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引》
1. 百足鬼虫
“听说了吗,前些日杨知府不知怎的半夜跑到厨房去啃生肉,被起夜的家仆撞个正着,那家仆当场吓死过去了”。
“吓死?可我怎么听说是——”
轰隆——
雨势逐渐大了起来,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伴着震耳的雷鸣,给这荒野偏僻的小客栈蒙上了一层阴郁。
外头阴雨朦胧,客栈内点着几盏晃晃悠悠的烛灯,几个形色不同的食客围坐在一起闲谈。
有出门赶路歇脚的,有商客被雷雨困住留宿的,也有附近村民出来吃饭的,这么些天南海北的人此时都聚在一起聊着天。
正上头着,外头一道震雷劈过,霹雳的闪电悚然将屋子照的一阵亮堂,众人骇住了声。
被狂风拍打的木窗前后不停拍打着,发出吱呀的磨人声,客栈掌柜顶着胡乱打进的雨水,硬着头皮将窗户关上。
众人的心就跟外头噼啪作响的大雨一样糟乱得很。
正在此时,客栈的门被敲响了。
掌柜的停了手中的动作,赶忙上前将门打开。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我来避个雨。”
来人身着素纱衣袍,墨发挽起,以一木簪相定,眉眼俊挺又淡漠,身如修竹颀然,碎发染了水汽,似雨中仙客。
他寻一位置坐下,要了一碗粗茶后便静静等着。
众人看他这身打扮,心猜是某个修仙或修道之人,神色漠然置之,食客多瞧了两眼后又开始说些闲闻趣事。
“刚才说到哪儿了?那家仆怎么了?”有人追问。
“我表姑是杨家的老人了,据说那家仆不是被吓死的。”青年人压低了声,疑神道,“是被吃了。”
话落,众人皆骇,再没人发出声音。
方从客栈外进来避雨的道士手指一顿,轻轻将茶杯放了下去。
外头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还时不时一阵响雷,众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过了许久,有人回神,忍不住驳道:“你表姑莫不是唬人,若这家仆当真是被吃了,其余奴仆怎么不跑啊?”
青年不满:“我唬你作甚,我表姑亲眼见到那家仆没了胳膊双腿,连脸都被咬掉一般,那是血淋淋被抬出去的。”
“你们若不信,权当我没说,喝酒喝酒。”
几盏浑酒下肚,众人松快起来,扯开了话题聊别的。
“要我说,就是那女魔头没死,又来祸乱世间了。”
外头的雷声歇了,耳听着雨也小了,就当唐渡准备起身离开时,门又被敲响了。
这回来的是个姑娘。
不等掌柜的问,她自顾走进客栈坐下,随口要了壶热茶。
她头上顶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精巧的下巴。肩上的蓑衣还挂着雨珠,湿淋淋像是刚赶完路。
唐渡的目光停留在姑娘左手腕处的玉玲。
剔透玉身金丝镶边,以红绳相结,看着实在精美,可方才她一路走来,这玉铃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实在稀奇。
察觉到有一抹目光注视着自己,娄弦随之望去,是坐在客栈角落的一个道士,素雅道袍,目色审视。
这一抬,唐渡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秀丽无双,犹若一缕清冷孤烟,只那双眼生的凌厉,像是被人拿了把刀架在脖子。
众人不知这边发生的小插曲,继续谈着方才的话题。
“那可是姒地娘娘亲手将她封在九巨山脉的,若那女魔头真的没死,可只会害个家仆?恐怕整个杨府,乃至你我都活不成!”
“说起这女魔头就可恨,我们寻常百姓吃了她多少苦,你说姒地娘娘怎么不连着她的刹冥台一块儿端了!”
“不仅要端了她的刹冥台,还得将她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众人愤声而起。
这女魔头不仅视人命如草芥,连自己的双亲都不曾放过,双双惨死于剑下,如此残暴之人怎能留于世间!
娄弦将斗笠摘下,又将沾雨的蓑衣放在一侧。
热茶上桌,娄弦吹了吹,轻飘飘接过:“如此有骨气,还指望神仙做什么?刹冥台就在那儿,去端啊。”
众人闻声望来。
说话的是个女子,瞧着年岁不大,一身靓丽红衣,墨发高束,用一红发带相缠,远远望去尽是张扬。
她眉眼戏谑,讥笑着看着那方高谈的食客,抬手将茶饮放下。
有人被她这戏谑的眼神激怒,努而拍桌起身。只这一下,外头雷声忽然大响,原本减小的雨势亦有大涨之势。
那起身拍桌之人被这雷声吓噤了声,左右张望,其中一人拉了他的衣角,劝道:“我瞧着雨又大了,大家都是来躲雨的,别和姑娘家一般见识。”
那人本就是想作势恐吓娄弦,偏这一声惊雷让他不知所措,见有人劝解便顺坡而下,只是不忘恶狠狠怒瞪娄弦一眼。
娄弦自顾饮茶,也不再搭腔。
原本准备离开的唐渡见外头雷电交加雨势大作,便又要了碗茶水等着。
忽然间,他耳朵一动,外头似有什么走动的声音,淌着雨水,刮过草木,走的极轻极慢,像是刻意在掩盖自己的行踪。
但他听得清楚,此物就是朝着客栈来的。
娄弦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异样。
她眼帘轻抬,看着对面神色紧张的道士,又默默收回目光,装作毫不知情的喝茶躲雨。
其余食客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自顾聊天喝酒,静等雨夜过去。
外头的雨噼里啪啦打在四处,似比一始猛烈了些,风吹得四面窗户呼哧作响。
“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怪吓人的……”
凉风透过窗隙往人衣服里钻,有人裹紧了衣服。
笃笃笃。
有人扣响了客栈大门。
唐渡神色一肃。
娄弦朝外看去。
大门外笼罩出一个身影,雷电一劈,那身影更清楚了些,貌似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妇。
“雨太大了,劳烦里面的好心人开个门,好冷啊……”沧桑嘶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像是撕裂的布帛。
掌柜的见状,赶忙朝大门处走去,嘴上不停念叨着:“这怪天气,都不知是第几个躲雨的人了。”
正当他的手碰到门栓时,唐渡忽然起身大喊:“不能开!”
掌柜的止了动作,疑惑转头。
许是察觉到了里头的异样,老妇再次扣响了木门,声音带着些许可怜,一声又一声哀求:“求求好心人,开个门吧,雨太大了,我快冻死了……”
掌柜的心软。
如今世道不太平,外头更是妖邪肆意,不少可怜人都无家可归,今日若不开门,这老妇要是死在外面,那真是罪孽一桩啊。
“老人家只是进来避个雨,这有何不可的,亏你还是个修道之人。”说罢,掌柜的再次抬手去解门栓。
眼见止不住,唐渡迅速移身至掌柜的身旁,抬手一阻,牢牢摁住门栓。
“不能开!”唐渡的神色带了几分警示。
掌柜的被唐渡的眼神吓到了,他后退几步,看向门外不停拍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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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咽了咽口水:“难道说……”
客栈大堂内所有人都提着口气,不敢出声。
堂内气氛越发紧张,只听唐渡低了声道:“外面的,不是人。”
话音刚落,外面的敲打声忽然止了。
就在众人准备松一口气时,只听“哐当”一声,那老妇突然用身体撞在了门上,一下堪比一下,似是将身体撞烂也要把门打开。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开门!我要进来!”
众人吓得连连后退,眼睁睁看着门外的影子一下又一下撞击在门上,仿佛那道门成了最后的安全阻隔。
眼见门栓就要被撞开,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恰在此时,唐渡拿出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随即抬手一扬,那符纸受令般贴在了门隙之间,除外,四面窗户也未曾遗漏。
妖物受激。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门外佝偻的身影瞬间变长,身节分明,上百只触足攀附在门沿之上,不断挣扎,像枝杈鬼舞。
眨眼间,妖物的身影忽然下遁,没了踪迹,只留下门上挣扎的水渍。
外头传来窸窣的穿梭声,屋内如墨般凝固,无人敢喘大气,生怕妖物没有走远,等着屋内其他人出门相看。
烛火晃动,每个人脸上的惊惧被照的分明。
“没声了?”
“那妖物,是不是走了?”
有人弱弱开声,却不敢出门探看。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从角落传来:“阴云遮日,雨晦妖出,妖既出,何易驱?”
唐渡望去。
那姑娘安然自若坐在角落,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竟看出了一丝幸灾乐祸之意。
娄弦指了指上方,嘴角挂着一抹笑:“上面。”
静听之下有“沙沙”之声响起,似春蚕啃食断断续续,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攀爬,而后速度逐渐加快,触足与瓦片发出磨人的哒哒声。
唐渡神色一凝,心道不好!
顷刻间,乍然轰响,瓦片分崩碎石四散。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张鬼脸突地出现在屋顶上方,透过仅有的洞隙,鬼灵灵看着屋内的人。
这是张老妇的脸,脸上的皮肉皱缩在一起,看不见嘴,只有两只泛黄浑浊的眼珠不停打着弯。而这张脸后边却是身节分明的虫驱,上百只足器攀附在屋顶,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一滴晶莹的黏液落在地上,娄弦起身,看着惊慌失色的众人提醒:“它饿了。”
话刚说完,百足鬼虫迅速从屋顶攀爬而下,两侧的足器在墙沿上迅速交替,众人吓得四处逃窜。
百足鬼虫身躯庞大,凡人在它跟前形同蝼蚁,哪是说逃就能逃的。
惊叫声四起,唐渡面色凝重,高声大喊:“切勿慌乱,百足鬼虫闻声辨人!”
眼下局面一片混乱,哪里还有人听唐渡的话。
娄弦有些惋惜的摇摇头:“尘世凡人,命如朝露,类如蜉蝣,道长不如自己逃命的好。”
唐渡眉头微蹙。
是了,这回没有看错,她确实是在幸灾乐祸。
女子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那张清丽秀容在此刻显得浓艳分明。
蛇蝎美人,铁石心肠。
不与她多说,唐渡即刻起阵,召出妖幡朝百足鬼虫困去。
天地之间,乾坤只内,体或有枯荣之殊,唯苍生性命无贵贱之别,鸿鹄、蝼蚁亦或是朝生暮死之蜉蝣,救之皆为仁术只根本。
从他学道术本事之日起,师父就是这么教他的。
2. 杨府的秘密
百足鬼虫的速度很快,唐渡召出四面妖幡后双手飞速反转起结,顷刻间,坍败的客栈上空束起四面金光,金光为壁,将百足鬼虫牢牢困住。
那妖虫似还不甘心,不断用身体相撞。
唐渡双目凝神,低喝一声,狂风掀起墨色道袍,宛若青山耸立,挺拔而又脱俗。
他唤出几张符纸,低吟之下速尔朝妖虫飞去。
百足鬼虫受激,不断扭动着身躯企图冲破这困阵,恰在此时,原本悬在空中的四面妖幡齐刷刷变成长剑,剑端锐利发寒,抵着夜色直直朝妖虫刺去。
百足鬼虫背上的黑甲坚硬如盾,几声脆响之后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唐渡额角渗出密密汗渍,遂又翻转五指换了结印,原本飞向妖虫背部的长剑倏尔转了方向。
可百足鬼虫身躯庞大,唐渡的长剑灵活,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恰在此时,在妖虫的撞击下,四面金光忽而有了裂缝,原是细小的一条,后像蜘蛛网般四面扩散。
唐渡心道不好,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谁知在这一瞬,金光四散成碎片,光华落地,百足鬼虫失去束缚,巨大的身躯随即朝前扑来。
只是——
眼前有阴影笼罩而来,娄弦睁大眼睛。
——又不是我要将你置于死地,来扑我做什么!
娄弦心中啐骂。
说时迟那时快,她手中凝力,旋即紫光大亮堪堪一挡,娄弦翻身跃至一旁:“蠢货!来袭我做什么!”
百足妖虫彻底被激怒,哪还分得清对方是谁,甩着分明的身节无差别袭来。
这样下去恐怕都得完蛋。
原本看戏的心情一扫而空,娄弦五指一张,一把长戟逐渐现行。
戟身通体透着寒芒,戟柄像是上等乌木所制,深沉厚重,四周又雕着条现世黑龙。枪尖一侧是锐利的月牙刃,弧光流动,锋利如霜。
“锃”一声,女子翻身而上,长戟在她手中转了个弯,对准百足鬼虫后背刺去!
手臂一震,黑壳挡住了长戟的利刃,只有轻微击打的痕迹。
娄弦持着长戟,弓步下滑,长戟在黑壳上滑出刺耳的脆响。
百足鬼虫欲将娄弦从背上甩下,半立起身疯狂四窜。
眼见情况不妙,唐渡又起结印相助,还不忘提醒娄弦:“伤它眼睛!”
娄弦无暇顾及,看准时机将长戟对准百足鬼虫的脸,趁它不备,跃身朝其扎去!
“用你提醒!”娄弦咬牙,将整根长戟没入百足鬼虫的身体,而后又迅速拔出,溅出一身血肉。
百足鬼虫吃痛,嘶吟怒撞,随后长躯一仰,整个身子重重落在地上,溅起泥泞泥水。它的触足频繁挠动,逐渐没了生息。
雨气中沾着泥腥味,又夹杂着浓烈的腐臭味,夏风一扬,难免令人作呕。
原本的客栈化为一摊废墟,桌椅皆成了废木,地上还躺着几具没了声息的尸体,方才那一战宛若噩梦,饶是回想就令人发抖。
娄弦收戟立在一侧,喉间血气翻涌。
果然,凭借体内三颗魂珠根本无法调气。
自九巨山脉解封后,娄弦魂珠一分为十四散人界,三年时间只寻回三颗,还有七颗下落不明,光凭寻回的三颗根本无法调运内息,连使用天悲戟都有些困难,更别说重回刹冥台了。
唐渡不知娄弦心中所想,只见她脸色发白似有些难受。
若换做往常他大概会上前慰问一番,可偏偏此人木心石腹,祸不及自身高高挂起,他不喜偏私利己之人,遂也只是瞧了她一眼便去察看受伤之人。
……
昨夜下了雨,第二日倒是晴天郎朗,既不过分燥热也不刺骨侵寒。
泸州近年来未受妖兽侵袭,百姓安定人欢马叫,两小童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木风车随街追逐,清铃笑声传至街尾。
各式各样的摊位挤满了道路,商户高声叫卖,远处还有卖艺者敲锣打鼓之声,琐碎、世俗却又多姿多彩。
杨府便坐落在东街处。
门楣高严宽阔,足高丈尺有余,朱红漆面已有些许斑驳,可仍不碍其尊贵。可偏偏这高门阔府之下,散着股耐人寻味的气息。
好浓的腐味。
明明是气派华贵的府邸,可门前冷落,压抑静谧的像一座从未住人的死宅,略显萧条清冷。
娄弦在门口站立许久,终是扣响了大门。
环扣与朱红大门在空中相撞,一声接着一声,直到第四声落,厚重的大门发出低吟,门缝渐开,一张布满皱着的脸露了出来。
大概是杨府的管家。
他探出头,戒备的看着门外之人:“何事?”
“捉妖。”
娄弦答的利落,那老管家却狐疑起来。
杨家的情况外面虽有所传言,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无人知晓,眼前这姑娘瞧着年纪轻轻,还不如自家公子年长,她能捉什么妖?莫不是上门来骗取银两的。
“走走走,这里没有妖给你捉!”老管家不耐烦挥了挥手,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谁知在关门的一刹那,似有股什么力量阻住了,无论怎么使劲,门却纹丝不动。
老管家讶异抬头。
门隙处拦着一只手。
再看那女子,红衣裙袍身姿挺立,如冬日凛冽枝头的寒梅,偏面色促狭,像是故意与你做对。
看着瘦胳膊瘦腿的,这力气怎恁大。
红衣女子道:“医者尚知讳疾忌医,别等到妖兽将你拆吃入腹了再追悔莫及啊。”
女子说的轻松,可语气却隐隐含了恐吓之意。
老管家背后一凉。
回想起近日府上种种,若老爷真是得了恶疾罕症,何至于何至于……
小厨房血肉模糊的场景重现脑海,空气中似又飘起了浓烈的血腥气,腹中一阵翻涌。
老管家面色惨白,重新打量了眼前女子:“我先去禀报公子,你且等着。”
娄弦松手,做了个“请”的动手。
大门在眼前关上,娄弦静足。
风吹着树叶簌簌作响,路上行人来往,马车穿过街道。
眼下到了午时,日头逐渐热烈起来,不远处的老槐下坐着乘凉闲谈的妇人,理着手中丝线。
约莫半柱香功夫,大门再次打开了。
“姑娘,公子在前厅堂邀您过去。”老管家没了先前的不耐,毕恭毕敬道。
娄弦抬了步子入府。
杨府精雅别致,远处木雕小桥假山叠嶂,虽不比京城中高门阔府的奢华靡丽,却也高雅幽静。有丫鬟提了水泼到青石板上,石板路被冲的光滑温润。
下人们都在忙着手中的事情,没有人朝娄弦这方看来。
一路走来,树影花香,流水淙淙,一切看起来再寻常不过。
穿过回廊,娄弦跟着老管家到了正堂。
“公子,人到了。”
上头坐着的正是杨老爷之子,杨轩。
此人立如兰芝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一袭青衫更是清新脱俗,即使面露疲色也难掩其气质。
是个样貌俊朗的男子。
不过,娄弦还是诧异了一番。
在这尸腐弥漫妖气横生的府中,杨公子竟不染一丝污秽,身上既没有腐味也没有妖气,与寻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可此情此地,越正常的,反而越不正常。
杨轩不知娄弦心中所想,万分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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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招呼其坐下,又命人上了最好的庐山云雾。
“听老丁说,姑娘能解我府上之难?”
杨轩是独子,自小受杨知府教诲,言语间皆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像是被人打磨过的良玉,不急不躁。
娄弦低头品茶。
庐山云雾入口微苦,回味又觉憨厚甘甜,初闻时的栀子花香渐被青涩竹香替代,味道不错,但她有些喝不惯。
娄弦将茶盏放至一侧,想了想说:“府上可有什么奇怪之人?”
奇怪之人?
杨轩困惑。
生母早逝,父亲再未续弦,自己与妻子朱儿成婚三年有余从未吵架拌嘴,就连府上的家仆也都是用惯的老人,已经许久没有买奴仆了,何来奇怪之人。
想罢,杨轩摇了摇头。
娄弦的手不经意搭上玉铃。
那是枚做工精巧的玉玲,红绳相结,衬的女子手腕愈发细腻纤细,偏偏从入门到现在,这玉玲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仿佛只是个美丽配饰。
早在许久以前,世间有一神物,名为引魂铃,形若凝冰透珠,能寻丢失之魂魄。
其性怪异,行走之间悄然无声,唯遇主魂魄,铃主方能听其鸣,怜他人不得闻铃音。
娄弦腕间的引魂铃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拿到的。
铃声指明此处,定不会出错,只是杨轩没有察觉。
娄弦正要说什么,原先离去的老管家又进门来告:“公子,唐道长来了。”
杨轩的脸上涌起一抹喜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上前传道:“快快请他进来。”
唐道长?
娄弦心头发惑,杨家已提前找了人相看?
很快,娄弦那抹浮色又消了下去。
她本就不是为了解杨家之难前来的,不过是引魂铃指向此处,夺回原先丢失的魂珠罢了,捉妖,只是个借口。
杨轩看了眼娄弦,解释道:“父亲得怪病许久,原先也找了江湖术士相看,说是府邸聚邪气,风水有异,唯有拓土扩建扭转这风水才能使父亲好转。”
“可那江湖术士只提了法子,却不知如何拓土,这才请了唐道长来帮忙。”杨轩说着,又怕娄弦多想似的,“姑娘莫要多心,多一个人多一份法子,只要能救我父亲,什么方式我都愿意试试。”
言下之意便是说,不论是拓土还是除妖,只要是对杨老爷有益,都是他的座上宾。
这头二人相谈着,那头所谓的唐道长已抬腿入门。
那抹熟悉的素纱道袍映入眼前,来人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模样,好似枝头高挂的悬月,清冷疏离。
浓墨般的头发被木簪相定,露出清晰的轮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唐渡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娄弦,面露微异,又很快收于表面。
雨夜客栈后,他对此人的印象说不上好,甚至还有些反感,遂相见时也未说话。
杨轩并未察觉其中气氛的微妙,只当二人初次见面有些拘谨,引了话道:“这位便是我先前与你提的唐道长,唐渡。”
“这位是……”杨轩的话一顿。
他与这姑娘也是第一次见,只因老丁说是为府上中邪一事而来,这才让她进门,别的就一概不知了。
见杨轩为难,娄弦利落吐出二字:“娄弦。”
“原是娄姑娘。”杨轩恍然大悟。
世人多称她为魔头,却不曾知道她姓名,因此她也不怕别人知道她的名字。
唐渡微微颔首,目光并未多留。
他本就不爱说话,师父仙蜕后,他独来独往惯了,鲜少与人亲近,平日除了捉妖驱邪对旁的事并无兴趣。
“杨老爷最近身体如何了?可有好转?”唐渡问。
3. 杨府的秘密
路上已听闻杨府遇邪一事,可具体为何,杨轩在信中并没有明说。
说到自己的父亲,杨轩愁容难掩。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此事也不知如何说起,正是因为邪乎,这才请唐道长上门相助。”
杨夫人早逝,杨老爷一人将独子拉扯长大,又请先生教其读书识礼,父子二人情感颇深。
平日里杨老爷待人敦厚,从不与人结怨,泸州百姓对其更是敬重爱戴,可就在两年前,杨老爷生了场怪病,醒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既不爱出门也不爱与人说话,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见不得光亮。
甚至有一回杨轩进屋,骇然发现杨老爷一人爬到了悬梁之上,之后他又总做些奇怪的动作,每回杨轩与他说话,他似乎都听不懂杨轩在说什么,只转着眼珠东张西望。
杨轩担心父亲的身体,请了许多医官都不见效,有江湖术士说是中了邪。
“不久前发生了一件事,恐怕你们也听说了,我父亲一人跑到厨房啃起了生肉,还将起夜的家仆吓死了。”说到这,杨轩的脸色开始泛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家中异事,自然是人越少知道越好,可这府中的事哪里瞒得住。既然瞒不住,哪怕藏着点什么也好。
唐渡没有追问,只道:“先带我见见杨老爷。”
……
杨知府所住的院子靠后,听杨轩说,自从杨知府得了怪病后,院子里的仆从都解散了,除了平日里几个扫院的丫鬟再没什么人来。
杨轩断断续续说着,三人穿过游廊小径,来到了杨知府的院落。
院子看起来萧瑟清冷,池面飘着一层落叶,凝固又安静,安静到仿佛这个院子并未住人。
杨轩将手搭在门上,却迟迟没有推开门。
他似乎在顾忌什么,犹豫半晌道:“父亲如今的模样,恐有些特别……”
“吱呀”一声,伴着些许浮尘,一股湿霉味迎面扑来。
屋子遮掩的密不透光,唯一的光源便是这扇门,角落的古琴若一位暗哑老人,静静躺在红木琴桌上。
案台上的豆式炉已许久没有点燃了,无声无息伏在香案。
帷幔挂在两侧,床榻上,杨老爷披头散发趴在床上,四肢不知被折断了还是什么,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卧在床榻。而他的腰腹平白生出两块肉瘤,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长出来。
察觉到有人进屋,杨老爷幽幽将头转了过来。
这双眼睛几乎没有眼白,就这么漆黑空洞望着他们,叫人心惧。
唐渡的神色微微一动。
这是一具已经妖化的身体,虽还能看出人的模样,可却已经没了人的意识,宛若行尸走肉。
娄弦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不关心杨老爷变成什么模样,她只是有些遗憾,魂珠不在他身上。
“不是被附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沉寂,唐渡眉头紧锁,目光依然停留在杨知府身上,“府上可有什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怎么和这女子问了同一个问题。
杨轩看了眼娄弦,如实道:“府上已经许久没有买奴仆了,自从父亲生病后,也未有什么人登门。”
“那便是有妖物藏匿其中。”唐渡声音笃定,所思的眼神在杨轩身上停留一滞,后又很快挪开,“杨老爷中邪恐怕和风水无关,我们先出去吧。”
和风水无关,莫非真和妖邪有关?
杨轩将门阖上,着急道:“娄姑娘也是这么说的,莫非府中真藏着我不知晓的大妖?”
唐渡再次将目光转向娄弦,意有所指道:“杨公子,对不明来历之人需得谨慎,切不可掉以轻心。”
青年神色淡漠,如玻璃珠透明的眼珠淡淡落在娄弦身上,眼睫半遮,疏离而又清冷。
明明是谪仙般的人儿,偏偏这个语气,实在有些不太客气。
娄弦低低一笑,只是那笑意并未达眼底,单单做给别人看:“唐道长倒也不必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么,是独善其身的凉薄客,并非一路人。”
最后一句话说的倒是不错,并非一路人。既然是不同道上的人,说再多也无用,有这个闲聊的功夫,不如赶紧将那妖物捉出来。
唐渡嘴唇抿了抿,再未说话。
杨轩不知二人先前认识,可他不是迟钝之人,多少也看出了两人有些不对付,遂缓解了氛围道:“二位,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我命人收拾两间厢房又叫下人安排些吃食送到屋里,今日好好休息一番,如何?”
“多谢。”
“有劳。”
二人异口同声道。
……
游廊上的灯笼散着昏黄光晕,有几个丫鬟提着灯疾步走过,光晕拉长排排身影,最后消失在转角。
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此刻在浓重黑夜的笼罩下,小院安静如墨。
娄弦和唐渡的屋子相邻,只有一墙之隔。屋门紧闭,谁也不打扰谁,此时两人屋内的灯都亮着。
夜风从窗隙吹进,油灯上的火苗晃晃悠悠,娄弦躺在床榻之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一腿架在另一腿膝盖,姿态惬意又豪放。
娄弦闭着眼,回想今日所见的人事,总觉得漏了些什么。
那些丫鬟家仆,除了身上浓重的腐味妖气,并没有魂珠的气息。
管家老丁在杨府干了三十年有余,算是看着杨轩长大,他的身上沾染了不少妖气,若不尽快脱离杨府,恐怕也离妖化不远。
杨知府之子,杨轩,仪表堂堂温润有礼,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只是在这妖气横天的杨府,他却纯净的宛若一块白玉,丝毫不受影响,就像有谁特意护着他,不叫他受伤。今早那道士若有所思的一眼,恐怕也是瞧出了其中的端倪。
至于杨老爷,彻底妖化的身躯如同病入膏肓的老者,怕是没有什么办法能将其救回了,即使有幸保有一命,日后也只能不人不鬼的活着。
这些人都不是……
还有……
娄弦揉着脑袋,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像是想起了什么。
还有杨轩的娘子!朱儿!
今早见了所有人,独独没有见过杨轩的娘子。
杨轩是在墓祭母亲时遇见的朱儿。
她是猎户的女儿,母亲在很久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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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了,她与父亲在这山中相依为命。后来在一次捕猎中,父亲被山兽咬死,失去双亲的朱儿只能学着父亲捕猎,这才艰难存活下来。
杨轩对朱儿的遭遇很是同情,加之她生的美丽,二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奈何二人身份悬殊,杨老爷瞧不上猎户的女儿,为杨轩定了左家小姐的亲事,可杨轩执拗,非朱儿不娶,甚至以死相逼,连带着三天三夜米水未进。
杨老爷拗不过,又心疼自家儿子,最终无奈松了口,这才允了朱儿进门。
新婚夫妻浓情蜜意,即使到现在二人感情也依旧,成婚三年从未吵架红脸。
“成婚三年……”娄弦喃喃。
三年前,九巨山脉震荡,正是她冲破封印的时候,也是在那时,十颗魂珠散落人间,下落不明。
娄弦起身,轻轻摩挲着手腕处的引魂铃,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还真是巧啊。
黑云遮住残月,将仅余的光亮掩埋,幽暗的小径愈发漆黑。
长汀轩内,青丝帷幔遮掩,双影叠叠,一重漫过一重。
屋内玉醉香燃尽,几缕青烟幽幽升染,长叹之余,榻上尽是旖旎之气。
似是意犹未尽,杨轩欲要翻身而上,朱儿拿着指尖抵住杨轩的胸膛,娇嗔道:“府上来了个捉妖师,还有个道士?”
“嗯。”杨轩搂着朱儿的腰肢,兴致盎然,“瞧着是有本事的,明日不如见见?”
朱儿摇摇头:“轩郎知道的,我最怕生人,还是不见了。”
杨轩想了想,便也应了。
朱儿是猎户的女儿,她一直认为配不上自己,嫁入府中这几年,府中有不少丫鬟婆子认为是朱儿高攀,从不给她主母应有的脸色,好几次让他撞见了心疼的不行。
后来立了规矩,那些家仆虽不在明面上碎嘴,可私底下闲言碎语依旧不少。
这些年来,杨轩对朱儿一直是愧疚的,所以他待她千般万般好,恨不得把这世上顶顶好的东西都给她,也正是因为如此,朱儿从不抱怨,一心一意跟着杨轩。
黑云飘过,残月重新露出光亮,照亮了长汀轩的一角,某处,一人的身影被拉长。
夏风吹扬了发系处的红飘带,夜影舞动,有些叫人迷眼。
“娄姑娘,你喜偷听夫妻房事?”
背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
月下,那抹素袍几乎要与夜色融合,可那不染一尘的气质又让人难以忽视,甚至还想多瞧两眼。
娄弦并未有被人抓包的羞耻感。
她承认,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可这并不是她的意愿,也是碰巧,所以不能怪她。
又见唐渡眉头紧蹙,满脸严肃的模样,瞬时恶向胆边生。
“怎么,唐道长错过了?”
“要么给你演示一遍么?”
娄弦笑嘻嘻的模样,哪里有姑娘家的局促忸怩,仿佛是在替他可惜。
唐渡嘴角紧绷。
此刻她的笑意更像是一种挑衅。
“真不害臊!”遂不停留,甩袖离去。
与此等厚颜无耻之人在一起,简直有悖道心!
4. 起杀心
看着唐渡离去的背影,娄弦敛了嘴角,原本充满笑意的眼神倏尔冷冰下来。
她回头看了眼灯火重重的卧房,大概是又点了一炷玉醉香,酣甜叫人发昏的烛香隐隐约约。
魂珠的气息愈发浓烈,像是无声的诉说欢愉。
娄弦面无表情转身。
方才她是想直接冲进去杀了朱儿夺回魂珠的,偏巧被这臭道士碰上了。
眼下还不能叫人起疑,只能另觅良机了。
……
回厢房路上,唐渡仍旧被娄弦的话气的发蒙。
“怎么,唐道长错过了?”
“要我给你演示一遍么?”
明知他是修道之人,还说出如此轻浮的话,可不是故意在戏谑他么。
唐渡关上门静坐下来。
他本有事想找杨轩商量,奈何去的不是时候,不仅听了些不该听的,还见到了不想见的人,白白被她捉弄一番。
愠怒之余,唐渡渐渐冷静下来。
方才被娄弦气得不轻,现下细想,她怎么会出现在杨轩的院子?瞧她刚才说话的模样,隐隐有些不悦,像是坏了她什么好事。
总不能真是偷听房事吧?
唐渡被自己荒唐的想法无言到了。
想起她在客栈幸灾乐祸的模样,这恐怕不是她的兴趣。
罢了,日后多多提防就是。
天边泛起鱼肚,入夏的天光总冬日来的早些,杨府一早就有人开始忙碌起来。
家仆扫了昨夜被风吹落的树叶,又开始擦拭各院落的门窗地面。
娄弦伸着懒腰打开卧门,只听旁边传来“吱呀”一声。
她转头。
道袍轻掀,颀长的身影落入眼中,道髻以素木簪相定,板正又端庄。
“唐道长起得真早。”娄弦不咸不淡打着招呼,笑眯眯看着他。
唐渡眉头微蹙。
她总是这样,给人纯良无害的模样,偏偏心思难猜,让人捉摸不透。
“早。”唐渡冷冷回应。
二人抬腿从小院阶台走下,一暗一扬,步履整齐,实在是有些养眼。
娄弦目视前方,随口道:“唐道长睡的如何?”
“不错。”
二人齐步转过回廊,左右并排而行,谁也不越过谁,谁也不落下谁。
唐渡又道:“昨夜娄姑娘出现杨公子院落,总不能真是去偷听墙角的吧。”
娄弦并不看他,反唇相讥:“那唐道长呢?又为何出现在那里?”
二人过了天井到正堂,杨轩已备好早膳坐在桌前等他们了。
杨轩生的温润细腻,举手间尽是翩翩公子之雅,虽如此,可眉间的愁容仍让人难以忽视。
“自是有事要与杨公子商量了。”唐渡坐下,衣袍轻轻一甩,目色端正看向娄弦。
娄弦挑眉点头,笑而不语,端了丫鬟递来的白毫银针。
入口甘甜醇厚,清润鲜爽,好茶。
杨轩不知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只听到唐渡那句有事与他商量,便顺了唐渡的话问:“唐道长是有什么眉目了吗?”
昨日入杨府,唐渡只觉妖气环绕,其中还夹杂着不可忽视的腐臭味,像是人死多日未入土的味道。
这股臭未弥漫在整个府邸,偏偏杨轩不受侵染。不仅如此,他周遭气场纯净,像是有谁为保他特意开了一方净土。
唐渡原只是怀疑,昨夜入了院,心中那抹疑云终是得解。
望着杨轩询问的眼神,唐渡顿了顿:“杨公子,你与夫人是如何相识的?”
杨轩滞了一下,心中道怪。
自昨日唐道长登门以来,朱儿从未露面,好端端的怎提起她来。
杨轩虽惑,可还是如实道:“那时母亲刚去世不久,我上山墓祭,正是在天云山碰见的朱儿。”
天云山峰高耸入云,长年云雾缭绕,说是最接近天界的山峰,人死后埋至此处,可入天庭做神仙。
传言不知真假,可上天做神仙总比下地做鬼怪来的好。
说起与心爱之人的相遇,杨轩心中蜜意渐涌。
妻子朱儿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每回杨轩上山为母山祭都能碰见她,仿佛朱儿就在此地特意等他一般。时间一久,一来二去,二人便生了情愫。
只是朱儿出生低微,双亲又早亡,杨老爷瞧不上她,一心想要配个贵女给自家儿子,最后虽靠绝食让杨老爷松口,可也正是朱儿入门之后,杨老爷的身体出现了怪症。
“当初怪我太不懂事,我应当好好同父亲说明心意的,而不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逼迫他,父亲得此怪症,说来也怨我。”说到此处,杨轩神色落寞,涌上懊悔之意。
见杨轩自责的模样,唐渡愈发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之际,一声怪笑传来。
“杨公子,如今有了救你父亲的法子,你是做,还是不做?”娄弦一手托腮,笑盈盈看着杨轩。
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态,与那日在雨夜客栈一般无二。
“杨公子——”
唐渡正欲开口,却被救父心切的杨轩打断:“怎会不做?我只想父亲平平安安,再不受妖邪侵扰!”
这几年,杨轩一心想将父亲治好,试了很多方式请了许多术士最终都没有好转,如今有人说有救父亲的法子,他怎会不愿尝试?
杨轩殷切望着她,娄弦嘴角一勾:“不若今日?”
“不可!”凛冽的声音将其打断。
唐渡脸上愠起一层薄怒。
杨府还有许多无辜之人有存活机会,若是今日出手,这些人如何生还?
见唐渡着急反驳,杨轩又急又不解:“为何不可?”
“是啊,为何不可?”娄弦眨着眼看向唐渡,仿佛是在替杨轩控诉。
唐渡看着娄弦询问的眼睛,面色愈发冰冷。
不知她进入杨府的目的是什么,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绝非好意。
杨轩不明真相,有些话唐渡又不好直说。
他揉了揉脑袋,憋下一口气,算是松口:“要找出那妖物,需得列阵,阵法繁杂,最快也得今夜。”
“那就今夜!”杨轩迫不及待道,“只要能尽快救我父亲,今夜就今夜!”
娄弦轻飘飘看了唐渡一眼,似笑非笑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
这顿饭三人吃的各怀心事,食罢,杨轩本想将此事告知朱儿,却被唐渡以莫让夫人担心为由拦下。
仔细想想,朱儿虽是猎户之女,可生性胆小,有妖之事还是不要让她知晓,免得担惊受怕,遂也应下。
唐渡找了处离杨府较远的山庙,同时又能将整座杨府尽收眼底,四方列阵,划分出一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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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域。
夏日天光长,过了卯时天才彻底暗下。
白日里,唐渡给了杨轩一本册子,上面是列阵所需要的人手。
看着这一叠册子,杨轩目瞪口呆:“这、这列阵需要怎么多人?近一半的家仆都得带上?”
他原以为只要带三五个体硕家丁就够了,谁承想会有这么多人,连做菜的厨子扫院的丫鬟都带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去逃命。
唐渡想了想:“此妖难引,阵法繁杂,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我不能失手。”
他说的认真,仿佛这是个千年一遇的大妖,需得谨慎又谨慎。
杨轩握着手中的名册,也跟着紧张起来。
是了,机会只有一次,切不可打草惊蛇。他们在明妖在暗,多带些人手总归不会错。
杨轩郑重道:“唐道长说的不错,我们出发吧。”
唐渡点点头,抬腿朝外走去,却发现身侧有人未跟上来。
“这是何意?”
唐渡转头,见娄弦站立在原地,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唐道长,杨公子的夫人还留在府内呢,我们都走了,若发生些什么事,谁来护她?”娄弦双手环胸,露出善解人意的表情。
“娄姑娘说的不错。”杨轩出来解释,“今日我还担心朱儿的安危,若不是娄姑娘主动提出留在府上,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罢,杨轩又朝娄弦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府中奴仆带走大半,他还担心引妖时误伤朱儿,正想着要不要随口找个理由将她带出府,得亏娄姑娘出现及时,解了他的麻烦。
娄姑娘瞧着是有本事的,定能护好朱儿,他也能安心和唐道长去列阵。
唐渡的脸色却没有杨轩这么友善。
主动提出留在府上?
她怎么不同自己说,而是先和护妻心切的杨公子打通了气,这不是防着他么?
“杨公子,你这么相信她,可别是放虎归山啊。”
唐渡说的凉凉,杨轩却并未放在心上:“她们同为女子,遇事也方便些。”
他着急想引出妖物治好父亲的怪病,便在一旁催促着:“不说这些了,唐道长我们赶快走吧。”
唐渡侧目,冰凉的眼神停留在娄弦身上,如发着寒芒的冰剑。
娄弦并不受扰,她坦然站在原地,笑着朝二人挥手。
一袭红衣亮眼,美得惊心动魄,却无人气。
府内的家仆走了近半,剩下的都是被妖物操控的仆从。
入了夜,漆黑的杨府空荡荡的,只有回廊上的纸灯在晃晃悠悠,肃冷的阴风吹进娄弦衣衫,她甩了甩袖子,转身朝朱儿院落走去。
子夜府邸静悄悄的,娄弦走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在这安静之下,脚步与地面的触碰声格外清晰,当然,还有院落内传来的歌声。
“月夜当空千丝绕,拴住情郎把心缠,红绳相结,岁岁年年,一世又一世……”
娄弦驻足,院落的歌声停了。
不等她抬手扣门,里面的人迫不及待把门打开了:“轩郎,今日怎来的这么迟?”
笑容僵在脸上,朱儿一脸怔愕看着娄弦。
娄弦抿嘴相笑,有些作怪的指了指不远处:“我不是你的轩郎,你的轩郎,在布阵。”
5. 彻底妖化
娄弦话落,朱儿立刻变了神色,原本爱慕的眼神立刻警惕起来。
她冷声道:“你是什么人?”
末了,她适才想起起夫君昨日同她提到捉妖师和道士。可见眼前女子的模样打扮,瞧着并不是道士。
“你是轩郎请来的捉妖师?”朱儿神色松了松,露出轻蔑的眼神。
当初这府上来了多少捉妖师和修士,说什么府邸聚邪气,风水有异,唯有拓土扩建才能扭转这风水,说的神乎其神,最终还不是灰溜溜走了。
朱儿并不将娄弦放在眼里。
即便是走到了她面前又如何,瞧着眼前这姑娘年岁不大,恐怕和先前来的那些江湖术士无异,是来骗取钱财的。
“既然是轩郎请来的捉妖师,就得安守本分,独自走到这后院做什么?”朱儿打了个哈欠,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今夜的事我不与你计较,快些走吧。”
说着,正要将门关上。
一只手拦了出来,牢牢抵在门处。
朱儿面色不悦,不客气道:“你又要做什么?可别得寸进尺!”
娄弦笑了笑,抵在门处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怪不得杨轩会对朱儿动情,此女子生的确实貌美。
额前一缕碎发半遮半掩,温婉与易碎感交叠,唇间一抹红像是刻意等郎君前来点缀,弱柳扶风,怜爱娇怯。
不过,娄弦是个女子,还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子。
她笑嘻嘻看着朱儿,好声解释道:“杨夫人,你大抵是误会了。”
朱儿不耐抬眉,手中又使了使劲,奈何娄弦力气过于之大,这门纹丝不动。
“我不是杨公子请来的。”她将这个“请”字咬的格外重,“我是特意为你来的。”
推门的手一滞,朱儿重新抬头。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很快消逝。
这抹细微的神色被娄弦看在眼里。
她嘴角一勾,顺势将院门往外一开,自顾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什么婢女,只有一个哑女踌躇站在角落。
据杨轩说,是怕这些丫鬟婆子说些难听话惹朱儿伤心,所以都遣散了,只留了个哑女在这儿服侍。
院子不大,可每一处都精心打理了,院中那棵降香檀还是杨轩托人从琼州运来的,可见用心。
“你方才说今夜的事不与我计较,可有件事,我倒是要和你计较计较。”娄弦划拉了两下池水,慢悠悠道。
朱儿袖衫下的手逐渐攥紧,可仍强装镇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一阵凉风袭过面庞,娄弦倏尔挪身移到朱儿面前。二人间的距离瞬间拉近,朱儿腰板一僵。
这女人是疯了吗?靠这么近做什么?
娄弦在她身上轻轻一嗅,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我的东西在你身上哦。”
此话一出,娄弦面色一凛,伸手即朝朱儿心口掏去。
朱儿心道一声不好,慌忙双手去抵,娄弦起了必杀之心,不等朱儿做出反应,又飞身朝她杀去。
娄弦招式凶猛,又杂又乱,看不出什么手法,每一击都出乎意料。
眼瞧着朱儿逐渐败了下风,她咬牙看着娄弦,面色阴狠:“别逼我!”
瞳孔一转,原本如常的眼睛瞬间被黑色填满,如此一看,竟与杨老爷卧病时的眼睛一模一样!
一声锐利的尖叫划破夜空,杨轩手中的纱灯一颤,满是担忧朝山下看去。
“怎么了,杨公子?”唐渡问。
杨轩握着纱灯的手紧了紧:“我好像听见朱儿的声音了。”
“莫不是听错了,这儿离杨府尚有些距离,怎会听见夫人的声音。”唐渡安抚。
或许真是自己听错了。
杨轩摇了摇头,实在是太紧张了些,越紧张越容易胡思乱想。
正当他们准备继续朝前走时,一个家仆发出了惊呼:“快看那儿!是不是咱们府上!”
闻言杨轩即刻转头。
不远处山脚下传来两道对峙的光芒,虽然转瞬即逝,可也能确认是杨府的位置。
唐渡眉头逐渐紧拧。
果然,她是冲着朱儿来的。
真是一刻也等不了。
“这、这是怎么了?还没起阵,那妖物自己跑出来了?”杨轩神色焦急起来,眼看两道缭乱的光芒不断来回攻守,他再也待不住了,“不行,唐道长,我得回去,父亲和朱儿都在府上,我要去帮忙!”
杨轩欲走,唐渡一把将他扯住:“你不能去,我去!”
“唐道长!我的最重要的人都在府上我怎能不去!我知不是那妖物的对手,可即便如此,我也要为在意的人拼死一搏!”
唐渡掌心一空,看着杨轩固执离去的背影,他默默握紧了拳。
他并不担心杨轩会被妖物所伤,反之,那妖物还会护着他。
因为那是他的妻子,朱儿。
唐渡担心的是,他怕杨轩看到朱儿的真面目,及所有一切真相。
“再往前走几步有座山庙,那里我布了结界,很安全,诸位万不可下山。”交代完毕后,唐渡紧跟杨轩的步子追了上去。
娄弦还不知山这头发生了什么,两相对峙,她利落躲过朱儿的侵袭,稳稳落在地面。
而在她对面,早已没了朱儿的身影,代而是只巨型蜘蛛。
它的腹部膨胀臃肿,布满了诡异的绿色斑纹和绒毛此时正微微鼓动。
八只长足从两侧延伸而出,如粗竹耸立,覆着密集且锋利的刺钩。那六只如黑色旋涡般的眼珠镶在头部,边转动边准备随时攻击。
几对复眼之下,是不断滴着黏腻毒液的器口,虎视眈眈对着娄弦。
娄弦微微仰头,带着些故意的味道:“若杨轩看到你这般模样,他还会爱上你么?”
许是这句话刺激到了她,朱儿当下吐了长丝朝娄弦缠去。
娄弦目色微凛,五指一张,一把通体乌墨的长戟逐渐现形,刀刃锐利寒光流动。
遂锋芒一转,娄弦掌心发力,原缠在月牙刃上的蛛丝顷刻间被斩断,纷扬落地。
娄弦腰板笔挺,单手收戟将其立在身后,肃杀的风掀起她深色的发尾,带动那抹红发带,气势凶的叫人不敢靠近。
娄弦欲速战速决,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草丛有东西划过。
就在她动身之际,一道阴影笼罩在上方。
不等娄弦反应过来,比胳膊粗壮的长足迅猛朝她刺来!娄弦赶忙拿长戟一挡!
只听碰撞声响起,娄弦只觉胳膊一震,巨大的力量迫使她整个人朝后滑去。
娄弦凝力,强行抵住冲击,她这才看清来者。
竟是彻底妖化的杨老爷!
他佝偻干瘪的身体被高高架起悬在空中,腰腹两侧的长足不知是骨头还是什么,像蜘蛛般撑着他的身体。而在额角两侧,竟又生出了一对眼睛!
人的模样,蜘蛛的身体,实在是恐怖又诡异!
娄弦奋力一阻,趁间隙快速飞身离开,长足重重落在地面,砸出一道深坑。
娄弦站稳身子,嫌恶的神色难以掩饰:“你在召唤他?”
若非如此,杨老爷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原先见到杨老爷时,他的模样虽然怪异,可还没有完全妖化的程度,可现在——
来不及思考,杨老爷再次摆动长足朝娄弦攻来。
那她就没什么好顾虑了。
眼下形势紧迫,娄弦可不是什么圣人菩萨心,自然是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娄弦眼神倏尔森冷起来,毫不犹豫提戟朝杨老爷杀去——
“别伤我父亲!”
娄弦一分神,循声望去,愣是没有注意自己的胳膊暴露在杨老爷视野中。
一阵皮肉撕裂之痛叫娄弦回神,她赶忙侧身躲过,这才避免整个胳膊被刺穿,可喉间的甜腥味再次涌了上来,娄弦呕出一口鲜血。
杨轩张慌失措跑过来,满是惊慌的挡在杨老爷面前,小小的身躯张开胳膊,嘴上不断念着:“别伤我父亲……别伤我父亲……”
在旁人看来实在可笑了些,凡人之躯形同蝼蚁,他竟还妄想去护身后的庞然巨物。
奇蠢无比。
嘲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杨老爷扬起长足就朝杨轩背后刺去。
彻底妖化后,人识消散,妖识侵占,此时的杨老爷与妖无异,哪里还认得自己的儿子。
“杨公子小心!”唐渡面露惊慌。
恰在此时,一抹绿光挡在杨轩身后。
朱儿重现人形,一掌朝杨老爷打去。
一阵低低嘶鸣,杨老爷被打的步步后退,像是受了主人的指令匍匐在暗处不再发动攻击。
“轩郎,轩郎你没事吧?”朱儿满是担忧的看着杨轩,颤手抚上他的面颊。
“父亲……父亲……朱儿?”杨轩并未完全回神,恍恍惚惚看着朱儿,而后目光越来越清晰,像是看见怪物般将她推了出去!
方才他明明看的很清楚,那只巨大的蜘蛛精化成了朱儿的模样,还打伤了父亲!
“你这害人的精怪!把朱儿吐出来!休要幻成她的模样来骗我!把朱儿还给我!”
看见杨轩失控的模样,朱儿眼底噙满了泪水,好几次欲开口:“轩郎别怕,是我啊,我就是朱儿。”
“不!你不是!”杨轩大声控诉,“朱儿绝不会害我父亲,伤我家人!绝不会!”
他跌跌撞撞朝杨老爷跑去,脚步凌乱。
可就在看到父亲的一瞬间,他似乎清醒了。
杨轩驻足在原地,颤抖着身子转向朱儿,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问:“朱儿,你……”
杨轩痛苦的抓着脑袋,拼命想从这场噩梦中苏醒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
这些年,原来害父亲变成这副模样的妖一直在自己身边,可他却从未发觉,还日夜与这妖恩爱。是他!是他害了父亲!是他该死啊!
朱儿望着杨轩,泪流满面说不出一个字。
风呜呜吹过,不知是杨轩的悲鸣还是朱儿的哭诉,涕怜声间,院外墙上有人影重重挪来,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他们人数不少,行走的速度也极其缓慢,可就是目标一致朝这儿走来了。
娄弦的声音极其,可还是清楚传进了唐渡的耳朵。
“剩下的家仆,来了。”
那些家仆依旧是常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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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神色呆滞,空洞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只麻木跟着人群走着。
忽然,一声痛苦的嘶喊从人群中传来,接着,此起彼伏的嘶喊声一阵接一阵传来,他们的七窍处开始爬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蜘蛛!
嘶喊声渐渐歇了,那些家仆的身体如被汲取完营养的花木,迅速枯萎,最后化成一滩血水。
大量的黑蜘蛛朝娄弦唐渡涌去。
娄弦受了伤,抬手扬戟扯裂了伤口,鲜血汩汩直流,她咬牙强撑,恰在此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唐渡并未看她,目色俊冷直视那些黑色蜘蛛。
他抬手起符,符纸化成一团焰火骤然飞去。
唐渡烧掉一半,另一半蜘蛛又快速跟上,如烧不尽的野草,吹之又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胳膊上的钻痛让娄弦冷汗直冒,她目光一瞥,看见麻木在一旁的杨轩,忽而心生一计。
一道戟光直生生朝杨轩飞去——
“你敢动他!”朱儿果然脸色大变,一脸凶意警告娄弦。
那长戟正对杨轩颈间,锐利戟刃闪着寒芒,稍有不慎就会将杨轩的脖子刺穿。
娄弦向来喜欢速战速决,她已经没有耐心了:“以命换命,用你的命。”
朱儿咬牙,恨毒的目光剜着娄弦。
这女人竟拿轩郎的命威胁她!
见朱儿无动于衷,娄弦掌心一转,戟刃逼近皮肤,杨轩低哼一声,殷红的血液从颈间滴出。
她不是开玩笑,她真的会杀了杨轩!
朱儿心中一惊,赶忙止道:“别伤他!我答应你!”
朱儿万分不愿的收了那些黑蜘蛛,一步步朝娄弦走去。
就在众人放松警惕时,唐渡高喊一声:“小心身后!”
娄弦敏锐,迅速侧身躲过身后杨老爷的偷袭,趁娄弦失手,朱儿快速将杨轩拉到身边。
她目色愈发凌厉,发了狠控制杨老爷攻击娄弦,势必要夺她性命。
“住手!你这个妖精!休要再控制我父亲!”
杨轩忽然发了狂,一把推开朱儿,如泣如诉拿手指着她,“你害人不浅!用我杨家家仆的身体供养你的子嗣!又害我父亲变成这副鬼模样!你真是该死!该死!”
朱儿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听着杨轩对她的控诉。
她的轩郎,怎会如此辱骂她,她的轩郎,该是最疼她的啊……
朱儿企图靠近杨轩:“我、我是为了我们的幸福啊。”
“你父亲一直瞧不上我,自我进门之后还一心想叫你纳妾,府上这些家仆表面上顺从我,背地里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啊,没有了他们的阻碍,我与你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杨轩又厌又弃,步步朝后退去,嘴上不断咒骂:“妖精,妖精!是我瞎了眼,我就不该认识你!更不该娶你进门!是我害了杨家!是我害了父亲!”
朱儿不断靠近杨轩,她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她爱这个男人,想要除去一切麻烦让他只属于自己,这有错吗?
自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爱上了他。
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公子,剑眉凤目,弯弯笑意,大片的莲花纹印在白衣上栩栩如生,即便是静静站在那儿就叫人沉溺其中。
可那时她还是天云山未修成人形的蜘蛛精,只能默默在暗处欣赏他,不能走到他面前。
大概是她这份真情感动了上苍,一觉睡醒之后她竟拥有了人的身体,又惊又喜。
有了这具身体,她和杨轩的一切都成为了可能。
可还没来及深究这是怎么回事,就听闻杨知府要给杨轩安排婚事了。
她不允许这样的男人娶别的女人!
杨轩,只能是她的!
她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然后和他永远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挠。
她好不容易除掉了千难万阻,很快就能和轩郎一生一世在一起,可这一切都被打破了!都是因为这两个外来者!
他们和杨老爷还有府上的家仆一样,都是来拆散她跟轩郎的!这些人都该死!
朱儿的眼里突然闪起毒光,将所有因果归根到了唐渡娄弦身上。
她发了狠,再次现出真身朝娄弦唐渡杀去!
只要这些人都死了!轩郎就能回心转意,就能永永远远和她在一起了!
