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错了报恩对象》
1. 拦辇
“弟妹,快快开门!”
“我知道你人在里面!”
胡家小院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催促声。
人声伴随着暴躁的敲门声。
林娘子抱着生病的小女儿,吓得心口突突直跳。
她两手发抖,求助地喊着二女儿的名字:“春杏,春杏!你在哪儿呢?你三叔来了,你说咱们要怎么办啊?”
胡春杏闻声从后院走来,她挽着袖子打起草帘,露出干净的雪青色罗裙,一只手稳稳托着草甸子。
草甸子上是一盏粗瓷药碗,散发出酸涩的药味。
早上她本是要出门收租子的,小妹腹疾犯了,她便留下来熬药。
不料遇上这事。
“阿娘,您带小妹留在房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她将药碗放下,对惊慌失措地母亲道:“家里的长工周叔、王叔先去院子里看情况了。我让李妈妈骑骡子从后门出去,找住在镇上的沈秀才,请他来帮忙,咱们这里撑一撑。”
她轻声道:“别耽误了小妹喝药。”
林娘子知道女儿惯是有主意的。她见春杏镇定,自己便也安心了些,院中自家的长工和胡三叔带来的一群混子们,吵嚷声不断。
春杏默不作声,用一把裹了布边儿的蒲扇将药扇凉,端到小妹嘴边,哄着她:“喝完了有梨条吃。”
小妹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外面情况危急,她小脸煞白,望着窗外:“阿姐,三叔是来做什么的?”
春杏也不瞒她:“咱们父亲死了,兄长前几个月蒙冤入狱,如今下落不明。胡三叔欺负咱家里没有男人,想过来抢点东西。”
林娘子听得抹泪:“你和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春杏道:“小妹,你把药喝了。一会儿阿姐去帮着周叔他们堵三叔,要是堵不住,你和阿娘就躲在角落不要动。他们抢东西,你也不要拦着,地契铺面我都交给沈秀才了,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仔细人别伤着最要紧,明白吗。”
小妹顾不上药苦,一口气喝干净了。她攥紧小拳头,和林娘子一起点头。
母女三个在屋里躲到日头渐渐起来。
外面胡三叔热得没了耐心,声音又高了几分,扬声道:“我就是要亲自去看看,弟妹是不是偷人了?不敢让我进来?”
春杏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将袖子撸上去,推门穿过堂屋,走到院中的空地上,她站在周叔身后,在心里深深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声音洪亮些:“三叔,我小妹还病着,今日不方便招待客人,您再不回去,我就报官了。”
外面胡三叔吓了一大跳:“你,你怎么在家?”
春杏装神弄鬼道:“有人告诉我,我家三叔今天要来抢孤儿寡母家里的米面,让咱们家里老的小的都饿死。我觉得三叔不是这样的人,但也没敢出门,没想到三叔您真的来了啊?”
胡三叔听说,家里最难缠的二姑娘胡春杏,今日会带着两个长工去外面收租子。这才敢这样气势汹汹地过来的。
弟妹林娘子性子懦弱没有主见,若是家中只有个小女儿和老妈子,他带着一帮混混上门,连哄带吓,林娘子定然会开门。届时进来顺些值钱东西,有了第一回,往后就容易多了。
方才两个长工在院子里同他对吵,已经让他生出退意。他抹掉额头的油汗,冲身后两个儿子和几个混子低声咒骂道:“是谁把消息说出去的?是不是吃了二姑娘的手软?”
春杏假装没听见:“三叔,您真是来抢东西的呀?也不瞒着您,我们家李妈妈已经赶大早,提前去镇上请官老爷了,这一会儿应该也要到了。”
胡三叔听到“官老爷”三个字,有些腿软,他早年是个赌棍,蹲过几天,心里还怵着。
一起来的混子眼看只能白忙活,在旁怂恿:“胡老三,这娘们儿几句话就把你糊弄了?”
胡三叔一看身边这么多人,铩羽而归颜面无存,只好硬着头皮,将方才准备好的那些车轱辘话又背了一遍。
“你父亲没了,兄长也半截身子埋土里了,”他哼道:“弟妹改嫁,那不是早晚的事吗?我弟弟虽说不成器,但也置下不少田产和几间铺子,他是胡家的人,他的产业只能姓胡,怎么好叫你们三个女人占了,带去别的男人家里……胡春杏,你也是个老姑娘了,今年不许人家,也晚不过明年的!”
身后的男人们发出一阵恶意的哄笑。
还有人七嘴八舌道:“谁敢娶她这样的母夜叉!”
“要不勉强给我收做通房吧。这颜色还是不错的。”
他说到一半哽住。
因为春杏已经带着两个长工汉子,攀着竹梯爬上了墙头。
她一脚踩上屋檐的青色瓦片,撑开手中的弹弓:“刚才是谁说我是母夜叉的?”
一群人在屋檐下愣着,春杏冷笑,自问自答道:“哦,是你啊。”
只听“倏”地一声,方才说话那人脑门一痛,捂着头摔倒在地:“啊呀!”
春杏又捏着弹弓发了几颗,一刻打在胡三叔膝盖上。
这下子,门外一群人都吓得四散退开。
两个儿子将胡三叔扶住,气急败坏道:“胡春杏!你殴打亲叔父,我们要去告官!”
“去啊,现在就去!”春杏道:“我兄长还没死,你就提前吃绝户?这种事,就是告到临安府,你也不占理。到时候别怪权知大人治你个劫掠罪,咱们虽说在京郊,但也是按照临安属地判的,从严治罪,重至流放!”
胡三叔骂骂咧咧站起来,发现身后的混子们都退开了。
这些人都是听说他亲弟弟家富人稀,仅寡母幼女,打算跟着占点便宜就撒手的。
如今发现人家根本没绝户,有年轻力壮的女儿掌家,还有人高马大的长工护院。这女儿张口闭口扣帽子,不是个好拿捏的。
顿时都觉得是一桩不合算的买卖。
春杏站在墙头,袖中拳头攥紧,小腿怕得微微打颤。
三叔人多势众,若是真的硬闯进来,她根本招架不住。
“春杏!春杏妹子!!”
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唤,胡三叔拧着眉头,探身去看:“什么人?”
来人一身灰色襕衫,面目清秀,作书生打扮,身旁跟着名瘦弱的小厮。
他对门前一群人视若无睹,只同墙头上的胡春杏笑眯眯打招呼。
此人正是春杏兄长的多年挚友,与他一同考中秀才。如今住在镇上给官府做文书先生,正在筹备秋天的会试。
春杏眸子一转,挥手道:“沈秀才!官府里有我兄长的消息了吗?”
沈秀才立刻意会道:“有了有了,凌云案子有进展,我正待来报喜呢!”
他仿佛这才看到胡家三叔,做了一揖:“这位是?”
胡三叔一听说是个秀才,便心里没底。
再听他说胡凌云有好消息,不自觉拉着儿子们退了几步。
胡春杏哼笑道:“听见了吧,三叔,我兄长这就要回来了。大家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哥哥和沈家哥哥将来若是中了进士,入朝做了官,亲戚们之间也好互相抬举?”
胡家三叔陪着笑,身边的打手们已经闻风逃窜了个干净,他便心虚地:“二娘子说什么呢?三叔这不是来关心一下,若是凌云无事,那最好。最好。”
沈秀才拱火道:“凌云学富五车,三叔放心,秋闱定能夺个解元。”
胡凌云是胡家出的头一个秀才。胡三叔和两个儿子听他们一口一个进士,解元的,吓得倚靠在一处,且退且道:“走走走!”
等胡家三叔人走远了,春杏才慢慢从竹梯上爬下来,手脚都软了,踩地时还摔了一跤。
她冲长工摆摆手,示意无碍,放门外的沈秀才进来。她知道方才沈秀才说得“好消息”,不过是帮他们孤儿寡母解围的。
林娘子没什么眼色,匆忙抱着女儿出来,一连声地问:“凌云呢?小沈,你方才说凌云怎么了?”
春杏叹气道:“娘,先让沈哥哥进来喝口热茶,他跑过来怕是半日没喝水了。”
林娘子连忙吩咐婆婆去倒茶,春杏为他搬来一把青色的旧竹椅歇歇脚。
两个长工将门反锁上,沈秀才才道:“我去打探了,没有好消息,都是坏消息。但是当年我和凌云的老师,偷偷给我指了一条路。”
他压低声音,示意春杏凑过来。
“拦辇!”
春杏惊讶:“拦谁的辇?”
“北边打了胜仗,有位大人,曾做过权知开封府事,在任时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他凯旋归来,心情应当不错,可冒死一试。凌云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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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人堆里瞧了个热闹,被错抓了。但凡有人能为他说句好话,即刻便能放出来。”
春杏点点头。
沈秀才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午时左右,我写好血书带着,拦在那位大人车前。到时候你跟在人群里,见机行事。”
林娘子刚要答应,春杏按住他胳膊:“沈哥哥,不可。”
他们都知道,距离秋闱不过几个月功夫,春杏的哥哥胡凌云若不能沉冤,是无法参加的。寒窗十载,错过这次,要再等三年。
实在可惜。
但胡凌云的秋闱珍贵,沈秀才的就不珍贵了吗。
若拦辇触怒贵人,牵连沈秀才,胡凌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胡春杏明白,自家血亲的事,断没有牺牲别人前程的道理。
见沈秀才和母亲看着自己,胡春杏道:“沈哥哥是个英姿挺拔的男子,拦人车辇,会让人觉得是在闹事。”
说的颇有些道理,沈秀才点头:“那依你看?”
春杏接着道:“由我和阿娘去拦。等拦住了,大老爷看了血书,再请沈哥哥出来禀明事情原委。”
几人商议好了对策,翌日清晨吃饱了饭,便一起出发了。
春杏和林娘子都换上了家里最破的旧衫子,梳着素髻,脸上抹灰,背着脏兮兮的包裹。
林娘子抱着小妹,孩子有眼色着呢,一到地儿就哇哇哭。
一家人可怜兮兮的等在官道的驿馆附近。
春杏从小养在庄子里,没怎么见过世面,便问沈秀才:“那位大老爷的车架,大概长什么样?”
沈秀才道:“至多两马拉车,素色布幔。听说大人朴素,不会带许多随从。”
春杏认真记下。
只是等到快中午了,也没见合乎描述的官老爷车辇出现。
沈秀才额头出了点汗,神情不自在道:“抱歉,在下……”
春杏一笑:“去吧去吧。这里有我呢。”
小妹也咯咯笑起来:“沈哥哥想尿尿。”
沈秀才红着脸,捏着一叠草纸跑开了,声音随风飘得越来越远:“我很快回来哦!”
剩下几个人守在草丛中,没过多久,忽然感觉不远处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
正在打瞌睡的春杏一个激灵站起来,将血书掏出来。
她拨开草丛一看,官道上三四名腰佩手刀的黑衣劲装男子开道,其后十来步,有一马车,车上仅一名车夫,车后跟着两三个随从。
两马拉车,素色布幔,随从不多……
怎么就赶上沈秀才不在这会儿!
春杏来不及多想:“阿娘,快!”
林娘子“哎”了一声,小妹开始哇哇大哭,三人连滚带爬地窜出来扑到官道上,拦在车前。
马车走得不快,扬蹄停驻,跟随在车后的一名随从走出来。
他清着嗓子,皱眉走过来道:“这是官道,让一让!”
眼前人一身灰色圆领窄袖长衫,腰系绛色革带,头戴内侍幞头。
春杏在话本子里见过,这显然是名中官的打扮。
春杏跪在辇前,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完蛋了……拦错人了!
她微张着嘴,余光看见哇哇大哭的小妹,心里百转千回——拦都拦了,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
春杏在辇前行晚大礼,双手捧着血书奉上:“民女胡春杏,有冤情!还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中官刚要呵斥,里面布幔轻挑。
春杏不敢抬头,视线止在沾着尘土的木车轮上,不敢再往上半分,只得见半截玄色暗纹的衣摆,和男人纤尘不染的黑色乌皮靴。
她脑子里是空的,手指不自觉发开始发抖。
那人的视线透过布幔落下,不久,冷清的声音传来:“知道了。”
中官小心窥着辇内男子的神色,走到春杏面前来。他弯腰拾起血书,小声道:“好了小娘子,快起来。我们大人回去会看的,能帮一定帮,你要相信大周的律法。”
春杏赶忙又胡乱磕了两个头,想要爬起来时,发现小腿软的直打颤。几个黑衣男子走来,将她拖到一旁。
春杏这才抬起头,去看辇中贵人。
半卷的布幔悠悠落下,她只看到一截锋芒毕露的下颌线。
2. 困境
车辇及一干随从远去,春杏才缓缓站起来。等在远处的林娘子和小厮也紧张的说不出话来。见女儿起来了,林娘子赶忙上前去问:“怎么样,那位大人说什么了?”
春杏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刚要开口,沈秀才从远处跑来,他手忙脚乱,眼睛瞟过远去的车辙,边跑边道:“不会是来过了吧?”
“血书递上去了,”春杏面无血色:“但是我应该拦错人了。”
沈秀才看着远处明显不是青天大老爷的车架,还抱着一丝幻想:“好妹子啊,怎么就如此笃定了呢?”
“随行有一名中大人。车主人听声音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春杏心如死灰,麻木地补充道:“什么具体案情都没问,只敷衍说是知道了,能帮一定帮。”
沈秀才瞅了瞅一旁竖着耳朵的林娘子,咽了咽口水:“……”
城外又一阵车马喧嚣,几人立在原地,就见一辆素色布幔,两马拉车,后跟四五个朴素随从的马车奔腾而过,扬起漫天尘土。
沈秀才与春杏对视,嘴巴一张一闭:“这才是青天大老爷啊!”
春杏闭了闭眼,果然……
林娘子两眼一花,险些昏过去。
春杏急得立刻跑起来:“那,那我去拦这个老爷!”
沈秀才赶忙拉住她:“别!一事不托二人,既然前面那位贵人已经答应救人,我们这么几个月都等下来,不如先静候佳音,万一妹子歪打正着了呢?”
林娘子跪下来求天求地,春杏也急得眼泪直掉。
沈秀才跟着着急,他让小厮先送小妹回去,自己去附近的驿站打听。
春杏和母亲委顿坐在路边的草丛里,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无。林娘子怕春杏想不开,只能反过来安慰她:“乖囡,沈秀才都说了,贵人已经答应了。”
天色擦黑的时候,沈秀才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打听到了,春杏妹子,你知道你拦的是谁吗?”
春杏害怕地抓住母亲的手:“……谁?”
“是循王世子……”沈秀才哆哆嗦嗦道:“唉……”
春杏被这个“唉“弄的心惊肉跳。
“沈哥哥细说?我哥哥还有救没有?”
沈秀才道:“还真不好说。这件事,凌云只是个瞧热闹被错抓的愣头青,血书里已经写得很清楚。现在只能寄期望于循王和世子殿下还要几分脸面,不同他这个穷秀才计较,放他一条生路。”
春杏听完之后,魂都被抽走了,回去之后一整个夜里都没睡着。
她不知道循王世子是个什么大人物,但她听得懂沈秀才话里隐含的悲观。
她十分自责,觉得自己成了全家的罪人。她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下回三叔来了,她就提着刀去和他拼命。
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早上失魂落魄地顶着肿眼泡起来,春杏又恢复了些许理智,记得还要去收租子。模样不好太难看。
捯饬利落了些,她又叫上周叔一道。
春雨如丝,周叔撑着油纸伞推开门。
春杏一抬头,便看见一个佝偻的小老头似的男人倚坐在门边。
见有人来,他脏污的袖子轻甩,扶着青灰色砖瓦墙面站起来,身子晃了晃。
胡春杏愣了片刻,感觉仿佛是在做梦。
眼泪刷地流出,她嘴唇发抖,猛地扑上去抱住他:“哥!”
倚在墙边的小老头,正是胡家四房的长子胡凌云。
胡凌云眼睛也立刻红了。
他抱着妹妹,用尽全力将她托起来转了一圈,等春杏笑出声,他才将她放下来:“胡闹,我身上脏死了。”
春杏低下头去看哥哥。
胡凌云还穿着走之前穿的那件沙色襕衫,几个月过去,已经脏得像铁片。气味更是酸臭交加,闻之作呕。
唯有一张脸,大概是临时清洗过,还算白皙俊朗。
春杏没撒手。她哭得很安静,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淌。胡凌云全须全羽的回来了,手上也没见疤痕,她轻声呢喃:“哥哥吃苦头了……”
“还好,”胡凌云忍着泪:“这些日子家里也难吧?我最担心就是三叔来找你们麻烦。”
春杏轻描淡写道:“来过,被我赶走了。对了,哥哥,你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胡凌云心疼地摸着妹妹的头:“我也不知道,早上突然喊我出来,说没我什么事了,我还懵着,就出来了。”
春杏想到昨日拦辇:“我昨日……去循王世子那里递了血书,会不会是他?”
“你为什么会去循王世子那里递血书?”胡凌云皱了皱眉:“你认得他?”
“不认得,阴差阳错,”春杏摇头:“本来是跟着沈家哥哥一起,想给一个路过的老官人递的,是我拦错了人。最后血书送到他手里,所以是他救了你?”
“那……应当是,”胡凌云眼中暗了暗,最后思忖道:“想必是……世子殿下放了我一马了。”
他还在犹豫如何同妹妹解释,春杏已经擦了泪,冲进房内,将这个消息告诉委顿在家中的小妹和母亲。
林娘子一听儿子活着回来,腿都软了。
被春杏扶着走出厢房,一看儿子饱经风霜的模样,顿时扁着嘴哭起来:“啊呀!难道真是昨天春杏拦辇遇上贵人了?”
春杏道:“兄长说,应当是了。”
林娘子上上下下摸着儿子,激动地跪下来朝着外面磕头:“多谢老天保佑,多谢世子殿下保佑!”
春杏破涕为笑:“还有我还有我,我也有功劳的!”
胡凌云扶额苦笑。
小妹闻讯而来,捂着还没好利索的肚子,连滚带爬攀上哥哥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小妹一哭,春杏又跟着哭了一遍,连带着一旁洗衣裳的李妈妈,都红了眼。
胡凌云按住葫芦浮起瓢,忙得团团转,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
一家子闹了个人仰马翻,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李妈妈在一旁打好水,提醒道:“二娘子,该让郎君洗洗换身衣裳了。”
小妹也笑起来:“对,哥哥都臭了。”
等胡凌云洗漱完出来,换了干净衣裳,发现春杏已经出门了。
林娘子临时做了两个炒菜,一个甜汤,白米饭热腾腾冒着热气。
胡凌云吃了几个月牢饭,看得两眼发光,抱着饭碗一顿风卷残云。吃得精光之后又想起来没给妹妹和母亲留:“哎呀,我这真是……”
林娘子笑道:“午饭还有好一阵子呢,我马上就做,春杏回来刚好吃上热的。”
胡凌云将几个盘子摞起来,端到伙房外的盆子边上,打算洗碗:“这几个月租子都是春杏收的吗?”
林娘子道:“是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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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之后,她真像是变了个人,稳重多了。”
胡凌云垂下眼,手臂浸在凉水里:“我倒希望她永远像原来那样。”
林娘子笑道:“尽是给你们惯坏的。她那个脾气,去哪里找到婆家。”
胡凌云不满地哼道:“我将来考个进士,入了崇文院,想娶春杏的不得排成队。”
林娘子听儿子这样说,眼中也满是憧憬:“那你可不能诓娘。”
大中午热起来,午饭做好,春杏也回来了。
胡凌云将东坡肉端上来:“好久没做了,手艺都生疏了。”
春杏用筷子拨开麻绳,夹了一块放在嘴里:“没有啊,还是很好吃。”
小妹也有样学样,奶声奶气道:“没有呀,还是很好吃。”
胡凌云去勾小妹鼻子:“小东西。”
家里添了个壮劳力,又没了三叔的威胁,林娘子里里外外忙活着,面色泛着红光。晚些时候,她还差周叔去给沈秀才送信,让他得空了来吃饭。
“为你的事,沈秀才也操碎了心,今后要好好感激人家。”林娘子道:“当然,最要感激的,还是循王世子殿下。今后你若是有幸做官,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
春杏在旁帮腔:“是啊是啊!要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人家。”
胡凌云满不在乎,嘴里嚼吧嚼吧道:“你自己去结草衔环吧。兴许就是人家一随口的事情。”
林娘子不高兴了:“怎么说话呢?滴水之恩,也是要涌泉相报的。”
胡凌云赶紧道:“好了好了,记得啦!”
