暧昧。
“一半一半。”榻月回答。
苏舜钦:“什么一半一半?”
“这是第二个问题哦。”榻月笑,“你喜欢喝茶多一点还是喝酒多一点?”
“喝的酒比茶多。”苏舜钦道,“刚才的问题,什么一半一半?”
“我进过书院,但本事都是师父教的。”榻月说,“你之前说过哥哥也在长安,为什么他从没来找过你?”
“他来找我那天,一定是要杀了我。如此,你还希望他来找我吗?”
“不希望。”榻月再次钻空子把这个当做提问了,而后问道:“那你为什么每年都要回淮州等他?”
“不知道。”苏舜钦说着垂下眼睛,“我也不知道原因呢,只好自罚一杯了。”
说着已经仰头喝了一杯温好的酒,苏舜钦喝酒很容易上脸,只是一杯酒脸颊就有些泛红,但是却又能喝很多酒。
“你来长安是你师父的安排?”苏舜钦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抛出了这个问题。
“是。”榻月坦白道。
苏舜钦没想到她居然会承认,还没来得及提问。榻月已经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喜欢女孩们欣赏或爱慕的目光,但你并不喜欢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只是喜欢这种目光。”
“对。”苏舜钦说完,继续问道:“为什么来长安。”
榻月狡黠一笑:“因为听说长安气候很好适合居住就来了,天南终年积雪,剑南常年下雨,都不是好住的地方。”
苏舜钦的期待落空了,他以为“天南一剑”的徒弟来到这里,至少是带着什么目的。
“好了,游戏结束,喝酒。”苏舜钦道。
苏舜钦自己一杯接一杯,榻月却不为所动,目光对上的那一刹,榻月早有准备般笑道:“我没有说谎,一个都没有。”
苏舜钦一愣,但自己似乎一句实话都没有,只能喝酒。
榻月打趣道:“酒蒙子。”
苏舜钦没有回答,外面月亮早已升起,天色已经暗了。
---
几日后,从皇宫传出消息。西岭的马帮带来了一种铁石,据说是东方镜锻剑喜欢用的材料,十分罕见。
榻月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找到苏舜钦。
苏舜钦优哉游哉地吃着厨子新做的茶点,伴着去年的白芽茶,颇为惬意。
“你知道他们这一回要赚大的,所以才会刺激我接待他们?”榻月问道。
苏舜钦咽下茶水,悠悠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真是太有眼光了。”
榻月知道问不出什么,只好坐过去分了他一块白色的点心,附和道:“嗯,我真是太有眼光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石头么?”榻月接着问,把手里吃了一半的茶点放下了。
苏舜钦看着那半个茶点,拿起来咬了一口,不解:“没问题啊,好吃的。”
说着吃完了那个点心,回答:“估计剑南十万大山,但是据说西岭有一种石头叫夜冷,是东方镜锻剑喜欢的材料。不仅如此,这石头还可以用来炼器,练出来的武器据说很有灵气。不过这石头很难找,全靠运气。这玩意可贵了,我们大掌事捡了天大的便宜。”
榻月自己倒了茶水:“嗯,这里有紫微星笼罩,财运亨通呐。”
苏舜钦又拿了一块绿色的点心给她:“试试这个。”
榻月拒绝:“太甜了,不吃。”
苏舜钦笑:“吃一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榻月犹豫。
苏舜钦连哄带骗:“这个不甜,你尝尝嘛。”
榻月将信将疑,终于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有些冰凉,口感微甜软糯,的确不错,配上白芽茶水更香了。
榻月吃完,急不可耐问道:“什么秘密?”
“剑南常年阴雨,多蛇虫,多瘴气,陛下体恤他们,账目只在长安和剑南总领驿站会交一次。若是你将一部分账目挂到他们底下,就能省下一大笔钱。”
“做假账?”
“这不是假账,合理的手段罢了。”苏舜钦笑,“不仅如此,当下他们是唯一能拿到夜冷石的,半神家族都在虎视眈眈,想和他们合作,只要将这个资源据为己有,那么怎么定价就是他们说了算。但马帮如今只想和你合作,所以世家大族必定趋之若鹜。”
“然后呢?”
“然后他们会为了和你攀上关系,送上金银财宝,为了你能低价售出这些玩意,会和你合作经商,此后他们的账目里,有你一份油水。”
“的确是吴管事不会教我的东西呢。”榻月感慨。
“届时你就是长安城最大的商户啦。”苏舜钦笑,“那么富商姐姐,作为你的谋士,能不能给我一点奖励啊。”
榻月偏偏头看着他:“嗯?奖励你一块豆糕。”
苏舜钦摇摇头:“不,我要一碗松苓豆腐羹。”
“好吧,那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好了。”榻月笑,她在天山的时候常常做饭,自认手艺还算不错。
松苓豆腐羹是以山苓、嫩豆腐、小片鸡肉共炖一炉,羹汤清润,味入心脾。
榻月和苏舜钦进厨房的时候,刘大厨有些诧异,原以为他们查岗来了,谁知道两人只说要用厨房。
刘大厨哪见过这架势,榻月忽而想起:“不忙的话帮忙打下手。”
正准备溜出去的大厨就这么被叫住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对了,老刘,你会做松苓豆腐羹吗?”榻月已经绑好了袖子,正准备挽头发。
老刘正在无所事事摘豆角,被这一声叫得一激灵,站起来,道:“会啊。”
苏舜钦不知哪里掏出来一根发簪,正帮着榻月挽头发,抢答:“我会。”
老刘识趣,赶紧坐会自己的小板凳,内心飞过一万条:“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苏舜钦跟在榻月旁边,喋喋不休:“将松苓轻轻冲洗干净,用淡盐水浸泡片刻去除杂味,然后斜切成薄片;豆腐先用热水焯一遍,去豆腥,再切成小方块,大小约一寸见方,不可太小,避免炖煮时碎裂;鸡胸肉顺纹切丝,再剁成丁……”
榻月道:“慢一点慢一点,你菜洗了吗?”
苏舜钦这时候想起老刘了:“老刘。”
两人说话并不避他,老刘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立马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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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呐,我来我来。”
榻月说自己切豆腐,此时刚刚洗完的老刘:“我来我来。”
榻月说要煲汤,老刘:“我来我来。”
榻月怒了,瞪着苏舜钦:“你带我干嘛来了?”
“做菜啊。”苏舜钦一脸无辜。
“左右也是等着,我上去了。”榻月说着就要走,苏舜钦把她拉回来:“等等!还有最后一道工序。”
摆盘……榻月不算笨手笨脚,只是豆腐羹实在太嫩,难免有些碎了,不算美观。
苏舜钦却看着那盘豆腐羹,连连称赞:“羹汤晶莹,乳白微澜,泛着淡淡金黄的油光,像黎明初照山涧时,晨雾刚被阳光点亮。”
尝了一口更是夸张:“入口一口汤,先是清淡温润,仿佛一滴甘露滑过舌尖,再细品便是鸡汤的鲜与松苓的甘缓缓散开,层层叠叠。”
榻月很是无语:“你这嘴什么时候这么碎了”
“嗯,吃碎豆腐,长碎嘴子。”苏舜钦附和道。
---
春末的阳光热烈,听水院子花架上的木香花被烤的有些焉了。榻月回来已是夜里,月光下的木香花有些颓败。
竹影摇曳,如同水中藻荇交横。
苏舜钦从罗生堂回来,看到榻月在院子坐着,笑盈盈凑过去:“在看什么?”
“木香花也快谢了。”榻月道,“也许明天起来,花架上就一朵花也没有了。”
苏舜钦点点头:“嗯,春天的最后一种花呢,谢了之后春天就结束啦。所以也有人叫他荼蘼花,有诗曰‘开到荼蘼花事了’。”
“听起来有些哀伤。”榻月淡淡道。
“春天过去了。”苏舜钦道,“长安的夏天闷热难耐,我在城外建了一个避暑庄园,借着华清楼宣传一下,就辛苦你啦。”
榻月起身与他在院子里走着,道:“苏卿多大的名气,你来宣传不是更快?”
“我要离开长安了。”苏舜钦低声道。
榻月停了下来,月光和晚风一起在院子里流动,有些凉。
“什么?”许久,榻月才反应过来。
“有些事要我去处理一下,碰到不会的,问问老吴,需要帮忙就找白承箴和萧敬文,这两不至于看着华清楼倒了,知道吗?”苏舜钦停步回首。
榻月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太清楚,处理完就回来,可能是一个月,可能是一年。”苏舜钦道。
第二天,榻月照常到华清楼,一片狼藉。
下人们来回打扫,苏舜钦坐在二楼闷头喝着酒。
榻月过去的时候,低声问小铃:“怎么了?”
“有人找事,被苏卿打了。”小铃不太喜欢说话,简洁明了概括到。
旁边的刘大厨追上来,说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全盛楼找的地痞流氓过来,说是我们挡了他们的生意,还假惺惺地说只砸些东西就走,回去好交代。那哪能啊!这时候苏卿正好到了,听到这话,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提着棍子就冲上去了。可厉害了,对面十几个人呢,个个手上都有东西,苏卿一个人把他们全撂倒了,这时候下人才想来跟上去。虽然损坏了一些桌椅,但吃亏的是对面。”
榻月点点头:“知道了,你先忙去吧。”
五楼,苏舜钦一个人坐在那,用烈酒浇在伤口处,而后用纱布缠好。
见榻月过来,说:“你来得正好,我够不到背后的伤,帮我一下。”
说着已经把上衣层层脱下了。他正对着榻月,衣服脱了一半,衣下的腹肌若隐若现。榻月绕道他身后,才看到肩下三指处的一小道血痕。
榻月从他手里接过烈酒倒上去。酒水撒了一席,连带着苏舜钦没脱下来的衣服一起打湿了,粘在身上,这下腹肌清晰了。
苏舜钦“斯哈”一声:“疼。”
“你刚才自己倒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榻月揭穿了他的谎言。
苏舜钦慌忙找补:“你倒太多了,你看,衣服都湿了。”
榻月“哦”了一声,没接话,将酒盅放在一边:“我忙去了。”
“你不给我把这缠上吗?”苏舜钦问。
“你再晾一会儿就该愈合了。”榻月头也不回。
“给那个避暑山庄起个名字吧。”苏舜钦叫住了她。
“见山,听水什么的,你看着来。”榻月道。
那是苏舜钦离开前的最后一个瞬间。
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后榻月回想这段时光,像是记忆作出了欺骗了一样,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有这么多甜蜜而美好的日常。
她常常恍惚记忆出错了,后来的苏舜钦与初遇时候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他走后,院子里的木香花彻底谢了,仆人打扫了花架下面的残花败叶,依旧干净,与榻月来时的样子差不多。
只是春天结束了。
9. 浮光碎影
又过了一个月,夜晚,华清楼四面通风,城外见山山庄也迎客了。
正是晚饭过了,酒会过了,客人稀松的时候,全盛楼的人又来了。
榻月人在三楼,但半神的五感比常人敏锐,榻月听得清楚。
有人说:“确定了么?那个琴师不在这里嗷。”
“确定,一个月了没见过他人。”
“一雪前耻。”
“一雪前耻。”剩下的人附和道。
榻月来了兴趣,在正厅里等着他们来。
来的人一人一根木棍,长得凶恶至极,还有些可以把骇人的疤痕露出来,久经沙场的样子。
刘大厨听到动静,拿着锅铲出来看了一眼,忽然笑出声来。
他悄声告诉榻月:“上次苏卿吓唬他们,下次再来的话,手上拿的什么家伙,苏卿就用什么家伙打回去。这是被吓到了。”
为首的那人大喝一声:“笑什么笑!”
喊完就赶紧扫视了一圈周围,确认苏舜钦没有来,于是他抬起上次的说辞:“我们也不想伤人,砸一些东西就走,你也别让咱为难,都是……”
话音未落,榻月不知哪里抄起来一根木棍,再次飞出去,前面顿时七零八落倒了一片。
老刘震惊得说不出话,这一幕,与一个月之前苏卿几乎是一模一样,招式完全是一样的。显然两个人学的是同一套剑法,招式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但他不知道,榻月的招式都是苏舜钦教的。
---
榻月真的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将华清楼打造成了长安城里的销金窟。甚至在萧敬文和白承箴的掩护下,白帝允许了他们的存在。
自此,南来北往的商人,若是想快速在长安站稳脚跟,华清楼成了他们无法避开的一环。
而华清楼也不再只是那一座酒楼,他的版图不断扩大,凡是手上有点油水的,都与华清楼有些关系。
她接管了东夏地下最大的典拍会,一边敛财,一边收集些情报;
她扶持西南的马帮,从山贼云集运出珍贵的宝石,有时还会有些意外的惊喜;
她也曾出资为船老大集资,前往东海与鲛人交易;甚至收购了几个赌坊,把几个朝生暮死的混混训练成了情报线眼。
苏舜钦回来的时候,正是寒冬。
华清楼周边越发繁荣,每遇节日,锣鼓喧天都是常有的事。
唯独榻月与苏舜钦初遇的那个小楼,坐拥这么好的地段,多少人来买过,始终没有卖出去。也始终保持着这里的建筑,与周边比起来颇为冷清。
今日玄色命人送来了一个东西。
侍者捧着做工精细的木匣子出现的时候,榻月示意往上走。侍者不语只是跟着他榻月正往三楼走,忽然榻月停下了脚步,侍者颇会察言观色,也停住了。
下面是些女孩在讨论苏卿。
苏舜钦将她拉入伙后,几乎就再未陪过她。自她剑成之后,更是难得一见。她只能从来往客人的口中,断断续续拼出些关于他的消息。
“你当真见过苏卿?”
“当真!那日我与林妹妹乘舟,过二十四桥时,看到桥上坐了个人,手里捧着酒壶,一身白衣,风吹起来像画卷一样。
“那时候船离得近,我才看清他的脸……哎呀,那真是、真是!”粉衣少女一时语塞,手比来比去,脸都红了,“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苏卿看了我一眼,还冲我笑了呢!”
“然后呢?”旁边的青衣女孩追问。
“然后还能怎样,船过去了,我便回头看他。只见他还坐在桥上,月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像是……仙人下凡。”少女说到这里,眼中竟真的浮出光来,仿佛那一瞬刻在了梦里。
“仙人?谁家仙人会在勾栏唱曲啊?他是个屁的仙人!”不知谁听了话,轻蔑道。
少女一听这话立马像只炸毛的猫,站了起来对峙道:“粗鄙不堪!我不与你论!”
“好啦好啦!”这边少女同行的女孩安慰她。
榻月望过去,粉衣少女年纪尚小,一身桃色短襦,连发簪都插了朵小桃花,看起来像从画里跳出来的;而劝她的青衣女子则一袭青衫,气质沉静,坐姿也稳,似曾修过礼学。
那两人坐下之后,青衣女子忽然又道:“我记得那几天二十四桥是不是出了命案?”
“对!”粉衣少女一惊,“不过我们没有碰上,苏卿万万不要有事才好。”
她话没说完,眼神就有些发慌。二十四桥的命案非比寻常,二十四个桥洞底下,挂了二十四具尸体,赤身裸体,而内脏被掏空。而死去的人表情安和,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全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放心吧。”青衣女子看她一眼,轻声安慰,“你的苏卿,万万不会有事的。”
榻月听到这里,转身上楼了。
直到上了五楼,她才打开那个匣子。
里面是一队耳饰,做的颇为精密。暗黄色的金属打造,像是孔雀尾羽的团纹,外围有一圈孔洞,排列也颇为整齐。左右的耳饰通过孔洞各自连接了四根针型金属,垂下来颇为好看。
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榻月平日穿衣不喜张扬,这耳饰做得却也不算夸张。不过榻月还是皱眉,为了配这耳饰,将来穿衣还需要再繁琐一些。
“主上说,您每纳一个组织,耳饰上便加一根,将来七天神齐聚,才知道这些年你为天枢做了多少事。”侍者说着。
榻月面上淡淡道:“知道了。”
侍者懂事,并不多言,只是退下了。这话的意思,是一年前的赌约,今日算是成了,华清楼彻底放给了榻月,而她也的确成了七天神中的一员。
---
华清楼,四楼,金蟾坊。
这是华清楼最神秘的赌坊,在无数次传言中早已失真。据说华清楼里头,每层楼都有一个金蟾坊,赢得最多的人就上一楼,直到四楼。这个最大的赢家就可以许一个愿望,华清楼无论如何都会满足他。
榻月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了,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传说的人,往往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华清楼是他们最后的一个希望。
榻月在这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或自称南州大商,或妄称北境贵胄。但无论外貌如何、姓甚名谁,只要走进这“金蟾坊”的人,无一不是亡命之徒。
而且是运气很好的亡命徒。
但今日这个人,却有些不同。
她并不属于这里。
那是林观蘅,林家三小姐。京中称赞她“秀外慧中,明艳不可方物,尤擅词章”,原已订亲于卫家。
谁知一朝母亲身死,三小姐竟然疯了。传言她闯灵堂,披发痛哭,又毁亲事、砸书案。她那母亲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既然母亲死了,女儿又疯了,林父一狠心,将三小姐赶出家门。
如今,却出现在金蟾坊上,眼睛熬得通红,大有一种亡命徒的样子。
榻月站在高处静静看着她,使了个眼色,小玲如影般贴近。
“林三小姐,我家主子求见。”小玲凑在林观蘅耳边,低声道。
林观蘅赌了一日,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在此刻放松下来,熬红了的眼睛紧盯着上前来的女孩,道:“带路。”
这是第一个到五楼的客人,确切地说,这是第一个赌到四楼金蟾坊,被邀请上五楼的人。
坊间早有传闻,华清楼内设“金蟾坊”——一个赌坊,只是碍于地点起了雅兴的名——若是你能从一楼的金蟾坊一路赢到四楼,就会被楼主请去做客。
据说,可以满足任何愿望。
“林三小姐一路从一楼的金蟾坊赢上来,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若是此时带着这些钱财远走他乡,可保十世不愁。”榻月微微笑着,小玲会意,将林观蘅赢的筹码通通放在桌上。
林观蘅却连看都不看:“我听说只要被请上来,就可以提一件事,华清楼无论如何都会做成?”
“的确如此,不过需要你将今日赢的钱全都留在华清楼,这样一来,你还愿意么?”榻月微微一笑,姿态从容。
林观蘅点点头。
榻月笑:“林小姐想要什么?”
“我要你杀了林叔迟。”林观蘅按着桌子猛地站了起来,手腕纤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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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经脉分明:“只因我母亲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他便作计将我母亲娶入家门,婚后却恩义尽弃,欲图谋害。而今母亲想要和离,他表面答应背地里却又作计杀害我母亲!奸计被我撞破,他便将我赶出家门却又派人追杀!我要你杀了他,为我母亲报仇!”
“真是让人悲伤啊。”话虽这么说,榻月脸上却没有任何悲伤的表现,只是静静看她,淡淡道:“林小姐是想让我们杀他,尸首由你亲认,还是我将他活捉了送来,让你亲自动手?”
林观蘅怔住,问:“我亲自动手?”
榻月点头,唇边噙笑:“放心,华清楼会为您解决后续一切麻烦,不会有官府的人找上你的。”
“将他绑来。”
榻月转身,道:“既如此,今日起你便住下。三日后我会将人送到你手上。”
她话说完,朝外走去。
轻纱被风掀起,半帘灯火将榻月的背影拉得修长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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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春雨初歇。
林观蘅站在五楼的窗前,轻轻推开一扇雕花窗棂。
华清楼外的街道湿润如洗,檐下垂着几缕雨珠未落,风一吹,便倏然而下。街上人来人往,正是繁华热闹时节。桃花谢了,梨花开了,长安的春天就是这样,一种花落时,另一种便急着接上来,生怕城里空出一分热闹。
她盯着街角那株梨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小姐,”门外小玲低声说,“主子请您去。”
她转身,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底那点点红血丝却分明比三日前更深了。
走廊很安静,榻月等在楼下,手里握着一把伞。
她一言不发,只引路往后院。
林观蘅跟着她,穿过一片挂灯的回廊,走入内院角门。
门后是一道往地底的石阶,窄,低,潮湿,空气里有一点霉气。火把插在两侧的石壁上,火光微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喘息。
地下室尽头,是一扇铁门。
门开一半,里头一盏灯笼昏黄。
林叔迟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嘴巴被粗布死死塞住,头发凌乱,胡茬生得老高,整个人像是一滩烂泥。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挣扎了几下。而后侍从将蒙眼的黑布揭下,一时无法适应外界亮光的他眯眼看了许久,才看清来人。他的身体陡然一震,眼里竟浮出一丝狂喜。
侍从看着榻月的眼神,又适时取下了他口中的粗布。嘴巴刚一得到解放,他赶紧哭到:“观蘅……观蘅,是你吗?!”
“观蘅,是我啊,我是爹啊!你怎么会在这?你、你还好吧?”
他声音颤着,带着一种溃败男人的虚伪温情。
榻月站在林观蘅身侧,未语。
林叔迟眼神微转,察觉事情不对,语气却越发柔软:“你母亲之事,是她逼我的!你母亲从来就是多疑之人,她要与我和离,是猜我不忠。她疯起来什么都做得出啊。我是真心想过日子的啊。”
“她死了。”林观蘅终于开口,怒道,“而你还在撒谎!”
林叔迟脸色猛然一变:“你难道要杀了我吗?!我可是你爹啊!听话,执素,听话,咱们回家。”
榻月静静地退后一步,站在门口:“你可以自行选择,任何结果都有华清楼为你善后,但记住,机会只有这一次。”
榻月拉上门,铁门“砰”地一声落闩。
地下室很安静,仿佛连火把都熄了声息。
“你觉得林小姐会动手么?她看起来可不像是手上会沾血的人?”小铃跟在她身边,轻声道。
榻月没有回头:“上金蟾坊的能有几个善类?林小姐此前再温和良善,也被里头那个人逼成疯子了。”
话音未落,里面传出男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风从地道口灌入,吹乱了她的发角。梨花不知何时落了几瓣,在她肩上轻轻一晃,落在她身后阴湿的地面上。
苏舜钦离开的半年里,榻月解决这样的事情依然成为常态,算来也是杀人如麻。
真是期待苏舜钦回来后看到这样的她的模样啊。
10.在雪后的清晨初吻
长安腊月,夜里,寒风袭来,抖冷。
榻月转出华清楼,片刻后便落了锁。
回家的路上遇到一队巡逻的卫兵,卫兵也与她颇熟了,见到她便老远的打招呼:"今夜回家呀?”
榻月点点头:“大晚上的,辛苦了。”
卫兵头领憨厚地笑笑:“不辛苦。”
简单寒暄一下,榻月就回去了,这几日连轴转,她只想回去休息。
月光洒在院子里,被屋檐分出明暗,屋后的水声依旧。
榻月却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她握着袖里的短刀,举着烛火过去了。
这一年以来,为了站稳脚跟,明里暗里杀过多少人她自己都数不清。仇家被她连根拔起,却总有人来寻仇。
她小心翼翼往那边走着,直到推开门的一瞬间才放心。
是苏舜钦。
苏舜钦穿着蓝白色的长衫,正蹲在水边洗手。寒冬腊月,手冻得通红,却还是一点点揉搓,洗得无比认真,仿佛生怕留下一点痕迹。
榻月往水中的石头望过去,挂着一丝还没散干净的血迹。
是杀了人回来啊。
空气中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你来了啊。”苏舜钦头也不抬就知道是她,继续洗着。
榻月悄声将刀放入袖子里,轻声道:“没想到你会回来,什么都没有准备。”
“没事。”苏舜钦答,“我也没想到你会过来,我听说你常住华清楼里。”
“这几日睡不踏实,再不睡个好觉,明日可没力气经营了。”榻月笑。
“是么。”苏舜钦轻声道。
“回来多久?”榻月试问。
“至少会到来年花开吧。”苏舜钦道。
“我去给你准备衣服。”榻月说着,提了灯火正准备离开,谁知苏舜钦喊住了她:“不用。陪我待一会。”
终究还是在屋子里对上了,烛影摇红。
等榻月再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苏舜钦轻柔地抱了上来。
榻月没有推开他,因为她发觉怀里的人在微微发抖。
他杀过很多人了吧,榻月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就像自己才进入一年,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处理了多少人。
“你相信天下大义么?”苏舜钦没来由地问道。
“我不知道。”榻月轻声回答,怀里的人太冷了,他以前体温也这么低么?
“我相信你。”榻月补充道。
“这样就够了。”苏舜钦道,声音有些沙哑。
---
院子里落了一地的雪,正扫到院落两侧。苏舜钦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正准备回屋里,就听到下人喊了一声:“掌事。”
这个院落里平时是没有佣人的,只有需要洒扫了,他也才会从华清楼借一两人过来,扫干净了雪正准备回华清楼,就看到榻月回来了。
苏舜钦这下没了回屋的想法,笑盈盈看过去,榻月一身白衣站在屋檐下。
苏舜钦问道:“怎么回来了?”
“今天事情很少,你难得回来一趟,要出去走走吗?”榻月站在门下,邀请到
苏舜钦点头。
“去哪里?”榻月又问。
“都可以。”苏舜钦说。
于是榻月对车夫说:“出去走走,随便去哪里。”
苏舜钦率先上车掀开帷帐迎接榻月,雪又飘起来了,不断往苏舜钦脸上扑。
榻月衣领上沾了几片雪花,在车夫搀扶下往上一跃,和雪花一起进了车里。几缕没管住的碎发蹭着苏舜钦而过,与之而来的还有一丝花香。
苏舜钦感觉像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梦里闯进了什么东西,就像小鹿闯进森林。
但很快他摇摇头,这个比喻似乎并不准确,更准备的是,在饮水的小鹿被闯入森林的人吓到了,这样的突然。
榻月坐定后,落下了帷帐,拿出车里准备的绒被盖在腿上。车里只有一条绒被,两人只能坐在一边,榻月将绒被一侧拿起来,给苏舜钦递过去。
苏舜钦接过毯子的时候,两只冰凉的手碰到了彼此,榻月一惊,缩回了手。苏舜钦这时候开始打量榻月,她的耳根泛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因为害羞。
“是茉莉花香啊。”苏舜钦道。
榻月点头:“嗯,去年采的茉莉,晒干了与香粉揉在一起,做了许多香品。旁人送的,我用来熏衣。”
“和你真像啊,这个味道。”苏舜钦称赞道。
榻月和这种白白的小花真是像极了,梨花、茉莉、木香,群生的白色的小花。
苏舜钦想过这种想法从何而来,旁人形容女子像花,最多一两种,可他总觉得榻月像这些白色小花。
后来想起,城外的山庄不远处有一处跌水,从那跌水往上看,绝壁之上有一树野梨花。春天阳光和煦,落在水上闪闪发光,梨花在那样的阳光落下来,只能看到花瓣在空中飞舞,最后却不会落在面前的水里。
其实只是一种感觉。榻月就像三月春风里,逆光里的那树野梨花,高远看不清楚,所以才让人浮想联翩。
两人依偎着坐在一起,马车在大街小巷里穿梭,连带着透进来的光线晦明交错,落在榻月脸上。
两个人都不敢打量彼此,尽管盖着同一条绒被,却是连手都没有握在一起。好像两人不熟,又好像中间隔了一堵墙。
“还担心你会不喜欢这些香脂俗粉的东西,可是今早起来的时候,发现没有一件衣裳是没有被熏香的。”榻月找了个话头。
“怎么会呢?这个香味与你真像,还加了一些黑檀和龙涎香吧?”
“嗯,有时候很烦,就自己找了香粉做着玩。”榻月道。
“真厉害。”苏舜钦赞叹。
榻月忍俊不禁:“什么很厉害?”
“你能打理好华清楼,还能制香,真是了不起啊。”苏舜钦由衷说道,“我这段时间,可是什么都没做。”
“真的吗?”
“就算做了什么,也只是一些无意义的事情,和你做的这些比起来,真是微不足道啊。”
“我做这些也只是在等你回来,都是消遣。”榻月说着。
苏舜钦顿住片刻。纵然他是“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琴师,也是见惯了各式撩人的把戏,自以为心如磐石壁垒,却被女孩一句简单的话打动了。
他这一顿,再说什么都不要紧了,两人之间的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榻月忽然发现光线已经很久没变了,于是试着拉开了车窗的帘子,雪花和冷风灌进来,雪花落在绒毯上,慢慢融化。
窗外是玄武路的景象,一面高墙,一面是平民的屋子。但不论哪一边,都开满了梅花。
高墙开的雕花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梅花开得正红。而另一边的家家户户门口屋里,居然也或多或少养了梅花,散落在房屋中间,彷佛山野仙境。
在落进来的雪花融化之前,榻月合上了帘子,说话间有白色的水汽跟随,无比轻盈:“冬日也有花开啊。”
说着将冻红的手放进毯子里,正想着温暖一会儿,苏舜钦的手握了上来,而后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暖流在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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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中间传递,一直涌上榻月心头,显露在脸上。
方才被冷风刮红的脸,此时更加通透,还有些脆弱。
榻月心跳得剧烈,对上苏舜钦那双清亮的眼睛后,更是感觉浑身紧绷,几乎要呼吸不过来了。
没有什么比明知自己貌美且常常利用容貌行方便的人,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容貌和魅力,而满心满眼都是一个更美的人,更令人无法自拔的了。
“可以亲吻吗?”苏舜钦轻声问。
榻月微微点头,闭上了眼睛,脸庞白皙光润,清纯、安静,又让苏舜钦想起来林间饮水的小鹿。
他自然地将双唇贴上女孩的唇瓣,车身有些晃荡,他不由得更加握紧了女孩的手。女孩微微颤动的唇瓣四环素是有所回应,于是这个吻变得更加热烈。
许久,这个吻结束了。榻月再次掀开了帘子,这次她没有再看窗外的景象,而是任由冷风灌进来。
车夫察觉到异样,放缓了速度,问道:“今日梅花开得真好啊,要下去看看吗?”
里头沉默半晌,传来女孩的声音:“停车。”
车夫慢慢往前,靠在路边,同时感慨一句:“你们是半神吧?”
榻月有些警惕地望过去,车夫马上摆摆手:“别误会,只是今天很冷,普通人不会选择在今天出门。可是如果现在不出来,赏梅最好的时间就要过去啦。我也是算半个半神,否则也不会在今天出门啦。”
苏舜钦面上笑着,温润如玉,道:“是吗?可以知道您的名字么?我正好缺一个车夫。”
车夫回以憨厚地笑容:“顾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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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日的下雪的清晨来这里真是极合适的,梅花负雪,愈发鲜红。
今日并非休息日,街上的人原本就少,更别提这是偏僻的城北。两个人走在梅园里,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其实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正好路过长安就来了,你今天没有事情要忙么?”苏舜钦问道。
“最近事情不多,难得抽身出来。”榻月笑,“更何况你难得回来,只是想散步而已,我还能拒绝不成?”