杨老爷和朱儿两边夹击,娄弦唐渡困在其中难以脱身。
体型相差悬殊,娄弦又受了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实在耗费精力。
娄弦边攻边思考。
长戟脱手,她伸手一扬,天悲戟飞至蜘蛛精身后,趁朱儿不备,娄弦迅速飞离困境朝外跑去。
眼见娄弦要逃跑,蜘蛛精长丝一吐,犹如利箭般飞速攻去,谁知娄弦转了个弯,将杨轩的身子抓过来挡在了前面。
眼见情况不妙,朱儿想要收回蛛丝已来不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具身体挡在了杨轩前面。
蛛丝戳穿了杨老爷的肚子,大片鲜血从他嘴里吐出,漆黑的眼珠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说的话有些含糊不清,可却听得分明。
“轩……儿……跑……”
6. 消散
人被妖化后形同傀儡并无意识,它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在万般挣扎后,杨老爷脱离了朱儿的操控,下意识以命护住杨轩。
是无法割舍的血脉亲缘。
杨老爷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原本妖化的长足慢慢褪去,鼓起的复眼也逐渐消了下去,只剩下瘦削的躯体倒在一侧,没有任何回应。
杨轩睁眼颤唇,半晌才抖出一句:“父亲……”
可地上之人再无回应。
杨轩不相信父亲死了,拼命爬到他身边一遍又一遍喊着,喊到撕心裂肺。
他将尸体拢在怀里,哭的泣不成声:“父亲!父亲你醒醒!轩儿知错了,轩儿该听你的话找门当户对的人家,轩儿错了……”
寂静的院内是杨轩痛哭流涕的声音,无尽的悲鸣懊悔都换不回父亲的性命。
那棵降香檀发出簌簌落落的呜咽声,落叶归根华为腐朽,与今夜一同掩埋。
月光惨淡,杨轩将头埋进父亲干瘪的身躯,哭到脱力。
下一瞬,杨轩忽然夺过娄弦手中的长戟朝小腹刺去。
“轩郎不要!”
一声惊呼下,朱儿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腰腹,黏润感顷刻蔓延。
那里有刺痛感传来。
长戟不知何时插进了自己腰腹,殷红的鲜血顺着戟身滴滴落下,坠在地面化成血珠。
朱儿歪着头,心不甘,又不解:“为什么,轩郎?你不是很爱我吗?为何,舍得?”
杨轩咬着牙,满目怨色,挣扎过后又将戟尖扎深几分,眼泪却止不住滑落。
朱儿的手缓缓抬起,拭去杨轩脸上的泪水,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杨轩闭上眼,隔绝朱儿贪恋的目光,颤着声,像是说给朱儿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妖精。”
二字落,像是得到了某个满意的回答。
朱儿咧了咧嘴角,忍着长戟碾磨小腹的钻痛,慢慢靠近杨轩,拥住他。
“……轩郎。”
怀中的人儿逐渐失去温度,直到一抹光亮从朱儿额间升起。
那是颗明亮通透的珠子,不似琉璃不似玉珠,清澈无杂,如人灵魂般纯净。
魂珠似知晓自己该往哪里,不等娄弦接过,蓦的撞进她身体,一股暖意从心间荡开。
像是某处空虚瞬间被填满,散着淡淡的力量。
唐渡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
她是为这珠子来的。
只是这珠子,是何物?为何会认主似的撞进她身体?
一切都是后话了。
朱儿命陨,魂珠离体,杨轩怀里的人如一阵风,飘飘洒洒散了。
东方既白,那抹淡色划破浓稠夜际丝丝缕缕渗透出来,亮了一方暗了一方。
集市被唤醒,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嬉戏打闹声,儿童追逐声,无人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日子照旧。
天亮了。
杨府空了大半,剩下的家仆都被杨轩遣散了,空荡荡只留下杨轩一人。
没了初见时的翩翩风度,他颓唐站在院中,目光呆滞看着前方。
唐渡和娄弦前来辞行。
“杨公子。”唐渡将杨轩唤回。
他心中有些内疚,抱歉开口:“对不住,我没能将杨老爷救回来。”
他本是想先收了朱儿再告知其真相,可这一切都在计划之外,是他没有准备齐全。
见杨轩消沉颓然的模样,唐渡抿了抿唇,不忍再看他。
“唐道长不必心怀歉意,此事你已尽最大之力。”杨轩苦涩一笑,摇摇头“这样也好,父亲脱离苦海不再受妖邪折磨,于他而言,是好事。”
似是想到了什么,杨轩的神色黯了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轻到只能自己听见:“还是我的错,是我不该……”
"……杨公子。"唐渡欲意安慰,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更何况失去至亲至爱的是杨公子,没有人能真正感同他的痛苦,再多的言语也是苍白。
杨轩摆摆手:“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了,家中还有许多后事待处理,我就不送你了。”
唐渡微微颔首,杨轩双手作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望着杨轩落寞离去的背影,唐渡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你为何要这么做?”唐渡低声质问娄弦。
娄弦的胳膊上还绑着伤布,面对唐渡的责问,她轻飘飘回道:“想做便这么做了。”
“再者,犯了事就得罚,世上哪有什么两全之策,还需问我么?”
不论好事坏事,她要做的事,从没有理由,更何况朱儿身上的魂珠,她说什么也得拿回。
“那杨老爷呢?”唐渡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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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她拿杨轩做挡箭牌,杨老爷或许不会死。
见唐渡执拗的模样,娄弦嗤的笑出了声:“你不会真想救他吧?”
她朝唐渡走近了一步:“你不是真以为能救他吧?”
娄弦拆穿了唐渡心中所想,步步紧逼:“其实你知道,杨老爷妖化到这种程度,即便留有一条命,也只能像个怪物一样活着。”
“那么,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只是活着吗?”
娄弦的一番话叫唐渡噎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个结果。
于他而言,他只想救下这府上无辜之人,杨轩和杨老爷都在其中。
罢了,前缘种就,后果昭彰,杨轩和朱儿的因,种下了今日的果,杨府此劫并无良解。
回想起昨夜朱儿额间升起的珠子,唐渡心中困惑:“昨夜那是什么东西?为何会进入你体内?”
她怕是早就知道这珠子在杨府,所以想方设法进入杨府接近朱儿。
突想起那夜他在杨轩院子碰到娄弦,恐怕也是为这珠子而来。
娄弦并不想解释,只道:“唐道长,此事与你无关。”
说罢便转头朝街市走去。
唐渡看着那抹张扬红衫消失在街角,遂转头朝另一方向走去。
……
残月中天,暮色融融。
山夜中漫着一层浓色薄雾,偶有几声山鸟的怪叫传来。
夜风乍起,残雾消散,冷月高挂枝头,照亮了不远处的坟茔残碑。
山路边树影幢幢,花木随风婆娑,小径上有人影拉来。
一妇人借着月色,提着手中的竹篮朝山上走去。
竹篮中似装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缝隙处还有殷红的血迹流下。
妇人走几步歇歇脚,直到看见庙宇通明的烛灯,她这才露出笑脸来。
文哥儿烧了好几日,请了许多郎中吃了好多药都不见有效,都说这山庙里的仙姑娘娘救小儿最是灵验,今日所求,希望文哥儿早日醒来,平平安安。
妇人跪在蒲团前,双手合十,面色诚恳。
跪拜之后,她从身边的篮子里拿出一只鸡,鸡脖子上的血迹还未流干,像是上山前现宰的。
她将那只鸡放在供台上,拜了又拜,低头之际却未注意,立在山庙中央的仙姑神像竟睁了眼!
在抬头,神女像又如寻常垂眸,慈眉善目。
……
7. 湘城仙姑
商铺酒楼立在街道两侧,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小贩挑着担子走过,茶肆坐满了喝茶闲聊的人。
娄弦坐在馄饨铺,将碗里最后一只馄饨吃下,抹了抹嘴,掏出铜钱放在桌上。
眼下已找回四颗魂珠,还有六颗下落不明。
娄弦看着街市来来往往的人,手下意识抚上引魂铃。
下一步该去哪儿?
“王大娘,你从湘城回来了?”馄饨铺老板笑着朝一妇人打了招呼,“你家文哥儿怎么样?醒了吗?”
“醒了醒了。”王大娘的声音带着喜气,“我从湘城回来后没几日,我家文哥儿就醒了,不仅退了烧,身体还比先前好了呢。”
“这仙姑庙真这么神?”
“可不是,许是神仙显灵啦!”
馄饨铺老板和王大娘又聊了几句家常,各自去忙活了。
娄弦的摩挲着桌上的铜钱。
二人的对话都进了耳朵。
湘城?
如今还有人去湘城?
要说湘城属实算不上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反之,在离此地不远处还有一个大妖城,闇狴城。
闇狴城的妖邪性凶残,闹得百姓苦不堪言,能逃的都逃了,只剩下些老友病残留在城内,像这样一座妖邪作乱的空城有什么好去的,还特意跑去哪儿求神拜佛。
“老板,结账。”
“好嘞。”铺子老板拿抹布擦了擦手,朝娄弦走来。
“方才我听你跟那妇人聊什么,仙姑庙?”娄弦顺口问了一嘴。
老板收了铜钱,漫不经心道:“先前王大娘家的儿子烧了好几日,人都烧糊涂了,请了好多郎中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人建议王大娘去湘城的仙姑庙看看,说庙里的仙姑娘娘很是灵验。”
“原先大家都当是湘城附近的妖怪引诱人前去的手段,可王大娘救子心切,哪顾得上这么多,谁知还真将人看好了,或许真是神仙显灵了。”
铺子老板心中道怪,摇摇头离开了。
神仙显灵?
娄弦细想铺子老板那番话,不免觉得可笑。
神仙哪能随意干涉人间事故,多数都是多数都是欲为之而不能。
世间万物都有命数,求神拜服不过是人于苦难中寄托神祇的无奈之举,心有所求,力而不及,成与不成,因果都在那儿。
湘城仙姑?
她便去看看这仙姑是什么模样。
娄弦起身,离了馄饨铺朝西走去。
湘城地处偏僻,物壤稀缺,又常有邪物作祟,故少有人来此地,城内多是走不掉或不想走的。
原先娄弦也是这么想的,可待进了城门之后,她还是诧异了番。
虽谈不上多繁茂奢华,可相较几十年前的萧瑟荒凉,好歹是多了些市井气儿,旺人。
酒肆商铺齐开,小贩高声吆喝,刚出炉的包子还泛腾着热气,孩童追着卖糖葫芦的跑,满是人间味儿。
娄弦走到包子铺前,指着冒白气儿的包子说:“来一个。”
“好嘞。”
小贩利落拿出一个包子,垫着油纸递给娄弦。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闲聊道:“外头来的?”
娄弦咬下一口薄皮:“怎么?”
小贩挥了挥热腾腾的白气,顺手将蒸笼盖上:“现在的湘城大多都是外来人,原来哪有什么人住啊。”
娄弦索性坐在一旁聊起来:“怎么说?我瞧这地方挺好的,八街九陌人来人往,怎么会没人住呢。”
眼下不算忙活,小贩也不着急做生意,闲着也是闲着,就扯了话头说:“早几十年前,这湘城被邪祟侵扰,哪里有人敢住在这儿啊,也是近几年才太平起来。”
“大概是三年前,山城里的仙姑庙忽然显灵了,许多慕名而来的人都指着仙姑娘娘消灾解病呢,这来的人多的,活气儿也就上来了。”
说到这,那小贩打量了娄弦一番:“你也是来求仙姑的吧?”
娄弦三两口吃完包子,没有回答小贩的话,只问:“仙姑庙怎么走?”
小贩看她两手空空,笑着摇摇头:“你什么都不拿,还妄想求仙姑?”
小贩不再与她闲聊,打开蒸笼递了两个包子给客人:“若你诚心想请仙姑帮忙,杀只活鸡放到后山仙姑庙,仙姑收了你的东西,自然帮你解惑了。”
第一次听说有仙姑爱吃鸡的,还得是现杀的活鸡。
吃的挺新鲜。
娄弦暗讽。
包子铺忙活起来,娄弦也不多留,问了仙姑庙的方向就朝山上走去。
仙姑庙算是湘城的“活招牌”,随便扯一路人就能打听清楚,所以找寻起来并不困难。
娄弦顺着路人指示的路,过了布庄继续朝东走。
山路崎岖难行,深处还有零星几座无名坟,可求神的人却不少。
娄弦随着人群继续走,路已经被走宽,周边阻人的乱丛杂草已被人砍去不少。
不知行了多久,娄弦隐约听见前头有不少人在说话,又随着声音朝前走去,顺着山坡往上,视野逐渐宽阔宽阔起来。
一座不算巍峨但胜在兴旺的小庙映入眼帘。
青瓦红墙,四面方正,檐角微敲,庙宇正中挂着一牌匾,写着四字:福禄深厚。
穿过正门往里走便是一座站立的石女神像。
娄弦抬头细看。
神女像巨高无比,双手于袖下交迭,极为端庄。再往上看,便是精巧别致的面容,细长慈眉,栩栩如生,不知是石匠手巧还是什么,这模样极具生气,就好像随时会活过来。
可这笑容却是怪异,像是刚成人形的邪祟为不被人起疑,故意学人装模做样。
她又看向供台。
供台上没有香炉供烛,只有空空如也的供盘。
供盘上原先不知放了什么东西,已经发暗的血迹凝留在供盘上。
这庙宇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庙宇。
娄弦低头看着神女像面前的香案,总觉得头顶有道目光一直注意着她。
她敏捷看去,神女像依旧慈眉低垂,与刚进门时一般无二,当是刚才是自己多想了。
有来求愿得村民见娄弦站在神女像前既不跪拜也不求愿,两手空空,显然一副不诚心的模样。
“你若不是诚心来求愿得就莫要站在这儿了,仙姑瞧了会不高兴的。”有村民在身后催促。
娄弦扫了眼面前的神女像,什么话也没说,双手环胸走了出去。
出了庙宇,娄弦并未走远,而是坐在了附近的茶肆处。
眼下已接近晌午,空气中的风带着些燥热,闷的人难受。
娄弦要了碗粗茶,看着进出庙宇的人群,静待天黑。
日落西山,薄光映着残红,白日里热闹的仙姑庙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树叶的烁烁声。
天色渐晚,茶肆摊主忙着收摊回家,见娄弦还坐在茶摊处,便好心提醒:“姑娘,天黑了,你赶紧下山吧,这山中晚上有吃人的野兽出没。”
娄弦道了声谢,却没有下山。
她翻身上了庙宇门口处的老槐树,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入夜的仙姑庙寂的瘆人,偶有几声蝉鸣传来,很快又安静了。
万物寂静,越是这种时候越发出点什么声音,在黑夜中才会更清晰。
只是,这声音不是从庙宇传来的,而是娄弦手中的引魂铃。
她惊然从树上坐起,看着手腕处剔透的玉玲。
引魂铃的声音旁人听不见,可娄弦却听的分明。
这里竟然有她的魂珠?这样的好事叫她碰上了?
她利落从树上翻身而下,朝着庙宇追去。
庙宇内,排排烛火被一阵怪风掀起,神女像的影子落在庙宇墙上,静谧清幽。
在神像身后,一只白鼬精倏尔窜了出来,它跳到供台上,舔了舔供盘上早已没了气息的三黄鸡。
鸡脖子处的血液最是鲜美,白鼬精很是满意,不等将血液舔舐干净就迫不及待啃食起来。
白鼬精吃的忘我,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进来。
一道凉飕飕的声音从白鼬精身后传来:“好吃么?”
埋在鸡身里的白鼬精猛然抬头,嘴上还沾着啃食后的血迹。
娄弦倚靠在门框处,悠然看着白鼬精惊慌的模样。
顾不得继续进食,白鼬精黑色的眼珠一转,抛下吃到一半的鸡身立刻朝庙宇外逃窜而去。
“想跑?”
娄弦目色促狭,抬手封了白鼬精的去路。
白鼬精撞在封印上狠狠飞回来在地上滚了三滚。
“哎呦!”一声哀痛下,原本摔在地上的白鼬精瞬间化为一个少女。
少女赤着脚,脚上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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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铜圈,一双如葡萄透亮的眼睛委屈又害怕看着娄弦。
娄弦走到她面前蹲下,托腮看着白鼬精:“我本只是来凑个热闹,没想把你怎么样。”
少女惊慌的神色正要放松下来,又听娄弦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身上有我的想要的东西。”
“非死不可了。”
娄弦话音一落,不等白鼬精反应过来,她手中凝了力就要取其性命。
察觉到这女人不是在说笑,白鼬精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贴在娄弦额头。
“唐道长!”
什么东西?
娄弦不明所以,正要抬手去扯额前的符纸,一面妖幡倏尔飞来。
好在娄弦反应够快快速侧身,这才没有被妖幡伤到。
她扯下额前的符纸将其揉成一团,还未发作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又是你?”
娄弦抬眉,将手中的符纸丢到一侧,意外道:“好巧啊,唐道长。”
救兵前来,白小釉抓住唐渡的衣袍就往他身后躲。
唐渡微微抬手,一脸冷肃将白小釉护在身后。
娄弦见势稍稍偏头:“二位认识?”
一躲一护,恐怕不仅认识,还相熟的很。若非如此,这小妖怎么一唤唐渡他就来了。
江湖道士有妖不捉竟还将其护着,有点意思。
唐渡警惕看着娄弦,对身后的白小釉说:“小釉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
白小釉拼命点头,撒开手就往庙宇外跑去。
娄弦眸光一扫,甩手将一根长戟丢了出去。
只听“铮”一声,天悲戟狠狠扎进门框。
乌黑发亮的戟柄挡在白小釉面前,拦了她的去路。
白小釉瞪大双眼跌坐在地,哆哆嗦嗦转头看向唐渡。
娄弦显然对唐渡的阻拦很不爽,敛了方才笑嘻嘻的面容,警告道:“劝你别多管闲事。”
女子身姿挺立,一袭红衣衬其更加冷傲。没了往日的戏谑玩笑,此时杀伐欲重的她更像是地狱来的魔头。
唐渡不知娄弦为何执意要杀白小釉,许是她本就嗜杀成性。
唐渡正视娄弦的眼睛,坚定了声音说:“我管定了。”
娄弦眯了眯眼,手中渐渐凝力。
就在那道紫光打向白小釉时,唐渡趁机拿妖幡一挡,提高了音量:“小釉!跑!”
不敢耽误时间,白小釉立刻化身原形从庙宇窜了出去。
娄弦欲要去追,唐渡快速拦了娄弦的去路。
娄弦心有不甘,抓了门框上的长戟朝唐渡杀去!
从前与人对战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对方死!所以她章法无序,每一击都朝着要害打去。
几番轮回下来,唐渡发现娄弦只攻不守,他原想找机会擒住娄弦的空虚之处,可偏偏她速度极快,一下接着一下,根本不给他擒拿的机会。
娄弦越打越凶,唐渡渐渐有些吃力起来。
一个常年捉妖的道士,一个树敌万千的魔头,光是体力就差了一大截。
察觉唐渡体力不支,娄弦将天悲戟在手中转了个弯,扬起长戟就朝他胸口扎去。
唐渡目光一紧,引了妖幡来挡,只听一声细微的破裂之声,长戟穿过妖幡生生扎进胸口!
钝痛感袭来,唐渡发出一声闷哼,低头看去,腥血将衣袍染的深红,浸染大片。
若不是有妖幡在前缓冲,恐怕这一下直接就要了他的命!
娄弦面色狠厉,抓着长戟的手紧紧不放:“是你自找的。”
她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当初被人看轻,被人随意践踏的日子她再也不要过!
她要找回魂珠,重回刹冥台,永远做让人生畏的主!
没有人在意她又如何,没有人疼爱她又如何,只要她变得强大,让人畏惧,这些都不重要!
唐渡看着娄弦杀红的眼睛,死死抓着戟刃不放。
是错觉么?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悲凉和恨意。
胸口的钝痛忽然抽离,裹着猩红血迹的刀戟从皮肉处撤出,唐渡瞬间脱力。
他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
流了太多血,唐渡的脸色有些发白。
娄弦声色微凉:“带我去找她。”
“否则,杀了你。”
8. 湘城仙姑
夏虫在夜色中低鸣,微风簇浪,庙宇中大片烛火随风晃动,地上的斑驳血迹已有些愈合。
圆月高挂枝头,星夜黯淡无光,流萤掠过芦苇丛,为寂静的夜添了些许活力。
娄弦双手环胸倚靠在庙宇柱台,一脸冷漠看着唐渡。
唐渡胸口大片的血迹已用衣布止住,可脸色依旧有些惨白。
他双腿盘坐,紧闭双眼调理着内息。
娄弦下了死手,若非有妖幡抵挡,那一下恐怕凶多吉少。
一声清咳,唐渡缓缓睁开了眼。
他捂着胸口起身。
娄弦依旧是那副表情,无畏冷情,好像刚才动手伤他的另有其人。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小釉?”唐渡的声音有些发虚,一双墨色眼瞳直勾勾看着娄弦。
娄弦显然没有从坏心情里走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漫不经心答:“与你何干?”
若不是这臭道士忽然出现坏她好事,这第五颗魂珠早就到手了,何至于在这跟他浪费时间。
唐渡见娄弦不愿回答,胸口处的伤又疼又胀,便也学着她的样子靠在庙宇柱台。
二人隔着一小段距离面面相视。
周围点燃的火烛跳动愈发剧烈,神女像立在庙宇中央,手作法印,低眉垂眸。
沉静许久,想是娄弦也不会说了。
唐渡紧抿的唇渐渐松开:“你不能杀她。”
声音像清晨落在叶面上的水路,清冽平静。
“你杀了她,云婆婆就只有一个人了。”
六年前,云婆婆在田间救了只受伤的白鼬精。
那时白小釉还未修成人形,中了田户的陷阱,是云婆婆细心照料,给它擦伤喂食。
白小釉不懂人情,整日跟在云婆婆身后东窜西窜。
刚种的油麦被白小釉踩坏了,云婆婆抓着它舍不得打,最后也只是轻轻念叨了几句。
夏日云婆婆晒谷,白小釉去帮忙,结果把新晒的谷子踩成一团,云婆婆又气又笑,最后又重新铺了一遍。
为了让白小釉睡的舒服,云婆婆特意在屋子里给它搭了个暖窝。
云婆婆的儿子阿正曾开玩笑,说云婆婆疼白小釉比他还多。
可当白小釉跳到他床榻弄乱他东西时,他也只是笑笑不语,悄悄给它挪了位置。
三人一鼬的日子过得清贫简单,却胜在幸福。
后来日子逐渐不太平,前头战乱纷纷,朝廷人手不够,开始四处征兵,年满十七的男子都得上战场。
有钱人家的父母舍不得自家儿子上战场,塞点银钱找点关系倒也能拖一拖。
可穷苦百姓家的孩子不行,典军校尉一至人一带,生死有命,皆无定准。
阿正上战场时,刚过完十七岁生辰。
云婆婆担心自己的儿子,出门前再三叮嘱,她什么都不求,也不要什么好名声,只要自己的儿子活着。
十七岁的少年郎拍着胸脯保证,等国事太平后,他一定回来孝敬母亲。
临走前他摸着白小釉的头,让她保护好母亲,不要总想着帮忙干活。
“小白鼬,等我回来啊。”
阿正回头挥了挥手,快步朝军队跑去。
斜阳拉长了少年的身影,像一只摸不到的纸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水平线中,随波而去。
白小釉站在云婆婆旁边,抬头看她。
一个母亲此生的牵挂便拴在了这纸船上。
油灯燃尽,慈线着身。
……
外头天有些亮了,微光浸染云霭,如轻纱缓缓掀开,远处山峦在晨暮中若隐若现。
庙宇内的烛火燃了一夜,灯芯焦卷,蜡身熔了一半,凝在烛台。
昨夜用来止血的衣布已经彻底浸红。
娄弦坐在唐渡面前,看着他虚弱的面孔说:“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想我心软么?”
少年满腔热血,抱着生还的希望上了战场。
可战场杀敌,九死一生。
洒在地上的热血还未变凉,新的血液又喷洒而来,溅的大地发烫。
暮色四合,寒鸦绕旗,士卒的躯体层层覆盖。
冰冷的长刀穿过胸腹,少年惊恐瞪大双眼,颤手去触覆了血的刀刃。
甲胄崩裂,他同战场上无数死不瞑目的躯体一样,不甘望着长空。
战鼓犹在,亡魂不息。
等儿归来的妇人日盼夜盼,清泪化作血泪,最后哭瞎了双眼没等来儿子归还的消息。
“不。”清寂的声音传来,“我是想告诉你,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会让你伤害其中一个人。”
唐渡面色憔悴,眼中却是无比固执与坚定。
世上的妖并非都是恶类。
师父曾训诫他,除恶妖,行善事,可行善事的妖与他们无异,杀不得,伤不得。
白小釉从未做过坏事,一心向善,不为云婆婆也为小釉,她没有随意杀之的理由。
唐渡捂着胸口缓缓起身,一副一战到底,绝不退让的架势。
娄弦看他执拗的模样,不咸不淡道:“你打不过我。”
“那我也绝不退步。”
“随你。”娄弦轻飘飘丢下两个字,转身朝庙宇外走去。
“你去哪儿?”唐渡满是警惕跟了上去。
胸口的伤还未痊愈,走两步便容易扯到伤口。
娄弦头也不回道:“饿了,想吃东西。”
湘城,满香酒楼。
娄弦抓起一个鸡腿塞进嘴里,手中拿了一个不够,又掐了只翅膀抓在手里。
唐渡看着桌旁叠成山的空碗,心中一阵无言。
娄弦扫了一眼唐渡,将碗里剩下的米饭扒干净,抬手叠在一旁的空碗上。
“说好了,这顿饭暂时保那白鼬精的性命。”娄弦抹了抹嘴,抬手喊店家,“小二,再来碗卤猪蹄,不,两碗!”
唐渡看着她满嘴流油的模样,十分嫌弃递过去一块帕子。
“你这是饿了多久?”
娄弦擦擦手,认真回想了一番说:“一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你知道的,我一个弱女子,也没什么钱,可不得饱一顿饿一顿么。”
唐渡眼角跳了跳,拿起筷子准备去夹一块白斩鸡。
筷子还没碰到那鸡肉,一股力量狠狠钳制住了他。
那个弱女子提着筷子阻拦,露出疑惑的表情:“你要吃肉?”
什么道理?他不能吃??
唐渡吐出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
他强调:“我付的钱。”
娄弦手中使力,强行将唐渡的筷子撤了回去,纠正:“这是你暂时买白小釉性命的钱。”
言下之意,这桩买卖她是卖家,唐渡是买家,哪有卖了东西到手砍价的。
唐渡语塞,心中有怨气又不知朝哪儿发泄,只能不情不愿放下筷子看着娄弦吃。
那卤猪蹄是真香啊。
软糯脱骨,皮质弹牙有劲,一抿就化,每一处肉都吸满了卤汁的味道,油而不腻,格外下饭。
娄弦打了个饱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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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最后一只空碗叠在上方。
“吃饱了?”唐渡不温不火的说。
娄弦再次打了个响嗝,表示她不仅吃饱了,还吃的很好。
“店家,结账。”唐渡将几块银钱放在桌上。
这一顿都够他吃好几个月了。
娄弦心满意足走出酒楼。
彼时刚过早市,街上商贩还未完全撤去,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一阵接着一阵。
唐渡将干瘪的钱袋揣进怀里,想了想,又从里面拿出两个铜钱,走到一家包子铺前买了两个包子。
“臭道士。”娄弦站在一侧,看着唐渡吃包子的模样不免好奇,“你说你一个捉妖道士,为了一只妖,破费这么多,值得么?”
唐渡不想搭理娄弦,慢慢将包子咽了下去,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如今饭也吃了,你答应我的,暂时不会找小釉麻烦。”
娄弦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她走到唐渡跟前,面对着他,倒退着脚步戏谑:“你对那白鼬精有意?”
唐渡:“……”
见唐渡不答,不论真假,娄弦自顾哀惜起来:“人妖有别呀唐道长。”
唐渡顿了脚步,终于忍不住了:“你整日除了恶意戏弄别人,是不是没旁的事做了?”
“有啊。”娄弦两手一摊,“我要杀白小釉的嘛,是你不许。”
“你……”唐渡语塞。
罢了,不和傻子论长短,不和矮子争高低,就当是修养道心了。
唐渡袖袍一甩,加快了几步离开。
正说着,一个穿着鹅黄长裙的姑娘焦急朝唐渡跑来,脚上的铜圈随着少女的步伐前后晃动。
“唐道长唐道长,不好了不好了——”话说一半,白小釉看到唐渡身后的娄弦瞬间撤住了声。
她往唐渡的身侧躲了躲,一时忘了刚才要说的话。
唐渡微微朝前一挡,将白小釉挡在身前:“出什么事了?”
唐渡一提醒,白小釉这才想起方才要说的话。
“鲁屠今天又来了,非要云婆婆那块地,前些日你同他们说好的条件又不作数了,现在正堵在云婆婆小院门口闹事呢。”
“你给我的召符昨日在庙中用完了,只能化形跑出来找你了。”
鲁屠是云婆婆的邻居。
早在两年前他就看上了云婆婆的田地,那时他仗着云婆婆是个眼瞎老太,不经人同意就把这地占为己有。
后来白小釉化成原形去地里捣乱,鲁屠种什么她踩什么,鲁屠卖什么她吃什么,这才消停了段时间。
可鲁屠对这块地实在心痒痒。
不仅位置比自家的地好,面积都比自家的大,种出来的蔬果都比自家强,还能在集市卖个好价钱。
云婆婆没了丈夫儿子,自己还是个瞎眼的,白白浪费了这块良地。
鲁屠再三登门云婆婆都没松口,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召集了村里的籁头时不时打扰云婆婆。
今日更是过分,直接将人堵在门口不让出门了。
正是现在,鲁屠推着一车烂菜叶堵在云婆婆门口,对着看热闹的邻里高喊。
“大伙儿来看看啊,原先说好的,云家老太的菜我替她去卖,收了银钱我们三七分,结果这几日给我的菜都是坏的。”
“前些日有客人从我这买了蔬菜回去,当天一家三口就吃坏了肚子,连着拉了好几天。”
“你们说我真是冤呐,好心替她收菜,又辛辛苦苦运到镇上去卖,结果出了事人家找我麻烦,这我找谁说理去啊。”
9. 闹事者
有几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村户,也在一旁帮腔:“鲁屠心肠好,帮着云家老太种地卖菜,这云老太怎么还算计人家。”
“是啊,吃坏了东西算谁的?出了这档子事儿,以后谁还做鲁屠的生意?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要我说,干脆将这地给了鲁屠,也算是有个交代。”
李五朝鲁屠使了使眼色,鲁屠立刻意会。
“云家老太,你也别躲在屋子里,咱们把话说清楚这事儿也就结了,我鲁屠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也有些明事理的村民站出来替云婆婆说话。
鲁屠是铁了心要把那块地拿到手,叫了人在这起哄,凡是出言帮云婆婆说话的人都被他威胁了一番。
唐渡赶来时,鲁屠正带人敲着云婆婆的院门。
“鲁屠,原先说好你拿云婆婆的菜去集市上卖,拿了银钱与你三七分,怎又不作数了?”
唐渡沉着张脸走到鲁屠面前,将闹事的人隔开。
有了唐渡撑腰,白小釉也来了底气,挺胸昂首怒视他们。
鲁屠这些人往常都是和不逞之人打交道,什么礼数法则通通不放在眼里,便是要,就得不择手段得到,既得不到,大家的日子都别想好过。
鲁屠轻哼一声,脸上横肉一抖,满脸不屑的上下打量。
唐渡生颀长飘然,又长了张素净的脸,虽身姿挺立,可在鲁屠的眼里就是个没有威胁的白面书生。
先前他也来闹过,这蠢道士非但没把他怎么样,还同意了他先前的要求。
替云家老太卖蔬果,得到的银钱三七分。
不过这三七分的钱属实太少了些。
鲁屠心中不满。
若是能多得些,或者将那地让了他,这是最好不过了。
鲁屠清了清喉咙,煞有其事的说:“唐道长来的正巧,原先你们给我的那些菜都坏了,昨日有人买了这些藠头,一家三口都吃坏了肚子,今日来我摊点上闹,你评评理,我是不是冤的很?”
鲁屠推车上的藠头确实有些病恹恹的,绿的发深,可谁又能说的准是云婆婆的藠头出了问题。
鲁屠一口咬定又上门来闹,摆明了是想把事情闹大趁机多拿些,最好是将云婆婆的地也拿下。
唐渡当初答应这个提议,就是怕他一而再再而三找云婆婆麻烦,这才暂时将他稳住。
人心不足蛇吞象,被鲁屠这样的人缠上像是鞋底黏了沥青,不影响走路,却处处使绊。
李五不耐烦地说:“别和他们废话,要么赔钱要么赔地,这事儿总得给这说法!大伙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鲁屠一家就指着这摊点吃饭,现在这碗都被砸了,一家老小怎么办!”
“要我说,干脆将这地让给鲁屠,云老太眼疾未愈,不是白瞎了这块地嘛!”
起哄的都是鲁屠找来闹事的,他们一唱一和将唐渡白小釉挤在中间,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唐渡面色沉冷。
若这些人是妖,他当即起了妖幡将他们收了,可偏偏是些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职业道德素养不允许唐渡这么做。
要不说恶人还得恶人磨呢。
只听“啧啧”两声,娄弦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悠哉悠哉从后面走了过来。
方才见白小釉着急从集市跑来喊人,想是出了什么事,娄弦闲着也是闲着,一路跟到无垠村,顺便看看这白鼬精的藏身之处。
唐渡二人走的急,并未注意娄弦跟了上来。
那抹红衣一出来,唐渡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你跟来作甚?”
心有余悸,白小釉还未从昨夜的惊吓中缓过神来。见到娄弦她下意识后缩了一下,躲到唐渡身后。
“唐道长,需要帮忙吗?”嘴上这么说,可娄弦的神色并未有诚意,反而更像是来看热闹的。
见来者是个女子,还是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鲁屠更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姑娘,你还是赶紧走远些,我们可不会怜香惜玉,回头真动起手来可别怪我们下手没轻重啊。”
鲁屠说的嘲讽,惹的李五几人哄然大笑。
他带的人多,一个女人能把他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得跟这蠢道士一样,乖乖应了他的要求。
唐渡却是平静,看鲁屠的眼神甚至有些怜悯。
胸口的伤还隐隐作痛。
娄弦看起来可不像表面这么好惹,微微弯起的眸里是寒冰万丈,这朵水墨勾勒的海棠花是会杀人的!
“今日满香酒楼吃的如何?下次不若点些别的菜?”唐渡的话在此刻有些突兀。
娄弦却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味今日吃的卤猪蹄。
“可。”娄弦利落吐出一字。
唐渡补充:“别打死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们几个大男人还能被一个女人打趴下不成?
鲁屠瞬觉自己被羞辱,心中怒气上来,当下撸了袖子就要去打娄弦。
谁知拳头还没碰到她,手腕处却被一股力量钳制了。
女子面色淡淡,一双瞳眸轻飘飘落在他脸上,好像未使什么劲儿,可手腕处碎骨的疼却存在真实。
鲁屠欲将手收回,可娄弦的五指生生将其禁锢,动弹不得。
女子的手愈发使劲,依稀听到一声骨裂。
鲁屠面色苍白,手腕处又痛又胀,龇牙咧嘴要将拳头缩回,可偏偏敌不过娄弦力气大。
“错了错了,女侠我错了,放手放手。”鲁屠痛苦成一团,拼命求饶。
娄弦却似没有听见,反手将其胳膊一扭,只听“咔哒”一声,伴随着鲁屠响彻云霄的天际哀嚎,鲁屠的胳膊断了。
他摇摇晃晃,还未站稳,又被娄弦一脚踹倒在地。
他正要爬起,娄弦走到他面前,一脚踩在手腕骨,颇有些恶趣味的说:“方才我听到你喊求饶了,是我听错了么?”
鲁屠疼的龇牙咧嘴。
他怎么也没想到,看着高高瘦瘦的姑娘,出手这么狠辣。
女子嘴角挂着玩笑,颇有兴致的看着他,好像是在看什么玩物。
“是是是,您没听错,我求饶,我认错,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鲁屠哭嚎着求饶,娄弦踩着腕骨的脚依旧没有松开,反而踩深了几分。
又是一阵哀嚎。
娄弦有些为难的说:“没听太清。”
鲁屠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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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被人拿捏,心知这是个不好惹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什么不能低头的,索性闭了眼认命大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方才还气焰高涨的鲁屠被一个姑娘压着打,不免有看热闹的人发出嘻笑。
鲁屠听在耳里也不能发作,只能默默咬牙忍着。
等逮到机会,一定狠狠教训教训这臭丫头!
手腕处的力道松了,鲁屠以为娄弦就此罢手,谁知一睁眼,她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了一把短刀。
娄弦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她蹲到鲁屠面前,嘴上虽挂着笑,可眼底的冰寒却冻的让人打颤。
“你不会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怎么收拾我吧?”
鲁屠寒毛倒立。
这丫的什么都没说呢,她是怎么听出来的!
鲁屠打了个激灵,嘴还没来得及张,明晃晃的匕首瞬间朝他眼睛扎来!
要死!来真的!
鲁屠吓得眼睛一闭。
心颤了许久,预期的疼痛没有传来。
他哼哧着气,额头被吓出冷汗,风一吹凉飕飕的。
鲁屠缓缓睁开眼,锐利的刀尖就在他瞳孔上方。
差指甲盖这么点厚度,就差这么点距离,他的左眼就废了。
唐渡的表情有些严肃。
他紧紧抓着娄弦的手腕不放,声色郑重:“可以了。”
若不是唐渡及时出手阻拦,娄弦这一刀已经下去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鲁屠咽了咽口水,却始终不敢动弹,生怕一不小心刮到自己。
娄弦侧目看着唐渡,手却没有撤回的意思:“那怎么行呢唐道长,你没听过为虺弗摧的道理吗?”
现在不将其置于死地,日后等着他来报复自己么?
娄弦做事,从不留下后患。否则树敌太多,他们一致对抗自己怎么办?
唐渡依旧没有松口,像昨日在仙姑庙那样执着看着娄弦。
“给他点教训就可以了,不必取人性命。”
娄弦纳闷极了,一脸稀奇看着唐渡。
这鲁屠可不是什么好人,一而再再而三上门挑衅,不达目的不罢休,甚至还得寸进尺想多拿些银钱,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好阻拦的。
“唐道长。”娄弦的语气有些不明,“你可真是,菩萨心肠。”
听不出是褒扬还是讽刺,娄弦慢慢松了五指,那把短刀像风一样倏尔消失了。
鲁屠这才吐出一口气,像是从阎罗殿捡回一条命。
这姑娘身上的血性比谁都重,若是真把她惹急了,下回这刀子可不是只有指甲盖的距离了,恐怕已经进了自己身体。
想到这,鲁屠后怕的打了个激灵。
娄弦缓缓起身,松了脚,居高临下看着鲁屠,眼底带着对他的漠视:“要我送你么?”
“不不不不……”鲁屠的舌头打结成一块儿,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连同李五几人头也不回的跑了。
看着几人狼狈离去的背影,白小釉还没缓过神来,躲在唐渡身后弱弱的问:“唐道长,他们下次要是再来可怎么办?”
唐渡缓缓收回目光,笃定道:“他们不会再来了。”
10. 留下
屋子里点了油灯,依旧有些暗蒙蒙的。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朴,一方木榻放置在东侧,青色的粗麻帐幔小心敛起,靠窗的榆木桌上放着粗粝茶器。
整个小院不大,歪斜的竹篱笆圈起一方鸡圈,靠墙处还支着一架葡萄藤,绿油油的爬满藤架,几串葡萄在夜风下憨态晃动。
院角还摆着粗陶水缸,水瓢如游船漂浮在上边,一切都是慢悠悠的。
娄弦逛了一圈又回到屋内,此时云婆婆已经醒了。
早上鲁屠来闹事的时候,白小釉怕惊到云婆婆,故施法叫她睡了过去,对外发生的一切云婆婆并不知情。
听闻家中来了客人,云婆婆说什么都要见一见。
她的眼睛在早些年哭瞎了,是白小釉日日夜夜耗尽心血,这才修复一些。
虽不能完全看得明白,可至少能看到眼前事物了。
眼前的姑娘是个模糊的身影,穿着靓红裙袍,身形高挑修长,五官看的不清,可也能猜出是个俊俏姑娘。
“听唐道长说,你帮了他一个大忙,可真是谢谢你了。”云婆婆笑的和善。
娄弦以为云婆婆是个愁苦悲悯的老太太,没成想慈爱近人,身体还康健得很。
她细细端详着云婆婆的模样。
一身靛蓝粗布短衣,衣口处洗得有些发白,头上裹着青布头巾,几缕银发从鬓角钻出,随意垂在耳旁。
衣着朴素却得体简约,一眼望去就叫人心生好感。
“对了,明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婆婆下厨给你做。”
“婆婆,你眼睛不好就别忙活了,明日我来吧。”白小釉坐在云婆婆身旁怯怯开口。
平日里她可不是这个模样,只是面前坐着的是娄弦,一想到昨日今日种种,她就觉得这女人可怕的很。
“不用,我有什么想吃的自会告诉唐道长,他会备好的。”娄弦笑眯眯看着唐渡,仿佛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唐渡面无波动。
不等唐渡说话,云婆婆率先开口了:“娄姑娘不清楚,唐道长平时云游惯了鲜少时间留在无垠村,不好叫他动手,还是我——”
“无妨。”唐渡清声打断,“还是我来吧,毕竟,娄姑娘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完,唐渡无声看了眼娄弦。
既如此,云婆婆也不好说什么。
天色已不早,几人准备歇下。
白小釉习惯和云婆婆住在一处,另一间客房长期为唐渡备着,娄弦一出现屋子便不好分了。
对娄弦来说倒是没所谓。
自九巨山脉破封以来,她什么地方没睡过,只要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
见娄弦朝柴房走去,唐渡叫住了她。
“你睡我屋。”
娄弦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定了脚步问:“你说什么?”
不等回答,唐渡已然朝柴房走去。
见唐渡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娄弦不禁意外:“唐道长,你是要将屋子让给我,自己睡柴房吗?”
唐渡似乎已经习惯了娄弦的阴阳怪气。
这回他的表情没崩,一脸淡定自若看着娄弦:“别动我屋里的东西。”
说完利落将门关上,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留给娄弦。
娄弦“啧啧”两声,拍了拍被柴门溅到衣服上的轻灰,哼着小曲儿去了唐渡的屋子。
她本就没打算睡柴房。
一路走来这么辛苦,好不容易能睡个踏实,自然是睡地越舒服越好。
唐渡此人心底仁厚,定不会真看她一个女子睡柴房。
果然,不费吹灰之力,混到了房间。
打开门,迎来一阵清冽竹香,夹杂着些许墨香。
唐渡的屋子极其简单,桌案上放着几本道书,砚台边缘凝结着干涸的朱砂,狼毫笔端正搁在笔山上。
屋内整齐干净,被子也铺地平整,想来是个板正自律之人。
娄弦扫视一圈,满意得躺在床榻之上。
被子上残留着唐渡的气息,是那抹熟悉的清竹香,闻着让人舒适安心。
娄弦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床了,昨夜又折腾到天亮,此刻倦感袭来,安稳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日光照进屋舍,尘埃在光色朦胧中漂浮,外头暖风飘过,吹动葡萄架上的树叶簌簌作响。
屋内传来一阵饭香,娄弦翻了个身,迷迷瞪瞪睁开眼。
日上竿头,估摸着快过巳时。
娄弦伸着懒腰打开房门,唐渡正端着碗红烧肉从厨房出来。
他轻飘飘看了娄弦一眼,冷不丁说:“醒来的还真是时候。”
娄弦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无非是讽刺她起得晚。
她也不恼,自顾寻了位置坐下。
“多谢唐道长款待。”
嘴上说着谢,却正眼未瞧唐渡,率先拿起了筷子。
那筷子还未碰到红烧肉,唐渡止了她说:“等云婆婆她们出来一起吃。”
“为何?”娄弦故意挑了块又大又紧实的香肉塞进嘴里,当着唐渡的面咀嚼起来。
唐渡:……
两人正说着,白小釉搀着云婆婆从主屋出来,云婆婆爽快道:“不必等我们,娄姑娘饿了就先吃。”
唐渡无言看了娄弦一眼,转身进厨房将最后一碗菜端出来。
几人围桌而坐。
葡萄藤遮了不少日晒,偶有几阵凉风吹来,在这夏日里莫要太惬意。
唐渡话虽不多,可这一手菜确实做的不错。
素炒三丝,清炖马蹄羹,红熬鸡,娄弦就是被这些东西香醒的。
远处传来几声知了,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娄姑娘是哪里人?瞧这模样恐是父母捧在手里长大的。”
娄弦生的高挑,眉目清秀带着些英气。低头不语时又像江南春景,浓淡相宜。
长得漂亮的人总会让人欢喜些。
原闷头吃饭的娄弦筷子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娄弦吐出几个字:“无父无母,野生野长。”
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这菜味道不错。
娄弦从来没有在外提过自己的家人。
无父无母,其实是有的,只是——
他们不爱她。
她所谓的父亲,是刹冥台至高无上的魔尊娄焱,一手魄天炽火让人闻风丧胆,无人匹敌。
可偏偏不可一世的魔尊却对一人情根深种。
那便是娄弦的母亲。
一个布衣凡人,没有长寿之命,没有泼天修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他将她囚禁在身边,断了她在人界所有的亲人,连同她的未婚夫。
娄焱给她所拥有的一切,权势、修为,乃至性命,可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逃离,想要自由。
为了让心爱的女人完全属于自己,娄焱杀了她的心上人,逼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原以为这样她就能死心塌地留下来。
可是,她不爱这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她恨这个孩子!
是这个孩子最终毁灭了她!
从小到大,娄弦听母亲说地最多的话就是:你为什么要平安活下来?
她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娄弦从未感受过母亲的嘘寒问暖,她甚至连正眼都未瞧过自己。
捧在手心长大。
听着愈发讽刺。
众人不约而同停了筷子,衬的娄弦更加冷静。
“娄姑娘……”
云婆婆踌躇开口,却被娄弦笑着打断了:“这世上无父无母之人多了去了,野蛮生长不比旁人长的差。”
娄弦的表情很无谓。
这么多年来她早就习惯了。
不被人期待又如何,不被人喜欢又如何,她夺了魔尊的魄天炽火,坐上了尊主之位,所有人都惧怕她。
这就够了。
云婆婆叹了口气,将筷子放在桌上,颇有些伤感的说:“亲失子,痛彻肺腑,子失怙恃,亦如五脏俱焚,娄姑娘,这些年难为你了。”
父母失去孩子会痛苦,孩子失去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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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何尝不会痛苦。
根脉相连,血肉交融,岂是生死就能斩断的。
想到战死沙场的儿子,云婆婆不禁悲上心头,看向娄弦的眼神越发怜惜。
娄弦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她或许并不想承认,热血溅到她脸上的那天,她流下了一滴泪。
这顿饭最终在沉默无言中结束了。
饭后,云婆婆有午休的习惯,白小釉替云婆婆喂了汤药后轻手轻脚从屋内走出来,一转身,白小釉差点吓得把手中的汤碗丢出去。
娄弦不知何时站在了白小釉身后,正一脸兴致看着她。
想到前日娄弦丢出来的那根银戟,白小釉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唐——”
“嘘。”娄弦将食指放在唇前,好心提醒白小釉,“云婆婆刚睡下呢。”
“道长”两个字被白小釉生生咽了下去,她怯怯看着娄弦,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娄弦笑着朝白小釉走近一步,很是贴心的说:“放心,唐渡保了你一命,我暂时不会杀你。”
白小釉松了一口气,立刻又警觉起来。
既然不会杀自己,这女魔头靠自己这么近做什么,她是在闻什么味道吗?
娄弦稍稍后撤一步,开门见山问:“白日里你留在无垠村照顾云婆婆,入了夜才去仙姑庙?”
只是……问问题?
见娄弦没有下一步反应,白小釉紧张的心这才放松些。
“嗯,等云婆婆睡下后,我才会去仙姑庙。”
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白日入庙引魂铃没响,直到晚上白小釉出现,引魂铃才发作。
像是怕娄弦误会什么,白小釉又着急补道:“我没害过人,也没做过坏事!”
“唐道长说,院子里的鸡不能吃,别人院子里的鸡也不能吃,所以我才去仙姑庙换鸡吃,唐道长说这叫劳有所获。”
白小釉认真看着娄弦。
她是好妖,不仅没做过坏事,还帮人解决了不少问题。
唐道长说,他们不会抓行善积德的好妖。
嗯,她是好妖,不会被抓走。
娄弦看着白小釉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免觉得新鲜。
她害没害过人做没做过坏事,跟娄弦有什么关系。
要论起做坏事,娄弦所做的坏事那可是一箩筐都说不完。
她其实是想问:“云婆婆知道你的真身吗?”
白小釉愣了愣。
她修为短浅,没有幻化成人的本事,不过是三年前一次机缘巧合下修成人形。
她从未想过那么多,只是一心想留在云婆婆身边,照顾到她终老。
她讷讷开口问:“这重要吗?”
“我对云婆婆好,云婆婆对我好,我是不是妖,好像并不重要。”
白小釉往日看着呆呆傻傻的,想问题倒是简单通透。
两人正聊着,唐渡恰从柴房出来。
他手中拿着几张符纸,上面的画符既不像困咒也不像杀咒,只有寥寥几笔,很是简单。
见唐渡往这走来,白小釉一溜烟跑到唐渡身边,和娄弦保持了距离。
她看了看唐渡手中的符纸,有些惊喜:“唐道长,这是新的召符吗?”
唐渡点点头,将手中的符纸递给白小釉:“昨日你说召符用完了,我又备了些。”
白小釉快手接过,手中摸了摸。
见娄弦站在一旁,圆溜的眼睛转了转,抽出其中一张递给娄弦:“唐道长的召符,有危险你就喊他的名字,他会来救你。”
“刚才你说唐道长保了我一命,暂且不会杀我,这张符纸送给你,能延期吗?”
唐渡有些无言:“小釉,这是我给你的。”
言下之意是说,不要浪费给别人。
娄弦看着白小釉手中简单的符纸。
她本不想要,指着这臭道士来救,自己早就不知死多少回了,可偏偏这小心眼的语气……
“能。”娄弦利落抽走那张符纸,当着唐渡的面晃了晃,“收了。”
11. 吃眼珠的妖
在无垠村的日子过得轻快自在,娄弦每天睡到自然醒,睡醒了就上桌吃饭。
算算日子,娄弦在无垠村待了七日有余。
不过,这并不是她该过的日子。
体内的魂珠还没找齐,魄天炽火还没寻回,最重要的一点,白小釉还没杀。
得找个机会把她体内的魂珠取出来。
娄弦张开嘴,一颗甜滋滋的葡萄被塞进嘴里。
“葡萄好吃吗?”白小釉利落剥好第二颗葡萄,满是耐心在旁边等着。
娄弦细细品了品,满意道:“不错。”
白小釉高兴极了,连剥皮的速度都快了起来:“一颗葡萄延期一个月,两颗葡萄延续两个月,三颗……”
娄弦躺在院子葡萄藤架下,一边吃着白小釉递来的剥皮葡萄,一边用蒲扇轻轻扇着风。
今日的风不算闷热,丝丝凉凉的,空中还带着葡萄肉甜腻的清香,实在惬意。
唐渡从厨房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幅场景。
白小釉坐在娄弦旁边,任劳任怨替她剥葡萄,不知是着了什么道,还越剥越兴奋。
娄弦则像大爷一样坐在醉翁椅上,心满意足吃着白小釉递来的葡萄肉。
这人真是,惯会享受。
唐渡沉着张脸将白小釉叫了起来。
“怎么了唐道长?”白小釉疑惑的看着唐渡。
唐道长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看,是不是热晕了?
“你去厨房将那只鸡处理了,晚上吃葱油焖鸡。”唐渡面无表情看着醉翁椅上的娄弦。
“鸡?”一听到晚上吃鸡,白小釉两眼冒光,也不剥什么葡萄了,甩甩手就朝厨房跑去。
娄弦仍旧闭着眼,慢悠悠扇着蒲扇,似乎并不在意唐渡将白小釉叫走。
见娄弦没有反应,唐渡自顾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这日子倒是过得舒坦,连葡萄都得叫人剥了皮才吃。”唐渡属实看不惯娄弦这恃强凌弱的脾性,专逮着白小釉欺负。
娄弦勉强睁开一只眼,轻飘飘搭了眼唐渡,又将眼睛闭上了。
“白小釉是自愿的,一颗葡萄延期一月,方才吃了那么多,至少也保她一年性命了。”
娄弦勾了唇笑:“不是你告诉她的么,这叫劳有所获。”
唐渡:“……”
劳有所获,这词是这么用的么?
余光从葡萄架上的缝隙穿来,缕缕打在娄弦脸上。
她今日将高束的头发披散下来,如瀑般搭在肩上,少了往日的张扬锐利,多了些恬静素雅。
娄弦那抹笑仍旧挂在嘴角。
唐渡凝了半晌,突而回神,提起院角的竹筐背在肩上。
“厨房柴火不够了,我去山上砍些。”
唐渡闷头朝外走去,那抹淡墨身影消失在小院。
娄弦摇着扇蒲,又自顾闭上了眼。
今日天气好,云婆婆准备将被子拿出来晾晒。
她患有眼疾,脚下的路看不清楚,脚下没踩稳险些摔倒。
原在休憩的娄弦一抬手,一道紫光将云婆婆稳住,堪堪将其扶正。
娄弦睁眼从醉翁椅上站起,漫不经心走到云婆婆身侧,伸手将她怀中的被子接过。
“娄姑娘,真是麻烦你了。”云婆婆一手拄着拐杖,感激的看着娄弦。
“无妨,顺手的事。”娄弦将被子平铺完毕,准备躺回醉翁椅。
云婆婆忽然拉了娄弦的手,压低了声说:“这些天你和小釉别出门,最近村子里不太平,失踪了好多人。”
娄弦侧目,饶有兴趣的问:“有人失踪了?”