他敷衍几句,本以为母亲和二妹不过就是讲几句客气话。
没想到趁他不在的功夫,三个女人居然去东郊的老道观里,求道士给弄了个长生禄位,供奉在自家神龛里。
一缕青烟飘过眼前,胡凌云面对虔诚跪在牌位下的三个女人,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头晕目眩。
他欲言又止:“倒,倒也不至于的。”
春杏瞪他:“哥哥好生忘恩负义。”
林娘子口中念念有词:“青天兰世子大老爷,莫怪吾家孽子!”
胡凌云哪还敢再多说,被小妹一双手拉到旁边,一起磕了头。
跪拜完了,林娘子仿佛做成了一件大事,心情愈加轻快了。又吩咐每日早起要来叩拜,初一十五都要进香。
小妹乖巧点头,跟着婆子进屋休息了。
兄妹两还留在原地,春杏见哥哥依旧不大赞同,劝说他道:“你说的对,这对兰世子来说,或许就是举手之劳。可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也没机会报答他。不这么做,阿娘心里怎么能安呢。”
胡凌云沉默片刻,也算认可了妹妹的说法:“好吧。”
两人正说着的,里面照看小妹的李妈妈忽然道:“娘子,您进来看看,小妹肚子又痛了。”
几人匆匆赶进去,发现小妹同前几次一样,紧皱着眉在忍痛,脸色苍白。
胡凌云着急道:“小妹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吗?”
林娘子道:“这毛病有月余了。疼了片刻,便好。好了,隔几日,又疼。寻了几个大夫,都看不明白。前几日又找了个神医,说应当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建议我们去临安城里找个大医馆的大夫瞧瞧。安个心。”
胡凌云思索道:“明日,我和春杏就带她去城里。”
3. 再遇
春杏在一旁听着,将剩下的两包药翻出来:“我先去熬药,这药能缓一缓。”
小妹看见胡凌云面色焦虑,用纤细的嗓音安慰哥哥:“没事的,就疼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怪我,给大家添麻烦,也没尽到照顾小妹的责任,”胡凌云自责难耐,吸了吸鼻子,夺过药包出去了:“我去熬药吧,你们先歇歇。”
第二天大早,胡凌云起来时,春杏已经都收拾好,坐在小院里和小妹玩儿翻花绳了。
胡凌云不情不愿地朝着兰世子的牌位拜了拜,嘴里含着个馒头,同林娘子道别。
估摸着到京城也要中午了。小妹骑在骡子上,抱着骡子耳朵玩儿。小孩子总是玩心大,走了一段枯燥的路,便缠着春杏给她讲京城的故事。
“我也没去过几回,”胡春杏牵着骡子道:“只记得城里东西,样样贵得要命。”
胡凌云微笑跟在两个妹妹身后,肩上横七竖八挂着三个人的包裹。家中只有一头骡子,比他金贵。
怕它压坏了,出门在外,都是他来背重物。
“对了,前段时间我听隔壁的柱子哥说,官家杀掉了一个谋反的大官。”春杏总算想出一件大事,又怕小妹听不懂,解释道:“谋反,就是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
小妹又害怕又好奇:“那他是一个坏人呀?”
“应该是吧,”春杏也不太懂:“哥哥知道吗?”
胡凌云摇摇头,很严肃地说:“邱将军不是坏人。但是你们不要在谈论他了,被别人听到不好。”
两个妹妹似懂非懂的点头。胡凌云便挑了些女孩子感兴趣的话题说,譬如京中的娘子们穿什么衣裙,贵妇们如何说话,行礼。他先前为了贴补家用,经常支摊子在城中给人算命,很快便将妹妹们的注意吸引过去了。
等紧赶慢赶到了和济医馆,人家都快打烊了。
大夫见三个年轻人都是乡里人,怪可怜的,对正在放门板的小医侍道:“且等下吧。”
胡凌云和春杏千恩万谢,将小妹的情况与大夫说了。
大夫越听,神色越复杂。他号脉后,又认真询问患处,查看舌苔、眼底和脸色,最后很谨慎地说:“先开一味药,你们给小娘子服下,明日再来,在下才能确诊。”
“今晚走不了了,”胡凌云摸着荷包里的铜钱:“找家客栈住两日。”
小妹眨眨眼,很快将方才的紧张忘却。她还没住过京城的客栈,心中有些期待。
胡凌云自然也看出来了。他找了内城的一家客栈,环境清雅。又多付银钱,给两个妹妹选了朝阳的宽敞客房,自己去住了便宜的偏间。
春杏向客栈的掌柜借了药炉,胡凌云拿着扇子扇火。
春杏看煮得差不多了:“这药看着挺苦的,一会儿我去门口买点果子,给小妹就着吃。”
正是吃夜宵的时候,门前长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春杏在一家点心铺门口排队,看着这些闲逛的富贵闲人,意气风发的郎君和娘子,心里隐隐生出一点羡慕。
他们年轻健壮,生在纸醉金迷的京城,大约是没有什么烦恼的吧。
轮到春杏了,这些五彩斑斓的漂亮果子,远比她预料的贵,她只舍得买一个。
卖货的娘子不高兴了,嘟囔道:“还赚不回油纸钱。”
春杏自知理亏,接过果子,低着头要走。
她身侧是个穿着富贵的中年妇人,身后带着两个小丫鬟。丫鬟们穿着同样制式颜色的翠绿色罗裙,一模一样的双环髻,看上去好像一对双生子。
这中年妇人显然是常客了,没有排队,走近了店铺,卖货娘子便让小二顶班,亲自去接待她。
她叫她“姜夫人”,笼着手笑嘻嘻地:“小店新出了一批果子,在临安城里还没人尝过呢,夫人若是府上有茶会,也算个彩头。”
姜夫人矜持地“嗯”了一声:“先拿出来看看。”
春杏好奇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没想到姜夫人也恰巧回望她。
春杏尴尬之余,冲她礼貌一笑,便转身走开。
“小娘子!”身后姜夫人的声音传来,有一点急切:“请稍等。”
那对漂亮丫鬟,和方才的卖货娘子都看向春杏,想不出姜夫人突然有什么事,要叫这个乡下打扮的丫头。
春杏也疑惑瞧着她,姜夫人道:“小娘子看着眼熟,不知今年多大了?”
她问得十分奇怪,春杏没有立刻回应。
这时候,一个男子匆匆赶来,挡在她身前。
胡凌云将药放在屋里凉着,出来找春杏,他估摸着春杏小气,舍不得多给自己买一个。打算出来数落她一顿,再做个帅气的霸道哥哥,给她也买些尝尝。
正巧撞见她被一个妇人拦住盘问。
他皱眉:“这是我妹妹,夫人问她年岁,是有何事?”
胡凌云人高马大,面色隐隐透着不悦,颇有些威慑力。
姜夫人看了他一眼,从容一笑,解释道:“无事无事,只是觉得娘子眼熟。好像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胡凌云眼神躲闪了一瞬。
春杏笑道:“我们是外地来看病的,娘子当是认错人了。”
姜夫人是个精明人,她眼睛上下打量了胡凌云片刻,又去看春杏,嘴角带了笑意:“抱歉,那恐怕是我看错了,娘子住的远不远?咱们也算有缘了,不如一起来尝尝新出的果子。”
那卖货娘子未见过姜夫人殷勤如此,立刻也换上一张笑盈盈的脸:“是啊,娘子一起来尝尝。”
春杏一听,口水直往外流。
但她能感觉到兄长有些抵触,因此立马拒绝道:“不了,多谢夫人好意,我就住这附近,房里还有家人要照顾,我先回去了。”
胡凌云得了春杏这句话,便拉着她离开。
留下姜夫人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进了附近的客栈。
小丫鬟歪头去看姜夫人:“夫人,这人像谁呀?”
姜夫人沉默良久,没回答她,而是道:“你这两日,拨两个小厮跟着他们。”
兄妹俩回了客栈,汤药已经温热可以入口了。
春杏献宝似地变出了那枚嫩绿色的漂亮果子:“看看!”
小妹惊喜地蹦了好高:“哇,好好看!”
她接过果子,捧得高高的。它像一个杏子,圆球似的,里里外外层层叠叠,散发出浓郁酪香。
胡凌云惯是会泼冷水的,他把药碗端来:“不白吃的哈,先给药喝了。”
小妹一咬牙:“行。”
皱着脸喝了药,小妹面对送到嘴边的果子,又舍不得了:“太大了阿姐,你切一下,我们分着吃吧。”
春杏咽着口水:“不了,我晚上吃撑了。”
胡凌云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小妹到底年纪小,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闻言便快活地将果子吃了干净。
翌日三人前去和济医馆时,小妹一人在里面诊脉,胡凌云塞给春杏一个纸包:“我看你晌午没怎么吃东西。”
春杏一看,是昨天她买给小妹的那种果子。
春杏轻呼:“这好贵的!”
胡凌云瞥她一眼:“小妹吃了,也不能亏了你,快吃吧。”
春杏笑着掰了一块,突然塞进他嘴里:“哥哥也尝尝。”
两人正打闹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是昨天搬门板那个小医侍。
她小声道:“师父让你们两一个带病患先出去散散心,一个留下来,与他细说。”
胡凌云低声问她:“怎么说,我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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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情况是不是不太好。”
小医侍摇头:“不能这么武断,这种病师父以前治好过,就是的确复杂。”
春杏知道哥哥动辄大喜大悲,主动道:“兄长先带小妹出去逛逛,我稍后就来。”
她等小妹出来,便拨开纱帘走进去:“先生,我小妹如何?”
大夫想了许久,才开口道:“我看娘子口音,不是临安本地人,不知道家中几口人,做什么营生。”
“不瞒先生,奴家在京郊的庄子上,家中父亲病故,只有寡母,哥哥和小妹三人,哥哥尚在读书,一家人靠着父亲留下的几亩薄田和两间铺面过活。”春杏看了旁边一脸关切的小医侍:“先生但说无妨,这病可是需要花很多银钱?”
大夫见她是个爽快人,也不迂回了:“说是无底洞也不为过……”
春杏心里凉透了,正不知该说什么,外面传来一阵兵马相接的嘈杂声响。
接着,两个黑衣软甲、腰挂佩刀,官兵模样的男人从医馆门外闯进来。
这两人步子重,嗓门洪亮,走起路来甲胄叮当响,甚是吓人。其一厉声道:“医馆内所有大夫,限半炷香的功夫,立刻收拾好药箱,带上刀伤药,随我走。”
春杏站起来:“发生什么了?”
小医侍掀开珠帘,见门外黑压压站着十几个带刀士兵,她大惊失色,立刻退回来同她师父道:“先生,我看打扮好像是皇城司的人。”
大夫似乎习以为常,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春杏道:“娘子,我且将药方写与你,旁的来不及多说,只能由你们自作决定了。岁岁,你帮我收拾医箱。”
医馆内的大夫、医侍们仿佛笼罩在压抑的黑云下,都尽量匆忙完成手头的事。
半炷香时间倏忽而过。
这方子牵扯复杂,大夫换了几味药,反复修改多次,都没定下来。小医侍收拾好药箱,焦急地往外张望。
难得遇上个治愈过这个病症的大夫,若是方子没写完,大夫被捉走,他们要去别的医馆吗?还能遇上合适的大夫吗?
春杏扭头去看,不止她这边儿,好几个大夫都没能忙活完手头的事。有个斗殴被打破脑袋的病患,捧着鲜血淋漓的头,疼的直嚎,正等着大夫和医侍去包扎。
最开始进来的武官勃然大怒,抽刀而出,呵斥道:“都磨蹭什么?”
他吼声震天,吓哭了不远处一个感染风寒的小女孩。
女孩的父母赶紧抱着孩子,瑟瑟发抖地跪下来赔不是。几个不明所以的医侍和病患也吓得跪下。
医馆内病患疼痛的嚎叫声,道歉求饶声,医侍打翻物件声嘈杂一片。
场面正混乱之际,外面又传来一群官兵的脚步声,几个武官护着一个不苟言笑的男子,风尘仆仆走进来。
“这里出什么事了?”
男子进来便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这声音传来,便不再有人吭声。
隔着银杉色丝质屏风上朦胧的山水画,春杏看不清他的脸。
她觉得声音熟悉,但是只能瞧见那人身量比随行的一群武官都高上不少,一身墨色常服,施施然按着腰间佩刀。
他甫一踏入,门外侍卫,门内武官皆行礼。
方才吼叫的武官赶忙小跑过去,先是低声报歉,将事情原委汇报了,轻声恳求道:“世子殿下,探案司案情紧急,是小的们方法用的不对,叨扰了老百姓。殿下大人有大量,通融一二……”
大夫已经跪伏在地,小医侍见春杏还在东张西望,在跪地前将其一起按下。
春杏再看不见那人,只能听见声音。
“这么多伤患,看不见吗?”黑色乌皮靴在屏风前驻足,过了许久,那人冷声道:“让收拾好的人先去,给医馆留几个大夫。”
4. 身份
为首的官兵支吾道:“世子殿下,这……”
被唤世子的人背对着屏风,不怒自威地沉默。
周围一片肃穆,无人再敢出声。
春杏自然跪在地上,她心跳得很快,因为这称呼让她想到一个人。
医馆内充斥着闷热难耐的空气,她抹了抹脸,碎发黏在腮边。
临安城里的世子王孙多如牛毛,她拼命回忆,也不敢确认,眼前这位主持正义的“世子”,是不是她的恩公。
片刻之后,那几个抓大夫的武官似乎是屈服了,沉声应道:“全听殿下安排。”
等他走后,皇城司的官兵们又送他出去,才折返回来,分两拨人,一拨带着已经待命的几名大夫先走。
小医侍看着已经走到门外的身影:“师父,这是谁啊?”
“方才说话的大人,应当是刚从鄂州回来的循王世子,兰太师家二郎君。”大夫手上握笔,动作不停。
“我知道他,”小医侍道:“他在鄂州打过胜仗,没想到这般年轻,又有菩萨心肠。”
大夫笑着摇头:“我这里处理好了,也跟着去。岁岁,你收拾好与我一道,无论是兰太师,还是皇城司,咱们都开罪不起。”
小医侍点头:“好。”
春杏攥着衣袖的手指紧了紧:“兰世子……”
又是他。
真的是他。
“娘子,药方好了。”小医侍提醒道。
春杏回过神来,询问起小妹的病情。
“这病是慢症,若是彻底不管,人要疼上年余,便没了。寻常汤药吊着,也能活个三五年。前一个病患,便是用了我的方子,吃了两年,如今只身子还有些弱,与常人无异了。”大夫将药方递给她,长叹一声:“不过,娘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万事不可执念太深,要量力而行啊。”
春杏还未完全理解其中深意,木然点了点头,目送大夫随皇城司的武官一起离开。
胡凌云和小妹原本在街边闲逛,突然看到大队人马将医馆堵住。
见春杏出来,小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惶恐:“阿姐,里面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吧。”
“是皇城司的人,有人受伤了,大夫不够用,请这些大夫去帮忙,”春杏忍住心里的压抑,挤出一个笑:“没事了。”
胡凌云道:“大夫怎么说?”
春杏眨眼,忍着不让眼泪出来:“小妹,大夫和我说,药很苦很苦的,你可以吗。”
小妹倒是放心了一些:“我不怕苦。我想好起来。”
胡凌云看着春杏,眼中担忧,他道:“方子开好了吧,去找伙计抓药吧。”
三人在药房前抓药,小药童边抓边念叨:“哟,这里面有几味药,可是挺贵的。”
春杏赶紧将小妹耳朵捂住和凌云对视一眼,胡凌云道:“您先按照方子开。”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算账的时候还是把胡凌云吓得不轻,有几味没听过名字的药材,都要大几百文钱。
春杏用眼神询问:“咱们带的银子……”
胡凌云抿着唇,低声道:“钱不够,但是药我们要的,请掌柜帮我们留着,天黑前一定将银子凑够来拿。”
胡凌云将小妹背起来,包裹挂在胸前,拉着春杏的手道:“走吧。”
春杏看着哥哥:“我们去哪里凑……”
胡凌云没说话,带着两个妹妹去当铺:“你看着小妹。”
小妹趴在姐姐怀里睡着。春杏看见胡凌云从包裹里掏出几本书,并几个看不清的小物件儿,一起郑重递上去。
春杏鼻子一酸。
换了银钱出来,看见两个妹妹等在原地,春杏小声道:“早些晓得,我就把首饰带来了,平时也不戴……怎么也不好卖你的书的。”
胡凌云宽慰妹子:“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书有没有,都不影响你哥中状元。你那些细软别拿出来,都是爹前些年给你置的压箱钱。”
春杏没说话,两个人神色都很凝重,十几日的药钱,就要卖书卖首饰。
这才是开始。
大夫说先前那人吃了两年才好,那往后卖田地铺子在所难免。
阿爹留下那点东西,很快就得卖光。
但又能如何,谁能眼睁睁看着娇憨的小妹去死?
回到家中,林娘子见到一双儿女,除了不知情的小妹之外,都十分委顿,也猜到了大半。兄妹两等小妹睡着了,来找母亲商量钱的事情,林娘子才知道需要的是这样一笔数目。
“这样吧,”春杏拨着算盘:“先把外城的铺子卖了,我明天就去城里问问牙人,看有没有谁家里缺女使或者女工的。”
胡凌云道:“先卖地吧,那铺子是爹留给你的嫁妆。你从小干过什么活,别去搞砸了反要赔钱。我去和周叔李叔说明难处,暂时不雇他们了。另外,明天我去城里,问问有没有要账房的,月钱比算命来的稳当。”
春杏不同意:“别的都按你说的。但是这样好的地卖了,再买回来就难了,先卖我的铺子。而且你要当账房先等等,秋闱没多久了,等考完再去。”
林娘子还没从儿子回来的喜悦中转过弯来,她慌张无措,也想不出主意,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我一会儿就和李妈妈说,让她别来了,家里拢共这么点事,我还应付的来。”
兄妹两舍不得母亲吃苦,但事情如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妈妈回去之后,找了个邻村小地主家的活儿干。那人家里媳妇是个嘴快人,将春杏家里的事儿,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他们家曾经的邻居陈大娘。
陈大娘是个热心肠的人,一听老邻居有难,便带着自家做的零嘴登门拜访。
她体贴地等春杏带着小妹去外面玩儿,才关切询问起林娘子:“小妹得的什么病啊,听说要许多银钱?”
林娘子是个老实人,低头忙活着手里的针线:“我记不住名字,是个没听过的病。”
陈大娘道:“我听说了,为了小妹,凌云和春杏都要去城里找工做了?春杏从小哪里吃过苦,凌云又是要科考的人,这可怎么生好哦?”
“春杏刚去寻了牙人,还在等消息,”林娘子只能垂头抹泪:“那又有什么法子,怪只怪我老婆子没用。”
“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陈大娘图穷匕见:“我看春杏也不小了,是嫁人的时候了。不如将她嫁了,拿着聘礼给小妹治病,虽说不够将小妹治好,但等到凌云放榜却是够了,待凌云中了贡士,攀个师门,还愁没有达官显贵帮一把吗?”
林娘子有些心动:“有人出这么高的聘礼吗?我们春杏很挑的,这么短时间,何处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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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适人选啊?”
“我这里刚好有一个,”陈大娘等得就是这句话,将随身带来的画像抖开:“你看看,仪表堂堂,家里唯一男娃。虽说家境不算阔绰,但有五个姐姐和两个妹妹,将来都会帮衬着的。”
她比了个数,小声道:“一次给这些聘礼,都是姑姐们凑的,够了。”
林娘子为难地看着画像,不好直说这长得也太丑了,闺女肯定不入眼,她摇头婉拒:“这么多妯娌,我们春杏又是个犟种,只怕要吃苦头的。”
陈大娘指着屋外:“林姐姐,说什么呢。春杏又不是你亲女儿,你难道为了个养女,不管亲女儿的死活了?”