“这样啊。”
“就是这样啊。”
“你看起来聪明了很多。”苏舜钦道。
“难道我以前不聪明吗?”榻月不满。
“以前看起来是没有现在聪明。”苏舜钦说,这句话的隐喻两人都很清楚,以前没有这股锐利的血腥气。
苏舜钦看到榻月的时候有些犹豫,她眼神依然清明,但是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从前是愚昧懵懂的山尖精灵,而今却是见过生死的带着淡淡忧伤。
这双眼睛越来越像他了。
回程的时候,顾景之在檐下作画,看着他们过来兴致冲冲地拿给他们看。
远景是梅园中红梅,主景物是雪中撑伞的女人,女人身后的阴影里,还有个男人的身影若有若现。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啊。”顾景之感叹道。
刚刚进行了雪后初吻的两个人,听到这话都愣住了。榻月一下红了脸,娇羞着别过目光,只剩苏舜钦泰然自若,笑语盈盈回道:“是吗?多谢夸奖呢。”
许久没见,一回来就带着一身血腥气,在水边安静的洗干净血污,第二天在雪后的清晨一起约会,亲吻。
真是荒诞且诡异啊,明明还有很多话没有问出口,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必须要问的理由。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闭嘴了,明日还有无数的事要忙。
他们分开那天,春天已经结束了。
11.风雨欲来
华清楼五楼,常客是上不来的,偶尔有金蟾坊杀出重围的人能上来,也只能窥见天宫一角。更不可能知道,在机关掩护下,那里有一个北辰的谈判室。
屋子四角都有供暖的炉子,头顶是盘旋的重工藻井,像是一头巨龙盘旋在上方。
内部摆放常规。正面一把高背太师椅放置着,椅背雕龙,椅脚踏虎,皆是权威与尊崇的象征。椅后屏风立着,绘画依然是剑南怪诞的画风。
两侧延伸开两列座椅,对开放置,正如朝堂对峙之势。
苏舜钦与榻月推开门进去的瞬间,彷佛把雪花和寒气也带了进去。
玄色坐在主位上,白承箴与萧敬文坐在一边。而另一边坐了一个少年,黑发高高束起,鬓角束不上去的额发垂在眼睛前面。两缕头发后面是狐狸一般上扬的含笑眼。
“忙什么去了?”玄色随口一问。
“城外安置了一个避暑山庄,准备明年夏天开门迎客。谁知冬日里大雪造成些不便,我去看了看。”苏舜钦扯谎。
玄色抬头,狼一般精锐的眼睛看着他。
玄色太了解苏舜钦了,这是在扯谎,但他并不在乎苏舜钦做些什么,只是用这样的眼神警告他。
但白承箴显然不准备这么轻易放过他,他拿起面前的茶碗,缓缓刮掉茶沫,语气老成若无其事,却处处是针锋相对:“苏卿忙着呢,去年春天之后就没见过他,把华清楼扔给我和箫将军。也不知道破军这一年里做出了些什么事儿,别是光和女孩子约会去了。”
这句“破军”唤的是苏舜钦,其他对应的分别是“贪狼”玄色,“巨门”白承箴,“禄存”榻月,“武曲”萧敬文,“文曲”是那个狐狸眼少年,而廉贞的位置,还空着。
在北辰里,"破军"是主破坏、冲突的星宿,所以他才能独立于众人的搜查之外。他们平时并不会以代号称呼彼此,当白承箴念出这个“破军”的时候,就是在嘲讽他不做事。
白承箴向来看他不爽,他和萧敬文都是长安的老臣,又与天机阁有嫌隙,自玄色找上他们,三人蛰伏七年。这几年玄色扩张,先后又加入了苏舜钦、榻月、和那个不知姓名的文曲。
若说榻月,虽有他帮扶,能在一年之内将华清楼打造成南北商贾必经之地也实属不易,又是天南半神。
而苏舜钦,靠着一张皮囊进来的罢了,这几年除了闯祸还是闯祸。
白承箴想着,想起什么来,歇了茶碗抬眼看着苏舜钦:“还有你在二十四桥留下的罪行。”
“清献候可别血口喷人,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苏舜钦若无其事。
“证据?那就是你杀人的手法!那天还有人在桥上看到你了!”白承箴阴险一笑,避开了目光。
“咳咳。”玄色干咳两声,将话题拉回正轨:“文曲,十方,不算是新成员,认识一下。”
榻月透着苏舜钦望过去,那名为十方的少年从椅子上跳下来,笑起来颇为眼光可爱:“你们好呀!”
萧敬文是个老古板,看不得少年人像个猴一样跳来跳去的,又不好驳了玄色面子,默默移开目光,不做回答。
白承箴还念着和苏舜钦没吵完的架,也没吭声。
苏舜钦轻轻笑一下,只有榻月回答他:“你好呀。”
十方转过来看着榻月——也许是看着,他那双眯起来的狐狸眼根本看不出情绪,永远是笑着的——道:“天神赐福于你。”
少年倒是无所谓这群人的态度,蹦蹦跳跳回到自己的位置,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布娃娃玩,大有一副对剩下的事不管不顾的模样。
“承箴,你上次炼制的那东西,成了么?”玄色食指扣了扣桌面,拉回正题。
“与我期望的结果,算是九成,有时候会出现偏差。”
“什么偏差?”玄色问道。
“有些血蝶吸食人血之后,会将一些邪气反刍给凡人,致使凡人异变,我想要的是直接死亡。”白承箴道。
“异变?魔种?听起来也不错。”十方笑。
“现阶段不需要这个。”玄色打断道,“这样的惊喜,还是留到红月之时再放出吧。将引起异变的血蝶拎出来,确保届时放出的都是致死的蝶种。”
“什么时候要呢?”白承箴试探着问了一句,对上玄色的目光的瞬间立马怂了:“我多嘴了。”
“主上,恕我直言,天机阁如今朽木而已,何必畏畏缩缩。若能用血蝶一击即破,倒也省了不少事。”萧敬文道。
“时机未到啊敬文。”玄色幽幽道,“天机阁虽为朽木,从前根基庞大,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除掉。何况那三位国师态度不明,但一朝冲突,绝对会保下天机阁。循序渐进呐。
“三个月后,我将动身前往北盟,届时北辰大宗伯也会前往。你们在长安利用血蝶制造混乱,将矛头引向天机阁,他必然会有所分心。获取了北盟的半神信任,取天机阁而代之,也会更轻松。”
“三个月,必然是可以稳住我的血蝶的。”白承箴说着顿住了,“只是不知道您打算如何引起慌乱。”
苏舜钦放下茶碗,抬眉:“在城门落锁之后,在城外脚店用血蝶杀一个人,但是要稳住风声,选择的这个人必须没什么人在意。次日在城内再杀一人,制造一出戏剧,让人恐慌。天机阁那群蠢材的办事效率,第一日必然毫无结果。等城外的那个死人被发现,已经拖了几日。”
“一些小把戏而已。”白承箴否定道。
“错了。”苏舜钦笑,“春日有太华使臣来我朝,这几日就挑他们在的日子。再编些歌谣传唱,将矛头指向太华。等他们不得不与太华使臣合作的时候,我们在天机阁放上几个血蝶。事情一闹大,白帝必然想要草草结束,如此,矛头直指天机阁。”
苏舜钦说着转向玄色:“主上,要不要留他们一命呢?”
“你已经将人逼到绝路了。”玄色点到,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这群人逃出生天。
苏舜钦微微一笑:“白帝近些年无所作为,真遇到这些事,都是交给泰逢。而我们的大国师,是出了名的和事佬。只要在天机阁之后没有新的血蝶出现,这事儿,不过死几个人,绝对会不了了之。”
“如果不能不了了之呢?”白承箴咄咄逼人。
“那就随便找个替罪羊,炼制凶邪,意图挑起两国战争的罪名一安,让他们杀了就好。”苏舜钦笑。
“他若是不认呢?”白承箴不依不饶。
“真到了那时候,就看您的了。”苏舜钦笑,“毕竟您地位尊贵。”
“比一个琴师能做的,确实是多得多。”白承箴回敬着笑回去。
“苏卿依旧才思敏捷啊。”玄色称赞道,“承箴、敬文,全力协助舜钦就好。另外,舜钦,你的旧事准备什么时候解决?”
苏舜钦没想到会说到自己,顿了顿,道:“光是杀了他怎么能解气呢,我要他众叛亲离。”
---
会议结束后,榻月和苏舜钦回了五楼清心居。
那里今日有一个不速之客:白承箴。
清献候无论何时,始终带着来自地府一般的邪气。
榻月见着他就头疼,但这人的确为华清楼引来不少大客户,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只好垂头问道:“清献候留在此处,是有什么要事交代?”
白承箴笑:“我与你旁边这位说两句,不用回避。”
苏舜钦望向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屑与愚弄:“怎么了?”
“我始终觉得你的计划有纰漏。”白承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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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苏舜钦饶有兴趣地等着下文,“那你想如何呢?”
“若是血蝶一事有一个环节和你说的对不上……”白承箴说着贴近苏舜钦耳边,低声道:“我就把你灌了药扔给长安的贵妇们,她们中有的是人想与你共度春宵。”
“清献候!”榻月喝到。那声音虽是压了,但她听得一清二楚。
榻月手已经握在短剑之上,白承箴再敢挑衅一句她就出剑。却被苏舜钦按下了,那眼神是在告诉她:“不值得。”
榻月只能收了回去:“请自重。”
“自重?他就是干这个起家的。”白承箴不依不饶。
“何等卑劣!你真是愧为王爷!”榻月终究是忍不住了,骂到。
“以己度人罢了。”苏舜钦这话一是安抚榻月,二是把清献候骂回去了。
他照常笑着,显然白承箴方才的话没有吓到他:“清献候府上这么缺钱么?”
越是这幅样子越能让白承箴生气,苏舜钦太清楚这个家伙了。他看不上苏舜钦,也懒得在苏舜钦面前装风度,于是苏舜钦每次稍稍一激他,立马就炸了毛。
“给你经营华清楼,确实花了不少钱啊。人情来往,桩桩件件算不清楚。”白承箴收了笑容。
“……若是失败了,你还钱就好了。”他笑了一下,低声道:“用我说的方式。”
“真是好一场赌局啊。”苏舜钦笑,“清献候压在桌上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需要压注,苏舜钦。你还不明白么?你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和我共谋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你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从我手里漏出去的,剩下的属于你的部分,源于你这张脸。”
榻月忍无可忍拔剑而出:“白承箴!”
“接管你这华清楼只要我一句话的事,要试试吗?”白承箴笑着,冰脉凝结的藤蔓顺着短刀爬上榻月的手。
苏舜钦眼疾手快,一把打掉了短刀和术法:“若是你输了,我就从你这取走我想要的东西好了。要猜猜我想要什么吗?清献候?”
“随意。”白承箴眯眼笑着。
白承箴来这发了一通神经就走了,门合上的瞬间。榻月立刻检查起苏舜钦的手,看是否因为方才的藤蔓伤到了。
苏舜钦看她着急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榻月反复看了他的手,确认没有受伤,一抬头看此人憋笑,愈发生气:“你在笑什么?”
“我没有。”
“你笑了。”
“我真的没有。”
榻月气鼓鼓地转过去,不再理他,旋即又找了个理由:“我还有事要处理,你自己待着吧。”
“别啊!”苏舜钦想拦,只见榻月转过来看着他。
更可爱了。
苏舜钦想说什么,又咽下。榻月只往外面走,越到门口,脚步越发慢下来。直到到了门口,榻月停下脚步:“我师父从前也杀过很多人的。”
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我师父此前也杀过很多人,所以哪怕你真的杀人了,我也愿意站在你身边的,不论你杀了什么人,我相信你不会滥杀无辜。
大抵如此,但是真要说出来,他们就得讨论那些人怎么死的,为什么死,总而言之,麻烦极了。
“二十四桥的事情啊。”苏舜钦直接点了出来,语气慵懒:“的确不是我杀的,有人想栽赃。”
榻月转过去,苏舜钦对着她的背影叹道:“不过我从前的确也杀过很多人就是了。”
“今夜四楼有客人,您要过来么?”榻月岔开了话题。
“弹一曲,就一曲。就这么让他们传去吧。”苏舜钦笑。
正常的宣传,苏卿一曲,恨不得提前七天就传出去了。今夜要来,却临近下午才放出消息,显然,这消息是给某个人特地放的。
12.旧人旧梦
榻月常驻的是四楼,那些个主顾近来好赌。榻月令人去修了新的赌坊,可那些人偏偏就喜欢在这里赌。仿佛只有这里才能藏好他们。
榻月无奈,只能立了些规矩。可往来四楼的都是什么人?天潢贵胄,用得着她管么?别以为清献候撑腰就可以对着他们颐指气使,就算是个半神也该有些分寸。
野种半神怎么能跟皇亲国戚作比较。
故此那些个规矩也是分场合的,清献候在,那就听,不在,就不听。
但也有几条规矩是没人敢动的。
比如不要试图招惹榻月。
这种规则怪谈的存在必然是有一定依据的,这种层级的圈子是固定的,口口相传下大家都知道。就算看不起这个商人,也得给清献候几分薄面。更重要的是,这家伙是个半神,保不齐把她惹毛了就会在某个晚上离奇死去。
然而有些远道而来的富商巨贾,规矩听过,却未必遵守。毕竟这群人最喜欢在规则周围试探。
榻月今日,就被那个金发卷毛碧眼的大家伙挡着了去路。
那人生得高大,榻月在他面前小小一个,却也没有因此失了风范。
“客官需要什么?”榻月撑起笑脸,而她身后跟着的侍者则往前一步。
真要感谢东夏的服饰遮得严实,否则大胡子就要看到那侍者肌肉几乎要爆出来。偏偏这个大胡子不长眼睛,不知道这里的气氛已经有些微妙的紧张了。
“听说华清楼什么都能办?什么都能买?”大胡子哼哧。
“您想要什么,我们尽力去寻来。”榻月微微一笑。
“金银珠宝,奇门秘法,都看腻了。倒是老板娘的空难寻。”大胡子说着,就要去抓榻月的手。
榻月退后半步,身后的侍者手已经握在刀上了。
大胡子还是往前,他眼睛已经瞥到了侍者的异样,但走南闯北的人,哪能这么轻易就被吓住了。
剑弩拔张之际,一双筷子飞来,定在他脚前三寸的位置。
“远客至此,守规矩,方能长久为利,您觉得呢?”说话人正是刚才飞掷筷子的人。
榻月循声望过去,愣住了。
那人长得与苏舜钦有九分相似,只是面部轮廓更为硬朗,眼神更加锋利。分明是近乎一样的脸,苏舜钦就柔和得多,女孩子见到他就像蜜蜂见到花,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但她们若是见到面前这个人,怕是不敢靠近,这人满脸写着生人勿近,腰间还别了短刀。
华清楼里头是不许带刀的,进来都要排查,谁知道这人怎么把刀带了进来,还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大胡子没听懂,他重金雇的“文化人”便赶紧凑过来给他翻译:“他说,远道而来的朋友,守着规矩,生意才做得长远。”
大胡子听完似乎是被激怒了,转向那人的方向就要闹事。
“客人,您喝醉了。”榻月对着那背影轻声说着,大胡子忽然走路飘飘忽忽,仿佛真是喝醉了。
榻月垂眸下,旁人看不真切她的眼睛,自然也没看到眼底金光一闪而过。紧接着榻月示意下,来了两个人扶走了他。
而后走向方才出手的少侠:“多谢。”
那人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
榻月也不便多言,这人不想多说,那就只能另寻他法。
她可以等这条鱼咬钩,甚至现在立马就可以让他们去查这人的来历。
总而言之,时间还多得是,这人是谁,所为何事,她等得起。
与此同时,苏舜钦一身白衣,抱着五弦古琴坐在屏风后面,静静等待前面的混乱结束。
正当所有人回到位置继续玩乐的时候,屏风后面传来两三声清弦,周围安静了许多,紧接着后面传来一段男声清唱:
“山河万里,归鸿不系,
哀兮叹兮,明月不照伊。”
声音低沉婉转,分明是男人的声音,却像是在唱怨妇词。忽然有人从侧边看清了后面那人,惊呼一声:“苏卿!”
这下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了。苏卿的曲儿难见,他成名之后,唱曲儿与否全凭心情,能不能碰到全靠缘分。曾经有人在二十四桥上听过他的歌儿,据说还有人在扬州的山里听过。总而言之,算起来上次他在长安弹琴唱曲儿,已经有大半年了。
后边古琴声流出来,悠扬婉转,如同石上清泉,松下清风,仿佛刚才的哀怨不复存在,只剩下少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桑陌春方暖,桃花夹路开。
君骑青鬃马,我执碧罗钗。”
而后琴声一转,幽怨无度:
“寒风落百花,长安远信来。
征袍离别去,一别两茫茫。
阁中谁人在,老妇不辨青白色
枯冢无人问,作魂离此寻夫骨,
我见高宅大院满花红,不记当年人。
我见寻仙问道去魑魅,不问恶鬼因
我求永堕无间不轮回,要君死无相。”
一曲唱毕,安静已久的席间终于有了声音,大伙都望着屏风后面,人影绰约。终于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苏舜钦踏步而出。
一身月白襦衣,外罩轻罗薄锦,衣襟上绣了极淡的卷云纹,近乎看不清。他的发只挽了一半,用一支木簪随意束起,却不凌乱。
他没有画妆,面色苍白得像是病中初愈,分明是柔弱姿态懒散得如同游云。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笑意,却像是远处的风吹过来:“我听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都是英雄,公子更是身手不凡,想来是英雄中的英雄。”
“英雄谈不上,有人试图破坏秩序,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若是世间人人都随心所欲,岂不是乱套了么?”那公子端坐,避开了苏舜钦的目光。
“公子赐教了。”苏舜钦说着,微微欠身,“既然惹事的人已经醉了,今夜的闹剧也就结束了。那就祝您玩得开心。”
那公子也不说话,稍稍坐了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苏舜钦则是陪着仰慕他的京中贵女喝酒,少女们围在他身边,像是蝴蝶围着鲜花。光是看着,就惹人喜欢。
就好像苏舜钦此人,无论走到哪儿,都理应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榻月在五楼处理今日送来的密报,已然有些困了。外头冷风灌进来,有人开了门,榻月抬头,是楚石。
“查到了?”榻月望着他,也望着后头那轮明月。
“那公子名为苏舜臣,幼时寄养在扬州,十三岁回京,之后一直在稷下修行。如今是天机阁的首席。”楚石毕恭毕敬,在巨型的月亮之下竟然有些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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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天机阁。
苏舜臣独自穿过长廊,晚风从上头灌下来,树叶哗啦啦响过一阵,水面就被落叶激起了涟漪。
风声水声之间,一点寒芒露出。苏舜臣长剑出鞘,立斩那一点锋芒。
是天丝。一种极细却异常锋利的丝线,据说能够将人的骨头都整齐切开。却在碰到刀锋的瞬间,如蛛丝一般飘落水中。
苏舜臣已经认出了来人,收刀入鞘,继续往前走。程明见他不理自己,跟在后面就追了上去。
已是戌时,不可喧闹,程明识趣地没有说话。直到两人转入屋子里,程明赶紧压到他跟前,巴巴地看着他。
苏舜臣看了他一眼,叹气道:“程止水。”
程明,字止水,取自“止水明镜”,先生盼他冷静自如,谋者静气。但似乎人越是缺什么,越是把什么写在脸上,比如面前这个程止水就一点都不安静。
程明自知无趣,从桌子上下去了,好生坐着。看似是垂头认错,不敢再看,实则偷摸抬起一只眼睛,观察苏舜臣。
等苏舜臣温了酒,推到他面前,才抬起头来:“你见到了吗?是你要找那个人吗?”
苏舜臣握着手里的白瓷酒杯,感受着刚刚温过的酒,温度从指腹传过来,直到缓缓温暖全身。
程明还在追问:“是吗是吗?”
苏舜臣轻轻点头,而后将杯中酒饮尽,又倒满。
程明继续追问:“他是谁啊?”
苏舜臣凝眸看着他,程明犯怵,垂下头不再问了。而后也饮尽了杯中酒,似乎是不胜酒力,抬头的时候已经有些摇晃了。
“老大,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要么是情人要么是仇人,要么曾经情深似海,要么隔着血海深仇。你以前从不会大半夜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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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喝酒的。”程明说着,又喝了一杯。
苏舜臣很想告诉他,不是的,都不是,不是情人也不是仇人。
但程明已经睡下了。
苏舜臣将他挪到这屋子后面的床上,又细心地给他擦了脸,才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里面点了灯。
苏舜臣犹豫了片刻,这么晚了,谁会来找他。又或者里头是个来杀他的人,会么?来杀他的人会点着灯等他么?一般的杀手不都是藏在夜里,然后一点寒芒,取人性命。
他忽然意识到,是有人会点着灯来杀他的。若是苏舜钦的话,也许恨不得在最是灯火辉煌的地方,穿着最盛大的服饰来杀自己。
念及此,苏舜臣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才推开门。
屏风前面的案上,祝守玄端坐其上。
苏舜臣这才松开了剑。
祝守玄是天机阁目前的衡仪大宗伯,说白了就是话事人。那年他将苏舜臣接走,此后十年,一直亦师亦父。
苏舜臣见着他,卸了剑,与他对坐。
“方才见廊前灯明,就想着来等你。谁知等了挺久。”祝守玄沉声说着,似乎只是在陈述自己为什么深夜出现在此罢了。
“止水也在等我,实在脱身不了,好在他酒量浅,喝了点就睡下了。”苏舜臣轻声道。
“今夜去看过了,是他么?”祝守玄也不多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苏舜臣点头:“一年前华清楼开业,他唱了一出《扶桑朝会》。此后行踪不定,但他出现的地方,屡屡有命案。我看过那些尸体,都是一刀封喉,面上却是笑着的,仿佛在美梦中被人一刀封喉。”
“他杀人的习惯还是没改啊。”祝守玄感叹一句。
“是特地杀给我看的。留着这特征,告诉我他回来了。”苏舜臣说着垂下眼睛,“他恨我。”
祝守玄搭上他的肩,但是安慰,却是一言不发。
苏舜臣继续道:“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才是天下大义呢?天机阁的人只能管大的乱子,地方的半神管小乱。斩除大妖是为了大义,小妖便不是了么?所谓道所谓义,其实没有大小之分。挡在百姓前面,是我们的责任而已。”
“舜臣,发生什么了?”祝守玄问。
“我查过,我离开淮州后两年,淮州地方一起妖乱都没有。我知道,是阿钦在守卫着淮州。他也曾是守护过天下大义的啊。”苏舜臣越说声音越轻。
“可是他还是被恶鬼缠上了,这不怪他,也不怪你。很多事不是谁的错,真要算起来,只能说是天命如此。”祝守玄安慰道。
苏舜臣倒了一盏酒,饮下,自嘲道:“天命么?天命要我匡扶天下,天命令他永堕无间。天命把我们放在命运的两端,要我们刀剑相向。”
“你是天机阁的下一任大宗伯,以后还会有很多类似的事情。但是你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如果压力太大了,就休息一段时间。”
苏舜臣低着头,眼睫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态,但隔着一尺案牍,祝守玄能感受到这个孩子身上的悲伤如潮水般汹涌。
“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啊,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苏舜臣强忍着泪水,“恶鬼的啊。这是我放出来的恶鬼,我要亲手去解决的啊。”
“你能有这样的觉悟,我很高兴。”祝守玄安慰道,“夜已深了,晚安。”
“晚安。”
窗外夜色渐深,屋子里的灯在祝守玄离开后就熄灭了。
风更大了,即使在屋子里,也能听到外面树叶哗啦作响的声音,苏舜臣听着风吹,过了一会儿雨也落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
苏舜臣想着今夜的曲子,苏舜钦是知道自己要来的,否则也不会唱这么一支曲子。
表面上说的是一对佳人青梅竹马,然后男的征兵走了,女的等了一辈子,直到变成鬼去找那个男的,才发现他在京城妻妾成群,于是女鬼向上苍祈祷,用自己永堕无间换男的不得好死。
他知道苏舜钦在怪他。他是那个被征信带走的男人,而苏舜钦是等到变成一堆枯骨的女人。苏舜钦当年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恶鬼,才等来了哥哥,却也不是来找他的,而是来杀他的。
13.二苏旧局 臣
十年前,淮州。
那年淮州大旱,收起来的麦子全是空的。饿殍遍地,城外饿死者堆满了乱葬岗。
苏舜臣和苏舜钦跟着养父在田地里走了一圈,养父那时候抬头看看天,说:“今年没得收成了,回家。”
之后不知谁人送来了钱,养父早早带他们从扬州买了稻谷回家,渡过了那一年。
也就是在那样一个夜里,风像要把门窗吹断,旧屋子被吹得咯吱作响,苏舜钦抱着毯子跑到苏舜臣的床上。
伏到他耳边,轻声说:“我觉得,养父和其他人不一样。”
苏舜臣如今回想起来,总是懊恼,自己太笨了,若是早点察觉弟弟的异样,是否能够避免后来许多事情。
可当时苏舜臣没有回答他,只是安慰他:“快点睡吧。”
于是苏舜钦睡下了,那天夜里只有狂风大作,雨却只有几点。
那年冬天初雪。雪很薄,风冷得刀子一样,裹着雪沫子打在人脸上,疼得发麻。
他们俩共撑一柄伞。苏舜臣裹紧了旧氅,把伞斜过去,大半遮在苏舜钦那边。
苏舜钦低头在细雪铺了薄薄一层的石板上,蹲下来,认真地划了一个圈。圈里写上两个字:“二苏”。
苏舜臣看着他冻得通红的指尖,默默心疼了片刻,又看着地上的雪,莫名心暖。
回到家时,天光都已暗尽了,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更冷的风灌了进来。
屋子里,祝守玄正坐在堂屋的旧木椅上,养父在对面,神色难得地恭敬。小院低矮破旧,四处透风,火炉在堂屋角落里烧着,却连一丝暖意也捂不住。
养父让两人过来坐下,看着孩子冷得发抖,那个陌生男人竟然凭空隔绝了冷风,只留下温暖的堂屋。
也是那天,苏舜臣才知道,一直以来给他们送钱的,居然都是面前这个男人。
这人名唤祝守玄,在家中留了几日。
那是初雪后的第三日。
雪已经停了,但地上还积着薄薄一层,踩上去吱嘎作响。
祝守玄坐在堂屋的火炉旁,身形沉静如山。
苏舜臣出门时,祝守玄叫住苏舜臣,拿出一柄剑:“会使么?”
苏舜臣点点头,祝守玄便抛过去一根木头。
说着拿起一边的木棍站在他对面:“我来试试你。”
苏舜臣说的“会”,看起来只是乱砍而已,简单的下劈,横档。
他和弟弟常常被乡绅子弟欺负,他便拿起横木与他们对峙。一来二去,练出些“剑法”,能以一打多了。但真说起来,那些“剑法”也只能算是“大力出奇迹”。
看起来并无章法。
祝守玄笑了笑,与他来回试了几下,然后一个下劈,苏舜臣挡住了。祝守玄手腕一转,木棍压了下去,苏舜臣不堪重负,却也没有丢掉木棍,而是用肩膀接了下来。
祝守玄再一用力,苏舜臣只能半跪在地上。
“如果是剑,你的肩膀现在就受伤了。”祝守玄压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苏舜臣仰头看着他,眼里全是不服气一般的倔强,执拗道:“那么好在这不是剑。”
祝守玄挑眉,手上一用力,苏舜臣吃痛,却依然执拗。
“你之前学过么?”
“没有。”
“那我来教你剑法,你愿意学么?”祝守玄道。
苏舜臣点点头,他当然愿意学,只要学了剑,别人就不敢轻易欺负他们了。
---
祝守玄后来每个月都会来找他,一留几日,教了剑法就走。
寒来暑往,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又是一年冬季,这年收成很好,却有妖乱。
夜里都要早早归家,闭门不出。苏舜钦长高了,眉眼间越发像哥哥,不过更加清秀。
白日出去添点东西,苏舜臣不过一个疏忽,苏舜钦就丢了。
苏舜臣沿着街道找了许久,最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既白,裴家公子。
这人幼年时就爱带头欺负他们,方才也是他把苏舜钦从他身边摸走了。
他们似乎已经“解决”了,一群人正往外面走。
裴既白走在前头,后面的人紧跟着,把巷道口堵死,这是要苏舜臣让路的意思。
苏舜臣隔着人墙,看到了弟弟倒在后面,脸上红肿了一片,甚至连衣服都被扒了。
裴既白得意洋洋地从苏舜臣身边过去,他以为苏舜臣会这么让路。但苏舜臣抄起旁边的一根竹竿,对着他的头就劈了下去。
裴既白头上流了血,恶狠狠地等着苏舜臣,怒道:“连他一起打!”
他身后的小弟立马抄着手里的家伙就上来了。
苏舜臣能用的只有手边的竹竿。偏偏这些竹竿都很脆,三两下就断一根。但是很快裴既白却发现,苏舜臣似乎学了剑法,自己带的人不是对手。
小弟精明着呢,打不过就躺在地上叫疼。
裴既白眼瞧着自己落了下风,苏舜臣又杀红了眼。灵机一动,往后抓起苏舜钦,拔出随身带的小刀抵在苏舜钦脸上,对苏舜臣道:“住手!”
苏舜臣循声望去,只见弟弟衣服被撕破了,露出的大片胸膛上,此时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那双手应该是被踩了,脏兮兮地。脸上巴掌印异常明显,头发也都散了下来。
那刀尖抵在弟弟脸上,鲜红的血珠落下来。
“你不敢杀人的,人死了你就得偿命。我知道你家大业大,但就算官府不管,我也会杀了你。”苏舜臣已经杀红了眼,盯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谁说我要杀人了。”裴既白笑,“你弟弟年纪不大心思不少,你说我要是划烂他这张脸,还会不会有姑娘喜欢他?”