“前些日张婶一家老小都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有人说是闇狴城的妖怪跑出来害人了,总之这些天尽量别出门,我们有唐道长在,不怕。”云婆婆胸有成竹的摆摆手。
虽说湘城比往些年太平许多,作乱的妖兽没那么多了,可此地靠近妖城,难免有那么几个不守规矩的妖精胡乱跑出来害人。
闇狴城的妖兽最是凶狠,吃人挖心那是常有。
城主烛祁明知城内妖邪祸乱,却不加以制止管教,任其祸害人界。
娄弦过去倒是与闇狴城交过几次手,里面的妖兽多是些不成气候的,不经打。
云婆婆面色严肃,虽说有唐渡在,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忧的。
云婆婆又叮嘱了几句,撑着拐杖去了厨房。
娄弦看着云婆婆离开的背影,独自站了会儿,又回醉翁椅躺下。
唐渡是过了寅时回来的。
他背着一筐柴火,脸色却有些凝重。
饭间,云婆婆提到失踪的张婶一家,语气有些后怕,再三叮嘱白小釉和娄弦不要走远。
可若妖真想取人性命,哪是轻易就能躲掉的。
娄弦本想将这话说出口,却瞥见唐渡在旁一言不发,似乎藏着什么心事。
“唐道长有心事?”娄弦开门见山问。
唐渡面前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吃,自从下山回来他一直是眉头紧锁的模样。
唐渡停顿一番,接了云婆婆的话说:“我在山上看到张婶一家了。”
云婆婆倍感惊讶,还没来得及问细节,又听到唐渡吐出三个字。
“是尸体。”
一股凉风吹过,桌上一片安静,葡萄藤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今日唐渡下山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他闻声赶去,隔壁王叔惊慌失措跌倒在地,手指发颤指着一处。
空气中夹杂着细微腐臭味。
唐渡慢慢朝王叔所指之处走去,掀开半人高的树丛,三具轻微腐烂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两大一小,身上穿着附近村民的衣服,手脚都被凶兽咬去,血红染了一地。
脸上腐肉遮盖,可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是张婶!是张婶一家!”王叔惊恐的瞪大眼,支起瘫软的身体跑下山喊人。
不久前,张婶一家上山拾柴,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原是在山上遇了山兽被吃了。
云婆婆心有余悸,看着一脸淡定的白小釉和娄弦说:“这几日还是别出门,万一这山兽跑到村子里……”
云婆婆不再说下去,想想都让人心惊。
“不是山兽。”唐渡清冷的声音传来,“是妖。”
他看过张婶一家的尸体,除了被咬去的肢体,三人的眼珠都被挖了,而眼部的伤口显然早于四肢。
四肢是被山兽咬的,眼珠不是。
唐渡继续说:“张婶一家的尸首被发现后,有村户满山找寻失踪的家人,有的未找到,有的找到了。”
“而那些被找到的尸体,都被挖了眼珠。”
若真是山兽,怎只会挖眼珠吃。
天色有些晦暗下来,桌上的人都停了筷子,只有娄弦还在若无其事吃菜。
她不经意插嘴:“这世上倒是有一种妖喜食人眼睛,黑猫精。”
白小釉眨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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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你怎么知道?”
娄弦朝白小釉嫣然一笑:“我养过。”
唐渡不由皱了眉:“你养这种东西作甚?”
那时她刚坐上刹冥台尊主的位置,原先老尊主的手下没一个服从她,整日使绊子不说,还想方设法取她性命。
对于这些老顽固,不使用些手段不行。
所以她养了只黑猫精。
凡是谁有异议或者挑衅她的,通通被丢去喂黑猫。
她将这些人关在一个屋子,任他们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喊叫,每日丢进去一个,不出三日,大部分都归顺于她,其余冥顽不灵的,她都杀了。
这是她在刹冥台立威的第一步。
娄弦没有细说,只是托腮看着唐渡:“当然是为了活命啊,唐道长。”
唐渡冷哼。
哪有人为了活命去养这种害人性命的东西。
夜幕彻底拉拢下来,小院里亮着几盏昏黄的烛灯。
云婆婆睡得早,吃完晚饭在院里坐了会儿就上榻歇息了,临睡前她再三叮嘱白小釉和娄弦切勿出门,即便有人敲门也不要轻易去开。
白小釉嘴上应下,待云婆婆睡着,又跑到仙姑庙去劳有所获。
唐渡和娄弦睡不着,二人坐在院子里吹着凉风。
月色淡薄,小院却被照的通亮。
娄弦手中扇着蒲扇,看着夜空高挂的月亮道:“云婆婆平日也这么唠叨?”
娄弦指的是云婆婆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简直操碎了心。
唐渡眯着眼修养:“你觉得烦人?”
他以为娄弦是嫌云婆婆话太多,有些啰嗦。
一旁的人未出声,半晌才道:“不,我觉得新奇。”
“新奇?”唐渡睁开眼,侧头看向娄弦。
女子的鼻梁挺拔,小巧又秀气,可那双凤眼上扬,又叫人不得近身半分。
忽想起前几日娄弦在饭桌上那句:无父无母,野生野长。还有仙姑庙夜,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和悲凉。
唐渡突然道:“因不曾有过,所以新奇?”
这是句反问,而非陈述。
因不曾被人叮嘱,不曾被人关心,不曾被人在意,所以云婆婆啰嗦的那些话恰恰叫人新奇。
娄弦没有说话。
夜色静谧,一阵凉风袭来,吹动娄弦额前的碎发。
她倏尔笑出了声:“不曾有过什么?”
娄弦转头看向唐渡,二人四目相对,黑眸在无声中相撞,彼此看着彼此。
“我不曾拥有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它不能叫人畏惧我,敬仰我,只会变成我上行的软肋。”
娄弦说这话时,脸上皆是无谓。
正如她所说的,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她不在乎。
可若真的不在乎,心中又怎会生恨。
唐渡不言,只接了她的话说:“软肋并非坏事,它亦能成为人最坚硬的东西。”
唐渡的软肋,是他过世的师父。
也正是因为他的师父,在唐渡好几次想要放弃的时候,生生挺了过来。
二人躺在院子里,各怀心事,谁也没有接谁的话。
一人没有接着往下说,一人也没有继续追问,默契沉默着。
夜深了,天气更凉了些,娄弦起身从长椅上站起,准备回屋歇息。
唐渡却只身未动,原走向屋子的娄弦也定了脚步。
二人齐齐出声:“院子里有人!”
12. 闇(àn)狴(bì)城
夜静谧的如一滴浓墨。
院中二人的身影被拉长,云婆婆屋内的灯已熄了,唯有厨房和院子里还亮着灯火。
徐徐风中,有轻微的脚步声在小心靠近。
娄弦唐渡侧耳细听。
忽有人大叫一声:“小心!”
唐渡面色一紧将娄弦推开,一只黑猫从二人中间扑过!
硫黄的眼睛紧紧盯着娄弦二人,黑色皮毛油光泛亮,脊背隆起,锐利的尖牙从嘴里探出,涎水顺着嘴角滴落,贪婪又凶恶。
黑猫精像是馋极了,伴着一声响彻猫叫迅速朝娄弦扑去。
娄弦眼里冒着冷光,没来由对唐渡道:“后来那只黑猫精被我杀了。”
“什么?”唐渡手中起结,将一面妖幡唤了出去。
猫妖身体灵活,唐渡没有听清娄弦在说什么。
“因为它想吃我的眼珠。”
娄弦手中凝力,倏尔朝猫妖杀了过去。
她养黑猫精是为了在刹冥台示威,叫那些人臣服自己,可这只黑猫精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竟反客为主想吃娄弦的眼珠。
“所以我将它杀了!”
一掌劈下,猫妖被击中。
凄厉的猫叫响彻天际,娄弦欲乘胜追击,手背传来刺痛。
猫妖翻身一跃跳至墙外逃窜而去,娄弦看着手背的抓痕,对唐渡道:“我去追,你看好云婆婆。”
“娄——”唐渡正欲喊她,娄弦已然翻墙朝外追去。
唐渡原想上前的脚步一顿,看了看身后熄灯的屋子,遂又停了下来。
若是调虎离山,云婆婆就危险了。
……
猫妖一路西窜,娄弦紧追不舍。
它的速度极其之快,娄弦伸手去抓,猫妖立刻化为一团黑气蹿向远处。
娄弦驻足,看着眼前城门上的三字:闇狴城。
这座地处边界,位于湘城西面的大妖城。
闇狴城是妖王苍邺为天下妖族而立,起先是为了给那些无处可去的精怪妖兽提供庇护之所,后来天南海北的妖兽都聚集于此,妖物一多,难免出现几个妖性难训的。
闇狴城后边有一巨大渊口,名为万天墟,此渊自上而下深不见底,底下恶鬼千群万妖汇聚,是邪祟供养圣地,所以提到闇狴城,旁人都是避而远之。
如今闇狴城换了主人,是狼妖烛祁坐着苍邺的位置。
娄弦看着城门,大步迈了进去。
长街灯笼如星河涌动,千盏华灯灿映碧霄,妖火在檐端缠绕成花。
鲛珠在摊位上泛着幽幽蓝光,百妖商贩在街头高声吆喝,周边商铺不是酒肆赌馆就是青楼妓馆,烛祁不管事,任由他们将闇狴城闹得乌烟瘴气。
娄弦穿梭在妖群中,寻着猫妖的身影。
闇狴城多是些穷凶极恶的妖,寻常人不会踏入此地,娄弦顶着张生面孔难免引人注意。
她扫视一圈,从掌心幻出一根猫毛,那是刚才相斗时从猫妖身上抓下的。
娄弦双手掐诀,猫毛瞬间化作一缕浊气朝某处飞去。
娄弦随着浊气走街串巷,直到在一处死巷停下。
前面已经没有去路,被一堵墙堵死,周围又没什么藏身的地方。
娄弦看着眼前违和的墙壁,二话不说朝墙面打去,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原本厚实的墙壁里现出一道身影。
猫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找到了。
他身上带着伤,跑不了多远。
猫妖捂着被娄弦打伤的胸口,一脸怨恨看着她:“你可知我兄长是谁?你若是在闇狴城杀了我——”
“噗——”
猫妖话还没说完,瞳孔瞬间放大。
脖间似有什么暖流喷涌而出,他死死捂住脖颈,可伤口太深,怎么都捂不住,只能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神慢慢倒下去,没了生息。
娄弦走到他面前,收起沾了腥血的长戟。
她看着猫妖并不甘心的眼神,轻声垂眸:“杀了,如何?”
无人应她。
娄弦拭去戟尖血液,仿若是路过这里,自若走出小巷。
妖城内依旧热闹非凡,屋顶上垂落的银铃随风摇曳,酒肆传来琵琶弦音,伴着妖姬嬉笑娇骂的声音。
纸醉金迷,奢靡艳遇,这闇狴城还真是实打实的妖城。
娄弦漫步走在街上。
原先这闇狴城也来过几次,倒也没有如今的浊乱,想来这位新城主并无意愿管理,任由其胡来。
娄弦朝城外走去,路过一家娼妓馆,馆外围了不少人。
透过人群,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被丢在门口,嘴上还淌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馆内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人骂骂咧咧,掀起袖子就朝女子打去。
两声脆响,女子白嫩的脸上立刻红肿大片。
“让你来伺候大老爷是你的福气,一只狐狸精,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娄弦忍不住驻足停留。
那小馆似还不解气,又朝狐妖小腹踹去。
男子下手何其重,狐妖冒出一口鲜血,神色涣散倒在地上。
周围多是些看热闹的妖群,竟没有一人上前阻止,这对闇狴城的妖来说早已见怪不怪。
小馆还想下手,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留一命,给我扛回去。”
馆内,老态龙钟的身体慢慢走了出来。
他的脖子上有两道深深的抓痕,想是这狐妖抓的。
干枯斑白的头发散落在肩,衣衫并未穿戴整齐,露出干瘪枯瘦的皮肤,那双贪婪浑浊的眼睛不停在狐妖白腻的肌肤上打转。
许是年老体弱,许是纵欲过度,这骨架子晃晃悠悠,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那小馆见老蛇妖出来,立刻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道:“这狐妖不识趣儿,扫了您的兴,不如给您换个懂事的高兴高兴。”
老蛇妖未说话,只轻轻斜眼朝小馆看去。
眼神压迫,小馆立刻会意,收了笑使唤旁人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大老爷说了扛回去!你们都聋了?”
身后几小厮见小馆发话,赶忙上前将狐妖扛起。
狐妖几欲挣扎,奈何伤的实在太重,嘴上呼着救命却无人理她。
娄弦慢慢退出妖群,朝一旁的小摊走去。
她把玩着手中的弓箭,漫不经心问一旁的摊主:“这弓箭好使么?”
摊主忙着看戏,哪有功夫搭理娄弦,头也不回道:“好使好使。”却未曾注意娄弦已经搭弓引箭,将箭簇对准了方才动手的小馆。
眼见狐妖被强行带回娼馆,娄弦手臂发力,将弓箭拉到极致。
一句轻飘飘的话传到摊主耳里:“那我试试。”
语毕,娄弦目色一凛,紧绷的手指忽而一松,那箭矢借着弓弦之力快速朝小馆飞去,势如破竹。
在场的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如疾如速的箭簇划破空气,掠过人群仅有空隙,精准没入小馆的脑袋!
只听一声轻微的头骨破裂声,那小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瞪大瞳孔惊恐看向某处,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就不受控倒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惊然转头,连娼馆伙计都忘了手上的动作。
娄弦依旧保持着引弓的姿势,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杀人的不是她。
就在众妖以为她要收手时,娄弦又掏出了第二根箭羽,这次,对准的是那老蛇妖。
蛇妖虽未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可在娄弦搭箭对准他的那一瞬,心中还是惧上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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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吞了吞口水,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正是这一瞬,肃风刮过面颊,耳边响起空气划破的声音,随后是沉重的扎入声。
蛇妖惊出一身冷汗,慌乱跌倒在地。
这根箭矢擦过他的脑袋,稳稳扎进身后的木门,差一点他就和地上那具尸体一样了。
娄弦脸上露出几分嘲弄之姿。
什么大老爷,不过是胆小如鼠的无能之辈,仗着自己有几分修为恃强凌弱。
娄弦看着手中的弓箭,满意道:“确实好使。”
摊主回神,看着娄弦手中的弓箭吓得说不出话。
但凡刚才多看一眼,这把箭也不会出现在这女人手上!
狐妖在地上艰难睁开眼,再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尽力看着那模糊的身影。
她穿着一抹靓丽红衣,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艳丽的红塑出利落笔挺的身形,她就这么站在不远处,肆无忌惮。
老蛇妖缓了许久才镇定下来,他换上一副阴毒的神色,如幽暗虫洞里的毒蛇,高声质问:“你不是妖城的人,你是谁?”
众妖看着娄弦这张陌生的脸,这才回神,满是戒备盯着她。
娄弦也不惧,扯了唇嗤笑一声,置若罔闻走到狐妖身边,裹住她大开的衣襟,将人包了个严实。
“人我带走了。”娄弦并未将老蛇妖放在眼里,不仅不接话,还想将人带走。
实在是目中无人极了!
闇狴城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城内的妖都是食肉的,这姑娘忒不知死活了些,真该让她吃点教训!
他本摇摇欲坠的身体颤抖起来,调动体内的妖力准备给娄弦一点颜色瞧瞧。
就在他拼尽全力准备给娄弦一击时,娄弦迅速抬手将木门上的箭羽拔下,狠狠扎进蛇妖喉咙。
热血溅到娄弦脸上。
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箭矢缓缓坠落。
娄弦目色一凉,转了手腕将蛇妖喉间的箭羽寸寸拨出。
箭身上凝了术法,蛇妖面露痛苦,直到箭身完全抽离,蛇妖满目不甘倒了下去。
闇狴城内的妖兽日夜寻欢作乐,人族怕他们,神族不与往来,无人治之自然无法无天,直到刚才那一切发生。
娄弦明明可以直接将箭矢拔出,可她偏不这么做,她要让蛇妖受尽痛苦而死。
这姑娘身上的凶劲与城内妖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娄弦抹去脸上的血迹,嘴角挂笑,声色却是警示:“还不走么?”
虽是笑着说出这话,可眼里却是冰窟凉意。
一旁还有两具未寒的尸体,即便心中再恨也只能离开。
待妖群散去,一行清泪从狐妖眼角滑落。
她裹着衣襟努力支起身子,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事情闹大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快些走,找个他们寻不到的地方躲起来。”
说罢,狐妖又咳出几道鲜血。
她实在虚弱极了,每说几句话就得歇一歇。
娄弦见她奄奄一息的模样,蹲下身子道:“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别死了。”
耳听着有些不近人情,狐妖却笑了:“吾名拂琵,恩人怎么称呼?”
恩人?
她看着拂琵诚挚的眼睛,心中不免有些新鲜。
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喊她恩人。
她细细品了品,起身朝拂琵伸出手:“恩人就算了,我叫娄弦。”
拂琵看着娄弦伸来的手,不由怔了怔,遂忍了身上的伤痛,咬牙牵住她的手。
娄弦将她拽起,松了手。
“我带你去见一人,他会帮你治伤。”
臭道士菩萨心肠,又喜多管闲事,既然这么喜欢做好事,那就让他做个够。
13. 陷阱
唐渡在院子中等了许久,已过子时,娄弦还没回来。
正犹豫着,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唐渡将门打开,他怎么也没想到娄弦还带着一人。
“这是……”
那女子半边脸高高肿起,衣衫不整,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像是受了重伤。
他下意识转过头站到一旁,背对着娄弦:“你怎么带了个人回来。”
娄弦看唐渡满是拘谨的模样,抬手将拂琵滑落的衣衫拉上,调侃道:“自然是带来给你做好事啊。”
唐渡恼羞成怒,呵道:“又在胡说什么!”
娄弦嘁笑一声,扶着拂琵朝卧房走去,边走还不忘提醒唐渡:“这小狐狸受了伤,你快来看看。”
怕唐渡以为又是捉弄他,娄弦补充:“我不会救人的术法。”
这话倒是是不假。
她从前只想着怎么杀敌变强,从来没学过救人的术法,毕竟用不上,谁承想有朝一日她也会出手救人。
唐渡背对着娄弦,看不见她的表情。
犹豫半晌,唐渡转身:“跟我来。”
屋子里点了油灯,照亮了唐渡半边脸,柔和了往里疏离清冷的脸。
挺直的鼻梁在烛光中投下一道暗影,唐渡神色认真,在光影交错间促成一幅水墨丹青。
娄弦环胸站在床榻一侧,看着唐渡为拂琵疗伤。
大概是看的过于入神了,唐渡敷完最后一贴药转头正对上娄弦注视的眼睛。
四目相对,娄弦并未避讳,依旧这么直勾勾看着他。
唐渡黑了脸:“看够了没有。”
这架势,恐又要戏弄他。
娄弦没来由道:“唐道长,曾有人夸你长得好看?”
……果然。
唐渡收拾完药箱,头也不抬答:“没有。”
娄弦的语气颇有些遗憾:“那他们眼光不大行啊。”
唐渡:“……”
唐渡无言半晌,起身朝外走去,临了,又侧目对娄弦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娄弦点点头,看了眼已然睡去的拂琵,跟着唐渡出了屋子。
白小釉已从仙姑庙回来,同云婆婆一块儿睡下了,四周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蝉鸣传来,给这无尽夜色添了活气。
月光将小院照的通亮,风带着夏日独有的气息。
“说吧。”娄弦看着唐渡的背影道,“是要问那只黑猫精,还是要问拂琵。”
唐渡转了身,看着面前的女子。
夏风扬起她高束的发尾,那根红飘带也随之舞动。
唐渡道:“那只猫妖,是不是被你杀了。”
“不错。”娄弦答得爽快。
果真如此。
这黑猫精害了不少人,坏事做尽,也算罪有应得。
他又看向娄弦身后那间屋子,问:“这狐妖是怎么回事?”
追猫妖追着追着,怎么还带了只狐妖回来,还是只受伤的狐妖。
娄弦打了个哈欠。
她实在是太累了,再问下去天就亮了。
“明日你自己问她吧,我困了,先睡了。”娄弦转身进了屋子,将门带上,独留唐渡一人留在院中。
……
院子里多了个人,总比先前热闹些。
唐渡的床铺不大,至多睡一人,娄弦昨晚趴在桌案将就了一夜,起来后腰酸背痛的。
她捶着后腰睁开眼,拂琵已经起来了。
她将床铺整理干净,还给娄弦盖了件衣裳。
阳光从窗隙照射进来,娄弦起身开门,拂琵端着碗素菜粥从厨房出来。
“你醒了?”拂琵脸上的伤已消下去不少,显现出她本就娇艳柔美的面容。
娄弦轻“嗯”一声,又见唐渡拿了碗筷出来。
他看了娄弦一眼,不似往常的冷漠寡淡,连带着语气都多了些不曾有的耐心。
“吃饭了。”
这是中邪了?还是被谁上身了?臭道士突然看自己顺眼了?
娄弦撇撇嘴走到桌前坐下。
白小釉贴着拂琵相坐。
她们二人虽刚相识不久,可白小釉对这个貌美的同族很是喜欢。
拂琵说话又温婉又细腻,待人得体,不似娄弦总想着要杀她,于是不停看着她同她说话。
拂琵难以招架白小釉的热情,笑盈盈答着,又见娄弦一人闷声吃饭,想到昨夜她闹了这么一出,闇陛城的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心中又隐约担忧起来。
“娄……”拂琵顿了顿,咬唇道,“阿弦,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娄弦抬头,见拂琵一脸小心翼翼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娄弦并未露出反感的表情,拂琵放下心来:“昨夜你帮了我,闇陛城的妖最是记仇,我留在此处会不会连累你们?”
娄弦昨天说带走就把拂琵带走了,浑然不把娼馆的妖放在眼里,若是他们寻起来连累小院的人,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拂琵的担忧并无道理,一旁未说话的云婆婆却开口安慰:“不怕,咱们有唐道长在,他是捉妖高手,那些小妖小怪打不过他。”
白小釉连连点头。
娄弦忽的笑出声,托腮看着拂琵,添了勺油醋进去:“对对对,有唐道长在,他会保护我们的。”
唐渡面无表情吃着饭。
面对娄弦的阴阳怪腔,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今早听拂琵讲起昨夜在闇狴城发生的事,好不容易对娄弦有些改观,现在一盆水浇下去,又熄灭了。
积习难改,秉性难除,娄弦就是这么一个人。
一顿饭下,几人寻了事情做。
拂琵不好麻烦别人,帮着白小釉忙前忙后,白小釉心中感激,对拂琵的好感度又升了不少。
反观娄弦这边。
她看着唐渡递过来的锄具,一脸不解:“你把这东西给我做什么?”
她在院中躺的好好的,唐渡二话不说递来一锄头,这是要让她干活?
唐渡沉眸看她,不容置喙道:“你来小院也有些时日了,整日不是吃就是睡,院子不养闲人,今日同我上山挖笋。”
娄弦嗤笑一声,将那锄头丢至一旁又躺了下去。
她何时上山挖过笋。
小院过去不养闲人,现在不养着了么。
见娄弦纹丝不动,唐渡挪唇道:“晚上腊肉炒笋,云婆婆腌的腊肉干而不柴,肥而不腻,配上炒笋加点米辣,油滋滑润最是下饭。”
娄弦动弹一瞬,捡起方才被丢置一旁的锄头。
“带路。”
……
山路崎岖难走,杂草丛生,地上还有猎户做的陷阱,草木掩盖,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其中。
娄弦未上过山,她扛着锄头走在唐渡身后,唐渡自顾走着,并未留意身后的娄弦。
娄弦脚程快,并未落下太多。
离山头挖笋处还有些距离,娄弦有一搭没一搭说着。
唐渡并不想理她,偶尔怼她几句,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沉默。
山间慢慢起了雾,脚下的路逐渐看不清。
娄弦停住一瞬,看着周围渐起的细雾,心中涌起异样:“臭道士,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
无人应她。
娄弦挥挥手,企图挥去眼前浓雾,在放手一瞬,一张鬼脸突而冲了上来,娄弦心中一骇快速闪开。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26831|17240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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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望去,树杈上不知何时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乌鸦,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娄弦。
就在娄弦准备出手时,那群黑乌鸦如箭矢发射,黑压压朝她飞来。
嘶哑难听的叫声在头上盘桓。
娄弦五指一张,即刻召出天悲戟。
密密匝匝的乌鸦不要命似的朝娄弦撞来,如倾泻翻涌的墨浪,一茬接着一茬。
见鬼,这些东西怎么杀不干净!
娄弦心中咒骂,挥着天悲戟朝鸦群砍去。
她全身注意力都在这群乌鸦身上,并未注意这群乌鸦故意将她往陷阱上引。
忽觉脚下一空,娄弦低头,已然落入巨坑之中。
猎户将猎坑挖的又大又深,甚至还将边缘磨平,就是为防止落入陷阱的山兽逃跑。
娄弦手中凝力,将天悲戟扎进坑壁,正欲飞出猎坑。
脚下忽有抓力传来。
一双手破土而出,死死抓住娄弦的脚踝,娄弦欲将其砍断,盘桓在上空的乌鸦齐齐冲进猎坑咬住娄弦胳膊。
脚踝上的鬼手发力,倏尔将娄弦拉了进去——
林中惊鸟四散!
唐渡顿步,周遭似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原本清晰的山路逐渐被浓雾模糊。
雾?哪来的雾?
唐渡警戒心起,回头去看身后的娄弦。
山路幽静,哪还有娄弦的身影。
她是回去了?
几声鸦叫划过天际,唐渡抬头,天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黑乌鸦,正齐刷刷朝某处飞去。
不好!
唐渡反应过来,怕是出事了!
……
霉腐之气夹杂着潮湿的凉意,监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处狭小的窗户有光亮照射进来。
牢笼中的凶兽龇牙咧嘴,发着哼哧咕噜声,像是随时冲破铁笼朝人扑来。
娄弦脑袋昏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觉四肢软弱无力使不上劲儿。
迷糊间,听到两人对话的声音。
“确保她将归元丹吃下了?”
“主事您放心,归元丹噬法消灵,如今她与城外的凡人并无区别。”
男人满意的点点头,厚重的声音指了娄弦道:“将人弄醒。”
一盆凉水倒在娄弦身上,冷的刺骨。
娄弦指尖微动,强撑开沉重的眼皮。
入了猎坑后,一双鬼手将她拉至地底下,随后一股难闻的异味钻进鼻孔,当即没了意识,醒来后就到了这鬼地方。
这是一处禁所。
娄弦屏气,企图调动体内气息,可当她运气时,却发现体内空无一物,竟然无法凝聚术法,就连天悲戟也无法召唤。
“别白费力气了,归元丹噬法消灵,如今你与凡人无异。”幽幽攀附的声音从暗处传来,“我阿弟是不是你弄死的?”
阿弟?
娄弦闻声抬头。
监所之外坐着一人,不,准确的说是妖。
他长着张棱角分明的脸,颧骨凸起,下巴微尖,细长的眼睛锐利而阴郁。
瞧这长相,娄弦终于想起来了。
她恍然大悟:“啊,原来那只没用的黑猫精所说的兄长是你啊。”
语气不以为意,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得讥笑。
兽场主事不由握紧双拳。
果真是这女人杀了阿弟!她怎么敢杀了自己的弟弟,还有这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挠眼!
兽场主事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弛下来。
阴鸷的眼睛闪着暗光,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看了眼关在铁笼中的凶兽,幽幽道:“谁饿的最久?”
“今日的斗兽,必定精彩。”
14. 斗兽场
唐渡回来时,拂琵正在浆洗云婆婆的衣裳。
她抬头看了眼唐渡身后,并未有娄弦的身影:“唐道长,阿弦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唐渡面色一凝:“她没有回来?”
方才他原路返回去寻娄弦,发现山间有打斗的痕迹,还有许多乌鸦的尸体。
猎户的陷阱已被破坏,高出半人的深坑内空无一人。
起先他以为是山间妖鬼作怪,娄弦与唐渡交过手,一般的山野精怪不是她的对手。
见唐渡面色凝重,拂琵隐隐不安起来:“是出什么事了吗?”
“山间忽然起了浓雾,我找不到她了。”唐渡的声音很低沉,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我去找她。”
得知娄弦不见,拂琵赶忙停了手中的活,跟着唐渡朝外走去。
“一定是闇狴城的人动的手,我跟你一块儿去。”
昨日娄弦在闇狴城闹了一场,为救拂琵还见了血,拂琵心中笃定是自己连累了她。
若是能一命换一命,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娄弦。
眼见拂琵着急上头,唐渡静声劝道:“你留在小院,万一出什么事,你和小釉也能有个照应。”
“可是……”
拂琵依旧有些担忧,可唐道长的话也不无道理。
娄弦好不容易将她从闇狴城带出来,若是此时回去,岂不白白送上门。
她不好拖了后腿。
想罢,只能点点头,看着唐渡只身一人朝闇狴城走去。
……
斗兽馆内,娄弦被人从牢笼中拖了出来。
为了防止归元丹失效,斗兽馆的小馆又给娄弦喂下两颗。
这药实在强劲,娄弦不仅使不上劲,迷迷糊糊还总想睡觉。
在闇狴城,除了娼馆和赌场受欢迎之外,还有一处地方也颇受妖们青睐,那便是斗兽馆。
斗兽馆虽是与兽相斗,不过妖们爱看的不是精彩搏斗,而是弱者面对强者时所带来的恐惧。
所以,若是会术法的小妖或修士进了这兽场都会被喂归元丹,为的就是叫他们以肉身相搏,增加斗兽的刺激感。
以凡人之躯和兽相斗,自然必死无疑,说是斗兽,不过是换了种刺激的方式来喂养凶兽,既能叫看客兴奋,又能将兽场的凶兽喂饱,一举两得。
走过幽暗逼仄的内道,迈过台阶,沉重高大的铁门在面前打开,视野瞬间宽阔起来。
那是一块呈方形的斗兽场,四角燃着火柱,天顶上方由石器垒堆成拱形,只有中间开一圆孔。
而在门的对侧,还有一扇比之更厚的大门,不仅用铁链锁着,还用妖术封印着。看台在兽场六丈之上,里面站满了妖群,兴致勃勃在台上狂欢。
娄弦手腕的束缚一松,一股巨大的蛮力打在她后背,整个人不可控朝前摔去,她朝后转头,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铁门阴影笼罩在他们脸上,直到门后所有人与她隔绝。
娄弦一出来,看台上的妖群又亢奋几分,无一不是呐喊高呼,叫嚷着搏斗快些开始。
整个兽场中央只有娄弦孤零零一人。恰在此时,原被铁链锁住的大门开了,妖印解除,一只黑羊精从里面冲了出来。
说是黑羊精,它的体型却比娄弦大上好几倍,螺旋外伸的大角坚硬壮硕,四肢端正而结实,硕大的身躯丝毫不影响它进攻的速度。
它像是饿极了,绵延的涎水从齿缝流出,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娄弦不放。
娄弦迅速做出反应,朝另一个方向跑去,那黑羊精的速度何其快,没两步就追上了娄弦。
察觉到身后巨大的阴影盖来,娄弦一个滑步从它身下铲过,黑羊精还没来得及掉头,娄弦便快速转向朝四角火柱跑去。
黑羊精扑了个空,心中恨恼不已,它的喉底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再次提腿朝娄弦袭去。
娄弦耳边都是急速的风声,虽然两腿发酸,可她不敢停下。身后的声音紧追不放,沉重的羊蹄似踏在了娄弦心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黑山羊龇牙准备捕杀时,娄弦踏在石墙一跃而上,找准位置拿下火炬,翻身跃到黑羊精身后。
那把火炬烧的娄弦脸颊发烫,火光映射着她谨慎的面庞,密密汗渍从额头渗出,只这一会,额前碎发便湿了大半。
她身躯半蹲,稳住呼吸,眼底的杀意已慢慢涌起。
斗兽,她最擅长不过了。
小时候被刹冥台的下人捉弄,将她丢进蛇蝎窟中,没有人来救她,她靠着一块利石从蛇蝎窟中爬了出来。
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皮肤,毒素侵入心骨,痛的死去活来。
父亲为了留下这独属于他的血脉,‘好心’将她从地狱拉了回来。
看台妖群的叫嚷冲进娄弦耳里。
原以为娄弦和之前斗兽之人一样,在看到比自己大上几倍的怪物时只会盲目的逃窜,不想娄弦并不畏惧,甚至十分灵巧的躲过黑羊精两次攻击,这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局。
“蠢货!上去咬她啊!把她的腿和胳膊都扯下来!”
“不成气候的东西!还是饿的不够狠!竟然被耍的团团转!”
或许是黑羊精听懂了看台的嘲骂,亦或是娄弦彻底惹恼了它。
它的脊背开始微拱,幽红的眼睛更加发亮,螺旋角对准娄弦,嘴咧到极致,娄弦清楚看见了它密麻的利齿。
黑羊精蓄势待发!
这一次的冲击比先前两次更猛烈。黑羊精不再追着娄弦跑,而是与她并行相驰,又以极快的速度朝娄弦靠拢。
察觉到黑羊精的意图,娄弦只能改变方向拉开和黑羊精平行的距离,可她右手边是石墙,若此番跑下去定是死路一条。
黑羊精的速度本就比她要快,很快前方去路被堵,娄弦欲转身,可黑羊精早已提腿压来。
她握紧火把朝黑羊精皮下打去,谁知它虚晃一枪,抬到半高的腿又重重落地,顶着螺旋角朝娄弦撞来。娄弦来不及收手,只觉腰腹被蛮力所击,连带着尾椎骨都要碎了,喉间腥气上涌,整个人被顶到了石墙上。
双脚悬空,大脑一片震荡,她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手仍旧抓着火把不放。
黑羊精见她不服软,顶在腰腹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娄弦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看台满声叫好。
“对!就是这样!趁现在杀了她!”
“给她点颜色瞧瞧!别让她活着离开!我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气氛被带动,娄弦充血的眼睛朝看台望去,群妖狂舞,他们正在不远处幸灾乐祸看她,像是提前祭奠她的死期。
这些人,真当她是吃素的!她哪会这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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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死!
心底的戾气忽然涌上!
娄弦咬牙,生生将喉底的血气咽了下去。她竭力举起火把,奋力朝黑羊精的眼部扎去。
她虽不知道有没有扎中,可这下到底是伤到了黑羊精。
黑羊精吃痛,迅速抽离撞在娄弦身上的螺旋角,娄弦腰腹忽然失力,重重从石墙上掉了下来。
一口鲜血从喉间涌出,她狼狈倒在地上,无力地喘着气儿。
彼时黑羊精已经调整完毕,烧红的左眼愈发可怖,仅剩的红眼毒辣辣咬着娄弦。
娄弦抓起掉落在地的火把,率先转身朝反方向跑去,黑羊精心中记着恨,眼见娄弦要跑,不管不顾立刻追了上去。
它现在只想把娄弦嚼烂了拆骨入腹!
察觉到身后的距离在缩短,娄弦把握好时机朝墙上一跃,脚尖点在石墙向后一翻身,她稳稳落在了黑羊精身上!
黑羊精失控,开始狂奔起来,硬是要将背上的娄弦甩下。
娄弦平扑在黑羊精背上,一手抱住羊角不放,另一只手拿着火把,对着黑羊精受伤的眼睛捅去!狠狠没入!
一阵撕裂长叫,黑羊精发狂往后一仰,娄弦手臂一紧,保证自己不被甩下。腾出的手又往黑羊精另一只眼抓去。
手臂被黏腻温热包裹,娄弦面色狠厉,势要把心中的怨气散发出来。她五指用力,握住黑羊精的眼球奋力一拽,腥热的黏感甩了她一脸。
刺眼的红多么夺目,汗水打湿了娄弦的发丝,星点血渍抹上了诡丽的艳,看得人惊心动魄!
娄弦翻身从黑羊精身上滚下,手上还抓着它的眼球。娄弦目色阴沉,用力一捏,血肉糊成一滩烂泥,顺着指缝缠绵而下。
娄弦强忍小腹痛意,故意引了声音激黑羊精袭来。
方才的失利无处宣泄,娄弦的声响又似挑衅,黑羊精盲目顶着螺旋角朝她撞去,双目尽失,它哪里发觉娄弦已撤身躲过,强劲的羊角全力撞向石墙,把看台上的妖群吓得不轻。
娄弦面色苍白,浑身的力气都快用尽了,可她还是故意嘲道:“废物,你也不过如此啊。”
兽终归是兽,它哪里经得起娄弦挑衅,不过一会功夫又靠蛮力撞击而去。
“蠢货!我在这边!”
几次三番之下,黑羊精的脑袋已头破血流,羊角也被撞掉一只。就在它体力耗竭之际,娄弦瞄准一旁的羊角,迅速用锐利一头扎进黑羊精腹部。
漫天血雨倾洒而下,娄弦眼前霎时被猩红占满,她喘着气儿,不甘心又用力没入几分。
黑羊精彻底没了声息。
看台噤声。
娄弦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浑身被血液浸染,活像地狱来的修罗。
温热液体模糊了视线,娄弦抬手轻轻揩去,冷面朝看台望去。
想看她认输?
做梦!
不远处,兽场主事对上娄弦的眼睛,原本晦暗的神色更是蒙上一层阴郁。
娄弦咧了唇,抬起手。
手中是黑羊精被摘下的眼珠,已经被捏成一团。
这是在炫耀她的战利品。
疯子!这女人一定是个疯子!
兽场主事阴晴不定的看着娄弦,心中的怨毒杀意在此刻涌至巅峰。
阴凉的声音传来。
“不要让她活过第二场。”
15. 召符
外头夕阳打斜,眼见着一天要过去了,唐渡凝了眉,心中没有任何方向。
此时,晦暗的禁所内,娄弦狼狈垂头单腿半屈,其中一只手搭在膝盖之上,又黏又湿的头发粘在脸上,暗红的血迹已分不清新旧。
为了消耗她的体力,进了兽场之后再没进过米水,她的右腿被利爪抓伤,深可见骨。
为了活下去,娄弦只能咬牙用火把摁住止血。灼痛刺痛万箭穿心,仿佛世间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麻木和耳鸣。
眼皮有些沉重,娄弦无神的眼睛盯着地面,浑身忽冷忽热,只想好好睡一觉。困意使大脑浑浊,娄弦血肉模糊的手费力从地上抬起。
她的手中攥着根磨尖的骨牙,是趁人不备从黑羊精嘴里拔下来的,这是她下一场保命的武器。
不知过了多久,禁门再次被打开了。一道冷嘲热讽的声音响起:“你还真是命大,竟然还活着。”
刀疤脸睥睨着娄弦,语气带着狠毒:“不过好像也快死了。你下如此重的手,我们主事心中可记着呢。”
娄弦没有说话,自顾闭目休息。
这目中无人之姿叫刀疤脸眼角微抽,随后愤而招手,娄弦像刀俎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拖了出去。
兽场四角的火柱已换成吊炬高高挂起,天顶中央的圆孔透着含糊不清的余光投在娄弦脸上,娄弦忍不住抬手皱眉,将那抹光亮挡在掌心。
封锁的兽门大开,娄弦倒在地上费力抬眸,模糊的兽影渐近。
那是约莫六尺有余的野罴精,前肢粗壮有力,肩背上隆起的肌肉冲击着众人的视线。贪婪的涎水从齿缝流出,上面还挂着碎肉。
它后掌着地,前掌半悬,像人一样朝娄弦走来。姿势虽怪异,可速度却算不上慢。
它的鼻子凑到娄弦身上嗅了又嗅,很快,新鲜的血液味刺激了野罴精,它黑洞般的眼睛一亮,立刻抬起熊掌朝娄弦拍去!
娄弦的瞳孔倒映出野罴精的动作,就在熊掌拍下时,娄弦一个翻身堪堪擦过。
她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踉踉跄跄看着野罴精。
野罴精似有些意外,它原以为地上的是一摊死物,所以习惯性将人拍碎了吃,谁知她竟还活着。
到嘴的鸭子飞了,它哪能甘心!
野罴精怒而龇牙以示威胁,前掌落地迅速朝娄弦奔来。
娄弦咬牙拼命往前跑去,可一旦加大动作幅度,腿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
血液顺着腿部蜿蜒流下,浸润了大片衣摆,在兽场留下一道刺目的红。
娄弦不断调整呼吸,可她的身子越来越虚空,脑袋更是像团浆糊,周遭的环境开始模糊,连看台的声音也变得遥远,她怀疑自己掉入了梦境,一个永远都醒不来的梦。
背后锥心般的痛撕裂而来,娄弦觉着自己的身子都轻了,整个人如棉絮般飘于空中,而后腹部受击,重重落了下来。
脑袋一阵眩晕,她含糊不清看着野罴精张嘴朝她咬来。
胳膊被刺穿,整个人再次被甩了出去。娄弦撞在兽场石墙,毫无还手之力滑落下来。
她尝试让自己站起来,可四肢不受控的颤抖,她发现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器官是自己能感知到。
野罴精见娄弦还残喘着气,又是一掌劈在娄弦肩上,似是听见骨裂的声音,娄弦只觉自己的身子被生硬掰开了。
她像一摊烂泥倒在地上,喉间的腥甜再是抑制不住,终于吐出鲜血。
“好!打得好!千万别手下留情!快将她吃了!”
“哼!不自量力的东西,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此时,晦暗激昂的斗兽场声浪一潮高过一潮。
妖群在看台拍手叫好,他们再次看到了妖城的绝对碾压,在这一刻,前几日的积郁彻底释放。
娄弦倒在地上,小腿的皮肉已经掀起一块,露出狰狞的血肉。
右手无力搭在一旁,已经完全使不上劲了。
她带血的指尖微动,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盯着地面,似在等待生命渐渐流逝。
这野罴精是铁了心要将娄弦弄死后再进食。
看台嘲讽声不止,娄弦的手却在慢慢攥紧。
她岂会,如此轻易被打趴下……从来都只有别人向她求饶的份,她何时求过别人……
她绝不认命!即便是死,她也不会叫人好过!
原本毫无生气的眼,此刻戾气疯长。
她挪身爬到墙沿,左手奋力攀住石墙,用力到指尖发白,一寸又一寸支撑自己站起来。
她的腿已经感受不到知觉,可那双眼却是血性。
腿伤了如何,胳膊断了又如何,这就叫她认命了?
不能够!
“你......过来......”娄弦有气无力的开口,背靠石墙,沾满血渍的手缓缓抬起,朝野罴精勾勾手。
众妖皆怒。
“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怕是那几下打的还不够狠!”
“哼,无用的斗争罢了,我看这回她是死定了。”
野罴精被娄弦的姿势惹怒,它仰天怒吼一声,四肢发出震耳声响,朝娄弦嘶吼而来。
娄弦拖着残破的身子离开石墙,野罴精速度极快,一掌拍在娄弦腰部,娄弦闷哼一声,悬至半空——
左手掏出一根食指长短的骨牙,在落地之时,娄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野罴精的右眼,完全没入!
野罴精防不胜防,锐痛使它胡乱朝娄弦拍去。
胸前受力,锁骨断裂,娄弦再次喷出一口鲜血,重创倒地。
她再没力气站起。
空中似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那是娄弦被拍至空中后从衣襟处掉下来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最后慢慢落在在娄弦眼前……
上面寥寥几笔,既不像困咒也不像杀咒。
“这是召符。”
“有危险你就喊唐道长名字,他会来救你。”
那抹静谧如画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
娄弦神色迷离,伸手去够那张符纸,那张被她遗忘,现在却是她唯一希望的符纸。
“唐渡……”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不确定自己喊没喊出来。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唐渡会不会来,可是她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至少,娄弦现在还不想死。
……
那抹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很轻很轻,像朵羽毛落入唐渡耳中。
他急寻的脚步顿住,宛若被谁点了穴。
召符?
这是传声召符!
前几日他写了新的召符给白小釉,白小釉为了保命,抽出其中一张给了娄弦。
所以……
唐渡蓦地回头,召符所指之处,是闇狴城兽场!
……
兽场内,野罴精缓了好久才缓过来,娄弦那一下是彻底将它激怒了。
它仰天嘶吼一声,用唯一完好的眼睛狠狠盯着娄弦,其中一只眼珠被捣烂,流着鲜血,更显狰狞。
眼见野罴精发狂朝她扑来,娄弦额角青筋暴起,拼尽全力朝前爬去,她五指抓着地面,即便抓出血也不放弃。
如果死在这,她绝对不会甘心!
巨大的阴影朝她笼来,娄弦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此时,四面镇矩幡从兽场天顶的圆孔速尔飞来,它们立在娄弦周围,建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那野罴精来不及反应,重重撞上,霎时被撞得老远。
众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素衣道袍,身可入画,面若凛霜萧肃。
娄弦诧异朝身后看去,在看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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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脸之后,她下意识喊道:“臭道士......”
那召符,真的有用,他听得见。
唐渡不知娄弦心中所想,却见她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蜷了皮肉的腿更是触目惊心,就连胳膊都被咬穿了,就这么血淋淋耷在一侧,这是受了多少磨难……
新伤旧迹,血肉模糊。
唐渡喉结微动,他想说许多话,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像是被什么黏住了,挣脱不开。
他就这么站着,良久才吐出一句自认为合理的话:“你还好么?”
娄弦突地笑了一下,语气轻松:“放心,死不了。”
她伤得实在太重了,每说一句话就得花很长时间去缓和。
唐渡抿了抿唇,眸间微暗:“那就好。”
他将目光转向野罴精,方才动容的眸光霎时被冰雪覆盖,那是隐含淡淡凉意的,报复。
野罴精被那一下打懵圈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目光紧盯野罴精,身后又放出五面黄旗妖幡,齐刷刷朝野罴精杀去!
唐渡双手翻转,迅速掐诀。
在心诀操控下,五面妖幡齐齐围住野罴精,而后放出五道金光,生生射穿了野罴精的身体。
随着一声长嚎,野罴精瞬间化为几道烟影,消散在空中。
唐渡目色俊冷,伸手揽住娄弦腰间,不等众妖反应过来,立刻掐诀遁身离开。
颈间的炽热不断烫来。
娄弦伤得太重,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她的脸贴在唐渡颈部,任凭他背着自己朝小院跑去。
“娄弦。”唐渡喉间一滞,这是他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别睡。”
当初师父去世时也是如此,闭上眼后再也没有醒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的身体变凉。
身后无声的应答叫唐渡莫名焦灼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唤着:“别睡,娄弦,别睡着。”
他从未觉得小院离闇狴城如此远,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
拂琵听见外边的呼喊声,快步走到小院将门打开。
在开门的一刹那,拂琵惊了一惊。
娄弦小腿处的血液几乎流尽,与那身红衣融为一体。
被咬穿的胳膊发紫发肿,就这么垂在唐渡肩上,其余大大小小的伤口多瞧一眼都是心惊,苍白如纸的脸险些叫人认不出来。
“快!救人!”
白小釉和云婆婆着急从屋里出来,见娄弦血肉模糊的模样险些叫出声。
“这、这是怎么了?”白小釉边说边上前打开房门。
云婆婆赶忙指了白小釉道:“快去打盆热水来!”
白小釉往厨房小跑而去。
唐渡将娄弦放在床榻,看着昏迷不醒的娄弦,拂琵倒吸一口冷气,伸手去揭她的衣裳。
见拂琵解了娄弦的衣衫,唐渡心头一哽,赶忙将身子转了过去。
这一解更是要命,藏在衣衫下的伤口尽数暴露在眼前。
锁骨断裂,裂骨在皮下肆意突起,腰腹还有或多或少的青紫伤痕,如此触目,想必皮下的内伤更是不轻。
拂琵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么了?”唐渡下意识想转身,可又想到了什么,又将身子侧了回来,“她,到底怎么样?”
“这些人怎能下这么重的手!”拂琵气的手抖,几乎要哭出来。
心中的愧疚感愈发沉重。
若非是自己,娄弦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唐渡心中一沉。
拂琵将被子遮到娄弦身上,抹了眼角的泪对唐渡说:“唐道长,你一定要救救阿弦,是我连累了她。”
“不。”唐渡垂眸,有些无力的朝后看去,“是我。”
是他将娄弦叫到山上寻笋的。
是和他在一起时,娄弦才受伤的。
16. 荆州阿(ē)含谷
刹冥台内,幽暗的光亮透过镂空的叶状形扇,透着朦胧暗淡。
魔尊娄焱看着冰榻上的女孩,神色不明。
若他再去的晚一点,他和阿芸的女儿恐怕已经死在蛇蝎窟了。
冰榻上的女孩皱眉,身上的疼痛叫她闷哼出声。
与阿芸有些相似的眉眼缓缓睁开。
待看清眼前之人后,女孩并未有惊喜的表情,而是麻木的、淡漠看他。
“醒了。”娄焱不咸不淡开口,并未有过多的关心,只道,“将你推下蛇蝎窟的人我解决了,日后莫要犯蠢。”
娄弦知道,他并不是在为自己出气,而是警告刹冥台的人,不要轻易取她性命。
她是他和母亲唯一的血脉,是娄焱费尽心思得来的,若她死了,那么他和母亲唯一的相连也就断了。
所以娄弦不能死,她身上同时流着他和阿芸的血。
女孩并未说话,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冰榻上起来,一瘸一拐朝殿外走去。
在走出殿门时,娄焱忽然叫住了她。
“你母亲近来可好?”
阿芸不愿见他,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想方设法伤害自己。
娄焱怕阿芸受伤,强忍着思念不去看她,可又总忍不住。
女孩朝后一瞥。
她的眉眼与母亲很像,可鼻子和五官却与身后的魔尊无异,精致分明。
“不好。”
“她留在这,永远都不会好。”
院门口的梨花落了一地,无人清扫。
娄弦拖着受伤的身体进了院门,那声“娘亲”还没喊出口,就听女子冰冷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还没死。”
被人推下蛇蝎窟时,母亲其实看到了,可她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母亲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唤作阿芸的女子从院里出来,一双冷眸嫌恶的看着娄弦。
素裙空荡荡穿在母亲身上,弱不禁风。
她头上永远戴着一朵白花,听人说,那是为了祭奠死去的人。
这一身素雅,是在祭奠死去的那个人。
她的心上郎君。
身上的毒似乎没有那么疼了,女孩抬头,怔怔看着母亲,像乞者讨要一点点关怀。
“娘亲,我有点难受。”
她不敢说疼,怕母亲觉得矫情,更加厌恶她。
谁知方才还冷静的母亲忽然暴怒起来。
她将一盏茶丢到娄弦头上,近乎崩溃的喊道:“闭嘴!不许叫我娘亲!我不是你的娘亲!”
额头上黏腻的血液流淌下来,女孩害怕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女人疯狂的朝她砸东西,眼眶猩红,泪水奔涌而出。
她捂住脸颊痛哭起来:“你是孽种,你不该来这世上!是你们毁了我!你们都该死!都去死!”
噩梦般的声音接踵而来,拂琵看着床榻上眉头紧皱的娄弦,不由担心起来。
“唐道长,已经过去七日了,阿弦怎么还没醒?”
唐渡替娄弦疗了伤,身上的皮外伤已好的差不多了,那些骨折之处也在慢慢愈合,可人偏偏就是不醒来。
他探手覆到娄弦额头。
烧已经退了,也没有中毒入邪的迹象,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小釉端着热水从外面进来,像往常一样准备给娄弦擦拭身体。
见唐渡一脸愁容的模样,她看了看榻上的娄弦:“娄姑娘还没醒哇?”
她将热水放到桌上,叹了口气:“真是奇怪,明明娄姑娘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按理来说静养些时日就会好,可我今早探脉,却发现比先前还薄弱。”
这身体还越养越差了。
拂琵蒙上一层忧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赶紧找到问题根源才行。”
身体越来越虚弱可怎么行。
几人站在屋子里干着急。
“对了。”唐渡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亮,“荆州阿含谷。”
拂琵白小釉二人看向唐渡。
荆州腹地有座山谷,名为阿含谷,谷中有一仙医名为柳式通,专喜些无治之症。
相传,柳式通的祖上原是神医巫彭座下弟子,后人界生天灾大疫,其先祖见不得人间受苦,心生慈悲故而下界立于山谷之中。
阿心慈悲满怀,妙手含灵祛病,其坐谷名为阿含。
不过,凡上山求医者,都需经一道千层阶。
谷下至谷上共一千道天阶,多数人走到一半便没了恒心,是以能在阿含谷治病的人并不多。倘若咬牙走到谷中,也并非全能被柳式通瞧上。
此人有三者不接。
非德善心厚者不接,自食其果者不接,无缘无分者不接。
若是说千层阶是许多人望而止步的理由,那柳式通的三不接更是断了大多数人的心思。
倘若费劲体力上了山谷,最终却因无缘无分者被拒,任谁都不愿去冒这个风险,因此,阿含谷便成了许多人心中不可跨越的千层阶。
白小釉虽从未出过湘城地界,可也听闻过阿含谷的大名,只是并不了解那里的规矩,只拼命点了头道:“那就去阿含谷,听闻柳谷主手段高明,就没有他治不了的疑难奇症。”
转念,她的眸光暗淡下来,颇有些遗憾的说:“如此说来,唐道长,你是不是又得离开小院了。”
唐道长一走,院子里又只剩下她跟云婆婆了。
不,这次不一样。
白小釉看向拂琵,正要说呢,谁知拂琵开口速度比她还快:“我跟唐道长一起去。”
“拂琵姐姐你也要走?”白小釉耷下嘴来。
好不容易有个能聊天还志趣相投的姐姐,怎么没待几天她也要离开了。
拂琵摸了摸白小釉的头安慰:“眼下阿弦的事情比较重要,唐道长男女有别,我在身边会方便许多。”
白小釉眨眨眼。
自化身成人后她就留在云婆婆身边了,每日除了在庙里帮人祛病换点鸡吃外,余下时间都在照顾云婆婆,哪里懂什么男女有别。
她认真问:“什么是男女有别?我们不是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生活吗?娄姑娘有什么事是唐道长不能做的?”
“这……”拂琵被白小釉问住了,有些尴尬去看唐渡。
唐渡轻咳一声,没有接话,转身朝外走去:“我去收拾东西,今日出发。”
见唐渡不答,白小釉抓着拂琵追问:“唐道长怎么走了?你方便为什么唐道长就不方便了?拂琵姐姐不走不行吗……”
白小釉尚未开智,这说下去没完没了了。
拂琵搪塞几句,随便找了理由把话塞了回去,这才消停。
荆州阿含谷离湘城有两日车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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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渡从镇上约了车马,又雇了车夫,待一切准备妥当,二人将娄弦带上车。
“云婆婆,小釉,你们回去吧。”拂琵掀开车帘朝云婆婆挥了挥手。
云婆婆点点头,再三嘱咐道:“路途遥远,你们三人定要注意安全,平平安安到阿含谷,记得常回家。”
拂琵在小院的时间不长,可云婆婆和小釉却是真心待她,人心肉长,难免不舍。
云婆婆也早将她们认作了自己的孩子,像当初等阿正一样等她们回来。
拂琵点了点头,又接过白小釉装满干粮的包裹,朝她们挥了挥手。
道别之后,马车轱辘转了起来,泥地上拉出两道绵长的车痕,然后顺着村路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转角。
小院又重归平静,仿佛从来没人来过。
村间炊烟升起,已有人家开火做饭。
白小釉站在云婆婆身旁,像当初目送阿正一样目送娄弦她们离开。
“拂琵姐姐她们还会回来吗?”白小釉喃喃。
当初阿正摸着她的头,满是信心的叫她等他回来,可少年再无音讯。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皆有定数。”
云婆婆轻拍白小釉的脸笑道:“朋友也好,母子也罢,缘分未尽,自会相逢;缘尽于此,各执前程,一切都说不准。”
白小釉摇摇头。
她听不懂,做人实在是太复杂了,很多事情她都不理解。
拂琵说的话,云婆婆说的话,对她来说都太难了。
见白小釉一脸茫然的样子,云婆婆笑的慈蔼极了。
她牵着白小釉的手往回走:“小釉啊,饿了吗,婆婆给你烧鸡吃好不好?”