她好心劝说:“何况咱们又不是推春杏进火坑。她既不会女红,又娇气不会干活,你看看吧,工也没找到做?年纪大了眼高手低更难嫁出去,总不能养在家里吃白饭……”
林娘子本想还想说点客气话,听到这句话,火气一下子蹭蹭地冒上来。
她将手里的针线往地上一丢,皱眉道:“陈芝莲,你说什么呢?我们春杏被你说得这么差,你还来说亲?你不就是记恨我,没舍得把她许给你们家儿子吗?你自己看看这画像,肥头大耳跟个猪猡似的,你家那个没娶上新妇的儿子娶他,当倒插门我看正合适。他家不是喜欢儿子吗?这样子,一下俩儿子,不要太登对啊!”
陈大娘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闹成这样,气的脸都白了。她丢下手里的画像,便和林娘子拉扯起来。小院里响起一阵阵乒乒乓乓的响动。
春杏本来带小妹在院子玩儿,小妹口渴,她去伙房打水,却没想到路过,将两人的话全听进了耳朵。
她端着水回来,连母亲和陈大娘斗殴的声音都好像隔着很远。
她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咀嚼着陈大娘的话,眼前一阵阵地眩晕。
“阿姐,你刚才路过听见了吗?”小妹的声音将她从空寂中拉回来,她面露担忧:“里面怎么了。娘和陈大娘吵起来了吗?”
春杏没有说话,扭过头,看着小妹。
她忽然发现自己和小妹、胡凌云长得一点都不像。
“阿姐?”小妹接过她手里的水。
“嗯。”
春杏将水递给小妹,撸起袖子,推门走进去:“阿姐去劝架。”
她进去后,嘈杂声更大了。
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小妹赶紧趴着门缝往里面看,正撞见春杏面无表情地往院子走来:“陈大娘从后门走了。”
她揉着酸疼的拳头,坐在堂屋的木头椅子上。
小妹看她手里捧着娘亲的针线包,昨个进城没立刻寻到活干,她临时同娘学起针线,手指头都扎破了。
小妹捧着姐姐的手,心疼地用嘴吹。
软软的风吹在手上,好像带着甜味,春杏忍不住笑了:“小东西。”
眼看要吃晚饭了,胡凌云还没回来,林娘子熬的粥好了,她道:“不等他了,咱们先吃吧。”
春杏去院子里搬凳子,忽然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她心头一跳,匆匆将门半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柔的脸。
春杏皱眉:“姜夫人?”
姜夫人身后跟了足有一串儿人。三个女使和两个赶牛车的小厮,她笑道:“娘子,可方便请我进来坐坐?”
5. 雨夜
春杏看了一眼身后,娘亲和小妹都在后院等她吃饭。
“姜夫人,兄长不在,我当家。您有事,开门见山地说就好了。”
姜夫人为难地看着她,春杏的神情却没给她选择的余地。
良久,她叹气,对身边一干随侍道:“你们先去那边等我。”
等人退开开,春杏等着她先开口。姜夫人道:“娘子可是猜到什么?”
春杏道:“猜到猜不到的,都是无用。还是要等夫人说,才有意义。”
姜夫人只好如实道:“娘子与我主人长得一模一样。我主人在战乱中丢了个女儿,按年岁,那孩子今年十九,走丢的地方是汴梁通济门附近。”
她见春杏没有说话,继续道:“……娘子南渡前是否去过汴梁?”
春杏道:“你觉得我是你主人女儿?”
“对,就算不是,也一定是她亲人。”姜夫人迟疑道:“这么说恐怕有些冒昧,但是那日自称你兄长的郎君,与娘子样貌差异大了些。”
春杏没有答她,而是反问:“是你主人让你找我的?她人呢。”
姜夫人神色暗了暗:“她很多年前就不在了。”
春杏打量她:“那你来寻我,是为了什么?”
不要告诉她这人是为了感情。她觉得这位姜夫人,不像是情感泛滥的模样。
姜夫人尴尬了片刻:“不瞒着娘子。我是主人的陪嫁女使,主人去后,家主怜我无去处,纳我做了姨娘。除我之外,还有另几位姨娘。如今家主不在家,家中仅我与另一位姨娘共同掌家,那位姨娘的孩子日渐长大,我年老无子,处境艰难……”
“倘若娘子真是我主人的女儿,在家中,我也是只是想多寻一份依仗。”她眼中带了点泪光:“不知娘子可否与我回去一趟?与家人合一合来历。”
春杏被她柔软的手握着,心里想的是:
一个姨娘都这么多随从。
这户人家看起来挺有钱的,做这家的千金小姐,月钱应当不会少吧?
有了月钱,是不是就不用卖地卖铺子了?
林娘子等了许久,都没见春杏回来,便有些生气地去前院看。
“春杏,粥都要凉了……”她一愣:“这位是?”
姜夫人站在门外,与林娘子礼貌点头,她不语,等着春杏说话。
春杏低着头,很久才冲母亲一笑:“娘,这位是牙婆介绍来的姜姨娘,她给我找到工了,明日我便去上工。”
林娘子赶紧拉姜姨娘进来坐:“啊呀,多谢多谢。不晓得是做什么活儿的呀?”
姜姨娘看了春杏一眼。春杏赶紧接话:“在一个大户人家做贴身女使,听说活不多,不累。”
林娘子家里也曾阔绰过,知道那些高门家中的贴身女使也算半个主人,活虽不累,对才貌要求却颇为严苛,她瞅了一眼自家啥都不会的傻丫头,面露疑惑:“真的啊?是哪家呀。”
“小娘子才貌双全,自然是真的,”姜姨娘道:“大娘子,也不瞒着您,是城中一位姓祝的将军,您大抵晓得吧?”
林娘子自然听过祝将军美名,喜得笑出了满脸褶子,她叮嘱春杏道:“那你要好好干,勤快多学些!”
春杏心中亦是惊诧万分,面上却压着不显:“不过方才咱们还没谈好,您说将军府里,女使和娘子的月钱是多少?”
姜姨娘顿了顿,方才二人并未聊到这个。
看她的意思,是愿意试试认亲,但不愿意白跑一趟?
姜姨娘了然地拉着春杏的手道:“娘子放心,好处自是少不了的。府上给一等女使月钱三贯,娘子月钱五贯,吃住穿衣首饰胭脂水粉,都是走的公账。家主大方,三不五时还有各路赏钱。”
春杏长长地“哦”了一声,她深深看着姜姨娘,脸上带着笑:“还有件事,奴家笨手笨脚的,倘若是半路被主家嫌弃,退了回来,不知还有没有月钱?”
“即便没能在将军府长留,也是段缘分,我看娘子,一眼便心中欢喜。”姜姨娘安抚道:“当月的月钱一定给,此外,我给娘子另出一份月钱,可好?”
春杏掂量这份稳赚不赔的买卖,说是天上掉馅饼也不为过。若她真是祝家娘子,就拿着月钱当是做工了。做将军府千金,总不能比当女使还难吧?若是姜姨娘认错了,那她一个月拿了两月的工钱,也不亏,到时候在城里多认得些人,再寻个差事也容易些。
春杏当即应下:“好,那我明日便去府上,需要带些什么?”
姜姨娘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带两身贴身衣物便是,其余府上都是有的。”
林娘子还想说话,春杏怕多说露馅,赶紧将她打发走:“姜姨娘忙着呢,咱家粗茶淡饭,就不留你吃饭了!”
晚饭吃完,胡凌云也没回来,林娘子本来还担心陈大娘说的话,会不会被春杏听见,心里忐忑着。
如今见女儿神色无虞,应当是没听见什么,又找到份好差事。欣喜之余,又开始美滋滋地有了新的担忧。
吃了饭,她给兰世子和亡夫各上了一炷香,拉着春杏过来磕头:“你不要光顾着赚银钱,把终身大事耽搁了。”
张嘴说大话又不掉块肉,春杏当即保证:“一定给您寻个好女婿回来。”
林娘子也不指着春杏高嫁:“你那点破眼光,娘还不知道吗。你就是喜欢好看的。但是光好看不顶用,还得脾性好,有本事,人踏实肯干。别被好看的郎君几句话骗得团团转,知道吗?”
春杏心中一阵暖意,差点落下泪来:“知道了。”
吃了晚饭,春杏早早去睡了。仿佛是为了逃避现实,她很久没有这么快睡着了。
梦里她变成小孩子,等到去学堂回来的哥哥胡凌云。
她忍不住质问他:“我真是爹娘捡回来的吗?”
胡凌云歪鼻子斜眼地看她:“我倒希望是,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妹妹!”
春杏猛然睁开眼。外面夜色漆黑,空气湿闷,母亲和小妹的屋里传来鼾声,胡凌云并没有回来。
她披上一件斗篷出了门。
她也说不清自己想去哪里。
小雨慢慢下出来,落在身上并不冷。
春杏想到自己在家中,从小,爹娘和哥哥就处处让着她,顺着她。
她曾以为因为自己是老幺。
后来有了小妹胡宝络,小妹也加入了让着她的行列。
隔壁的陈大娘曾酸溜溜地对她说:“爹妈三个孩子里,倒是最宠着春杏。”
她那时没听出她讥讽,还有些得意。家里人都宠她,自然是因为她最聪明长得最好看。
这么多年来,她在家中说一不二,养成了窝里横小霸王的性子,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她先选。
最苦的日子,便也是哥哥蒙冤入狱那几个月,需要她在外撑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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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胡家真的是没有一点亏待过她。这么多年完全将她当做亲女儿,甚至因为不是亲生,胡家父母和哥哥,还要存着一丝莫名的愧疚,格外对她好一点。父亲临死前,将家里最值钱的一间铺子留给她做嫁妆。
春杏边走,不知不觉眼泪淌了满脸。
她走到庄子外面的野山上,这里静悄悄的,葬着父亲的坟茔。
从北方逃避战乱来南方,很多人家都只能将死去的亲人葬在这座野山上,希望有朝一日收复北方失地,再将他们迁回祖坟。
可惜一年又一年过去,对北方故土全无印象的孩子们渐渐长大,南渡的流民们安了家,老人逐渐死去,北方的家已经成了一个神秘的古旧故事。
如今非年非节,夜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来上坟,周围寂静无声。
春杏躺在父亲坟前的草地上,张开嘴,仰面迎接着细密的小雨。
她来前想问问他,我真的是你在通济门外捡到的孩子吗?
你死前,有没有曾经想告诉我真相?
你是……因为喜欢我,还是怕我知道了真相心里难受,才对我这样的好的?
但是躺在一大片坟包中央,她忽然觉得不重要了。
兴许没有血缘,但兄长对她的偏爱,母亲的信赖,小妹的依恋都不是假的。
怎么样过一辈子不是过呢?再过几十年,人总归是要死的。
即便她是祝家的女儿,也做了十九年胡春杏,她永远都是胡春杏。
雨水和泪水在脸上交汇,春杏感觉到冷意,她该回家了。
刚欲起身,她屏息凝神,忽然觉得不远处有生人的动静。
按兵不动地躺着,春杏眼珠子转到声音的源头——左侧山脚下。
小雨如丝,她适应了黑夜的光线,隐约看见那里的墓碑上倚靠着一个人影。
她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那个人很久都没有任何动作,姿态像是睡着了。
静谧的夜里,她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正常人绝不会在坟头呼呼大睡,春杏仔细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山脚下不远有一处水塘,只及大人腰深。但就曾有醉鬼喝多了栽进去溺死,还被说是鬼神索命。
春杏正在胡思乱想,那人身子突然一动,朝着水塘的方向滚了一圈。
她心里一惊,立刻起身上前。
虽说都是野山,坟茔也自有一套优劣的判断规则。
山中腰绿草如茵,汲取日月金华,不积水,是好地方,已经被这些南迁的流民们占的七七八八。山下风水不好,但可省下抬山的许多银钱,多是无名野葬或者居无定所之人的坟,积了水,没多久便塌了平了。
春杏猜测这人大约也是个可怜的穷苦人,在亲人面前喝些酒,排解内心苦楚,心里生了同情。
她几步奔下山,一只手用力将要滚下山的人拉回来。
那人穿了一身黑衣,身形宽阔,春杏一时没拉住,只好两手并用,半蹲着马步,蹭了自己一身泥,才将人拉翻回来。
那人仰过脸来,阖目皱眉,依旧没醒。
春杏维持着手指还扯他衣袖的动作,愣在原地许久,目光落在不省人事的醉鬼脸上。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肤色苍白,星目剑眉,乌发高束。一身单薄的黑色衣衫湿透,仅紧紧贴在身上。看来在这里躺了有好一阵子。
6. 鸣漪
春杏在他鼻子上试了试。
没死,还喘着气儿。
去看他方才躺过的地方,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酒罐子。果然是酒鬼,春杏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收了心思。
她用了点力气拍拍对方的脸,也不敢大声说话,怕引来野兽。
“醒醒,你家在哪?”
对方死过去一般毫无反应。
这附近拢共只有几户人家,全是春杏熟识的。这人面生,想必住得远,带了这么多酒罐子,八成不是徒步过来。
春杏眯着眼在细雨里四下张望,果然看见远处的一颗树下有个影子,似乎是匹马。
马是认得路的,或许可以把他背过去,让牲口带他回家。
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春杏自认力气不小。没想到这男人比她高出一个头,又浑身腱子肉,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拱到自己背上,直接就被压的动都动不了。
背人被她放弃了,她只好去想那牲口的法子。
走近了一看,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黑马,通体黝黑,一根杂毛都没有。而且性情十分温顺,见到春杏过来,依旧保持跪卧的姿势,湿漉漉一双大眼睛注视着她。
春杏家里没养过这么金贵的牲口。但她知道马比骡子聪明,便试图和它讲道理,她指着远处:“那边躺了一个人,大概是你主人。他快死了,你跟我过去救他好不好。”
她不清楚它听懂没有,说罢就去解开缰绳,要牵它走。
黑马这时候才甩了甩尾巴,眼神犹豫。春杏拉它时,它用力卧在原地不肯动弹。
这天气越是入夜,越冷的厉害。
春杏费尽力气又试了几次,都没能拉得动黑马。她冻得直打哆嗦。
她有点受不了这对犟种人马了。
自己的伤心事还没人安慰呢,又不是活菩萨,一顺手救个人就罢了,若是得了风寒病倒了,当不了祝家千金,那小妹也得跟着陪葬。
她松开缰绳,蹲在黑马面前,又重复了一遍:“你主人快要冻死了,你都不去救他,那我也不去,我要回家了。”
黑马站起来,焦灼地原地打了个转,依然不肯走。
春杏抹了抹满脸的雨水,轻声道:“抱歉。”
太冷了,她必须回去。
转身离开的每一步,都让她心里不好受。
等她回庄子附近喊人,刚才那个人可能就成了第二个溺死在水塘的醉汉,或者他没有溺死,在冰冷的雨夜躺一晚上,只怕也凶多吉少。
但这不是她造成的,她也想过办法去救他了。
走了不知道多远,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春杏猛然扭头,发现那匹黑马竟然也在看她。
一人一马短暂对视,她从那双眼中看到了一种决绝,它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忽然朝着主人的方向攀爬过去。
春杏心里顿时一轻,不由自主地小跑跟上去。
“你主人让你原地等他的?”
马不吭声,只甩了甩鬃毛。春杏似乎得到了一种肯定的答复,抬起胳膊摸了摸它。这么有灵性的马,春杏忽然想到“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一人一马走到醉鬼附近,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仰躺着,几缕刘海落在苍白漂亮的脸上。黑马急得原地打转,春杏趴在他胸口听了片刻,感觉他气息都弱了不少。
“没事,”春杏安慰黑马:“你主人身体蛮好的,死不了。”
黑马跪下来,一张漂亮的马脸被打湿,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春杏将人拉上马,又解开衣襟前面装饰的带子,把人牢牢固定在马上。
黑马原地蹬了蹬前蹄,似乎要表示感谢。
“你认得路吧,小黑。”春杏拍拍马屁股:“快送他走吧,后会有期!”
黑马原地打了个转,稳稳地朝着城门方向走去。
大约是顺手做了好事,浑身出了汗,春杏刚听说身世那种压抑的心情排解了许多。
等她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正打算蹑手蹑脚溜回厢房。一开门,发现胡凌云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正要出门。
见到春杏回来,他脸色铁青地看着她。
春杏心虚道:“你……昨晚怎么那么晚都没回来!”
“你还说起我了?”胡凌云在码头上搬了一天货,挣得还没算命多,本来心情就不好,气得把伞丢下:“你能耐了,大姑娘家的夜里跑出去,你想急死我吗?”
春杏梗着脖子没说话,胡凌云想到什么,气势弱下来:“我听娘说,有个姜姨娘来找你,她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春杏咬了咬唇:“……没什么,就是让我去她家做女使,给的月钱挺多的。”
胡凌云眼睛发红,沉默了片刻,垂着脑袋:“是去做娘子,还是做女使。”
春杏仰头去看哥哥,想了好久,才开口:“不管做娘子,还是做女使。我做了快二十年的胡春杏,不想当什么其他人了。”
胡凌云浑身发抖,眼中含泪,咬着牙。娇养了十几年的妹妹,要还给亲生父母了,他又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春杏道:“下午陈大娘来找娘给我提亲,他们说话的时候,我都听到了,说我是捡来的养女……是吗?”
胡凌云闭了闭眼,给了她肯定得答复:“十八年前,城内大乱,爹娘带着还是孩童的我逃难,在通济门附近,我们捡到一个尚在襁褓中,奄奄一息的女婴。”
他看着春杏,解释道:“我们不是故意带走你,也试图寻找过你的家人,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
“我知道,我懂……”春杏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抹掉眼角的泪:“晚上我在爹坟头坐了会儿,还行善积德救了个酒鬼,现在也想通了。难道我不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就不是你妹妹,不是娘的女儿了吗。”
她脱掉斗篷,挂在一边,顺手给兰世子上了柱香,又熟练地对着牌位磕了两个头。
“我就当是去赚月钱的,”春杏道:“姜姨娘说,我是祝将军亡妻的女儿,若是愿意试试,在祝家当娘子,每月固定有五贯钱呢。”
“竟然是祝将军?”胡凌云若有所思:“祝胜意将军?”
春杏将姜姨娘的情况简单交代了,点头:“是。”
“你若是想回祝家,我没有立场拦你。但你若是为了小妹的药钱,去将军府,回头发现不是人家的女儿,不是白受委屈了。”胡凌云艰难道:“而且,你以为深闺千金那么好当吗?你从小无忧无虑长大,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有人嘲笑你、欺负你,你要怎么拿捏分寸和反击?”
这话的意思便是松动了。春杏知道,胡凌云当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只是他惯来看不得妹妹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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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就让我试试呗,还能比重头学针线难么,”春杏举着被扎破的手指头,仰着头撒娇:“我这不是有胡状元教么。”
胡凌云被哄得嗤笑一声。但是巨大的羞耻感,压得他抬不起头。
春杏说得对,现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他除非去偷去抢,否则变不出钱来。他是个没用的书生,只能“卖”一个妹妹,救另一个妹妹。
他黯然伤神了片刻,强迫自己缓过来,如果春杏入将军府已成定局,那必须早做打算。他吸溜着鼻子道:“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春杏点头:“我就收拾了几件贴身衣裳……姜姨娘说将军府什么都不缺的。”
胡凌云沉吟道:“压箱的细软你都带着了吧?”
“那个没带……留给小妹吧,”春杏道:“万一你们用得着。”
“你听我说,带着,会用得着。既然要去将军府,就需要记得,你是流落在外,吃了几年苦头的嫡长女,而不是农庄长大的小户女胡春杏。但凡家中有姨娘下人想要越过你去,你都不能唯唯诺诺忍气吞声,要拿出家中女主人的态度来。”胡凌云道。
春杏万分不愿意:“我没吃过苦头啊,这不是污蔑你吗?”