苏舜臣这下明白了。裴既白找他们的麻烦,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姑娘喜欢上了苏舜钦。这也就不难解释了,过往裴既白找他们麻烦,仗着人多势众,把两人打一通就完事了。今日却把苏舜钦搞成这副不堪的模样。
这几日在学堂,沈从音似乎不时往弟弟身边走着。
沈家是大家,他当然不指望弟弟能与大家闺秀成婚,但若是脸真的毁了,日后弟弟不知要受多少白眼和冷落。
“你放下那东西,让我打一顿,我就放了你弟弟,如何?”裴既白洋洋得意。
苏舜臣看了看他,那些小弟审时度势已经爬起来了,挡在裴既白面前,等自己过去的话,弟弟的脸应该已经划花了吧。
苏舜臣别无选择,扔了手里的竹竿。
裴既白喜笑颜开,示意手下按住他。收了小刀就往他这边走。
苏舜钦试着拖住他的腿,却被他一脚踢到墙上,然后慢慢滑下来,有个小弟过去按住苏舜钦。
裴既白一个不注意,苏舜臣已经突到他面前了,一拳打在他脸上。那一下很重,裴既白转头就吐了一口血。
这一下场上攻守异势,苏舜臣已经将苏舜钦挡在身后。。
“能跑么?”苏舜臣扭头。
苏舜钦裹紧衣服站起来,点点头。
“你先走,他们不是我的对手。”苏舜臣道。
苏舜钦乖乖点了点头,但其实他还没跑到巷子口,苏舜臣就把裴既白打趴下了。
一拳又一拳,直到苏舜臣嗓子里泛起血腥味,在他没察觉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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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一丝血顺着嘴角留下来。
苏舜臣后来脱了外衣,披在弟弟身上将他背回了家。
养父回家看到他眼角的伤,一句话没有说,后来夜里出了趟门。从那之后,苏小姐裴公子的,后来再没来找过麻烦。
淮州丢了十几个人,据传都是被山林里的妖吃了。直到春天,妖才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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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化了,开春桃花满扬州。
去年冬天的妖乱横行,白帝制定了新的规矩,令天机阁将各地的半神纳入,待学成之后回到地方守护一方平安。
苏舜臣在那次试炼中拔得头筹,不只是淮州,后来到了京城的比试,他依旧是同一批弟子里最为天赋异禀的。
春日桃花满淮水,那是苏舜臣最后一次带着弟弟泛舟在桃花淮水上。
苏舜钦越长大越安静,像只小猫一样只想跟在苏舜臣身边。他俯身,手在淮水里晃着,随便一捧,手里都能有三两片花瓣。
春雪初融,水凉得透骨。苏舜钦却好像没有感受到一般,只是一下又一下的捞起桃花,又放下。
苏舜臣坐在他旁边,静静看着这一切。
两人都没有说话,已经安静了一路。直到前面快靠岸了,苏舜臣终于鼓足勇气与他说道别的话:“阿钦。”
苏舜钦听到声音,回头看着苏舜臣,他的眼睛那么清透那么明亮,好像比春水还要清冽。
“你要去参加天机阁的试炼吗?”苏舜钦轻声问道。
苏舜臣一怔:“你希望我去吗?”
“哥哥去了天机阁,一定会取得好名次,然后成为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那阿钦呢?”
“我不知道,我又不像你,没那么强。”苏舜钦小声道。
“可是阿钦很聪明。”苏舜臣揉揉他的脑袋。
桃花顺着流水,一路东去。就像苏舜臣在那个春天北上。
苏舜臣不出所料拔得头筹,然而来接走他的人里,有一个熟悉的面孔:祝守玄。
苏舜钦站在门前送哥哥离开,眼神殷切且不舍。苏舜臣最懂弟弟,转身轻声问祝守玄:“阿钦真的不能和我一起去吗?”
祝守玄还没回答,养父冷哼一声:“阿钦,别给你哥哥添乱。”
苏舜钦满是殷切的眼神暗淡了下去,苏舜臣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等我有能力了,就回来接你。”
那时候天机阁还没完全建起来,半神们是血脉相传的,因此半神的权力体系很大程度上是世家门阀体系。
几家权力争斗不休。苏舜臣跟着祝守玄在后山,学了两年的术法。
他先天命格在金,但凡金银铁器,苏舜臣都能驾驭,逐渐成为稷下弟子中的首席御刀师。
直到两年后,淮州出现恶妖。
据说那不是妖,而是个人。有人远远地见过,那是个身高八尺的人形东西,拖着尸体进了山里的庙。
短短三个月,连杀十九人。
在没有战乱和饥荒的日子里,人口总是算得无比清晰。
消息很快传到京城。苏舜臣这两年一直在打听扬州的事,只有今年突发恶妖。他担心弟弟,主动请缨过去了。
“舜臣今年也才十七吧,万一真是什么大妖,你一个人怕是解决不了。”祝守玄听到这话,有些忧心。
“舜臣算得上是天赋异禀,听这妖也不算恐怖,我与他同往,定非难事。”许珩淡淡道。
许珩乃是三大国师之一,一柄剑可斩鬼神,被称作剑圣,有他同往,祝守玄才放心。
而苏舜臣那时还没想到,众人口中的恶妖,就是自己的弟弟,苏舜钦。
14.二苏旧局 钦
武德二十七年,淮州。
养父在苏舜臣离去之后,突然开始教苏舜钦剑法,他是这么说的:“若是他日有人欺负你,也好有点自保的本领。”
但苏舜钦很快发觉,那不只是“自保”的本领。养父教的剑法极其繁琐,当他在月下舞剑,彷佛美人起舞。
可是养父说,这是一种名为“斩鬼”的剑法,因为魔种出现时,往往成群结队。这剑法看似令人眼花缭乱,却在实战中大有益处。
这一点,苏舜钦后来独自除妖时感受到了。
那剑法缭乱,却是每一剑都直击要害,取人性命。
两年里,淮州没有妖乱,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苏舜钦。
某日黄昏,斜阳挂树梢。
养父做好了饭,在院里饮酒,而刚刚从庙里回来的苏舜钦坐在他对面。
等两人吃完饭,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月亮还没出来,漫天靛青色。
“其实您也教过哥哥剑法,对么?”苏舜钦轻声道。
养父一边喝酒一边偷瞄苏舜钦,否认:“我可没有。”
“你教过的。”苏舜钦微笑,“哥哥那时候劈柴,你时不时往木桩下面投掷石子,纠正他发力的方式。所以在那个人来之前,哥哥每次保护我,用的办法都是直来直去的剑法。那样的剑法和您如今教给我的,互为阴阳对不对?那剑法过于阳刚,而教给我的却又过于阴柔。”
“不是阴阳,是纵横。”养父纠正道,他那早已见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小兔崽子,真聪明。”
“您教得好。”苏舜钦笑。
“你真想去长安么?”养父问道。
“长安怎么了?”苏舜钦不理解,听这意思,长安似乎是比地域还恐怖的存在。
“长安嘛,证道之地什么的。你要是也想拯救天下,就得去那里。”养父说。
苏舜钦笑:“你又在逗我了。守护人间正义与你身在何处无关,乡野也好,朝堂也好,都是可以践行所谓大义的。你这弦外之音就是长安之人个个勾心斗角、攀权富贵。”
“我可没说。”养父笑着移开了目光。
夜里小雨忽至,养父抚着屋子里的琴,与雨声同弹。
养父留给苏舜钦两样东西,一是剑,二是琴。
剑名玄月,据说是古神战争时期的铸剑师打造,他打剑一般打两把双生,一把握在手里,一把供在神前。据说是为了洗清业障,也有人说,若是有一天,神前的剑被取了,说明大乱将至。
而苏舜钦既没有去长安,也没有游历天下斩妖除魔,只是继承了那柄剑,然后死在了剑下。
他在淮州这两年,斩杀奸邪,就是希望有一天哥哥回来能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累赘,他又能力站在他身边了。
---
那是梅雨季,阴雨不绝。
苏舜钦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人,看不清人脸,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
“我有办法让你的哥哥回来。”那人说。
“什么办法?”苏舜钦急切问道。
“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只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苏舜钦这样回答。
那个人影就慢慢融化了,像是烈日下的冰糖一般粘稠地化开。
第二天夜里苏舜钦有梦到了他,依然是同样的问题,苏舜钦依然是不答应。
而他将这个事情告诉了养父。养父当时大惊失色,捧着苏舜钦的脸反复看,像个大夫一样反复检查他的口腔和眼球,仿佛他就要失去苏舜钦了。
“怎么了?”苏舜钦不理解。
养父道:“没事,今夜我守着你睡。”
那一夜苏舜钦难以入眠,辗转反侧许久还是入梦了。
梦里是养父和那个人影在打架。苏舜钦看不清他们的一招一式,但确认他们就是在打架,而养父明显站下风,直到养父被那个鬼影击倒在地。
苏舜钦想过去,却不知身处何方,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那人又问。
“放过我父亲,我答应。”苏舜钦哭喊道。、
那人终于走了,不再是融化,而是走了。
养父也离开了他的梦境。
醒来后,养父病了,重病,躺在床上不断地咳血,直到某一天,消失不见。
那之后的日子,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梦,梦里他变成了那个恶鬼,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苏舜钦清楚那不是梦,他有时候在庙里醒来,满地血污,而自己身上手上,都是血迹。
他回到镇上,只听人说:“后山有恶鬼,庙里不能去了。”
他浑浑噩噩走在街上,隐约觉得那个恶鬼就是自己。
然后正好迎面碰上了送葬的裴家人,据说是裴家公子裴既白,被恶鬼掏了五脏,脸也全然被划烂了,只有脚上那长命金珠能证明身份。
裴家老爷主母哭天喊地,送葬的队伍最前头,是开道的术士。
苏舜钦得知棺材里的人是裴既白的时候,总算想起来了一切。
那天夜里,似乎有争吵声,是养父与不知何人,还有裴既白的声音。醒来的时候,养父就不见了。
后来过了几日,裴既白就趁着夜色来找他。夜里依旧是一阵小雨一阵大雨的。
裴既白撑二十四骨的伞,推开那柴门进来。
苏舜钦的记忆里,那晚有很多东西。仿佛天地间除了他们两人,就只剩下山野里的精怪。
然后连面前的裴既白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个黑色的人影,就像是那天梦里的鬼。
恶鬼裴既白给了他一脚,他倒在湿冷的院子里,吐出一口血来。
他明明已经不像两年前那么柔弱了,却还是因为这一脚吐了血。血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异常鲜红。
两年前那一脚踢过来他也流血了,但他当时俯身悄悄吐在了旁边的杂物堆里,借着面前的竹竿堆,没让哥哥看见。
他抬头,恶鬼继续打他,直到他再也不敢直视裴既白。
直到裴既白离开,越过他。苏舜钦偷偷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哥哥被两个人按在地上,就像两年前一样。
“不。”苏舜钦沉吟,他当然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裴既白会殴打自己的哥哥直到吐血。
“滚开!我让你滚开!”苏舜钦低吼,而后扑了上去。
接下来的记忆里,只剩下黑色的地面和鲜红的血流着。
他杀死了裴既白,用指甲硬生生划烂了他的脸,还掏空了他的内脏。
那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将来有一天,哥哥再有危难,他要能提剑挡在哥哥前面。
然后苏舜钦对之后的事情就都忘了。
反正每日醒来,家中并没有鲜血,记忆也像梦一样缥缈。
直到,今日。
他终于确定那不是梦。
他真的杀了人。
他已经忘记自己做过几个梦,杀了多少人,只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恶鬼。
恶鬼索命一事之后,后山的神庙再也无人敢去祭拜。
但苏舜钦去了。
那里已经破败不堪,落叶满地,分明才几个月不来,却像是几年无人打扫一般。
而神像前面的剑还在,那是一柄无鞘剑,剑身绯红,外形上与玄月相似。
苏舜钦拿走了神像面前的刀,按照传言,这是天下大乱的征兆。
苏舜钦并不信这传言,那铸剑师不知道打了多少这样的剑,若是拿走一次便要天下大乱,那天下能有几时安宁。
但他还没走出门,身体便一阵痉挛。绯红剑里的剑灵——一团黑气,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在等你。”剑灵开口,如天雷滚滚。
苏舜钦看着眼前的黑气,慢慢变得惊恐。
是梦里的恶鬼。
苏舜钦惊慌失措,而今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只想离开这里,谁知那扇门有如铁铸,全然劈不开。
苏舜钦转身对着那恶鬼,提剑劈砍,但那一团黑气散了又聚永无止息。
苏舜钦学了两年的剑,山野魔种从未伤他分毫。只有如今,只有现在,被这恶鬼逼得濒临崩溃。
“你为何怕我?我们一起杀了那么多恶心的人,我们还可以一起去杀更多的人。你为何要怕?哦,你是个孩子,很正常的,杀了一次两次就习惯了,你还没有习惯吗?你还没有接受吗?你已经杀了十九个人。”恶灵跟在他耳边,就像一阵风不断地吹来吹去,却始终无法脱离。
苏舜钦捂着耳朵,被他逼到墙角,又去摸方才扔掉的剑。
直到他拿起剑指着面前的恶灵。
黑气散开了,连带着庙门开了。
来人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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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窄袖,手执长剑,站在那。
一连三个月的梅雨,那天罕见地放晴了。天上白云层层散开,露出最上层的湛蓝的天空。
从地面向上望,那仿佛是个倒映在水里的祭坛。
而天光乍泄,那祭坛之下提刀斩鬼的人,是苏舜臣。
苏舜钦看清那张脸的片刻,欣喜若狂。他从地上爬起来奔向他唯一的救赎。
“哥哥……”他跑过去抱住了他。
但与此同时,苏舜臣的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巨大的疼痛让苏舜钦从梦里醒过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和恶鬼融为一体。在哥哥眼里,冲他跑来的就是一个疯子,一个恶鬼,是淮州城里杀人无数的恶魔。
哥哥是来杀恶鬼的,也是来杀他的。
苏舜臣抱着他,转动刀柄,彻底摧毁了他的心脏。
将他从万千罪孽中解救出来。
后来的事,苏舜钦忘了。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然后猛地醒了过来。
有人坐在他的床边等他醒来:“恭贺新生!”
苏舜钦不解:“我不是死了么?”
“您是战神选中的人,怎么会轻易死掉呢。所谓的死,不过是看清了一个世界的真相,选择另一种方式从头来过。”
“天机阁为了所谓正道秩序,将矛头对准北辰;你的哥哥为了天下大义,将刀尖对准了你。”那人带着面具,说道:“但北辰不会屈服,你也不会死在那借口大义的刀下。”
“苏舜臣两年前离开时就已经知道你是他的另一面,只待有朝一日,清除邪祟,荡尽魑魅,回到长安城,他就是万人敬仰的英雄。”
后来,苏舜钦进了北辰,作为组织的“破军”存在。他仍抱着那把琴,两柄剑。一柄剑放在长安的某个庙里,另一柄随身带着。
而后五年里,失控的日子越来越少,直到遇见了榻月。
那是他难得的欢乐时光,回想起来,总像是命运向他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
在他已经做好了在黑暗里踌躇到死的准备的时候,一个单纯的、小猫一样不谙世事的女孩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像是冬日清晨里天边漏下的一缕光,在晨雾里折出万千条路径。
他的人生,难得的照进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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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舜钦当年来长安,选了这座小楼藏身。屋后有一条暗渠,常年流水潺潺。夜里听水,有如身在山野之间,四顾无人,万籁俱静。与城中浮华喧嚣相比,这里冷得像是被岁月忘了的地方。
榻月回到听水楼的时候,月已上中天。月光将瓦片映得如冰般冷硬,门前的花正盛,花影斑驳地洒在青石板上。
“你看到他了?”
苏舜钦听到门响,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夜风送来的一样。
他着一身红色广袖,衣上绣着银线纹缕,随步移光,在月色下如流血之刃,隐隐泛光。
“他是您的什么人么?”
“你在长安一年,难道没有打听过么?”苏舜钦这才回身,面上含笑,眼尾一点绯红,不知是胭脂还是血痕,在月色下竟有种妖冶之感。
“他是天机阁首席。”他道。
榻月一愣:“自是听过,只是不知道他的长相……与姓名。”
“今日见着了,如何?”
“您要杀了他么?”榻月只问。
苏舜钦怔了一瞬,而后忽地笑了。
那笑轻得像是春日风过。与他惯常挂在脸上的笑不同,此刻却带着一点少年该有的阳光,像是一束光穿透旧梦。
外层红色广袖袍滑落,露出内层素白广衣。
一红一白,在这寂静月夜里交错得分外刺眼,仿佛新婚后便是丧事,欢喜后紧接着就是死亡。
而后白衣也随之滑落,只剩下一袭中衣。
苏舜钦赤足踏出月下,站在石阶上,发尾微湿,像是方才洗过,还没擦干。
他回眸巧笑,眼眸在夜色中发亮。
“杀与不杀是我的事,你不必过问。”
“知道了。”榻月点头。
月光洒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苏舜钦没再言语,转身拾阶而上。
彼时华清楼已然成了长安最繁华之所在,周边商铺的价格水涨船高。听水楼却藏在一片繁华里。
屋后水声仍在潺潺,远处街巷传来隐约打铁的声音。
15.二十四桥明月夜
华清楼这一年以来,矜矜业业,大事没有小事不断,虽说坎坷却也不算致命。
但今日不同,今日华清楼里死人了。
还是死于怪力乱神之事。
平常酒楼死个人,名声就得受损。死得和半神沾边了,就归天机阁的人来管,问题就大了去了。
榻月下去的时候,客人都被吓得惊慌失措,早已跑光了。只剩一楼桌子上,横着一具尸体。
按小铃说的,这人才死了半刻钟,却已是皮肤发白,血脉经络变得紫黑,在一身白皮上格外显眼。
尤其是,他脖子上的一只血色蝴蝶,还停留着,而蝴蝶周围的经脉更是纯黑的鼓起来,几乎要爆出来。
“这是原产于剑南的血叶蝶。吃什么就呈现什么颜色,这蝴蝶不食腐,只吃叶片,平常是绿色的。伏在叶片上,看不出区别。这只很明显,是被半神炼了,才会吃人。”小铃贴在榻月耳边轻声道。
榻月盯着那只蝴蝶,那天的会议分明已经决定,第一个死亡的女孩会在清水巷。如今出现在华清楼,是有人要发难。
萧敬文和白承箴么?等华清楼度过最难的时期,再把榻月送走,而后坐享其成。
“华清楼没这买卖,有人在这里发难,是要栽赃陷害。”榻月匆匆说着,往下走,迎面就看到了苏舜臣和两个部下。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苏舜钦在这里,必然是盯紧了华清楼要发难的。
“此事若是与华清楼无关,天机阁自会查清真相还您一个清白,但在此之前,您这楼得歇业整顿几日。”
榻月循声望去,那是个少年人,带着少年人应有的意气风发。
她轻声道:“有劳大人了。”
再一抬眼,苏舜臣站在尸体旁边,与她相望。
榻月这时候才发现苏舜臣与苏舜钦最大的区别,在于眼神。苏舜钦的眼睛,像是在冬日清晨,隔着雾气望远山,永远朦胧看不清楚,永远猜不透他的想法。
苏舜臣则不同。他的眼神像是最热烈最明媚的朝阳。秋日天高,在那抹光出现之前,天地间处于非昼非夜的情况,天空灰蒙蒙的,唯有那束光照下来,才能确定,天亮了。
此时那束光落在她脸上,像是要将所有装饰撕开,照得一丝不剩。
苏舜臣收回目光。面前尸体颈边的血蝶翅膀缓缓摇着,已经从血红色渐渐变成黑色,而后翅膀扑棱两下,死了。
苏舜臣给了个眼神,身后的少年拿了竹夹子,将血蝶从尸体上取下来,放进了一个陶瓷罐子里。
“大人看出什么了?”榻月移步到他身边,声音细软,装出些许恐惧,一副纯粹无辜的模样。
苏舜臣抖了抖衣袖:“剑南近苗疆,你应该听过蛊虫。这与蛊虫相似,半神用术法炼制的虫子能杀人。”
说着转过身,盯着榻月的眼睛:“你也是半神,还是剑南人,说不定就是你炼制的。”
榻月闻言轻轻垂下眼睛:“大人说笑了,榻月术格未开,与凡人无异。”
“只是华清楼出现此等妖物,无论如何都得跟我回天机阁一趟了。”
榻月冷静打量着两人,道:“官府抓人要讲证据,天机阁就算直属陛下,也断没有随意抓人的道理。”
那少年笑:“半神开店要在一年内办理陛下亲批的牙贴,否则就得关店。你一没有牙贴,二来,在你的地界有妖人闹事,罪加一等啊。先带回天机阁,听候发落就是了。”
什么牙贴,分明就是新加的借口。榻月在此一年有余,什么事儿都摸得清清楚楚。
榻月说不过他,眼瞧着没有办法,身后林观蘅走上前来,一改往日温软的样子,厉声道:“大夏律法,没有证据之事,可拘人三日。情节严重者可酌情至七日,七日之后还拿不出任何证据,官爷就得停职了。”
林观蘅说着,轻轻一笑:“大人,牙贴并非难事,但您真要拿自己的前途来赌么?”
“带走。”苏舜臣依然坚持。
林观蘅一怔,还想与他辩解。但看到榻月对她轻轻摇头,止住了。
---
罗生堂,长安城最为阴森之地,哪怕正午艳阳高照,这里依然弥漫着一股子邪气。
正是夜里,长亭灯晚,落叶入水,一片静谧。
此处在长安北,不远处就是贫民窟。都说贫民刁蛮,惯入寻常人家乞讨,不得便抢。但无论如何刁蛮的人,都不敢靠近罗生堂半步。
这是萧家的地盘,据说里面还有一只妖,大妖,修成人形的大妖。
靠近了,是要被大妖捉去吃了的。
因此玄武路那一脉,无人敢近身。
萧家显贵,长夜漫漫,烧灯续昼。罗生堂中,灯火长明。
湖中沙渚,有一棵巨树,枝繁叶茂,仿佛已经在那里千年。
不知哪里飞来一只乌鸦,枝干抖了抖,落叶簌簌。
伴着一声乌鸦叫,长明的灯忽的灭了,而后猛地燃起青绿色的灯火。
乌鸦转了转眼珠,那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长亭鬼火,而后猛地出现一个身着月白色宽袍的男人。
乌鸦移开目光,扑棱棱飞走了。
苏舜钦径直穿过长亭,往里头的屋子去了。
长亭那头的屋子门敞开着,里头暗室的门也没关。苏舜钦才站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人骂到:“别挡着风,进来。”
苏舜钦踏入那暗门之后,径直找到了白承箴。他一身红衣宽袍,瞳仁颜色更是鲜血般猩红色,怀里抱着一个刚刚死去的少女。
少女身体呈现出病态的惨白色,像个木偶般仰躺在白承箴怀里,修长的脖颈仰起,仿佛还在等待谁的垂涎。而双手无力地垂在两边,光看那张脸的神情,似乎走得不算痛苦。
白承箴抬眸,看清了来人,清唱着夜里的曲子:“哀兮叹兮,明月不照伊。”
苏舜钦没搭理他,径直走过去,坐下后抬手去拿酒壶。壶身温热,壶底却有点粘。他翻开盖子,看到壶中装着的是未凝的鲜血。
苏舜钦没得水喝,只好放下酒壶,低骂一句:“变态。”
白承箴听了这句,低低地笑起来:“不及苏公子万分之一。”
“是么?”苏舜钦抬眼看他,语气懒洋洋地,“我可不靠吃女孩来维持皮相。”
白承箴笑:“怪我没有被魔神选上,获得永世不朽的容颜,我还听说你不会死?”
苏舜钦闻言,眯起眼睛,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你觉得呢?”
白承箴看他这欠揍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旋即掏出一柄匕首压在他脖颈上,阴邪的笑:“试试不就知道了。”
苏舜钦像早料到这一步,甚至还把脖子往前凑了凑,挑衅他:“来。”
血已经缓缓流下来了,白承箴只能收了匕首:“我怕我按耐不住,吃了你。”
说着把那捕猎般的目光从苏舜钦脖子上的血液移开。
苏舜钦生的漂亮,尤其是他刻意去勾引对方的时候,更是天下花魁在他面前都逊色。只论颜色,扮女相进了女孩堆里,他甚至是最突出那个。
他若真死在这里,白承箴说不准真会吃了他。
“你来做什么?”白承箴收了匕首,“总不能是为了和我调情两句,到头来却连口水都没得喝吧。”
“我的女孩被官府抓了,说是缺了什么东西。我一个琴师,毫无办法,只好来求神通广大的清献候大人了。”苏舜钦说着,眼波流转,像是个没有威胁的可怜人。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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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承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被他这可怜模样骗到,精明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救她,你能给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算来算去我空无一物,只有华清楼能送给您,您意下如何?”苏舜钦笑。
“这可是玄色指名的掌柜,我怎么敢轻易接手呢?玄色问起来,我该如何?”白承箴道。
“自然是榻月不知天高地厚,而今一点挫折,便不敢再过问华清楼之事,只好委托您接手。”苏舜钦道。
“哈哈。”白承箴低声笑着,“她已经知道我们太多秘密,就这么轻易离开,你猜下场会如何?”
苏舜钦听到这话也只是笑笑,看向白承箴怀里死透了的女人,轻声道:“清献候全然不会照顾人,却还是有这么多女孩心甘情愿为你去死。”
“我不会杀了她。”白承箴道,“我要她嫁给我,这样一来,就不算出局,自然也就不用死。你觉得呢?”
苏舜钦紧盯着白承箴的眼睛,见他眼底的鲜红已经完全褪了,起身往外走:“我自个儿找口茶吃。”
白承箴扔了怀里的女孩儿,就像是扔掉毫无价值的物件儿,女孩洁白的胴体就这么滚在冰凉的地面上,仰面看着昔日痴迷过的男人离开。
“你喜欢她?”白承箴追着她喋喋不休,“哦,我记错了,你怎么会喜欢上女人呢?你可是苏舜钦,无法无天无情无义,你的心里只有复仇的火焰,要烧死所有人。她也在你的计划之内么?”
苏舜钦坐在堂屋里,自己倒了茶,彷佛是这儿的主人,听这句,反驳道:“清献候说笑了,我只是个爱弹琴的人。偶尔聊聊风花雪月的事儿,可不会要了她们的命。”
“你从前比我凶恶百倍,如今杀的人少了,便干干净净了么?”白承箴凶恶道。
“说起这个啊。”苏舜钦若有所失,眼波流转,用尽惹人怜爱的眼神望过去,道:“我累了。”
“恶鬼也会累么?”
“恶鬼已经死了,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要向正道复仇的可怜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只要他死。”苏舜钦道。
“我信不信不重要,你真的不在乎,就该把自己摘干净。自己不闻不问,却塞了个人在机要处。”白承箴咽了口茶,凝眸盯着苏舜钦。
“我说那不是我塞进来的,你信么?我与她相识之时,的确不知道天山神遗一事。何况这机关要地不是给你了么?”苏舜钦说着,半是回身,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像是古神入云端之前回身看向世人。这时白承箴才理解为何有人赞叹他这张脸是“女娲炫技之作”。
“你我之间谈什么信任?都是生意。”白承箴说完,苏舜钦才发现自己连问了几次“你信么”,实在是可笑。
“还有玄色的命令。”苏舜钦说完这句,脸色变得严峻,道:“血蝶一案继续推进,先将疑点落在太华使节身上,洗清冤屈之后再扔给天机阁,如此可以玩弄他们两个月。之后的事,玄色大人会亲自处理。”
“又是这一副发号施令的样子啊。”白承箴愠怒。
“传话罢了。”苏舜钦道。
“和你聊天真是不愉快啊,我原以为我们是一路人。”白承箴笑着,躺回椅子上。
“怎么不算一路人呢?”苏舜钦笑着问,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那一尺阳光落在白承箴脚下,他看着站在阳光里有些苍白的男人,道:“我只是为了权力往上爬,而你是个真疯子。”
“还要和疯子共事很久啊,您要是厌烦我,就尽快把天机阁灭了,我也就不缠着你了。”苏舜钦说着,离开了。
“又骗我为你打工啊。”白承箴低骂一句,苏舜钦已经走远了,这一句也许没有听到。
16.二十四桥明月夜
苏舜臣的两个属下,谢照松和沈清河,是自他进天机阁就一直跟着他的。再往前追溯,那是他在稷下的时候的同学。
能进稷下的,都是半神中的佼佼者,往往还有些家世在。这两人是靠着家世进的,也算是有些本事,却不出头。家世比起其他人不太好,又犟脾气,常常挨欺负。
苏舜臣来的那天,就是第一次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苏家在这群不懂世家渊源的小孩面前,就是个野路子。前几年还在乡野长大,更是低人一等。
总而言之,在按照家世排尊卑的地方,苏舜臣不出意外的,成了挨欺负的对象。
不过不出一年,苏舜臣在考核中拔得头筹。哥们凭着自己一无所有,他们连告状都没地方去,于是把那群人打了一顿。苏舜臣出手的时候,正好那两人在挨揍。于是从此苏舜臣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自是极好的,英雄救美嘛,任何时代任何性别都通用的。何况苏舜臣还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两人跟了苏舜臣一年。又是一年,靠着惊人的业务能力进了天机阁。连带着把两个同学一起捞了上去。
从此两人就成了他的……跟班和小弟。
天未亮,街市尚未开张。
苏舜臣刚到地牢的角门前,就看到谢照松慌慌忙忙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喊:“老大,不好了,今日街上留言四起,说是昨夜有彗星划过,还有近几日的血蝶杀人,都是太华使节引来的。他们还编了几句歌谣来着。说什么,西北长星落九州。”
苏舜臣眯起眼,看向天色未明的窗外:“唱什么?”
一旁的沈清河走过来,道:“‘西北长星落九州,血蝶衔尸上鼓楼。三更唱,五更收,满城新鬼旧王侯。’这歌谣起来之后,城内不断有人死于血蝶,还有无数血蝶萦绕在长安城上空。”
苏舜臣昨夜也看见了那颗彗星,自西北而来,尾火如练,直指长安。他知道天象常为人借用,尤其是到了朝堂这等地方。
“他们准备动手了么?”他站起身来,披上袍服的动作一贯从容,却有一种肃杀之感,仿佛天生就是个该在风雨夜里执剑的人。
“矛头指向太华,他们疯了么?”沈清河低骂。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动摇社稷的大事,你觉得白帝要发兵不成?为了一个歌谣搞得生灵涂炭,为了一个搞不定的案子搞出两国战争,怎么着都不好看。”苏舜臣道。
“老大,你怎么这么确定他们的目的不在太华?”谢照松不解。
“因为舜钦,他是来向我复仇的,他只要我死。”苏舜臣淡淡道。
“不论他们最终目的在哪,现在长安百姓都将责任划给太华使节了,要他们滚出长安。”沈清河道。
“这怎么可能,一来我们是朝廷的人,二来他们便是放了几只血蝶在天机阁,也不见得圣上就信了他们的话。”谢照松道。
沈清河白了他一眼:“没脑子。他们把事情闹大,直到无法收场,届时圣上就慌了,只能找个替罪羊草草结束这一切。我们就是那个替罪羊。”
“国师不管吗?”谢照松道。天机阁近些年是有些衰落,但东夏还有国师,不会让这群疯子乱来的。
“还没到去求国师的地步。”沈清河道。
“去看看里面那位。”苏舜臣说。
昨日将榻月带来之后,一直在排除城内的其他血蝶,到现在没来得及问话。
“她有清献侯撑腰,拿到牙贴不难,最多能拘三天。”谢照松一边叹气一百年跟着老大往下走,“真拘七天的话,老大你就得停职,弄不好清献候一句话,还得滚蛋。”
“老大本来就想跑路啊。”沈清河戳戳谢照松,示意他别说了。
谁知谢照松一听,立马哭得稀里哗啦的,抱着苏舜臣大腿:“老大你要去哪?你要抛下我们吗?”