“鸡?”刚才的疑困瞬间消散,白小釉又纠结起来,“吃清炖的还是吃爆炒的呢,清炖的鲜香,可爆炒的也不差……”
……
马车出了湘城,一路北上。
唐渡和娄弦面对面坐,拂琵与娄弦相靠,将她的脑袋搭在肩上。
经过一个急坡时,马车碾过一块碎石,车厢突然颠簸起来。
娄弦的脑袋瞬间往前倒去,拂琵刚要伸手,唐渡眼疾手快,谁知一个落差,原要护头的手擦过娄弦的脸,唐渡顺势将其托住——
掌心传来微凉的温度,软嫩的触感叫唐渡呆了一呆,一时间忘了将手抽回。
“……唐道长。”拂琵在一旁默默开口,一双眼看他局促的模样。
唐渡的手宽大,娄弦的脸又小巧,偏刚才那一颠簸正好单手将娄弦的脸捧在掌心。
车厢内安静极了。
唐渡滚了滚喉结,想解释的词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抽手也不是,不抽手也不是。
“我……”
“我明白,我理解,我来我来。”拂琵很快反应过来,将娄弦的身子扶正,紧紧搂住她,以防意外再次发生。
触感抽离,唐渡的手僵在空中,五指微屈,慢慢缩回手。
车厢内再次陷入安静。
马车外是来往喧嚣闹市,唐渡僵直身子,似被贴了定身符。
又一个颠簸,这回拂琵将娄弦拥紧了。
唐渡抬眉看了拂琵一眼,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师傅,您驾的稳妥些。”
“好嘞!”
话落,马车又经过一道坎坷,唐渡身下一震,默默坐直了身子。
17. 荆州阿含谷(二)
生门殿内,魁梧松挺身影站在垄长高升的阶台之上。
一侍卫站在阶下,双手抱拳禀道:“城主,前些日在有人在城内闹事,发现了三具尸体,据说是和兽场的一名兽奴有关,此事要不要追究下去?”
站在高阶上的男子缓缓转身,余光照在他面庞半明半暗,看不清具体表情,只听他道:“我不关心此事,我只关心,那人的消息。”
话落,侍卫的脸上露出畏怯,良久才道:“禀城主,还未找到他的消息。”
“废物!找个将死之人竟如此费劲!我养你们这群废物何用!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原本俊逸的脸上倏尔掀起阴厉,烛祁怒而拂袖,将站在殿内的侍卫生生打在门上,那侍卫禁不住,径直呕出一口鲜血。
来不及将嘴角的血渍抹去,侍卫赶忙爬起来应道:“是,属下这就去找!”
不敢多停留一刻,侍卫连滚带爬朝门外跑去。
烛祁捂住脑袋,一只手撑着桌案,心中怒气涌上。
差一点,就差最后那么一点他就可以取了那人性命,谁知半路却被人救下了,现今生不知死不明,真是越想越不甘心!那多管闲事之人,到底是谁!
烛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怒气压制下去。
此时,殿外进来一侍女。
“城主。”
“何事!”烛祁不耐转身。
那侍女战战兢兢不敢耽搁,开口道:“虞姑娘今日又想离城,被云天榭的婢女劝住了,只是,今夜的安神药被虞姑娘倒了,她说,若不让她离开,日后的安神药都不必送去了。”
侍女说完,料定城主会发火,赶忙匍匐身子跪了下去,抖着肩膀不敢抬头。
在闇狴城的妖兽都知道,所有人都能招惹,唯独云天榭的那位不行。
虞姑娘虽是个凡人,可她却是城主烛祁放在心尖上的人。
烛祁对谁都暴力蛮横,唯独对虞姑娘化冰为水,小心翼翼。
当初有位新来的不知道,企图调弄虞姑娘,被城主知道后丢到万天墟供恶鬼万妖分食,自此,在无人怠慢她。
侍女身抖如筛,烛祁寒凉的目光瞥向她,声音低沉:“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还留你做什么。”
侍女脸色大变,连连对着烛祁磕头求饶,他似听不见,手指轻轻一挥,原本还在磕头的侍女瞬间凝固,烛祁五指一握,侍女的身体如冰雕出现裂缝,最后化为碎片。
烛祁沉着脸,大步朝云天榭走去。
他自然知道虞海绒为何执意离城。
云天榭内,檐下几盏灯笼散着柔和的光亮,屋内烛光摇曳,映照出精美的雕花窗棂。床榻上铺了厚厚的貂绒褥子,毛色黑亮顺滑,暖和又惬意。恹恹的女子半躺在上面,神色无光看着窗外夜色。
周围的侍女低头站在一侧,谁也不敢随意上前搭话。
烛祁快步进屋,侍女很是识趣退了下去。
虞海绒抬头。
她生了一副柔和的面容,没有什么攻击性,眉如远黛,细长舒和,淡淡的思愁在眉间晕染开来。一头如瀑的乌发落在肩头,衬的她更加温婉怜爱。
烛祁走上前,将床褥往上扯了扯,掖住被角,柔声道:“今夜外头凉,怎么就穿了这么些。”
烛祁心中平静下来,褪去了怨火,此时的他与方才判若两人。
“有他的消息了吗?”虞海绒没有答话,只急切去抓烛祁的手。
烛祁表情一滞,而后速速消散,装不在意去拿床边的安神药。
他将勺子放到嘴边吹了吹,递到虞海绒嘴边笑着说:“侍女说你把安神药倒了,我又重新拿了一碗过来,喝了晚上才能睡好,听话。”
抓着胳膊的手缓缓松了下来,虞海绒眼中噙泪,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我不信他会死,他一定还活着,我要去找他,就让我去找他吧!”
烛祁的胳膊僵在原地不动,脸上仍强行挂着笑意。
他努力压制心底的妒恨,以最平静的声音安慰道:“那日我的手下亲眼看见他落入山崩裂痕,化龙之际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怎会有生还的希望,别多想了。”
“不!”虞海绒将脸从手心抬起,红着眼眶否认,“他是千年赤蛟,又是万妖之王,区区的山崩裂痕怎么会困住他,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也相信他死了吗?”
烛祁端着碗的手渐渐捏紧。
过去这么久了,即便那人死了,虞海绒也依旧放不下他!自己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人!
十五年前的大旱,明明是他们两个人救了她,为何她只惦念着苍邺,连多瞧一眼自己都不愿意!
烛祁指尖泛白,再用力,这碗怕是要碎了。
他将勺子贴到虞海绒嘴边,几乎是强行想叫她喝下,可见她眼眶泛红,到底是心软下来:“喝了安神药,我再派人去寻。”
“可是——”
“我是不会让你离开闇狴城的。”烛祁打断虞海绒的话,“你身子不好,离了妖城我不放心。”
虞海绒的眸光渐渐暗淡下来。
她只是个凡人,不会术法,七岁那年的大旱又落下了病根,离了妖城恐怕还未找到苍邺,自己就先将命丢了。她得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机会等到苍邺回来。
如此一想,虞海绒张开嘴,喝下了烛祁递来的汤药。
“我自己来吧。”她伸手将碗从烛祁手中拿过,抬头将汤药饮了个干净。
烛祁看着她不知在思索什么,原本柔和的目光再次结上冰霜。
若他真的死了,那该多好。
……
车轱辘碾过,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到了荆州。
唐渡用墨色斗篷将娄弦遮住,径自背上她朝城内走去。
荆州到底比湘城热闹许多,商贾云集,贩夫走卒,甚至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大多数人都专注着手中的事,鲜少有人注意到街上来来往往之人。
阿含谷声名在望,随处问几个路人便能找到方向。
不知行了多久,唐渡脚步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山际,千层阶盘踞而上,宛若巨龙卧于山间,自下而上望不到头。
“唐道长,这山,未免太高了些。”拂琵不免担忧。
一人爬山已是吃力,唐道长身上还得背着一个,到了阿含谷岂不是要丢半条命。
多数人还未登山,光是看了这架势就望而止步,更别说走完这一程了。
“无妨。”山谷空旷,唐渡的声音清晰坚定。
有鸟鸣声响起,随着谷间清脆扬长的回荡声,山下之人提了步,毅然迈上第一阶。
拂琵望着唐渡上行的身影,也不犹豫,当即迈了步子紧随其后。
千层阶蜿蜒于山间,唐渡背着娄弦行走于天阶之上。
山谷壮阔浩渺,如墨的身影远远化作一点,渺然却无比坚定。
夏日闭热,两侧虽有浓茂绿荫,可仍挡不住额间热浪。
唐渡喘了气,额间已有不少汗渍渗出,他抬头,眼前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山阶。
人在艰难徘徊之际,意志最是消沉,往往一点磨难就能让人折返。
“唐道长,快了。”拂琵喘着气安慰。
这是一条无尽道,她也不知道这句“快了”是否中用,可已走到此处,哪有放弃的道理。
唐渡咬牙,将身后之人往上提了提,继续朝上走。
寒水打湿衣襟,汗珠落在石阶上快速晕开。
众山巍峨,天地青茫,喉间燥热干涩,唐渡双腿开始打颤,谷间只有蝉鸣于登山之人的喘息声。
远观山径,三人在绿木间缓缓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拂琵撑着身子快要倒下。
“快了,就快了。”她的声音有些发虚,似是在说给自己听又似说给唐渡听。
唐渡脑袋发嗡,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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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事物都有些发黑,整个人晃晃悠悠快要从山间坠下。
他甩甩头,深呼吸一口,忍着胸口的闷跳重新将目光放在阶梯之上,他浑身都已湿透了。
快了,就快了。
这是上山后他不停告诉自己的话,仿佛真能走的快些。
他调整姿势再次迈腿,还未踏上石阶,背上之人忽有了动静。
唐渡抬腿的动作一滞。
那句含糊不清,又带有委屈的声音清楚传入唐渡耳朵。
“阿娘,别讨厌我。”
一阵凉风吹过,唐渡耳边呼呼作响。
汗水浸透肤间处传来丝丝凉意,原本的闷燥被吹散,耳畔只剩下树叶摩挲之声。
“娄弦?”唐渡启唇微动,轻声试探。
背后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再没了声响。
是梦话?
一旁的拂琵见唐渡止了脚步,不明所以:“唐道长,怎么了?”
“没什么。”唐渡摇摇头,并未将娄弦那句话说出,只道,“走吧。”
拂琵也没追问,提起步子朝上迈去。
唐渡静滞原地,良久,他重新迈上石阶。
只在迈出下一步时,他用近乎细微到不可耳闻的声音说——
“不讨厌你。”
脚步踏至,几片绿叶轻坠,安然落在脚边。
踏上落叶,越过重山千阶,“阿含”二字已然出现在眼前。
阿含谷位于群山环绕之中,静谧安详。
门前有小童在扫青石灰阶上的落叶,见有来者,其中一人放下扫帚朝唐渡走来。
“远客可是来找我们谷主?”
“正是。”唐渡缓了气息道,“还请小友通传一声。”
小童看了眼唐渡背上之人,礼道:“稍等。”
小童转身朝里走去,没等多久他便从里面出来了。
“道长请随我来。”
小童在前方引路,拂琵唐渡跟着她朝谷中走去。
除了最外面的正堂,许多零散的院舍都是依山而建,那些路也只在原有的山径上略作调整,酷热之际,阿含谷内却清凉无比。
小童将三人带至一间客卧,拂琵留下照顾娄弦。
将娄弦安顿好后,小童又将唐渡领到另一座院子,上面写着三个字“饲药司”。
唐渡正要迈腿,小童率先提醒:“道长注意脚下。”
唐渡一低头,门槛处不知为何会有一把铁铲横着,若不是小童出言提醒,恐怕得结实摔一跤。
再往里走,唐渡的表情开始难以控制起来,甚至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这院子似乎许久没有打理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镰刀石铲乱放一通,还有烂了大片的不知名药草。
放置东倒西歪的箩筐,院子中间还架了口大锅,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是何物,上面还漂着几只蛾虫,该有的不该有的全出现在院内。
赫赫有名的仙医柳式通就是在这里炼药?!
幻觉,一定是幻觉。
察觉到唐渡的沉默,小童有些不好意的说:“谷主不愿旁人来收拾他的院子,若是有人动了位置,他就找不到东西了。”
这院子乱的不像话,可唐渡还是报以微笑:“理解。”
小童朝西侧紧闭的木雕门瞧了瞧,说:“道长稍坐,谷主一会儿就出来。”
说完,小童行礼离开。
唐渡拘谨的站在原地,朝周围看了又看。
坐?坐哪儿?
罢了,还是站会儿吧。
太阳逐渐西斜,连带着最后一抹霞光遮去,伴随着一声巨响,原本紧闭的木门忽然被炸开了。
一股呛鼻的浓烟从里面弥漫开来,浓烟之下,一个老头颤巍巍爬了出来。
花白的山羊胡被烧焦一半,只留下稀疏的几根。
他边咳边朝唐渡伸手:“拉、咳、拉老夫一把……”
18. 魂魄不全
唐渡看着眼前半焦的老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大名鼎鼎的柳谷主好歹是仙风道骨之姿,再不济也是风雅脱俗,唐渡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位、这位……
闻言柳谷主呼救,唐渡即刻从惊愕中回神,上前将柳式通扶了出来。
柳式通站稳身子,又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直到屡屡张嘴打不出来,这才缓过劲来。
“……柳谷主。”
“无事无事。”柳式通浑不在意摆摆手,“老夫习惯了。”
给那位贵人研制的药始终达不到满意的地步,屡屡尝试屡屡失败,从哪里被炸就从哪里爬起来。
他拍拍只剩半截的衣服,抬头看向身旁的俊逸青年。
方才没注意,现下一瞧,着实让人惊叹。
鼻梁高挺眉如墨画,一身清雅道袍俊逸脱俗,和谷中那位相比亦是不相上下。
“好看。”柳式通由衷的赞赏,“对了,听阿必说你是背着一个姑娘上来的?”
阿必便是今日领路的小童。
唐渡点头道:“正是。”
柳式通爽快一甩袖,双手交叠至后背,大摇大摆朝外走去:“走,老夫去瞧瞧。”
这就直接去瞧瞧了?
唐渡欲言又止:“柳谷主你……”
“给人看病是瞧本事,又不是瞧衣装,回头再晚些你的小娘子就没命了。”
柳式通朝他眨眨眼,穿着半截衣服朝客卧走去。
唐渡一人停在原地,好半天才喃喃出一句:“她不是我娘子……”
柳式通早已走远,哪还听得见唐渡说什么。
无果,遂跟上。
拂琵没想到唐道长请柳谷主请了这么久,更没想到赫赫有名的柳仙医竟是……如此清新脱俗之人?
这模样,这衣着。
好别致。
“柳谷主?”拂琵将信将疑朝唐渡看去。
唐渡点点头,拂琵这才确信眼前之人就是柳式通。
她礼道:“早闻柳谷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又想到他立下的三不接,生怕他不愿救娄弦,拂琵趁机道:“我和唐道长一同登了千层阶——”
“不重要不重要。”柳式通打断拂琵的话,所有注意力都在娄弦身上。
他撸起黢黑的袖子,扒开娄弦的眼皮看了看,一松手,清白的脸上顿时留下两道黑指印。
柳式通神色严肃,没了刚才不靠谱的模样,倒还真有仙医的姿态。
“倒是有点意思。”他琢磨半晌,收回手,“如此白净的姑娘还是得仔细对待。”
“别急,容老夫去整理一番,这姑娘有意思的很。”
柳式通笑着朝外跑去,整个屋子只剩下昏迷的娄弦及唐渡拂琵二人。
刚才那一出拂琵还没反应过来。
她取出帕子,轻轻擦拭娄弦脸上的黑印:“柳谷主是何意?他答应救阿弦了吗?”
唐渡轻“嗯”一声,将刚才路上柳式通的话又说了一遍。
“你们过了这千层阶,就是阿含谷的病客,那些所谓的规矩都是定给心有所惧之人看的。”
病急求医,不看权贵金钱,只看一颗诚心。
若心有所惧半途而废,便是决心未到心不诚,心不诚者何以抱得他人之诚。
拂琵点点头:“柳谷主真是医者仁心,这么说来阿弦有救了!”
她的脸上浮现喜悦。
那几阶千层阶真是没白登,一切都值了。
柳式通换了身衣服,他将手搭在娄弦脉搏,凝了面容。
拂琵满脸紧张的在一旁看着。
瞧柳谷主严肃的模样,想必娄弦的情况并不乐观。
良久,柳式通收回手,习惯去摸下巴上的胡子。
饲药司那一炸早将半截胡子炸毁,柳式通摸了个空,只能顺势摸上下巴:“那个,你们二位与这姑娘是何关系?可了解她的过去?”
娄弦的过去?娄弦从未说过自己的过去。
唐渡与娄弦相识虽有一段时间,可许多话娄弦不曾说,他也不曾追问。
拂琵与娄弦认识时间虽不比唐渡长,可闇狴城仗义搭救,拂琵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莫非是柳谷主反悔了?不愿救娄弦了?
拂琵急道:“我们和阿弦都是好友,虽不了解她的过去,可阿弦绝不是坏人,柳谷主您一定要救救她!”
唐渡也道:“柳谷主,是有什么问题?”
柳式通咂咂嘴,起身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大概是那杯水还未凉透,柳式通刚抿上茶口就被那杯水烫了个囫囵。
“烫烫烫。”柳式通一激灵从圆凳上弹起,龇牙咧嘴吐着舌头去火,“这姑娘体质特殊,常人三魂七魄所定,她体内却只有四缕魂魄呀!”
柳式通好半天缓过劲来,舌头发麻,每个字说得含糊不清:“少一魂一魄,或痴或疾,若丢半数以上即为失魂,失魂命陨,可她却活的好好的。”
凉气吹进嘴里,这才有所缓解。
“物什有裂,修补尚且能用,可人不同,即使外疮旧疤已然痊愈,可里面的东西尚未好全,再忙活都是白白浪费力气。这女娃娃伤了身体根本,□□压不住魂魄,自然醒不过来。若要想使其醒来,必先修其肉身后压其魂魄。”
柳式通双手负在身后,说得摇头晃脑。
唐渡的表情却沉默起来。
这一脸担心的表情,是在质疑他的医术?!
柳式通大步走上前,对着唐渡吹胡子瞪眼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对我不信任?我柳式通祖上可是实实在在的仙医,这种小事能难得住我?”
“谷中有一浴汤,就在我饲药司之后,届时我会让药童将浴药备好,在配合我的药膳,至多五日,她便能醒来了。”
柳式通自信扬头,朝唐渡哼哼两声,负手走了出去。
唐渡看向床榻上昏迷的娄弦。
他不是质疑柳式通,只是在深思柳式通刚才说的那番话。
魂魄不全。
陡然想起杨府除妖那夜,一颗明亮的珠子从朱儿额间升起,最后撞入了娄弦身体。
魂珠。
那是她丢失的魂珠?可她的魂珠为何会莫名离散?
拂琵将柳式通送出门,转头见唐渡一脸沉思的样子看着娄弦,误以为是在担心,遂上前安慰道:“唐道长不必多虑,柳谷主是有本事的,他说至多五日阿弦就能醒来了。”
唐渡回神。
有些话,还是日后独自再问吧。
桂月之季,芙蕖轻曳,有几个身穿青蓝短裳的小童穿梭于各个院落之间,或煎煮或分药。
他们将分好的药材放入药浴池中。
一小童拉下垂在浴池边的半截细绳,一根稍大的木竹缓缓落下,搭在浴池边上,随着细微的摩擦话落声,调理好的药材从木竹滚滚落下,蒸雾缭绕。
“唐道长,拂琵姑娘,药浴已准备妥帖,半个时辰后起身即可。”小童礼道。
“多谢。”
二人谢过,小童吩咐完之后退下。
细碎的光透过窗户间隙,雾蒙蒙打在娄弦身上。
因着药浴,平日高束的发髻散落,如墨瀑般披散在后肩。
她身上只穿了件轻蝉纱衣,渐透白皙的肌肤宛若一块美玉,勾人心魂。
随着水声没入,原本若隐若现的肌肤被浴水浸透,纱衣紧贴女子轮廓,墨发被打湿,随意搭在山前,清明药香此时成了迷香,乱人心智。
唐渡喉间发涩,耳廓腾起热意,灼热的目光哪敢停留,快步从浴房走了出去。
将娄弦安置妥帖的拂琵一转头,只看到唐渡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心中纳闷,奇怪,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声不吭走了。
她摇摇头,独自守在浴池旁边。
唐渡疾步走到外面,直到外头的凉风一吹,身上的燥热才褪去大半,可眼前的光景依旧挥之不去。
他心慌意乱闭上眼,低头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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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欲养德,静心凝慧,寡欲养德,静心凝慧……”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唐道长?”
“唐道长?”
唐渡睁眼,一小童正瞪大着眼睛看着他,满脸担忧道:“你没事吧?怎么流血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也不大好?”
流、流血?
唐渡讶异,伸手朝鼻下一摸,黏腻湿润的触感叫他心中一惊。
还真是流鼻血了!
他顿感羞耻!
若师父还在世,定会骂他道心不稳,欲念缠志!
“无碍,大概是天热有些上火。”唐渡背过身,慌乱抹掉鼻下血迹。
小童看了看四周,绿荫遮蔽,日芒挂天,今日好像是比昨日要热些,难怪唐道长会上火。
他又关心了几句:“唐道长注意身体,一会儿煮些三花茶去去火。”
小童说的认真,唐渡捂着鼻子,略微局促点了点头。
在阿含谷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过去三日,拂琵照常给娄弦泡药浴,偶尔去饲药司给柳式通帮忙。
这日,她正替柳式通研磨菊草,阿正急匆匆从外边跑来,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谷主,谷主,陈家小公子又来了!”
在药房忙活的柳式通探出一个头,有些头疼:“他怎么又来了,前些日不是刚来过吗,就说我不在。”
小童为难的说:“小公子不信,人已经朝这儿来了。”
柳式通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年轻那会儿游历四海,结识了还在妖殿司当指挥的陈凝,一人医病一人除妖,知己相伴,共话理想。
后来陈凝实力颇显,升至妖殿司殿师,深受皇帝信赖,又娶了当朝宰相之女,地位水涨船高,可二人并未因权贵阻隔,依旧往来书信,关系更甚年轻的时候。
陈凝与其妻育有一子一女,长女陈玉茴承其母美貌,是京中不少贵公子的梦中佳人,求娶之人虽多,可偏偏没人能入她的眼,据说陈家长女心中早有所属之人,是两年前的一位救命恩人。
其子陈御裴更是仪表堂堂少年郎,不仅生的风流潇洒,那双嘴更是哄的姑娘团团转,饶是收到的绢帕就能叠成一罗山,可他偏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陈御裴每回来阿含谷都搅的谷中女婢心神不宁,还时不时问柳式通要些奇奇怪怪的药材,若是柳式通不给或没有,第二天他的胡子眉毛都被人拔了精光,十天半个月都没长出来,一听到陈御裴这三个字,柳式通就避之不及。
这方说着,那方陈御裴已经高喊柳式通走了进来:“柳叔,前些日我同你说的驻颜丸做出来了吗,我着急给苏家姑娘过生辰。”
进来的少年眉目清爽,一身栀子黄格外惹眼,他笑的明媚,连着眼角的泪痣都生动起来。
拂琵抬眉,正对上陈御裴澄澈的眼睛。
陈御裴忽而定住了,嘴角的笑还没消下去,怔怔看着拂琵。
拂琵虽是狐妖,可长相更偏于柔和,不似娄弦有攻击性。
她今日穿了件水蓝烟云裙,斜插一只宝珠簪,因刚才低头碾药,些许碎发垂落下来。
拂琵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做手中的事。
正巧柳式通骂骂咧咧从药房出来:“我是医者又不是神仙,容华老去乃人之自然,别总问我要些奇怪的东西!”
陈御裴看得痴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柳式通说了什么。
拂琵将捣碎的菊草放在药纸上,灵巧捆绑放在一处。
“柳谷主,今日的菊草都研磨完了,我先回去啦。”
柳式通满意的点点头。
这小女娃不仅长的漂亮,人还勤快,做事干净利落,柳式通欣赏的很。
陈御裴的眼睛还黏在拂琵身上,甚至忘了来意。
他凑到柳式通耳边低问:“阿含谷何时出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哪里人?婚配否?”
柳式通白了他一眼,一掌拍在他头上怒骂:“你爹这么专情,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19. 醒了
绿树遮阴,蝉鸣枝头,行云缭绕翠谷。
小童捧着药盒穿过竹间小径,朝西面客卧走去。
拂琵从饲药司回来,还未进门,就听见屋内传来挑弄的声音。
“唐道长,摸够了吗?”
唐渡面色一黑,僵硬着身子想把手抽回来。
娄弦反将身子一压,唐渡的手被压在腰下,整个身子朝前一倾,正对上娄弦故意的眼睛。
他本想先将娄弦带去浴池,谁知刚揽上娄弦的腰肢,她忽然睁眼了。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反倒叫人误会。
“阿弦……”拂琵加快脚步欢喜进屋,谁曾想看到的是这副场景。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硬是没有说出来。
唐渡的手被娄弦压着,半天抽不出手。
他俯身,沉着脸命道:“抬腰。”
“哦。”娄弦爽快应下,轻轻松了后腰。
掌心的触感稍有一松,唐渡毫不犹豫将手抽出。
他看了眼在门外踌躇的娄弦,带着莫名的愠意道:"看样子今后都不用汤浴了。"
说完自顾朝外走去。
拂琵看着唐渡泛红的耳颈,心中道怪:这是生了多大的气,都上脸了。
遂将这一困惑丢置脑后,满心欢喜朝娄弦走去。
“阿弦,你终于醒了,身上感觉如何?可还觉得疼?”
昏睡这几日,娄弦只觉自己身处混沌,周围是无尽山丘沙海,景色转瞬四季变换,有时又化为漆黑陷入静谧。
偶有几日梦到娘亲,也都是些不愿回首的痛苦。
她在这里走了好几天,始终找不到出口,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她一人,直到今天,她才看见这混沌处的光亮。
顺着光亮,便是出口。
娄弦松了松筋骨才从床榻下来。
躺了这么些天,浑身又酸又胀。
她走到屋外,夏风清凉,谷中树荫婆娑,将烈日隔绝在外,空中夹杂的草木香叫娄弦神清气爽。
“这是阿含谷?”娄弦问。
“是的。”拂琵道,“我们一路从湘城过来,唐道长出了不少力,这千层阶还是他背着上来的呢。”
拂琵无心的一句话却叫娄弦眉眼一动。
早闻阿含谷规矩甚多。
要想请柳式通看病,得越过谷中千层阶,千层阶入峰林,旁人站在山脚下就望而生怯了,这臭道士真将自己背上来了?
为何?为何要做如此费劲之事?
娄弦转头,拂琵正一脸关切的望着她。
她突然问:“除了唐渡,你也登了这千层阶?”
娄弦的语气不是陈述,而是不可相信的询问。
世上从未有替她付出之人,她也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存在。
她看着眼前纯粹真挚的眼睛,清楚听见拂琵道:“求人医病,要的是一颗诚心,不过是千层阶罢了,只要你能醒来,一切都值得。”
值得,何为值得?
心之所向,情有所归,付而应心,百折无悔。
娄弦对拂琵来说,便是那个值得之人,可以为其付出而无悔之人。
谷中掀来一阵凉风,四目相视,如棠棣连枝,共暖半生。
某处冰雪似有些化了,露出常青树盎然一角,不再凌厉寒霜,倒有些生机勃勃。
娄弦忽然笑了一下,抬手撩开拂琵肩上的细发,顺手搭在上边。
“多谢。”
拂琵怔愣一下,直到肩上的手抽离。
她忽而低头,看着被风微微吹动的裙摆,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带着些许动容:“是我多谢你。”
闇狴城的小妖最没有生权,只能任人欺凌。
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可又别无他法。
烛祁根本不管她们这些小妖的死活,她泡在苦水里,身不由己,如笼中之鸟困在其中。
她没有逃跑的机会,若那日娄弦没有出手相救,恐怕她已成为一抔黄土,死的微若尘芥,无人知晓,是娄弦将她从泥泞中拉了出来。
是她该多谢的。
姑娘间的心思总是细腻,娄弦听懂了拂琵的话外之意,她没有点破,只转了话说:“饿了,去找些吃着。”
说着,嘴角挂了笑,抬腿朝外走去。
……
娄弦醒来的消息还未传到柳式通处,眼下他还有另一个难题没有解决,或者说,这个难题他已经想解决很久了。
“怎么样?他用了我新调的药制可有好些?”柳式通迫不及待问从外头进来的小童。
小童摇摇头:“那公子说和往常的药没什么区别。”
柳式通挠了挠头,将小童手中的药碗接过,放到鼻尖下闻了闻,喃喃自语道:“不应该啊,我都换了新方子了,怎么还不见好转。”
他百思不得其解,将药碗丢至一旁,转身准备进屋研制新方子。
唐渡从饲药司外走了进来。
柳式通一见着唐渡便问:“那女娃娃醒了吗?”
眼瞧着过去三日了,也该醒来了。
“正要与谷主说此事。”
唐渡一开口,原坐在树下乘凉的陈御裴一把拿掉放在脸上的蒲扇,满是惊喜坐起来:“唐道长!”
方才他追问拂琵的姓名院落,柳式通嫌他烦不愿搭理他,陈御裴索性赖在饲药司不走了。
正乘凉吹风呢,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起身一看,这不是多年前将姐姐从魇妖手中救回来的大恩人嘛!
少年兴冲冲朝唐渡走来,高扬的发尾左右晃动,尽显蓬勃朝气。
“你怎么在这儿啊?”
唐渡讶异道:“陈公子?”
两年前唐渡途经京都,妖殿司殿师陈凝之女深受魇妖困扰,整个妖殿司都束手无策。
不知是谁提了唐渡名号,陈家写了请帖邀唐渡上门。
唐渡入了陈玉茴梦境,破其心结,将她从魇妖手中救了回来。
陈家为了答谢唐渡,邀他在府中小住了些时日,二人的缘分就是在这时结下的。
后来唐渡离京,游行四海,陈御裴逐渐没了唐渡的消息,二人这才断了联系,今日能在阿含谷相遇,属实意外。
见陈御裴一脸热情,柳式通忍不住问:“二位认识?”
“当然,我姐姐身上的魇妖就是唐道长除的。”陈御裴骄傲仰起头,仿佛捉妖的人是他。
不过好端端的,唐道长怎么会在阿含谷。
陈御裴上下打量着唐渡,关切道:“唐道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怕唐渡不好意思,他又拽着柳式通的手说:“柳叔神医妙手,有症状你一定要告诉他,男人嘛,总归会有些难以启齿的毛病,你别多想,柳叔会给你治好的啊。”
陈御裴一顿关心,唐渡有些招架不住,赶忙打断他说:“不是我。”
他顿了顿,大概是在想合适的措辞:“是一个朋友。”
“朋友?”陈御裴稀奇极了。
唐道长独来独往惯了,也不曾听闻他有什么朋友,当初给他介绍京中好友时,他拒绝的模样至今还留在陈御裴心中。
这看着也不像是会交朋友的人啊。
唐渡收了话,转而对柳式通道:“她醒了。”
柳式通眼睛一亮,挣脱开陈御裴的手道:“好好好,这就去看看。”
好歹是救了一个。
柳式通提着衣服朝饲药司外走去,陈御裴不明所以,又追上唐渡的步子问:“谁醒了?”
三人一前一后朝西面客卧走去,进屋时,娄弦正抓着一只鸭腿往嘴里塞。
拂琵将盛好的热汤端到娄弦面前,怔怔看着进来的三人。
“柳谷主?唐道长?”她看向第三人,这不是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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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找柳谷主的少年吗?
陈御裴更是惊讶。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遇见了姐姐的救命恩人,还知道了心心念念姑娘所住的院子。
柳式通笑眯眯看着娄弦:“娄姑娘,醒来感觉身体如何?”
娄弦咬下一口肉,擦了擦手说:“能吃,能睡,能说话。”
“多谢柳谷主了。”
柳式通摸了摸下巴,胡子还没长全,他客气摆手:“不必谢不必谢,过几日我再配些药材,将你体内的东西排清就无碍了。”
娄弦扫了眼唐渡,将旁边的空碗一推,随口道:“唐道长吃了么?”
不等唐渡说话,陈御裴率先坐了下来。
一双桃花眼放在拂琵身上就没挪开,他乐呵道:“我还没吃呢。”
柳式通摇了摇头,甩着袖子离开了。
娄弦看了陈御裴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移到拂琵身上:“你认识?”
拂琵摇摇头,一脸奇怪的看着他。
“我叫陈御裴,姑娘怎么称呼?何许人也?可婚配?可有心上人?”陈御裴朝拂琵挪近了些,一双眼亮闪闪看着她。
拂琵感到别扭极了,朝娄弦看了一眼。
“我……”
拂琵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眼前的少年被人拉着衣领抓了起来。
娄弦将啃完的鸭腿骨头丢到碗里,顺手在陈御裴身上擦了两把。
她的力气很大,拖着陈御裴就往外边走。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苍蝇进来。”
娄弦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惹怒了陈御裴。
苍蝇?说他是苍蝇?简直岂有此理!
他抬手去掰娄弦的胳膊,却发现娄弦的胳膊很结实,这劲比他还大上几分。
论力气比不过,眼看着自己离心爱的姑娘越来越远,陈御裴无能狂怒:“你骂谁苍蝇呢!你就见过这么俊俏的苍蝇吗?我父亲可是妖殿司殿师!我要是掉根头发,你就完蛋了!哎呀!”
娄弦毫不留情将陈御裴丢了出去。
她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看着他,虽一句话未说,陈御裴却被这气势唬住了。
他喉咙一噎,刚才还到处高喊呢,现在安分的像个鹌鹑。
“哦?掉根头发我就完蛋,那我若是把你的头发剃光呢?”说着,娄弦手中变出一把短刀。
刀刃锋利,这哪是要剃头发,分明是要剃他的头!
唐渡在一旁忍俊不禁,他从未见过陈御裴吃瘪。
陈御裴生的俊逸,又有着鼎好的家世,京中不少贵女都想嫁给他。
拂琵木人石心也就罢了,娄弦直接大打出手,还拿一把短刀威胁,他何时吃过这种苦。
唐渡生怕娄弦真剃了陈御裴的头发,看热闹之余不忘上前解围:“下回注意些,别看到漂亮姑娘就往前凑,有些漂亮姑娘是带刺的。”
唐渡的话意有所指。
娄弦看了他一眼,收了手中的短刀。
陈御裴揉着屁股从地上站起来。
相比较拂琵,娄弦生的更冷艳些,不笑时散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这点和唐渡倒是挺像。
陈御裴心中仍有些不服,可一想到娄弦拽人的力气,他又蔫了下去。
“我不过是想认识认识新朋友,何至于、何至于……”
何至于把他扔出去,还叫他丢了这么大的脸。
在家时可没人敢这么对他,哪个不是对他恭恭敬敬,连母亲都没动手打过他。
陈御裴越想越委屈。
拂琵见陈御裴低落的模样,眼瞧他没有恶意,犹豫了半晌终是开口:“你叫我拂琵吧。”
那声音如同山泉淌过陈御裴心间,又似一根羽毛轻飘飘落在心头,惹的人酥酥麻麻。
他很快咧嘴笑起来,忘了刚才发生的不快。
娄弦抽了抽嘴角,忍不住吐槽:“像只憨犬。”
20. 醒了(二)
过几日便是中秋,谷中也开始忙起团圆饼。
陈御裴给家中去了信,说是今年中秋不回家了,准备在阿含谷过。
月桂飘香,金粒粒落在地上,拂琵将新做的团圆饼放在桌上,金黄酥皮,裹着甜腻的蜜陷,还未进门就闻到了甜香。
陈御裴最是捧场那个,围着拂琵忙前忙后,又是和面又是递水,在家都没这么勤快过。
娄弦看着陈御裴献殷勤的模样,咬了口团圆饼对唐渡道:“拂琵对男人还是过于心软了,这才几天就被缠上了。”
团圆饼内加了桂花粒,馥郁芬芳,甜而不腻,娄弦眼前一亮,又从盘中拿了一块。
唐渡见娄弦吃的开心,也被调动味蕾,伸手拿了一块。
他不喜吃甜,刚咬下一口,酥皮渣软,桂花香充斥鼻腔,一切都恰到好处。
“如何?好吃吗?”拂琵一脸期待的看着娄弦。
娄弦还未评价,一旁连吃五个的陈御裴拼命点头捧场:“好吃好吃,拂琵姑娘的手艺真是没话说。”
拂琵放下心来。
先前在闇狴城没有机会,她也是第一次做团圆饼。
她将其中几个用绢帕包裹,准备拿去给柳式通尝尝。
“对了。”陈御裴将手中的酥皮渣拍干净,“中秋那日街上会有傩戏表演,届时我们一块儿去看吧。”
娄弦顺口问:“傩戏?做什么的?”
“驱邪纳祥。”唐渡说道,“荆州百姓每年佳节都会举行傩戏表演,祈祷来年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百姓没有通天的本事,往往寄希望于神明,以此来倾说心中夙愿。
望家人身体康健,望来年丰收物饶,望寻觅良缘佳偶,有了希望,日子才会越过越好。
娄弦对寄于神明之事没什么兴趣,倒是拂琵兴致勃勃地问:“那日岂不是会很热闹?”
陈御裴一听,趁机走到拂琵身侧吹鼓道:“自然是热闹!还能见到许多新鲜玩意儿呢!你想吃糖人吗?若你喜欢,我全买给你!”
“阿弦!”拂琵一脸兴奋转向娄弦,显然是被陈御裴说动了。
她还没见过人间的热闹,想看看街上的各式新鲜,还有陈御裴所说的糖人。
娄弦看着陈御裴一张一合的嘴巴,手中的团圆饼瞬间索然无味起来。
不愧是蝶戏百花之人,三两句温柔絮语就把拂琵勾出了兴趣,陈御裴哄骗姑娘的手段果然有一套。
她走到陈御裴身旁,将手中另一个没吃过的团圆饼胡乱塞进他嘴里,带着些许不明的意味道:“吵死了。”
顺手又将碎渣擦在他衣服上。
陈御裴茫然极了,又不敢随意生气,只能默默将嘴里的团圆饼咽下。
这饼实在是噎人的很,他梗着脖子好半天才吞下,看看娄弦,又看看拂琵,小声抗议:“我又说错话了?”
拂琵捂嘴轻笑,满是期待的问娄弦:“那日总归无事,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就下山凑凑热闹,我还从未看过傩戏呢。”
娄弦本不想去,若她拒绝,岂不是叫陈御裴占了便宜。
想到此处,娄弦对一旁的唐渡说,“唐道长一块儿?”
唐渡呷了一口热茶,甜味冲淡不少:“我不喜热闹,你们去吧。”
娄弦也不强求:“也罢,唐道长性子清冷,去了反而无味,还是留在谷中最好。”
娄弦微微一笑,拍了拍唐渡的肩朝西院朝外走去。
醒来这么些天,她还没在谷中好好逛逛,眼不见为净,索性朝人少处走去。
阿含谷四面环山,院子都错落分布在不同地方,大多数都是沿着山谷地势而建。
院子间由青石小径或走廊相连,别看这谷中人不算多,地方却是大,若是不小心走岔了,一时半会儿还不定能走出来。
娄弦挥去眼前碍事的枝杈,回望刚才走过的路,心中迷了方向。
她打量四周,此处虽还是阿含谷的山界,可与外头大不相同。
月地云阶春和景明,没有一丝酷暑之迹,既不湿冷也不干热,倒像是有人特意打造了舒适之境。
娄弦抬手,凝神看着指尖。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此地灵力充沛,她觉身体轻盈许多,也不疲乏。
“阿含谷竟有如此修养之地,原先怎么从未听过。”娄弦喃喃。
她怀着疑心继续朝前走。
路过一片长春花,眼前路径逐渐开阔起来,此地深处竟藏着一间木屋。娄弦还未来得及诧异,便被眼前静坐的男子吸引了目光。
玄紫锦袍,衣袍处绣着的金丝赤蛟图纹似暗流涌动,瑰丽而深沉。其眉眼更是俊凌华贵,饶是闭眼坐在那儿就叫人不可靠近。
她眼眸一转,被其腰间一枚玉贝所吸引。
那枚玉贝此刻正闪着光芒,像是提醒主人有危险靠近。
好东西
想要。
娄弦眉眼一挑,正欲上前,原本闭目的男子倏然睁开眼。
在眼帘轻掀那一刹,一道气压朝娄弦横扫而去如刀刃袭来。
娄弦眼见不妙,即刻后翻稳稳落地,心中警戒顿起。
男子起身,目光凝聚在娄弦手腕,虽不动声色,可娄弦还是察觉到他的探究。
“引魂铃。”男子清越的声音传来。
娄弦脸色微变。
他认得引魂铃?
世人只知有一玉铃能引丢失魂魄,却不曾知晓这玉铃长什么模样,当初她为了夺这引魂铃可费了好大劲,他竟一眼瞧出来了。
娄弦心中的疑云还未消散,又听眼前之人轻易道:“你体内魂魄不全。”
男子言下定论,一双淡眸审视着娄弦。
搞什么,她还什么都没说,此人就道出了她不少秘密。
有点麻烦了。
娄弦眼神逐渐犀利起来:“不太公平啊,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你却把我看了个底朝天。”
娄弦手中凝力:“若我现在动手,也不算过分吧?”
天悲戟呼啸而出,二话不说朝男子杀去。
男子身形一动,紫色玄光如墨逸去,一道红影速尔上前,抓住戟柄朝前打去。
漫天春花席卷,一暗一扬的身影在花迹中你来我往相互纠缠。
长戟滑过男子喉间,他后腰一仰,反手扯住娄弦刺来的戟柄。
娄弦身子一倾,撤手一跃踏至男子肩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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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凝力将天悲戟夺回。
娄弦又撑戟抬腿踢去,男子抬手一引,迂回挡去。
二人相战,将木屋前的长春花打了个零落,纷扬而下。
娄弦一旦出手,若非她想停手,势必要将人打趴下才罢休。
男子恐也看出娄弦难缠,不再迂回,转守为攻,几道光芒对峙,一时分不清上下。
他侧身躲过娄弦杀意,正欲遏其手腕,娄弦身形一转,手中招式未减,却听不远处有焦急声传来。
“别打了,二位别打了,我这花都给打坏了!哎呦,心疼的我。”
听闻有人在谷中动手,柳式通连拂琵给的团圆饼都没来得及吃,就急匆匆往这儿赶来了。
苍邺将娄弦手腕一擒,二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愿先松手。
“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二位是仇人?”柳式通百思不得其解。
谷坞里这位自受伤以来就一直在养伤,也不曾透露什么信息,两人什么仇什么怨,下手都如此之重。
苍邺五指一松,将娄弦往外一推,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衣袍,怪气道:“你问她。”
柳式通又把目光转向娄弦:“这是你仇人?”
“不是啊。”娄弦拍掉落在肩上的花瓣,轻描淡写说,“话太密,有些不爽。”
话太密?
柳式通像是听了个笑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谷坞这位话太密的。
自他留下阿含谷以来,柳式通听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除试药之外,柳式通就没听他说过别的话。
一旁未说话的苍邺盯着娄弦手中那把银戟,若有所思。
方才没来得及问娄弦就飞身杀来,当下再看,却是有些眼熟。
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子,身着红裙,未抹浓妆,捆在墨发上的红丝带搭在肩头,随意又张扬。
好似在哪儿见过。
化龙之际,他从九巨山脉苏醒,在最虚弱之时遭人背叛,生死之际,正是那抹红光从天而降替他退敌。
只是他未看到那人的正脸,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背影。
“你——”
柳式通未注意到苍邺张嘴,怕再生事端,他拉着娄弦朝外走:“他是我费了好大劲救来的,你可别再把他打伤了。”
娄弦收了长戟,回望一眼。
那男子还站在木屋门前,直直看着她。
娄弦问:“他是什么人?”
柳式通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当初我救下他时,体内全是寄生的毒虫,它们食肉噬骨,再晚些恐怕就只剩躯壳了。”
“如今体内的毒虫虽驱了,可身体还未痊愈,你若真想杀他,等我治好了再动手,我柳式通绝不允许有我治不好的病人存在!”
后面的话娄弦并未听进去。
她思索着柳式通上半句话。
方才与他交手,身手修为并不亚于娄弦,受如此重之伤,想必是被人设了局。
见娄弦不语,柳式通不放心再次提醒道:“他身份特殊,若是透露出去,我这阿含谷怕是永无宁日了。”
“哦?是吗?”娄弦哼哼两声,加快了步伐,“这我不能保证,太聪明的人,我向来不太喜欢。”
21. 活尸
中秋当日,天还未完全笼罩,街上已是一片繁荣光景。
无数长灯将天街照得通亮,人头攒动,街道两旁的小贩被气氛渲染,吆喝的比往日还大声。
娄弦与拂琵正待下山,陈御裴急匆匆赶来,将两副面具交到她们手中。
面具模样怪异,雕成神魔样式,颜色格外瞩目,仔细瞧着怪有意思。
见几人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面具,陈御裴一边戴上面具一边解释:“为求平安顺遂,去傩祭的人都会戴上面具,这样鬼怪见了才会敬而远之。”
那面具完全遮盖了陈御裴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带着沉闷含糊。
“拂琵姑娘我给你戴上。”陈御裴热情地要去拿拂琵手中的面具。
拂琵拘谨的摆摆手:“我自己来。”
随即将手中的面具戴在脸上。
她转头看向娄弦,见她仍旧在翻看,遂问:“你不戴吗?”
娄弦对着面具左看右看,质疑道:“这东西真能镇住鬼怪?”
若是这样,鬼怪岂不是太没用了。
“这只是人们的一种祈愿。”唐渡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
他戴着红脸鬼怪面具,与他养性的气质稍有些不符。
唐渡走到娄弦身后,顺手拿走她手中的面具,将面具轻罩在娄弦脸上:“万事安顺,幸福康健,人活着也不为别的了。”
唐渡平静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他的动作很轻,好像只是无意拂过娄弦头发,随手而小心。
“好了。”唐渡走到娄弦面前,沉闷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祈愿你幸福喜乐,不为凡事困扰。”
唐渡说的轻易,像一阵风吹进娄弦耳里。
二人隔着面具四目相对,彼此看不见面具下的表情。
明明有所隔绝,又怕对方看穿心思。
唐渡率先开口:“走吧。”
他转身下山。
望着那抹飘逸素色身影,娄弦启唇问拂琵:“我昏睡的时候,可有说什么胡话?”
娄弦的声音带着思绪,拂琵并未听出,只道:“胡话倒是没有,只瞧着你很不安,总是眉头紧皱,像是做着什么噩梦。”
噩梦。
是噩梦没错。
察觉到娄弦情绪不对,拂琵紧了声问:“怎么了?若是身体不舒服,我们就不下山了。”
“没什么。”娄弦摇摇头,看着前方停下脚步等人的唐渡,“走吧,晚些就来不及了。”
陈御裴在前方招招手,示意她们快些。
唐渡回望,又很快将头转了过去。
娄弦扶好脸上的面具,将刚才的思绪一同掩盖。
……
街上人来人往,看不清面具下的真实面孔,只能听声辨人。
灯市千重夜色,有人放了花灯,闭目祈愿。南北货铺上糖糕扑鼻,小孩们相互传唤,又捧着糖糕嬉笑跑远。
人潮拥挤,一不小心就容易走散。
陈御裴拉着拂琵又逛又买,娄弦跟在身后,只觉得耳边吵闹的很。
“唐道长,你不是不喜热闹么,怎么又跟来了。”娄弦随意看着摊上的花灯,每个都无比精巧。
唐渡看着陈御裴递给拂琵一只白玉簪,拂琵慌乱拒绝。
他收回目光,看着挑选花灯的姑娘:“是陈公子央我来的。”
娄弦佯装讶异,放下手中的花灯对唐渡道:“不想你们二位情意如此深厚,陈御裴说什么唐道长就做什么,真令人羡慕啊。”
唐渡抿唇不语。
他虽看不见娄弦的表情,可听这语调,他也能想象出面具下的模样。
横竖不怼他两句心中不舒服,唐渡便也由着娄弦去。
等了半晌,竟没听见这臭道士反唇。
这是被夺了舍了?
娄弦顿感无趣,离了灯摊去寻拂琵。
几人四处逛着,偶有小孩嬉闹跑过,手中抓着刚买的糖葫芦,又到前方买了个拨浪鼓,笑着朝前跑去。
漫无目的之余,远处有锣鼓声传来,人群被吸引,一股脑朝敲锣声处涌去。
陈御裴抬头张望,远处戏台高扬,已有人陆续在台下等着,他赶忙招呼身旁几人道:“傩戏开始了,我们赶紧过去,晚了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几个随着人群朝戏台涌去,不过一会儿功夫台下就挤满了人。
陈御裴怕后边视线不好,拉着唐渡几人硬是挤到了前边。
锣鼓声愈来愈激烈,有小鼓跟上,惹的台下看客激情昂扬,高声欢呼着。
开场前,有几面戏旗翻过,将场子打热后锣鼓声紧急跟上,戏者站在两侧。
“祈愿上苍垂怜,消除厄运,免众生劫难,神灵降福,祥瑞盈门!”
为首之人晃着兽皮鼓,口中念念有词,做着祈祷之姿。
一声鼓点下,大乐起,气势翻涌,那人速尔转身,从身后挥出法器,随着一阵劲风,他翻身一跃稳稳落地。
随着节奏的移动越来越快,他跃至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口中唱着含糊的歌吟。
歌吟带动着两侧的戏者,正邪对立,攻守交接,气氛紧张。
台下看客沉浸其中,无一不是拍手叫好。
众人的目光都被台上戏码所吸引,陈御裴更是兴奋地手舞足蹈,就连唐渡也觉之妙哉。
傩戏快接近尾声,陈御裴仍有些意犹未尽,正当感慨之时,他眉头倏尔一皱,嗅着鼻子问:“什么味道?”
傩戏精彩,许多人都被表演所吸引,气氛烘然,无人注意到这轻微的异样,只有一人幽幽开口:“是死人的味道。”
唐渡神色不知何时警戒起来。
娄弦的脸色也有些凝重,她看着台上还在表演的戏者,接了唐渡的话说:“还是死了很久的死人。”
喧嚣不停,锣鼓不止,热潮掩盖了二人的声音,无人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须臾之间,二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戏台中央站立之人。
锣面击下,台上之人静立垂面,无力的脑袋耷拉在脖子上,众人看不清他的脸,只当是表演结束,还意犹未尽在台下喊’再来一个’。
突然,面具掉落,那人还低头垂面,像是没了意识。
高呼声渐渐息了,琐碎的疑惑声响起,诡秘之中,不知谁惊呼一声:“他的脸!他的脸怎么会……!”
那是何其可怖的一张脸!
碎肉糜烂,半边露出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眶凹陷,虫蛆从中涌出,唇边早已没了皮肉,只有一排森然齿骨。
台上台下惊惧,顿时乱做一团。
“鬼!鬼啊!”
“妖邪显灵,是恶鬼来了!大家快跑啊!”
“阿娘,阿娘你在哪里!”
陈御裴乍惊,赶紧拉着拂琵朝娄弦二人靠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死人在上面?!”
“怨气,好重的怨气。”唐渡面色凝重,正要伸手去拉身侧的人,心中却忽然慌乱,“娄弦呢?”
热闹被拍散,只有无尽的恐慌笼罩在长街。
人群四处逃散,如受惊之鸟,娄弦恍然回头,身边哪里还有拂琵他们的身影,她逆流在人群中,抬头找寻,太乱了,实在是太乱了。
她被人流裹挟,身不知何处,眼里尽是慌乱逃窜的身影。
正在此时,一道凄厉的惨叫划破人心,血腥气之气悄然弥漫,透过人隙,娄弦分明看见一具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旁,趴着一个极其诡异的人,如畜如兽,却有常人四肢,那皮包骨头正享受着属于他的‘美食’。
“那是……”娄弦眉头紧锁。
暗影绰绰,没有被灯火照亮的地方似有什么在涌动。
渐渐地,藏在黑影的东西行入光亮,一个、两个、三个……足足竟有十来个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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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身体大多已经不完整了,有些没了手脚,这腐烂程度像是死了很久,他们缓步前行,嘴里还低吟着什么,惊悚极了!
这些人是谁?他们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娄弦大脑飞速运转,胡乱逃窜的人撞到她的肩膀,她恍然回神——
这微弱的气息……?
手腕陡然被人抓住,只听有人道:“别走散了。”
娄弦回头,唐渡已然摘下面具,面色焦急拉着娄弦往回走。
恰在此时,陈御裴气喘吁吁赶来,在看到眼前骇人的一幕时,他惊嚎一声:“这是什么鬼东西!”
还未得到回答,却听后方传来一阵躁动。
几人尚未反应过来,几十个活死人如潮水般汹涌冲进人群,伴着毛骨悚然的嘶吼,开始无差别啃食□□。
今日中秋佳节,正是街上人流最多之时,人前拥挤死尸后堵,街上满是哀嚎和恐惧。
“怎么办怎么办,这鬼东西怎么越来越多了!”陈御裴躲在唐渡身后,还不忘将拂琵拉至身旁,惊心胆颤看着前方的混乱。
娄弦斜斜瞥了他一眼,阴阳道:“你爹不是妖殿司殿师吗,你怎这般无用?”
陈御裴急道:“我娘心疼我不让我学那些东西,不是,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快想想办法呀!”
陈御裴话音刚落,娄弦一脚朝他踹去。
原以为她是踹自己,谁知身后传来一声闷哼,陈御裴转头,脸又吓白了三分,那活死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要吃他的肉!
“找个地方躲起来!”娄弦利落丢下这句话朝前杀去。
唐渡也不废话,紧跟在娄弦身后将这些活死人逼退。
武力值高的两人都跑去打怪了,陈御裴两边空空,安全感顿时消失个干净:“都、都走了?”
可一想到还有个拂琵,他又强行保持镇定,护着身后的人说:“拂琵姑娘别怕,我保护你。”
身后静悄悄一片,没有人搭理他,陈御裴又试探着喊了一遍:“拂琵姑娘?”