胡凌云道:“听我的没错。另外,一些仪礼训诫,你临时背一背,背不下来我给你准备小抄带着。”
春杏知道兄长要临别嘱咐几句了,于是正襟危坐,用力点头,听他教诲。
*
来祝家那日,是姜姨娘让人用小辇抬进来的。
春杏骑着家里最金贵的骡子,到了外城,姜姨娘已经在城门内恭候多时了。
春杏的行礼很少,养母林娘子拾掇出了陪嫁的竹箱笼,给她凑行头,又额外换了套打算相看时候再穿的新衣。体体面面进了城。
姜姨娘看着面容恬淡,不卑不亢的春杏,满意极了:“崔贵妃听说娘子找回来了,说是这两日,一定抽个日子微服出宫看看亲侄女儿呢。”
还好昨晚有胡凌云提醒,春杏知道这个崔贵妃,乃是她生母的胞妹,嫡亲的小姨。如今在御前颇得盛宠。
春杏瞧着姜姨娘提起崔贵妃时的得意劲儿,隐约觉得她用这位贵人,代替了死去主人的精神空缺。
祝将军还在千里之外戍边,那么在他回来之前,她这个祝家娘子做不做得数,恐怕也就是看崔贵妃一句话了。
小辇停在将军府门外,姜姨娘道:“到了。”
小厮从辇上拿了小凳,春杏低着头扶住女使的手,十分自然地踩着小凳下了辇。
见春杏没露出什么丑态来,姜姨娘一颗心落了地。她掺着春杏进门,边走边絮絮叨叨:“这宅子是小了些,将军年前说官家日子难,要为国分忧,散尽家财,将原来的宅子充了公,府上用度也减了半。否则怎么会住在这里。”
春杏之淡淡点头,实在不知该接什么话,昨晚胡凌云告诉她,官家对这类手握重兵的武将不满已久,多亏了崔贵妃从中斡旋,祝将军请愿散了大半家财,又换了住所,让家眷们简朴恭顺,以表忠心。
她仰头看了看身侧的月亮门,宅子少说也有四进,可如今家中只住两个姨娘,这也叫简朴恭顺啊。
正走着院内又走出来一位贵妇人。姜姨娘道:“绯红,来见见咱们祝娘子。娘子,这是朱姨娘和你庶弟岐璟。”
7. 黑马
朱姨娘身穿栀子色江绸褙子,深绛色罗裙,血色红润,藕节似的腕子上带了个水头极佳的玉镯子。另一只手里牵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孩子。
她眼神放肆的上下打量春杏,语气却是热情的:“这还用别人看吗?你瞧瞧,和岐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总不好一直叫你祝娘子吧?好孩子,和姨娘说说,你养父母可给你取过名儿?”
她贿赂了姜姨娘身边的女使,听说她昨晚去了乡下农庄寻人。因此猜测这流落民间的将军府千金,便是那庄子里长大的。
这样的丫头,满手茧子,大字不识一个,叠衣裳都要勾丝。
做下人,朱姨娘只敢放在伙房和马厩粗使,进不得房内。而且一般连个正经名儿都无,常是叫什么狗丫、笨妞的。
她抱着手臂,等着看笑话。
“见过朱姨娘,”春杏微微颔首,似笑非笑道:“女儿小字鸣漪。”
朱姨娘嘴巴张了张:“哪个鸣,哪个漪?”
春杏微抬起细腻的手掌,雪白纤细的手指在手心比划:“取得是凤鸣九天,若水涟漪之意。期望我志在鹏程,又有怜悯之心。”
朱姨娘不依不饶道:“好名字啊,我听说你家住庄子,是花钱请了人给你取得吗?”
春杏装作没察觉她的恶意,摇头笑道:“养兄不久便要参加秋闱了。从小诗书礼仪,都是兄长手把手教的,这名字也是他取得。”
这句话落地,朱姨娘有些镇住了。敢情人家就是流落乡间,也流落的是知礼识趣的人家,甚至兄长还是个前途难料的寒门贵子。
祝将军常年在外,家中又无正头娘子,她与姜姨娘常年暗流涌动,互较高低。姜姨娘本是崔府的家生子,与崔贵妃有主仆情分在,不会有人和她撕破脸。不过朱姨娘自己有儿子,总归是处处压一头的。
这新来的祝娘子是姜姨娘带回来,自然更向着姜姨娘。朱姨娘想趁着乡下丫头刚进府,胆小微缩之时拿捏一番,结果对方丝毫不见畏色。
正在懊恼之时,只听春杏轻声道:“岐璟看起来也是个伶俐的孩子,将来也同我养兄一样,是要考状元的,对不对?”
朱姨娘去看春杏,见她微微含笑,对弟弟似乎没有敌意。
她飞速在心中改变了看法。
倘若这位娘子真的是祝家千金,那她终归与俊哥儿是有骨肉亲情的,这份感情,难道还能比不过姜姨娘那个素未谋面的老丫鬟?
她理当攀附,而不是给对方添堵。
春杏将小抄往袖子里收收。
好拗口的名字,好难记的来由。
她半垂着眸子,将朱姨娘那点小心思尽收眼底。
昨晚兄长说给她重新起个名儿,她还嗤之以鼻觉得多此一举。
此刻她只想说,胡状元英明!
姜姨娘在二人附近站着,看着老对手脸上表情,从看热闹到吃瘪,再到阿谀奉承。
心中暗爽之余,她一边感慨春杏年纪不大便心机颇深,一边担心朱姨娘几句话将春杏拉拢了去。又将话头转到崔贵妃身上:“是啊,隔日娘娘若是过来,看到亲侄女这般体面,不晓得要多高兴。”
春杏也接话道:“我此生无缘见母亲,也想从小姨那里追忆故人呢。”
一群人穿过抄手游廊进了内院,姜姨娘已经将东边向阳的厢房收拾出来了,院内安排了三个漂亮的女使,都穿着那日春杏买糕点时看到的翠绿色衣裳,另还有两个可靠的小厮。
朱姨娘在房间转了一圈,又指指点点地提了些意见:“香炉别用旧的,把我房里将军带回来的那盏新的莲花青瓷拿过来……小厮我那里人多,给鸣漪再拨一个过来。”
春杏一概笑纳:“朱姨娘有心了。”
等用过午膳,回了自己屋内,春杏总算能静下来盘一盘身边人了。
三个女使里,春杏一眼看出,最单纯老实的名叫雀儿。她是故去夫人一个小厮生的女儿,是三人里最大的,对春杏自带一种亲近感。
春杏将其余几人支开,让雀儿为自己收拾贴身的行李。雀儿看出春杏喜欢自己,动作都麻利了许多。
等她将春杏的首饰匣放进妆奁中时,春杏顺手摸了一直漂亮的银钗子来。
“姐姐从小就在祝府长大,”她将钗子簪到雀儿头上:“我初来乍到,谁都不认得,还请姐姐多给我说说府里的事。”
雀儿受宠若惊,自然知无不言。
春杏边喝茶,边听雀儿说话。
祝将军夫人死后未娶,纳了三房姨娘,一房是妻子生前的陪嫁女使,剩下两个应当都是随缘遇上的穷苦人。一是朱姨娘,另一个年岁小些,带去戍边了。
春杏支着下巴,有些好奇:“姜姨娘怎么没孩子?”
雀儿小声道:“姜姨娘曾有个儿子,荣历三年,没满月便故去了,姜姨娘在月子里大出血,后面便……唉,姜姨娘好可怜啊……”
春杏也点头,心里却将时间排开回忆。
她记得姜姨娘告诉她,她亲娘是荣历二年故去,去前缠绵病榻。这么算来,姜姨娘起码在祝夫人刚死,便勾搭上了男主人。
甚至大概率更早。
雀儿还在感慨,春杏又问:“我走丢这么多年,没寻过我么?”
“怎么没寻娘子呀,”雀儿诧异:“娘子不晓得?我听我阿爹说,娘子刚走丢那年,为了找您,在当地悬赏张榜,来了好多滥竽充数的呢。南渡后,大家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忽然有个孩子,捡了娘子襁褓里的金锁,过来认亲。”
春杏没料到还有这一出:“还有这事儿?那个孩子呢?”
雀儿道:“她越长大,越和家主、夫人一点都不像,大家隐隐怀疑她是假的……当然了,没人敢告诉她。夫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又开始偷偷寻你,身体越发的不好,直至忧郁成疾。也就在几个月前,祝将军回来省亲。她突然当着大家的面儿,说当年人牙子为了领赏金,强迫她拿着信物假扮祝家女儿,今后打算离开这里,出去自立女户了。好生奇怪啊!”
难怪姜姨娘着急寻她这个真千金入府,春杏喃喃道:“那她现在在何处?”
雀儿摇头:“祝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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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好人,她临走前,将军给她留了小厮、护院,还有一大笔钱,听说是去南方自立门户去了。”
倒也好,省得两个人对上尴尬。
春杏心中有了数,这祝府也不算复杂。
朱姨娘出身不好,色厉内荏,不过是想找个好依附,安然将儿子抚养长大。心眼不好,但胆子不大,不敢主动生事。
姜姨娘面善心狠,但现下与她是友方,大事需提防着她,明面上还需多多给她甜头。
如此看来,祝将军让两人合掌中馈,实则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深思熟虑决定的。她只能一碗水端平,再讨好小姨崔贵妃,保持现状就好。
她稍微适应几日,等着发月俸给小妹看病,小妹的命就算暂时稳住了。
夜里春杏好久都没睡着。她没睡过这样大的厢房,空旷而陌生。空气里燃着香,是一股黏腻呛人的味道。
往后几日,都是如此,白日里即便在自己房里,也跟着一大群人,她提着一颗心,很不自在。夜里睡不踏实,清早天蒙蒙亮就醒来。
直到三日后,雀儿过来同她说,崔贵妃微服出宫,特意来将军府见一见她这流落在外的亲侄女儿。
雀儿过来的时候,春杏正在马厩里喂骡子吃干草。
硬要说起来,这骡子是她唯一从胡家带回的活物,早上小厮来说,许是换了个环境,骡子不怎么吃东西,状态不太好。
听雀儿说,马厩里的好马都被祝将军上交了,剩下的十来匹马,在春杏和小骡子眼里依然膘肥体壮,威慑力异常。整个马厩就这么一只骡子,面对一圈儿出身高贵的庞然大物,小骡子自然忧虑万千,水食难进。
春杏故意带着管马厩的小厮,绕着所有马走了一圈,接着停在骡子身边,亲手喂它干草,还给它梳毛。
小骡子明显状态好多了,春杏心中也舒畅了许多。
雀儿跑过来,笼着她耳朵道:“娘子,崔贵妃来了,在琅玕居,姜姨娘正陪着她呢。”
春杏低头看自己一身衣裳穿的还算得体,让小厮先去通报,自己马上就到。
她往马厩外面走,几个人正牵着三四匹马往里进。春杏余光看见一只黑马轻轻抖动鬃毛,定睛一看,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去看马,马也望见了她。黑马蹄子顿了顿,打了个响鼻,似乎有话要说。
雀儿见她停驻,催促道:“娘子,咱们快走吧?”
春杏又回头看了一眼,有了其他马做陪衬,这匹马更显肌肉健美,眼神灵动。她可以确认,是那晚上的黑马。难道她救的人,是将军府的人?
来不及多想,她加快步子往琅玕居走去。
春杏知道若是想要被祝家认可,稳稳地拿到月钱,最终的话语权,是在这府外贵客小姨身上。
但她究竟是否是祝家女儿,连自己都没有把握,只能如胡凌云嘱咐的,表现的尽量大方得体些。不至于让人家故意不认。
不过崔贵妃一来,春杏就发现担忧实在多余。
亲小姨就是亲小姨,与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8. 牵线
琅玕居除了头一日入府逛了一圈,春杏也是第二次来。算是现下将军府内最为清新雅致之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重月亮门内,是雪青色水晶珠帘,珠帘内曲折布景,有花石飞瀑,最深处是一盏小小的凉亭,大约能坐三四个女眷。
崔贵妃虽说是微服出行,但毕竟漏了口风,冰鲜果品都是提前备好的。春杏还没走到月亮门附近,姜姨娘就走来拉着她的手:“鸣漪,快来。”
随行的周尚宫打起珠帘,崔贵妃一探头,便看见水灵灵的春杏,顶着张和姐姐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顿时忍不住热泪盈眶。
几人在凉亭内歇下,合了走失的时日与地点,都是对得上的。她拉着春杏道:“可怜的孩子,在外面吃了这么久的苦头。”
春杏轻轻一笑,顺着她的话道:“也没什么不好,现在不是回来了么。”
祝府里的下人,本就同崔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次刚认回千金,自然更是有人将情况事无巨细地告诉崔贵妃。
春杏这几日表现的性情柔和,待人得体,她对这个侄女儿是很满意的。
所以省去了客套,崔贵妃便带着真情,说了不少姐姐的事情。
春杏对生母很陌生,听她描述,大概是位貌美又有才气的世家闺秀。她没有多少实感,也尚且无法共情。两人正说着,周尚宫站在外道:“兰世子听说娘娘出宫,亲自送了些鄂州土产来。”
兰世子?
春杏坐直了后背,她咽了咽喉咙,这不是他们胡家的青天大老爷吗?他不会要过来吧。
胡凌云没来得及告诉妹妹。外男自然不会入后院见女眷,遑论此刻还有一位官家的宠妃在。
崔贵妃点头:“侄儿有心了,周尚宫,你招待好。什么土产?拿过来尝尝。”
周尚宫应了一声,出去安排。
姜姨娘接过食盒,打开看,白瓷小碟里摆着三五个圆圈儿形状的小饼,各个色泽焦黄,形如盘丝。崔贵妃捻过一个,直接塞进春杏嘴里,笑眯眯道:“你先尝尝。”
春杏咬住,嚼了嚼:“很好吃。”
崔贵妃心思细密,一眼看透春杏眼中的好奇,笑着打消她念头。
“他不会过来的,”她忍笑:“我听说兰世子很受你们小姑娘喜欢,你说是也不是?”
姜姨娘打趣道:“娘子才回来几日?每日都是学习诗书礼仪,努力练字学画,可没染上那些恶习。”
“您说的是兰太师家的兰世子吗?”春杏道:“殿下乐善好施,侄女儿的确久闻大名。”
崔贵妃道:“是那孩子。”
与食盒一同送上来的,还有一份信笺,崔贵妃抖开信纸,思忖片刻,忽然挑眉一笑。
春杏和姜姨娘怕她读信不自在,都默契地别开眼说着闲话,见她笑了,姜姨娘忙探口风道:“娘娘,可是有什么喜事?”
崔贵妃道:“确有喜事。你们都退下,我有话与侄女单独说。”
等人走干净了,春杏惶然看着她:“小姨?”
崔贵妃摇着团扇,开门见山道:“兰世子求我给他牵线,选一门亲事——你可愿意嫁给他?”
春杏哪见过门开这样大的,她吓得蓦然站起来:“娘娘,您在与我说笑吗?”
“是认真的。”崔贵妃道:“这孩子家世、才貌俱佳,临安城里仁懦秀丽的五陵少年,都比他差了几分英气。他既然求到我头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自然先紧着亲侄女儿挑。”
春杏觉出自己言行失态,她慢慢坐下来,诚恳道:“我的身份……父亲没有回来,尚未有确认的定论。而且终身大事……侄女儿其实根本没见过他的。”
这话倒是大实话了,且不是拒绝的意思。
崔贵妃也没觉得她会拒绝。毕竟几日前,她还是个农庄女,几日后便有机会攀上枝头做世子夫人了。又有谁能拒绝?
不过小娘子自然是羞怯的,崔贵妃柔声笑道:“你不排斥便好,媒妁之言,几个是婚前便见过的?”
“至于身份,哪还再需要验,这张脸摆在这儿呢,”她接过春杏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茶:“你放心,做宗妇,旁的且不说,你出嫁时的陪嫁俱是私产,夫家绝不会惦记。小姨还会额外为你添妆,女人嫁给谁,还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只要夫君人品好,有当担,日子过得如何,还是看私产经营的好不好。”
春杏一怔,她与姜姨娘说过的一字一句,都只会添油加醋地回到崔贵妃耳朵里,她是专程问过将军府千金月钱的。
崔贵妃又怎么会看不穿,她为财而来的小心思?
这的确是个天大的诱惑。
若是真如崔贵妃所言,祝家陪嫁一笔嫁妆任她支用。
那么小妹的药钱,就再也不用愁了。
但她清楚自己的斤两,有另外的顾虑。
在关系简单,又无长辈的将军府装装样子还勉强糊弄得来。循王府岂能如此儿戏。
再说,“要把青天大老爷兰世子当成自己夫君”这件事,她也觉得窒息的要命。
“我也该回去了。周尚宫时常去采买,下回让她给你带鹤林的画像,”崔贵妃拉着她起身,若有所指:“你有什么话可以让她传给我,不过时不我待,磋磨误事。”
春杏懂她是要她早做决断:“多谢娘娘为鸣漪操心。”
临走前崔贵妃又嘱咐:“祝府就这么小鱼小虾三两只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万事有小姨为你撑腰。”
春杏当然不会真的相信,崔贵妃是可以为她出头的人。不过能说这番话,她心里还是很感激的。
送走了稍坐片刻的崔贵妃,姜姨娘招呼春杏吃鲜果:“娘娘都没动,鸣漪,你不要嫌弃,都是上上品。”
姜姨娘不是个贪嘴的人,春杏知道她话里有话,便陪她坐着:“好,姜姨娘,也尝尝兰世子带来的点心。”
果然,鲜荔枝刚剥了几颗,姜姨娘便开始探口风:“兰世子与娘子年岁得当,家世合宜,娘娘可是要给娘子牵线?”
崔贵妃说话时是故意支开姜姨娘的,春杏不能直接承认这件事。
可她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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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到更多讯息,姜姨娘无疑是最佳人选。故而她剥了颗荔枝给姜姨娘:“嬢嬢为何会这么想?”
姜姨娘笑道:“世子生母与你母亲,还有崔贵妃,未出阁时便是挚友。尤其是世子生母与我家娘子,时常互传书信。这些可都是我去传的啊!”
春杏道:“真的呀。”
姜姨娘好像也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最后却叹了口气:“后来她们各自嫁人,便见得少了。再后来世子生母与我家娘子都过身了,兰世子对娘娘,便是独一份儿的信任。婚姻大事自然也会向娘娘求助。娘娘么,这样好的乘龙快婿,自然先紧着亲侄女儿。”
倒教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春杏沉吟道:“竟还有这些事呢。”
姜姨娘明白这就是默认了,她提醒道:“鸣漪啊,贵人相助可遇而不可求,你可万万不要辜负娘娘的好意。”
这是在替主子提点她呢。倘若崔贵妃有意撮合,春杏却拒了,多少是个不识抬举的意思。今后再想依仗她就难了。
晚些时候,春杏忽然想起马厩里的黑马,再去时发现马已经不在了。
小厮以为她是来看骡子的:“娘子,您亲自喂了干草之后,骡子喝了几瓢水了。好得很呢。”
春杏道:“刚才马厩里有一匹很漂亮的黑马,你知道是谁的吗?”
那匹马小厮也印象深刻:“是兰世子的人牵来的马。具体是谁的,我就不清楚了。”
春杏点点头,也没有深究,本想着若是府中人的,她如今孤立无援,可以“挟恩图报”,凭缘分培养出一个年轻力壮的心腹来。既然是外面的,后面再看吧。
骡子在旁不安地动了动。小厮笑道:“娘子可是喜欢那马?您的骡子要吃醋了。”
“确实心动,”春杏忍俊不禁,安抚地拍了拍骡子:“不过你才是自家宝贝,放心,最喜欢你。”
崔贵妃前脚一走,后脚将军府便发了月钱。春杏拿了一贯钱打赏院中的下人,又额外从崔贵妃给的赏赐里挑了件漂亮的小东西给雀儿。
雀儿正欢天喜地,听春杏道:“晚上街上是不是有灯,陪我去外面消消食。”
雀儿应下,麻利地安排好随从和小辇。这是春杏来府至今,头一回外出,小辇停在热闹的街市附近,雀儿扶着她慢慢走进去。
春杏掩饰地给家中姨娘和弟弟买了小玩意儿,走到一处算命的摊子前,书生摸样的年轻男子,摸着贴歪了的胡须道:“娘子,近来是否遇上难以抉择之事?”