沈清河一把把他拉起来,偷偷看老大的神色。
“我一直都想攒点钱,去淮州乡下养老来着。”苏舜臣看着两个活宝,叹了一口气。
“老大!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谢照松心碎。
“你们俩是世家子弟,就算不在天机阁干,回家去也饿不死。何况有这段经历,去皇宫谋个一差半职也不是难事。”苏舜臣轻声道,“当然了,你们想跟我去淮州也可以。只是那都是以前的想法了,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
“什么事?”谢照松巴巴地望着老大。
苏舜臣沉默片刻,低下了头:“我以前一直没和你们说过,我有个弟弟来着。”
迟钝如谢照松,也知道老大现在很失落。他从没见过老大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在他的记忆里,老大一直是意气风发的,无论什么事儿都运筹帷幄。但此刻却像是被潮水淹没般,巨大的悲伤甚至能感染他,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安静听着老大说话。
“他和我一起长大,那年大宗伯来淮州,说长安的半神谱系要重修。我要是不回去,苏家就算是断了。那时候他说,长安动荡,让我最好三年以内进入天机阁,然后就能把弟弟接来长安。有我庇护,他也能过得好一点。我在稷下那两年,始终庆幸他没有跟我一起过来。后来我就进天机阁了,然后淮州就有了妖乱。我念着当时的承诺,又担心弟弟,自请回了淮州。”
谢照松听到这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却也只是沉默着,听他继续往下说。
“那时淮州有一个大妖作乱,据说已经接连杀了十三个人,每个人都被掏空了五脏,死状极其惨烈。我寻着妖气一路追到家后的庙里,在那里发现了舜卿。他在院落里又哭又笑,看起来像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我知道他是被恶鬼附身了,那时候他正与恶鬼斗争,看起来很痛苦,也很疯狂。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他发现了我。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清明,好像变回了我的弟弟。然后他冲我跑过来想抱住我,在那一刻,恶鬼猛地浮现,于是我把刀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就这么死了。”苏舜臣低声说着。
谢照松想说些什么,沈清河将手搭在老大肩上以示安慰,同时瞪着谢照松,仿佛在说:“看你非要问。”
“我离开后两年,淮州始终没有任何妖乱,据说连偷鸡摸狗的事情都没有。我早该想到,是他在淮州解决了那一切。但是也因此,吸引来了凶神,拿他做了容器。舜卿年少,抵抗不了凶神,于是在淮州安静两年之后,他变成了那个最大的恶鬼。然后他就这么死了。”苏舜臣低声说着。
谢照松自知嘴笨,不敢出声了。一个守护了一方平安的半神,被凶神选为躯舍,然后自己成了最大的恶鬼,这本身就是很伤心的事情。更让人伤心的是,那个来斩杀恶鬼的人,是自己的亲哥哥。
“老大。”谢照松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可是他已经死了。如果舜钦还活着的话,他会来找我的。可他没有,他总是远远的看着我,眼神像是要把我吃了。他恨我。”苏舜臣说着,手紧紧攥着面前的杯子。
在一片寂静之中,杯子猛地碎了,温过的酒混着血滴滴答答往下掉。
谢照松赶紧拿来帕子给他擦手,末了浇上酒精,然后拿帕子缠上。
沈清河见状,转移了话题:“我在华清楼的时候,听到了几句话。几日前林府大火,林叔迟死了,直接烧成了灰,而这期间,林三小姐就出现在了华清楼。我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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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清楼有金蟾坊,一路赌到四楼的人,可以被满足一个愿望,据说什么都可以。华清楼的买卖不干净,从这里入手,可以将其连根拔起。”
“水至清则无鱼,华清楼借着清献候这根线,笼络了多少达官贵人,这中间必定也有他们的生意。倒了华清楼还有无数的楼出来。”苏舜臣说着,忽然想起,“榻月呢?”
“在里面待着呢。”
---
苏舜臣透过牢房的栏杆,只看到一个背影。榻月面对着墙规矩的坐着,似乎在等谁。
衣服还是华清楼那一身清灰色长衫,苏舜臣看着这个背影,忽然明白了苏舜钦为什么选择她。如果那年没有发生那样的事,他回家的时候,也许就会看到这样的苏舜钦。
安静的,乖巧的等着他回来。
他们太像了。
谢照松喊道:“晚饭。”
榻月头也不回,轻声道:“放下吧,多谢。”
谢照松看看苏舜臣,干咳一声:“我们老大有话与你说。”
榻月这才站起来,回身:“就这么聊?”
当然不能这么聊。
榻月坐在方才的桌椅上,安静的吃着饭。
三人看着她认真吃饭的样子,一时有些尴尬。
“咳。那个……”谢照松再次干咳一声。
“食不言寝不语。”榻月轻声说着,“有事等我吃完再说。”
“你就不怕我下毒么?”谢照松笑。
“那就用不着七天,你们立马就得停职。”榻月头也不抬。
“那可不一定,我可以下一些药,让你吃了就会说真话。”谢照松洋洋得意,谁知一扭头,老大和沈清河都默默扭过头,显然是不想认识他。
榻月已经吃完了,擦擦嘴,抬眼:“天机阁的大人物,想必不屑于此等招数。何况我只是牙贴没办,不是什么大事。至于其他的,各位大人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谢照松一愣,缩到沈清河后面:“问啊。”
榻月扭头看着沈清河,沈清河也被她盯得发怵,一时失语,于是同样退后半步,交给老大。
苏舜臣懒得搭理两人,而是直截了当问道:“你和苏舜钦什么关系?”
榻月一怔,而后微微一笑,拿起面前的酒杯,与此同时,看见了苏舜臣手上的纱布。
“华清楼如今是京中最为繁华的酒楼,作为长安最有名的琴师的歇脚地,相互扶持,合作关系罢了。”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苏舜臣又问。
“一年前,华清楼开业,掌柜的认识一下前来捧场的名人,有什么问题吗?又或者我应该问?他犯了什么事呢?”榻月微微一笑。
“他与一个月前的一起杀人案有关。”
“官府做事要将证据。有证据的话,您那天就该直接将他带走不是么?”榻月轻笑。
“吃完了,大人,要放人么?不放的话我回去了。”榻月说着站了起来。
“血蝶,你见过么?”苏舜臣再次发问,说着站了起来,他比榻月高出两个头,如此从高处往下看,颇有压迫感。
“榻月术格未开,与凡人无异。”榻月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血蝶是妖乱产物,在哪里爆发都有可能,只是正好在华清楼爆发了,并不能证明与我有关。”
说着,颇有意味地打量了三人。
恰这时,有人进来了,伏在苏舜臣耳边道:“有人出城时候,在驿站发现了一具尸体,同样死于血蝶。仵作验尸发现,城外的那个血蝶才是最先爆发的。”
苏舜臣还听着,一抬眼,榻月已经回了牢房,沈清河跟了过去,给门落锁。
17.一出好戏
黄昏时分,角门未开,牢房里只有那一小口窗户照进来的光。
借着这一缕光,榻月细细打量起牢房来。她的对面关着一个少年,衣衫褴褛,不知犯了何事,始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斜对面的两个牢房是空的,却也显得阴森。
日落之后,牢房里就只有昏暗的烛火作为照明。榻月念着无事,准备睡了。谁知刚坐到床上,对门的小伙起床了。
若是小伙睡够了想起床倒也没什么,只是此时的小伙眼眶通红,目眦欲裂,嗓子里转来阵阵低吼,中邪般冲着榻月的方向低吼个不停。
而他旁边的两个牢房里,更是从地板上爬出鬼来,那鬼彷佛是由水组成的,爬出来了还有一部分连着地上,看起来极为可怖。
榻月细细打量,发现了端倪。
这是幻术。
他们想用这点把戏折磨人的身心,让人早点屈服么?这次用错了,榻月学过一些破解幻术的术法。
她咬破手指,以鲜血点在眉心,破了幻术。对面妖魔化的小伙统统不见了。只剩下对面那个被幻术吓到的小孩,仍然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
这里似乎只关押了他们两个人。
榻月借着缝隙仔细观察了一圈,的确没有其他人。这幻术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恶作剧,入了黄昏,在这地牢深处,原本就黑灯瞎火的,加上这么一闹,的确渗人。
榻月喊了两声,但对面的小孩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地乱叫,嗓子都哑了还在哭喊。
榻月无奈,指尖从方才点血的眉间引出一丝银丝,轻轻一挥便如清风一般扫过牢房。
这是破妄,解除幻术的术法之一。
对面的小孩终于停止了哭喊,榻月松了一口气,终于安静了。
刚准备休息,门前却来了不速之客。
是苏舜臣。
他原本是要去城外的,此时折返回来,就为了逮榻月出手的时候么。
“术格未开,未能窥见半神世界一角。”苏舜臣微微笑着,重复了这句话,这是在说,榻月之前的供词,尽是谎话。
对面的少年化去幻术,竟是谢照松。
榻月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无奈又好笑。天机阁自诩秩序的守护者,而北辰是要毁灭秩序的人。
不论放进哪一本话本小说里,天机阁都是妥妥的正道君子,北辰绝对是乱臣贼子。
但这群正道君子做的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光明正大。
“您回来了?”榻月道。
“郊外的尸身是你们提前准备好的,一旦我今夜出城,城内自以为安全,明日长安城会出现多少血蝶?”苏舜臣厉声道。
“你们的计划落空了。”谢照松得意道,“老大已经加派人手去把那尸体看住,明日一早就能带回来。今夜长安城全城戒备,任何妖物不会有可乘之机。届时血蝶来源只有华清楼与今日出城者,排查两地人员并分析组织,问题就解决啦。我看你还是别撑了,早点交代还能留一个从轻发落。”
榻月装糊涂:“榻月听不明白。诸位官爷若是没有证据,我就继续睡去了。”
榻月说着往回走,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滞,回身一笑:“华清楼来往人员极多,平日不记名,今日也不例外。出城之人也很多,排查起来是个大工程,辛苦各位了。”
挑衅,赤裸裸地挑衅。
话音未落,苏舜臣抬眼:“确实辛苦。太华使节刚入长安,便出了血蝶之祸。也许就是战争的前兆。”
榻月目光微微一凝,道:“您真是说笑了,世上每天都在发生大大小小的妖乱,凑巧而已。”
“真是凑巧啊。”苏舜臣缓缓踱步,“太华也光蝶闻名于世,使节入长安,长安就有了血蝶之乱,这是凑巧么?只怕过几日搜查起天机阁,就会发现血蝶的种。你们想把这祸事甩给我么?”
“华清楼事务繁忙,您觉得我有时间过去么?”
“那可说不准,西南娄氏的马帮,东边张氏的船队,不都跟你有点渊源么?”苏舜臣道。
“我一个生意人,做生意,朋友自然是满天下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狡辩!”谢照松打断了她。
榻月轻笑:“我什么都没说。谢大人这么着急做什么?”
她越是如此,越是惹人生气啊。
苏舜臣摆了摆手,示意谢照松退下,然后盯着榻月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查过你去年才来长安,我知道你给城北的孩子们施粥,也知道你给适龄孩子活干,你本性不坏。血蝶之事若是真扯到太华那边去了,两国交战,会有更多的孩子流离失所,到那时你绝对救不过来。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留住了你,但你跟错人了,他杀人如麻!他是个疯子!你那点感情救不了他!”
屋内一瞬沉寂。
榻月神色未动,许久,轻声道:“天机阁后山也有水流啊。”
苏舜臣一惊,后山水流,普通人听不到那些声音,能听到后山水流的人听觉必然强于常人几倍。
榻月的意思是,昨日他说的与苏舜钦有关的少年事,她全听到了。
“您觉得您代表正义么?”榻月抬眸,这一刻她的眸子里似乎有了邪气,要把世上一切都照个通透。
“您之前说过,破坏秩序的人,都要受到相应的惩罚。所以您是正义的处决人,斩尽世间奸邪,哪怕对方是您的手足至亲?”榻月轻笑出声,笑声中藏着无尽悲凉。
“可我的老师说过,若是为了这样的理由杀人,最后你会发现,杀谁都是一样。恶鬼附身的少年杀了十三人,你杀了他便是匡扶正义;可他是你的血肉至亲,杀人时并无意识,你又如何确定有罪的是他。不过是一剑落下去,杀了两个人,一个是恶鬼,一个是你的亲人。那么您杀亲兄弟,是为不义,按照大义来说,你也是该死的。苏大公子!你不必与我说什么天下大义,血蝶目的不在使节,战争也不会到来!你也是该死的!”
苏舜臣沉默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渐敛,仿佛一道剑气被缓缓收鞘。
榻月的话像是无形的刀锋,一下下剖开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他忽然觉得有些冷,像是站在淮州的二月里。
风带着碎雨灌进地牢,冷得像是那年淮州的大雨,苏舜钦见到他的那时眼神清明,他跑进他的怀里,还叫着“哥哥”。
苏舜臣不再回答,只是转身离去。
谢照松和沈清河对视一眼,也离开了。
---
次日,天和日丽,没有任何异像。
天机阁的人在城内搜寻,一日过去,没有人报案,没有新的尸体发现。
苏舜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微微皱眉:“不可能猜错的,这样的血蝶,不可能只有两只,保持警惕,别叫他们钻了空子。”
正说着,沈清河匆匆忙忙跑过来,低声道:“清献候来了。”
苏舜臣知道他速度快,没想到这么快,昨前日下午才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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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今天就来了。
苏舜臣到门口时,只见谢照松倚在门边,活脱脱一个地痞流氓的样子。与清献候扯皮,总而言之,就是不让进。
看到苏舜臣出来,白承箴笑着举起手里的东西:“牙贴拿来了,我来捞人,顺带吃口茶。”
谢照松看了一眼老大,乖乖让开了。
白承箴把卷轴扔过去,趁着苏舜臣接住打开的间隙,溜进来屋子里。
他往那一坐,抖了抖袖子,走进屋,顺手取了案上的双耳茶壶,闻了闻茶香,皱起眉头:“天机阁通天彻地的本事,我还当这茶得是灵泉嫩叶,怎么是去年的旧陈?”
苏舜臣并不接这茶的茬,缓声反问:“侯爷是带着这张牙贴,来换回一个涉案之人?”
“涉案?涉的哪门子案?你带走她的理由不就是她没有白帝亲批的牙贴么?眼下拿来了,还不放人,颇不讲理了。”
“昨日血蝶在华清楼出现,榻月就在现场。”
“我还知道昨日城外也有人死于这种蝴蝶,不知道那脚店老板抓了没?”
苏舜臣微顿。
白承箴笑意更深,眼角带着一点惬意:“既然没抓,那便说明‘血蝶案’未能锁定嫌疑人。既如此,我拿白帝御批来带一个身份清白、文书完整的姑娘回家,也没错。”
苏舜臣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静静看着那水面,在思索着什么。
最终,苏舜臣微一颔首,语气沉静:“侯爷既有牙贴,按规矩办便是。但我会追这案子到底,哪怕她离了天机阁,也别指望就此了断。”
白承箴听完这话,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像是很满意这个结局。
“那便多谢首席了。”
他走出门前,又似笑非笑地回头:“对了,若阁下哪日闲下来,不妨也来我府上一坐,试试新茶。”
苏舜臣没看他,低头抿了一口旧茶,凉得正好。
“有机会来。”
----
榻月从地牢的角门出来时,恰逢春日大风。
风卷着树叶和灰尘充斥着街道,天地之间彷佛被这灰尘填满了。
榻月刚一出来,就站在漫天的尘土与落叶里,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
那边停了一辆马车,相比是来接她的,而马车上下来的人,一身青衣。
榻月望过去,居然是林观蘅。她完全没想到,来接她的人居然是林观蘅。
林观蘅走过来,为她撑了一把伞。这人的黄沙与落叶漫天飞舞,其实有没有伞关系不大,但林观蘅还是撑了伞,道:“我来接您。”
榻月闻言挑了挑眉,没说话。
“华清楼停了两日,今日便开门了。”林观蘅继续说,“只是张罗的人是个新面孔,原先似乎是城西的人,与萧家有些关联,今日午时,我见他与白承箴在一处。”
“白承箴的人?”榻月淡淡道。
“我猜是。”林观蘅点头,“华清楼是个聚宝盆,谁都觊觎着呢。”
榻月听罢,轻轻一笑:“他想要就给他好了,我乐得清闲。”
林观蘅怔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可那是您的心血啊!”
林观蘅没见过榻月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在华清楼的酒桌上大杀四方的模样,但一个女人用了这么短的时间把一栋楼打造成如今这样,一定花了无数心血,就这么拱手让人了么?
“不重要。”榻月打断她,目光遥遥望向风中的街巷。
18.一出好戏
太华使者的驿馆,在偏僻的城北。
苏舜臣来到驿馆已是中午,日头毒辣。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等待的准备,却得知今日使节陆吾没有出门。
“陛下病了。”侍从伏在他耳边悄声解释道。
苏舜臣闻言皱紧了眉头,
真是巧了,真是巧了!
怎么在这节骨眼上,陛下病了,这不是要谣言更加疯长么?
他踏入驿馆的时候,陆吾正独坐在案前,案牍上一堆书乱扔着。
“你来了。”陆吾抬眼,似乎有些疲惫。
苏舜臣将刀递给了沈清河,拱手作揖道:“天机阁奉律,见过大人。”
“首席奉律?真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啊。”陆吾上下打量他,道:“外边的风声我也听到了,你有什么打算?”
苏舜臣显然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微微一笑:“流言一事天机阁必然会给您一个交代。两朝一年一会颇为难得,听说陆吾大人通晓珍奇异兽,恰巧天机阁中有人同样擅长这事,故此想与您切磋一番。不知大人意下如何么?”
“今日闲来无事,和年轻人交流交流也不错。”陆吾会意,此处人多眼杂,苏舜钦是想问他
苏舜臣拱手道:“那便恭请使节移步。”
苏舜臣侧身让出一步,道:“请。”
---
听水楼前的玉兰已经谢了许久,院内的木香花却刚开,花爬在花架上,如瀑布般落下来。
苏舜钦停了片刻。透过花影,奴仆快步走过来:“萧老爷请您一叙。”
苏舜钦点了点头,只道:“知道了。”
苏舜钦往里面望了望,榻月今日不在此处,留了字条说是要出城去。今日怕是见不到人了。
长安一夜之间变了样,血蝶落在长安的每一个角落里。田地里没有农夫,街道上没有商人,大家都躲在家里,仿佛末世降临。
这种时候是不该出门的,街上没有车夫,苏舜钦自己骑马出门。
说起来,长安城街道宽阔,此时又空无一人,最是纵马好时候。
苏舜钦带了斗笠,上马前抬头看了眼天空,今日来了不少老鹰,萦绕在城市上空。
苏舜钦隐隐感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到了张宅门前,伏在长安角落里的血蝶齐齐飞了起来。
张家老爷刚因血蝶而死,上下一片哀鸣。血蝶再飞起来,张家老小更是被吓得四散逃走。
张家夫人庄钰,那中年妇人为丈夫的死已经哭干了所有的泪,此时只剩下复仇的愤怒。她看着天上飞舞的蝴蝶,拿了扫帚便去扑,大有一副要与它们同归于尽的气势。
蝴蝶却不扑下来,一直在避开她,被打在墙上的蝴蝶竟然扑扑翅膀,又飞了起来。
“给我点个火把。”庄钰命令道。
下人被张夫人这一番行径吓破了胆,早已不知跑哪里去了。只有庄钰的陪嫁丫鬟——如今也是个中年嬷嬷了——给她取来了火把。
血蝶似乎是怕火,慢慢退出张宅去。
庄钰举着火把,推开了门。与苏舜钦撞个正着。
“苏卿!”张家女儿也曾捧过苏舜钦的场,必然是认识他的。
只是张茯苓刚看了一眼苏舜钦,立马尖叫着躲到嬷嬷身后去了。
苏舜钦看她被吓破胆的模样,以为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一转头,只见原先萦绕在天上的蝴蝶齐齐飞在他身后,甚至排列成雁阵型。
从张茯苓的角度看来,就像是苏舜钦在指挥这些蝴蝶一般。
苏舜钦显然是被摆了一道。
天机阁就在不远处,这里一闹起来,苏舜臣很快就能赶过来。
血蝶如狂蜂飞舞,俯冲向张家宅子。
---
苏舜臣坚信他们的最终目的不在太华使节,吩咐了那两人搜查天机阁内,不出意外,血蝶已经被藏在天机阁内。
院中水榭微晃,落花浮在池面,随风转着圈。两人坐在水阁之中,举酒对饮。
“你找我来,是希望我为你解决近来血蝶一事么?”陆吾开门见山问道。
苏舜臣微微一笑:“的确有问题想问您,太华也光蝶颇负盛名,而血蝶外观与也光蝶的确有几分相似,天机阁中有人担心这两者有联系。”
“也光蝶在摇光城是圣物,乱臣贼子再怎么闹,也不会拿它做文章。会将也光蝶练成妖物的,不会是太华人。太华也没有这样的术法。”陆吾道。
苏舜臣手指摩挲着酒杯,道:“这样啊。那您觉得,这邪物是如何练成的?”
“我曾经听说过,这一类邪物需要一个母体,母体炼成之后,以其血脉滋养,自然就成了。”陆吾道。
苏舜臣还想说什么,只见谢照松匆匆忙忙跑过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苏舜臣递了一杯茶过去,谢照松摆摆手,刚缓过气来,就道:“老大,张府外边出现了血蝶,张家全家遭了大难。”
---
苏舜臣到张府的时候,张府的门大开着,横七竖八几具尸体,均死于血蝶之祸。
在家的一家五口和十二个奴仆,除了张茯苓之外,无一生还。
苏舜臣进去的时候,国师陆离晦也到了。他手上几处飞光,落在张茯苓身上,女孩眉间微微皱起,隐隐有醒来的趋势。
苏舜臣停住了陆离晦最后一招,让沈清河将女孩带到了外面马车上。
陆离晦不解,看向苏舜臣:“为何?”
“别让她醒来就看到这一地尸体。”苏舜臣轻声道。
“迟早要知道的。”陆离晦说着,在她额间点了一下:“半炷香之后她就会醒来,我就不跟着去了。”
“清河,看好她。”苏舜臣叮嘱道。
陆离晦是三大国师之一,灵鹿化人,施展法力时两只白色鹿角就会显露出来。他往前走了几步,白色鹿角显现,下半身尽数变回鹿身,行过的地方新叶飞舞,这是在洗去此处邪气。
他绕过屋子一圈,叮嘱道:“让人将尸体聚在城外烧了,烧过之后还要再用石灰铺一层,撒一次水,杜绝尸变的可能性。将今日的死者全部收集起来,黄昏之前必须全部烧完,不可过夜。”
苏舜臣应道:“知道了。陆大人能看出血蝶起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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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离晦的能力之一,就是寻踪问迹,可以通过妖物的妖气一直追踪他们的所在。
但此刻陆离晦摇摇头:“血蝶的妖气已经笼罩了长安城,要找到起源地并不轻易,可以确定的是,这妖气没有离开长安。”
“也就是说,是在长安城内制作的母种。”苏舜臣道。
陆离晦点头:“可以这么说。”
苏舜臣道:“多谢大人了。”
“分内之事,城外还有人等着我回去。若是解决不了,神鸢传信与我就好,不用担心夜半叨扰。”陆离晦说着,化回人形。
沈清河此时走了过来,道:“张小姐醒了。”
陆离晦并未说话,微微颔首,离开了。
苏舜臣便将事情交代给了一直在一边的谢照松:“你带人按照陆大人所说的处理一下尸体,除此之外,先从天机阁的账上划一笔钱给死者家属。明日朝会我会和圣上禀明。”
出去的路上,沈清河伏在苏舜臣耳边,道:“她说,是苏卿干的。”
“确定么?”苏舜臣闻言,眉头紧蹙,苏舜钦似乎从没这么杀过人。
“确定!”张茯苓猛地拉开车帘,面色苍白,唯有咳出来的血迹算得上鲜红。
“大人,请一定要为民女做主啊!斩杀奸邪!为民除害!”张茯苓说着,咳出几口血来。
“你当真看清了杀害你家人的是苏卿么?”苏舜臣确认到,他知道苏舜钦在长安的名号,苏卿,他连姓名都没有留给长安的女孩们,却让她们为他沉迷。
“华清楼琴师苏卿!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吃人的妖蝶听他的话,就是他!就是他!”张茯苓声泪俱下,越说越激动,一时间咳嗽不止。
谢照松看看苏舜臣,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只好赶紧安慰张茯苓:“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将奸恶绳之以法的。”
谢照松懂事,驾车带着张茯苓走远了。
陆吾好整以暇地看着长安这出好戏,以及苏舜臣在听到那名字便怅然若失的模样。
“贼人慌乱已漏了马脚,流言已不攻自破,使节自便。”苏舜臣这话是对陆吾说的,但此刻头也不抬,脚下生风。
“他也姓苏?”陆吾微微笑道。
苏舜臣停了脚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和你什么关系?”陆吾继续追问。
苏舜臣顿了片刻,道:“他是我弟弟。”
陆吾轻轻笑了:“如此恶劣的行径,还望奉律不要因着这层关系,放过了罪人。”
“凶手不是他。”苏舜臣却说。
这一句话出来,聚在这里的天机阁同僚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这位向来公道的奉律,是要保自己的亲人了。
“他不至于这么蠢,若是一开始就要让人看到,他不会躲躲藏藏这么久。若是想杀人,他不会留下活口。”苏舜臣接着补充道。
谢照松听到这话,一时间有些揶揄,苏舜臣哪怕是说自己信任弟弟的人品也好啊,这么一顿夸也不是骂也不是,这算什么。
我弟弟脑子好得很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大抵,是这个意思。
19.断刀
夜里,罗生堂。
萧敬文远远看见那红衣银发的人过来,早早屏退了奴仆。看着那人缓缓走过来,心中烦闷无比。
白天的事他已经听说了,白承箴借他的名义给苏舜钦下套,将血蝶的罪过尽数推在了苏舜钦身上。这两人都是吃人的恶鬼,睚眦必报的小人,到底什么时候这两人结怨至此,非要致对方于死地不可?
他多看一眼白承箴,心中就更是烦躁。
白承箴却不慌不忙,拿起萧敬文的茶壶放入了自带的茶叶。茶叶细长弯曲,泡出的茶水是清透的暗红色。
萧敬文皱眉看着茶水的颜色,像血水,不知道白承箴在里头加了什么。
他婉拒了白承箴递过来的茶,只问:“今日张府的事,是你安排的么?”
白承箴慢斯条理地抿茶碗,并不回答。
萧敬文看他这模样就来气:“你还用我的名义去干这件事,是铁了心不让我下船啊!”
“杀一个琴师而已,至于么?”白承箴毫不在意。
“玄色若是知道……”
“在玄色回来之前把他解决掉就好了。”白承箴打断了他,“到时候死无对证,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以他的本事,你觉得会不知道苏舜钦怎么死的么?”
“以他的本事,你觉得他会不知道长安现在发生了什么?不想管罢了,他想管早就出手了。”
“华清楼已经在你手里了,还用担心他能掀起什么风浪么?打狗不入穷巷,把人逼急了指不定他能干出什么来。”萧敬文有些担心。
“这不是打狗不入穷巷,这是先下手为强。你以为苏舜钦真有这么乖?”白承箴目光如炬,“华清楼的那具尸体不该出现,在原本的计划里,最先出现的死人应该在清水巷。到底是谁把最初的爆发点却在华清楼,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么?”
“这难道不是手下人失误么?”萧敬文不解。
“是苏舜钦干的。”
“怎么会,让血蝶在华清楼爆发对他有什么好处?只会让华清楼交到你手上。”萧敬文道。
“的确如此,但我确信是他这么做的,我有预感,他要杀了我。”
“你连理由都说不清楚就要杀了他,玄色问罪我可不和你一起顶。”
“需要什么理由!那个人就是个疯子,疯子做事不需要理由。你若是担心玄色问责,大可以现在找他去,届时装作无事发生就好。”白承箴道。
“我必然不会留你一个人与那小夫妻对峙。”萧敬文话是这么说,却实在不想和白承箴一起。
“小夫妻?我要把他们都灌了药扔进窑子里去!”白承箴恶狠狠道。
他知道这是白承箴和苏舜钦之间的战争。他若是加入进去,不管哪一方赢了对他来说都不好。
白承箴生性多疑,杀了苏舜钦下一个也许就是他;至于苏舜钦,确实如白承箴所言,就是个疯子,做事不可捉摸。
简而言之,白承箴赢了,苏舜钦就杀了他;白承箴输了,白承箴就杀了他。
萧敬文说到底是个凡人,半神的战争万万不该参与,尤其是这两个疯子的战争。
白承箴还要饮血,他修炼的邪术必须依靠血液保持清醒,也是机缘巧合,他才炼制了血蝶。萧敬文一介凡人,先去休息了。
长廊尽头的屋子,暗室里面,白承箴开了天窗,月光从上面打下来,带着晚风的湿冷。
而那束光之下,是一个被绑在架子的女人,衣不蔽体,蝴蝶覆在她身上。裸露的肌肤呈现出病态的惨白,像是已经死了,但她颈便跳动的脉搏却又说明,此人一息尚存。
白承箴照旧是在她颈边开了一个小口,用银杯接了一盏鲜血,喝下。
而后黑色的瞳孔一点点便成鲜红色,连发丝都愈加飘逸,隐隐往上浮。
月光落在他脸上,越发显出一股邪性。
白承箴围着少女,且歌且舞,在她身上轻轻嗅着,仍旧沉迷于鲜血带来的芬芳。
直到,一柄剑从天而降。
“邪修!”苏舜臣紧跟着那把剑落了下来,骂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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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青要山,山见楼。
革职后她就来了这里。她坐了一整日,直到暮色将尽,神鸢才来。
她伸手接住那鸟。木质,半寸长,翅羽收紧,坠在她掌心时还带着余温。
这不是第一次用神鸢传信。以前城内若有急事,楚石用舟顺着听水楼后的暗河送来木函;只有当她出城,才会换成神鸢。
信纸藏在机关腹中,术法识别才能开启。她指尖轻扣,一道淡光闪过,纸张从鸟腹中吐出。
字迹熟悉,是楚石的笔迹:“苏卿于今夜子时有约,子午路。”
这是她离开长安的最后一问,苏舜钦自打她被苏舜臣带走之后,一直没有信传来。但她出来那天得知自己“云游”四方,华清楼由白承箴接手的时候就知道,这是苏舜钦的手笔。
他去找了白承箴,用华清楼换自己出来。
他要苏舜钦的行踪,她要去找他。
她不知道苏舜钦约了谁,要做什么,但她不想离他太远。否则,就会像从前的伙伴一样,说一句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你要去么?”林观蘅自从接了榻月出来,就一直跟在她身边。
“自然。”榻月道,“林小姐,你不必跟在我身边。”
“为什么?”林观蘅不理解。
“这是半神的斗争,你太弱了,入局只有死路一条。”榻月烧掉了那张字条。
林观蘅静了一息,道:“苏卿千方百计要你离开的原因,是否也是如此呢?”