一片安静,陈御裴疑惑转头,不转不要紧,这一转直接要了他半条命。
只剩半个脑袋的脸在眼前瞬间放大,脑袋里糜烂的血块清晰可见,这令人呕吐的恶臭差点将他送走。
陈御裴脑袋宕机,甚至忘了怎么逃跑。
一道粉光劈来,脑袋顿时被削个干净。
拂琵拉着陈御裴躲到角落,临走前嘱咐道:“我去帮阿弦,你躲好别出来。”
“拂……”陈御裴还要说什么,拂琵已经朝娄弦追去。
“……你走了我害怕啊……”又见那边杀的血肉模糊,陈御裴缩了下脖子,用竹篓将自己挡了个严实。
陈御裴躲在竹篓下身抖如筛,连眼睛都不敢睁,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断断续续间,似有什么人朝他走来了。他悄悄睁开一条缝,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只觉身上的竹篓被人掀走了!
一股恶臭钻进鼻子,他猛然睁开眼大叫:“救命啊!”
活死人伸手朝他扑去,恰在此时,一道白光挡在他面前,那活死人似撞到什么硬物,生生挡了出去。
陈御裴害怕的睁开眼,见一玉贝挡在身前,散着盈盈光芒。
不等他细看,那玉贝受人召唤又收了回去,他顺着方向看去,暗街拐角处站着一人,可待要细看,却又不见了。
三人将余下几个活死人处理干净,街上已是一片狼藉,死气沉沉。
娄弦走到陈御裴身旁将他召回:“看什么呢?”
“玉贝。”陈御裴脱口而出。
“玉贝?”娄弦皱眉。
恐是刚才看错了,陈御裴回神,心有余悸拍着胸口说:“这些都是什么人?”
“人?”娄弦轻哼一声,走到一具尸体旁说,“活着的才叫人,他们可死了很久了。”
22. 陈玉茴
地上的尸体穿着破衫布衣,想是哪里的村民。
魂魄离体后,这些尸身消散,通通化为白骨。
娄弦看着布衣处的泥土,该是从地里爬出来的。可这些人在土里待的好好地,又死了这般久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唐渡走到娄弦身侧,看着地上的白骨道:“有怨魂入了他们的体,很多很多。”
娄弦抬头:“怨魂入体?哪来这么多怨魂?”
方才打斗之余,几人揭了面具,陈御裴惊出一身冷汗也将面具揭了,此时脸上都挂着疑云。
“不清楚。”唐渡声音沉静,只听他道,“先回阿含谷,这暗处还不知藏了多少活尸。”
这话倒是不假,人群散去,地上还躺着不少白骨尸体,阴气森冷,指不定哪里又冒出来一批活尸。
陈御裴连连点头,抓着唐渡的道袍催促:“先回去,我们先回去。”
事发突然,几人也不好在此处多留,各怀心事回了阿含谷。
入夜,娄弦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在思索刚才那微妙的气息。
是自己的错觉么?为何会在那些活死人身上感应到魂珠的气息,可引魂铃并未有动静……
那魂珠的气息十分微弱,像从四面八方飘来,似乎每个活死人身上都沾染了些许,引魂铃敏锐,怎在这时候没有一点动静。
娄弦闭着眼,床榻的动静吵醒了拂琵,她点了一盏油灯,轻手轻脚走去,看到娄弦眉头紧皱的样子,忍不住问:“睡不着吗?”
娄弦缓缓睁开眼,对着拂琵道:“我吵醒你了?”
“没有。”拂琵轻笑,引了旁边的烛台说,“我也还没睡呢。”
她看娄弦愁容未展的模样,犹豫道:“我可以和你睡一起吗?”
娄弦诧异抬头,对上拂琵婉约的眉眼,烛光投下她纤长的睫毛,像翩跹蝴蝶。
见娄弦没有回神,拂琵笑着坐在她床榻。
“我瞧你心事太多,旁边多个人会不会让你安心些?”
原是如此。
她倒是没有和旁人一起睡过。
自记事以来她都是自己一人睡,离得母亲远远的,生怕不小心又惹她不高兴。
有一回下大雨,外头雷电交加,她怕极了,可一想到母亲厌恶的神情,娄弦只能抱紧被子,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久而久之,她便不怕了。
娄弦没有动静,拂琵沉默了半晌:“若你不愿,我可以在这守着你入睡——”
“上来吧。”娄弦挪身朝里躺了躺。
这回轮到拂琵诧异了,她竟没想到娄弦会为她挪出一个空位。
心中顿感欣悦。
娄弦的身上带着些许木香,让人一下放松起来。
两个姑娘躺在彼此身边,外头夜暮浓重,屋内烛火微微。
娄弦果真安心起来。
“阿弦,我给你唱个小曲儿吧。”拂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娄弦笑了笑:“为什么要给我唱小曲?”
拂琵道:“听人说,眠曲安人心,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娄弦重新闭上眼:“这倒是没听过。”
拂琵却诧异:“你的娘亲没有给你唱过吗?”
夜色如浓稠墨汁静谧,昏黄的灯光摇摇晃晃跳跃在娄弦脸上,看的有些模糊。
她的神色很平常,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没有。”
“她从不哄我入睡。”
短短两句话叫拂琵心头一滞。
相处这么久以来,她确实没有听娄弦提过她的家人,就好像这世上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
娄弦闭了眼,却没有睡着,只觉身旁的暖香朝自己贴近了些。
只听拂琵细语说:“那我唱给你听。”
拂琵声色带柔,如晨间升起的轻烟,萦绕盘旋。
渐渐地,就听不真切了,那声音似从天边传来,有些飘渺虚无。
外头银纱轻覆山谷,泛起一层幽光,已过子时了。
……
翌日天亮,天际渐白,山间晨雾缕缕,小童身影忙碌,将前些日晒的药草收拢,碾成药碎存储。
娄弦从床上起来时,拂琵已备好早膳。
她抿了口清粥,将热好的石饼掰碎放入其中慢慢嚼着。
拂琵从外头进来,手中不知拿着些什么,大包小包放在桌上。
掠过这些包裹,娄弦的脸从中间抬起,讶异道:“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拂琵脸上尽是无奈:“这些都是御裴公子塞给我的。”
“陈御裴?”娄弦扒拉着那些精致的小包裹,忍不住好奇,“都是些什么?”
拂琵苦笑:“我也不知道,妖殿司来人了,是他托人从京中带的。”
妖殿司这么快来人了?
陈御裴昨日刚去的信,今早就来人了,这也太快了。
不过也好,这么多人帮着查,消息总比自己查快些。
娄弦将包裹往边上一放:“一会儿我们去前头看看,说不定能等到什么消息。”
拂琵表情有些为难:“那个,我们还是在后谷等着吧,妖殿司的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查出结果呢。”
娄弦疑惑:“为何要在后谷,去前边等消息不是更快吗?”
二人正说着,外头传来陈御裴的声音:“阿姐,你怎么要住在西院,同我住在一处不好吗?”
有轻笑声打趣而来:“小姐定是想离唐道长近些,是不是?”
“小环,又胡说。”
娄弦朝外望去。
穿着杏黄蝶纹绸缎衫的女子和陈御裴站在一处,嘴角含笑。
光滑乌瀑落在肩头,头戴鎏金点翠步摇,身型曼妙颇有大家闺秀之姿,即使看得隐约也能猜出是个貌美女子。
拂琵在一旁注意着娄弦的表情,却发现她未有变动,倒是陈御裴路过顺便打了招呼:“拂琵姑娘,娄姑娘,同你们介绍我姐姐。”
娄弦起身朝外走去。
这回看得清了。
眉眼间与陈御裴确实有些相似,只不过脸型更婉约些,不似陈御裴那般分明。
陈玉茴内敛,对着娄弦二人稍稍颔首,娄弦二人点头报以回礼。
陈御裴看着拂琵傻乐,陈玉茴瞧在眼里,轻轻拍了他胳膊提醒:“看见漂亮姑娘挪不开眼的性子何时能改改。”
少年挠挠头,对拂琵道:“我先把阿姐安置妥当,回头再来寻你。”
陈玉茴又多瞧了娄弦两眼,跟着陈御裴往另一处客房走去。
娄弦回身坐在桌边,随口道:“陈玉茴怎么来荆州了?”
“昨夜险情,许是担心自家弟弟?”拂琵胡乱说道。
娄弦摇摇头,露出些许品味的表情:“我瞧着是冲唐渡来的。”
那方娄弦八卦着,这方陈玉茴已到了客房。
她特意挑了间离唐渡近些的屋子,为的就是方便与他说话。
陈御裴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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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妥当,又对小环交代了几句,正准备离开,陈玉茴忽然叫住他。
“御裴,刚才见到的那两个姑娘,是什么人?”
陈御裴没有多想,直说道:“都是唐道长的朋友,来阿含谷治病的,其中那位穿水蓝衫的就是我常写信于你的拂琵姑娘。”
陈玉茴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待陈御裴离开,小环铺好床褥走到陈玉茴身边:“小姐是担心另一位?”
陈玉茴坐到梅花凳上,脸上难掩忧思。
唐渡身边何时出现过女子。
先前他住在府上时,自己连同他说话的机会都鲜少,大多时候都是她问,唐渡答。
她本想表明心意将唐渡留在府上,谁知话还没说出口他却走了,后来再没了消息。
不久前陈御裴来信,说在阿含谷见到了唐道长,她央求了父亲好久才来了阿含谷,谁知是这光景。
瞧见自家小姐忧虑,小环走到陈玉茴身边安慰:“小姐别多思,唐道长心地良善又乐于助人,少爷都说那姑娘是来阿含谷治病的,恐怕也是萍水之缘,并没有过多的情分。”
陈玉茴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
也是,唐渡向来不近女色,他为人和善,旁的有难他总会上前帮一把,那姑娘的存在只能说明唐渡有担当,是个值得依托之人。
现如今她人已经在这儿了,将原先没说的话说了,二人或许也就有结果了。
陈玉茴这才舒心起来,不由露出了笑容。
而刚从山下回来的唐渡并不知妖殿司来了人,更不知陈玉茴也来了。
他从街上得了消息便往娄弦处赶。
正进门,碰见娄弦往外走。
二人面面相对。
唐渡率先开口:“你要出门?”
娄弦微微朝后翻了个白眼,嫌弃之色丝毫不掩:“陈御裴在这待了一上午,我瞧着心烦,不如去前头等妖殿司的消息。”
“妖殿司来人了?”唐渡讶异。
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娄弦见他不知情的模样,忽然来了趣味。
她朝唐渡客房的方向一努嘴,勾了唇笑:“来的岂止是妖殿司的人。”
唐渡不明所以,只当娄弦像往常般开他玩笑。
他沉默无言,并不想搭理她,掠过娄弦朝屋子里走去。
娄弦在后头叫住他:“唐道长不好奇?”
唐渡漠道:“不好奇。”
娄弦叹了口气:“少女倾心意痴痴,一见难忘啊,唐道长。”
唐渡忽而顿住脚步,这才想到些什么。
他转头看娄弦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突兀道:“你见过她了?”
这个‘她’虽未明指,可二人心中都有数。
“玉茴姑娘人不错,不论是家世样貌,配你都绰绰有余,你可别辜负人家的真心啊。”这话倒不是讽刺。
人对漂亮的事物难免多怜惜些。
可唐渡的脸色却有些难看,甚至有些薄怒。
他静声道:“我和她之间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与你无关。”
娄弦也不恼,爽快答应下来:“好。”
又见她朝外走,唐渡舒尔出声叫住她:“与其去前头等妖殿司来消息,不如先听听我的消息。”
娄弦顿足回望,又朝唐渡走去。
“你怎么不早说?”
唐渡轻哼两声,对娄弦的怨气还未消减。
“方才也不知是谁同我聊别的。”
23. 慈女村
昨夜动静闹的这般大,又有这么多尸体崛地而起,想打听些事并不困难。
唐渡问了街上的百姓,陆陆续续打听了些消息出来。
大概是三年前,有个叫慈女村的村子,里面的村民不知因何缘故一夜之间都死绝了,连死因是什么都无人知晓,只知道有个叫王贵的村民那夜在外头吃醉了酒,而他的尸体是第二天在酒楼被发现的。
据说发现他的小二当场吓得说不出话。
他的死状比村里的村民更可怖,是下场最惨的那个,身上皮肉不全,像是被人活生生剜下来的,鲜血流尽,顺着木板夹缝直滴到下层,拿水冲了好些天都有股隐隐的血腥气。
有人道此事玄乎,恐是整个村子得罪了什么怪东西,怕惹祸上身,许多人都闭口不谈慈女村惨案。
时间久了,村子逐渐荒废了,有人曾说,每过子时村子里都会亮一盏烛灯,还能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
鬼怪传说本没有什么定论,直到昨夜活尸中有人认出了王贵那张脸,这才和慈女村有了联系。
只是慈女村村民都已死绝,再深些也探不出什么。
几人一时没有头绪。
陈御裴复了唐渡的话道:“你是说,昨夜那些死尸都是慈女村的村民,而这个村子的人莫名其妙死了精光,无一幸免,三年后有怨魂入了他们的身体,又让他们‘活’了过来?”
唐渡并不否认:“确实如此。”
“可这也太离谱了!”陈御裴不可置信,“三年前的尸体早就化为白骨了,怎么可能……”
说到此处,陈御裴不再往下说。
是啊,早就成为白骨了,所以待魂魄离体后,□□便消散了。
他沉默下来。
一旁未说话的娄弦停留在唐渡所说的三年前。
三年前九巨山脉撼动,正是她冲破封印魂魄离体的时候,这么说来,昨夜的气息并不是她的错觉。
可问题是,这气息太散了,像是从四面八方飘来的。
换做以前,她是站在路口,朝着眼前仅有的一条路去寻魂珠,可现在不同,她仿佛站在了分叉口,每条路都能走,可魂珠只有一颗,她到底该走哪一条。
唐渡也觉此事棘手。
这么多人是为什么而死?这些怨魂又是从哪儿来?若是找不到根源,任由怨魂入其他尸体,恐怕又是一场混乱。
“方才唐道长说,有个叫王贵的村民死在了外头,而且死状比村子里的人更甚。”拂琵慢慢开了口,看向其余几人,“会不会是和此人有关?”
唐渡摇摇头:“据我打听来的消息,这个王贵平时吃酒好赌,并没有什么仇家,若是与他有关,应有些消息才是。”
几人又陷入沉默。
娄弦手搭在桌面,食指轻点:“不是说慈女村每过子时都会亮一盏烛灯,还能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吗?”
她提到:“与其在这胡乱猜测,不如直接去慈女村瞧瞧。”
去慈女村探究竟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她想确定魂珠是不是也在慈女村。
话落,陈御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都是荒村了,怎么还会有烛灯亮起?”
子夜去荒无人烟的小乡村,听着就有些瘆人。
他才不去。
没成想娄弦的提议拂琵第一个赞同:“我和你一起去。”
“天色越暗,尘世中的浮华越显现,有些东西反而看的更清晰。眼下所有的一切都和慈女村有关,既要调查怨魂和活尸,就该从根源出发,若真有烛火亮起那才好呢。”
拂琵分析的头头是道,就连唐渡也觉如此。
陈御裴顿觉自己孤立无援,在那“你们”了半天,最终妥协下来。
“好吧,那我也去。”紧接着陈御裴又道,“不过我得准备一番,带些东西再去。”
娄弦轻嗤一声,企图将他从夜探慈女村名单中划去:“你还是留在阿含谷吧,若届时又有活尸出现,我们可没工夫管你。”
一想到那些面目全非的活尸,陈御裴后背发凉,又有些退怯了。
可一看到拂琵就在旁边,即刻壮了胆说:“我父亲是妖殿司殿师,响当当的人物,我会怕那些活尸?笑话,晚上我就和你们一块儿去。”
娄弦哼哼两声,也不愿与陈御裴扯话,自顾朝前山走去。
娄弦前脚刚走,唐渡也准备去前边等妖殿司的消息。
眼下状况不明,多打听些总不会错。
正待出门,一道含羞的声音忽然叫住他。
“唐道长。”
唐渡回头,陈玉茴不知何时从西院走了出来,她脚步有些急促,催促着身旁的小环快些。
出门前陈玉茴特意换了件粉团凤尾裙,将她衬的更加娇嫩绝艳。
“我正想找御裴说说话,不曾想在这里碰见了唐道长,真是缘分。”她走到唐渡面前,一双含水眼波看着他,神色有些娇怯。
唐渡朝后稍退一步,和陈玉茴拉开些距离,应了礼道:“确实是巧。”
陈玉茴嘴角的笑还未消下去,就听唐渡朝屋子里喊道:“陈公子,玉茴姑娘来看你了。”
陈玉茴笑容一僵,还要再说些什么,唐渡已匆匆朝前山走去。
眼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山径,陈玉茴咬了唇,一脸哀怨不舍的模样。
陈御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中正给拂琵削着苹果:“阿姐,你找我啊?”
陈玉茴恨恨瞪了他一眼,一跺脚,什么也没说便回了屋,留下陈御裴一脸茫然的样子。
不是来找我吗?怎么又走了?
陈御裴摇摇头,削着手中的苹果回了屋。
前山。
妖殿司与唐渡带来的消息大差不差,这些活尸大多都是慈女村的村民,可其中还有两三个是附近乱葬岗的村民。
他们死的时间并不算长,最久的也才三月有余,魂魄离体之后,他们的□□并未消散,而是呈现高度腐烂的模样。
可见怨魂并不全是入得慈女村村民。
妖殿司的人前去慈女村察看,那是荆州边界处极不起眼的小村庄。
里面的房屋残败不堪,是个荒人村。
许是觉得晦气,周围的村庄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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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了大半,略显清冷。
妖殿司的人探得深了,在一处死湖旁发现了许多白骨,他们就像敝屣被人随意丢弃,连个尸坑碑位都没有,或者说,是他们死前倒在了此处,最后化为白骨。
如此说来,慈女村确实藏着一个大秘密。
白日里总是过得很快,天幕渐降,几人收拾妥当准备夜行慈女村。
娄弦看着陈御裴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忍不住吐槽:“你非去不可吗?”
出门前陈御裴换了件衣裳,里面装的鼓鼓囊囊,身上还挂了许多纷乱芜杂的东西,什么桃木、黄符、八卦镜等等,娄弦只随便看了一眼就觉眼花缭乱。
陈御裴信誓旦旦说:“这些都是我护命的宝贝,我里边还穿了金丝软甲和护法囊衫,不管是人是鬼我都不怕,还有这八卦镜和桃木……”
娄弦忍不住打断他:“你还是留下吧。”
“你们都去,我怎么能留下呢!”陈御裴将桃木剑揣进腰间,“现在就出发!”
夜色浓若墨汁,慈女村内的月亮都比往日暗些。
荒村失了生活痕迹,村路被杂草掩盖,有些路已分不清方向。妖殿司司卫白日勘察,在原本磨灭的道路上做了记号,几人这才摸清方向。
村子萧瑟,本就没有什么人气,加上现在已入夜,周遭漆黑,连草丛都变得瘆人起来,总像是人影飘忽。
顺着村路,往里走的深了,周围全是破败空旷的残屋,黑漆漆的门窗宛若静谧诡物,森森望着几人,借着微弱月光,依稀能看到残屋内桌椅摆设。
陈御裴壮着胆子走在拂琵身旁,一边握着桃木剑一边念念有词。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妖风阵阵,时而传来杂草的摸索声。
一想到有死尸是从这儿活过来的,陈御裴心中直发毛,他忍不住问:“还要走多久啊,我们是不是已经在村子中心了?”
娄弦嫌弃道:“说了叫你在谷中等着——”
“鬼啊!”
一道黑影快速从身后划过,陈御裴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朝身旁一抓,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
唐渡搭上自己的胳膊,将牢牢攥着他的手无情扒开:“野猫。”
方才被野猫一吓,陈御裴惊慌失措往身旁一抓正巧抓了唐渡胳膊,心觉尴尬又怕拂琵看穿,只得后退一步和唐渡保持距离。
拂琵看他惊魂未定的模样,忍不住关心道:“你没事吧?”
“没有啊。”陈御裴故作镇定,将手中的桃木剑抓得更紧了,“不过是一只野猫,我只是——”
“住嘴。”娄弦神色一变,打断了陈御裴的话,目光看向村子某处。
在浓重夜色中,分不清是哪个方向,豆点大的烛光如萤虫般,幽然散着光亮,突兀又诡异。
陈御裴傻了眼,连带着声音都不自觉轻了下来:“这鬼地方,还真有人住……”
“是不是人,还不一定呢。”娄弦的手覆上腕间,脚开始不自觉朝那光亮走去。
在寂静无边的浓夜中,引魂铃清晰的声音格外鸣脆。
魂珠,就是这里了。
24. 慈女村(二)
这座屋子周围是残败的空屋,唯有这盏幽亮的光明在寂夜中格外突兀。
“我们一定要过去吗?”陈御裴心中害怕的不行,这荒山野岭的,住在这的能是个正常人吗?
“来都来了。”娄弦轻描淡写说着。
她打量着房屋四周,这间屋子已经十分老旧了,杂草丛生,门口没什么物什家禽,竹篓锄具被丢在一侧,石磨也许久没用了,结了一层厚厚的灰。
若不是屋内亮着盏灯,哪里敢相信这里还有人住。
夜风习习,直往人衣服里钻,黑云遮浮月光,原本晦暗的院子更加阴凉。
静谧之中,忽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从里边传来,断断续续,像是在对谁倾诉。
含糊低语听的不清,却让人汗毛竖立。
屋外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进去瞧瞧?”娄弦提到。
陈御裴不知何时从衣间掏出铜镜,万分警惕抱在胸前。
对他来说,走到这里已是万分不易,怎么还能进去瞧瞧?
他拒绝道:“我不去,里边有人在说话,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娄弦看着他手中的铜镜,只觉晃眼的很。
她皱眉道:“那你在外边等着。”
“不行!”陈御裴险些跳起来,“荒山野岭你怎么能留我一人?”
外头月黑风高,时不时还有夜猫窜过,指不定外头更危险,留他一人怎么能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
娄弦耐心逐渐失去,一把揪住陈御裴衣领威胁道:“你已经耽误我许多功夫,再磨磨唧唧我现在就把你杀了喂夜猫!”
陈御裴当即不说话了。
他默默抱紧铜镜,乖乖闭上了嘴。
恰在此时,唐渡耳朵一动,食指放在唇边道:“停了。”
停了?
浓夜间,原本断断续续的低诉声消失了,只剩下乱草拂动摩挲的声音,一切都回归安静。
良久。
“吱呀”一声,沉寂被打破,原本紧闭的木门缓缓开了。
屋里出来一个女子。
这女子年岁瞧着不大,脸上挂着茫然的表情。只是她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眼下是难藏的疲惫,身形瘦削,这身粗布衣裳在她身上略显空荡,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她睁圆着眼,声音轻飘:“你们,有什么事吗?”
唐渡眼瞧着她,眉头微蹙,下意识去看娄弦的反应,只见她盯着女子的眼睛,迟迟没有说话。
会说话,有影子,还是个完整的人。
陈御裴松了口气,当下放松下来。
他将桃木和八卦镜重新放进怀里,笑着走上前说:“姑娘,你胆子也太大了,怎敢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出了事也无人相助。”
娄弦轻飘飘来了一句:“担心人家,不如你留下?”
陈御裴笑容一僵,转头看了看四周荒无一人,悻悻道:“我还是喜欢热闹的地方。”
娄弦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说话。
魂珠气息浓烈,东西就在她身上。
可慈女村的村民都死绝了,她留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见几人不答话,睁圆着眼又问了一遍:“你们,有什么事吗?”
唐渡走到娄弦面前,不露声色将三人挡在身后,解释道:“我们是外来的,天黑走岔了路,寻不到出口,看这头亮着灯,这才冒昧打扰。”
女子的眼睛直溜溜看着唐渡,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怀疑:“我带你们走到村口,以后不要来了。”
说着,她转身带上门,掠过唐渡朝前走去:“你们随我来。”
这女子一路朝着村口走去,她似乎不爱说话,问她姓甚名谁,为何住在此处她都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异常古怪。
一行人默默跟在她身后,直到女子停了脚步,她指着远处的村口说:“到了,直走就能出去。”
不等唐渡答谢,她已经转身朝黑暗处走去了。
“她也太奇怪了……”陈御裴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张嘴喃喃。
拂琵好奇:“你看出什么了?”
陈御裴理所当然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独自住在死过人的荒村,不是很奇怪吗?”
拂琵无话。
“是眼睛。”唐渡冷不丁插嘴。
陈御裴疑惑:“眼睛怎么了?”
“你能忍住多久不眨眼?”娄弦转身看向陈御裴。
陈御裴张嘴:“我做不到不眨眼,有人能忍住不眨眼?”
娄弦回望女子离开的方向,幽幽道:“她能。”
“从她见到我们那一刻起,她一瞬都没眨眼。
娄弦的话叫陈御裴倒吸一口冷气。
方才看着这张脸说不上的怪异,这么一说,他终于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女人的眼睛比寻常人还要大些,眼里没有活气,与人说话时虽看着你,可目光并未聚拢,只单单将脸转向你。
陈御裴顿觉周围冷飕飕的。
他凑到唐渡身旁问:“唐道长,你还察觉到了什么?”
唐渡看着眼身后无垠夜色,静声道:“她是妖。”
“妖?”陈御裴看看身后,又看看唐渡,“既然是妖为何不把她收了?”
唐渡:“活尸和怨魂还没有结果,暂且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先回去吧。”
几人回了阿含谷。
事情虽没有调查清楚,好歹也是有了眉目,几人说了一番话后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翌日天亮,妖殿司传来消息,昨夜街上又有活尸出现,伤了不少人。
据其中一个司卫说,这回出现的活尸都是刚死去不久的,连□□都还未腐烂。
眼下活尸扰乱,闹得街上人心惶惶,还没入夜街上便没了行人,妖殿司的人更是忙的脚不离地。
小环从外边走进来,喝了口水顺顺气。
陈玉茴在一旁待她平复完,着急问:“怎么样?见到唐道长了吗?”
“小姐,外面实在是太乱了,我连唐道长的影子都没见到。”
陈玉茴蒙上一层担忧:“听御裴说,那些怨魂借着尸首回魂,见着人就咬,你说唐道长会不会有事?”
小环扶着陈玉茴坐下,安慰道:“小姐莫要担心,唐道长是有本事的,他连魇妖都不怕,这些活尸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你还是将自己照顾好了,这几日千万不要下山,安安心心等着唐道长回来。”
陈玉茴点点头,可脸上的神色并未舒缓,她抓了小环的手说:“我得再同御裴说一声,这几日就留在谷中,免得出什么岔子。”
说着,她起身准备朝陈御裴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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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从慈女村回来后,陈御裴做了一晚上噩梦,早上醒来时神情恍惚,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闭着眼慢慢咀嚼:“唐道长怎么连饭都不吃就急着下山了,昨夜回来天都快亮了,他不睡觉吗?”
拂琵盛了碗五谷粥放到娄弦面前说:“昨夜东街又出现了活尸,唐道长收到消息,一早就和妖殿司的人出了门,我们给他留些吃的就行。”
正说着,唐渡从山径处走了上来。
他的道袍有些凌乱,许是经历过一番打斗,细碎的头发从额前散落,与往日板正的他相比,有些孤绝散乱。
他自然坐在娄弦身侧,正要伸手去拿木勺,一碗五谷粥推到了他面前。
他顺着碗望去。
娄弦并未瞧他,自顾吃着手中的包子说:“别看我,这粥我没喝过。”
唐渡垂了眸,低声道:“多谢。”
看他心事沉重的模样,拂琵问道:“是又多了很多活尸吗?”
唐渡点点头,咽下五谷粥后说:“活尸比前日里看到的还要多,或者说,是怨魂更多了。”
那些怨魂离了体,若不及时将它们收服,它们便会去找下一具尸体,如此反复。
而且怨魂越来越多了,今早妖殿司的人发现乱葬岗丢了好几具尸体,附近村子的坟包也丢了不少尸体。
若不及时处理这些怨魂,活尸会像灰烬飘燃,烧之不尽。
陈玉茴去找陈御裴时,正巧路过娄弦所住的客院。
她眼前一亮,正要唤唐渡,话还没说出口,眼中的光又熄灭下来。
唐渡娄弦二人坐在一处吃着早饭,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不得不说,娄姑娘长的确实标致,脸上虽未涂抹胭脂,可肤色白皙匀称,模样一点不比京中贵女差。
陈玉茴心中有些发酸,一时不知要不要上前。
还是娄弦率先注意到了她:“玉茴姑娘?”
陈御裴咬着包子转头:“阿姐?”
陈玉茴勉强露出一个笑,朝她们走来:“我原是想找御裴的,没想到在这碰见了。”
陈御裴给陈玉茴拿了把椅子,又替她盛了碗粥:“找我做什么?”
陈玉茴脸上露出担忧:“近日街上不是出现许多活尸吗,我怕你贪玩下山特来叮嘱你,这几日安心留在谷中,莫要乱跑。”
陈御裴笑着说:“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了,怎还像阿娘一样整日操心我。”
陈玉茴佯怒:“这说的什么话,你是我弟弟,我自然是最挂念你的。”
娄弦捧着碗,一双眼看着姐弟俩说的有来有回,嘴角下意识扬起来。
真好。
有人挂念的感觉真好。
她笑了笑,将碗放在桌上,心中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唐渡抬眼,看到娄弦细微的表情,他抿了唇,将那抹思绪掩了下去。
“我吃饱了。”娄弦起身,“我再去慈女村看看,中午吃饭不必等我了。”
她正要离开,唐渡叫住她:“我同你一起去。”
娄弦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陈玉茴,对着唐渡说:“唐道长,你还是留着些体力吧。”
拂琵正欲说话,娄弦打住:“我一个人去,我有别的事要处理。”
魂珠的事还没解决,去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25. 阿汝
白天的路要比晚上好走许多,视线清晰,那些残房败屋也不似晚上瘆人,只是荒村空荡,到底是有些萧条空虚。
娄弦走到原先妖殿司所说的死湖,绿幽幽深不见底,上面黏着枝杈浮萍,还有股难闻的腐烂恶臭之气,湖里大概也没什么活物了。
死湖边上的尸体已被人清理干净,没留下什么痕迹。
娄弦抬头望去,那间屋子离死湖并不远,没几步路的功夫。
正当她起身准备朝屋子走去时,娄弦眸光一瞥:“谁在那儿?”
残屋背后,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缓缓走出来,玄紫锦袍将他整个人衬的瑰丽凛然,不可近人。
散着淡华的眸珠若有所思看着娄弦,叹气道:“想找个只有你一人的机会,真难。”
娄弦微微扬头。
这不是上回在谷坞养伤的那位吗。
自己不去惹他,反而他找上门了。
她目光下移,看向苍邺的腰间。
苍邺肩宽腰窄,金边黑云腰带勾勒出完美的腰杆,配上剔透晶润的玉贝,连着整个腰间都精致了。
果真是好宝贝。
娄弦这才想起来:“原来玉贝说的是你啊。”
斗活尸那日,陈御裴对着某处发神,以为他是吓傻了,原是有人在那。
这人一直在跟踪自己?
娄弦摸了把高束发尾,语气有些隐隐的不快:“今日我不想跟你动手,趁我没反悔前,滚吧。”
那人不怒反笑:“你不是在查活尸案吗,我可以帮你。”
“帮我?”这回轮到娄弦笑了,“谁说我在查活尸案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别烦我。”
“别的事我也可以帮你。”苍邺的眼睛倏尔看向娄弦脚下,“比如现在。”
娄弦脚踝忽然一紧,一双手破土而出死死抓着她的脚踝。
她慌忙转头,一张腐烂的脸从地下钻出,随即攀附娄弦跃至地面。
他张开空洞的嘴朝娄弦扑来,娄弦面色微凉,转了音调说:“不用你帮我。”
她双手凝结,速尔飞身朝活尸砍去。
活尸不会变通,数量也不多,不过三两下功夫就将那尸体大卸八块。
正当娄弦准备回身时,耳边传来许多含糊不清的呓语声。
周遭的黄土不知何时松动了,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急着想冒头。
娄弦闪过念头:这些活尸不会都藏在地底下吧。
身体忽然往下一沉,一只脚入了土,她赶忙单手撑地将身体带了出来。
不等她缓过来,原本松动的土坑瞬间凹陷,不同腐烂程度的活尸接连从地里爬出。
白天看得是更清楚,皮肉相连,白骨森森,模样实在有些骇人。
接二连三的活尸朝她们二人扑来,娄弦穿梭于活尸之间,苍邺抬手起结:“还是帮帮你吧。”
苍邺娄弦二人攻守交接,光影轮转。
这些活尸攻击力并不强,他们只知用蛮力冲撞,见人就咬,只是那力气大的吓人。
天悲戟被牢牢钳住,娄弦用力一抽,长戟纹丝不动。
又闻身后有活尸袭来,她握住长戟一头翻身上越,一脚踹在活尸后背,胳膊被拽出,娄弦趁机一刺,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发臭的尸液溅到苍邺身上,他看着被弄脏的衣袍拍了拍,有些埋怨:“好脏。”
娄弦嫌弃的甩甩手,又见苍邺一脸固执看着自己,没好气道:“看我做什么?”
“你把我弄脏了。”
苍邺说的认真,娄弦歪了歪嘴,盯着他的眼睛走近了些,将手上的尸液一寸寸擦在他衣袍上。
“所以呢?”娄弦无畏看着他。
苍邺任由娄弦将尸液抹到自己身上,眼睛却看着娄弦手上的银戟。
他没来由问了一句:“这是你的法器?”
“怎么?”察觉到苍邺探究的目光,娄弦掌心凝力,将天悲戟收了进去。
苍邺收回目光,淡淡道:“没怎么。”
活尸被杀穿,那些离了体的怨魂又去找寻下一具尸体。
确保地上的活尸不再扰动,苍邺转身朝死湖边的屋子走去。
像是知道这屋子住了人,苍邺推门而入,对身后的娄弦道:“人不在。”
明明昨夜来村子的只有他们几个,可他却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你果真在跟踪我。”娄弦进屋。
屋内陈列着破旧家具,桌上还放着碗筷,像是一家三口刚准备吃饭,那些饭菜早已被厚重的灰尘掩埋,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床铺凌乱,被子胡乱叠在一侧,又潮又重,伸手一摸便是厚厚灰渍,这样的地方竟然会有人住。
她捻了上边的灰渍,语态有些不客气:“想做什么?”
苍邺似没有听见,自顾打量了周围,转了话语道:“看着不像是住人,倒像是守着什么。”
娄弦不依不饶,拦了他的去路:“仇家?”
她的仇家各个想要她死,追着她杀的不少,可对眼前之人娄弦却没有一点印象。
苍邺带着调侃的语气:“你有很多仇家?”
娄弦瞥了他一眼,朝里走去。
“还行吧,也就千百来个。”
昨夜没有进屋,有些东西只看了大概,眼下细细一察,屋子里根本就没人住人的痕迹,昨夜看见的女子更像是个幻觉。
朝里走去,卧房后边还有一个小隔间,隔间内置一案台,上边放着铜鼎香炉,香炉内几只烛香已经燃到底,积起一层炉灰。
这小隔间与外边所有都不同,干净整洁,连案台都被擦拭的一尘不染,整个房舍也就这间屋子有活人的痕迹了。
顺着香案往上,娄弦的目光停在了案台中央。
那是一块朱红灵牌,上面刻了三个字:祭阿汝。
这灵牌写的简洁,既没有逝世日,也没有其生时,说是灵牌,看着更像是个念想。
“阿汝。”身后进来的苍邺轻念,“听着像是个女子的名字。”
娄弦又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她环顾一圈四周,发现这个屋舍的东西都没有被带走。
昨夜天黑,看得不清,娄弦现在才记起,这一路走来,整个村子似乎只有人消失了,里面的东西通通都保留着,就好像主人出了趟远门,不过几日就回来了。
她心中划过疑虑,又看向那朱红灵牌。
“阿汝。”娄弦又细品了一遍。
苍邺伸手拿起那灵牌仔细端详,牌面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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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有些岁月了,可刻字上的金漆却是新描的。
“有人很在意这个阿汝。”娄弦看着灵牌说,“怕她被遗忘,所以一遍又一遍描新。”
“谁在意阿汝?”苍邺将灵牌放在原本位置,转头看向娄弦,“谁又是阿汝?”
苍邺的瞳孔很淡,像一枚剔透的宝珠,此时他就站在娄弦面前,静静望着她。
娄弦看了他一眼,转身朝隔间外走去:“不知道。”
其实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昨夜那个女子住在里面,可这屋子根本就没有住人的痕迹,连床单被褥都是厚重粘潮的。
正如苍邺猜测,与其说她住在里面,倒不如说她守在里面,至于守着什么,那块灵牌已经给出了答案。
她在守一个叫阿汝的女子。
娄弦走到屋外,看着那片死湖思索起来。
阿汝和昨夜的女子是什么关系?和这些活尸怨魂又有什么联系?阿汝,又是怎么死的?
“你为何不问问她?”苍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娄弦循声抬头。
不远处有一人跌跌撞撞走来,她似受了伤,步履有些虚浮。
待走得近了,娄弦这才看清,正是昨夜所见到的女子。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女子跌倒在地,身后之人趁机给她一击,女子呕出一口腥血,那人是要将她置于死地!
娄弦心道不妙,一个箭步上前替她挡下,又顺手揽起女子的腰,朝后一移,稳稳站定。
女子受了重伤,整个人无力耷在娄弦肩上,娄弦眉头微蹙,低声问:“你没事吧?”
女子摇摇头,刚才那一击叫她彻底说不出话了。
娄弦抬头望去,追杀之人戴一银白面具,看不见他的五官,连头发都被斗篷裹了个严实。
面具下那双眼睛正盯着娄弦,似乎在打量她,本以为他还会继续强攻,没成想银面男停留一会儿后就消失离开了。
眼下情况特殊,也顾不得上面的污渍灰垢,娄弦将女子带进屋放到床榻之上。
女子面露痛苦,嘴角挂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可偏偏那双眼睛眨也不眨,一动不动望着前方,看起来格外怪异。
娄弦转头问苍邺:“会疗伤么?”
苍邺莫名反问:“你不会?”
她不会救人的术法。
上回拂琵受伤是唐渡救的,这回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娄弦理直气壮道:“对,没救过人,不会。”
床榻之人的气息有些浅了,苍邺没有反驳。
一股轻柔之力滑过伤口,女子痛苦的神色缓和下来,只是脸色依然虚弱。
待女子清醒过来,娄弦开口问:“怎么称呼?”
她犹豫半晌,虚浮的声音从喉间发出:“……青鲤。”
青鲤?
娄弦又细看起女子的表情,那双眼睛直愣愣睁着,始终没有眨眼。
想起刚才在隔间看见的灵牌,又问:“阿汝是谁?”
原本木讷的神色忽然有了触动。
青鲤将头一偏,似乎是透过石墙在看里面的灵牌。
“阿汝,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她的漂亮,她女子的身份,叫她变成了湖底的沉尸。”
26. 阿汝(二)
阿汝自小就生活在这慈女村,她生的貌美,村子里有不少人心悦她,想娶她为妻,可阿汝都瞧不上眼。
她喜欢刺绣,想离开慈女村去京都瞧瞧,听说那里有最好的绣娘,她想学一门正经手艺。
可家里需要干农活的人,还有个弟弟要照顾,阿汝离不开慈女村。
直到一天有个鳏夫找上门,他垂涎阿汝的美貌已久,愿意给一大笔钱将阿汝娶回家。
阿汝宁死不屈,可她的父母却为了这笔钱将阿汝送到了鳏夫怀里,只因他们的小儿子到了娶妻的年纪,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银两。
拿女儿的幸福换儿子,这笔买卖划算。
生米煮成熟饭,阿汝好几次想寻死,可鳏夫拿她的家人做威胁,久而久之,阿汝认命了。
日子艰涩,可人还得活,更何况阿汝有了身孕,腹中的胎儿便成了阿汝唯一的念想。
她为孩子准备好一切,满心欢喜等待孩子的来临。
只可惜,这是个女孩。
而鳏夫一家想要的,是个儿子。
某夜,趁阿汝熟睡,他们将这个还未满月的孩子丢进湖里,正被半夜惊醒的阿汝撞个正着。
她近乎昏死过去,醒了哭,哭了醒,整个人疯疯癫癫,鳏夫瞧着心烦,便对她拳脚相向。
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包括阿汝的父母,可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怨阿汝命不好,生不出儿子。
阿汝的神情开始涣散,总是跑到湖边去找孩子,结果在那天,她在湖边受辱了。
做恶的正是鳏夫的表亲,他在第一次见到阿汝时便心生歹念。
此事在村子里传遍了,那男子只说是阿汝勾引的他,所有人都当阿汝水性杨花,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辩解。
事后,为了村子的声誉,阿汝沉湖。
再没人提起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青鲤黑色的瞳仁掀起滔天愤恨,不知是情绪所至还是为此不甘,她蓦然呕出一口黑血!
她的表情痛苦又扭曲,似在极力与什么抗争,团团黑气在其周身围绕,青鲤青筋突起,目眦欲裂。
娄弦忽感不妙,赶忙上前询问。
她托起青鲤冷汗涔涔的脸,满脸焦急:“喂,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不等青鲤应答,整个人便昏死过去了。
娄弦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想将她扛在肩上,谁知一双手接过青鲤的身体,顺势背在肩头。
“我来吧。”苍邺说的轻描淡写,又见娄弦愣在原地,招呼道,“还救不救她了?”
“救啊!”娄弦追了上去。
即便要青鲤身上的魂珠,也得让她把话说完再死啊!
二人急匆匆赶回阿含谷,什么千层阶,什么阿含谷的规矩都不顾。
柳式通在饲药司炼药,阿正急匆匆跑进来:“谷主,谷坞那位——”
“他又不行了?”柳式通放下手中的药材,连手都来不及擦就往谷坞跑去,“我这药还没送呢!”
“不是不是。”阿正着急摆手,“他带着个人,和西院那位病客一起——”
阿正说了半天,柳式通这才听明白。
谷坞那位和西院的病客带了个人回来,还是个快濒死之人。
这二位怎么又碰到一起了,前几日不是还大打出手吗?
来不及多问,柳式通赶忙跟着阿正朝西院走去。
娄弦客卧,青鲤躺在床上,周遭的黑气比刚才更剧烈了些。
青鲤痛苦低吟着,指尖泛白,一双手死死抓着床边,额前汗渍更是打湿大片。
拂琵一边替她擦汗,一边焦急:“她这是怎么了?怎如此痛苦?”
方才在来的路上,青鲤不断呕出黑血。
起初娄弦以为是方才被人所伤,可周围越来越浓重的黑气,娄弦这才意识到是青鲤体内涌出来的。
唐渡凝神,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她体内——”
“怎么了怎么了?”柳式通着急忙慌赶来,看着青鲤周围缭绕的黑气,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
唐渡接道。
“怨魂。”
……
屋内,几盏烛灯散着昏黄的光芒,照的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
没有人说话,娄弦率先开口问拂琵:“她怎么样了?”
拂琵指了指桌上剩了大半的米粥,叹了口气:“连粥都喝不下,吃一半吐一半。”
众人陷入沉默。
柳式通在一旁捋着下巴的胡子,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愁容:“我恐怕,束手无策了……”
见柳式通也无计可施,陈御裴从一旁跳出来道:“柳叔,这世上还有你治不了的病?您别谦虚啊,再想想办法,您一定有办法的!”
陈玉茴有些于心不忍:“她瞧着年岁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她身上到底出什么问题了?柳谷主您说出来我们也能帮忙的。”
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唐渡忽然插了嘴:“她体内剩余百只怨魂快困不住了。”
唐渡话音一落,陈御裴面露震愕。
他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意思,磕磕绊绊道:“你是说,她体内困了许许多多的怨魂,而我们在傩戏那日看到的怨魂,是从她体内跑出来的?!”
娄弦并不否认,还顺着陈御裴的话说:“不仅如此,这些跑出来的怨魂,又回到了死去的慈女村村民身上,变成了活尸。”
青鲤困了太多怨魂,身体早被怨气穿透,所以那些怨魂才有机会从她体内跑出。
柳式通摇了摇头:“所有怨魂离体后,这姑娘的身体就像被侵蚀的布袋,兜不住魂,聚不住气,活不了多久。”
更何况以青鲤现在的身体,这么多怨魂,她根本困不住,迟早得跑出来,到时候所面临的麻烦可就是真正的大麻烦了。
所以人都想到了这一点,都沉默没有说话。
忽然有人开口:“把怨魂引出来。”
娄弦将目光从烛火上移开,转而看向众人。
陈御裴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若是体内的怨魂引出来,她是不是……”
“是。”娄弦答的干脆,“她会死。”
“这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拂琵于心不忍。
这和将人杀死有什么区别。
“可怨魂在她体内,她也会死。”娄弦的声音清冷下来,“更何况她现在很痛苦。”
将充满怨气的魂魄强行困在体内,日夜用精气压制,日复一日,这是在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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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自己的身体。
如今已有怨魂冲破禁锢祸乱百姓,余下那些怨魂破体而出是迟早的事,青鲤受怨魂折磨,何其痛苦。
在慈女村,娄弦见青鲤生不如死的模样,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难言。
她承载怨魂这么久,时刻要与之对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何还要痛苦死去。
这回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唐渡打破沉寂:“柳谷主,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柳式通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怨魂在她体内困了三年啊,整整三年,这其中的折磨苦楚,想必只有青鲤自己知道。
在余下百只怨魂完全跑出来之前,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可是……”陈玉茴的声音再次响起,“谁来收这怨魂呢?”
魂魄一事不由妖殿司的人来管,即便收了这怨魂,又该如何处置?
娄弦脑海中浮现一人:“我倒是想到个人。”
“谁?”唐渡率先发问,“你有办法?”
娄弦垂眸饮了面前的余茶:“不确定行不行。”
她将茶放下:“妖殿司那边可有新消息?”
唐渡道:“倒是打听到了些王贵的消息。”
那日,王贵在外喝了一夜的酒,酒醒之后才回村。
他像往常一样叫自己的婆娘,可没有人应他,喊了几声后,他没了耐心,抬手将门推开,这一推可把他吓傻了。
自己的婆娘倒在了地上,身体发僵,早已没了呼吸。
王贵大惊,赶忙跑到村子里去叫人,可喊了半天,始终没有人出来,村子静谧的可怕,这个时候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
他察觉到不对劲,又跑到隔壁邻里去看,嘴还没发出声音,身子先惊倒在地。
隔壁一家三口都倒在了餐桌上,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王贵跌跌撞撞站起来,发疯似的挨家挨户去看,每看一户腿就软一分,恐惧从脚尖攀附至脑门,王贵终于意识到,这个村子没有活人了,都死绝了。
他以为醉酒在外逃过一劫,可当天晚上就有人发现他死在了酒楼,与村子里其他人不同,王贵死相惨绝,断了四肢,鲜血流了满满一地!
这下,慈女村是真的都死绝了。
“听妖殿司的人说,王贵从村里跑出来的时候和疯了一样,嘴里不停嚷嚷着阿汝回来报仇了。”唐渡道。
“这个阿汝是何人?”拂琵困惑。
娄弦沉默半晌,将白日青鲤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罢,陈御裴怒而拍桌:“真是死不足惜!若我是阿汝,我就是化成厉鬼也不让他们好过!”
拂琵也附和:“怪不得镇上的百姓说慈女村多数都是男丁,来镇上做买卖的也都是男子,极少见女子出门。将刚出生的女娃娃沉湖,哪里还有女子嘛!慈女守村,这些人死的不冤枉!”
几人有一处没一处的指责,娄弦起身朝外走去。
唐渡将她叫住:“去哪儿?”
娄弦转头,看见陈玉茴的眼睛在自己和唐渡身上打转,将原先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找人帮忙收怨魂啊。”
见娄弦离开,柳式通一拍脑袋:“我也得走了,忽想起来今日还有药没送。”
27. 犯病
上回误打误撞进了谷坞,这回再要去寻却不容易。
娄弦在阿含谷兜兜转转转寻了半晌,直到周边的灵气充沛起来这才找到入口。
她不确定苍邺能否帮上忙,可他出手不凡,瞧着又不像一般人,多一个人多份力量,总归试试。
谷坞没有点灯,唯有月光照亮一方天地。
娄弦抬手叩门,屋子里静悄悄的。
这是睡了?
“有人吗?”娄弦喊了两声,屋内依然没有声音。
“我进来了。”
娄弦推门而入,一股药草香扑面而来。
屋内漆黑一片,月光透来,灯烛燃尽无人续上,桌上的书案凌乱一片。
东面窗户大开,夜风肆意吹动床榻掀落的帘幔。
案头雕花青铜不知燃的什么香,烟缕袅袅。
好安静。
娄弦站在原地,努力看清床榻之上。
帷幔轻掀,露出一角,又被风吹掩,床榻空空如也。
没有人?
夜风带进窗外桂香,地面投下一片阴影,是有人在悄然靠近。
娄弦微微侧目,手中已悄悄凝力。
人影相撞,陡然掀起床幔,又如叶瓣飘然落下。
娄弦目色一紧,手腕被人擒至头顶。
夜色融融,腰下软垫被撞开,面前有温热气息喷来,外头秋桂抖落一地。
床幔映出二人交叠身影,娄弦惊愕抬头。
话还没骂出口,苍邺克制微喘的声音传来。
“怎么办,被你看到了。”
他将娄弦压至身下,充血的眼睛牢牢盯着娄弦。
衣襟敞开,露出宽大的前肌。
自脖间往下,连带着胸前胳膊,苍邺血脉凸起,隐约还能看见黑色蠕虫在挪动,简直可怖极了!
他大概很痛苦,抓着娄弦的手腕有些发紧,似乎要将体内的疼痛发泄出去。
“你——”娄弦欲挣扎,苍邺五指一压,生生将娄弦抬起的胳膊压了下去。
体内毒虫肆意游窜,娄弦看在眼里,想起上回柳式通说的话。
“当初我救下他时,体内全是寄生的毒虫,它们食肉噬骨,再晚些恐怕就只剩躯壳了。”
没想到这么严重。
苍邺喉间发出不可抑制的闷哼,抓着娄弦的手青筋四起,他仍在与体内的毒虫对抗。
娄弦忽然忘了挣扎,二人就这么相互僵持着。
许是意识占了上风,苍邺抓着娄弦手腕的五指微微松了松,却未完全放开。
娄弦转动眼珠。
苍邺额前是疼痛逼出的汗渍,顺着颈间向下,衣衫被打湿。
胸腔随着轻喘浮动,娄弦面前全是苍邺的气息。
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笃笃笃
“苍公子,今日的药来了。”小童在外端着药叩门。
床榻之上,二人四目相对。
苍邺脸色惨白,哼哧着粗气,整个人宛若从水里捞起来。
身上的毒虫在皮下蠕动,看起来格外骇人。
“来了。”娄弦推开身上之人,镇定自若将门打开。
见到娄弦刹那,小童惊讶万分,又眺眉朝里望去。
娄弦将门微掩,用身子挡住里面的光景。
“给我吧。”
她伸手接过小童的药盘,转身将门阖上。
苍邺仰天躺在榻上,衣衫半开胸口起伏,一双手紧紧握拳撑在身旁。
娄弦走到他身侧,拿起药碗正要喂他,一只手忽然擒住娄弦腕间。
苍邺挣扎着坐起,目光紧逼,他什么也没说,充血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娄弦。
娄弦顿了半晌,启唇与他道:“秘密。”
腕间的力量松了,苍邺单手垂落,像一只乖犬凑到娄弦面前,慢慢把碗里的药喝了,谁也没提刚才发生的一切。
柳式通的药见效很快,苍邺体内的毒虫逐渐消了下去。
他的身体仍有些虚弱,一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无力垂头。
原本高束的头发如墨瀑散落在肩头,因浸了汗水,有几缕黏在脸上。
“这下你发现我的秘密了。”他怪笑一声,抬着微润的眸子看向娄弦,“是不是很可怕?”
娄弦站在不远处。
屋内没有点灯,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声色平静道:“你不是也知道我的秘密么?”
初次在谷坞相遇,苍邺就把她猜了个完全,那时她还对他毫不知情,娄弦还为此出手了。
“眼下公平了。”娄弦语气轻松,自顾找了位子坐下。
苍邺突然笑出了声,大概是对这个解释很满意。
“嗯,也对。”他将头往后一仰,若有所思盯着床幔,“你为什么魂魄不全?”
“你为什么会有毒虫在体内?”娄弦不答反问。
二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给彼此答案。
所谓秘密,便是人心中最不想告知别人的东西。
双方都没有再追问下去。
苍邺突然道:“谢了。”
刚才小童来送药,娄弦将门微掩,那抹红色的身影就挡在他面前,隔绝了旁人的目光。
娄弦也不客气,接了他的谢说:“既然要谢我,可否帮我一个忙?”
苍邺并不多问,只道:“什么忙?”
娄弦将方才几人的讨论说了一遍。
“青鲤体内困了百余之怨魂,你可有引魂之法?”娄弦问。
苍邺起身下床。
刚才出了许多汗,眼下有些渴。
他坐到娄弦旁边,倒了一杯水:“没有。”
“当真?”娄弦有些不相信。
姓苍的修为如此高深,身份莫测,怎么瞧都不像是个普通病客。
“当真。”茶盏落,苍邺抬了星眸看她,模样并不像是在说谎。
“行。”娄弦爽快起身。
本也就是来碰碰运气,若他真没有法子,只能另寻出路了。
既然没什么事,娄弦也不多留,免得他一会儿又犯病将她拉到床上。
手腕上的红印还不知该怎么向拂琵解释。
正当她开门而出时,然后之人忽然叫住了她:“不成楼。”
不成楼处黄泉和天界相交处,各分六层,六层亦分三道,是人死后唯一的分水岭。根据生前善恶,来判定入哪层去哪道,投什么胎。
层中有判官,道中有守官,这些官差都听命于鬼娘娘步莲。换句话说,步莲是不成楼最高层,一切事由她说了算。
至于六层三道,生前行善积德者,往上六层;无功无过者,往平六层;恶贯满盈者,往下六层
上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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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者,得道成仙,在天界谋个一官半职,受人间香火供奉。
平六层者,转人道,恩怨相报,苦难福寿,皆由上世福报轮回定夺。
下六层者,轻则转畜生道,永世不得入人道,重则为黄泉恶鬼所食,终不可见天日。
凡人死后,他们生前所有的经历都会一一记在命签上,由命签判定该入哪层去哪道,包括生在何时何地,又死于何时何地,一生行过什么善事,又做了多少恶事,此生富贵亦或穷苦等等。
所以引怨魂的事交给不成楼阴差最合适。
只不过……
“你认识不成楼的人?”娄弦问。
苍邺道:“我与步莲是故友。”
步莲是苍邺生平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们经常喝酒游玩。
苍邺是不成楼的常客,步莲也时常去闇狴城找苍邺讨酒喝。
九巨山脉重伤之后,苍邺被柳式通救下,便一直留在谷中养伤,隐去行迹。
“若你需要,我倒是可以帮这个忙。”苍邺的精神恢复些,脸上显了血气,撑着脑袋看着娄弦。
“需要啊。”娄弦毫不犹豫应下。
既有这个人脉,为何不用起来?