春杏带着幕帘,隔着白纱看了胡凌云一眼,她对雀儿道:“先生说的很对。我算一卦,你在旁边等我。”
胡凌云给她抽了一根上上签,神神叨叨地:“娘子随心抉择便是,此事乃是良缘。”
春杏压低声音道:“真的假的啊。先生算到我要嫁人了吗。”
妹子终于有人要了,胡凌云有些激动:“将军府的人脉就是广啊,你要嫁给谁?”
“事成之后再告诉你,”春杏拨开他的上上签,将银票塞在桌下:“小妹都还好吧。”
9. 避祸
“卖什么关子,有人要你就谢天谢地吧,”胡凌云留了几张银票,剩下的还给她:“小妹好的很,最近银钱还够,你留着打赏下人。”
春杏知道兄长心里羞耻,安慰他:“你先拿着。崔贵妃给了我好多东西打赏下人用。”
她站起来:“给我好好准备科考,没中解元,我可要笑死你。”
回去路上,雀儿道:“娘子求了什么?”
雀儿嘴巴紧,春杏看了她一眼,说了实话:“姻缘。”
雀儿好奇:“那算命的怎么说?”
春杏给她看:“他说是良缘,上上签呢。”
春杏看雀儿满脸羡慕,好笑地问她:“若是我嫁人了,你是想寻个好人家,还是随我去夫家?”
雀儿不好意思地说:“娘子若是嫁了高门大户,人丁兴旺,妯娌众多,雀儿嘴笨,怕给娘子添麻烦。若也是将军府这样人少的,雀儿愿意随娘子去姑爷家卖力的。”
春杏有些诧异,这老实的笨姑娘,其实是个通透人。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她来前,是想同胡凌云商量婚事的。
但是胡凌云见了她塞来的钱,脸上油然而生的愧疚,让她明白兄长未必能够平和的对待这件事——自己尚未在将军府站稳脚跟,他会一眼看穿她是为了嫁妆着急成婚,继而从内心抵触这桩敏感的婚事。
天大地大,她好像只能同眼前这个小姑娘顾左右耳言他。
“其实我也会害怕,”春杏道:“我还没有习惯做官眷贵女,担心别人看轻我,欺负我。也担心夫君看穿我不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后头周尚宫出宫来见她,含笑给她递了一卷画轴和家书。
信纸是漂亮的洒金小笺,里面没有落款和称呼:
“我知兰世子不想娶后母亲眷,想提前将世子妃空缺占了去。我亦猜到你养母家中有难言之隐,却有骨气,不愿开口向我求财。与其放一颗棋子去鹤林身边做假世子夫人,不如让你去做他真夫人,也可解你燃眉之急。将来若你厌倦,鹤林性情隐忍,定不会强留,你亦可求放妻书离开。”
春杏怔然,事情竟是如此。
信中可写有限,还有许多言外之意,崔贵妃不明言,她却读得懂。
譬如,倘若不是她的亲侄女,崔贵妃插手别人继子的婚事,恐留人话柄。
再者,她希望春杏能帮她稳固好这个人脉。这既是对她身份的认可,也是交付给她的责任。
周尚宫见她若有所思许久,笑道:“娘子不看看画像么?”
春杏又将卷轴抖开。
上面水墨意象画了名戎装男子,只看得出身形修长,肩背宽阔……一个鼻子两个眼睛。
她看了看周尚宫期待的神色,勉强夸赞道:“世子殿下真是……丰神俊逸。”
周尚宫十分赞同:“那是自然,不瞒着祝娘子,因为娘娘这层关系,不少京中贵女都来请托牵线,娘娘都拒了。”
春杏只好又顺着奉承了几句。
第二日没什么事儿,春杏在房里跟着崔贵妃安排来的教习嬷嬷学礼仪。
朱姨娘忽然过来:“眼看着便要秋闱了,刑部潘侍郎家的夫人送了请帖来,邀请咱们家的女眷一起赏花,这几日姜姐姐头晕卧床,不知道鸣漪可有空陪我一起去?”
教习嬷嬷道:“娘子回将军府以来,尚未出面过。出去露露脸也好。”
春杏看了教习嬷嬷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很积极:“那就一起去,也多认识些人。”
“这样聪明美丽的娘子,藏着是将军府的损失了,”朱姨娘对春杏喜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潘侍郎的夫人家中本是供奉宫中花木的皇商,邀人赏花,走时定会给我们稍上一盆,都是价值不菲的名品。”
出门交际走公账,带回的名花却是私礼。教习嬷嬷皱眉看着春杏,后者微微笑道:“我不懂花,少时在家中养过,都养死了。不过嬷嬷说的对,出去散散心也好。”
走前春杏换了衣裳,特意给教习嬷嬷看过一身打扮,又询问了潘侍郎家的人口和称呼才出门。
朱姨娘见她素色衣裙出来,惋惜道:“娘子这等容颜,不穿那件新裁的罗裙可惜了。”
春杏道:“人家的赏花宴,我身份特别,本就引人遐思。再于穿戴上花心思,不是喧宾夺主吗。”
朱姨娘性子要强,这些日子虽说处处顺着春杏,但心里并不赞同她。将军府连年削减用度,她已经在同僚的姨娘们中间落了下风。她暗自絮叨,到底春杏是半路来的千金,就是不如前面那位娇养长大的懂排场。
潘夫人家的花苑在城中的吴峰山中,牛车停在山下,层林交错,牡丹与菊花盛开,风景十分秀丽。
潘夫人与祝夫人是有些交情的,她一看到朱姨娘身旁的春杏,便猜到对方身份,连声道:“像,太像了崔姐姐了。”
花苑中单独开辟出一片幽静的区域供女客赏花品茗,与男宾路线以一座白玉桥隔开,桥下另置两扇屏风隔开视线。
朱姨娘感叹:“咱们将军府先前那座宅子,后花园便是有这么大的。家中还有碾玉坊、印坊、秀坊,豢养了一批歌姬……唉,不像现在的琅玕居,仅有十之一二大小,还只有贵客来时才能用。”
春杏看了一眼,难以想象这么大的花园是在城中私邸内,还装下这么多的工匠。
两人在凉亭内,与朱姨娘熟识的几位夫人闲谈。朱姨娘与别府姨娘不同,她有家中财权,夫君身份又贵重。所以与她交际的,也多是夫君显赫的茹夫人或平妻。对春杏都还算客气。
不过城中统共就那么点儿消息,人人路过时,都要探头进来打个招呼,目的自然不是与朱姨娘交好,而是来看这位将军府流落在外的千金。
春杏生了张端丽容貌,不苟言笑时自带几分冷意。又身着素服,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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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度,对来人一概礼貌应对,让人挑不出错。
外面走过来几个年轻的娘子。朱姨娘警觉地提醒春杏:“娘子,打头那位娘子,可是咱们府冒牌千金的手帕交,我看她来者不善啊,咱们要不要避一避。”
春杏余光望了一眼那几人,大的与自己年岁仿佛,小的可能只有十三四岁。各个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深闺贵女。她不怎么放在眼里,觉得她们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自己。
“没关系,躲是躲不过的,”春杏柔柔一笑:“何况咱们是本分人,如何就招惹她了。”
朱姨娘与春杏相处这些日子,已经看出她不是个憋屈的性子。原本那冒牌千金在府中时,她没少挨这几位贵女言语上奚落。
本想挑唆几句,白得一场热闹看,没想到春杏不接招。朱姨娘无法,便没有动弹,心里憋着气,看着那几个小娘子趾高气昂地走过去了。
上了年纪的娘子们聚在一块儿,聊得无非就是儿女前程。有儿子的关心科举,聊起秋闱,便免不了提起春杏的养兄。
春杏也不避讳,回忆了养兄读书学习的好习惯:“养兄大概是天赋好,人又勤奋,每日天不亮便起来,且写且说,还常与同窗交流。小三元时,场场都是第一名。不过秋闱人才济济……”
“乡下的第一名,进了城,恐怕也是名落孙山的命。”
身后一个女声道。
朱姨娘循声望去,果然是冒牌千金的手帕交沈三娘,她啧了声,去看春杏。
春杏正在同身旁的夫人学插花,手上动作没停下。不用抬头,便也知道是谁。
沈三娘等着春杏反驳她,没想到对方轻轻一笑,似乎不怎么在意:“科考这种事么,一半实力,一半运势。沈娘子说得对,还真是讲不定的。”
春杏知道,科考里的水也是深得很。沈三娘无非是想套出胡凌云的名字,再想法子给他使绊子。她拿不准这人深浅,不敢贸然拿兄长冒险,只能忍下这口气。
朱姨娘少见春杏吃瘪,心里隐隐有种新鲜的快意,等沈三娘走了,嘴上却是帮着春杏的:“这沈三娘的兄长,名叫沈伦,我倒要看看放榜时有没有他的名字。”
终于无聊地挨到赏花会结束,果然,侍郎夫人要来赏花的娘子们挑一盆带回去。
春杏对花花草草兴趣有限,做人情道:“我不懂这些,朱姨娘挑吧,我走的累了,想在外面歇歇。”
朱姨娘笑纳了:“这怎么好意思。”
潘夫人让管事带着夫人娘子们进花圃,边走边介绍奇形怪状的名贵品种。
潘家女使则将春杏引到附近一处挂着帐幔的小院歇脚。春杏留了个心眼子,自己寻了个借口在外闲逛,让雀儿先过去。
雀儿回来道:“娘子,沈三娘子在里面。就她一个人,带着几个婢女。”
春杏点头,没有立刻进去,等女使又引一位夫人进来时,她才跟着一起往里走。
10. 私会
那夫人比春杏稍大一些,冲她礼貌一笑:“我是崇文院顾编修的妻子,我姓杨,小娘子看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
春杏微笑道:“见过杨娘子,我是祝将军的女儿。”
杨娘子“哦”了一声:“是你啊,我听过你的事,你就是刚找回的千金。”
春杏见是个直白人,大大方方承认:“看来我名气不小,见笑了。”
两人走进小院,沈三娘刚好带着两个女使出来,她瞪了春杏一眼,快步出去,女使跟在后面,还撞了春杏一肘子。
春杏扶住对方:“到底是小孩子,毛毛躁躁的。”
那女使慌张看了她一眼,赶紧快步出去了。
二人进了小院,春杏在门边一处长凳坐下,与杨娘子攀谈起来。杨娘子自然也是好奇春杏与祝家走失又认回的事,这些话春杏今日重复了许多遍,便也满足了对方的好奇心。
不过其他娘子们听完,多是说几句心疼她在外吃苦的话,杨娘子蹙着眉,却说:“你来了这里,养父母那边一定割舍不下吧。”
她怕有歧义,又解释道:“若是我将这样好看聪明的闺女养大,定是舍不得给别人的。”
春杏鼻子一酸,垂下眼:“嗯。”
雀儿道:“娘子,外面朱姨娘说要出来了。”
春杏点头,杨娘子道:“我也打道回府了,同婆母一道来的。”
春杏与她走到花圃外,发现朱姨娘还没来。杨娘子的婆母却出来了,便同春杏道别。
杨娘子刚走,春杏便迎面看见沈三娘拉着潘夫人走过来。
“那夜明珠禁步可是我做公主伴读的时候,官家赐的,”沈三着急道:“姨母还说要我用来做定亲的信物呢,不能丢的。”
潘夫人安慰道:“许是婆子给你穿衣时没系紧,落在院子里了。我陪你一道找找。”
春杏直觉这丫头要生事端,催促道:“雀儿,朱姨娘不是说出来了吗?我有些乏了,先去山下的牛车里等她。”
里面绕了一圈出来,一无所获,沈三娘也恰好出来,急得直掉眼泪:“一定是在院子里丢的,我的女使说进去之前还见着了。”
她一看春杏要走,便拦在她面前。脸却侧向,对潘家守院的嬷嬷道:“方才有哪些人进小院的?”
嬷嬷看了看潘夫人:“方才只有祝娘子和杨娘子进去过。”
“是杨参政家的孙女吗?她见过我的禁步,一定会还给我的,”沈三娘指着春杏道:“方才你进去了,有没有在院子里,捡到我的夜明珠禁步?”
春杏看了眼潘夫人,给她留了面子:“没有,我进去之后,就和杨娘子坐在门边的长凳上说话。没走到里院去。”
她强调道:“我们两一直在一处,没分开过。”
潘夫人赶忙出来打圆场:“三娘东西丢了,心里着急可以理解。祝娘子若是见了,一定会还你的。咱们再进去找找。”
沈三娘不依不饶:“里面都找过了呀,我也没去什么偏地。定是被谁捡了。祝娘子,你长在乡里,是不是不晓得禁步是什么模样?”
她的小姐妹们哄笑起来:“到底谁拿了呀?若是现在拿出来,还不算偷。”
另一个道:“偷什么不好,要偷和兰世子的定亲信物。”
春杏眉心一皱,雀儿诧异道:“什么兰世子的定亲信物,他不是……”
沈三的小姐妹接了话茬:“祝娘子不知道吗,我们三姐姐是循王妃的侄女儿,也是将来的世子夫人呀。”
沈三娘羞涩推她:“姨母只是提了一嘴,没影子的事儿别瞎说。”
雀儿瞪大眼去看春杏,春杏轻轻眨眼,示意她别动。
沈三的小姐妹中年级最小那个,笑的最跋扈,她忽然扑到春杏身上,边笑边道:“这位姐姐,我看看你衣襟里有没有,给我看看。”
雀儿要拉住她,春杏却抢先一步捏住小姑娘的手腕。
她从小吃得好,力气大,攥住这十三岁的小孩儿,如同猎鹰钳住猎物。
小姑娘疼地眼里有了泪花,话都说不出来。
春杏面上风轻云淡,手上却下了狠劲:“找夜明珠禁步是么?我没在院子里见过,却在有个地方见过。”
她指着人群外不断后退的一名女子,轻声道:“雀儿,抓住她。”
雀儿得了眼色,顾不上仪态,连跑带爬奔过来拉住她,那人正是方才撞到春杏的人——沈三娘子的女使。
女使脸色大变,心虚地瑟瑟发抖。
雀儿却已经眼疾手快地摸到她袖口:“有块硬硬的东西。”
守院子的嬷嬷也过来帮忙,将东西翻出来,正是用水蓝色绳结编的禁步,中间几枚绿色玉珠。
春杏甩开小姑娘的腕子,冷下脸道:“不是在这?”
沈三娘大惊失色:“怎么会在她这里?你……”
春杏低声道:“很奇怪是吗?因为当时你让她塞给我的时候,我又给她塞回去了。她不知怎么向你交代,又或者贪财,没敢告诉你。”
沈三娘脸色难看道极致:“你在说什么?我没有。”
“沈娘子若是没有塞给我,我又一直与这位女使距离甚远,”春杏笑道:“那便是女使偷了自家娘子的东西。”
这时候周围围了不少人,杨娘子也闻讯折返回来,为春杏作证。
她望向潘夫人:“夫人,若是女使偷了,那这是沈家的家务事,我们不便打搅。”
沈三娘气得撸起袖子要来拉扯春杏,方才的小姑娘倒吸一口凉气,果然见她被毫不退让地掐住胳膊,痛得动弹不得。
周围都是明眼人,这哪还看不明白。杨娘子一脸赞赏,上前去拉偏架。
潘夫人热闹看够了,连忙出来和稀泥:“算了算了,东西找都找回来了,我这会儿再让管事给各位多添一盆一品牡丹,大家都消消火。”
“让一让,让一让,我们家主人有事与祝娘子相商。”
众人侧目去看,一位小厮模样的少年,笑嘻嘻走过来。
潘夫人看她衣着、府徽:“你是循王府的人?”
小厮道:“正是。”
沈三娘正狼狈着,诧异道:“兰世子找她做什么。”
小厮未答,而是向雀儿道:“我是世子身边的小厮白满钧,您可以叫我小满。”
雀儿怪不好意思的:“多谢小满哥出手相助。”
“都是行上峰之事。”小满道:“我们世子想问问,娘子是否方便白玉桥边一叙?”
雀儿不是很有主意,小碎步来问正在整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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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的春杏:“娘子,这么多人瞧着,你们见面会不会不好?”
春杏猜到兰世子是来解围的,毕竟闹这么大阵仗,她道:“本就是年轻男女抛头露面的地方,我们又各自带着下人,世子自有分寸,应下吧。”
跟着小满走到白玉桥附近时,桥上倾泻来的光亮被挡住,春杏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四平八稳地端坐在屏风外。
她步子顿了顿,知道这便是兰世子了。
头一回见他时,跪在他脚边为兄长求情的压迫感,如潮水上涨被翻卷出来。天气是凉快的,但她感觉到后背密密地出了细汗。
春杏停在屏风前,行了蹲礼:“多谢世子解围。”
屏风外那人颔首,声音沉冷:“无妨,坐吧。”
一旁有茶床和玫瑰椅,春杏坐下来,雀儿给她倒了杯茶。
茶汤味苦,她捏着手中的建盏,小口抿着。
她拿不准,对方是因为崔贵妃为他们牵线而略施好意,还是因为上一辈的情谊。
所以她等着眼前上位者发话。
自跟着春杏,雀儿还没见过她这样紧张,她看见娘子手指捏的发白,暗自惊心。
又过了片刻,兰世子终于开口:
“我生母与令堂情同姐妹,如今两人都不在了。祝娘子若再有人刁难,可与我说。”
这当然是一句客气话。
但春杏察觉到了一丝刻意。
崔贵妃那句“紧着侄女儿挑”,不代表就没有先与兰世子通气。
这样补上一句,像是亮明非挟恩图报之意。
春杏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她压着发颤的嗓音,又喝了一口茶,才勉强恢复常态:“好,多谢兰世子。”
话到此处,两人都不再言语。
雀儿和小满亦各自安静忙碌着,烧水,沏茶,换盏。
春杏心下稍定,她看着不远处若有似无的注目,很快明白了兰世子的用意。
隔开一个跋扈的沈三娘,还有张三娘李三娘。
他们欺负的,是没有完全被肯定身份的祝鸣漪,也是远在边疆、散尽家财,曾被官家猜忌的祝将军。
兰世子只是与春杏,在人来人往处,隔着屏风坐了一炷香的功夫。
是兰世子为春杏撑腰,是兰家对春杏身份的认可,亦是循王对祝将军的示好。
将来若是与兰家结为秦晋,更是官家对祝家的宽宥。
崔贵妃为她与兰世子牵线,自然是官家默许的,她前头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这婚事其实没什么旁的余地。
时候差不多了,兰世子起身道:“祝娘子安坐,在下有事,先回寮署。”
春杏连忙跟着起身行礼。
回去的路上,春杏一言不发,托着腮看外面。
朱姨娘大气都不敢出,终于挨到回府,忙不迭地跳下牛车。
春杏冷笑:“朱姨娘这时候动作倒是快了,方才在花圃,怎么许久等不到您?”
朱姨娘陪着笑道:“大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本来要走的,又看见一盆喜欢的,耽搁了……你与沈三有龃龉,也不好歪怪在我身上吧?”
春杏在小院中的石凳上悠悠坐下:“哦,这样么。那朱姨娘腕上的金臂钏,哪儿来的?”
11. 截胡
朱姨娘掩了掩袖子,沉下脸不再说话。
春杏拨掉石桌上的茶壶杯盏,登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朱姨娘吓得一缩。
雀儿带头跪下来,几个小厮女使也连忙退到一边。
“朱姨娘,你是歧璟的娘亲,我平日里都敬你三分吧?”春杏垂着眼,薄唇轻启,侬艳的眼带着冷艳:“我娘亲死的早,府上无人掌家,昨日我父亲送了书信来,还询问我是否有意。”
朱姨娘一听,也跟着扑通跪下:“大娘子,我是没想到沈三这样刻薄!她的小姐妹当时拖住我,说送我一个打大了的金钏子,我是没抹开面子,也是一时贪心!我只当她是在拉拢,真没想到她当下便会害娘子啊!”