榻月怔住了,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角度,甚至她并不认为,苏舜钦这是“千方百计要她离开”,苏舜钦此前也会很久不回来,并不只是今时今日。
“他怕你受伤?”林观蘅不依不饶道,“还是他觉得你太弱了呢?”
“林小姐。”榻月打断了她,“慎言。”
林观蘅平复了气息,道:“我不弱,至少没有你想的那么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榻月顿了顿,“你留在此处,有任何变动,屋檐下的风铃就会响动,届时才是你出手的时机。至于怎么做,小铃会告诉你。”
林观蘅这才停下了,留在原地毕恭毕敬地看着榻月离开,而一旁的小玲,和以往一样沉默寡言。
这算是,留下她了吧。
已是黄昏,天边霞光不算盛大,倒是一轮红日挂在天边,颇为壮观。大风卷沙尘纷飞,今夜怕是要下雨。
夜里,长安城淅淅沥沥落了几场小雨,不知还有几场。
亥时,榻月拿起了那柄绘有古神战争的油纸伞出门,此时走过去,时间应该正好。
与此同时,苏舜钦穿着宽袖的袍子走在街上,地面被雨淋湿了,衣摆沾满了泥水。
苏舜臣与谢照松、沈清河一行人早早到了子午路。
那处巷道靠近废园旧坊,平日里人都不走,今夜却罕见地点了天灯。灯光悬得不高,湿气重,火光在雨里罩得发黄。
雨顺着屋檐滴落,打在青石板上噼噼啪啪,有节无声。
光下影影绰绰,有三人,一人坐着,两人立着,如同守卫。
而他们对面,空了一把椅子。
苏舜钦看了一眼光下的三个人,戏谑道:“我以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张家十三条人命,还有二十四桥的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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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具尸体,显然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苏舜臣回答他。
其实是苏舜臣今夜出门的时候被程明和祝守玄看到了,不得不带了两个人出门。
正说着,天上又飘起了小雨。沈清河见他没有带伞,便将自己的伞送了出去。苏舜钦正要拒绝,却发现自己的上方多了一柄油纸伞。
不过是看了一角那个油纸伞,苏舜钦就知道,榻月来了。
“看起来你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谢照松回击道。
苏舜钦没有反驳他,而是回头看向榻月,她沉默地撑着伞站在雨里,低着头看不清楚。
他拉过椅子坐下,直视面前的人。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看过他了。
“张府之事不是我。”苏舜钦开口道,算是谈判的第一句。
“我知道。”苏舜臣淡漠地看着他,逆光落在他的面部轮廓上,越发冷峻,拒人千里之外,还有他那双眼睛,看向苏舜钦的时候,像是森林里的狼在捕猎。
“但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比如,血蝶是怎么制作的,以及,母体在哪里?”苏舜臣道。
苏舜钦倚在椅子上,笑道:“我知道。所以呢?我们今天聚在这里不是要谈判么?哥哥,你给我开什么价呢?”
苏舜臣听道“哥哥”的瞬间身体明显一滞,却还是将“谈判”进行了下去:“你想要什么?”
苏舜钦温柔地笑了,恍惚间苏舜臣还以为面前这个人是他七年前在淮州的弟弟,那个时时躲在他身后,却又总是有鬼点子的弟弟。
但他身后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他手上还有无数的鲜血未能洗清。
“我要——”苏舜钦故意拖长了音调,道:“一个清白。张府一事,还望奉律大人明鉴,还小人一个清白。”
“你当真清白么?”苏舜臣步步紧逼。
“我只是个琴师,若还要问我其他的身份,说得上来的只有淮州苏二。”苏舜钦笑着,眼波流转,半是哀伤半是挑衅,望向苏舜臣。
他知道这是他的死穴。他赌,或者说他确信,苏舜臣因此愧疚。
但苏舜臣脸上却没有半分退缩的神色,而是骤然站起身来,这样一来,苏舜钦就在下位。
人在下位的时候,往往收到压迫,心理上受到压力,会口吐真言。
但苏舜钦却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看着苏舜臣疯了般站起来,只觉得好笑极了。
谢照松看不惯苏舜钦这副样子,拔出剑来直指苏舜钦。但那剑还未到跟前,就被别人挡了下来。
是榻月的剑,伞中剑。
他早就知道能留在苏舜钦身边的女孩必然不简单,但是这个反应速度,远在沈清河和谢照松之上。
榻月挡下攻击的同时,手腕反转,将剑压住,再直刺出去,直取苏舜臣喉咙。
“当”——
榻月手中的剑折断了,短剑飞出去,在地上哐当滚了几下才停下来。
榻月这才发觉,苏舜臣挡下了她的剑。不仅如此,以寸劲发力,四两拨千斤之势,断了榻月手中的剑。
苏舜臣手里的剑本可以夺了榻月性命,但挡在剑与人中间的,是苏舜钦手里的折扇。
他死死盯着苏舜臣的眼睛,一直以来的伪装终于卸去,露出阴鸷的野狼一般的眼神,彷佛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苏舜钦一推,苏舜臣坐了回去,而榻月手里的伞已经落在地上。
苏舜钦轻轻一指,伞悬在上空,又递给榻月一张手帕。榻月这才发现,被剑震麻的手虎口处有一道口子,汩汩留着血。
气氛一下子变得剑弩拔张。
榻月缓缓将手帕缠上伤口,只听到苏舜钦恢复了神情,语气含笑:“哥哥,放轻松,我们是来谈合作的。”
20.杀机
谢照松还想说些什么,苏舜臣一抬手,示意他先闭嘴。他凝眸看着苏舜钦,道:“说说看,怎么样的合作?”
“我告诉你血蝶的幕后主使,你放过我。”苏舜钦眼光流转,显得楚楚可怜。
“血蝶案既非你所为,必不会追究你的罪责,又何来放过一说。”谢照松不解。
苏舜臣和沈清河沉默了,显然这个队友此前没有搞清楚他俩的关系。
苏舜钦低低地笑起来:“因为天道。哥哥拥护天道,而我却是天道之外的人,我是复生的恶鬼。即便血蝶案的幕后主使落马,哥哥他日再想用这个理由杀了我怎么办?”
苏舜臣犹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我保证,绝不追究你的过往。”
苏舜钦:“成交。”
苏舜钦看着哥哥,看似神色不变波澜不惊,实则他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苏舜钦一次又一次地跑到他面前,只为了把这件事一次又一次地说出来。
“血蝶案的幕后主使,是清献候白承箴。”苏舜钦道。
意料之中,但并无证据。
苏舜臣冷静道:“证据呢?”
“在罗生堂,长廊尽头有暗室,甚至是灵空间,我进不去。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需要你自己去查。”苏舜钦说完,站起身来,笑:“你不会任由他们冤枉我的,对吧,哥哥。”
苏舜臣看着他:“二十四桥的二十四具尸体呢?”
“他们并不是东夏人。”苏舜钦挑眉,“这你也要管吗?”
“你既然杀了人,就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苏舜臣站了起来。
“你方才说了放过我了,哥哥。”苏舜钦笑起来,眼波流转,清纯无害。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这般恶行不该出自你手。”苏舜臣怒道。二十四桥的二十四具尸体,此前并没有人提过,那些人,死状及其惨烈,全都折断了肋骨,胸口还有一道贯穿了肺叶。仵作验尸的时候说,那些人都是在全身骨骼经脉寸断的情况下,清醒着等待咽气的,而他们骨骼断裂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内脏的疼痛。
“从前那个我啊。”苏舜钦悠悠说着,举高手挡住了天灯,光和清风从指缝流过,冰冰凉凉的,他笑得灿烂而悲凉:“不是你杀了么?”
说着苏舜钦回身,目光冷冽,仿佛换了一个人:“哥哥,那就是一群暴徒,和我一样的暴徒。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饶是我求造物不忌,鬼神不损,他就轻易放过我了么?天底下穷凶极恶者多得是,你不必与我说什么善恶不分是非不辨,这点事绝对称不上“恶行”两字。天底下守着公理正义的人多了去了,你不必拿这个绑架我,没用。”
说完这些,他又换上和气的笑容:“合作愉快。”
---
原本的计划是和苏舜钦里应外合,苏舜臣会和两大国师一起过来,谁知得到消息程明失踪了。他不得不提前找了过来,生怕来迟一步,程明这小孩就死了。
苏舜臣看着面前的白承箴,这人总是一身红衣银发,此时红瞳越发邪魅,皮肤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吃人的妖孽都这么妖艳么?
白承箴此时一边打量着苏舜臣,一边擦掉嘴角的血迹。
“程明呢?”苏舜臣质问道,他原本是要等到两位国师再一起来的,谁知刚才收到传信,程明不见了,最后出现的地点是罗生堂。
他才不顾阻拦先来了此处,却并没有看到程明。
“那个小孩啊。”白承箴用余光打量着苏舜臣的表情,道:“被我吃了。”
“撒谎!”
白承箴呵呵笑起来:“那你觉得呢?”
苏舜臣右手在剑柄上轻轻一按,剑身在鞘中发出一声低鸣,如狮吼。
“你炼制血蝶吸食百姓,将矛头转向太华,意图挑起两国争斗,可都是死罪。”苏舜臣怒斥。
“啰啰嗦嗦说什么呢?死吧。”白承箴抬眼,红眸尽显狠辣。
话音未落,血光一闪,凭空出现的血色冰锥直取苏舜臣咽喉。
苏舜臣闪身避过,只见眼前出现了无数冰锥,在月光照耀下泛着渗人的寒光。
白承箴指法变换,万箭齐发。
苏舜臣拔剑,剑影飞舞间,冰凌尽碎。
如此几个回合,不分上下。白承箴轻蔑地望着苏舜钦臣,忽然嘴角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随着一个响指,冰脉藤蔓缓缓从上方落下,而藤蔓尽头,是一个瘦小的男孩。
是程明。
“白承箴!”苏舜臣失控地大吼。
“你敢动一下我杀了他!”白承箴道,“把你手上的烂铁扔了。”
苏舜臣没有动,白承箴声音高了八度:“扔了!”
苏舜臣不得已松开了剑,程明在上面泣不成声:“老大,对不起。”
白承箴稍稍发力,程明被勒得近乎窒息。白承箴终于撕开了一直以来的偏偏公子的面具,狞笑道:“跟你商量个事儿。我呢,修了点神术,只要吸取半神的灵气,就能获取他的能力。这小子送上门来,结果就是个史官,能力只是记性好?这算什么神力。但你不同,苏舜臣。能够压制比自己低阶的半神,真是不错的能力。我们做个交易,你把能力给我,我放了你这小朋友。”
苏舜臣愣住了,他这些年只靠着手里的剑就来到了如今的地位,因此除了祝守玄,根本那无人知道他的能力。白承箴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样呢?”白承箴催促道。
“你这种人的话信不得半分!”苏舜钦道,“左右都是死。止水,若是我赢了就杀了他给你陪葬,若是我输了咱们也算黄泉路上有个伴。”
“不愧是我老大!干他!”程明眼泪还挂在脸上,但是被苏舜臣的话搞得斗志昂扬。
说完,苏舜臣稍稍用了术法,剑立刻回到手上,乘着白承箴还没反应过来,直直刺进他的胸口。
苏舜臣以为这一下已经赢了,但白承箴嘴角却又一丝妖异的角度,似乎是诡计得逞。
只在这一瞬间,白承箴将飞溅而出的血尽数凝成冰锥,贯穿了苏舜臣。
“老大!”程明的角度更能直接看到苏舜臣被贯穿的全过程,不禁失声大喊出来。
苏舜臣嘴里泛起一阵腥甜,怒瞪着面前这个疯子。
白承箴笑得得意而狰狞:“苏氏血脉,天机阁首席,你的血想必大补!”
苏舜臣试着拿剑,但无奈,他面前的景象已经渐渐模糊了,而两位国师还没有到。要死在这里了么?
苏舜钦在倒下之前,被一个人拉开了,而后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立起了伞用来阻挡攻击。
是榻月和苏舜钦。
白承箴看清眼前人,再次控制冰锥向他们杀去。
榻月立伞挡住攻击的同时挡住了视野,放下的时候,白承箴却不知踪影。
“去哪了?”榻月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她没有法子了,只能问苏舜钦。
“保持警惕。”苏舜钦提醒道,“他不会逃走,他自负,确信我们不是对手。”
说话间,上方的天窗爬下无数冰凝的藤蔓,而少女身上的血蝶开始飞舞,化作蝶阵,月光投下的巨大的阴影将两人淹没。
榻月冷静观察着这一切,讽刺道:“吃人的邪修就是不一样。”
“你身边这位可没比我好到哪里去。”白承箴在月光之下现身了,就像榻月第一次见他那样,一身红衣银色,肤色苍白,红瞳显著,尽显邪性。
苏舜钦仰头,笑:“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清献候,要置我于死地。”
“苏舜钦你个疯子装什么无辜?你自己就清白么?”白承箴最恨他这样子。
与苏舜臣这样的“正人君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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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讲理就行了,主打一个气死对面。可惜苏舜钦是他这类人,斗嘴斗不过,永远像是一拳打出去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偏偏这人又嘴毒的不行。
“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苏舜钦笑。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几次三番你想杀了我都没得手!你别以为你躲在阴影里就没人看得见你!苏舜钦,我要将你碎尸万段!”白承箴怒吼。
“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什么都没干。”苏舜钦摊手,“我还想与你共筑北辰荣光呢,结果清献候大人一心想要我死。”
“如今可是你自己来找死的!”
“我不是来找死的,我是来杀你的。”苏舜钦笑,半张脸埋没在阴影里,无比邪性。
“死吧。”白承箴话音未落,血蝶与藤蔓齐齐按下,榻月再张伞防御,已经全无作用。
但在伞破开之前,苏舜钦已经用常人完全无法看清的速度,瞬移到白承箴身后,将短刀送入他的胸口。
转移之迅速世间罕见,而刀刺进胸口更是快准狠。
榻月还没厘清发生了什么,只见白承箴胸口血液喷涌而出,直直到了下去。
一般的阵法,只要施术者死了就会终止,但血蝶和藤蔓却没有停下。榻月手上的伞,已经渐渐出现了裂痕,眼看着就是支撑不住。
“这个阵法是终止不了的。”白承箴嘴角含笑:“与我一起去死吧。”
话音未落,白承箴就被打脸了。因为在顷刻间,飞舞的血蝶和藤蔓尽数化作灰烬,在月光里洋洋洒洒落下来。
一起倒在地上的,还有完全失去生机的白承箴。
血蝶与藤蔓燃烧着落下,火与灰烬一起覆盖了这个疯子。
月光之下他的皮肤越发惨白,但脸上却失去了所有的悲喜,平静得像是个孩子。
这是第一次,榻月发觉,若是没有坊间流言,没有他对血与灵的痴狂,这个人当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至少,不在苏舜钦之下。
陆酒与许珩两位国师慢慢走过来。
陆大人鹿身踏在此处,引起空荡地回响,而在红与黑的灰烬中出现,他声音单薄而冷淡:“清献候大人邪修术法,食人肉饮人血,祸水引太华,引起两国争端,是为谋逆,按律当诛。”
许珩皱眉看着地上的苏舜臣:“哎呀呀,我徒弟怎么这么菜?”
陆酒这才注意到苏舜臣,轻轻一挥,一点光芒从他指尖飞出,进入苏舜臣额间,苏舜臣转醒过来。
“带他先走。”陆酒道。
“剩下的两位呢?”许珩看向榻月和苏舜钦。
“苏舜钦为二十四桥杀人案疑凶,带回天机阁审理。”陆酒道。
苏舜钦听到后,面无表情,目光从天窗转向陆酒。
陆酒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阴冷而倔强,他震惊于这个少年眼神的同时,面上颜色不改:“你有问题么?”
苏舜钦没有说话,而缓缓是将目光移回天花板上。
陆酒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很可惜,那里空无一物,连月亮都被云层遮住了,不明白这个孩子在看什么。
但猛地,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苏舜钦剑光一闪而过。
陆酒颈侧血液喷涌而出。
没有人看清苏舜钦的动作,所有人还在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窗的时候,陆酒已经血液喷溅了。
他的速度太快了,肉眼完全捕捉不到的速度。
但是下一刻,陆酒却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他没有死,苏舜钦这才想起来这可是千岁的半神,近乎正神的存在,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掉呢。
原本苏舜钦的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眼下又多加了袭击国师的罪名。
苏舜钦看着这个开挂的家伙,无奈:“小看你了。”
“是我小看你了。”陆酒说道。
21.停云崇璟
长安,皇城,长天阁。
高天薄云,大风吹水。池中还只有些浮萍,距离莲花开的日子还早得很。
这里枯燥得很,没什么好看的。但是白崇璟还是移居此处,为的是一个清净。
东夏每一任白帝死后,会有其独属的庙号。但邻邦称呼时,始终使用“白帝”称呼。
到白崇璟的时候,他已经是东夏第七位白帝。是先帝嫡长子,即位不过两年,朝中有些势力,蠢蠢欲动。
半神家族以血脉作为传承,他们的后代渗透在东夏的官僚体系里。白帝想要稳住根基,就要利用几大家族作为制衡。
但白崇璟才即位两年,此时他平衡不了几家关系,是很正常的。问题在于,萧家与白承箴走得有点过于近了。
他们躲在华清楼背后,大肆敛财,是为国之蛀虫,偏偏还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打掉他们。
白崇璟为此事头疼得很,萧家盘根错节不好料理,自己那个弟弟更是沉迷修仙之道,看他整日病恹恹的样子,修得不像是正道。
白崇璟倚在椅子上,越想越烦,忽地想起身边的人来,忙唤道:“去把停云喊来,带上他的沧琅凝来。”
白崇璟在湖心时,最不喜欢身边有侍者,所以侍女隔得老远。今日风大,其实侍女没听真切,只是白崇璟此时唤她,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要找谢停云罢了。
后面那句补充也不难猜,约莫是要谢停云带上她的琴“沧琅凝”。
侍女微微欠身,白崇璟知道她听到了,就躺了回去。
谢停云出身寒微,是谢家私生女,小时候跟着母亲过活。到了五岁左右,母亲死了,父亲的人找上门来,却也只是将她养在偏院。每天记得三顿饭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更被提冬日的衣裳,夏日的瓜果,都是没有的。
只有养她的老奴赵阿娘会记得她,将自己的一份匀出来。
赵阿娘也算好心,自己穿着旧衣裳,将新衣裁了给她。两人就这么换着穿旧衣,直到她长到十五岁。
那偏院有一把古琴,也不知是谁留下的,谢停云自己试着弹。赵阿娘少女时也学过一星半点,便教她入门技法,后来又给她带了琴谱,谢停云便愣生生练得一手好琴。
等她十五岁了,便去找了父亲,说要离家修行。
她那老爹全然记不得这么一个女儿,只说是娼妓之女,要出去他也没留,给了几两银子打发了。
谢停云就这么离了家,又在青要山抚琴的时候,碰上了白崇璟。
那是春日,青要山叠水绝壁处,有一树梨花斜生。
阳光斜斜落了半池水,高处的梨花落下来,伴着跌水的声响,谢停云带了琴坐到石头上,借着水声抚琴。
也就是这时候白崇璟与她相识。
白崇璟邀她到楼上小坐,侍者都不在,她亲自倒茶,称赞道:“你这琴声枯涩卓绝,如同俯仰天地之间,孤鹤高飞。”
谢停云摇摇头:“过誉了。”
自然是过誉了,那时家中姐妹找她麻烦,说她琴技承自老奴,自有一番风味,去了歌楼里也是最低等的乐姬。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的琴技。
白崇璟又道:“还未请教姓名。”
“谢停云。”
“扬州谢家?”白崇璟问道。
“不是大家族,散户罢了,祖上无名。”谢停云摇摇头。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此名不俗,想必家中之人也有些学问。”白崇璟第二次称赞了她。
“母亲希望我在地之间,如云聚散,停去自由。”谢停云胡诌道。
她这名字,是母亲为了谢父亲当年停留,后来为了孩子也一直给家里钱财取的,也没什么含义。但谢停云在私塾外边听过课,自己把含义纠正了。
“只是琴技有些晦涩,你可有深造琴技的想法?”白崇璟又问。
谢停云疑惑:“我?”
白崇璟点点头:“我让你学琴,你用此技谋生,我还能继续听你的琴,岂不快哉?”
谢停云答应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是太子,她陪着白崇璟一路做到帝位,如今依然养在深宫之中。
后来白崇璟给她送来一柄琴,赫赫有名的琴匠取了上好的木材做出的琴,白崇璟取名为“沧琅凝”,寓意“云停欲雨,弦动疑冰”。
谢停云抱着沧浪凝到长天阁里的时候,白崇璟仍躺在那。
谢停云屈膝行礼,取了架子把琴放平,仰头:“您要听什么曲子?”
“随你。”白崇璟道。
谢停云抚琴,琴声长远,狂风中,纱帘飘摇。
“你不问我什么事么?”白崇璟轻声道。
谢停云头也不抬:“陛下这么多年,开心要叫我,不开心要叫我。册封完了兴高采烈要我,如今茫然四顾依旧唤我。总而言之,寻常不寻常都要叫我过来。问与不问,并无区别。”
白崇璟笑:“你这是在埋怨了?”
“不敢。”
“我也有意封你为妃。”
“停云无意久留王城。”
“你要去哪?”
“天下广阔,想来总有我容身之地。”
“那些地方不安全。”白崇璟道。
谢停云这下抬头了,对上他的眼睛,轻笑:“陛下是在说自己治理的天下不太平么?”
白崇璟笑笑:“妖物横行,非大夏一家之祸,不周异动,恐天下万民之灾啊。”
“那当如何?”谢停云又问。
“当如何?谁知道呢?我万里飞书问英招那老头当如何,他也只说静观天意。泰逢更是闲散,说二十年内不会有事。二十年内天下不乱,我的王位倒是有些不稳。我那好弟弟和萧家勾结在一起,矛头在我的位置。”
谢停云思忖片刻,道:“萧家有个女儿,年十六,喜好弹琴,有幸与她见过一面。此女琴技卓绝,琴声如空山鸟语,能引来百鸟朝凤。若是能在花朝节与她见一面,再引入宫内,如何?”
“让她做我的皇后么?”白崇璟道。
“此举最轻易拉拢萧家。”谢停云回答。
白崇璟无声地笑笑,谢停云究竟在想什么,自己只是随口一句,她竟连皇后都给他找好了。
她就没想过,白崇璟至今未娶,心中皇后唯独她一人么?宫中这样的留言如此之多,她竟完全没有听过吗?
“再议吧。萧家与卫家多有敌对处,卫家人多在天机阁,这也是不能得罪的。”白崇璟无声笑笑。
萧家也算有半神血脉,偶尔有后代有术法天赋,但终究算是传统世家,多为仕途。但卫家不同,卫家多半神血脉,国家军事一半的力量就握在他们手上了。
“有何不可,国师坐镇他们还敢乱来不成?”谢停云不解。
“国师坐镇,也不可妄动卫家。”
许久,在这狂风与琴声中,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缓缓抬眼。
那人站在了谢停云身边,但白崇璟没发声,谢停云琴声就不停。
白崇璟抬手:“先生请坐。”
那人看了一眼谢停云,道:“我站着就好。”
白崇璟挑了一下眉头,无奈道:“沈先生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为了今日城内血蝶之事,为了大夏江山之事。”沈无遗道,“这样的事,陛下应当屏退旁人。”
白崇璟还没发话,谢停云已经识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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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起古琴起身离开了。
待她走远,沈无遗才坐在白帝对面。
“先生十年前找过我,那时您说我是天命之人,之后便一去不回,我以为先生已经放弃我了。”白崇璟说着,坐得端正,给他斟茶。
“陛下如今不也稳坐龙椅了么?十年前匆匆一面,乌尔山脉便传来战鼓,老夫不得不回去啊。如今再来长安,陛下身边,已经有了可以依靠的神遗组织。”沈无遗坐在他对面。
“居然是十年了么?先生此番前来,又为何事?”白崇璟说着,把茶推到他面前。
沈无遗拿起茶杯,轻抿一口,道:“前几日,大风拔木又碰上月隐角门,不祥之兆啊。”沈无遗叹气。
“学生愚昧,还请先生详解。”白崇璟道。
“三百年前,光武白帝在位期间,大风拔木,月隐角门,而后大批的妖物不知从何处来,进犯长安。这便是长安夏殇。”沈无遗说着,大风又起,纱帘翻飞。
白崇璟忧心忡忡:“夏殇之后,便设立了天机阁。我朝仙家尽在于此,如此,还不能挡住此番凶祸么?”
沈无遗摇头:“民间修仙者已成大势,其中不乏佼佼者,天机阁故步自封,却未必是天下第一等的府邸。天机阁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陛下早做打算为好。”
“依先生之见,如何才是早做打算?”白崇璟低头,为他添茶。
沈无遗却没有接过那盏茶,只是将目光投向殿外翻飞的纱帘,良久才开口:“不如先问陛下一个问题,您信天命么?”
白崇璟轻声:“先生十年前说我有天命,我便信了十年。可这十年,我如履薄冰,今日您所见的,皆是我拼了命抢来的,又要拼了命维护的。如此说来,天命在不在我,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天命在你,而不是在清献候,否则坐在此处的,便是他人了。”沈无遗转头看他,眼神里并无笑意。
白崇璟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又如何?一步险胜,谈何天命。”
“天命在你,便是你平步青云,是岁和百姓命不该绝,是处处化险为夷,是老夫我垂钓十年,依然为了这一句天命出来寻你。我相信你能赢?”
“赢?与谁对弈?与我那弟弟么?他没有半点胜算。”白崇璟道。
“他自然没有胜算。也因此,我想请陛下此番放过清献候。”
“为何?”
“月隐角门,陛下若是杀了他,还会有别的乱子。”
“放他回去就能平息祸乱么?”白崇璟问。
“是的。”沈无遗点头。
“先生为何如此确信?”白崇璟不解。
“天机不可泄露,陛下。”
“那你说当如何?”
沈无疑扬眉,长叹一气,道:“清献候炼制妖物为祸长安,罪责难逃,陛下,将他鞭责四十,令国师剥去他的周身术法,流放岭南。”
"就按先生说的办。"白崇璟说道。沈无遗的话,他向来是信的。
“先生此来,难道只为了我那误入歧路的弟弟么?”
“也为着我的私心。”沈无遗放下茶盏,语气却极轻,“那些老鼠里,有我一位旧友,若是他能活到陛下清算逆贼的日子,还望陛下给我几分薄面,放他归山。”
“先生亲自来请,那是自然。”白崇璟道。
沈无遗释怀般笑了,望向谢停云离去的方向:“我这般老朽之人,尚且为了旧友跋涉千里,陛下若是喜欢那人,也该有办法封妃。陛下喜欢她,就想办法留住她,否则她会离你而去的。”
“她若是不愿意留在这,我强行留下,又有何用?”白崇璟苦笑。
“也是。”沈无遗笑着摇摇头。
22.末路狂花
天机阁,程明被救下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
“你一个文官,往那么危险的地方跑干嘛?”谢照松被发配过来守着程明,难免疏落两句。
“你懂个屁,我们史官,遇到这种事情了,当然要自己去看个究竟,别让他们后来翻供了去。”程明躺在床上,叽叽哇哇道。
“你倒是仗义了,留我在这里陪着你。”谢照松不满。
“难不成你想去安慰张小姐么?”程明说着,坐了起来,低声道:“我跟你说,张小姐对苏卿还是怀恨在心呢,老大根本不敢过去看,因为苏卿和老大长得太像了,过去她就应激。”
爱听八卦人之本性,谢照松听到这个往那一坐:“你说那琴师怎么就安然无恙回去了呢?还有清献候,犯下那么大的错,居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么?”