可苍邺却犹豫起来。
他撑着脑袋,四指轻轻点着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
娄弦忽然笑出了声:“你问我讨好处?”
她指了指床案上的空碗:“秘密。”
苍邺显然不吃这一套,他伸出修长手指,指了指娄弦本身:“秘密。”
你替我守了秘密,我也替你守了秘密。
这不算好处。
他想要点别的。
娄弦仰天长叹一口气。
做好人真难啊,刚才就该把那药洒了。
横竖有难的不是她,青鲤死了,正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夺回魂珠。
正合她意。
“你请便。”娄弦微微一笑,转身朝外走去。
这世上还没有谁能从她身上讨得好处,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不值当。
她离开谷坞朝西院走去,越走脚步越慢。
阿汝,青鲤,困在体内的怨魂……
跟优柔寡断的人待久了,连自己都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娄弦低骂一声,转身朝谷坞走去。
屋内苍邺正静静喝水,连屋门都没有关,像是料定娄弦会回来,他嘴角勾了勾。
“打算给我什么好处?”
娄弦一把夺过苍邺手中的茶盏,闷头饮下。
苍邺怔神:“这茶盏我喝——”
“你定。”娄弦将茶盏掷在桌上,根本没听见苍邺说了什么。
苍邺出神,将目光定在茶盏杯口。
“说话。”娄弦显然没什么耐心了。
苍邺轻咳一声,回过神来:“还没想好,先欠着。”
娄弦哼哼两声:“何时把人带来?”
“明日。”苍邺答应的利落。
娄弦瞥了他一眼,带着些许怒气离开了谷坞。
看着娄弦离去的背影,苍邺的目光再次回到茶盏口。
他下意识伸手去触,指尖慢慢摩挲着杯口。
上边微凉的水迹沾湿指腹,苍邺陡然回神,转手将杯口倒置在桌面。
28. 收怨魂
娄弦从谷坞出来已过亥时,除了陈御裴姐弟,唐渡和拂琵都在等她。
她手腕处的红印实在明显,勉强用衣袍遮上,面对拂琵的追问娄弦也是胡乱搪塞过去。
倒是唐渡盯着她不放。
她身上有股异常的药草香,这药香不曾闻过,此外,还夹着其他些许味道。
唐渡下意识蹙眉问:“你见了何人?”
进了山谷,是娄弦将青鲤背到客房的,拂琵和唐渡都未见过苍邺,是以他们也不知道娄弦见了谁。
面对唐渡的追问,娄弦自若坐下,一如往常笑眯眯的模样:“唐道长是关心我?”
唐渡噤声。
她总是这副模样,面上笑着与人说话,眼里却是疏冷淡薄,好似所有人都是她的玩物。
唐渡面色沉冷下来,转了话道:“我是关心引怨魂之人。”
“哦。”娄弦拖长了声音有些惋惜,“我以为唐道长关心我呢。”
她道:“明日青鲤体内的怨魂就能引出来。”
“明日?”拂琵惊喜起来,“太好了!明日之后青鲤就不用受怨魂折磨了。”
可她又很快低落下来。
明日之后。
会有明日之后吗?
察觉到拂琵的情绪,娄弦递给她一杯水,又饮了自己手中这杯:“是好事,不必难过。”
她替阿汝报了仇,又不必再受怨魂之苦,有时死亡未必是件坏事。
可话虽这么说……
“那毕竟是条性命。”拂琵喃喃。
拂琵性柔,娄弦性坚,二人看待问题总归不一样。
外头有叶瓣零落,远处传来高低犬吠声,夜又深了些。
“明日何人引魂?”唐渡问。
娄弦伸腰。
折腾了这么久,她有些累了:“不知道,谁来谁收。”
姓苍的只说认识步莲,也没告诉她明日来的是谁。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睡觉其次。
……
翌日天亮,几人来到青鲤屋内,她依旧在昏睡。只是今日的脸色比昨日更差,若不是唐渡的符纸守着,恐怕体内的怨魂已经冲出来了。
柳式通依旧替青鲤配药,为的就是让她舒服些。
陈御裴看着青鲤灰白的面孔,忍不住喃喃:“昨日我还奇怪,她为何要把怨魂困在自己体内,现在我明白了,她是绝了那些人投胎的路,让他们永远困在慈女村。”
只是,连着自己都搭进去了。
陈御裴叹了口气。
这方正说着,那方却传来一声高喝。
“哪里要收怨魂啊?”
几人循声看去,外面绿荫吹动,哪有什么人在说话。
那声音又近了些,高声问道:“本官与你们说话怎都不理人?”
谁在说话?
几人望了半天,依旧没有发现说话之人。
不知是谁提了一嘴:“脚边。”
遂低头,这才发现脚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人。
小人高至膝盖,褐底衣袍,腰间束一红色腰带,头戴小官帽,怪异之中竟有些可爱。
圆润的脸上抹着两片腮红,獠牙若隐若现,微扬的眉毛满是威武。
见几人终于发现了自己,杜旺理了理衣襟,昂起胸膛朝前迈了几步:“本官是不成楼下六层判官杜旺。”
他得意的眼神扫向众人,谁知旁人都是一脸困惑的表情。
陈御裴困惑,认真问道:“这下六层的官,是个大官吗?”
杜旺险些跳起来打他膝盖:“判官官职不大,可至关重要啊!什么人入什么道,都是判官说了算!”
“好吧。”陈御裴有些抱歉的看着杜旺,“那确实挺重要的。”
方才那句话大概是伤到他了。
杜旺整理好情绪,又回到刚才昂首挺胸的模样:“本是要请步莲娘娘过来的,可娘娘日理万机,这几日又不在楼中,我来也是一样的。”
苍邺去不成楼时,步莲恰巧不在楼中,见有怨魂要收,杜旺自告奉勇随了苍邺来。
帮娘娘的朋友就是帮自己,他一心想去上六层,指不定下回升官就轮到自己了呢。
杜旺心中打着算盘。
“请问杜大人,可以引怨魂了吗?”唐渡在一旁提醒。
“自然。”杜旺小手一挥,迈着两条腿走到床榻边。
他四肢并用奋力爬上床,看着床榻上的青鲤。
青鲤虽睁着眼,可气息却十分微弱,颧骨高凸,眼底是一片青黑,不论是煞气太重还是命不久矣,看着都不是好兆头。
杜旺在不成楼判了那么多魂魄,第一次见有人用自己的身子困压怨魂的,无论有多大的恨意,这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杜旺看了圈屋内的人,清了清嗓子,双手交叠在后,闭着眼晃悠悠说:“这些怨魂不比寻常,一旦放出来容易侵入凡体,怨气伤身,若是你们害怕,便去外面等着。”
娄弦二话不说拉着拂琵走了出去。
陈御裴见状也不耽搁,两三步追了上去。
倒是唐渡定在原地。
杜旺睁开一只眼:“你不走?”
“怨魂要紧,若有需要,我可助一臂之力。”唐渡道。
也行。
两个人留在屋内总好过一个人,万一出些什么意外。
杜旺点点头,默认下来。
三人走到外边,见唐渡迟迟不出来。
拂琵问:“唐道长留在里面?”
大概是猜到唐渡的选择,娄弦并不意外:“唐渡心系百姓忧天下,自然是要留下帮忙的。”
娄弦从阿含谷醒来第一日,唐渡就对她解释,千层阶不必叫她放在心上,换做别人他亦不会见死不救。
唐渡此人就是这样。
与她不同。
待三人出去后,杜旺站在床边,手中拿出摇魂金玲。
只听一声震耳锐响,周遭忽然安静下来,草木停止浮动,连风都静止了,所有人好似被丢进密闭罐子,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拂琵讶异,误以为自己失聪了,正要张嘴说话,看见娄弦忽转头看向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静止的声音迸发而来。
外头狂风大作,不知是哪里的风在呼啸,娄弦只觉得天地都要被掀翻了。
耳边是不断地呓语低喃声,细碎的,刺耳的,密密麻麻一股脑全涌进了她的耳朵,脑袋疼得爆炸!
娄弦眉头紧蹙,双手捂住耳朵,这些呓语低喃就好像一只只细小的虫子不断啃食着大脑,又像有无数的银针扎着耳朵,折磨得她逐渐狂躁。
吵死了!
阿含谷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天边似有波涛滚来,一阵尖锐气浪爆破扫来,耳鸣一瞬,紧接着是歇斯底里的鬼哭狼嚎声。
怨恨声,害怕声,凄厉声,宛若鬼门大开,万鬼齐鸣!
鬼风嚎叫,众人被掀倒在地,手中药草散落一地,疼痛欲裂。
那阵妖风继续狂啸着,外头草木倾倒一片,在杜旺的摇魂金玲中,几百只怨鬼争先从青鲤体内咆哮而出,在上空乱做一团。
“起结界!”
杜旺低吼一声,妖风吹乱了他的衣襟,小小的身躯屹立在一旁不倒。
唐渡接到指令,毫不犹豫双手起结,在房屋两侧引起结界。
那些怨魂不断呓语哭嚎,来回在结界穿梭碰撞,黑压压一片聚在屋顶上空。
它们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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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慌乱,有些怨气已经重新长出人脸,正诡异恼怒去冲撞结界,它们含糊不清咒怨着什么,时不时发出尖锐鸣叫,或是低沉呐喊。
唐渡咬牙,手中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这些怨魂被困太久,此刻找到突破口,怨气顷刻而出!
怨魂挣扎着,或幻出孩童模样,又转女子低低哭吟,黑魂相缠,将整片天压黑大半。
拂琵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艰难抬头:“这是……”
这些怨魂怎么都长出人脸了!
空洞的嘴张到极致,它们不断去撞击结界,势必要冲破一切。
“坚持!”杜旺操动摇魂金玲,顶着怨气站稳脚跟。
青鲤的脸几乎扭曲到一块。
体内千千万万的怨魂从她体内剥离,如剐血肉,凄厉的哀嚎声与鬼叫融为一体。
黑团怨气越凝越大,娄弦神情开始恍惚。
”疼啊!头好疼!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陈御裴抓着脑袋面露苦楚,好像有无数小人在啃他的头骨。
风势依旧没有减小的意思,结界中的怨魂像似被抓住了命脉,挣扎幅度越来越大。
“天地清宁,魂归所依,收!”杜旺大喝一声,摇魂金玲一震,四面清扫而来。
逐渐的,那些浓黑到看不清的墨色开始淡去,直到最后一声锐鸣骤然消失,结界变得澄清可见,整个世界又重归宁静。
凄厉诡谲的惨叫在寂空中格外清晰,陈御裴瑟缩在角落,整个过程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直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终于送走了,没见过这么费劲的魂魄。”杜旺擦了擦汗,从床榻爬下,面色疲惫。
一场下来,唐渡也觉体力不支。
怨气强大,若那百余只怨魂真从青鲤体内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陈御裴险些瘫软在地,娄弦的脸色也不甚好看。
方才那一幕宛若噩梦,从未觉得时间这么漫长。
她看向拂琵,鬼怨磨人,拂琵有些摇摇欲坠。
娄弦抬手将她撑着:“怎么样?”
“好些了,进去看看青鲤吧。”拂琵缓过来道。
三人推门而入。
杜旺拍了拍衣服,摆正自己的小官帽说:“体内的怨魂我已经清理干净了,剩下的都是内外伤,我得赶紧回去处理这百只怨魂,余下的事我就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正要抬腿离开,唐渡忽然叫住他:“杜判官。”
杜旺回头:“还有什么事?”
唐渡道:“前些日有几十只怨魂从活尸身上跑出去了,眼下不知所踪,留在人界始终是祸患,还望杜判官能将它们带回去。”
杜旺双手负背,煞有其事的说:“即使你不说,本官也会将它们带回的,这是我的职责。”
唐渡道了谢。
杜旺潇洒转身,小小的身子消失在黑夜中。
青鲤躺在床上,汗水打湿大片衣衫。
体内怨魂引出,终于不再沉重,好似一片清池,只是四肢无力,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娄弦看向一旁的唐渡,唐渡正抬头,对上娄弦的眼睛。
“辛苦你了啊,唐道长。”
唐渡抿唇。
刚才起结界费了不少劲,鬼声呼啸,怨气似要把这天地掀翻,他们在外边想必也不好过。
他定了半晌,开口问:“没受伤吧?”
娄弦笑了笑:“我和拂琵都很好,陈御裴也不错。”
唐渡凝了凝,挪唇道:“那就好。”
他其实想问:你没有受伤吧?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娄弦没有多问,倒了杯水递给青鲤:“小鲤鱼精,说说你的故事吧。”
29. 这是另一个故事
这个村子叫慈女村,我是生活在这湖里的一条鲤鱼。
我每天遨游在湖里,幻想着哪天能够越过龙门化身成真龙,就这样,我抱着期待日复一日等着。
直到有天,我看见一个姑娘,她长的真好看,像岸边新嫩的夹竹桃。
我听见有人喊她阿汝,她每天都来湖边和我说话。
阿汝说她想去京都学刺绣,等学到了真本事,她就开一间绣坊,再收许多女弟子,这样她们都能养活自己。
可是,她一直都没去成,每次来湖边,我总能看见她脸上淡淡的哀愁。
她说,她去不了京都了。
我不知道她为何去不了,但我很高兴她能留下来,这样我每天都能看见她,听她说话,还有好吃的小馒头。
阿汝好像认得我,每次我游过去,她都能对着我笑,然后怔神说:“小鲤鱼,真羡慕你,想去哪就游去哪儿。”
羡慕我吗?
我甩着尾巴,对着阿汝一遍又一遍转圈。
真可惜,阿汝要是我同族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游出去,一起越龙门,一起去看更广阔的天地。又或者等我哪天变成人,我可以带着她去京都学刺绣,开绣坊。
多好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每天守在岸边等她过来,可有一天,阿汝没有出现,我等啊等,等到天黑都没有出现。
阿汝两天没有来了。
阿汝三天没有来了。
阿汝四天没有来了。
……
阿汝嫁人了。
嫁给了一个鳏夫,他年长阿汝许多。
那夜,整个村子被灯火照的通亮,邻里们上门庆贺,庆贺阿汝嫁了个好人家,她的爹娘喜上眉梢,簇拥鳏夫说着悄悄话,心照不宣一笑。
一片祥和热闹之下,我分明听见了阿汝的啼哭,那无人在意的声音破碎在黑夜中,被众人的欢笑埋没。
他们身处春日之畔,眼看阿汝置身寒冬之渊。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阿汝了。
今日,我见到她了。
她变了许多,她再不同我说话,我转圈圈甩尾巴,她也不笑了。
她的眼神像干涸已久的枯井,无神而又麻木。
阿汝的手搭上小腹,声音缥缈而虚无,就这么静静望着我,似哭似笑。
“小鲤鱼,真羡慕你啊,想去哪就游去哪儿。”
她再也没有提过京都,再也没有提过绣坊,慈女村,再也没有阿汝。
……
据说,阿汝生了个女儿,她很喜欢这个女儿,我以为阿汝的日子会好起来,可那天夜里,我看见三个人朝湖边走来,他们手上还抱着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嘛,只听见他们说。
“怀了这么久,结果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趁她睡着,赶紧扔了。”
“一会儿她醒来,发现孩子不见了怎么办?”
“扔都扔了还能怎么办,随便搪塞过去不就行了,她爹娘早就不要她了,能拿我们怎么样!”
他们的脸被湖面照的变形,起伏扭曲,看着并不像人。
黑夜中,伴着破水之声,有什么东西掉湖里了。
我赶紧游过去,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和阿汝有几分相似,她那么小,甚至还没有睁眼。我弓着身子拼命想将她救上去,可我太弱小了,我救不了这个孩子,也救不了阿汝。
岸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还有辱语谩骂,我眼睁睁看着阿汝被人拖走了。
这夜之后,阿汝疯了,她总是来湖边找她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唤着女儿的乳名,每次被抓回去又是一顿毒打,第二天,脸上身上又是新的伤痕。
我多想变成人,多想带她离开这个村子。
我想跟阿汝说,我们去京都吧,去学刺绣,去开绣坊,去哪都好,就是不要在这里。
现在,我终于明白阿汝为何说她去不了京都,为何说她羡慕我。
她哪都去不了。
她被困住了。
男人心满意足的从她身上离开,或许嗓子喊哑了,她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切都静极了,我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在我心中生根发芽了。
村子里开始谣言四起,说阿汝水性杨花,勾引自己丈夫的表亲,理当沉湖。
双亲痛骂阿汝不守妇道,对阿汝的哭诉视而不见,只觉得她丢人。
所有人站在所谓的正义面,仅凭三言两语就将她推入深渊。
村民们将阿汝捆起来,为了村子的名誉,阿汝必须死!
这一次,我离她很近了,她就在我的身边,双眼不瞑的看着河岸,任由那块石头拽到淤泥,再没起来。
慈女村重归平静,早出晚归,邻里间和爱相亲,就好像阿汝从未来过。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颗珠子落进了我的身体,我要做什么?是越龙门,还是化身成人?
上岸吧,我不越龙门,我要杀光这个村子所有人。
上天垂怜,这不是梦,我真的拥有了双腿,像人一样能在岸上行走了。
我看着湖面的倒影,和阿汝一模一样的脸,我扯了扯唇角,笑的没有阿汝好看。
有人在湖边看见了我,他忽然瘫软在地,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我朝他走近些,他竟然吓得屁滚尿流了,有些好笑。
没过多久,阿汝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人心惶惶,一旦入夜就没人敢出来了。
没有关系,我会去找他们的。
首先照拂的,必然是阿汝的双亲,听说她的阿弟要成婚了,作为阿姐怎么能不去看看。
在开门的一瞬间,阿弟惊恐的都说不出话了,爹娘从里屋出来,见到我的霎那间跌倒在地,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汝,你、你没死?”
阿弟的神色由惊恐转为愤怒:“你在这装神弄鬼做什么!明日就是我大喜的日子!赶紧滚!别来寻我的晦气!”
我说:“你成不了婚。”
“你胡说什么!”他似没听明白,想将我轰出去。
我掀起衣袖,肤上的鱼鳞在月下泛着瘆人鳞光:“你的喜事,是用阿汝换的,所以你成不了婚。”
他的脸上再次镀上恐惧:“你、你不是我阿姐,你是——”
他忽然涨红了脸,渐渐说不出话了,一双手胡乱在空气中抓着什么,嘴里咕噜咕噜冒着声,像溺水之人拼命找寻救命稻草。
“阿耀!”
那对夫妇眼见儿子快断了气,疯了般朝我扑来:“你在使什么妖术!快放开我儿子!来人啊!杀人啦!”
村子里的人怎会听见将死之人的呼喊。
我看着他们,那对夫妇忽然不动了,只瞪大眼睛惊恐看我。
他们争先恐后朝空气中抓着什么,潜意识中有无数的湖水灌进鼻腔,淹的他们喘不过气,随着最后几下抽搐,两眼翻白倒了下去,倒在了他们最爱的儿子身旁。
“阿汝在黄泉不会想看见你们的。”
我盯着地上三具尸体,调动全身气息,将他们体内的魂魄引了出来,用灵力包裹进了自己身体,将其困压。
夜色很凉,如墨染般深沉,小径荒凉,脚下是落叶清脆的碎裂声,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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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都踏在冰冷的虚空中,我代阿汝,回到了她的夫家。
起先,他们只是惊恐,两股战战朝后退去。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跟我们没有关系,别来害我们啊。”
“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们,总不能任由丑事传出去吧。”
后来,他们恼羞成怒,企图言语谩骂将我呵去。
“要不是你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怎么会被人欺辱了去!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难不成你还想杀了所有人!”
最后,他们双目不瞑,静静躺在地上看我。
说的不错,我要杀光这个村子所有人。
那些人都说,阿汝的死和他们没关系,他们是无辜的,什么也没做,不过是隔岸观火,闲言长语,搬弄是非,这有何错?
我不需要他们认错,反正都得死,是对是错,我不想听。
我引了他们的魂魄,几百个灵魂被我困压在体内,横冲直撞,感觉身体要被撕裂了,连五脏六腑都被掀翻了,说实话,有些难受。
我摸了一把眼角,有黏腻湿润感流出,然后是鼻子耳朵,最后没忍住,喉间一口鲜血涌出。
疼啊,真疼,阿汝那时是不是也很疼。
我为阿汝立了灵牌摆了香烛,据说这是凡人悼念亡者的方式,世上无人念她,可我得记着她。
她同我说话,给我吃小馒头,对我笑。
我得记着她。
我抱着阿汝的灵牌渐渐睡去,可我总觉着少了一个人。
一道声音唤起了我的记忆。
是了,那个在湖边犯下不可饶恕罪恶的男人。
他以为自己命大,醉酒逃过一劫,可他的运气哪有这么好,他只会比村子里所有人都惨。
看到我时,他的表情精彩极了,一会泛白一会泛青。
男人缩在角落不敢看我,嘴里念着:“阿汝别怪我,我喝醉酒没了分寸,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给你上香,上很多很多香,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扯了唇,学着阿汝笑:“我不要你的香,我要你的命。”
我用术法封了他的嘴,用磨钝的刀具一寸寸卸了他的胳膊。
鲜血溅在我脸上,男人惊恐的眼里满是我疯狂的脸。
眼底是那日在湖里见到的一切,男人肆意的笑声,还有阿汝凄厉无助的哭喊,清晰又刺痛在我耳边回荡。
我问他:“疼吗。”
“疼吗?”
“疼吗!”
男人青筋暴露,额间渗出密密汗渍,顶着发白的脸不停朝我点头。
“说话!”我一刀砍进他的大腿,发了狠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男人仰天长哼,喉间含糊不清说着什么。
我一遍遍磨,一遍遍问:“说话!说话!我让你说话!”
可惜,他的嘴被我封住了,说不了话。
男人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脑袋无力搭在一边,双眼变得无神。
裙摆被鲜血浸染,地上那一片片红,扎眼又刺目。我起身,将满手腥血擦拭在身上,看着他说:“让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说呢?”
这下,所有人都解决了。
我留在了岸上,白日躲在湖里,夜里便出来陪阿汝,给她上香,擦拭灵牌,日子过得也很快。
时间一久,我的身体日夜被怨气侵蚀,好像快困压不住了,我努力将体内的气息调动起来,可怨灵实在是太多了,就在不久前,有十几只怨魂跑出去了,它们附在慈女村村民身上,被人发现了。
我想,我很快也会被发现的。
30. 焰火
青鲤的声音渐渐息了。
她眼角微润,睁着眼睛看向远处。
娄弦想起那日去阿汝家,那里竟没有她生活的痕迹,连她的衣裳物品都没有保留一件,只有青鲤惦念的,唯一的,冰冷的灵牌。
“我害了整个村子的人,你们要杀了我吗?”青鲤声音虚弱。
“你没有害他们。”娄弦果断道,“是他们咎由自取。”
拂琵也在一旁宽慰:“是啊,当时若有一个人站出来向阿汝伸出手,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小鲤鱼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瘦骨嶙峋,皮下血丝清晰可见,依稀还有黑气缭绕,即便怨魂被引走了,体内残留的怨气却不是那么轻易消除干净的。
她明白了。
青鲤默默道:“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内体怨魂已除,可身体却如残风烛火。
死也没什么不好,如今再也不用担心怨魂从体内跑出去,她可以去见阿汝了。
青鲤心中所想被娄弦看在眼里。
“阿汝不是想去京都吗。”黑色瞳眸静静望着她,“努力活着,养好身上的伤,带阿汝离开慈女村,一起上京。”
娄弦又指了指陈御裴:“他就是从京都来的,有钱有朋友,到了那儿想吃什么玩什么都可以找他。”
陈御裴连连点头:“没错,到时候我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将整个京都都逛遍!”
青鲤的眼眶再次泛红,她双眸含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们。”
四人走到屋外将门阖上,陈御裴回看了眼屋里,压低了声音:“其实青鲤知道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吧,我们这么说,真的合适吗?”
“合适。”拂琵看了眼娄弦,“人活着最怕没了念想,若是这样可以叫青鲤多撑几日,那也值了。”
陈御裴默默叹了口气。
引魂时天昏地暗,又有鬼风嚎叫,也不知阿姐怎么样了。
陈御裴转头对唐渡道:“我要去看看我阿姐,唐道长你同我一起去吧。”
“我……”
唐渡犹豫着要开口,还未拒绝,娄弦率先道:“你们一块儿去吧,我有些事想要问青鲤。”
说罢,不等其余人答话娄弦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听闻开门声响,青鲤转过头,见娄弦又撤了回来。
她寻了一凳子,自顾坐在青鲤面前。
那日在慈女村,有一戴银面的男子在追杀青鲤。
那人虽用斗篷遮了身形脸面,可出手的招式却让她想到一人。
一个非常熟悉之人。
“青鲤姑娘。”娄弦开门见山,“那日追杀你的,可是刹冥台的人?”
青鲤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想要起身,被娄弦止了。
她又重新躺下,如实答道:“不错。”
果真。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可娄弦的神色依旧紧绷。
刹冥台有哪些人她心中再清楚不过,何时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以他出手的速度来看,若刹冥台真有这么一个人,她不会注意不到。
青鲤不知娄弦心中所想,继续道:“大概是半年前,刹冥台的人盯上了我。因我体内困了许多怨魂,便想试试我的身体是否也能容下魄天炽火。”
最后一句话落,娄弦的表情终于藏不住了。
刹冥台的人都知道,魄天炽火是魔尊娄焱震慑三界的天地邪火,拥有魄天炽火便能在天地横行。
而除了她,娄焱唯一的血脉,无人能将其占为己有。
娄焱死的那日,她当着刹冥台所有人的面将破天炽火吸了过来,自那之后,她便是刹冥台唯一的尊主。
后来姒地将她封印九巨山脉,魄天炽火被迫剥离,无人知晓炽火踪迹,原是被有心人惦记了,还是自己的身边人。
娄弦的神色渐渐沉冷下来:“那面具之人是谁?”
青鲤如实道:“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只知他是隗圣殿的人。”
娄弦眉毛微挑。
隗圣殿?
怪不得那戴银面之人身法如此眼熟,原是隗圣殿一手教养出来的。
当初杀死娄焱,血洗刹冥台时,隗圣殿可出了不少力呢。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将隗圣殿提拔为自己最得力的副使。
一人之下,好不风光。
她忽而叹了口气。
做人果真不能太心软,尤其是对背叛之人。
“你休息吧。”娄弦拍了拍衣袍,起身朝外走去。
青鲤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娄弦刚才的表情变了两瞬,其中那一瞬有些叫人发凉。
山顶。
娄弦看着远处那片起伏的山脉,手中把玩着一片落叶。
在她封印的三年时间里,刹冥台早就换了主人,或许里面也已没了她的人。
眼下魂珠还未找全,隗圣殿又一心想将魄天炽火占为己有,若此刻杀回去,她未必能得到好处。
哈,这么些年,竟为别人做嫁衣了。
想到此处,娄弦将那片叶子狠狠攥紧。
拂琵一路寻来,看着娄弦紧绷的背影,上前叫她:“你怎一人跑到这儿了?再远些可就离开阿含谷了。”
娄弦并未转头,看着山间云雾慢慢将山脉遮掩了。
她将攥的稀烂的叶子丢到地上,莫名其妙问:“拂琵。”
“嗯?”
“你会背叛我么?”她转过头,深沉的眸子紧盯拂琵,“会么?”
拂琵见娄弦一脸认真的模样,下意识怔了怔。
不等娄弦问第二遍,也没有问缘由,拂琵坚定道:“不会。”
“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不仅不会背叛你,在危难关头,我还会以命相护。”拂琵的声音很轻柔,却掷地有声落在娄弦心头。
娄弦转过头。
山间的云雾渐渐散了,露出原本连绵的山脉。
她忽的笑出声,对拂琵道:“命是你自己的,不论何时,不论何人,都不要交出你的性命。”
“你要珍惜它,好好活着,明白吗?”
枝头有雌鸟衔食归来,雏鸟叽叽喳喳露出脑袋,争先恐后去吃雌鸟衔来的食物。
拂琵点点头,笑了:“明白。”
“走吧,是不是吃饭了?”娄弦牵过拂琵的手朝山下走去。
拂琵牵紧了些,心情莫名有些愉快:“唐道长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御裴公子今天下山钓了两条大鱼,刚才还商量着怎么吃呢,也不知道决定了没有……”
……
……
那条鱼最终和豆腐炖了一碗汤。
鱼汤鲜香入味,饭还没吃,光是鱼汤娄弦就喝了五大碗。
“再喝下去,这汤都要见底了。”陈御裴看的目瞪口呆。
这鱼汤真这么好喝吗?
唐渡见娄弦又要去盛汤,想起了先前在湘城满香酒楼吃的那顿饭。
他冷不丁道:“你是没见过她原先在酒楼吃了多少。”
好在这顿饭不需要掏银子。
娄弦喝下第六碗鱼汤,抹了抹嘴说:“唐道长,今日又不用你付钱,你心疼什么?”
唐渡轻哼一声,怪气道:“我是心疼这鱼汤。”
二人斗的你来我往。
陈玉茴看在眼里,她慢慢放下筷子笑着说:“唐道长和娄姑娘瞧着关系很好。”
“……”
话音落,几人下意识停了筷子。
陈玉茴在阿含谷住了有些时日,又是陈御裴的亲姐姐,她性子软和,也能跟拂琵说到一块,渐渐连饭也一块吃了。
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拂琵接了陈玉茴的话道:“唐道长为人平和,他与我们的关系都很好的。”
“是啊是啊。”陈御裴赶忙将嘴里的饭咽下,“我们几个关系都处的不错。”
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陈玉茴碗里,殷勤道:“阿姐快吃菜。”
做弟弟的何尝不知道姐姐的心思,奈何有人不开窍。
他东挖一句西探一句,都看不出唐道长对自家姐姐有旁的心思,奈何自家阿姐是个直性子,认定的人绝不轻易放手。
陈御裴心中叹气。
他又看向娄弦。
娄弦从方才开始嘴就没停过,显然没把陈玉茴的话放在心上,怎么看来,她对唐道长根本没意思嘛。
还有唐道长,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根本不受影响。
看样子,阿姐还是有希望的。
他放下心来,乐呵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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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下山我听人说,今日荆州大富商的女儿出嫁,为了贺喜,晚上有焰火集,我们将青鲤姑娘带上一同去看看。”
娄弦头也没抬,否认了陈御裴的提议:“你想去就自己去,青鲤这副样子,怕人还没下山就被你折腾没了。”
陈御裴蔫了脑袋。
也是,青鲤刚引魂不久,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正虚弱着,确实不便下山,可若这次看不到,下次就不知该何时了,多可惜啊。
唐渡突然道:“阿含谷可以看。”
陈御裴耷拉的头瞬时抬了起来。
唐渡继续说:“往西面小径走远些,可以到山顶,那里能俯瞰整个荆州,焰火自然也能看到。”
往西面的小径走,那不是她今日去过的地方吗?娄弦心想。
那里确实是个好位置,不仅能看到远处连绵山际,还能将整个荆州城收入眼底。
唐渡指了大概方位,几人都觉不错。
“那一会儿我就去叫青鲤,晚上我们一起去山顶看焰火集,肯定很漂亮!”拂琵高兴地一拍手,几人应和下来。
一顿饭就这么结束了。
日落西山,天边蒙上一层金云,随后夜幕涌上,将天际完全遮黑。
月光明亮,遮盖了繁星光芒,夜虫在山间鸣叫,偶有几只流萤在丛间穿梭。
拂琵扶着青鲤走上山顶。
荆州城灯火斑点,辉煌长街如游龙穿过整座城市,看不清人影,只能瞧见无数小点在闪烁挪动,整个荆州的繁华尽收眼底。
陈御裴兴奋地小跑至前,陈玉茴担心的叫住他。
天黑路深,生怕陈御裴不小心掉下去。
山顶处夜风吹来,夹着草木清香,整个人畅快极了。
“来阿含谷这么多次,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陈御裴眺望远方,看着荆州灯火往来,人潮涌动,心中快意极了。
白天的山顶不比夜晚。
娄弦白日来时,没有灯火照应,只觉空旷寂寥,现在一看,繁星灯火洒落一地,人间欢语交织满片,娄弦第一次觉着人间美好。
青鲤依靠着拂琵,无声望着那片大地,耳边似传来人们交语谈笑的声音,那么远又那么近。
如果阿汝还在,如果她们都还能活着,那该多好。
她轻咳一声,拂琵将她扶住:“青鲤姑娘。”
“我没事。”青鲤笑了笑。
砰——
几缕火光冲向天幕,随后绽放成巨大的满天星。
天空被照亮大半,几道彩光照在众人脸上。
明媚的、充满生命力的焰火在天边迸发,随后化成斑斓群星散落人界。
人群欢呼,声声赞美,情人深情对视,孩童骑坐父亲肩头,一束又一束焰火相继迸发,所有的美好就要在这一刻定格。
人间无难,百姓无忧,事事安康,美妙的事正如这焰火一样不断发生,过去的磨难在这一刻抛之脑后。
陈御裴忽然大喊:“希望爹娘身体康健,阿姐找到幸福!”
陈玉茴微含热泪看着陈御裴。
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弟长大了,会在意人了。
拂琵见状也被带动,壮着胆子喊道:“希望我和阿弦能永远在一起!”
陈御裴一听不得了:“拂琵姑娘,你这喊的不对啊,怎么是跟娄姑娘在一起,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娄弦斜眼打断,“和我永远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拂琵捂嘴轻笑。
陈御裴的气势渐渐弱了下来:“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
一旁的陈玉茴走到唐渡身侧,轻声问道:“唐道长的愿望是什么?”
唐渡看着远处不断炸开的焰火,平静道:“人界安宁,世间无妖魔作祟。”
陈玉茴脸上面露失望,可还是忍不住追问:“还有呢?”
唐渡转头反问:“还有什么?”
娄弦目光一瞥,瞥见唐渡和陈玉茴说着什么。她摸了摸鼻子,装不在意转头欣赏起焰火。
“阿弦,你许什么愿?”拂琵问。
“我啊。”
一束焰火炸开,照在娄弦脸上。
“要回我的巅峰。”
31. 多谢你的伞
焰火纷纷扬扬,绚烂夺目,可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
光华落下,天幕重降黑夜,唯有街上繁灯闪烁。
“真好看啊。”拂琵忍不住感慨,脸上尽是意犹未尽的表情。
陈御裴一听,见机道:“拂琵姑娘喜欢看焰火?”
他来了劲:“不如哪天我也为你备个焰火集,整夜整夜放,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陈御裴眨着眼睛看她,拂琵后退一步,拘谨挥挥手:“……不用,我只是感叹焰火之美,并不是有多喜欢……”
这小子。
娄弦斜了一眼,将拂琵拉到身旁。
像陈御裴这样的花花公子,做朋友可以,做情人,那可得离他远些。
拂琵心软好说话,陈御裴长了张勾人的脸,又惯会花言巧语,若拂琵真陷进去,日后指不定得吃多少亏。
“天色不早,回去睡觉了。”娄弦打断陈御裴的殷勤,转身朝山下走去。
拂琵无奈看了他一眼,搀着青鲤跟在娄弦身后。
唐渡正要下山,陈玉茴咬了唇,终于下定决心叫住他:“唐道长,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小环曾说,对一个人的心迹要早日表明,若藏着掖着,最容易失去。
今日吃饭她便有了这种感觉,那种抓不住即将失去的感觉。
夜风拂过,娄弦侧目顿步,只微微一瞬,又迈出步子继续向前。
“什么事……”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散在耳边。
月轮高挂,焰火后是无边的沉寂。
鱼儿探头,小巷安睡,落叶漂浮在落雨池缸里,漂漂悠悠。
娄弦双手枕在脑袋下,睁睛看着床幔,睡意全无。
她翻身侧躺,月光照来,看着凹凸石砖上的横纹。
他们会说些什么……答些什么……
疯了。
娄弦再次翻身躺平,强行闭上眼。
自己真是病的不轻,眼下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在意儿女情长,不如想想怎么快些找全魂珠,重回刹冥台手刃叛徒。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睡去。
睡意还未袭来,一道光芒倏然照亮整间屋子,有什么东西猛然撞进了娄弦身体。
她陡然睁眼,惊愕看着床幔。
娄弦僵硬着身子,感受心口某处空缺被填满,暖意生长,渐渐融合。
屋内光亮消去,娄弦抬手捂上心口。
那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在这一刻归位了。
所以……
“……青鲤。”娄弦喃喃。
山峦笼罩在沉沉雾霭之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远处庙宇钟声悠悠回荡在空旷的山谷。
窗户紧闭,没有风的吹拂,显得格外清冷。香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起,屋子里静极了。
青鲤双目紧闭,安静的躺在床榻之上,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待睡足够了就会醒来。
“怎么会……明明昨夜还好好的……”拂琵的声色带着哀伤。
昨夜还一起看焰火许愿的人,今日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娄弦神色黯淡,她比大家更早知道青鲤是何时走的。
她捂上心口,昨夜的暖意已经散去。
“青鲤的身体她或许自己清楚,日夜的疼痛虽被缓解,可也不是假的,现在她终于不用承受这痛苦,我们应为她高兴。”唐渡在一旁默声道。
柳式通的药虽能缓解青鲤的痛苦,可这些磨难终归是要她自己承受,没有人可以感同身受。
眼下彻底解脱了,或许,她已经见到阿汝了。
“好事。”娄弦依旧是那句话,所有的一切都是好事。
“找个好地方,将青鲤葬了吧。”娄弦道。
生有根,死有归,青鲤也该有个归途。
青鲤被葬在了阿含谷灵气充沛的地方,连同阿汝的灵牌一起。
天气灰蒙蒙的,乌云堆聚,是个阴天,石碑上刻着:青鲤阿汝同祭。
陈御裴在青鲤的碑前站了会儿,说是要回去送陈玉茴。
当初因怨魂一事,陈玉茴跟着妖殿司的人来了荆州,眼下怨魂的事告一段落,妖殿司的人也准备回京,陈玉茴自然也是要回去了。
只是……
拂琵疑惑:“前些日玉茴姑娘还说想在荆州多待几日,怎么说走就走了。”
一旁的唐渡面目平静解释:“或许是家里人担心,来信催促。”
也是。
陈玉茴是个女子,外头的暗藏的麻烦总比男子多些,家人也难免更担忧。
娄弦看着石碑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唐渡抬头看了看天,转了话道:“快些走吧,瞧着要下雨了。”
二人离去,见娄弦只身未动,依旧在看青鲤的石碑。
“阿弦?”拂琵唤她。
娄弦头也不回:“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拂琵抬头,黑云比刚才更浓密了些。
她顿声道:“那你别待太久了,马上下雨了。”
“好。”娄弦应道。
唐渡瞧着她,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转身离去。
整个林间只剩下娄弦一人。
她目色不明看着青鲤的石碑,可眼神分明是在想别的事情。
怨魂已除,身上的伤也已痊愈。
刹冥台易主,情况未知,魂珠只寻回一半,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做,她没有在阿含谷待下去的理由。
是时候离开了。
可是……
昨夜的焰火太过绚烂,那些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吸引人。
可她无法抓住。
她独来独往惯了,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没有朋友,没有她在乎和在乎她的人,所以她对谁都不手软。
可现在不一样了。
拂琵重情,单纯又良善,往后的路凶险未知,她不想拖累拂琵。
还有那人。
脸上有冰凉的东西落下。
她伸手一摸,抬头看天,一滴雨水落在她眼尾。
空中豆大的雨点瞬间齐齐落在身上。
“下雨了。”娄弦轻喃。
她叹了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还是不要找人一起淋雨的好,雨点打在她身上就好,免得把旁人淋湿。
她抬手挡雨加快步子跑起来,视线被遮挡,娄弦看不清眼前的路,身影穿梭,恍然间和谁撞了个满怀,她一个踉跄没站稳,一双有力的手即刻扶住她。
土壤在雨中迸发出醇厚而湿润的气息,与鼻尖滑过的竹香融合在一起,雨珠从伞间落下,连成一线。
顺着伞柄骨节分明的手往上,伞下那张熟悉的脸正望着娄弦。
苍邺身上带着雨气,身上却未被雨水打湿,依旧是一脸从容的模样:“你们还真会找地方。”
娄弦这才意识到,他们将人葬在了某人静心养伤的地方……
娄弦将手从苍邺手中挣脱而出,保持了距离说:“青鲤离你养伤的地方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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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距离,你可别污蔑我没帮你保守秘密。”
苍邺突地笑出声,语气怪异:“我又没说怪你。”
说得倒像是娄弦先误会了他。
二人同撑一伞,耳边是雨打在油纸伞的轻撞声,如玉琴轻弹,时急时缓。
雨幕若纱,又似烟似雾,模糊的叫人看不清。
街巷中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光亮,雨水落进池中,涟漪出片片水花。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朦胧之中,有一道声音清楚传来:“娄弦,我给你拿了伞。”
第一次听见唐渡叫自己名字了。
娄弦诧异转头,正见唐渡一袭道袍慢步走来,他的道袍被打湿一角,几缕微散的发丝落在额角,像是来的匆忙。
他撑着一把伞,又将手中另一把伞撑开递到娄弦面前,静静等待她接过。
娄弦站在二人中间,雨噼里啪啦落下,唐渡的袖袍处沾了雨水,打湿大片,连递伞的手也沾了雨珠,可仍旧固执不肯收手。
娄弦静默半晌,下一刻她伸出手,接过了唐渡递来的油纸伞,触过他的指尖,有些发凉。
“走了。”娄弦打开伞,背对着苍邺,随意朝他挥手。
苍邺挂了笑:“好。”
他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勾了勾嘴唇,朝反方向走去。
路上,唐渡娄弦一人撑一把伞,并排走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唐渡率先打破沉默:“上回你去见的人,是他?”
唐渡并不确定,只是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方才见天快下雨,娄弦又迟迟没有回来,怕她淋湿,这才找了伞特意回去找她,没想到碰巧看见刚才那一幕。
二人相谈的神色,并不像是陌生人,倒像是,朋友。
一个他从未见过,也未听娄弦提起的朋友。
娄弦笑出了声,转头看向唐渡:“你好奇?”
雨伞恰巧遮住唐渡上半张脸,看不全他的表情。
雨珠顺着伞面嘀嗒落下,唐渡迟迟没有说话。
娄弦敛了表情,转过头道:“管它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不管她上回去见了谁,最终还是找人将青鲤体内的怨魂引出来了,还把其余怨魂也收了,结果是好的。
可娄弦说的话显然并不是唐渡想听的。
他撑伞的步子稍稍有些加快了。
娄弦察觉到他有些生气,忽感到好笑:“唐道长,昨夜玉茴姑娘独独找你留下说话我也没有多问,你在生什么气?”
生什么气?
是啊,他在生什么气?
唐渡的脚步忽然停了。
娄弦慢步跟了上去,伸手将唐渡握伞的手抬了抬,直到完全露出伞下那张清俊的脸。
这张脸有些愠怒,像是被人拆穿又不愿承认的别扭。
唐渡握伞的手略紧,强行逼自己直视娄弦的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的“生气”是合理的。
娄弦细细打量他的表情,忽然“呵”了一声:“唐道长,你修为不够啊。”
连掩饰自己的情绪都不会。
抬在腕间的手忽然抽离了,娄弦转身离去。
烟雨中,那抹撑着油纸伞的红影修长,远去的背影利落又不带留恋。
唐渡喉间滚动,正欲开口:“昨夜——”
“唐道长,多谢你的伞。”娄弦头也不回的打断。
有些事她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反正,以后也不一定会再见了。
32. 陈玉茴失踪
翌日清晨,天光破晓,古寺晨钟撞来,沉稳低鸣。
街上商铺开张,冒着热气的面条热腾腾出锅,撒上葱花淋上热油,香气瞬间飘散开来。
吆喝声传来,有娘子走到簪花前相看,商贩挑担走过,车马来往,人间一片光景。
刹冥台内,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摘下面具,露出深邃精致的五官,随后抬手掀开斗篷帽子,一头漂亮的银发滑落下来。
“尊主。”他微微垂眸,不去看殿台上高立之人。
隗圣殿幽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人跑了?”
“被人救下了。”少年如实道。
隗圣殿哀怨的叹了口气,语气颇有些失望:“银卿啊银卿,你是我最器重之人,你不能再叫我失望了。”
少年嘴唇紧抿,依旧低头看着地面,良久,他慢慢启唇:“我娘,她怎么样了。”
隗圣殿走下殿台,站到银卿面前,一手搭在他肩上,意味深长道:“当初你遭族人嫌弃,你和你娘险些命丧狐谷,是我救了你,你可还记得你的承诺?”
“记得。”银卿加重音道,“助您早日获得魄天炽火,成就大业。”
隗圣殿满意的笑了:“你记得就好。”
银卿抬头,对上隗圣殿希冀的眼神,不知怎的又想起在慈女村遇见的女子。
那模样,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尊主。”银卿嚅唇,“我想见见我娘。”
隗圣殿的笑容滞在脸上,随后又摆出一副大度的模样:“去吧,她是你娘亲,日后想见她,不必同我说。”
少年脸上这才露出笑容,他抱拳道谢:“多谢尊主。”
随后小跑着出了宫门。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隗圣殿慢慢敛了表情,慢步走到殿中央的案台前。
案台上放着一幅画,是一个手握长戟的红衣女子,神情肆意姿态张扬,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叫隗圣殿目光一沉。
娄弦啊娄弦,我能助你,自然也能阻你。
银卿跑出长弦宫,一路小跑到沉香阁。
“娘!”
听到银卿高喊的声音,吕文音急匆匆从沉香阁走出来。
母子相见,吕文音热泪盈眶,她不断摸着银卿的脸颊,一遍又一遍看着。
“我儿瘦了,也高了,刹冥台的人可有欺负你?”吕文音满脸担忧的看着儿子,抓着他的手紧紧不放。
银卿笑着将母亲牵进屋,笑着说:“娘放心,这里不是狐谷,尊主器重我,刹冥台的人自然也不会怠慢我。”
吕文音察遍了银卿全身,这才放心下来。
吕文音是狐族,银卿父亲是人族,因着半人半妖的身份,银卿自小不被狐族待见。不仅不承认银卿的身份,还处处孤立他,给他使绊子,骂他是狐族的耻辱、野种,该早早死在外头。
每每从外头回来,都能看见银卿满身的伤痕。
为了母亲不受伤害,面对其余狐妖的谩骂毒打,银卿都将苦难咽进肚子,可吕文音都看在眼里。
来刹冥台两年有余,还时时提心吊胆怕银卿受欺负。
“尊主对我们好,我们得记着他的恩情,若不是尊主,我们恐怕早死在狐谷了。”吕文音叹了口气。
那次狐谷死了一只狐妖,不知是意外还是被人杀害,谷中所有人一口咬定是银卿干的,只因他们先前起了冲突。
吕文音矢口否认,一遍又一遍解释,可无人信他们。
有狐妖扬言一命抵一命,狐族岂能任由一只半妖胡作非为。
这一建议得到了所有狐妖的认可。
银卿被狐妖围在中央,吕文音护子心切,将银卿抱在怀里,就在二人被打死时,是隗圣殿出手救了他们。
所以这些年吕文音一直告诉银卿,尊主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尊主。
银卿自然也这么认为,所以他对隗圣殿忠心耿耿,一心助他完成大业。
“不说这个了,今日尊主告诉我,以后我若是想来看你,不必经他同意随时都能来。”银卿的声音带着高兴。
吕文音自然也高兴:“是嘛,那真是太好了,他时刻为我们母子考虑,以后你可得更尽心了……”
……
天气渐渐转凉,前几日又下了几场大雨,阿含谷的池水又涨了半截。
拂琵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外面进来,松下一口气将东西放在桌上。
娄弦看着桌上那堆不知名的东西好奇:“又是陈御裴送给你的?”
拂琵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兴致勃勃道:“这些都是我去街上买的,不知路上会用到什么,就先备着了。”
前几日她得知娄弦要离开阿含谷了,她们二人用的吃的,多少都得准备些。
见娄弦不说话,拂琵点了点桌上的东西,疑惑道:“是还缺了些什么吗?”
娄弦看着拂琵明亮的眼睛,忽有种说不上的感觉。
她自顾坐下,摩挲着桌上的茶杯道:“是我一个人走。”
空气好似一瞬间安静下来。
拂琵搭在包裹上的手渐渐松落,眼帘轻垂,方才的兴致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慢慢启唇,声音带着自嘲:“是怕我拖累你吗?”
娄弦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随后又松懈下来。
她不敢看拂琵的眼睛,只盯着茶盏中的倒影:“是怕我拖累你。”
寻找魂珠的路必定充满艰辛,还有隗圣殿和魄天炽火,拂琵跟着她,不划算。
一只柔软的手忽然抚上娄弦手背。
拂琵看着她,嘴角挂了笑:“你不会拖累我,我也不会拖累你。”
“我们是彼此的朋友,怎么会是负担呢。”
没有人在意过拂琵的性命,在所有人看戏的目光中,娄弦出现了,用一把长弓救下了她,将她带出闇狴城,过上了普通平静的生活。
没有人在意过娄弦的性命,在所有人要她死时,拂琵出现了,用一颗真心温暖了她,将她带出囹圄,过上了有朋友有烟火的日子。
她们不是彼此的负担,是彼此的挚友。
娄弦忽然笑了。
她轻咳一声,佯装严肃点着拂琵买的包裹:“我看看还缺些什么,回头需要的我们一块儿去买。”
拂琵“噗嗤”笑出声,任由娄弦翻看着:“过几日天气转凉了,我们得备些厚点的袄子……”
……
临走前,拂琵最后一次来饲药司帮柳式通检药。
娄弦坐在一边看着。
她手中剥着一只蜜桔,将剥好的果肉放进嘴里,汁水迸溅,酸甜可口。
见娄弦吃的津津有味,陈御裴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正要伸手去拿,一只手狠狠打在他手背。
娄弦斜眼看他,警告道:“做什么?我买的。”
看着被拍红的手背,陈御裴悻悻收回手,仍旧有些不甘心回嘴:“我付的钱……”
“那又怎样?”娄弦重新拿起一只橘子,当着陈御裴的面塞进嘴里。
好恶毒的女人!
娄弦力气大,又会术法,陈御裴打不过她,只能忿忿看她将余下的橘子吃光。
“唉。”
陈御裴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专心帮忙的拂琵。
同样都是女子,怎么性格差别这么大。
拂琵温婉似水,又不爱生气,见谁都笑吟吟的,初见她时就在这饲药司。
那时她在低头研药,穿一水蓝烟云裙,斜插一宝珠簪,美得像从画中出来一般,那场景陈御裴恐一辈子都不会忘。
想到此处,陈御裴忽有些伤感起来。
他们一起经历了活尸,看了烟火,一眨眼她就要走了,他却没有理由将人留下,日后也不知能不能再见。
注意到陈御裴看着拂琵的眼神,娄弦抽了抽嘴角,将手中最后一只橘子丢了过去。
怀中忽然一沉,陈御裴回神,看见娄弦凉凉的眼神。
“吃橘子。”
陈御裴诧异极了。
良心发现啊,这女人竟然还为自己留了一个!
橘子还没剥开,一个身穿黑甲的司卫冒冒失失跑了进来。
陈御裴纳闷:妖殿司的人不是几日前就回京了吗?怎么还在荆州?
不等陈御裴发问,那司卫已经跪在了地上:“公子,出事了!”
“怎么了,慌成这样?”陈御裴疑惑起身。
“小姐她……”
“我姐怎么了?”
司卫神色懊恼,憋了半天道:“小姐,丢了。”
手中的橘子瞬间落在地上。
“丢了?什么叫丢了!”陈御裴三两步上前抓起地上的司卫,神色急切,“不是叫你们护送回京吗,好端端的为什么会丢了!”
司卫深知自己失职,擦了把额角的汗说:“我们顺着原路返京,路上小姐的情绪一直不高,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到了乾州城无定观,小姐说想进去静静心,让我们在外面守着别去打扰她,可两炷香时间过去,小姐还没有出来。有人提议进去看看,可小姐事先说明了别去打扰,便又等着。”
司卫的神色愈发愧疚:“直到天黑闭观,我们才发现小姐丢了。”
陈御裴脸上的怒意更甚,他将那侍卫推到一边,骂道:“我姐就这么在你们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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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底下丢了!亏你们还是妖殿司的人!回去如何跟我爹交代!”
司卫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低头站在一旁。
拂琵见状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娄弦身旁:“阿弦,我们……”
“这件事我不打算帮忙。”娄弦果断回绝。
先前怨魂一事,若非察觉到魂珠的气息,她也不会插手。
在荆州本就耽误许多时日,她是不会为了旁人再耽误自己的事情。
听着外头的吵闹,柳式通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听娄弦拒绝的果断,到底是故友的女儿,柳式通劝道:“玉茴不会什么术法,若是被妖人掳走可就麻烦了。”
陈御裴心中急切,见娄弦迟迟不肯答应下来,心中忽然来了怨气:“不必求她!像她这样的人怎会懂得情理!定是知道我姐她——”
“陈御裴!”拂琵骤然打断陈御裴的话。
娄弦却不依不饶,转了音调反问:“像我这样的人?哪样的人?”
她的目光凉了几分,像是孤冬清晨的寒雾,凉薄刺骨。
“你以为我是因为唐渡不去救你姐姐?”