朱姨娘是真的怕了,春杏没吭声,她语重心长地低下头,轻轻摇头道:“姨娘,你一时贪心,想过后果吗?今日若是我被这出闹剧坏了名声,不好嫁人,长留祝家,姨娘财权丧失,由我掌家是小。害得歧璟也跟着背负恶名,不好娶亲,难入朝为官,前途尽毁事大。”
朱姨娘吓得脸色发白,喃喃道:“我没想到这些,是我鲁钝……”
春杏不再多言,带着雀儿回房。
回去时候雀儿还有些义愤填膺:“这朱姨娘真是个吃里扒外的。”
春杏反倒安慰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若不是这样为人处世,如何从一个孤女得到如今的富贵?”
雀儿不懂:“我就做不来,我宁可做小丫鬟,也不要昧良心。我会睡不着。”
春杏看着雀儿,倒是觉得自己和她很像。
只是她现在,没有权利做自己。
晚上春杏拟好家书,想等周尚宫出宫时给她。刚将书信叠好,便收到帖子。
雀儿喜道:“杨娘子递来的,说明日翠微山下赛马,她想买一匹给夫君,请娘子一起跟着掌掌眼。。”
两人只有一面之缘,不过杨娘子仗义,为春杏说了好话。她是放在心上的。于是她又写了封回帖让小厮送到编修家去,二人约好明日巳时翠微山下见。
翠微山马场人头窜动,不比潘夫人花圃清幽。春杏带了一个女使,两个小厮,都着麻布男装,脸带覆面。
杨娘子亦一身男装地过来:“祝娘子怎么不露脸?”
春杏实话实说:“昨日刚教训了沈三,还是少引人注目的好。”
杨娘子笑道:“本来还想安慰你几句,担心你昨日收了惊吓,看来是我多虑了。”
翠微山下的马场乃是官办,马匹又多又漂亮,匹匹价值不菲,杨娘子挑的很细。春杏忽然想到那匹漂亮的黑马,便同圉官描述了外貌形状:“那大概是什么马呀?”
“哟,听祝娘子描述的大小,加上这性情,这聪明劲儿,倒像是麟驹,”圉官道:“不过这种马的特征,便是额上和后背有灰白色杂毛,纯黑的可不多见。娘子确定是纯黑?”
那晚下着大雨,春杏也不确定了:“可能我看错了吧。”
杨娘子看中了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拉着缰绳道:“祝娘子是在何处见到那匹黑麟驹的?”
春杏低头笑道:“是还没来京城前,我还住在京郊的时候,偶然得见。那马是在太通人性了,看我的眼神,比我祖母还温柔,真是见之难忘。”
她一句话将杨娘子和圉官都逗笑了。杨娘子道:“祝娘子这话,像是遇上意中人了,对了,娘子还没说亲吧?”
春杏也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毕竟那封答应崔贵妃的家书还没送进宫。就算送进宫,兰世子也有否决的权利。
她迟疑了片刻,杨娘子是过来人,都是懂得。
“娘子的亲事若是还没下草帖,变数就多了,合该好好挑一挑,”杨娘子了然道:“我娘家弟弟五郎,比祝娘子虚长一岁,今年刚好弱冠。样貌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的,只是性子内敛,与祝娘子刚好互补,很是般配。他今日也来这买马,若娘子不嫌弃,我让他过来帮我挑的马把把关。”
春杏没有立刻拒绝。
那句“样貌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属实让她好奇。
也不是说真的要挑一挑。她只是有些想知道,究竟有多人中龙凤。
杨娘子一看有戏,便知会小厮去叫弟弟,自己带着祝娘子登上看棚,去观看赛马。
杨娘子办事妥帖,将弟弟安排在了下面,春杏可将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却看不见春杏。
“怎么样,模样还可心吧?”
春杏探头去看,这杨五郎果真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袭雪衣风流倜傥,还有种读书人特有的文质彬彬。
春杏笑着点头。杨娘子道:“不过我弟弟是个书呆子,做她娘子,恐怕要多费心的。”
天上不会掉馅饼。无论兰世子还是杨五郎,他们的身边人会找上她这个乡下长大的“沧海遗珠”,肯定都有谋算。
不过话说回来,春杏自己也是另有所图。
两人一同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赛马,春杏见过那匹黑马,看其他马,便忍不住在心中比较。
等散场时,一行人往看台下面走,雀儿眼尖:“那不是小满哥么。”
春杏一看,的确是兰府的小厮小满,看台下是马市,他站在人马交汇的一群人流中。
春杏挥手:“小满哥,陪兰世子一起买马吗?”
小满一瞧见春杏,也笑道:“是啊,祝娘子和雀儿姐姐来看赛马啊。”
春杏也同他寒暄了几句,小满指着一旁,同他们道别:“我家郎君在那儿呢,我去找他。”
春杏朝他所指望去,一眼先看到是那匹通体黝黑的马。
眼睛随着那只黑马看,便看到马前一个黑衣软甲的男子,手中牵着她心心念念黑麟驹的缰绳。
春杏彻底怔住。
雨夜中躺在坟墓中奄奄一息的少年,与眼前这张苍白清贵的脸重合。
纯黑色的麟驹轻轻摆头,她觉得浑身都僵硬了。
兰辞。
他竟然这样年轻,这样……好看。
圉官以为春杏在看马,笑道:“巧了,这匹就是方才祝娘子说的黑麟驹,全临安恐怕也寻不出三只往上。”
杨娘子讶异道:“这位牵马的郎君,看着眼生,祝娘子,你认得吗?”
圉官道:“哦,这是循王府的二郎君,前不久刚从鄂州回来。祝娘子和杨娘子面生,也是正常。”
杨娘子皱眉,扭头去看,春杏脸上的神情一点不落的看在她眼中。
她望着两人,眼中的纳罕稍纵即逝,年少慕艾,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
她微微笑着,晓得弟弟是没机会了:“哎,人外有人。这句人中龙凤,舍弟是当不起了。”
她话音刚落,春杏忽然往她这里躲了一下。
杨娘子去看,是方才被唤小满的小厮走过去,大约是与兰世子说了,春杏就在看台上的事。
兰世子便回头看了一眼。
看台上人头攒动,兰辞只看见杨娘子和雀儿,还有少女露出的一截砖红色衣角。
他冲杨娘子一点头,牵着马转身离开。
“好了好了,人走了。”杨娘子笑得不行:“别躲了。”
春杏知道瞒不住她:“唉呀,杨姐姐,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两人正打闹着,杨娘子的弟弟忽然看见阿姐,跑过来道:“阿姐,你让我陪你买马,赛马都散场了,也没见你找我!”
杨娘子笑道:“本来用得着你的,现在用不着了,没瞧见我这里有旁的贵客吗?”
春杏连忙站直了,对杨五郎道:“郎君安,妾是祝将军家的大娘子。”
杨五郎见对方带着覆面,一身青灰色长衫,只露出一双眼盈盈如水。
他闹了个大红脸,张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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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半晌,才蹦出来个句子:“是你,是你,我知道你。”
春杏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杨五郎是个老实人,她没觉得被冒犯,只觉得好笑:“见笑了。”
杨娘子嫌弟弟没礼貌,推搡他到一边去:“也不知道行个礼,倒霉催的。看看与你同龄的那些郎君们,谁有你这样笨的?”
春杏替他说话:“没关系的,五郎不是故意的。”
几人一起随着人群往外走,杨五郎道:“我方才见到兰家二郎君了,那阴沉样,和他爹一个模样,这样式儿的你就觉得聪明了是吧。”
杨娘子看了一眼春杏,气得要打他:“你快些闭嘴吧。”
春杏正笑着,忽然听见身后杨娘子带的嬷嬷提高声音道:“兰世子安。”
杨五郎装作望向别处,杨娘子行了蹲礼,拉着众人退开一些。兰世子的动作,显然是冲着春杏来的。
周围人来人往,直到兰辞走到春杏面前,她才反应过来,连忙作了一福:“兰世子安。”
兰辞低头看她:“昨日我入宫见官家时,崔娘娘说了你的事,有几句话,我想提前告诉你。”
他的嗓音冷沉,近在耳边。春杏脑子忽然有点钝,反应了须臾才道:“世子您说。”
兰辞说:“你娘亲过世,父亲远在千里,嫁娶是大事,崔娘娘有她的考量。但兰家亲缘复杂,不啻龙潭虎穴。祝娘子高门贵女,自可嫁与清白世家子。”
春杏一听,心里一阵发紧。
他是在怪她犹豫,没早些给答复吗?
这只能怪送来那副四不像的肖像。
早知恩公长这样,她会在崔贵妃来的那日,一口答应下来。
可这轻浮话是不能说的,春杏定了定神。
“妾养母家中困难,有人重病,用药靡费,实难承担。”她如实已告:“小姨说,若我嫁你,嫁妆为我私产,不知可否属实?”
兰辞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这没问题。”
春杏继续道:“不瞒着世子,应允婚事的家书我已经写好了,本打算明日周尚宫出宫采买,就让她带给娘娘的。既然你我再次碰上,妾想问问……”
她攥住手指:“那日在潘夫人花圃,沈家三娘子说令堂有意牵线。若世子心有他属,那妾的家书便不送了,也可留些女儿家薄面。”
她一口气说罢,心跳的极快。说完也不敢抬头,干等着他答复。
兰辞的目光落在她攥紧的衣袖上:“刚回来时,后母为我安排了不少亲事。我都拒了。沈三是其中一桩。娘子想必被她为难过,我会料理好。”
他沉吟片刻,又道:“祝娘子孝顺重情,兰某佩服。若娘子与我成婚,我可另配一份将军府同等数额的嫁妆,作为娘子私产,任凭支取,绝无他人知晓。”
嫁妆的大致数额,春杏是知道的,她一时难以置信:“真的?”
兰辞微微皱眉:“这不算什么。但娘子需应我一个条件。”
春杏知道自己失态,收敛了些情绪道:“世子请说。”
兰辞道:“我不想与后母亲属结姻亲,也不想落她把柄。还请祝娘子配合,堵住她的嘴。”
春杏好像听懂了,又不太懂:“世子的意思是……”
“上回潘夫人花圃,我与祝娘子一见如故。”
春杏抬起头,看见他淡漠的鸦灰色眸子,穿过纤长的睫羽,冷冷望着她,一对薄唇轻轻开阖:“你我互生爱慕,非结为秦晋不可罢休。记住了吗?”
春杏喃喃重复:“互生爱慕……非结为秦晋不可罢休……”
兰辞看着她,道:“可以吗?”
春杏张了张嘴。
她已经察觉到这桩婚事不简单。
但这是他恩公,还即将是她金主。
“好,我记住了。”她听见自己答道:“我尽力配合世子。”
12. 家人
秋闱过后,在科考和照顾小妹中分身乏术的胡凌云,又有心思琢磨赚钱了。
一大清早,他刚把算命摊子支起来,沈秀才着急慌忙地捧着一份小报来找他:“看看,看看。循王家的二郎君和祝将军家的大娘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一波朝局争斗和平退潮,兰太师荣宠稳固,祝将军得到官家的宽宥,唉,怎么不是皆大欢喜呢。”
胡凌云啊了一声:“祝家有多少个女儿啊?”
沈秀才道:“小报上没说,但是说这位大娘子,流落民间多年,最近才找回来。”
胡凌云蓦地站起来,夺过小报:“她要嫁给谁?”
沈秀才摸不着头脑:“兰家二郎君,应当就是受封世子,戍边多年的那个,我记得叫兰鹤林。”
兰太师因恩宠受封郡王,不过王位不可世袭罔替,官家为表偏爱,随后分封了当时的嫡长子兰辞为世子。
待兰太师百年之后,兰世子即便是白痴一个,亦可以国公身份享一世荣华。
胡凌云如遭雷击,他以为春杏一个半路出家的千金,多半因祸得福地配个富贵闲人或新科仕子。
大抵是祝家女儿少,竟然直接嫁给了兰世子。
春杏怎么不找他商量一下!
他脸色惨白的跌坐回去,又很快想明白了。
春杏多半是要报恩!
每天被她母亲带着,神神叨叨的对着牌位磕头。忽然见着真人了,竟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将军。
传闻兰太师元配夫人艳冠京城,想必这泼猴也是个皮相过人的。
她那个色胚妹子,还不得看一眼就被绕迷糊了!
胡凌云将小报抢过来,只见上面有鼻子有眼,说将军府已给郡王府返了“回鱼箸”,只差郡王妃去将军府走个相看流程,这婚事便板上钉钉了。
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将摊子丢给沈秀才:“帮我算着啊,不会算就陪顾客聊会儿,别给人赶跑了。”
沈秀才大惊失色:“我不会啊……”
胡凌云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将军府角门附近甚是热闹,胡凌云在对面茶坊坐下,便看见十几个丫鬟婆子和小厮,花团锦簇的拥着一个贵妇人出来。
那人亲亲热热搀着一个年轻女子,胡凌云定睛一看,可不是他的傻妹子春杏又是谁?
春杏明显地瘦了。
下巴是尖的,裹着件绣工精巧的青草色绸缎单衫,头上插着一枚璀璨夺目的金钗。
他记得春杏娇气,是不爱梳这样繁琐的发髻的,她嫌扯得头皮痛,又嫌簪子坠头。
她也不爱早起,这样复杂的打扮,多半是要天没亮便梳妆打扮的。
她身后跟着同样盛装打扮的将军府女眷。
这阵仗,大半是婆母来家中相看的。
胡凌云心里喊打喊杀地跑来,真站到妹子跟前就怂了。
他看着春杏小心翼翼地以礼相待,似乎是十分珍惜这桩姻缘的。
他心中酸楚,春杏在家中何曾过过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呢。
都怪他无用。
春杏在出门时便看见胡凌云了,她和兰家的婚事虽说没有大肆宣扬,但传到兄长耳朵里,也是早晚的事。
或许是隐约觉得胡凌云对兰世子这个救命恩人颇为不屑,几次她想去告诉胡凌云,都忍着开不了口。
她既害怕心里那点隐秘的情愫为人所知,也怕说漏嘴,让他知道她最初为了嫁妆,胡乱托付了终身大事。
将郡王妃礼数周全的送走,春杏往胡凌云的方向望了一眼,兄妹两默契的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回头算命摊子上说。
胡凌云往算命摊子那边走,发现春杏的准婆母正撩开车幔与同行的李嬷嬷说话。
他几步上前,跟在车旁,佯装是个路人。
“这祝娘子,真是祝家千金吗?”李嬷嬷道:“嘴巴紧得很,怕不是宫里那位安插来的人吧?”
车幔中的贵妇人笑道:“祝家和娘娘,说她是真的,她就是真的。怎么,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你害怕上了?”
李嬷嬷嗤笑:“老奴如何怕得?不过担心给娘子添堵罢了。”
郡王妃道:“安心。真假千金我是看不出。但这种丫头我见得多了,宫里那些个伶俐的女官,爹不亲娘不爱的,却为了给父兄争前程,挤破头了勾心斗角。你瞧瞧,像不像这位祝娘子?”
李嬷嬷道:“像,太像了。我听说这祝娘子是个农庄人家的,娘娘特意从宫中调了教养嬷嬷过去,否则哪有今日的体面。”
郡王妃将布幔放下,声音也小了:“穷家女,强装样子罢了。鹤林那日同我说,对她一见倾心,非她不娶。我还险些被唬住,以为真有什么天仙下凡。”
胡凌云实在听不下去了,春杏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正气鼓鼓地坐在算命摊子前。
摊子上不仅坐着胡凌云,还有一个乐呵呵傻笑的沈秀才。
春杏带着幕帘,捏着嗓子道:“这摊子上怎么有两位先生。”
沈秀才素来是个傻子,见对方衣着华贵,全然没想到这是春杏:“哦,我么胡主算今日情绪不佳。在下乃是暂代,娘子可遇上什么难事。”
春杏看了胡凌云一眼:“我要嫁人了,心中惶然,可否请先生替我分析一二。”
沈秀才刚陪一个梦见亡夫的寡母聊完,心中有些自信,应道:“娘子说说看。”
春杏道:“此人家世样貌俱佳,但于我而言,却如菟丝子攀附凌霄花,全然是攀高枝了。”
沈秀才“嘶”了一声:“成婚还需门当户对,这恕我直言啊,娘子。若是差距过大,是过不到一块儿去的。”
“这我都懂,但这郎君是我家救命恩人,”春杏道:“他此刻需要一位帮手,会给酬劳,我既可报恩,又可得报酬,于我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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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两全其美?”
胡凌云忽然插嘴道:“你们不合适。”
沈秀才吓了一大跳,辩解道:“我们主算的意思是,娘子不是不能嫁,而是需要有谋划的嫁,有思量的嫁。首先,您说的不对。这做事,最忌讳求两全。求利,便不该与报恩扯上关联,合该钱货两讫。报恩,便不该求利,否则授恩之人亦不会感念你。”
春杏恍然,沈秀才这秀才果不是白考的:“那依先生之见,我该如何做呢?”
沈秀才道:“这要看娘子,现在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了。倘若求财,便不提自己是来报恩的,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事。将恩情铭感五内,今后的相处中,自然有机会尽这一份心。倘若一心只求报恩,便该不收分文,清清白白报恩,恩公自然感念。”
春杏自问做不到不收分文,她有些莫名丧气:“我明白了。”
沈秀才却看透她的心思,又安慰了一句:“娘子大约也是心悦这位郎君吧?”
春杏一怔,像被长辈抓包了看才子佳人话本子,惊惶去看胡凌云,摆手道:“没,没有的事。”
沈秀才了然道:“啊,娘子害羞做什么。若是娘子心悦这郎君。也不是没有法子。”
春杏咽了咽喉咙,期待地看着沈哥哥。
沈秀才摇头晃脑道:“人与人的缘分,都是日渐变化的。娘子起初只能选一条路,不代表今后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多少生意人利利相往,经年之后,也成了生死之交。娘子即便选了利,也可在细微处用情用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解了燃眉之急,今后与郎君感情渐笃,自可将恩情托出,不失为夫妻之间的情趣。”
这话幽沈秀才当着胡凌云的面,说给春杏听,她简直要羞死了。
她将银票压在龟甲下面,再也坐不住:“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我先走了。”
“等一下。”身后传来胡凌云的声音。
春杏隔着白纱,看见哥哥眼中含泪,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的胡凌云,每月靠她拿钱回来,为小妹续命。他又能说什么呢。
她安慰道:“这桩婚事,是我小姨牵线。她许诺我,若是婚后不睦,自可为我做主和离。皆时若有差池,恐怕还需家人助我。”
春杏看着胡凌云:“胡主算,您怎么看?”
胡凌云咬牙道:“娘子放心,你的家人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将来不论你作何选择,自有他们竭力相助。”
春杏点头:“借先生吉言,愿我家人万事顺遂。”
不好久留,做了一福,便带着雀儿离开了。
回去路上,春杏故意兜了一圈,怕眼睛红被祝家的姨娘们看出来。等她回家,路过正门,却发现正门将将阖上。
祝家虽说换了小宅子,规矩却一点不少。
譬如正门,除非家中有大事,是不会打开的。
春杏拧了拧眉,猜测是祝将军回来了。
13. 父亲
春杏带着雀儿绕过正门,先回去换了身衣裳,又将满头珠翠摘下来收好。
雀儿看她换了身灰扑扑的衣裳:“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春杏顺手给她耳朵上的玉坠子也取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多会儿,姜姨娘的女使小跑着过来道:“娘子快随我来,祝将军回来了。”
春杏心中忐忑害怕,却故作喜态:“当真?”