“清献候已经死了。”程明道。
“你怎么知道?”谢照松震惊,分明这几日没有出门的是程明,自己却才像是没有出门那个。
“我的消息灵着呢。”程明得意,“我还知道,陛下本不打算轻易放过清献候,宫里进去一个大师,陛下就松口了。”
“什么大师?”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这情报也一般嘛,还自称百晓堂。”谢照松撇撇嘴。
“你——”程明胜负欲被激起来了,深吸一口气,回道:“这人是谁,其实一点也不难猜!天底下有一个门派,名为纵横,这一纵横家,世代两个传人,自他们出山起,必将不断厮杀,直到分出胜负。江湖传闻,传闻啊,上一代的纵横老先生,在陛下还没即位的时候就和他见过一面。我猜能让陛下没有杀他的原因,就是这位老先生来了。”
“上一代的纵横先生?那这一代的呢?”谢照松不解。
“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前,没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身在何方,所以,我也不知道。”程明道,“看吧,我都说了,我是人间百晓生。”
“是是是,人间百晓生。”谢照松想了想,又问:“那个琴师呢?老大的弟弟,这个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你应该都知道,不过我猜,只是猜啊。清献候,是他杀的。”
“为什么?”谢照松急不可切。
“直觉,直觉。”
---
罗生堂已经被天机阁管制,白府也被半神包围,白承箴被勒令,在离开长安之前不得离开半步。
里里外外戒备森严,连一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但只要想,有的是办法躲过各种搜查。
十方匆匆赶到他身边,低声道:“破军进了白府。”
“正好和这两位聊聊,我不在的日子闹出这么大的乱子。”玄色说着,语气平淡。
“难道不是您有意放任么?”十方说着,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玄色偏头看着这个狐狸眼的少年,永远笑着的眼睛,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
十方立马退了半步:“小人多嘴了。”
“不多嘴。不愧是文曲啊,看什么都很准。”
“再斗胆问一句,你希望他们之中谁能赢呢?”十方继续道。
“谁能赢?至少带一个天机阁的人下地狱吧,两个只知道内斗的东西。”玄色怒斥。
今夜无风无月,星河却璀璨。
长安城难得有这样明亮的星空,不像是大灾的日子,应该是大好的日子。
玄色却抬头看了看:“斗牛冲角,不祥之兆啊。”
虽然已经有了万千种猜测,但还是被白府的景象震惊了。
月光如水洒在庭院,晚风寒凉,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却看不到血在哪。
一般来说,月色之下,干湿不同的地面有着不同的光泽,如同阴阳交错。但这里没有血流的痕迹。
堂中坐着一个男人,一手持剑,一手自然垂落,微垂着的脑袋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听到动静才微微抬起头,打量着来人。
他的眼睛,永远泛着猛虎一般凶狠的光。直到看清来人,他提剑站了起来,浑身骨骼作响:“您来了啊。”
用词尊敬,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像是被吵醒的狮子,隔得老远也能闻到血腥气。
玄色正准备踏进去,才发觉地上淌满了血。
原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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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分出深浅,是因为血流满了么?
死的人,不言而喻,是白承箴。苏舜钦不仅打断了他的手脚和肋骨,还把肉一片片割了下来,才流了一地的血。还有胸口插着的一把纯黑的剑。不用想就知道,他也是在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绝望地等待着死亡。
“要问罪么?”苏舜钦说着从桌上跳了下来,白色的宽袖戏服被地面的血液染成黑红,上面还有血液飞溅后绽出的花朵。
“我就知道你会赢的。”玄色哑笑,“这才是我认识的你啊,事情处理得真漂亮。”
处理得那可太好了,玄色说要他们在长安引起恐慌,分散祝守玄的注意力,他就只做到了这些,还把“替罪羊”换成了“真凶手”,为自己解决了麻烦。
玄色看着那双眼睛,眼里尽是恨意,恨不得将他也吃了。
苏舜钦坐在那里,沉默,长久的沉默。而后忽然痛苦的挣扎起来,彷佛有什么东西就要破体而出。
玄色知道,那是凶神的影响,这孩子身上残留了凶神的一缕魂魄,时时失控。
他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扭头的瞬间,刀光一闪,凶神占据上风。苏舜钦再抬头,瞳孔放大,变成血红色。
玄色在看清这一切的一瞬间,苏舜钦的刀已经割开了他的脖子。血液喷涌而出,而他也失去一切支撑般缓缓跪地。
苏舜钦如释重负般扔了剑,褪去一身染血的宽袍礼袍,消失在角落里。
在离开白府后,又失去支撑般倒在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等他醒来的时候,却只看到玄色坐在他的床头:“你醒了啊,好孩子。”
无数次,苏舜钦杀过他无数次,每一次,他都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这个男人彷佛有无线复生的能力,就像苏舜钦那年死了,却不知为何被他唤醒。
“你杀了清献候。”玄色又道,语气平淡,彷佛并非什么大事。
但这句话在告诉苏舜钦,白承箴不会再活过来了。
玄色在他们之中选择了他。
苏舜钦因为害怕止不住地颤抖,面前这人是个疯子,北辰是他永远逃不出去的囚笼。
23.浣花溪
华清楼,五楼。
榻月坐在案前整理白承箴留下的烂摊子,而林观蘅不断将白家的账本和各类书籍抱进抱出。
“还有多少?”榻月拍着后颈站起来。
“一摞。”林观蘅道,“要我帮忙么?”
榻月摇摇头:“看的差不多了,都是和各家往来的记录。与华清楼相近的几家都与他更亲密一些,他当时想接过华清楼的确很轻松,届时我的马帮,船队和东南商贾就尽数入了他的口袋了。不过,现在这些大家族能联系和依赖的,只有我了。”
“剩下的还要看么?”林观蘅道。
“看,怎么不看,知道的越多越有利于拿捏他们。”榻月道。
书看着很多,实则可能十数本里面才有一家的情报,包括过往犯过的事和贪污的账。白承箴就是靠这些拿捏住各家的,甚至还有各家的账本。榻月压下来,这些人便要听命于她。
“白帝那边怎么交代。”林观蘅有些着急。
“连这么大的罪都能转为流放,想来如此细致的账本白帝是没有心思看的。将他阴阳两本账本送给白帝,把各家犯的事压下来,如此,也不至于全都逼上绝路。等风头过了,还是我们的好伙伴嘛。”榻月道。
“上道了啊。”门外传来苏舜钦含笑的声音。
林观蘅颇会察言观色:“我先退下了,剩下的册子下午送过来。”
“直接带来,再把这两本还回去。之后关掉蓬莱道。”榻月说着,将那两本账本捡出来。
“你哪来的蓬莱道?”苏舜钦问。
所谓蓬莱道,就是将两地的空间连通,方便进出。如果是在战斗里,则可以快速进行位置调换。
“小铃的术法天赋在此,开启的时间不能太长,距离也不能太长,算来已经有一炷香,估计得好一阵休息。”榻月道。
“那个乌尔山难民?”苏舜钦坐在榻上。
而林观蘅已经将最后一摞书抱来,这里的“门”选用了屏风,她直接从两处的屏风中进出。送来之后便彻底下楼了。
“你不忙么?”榻月头也不抬,回了案前,准备继续和这些东西死磕。
“忙完了。”苏舜钦道。
“就是杀了清献候?”
“他太自傲,自以为无人能敌,这种人最好解决了。”苏舜钦道,“啊呀呀,不聊他。我想找你出去玩。”
“有什么可玩的,事情多着呢。”
尽管天之骄子就在她面前撒娇,但是榻月忙着算账,头也不抬。
“花神节啊。”苏舜钦笑起来很温柔,满心满眼都是榻月。
榻月看着春风送进来的花瓣,才想起来,又是一年花神节了啊。
“忙完再说。”榻月道。
苏舜钦只看了一眼那本子,道:“陈家,原本是扬州商贾,是买官来的,长安大多钱铺都与他有关。但是十多年前,在扬州他家欺压当地百姓。利用钱铺之便,在饥荒年大肆敛财,才有了买官的钱。你把那本书翻烂了,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榻月不语,换了一本。苏舜钦又道:“花家,这老头为了长寿杀妻杀子,不过如今当家的花家女儿,这位更是狠辣。你看破了书也看不出来,要我告诉你吗?路上说。”
榻月置气,却也无奈。
人很难拒绝狮子装乖巧只为了和你出去玩这种事情,只是前段时间的事,榻月仍是心怀芥蒂。
她放下笔,长舒了一口气,而后转向苏舜钦:“血蝶在华清楼出现,是你安排的么?”
“当然不是啦。”苏舜钦笑,“是白承箴。他想要华清楼,所以对你我下手。”
榻月紧盯着他,期待从这张笑脸上看出任何破绽。但她忘了,苏舜钦是何等人也,只要他想,他可以伪装成任何人。
他可以装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也可以装清风霁月的公子,这取决于他当天的心情是什么。
榻月和他相处得越久越觉得,初遇时候在檐下的温柔少年,也是他装出来的。这人见一千个人,有一千个面孔。而那个叫苏舜钦的面孔,恐怕只有苏舜臣见过。
而那个少年也许真的死了。
“你若是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苏舜钦摆摆手,“最初留下你,是因为你初到长安,如今没有我也能活下去,若是你要走就走吧。”
“我能走到哪去?”榻月冷笑,“玄色会杀了我吧?踏入这个组织的人,要么跟着组织同生共死,要么自己去死。我走得了么?”
“看不出来,你还怪聪明的。”
“你教得好。”
“真可惜,我教出来的人,居然不相信我。”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你大可以把我的心剖出来看一看。”苏舜钦道。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皆是一愣,榻月对他这副模样实在恨不起来,而苏舜钦的眼神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
再信他一次,就一次。
榻月这么想着,换了玩笑般的口气:“苏卿的心也是黑的。”
“在你面前不是。”
“惯会哄人。”
“真的不是。”
“去哪?”
“城外,不过得先回听水楼一趟。”苏舜钦道。
“啊?”
听水楼屋子后面的水流是从后面的山上引来的,从长安城斜穿过去。而苏舜钦又单独一条引水暗渠,由御河中引出,穿过听水楼,引流成溪。
榻月回家的时候,忽然发现水上落满了樱桃花。
“原本在后院栽了许多树,却始终没发形成浣花溪,只好去后面的山上栽了许多樱桃树,今日风大,正好落花。”苏舜钦笑。
粉白的花瓣落在清水溪上,透出水下的石头和几尾鱼。阳光伴着花影落在鱼上,鱼随花流,最后在院尾的出水口,花瓣堆积。
榻月站在那里,被一阵风吹醒了,而后苏舜钦笑起来:“说不定过段日子还会有果子随着水流过来。”
“不会有的。”榻月道。
这水流是从御河引来的,而果子在最上游,且不说中间暗流汹涌怪石嶙峋,光是分流,就不见得会有果子从这里来。
“打个赌吗?”苏舜钦笑。
“赌什么?”
“就赌你的那绿松石手钏。”
榻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绿松石手钏,是她初遇苏舜钦那日说要送给他作为收留的报答,但是苏舜钦没有收,现在怎么想起来要了。
“你不是不要么?”榻月嗔怪道。
“现在想要了。”苏舜钦笑。
“好吧,那么如果你输了呢?”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尽可以拿去。”苏舜钦道。
“那我可得好好想一想要样什么东西了。”榻月笑道。
苏舜钦挑眉:“悉听尊便。”
说是换衣服,却也没有太大区别。苏舜钦喜欢浅色衣服,尤其喜欢竹青色的大袖,只有杀人的时候才穿一身粗麻白衣,榻月已经能通过这些小事去猜测他的行事。
只为了苏舜臣那一句话:你救不了他。
救得了,榻月想。
---
城外的桃园里头,花已经开了。血蝶一事前段日子惹得人心惶惶,终于结束了,在家里憋坏了的公子小姐纷纷出门,在这样的日子里享受春日的欢愉。
人间最幸福之事大抵如此,年岁推移,但留在你身边的还是那个人,景还是那个景。
日复一日有时让人生出厌烦,却又让人无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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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苏舜钦去年来时是要避开对他过于热情的女孩们,今年来时则是要避开对他无比厌弃的人们。
尽管已经宣告无罪,但市井流言能把人吃了。
苏舜钦一直以来想要的只是塑造一个“人”,一个绝美的“活人”,只是如今这样的梦也破碎了,好在还有榻月在他身边。
他没有停留,两人这次直奔后面的庙。
“忙得很,为何一定要出来?”榻月不满。
苏舜钦将神像前的剑拿给榻月,而自己使用那柄纯黑的剑。
“来。”苏舜钦将她拉到院子里。
“有什么不同么?”
“你试试就知道了。”
榻月一记直刺,苏舜钦侧锋挡下。榻月收剑不及,划了过去。
而苏舜钦一个转身,将剑压在榻月剑上。
榻月手震得发麻却还是没有放下剑,转而看向苏舜钦。
“普通的剑这样一来就断了。”苏舜钦道,“天下锻剑多有此弊病,所以东方镜的剑则对其进行了加强。这柄剑以后就是你的了。”
“我听说这是御神剑,不可随意拿走。”榻月道。
“神没有看着我们,榻月。”苏舜钦笑,“不被神眷顾的话,就要努力自救啊。”
“你的剑还是太弱了。”苏舜钦道。
“只在你和……那位之下了吧。”榻月道。
“还差得远。”苏舜钦笑,“我不在的时候,你总得保护好自己吧。”
榻月闻言,看过去,清澈明亮的目光中透着一丝的哀伤。
苏舜钦解释道:“只是近来越发动荡,他们想要推翻天机阁,必定是一场恶战,大战不远了。”
“我不会个给你拖后腿的。”榻月道。
“不是拖后腿,笨蛋。”苏舜钦这么说着,自己却也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两人回了家,庭院中溪流上的花瓣还没有落尽。剩下的花瓣堆积在院尾,被仆人打捞起来,堆积在树下。
“有机会去淮州,那里春三月有桃花汛,很美。”苏舜钦道。
榻月便将这话记了下来,有机会去淮州,那里春三月有桃花汛。
入夜,钟楼上的灯笼有一盏换了颜色,榻月便在水边等着来信。
熟悉的字迹,来自楚石:“淮州曾接养苏家二兄弟。苏舜臣于武德二十五年入长安,武德二十七年,淮州有大妖,之后苏家次子失踪,有传闻称,苏家次子即是大妖。”
---
城外樱桃林。
这些樱桃树早开花的原因,在于文曦薇。
文家也是半神家族,术格大多在木行,
文曦薇算是木系术法天才,又偶然与苏舜钦相识,纯粹是闲的,陪着苏舜钦弄什么浣花溪。
樱桃树极难养活,全靠她术法支持,又选在今日落花,其中水流与花瓣,全用术法控制着,流进了听水楼。
她坐在樱桃树下,想着过段时间樱桃熟了又有一茬,烦得慌。
遂往华清楼喝酒去了。
榻月不在倒是意料之中,小铃也不在,今日全是吴管事和林观蘅在忙活。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闲来无事,看街上人来人往。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人们齐齐往一个方向望过去。
北边箫府。
罗生堂与箫府隔了玄武路这一条大街。查封了罗生堂,箫府的灯火暗淡了几天,谁知道当下引起这么大骚乱。
文曦薇从窗户跳下去,顺着人们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各式各样的鸟儿齐聚那里,围成一个圈,在箫府上方飞舞。
天边一声凤唳,一只白色的凤凰缓缓飞来。
嚯,百鸟朝凤。
24.百鸟朝凤
萧家新得的琴师,据说一曲《百鸟朝凤》能吸引来方圆十里的鸟雀。
而如今五彩斑斓的鸟雀正围成一个圈在箫府上方飞舞。里头宾客云集,箫敬文的妹妹箫肃音端坐屏风之后,琴声潺潺,从她美丽的十指里流出来。
榻月和苏舜钦是回城之后听说的百鸟朝凤。据说箫肃音还会在花神节的最后一天出现在城外十里桃园。
榻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笑道:“如此,某些人长安第一琴师的名号便不保了。”
“名声而已,不重要。”苏舜钦笑道。
“那什么重要呢?”榻月笑。
“什么都不重要,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要失去的。重要的是当下你在我身边。”
“苏公子年纪轻轻,怎么说话一股子腐臭味。”榻月笑道。
“漂亮话说多了,偶尔也想说些别的,你不喜欢么?”
“留着说与你的姑娘们说去。”
“苍天作证,我可没有别的姑娘。”
“回去了,有一堆账等着我,还有一堆姑娘等着你呢。苏公子,我不与你贫。”
“是啊,还有一堆姑娘等着我呢,只是如今,她们都是等着要我的命罢了。”
“那可如何是好?”榻月假意问了句。
“只当我是华清楼掌事养的一个琴师,手底下人犯了错,掌事你大发慈悲救救我可好?”
“我可没有这种整日不干活净惹事的琴师。”榻月笑。
“那我干活,今日就开始干活,此后华清楼夜夜笙歌,那琴师都是我。”苏舜钦道。
“只怕是旁人怕了你的恶鬼名声,都不肯来。”
“那我不来,免得坏了华清楼的名声。”苏舜钦说着顿了顿,“只是今日花神节一游,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你我,只怕是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如此,只好委屈你了,想办法替我开脱。”
“你真是高看我了,我哪来的本事替你开脱啊。”
“就像萧敬文这支曲子一样。”苏舜钦笑道。
“什么意思?”榻月没反应过来。
“箫家原本就和白承箴走得很近,许多生意也是互相往来的。如今白承箴倒了,生意都在你的手下,他自然要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而最好的打算嘛,自然是将自己的妹妹嫁到皇宫里。”
“陛下若是有意,想必早已纳入后宫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王室之间的婚姻,并非为了情爱,很多时候都是交易,有的时候嘛,是为了那么一点祥瑞的征兆。”
“百鸟朝凤,是为祥瑞。”榻月喃喃,“如此一来,箫家嫁女愈发实至名归,那么之后呢?”
“之后的事情谁知道呢,且看萧敬文如何走吧。”
“他会对你出手么?像清献候那样。”榻月担心。
“也许会呢。箫将军一心为了家国,而我的名声实在太烂,说不准他有杀了我的心。在他眼里,北辰就是为了扶正这个国家的半神轨迹而存在的,他相信自己的行为足够正义。可惜箫将军这一生过得实在顺利,不必经历那些弯弯绕绕,也就不知道所谓的匡扶正义只是个借口。天机阁也好,北辰也罢,都是用这个借口维护自己的半神统治罢了。”
“你很厌恶自己的半神身份么?”
“你认为半神是什么呢?”苏舜钦反问。
“一群先天有术法天赋的人。”榻月道。
“他们可不会觉得自己是人,他们自诩为神。”苏舜钦道,“所谓半神,不过是一群不够格成神的家伙,又不肯降格称仙,就只好悬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可是你不一样,你身为半神从不以此自居,像个普通人一样混迹在人群里,对权力和世俗的爱恨都没有半点兴趣。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你的目的,榻月,你待在我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榻月回答不上来,当然回答不上来,她来到这里,原本就是师父给的任务而已。但她不能这么说,于是她撒谎了:“是为了报答你的避雨之恩吧。你喜欢听戏,戏剧里许多的爱意不都是一眼便定了终身么?就像常仪和白帝,在扶桑树下相见一次之后,在之后的相处里越发确认那天的心意。就像我和你,在春雨里相遇后,在嬉笑打闹的日常里越发确认彼此的心意。”
“你这理由找的真烂。”苏舜钦笑。
榻月以为被发现了,避开了他的目光。却听到苏舜钦轻轻笑道:“是因为我如同白帝一般‘容貌绝俗’,又颇会讨女孩欢心,所以爱上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榻月一愣,随即被他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是是是,所以我爱上了你。如今苏公子在长安人人喊打,华清楼那位富商姐姐便趁人之危将苏公子纳入自己房中,等风头过去了才敢让苏公子见客。”
“你那哥哥不会来找你麻烦么?”榻月忽然想到。
“他追不到我的行踪。”苏舜钦狡猾地笑道。
---
苏舜臣的确追不到苏舜钦的行踪。
自从他回去之后。
唯一听到的两个与他有关的消息,一个是白承箴的死,死相惨烈,想必是苏舜钦的手笔;另一个是在今年花神节,苏舜钦和榻月出现了。
他沿着他们走过的地方一路找了过去,直到看到了断崖。
他站在此处,思索了片刻。此处是断崖,虽然绝壁之上有几处人为凿出来的凹槽,像是从前有路。但是看起来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
据说两人露面时间很短,只有寥寥几人见过,那么他们绝没有在桃园久留,若是要离开,这里看起来大有可能。
苏舜臣犹豫着,却有一片白色的花随风送来,苏舜臣看了看花飘来的方向,旋即有了答案。
他御剑而起,一路逆着山风进去,迎面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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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越来越多的粉白色花瓣。
直到他看到那一片樱花林,以及通往不知何处的石路。
青石隐没在泥土里,若隐若现,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已近黄昏,山阴处冷得令人心惊,配上这漫山遍野的粉白色花瓣,越发清冷。
苏舜臣沿着石路一直往前走,绕了几个弯上到山要处,那里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小院子。
正堂摆了一座神像,一手巨斧一手木盾,头上两角,虬髯张目。
是蚩尤像。
那个传说中制造兵器的神,曾经也是一方战神,在古神战争中击败了某位无名凶神,带领自己的臣民定居一方。但是这位神在第九世时,暴戾无常,被黄帝部落击败,又死于应龙之手。
自此只留下凶残的骂名。
苏舜臣看着这里供奉的神像,直觉是苏舜钦的风格。
但很快他开始反思自己,这真的是苏舜钦的风格么?
如果是苏舜钦的话,这里供奉的也许是春神句芒,也许是花神东君,怎么也不会供奉一个战神,还是个臭名昭著的战神。
苏舜钦聪明敏感,春华秋实,夏雨冬雪,他都喜欢极了。
苏舜臣忽然发现,自己压根不了解自己的弟弟。他对苏舜钦的了解,还停留在七年前离开淮州的时候,那个趴在船上,俯身捞起水里花瓣的少年。
而当下他对苏舜钦的判断,一次次,都来自那个嗜血成性的恶魔、疯子、凶神的信徒。
可是不管是哪一个苏舜钦,他都没有他聪明。
少年苏舜钦压下了不舍和依恋,努力成为了淮州的保护神,只为了能站在哥哥身边时不给他添麻烦。
而今的苏舜钦更是聪明绝顶,苏舜臣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当中,甚至每一步都是他的引导。
也许甚至包括了今天的发现。
苏舜钦一年前在华清楼的戏,半年前的唱曲,如今的血蝶,似乎都只是为了告诉他,他回来了。
苏舜臣努力回想着,苏舜钦,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还是个人,他肉体凡胎,他一定有弱点,一定有。
终于,他想起那个雨夜,榻月手中的剑断了的那一刹,苏舜钦眼里闪过的一丝恨意。
苏舜钦每次出现在他面前总是笑里藏刀的,他常常笑着,但苏舜臣却能从中品出一丝恨意。
但那天的眼神很不一样,那是真正的杀气。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弱点。
苏舜臣回到天机阁的时候,上下忧心忡忡。
谢照松看他回来,立马蹦跶过去,道:“老大,你终于回来了。”
苏舜臣四下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端倪,只是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匆匆往前走着,只想赶紧找个清净的地方滤清思路。但谢照松贴在他身边的一句话打碎了他清净的幻想:“程明失踪了。”
25.止水息流
七日后花神节最后一天,钟楼之上,箫肃音再次以一支曲子引来百鸟朝凤,引得长安城万人空巷。
五彩的鸟雀聚集在长安城上空,半月来笼罩着这座城的血蝶的阴影终于被洗去了。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历经血雨腥风之后依然在历史的长河中岿然不动。
苏舜臣是来这里找苏舜钦的。苏舜钦喜欢琴与剑,百鸟朝凤这样神奇的曲子,他一定会对此感到好奇。上一次百鸟朝凤出现时他在城外,所以这一次一定不会错过。
他绕着钟楼走了一圈,最后在东南方的一家茶馆二楼发现了他的身影。确切的说,是发现了榻月的身影。
而后他在对角的茶楼找了位置坐下,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苏舜钦出现了。
榻月与苏舜钦坐在窗边,等待着百鸟朝凤的开始,两人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如同寻常夫妻一般琴瑟和鸣。
苏舜臣有时候会怀疑,也许苏舜钦真的改邪归正了。毕竟在白承箴一战中,他除了最后的反击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进攻性。
但是二十四桥杀人案的凶手,始终指向他。
还有长安周边的村落时不时就会丢失一个人。这一点同样可疑。
白承箴已经死了一个月,如果是因为他丢失的,那么这个月本不该再有人失踪,但是天机阁报来的消息是,依然有人失踪。
他很难不去怀疑苏舜钦,但看着那个笑容温和的青年人,他又无法说服自己。
苏舜臣很少这样优柔寡断,但只要是与苏舜钦有关,他总是踌躇不前。
他需要有人告诉他,苏舜钦该死,或者他抛掉情感,杀了他,然后离开,就这样。
---
榻月提着水壶加茶,边倒边说:“首席大人在对面呢,你猜他要不要过来找我们?”
苏舜钦笑:“他不会来的。”
“你怎么这么确定?”榻月道。
“他喜欢远远的看着我,直到我露出破绽,再偷袭我。这是野兽的本性,尽量避开正面战争,从背后偷袭。”苏舜钦笑,“说起来,我也是这样的猎手。”
“是么?我只看到有人步步为营,将猎物逼到绝路,然后将他的死亡当做演出般观赏。”榻月轻声道。
苏舜钦登时愣住了。
他以为除了玄色,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一步一步将白承箴逼到死角,而后给他能赢的假象,看他大开大合的悲喜。
真是赏心悦目。
“围猎么,野兽才会进攻,聪明的猎人会一点点缩小包围圈。”苏舜钦道。
“这样啊。”榻月若有所思,“实在看不出来您对天机阁的部署呢。”
“那是主上要考虑的事,我哪有这么强的能力去围攻一个百年门派。”苏舜钦笑。
“得过且过的日子确实很舒服。”榻月道,“不如我们辞了北辰的职责,找个乡野共度余生。”
苏舜钦摇头:“以主上的性子,想离开怕是只有死路一条。进入北辰那天就没有回头路,想解脱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啊,那还舍不得死呢。”榻月道。
“为什么?”苏舜钦问。
“也许是因为你还在我身边。”
“你怎么也学的油嘴滑舌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我还能跟谁学?”榻月说着,颇有意味地转向苏舜钦。
“看我做什么?”苏舜钦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对你一片真心,尽是肺腑之言。”
“你的话我信不得半分。”榻月说着,转向钟楼,说的却是苏舜臣的事:“你说他要在那里待多久?”
话音刚落,余光里,苏舜臣走了。
榻月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戳了戳苏舜钦:“他走了。”
苏舜钦没有理会:“你说这曲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能吸引这么多鸟儿?”
“你真想知道,去问问箫大将军不就好了。”榻月说着。
一曲终了,来自皇宫的圣旨也到了。
这是要纳妃。
终于随了箫敬文的愿,箫家有了新的依靠,不必再胆战心惊的度日。
而长安城终于迎来了喜庆的事情,白帝迎接萧家女入宫,是以万象更新。
---
程明找到了,但他已经死了。
棺材盖还没盖上,苏舜臣站在那里最后看了一眼程明——五脏尽失,身上许多刀伤,他已经换了丧服,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已经指出了凶手。
这是苏舜钦一贯的杀人风格。
“很显然了。”祝守玄站在旁边。
“有其他证据么?”苏舜臣只问。
“你还是如此相信他啊。”祝守玄轻声道。
谢照松坐不住了,程明是个难得的朋友,而今惨死,苏舜臣却一让再让,他实在忍不了,拍桌而起:“还要什么证据么?老大,你偏袒他也太明显了!原先有白承箴在,你说血蝶一事非他所为。而今白承箴死了,还有谁能替他定罪?老大要是舍不得,在一边看着就好了,我去杀了他。”
“别冲动。”沈清河按下他:“你不是对手。”
“一个永远只敢躲在女人背后的家伙,有什么可怕的?”谢照松不满,“你觉得我连这种货色都打不过么?”
沈清河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口气。程明的尸体就是他发现的,在里山南,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长满了樱桃花。正是落樱的季节,那一片土地上尽是粉白色的落樱,程明就躺在那一片花海里。
落花缤纷,覆在他身上。沈清河远远看着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如果没有那股死尸的腐臭的话。
“里山南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片樱桃花,看起来长势不错,应是术法催成。要印证是不是他做的,只需对比催成的术法和那个人的术法是否同出一脉,就可以得出结论。”沈清河说着,抬眼望过去,紧紧看着苏舜臣的眼睛,他对苏舜臣要保下苏舜钦这事也心存不满。
“只是没有他的行踪。”玄色点道。
“有的。”沈清河说着,目光始终落在苏舜臣身上。
“有的。”苏舜臣终于接话,“今日萧家弹琴,引来百鸟朝凤,我在人流里,见到了他。”
“舜臣,我知道你们关系匪浅,但如今……”玄色叹道。
“我会查清楚的。”苏舜臣只说。
祝守玄只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说谎。
---
百鸟朝凤后的几日,长安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依旧是热热闹闹的,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到坊间有传言,华清楼四楼的琴师,像是苏舜钦。
华清楼四楼,并非寻常贵人能上去,但下面几层,却是闹得沸沸扬扬,夜夜人满为患。
多少人慕名而来,只为了看苏舜钦是否当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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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鬼。偏得他名声在外,如今华清楼附近多了许多巡护。
然而一切并不如人们所愿,连续来了一个月,从春日花落尽到夏日瓜果香,始终没有看见苏卿的身影。
渐渐来的人少了些,有人说,苏卿在此,也许是华清楼掌事放出消息骗人来的;也有人说,这两人关系非凡,说不准苏卿就被掌事藏在五楼上,生怕别人伤了他。
不管是哪种,苏卿始终都没有露面。
林观蘅连月来都跟在榻月左右。自从箫肃音带来吉兆,华清楼生意如初,她终于看到了榻月平日忙碌的样子。
每日例行三楼四楼绕一圈,总有些生意要谈,常常在酒桌上大杀四方,总算把某些生意拿下了,今日也不回听水楼,累了就往五楼去。
有两次榻月喝得烂醉如泥,林观蘅送她上去过两次,也就是那两次,她看到了苏卿。
苏舜钦往往是一身暗色的衣袍,从她手里将榻月接过去,而后将人打横抱起来,转入屋子里。
近日来榻月喝醉愈发频繁,林观蘅从人堆里把榻月捞出来。刚一上五楼,榻月便醒了。
林观蘅有些震惊:“你没事?”
“有事,胃里像是有火在烧。你待会去给我准备一碗粥,一碗茯苓汤送上来。”榻月吩咐道。
林观蘅见她无事,自然是放开了。
榻月却喊住了她:“等一会儿再回去,别让他们看出破绽来。”
“近来为着苏卿的事,那些人天天灌酒,忒欺负人了。”林观蘅打抱不平道。
“多的是人想取代我,越是这时候越要稳住。”榻月道。
刚到屋子里,就看到苏舜钦坐在窗前。楚石送信的机关神鸢落在窗前,腹中的字条已经被苏舜钦取出来了。
榻月坐过去,接过那张字条,上头写着:“天机阁程明,尸首发现于里山南,五脏尽失。”
只最后一句“五脏尽失”,已经很明显了,这事儿算在了苏舜钦头上。
榻月看了他一眼,苏舜钦则是一脸无辜的样:“不是我。”
榻月烧了字条,悠悠道:“每次都说不是你,嘴里有几句能信的。”
苏舜钦贴着凑过来,笑得明媚又张扬:“我在等你,我很想你,这是真的。”
榻月往后缩了缩,手边没有趁手的玩意儿,只好拿宽袖一挡,一副含羞的样子:“这话别说给我听。”
“那你想听什么?我都能讲。”苏舜钦继续笑着,翻身起来。
榻月避无可避,躺倒在榻上,只觉得脸上滚烫,不敢去看苏舜钦那双眼睛:“你该先想想,天机阁的人找过来怎么躲?那人的死又怎么解释?你要一直躲在这里不成?”