那句未说出口的猜忌被娄弦赤裸裸捅破。
陈御裴咬牙,心虚将头瞥了过去。
她冷笑一声,盯着陈御裴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有些人对我来说——”
“不重要。”
……
唐渡从外面进来时,几人正围坐在桌边。
娄弦一人坐在角落,双手交叠脑后闭目养神。
陈玉茴失踪的事他已知晓。
因着前些天娄弦那句“修为不够”,唐渡闭关了几日,之后又下山捉妖,忙的没时间去想其他的事。
唐渡一进来,几人将目光投向他,唯有娄弦依旧闭目养神,对进来之人毫不关心。
“唐道长。”陈御裴着急起身。
“我知道。”唐渡在他身旁坐下。
“无定观白日人来人往,想避开这么多人劫走玉茴姑娘不是件易事,更何况身边还有司卫守着,倘若真是妖邪所为,妖殿司的人也该有察觉。”
“明日我们启程去乾州城看看。”
唐渡说罢,陈御裴连连点头。
一旁的拂琵看向角落的娄弦,她自顾坐在一处,微弱的烛光只有半片照在她身上。
拂琵唤她:“阿弦。”
娄弦眼睛都未睁,果断道:“不去。”
烛光照不清她的表情,可听语气大概也知娄弦有些不愉快。
唐渡只当是那日的别扭还未过去,抿了唇道:“那日是我多问了。”
娄弦缓缓睁开眼,眼帘半遮,面色依旧有些疏冷:“此事与唐道长无关,是我不想多管闲事。”
唐渡不知,陈御裴却心知娄弦还在为白日的事生气。
得知姐姐失踪,他关心则乱,说了些伤人的话,眼下平静下来,便觉得自己过了。
救与不救,还得看娄弦自己。
陈御裴走到娄弦面前,将剥好的橘子递过去:“娄姑娘,对不住,今日是我嘴快了,我本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是着急了。”
他说娄弦不懂情理,还说是因为唐渡才不愿救他姐姐,现在想来,当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娄姑娘,不然我再给你剥一个?”见娄弦不说话,陈御裴小心试探道。
娄弦抬手,拿过陈御裴手中的橘子,掰开一瓣塞进嘴里。
她走到光亮处,在拂琵身边坐下。
“我倒觉得,陈玉茴还在无定观。”娄弦将余下的橘子吃完,又随手朝陈御裴丢去一个。
陈御裴稳稳接住,即刻反应过来。
娄弦这是答应帮忙了!
他乐呵呵走到娄弦跟前,心甘情愿剥开橘子皮。
拂琵无奈摇摇头,问道:“阿弦有什么想法?”
娄弦把三个茶杯倒扣在桌上,将其中一个推了出去。
“若是你家仇人来寻仇,为何不在来阿含谷路上将人劫了,或是在荆州动手也行,非得等回去时在无定观动手?”
娄弦将第二只杯子推了出去:“若是妖邪,确实能做到不露声色将人带走,可唐渡说了,若是妖邪所为,外头那么多妖殿司的人,竟一个也没察觉?它将陈玉茴掳走的目的又是什么?”
“扬名?还是提升修为?”
“既是名扬利万,就该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这样才会令人恐慌害怕,可陈玉茴消失的无声无息,扬名怕是不可能了。”
“提升修为?那便容易多了,明日到了乾州城四处打听一番,附近可有什么失踪之人,失踪之人越多,越容易打听出消息。”
33. 无定观
“再来说说最后一个可能。”娄弦将第三只杯子推了出去,“寻常人不易避开人流及无定观外的司卫,也不好将这么一个大活人带走,所以我猜测陈玉茴还在观中。”
听到此处,陈御裴忍不住打断:“可妖殿司的人将无定观翻遍了,还是没有我阿姐的身影,她真的还在无定观吗?”
娄弦将第三只茶杯翻了过来,朝里面丢进一瓣橘肉,慢吞吞道:“只是你们没找到,不代表她不在里面。”
娄弦将茶杯翻过,连同里边的橘肉一同被盖住了。
她瞥了陈御裴一眼,嘲讽道:“障眼法懂不懂?”
陈御裴恍然大悟:“阿姐一定是被人用妖术困在里面了,所以我们才看不见她!”
陈御裴感激的拍了拍娄弦的肩:“娄姑娘你真是太聪明了!”
娄弦嫌弃看着肩上的手,语气生硬:“手。”
马上就能知道阿姐的下落,陈御裴有些高兴地忘乎所以了,对上娄弦警告的眼神,他赶忙将手缩了回来。
娄弦将杯中的橘肉丢进嘴里。
怕陈御裴太过兴奋,冷不丁提醒道:“我猜的。”
“说不定是你们陈家的仇人找上门了,亦或是有妖物抓了你姐姐提升修为,都说不准。”
不管娄弦怎么说,陈御裴心中认定了娄弦第三种猜测。
阿姐一定好好活着,只是被妖物施了障眼法困在里边了。
一定是这样。
清晨,远处山嶂在晨雾中忽隐忽现,古寺晨钟缓缓荡开,不久,炊烟升起,山下有人起火弄灶。
妇人抱着衣桶浣衣回来,碰上乡邻谈笑几句,小童奔逐嬉笑,人间生气开始活泛起来。
阿含谷山阶上站着几人。
柳式通将大包小包之物塞给陈御裴,逐句叮嘱:“若是擦伤,就用蓝色袋子的药材。若是内伤,就用橙色袋子的药材。若是昏迷不醒,你去尘墟山庄找个叫左青山的人,他是我的弟子,离无定观最近。”
陈御裴连连点头,二人又说了些话,最后才挥手下山。
陈御裴雇了一辆大马车,拂琵娄弦坐一处,唐渡陈御裴坐一处。
陈御裴担心陈玉茴的处境,紧张念叨个不停。
一旁闭目修养的娄弦忍不住呵道:“再说话我就把你嘴缝上!”
陈御裴即刻噤声,可心中还是有些焦虑。
阿姐生死未卜,中间又耽搁了些时日,也不知她现在如何,可有受伤。
娄弦睁开眼,看陈御裴一脸焦灼的模样,哼哼两声:“本姑娘原是要朝着反方向走的,如今为了救你姐姐,耽误了我的事。”
“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娄弦一提要求,陈御裴爽快应道:“只要将我姐姐平安救出,金银珠宝锦衣华服任你挑选,只要我有,通通给你。”
一想到还落了两人,陈御裴又赶紧补充:“拂琵姑娘,唐道长,你们想要的我也会给。”
拂琵笑了笑:“我什么都不缺。”
唐渡也道:“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娄弦忙声打断:“她们不需要,我需要。”
此时自然是娄弦说什么陈御裴应什么。
几人叽叽喳喳说了一路,很快到了乾州城。
入了市,四人从马车上下来,选了两间客房暂定下来。
娄弦打开窗户,看着窗外来往的人流,听见有人高喊什么五彩奇石西域丝布,热闹的很。
陈御裴来敲门,拂琵将门打开。
见娄弦坐在窗边赏风景,陈御裴忍不住催促:“我们何时动身?”
“急什么,你们先去无定观看看呗。”娄弦头也懒得回,津津有味看着楼下商客争执五彩奇石真假。
陈御裴只能干着急。
拂琵劝道:“你和唐道长先去无定观瞧瞧,我和阿弦去街上打听最近可有失踪的人,届时一同回客栈商量。”
拂琵话音一落,陈御裴稍稍放心下来。
又见客房内朝窗外探出半个头的娄弦,无奈叹了口气。
陈御裴离开,拂琵将门带上。
娄弦已经将窗户关上了。
拂琵走过去问:“阿弦,你可是想到去的地方了?”
瞧着不紧不慢的模样,心中应是有了法子。
娄弦捏了捏肩膀,顺势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等过了午时我们在出门,我先睡会儿。”
初冬的午时不似夏日酷热,暖洋洋的叫人直发昏,窗外寒梅绽开,红彤彤的满是艳丽。
集市不如早晨般的热闹,吃了午饭最是闲暇,茶肆中坐满了客人,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天。
不是隔壁王寡妇和卖猪肉的好上了,就是谁家儿子多年仕途不顺结果中举后疯了的,还有抛妻弃子最后惨遭报应的铁匠李,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八卦事迹。
人一旦闲下来了,这嘴可就闲不住了。
娄弦拉着拂琵走进茶肆,要了一壶甘梅茶,静静等着。
拂琵环顾四周,凑到娄弦耳边轻声道:“你想来茶肆打听消息?”
“想打听消息,自然是来有人说话的地方。”
“忙的人都去忙了,茶肆里都是些闲聊天的人,人发闲的时候可是什么都聊的。”娄弦道。
吃了午饭,困意袭来,正好休息会儿和大伙儿聊聊天,人聚到了一起,便是消息聚到了一起,茶肆在合适不过。
小二将甘梅茶端上来,正要离开,娄弦将他叫住了:“伙计,向您打听个人。”
娄弦故意提高了音量:“你曾见过一个穿杏黄衣衫,眼睛大大,鼻子小巧,年龄和我们差不多的姑娘吗?”
小二摇摇头:“没见过。”
娄弦叹了口气,露出一脸担忧的母亲:“我们两姐妹父母早亡,是陈姐姐将我们带大,前几日她说要来此地探亲,之后却没了消息。我们两姐妹寻她至此,那亲户说陈姐姐从未登门,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已经寻了好几日了。”
娄弦说的声泪俱下,若不是知道事情,连拂琵都有些动容了。
“若是过两天还是没有她的消息,我们就去报官!”娄弦下定决心说。
一旁的小二见是丢了人,好心劝道:“这事儿报官可能没用,你这情况和老牛家的差不多,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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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不了了之了。”
“老牛家的?他家出了什么事儿?”娄弦顺嘴问道。
小二答:“两个月前,老牛家有亲戚来探亲,本来是两日脚程,可他们等了五日都没等到,原以为是那亲戚不来了,谁知一个月后亲戚家中来信催其回家,这才知晓妇人早就出发了,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到亲户家中。”
“后来老牛去报官,哪里有什么消息,至今都没找到人哩!”
“怕是回不来了。”小二叹气,摇头离开。
娄弦将小二的话听在心里,转头哭诉起来:“陈姐姐不会也出了什么事吧,以后我们姐俩可怎么办呀……”
拂琵看着周围投来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
“阿弦你……”
娄弦扯了扯拂琵的袖子,遮了面,压低声音道:“哭,越多人看见越好。”
“可这……”
拂琵的眼泪还没掉下来,一个妇人凑了进来,一脸八卦问:“你们的姐姐找不见了?”
娄弦担心的点点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问:“您可是见过我姐姐?”
妇人摆摆手:“怎么跟老牛家的情况一样,真是可怜哟。”
娄弦擦了擦泪水问:“这儿时常有人失踪吗?”
妇人唠道:“如今天下太平,哪有那么多失踪的人,只不过偶尔会有几个人倒霉催的惹了地方神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另一穿灰衣的茶客插嘴进来:“老牛家那亲戚可不是来探亲的,家里孩子得了病,来老牛家借钱的,背着一蓝色补丁包,路过无定观时我见过,和老牛描述的模样能对上。”
娄弦和拂琵几乎是同一时间对视上。
又是无定观。
那灰衣茶客摇头:“唉,当初要能跟着她就好了。”
那妇人宽慰道:“这事儿哪能未卜先知呢,老余要是知道自家儿子会离家出走,当初就答应他娶千金阁的姑娘了,什么身份不身份笑话不笑话的,如今儿子走了怎么些年,一个人守着破屋子,生活还能比这更糟糕?”
娄弦耳朵一尖,问那妇人:“老余的儿子,离家出走了?”
“可不是。”另一个精瘦的茶客说,“你们外来的不知道,小余想娶千金阁的姑娘,赎身银两不提多少,千金阁出来的姑娘老余哪会同意啊,这不,唯一的儿子离家出走了,好些年都没回来。”
“二位姑娘,能报官还是报官试试吧,人总是早些找着早些安心。”
娄弦拂琵点点头,一边抹泪一边从茶肆退了出来。
茶肆里的人依旧闲聊着。
“这么说起来,那个好赌的罗阿狗记得吗,据说也是失踪了……”
二人走远了,除了泛红的眼眶,娄弦的表情已化为寻常,仿佛刚才梨花带雨的另有其人。
拂琵皱了眉,回想刚才在茶肆听到的那番话:“这地方,似乎失踪了不少人。”
是啊。
不少呢。
只是没有那么频繁,所以才叫人误以为没有那么多。
34. 无定观(二)
无定观是个小观,秉着乐善好施的宗旨,救治了许多因战事流离失所的可怜人,还有些逃荒而来的难民。
那些达官贵人为了颂扬自己的名声,都会捐赠些香火钱供道观扶贫救厄,是以在百姓心中,这些人同道观一样有着非常高的声望。
往里走,观中分了好几个静心堂,除了正大门之外,东西处还有个小门,整个道观就三个出口。
只是小门铁锁斑驳,已是许久没有打开了,若是要将人劫走只得走正门,只是来无定观上香静心的人不少,人流窜动,想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实属不易。
道观又无所藏暗室密道,看着再平平无奇不过。
陈御裴和唐渡察看几番后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唐渡走到无定观门口,看着身后的道观说:“此处不仅没有妖气,而且通真达灵,是修身养性的圣地。”
陈御裴有些焦灼起来,眼看着天又要黑了,还是没有阿姐的消息。
唐渡看他着急的模样,宽慰道:“先回客栈吧,看娄弦她们有什么消息。”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娄弦她们回来的要比唐渡晚些。
一到客栈,娄弦先点了几个菜,坐在大堂狼吞虎咽吃起来。
陈御裴着急阿姐的下落,没有心思动筷子。
看娄弦盛了一碗又一碗米饭,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们到底打听了什么消息?”
拂琵正要开口,娄弦止了她说:“为了帮你打听消息,我和拂琵走了一天路,有什么事吃饱再说。”
“可……”陈御裴话还没说出口,娄弦埋头吃起饭来。
无奈,陈御裴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一场饭毕,娄弦摸着吃撑的肚子打了个饱嗝。
陈御裴看着满片狼藉,饭也吃了,休息也休息够了,这下可以说消息了吧。
谁知他话还没问出口,娄弦伸了个懒腰朝客栈楼上走去。
陈御裴气极,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这是何意?”
他看看唐渡,又看看拂琵:“饭也吃了,茶也喝了,我不过是想知道些消息早些救出阿姐,她为何总是这样?”
“拂琵——”
“我们也上去吧。”怕耽误娄弦的计划,拂琵看了陈御裴一眼,提起裙摆快步上了楼。
“怎你也变成这样了!”陈御裴在下边高喊,惹的食客频频回头。
店家怕陈御裴惹事,赶忙上前劝了几句。
谁知陈御裴非但不听,还将怨气撒在了店家身上。
最后实在气急了,闷头回了客房。
重重关门声传来,唐渡抬头看了眼楼上,不知在思索什么,默默起身往娄弦的客房内走去。
客房内,唐渡娄弦还有拂琵三人围坐在一起。
娄弦拨弄着茶杯,漫不经心问:“他生气了?”
唐渡看穿了她的用意,问:“你为何故意激他,让他着急?”
娄弦促狭一笑,悠悠道:“谁让他惹我不高兴。”
她可不是什么心软菩萨,一个橘子就能将人哄好。
不高兴,她就得报复回去。
“你已经知道是什么妖物将陈玉茴困住了?”唐渡心中有了猜测。
若非如此,她为何要在此刻激陈御裴,怕是要借机利用他。
“倒也不是知道是何妖物,我只是猜测陈玉茴为何失踪,拿她弟弟做诱饵罢了。”
娄弦的眸光忽而定在唐渡身上,似笑非笑说:“说不定还是因为你呢,唐道长。”
唐渡被娄弦盯得别扭,干巴巴问:“与我何干?”
“那要问你,焰火那夜同玉茴姑娘说了什么,搅的她心神不宁。”娄弦眨眨眼。
焰火那夜。
怎又扯到那夜了。
“与这件事有何关系。”唐渡忽然冷声下来。
娄弦叹了口气,托腮看着唐渡:“今日我和拂琵上街,确实打听了些消息。”
“有个妇人因为孩子得了重病用尽钱财,来乾州城找亲戚借钱。路过无定观时,心中有所挂念,便进去祈愿孩子早日康健。”
“老余家的儿子想娶千金阁的姑娘,可老余不同意,几年前他儿子上无定观求了一愿后就离家出走了,至今也没回来。”
“还有个罗阿狗。”
离开茶肆时,娄弦隐约听到了这个名字。
打听完牛家和余家的消息后,她又去打听了罗阿狗。
罗阿狗是个赌徒,爹娘早亡,一个人把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赌到家徒四壁仍不收手。
邻居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无定观,为了能赌赢一次,特意去无定观求了一香,之后便不知所踪了。
“唐道长,发现问题了吗?”娄弦一双明媚如黑石的眼睛看着他。
失踪的妇人想要孩子的病快些好起来,心中有所期盼。
老余儿子想要娶千金阁的姑娘,心中有所乞求。
罗阿狗好赌成性,想要在赌场上赢一次,亦是心中有所贪念。
“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那便最容易受蛊惑。”娄弦说得轻飘飘,语气却藏着暗讽。
唐渡沉默了。
焰火那夜,所有人都离去,只留下陈玉茴和唐渡二人。
小环告诉她,对欢喜之人得快快表明心意,藏在心里不说,最容易错过。
她不想错过,所以在看完焰火那夜,陈玉茴鼓足勇气,向唐渡表明了心意。
可唐渡却拒绝的果断。
“玉茴姑娘,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意,若先前有什么叫你误会的,还请见谅。”
那一刻,出现在她梦境的身影忽然破碎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丢脸,不想在此处停留半刻,陈玉茴掩面离去,第二天便收拾了行李想要离开阿含谷。
之后的事,便是妖殿司人来报,小姐在无定观失踪了。
看着唐渡一言不发的模样,娄弦明知故问道:“唐道长怎么不说话了?”
砰——
隔壁传来关门的声音,有人从客房走了出去。
“陈御裴?”唐渡起身。
隔壁正是他们的屋子。
他看向娄弦:“你的鱼饵出动了,不收竿么?”
娄弦笑嘻嘻道:“收啊。”
几人从客栈跟了出去,跟在陈御裴身后。
夜色寂静,陈御裴僵直着身子朝山下走去。
清白的月光笼下一层光晕,荒芜树丛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三人跟在陈御裴身后,看着他像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麻木走上另一座山头。
这世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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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长的都差不多,加上是夜晚,几人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异样。
直到有人出声——
“无定观?”
唐渡看着不远处的道观。
这是无定观的西门,与白天上来的路不一样,所以他并未察觉。
直到前边的道观露出一角,这才发现是来无定观的路。
今早唐渡和陈御裴一同来看过,无定观除了迎香客难民的大门外,还有东西两个小门,只不过门上铁锁斑驳,已是许久没有打开。
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西处小门外,可小门紧锁,又没其余别的入口,眼看着陈御裴要撞上——
恍然间,小门宛若水波纹散开,涟漪片片,陈御裴非但没有撞上,还穿过了这片水域!
唐渡眼疾手快,快速召出两面妖幡撑开入口。
娄弦叮嘱道:“拂琵,你在外面守着,两个时辰我们还没出来,去搬救兵。”
里面情况不明,要是都进去了,都折在里面怎么办。
拂琵也不扭捏,即刻点了头应道:“放心吧,外面交给我,你和唐道长注意安全。”
不再多言,唐渡和娄弦一前一后进了幻境。
穿过水帘般的门,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眼前早已不是无定观的光景,四周虚无空旷,飘着许多人的记忆碎片,陈御裴更是不知所踪。
他们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广阔无垠。
周边是四处流动的记忆碎片,目光所及这些碎片,无一不是些美好的画面。
家人团聚,金银珠宝,长命百岁,夫妻和睦……
“你说人怎会有这么多想要的东西?”娄弦看着那些美好碎片,没来由道。
“你就没什么想要的吗?”唐渡看了娄弦一眼。
那日在千层阶,他分明听见了娄弦的心声。
“我?”娄弦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块石头,上下颠着,“有啊。”
“但我不奢求,也不期盼。”
一声脆响,石头冲碎那些美好的画面,什么权贵金银、美梦贪恋,通通化为碎片掉落。
点石成金,大梦一场,原本虚无茫然的环境颠倒变换,如走马灯般迅速褪去。
娄弦站在原地,漠然看着眼前景物的幻化。
虚妄之象,攥的再紧也是镜花水月,不如早些醒来面对现实。
尘埃落定,一切幻景褪去后,娄弦深处一座密林,老树盘根,不见天日。
粗壮的茎杆错综复杂,密林中有许多人悬在空中,脸上皆挂着满足的微笑,诡诞又神秘。
他们的身体被枝干层层包裹,只露出个脑袋,双目紧闭,如痴如醉,正做着不愿醒来的美梦。
有些人似乎被困在这里很久了,久到皮肉殆尽,只剩下一具骸骨,其余几具身体也开始不同程度的皱缩。
娄弦和唐渡没有被情绪所影响,跟着陈御裴强行进入虚无幻境,这才会看到那些美好碎片。
碎片冲破,这才是真正的意境。
娄弦看着那些人说:“这些人的美梦都成了妖树的养分了,也不知陈家姐弟如何了。”
……
无人应她。
娄弦忽觉不对,转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唐渡早已不见了身影。
35. 幻境
不见天日的老树枝叶层层相遮,树根凸出地表,如蟒蛇缠绕。
密林中空无一人,只有娄弦只身站在原地。
除了几具“养分”的陪伴,交叠缠绕的密树林安静极了,连声音都被封锁在内。
“唐渡?”娄弦谨慎观望,手中逐渐凝力,企图幻化出天悲戟。
掌心一空,体内的灵力像浓雾散四处,无法凝聚。
怎么会?
娄弦看着掌心,又使了劲,仍旧无法凝结出天悲戟。
这意境会消磨术法?
娄弦警惕的看着周围,戒备线拉高,边走边观察周围的异动。
藤蔓盘根错节,犹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人困在里面。
娄弦朝密林深处走去,越走越觉迷茫,恍惚中竟生出一种期待感。
密林深处是什么?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走出那条小径,天光登时大亮,娄弦抬手挡住眼睛,一股迷人的香气钻去鼻尖,像喝了醉人的米酒,甘甜迷糊。
“阿弦。”
娄弦一个激灵,顺着声音朝远处看去。虽看的不清,却能隐约瞧出女子的模样。
娄弦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那层模糊的朦胧意褪去,女子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娄弦清楚听见了自己的颤音。
“阿娘……”她已经很久没有唤出这两个字了。
桃瓣纷飞,她就在那里坐着,笑着朝自己招手,这是娄弦做梦都没想过的画面。
她鬼使神差走了过去。
这是刹冥台的云池,是那人专门留给阿娘住的地方,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娘这辈子最想离开的地方就是这云池。
女子从桌上拿起备好的彩绣锦衫,笑着对娄弦说:“你总不叫阿娘省心,每次从外面回来,不是惹得浑身是伤就是摔烂了衣服,快试试阿娘新买的衣裳。”
娄弦任由她将衣服往身上穿。
她为何总是受伤?为何总是摔烂衣服?因为刹冥台的人都知道,她是娄焱用来拴住心爱女子的筹码。
他以为有了骨肉,想要的人就会永远待在他身边,可他错了,一味的强求并不能换来真心,只有无尽的恨意。
娘亲对娄焱的恨延顺到了她身上,所以刹冥台的人才会肆无忌惮欺辱她,伤害她,只要娄弦不死,就不会有人站出来保她。
所以后来她血洗刹冥台时,将这些人通通杀光了。
娄弦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眉眼,神情有些恍惚,下意识问道:“你是,疼我的?”
女子笑:“这说的是什么话,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
娄弦沉默。
当初她也问过这个问题,她将鲜血淋漓的剑握在手中,极度不甘心的问:“你,疼过我没有?”
娘亲笑的讽刺极了,刺耳的笑声扎的娄弦生疼。
“疼你?我怎么会疼你?我巴不得你立刻去死!可笑你竟然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哈哈哈哈……”
娄弦发颤的手攥紧了剑柄,手上的鲜血握的她黏腻,可她仍旧不死心:“我将他杀了,你可以过你想过的日子……”
两行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娄弦分明看到她眼底滔天的恨意:“过想过的日子?呵!娄焱毁了我,你身上又流着他的血,我想过的日子,早就被他毁了!”
长剑抹了脖子,殷红的血散成漫天红花,与脸上两滴清泪混为一处,娄弦怔神,还未从脸上的温热反应过来那具身躯便倒在了地上,娘亲的眼睛,至死望着不远处的天空。
所有的一切都被毁了,她宁愿死……
“似乎小了些。”女子左看右看,还是将衣裳褪了下来,“没想到我的阿弦长这么大了,过几日你同我一块儿去集市自己挑吧。”
“过几日?”娄弦回神,“他会让你离开云池吗?”
娄焱将娘亲看的紧,生怕她离开,吃穿一律由云池的侍女置办。
女子一脸疑惑的看着娄弦:“他是谁?你这孩子是不是糊涂了,这是咱们自己家,离开还要经过谁的允许吗?”
“日后你想去哪儿去哪儿,阿娘都陪着你。”说着,她拉过娄弦的手,“阿弦,快尝尝我给你做的桃酥,知你喜甜,阿娘特意加了蜂蜜。”
娄弦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眉眼弯弯,笑起来很好看,像风中摇曳的海棠花,可娄弦没见过,从未见过她笑。
娘亲的情绪总叫她捉摸不住,有时能好几天不和她说话,有时情绪又总是失控,特别是娄焱来过之后,她总是不可抑制的咒骂自己。
娄弦接过那块桃酥,迟迟没有动,只盯着出神。
“我们会有日后?”
“又说胡话了,娘陪在你身边自然有日后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娄弦慢慢将目光转向女子。
“阿弦啊,怎么了?”女子笑着去摸娄弦的头发,满是慈爱的看着她。
“若这是真的该多好,只可惜——”娄弦将桃酥放回盘中,语气有些惋惜。
“她从不唤我,也从不给我做吃食买新衣。”娄弦的手倏尔附上女子手腕,面色一狠,“更不爱我。”
她五指发力,生生擒住女子手腕,幽深的瞳孔散着暗光:“你以为化作她的模样会让我心生眷恋?那你可就错了,我从不求虚无缥缈之事,我只看今朝所拥之实!”
女子脸色大变,原本慈爱的面容变得扭曲不堪,细腻纤细的手腕忽然间穿出几条粗枝藤蔓朝娄弦缠去。
娄弦朝后一跃,轻巧躲过,以居高临下之姿与她对峙。
树妖的四肢在空中舞动,用娄弦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说:“我是你娘亲,你要杀我?”
她忽然怪笑起来,而后又露出悲泣的表情:“就在这里不好吗?我能给你所有想要的,娘亲的爱,朋友的关切,你所求而不能的,我都能给你。”
娄弦的头微微一侧,突的笑出声,随后笑声越来越大。
“若真说想要点什么……”娄弦眼底划过邪气,“还真有。”
她嘴角一勾,五指微张,掌心凝出两团紫气,紫气渐渐聚拢,随之越来越大,变成浓烈的紫火。
紫火从她掌心凝聚而出,周遭黑气层层环绕,热浪压的树妖睁不开眼。
“这是……”
“既然此处是情绪渴望之佳境,总不能白白浪费了你的好意。”娄弦神色愈发张狂,“我才不要那些虚无的东西,我要,最厉害的!”
娄弦面色一狠,掌心两团炽火倏尔朝树妖呼啸而去!
火势急剧,伴着火风烈烈,漫天紫火席卷整座天地!
树妖瞳孔一震,挥舞着藤蔓去挡:“魄天炽火!”
热浪袭来,树妖只觉自己站在火焰尖上,即刻就要化为灰烬。
过去听闻魔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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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焱凭魄天炽火坐立三界,不曾想这一黄毛丫头竟也会魄天炽火。
难道说……?
娄弦身后的紫火越发张扬灼热,几乎要将整个云池吞没。
不等树妖反应过来,第二道火光相互交旋化身长龙咆哮而来。
火浪掀翻墙屋,远处云层发紫,热风簌簌,宛若人间炼狱,树妖甚至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节节败退。
太可怕了!
若她只渴求人情冷暖,尚有一搏的可能,可偏偏这女魔头心中最想要的是无上力量,此处于她来说不是逆境,反而成了顺境,与她纠缠不是明智的选择,得即刻脱身。
树妖捂着胸口,正要遁地逃跑,娄弦旋即上前扼住她的喉咙。
“想跑?”
树妖被娄弦擒住,不得动弹,震惊之余不忘重新打量娄弦:“你怎么会魄天炽火?”
娄弦冷笑一声:“我抢来的东西,就是我的。”
抢来的?
多年前,刹冥台被血洗,魔尊娄焱死于一个少女手中,她吸取了魄天炽火,夺了尊主之位,成了刹冥台新的主人。
唯有娄焱的血脉才能继承这魄天炽火,她却说是抢来的。
原来如此。
树妖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原本忌惮的神色转为嘲讽:“都说魔尊娄焱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还逼她生下一女。”
“原来你就是那个孽种。”
娄弦扼住树妖的手不自觉一紧。
树妖笑得讽刺极了:“现在我终于知道你为何会在这里看见我了。”
“可怜的孩子总想得到母亲的关切,可偏偏事与愿违,你身上流着仇人的血脉,她怎会真正心疼你?真是可悲啊。”
“住嘴!”娄弦瞪红着眼,几乎要将树妖的脖子捏断!
见娄弦这般愤怒,树妖愈发猖狂:“怜你母亲被困一生,还得日夜面对你这个孽种,她该何等痛苦。”
“她本可以过常人的生活,是你的存在彻底害死了她,你不无辜。”
“我想她宁愿死,也不愿多看你一眼吧。”
“真可怜呐。”
“我叫你住嘴!”
狂风吹起殷红发带,泛紫的瞳孔此时被杀意裹涌。
须臾间,娄弦身后掀起万丈火海,似要将人湮灭。
她手中蓄力,紫火几乎以排山倒海之势朝树妖扑去。
“去死!”
火势抵挡不住,如千军万马又似奔腾海啸,娄弦的瞳孔映照出煞紫邪火,火势越旺,她的眼底越是狠意。
那火海翻天覆地,树妖甚至来不及抵挡,只听一声尖锐鸣叫划破天际,漫天之火将整个天空染的黑紫,火浪冲天,魄天炽火所到之处皆成灰烬。
树妖锐利的声音在上方传来:“此处有我许多分身,我看你如何杀尽!”
火浪褪去,方才的场景皆成泡沫,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娄弦面无表情看着空中漂浮的尘埃,挥手弹去眼前的浮尘。
不想听的话,讨厌的人,杀了便是。
幻境消失,她又身处密林丛中,缠在身上的绿藤退去,娄弦稳稳落地。
那些藤条在暗中匍匐,对娄弦虎视眈眈,似乎随时会冲过来将她捆住。
她漠然看着那些蠢蠢欲动的藤条,寒声道:“杀不尽?”
“那我慢慢杀。”
36. 树妖
天高云清,远处村屋错落有致,农妇浣洗完衣物着急回家做饭,孩童在田间嬉笑玩耍。
穿着道袍的小少年面挂笑容朝屋舍跑来,还未进门就高声喊道:“师父!我终于能凭自己的本事斩妖除魔了!以后整个村子我都能护着!”
一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从屋子里出来,眉宇间透着几分沉稳睿智,犹如山岳屹立。
他着一身云雾衣袍,步履轻盈稳健,身后还跟着一条灵蛇。
男子笑着说:“除了只鼠精叫你高兴成这样?”
少年唐渡猛灌完水道:“可不是,这回没叫师父帮忙,全凭我自己!以后我可是要护天下人呢!”
他抬手抹去嘴角的水渍,走到灵蛇面前蹲下。
小灵蛇立起身子,清澈的眼睛看着唐渡,时不时吐着信子。
唐渡伸手去摸灵蛇的脑袋,灵蛇没躲,反而亲昵的蹭上去。
“师父,这小蛇妖我们打算养到什么时候呀?”唐渡歪着头看它,“它不是妖吗,我们修道者也能养妖吗?”
四个月前,唐渡和师父在山间发现了这条受伤的小蛇妖,它的双亲都被林中巨兽吃了,唯有它奄奄一息躺在路边。
师父心善,将这条小蛇妖带上了路,替它疗伤,喂它吃食,渐渐地小蛇妖也依赖上了他们。
师父笑了:“修道者为何不能养妖啊?”
他伸出手,原本还蹭着唐渡小蛇妖下一秒扭着身子朝师父爬去。
顺着手腕爬到师父胳膊上,小蛇妖搭着脑袋惬意躺着。
师父摸着蛇妖的脑袋说:“苍生性命无贵贱之别,更何况这蛇妖尚未开智,与幼婴无异,我们好好养着便是。”
唐渡点点头。
若是弃之不顾,这小蛇妖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既然遇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唐渡的肚子忽然叫了起来。
他有些尴尬的挠头:“师父,我有些饿了,你给我做些吃的吧。”
师父哈哈大笑,将小蛇妖放到一旁的藤架上,起身朝厨房走去。
“好,师父给你去下馄饨。”
唐渡露出笑容,爽快跟了上去:“好!就吃馄饨!师父放些香油!”
……
妖林内,娄弦看着被藤蔓缠绕在空中的唐渡,一脸沉醉其中。
这些藤蔓牢牢将人裹着,只露出一个脑袋,身上的藤条掰不断,扯不开,一旦触上了它便来缠绕你,娄弦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一个法子。
那就是让唐渡自己醒来,冲破幻境。
可看他一脸沉溺的模样,怕是这辈子都没可能醒来了,指不定和这些村民的下场一样。
“臭道士,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娄弦扶额,耐心就快耗尽。
若不是你当初在阿含谷救我一命,我铁定将你丢在这一了百了!
娄弦心中忿忿想着,又尝试去召天悲戟,可体内的灵气依旧散乱,无法凝聚到一处。
时间一点点流逝,树妖缠挂的村民身体悬在空中,密林深处依旧是密林,没有出口。
如何救人?
树妖分身许多,将这些树都烧了?或者说——
“找到树妖真身。”
密林深处不知何时走出一人。
玄紫锦袍,步履稳定,腰间那枚玉贝再熟悉不过。
娄弦打量着眼前之人,似乎并没有很意外,仿佛对苍邺的跟踪已见怪不怪。
她轻飘飘问了一句:“哦?你知道树妖的真身在哪儿?”
“自然。”苍邺看了娄弦一眼,朝她身后走去,“不过事先说好,是你想救人,我不负责冒险,我只帮你找到树妖真身。”
娄弦看着苍邺胸有成竹的背影,跟了上去。
死马当活马医吧,总比在这白白等死好。
不过娄弦还是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苍邺朝后一瞥,随性道,“天下的妖困不住我。”
他活了千年,又是万妖之王,进这样的幻境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
娄弦却忍不住嗤笑道:“天下的妖困不住你,你却被妖折磨成那副样子。”
想起那夜他犯病的模样,实在骇人。
娄弦走在苍邺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可听他的语气,大概是没有生气,甚至有些释然。
“是啊。”苍邺道,“谁料到会遭人背叛呢。”
利欲熏心,情移心变,叛人者最先背叛的是自己的心,心变,一切便无可说了。
娄弦原也猜到他是遭人算计才会受如此重的伤,不过从苍邺的嘴里说出来,还是有些不一样。
再者,她不也遭人背叛了么。
娄弦哼笑两声,眼里倏尔涌上凶光:“谁背叛我,我就杀谁。”
苍邺定了脚步,回头去看身后之人。
娄弦嘴角挂着笑,眼里却是莫名的寒意,看着并不像是与他说笑。
他笑着摇摇头,转过头继续走着:“谁胆子这么大,敢背叛你?”
“怎么样,要不要替你杀了那人——”
娄弦话音一落,苍邺已然停住脚步。
刚才顾着说话,娄弦这才发现周围的妖树已经褪去,眼前是一片迷人花海。
斜阳包裹,将整片花海映照的霞光灿灿,艳蝶飞舞,仿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密林深处竟藏着一处花海?这是怎么被他找到的?
娄弦看了眼身旁的苍邺。
也是,天下的妖困不住他,他能在密林中找到这片花海并不奇怪。
娄弦正欲上前探看,脚还没迈出,身旁之人忽然叫住她。
“小心点。”
娄弦顿步回头,见苍邺朝前努努嘴:“看清楚再往前走。”
经苍邺一提醒,娄弦转头朝花海前边探去。
霞光漫天,站在远处不曾注意,原以为这是片完整的花海,谁知中间竟有一处断崖。
断崖深不见底,若有人不小心闯到这被花海吸引,极有可能落入断崖直达阎罗殿。
“这树妖的真身躲在下面?”娄弦后退一步问道。
苍邺耸耸肩:“谁知道呢,下去看看嘛。”
下去看看?
娄弦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显然没有下去看看的意思。
娄弦冷笑一声,指了指自己:“我一个人下去?”
入了这幻境,别说下断崖了,连法器都召唤不出来,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苍邺后退一步,无辜看着娄弦:“原先说好的,我不负责冒险,只负责帮你找到树妖的真身。”
娄弦促狭一笑,朝苍邺逼近一步:“那么你现在帮我找到了么?”
娄弦一把抓住苍邺的手腕,抬手扯下系在发髻的红发带,墨发如瀑散落,披落在娄弦肩头。
不等苍邺反应过来,只觉手腕处被什么捆束了。
一低头,娄弦竟然用发带将二人的手捆在了一起。
“你做什么?”苍邺茫然看着娄弦。
“一起跳咯。”娄弦理所当然道,“树妖困不住你,你肯定死不了。”
“你死不了,我就死不了。”
苍邺扯了嘴想笑:“你以为靠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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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
话还没说完,一股蛮力将他朝前一拽,苍邺身子前倾,忽而失去重心朝前跌去。
他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娄弦将自己拖入断崖。
那张脸得意极了,他分明看见娄弦嘴角称心的笑,像只阴谋得逞的狐狸。
身体快速下坠,耳边是呼哧作响的山间风,女子胡乱吹动的头发滑过苍邺脸颊。
娄弦忽而攀上苍邺的腰,牢牢抓住他的衣服不放,防止苍邺将她扔下去。
发间的清香撩人心乱,腰间传来温度,苍邺下意识揽上娄弦后背,将她拥入怀里。
二人气息相近,在崖间无尽坠落,大概是速度过快,苍邺只觉胸腔处有什么撞个不停。
苍邺低头,对上娄弦漆黑的瞳眸,原本揽在娄弦后背的手微微一蜷。
须臾间,苍邺身形一转,与娄弦对调了位置,他为下,娄弦为上。
在即将落地时,一道弧光接住了二人。
娄弦趴在苍邺身上,看着他复杂的表情,还没说话,就听苍邺道。
“从我身上下去。”
娄弦啧啧两声,正要吐槽两句,忽感到某些不属于她的东西硌在腰间。
?
“快点。”
身下之人着急催促,娄弦立马撑起身子落到地上。
苍邺拍了拍衣袍,神色有些不明。
“怨不得我,是你自己好端端换了位置。”娄弦率先撇清自己的关系。
苍邺哼笑一声,缓了过来:“早知道叫你摔成肉饼。”
娄弦摸着下巴,仿佛还在细细品味:“你那还挺——”
“住嘴!”苍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一姑娘家家整天在想什么东西,男女有别知不知道?”
娄弦眨眨眼:“我说你的腰。”
“还挺细。”
苍邺:“……”
就该让她摔成肉饼!
娄弦轻咳一声,想起正事。
她环顾四周,仿佛是个崖洞,山壁嶙峋怪凸,唯一的光亮就是洞口上方传来的。
崖洞东边有一条路,又黑又窄,不知通往何处,似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从中传来。
娄弦正欲朝里走去,忽感手腕处传来阻力。
她低头,这才想起来来二人的手还被发带向捆着。
苍邺晃了晃手腕:“你打算捆到什么时候?”
娄弦答:“等我将那臭道士救出来吧。”
苍邺笑了笑,调侃道:“看样子那道士对你很重要啊,竟会为他冒险至此。”
娄弦拽着苍邺往崖洞里走,悠悠道:“他救过我一命,我还他一命,两清。”
娄弦的头发披散在肩,与往日张扬的模样相比多了一份宁静,说话都平和了许多。
苍邺看着二人相系的手,任由娄弦拽着自己朝前走。
“不如这样。”苍邺叫住她,“你魂魄不全,又在此处施展不出术法,我可以入你体内,将力量借给你。”
娄弦哼哼两声,头也不回道:“于你而言,有何好处?”
从阿含谷开始,此人就一直跟踪自己,如今还想入她内体借她力量,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划算买卖。
苍邺凑了上去,死皮赖脸道:“考虑一下嘛。”
娄弦果断拒绝:“不考虑。”
顺着光亮前行,路口逐渐宽阔起来,直到完全走出路径,到了一处空旷石室。
石室中央有一株幼芽悬在空中,被水球包裹。
幼芽绿嫩,在水球中泛着微光。
那便是树妖的真身。
37. 出幻境
娄弦怎么也没想到,这树妖的真身竟然是株幼苗。
苍邺道:“在吸食那些美梦之前,这株幼苗还是一颗种子,进入幻境的人越多,美梦就越多,它逐渐从种子生成幼苗,最后长成百年老树。”
“只是这个过程太慢了,需要大量的美梦供养。”
大量的美梦供养,也就意味着要死大量的人。
不过好在,他们找到了树妖的真身。
娄弦看着那株幼苗,她正伸手去触,水球中的幼苗突然生出藤蔓缠住娄弦的手腕,企图将她拽进水球中。
娄弦面色一惊:“姓苍的!”
话音一落,苍邺化身一道珠光落进娄弦体内,随即二人没身于水球之中。
水球波动一阵,随后又化为寻常。
石室内静悄悄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水球中,娄弦站稳身子,看着四周漂浮的碎片,里面都是关于她过去的画面。
在刹冥台被人欺负的日子,母亲撕心裂肺咒骂她的日子,还有她血洗刹冥台最后坐上尊主之位的画面,过去的种种都在此刻被重现。
苍邺入了娄弦体内,自然能看到娄弦所能看到的一切。
他借着娄弦的眼睛盯着一处碎片瞧。
那是她冲破九巨山脉的画面。
画中人手持一把天悲戟,悬立空中,红裙肆意舞动,只身面对侵犯来敌。
那是他刚化龙之际,身体最是虚弱,也是在此时,远处压来一片黑漆漆的毒障。
那毒障看的不清,直到嗡鸣声靠近,这才发现那黑压压的毒障原是成群的黑虫,它们挥动着翅膀,密密麻麻朝苍邺涌去。
赤蛟甩尾,长须乱舞,可黑虫实在是太多太密了,它们钻入赤蛟的鳞甲,啃食其血肉,深深钻进其皮肉之中。
烛祁的人就是在此时趁机杀来。
就在苍邺准备拼死一搏时,那冲破封印的女子竟会冲到他前面,替他杀退这些人。
体内一道声音传来:“原来被困在九巨山脉的魔头,是你啊。”
“你的秘密真多。”
娄弦听着体内苍邺的话,忍不住道:“你借机入我体内,总不能是为了窥探我的秘密吧。”
若非想借苍邺的力量,娄弦怎会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
二人话还没说完,一道缥缈虚空的声音从水球中传来。
“真没想到你会找到这儿。”
碎片中原本关于娄弦的画面瞬间变为女子的一张脸。
那是一张妖艳至极的脸,额间一抹绿藤印记,眼尾上扬,尽显蛊惑。
她眼帘一遮,树妖的脸从碎片中再次消失,只留下遥远的声音:“你想救你的朋友?可他未必想走呢。”
碎片中出现唐渡的脸。
可乍一看又有些不一样,那是十几岁的唐渡,脸上还有未褪的稚气,而他的身旁还有个年长些的男子,慈眉善目,一身正气。
他们坐在槐树下,吃着馄饨,有说有笑,时不时还逗弄桌旁的小灵蛇,一幅温馨和谐的画面。
这是唐渡和他的师父?
娄弦收回目光,对着虚空处道:“废话真多,我管他想不想走!”
娄弦目光一厉,抬手幻出天悲戟朝那碎片打去。
碎片化为虚无,穿戟而过。
娄弦又回身朝另一碎片打去,这些碎片仿佛只是空气,根本触碰不到。
树妖尖利的笑声从虚空处传来:“你杀不死我的。”
话音一落,原本放着画面的碎片瞬然冒出几根藤条朝娄弦攀来,娄弦跃身躲过,那些藤条又快速钻回碎片之中。
树妖似乎料定娄弦没有还手的余地,那几根藤条如蝇虫般时不时朝娄弦攀来,娄弦杀去,又快速躲回碎片之中。
几番之下,娄弦躁怒起来:“你耍我?”
树妖发出脆灵灵的笑声,带了讥讽:“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呢?没了魄天炽火,你什么都不是。”
“明明憎恶娄焱给的血脉,却又离它不得,可悲啊。”
树妖刺耳的笑声传进娄弦耳里,她抓着戟柄的手紧了一紧。
察觉到娄弦的杀意,苍邺在她体内提醒道:“别乱了分寸,她在激你。”
几根藤蔓再次钻出碎片朝娄弦攀来。
娄弦目光紧盯,沉了声音答:“我知道。”
就在藤蔓快要触到娄弦时,这回她不再杀去,而是引了天悲戟将那藤蔓缠住,又转臂回旋,将那些原本困她的藤蔓相结到一处。
大概是察觉到娄弦的意图,树妖企图将藤蔓收回,却被天悲戟牢牢定住。
娄弦松开手,双手运气,将苍邺给予的灵力聚集到一起。
第一次与苍邺交手时虽觉他修为不低,这回调动他的气运,力量却比想象中还要大些。
一团蓝光在娄弦掌心越凝越大,裹着几道电闪,气势逼人。
树妖惊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娄弦动作不止,几乎是要撑到极限。
喉间腥甜气涌上,鲜血从嘴角流出,蓝光照在娄弦脸上,映出那张充满戾气的脸。
连苍邺都觉得娄弦过于用劲了:“喂!你要把自己……把我榨干吗!”
娄弦哼哼两声,充满怨气道:“谁让她提,那个人的!”
伴着刺眼电光,一道蓝色光球倏尔朝天悲戟打去,那些藤蔓惊惧急了,拼命想从天悲戟中解脱。
光球越来越快,化为一溜火球炸在藤蔓上,顺着藤条,火势快速蔓延至碎片之中。
碎片如轻烟逐一消失,伴着难闻的腐焦味儿,树妖痛苦的尖鸣声从虚空中传来。
一阵炸裂巨响,娄弦眼前一白,亮的她睁不开眼,而后是剧烈的晃动感。
周边有碎石落下,娄弦又回到了崖洞之中。
“快走!此处要塌了!”
苍邺从娄弦体内出来,看着那株快速枯萎的幼苗,二话不说拉着她朝洞口跑去。
苍邺将娄弦带至花海处,原本迷眼瑰丽的花海早已枯萎一片,变得死气沉沉,还伴着令人作呕的泥腐味。
“原路返回,我就不同你一块儿去了。”苍邺站在原地,抬手解了手腕处的束缚。
发带回到娄弦手中,她看了看,欲言又止:“你……”
算了,此处他来去自如,想离开比谁都容易。
娄弦将话咽了下去,头也不回朝密林中跑去。
那抹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处,苍邺站在原地,抬手看着腕心,那里还留有被发带磨红的印记。
苍邺腰间的玉贝忽而发了光,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主人,你在她体内看到想看的了吗?”
“看到了。”苍邺放下手腕,“她不是烛祁的人。”
还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命。
玉贝追问:“那以后你还盯着她吗?”
“不盯了。”苍邺化为一缕蓝烟消失在花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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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是一点也不客气,明明是借,结果耗费他这么多精力,这回可得叫柳式通好好补补。
……
密林中不知何时燃起了大火,娄弦捂住鼻子,挥开眼前的浓雾。
有不少人从幻境中醒了过来,可又未完全回神,一脸痴呆茫然的模样。
还有些人不舍幻境中的权贵美梦,又哭又嚎,大叫着这是假的!这是假的!说着一些要回去的话。
火势蔓延,场面却失控起来。
几人一言不合扭打在一起,嘴上神神叨叨说个不停。
娄弦拨开这些人,费劲找着唐渡的身影。
方才杀树妖时强行运力,苍邺一脱身,娄弦便觉头重脚轻,一副随时要倒地的模样,可她依旧没有找到唐渡的身影。
她强撑着身子,翻遍一具又一具身体,可都不是他。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娄弦。”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周围的喧嚣都不见了,只有这一个声音在回荡。
娄弦回头,看见唐渡站在不远处看她。
周遭火焰烧着,二人在火光中对视。
这不是幻境,是真实的彼此。
唐渡下意识朝前迈出一步,朝娄弦走去。
她的裙角不知何时污了一块,染了灰渍,嘴角也挂了伤,撑到现在大概很是不易。
“你在找我?”唐渡看着那双不同往日张扬的眼睛,竟藏着一丝担忧。
幻境最后崩塌时,他耳边是万民哀嚎。
大火烧光了村子所有人,巨蟒发了狂,吞下一个又一个村民,肆无忌惮的虐杀着村子。
他呆滞在原地,怎么也想不到生性纯良的小灵蛇会变成这副模样。
师父为了保他,甘愿被灵蛇吞进肚子,最后同归于尽,双双葬身火海。
后来他无数次从梦魇中惊醒,这才明白那场灾难是他一手造成的。
若不是他修行不至,怎会在除妖后将妖毒带回村子,致使小灵蛇受激化蟒,害了整个村子,也害了师父。
真是可笑!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还妄想护天下人。
熊熊大火继续烧着,唐渡看着地上的尸首血迹,忽然觉着死了也挺好。
他该为整个村子的人陪葬,死的不该是师父和小灵蛇,是他。
那火光似乎更热烈了些,照亮了他,灼烧着他。
他起了身,摇摇晃晃朝火海中走去。
死了就好,他不该独活,他怎么有脸独活,若不是他将妖毒带回,这一切又怎会发生。
他不配做一个修士!
噼里啪啦的烧火声环绕着他,他一步步迈进,走向应属于他的结局。
火舌舔舐,就要烧到他的衣角,皮肤感到炙热。
迷蒙间,忽听见有人在喊他。
那声音着急又急切,似在耳边却又遥远。
一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他回头,身后依旧是一片狼藉。
“臭道士!你在哪儿!”
一声惊醒,唐渡猛然睁开看。
身上藤蔓已褪去,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周围,那着急的声音依旧在回响,他起身,一步步顺着这声音寻去,直到那抹靓丽闯进眼里。
娄弦。
你在找我?
密林浓烟处,一道旋涡打开,拂琵焦急跑进来,待看到娄弦唐渡二人还活着,她险些哭出来:“两个时辰过了,妖殿司来人了。”
38. 莫娘
陈家姐弟被妖殿司的人从密林中带出,娄弦唐渡一前一后从旋涡中出来。
有些人依旧选择沉溺美梦,不愿从幻境中醒来,最后被林中大火湮没。
旋涡从身后闭阖,拂琵上前拥住娄弦,带着哭腔:“太好了,你和唐道长都没事,这两个时辰实在太煎熬了。”
娄弦抬手,轻轻拍着拂琵后背,笑着安慰:“拂琵,多亏了你,这回你成我的救命恩人了。”
两人说着说着,都笑出了声。
唐渡站在一侧,看着娄弦嘴角的伤,嚅唇道:“你没事吧?”
娄弦看着唐渡一副失神伤心的模样,想到在碎片中看到的画面。
一间茅屋,两碗馄饨,二人一蛇,平静美好,唐渡心中所渴求的不过如此。
不知最后他看见了什么,方才二人在密林中对视,唐渡没了往日的镇定自若,反而带着悔恨自愧,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唐道长。”娄弦慢慢开口,“我觉着你更应该担心一下自己。”
“不论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那都是假的,过去的事已然发生,存在的事依旧存在,你应该看眼下拥有什么,过好今后的生活。”
娄弦深深看了他一眼:“找你费了不少劲儿,我要回客栈休息了。”
娄弦身体虚晃一下,拂琵赶忙上前将她扶住。
夜色浓重,唐渡一人站在无定观西门,静静望着那斑驳的小门。
所有的一切早就在那场大火中烧烬,师父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好好活下去。
孽已生,过去无法挽回,那便如娄弦所说,过好今后的生活,慢慢赎心中的罪。
月色拉长下山的身影,树影婆娑,过去的一切都让它埋葬在过去。
东方既白,新的一日又要来了。
……
陈御裴是最先醒来的那个,他入幻境不久,昏睡了一日便醒来了。
他尚还搞不清楚什么状况,直到拂琵将一切说明,他才捋顺思绪,对娄弦是谢了又谢,也不计较拿他当诱饵的事。
娄弦却懒得搭理他,礼单全收,话却不多说一句。
而陈玉茴昏睡了三日后也醒来了,除了身体有些发虚,也没受什么伤。
唐渡前去探望,二人没说什么话,临走时,陈玉茴忽然叫住他。
“唐道长。”小环将陈玉茴从床榻扶起。
唐渡立在原地看她。
陈玉茴面色有些发白,眼睛却诚挚:“原先我与你说的话……莫要在意。”
她的声音很轻,像小鸟停在枝头:“是我唐突了,感情的事不能强求,我强求不了你,你也强求不了我。”
“所以,你若不喜欢我,也请允许我将你放在心上,叫我一个人喜欢就好。”
窗户忽然被风吹开一角,丝丝凉凉的风吹进屋子。
唐渡定在原地迟迟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慢慢开口:“玉茴姑娘,我……”
陈玉茴笑了,似乎有些释然:“唐道长,方才我都说叫你莫要在意了,为何还是一副为难的模样?”
她命身旁的小环将窗户关上,微凉的风隔绝在窗外。
陈玉茴看着唐渡说:“唐道长,我要歇息了,待养好身子,我就回家。”
之后,便不知何时能相见了。
最后那句话,陈玉茴没有说出口。
陈玉茴留恋的目光停留在唐渡身上。
唐渡微微一低头,避开目光:“那不打扰玉茴姑娘休息了。”
话落,唐渡转身离开陈玉茴的屋子。
眼见房门合上,陈玉茴眼中不免涌起一抹失落。
她没能等来他的挽留。
嘴上虽说着不必在意,可心中仍留有一丝期盼。
“小姐……”小环看着自家小姐失落的模样,心中也不免难受起来。
“好了,不想了,我的心思他已经知道了,之后的事便交给时间吧。”
或许,还有或许呢。
几日后,无定观树妖一事传遍了乾州城,百姓怕妖孽未除尽,都不敢随意入观上香。
知府为了稳定民心,也为了今后此类事不再发生,邀唐渡前往无定观做法事。
唐渡也正有此意,想做完法事后在无定观留几道符纸,防止此类妖邪再诱人美梦祸乱人间。
出门前,娄弦正从客房出来,二人双目相对。
陈玉茴已找回,不过两日娄弦也准备离开,日后分道扬镳,怕也不会再相见。
二人相顾无言。
良久,娄弦注意到唐渡有话要说,率先打了招呼:“唐道长要去无定观?”