女使道:“是真的,只是将军心情不大好,正在生气呢,娘子一会儿过去,可要小心些。”
春杏和雀儿互相对视一眼,跟在女使后面入了厅堂。
偏门开了,雀儿打起帘子,扶着春杏走进去。
厅堂正中坐着一人。身着劲装,身量魁梧,春杏观他大约四五十岁年纪,应当就是传闻中的祝将军。
她的亲生父亲了。
越是靠近,春杏心里越是感觉害怕。
她究竟是不是祝家千金,凭一张神似祝夫人的脸,和几句对得上的来历,都不作数。
什么滴血认亲,话本子里早就辟谣了。老谋深算如祝将军,自是不会信这些小儿科的东西。
祝将军其人,起于微末,年轻时立下赫赫战功,是能在关键时刻急流勇退,断臂求生之人。
于他而言,自己这个女儿是不是亲生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没有用。
春杏心中稍安。
她与兰家婚事已经有了眉目,兰鹤林一口咬死,认定了春杏这个人,而不是随便一个祝家女儿。
与兰家的婚事,便近似是官家赦令。
他不会傻到这时候不认她。
见春杏来了,祝将军皱着眉仔细将人打量了。
信上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祝夫人那张脸,在他那里实际已经模糊了。
但春杏抬眼看他的瞬间,往事忽然间历历在目。
“像,实在是像!”祝将军声如洪钟,闭了闭眼,再看她一身素衣秃钗,很是满意:“果然是我闺女,知道俭顺二字。”
春杏看了跪在一旁,身着绛色鲛纱罗裙,捻金锦褙子的朱姨娘。大致知道方才女使所说的“生气”怎么回事了。
祝将军回来这趟没有大张旗鼓,朱姨娘全然不知情。只有官家那里给崔贵妃偷了信。
崔贵妃又含蓄地暗示了姜姨娘和春杏。
故而两人近来谨小慎微。
换在从前,春杏可能还会提点朱姨娘。
但花圃一事,让她消了对朱姨娘的期待,连姜姨娘故意送她这件捻金锦褙子,她也闻而不见,坐视不理。
她做了一福:“女儿谨遵父亲教诲。这是前头兰家郡王妃相看送来的金簪,个头不小,又镶嵌碧玺蓝宝,价值不菲,女儿不晓得如何处置。”
雀儿将装在匣子里的金钗捧上来,的确光耀夺目。
祝将军似乎并不惊讶,他略一点头:“给你了,便收着吧。”
春杏谢过父亲,刚要松口气,却听他又道:“你是如何认得兰世子的。”
春杏知道他们消息灵通,兰辞那句认定她的话,也辗转入了父亲的耳,便按照与其约定好的说道:“那日朱姨娘带我去潘夫人花圃……”
她顿了顿,看见角落里的朱姨娘吓得瑟缩,继续道:“那时候周围人很多,机缘巧合,与世子隔着屏风寒暄了几句。其他事情女儿也不甚清楚。”
祝将军没有继续再问下去,侧过脸道:“姜儿,给玉娘安排住处。绯红先歇着,你带玉娘熟悉府中账目,尽快给大娘子筹备嫁妆吧。”
春杏抬头去看站在朱姨娘身侧的女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容貌很是英气。应当就是祝将军带在身边的那位姨娘了。
祝将军没有特意介绍二人认得,春杏便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等交代完了,祝将军站起来回房休息,姜姨娘边跟在他与玉娘身侧,向他汇报这些日子府中的琐碎事。
祝将军忽然提到一间叫“月心斋”的住所:“那地方还留着的吧,别把玉娘安排过去。”
姜姨娘忙不迭地道:“将军放心,知微的屋子时时打扫干净,东西都是如故的。”
春杏跟在后面,一时没想起来“知微”是谁。但她身边的雀儿睫毛颤了颤,偷偷瞥了她一眼。
春杏想起来了,知微就是祝知微。那位冒名顶替的祝家千金,在她来前几个月离家南下去闯荡的。
她对祝知微并无敌意,不过立场所致,若需要与她相处,定然要格外费心力。只是庆幸她不在,省了自己不少事。
所以听见她的事,她也只是听着。
祝将军闻言,难得竟露出一点笑:“嗯,好好打理着。那孩子的脾性,保不齐几个月,便把钱财造了个干净,回头还是要来寻我的麻烦。”
姜姨娘见他心情稍好些,便也陪着笑道:“如她这般敢闯敢干的小娘子可是不多见了,我看知微娘子,可是有几分将军风采了。”
祝将军摆摆手,进了主厢房:“好了,我乏了,让玉娘伺候,你们其他人各自去忙吧。”
春杏回了屋,边读教养嬷嬷留下的书,边回想着沈秀才的话。
看乏了边躺在太阳下睡了会儿,雀儿进来道:“娘子人缘好呢,有两个人都想见你。”
春杏睁开眼:“谁?”
雀儿一脸苦相,小声道:“沈三送了拜帖,朱姨娘就等在院子外面。”
春杏的表情顿时变得和她一样艰涩:“我一个都不想见。”
雀儿道:“那我就说您休息了,让他们改日再来。”
春杏抬手道:“等一下,沈三打发了。让朱姨娘进来吧。”
沈三对她的敌意来自祝知微和兰辞,与她无关。朱姨娘却终归是祝府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一进门,朱姨娘便亲亲热热地快步进来道:“鸣漪啊,上回是姨娘不对,你不会还生我的气吧。”
她身后的女使捧了新鲜的冰果饮子进来,朱姨娘亲自端上来:“快尝尝,消消火。”
春杏站在远处冷眼看她。
她知道朱姨娘是误会了,以为她失了家中财权,是她从中挑拨。
春杏也不解释,装傻地接过饮子抿了一口,不咸不淡地提起另一件事:“今日我没与父亲说你在潘家花圃做的事,是不想父亲劳心国事,还要被后宅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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龉扰了清闲。”
朱姨娘忙不迭道:“是是是,多谢娘子口下留情。”
春杏笑了笑:“姨娘误会了,我当时不说,不代表我要替姨娘守口如瓶。兰世子,雀儿,杨娘子,在场的女使婆子,甚至沈三娘子都眼里清楚的。”
朱姨娘冷汗刷刷的往下流。
祝家的男男女女,在春杏眼中更像是同僚关系,崔贵妃和祝将军则是她的大东家。
她并不多么憎恨朱姨娘,只是担心祝家为她筹备嫁妆的这一阵子,朱姨娘心生怨怼,无事生非。
“您还是听父亲的话,照顾好岐璟,”春杏淡淡道:“玉娘深得父亲喜爱,终归是要带在身边的。”
朱姨娘看不出春杏的喜怒,但这句话显然是给她留了余地的。玉娘走后,祝将军未必容得下姜姨娘一家独大,她还有希望。只要留有希望,她这段日子,在祝家过得也不会太差。
她连忙点头道谢:“娘子说的是。”
春杏送走了瘟神,见屋内案旁放着一个挺大的楠木螺钿箱笼,箱身雕刻精美的宝相花纹。
“这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雀儿神神秘秘拢手道:“小满哥送来的。”
春杏刚要打开,又有人要进院子。门口的女使道:“娘子,玉娘子来了。”
春杏理了理衣服,站起身去迎接。
方才朱姨娘送来的冰果还没动,春杏当即将她卖了:“方才朱姨娘送来的,玉娘,你也尝尝。”
玉娘对这些精细吃食不感兴趣,她冲春杏点头,让她坐下,显然是想同她细细谈话。
打头问得自然是她如何被姜姨娘找回来这些,春杏已经说过很多遍,娴熟地说与她听,玉娘道:“那你同养父母可有联系?在京郊,也就一天的路程。他们养你这样大,祝家这就将你摘果子似的抢来,也是不地道了。”
春杏一愣,有些不知该如何答话。
玉娘自顾自思索片刻,道:“将军府的情况,你虽不管账目,来这么久应当也知道吧。祝将军将家财尽数上缴国库,得官家怜悯,赐了这座宅子。如今吃穿用度,都是靠的将军俸银。”
春杏点头:“我听姜姨娘提起过。”
玉娘又道:“这样吧,明日我让人备一份厚礼,你寻个方便的时机,给他们送去,今后你有了私产,年节也可光明正大自己安排节礼。”
春杏讶异地张了张嘴。想必姜姨娘与她还没有透底,或者就不打算交心。她并不知道春杏是图财而来。
她看出玉娘这话说的真心,但毕竟对她不了解,春杏不敢贸然透底,只能顺水推舟地接纳了。
玉娘走后,春杏让雀儿阖上门窗,在屋外守着。
屋内就她一人,没有点灯,光亮从纸窗间落下。
房内铺着麻毯,春杏跪在上面,歪着头,用手捧着楠木箱笼上的小锁,轻轻拧开。
嘎达一声。
小锁落地,箱笼打开。
灰尘在空气中跳跃,春杏的手指顿在半空。
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面,说是金山银山也不为过。
兰世子就不怕她携款私逃?
14. 添妆
小腿高的楠木箱,整整齐齐地码着银票地契等物。最上头压着一个沉甸甸的青瓜绿色的织锦布袋,拆开来,里面是十个小巧玲珑的金饼子。
箱子侧面塞着个折经装硬皮本儿,春杏拉开一看,上面一笔一笔详细写着银票数额、钱庄所在地,地契又分田地和铺面,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一等良田,铺面里甚至有一家,是内城里可酿佳肴的正店酒楼。
莫说救小妹了,就光是这家酒楼的盈利,都够小妹平平顺顺安度晚年了。
这些东西没有凑整。粗略一数,良田千亩,银票六千多贯,铺面十几家。还有存在几家大绸缎铺子里的绫、绢、罗、棉,狐裘料子,存在金器铺子里没挑款式的首饰。
这泼天的富贵把春杏砸晕了,她手一软,将折本儿落在地上,半天都站不起来。
究竟是什么机缘,让这个人又是救他哥哥的命,又只因为她应了这场婚约,又如此阔绰地为他添妆。
兰世子原本口头承诺,是给她另备一份嫁妆做私产,以她对将军府的了解,现在是断然没有能力给她这样一份嫁妆的。
无论她敢不敢收这份嫁妆,就冲这份仗义,即便循王府有刀山火海,她也要硬着头皮去闯一闯了。
她将箱子搬进衣柜,又找了几件衣裳遮掩,转过身来,看见慌乱中将折本儿落在地上。
雀儿还等在外面,春杏将折本儿捡起来,发现里面还夹着半张信笺。
字如其人。信笺上的字迹舒展大气,骨骼苍劲,春杏捧在手里,只觉得胡凌云练字时用的字帖,上面的字都没有这般好看的。
信笺上端端正正用了春杏的假名,内容言简意赅:
“祝家大娘子鸣漪:
账目中所有田产、地契、金银,俱为生母秦国夫人留有私产,与循王府无关,现无偿赠予娘子。今后处置,全凭娘子一人之言。
兰鹤林赠。”
没有预设任何条件,有了这张字条,就是她不嫁给兰世子,也能够合法地将这座金山银山据为己有。
春杏能领会到,他特意用母亲私产来成全故人情意的用意。
她的目光落在兰鹤林三个漂亮的字上,感觉心里砰砰直跳。
这字条大概是现写了便送来的,反面的纸被墨水浸软,放在手心,还存着些湿度。
外面雀儿跑过来小声道:“娘子,您快些了。玉娘说今晚喊你去陪她用膳。”
春杏将折本儿夹住字条,小心塞到枕头下面,才出去。
玉娘已经和姜姨娘等在院子里,她招呼春杏:“将军进宫述职,被官家留下用膳了,咱们几个女孩子一起吃。”
春杏落座玉娘身旁,女使们端了三脆羹,一碟子猪梅肉姜丝饼儿上来。
姜姨娘将嫁妆礼单拿出来:“鸣漪,你也挑一挑。”
玉娘道:“原来大娘子的闺名叫鸣漪,很好听。”
春杏一笑,目光扫过饭桌。
往日里,晚膳即便做得简单,也会有一荤一素,并一个果子,一道甜羹,再加一碗香喷喷的粳米饭。厨娘做好之后,分开给三个小院送过去。
今晚这一汤一饼上了桌,放在一边晾凉。女使便立在一旁,显然是没有其他菜色了。
想必玉娘多年在边疆,习惯粗茶淡饭,姜姨娘对她的喜好了解,也存了逢迎之意。
春杏接过礼单,见玉娘也等着她,便仔细看过一遍,主动去掉了几件格外贵重的。
玉娘点头,又摇头:“我也觉得是该这样。不过毕竟嫁进郡王府,总得有些压得住场面的,否则不是叫鸣漪受委屈么?”
与其等玉娘去掉,还不如自己来提,省得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春杏只能善解人意道:“谁敢叫祝将军的女儿受委屈?”
她拉着玉娘,笑道:“再者了,这单子父亲是要看的,总归还是他来定夺,对不对?”
玉娘面露满意,这份礼单是姜姨娘给她的,原本是朱姨娘为了讨好春杏备下的。
姜姨娘以“没来得及改动”为名,将其原封不动的交给玉娘,既不得罪春杏,又免去自己奢靡之过。
玉娘从姜姨娘那里拿到礼单,便琢磨着里面最贵重的几件。她拿不准祝将军会不会同意,但少不得被斥责“奢侈”。
为春杏,她愿意花心思、做人情,却不愿以在祝将军那里坏了自己形象作为代价。
好在春杏自己提出来了,且挑出的几件,与她想法无异。
“你说的对,那就先这样吧。”玉娘招呼女使们上菜:“不说这些劳心的,对了春杏,我备了二十匹绢丝,十贯钱,兰家那边婚期定了之后,你寻个日子回去看看你养父母。”
春杏赶忙谢过。
她喝了一勺羹,瞧了姜姨娘一眼。
这羹里不仅放了嫩笋,还放了不少蟹肉,且肉嫩如丝,一点碎骨都无,显然是精心挑的鲜活大蟹,花了功夫剥肉出来做的。吃来满口鲜甜,唇齿生香,说是蟹肉羹更贴切。
不过蟹肉打散了,看得不显眼,只有吃的人才知道。
她再去尝饼,果然,里面用得不是猪梅肉,而是市面上最贵的羊肉。
姜姨娘冲她一笑。
春杏又喝了一大口羹,庆幸方才没有同玉娘交心。这祝家的三个姨娘,真是没有一个省心的。
饭后玉娘又同春杏商量细节,提到却扇,她道:“鸣漪回来时候短,请宫里的绣娘来教你绣回礼时,代劳一下却扇吧?”
春杏道:“多谢玉娘费心。不过杨娘子早早便说要给我做,不如看她做得拿不拿得出手,若是不行,还只能靠宫里的绣娘了。”
玉娘皱眉:“哪个杨娘子?”
姜姨娘道:“杨参政家的孙女儿呀,玉娘离京久了,不晓得。她已经成婚啦,原先大家都笑她嫁得是个小编修,可人家争气,升得可真快。”
春杏故作无辜道:“是啊,如今是门下给事中,天子近臣,前途无量了。”
玉娘奇怪:“她是何时认得你的?竟主动要给你绣却扇。”
姜姨娘道:“这我也好奇了,听说她仗着家世好,性子傲得很,一般的交游都不爱去的,如何结识的娘子?”
春杏诧异道:“杨姐姐……傲?她很平易近人的。”
她将上回在潘家花圃和沈三的纠纷说了个大概。
玉娘显然对春杏有些刮目相看,换做软和些的娘子,定是要出丑的。她睨着春杏,动了动嘴,才缓缓道:“大娘子有了安排便好,绣娘那里也可以让她备着。”
等用了晚膳回来,春杏心里惦记着那张字条,便早早洗漱躺下。
雀儿给她端走了洗脚水,喜道:“娘子方才说,用膳时候玉娘说让您回去给养娘送绢丝,是哪日回去呀?”
春杏心不在焉:“嗯……就是大婚前三五日,寻个闲日子,去看一眼就回来。”
“哦,那可要早些。我听说娘子们婚前,事儿可多着呢……”雀儿提醒道:“有好些要学的。”
春杏也不知听没听见,喃喃应了一声,道:“好,我早些回。今晚你自去偏房睡吧,不用在耳房候着了,我想一个人睡。”
春杏先前有时候也会如此安排,算给她休沐了。雀儿开心地道:“好,那小姐有事,在窗户边喊我,我听得着。”
等她出去,春杏关好门。
她靠着门,觉得很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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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一口气。
站了一会儿,她点起床前翘头案上的油灯,将折本儿里的字条拿出来,反复读了好几遍,又用指腹小心地碰触。
往后好几日,雀儿都看见春杏都抱着字帖练字。
教养嬷嬷看了十分欣慰,直说春杏是“开窍了”。
这段时间相处,她看出这孩子骨子里是个懒身子。
礼仪,谈吐这些面上用得上的东西,勤奋又积极。几乎可以过目不忘。但像是琴棋书画这类涵养修性的,她向来是能逃就逃。
想临时培养出个能吟诗作赋的好手,完全是天方夜谭,教养嬷嬷只想着,春杏能写出一手拿的出的好字,再将时兴的词牌熟悉起来,将来夫人们一起游玩时不至于让人看笑话。
不过对着春杏自己挑的字帖,她还是有异议:“祝娘子选的字帖,是当朝大儒刘盈瑞的字吧?老奴觉得,字体过于锋锐了,夫人们还是更喜欢簪花小楷这类。”
春杏笑眯眯地撒娇:“嬷嬷就让我练这个吧,我就喜欢这样的字。”
嬷嬷无奈道:“行吧,小祖宗,你想练哪个练哪个。”
后面的半个月里,春杏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中勤学苦练。
与祝将军只在兰家下定和送聘礼来时见了面,其余时间都是由玉娘做中人传话。
看得出,除了玉娘,姜姨娘和朱姨娘,甚至歧璟都十分害怕他。
有一日歧璟忘记背诵夫子留下的功课,雀儿听朱姨娘房里的下人说,孩子被祝将军叫到祠堂里打骂,吓得都尿裤子了。
朱姨娘在旁边一声都没敢吭。
春杏自然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只当自己是来讨生活的。
教养嬷嬷这段日子和春杏相处,倒是十分偏爱她,当着祝将军的面对她大加赞赏。
“这是娘子今日抄的词,”送聘礼的人走后,嬷嬷特意把春杏写的字,拿给祝将军看:“娘子聪明呢。”
祝将军面露满意之色:“有风骨。再加把劲。”
春杏不敢得意,谦虚道:“好。”
玉娘点完了聘礼,正好顺势给祝将军看了嫁妆礼单:“这原本是朱姨娘备的。我和大娘子都觉得钱帛数量和其中的几件珍宝过了,给勾了去。请将军看一眼。”
祝将军持着兰家聘礼,没有立刻答复,春杏站在他身后也瞟了一眼。
兰家也是在聘礼规格上用了心的。既给足了亲家脸面,又没有特别扎眼的名目。
祝将军沉吟片刻:“钱帛还按绯红定的来,那几件珊瑚、夜明珠什么的,不能吃不能喝,去掉便去掉了。”
嫁妆和婚期都定了之后,教养嬷嬷又从宫中带了绣娘来,教春杏绣活儿。
春杏在胡家时便女红稀烂,没想到做了祝家千金还是逃不掉这一出。
一天下来,连雀儿都从春杏做的荷包里,找到了些许自信。
“时间紧迫,”教养嬷嬷直叹气,对绣娘道:“要么还是这样吧,给兰家的回礼绣品,还是请两位娘子替祝娘子代劳。祝娘子,你的荷包自己收好,别拿出来给人看到。”
春心如获大释,将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绣出的荷包收好。
旁的人都嫌弃她的绣品,可是这已经是她做的最好看的了,用得都是最上等的绸缎和丝线。
她可宝贝着呢。
嬷嬷和绣娘商量着回礼绣品的图样和物件,她便自己在后面,将衣襟里的旧布包拿出来,掏出里面的东西,打算装进新的荷包里。
雀儿正过来送水:“娘子口渴不?”
春杏手里拿着从布包里掏出的一张叠好的小纸片,吓了一跳,压在手心里:“放在那边吧。”
15. 大婚
雀儿走了,春杏小心将纸片塞到荷包里放好。
荷包放在衣襟内侧,贴着里衣。
春杏理好衣衫,才继续走到前边,和玉娘一起挑选起绣品。
回养母家,选在大婚前五日。
那天教养嬷嬷给她一本小人画书,让她等夜里没人的时候自己看。看不明白再来问她。
春杏没有多想,将书揣在行李里面,带着玉娘给她准备的绢帛和礼金便上了路。
离开胡家时姜姨娘派人接,去往胡家也是她安排的车架。
春杏将自己来时的衣裳带着,在车里换好,百无聊赖之时,想到教养嬷嬷给她的那本书。
书皮上没有字。但对方神秘莫测的表情,让她有了一点预感。
车里只她一人,光线也是暗的。
春杏好奇地翻了翻,果然如她猜想,是本避火图。
她收好书,打起布幔,看见胡家的小院子在远处,袅袅炊烟,似乎已经能闻到东坡肉的香味儿。
春杏让车架上的马夫小厮和雀儿在原地等她,自己慢慢走回去。
曾经无比熟悉的一砖一瓦,忽然变得拥挤窄小。
春杏刚走近,小妹就推开门喜道:“阿姐!”