苏舜钦若有所思:“这倒是个问题。不如我往城外避暑山庄去,把这几日的热度降一降,省得给你找麻烦。”
“麻烦都快解决了才说这话,太没诚意了。”榻月道。
苏舜钦贱兮兮地凑过来,握住榻月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道:“我的心在这里,你要剖开看一看吗?”
说着就握着榻月的手扒开自己的衣服。
榻月眼疾手快收回了手,苏舜钦手却没停下,榻月低骂一句。
话还没说出口,苏舜钦已经吻了上来,温热的气息在两人中间来往,逐渐升温,而后化作红潮爬上两人的肌肤。
只有门外一声钝物落地,是林观蘅把东西放下了。
26.碎影浮金
萧肃音已经入宫两月,苏卿又不再出现,坊间的曲子总是少了些味道。
榻月常常听到客人问苏卿的去向,只好回答:“他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呢。”
客人们暗自叹息,似乎只是追求一时的新鲜,又捧着新露头的琴师名伶去了,偶尔谈起苏卿,也是一笔带过。
然而在许多人都已经将他抛之脑后的时候,苏舜钦又出现在了山外山庄。
不仅如此,弹得还是箫肃音的成名曲,百鸟朝凤。并且如同那个女人一样,也引来无数鸟雀飞舞。
城内的说书先生是这样说的:“那一日,苏卿端坐山外山,垂首抚琴。引百鸟飞舞,又有清风忽起,山泉击石。引游人驻足,飞鸟不去。分明夏日炎炎,却有如三月春暖。”
苏舜钦只需稍稍露面,他的传说便能传遍大街小巷。
噱头大了,来的人也就多了。
山外山庄的生意便格外火爆。榻月懒得过去,恰好林观蘅学得差不多了,便将山外山庄一手交给了林观蘅。
只是偶尔,苏舜钦也会来找她。
榻月坐在五楼月下整理近来的账单的时候,总有“野猫”溜进来,往她身上蹭。
“怎么回来了?”榻月推开他毛茸茸的脑袋,目光依然落在账目上。
“萧贵妃要来山外山庄,我只能来你这里躲着一点。免得出了什么岔子尽算在我头上。”苏舜钦道。
“你倒是会躲。”榻月轻叹一声,“她来山外山干什么?”
“估计是我学了她的成名曲,恼了。”苏舜钦笑。
“得了吧,不过是一支曲子,能神奇到哪里去?多得是人扒了谱子,弹了也没有网罗鸟雀。就你学到了,说不定是找你探讨技巧的。”
“萧敬文的妹妹,我还是别和人家碰上了。本来就看我不顺,真有点摩擦又要算在我头上。”苏舜钦道,“不如你到山外山去。”
榻月头也不抬:“为什么?”
“城内苦闷,山外山临山依水,夏日清凉。”苏舜钦道。
“不算苦闷,我才不想给自己找事做。”榻月道。
苏舜钦撇撇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若还是两年前的你,我哄你两句也就是了,如今是真难骗啊。”
“以前也是骗我的?”榻月眨眨眼,笑意盈盈。
“不是。”苏舜钦赶忙摆手,“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榻月放下账本:“你又憋了什么坏点子?”
“真的没有坏点子,只是我不惹事,不代表事不惹我,真是怕了。”苏舜钦一副可怜巴巴的样,说着吻了上来,柔软的唇碰到的瞬间,榻月心随之化了。
---
山外山在城外,因为属于华清楼,客户很容易就转移过去了。
又因为宵禁只在城内实行,这里的赌博甚至可以通宵达旦。华清楼原先也只算个酒楼,但山外山的成型,让“纸醉金迷”四个字具象化了。
也有人叫他“极乐坊”。
极乐坊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但在萧贵妃降临之际,却难得安定下来,什么赌徒、亡命鬼通通不见,彷佛只是一个普通的避暑山庄。
榻月受不了苏舜钦的软磨硬泡,终究是来了山外山。
此刻她正倚窗而坐,看着远方的道路,一队人马隐隐绰绰往这边来。
苏舜钦依旧是一身白衣,长身玉立,贴着榻月坐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萧贵妃的百鸟朝凤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榻月问。
苏舜钦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是也会么?”
“我是用了术法,请假了一位与能与鸟雀对话的奇人,才留住了它们。但萧贵妃的方式显然与我的不同。”苏舜钦道。
“有何不同?”榻月问道。
“我找了许多记载,都没有这引百鸟的法子。但是在神话里却记载了,萧家有女弄玉,善吹箫,声似凤鸣,能引百鸟。后来有人为她作了凤台,专供她吹箫而用。这是最早的故事。”苏舜钦道,“你说巧不巧,都姓箫。可是,那位箫弄玉,可以追溯到少昊部落,算在如今是北盟的一脉。而萧贵妃,却是箫水的箫,发源于淮南。”
“用了别人的传说来为自己附彩么?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榻月轻声道。
苏舜钦听到这句,不满地撇撇嘴。
榻月倒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萧贵妃的人已经到了,侍卫把山外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将古琴放在二楼之后,清退了周围的人。
说是舟车劳顿,山外山的茶水吃食却是一样没要,都自己带着来了。
榻月和苏舜钦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贵妃进来。
那一双凤眼,无比锐利,落在正恭恭敬敬地行礼的苏舜钦身上:“你就是苏卿?”
苏舜钦并不抬头,轻声道:“是。”
“听闻你也学会了百鸟朝凤?”箫肃音声音清冷,有些压迫。
“拙劣模仿罢了,不足贵妃娘娘万分之一的风采,故此留在此处,只为一睹娘娘风采。”苏顺气小嘴跟抹了蜜一般甜。
箫肃音移开目光,不再说话,径直上去。
“萧敬文是真怕你做些什么,你要不要避嫌一下?别是真出了什么事。”榻月看着箫肃音的背影,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目光始终落在他们身上的侍卫,低声道。
“上次没看明白,我觉得她这曲子有问题,今天在我的地盘,我一定要弄清楚她的百鸟朝凤怎么出来的。”苏舜钦不甘心。
榻月叹叹气,道:“她特地拉了帘子,只怕你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舜钦不死心:“只要她在这里,我有的是办法。”
榻月摇摇头,只好和苏舜钦一起等。
依旧是清弹,琴声有如百鸟婴宁。
但是与前几次不同,前面两次,她光是往那一坐,就已经有鸟雀罗布,但这次却是曲子已过半,仍然没有鸟雀过来。
分明山外山在山中,出了山庄,鸟雀多的是,在此处吟诗作画,常常都能听到鸟鸣。但此刻,这些鸟儿熟视无睹,不给一丁点反应。
下面的人开始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隔着帘子,看不清箫肃音神态。
榻月有些焦急:“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苏舜钦摆摆手:“我连她的曲子怎么引来百鸟的都不知道,你觉得这会出问题了我能知道原因么?”
榻月狐疑地看着他,苏舜钦一脸真诚,好像真的什么都还不知道。
“再等等吧,说不定乐曲结束就好了。”苏舜钦安慰道。
也只能等着了。
只是,一曲结束,依然是什么都没有。
透过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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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可以看到后面的人影有些颤抖。
下面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箫肃音却还坐着。
苏舜钦贴在榻月耳边吐槽一句:“她可真坐得住。”
结果箫肃音似乎听到了,猛地扭头盯着苏舜钦的方向。
苏舜钦自知惹祸了,赶紧闭上了嘴。
外面忽然有了一阵喧闹:“来了来了。”
苏舜钦顺着声音望过去,果然是一群鸟雀来了。
但是很快,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喧闹声“怎么回事?这是一群乌鸦。”
果然,齐刷刷的,一群乌鸦落在了山外山。
“这!不祥之兆啊!”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喊了一声,
苏舜钦饶有兴趣地转向二楼,帘子后面的人抖得越发厉害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把帘子掀开,泼妇般冲了出来,拔出侍卫的剑直指苏舜钦:“是不是你干的!”
说着提着剑冲了下来,无人敢拦她。
却不是对着苏舜钦,而是指着榻月。
众人皆没有反应过来,榻月一下子被逼到墙角,剑径直划破了她琉璃般的肌肤,鲜红的血珠沿着她的皮肤往下流。
剑没有取走她的性命,并非箫肃音手下留情,而是苏舜钦握住了剑身。刀刃划破了他的手,血汩汩地流。
箫肃音见苏舜钦伤到了,立刻变得手足无措,愣在了原地。
苏舜钦松开了剑,拦着榻月正要带着她出去。箫肃音终于回过神来,冷静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清场,将无关人等全部赶了出去。
却挡住了苏舜钦和榻月。
箫肃音命人给苏舜钦包扎了伤口,而后摆出了她的贵妃做派:“本宫从前在城内两次百鸟朝凤都没有任何问题,为何一到此处就引来些寒鸦?这山外山是你的地盘,不是你做局是什么?”
榻月垂眼,一副恭顺的模样:“榻月不通音律,术法知道的也是少之又少,近两日才来了山外山,实在不知道为何。”
“那你的意思是有其他人暗害我?”箫肃音逼问道。
“小民不知。”榻月道。
箫肃音上前一步,抬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那双眼睛,逼问道:“即便真的是其他人所为,在你的地盘出了事情,你一样逃不了干系。”
榻月还想说什么,苏舜钦却拦住了她,凑过来,低声在箫肃音耳边说了些什么。
箫肃音不知道听了什么,一脸不可置信,盯着苏舜钦看了又看,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自是谁种下的因,您去找谁的果。”苏舜钦笑道。
箫肃音目光依然落在他脸上,许久才收回,终于摆了摆手,周围一直剑拔弩张的侍卫看到这个手势把刀放了下来。
箫肃音摆摆手,轻声道:“今日前来,原本就是想体会一下,据说苏卿也学了百鸟朝凤,不想弄巧成拙,苏卿,弹一曲解解闷。”
箫肃音今日一曲百鸟朝凤引来一群乌鸦,苏舜钦一个人精怎么可能顶风作案,只能拐着弯的拒绝她:“与贵妃娘娘初相逢,倍感亲切,在下便以以一支淮州曲目纪念一下。”
箫肃音原本缓缓往二楼走着,听到这话,忽然停住脚步,莞尔一笑:“说起来,今日天机阁来的那位,也是淮州人呢。”
说着含笑转身:“他叫苏舜臣,淮州苏家,你认识么?”
27.碎影浮金
苏舜钦毫无破绽地接过话,没有任何迟疑的,不会叫人怀疑的语气:“听说过,还听说这位是雍州苏氏的后人,而我只是乡野之人。几年前他离开淮州之后便再无音信,原来是入了天家。”
箫肃音笑笑:“我听说你两年前在华清楼的乐戏,用了术法,你是半神么?”
“一点幻术,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做些取悦人的把戏。”苏舜钦毕恭毕敬回答道。
话音刚落,一抬头,苏舜臣从队伍里走出来,跟上了贵妃的步伐。
苏舜钦接过琴,坐在屏风前面起奏。
琴声潺潺,榻月看着苏舜钦,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说过,半神介于人神之间,是极度自负又自卑的群体,他们浮在空中上不去下不来,也许还有一个原因——
分明血统比所有凡人都更接近神,但在东夏的制度里,他还要向凡人低头。
箫肃音一介凡人,但因为她的贵妃身份,往高处一坐,屏风一挡,她弹琴是与民同乐,是平易近人;但苏舜钦一个半神,一个名师,也要往低处去,抚琴就是取悦他人。
真是荒谬。
但也正因为东夏的人神平衡做的很奇妙,所以才让北辰有了可乘之机。
要么学太华,内部等级森严,神为尊,人为卑。人可以修炼成仙,与半神平起平坐。这样一来,虽然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诞生在同一片土地上,但也能和睦相处。
要么学北盟,神自为宗教,而宗教与王权互不压制,甚至神权与王权相重合,半神掌握国家机关。
偏偏东夏都不是,在东夏,神权在王权之下,为王权服务。东夏的半神过的很憋屈 。
正想着,她抬头看向苏舜臣。
天机阁的半神们也同样憋屈么?
一曲完毕,箫肃音缓缓拍手:“不错,不错。”
苏舜钦起身回礼,榻月静静看着这一切,尤其是苏舜钦的眼睛,眼尾上扬的弧度彷佛再说:好戏开场了。
不过一个曲子的时间,箫肃音为她今日的“失态”找到了理由。
那二楼,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戏台。
有侍卫小步往上面去,俯身在箫肃音耳边说了些什么。箫肃音点点头,旋即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什么?那抓到人了么?”
侍卫点头,一招手,一个女孩被拖到了下面。女孩头发凌乱,衣衫也被勾破了,嘴里还塞了布团,眼睛确实通红,恶狠狠地盯着上面。
榻月定睛一看,这是箫肃音的侍女,名字尚不知晓。只是她记得这人是与箫肃音一起进来的,又一起上了二楼,怎么从外面拖进来了?这人离开过二楼么?
苏舜钦给了她一个眼神,立马会意,不要轻举妄动。
果然,很快箫肃音旁边的侍女宣布道:“今日之异象,全因为有妖人作祟,用术法挡下了娘娘吉兆。而今已将奸人捉住,带回天机阁审问后,再作发落。”
苏舜钦听到这话,猛地笑了。
接下来就是以一群人夹着贵妃下来,说是要回宫。
苏舜钦悄咪咪捏了一个诀,侍女嘴里的布团掉了出来。
侍女也愣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用尽所有力气大喊道:“贵妃的百鸟朝凤尽是我弹的!引来百鸟的是我!引来乌鸦的也是我!”
贵妃正装出一副受惊的模样往外走,听到她的声音猛地回头,大怒:“还不赶紧抓住这疯子!胡说什么呢?!”
侍女手被绑在身后,却依然跌跌撞撞地躲开了侍卫的追捕。
一群人追来打去,只有满店的桌椅受了伤。
苏舜钦拉着榻月站到一边,看着这出戏继续往下演。
侍女一得空就大喊,断断续续说道:“她自比箫弄玉,实则琴技拙劣!箫也不会吹!自从发现我的天赋,便将我抓入府中!她逼我弹奏百鸟朝凤,只为进入天家!”
在她说完这些之后,总算被抓住了。重新把布团给她塞上,又在嘴上绑了几圈才算安心。
再一看箫贵妃,这下是真被气得头疼,赶紧上了马车,又把侍女也押上了车。
待那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榻月才得空去问苏舜钦:“你早就知道?”
苏舜钦眨眨眼:“我哪来的本事啊,只是看她被堵着嘴也太可怜了,人总要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嘛。”
正说完这句,苏舜臣却正好路过,抬眼看了一下这两人。
苏舜钦没看到苏舜臣,说完话就贴近榻月的脖子,看那伤口如何了。
榻月避开,道:“快愈合了,别看了。”
说着才想起苏舜钦的手,血已经渗了出来,榻月不通医术,赶紧命人去寻来大夫。
但当大夫来的时候,再打开纱布,才发现苏舜钦的手已经好了。
榻月无比震惊,她知道半神在某些能力异于常人,但大部分半神,都只有那么一两个点过于强悍罢了。
而苏舜钦的能力,多得有些逆天了。
幻术,自愈能力,还有快得连国师都看不清的速度。
太恐怖了。
榻月看了看苏舜钦的手,又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伤,在原地愣了许久。
直到苏舜钦在她眼前晃了晃:“回去吧,城内不知道有多热闹。”
榻月抬头:“你果然知道。”
苏舜钦神秘兮兮往前走:“我只知道城内热闹,走吧走吧。”
---
城外,樱桃林。
夜深露重,水汽从每一个角落钻进苏舜钦的衣领和袖口,但他似乎没感觉到这彻骨的寒冷,步履坚定往樱桃林里走。
苏舜钦是趁着夜色来找文曦薇的。准备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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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溪的时候,就已经为榻月准备好了樱桃流。
城中水道交错复杂,能出现在榻月的小楼里那么多花瓣,其实是苏舜钦用了法术引导。甚至连樱桃树樱桃花,都是他找文曦薇用术法催成。
算着日子,也该准备樱桃流了。
谁知文曦薇只告诉他:“前几日,这里死了人。”
苏舜钦蛮不在乎:“死个人,再寻常不过了。”
文曦薇抚摸着这里的树,感受着里面的灵脉流动,轻声叹道:“死的是程明,天机阁的人。他们以为,是你杀的。”
苏舜钦:又我?
“树木受惊,樱桃不生。我为了询问其中情报,已经损害了大部分灵力,修养起来要两三个月。”文曦薇道。
“那就明年再说吧。”苏舜钦道。两三个月啊,荼靡花都落尽了,再有樱桃流榻月也不会信了。
“夜深露重,早些回吧。”苏舜钦微微一笑,万般凄凉。
文曦薇看着他,就像无数次看到的那个他一样。那个风华绝代的苏卿,总是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从他身上溢出的悲伤和忧郁几乎要将人淹没。
在樱桃死寂一片的樱桃林里,苏舜钦的目光忽然一棵常见的明黄色小花吸引了。分明是长安郊野常见的野花,此时不知为何入了这位风华绝代的琴师的眼。
文曦薇完全不知道那有什么特别,只是顺着苏舜钦的目光看过去。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苏舜钦靠近了悬崖边上,一跃而下。
很快传来扑通一声响。
春日化雪,又是夜里山间,水冷得能杀人。
然后在这样寒冷的水里,苏舜钦也只能稍稍感受到一点寒凉。
分明是为了感受活着才往下跳了。为什么要用身体上的寒冷和疼痛感受到活着,为什么要听到别人痛苦的喊叫才能令自己感到兴奋?
这样的躯体,这样的精神,真的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这样的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支撑着,为了仇恨么?
累了,苏舜钦如此想着,就这样沉下去吧。
沉到最底下。
而后他看到水面上的黄色花瓣像月晕那样晕开,在那一晕暖色里,有人冲他游了过来。
为了榻月能活下去啊,为了她能离世界的所谓真相远远的。
那个人影不会是榻月,他太清楚了。哪怕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却依然不肯欺骗自己。
此时回来找他的只有文曦薇,不会是榻月,他太清楚了。
他试着合上眼想要欺骗自己,但是却又忍不住去辨认那模糊的脸。
合眼,与喝醉了一样,自欺欺人罢了。
眼睛醉了可以不看,耳朵醉了可以不看,心醉了可以不想。
苏舜钦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那个人影,居然是榻月么?
28.碎影浮金
皇宫之内。
白帝已经听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安抚了萧贵妃,将那个乱说话的女孩关押了下去。
而在殿前,白帝愁得不行。
谢停云是被内侍公公叫过去的,公公和她说最好抱着沧浪凝过去。谢停云摇摇头:“陛下正为了琴的事儿烦着呢,此时抱了琴过去,不是自找没趣么?”
谢停云此时停在门口,等着公公通报传唤。分明是内侍公公将她喊来的,此时却只能对她摇摇头,道:“不过一会儿,陛下这里就来了一个客人。等这位客人先聊完吧,您先到偏殿等待片刻。”
谢停云点点头,安静等着去了。
此时的殿内,沈无遗正自己倒着茶水,他原本想拉着白帝来一盘棋,但白帝实在烦躁,只好自己照顾一下自己了。
“她来了?”沈无遗等公公离开之后,对白帝道。
白帝愁眉不展:“多半是何□□来的,但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那我能坐在此处,真是荣幸啊。”沈无遗笑道。
白帝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喊你来,不就是想问你如何解决此事么?”
“陛下想如何解决呢?”沈无遗笑,
白帝不语。
沈无遗一副为难的样子:“山外山今日许多人,都听到了那侍女的话。贵妃娘娘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带来的还有陛下您当初纳妃的原因,记得么?当时因为长安血蝶之乱,上下人心惶惶,是贵妃娘娘一曲百鸟朝凤引来吉兆,如今出现凶兆如此,得有个合理的解释。”
“这些朕都知道,问题是什么样的解释才能服众?”
“乌鸦很常见嘛,就说忌日好了,再验证一下贵妃的确能引来百鸟朝凤么。”
“你觉得她真有这能力么?”白帝揉着紧皱的眉头,显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这不重要。”沈无遗照旧笑着,让人搞不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
“那如何验证呢?”
“不是有一位已经能复刻她的白鸟朝凤了么?”沈无遗道。
“且不说这还是骗人,那位的名声如何你还不知道么?谁敢去请他?”白帝道。
“眼下也只能找他了,那侍女如今心中怨恨,怕是绝不肯再出手了,何况她若是再引来一群乌鸦怎么办?”沈无遗悠悠道。
“那苏卿,你如何确定他会好好干?”白帝道。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就好了。”沈无遗笑,“血蝶案虽然过去许久,却始终没有定论,因为天机阁中有人认为苏舜钦也是从犯,但苦于没有证据。既然本来就没有证据,何不赶紧定论,将血蝶一事定罪在清献候上,将这个嫌疑从他身上洗去,卖他一个人情。但是这还不够,得有威胁。华清楼是他的产业,将华清楼的命脉握住,他自然不会有别的心思。”
“如此,怕是只能用一回。”白帝担忧道。
“一次也就够了。”沈无遗笑,“这个人,能合作一次也就够了,他若是要与我合作第二次,我都要怀疑一下他的动机了。”
“那乌鸦的事情又该如何解释?”白帝问道。
沈无遗笑笑,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安排:“贵妃娘娘昨日是出城祭奠自己早夭的好友,引来一群乌鸦便说得通了,祭奠之后抓到了一个疯子,居然口出狂言说贵妃的神迹都是自己的功劳,已经在牢狱之中畏罪自杀。”
“当天多少人在那里,这样说真的能行么?”白帝忧心忡忡。
“能行的,陛下。”沈无遗笑,“此事并不会直接威胁到社稷安危,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关系。天宫之事,岂是平民百姓能从惹祸的蠢人身上窥探的?”
“那此事就交由你去办。”白帝点头称赞。
“陛下,恕难从命,我该走了。”沈无遗道,“之后如有问题,可以神鸢传信与我,或问寻国师。”
“为何?”白帝追问道。
“淮州的梅子该黄了,我有事忙了。”沈无遗说话从来如此,云里雾里的。
白帝知道留不住他,他一直留不住他,只能点点头:“一路平安。”
“多谢陛下。”沈无遗退下之前,忽然想起什么,回首道:“陛下,您若是喜欢什么人,就尽力去留住她,不然她会离开的。”
又是这句话。
沈无遗离开之后,白崇璟就往偏殿去了。
谢停云见白崇璟来了,赶紧起身迎接。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那个侍女?”谢停云忧心忡忡问道。
“有损天家威严,自然是要杀了。”白崇璟道。
谢停云听到这话,愁眉不展。
白崇璟见她这模样,问道:“你觉得呢?”
谢停云顿了顿,道:“陛下知道为萧贵妃作假,事情暴露却要她来顶罪,实在是不公平。”
“那你想怎么办?”
“陛下,能否,放她一条生路?”谢停云犹豫许久,终于问道。
白崇璟沉默了。
沉默在两个人中间蔓延,许久,才有白帝叹气一声:“再议吧。”
谢停云顿了顿,看着白崇璟远去的背影,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将她药哑了驱逐出东夏,如此,流言也就不会从她嘴里出来了。”
药哑了驱逐出境,已经是谢停云能想到的最为狠辣的刑罚了。但她不懂,帝王家,人命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贱民,死了就是死了。
“你为何想要救她呢?”白崇璟终于松口了,转身问道。
“实不相瞒,阿玉是我幼时好友,自小便能一曲引百鸟。后来我们分开了,从百鸟朝凤开始,我就知道是她。”谢停云道。
“她若是知道自己的幼时好友要药哑她,你觉得她会作何感想?”白崇璟问。
“那就让她知道,反正此生不会再见了。”谢停云别过头。
“她不会知道的。”白崇璟只说道。
谢停云愣了愣,白崇璟已经出去了。
---
箫府。
箫肃音出事的时候,苏舜钦在旁边。这笔账,萧敬文终于算到了苏舜钦头上。
白承箴千方百计要杀掉的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算来算去,自己尽是失误。
若是那天他能离开得再慢一些,又或者早点察觉到苏舜臣来了,也许还能救一下。
罢了,两虎相争,不论谁死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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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迟早得想办法解决掉另一个。
苏舜钦此时应该回来了,得想个办法干掉他。
至于玄色那边,既然当初白苏二人相斗他能不闻不问,那么这件事,也许还会继续装瞎。
---
华清楼。
苏舜钦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头晕脑胀的,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在淮州的日子,还能被称之为人的日子。
已经多久没有生病了,自从被玄色唤醒之后,他几乎失去了作为人类的感知。
他一扭头,果然看到了忙碌的榻月。
“我怎么回来的?”苏舜钦躺在榻上,声音有些松软。
“不知道谁将你放在了华清楼门口,浑身湿漉漉的,看起来是着了风寒。”榻月道,“真奇怪,分明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能迅速好起来,怎么会得风寒呢?”
苏舜钦呼出一口热气,道:“兴许是内伤。”
榻月瞪了他一眼:“我看是情伤。”
“你见着她了么?”苏舜钦忙问。
榻月盯着他:“真是昏头了,随便诈一诈你就骗出来了。”
“我与她什么都没有。”苏舜钦慌忙解释道。
榻月沉思片刻,想出了最具杀伤力的一句话:“我不在乎这个,我是在问你怎么会得了风寒。”
苏舜钦哭诉:“我也不知道哇。”
榻月长叹一口气:“好好休息,我给你喊大夫。”
说罢,留下苏舜钦一个人懵圈。
---
等大夫来看了,却是皱着眉头连连摇头。
“如何了?”榻月急问。
“脉象平稳,双瞳清明,体温正常,不像是患病之人。”大夫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以为是被当做调情的工具了。
榻月差人送走了那大夫,一手拿着医书一手试了试苏舜钦的脉象和体温。
的确是正常体温,但苏舜钦体温一直比别人低,所以看起来正常的提问实则是低烧。
至于脉象,榻月不清楚,此前她没有给他把过脉。
看着榻月紧皱眉头,苏舜钦有些害怕:“你能行么?”
“你不信我?”榻月反问。
“谁家大夫拿着本书一边看一边医啊,我没病了,我要走了。”苏舜钦连忙逃开。
榻月一把把人拽回来,这时外面落了一只机关神鸢。
榻月打开了楚石送来的字条:“白帝有意以侍女顶罪,百鸟朝凤择日再弹。”
“你觉得箫肃音真会百鸟朝凤么?”榻月一边烧掉字条一边转向苏舜钦。
苏舜钦一边走过来一边说道:“谁知道准备怎么做呢,说不准最后要来找我呢。”
“太麻烦了,为什么不直接找国师?”榻月不解。
“是啊,太麻烦了。天机阁奉律大人也不喜欢我,想必,他会找办法替箫肃音解决一下咯,不着急这个。”苏舜钦说着,顺着榻月白天的伤口吻了上去。
榻月试着推开他,谁知这人早有准备,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腕,从纤长的脖颈一路往下吻着。
到了敏感处,榻月轻哼出声,只剩苏舜钦在她身上轻吻。
长夜漫漫,烛影摇红。
29.嗜血而生
苏舜臣再次来到华清楼的时候,榻月正好碰上了,她微微颔首低眉:“您怎么来了?”
“来找苏卿。”苏舜臣直言不讳道。
“您那两个小弟呢?”榻月问道。
“有什么关系么?”
“没有。”榻月道,“稍等,我去通传。”
榻月一转身,苏舜钦就在上面,神色慵懒。微风扬起他的衣摆,他站在那里,彷佛与世无争的仙人。
“上来聊。”苏舜钦微微笑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只是老友相见。
两人对坐许久,直到苏舜臣率先开口:“血蝶已经过去许久,却迟迟没有定论,原因只在陆酒国师认为,你是从犯。一副抓不到你就不罢休的架势,却又把事情通通扔给了我。”
“有证据么?”苏舜钦问。
“正让我找呢。”苏舜臣回答
“找得到你就不会来了。”苏舜钦笑。
苏舜臣顿了顿:“不止于此。眼下的意思是希望你能为萧贵妃作一曲百鸟朝凤,便不计较此事了,将所有罪责推到白承箴身上,结案。”
苏舜钦愣了片刻,他原以为苏舜臣便是自己去找法术,也断断不会来找他。改主意了,总感觉有诈。
“之后呢?我这样的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被你们挟持,次次都听话的话,也太没意思了。”苏舜钦笑,“上次是二十四桥,这次是血蝶,下次是什么?”
“你若是离开长安,便没有下一次了。”苏舜臣道。
“我若不走呢?”苏舜钦道,“哥哥,我是来寻仇的啊,仇家没死,我怎么能离场呢?”
苏舜臣顿了顿,似乎知道这个仇家是谁,却也只是长叹一气:“白帝的意思,是你若不同意,便彻查华清楼。高官贵胄在野的确需要个揽财的地方,但这个地方,未必就是华清楼。”
榻月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那还要多谢你的通风报信,趁着还能走,我要不要赶紧逃难去?不然你们找过来,免不了我的责任。”
苏舜臣愣住了,他只见榻月为了华清楼鞠躬尽瘁,听说早年她还常常在酒桌上大杀四方,想来华清楼是她的心血,怎么会如此轻易放弃。
见他愣住了,榻月也就不再继续逗他,只道:“开个玩笑,您二位继续。”
“你都没问我愿不愿意。”苏舜钦歪歪头。
苏舜臣,十分不理解两人的脑回路,你愿意吗?愿意吗?啊?一边说自己要复仇,一边有之前的对峙,现在问愿不愿意,谁能愿意啊?
结果苏舜钦继续道:“一百两黄金就好了,我很乐意为贵妃娘娘自证清白,且守口如瓶。”
苏舜臣微微一愣,答应下来:“成交。”
---
大夫出了华清楼的门,立马被人抓上了马车,一路送到了箫府。
“你此去华清楼是为谁诊断?”箫老爷高高在上,李大夫被吓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道:“一个男人,具体是谁,我实在不知道。”
李大夫畏畏缩缩地抬起了他恨不得埋进胸口的脑袋,用他如同老鼠般的目光,从那一点缝隙里去摸索萧老爷的目光。
但对上目光的一刹那就收回了目光,箫老爷用他猎鹰般凶狠的目光打量着他,彷佛要撕破假象,又像是要洞悉他的内心。
“你今日来此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华清楼,依照那个女人的行事风格,不论你说了什么,都会被她处理掉的。”箫敬文威胁道。
李大夫哪用考虑这么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要是不给个满意答案,眼前这位先给他杀了。
“实在不认识,只是那男子容貌俊美,眉目含情,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位琴师。”李大夫揣测着,已经汗流浃背。
“他如何了?”萧敬文道。
“叫我去的人华清楼的掌事,说有人生病了,夜里受寒,然而那人脉象平稳、体温正常,全然不像患病之人,掌事的就打发我回来了。”李大夫一股脑吐出来,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也许不会发生什么的。
萧敬文听到这里,眼里有了几分喜色,扔给他一锭金子:“你出城去吧,最好永远特别再回来。”
李大夫自然是千恩万谢的走了,保下了他的脑袋,还得了一锭金子,怎么说都是划算的。
“脉象平稳,体温正常?”玄色仔细揣摩着这两句:“越发像个活人了啊。”
“家妹一事不知是否冒犯了他,谁知道他会不会像处理清献候那样处理我。”萧敬文道。
玄色瞪了他一眼:“承箴死了,但程明也死了,说起来也算功过相抵。血月在即,北辰未齐,你们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出岔子。”
“我自然没有攻讦别人的心思,只是苏舜钦此人,便说不定了。主上您也知道,此人行事随意,哪里有半点法度可言?”
“若是真无半点法度倒是好事,陛下召见了他,天机阁的衰落有目共睹,是时候让陛下选择一个新的强大的半神机关了。”玄色合眼,“这一战并无十足的胜算,天机阁也并非我们唯一的对手。”
“主上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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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意思?”
“血月降临,魔种必定相随。此战六十年一遇,天机阁必定在此战元气大伤,借此时机产出其根基,再护下长安城,才是我们要做的。”玄色道。
“主上,若是魔种……”
“没有若是。”玄色打断他,“此战只有一种结果,天机阁和我们,绝无并立的道理。”
他们已经斗了六十年,从上一个魔种之乱到这一个,绝没有合作的可能。
六十年前,玄色和祝守玄合作了,但此后他们依然争斗不休。
六十年的恩怨,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北辰应有……七位。”祝守玄劝道,而他们只有五个人,还有一个被苏舜钦干掉了。
“天枢应在北方,我之前去往北盟就是为了他。但白泽把人藏得很好,把所有为了那个家伙而去的人通通打了回来。即便没有他,我们也只能一搏。”玄色道。
这也是他默认白承箴和苏舜钦内斗的原因,原本就是残缺的,那么他就不介意再少一个。
能从杀局里活着出来的,才配陪着他到最后。
---
萧贵妃在钟楼之上一曲再引百鸟,此后从此封琴不再出现。此前的失误也让她用“祭奠”好友的理由混了过去。
只是后来榻月就再也没见过苏舜钦。
接下来只有无穷无尽的楚石送来的信件。
“萧贵妃在钟楼再奏百鸟朝凤,引百鸟吉兆。”
“流言称萧贵妃先前在山外山并非失误,而是为了祭奠好友。”
“萧贵妃宣布隐退不再弹琴。”
“血蝶案凶手确为清献候,已诛杀。”
“侍女名阿玉,毒哑送出长安,不为人知。”
“白帝新纳妃。”
“侍女被追杀,已死。”
“苏卿在城外十里桃源出现。”
“白帝顺利秋猎,并会见太华使者,过年七日以太华飞舟来往贸易。苏无下落。”
“冬祭与北盟司祭交谈,北部天命现世之后,再无下落。苏无下落。”
“罗生堂已归还萧家。苏无下落。”
那年苏舜钦也是在秋冬离开了她,而后在春天重新出现。
但这个春天榻月等了很久,苏舜钦始终没有出现。
忽然之间,有关他的消息全都石沉大海。
榻月又陷入了等待,她以为会像从前几次等待一样,苏舜钦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就这样。
但是心中的焦躁却与日俱增。
30.嗜血而生
苏舜钦并非全无防备的人,但他八年前已经死了,死在了淮州,起死回生之术,一定有所弊端,比如说,每个满月夜,他若是不能以三人灵魄滋养,就会走火入魔,神志不清。
但他变成这副样子,并非萧敬文的过错,而是——
苏舜臣所为。
在萧敬文的回忆里,他从玄色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试图在苏舜钦吸食灵气的时候用剑南蛊毒控制他。
但却撞到了苏舜臣与苏舜钦的对峙。
苏舜钦彼时已经在失控边缘,苏舜臣却将他杀死的两人灵魄纳入到一个鼻壶之中。
他居高临下看着苏舜钦:“跟我回天机阁,我会想办法稳住你的灵气。”
“我想活下去,唯此一条路。你拿走那灵魄就是要杀了我。”苏舜钦有些不稳,他死死按着自己的百灵、天汇两穴,天魔之气却一直在侵蚀他的神志。
萧敬文知道这是两个半神的战争,待会这两人跟打起来他只怕是小命不保,正准备偷偷离开,却碰到了十方。
那少年蹦蹦跳跳地往两人中间去,最后挡在苏舜钦面前,笑意盈盈:“不行哦,这是北辰的人,你不能动他。”
苏舜臣看着这个笑得十分开朗的孩子,却感到一股邪性,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这孩子身上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
他正欲拔剑,却发现剑完全拔不出来,甚至自己渐渐不能动了。
他万分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小孩,那小孩依然是笑着,跳到他面前拿走了他手上的鼻壶,放到苏舜钦面前。
苏舜臣和萧敬文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时间仿佛静止了,他们现在还能看到施法者的行为,也许只是这个空间的神对他们的怜悯。
又或者神根本不在乎。
苏舜钦疯狂地吸食着鼻壶里的灵气,十方却把剩下的灵气封存了。
苏舜钦诧异地看向他,十方跑出去几步,打开鼻壶,任由灵气消散,一边看着蓝色的灵气渐渐消失,一边给苏舜钦解释:“主上要我这么做的,他说你太喜欢胡来了。”
而后非常有礼貌的将鼻壶放回苏舜臣手上,说道:“谢谢你的鼻壶,安全起见,你就在这里等上一刻钟吧。”
说着他招呼萧敬文:“喂,过来搭把手。”
十方和萧敬文将失去意识陷入昏睡的苏舜钦带到青要山后山之后便离开了,只剩下萧敬文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镣铐,将苏舜钦锁在那里。
此后就是萧敬文每个满月之夜带着他的鼻壶和灵气来给苏舜钦,但每次,鼻壶里面都只有两个人的灵气。
苏舜钦就这么从意气风发的青年,一点点变得虚弱,直到连站立都苦难。在虚弱得快要死的时候,却又慢慢恢复生机,却不像个人,而像是猫或者幼狮,那段时间他甚至会用头蹭蹭前来送“饭”的萧敬文。
但萧敬文看他这副模样却越发歹毒,他一脚踢在苏舜钦身上,将他踢出去数尺。
之后苏舜钦越发暴躁,越来越暴躁,像是个魔种。
然后就是萧敬文对他的羞辱和苏舜钦咬下了他的耳朵。
榻月从这些记忆里,看到了囚禁他的地方,也知道了打开结界的密语。
但看到这样的记忆让她变得无比难受,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棉花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面对一个已经认不出自己的苏舜钦。
要怎么面对一个变成野兽的苏舜钦。
---
玄色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萧敬文那个蠢货把事情搞砸了。
应该早点控制住苏舜钦的,那个疯子。
说来白承箴也是个疯子。
算了两个疯子。
罕见地,玄色面露难色,扶额坐在案前,而萧敬文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看着玄色这个样子,也不敢多问,只能坐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榻月没有消除别人记忆的能力,至少在他的探查来看没有。如果榻月有能力在他面前瞒过去,那么这个来自天南的半神,也许真是某人的卧底。
正想着,他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息正往这边来。
玄色微微抬眼,来人一身白袍,巨大的帽檐之下是白发白须,看起来是个老头了。但是这老头却步履矫健,看起来并不虚弱。
“欧阳铭。”玄色喊出了他的名字,许多年没有见了,但他死都会记得这个人。
那年他孤身前往天南山,大雪封山,他一直往前,渴望找到传说中的,接近神的剑圣。
在他终于要死在风雪里的时候,剑圣出现救下了他。欧阳铭那时候就已经白了发须,
欧阳老头只看了萧敬文一眼,玄色立马会意:“出去。”
萧敬文,十分无辜,但还是退了出去,屋子里掀起了一个结界。萧敬文看不到屋子里的情况,只有两个人影咻呼一下也消失了。
“你知道我所为何事而来。”欧阳老头拒绝了玄色的茶,冷冷道。
“我以为是您想通了,要与我一同建设这个伟大的帝国。”玄色微微一笑。
“榻月是我的徒弟。小孩子不懂事喜欢到处跑,也不管危险不危险。但我将她养大,绝没有理由眼睁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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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陷入危险。如今诸位要用长安做祭坛也好,做战场也罢,我得来接我的小孩回家。”欧阳道。
“这样子啊,可惜我没有孩子,也不曾收过徒弟,很难与你共情。看到天下首屈一指的剑圣为了个孩子出山,我就知道当初我的想法是对的,断情绝爱方能成就大业。”玄色悠悠道。
“无论你什么样的大业,她得跟我走。即便她隐瞒了部分过往,但也将你的华清楼打造成了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敛财之地,算是功过相抵,便是恩怨已休。我来也并非是要征得你的同意,而是将此事告知与你,免得日后你为了她再奔波。”欧阳铭依旧是不见悲喜,态度强硬。
“是么?也许她不愿意跟你回去。”
“何出此言?”
“她爱上了某个少年,正为了那个少年四处奔走。在得到那个少年平安无事的消息之前,我猜她哪也不去。”玄色笑着,笑意有几分阴冷。
“你选做刽子手那个家伙么?”欧阳铭终于抬眼看着他:“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选用天底下最为纯真最为善良之人,用所谓天下大义作为借口,骗他们为你冲锋陷阵。”
玄色眯眼笑道:“这次不一样。他既不纯真也不善良,相反他是来自地底下的恶鬼,他活着只为索命。他不善不恶,行事随意洒脱,你说巧不巧,这样一个人居然真的爱上了你的徒儿。
“来自天南的半神,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与你有关。当初放任他们相爱,甚至不惜折将,为的就是今日他们能尽其所能为我冲锋。
“当然了,你大可以强行带走她,你真的会这么做么?你放她离开天南,不就是为了历劫么?苍生是劫,情爱也是劫,我劝你,不如远远看着,她若真有危险,再出手带走她也不急。”
欧阳铭看着面前这只老狐狸,思绪万千,终于是败下阵来。他很清楚这个家伙的手段,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如今的长安就是个棋盘,所有人都是玄色手上的棋子,而榻月是他绝不会放出去的一枚棋子,至少他要榨干这棋子的最后价值。欧阳铭真要强行带走榻月,换来的只怕是两败俱伤:“我会看着她,但她若是死了,你知道后果。”
玄色终于笑了,一种阴湿而得意的笑:“放心,人用完了自然完好无损的交到你手上。”
欧阳铭自始至终,没碰玄色送来的茶杯,起身离开,依然是横眉冷眼。
玄色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北盟司祭,太华重器,如今连天南剑圣都来了,长安的这个劫,注定是小不了了。
若是苏舜钦有意识,也许会很高兴吧,他最喜欢将火势拱大。
31.我来找你了
月到中天。
榻月赶到了囚禁苏舜钦的灵空间,潮湿,混着血腥气,像是梅雨季里屠宰场的气味,而苏舜钦居然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了三个月。
榻月出现后片刻,自深处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然后一阵狂风混着浓厚的腥味向她突来。
苏舜钦出现在她面前,一个已经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的苏舜钦。
他头发凌乱衣衫褴褛,唯有一双眼睛像野兽一般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像是在打量猎物。
“苏舜钦。”榻月轻声唤他,往前走了一步。苏舜钦在束缚下难以前进,但榻月往前这一步把自己送到了他面前。苏舜钦猛地咬上了她的肩颈,近乎疯狂地吮吸着新鲜的血液和外溢的灵气。
许久,苏舜钦才松开了她,肩颈上鲜血直流。苏舜钦呆愣着看了片刻,再次探过脑袋。
榻月已经做好了他再咬一次的准备,但贴上来的似乎是软湿的舌头。
他像野兽般在方才咬伤的地方反复舔舐,彷佛这样能够止血和安抚。
榻月却只感到疼痛,巨大的撕咬的疼痛后,舌尖摩挲的痒和疼痛交织着出现,她有些难耐地往后缩了缩。
苏舜钦这才醒了,眼神清明。
“抱歉。”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低声说道。
“我来找你了。”榻月轻声说着,把他拥进怀里。
榻月带他一路回到山外山,守夜的仆人也被榻月的幻术抹去了记忆,忘记了苏舜钦来过的事。
榻月为他准备了热水洗漱,然后自己去处理伤口了。
故此苏舜钦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背对着他,薄背半露的女孩,还有肩上清晰的深深的咬痕。
榻月已经用烈酒处理过伤口,再拿葛布一圈圈裹住。
苏舜钦从背后抱上去:“我一直没和你说过,我其实……”
“我知道了。”榻月打断了他,“楚石送来的消息说,重生之人最后都会变成失控的野兽,你也是么?”
“你已经看到了。”苏舜钦道。
“可是你又好起来了,如果只是需要灵气和血液,那就不是问题。”榻月道。
“若是没得救呢?”苏舜钦问。
榻月怔住了片刻:“如果是我的话,最后的日子,我不会让自己陷入仇恨里去,我会去做想做的事,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榻月。”苏舜钦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下定决心,道:“说起来,你也只是一个晚我一步进入北辰的同僚罢了,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如今是我救了你,你要听我的。”榻月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伪装。
苏舜钦无奈地看着他:“越来越难骗了。”
“等我找到办法,我们立刻就跑。”榻月挑眉。
苏舜钦摇摇头:“你不了解玄色,想离开只能死,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若是想离开必须死一个,杀了他未尝不是一个办法。”榻月想了想。
“我试过,但是无论动手多少次,他还是会好好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是疯子,是恶人,是不周山跑出来的鬼!”苏舜钦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榻月从没见过这样的苏舜钦,他应该是不可一世的、风华绝代的,他应该潇洒自若不论发生什么都游刃有余,为什么会对一个人畏惧至此?
“还有我呢。”榻月道,“你先养伤,我会有办法的。”
---
天机阁。
近来长安城大风越发地大,越来越多的人说这是妖风,碗口粗的树也被吹得弯腰。
天机阁议事处,祝守玄单独约见了苏舜臣。
“程明之死,你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么?”祝守玄开门见山问道。
“此事并不能说明是苏舜钦所为,我调查了那一片樱桃林,去年还没有,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林木。”苏舜臣道。
“是术法?”
“是的。”苏舜臣点头:“是文曦薇的术法,文家的女儿,您应该听说过。她可以与树木交流,而她给出的结果是,樱桃林里没有任何打斗,程明是自己走过去,然后死在那里的。”
“五脏缺失却能走到城后去么?”祝守玄长叹一口气。
“还在调查具体原因。”苏舜臣道。
“够了!”祝守玄罕见地,打断了他最得意的弟子,“舜臣,程明是不是他杀的,你都应该知道,他如今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他必须死。”
说着,祝守玄拿出一卷书来,翻开,推到苏舜臣面前:“复生之术唯一的记载,是千年前白帝的妻子常仪,死后灵魂在人间停留七日。那七天正好青鸟飞过,竟然将其复生。白帝欢喜之至,与常仪相伴。但过了五年,常仪常常失控,她慢慢不得不依靠吸食人的灵气来维持生命,但是常仪不愿如此,她说自己对人群恐惧,而又有杀了他们的冲动。在她变成吃人的恶兽之前,她化作白凤撞死在长留山上。
“苏舜钦复生至今已有七年。假如他与常仪一样,这两年他就一直在杀人,一定在杀人,他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如此。前几日箫府出事,我循声而去,恰好碰到榻月与萧敬文的争执,在榻月离开之后,汲取了萧敬文的一部分记忆,你看过之后,就明白了。”
祝守玄在桌上倒了一流茶水,而后水滴逆转,浮在空中,那一段记忆就这么呈现在苏舜臣面前。
他看见了苏舜钦,孩童般的、野兽般的苏舜钦。
“无论如何,这样的苏舜钦,并没有活下来的价值。”祝守玄道,“近几日妖风大起,我夜观乾象,是血月将至啊。玄色的进攻之日,就在最近了。舜臣,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恩怨,事关长安百姓。血月之时,长安必定百鬼夜,届时天机阁不仅要清楚破地而出的魔种,还要应对北辰的偷袭。我想在那之前,处理掉这个最大的隐患。”
苏舜臣沉默片刻,终于妥协了:“知道了,他如今在何处?”
“山外山。”
---
榻月很快从师父那里得到了回信。
“纵横两人,一生之盟,亦敌亦友。纵横自出世以来,隐于各大势力之后暗自较力,自四十年前太华乱局,到十年前青帝即位北盟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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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此二人之身影。胜负各有,而败者总在大局败走之前脱离,故此二人争斗至今。若旁人杀之无用,也许只有一方能够终结另一方。
血月在即,长安城危,月儿速归。”
榻月理所当然的忽略了后两句话,烧了字条下楼。
近几日天气不好,常常是刮风下雨,山外山冷清得很,今夜却有个客人。
这里不该有个客人。
山外山这几日都没有开门迎客,连仆人都被打发回去了,仅留下几个北辰的仆从。
这个客人,没那么简单。
榻月下楼,拉椅子坐在那人对面,像处理所有麻烦那样,故作轻松地语气:“客人雅兴,这样的天气还来山外山小坐。”
嘴上说着话,手里却是握紧了袖子里藏着的刀,为了在“客人”暴起的时候她能及时应对。
“客人”开口了:“来看个朋友。”
说着客人摘掉斗笠,抬起头来,榻月终于看清了这个人,惊呼出声:“师父!”
“你小子,”欧阳铭宠溺地笑着,“我来看看你,没受委屈吧?”
榻月摇头:“当然没有,谁能欺负我。”
欧阳老头四下看了一圈,确认没人之后贴近她,贴过来低声道:“你真喜欢上那个混小子啦?”
“师父!”榻月气鼓鼓地为苏舜钦辩驳:“他可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琴师。”
“复生的人最后会失去作为人的意识,像个野兽一样活着,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和他在一起么?”欧阳收起了嬉笑,认真道。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榻月垂下脑袋,有些失落。
“目前来说,还没有。”欧阳回答。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会陪着他到最后的。”榻月坚定道。
“你是为了他不肯离开,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欧阳问道。
“为了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榻月如此回答。
欧阳释怀般笑了:“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为了一些事情不肯离开,此后越陷越深,直到将自己的一生都搭了进去。”
“能陪着他一生倒也不错。”榻月笑着说完,忽然想起师父所说的绝不是一个人。
师父这些年在天山,陪着他的,除了榻月,
只有一座坟。
旁人不知道,但榻月清楚,那是师父年轻时候的爱人。那个人是个医者,医者仁心。总希望天下太平,但是人的野心无穷无尽,刀剑不休不止。
那个妙手回春的大夫与欧阳大侠的相遇相爱一时成了乱世之中的佳话,也成了她的催命符。
天底下多的是人想要欧阳的命,他们无从下手,便对那个女子出手。据说后来欧阳从悬崖绝壁上采回清心花之后,女子续命了三年,此后还是撒手人寰。
欧阳大侠也终于看清楚,他没法令天下太平,他只能保住那一方的平安。
从此他隐居天南山,护住了天南山的百姓,至今已经三十年。
榻月想着,不论是一座坟,还是一个野兽,其实守三十年,倒也不错。
32.双生
欧阳铭看着榻月的脸色沉下去,只好又安慰了两句:“你还年轻,一生一世这种事情,还太遥远。”
正说着,桌上轻轻一震,欧阳顺着震动来源看过去,一个容貌俊美的男人把一壶酒放在了桌上。
“晚辈苏舜钦,来得慢了。”苏舜钦看着欧阳铭,微微笑着,“不过既然是见长辈,总不能空着手来。”
榻月已经许久没有在苏舜钦脸上见过这样的笑了,血蝶之后他一直很疲惫,当下轻松的笑容彷佛回到了两人初遇的那个雨夜。
屋外大雨滂沱,风吹着檐角的铜铃混着雨声,在黑夜里愈发阴寒,而屋内灯火通明,三人同坐。
苏舜钦倒了酒,恭恭敬敬放到欧阳铭面前。
欧阳铭冷冷扫了一眼酒杯,道:“我听过你。”
“希望不是最糟那一面。”苏舜钦笑着,把酒壶往桌上一搁,顺手替榻月斟了杯,又给自己满上。
“自然是好的坏的都有。”欧阳铭看着眼前的酒。
苏舜钦会意,举起酒杯:“晚辈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这是在告诉欧阳铭,这酒没有毒。
放下酒杯,苏舜钦才直视欧阳铭的眼睛:“那您更愿意相信哪一种呢?”
“我听过的传说太多了,有人说你是温文尔雅、绝代风华的琴师,也有人说你是杀人如麻,嗜血如命的疯子。这两种特质很难共存,如果要相信这是对同一个人的描述,就要相信这个人是个神经病,也许有别的灵魂在他身上共存了。”欧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什么破绽。
“也许真有什么魂灵存在我身体里,但他从来没和我打个招呼。”苏舜钦笑,瞳光流转间万千风华。
欧阳老头终于喝了那杯酒,而后转向榻月:“你回屋子里去。”
榻月愣了片刻,但她从来是听话的,师父也好,苏舜钦也好,他们让她去做的事,她很少会拒绝,即使有时候不理解为什么。
但今天,两个人都在这里。
她求助般看向苏舜钦,只看到苏舜钦微微点头。
榻月起身,轻声道:“我去给你们熬点姜汤,夜里风寒雨大,师父远道而来,别因此染了寒。”
“不必,我久居天南,这点寒凉不算什么。夜已经深了,阿月,去睡觉吧。”欧阳老头与榻月说话时总是格外温柔。
榻月离开之后,屋子里的声音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太了解那两个人了,既然要支开她,那么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到两人的对话。
于是她听着雨声睡下了。
次日起来的时候,天地之间焕然一新,今日罕见地是晴天。苏舜钦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当,榻月醒来的时候他甚至烧好了饭菜。
“你醒啦。”苏舜钦看着刚洗漱完的榻月,笑道:“过来吃饭了。”
过来吃饭了,像是什么寻常夫妻的对话。仿佛之前的血雨腥风不存在一般,只是两个人稀松平常的一天罢了。
榻月走到桌前,惊讶道:“你还会做饭呢?”
“之前不是做过么?”苏舜钦不满地撇撇嘴,“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只会谈风花雪月的纸人么?”
“只是我们白衣翩翩,不染纤尘的苏二公子居然会烧菜,且如此丰盛,真是不敢想不敢想。”榻月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动筷了。
“没想到我们八面玲珑,风华绝代的老板娘嘴巴竟然如此刻薄,真是不敢想不敢想。”苏舜钦模仿着她的语气,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她吃饭。
“你不饿么?”榻月发现了苏舜钦的异常,本能地问道。不过很快她想起来,普通人才需要依靠食物活下去,苏舜钦依赖灵气活下去。
但此前他也是吃饭的,如今连饭菜不肯下咽,是因为身体出问题了么。
榻月问出口的片刻立马就后悔了,不过只是安静了片刻,苏舜钦动了筷子:“因为看你入迷了,所以才忘了动筷。”
“油嘴滑舌,这一套对我不管用。”榻月轻骂道。
“吃着我做的饭,都不能赏个好脸色吗?苏舜钦可怜巴巴凑上去。
“我师父呢?”榻月忽然想起来。
“他昨晚就走了。”苏舜钦道。
榻月有些失落:“居然不多待一段时间么?”
“说是天南有事,得赶回去。等着一段事情结束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天南看他。”苏舜钦道。
“已是仲夏了,血月结束之后就入秋,天南最冷的日子,过去多无聊。”榻月道。
“冬日里,长安百花凋零,淮州也是一片凋敝,天南好歹有雪可以看。”苏舜钦想了想,“然后在春天,我们再去淮州看浣花江。”
“说得轻易,我的华清楼和山外山不要了么?”榻月道。
“你不是养了个帮手么,林三小姐,还有楚石都在长安呢。”苏舜钦道。
“楚石是碟,他不懂经营的事。”榻月反驳。
“学学不就会了,实在不行你就交给老吴。”苏舜钦道,
榻月看着他,苏舜钦脸上照常挂着微笑,仿佛当下所说的一切都能实现一样,心头猛地一酸。
“好吃到哭出来了吧。”苏舜钦得意道,“不愧是我。”
榻月顺手一摸,眼泪是没见着的,纯粹是苏舜钦耍她。
一句“食不言寝不语”,噎了苏舜钦回去,快速扒拉几口,说吃饱了。
苏舜钦见她放了碗筷,自己也放下了。
榻月抬头看了他一眼,依然是嬉皮笑脸的,起身离开。苏舜钦一路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仆人颇为懂事,瞧着两人离开了,才收拾了桌上的饭菜。收拾的时候想着再看一眼传说中绝代风华的苏卿。
一抬头,老板娘已经进了屋,公子手指紧紧抓着栏杆,似乎是疼痛难耐弯下了腰。
“公子。”仆人喊了一声。
却见苏舜钦猛地转过头来,瞳孔隐隐泛着红光。
仆人被吓得呆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直到苏舜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才反应过来,赶紧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低下头继续收拾去了。
而后一个锦袋落在了桌上,他一抬头,苏舜钦正好转身。打开,里头是一小锭金子。
拿人钱财为人办事,这是他的封口费。
今日依然大风,屋檐下的铜铃声阵阵。
榻月倚在窗前,轻酌着酒。
“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我陪你。”苏舜钦笑着,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榻月目光落在远处,轻声道:“你的行踪是我从萧敬文那里,硬抢来的,虽然抹去了他的记忆,但是他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他敢这么对你,主上就是支持的,必然会找过来,届时怎么办?”
“他试图控制我,生气的是我才对。在这个节骨眼上,玄色不会想看到我们内斗的,少一个人就少一成胜算。现在他们该考虑的,不是如何把我变回野兽,而是稳住我继续为北辰效力。”苏舜钦笑,“说起来,你的伤还好么?”
苏舜钦说着,看着榻月的肩。
榻月没有搭理他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呢?你怎么想,还要继续为北辰干活么?”
“我说过,玄色此人深不可测,他不肯让我走,我便走不了。何况,我还要报仇。”苏舜钦道。
“向谁报仇?”
“害我的人。”苏舜钦道。
已然明了,两个人太了解彼此,话说到这份上,便不用再追问下去了。
“要再玩一次么?”苏舜钦随手抓起几个棋子,“猜猜是奇数还是偶数。”
“偶数。”榻月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苏舜钦摊开手,两颗。
“你先来。”苏舜钦道。
“你认识文曦薇?”榻月问道。
“点头之交。”苏舜钦回答,“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近来常常听说她,木系的术法天才,很少见,可惜是个女孩儿,据说在家中不受重视。”榻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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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此而已吗?”苏舜钦不依不饶。
“到我问了。”榻月怼他。
苏舜钦一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问。”
榻月想了想,分明上次问得肆无忌惮,这次问起来却总觉得不合适,无数问题憋在心头,却始终问不出来。
榻月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怅然:“没什么好问的。”
“那真遗憾啊。”苏舜钦说着,捏捏榻月的脸,“别担心啦,我死不了。”
“你可真会自作多情。”榻月浅浅地白了他一眼。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担心明天的太阳不会照常升起?玄色今晚就会找过来,不过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苏舜钦浅笑。
榻月看着他,轻声道:“浮世朝露,美物易逝。”
这是《扶桑朝会》的唱词,说两个人相爱却不能常伴彼此身边。两人天人永隔,白帝在十方树边等着在“羲回”之日再见爱人一面时,神仙出现问他等在这里不孤苦么?为什么要等一个死去的人呢?
白帝想了想,回答“浮世朝露,美物易逝”这一句,实在也是在说,像她这样美的人,像那样美丽的情感,仅此一次罢了。
苏舜钦当然能理解榻月此时说出这句话的意思,他伸出手放在榻月面前。
榻月看着那只手不明所以,歪头看着他:“怎么了?”
苏舜钦握住她的手,温度从榻月的手心传过来:“至少此刻我们在一起,即便美物易逝,这一刻的美正被无限延长。”
榻月自他手心中将手抽走,连带着独属于人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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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阁。
连日来的大风,天机阁内外落满了叶子与灰尘,下人正在洒扫。
祝守玄走过连廊,推开了门。
苏舜臣已经在这里几日,这几日外面很吵,风雨声大得像是兵马过境,这几天外面又很安静,没有一丁点人声。
他忽然想起自己每次晚归都会有程明装神弄鬼的吓唬他。
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屋子,他忽然希望程明能再出现。
可是他死了。
屋外罕见地响起了脚步声,只需听声音,苏舜臣就知道外面的人是谁。
祝守玄。
门开了,连带着外面的冷风和沙尘灌进来。
万千尘埃在光影里变化,而苏舜臣坐在这束光里,被尘埃包围。
“您来了。”苏舜臣轻声道。
祝守玄看了他一眼,叹:“倔强孩子。”
苏舜臣没有说话,那年没有及时带走弟弟是他心中永远的刺,可是程明也是他的朋友。
“你可以留在这里,或者前往淮州,等一切结束再回来。”祝守玄轻声说着,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地斟茶。
那些茶叶不知道泡了多少次,早已没了茶汤味道。
“您是来劝我下定决心的么?”苏舜臣问。
祝守玄继续道:“先和你讲讲我的事吧。我从前一个人在师父底下修习,有一天师父带回来一个少年,那是我少年时候唯一的朋友。师父从第一天就说,日后你们必将掀其风浪,你们会站在棋局的两端,彼此为敌,不要在对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可那是我唯一能接触到的同龄人。
“他和我不一样。他冷淡、好胜、但强大。他的确比我厉害,但他太过自负,每一次都输我半子,于是越发气盛,他想赢一次,我很清楚。
原本,照师父教的道理,我应该在第一次赢了他就杀了他,可是我不忍心。这是那么多年里,唯一一个陪着我的人。我也不愿意看着后来的人重蹈我们的覆辙,可是已经到了这一步。
语气说是劝你下定决定,不如说是劝我下定决心吧。我要是能早点杀了他,我们的悲剧便不会在你们身上重演。”
“老师,我知道了。”苏舜臣垂下眼睛,乌黑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笼着他的眼睛,
但那样的悲伤再次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