因为提前送信回来过,林娘子早早做了一桌子好菜,门一打开,里面的饭香肉香就涌出来。
春杏鼻头发酸,将小妹抱起来:“才几个月,我看看,脸圆了嘛?”
小妹蹭她的脸,黏黏糊糊道:“多亏了阿兄阿姐,去城里做活救我狗命,宝络无以为报,今后一定给大哥阿姐养老送终。”
春杏笑得合不拢嘴:“我看大夫给你喝得不是药,是蜜吧。小嘴这么甜。”
林娘子听见响动,也从里面出来了,一看见春杏,眼泪就刷刷地往下流:“我的儿啊……”
春杏赶紧阻止她:“阿娘,你要是再这样,我也哭,回头主家觉得晦气,可是要扣我月钱的。”
林娘子哪里忍得住,一边哭,一边将春杏的手捧起来看,见她手指上有了薄茧,哭得更凶了:“都怪胡凌云没用,还要你这个女娃娃出去给人家做下人……你难得回来,他还不在!”
春杏赶忙哄着她:“阿娘,这是练字磨出来的。祝将军家里的人,都待我特别好,每天吃得是山珍海味,穿得是绫罗绸缎。陪娘子姨娘们游山玩水,读书写字,过得特别开心。你看,主家说我做得好,还让我回来探亲,给你们送东西来了。至于大哥,不是要放榜了么,他要在城里等榜,以后自然有见面的机会。”
林娘子将信将疑,把春杏按到八仙桌前的椅子上吃饭。
吃饭的时候,小妹便事无巨细地将自己这段日子看病的情况,吃药的反应,一一告诉春杏。
“医馆的岁岁阿姐说,我比大夫先前治好的那个人,恢复得要快,”小妹道:“说不定很快就不用吃药了。阿姐就可以回家来了。”
春杏用筷子戳了戳东坡肉,有些怅然。
她还能回家来吗?
即便小妹治好了,她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走了。
尤其是兰世子救命又给钱的恩情,简直是三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完。
吃了饭,春杏就要回去了,临走前林娘子给她包了家里腌的脯腊和咸菜,又给她包了两个热乎乎的炊饼,最后拉着她,跪在神龛前祈愿。
春杏磕了两个头,再抬头时一眼看到牌位上“兰世子”三个字,心里涌起一阵别扭。
耳边林娘子还在絮絮叨叨:“二郎,兰世子,保佑我家春杏在外面不要遇上小人…”
烟雾缭绕的家中,让人感到安稳而疲惫,春杏跪在神龛前,忍不住地走神。
她忽然想到来时随意翻看的那本避火图。
看时没往心里去,这会儿,画面不合时宜地从脑子里蹦出来了。
那本避火图,是教养嬷嬷教她和兰世子圆房用的。
她也不知道会不会用得上。
倘若用得上,她会和长生禄位上的那个名字…
春杏忽然一个激灵,坐直了。
她别过眼,不敢再看牌位,好像多看一眼都是一种亵渎。
林娘子瞟了女儿一眼,似乎是故意念叨给她听:“求兰世子保佑我们家春杏,在祝家本本分分做人,勤勤恳恳干活。还有,遇上个能干年轻,好看顾家的管事或是匠人,万万不能被什么小白脸马夫小厮骗走了。”
春杏无奈一笑,长叹了一口气。
回去的第二日,春杏让雀儿把脯腊拿出来晒晒,雀儿惊道:“娘子你看!”
她走过去一看,脯腊里面塞了个油纸,里面包着她带去的钱,数一数,比带去的还多。
雀儿羡慕坏了:“还有娘亲待女儿这样好的!”
春杏眨了眨眼,把泪水挤回去。她每月塞回去的月钱,加上胡凌云给的,将将够小妹药钱的。真不知道又是哪里省出来的。
她捏着油纸将钱包回去,发现上印着字,还是头一回她带小妹看病时,哄她喝药买得包果子用的油纸。
林娘子年轻时日子过得一直不错,不曾这样精打细算。
但春杏知道,这些琐碎苦楚,比起让她知道“一手养大的女儿,去当别人的女儿了”的心塞,还是差远了。
晚些时候,教养嬷嬷来问她书看得怎么样时,春杏十分难为情:“看了的,嬷嬷。”
未婚女子大都如此,教养嬷嬷吓唬她:“娘子万不能逃避,前面我教一个宫中贵人时,她也害羞不肯听,后面弄伤了身子,吃了大苦头的。”
春杏努力将脑海中兰世子那张清贵不可玷污的脸挤出去,硬着头皮摆出一副学习的态度来:“那嬷嬷……您给我说一遍?“
嬷嬷对春杏顺从的态度很满意,将书打开,对着图片给她仔细解读了一番。
讲了两张图,春杏便羞燥红了脸。
她自认为脸皮不算薄。
但是嬷嬷是怎么做到将这些词儿,脸不变色心不跳的说出来的?
教养嬷嬷低头一看,祝娘子额头都快埋进膝盖里了,摇头笑道:“行了,老奴也不为难娘子了。新婚燕尔,这也大体是够用了。往后的事啊,还得看世子和娘子自己的悟性。”
春杏简直不晓得该答什么,脑子里乱哄哄的,只记得凭着本能回了几句客气话。好在嬷嬷也没继续抓着不放,又教起了其他。
说来也巧,大婚那日,也是秋闱放榜日。
早几日便有各路消息,春杏也使了银子给雀儿,让她提前预定好私家书坊里的第一批誊抄的举子名单。
迎亲的队伍在祝府过了重重礼数,春杏总算捧着却扇出来了。
她一眼就看见人群中兰世子一身绯色官服,垂手而立,他身形挺拔,宽肩阔袖,革带束腰。
喜娘牵着她走过去,春杏低着头,在珍珠密布的却扇间,看见一只修长干净的手递过来。
兰辞就站在她面前,那双手如玉雕冰琢,嶙峋白皙,骨节分明,十分好看。
她望着他脚下的乌皮靴,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她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灰头土脸的拦错了人,有些恍惚。
雀儿正扶着小凳,等她家娘子踩着上轿。不料娘子却好似在出神,便轻轻咳嗽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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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杏立刻回神,抓住那只手,搭着他进了轿内。
兰辞的手很凉。
手掌看似白皙,实际上全是茧子,尤其虎口处。
短暂的交握,掌心相覆,像有无数起伏的小刀子划过,又疼又痒。
他压低声音:“今天要委屈你了。”
春杏一愣,布幔落下,隔开了两个人。
春杏捏着却扇,心跳得极快。天气不热,她却燥地直摇扇子。
兰辞骑马跟在喜轿近旁,晃动的轿内,她从开阖的布幔间看他。
阳光刺眼,他拧着秀丽的眉,冷沉的丹凤眼闲闲看向远处,单手扯着缰绳,姿态轻松地踩在黄铜马镫上。
春杏盯着他白皙的后颈看了片刻,慢慢移开眼。
迎亲队伍绕着城门附近行进。
长街喧闹不止,都想看看权倾朝野,荣宠多年兰太师之子娶亲,是个什么场面。
对于这场婚事背后的深意,亦是津津乐道。
春杏听着外面的闲言碎语,眼看着路过和济医馆,随手撩开布幔。
她手指一顿。
门口站着胡凌云。
胡凌云被看热闹的人挤得东倒西歪。他焦急地翘首张望,竟也真就这么巧。
正碰上春杏挑开布幔。
围观的人群激动起来,对新娘子的容貌评头论足。
胡凌云看见妹妹穿着婚服,体体面面、众星拱月地坐在轿内,心里百感交集。
他作为哥哥,本该扶辇送嫁,把她交到她喜欢的郎君手上,再摆出一副大舅哥的姿态,恶狠狠威胁对方:“敢辜负春杏,看我不弄死你。”
可是春杏只摊上他这个没用的兄长。胡凌云忍着心里的酸楚,挤出一个笑容。
春杏瞬间落泪,躲进车内。
迎亲为了避开等榜的人群,特意绕开张榜的那条路。
胡凌云不去等放榜,选择了来看妹妹一眼。
兰辞骑马在侧,察觉到身后春杏的动作,看向人群。
马车很快走过,他没有看见胡凌云。
春杏有自己的亲人朋友并不奇怪。他不打算干涉对方的私交。
不知过了多久,喜轿停下。喜娘将江绸彩缎抖开,让两人各执一端,由兰辞引着春杏入门,名曰“牵巾”礼。
春杏仗着有却扇遮脸,扯着江绸,偷偷在扇子后面东张西望。
听闻祝家在搬进小宅子之前,将军府便只有循王府一半大小。
与谨小慎微的祝将军不同,兰太师处处都要彰显官家荣宠。
正门是十字歇山顶,琉璃瓦片,入门便是金碧辉煌的八宝寿字纹影壁,镶嵌各色宝石。
绕过垂花门,春杏步子停住。
绣鞋踏进奢华的抄手游廊,她看见正院斗拱和半人高的朱红色风灯下,乌压压挤满了全副甲胄的武官。
兰辞在她身前不远处,轻声道:“无妨,继续走。”
春杏眸子微动,低下头去,跟在他后面往前走。
雀儿跟在人群后面,手中的奉茶盘里装着花生桂圆等物,她没见过这阵仗,吓得手指头打颤。
小满安慰地看了一眼,用气声道:“没事。”
春杏跟着兰辞走进堂前,宽阔的厅堂内依旧四角站着武官。与外面的人装束有异,她记得这是侍卫司的人。
而堂内的高座空着,未见兰太师夫妇。
春杏刚要张嘴问,门外传来中官的低沉地声音:“官家到——”
她无措抬头,对上兰辞侬艳的眉眼,对方淡道:“提前就知道的,都安排妥当了,不必担心。”
16. 皇子
春杏听他这样说,忽然大致明白了他那句“受委屈”是什么意思了。
这场婚礼,和猴儿似的,是给官家茶余下饭的。
官家对崔贵妃促成的这桩婚事,颇为满意,甚至要现场观礼。
这是在邱将军死后,对朝中重臣的安抚,对兰家的荣宠和纵容,亦是打算放过祝将军了。
春杏点头道:“好。”
两人跟着随后进来的兰太师夫妇一起,带着家中小辈和随侍们,在正道两侧跪下,一起行大礼。
先是中官带着两队黄门卫开道,接着进来十几个腰带佩刀的侍卫列队,后面隐约能看得见八人抬的步辇,前前后后都围着一大队随从,步辇后跟着十几个身着常服的官员。
好在兰家主院为了官家来访,将前厅等处重新建过,十分宽阔,这么多人也不显得拥挤。
兰太师带着夫人起身去迎接了,春杏小声问:“来了哪些人啊?”
兰辞道:“官家,崔娘娘,太子,杨参政。还有些皇子和文官。”
他见春杏好奇,提前打消她的念头:“不会让你看见的,有侍卫司的人,官家和娘娘坐在步辇里。布幔挡着。”
春杏被看穿了心思,她是想看看官家长什么样的,于是还是悄悄抬头,果然人山人海,辇中人只看见一个影子。
“上元灯会,能见着,”兰辞道:“届时带你去。”
春杏心中一动,很轻地“嗯”了一声。
等人都到齐了,一名中官走上前来道:“好了都免礼,官家说了,不可耽误了新人吉时。”
兰辞起身,喜娘也扶春杏站起来。
她去看那中官,发现那人就是她拦住兰辞马车时,从车上下来的那位。衣着区别他人,应当官阶较高。
兰辞叫他“董都知”。
而后董都知带头,步辇停在厅堂外,贵人们直接入了厅堂,堂内挂着纱幔,光线较暗,依旧是什么都看不到。果然是要在内观礼的。
她有些疑惑,那时候不懂,以为他是在兰辞身边伺候的。这么一段时间,她发现兰辞并不喜欢出门带一干随从,常只带着小满一人。
那么官家身边的高级中官,当日为何会在兰辞身边?
春杏一边沉思,一边按照喜娘的吩咐,悬丝傀儡似得拜天地高堂。
礼成之后,照例该入洞房的,但喜娘没有来这一句。
春杏偷偷看兰辞。
他闭了闭眼,她好像懂他的意思,大概是知道有什么事,让她先等着。
不一会儿,董都知又来了,手持着黄绢圣旨,冲兰辞抱拳道:“兰世子,提前恭喜了。”
兰辞看了春杏一眼,撩开衣摆跪下,春杏也立刻持却扇跪在一旁。
董都知一点头,便开始宣旨。
前头自然是夸奖兰辞的一段官样文章,赐了些田帛珍宝,最后给兰辞从鄂州观察使,升了个荆湖制置使,兼侍卫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官职。
兰辞又谢过隆恩后,中官便迎春杏等女眷在厅堂偏房候着,兰辞则跟随兰太师去厅堂中陪同。
春杏就跟在董都知身后,虽然有却扇挡着,和那日打扮也大有不同,但脸毕竟还是那张脸。
人多口杂,她不便主动说这件事,只将却扇挪了一些,等着对方认出她。
但董都知似乎是没认出,神情也像个泥塑木偶,看他们进了偏房,便行礼离开了。
偏房与游廊与一张屏风隔开。可以看见匆匆而过的兰家下人和随行的宫人。
春杏隔壁,是郡王妃和她的两个女儿,她小声问喜娘:“姑姑,按礼,我要去打个招呼吗?”
喜娘制止道:“不必的。留娘子在此,是因为官家在正堂进膳,出来的人不可随意走动,等官家用完了,走了,娘子直接回房等世子就好。见婆母,那是明早的事儿了。”
这时候外面忽然一阵脚步声,一个男子带着两三个黄门闯进来。
春杏抬头一看,那人身着砖红大袖圆领,龙胆紫色中单,腰间白玉革带,左肩上以泥金线绣出大片抱栀卷草纹,腰佩金鱼袋。头戴金冠,唇红齿白。
他一看一屋子女眷,立刻发觉不对:“这里哪里?”
喜娘将春杏护住,急道:“见过殿下,这是偏殿,女眷休息的地方。”
那郎君吓得退后好几步:“抱歉……哎,你是今日的新妇?”
春杏听喜娘叫他殿下,立刻行了礼:“回殿下,是民女。”
喜娘道:“这是五皇子殿下。殿下,这是兰世子的夫人祝娘子。”
五皇子赵悯,春杏默默在脑中回忆起胡凌云偶尔提及他的评价。
胡凌云说,是个蠢笨的坏东西。
不过是官家唯一成年的儿子,将来或登大宝也未可知。
赵悯也略一回礼,便退回到屏风外面,他声音很小:“听说祝娘子,是年头才同祝将军认回的?”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春杏道:“是的。”
赵悯点头,沉吟片刻道:“你原本是不是有个兄长,名叫胡凌云的?”
春杏皱眉。
从她入祝府至今,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胡凌云的名字,包括与胡凌云有一面之缘的姜姨娘。
她本能地感觉到惶恐。
“是,”春杏努力镇定道:“兄长如何有幸,叫殿下识得?”
赵悯笑道:“别多想,秋闱还没放榜,但名单我已经看过了。胡凌云是京场的解元,主考官杨参政看了他的答卷,说三甲之才,也不过如此了。”
这句话并未回答,他是如何知道胡凌云和春杏是兄妹的。
但兄长入围的惊喜,让她麻痹了敏锐的感知,五皇子殿下神通广大,想知道一个臣子的家世不难。
倘若兰辞愿意花心思,他也是很容易就能知道,春杏与他的那段渊源。
春杏压抑着心底的狂喜,又做了一福:“替兄长谢过殿下抬爱。”
赵悯且笑且退道:“好了不逗你了,小祝。你告诉胡凌云,让他好好备考,后面还有省试和殿试呢。将来老老实实跟着我,不会比杨参政差的。”
他走了没一会儿,兰辞便过来了一趟。
他绕过屏风,看见春杏正探着身子,用筷子去夹一枚雕成小兔子的林檎果。
一见他来了,春杏赶忙丢下筷子站起来:“兰世子。”
兰辞皱眉看了她片刻,似乎有些不悦:“赵悯来做什么。”
春杏端正站好,揣测着兰辞挂脸的缘由。她含糊道:“殿下走错路了。”
兰辞看了她一眼:“若是受了委屈,要告诉我。”
这句话和崔贵妃临走前,同她说“祝府小鱼小虾”的那句话很像。都是要给她撑腰的意思。
赵悯的确奇怪。但一来春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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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摸清他的意图,二来她不想让兰辞去得罪皇子。
她是来报恩的,也是兰辞找来的“伙计”,不是他真的娘子。东家说几句客气话,她可没脸还没点功劳,就开始拖后腿。
于是春杏摇头:“多谢世子关心,没有委屈,殿下出于好奇,问了几句就走了。”
兰辞沉默须臾,对小满道:“留几个人在门口。我还要回去,你保护好自己。”
春杏千恩万谢,目送兰辞离开。
官家也没待多久,用了晚膳后又饮了一点酒,便回宫了。
喜娘得了令,带着春杏回房,不多时兰辞也一身酒气地回来。
两人在喜娘指挥下喝完了合卺酒,总算礼成。雀儿和几个女使,服侍春杏拆了头面,又换了身新婚的单衣,便退去耳房侯着了。
这新婚的单衣十分古怪,外面是条单薄的绸缎长裙,里面的单裤却是开着的,春杏坐在镜子前梳头,觉得腿间凉嗖嗖的。
她正忐忑着,兰辞在镜中看她,突然开口:“在府中生存不易,你需要一个孩子吗?”
春杏低着头,张了张嘴,却很快领会。
这场婚事模棱两可。
他在给她选择。
春杏嘴比脑子快,很迅速地给了答案。
“不必。”她说。
兰辞面容沉静,略一点头:“那便歇下吧。”
春杏紧紧握着梳子,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好。”
女使们换了新的被面枕头,春杏坐在床边,兰辞低眸看她:“一整天没正经用膳,饿吗?”
春杏饭量很大,每餐能吃两三碗粳米饭,比祝府三个姨娘合起来都多。但教养嬷嬷同她说,望遍临安城,也没有哪家闺秀吃这样多的。原先在祝府分开用膳倒也无妨,进了循王府,还是收敛些好。
现在既不能出去大快朵颐,也不好新婚之夜就惊动伙房给她加餐。
故而她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面对兰辞这句客气话,她只能坐得端正:“还好。”
不过她留了后手,饿不着自己。
两人这才一左一右地躺下。
好在这床大,躺在里面,并不会碰手挨脚地尴尬。
春杏闻到他身上有混合皂角味儿的清凛乌木香,她闭上眼偷偷吸了一大口。
躺下有一会儿了,春杏听杨娘子说,武官们睡眠都极好的。有的刚挨到枕头就打呼噜了。
为此,杨娘子特意给她送了一对棉花做的软塞,用来堵耳朵的。
原本因着兰辞样貌优越,春杏觉得他与寻常武夫不同,这玩意当是用不上的。
今日被他拉进轿中,被他砂纸似的手心刮了一下,她暗暗觉得自己想多了。
但是她捏着棉花软塞,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呼噜声。
兰辞的呼吸声很均匀,因为头一回睡一起,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
又等了一会儿,兰辞的呼吸声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春杏已经饿得反酸水了。
她试着动了动,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起身,蹑手蹑脚跳下床。
下了床,她没有穿绣鞋,而是赤足踩在地上的织锦短绒毯上,没有一点点声音地,往靠窗的胡桃木斗柜挪过去。
两人入洞房之前,春杏便提前叫雀儿,在斗柜上的瓜瓞绵绵摆件后面,藏好两枚油纸包着的荷花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