“嗯。”唐渡轻答,“树妖一事人心惶惶,况且观中所求之人颇多,免不了日后有别的妖物蠢蠢欲动。”
娄弦点头,又见他静默,便问:“唐道长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唐渡的手垂落在旁,虽被袖袍遮掩,可依稀还是能瞧出藏了什么东西。
见娄弦问,唐渡抿了唇,抬手伸出袖袍下的东西。
那是一叠符纸,细看大概有几十张,上面的画符娄弦认得,是唐渡的召符。
当初在湘城,唐渡给白小釉备了几张召符,白小釉为了保命送给过娄弦一张,后来那张召符在斗兽场用掉了。
娄弦看着唐渡递来的手,瞧着数量比原先给白小釉的多了许多。
“给我的?”娄弦有些意外。
当初白小釉送她一张唐渡都不愿,眼下却准备了这么多。
“嗯。”唐渡没有否认,“幻境中多谢你救我,以后你若需要,也可用召符唤我。”
娄弦微微一挑眉,看着唐渡一脸认真的模样。
她勾了唇,利落拿走唐渡手中的召符揣进怀里。
这些召符够用她好几十回了。
她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道谢:“多谢唐道长了。”
唐渡无言,只默默点了头。
陈玉茴的身子调养的差不多了,陈母担心姐弟俩,家中好几次写信来催。
几人从客栈楼梯处下来,正看到站在房门口的娄弦唐渡。
陈玉茴怔了怔,而后朝娄弦微微一点头。
娄弦回礼,边走边对身旁的唐渡说:“若是不急的话,送送陈家姐弟,他们今日回京。”
客栈门口,妖殿司的人已在外面等着。
经陈玉茴失踪一事,妖殿司的人更加警惕,整装待发站在门口。
陈家姐弟从客栈出来,陈御裴拉着拂琵说了好些话。
什么待回去之后,他一定好好向父亲学本事,等他学成本事一定来找拂琵,希望拂琵不要忘了他,要时常与他写信等等。
娄弦掏了掏耳朵,只觉聒噪的很。
陈玉茴站在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娄弦瞧在眼里,索性朝客栈外走去,人家都有想道别的人想道别的话,她就不站在那儿碍事了。
谁知她刚要走,陈玉茴叫住了她。
“娄姑娘。”
娄弦转身,不明所以看着陈玉茴。
陈玉茴笑了笑,朝娄弦走近些,语气诚挚:“多谢你帮忙,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恐怕还留恋在那幻境中。”
陈玉茴生的貌美,虽调养好了身子,可眉眼依旧有些倦态,倒不似病恹,反而有些我见犹怜的情意。
娄弦想了想说:“玉茴姑娘不必客气,不全是我的功劳,最后出来还是靠拂琵和妖殿司的人。”
陈玉茴看了眼一旁的拂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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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感谢的笑意。
“小姐,时辰不早了,我们早些上路吧。”小环在一旁提醒。
陈玉茴轻轻点头,再次向众人谢过,最后深深看了唐渡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陈御裴一脸不舍的表情,还想和拂琵多说会话,娄弦忍不住从中打断:“差不多行了,一会儿天黑了,你不怕又出什么岔子?”
陈御裴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挪到马车旁,人还未上车,又挥手高喊:“拂琵姑娘,娄姑娘,唐道长,你们三位保重!记得来京都找我玩儿!”
说完,这才放心钻进马车。
看着逐渐离驰的车马,唐渡摇摇头。
娄弦一副松快的表情:“终于安静了。”
拂琵捂嘴轻笑:“有这么讨厌御裴公子吗?”
“讨厌啊。”娄弦哼哼两声,“见到漂亮姑娘就往前凑,还喜欢揣度别人,讨厌的很。”
看样子还在为先前的事介怀。
有时候娄弦并不像表面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性和孩子一样,因为一句话而不高兴许久。
唐渡看着说话的二人,静默了一瞬:“你们准备何时离开?”
拂琵娄弦止了声,一致看向唐渡。
刚送走两个,这是顺便要把她们送走了?
见拂琵娄弦不说话,唐渡掩饰道:“我是说,这几日我要忙无定观的事,若你们离开,提前同我说一声。”
我好送你们。
可又怕人误会,唐渡后半句话并没说出口。
娄弦墨色的瞳孔在唐渡身上打转,未答他的话,反而是问:“唐道长不着急去无定观吗?”
经娄弦这么一说,再追问反倒刻意,便道:“去了。”
他看了娄弦一眼,转身朝无定观的方向走去。
看着那抹云墨道袍走远,拂琵笑着说:“唐道长怎么跟之前不一样了?”
“是吗?”娄弦侧头,故意问,“哪儿不一样?不还是心怀天下,仁厚博爱的唐道长吗?”
拂琵笑出了声,而后想到方才唐渡的话,又敛了表情说:“我们不是明日就要走了吗,你没同唐道长说?”
娄弦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直言道:“不说了,到时候又像送陈家姐弟这般,唧唧歪歪说个不停。”
“麻烦。”
拂琵打量着娄弦的表情,哪里是麻烦,分明是不喜道别。
拂琵想了想道:“还是同唐道长说一声吧,他方才的意思,应是想送我们。”
“再说吧。”娄弦伸了个懒腰,回身朝客栈走去。
正抬脚,忽然,她的步子顿住了。
跟在她身后的拂琵见状疑惑:“怎么了?”
娄弦戴着引魂铃的手腕稍稍一滞。
她侧头回望人群,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街上驶过。
“这是谁家的马车?”娄弦自顾喃喃。
有食客恰从她身边经过,顺着娄弦的目光看去,恍然道:“嗨呀,这是卢员外家的车子,你不认得?”
娄弦摇头。
她来乾州城不过十几日,怎会认得卢员外家的马车。
娄弦顺嘴打听:“这马车上坐的是卢员外?”
那食客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和娄弦聊起来。
“里边儿是他的妻子莫娘,前些日卢员外梦魇连连,莫娘日日坐着车子去无定观上香,时间一久,我们也瞧着眼熟了。”
马车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娄弦的目光却未收回。
见娄弦望的执着,拂琵不解:“这车子有什么问题吗?”
娄弦舒尔笑起来,连着语气也轻快许多。
她拍了拍拂琵的脸,迈着脚步朝里走去:“拂琵啊,看样子我们得在乾州城多呆些时日了。”
39. 莫娘
马车停在员外府门口,穿着竹青挑花袄的夫人从马车上下来,头上的鎏金点翠步摇并未因她的动作而晃荡。
女子柳眉弯弯朱唇皓齿,眼角下生有一株泪痣,衬得她美艳绝伦。
她向婢女交代了事宜,便穿过前院正厅朝北面主院走去。
有小厮在院门口候着,远见莫娘朝这方走来,小厮赶忙进去报了卢员外。
屋内出来一俊儿郎,生的白面书生模样,瞧着有些瘦弱,只一双眼睛柔情似水,看着莫娘满是疼惜。
“前些日无定观出了妖物,你怎还去上香?出事了可怎么好。”卢笙里里外外将人打量了遍,这才放下心来。
怪他一个月前梦魇连连,不知怎的总能听见女子的哭声,梦中还常看见一个女子。
那女子的背影看着眼熟,与莫娘有几分相似,可当他想上前看女子的真容时,却怎么也追不上,只能瞧见一个背影。
他将此事说与莫娘听,莫娘怕他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日日上无定观去求香,保佑他睡个好觉,不再受梦魇困扰。
可前几日听闻无定观出了事,城中不少失踪的百姓都是被观中树妖抓了去,怕莫娘出事,他便不要求莫娘上香了。
见卢笙一脸担忧的模样,莫娘挽上他的胳膊安慰道:“夫君不必过分担心,听闻那树妖已除,今日观主还请了道士做法,想必不会再出事了。”
“倒是你,整日受梦魇困扰,已经有一月没有睡好觉了。”
莫娘看着卢笙眼下的疲惫,免不得心疼起来:“现我回来了,守在你身边,你再好好睡一觉。”
卢笙叹了口气,仍旧不放心:“娘子莫要掉以轻心,妖物最是狡黠,我最近睡得有些安稳了,你也不必每日去无定观上香。”
“知道啦知道啦。”莫娘的声音娇嗔起来,“你眼下的青黑连脂粉都遮不住,可比那妖怪差不了多少,快些去休息吧。”
卢笙被莫娘逗笑了,连连应着她的话进屋休息。
寒风一过,云层低垂厚重,今夜怕是要下小雪。
翌日天亮,叶上结了薄薄一层霜,昨夜的雪不大,也未下多久,等娄弦醒来时,屋檐上的残雪已化的差不多了。
娄弦推开窗,外头的冷风直往屋子里灌,被风这么一吹,娄弦瞬间清醒过来。
推门而进的拂琵见到这一幕,赶忙上前将窗户关了,怪道:“昨夜下了雪,今日且有的冷,你这么吹不怕受风寒?”
屋子里又热起来。
娄弦坐到桌案边,倒了杯热茶:“见到唐道长了吗?”
拂琵拨了炭盆,原本快灭掉的炭火又旺起来:“这几日唐道长都在无定观,今日也是,早早就出门了。”
娄弦抿了口茶水,低头思索着:“我们也去无定观看看。”
拂琵停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娄弦:“要去无定观吗?”
昨日娄弦说要在乾州城多待些时日,也没说是什么理由,今日又要去无定观瞧瞧,遂问:“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打听个人。”娄弦放下茶杯,也不隐瞒,“昨日坐在轿中的那位莫娘,她身上有我的东西。”
拂琵起身走到娄弦身边:“什么东西?你的东西为何会在她身上?”
娄弦看着拂琵好奇的模样,手摩挲的杯壁。
既已决定要一起,就不能处处隐瞒,否则日后更是说不清。
娄弦停了半晌,还是对拂琵道:“我的魂珠。”
“魂珠?”拂琵一脸困惑。
娄弦索性将自己被困九巨山脉,后又因山脉莫名动荡借机破除封印,以及魂珠四散的事都讲给了拂琵听。
拂琵的面色逐渐震惊,而后又缓缓如常。
原先倒是听过刹冥台女魔头的传闻,讲其为了夺得尊位,弑父弑母,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徒,可半年相处下来,娄弦并非传闻中这般狠辣,弑父弑母……
见拂琵沉默,娄弦也不再说下去,端了茶杯道:“我将所有的秘密告诉你了,连同我的身份,是去是留,你自定夺。”
娄弦面色寻常,眼睛却不看拂琵,只低头抿着茶口。
屋内的炭火烧着,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火盆忽暗忽明。
窗口缝隙传来嗤嗤风声,衬得屋内更加安静。
一道声音响起:“我们何时去无定观?”
娄弦抬头,正对上拂琵笑颜颜的面庞,她一时有些惘然。
“你不走?”
拂琵笑:“去哪儿?不是说好要一起走的吗?”
她们是彼此的挚友,不是负担。
娄弦有些怔然,回神看着茶盏中的倒影。
拂琵在她面前坐下,转了话问:“所以,你的魂珠在莫娘身上,那和无定观有什么关系?”
娄弦顿了半晌,不再说下去,只道:“昨日那食客不是说卢员外受梦魇困扰,莫娘日日去无定观上香吗,我便去无定观等着,瞧瞧那莫娘。”
娄弦的神色已转为寻常,朝拂琵眨了眨眼。
这方唐渡在无定观事毕,观主邀唐渡留下吃茶,唐渡推脱不过,只得应下。
观主先是道谢,又聊到无定观收留的难民,以及一些大人捐赠的香火,一盏茶功夫,唐渡便了解了不少。
眼瞧快到午时,唐渡在无定观耽搁许久,便起身准备道别。
无定观门口,有真人在施粥,那些难民多是从外乡流亡来的,他们无处可去,无定观发善收留了他们。
唐渡走下台阶,有施粥的小真人险些撞上他,他抬手扶住。
那小真人道过谢,继续将粥施给其余人。
一道声音传来:“唐道长!”
唐渡循声望去,拂琵在不远处朝他招招手,身旁的娄弦也转过头看他。
昨夜下了雪,化雪时最冷,娄弦披了件鹅黄白绒斗篷,只露出清丽素雅的面庞,宛若一朵白芙蕖。
与往日有些不同。
唐渡赫然,被自己心中的想法骇到,赶忙收神朝二人走去。
“今日天冷,你们怎么来无定观了?”唐渡问。
“我们……”拂琵看了眼娄弦,“唐道长今日忙的迟,我们担心你,所以,过来瞧瞧。”
“担心……我?”唐渡下意识朝娄弦看去。
察觉到唐渡的讶异,娄弦笑出了声,戏谑道:“是啊唐道长,我们担心你,今日你怎么在无定观待了这么久?”
唐渡道:“观主邀我喝茶,聊了些许,这才耽搁了。”
娄弦在无定观等了一早上,始终没有看见卢家的车马,眼下又至午时,入观的人不比早上,稀稀拉拉就这么些人。
莫娘今日不来了?
天空中开始飘起小雪,如细碎盐粒簌簌落下,有些许坠在娄弦斗篷白绒上,点缀几分,随后又融为一体。
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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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看着她斗篷上的雪粒,抽回目光转身道:“下雪了,回客栈吧。”
“唐道长。”娄弦叫住他,一双如月的眼睛望着他,“明日你来无定观把我也带上吧。”
她朝唐渡走近了些:“免得我担心。”
娄弦说的是“我”,并非“我们。”
她嘴角悬着一抹笑,好似过去种种漫不经心的玩笑。
若是换做以前,唐渡一定会沉着脸训她莫要胡闹,可这回,他竟鬼使神差应了,像吃了勾人的魅酒,任由娄弦对他说胡话。
他不自在看了看地面,未再说话。
地上积了一层薄雪,踩上去嘎吱作响,生脆又酥软。
娄弦望着唐渡离去的背影,似乎也有些意外。
这臭道士,居然如此爽快的答应了?竟也没呛她。
真是稀奇。
无定观邀唐渡来观中做三日法事,第三日出门前,唐渡果真来敲娄弦的房门了,只是开门的是拂琵。
唐渡拘谨了一瞬,站在门口道:“娄姑娘起来了吗?”
娄姑娘?
拂琵怔了怔,半天没反应过来。
见拂琵惊异的眼神,唐渡有些不自然解释:“她不是说今日要去无定观吗?”
拂琵这才意识到唐渡是来寻娄弦的。
说来有意思,她从来没有听见唐渡唤过娄弦名字,往日更是连个称呼都没有,今日却客气上了。
“娄姑娘”三个字从别人嘴里出来没什么稀奇,可从唐渡嘴里出来,总有些说不上的新鲜。
拂琵裹着笑意的眼睛多瞧了唐渡几眼,指了指大堂说:“阿弦早就在楼下等你了。”
“这么早?”唐渡感到意外。
往日不是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吗?
拂琵笑:“这不是怕唐道长将她丢下嘛。”
确实如此,娄弦怕唐渡反悔,一早就在客栈大堂堵人了。
待唐渡从楼上下来,娄弦已经在下面等候多时了。
“走吧唐道长。”娄弦笑吟吟从长凳上站起。
她今日没有穿那件鹅黄白绒斗篷,依旧是那身靓丽红裙,高发挽起,系一发带,干净利落,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她。
唐渡没有多问,随她一起出了门。
到了无定观,唐渡入观去做事,娄弦则在观内等他。
昨夜的雪下的有些大,无定观门口积了厚厚一层雪,今早上香的人比前些日都要少些。
天寒地冻,观主怜悯那些难民,便将人收进了观内,暂时度过寒冬。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无定观门口,婢女掀开帘子,抬手将夫人从马车内搀扶下来。
“夫人,员外不是叫你不要来无定观了吗?待他醒来发现你不在,恐又要一通责怪。”
穿五彩金边缎子袄的女子轻声道:“有我在,员外不会责怪你的。”
“去,你们将后边的被褥热炭拿进无定观交予观主,这段时日他们正需要着。”莫娘对身后的家丁命道。
听到外边的声音,原本被碳火温得昏昏欲睡的娄弦清醒过来。
她支开窗隙,看着冒风雪进来的莫娘,除了身旁的婢女,还跟了几个家丁。
有小道士出来相迎,不知说了什么,小道士点了点头,似乎是去叫人来拿东西。
这边交代妥当,莫娘又往正殿走去。
娄弦掩下窗面,起身跟了过去。
40. 莫娘
正殿内,三清真人像立于中央,青铜香炉中香火旺盛,燃起大片青烟,将黄绸幔帐熏的发黑。
案前放置两面蒲团,莫娘跪于蒲团上,诚心祈愿。
昨日她没来无定观,当夜夫君又做起梦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无定观请一香。
她缓缓睁开眼,起身从婢女手中拿了香烛,将其点燃插进香炉中。
莫娘香烛灰落进炉中,面露担忧,似有什么事架在心头,愁绪难掩。
她叹了口气,转身朝殿外走去,谁知有人行事莽撞不看路,结结实实撞在了她身上。
莫娘未反应过来,险些被撞倒在地,还是身旁的婢女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那婢女叱道:“你这人走路怎不看路,险些将我们夫人撞倒!还不赶紧赔罪!”
娄弦赶忙低头赔罪:“夫人莫怪,我这人一向鲁莽,来时未曾注意,夫人没伤到吧?”
那婢女还想说些什么,被莫娘拦下,她柔声宽慰:“不打紧,我又不是豆腐做的,哪会轻易撞坏。”
本就是小事,莫娘也不打算追究,轻笑揭过。
正准备离去,娄弦忽而将人叫住,端详着莫娘的面色道:“夫人面露愁容,可是家中有什么难事?”
婢女着急打断:“我家夫人都不追究了,你怎还不走?”
娄弦还未说话,莫娘又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夫君整夜梦魇,我心忧他身子,这才藏着事。”
卢员外受梦魇困扰也不算是秘密,她又日日来无定观上香,城中百姓也都知道,遂也没有瞒着。
娄弦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追着莫娘问:“既如此,为何不找人来看看?”
说到此处,莫娘叹了口气,眉间的忧愁更甚:“也不是没有人来看过,可都瞧不出什么,我来无定观也是求一份心愿。”
娄弦卢员外的病情没兴趣,对莫娘倒是充满了兴趣。
她打量着莫娘,莫娘身上魂珠的气息再浓烈不过。
娄弦笑了:“那是夫人您没找对人。”
话音一落,莫娘脸上露出异样的表情,看娄弦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姑娘的意思是?”莫娘顺着娄弦的话往下问。
“喏。”娄弦朝外边努努嘴,“真正的大师可不就在您身后。”
莫娘顺着娄弦的目光朝后看去。
簌簌小雪漫天飘落,观中素绸尽覆,茫茫一片。
衣山水墨色道袍的男子从雪中走来,撑着油纸伞,伞檐微抬,露出沉稳清俊的面庞。
他手中还拿着一把未撑开的纸伞,像是为什么人准备的。
这不是来无定观做法事的道士吗?
娄弦解释:“这是我兄长,前几日无定观的树妖就是他除的。”
她仔细观察着莫娘的表情。
“是吗?”莫娘脸上涌出一抹喜色。
能除掉无定观内的树妖,将那些被害百姓从中带出来,想必是有些本事,怪不得观主要这位道长来做法事。
唐渡不知这方发生了什么,只见娄弦与这位员外夫人在说些什么,随后员外夫人露出惊喜之色,满是希冀的望着他。
他正要唤娄弦,不想那头先出了声。
“兄长!这位员外夫人有话要同你说!”娄弦在殿内高喊。
兄长?
唐渡撑伞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是在喊他?
见唐渡的步子慢了下来,娄弦小跑出殿外,拉起唐渡的袖袍就往里殿内跑。
她拍掉身上的雪粒,不顾唐渡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对莫娘介绍:“我兄长名唐渡,您是没见过他的本事,若我兄长出手,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在话下。”
娄弦看了唐渡一眼,却见他万分不愿的将衣袖从娄弦手中抽出,与她保持了距离。
娄弦撇了撇嘴,又故意朝他靠近了些。
既然是兄妹,怎能如此见外。
莫娘没有察觉到二人的别扭,一心只在唐渡身上。
“听闻唐道长本事高超,这观中的树妖也是您一举拿下,我夫君近来总是整夜梦魇,不知您可否帮着瞧瞧。”
似怕唐渡拒绝,莫娘又紧道:“只要您解我夫君之忧,银钱不在话下。”
这回唐渡明白了个大概,是这夫人要请他帮忙。
可帮忙就帮忙,兄长又是怎么回事。
见唐渡不说话,莫娘误以为是他不愿,小心追问:“唐道长,可是哪里不妥?”
唐渡瞥了娄弦一眼,摇摇头:“并未有什么不妥,容我先去换身衣服就来。”
莫娘喜出望外,又说了些事宜细节,再三道谢后这才离去。
正殿内留下唐渡娄弦二人。
唐渡面色微微一凉,怪气道:“呵,兄长,我何时成你兄长了?”
娄弦不知他在气什么,故解释道:“你做我兄长又不吃亏,怪气个什么?”
是啊,怪气个什么。
可唐渡心中仍觉不平。
他看着外边行驶离开的马车,想到了什么,问娄弦:“你执意和我来无定观,是为了员外夫人?”
既已被唐渡看穿,娄弦也不瞒着,索性道:“不错,确实是为了员外夫人。”
见唐渡脸又沉了几分,娄弦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赶忙又接着说:“自然也是担心唐道长您呀。”
“这无定观刚出了事,树妖又如此难缠,若是碰到别的妖物,我不在你身边可怎么是好……”
“回去了。”唐渡冷声打断娄弦的解释,撑开伞就朝外走去,连同手中那把伞一起。
见唐渡走的决绝,连伞都没留给她,娄弦追了出去:“唐道长,你明明拿了两把伞,其中一把不就是给我的吗?”
唐渡头也不回否认:“不是。”
娄弦一把将伞夺过,撑开拦了他的去路,弯着眉眼故意道:“就是。”
女子殷红的身影挡在前边,像冬日腊梅,在漫天纷白中格外明媚。
她将伞搭在肩头,露出那张偏执的脸,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唐渡失神半晌,见娄弦饶有趣味看他,忽觉自己又被逗弄,顿感羞恼,快步擦身而过。
“随你怎么说。”
身后传来得逞的笑声,唐渡只觉心膛突突直跳,连头也不敢回,只得加快脚步快速离去。
看着仓皇离去的背影,娄弦收了笑,转着伞走了上前。
员外府。
唐渡换了一身衣服和娄弦站在门口,小厮进门通报,不过一会儿,莫娘快步从里边出来。
她将人邀进府内,聊起卢笙的情况。
卢员外死后,莫娘与卢生便定了亲事,三年守孝后,二人成亲。
卢笙宽厚良善,莫娘知书识礼,婚后夫妻和睦恩爱有加,从未红过脸,对下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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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苛责。
前年饥荒,员外府拨散银两接济难民,出钱又出力,人人都说卢员外和他的夫人是活菩萨转世,感激不尽。乾州城百姓提到二人无一不是称颂赞扬,可偏这么一个人,一月前不知被什么缠上了,梦魇胡话连连,请了许多郎中都不见好。
见莫娘愁容满面,唐渡安慰:“吉人自有天相,夫人日日为君上香,诚心可鉴,想必卢员外很快就会好起来。”
莫娘叹了口气,点点头:“借唐道长吉言了。”
走过抄手游廊进到庭院,庭院中央有一座精致假山,流水穿过假山间隙,顺着沟壑落入池水中。
二人跟在莫娘身后。
入正厅前,几人穿过卢府花园,四周回廊相接,八角亭立于池湖之上,许是天冷,湖上并没有什么可观物,连鱼也不见几条。
娄弦却忍不住停了脚步。
那池湖中央盛开着一朵清丽芙蕖,花瓣盛艳如丝绸柔软,又若女子肌肤细腻光滑,远看似一美人立于池间。
娄弦被这芙蕖吸引,叹道:“这荷莲真有意思。”
身旁的莫娘脚步一滞。
娄弦朝湖岸走近了些,面露困色:“并非芙蕖盛开之季,冬日冽冽,这荷莲不仅没冻坏,反而开的如此惊艳夺人,实在是有意思。”
旁的荷莲都凋零枯落不见风雅,唯有这一朵长枝独立,惹人旁观。
见娄弦发问,莫娘笑着解释:“这荷莲可不同一般的荷莲,一年四季常开。早些年有个高人云游此处,将此花赠予我,说是能保佑我一家平安顺遂,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太平,也是托了那高人的福。”
“哦,原是如此。”娄弦点点头,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她话锋一转,“那高人叫什么?何时来的乾州城?我也想求得一朵四季常开的芙蕖花。”
“这……”莫娘被娄弦问的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我也记不清了。”
“那——”
“娄弦。”娄弦还想追问,被唐渡打断,“今日是来解卢员外魇症的,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娄弦将话咽了下去,亲昵的凑到唐渡身旁,压着嗓子说:“兄长这么凶做什么,我不过是看这荷莲稀奇,也想要一朵罢了,不问便不问。”
唐渡:“……”
“夫人莫怪。”唐渡像是做了万分心理准备,这才将下面那句话吐出来,“舍妹被我宠坏了。”
娄弦险些笑出声,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表情,又听莫娘道:“令妹姓娄?怎不与唐道长一个姓?”
娄弦不语,看唐渡憋了一脸,半天才道:“义妹。”
“不是亲的。”
“这……”莫娘意外,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又见娄弦贴着唐渡胳膊,一脸羞赧的模样,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捂嘴轻笑,也不点破,意味深长的眼睛看着二人:“原是如此。”
“对了,以后不必夫人夫人唤我,叫我莫娘便好。”
四季荷莲的事就这么被揭过了,莫娘继续将人朝正厅领去。
唐渡娄弦慢了两拍,稍稍滞后。
娄弦将头凑了过去,压低声音,带着调笑的意味:“义妹?为何不说是你表妹,好歹是沾亲带故。”
唐渡哼哼两声,加快了脚步:“你是多想于我攀上亲戚。”
娄弦啧啧两声,跟了上去。
41. 莫娘
几人来到正厅,卢员外已前来相迎。
他从外头公事回来,便听下人说府中来了贵客,夫人亲自去迎了。
今早莫娘从无定观回来,说是有个高人可以解其魇症,原以为是个白须银发的仙风道士,不曾想这么年轻清俊。
“夫君,这位便是我向你提起的唐道长。”莫娘走到卢笙身侧。
卢笙赶忙作揖。
卢笙着淡青长衫,举手投足间藏着诗书墨气。许是好几个日夜没有睡好,眼底有些发青,原本瘦削的面庞更是分明。
注意到唐渡身旁的女子,卢笙问:“这位是?”
莫娘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朝卢笙凑近了些:“这位是唐道长的妹妹。”
“义妹。”
卢笙看着莫娘嘴角的笑意,也明白过来。
修道者游行在外,哪有将这么年轻的姑娘带在身边的道理,若不是有些什么,哪用得着用兄妹做掩饰。
看着卢员外夫妇巧笑的神色,唐渡干咳一声,扯开了话道:“卢员外,闻你近日怪梦连连,总是睡不好觉,可否问一嘴都梦到了什么?”
经唐渡这么一问,卢笙这才想起正事,回想道:“倒也算不得什么怪梦,我总是梦见一女子的背影,那背影与我娘子有几分相似,只是不论我怎么唤她,她都不回头,只背对着我哭。”
“后有几次我又梦见她,想看看她的正脸,可无论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她。”
卢笙说的郁闷,娄弦却将注意力放在莫娘身上,她似乎有些不安,手不停搅动着帕子。
“莫娘嫁于我早,除了莫娘我又不与旁人接触,也不曾见过梦中的女子,不知她为何要缠着我不放。”
卢笙越说越烦闷:“唐道长,可是我府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唐渡正要开口,目光一驻,像是想到了什么,否认道:“府中气清明净,倒没察觉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只是眼下天亮着,又有这么多人,哪个妖物会这时候跑出来。”娄弦趁机打断,“既然是卢员外入睡后梦见的哭声,不如我们等天黑再瞧瞧?”
唐渡不知娄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见她抓着自己的袖袍拉长声音道:“兄长,我们这些日子都住在客栈,盘缠都花光了,横竖是要替卢员外看病,住客栈多不方便呀。”
“……”
唐渡的脸不自觉又黑了下来。
强忍下心中的不适,唐渡扯了嘴角说:“我义妹的性子,被娇养坏了。”
卢笙却不介意。
更何况娄弦说的不错,是他卢笙有求于人,将人留在员外府确实方便许多。
莫娘一心想要夫君快些好起来,见娄弦开口,即刻叫下人去安排厢房。
二人道过谢后离开员外府,去客栈收拾东西。
路上,娄弦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唐渡却不怎么想与她说话,显然还在为兄妹一事介怀。
见唐渡面无表情,娄弦叹了口气:“义妹在与你说话呢,怎不理我?”
唐渡嗤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想说的话方才我都在员外府说了,不过……”
唐渡停顿一瞬:“你为何要留在员外府?”
客栈虽离员外府不近,可也只隔了一条街,更何况卢笙身上并未有妖气环绕,卢府清明,瞧着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何至于住到员外府内。
娄弦看着唐渡询问的眼睛,反问:“你真觉得员外府没问题?”
唐渡语塞。
方才他对卢笙说的话真假参半。
员外府确实没察觉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并不代表没有,初入府中时看到的那株芙蕖就是异样。
莫娘说那是一位高人相赠,保全家平安的,可这高人是谁,何时来的乾州城,莫娘到底是没答上来。
最重要的是,莫娘似乎对卢笙梦到的女子很不安,有些害怕,还有些忌惮,可卢笙却又说除了莫娘,再没旁的人了。
见唐渡不再说话,娄弦侧头问:“你也发现了?”
唐渡轻“嗯”一声,遂又道:“冬日芙蕖确实有些奇怪,可更奇怪的是,我察觉不到它的妖气。”
也就是说,这就是一朵荷莲而已。
莫非真如莫娘所说,是一位高人所赠,与普通的荷莲不一样?
娄弦哼笑一声,用占上风的语气道:“现在你还想不想留在员外府?”
她拍了拍唐渡肩角的衣袍,洋洋得意朝客栈走去。
唐渡立在原地。
真的只是为了弄明白卢员外的梦魇?
他摇头,甩掉猜测跟了上去。
……
……
“什么?你和唐道长要住到员外府了吗?”拂琵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莫名的表情。
在客栈住的好好的,怎么看个病的功夫就要住过去了。
“是卢员外的病很棘手,还是阿弦你?”
娄弦将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唐道长是为了卢员外,我么,自然是为了莫娘。”
娄弦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没几下功夫就收拾完了。
“放心,我不会要了莫娘的命的,我会看准时机将魂珠拿回来的。”娄弦保证。
拂琵却不担心这个,她知道娄弦不会滥杀无辜。
“那我要同你们一起去吗?”
娄弦眨眨眼:“自然,我会把你‘养’在身边的。”
她和唐渡都去了员外府,怎能把拂琵一人放在客栈,万一有什么事她也不能及时赶过去,所以她用了“养”这个字。
她还没养过小狐狸呢。
客栈门口,唐渡看着娄弦怀中的小狐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酝酿了好久才问:“在员外府的这几天,你要拂琵一直以这样的形态同你待在一起么?”
娄弦理所当然答:“不然呢?你要将拂琵一人丢在客栈?”
唐渡想了想,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走吧。”唐渡最终妥协。
两人一狐朝员外府走去。
入了员外府,府上有不少下人看着娄弦怀中的狐狸。
那是一只油光发亮的青尾狐,毛色如缎,十分乖巧的窝在娄弦怀里,漂亮极了。
走到厢房,娄弦将拂琵放下,莫娘正从外边进来,看到地上的青尾狐,忍不住诧异:“哪里来的狐狸?”
娄弦解释:“这小狐狸受了伤,是我和义兄将她从猎户手中买下的,见她漂亮便一直养着了。”
“莫娘不会介意吧?”
莫娘看着地上的拂琵,顿时心生欢喜:“不会,这小狐狸好生漂亮。”
寒暄几句,莫娘又对娄弦道:“若是缺什么就和府上的下人们说,夫君的事,就麻烦你和唐道长了。”
娄弦客气:“义兄定解卢员外之忧。”
送走莫娘,地上的拂琵走到娄弦脚边,抬起脸说:“卢员外到底是什么怪病,瞧着员外府也没什么异样。”
“谁知道呢。”娄弦坐下,呷了口茶,“等天黑再说吧。”
多待些时日总会找出问题,何况现在已住到员外府了,魂珠也就这一两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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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琵又跟到娄弦脚边:“我瞧着莫娘对卢员外很上心,二人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娄弦放下茶杯细品一番。
员外府的茶确实不错,看来是上了顶好的茶叶。
“自然是上心了。”娄弦闻了闻茶香,低头对脚边的拂琵说,“不过你暂时先别操心,狐狸就要有狐狸的样子,哪能随便开口说话,若是被人听见可就麻烦了。”
拂琵一听,乖乖闭上了嘴,走到角落躺下了。
入夜。
冬夜冷沉,月色孤清,窗外有呜咽风声吹来,回廊处的纱灯晃悠,娄弦和唐渡的屋子都还亮着灯。
娄弦衣带整齐,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
刚过子时,外面的寒风骤然停了,甚至安静的听不见一丝声音。
娄弦缓缓睁开眼,看着床榻处熟睡的小狐狸。
她起身打开房门,正踏门而出,隔壁也传来了开门声。
唐渡点着一盏油灯走到外边,看娄弦一身薄衣,忍不住道:“回去多穿些衣服。”
娄弦未动,抬手指了指某处:“若不抓紧去瞧瞧,这哭声怕是没了。”
那低低的哭泣声从很远处传来,带着沉闷的压抑,断断续续,很是凄凉。
唐渡看了娄弦一眼,又转身回到屋里,拿出一件氅衣披在娄弦身上。
娄弦诧异看着唐渡,他却已经举着油灯朝哭声处寻去。
娄弦摸着身上还带有温度的氅衣,将其裹紧了些。
她跟在唐渡身旁道:“今日我向几个家仆打听了,这哭声除了卢员外之外,府中家仆也能听见,可他们害怕,不敢放在明面上说,你说莫娘会不会也能听见?”
冷气钻进衣袖,娄弦裹着衣袍,看着唐渡被烛火照亮的半边脸。
哭声凄凄哀哀,偌大的员外府只有娄弦唐渡二人,空荡荡的颇有些古怪。
穿过前面的月洞门,就是卢府花园,而在此时,哭声恰然停了。
“娄姑娘,唐道长?”
娄弦唐渡驻足,看着从月洞门处出来的莫娘。
“你们……”她咬了咬唇,将声音放轻了,“你们也听见了?”
娄弦唐渡相互对视一瞬。
“莫非……”唐渡开口。
莫娘点点头:“不止这一回了,我夫君的怪梦,是不是与这哭声有关?”
娄弦问:“这哭声,每夜都有吗?”
莫娘抓着绣帕,紧张的摇摇头:“不是每回都能听见,也不知这哭声为何响起,每回我出门找寻,她便停了。”
莫娘的害怕不像是假的。
唐渡又问:“卢员外呢?”
莫娘道:“今日入睡前夫君吃了安神药,他已经许久没有休息好了。”
那便是没有醒来了。
“唐道长。”莫娘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可有瞧出什么异样?”
唐渡越过莫娘,看向月洞门处的园子,又收回目光:“没有。”
莫娘的眼中涌现失落,喃喃着:“连唐道长也没有法子吗?”
一旁的娄弦安慰道:“莫娘你别多想,夜深天冷,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只得如此。
莫娘点点头,满脸不放心的离开了。
娄弦唐渡对视一瞬,也不再往前了,提着油灯回了屋子。
门口,二人并没有进屋。
“那哭声,你觉得是从哪儿传来的?”娄弦问。
唐渡吹熄灯烛,已有答案。
“湖中。”
42. 莫娘
员外府的家仆听到哭声不敢出来,哭声幽怨绵长,不知是哪传来,可唐渡已听出了方向,那是从湖中传来的哭声。
哭声虽然断了,可方向不会错。
娄弦露出赞许的目光,夸道:“不错嘛,不愧是令妖闻风丧胆的唐道长。”
这话怎听都不像是夸他的。
唐渡没有理她,继续道:“我准备去园子处看看,你先进屋休息吧。”
他回屋将油灯放下,出来时见娄弦还站在门口。
“你怎还不回去?”
娄弦已然朝外走去:“这疑云还未解开,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更何况我也想弄清楚这哭声是怎么回事。”
娄弦回头,裹着氅衣催促:“快些,别又等到莫娘出来。”
唐渡凝眸,略微一低头。
“来了。”
这回他们没有点烛灯,借着微薄月色走在小径。
冬日寒风裹挟,夜色无星,二人左右相伴而行。
园中静悄悄的,月影倒映在湖面,唯有那朵芙蕖婷婷而立。
唐渡盯着湖面,遂蹲下,伸手探到湖池。
水波荡开,唐渡眉头微微一蹙。
察觉唐渡表情微变,娄弦追问:“有东西?”
唐渡将手伸了出来,凝神道:“这水,是温的。”
“温的?”娄弦诧异,也学着唐渡的样子将手探了进去。
冬日夜寒,冷风刺骨,手探入湖池却不觉冰冻,反而是恰到好处的温适。
涟漪泛泛,娄弦甩了甩被沾湿的手,叉腰站在湖边。
那朵芙蕖更艳丽了些,宛若女子一曲舞毕,定了姿态。
“我下去看看。”娄弦正要去解衣带,一旁的唐渡眼疾手快止了她。
他抓着娄弦的手,目光不自然从衣带处挪开:“你、你注意些。”
哪有姑娘当着男子的面宽衣解带的。
唐渡僵硬将头撇开。
娄弦舒尔笑出声,有意走到他面前调侃:“唐道长,我只是褪去外衣怕入水繁重,你在想什么?”
娄弦似笑非笑盯着他,本没有什么,再盯下去也该有些什么了。
唐渡收拾好表情,换了正色:“你在上边等我,我下去。”
娄弦也不推辞,眼睛顺着衣袍盯到某处。
“要我帮忙吗?”
“替你解衣带。”
唐渡面色一涨,带了羞恼之意斥道:“若你是个男子,我定将你踹进这湖里。”
娄弦耸耸肩,不以为意:“可我是个女子。”
见唐渡脸色有些难看,娄弦点到为止,找了地方坐下:“注意安全啊唐道长,有事唤我。”
唐渡不再多说,脱了外袍袜履潜入水中。
湖水恰宜,温意裹涌,水中倒也有些舒适,只是淤泥横阻,加之天色不明,水里的视线有些不明朗。
唐渡费力看着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正当他唤出妖幡时,一颗明珠落入水中,照亮了一方天地。
明珠在前,似乎是在替他开路。
困惑之余,他听见岸上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
“唐道长,仙台海明珠可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贝,你有福啊。”
娄弦看着湖里传来的微弱光芒,心满意足坐在唐渡脱下的衣袍上。
风光之时有多少人巴结她,送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可最终也只有这么颗仙台海明珠留在身边了。
娄弦一边感慨,一边注意着水中的动静。
有了海明珠的照亮,水下视线变得清晰,唐渡行动也方便起来。
他继续往前游着。
细长茎秆立在池水之中,自湖面相接而下,孤傲而又优雅,淤泥扰乱,模糊了视线,唐渡凝滞在湖底,看着根茎处那片漂浮。
这是那芙蕖的根底?
海明珠发着淡光,看不太清,唐渡朝前游近了些,芙蕖根底越发清晰,
这是……
瞳孔怔然放大,似发现了惊天秘密,湖水险些倒灌进嘴里。
唐渡急速往上游露出水面。
听见湖面响动,娄弦快速站起,见唐渡一脸惊愕的模样上岸:“你看到什么了?”
“……”
卯时,天还未亮,屋内点着烛灯。
唐渡娄弦一夜未睡,直到天边泛蓝,府中陆陆续续有响动传来。
婢女忙碌,端着衣物盆面朝主任卧房走去。
卢笙捂着发疼的脑袋,一副疲倦模样。
莫娘替卢笙穿上衣物,揉着他的太阳穴问:“夫君又梦见她了?”
卢笙闭目,缓缓叹了口气。
这梦,比先前更深了。
周围不再是虚景,反而越来越真实。
那女子就站在员外府的花园,背对着他,只是周围的环境并不清晰,模模糊糊的,像被蒙上了一层水。
卢笙不愿回想,一想起那个梦境,便觉脑袋犯疼。
洗漱毕,夫妇二人准备去前院用早膳,唐渡和娄弦已在等候。
“娄姑娘唐道长,昨夜睡的可好?”卢笙坐下随口问道。
娄弦扫了眼莫娘,见她垂眸坐到卢笙旁边,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娄弦轻笑一声,反问:“卢员外昨夜睡的可好?”
卢笙摇摇头,一脸疲态,将昨夜的梦说出来。
“昨夜的梦实在真实,我都有些分辨不清虚幻了。”
唐渡不语。
他看着面前的薄粥,想起昨夜在湖底见到的一切,遂言:“卢员外的梦症,我能治。”
唐渡话音一落,卢笙即刻打起了精神。
莫娘惊喜一瞬,又很快敛了表情,下意识去捏手中的帕子。
娄弦将莫娘的动作看在眼里,开口道:“可否与员外夫人聊聊?”
“我?”莫娘感到诧异。
对上娄弦探究的眼神,莫娘又松了帕子,强撑着笑:“自然。”
娄弦起身朝外走去:“我们去外边聊。”
莫娘看了眼卢笙。
卢笙搭上莫娘的手,不解道:“为何要出去聊?”
娄弦笑:“女子间的悄悄话,卢员外也要听?”
卢笙一时语塞,可抓着莫娘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莫娘叹了口气,将手从卢笙处抽离,拍了拍他的手背宽慰:“你的梦症要紧。”
她又看向唐渡,欲言又止,最后只低声说:“麻烦唐道长了。”
唐渡点头,莫娘跟娄弦走了出去。
待离前院远些,娄弦停了脚步,靠在回廊墙上,侧眼看着莫娘。
“莫娘?”娄弦开口,“我该这么称呼你吗?”
娄弦的语气带着戏谑,可莫娘并不恼,反而轻笑出声。
这大概是三年来,最轻松的一日。
莫娘紧绷的肩忽然松弛下来,同娄弦靠在一处。
她嘴角挂着笑,那抹泪痣生动鲜活。
“你们都看见了?”
娄弦看她如释重负的模样,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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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兴趣:“你似乎,是在等人发现你的秘密?”
莫娘敛了笑,转而一副沉重懊悔之情。
“既想,又不想。”她垂头,掩盖了神绪,“是我对不住她,也对不住卢笙。”
娄弦嘴角抹起嘲讽之意,凉凉道:“卢笙?”
“你也配?”
娄弦的讽刺如一把利刃刺进莫娘心中,她面色微微一滞,自嘲道:“也是,我不配的。”
娄弦不再言语,看着远处那株腊梅。
“卢笙知道么?”
宛若碰到禁忌,莫娘突然抓住娄弦的胳膊,语态激动:“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
“夫人!员外落水了!”
丫鬟慌张的从回廊处跑来。
莫娘红着眼眶,抓着娄弦的手霎时一紧,神色复杂看着娄弦。
善恶有报,因果轮回。
该来的总归会来的。
卢笙被唐渡从湖中拽起。
他浑身都湿透了,风一吹冰冷刺骨,哆哆嗦嗦打着寒颤。
莫娘着急忙慌从远处跑来,见卢笙狼狈的模样,赶忙唤下人去拿衣裳。
她颤抖着手擦拭卢笙脸上的湖水,卢笙似受了惊吓,看到莫娘那张脸后惊呼连连。
“莫娘!莫娘!不!不!你不是莫娘!”
他惊退连连,痛苦捂住脑袋:“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梦!是梦境!我在做梦!”
落水那一瞬,卢笙沉入水底,他不会游水,拼命挣扎。
惊慌间似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将他拽往湖底。
他胡乱去拨,那东西越拨越多,细细长长缠住了他。
黑藻般的头发在湖中浮动,卢笙瞪大双眼,惊恐万分的盯着芙蕖根处。
那头发分明是从芙蕖根处长出来的!
卢笙胡乱挣扎,芙蕖根处忽然松动,缠在他身上的头发拨动淤泥,似有什么东西被带了出来。
细密头发裹涌出,骇然出现一张脸!
那是莫娘的脸!
湖水灌涌,卢笙就快窒息,慌乱间一双手捞住了他。
他呼出水面,大口喘着气,凉风一吹,卢笙瞬间清醒过来。
湖底一张脸,岸上一张脸,卢笙惊吓过度仰头晕了过去。
下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手忙脚乱将人往屋子里抬。
莫娘疾步跟上去,却被人拦了下来。
“将人从湖里带出来。”娄弦冷声命道。
莫娘惊魂未定。
她走到湖池边,掌心对着湖面,湖面瞬间泛起涟漪,一道青光刷过,原本婷婷的芙蕖瞬间枯萎。
湖中央泛起漩涡,涡口越来越大,一女子的身体从漩涡口显现。
她穿着一件喜袍,面带红妆,眼下一滴泪痣安静平和。
这是真正的莫娘,卢笙原本的妻子。
唐渡面色微动,不知在思索什么。
娄弦走到真正的莫娘身侧,伸手探息,冷硬命道:“如何叫她醒来?”
莫娘,不,该叫苋荷。
她拿起地上一枚利石,划破掌心,血液顺着掌心流下,滴入莫娘嘴中。
苋荷脸色有些发白,她缓慢启唇,犹豫道:“我能去看看他吗?”
“不准”二字还未从娄弦嘴里蹦出,唐渡先叫她离开了。
娄弦不满:“她又不是卢笙真正的妻子,怎么着也不该她去看吧。”
唐渡看着地上双目紧闭的女子,神色有些复杂:“先救人吧。”
43. 莫娘
某年春,卢家大婚,新娘与新郎情投意合,郎才女貌。
成婚那日,红妆十里,新郎官儿头戴礼冠,高马骑坐,面色洋洋喜迎新妇,热闹了整整一夜。
府中的小荷莲静立池央,听着耳边的炮竹锣鼓声。
当初老员外病重,生命垂危,卢家寻觅高人,后有修士云游至此,赠予一荷莲。
荷莲入池,沾水即开,老员外的病竟自己好了。
那高人说,此莲四季常开,能保卢家平安,可若莲枯,卢家灾降。
好在后来的十几年光景里,荷莲不败。
直到老员外去世,卢笙娶亲。
或许那高人也没算到,这小荷莲对卢家公子动了情意,凭一颗魂珠成了精。
为保荷莲不败,苋荷留其真身,借体内魂珠化作新娘模样,潜入新房。
卢笙与亲朋高饮,府中顾着热闹,没有人注意新娘被掉了包。
真正的莫娘被丢入泥池,供养那株四季荷莲生生不息。
这也是为何唐渡察觉不到荷莲的妖气,更察觉不到莫娘身上妖气的缘由,甚至因四季荷莲保佑,员外府气清明净,一片祥和。
苋荷看着床榻双目紧闭的男子。
这些年与卢笙温存,她即贪恋又自悔。
贪恋与卢笙在一起的日子,又懊悔自己做过的错事,当卢笙梦症连连,苋荷心中的愧疚感日益渐生。
她去无定观上香,不仅是乞愿卢笙快些好起来,更是为了求个心安。
当唐渡娄弦出现时,她既高兴,又害怕,虽不舍,也无法。
若有人发现了她的秘密,她便以身谢罪。
若没有人发现,她也想将日子怎么过下去……
烛灯闪烁,外头有人敲门。
苋荷收回思绪,恋恋看了一眼床榻之人,起身将门打开。
娄弦站在门口,漠然看着她。
“她,醒了吗?”苋荷开口。
娄弦答:“醒了。”
苋荷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她走到屋外,转身将门带上,在最后关阖之际,苋荷望向床榻的卢笙。
“我会以命换命的。”门阖上,苋荷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娄弦嗤笑:“你的命,值几个钱?”
“因你一人贪念,无辜之人可是在湖底沉睡了三年有余,一直供养着你的真身呢。”
苋荷咬唇不语。
她无话可说,也没有资格可说。
“我知道。”苋荷带着颤音。
从她有意识开始,她便只能待在湖中,这么远远地,静静地看着卢笙。
不能与他搭话,不能与他玩耍,甚至卢笙同自己说话,她也不能回应。
“卢笙的双亲死后,他便总跑来与我诉说,好的坏的他都只于我一人倾诉,直到莫娘的出现。”苋荷说道。
她与卢笙是一类人,他们能一同说笑,能一同玩耍,渐渐地,卢笙便不来找苋荷了,他身旁有了可倾诉的人,苋荷,不过是一朵荷莲罢了。
“后来不知为何,我能化成莫娘的模样了,我将真身留在湖池,代替真正的莫娘与卢笙过上了日子。”苋荷的眼里满是向往。
随后她清醒过来,眼里是拥有过后的落寞:“不过,这样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卢笙那里,我会解释清楚的,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梦,然后我会消失,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苋荷说的认真,娄弦却问:“那莫娘呢?”
苋荷被问住了。
“莫娘三年的幸福辰光被你夺走了,这些年的伤痛,是用一场梦就能结束的么?”娄弦的声音越发冰冷。
“我……”苋荷再说不出话,认命道,“你要我怎么做?”
“卢笙醒来,他该面对这一切,在你和莫娘之间,他得做个选择。”娄弦道,“他与莫娘,应当名正言顺在一起。”
苋荷神情闪烁,最后轻声应道:“好。”
本来,卢笙爱上的就是莫娘。
她到底是假的。
她是苋荷,不是莫娘。
夜色微凉,吹动着湖面粼粼波光,一切安静极了。
末了,娄弦声色缓和下来:“魂珠,我不会强取,我答应了拂琵不会轻易要你的性命。”
苋荷惊讶抬头,而后明白了什么。
原是如此,原是因为魂珠,她才能幻化成莫娘的模样。
“不过,我既给了你一命,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娄弦道,“明日卢笙选了莫娘,你永远消失,不得出现。”
“可若他选了你,你也得消失,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你得还给莫娘。”娄弦顿声,“否则,我就将你的命收回。”
这个要求于苋荷来说,是占了天大的好处。
不过是离开卢笙,将莫娘本该拥有的还给她,苋荷没有理由拒绝。
“我答应你。”
……
……
天亮,屋内的烛火烧了一夜,油尽灯枯,灯芯处飘着缕缕陈烟。
卢笙迷迷糊糊从榻上醒来,似噩梦惊醒般大喊:“莫娘!”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燃尽灯烛。
他捂着发疼的脑袋,心中隐隐不安。
昨日的梦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可怕,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现在,病的真有些重了。
卢笙摇摇晃晃从床榻下来,推开门,外头的光亮刺的他真不开眼。
“莫娘!”卢笙跌跌撞撞朝外走去,不停喊着莫娘的名字。
一道身影从转角处出现,在他快要跌倒时,赶忙将他扶住。
“阿笙!”
卢笙迷迷糊糊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面露惊喜,上前将她拥住:“太好了,你没事,这一切都是梦,太好了。”
莫娘任由卢笙抱着自己。
她的手悬在卢笙后背,似僵硬住了,直到感受到对方真实的温度,这才将手放下,紧紧回拥卢笙。
“太好了,太好了……”卢笙嘴中念叨的。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拥着莫娘的卢笙猛然睁开眼。
他怔神半刻,似乎是在感受怀里人儿的真实。
他将莫娘推开,泛红的眼睛一遍又一遍盯着瞧。
是莫娘没错。
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嘴,还有眼角处那枚泪痣。
是莫娘没错!
可他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丢失了。
“莫娘?”他试探轻唤。
“怎么了,阿笙?”
不!她不是莫娘!
卢笙骇然将人推开,一脸警惕的看着她:“你不是我的莫娘!你到底是谁!你把我的莫娘藏到哪里去了!”
莫娘怔在原地,看着丈夫对自己撕心裂肺的质问,一遍遍担心另一个女人在哪里。
她觉得委屈极了。
带着哽咽的声音,莫娘朝卢笙靠近一步,几乎是带着某种执拗:“我是莫娘。”
“那个你带着看焰火,逛灯会,承诺会娶进门的莫娘。”
原以为她的出现,卢笙是惊喜的,心疼的,可她现在才发现,卢笙的眼里已经没有她了。
“不!你不是!”卢笙捂着脑袋,仿佛又陷入了梦境。
莫娘从不唤他阿笙的,莫娘从来都是唤他夫君的。
不,不对,莫娘是唤他阿笙的,在他们成亲之前,看焰火的时候,逛灯会的时候,莫娘都是唤他阿笙的。
到底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哪个才是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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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笙感到头疼欲裂。
“她就是你的莫娘。”一道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
红衣鲜艳,卢笙的神志逐渐清晰起来。
在那抹红衣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和莫娘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
“……莫娘。”
苋荷站在娄弦身后,正欲上前,娄弦抬手将她拦住。
她朝苋荷投去一个眼神,苋荷不再上前,只能站在娄弦身后,满脸不忍。
“卢员外,种其因,食其果,你该叫她苋荷。”唐渡走到卢笙身侧,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起。
卢笙额角直跳,直愣愣看着娄弦身后的女子:“……苋荷。”
“不错,她便是老员外重病时,那高人赠的荷莲。”唐渡说。
卢笙低下头,不再说话。
娄弦走上前,将真相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卢笙脸色变幻,欲哭欲笑,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一切,都太突然,太无措了。
三年的枕边人害了莫娘,而梦中的哭声梦中的背影,都是莫娘对他的哭求示意,这一切,他到今天才明白。
可是三年,过去的时光,二人的相伴犹如昨日,这些都是真的啊。
“卢笙,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莫娘,这些年是我一直在做梦一直在奢求。”苋荷凝噎,“我早该醒来,你爱的一直是莫娘,是我借了她的皮囊……”
冷风呜咽,天阴郁下来,回廊处的纱灯被风吹动。
苋荷捂面哭泣,莫娘无力站在一处,悲痛侧过头。
情字难解,聚散皆是伤,几人纠葛相缠终成困局。
“……不”卢笙颤音,缓缓抬头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苋荷身上,“这几年,与我相伴的人一直是你。”
“无关皮囊。”
四字落,莫娘犹如晴天霹雳!连苋荷都觉之意外。
莫娘险些跌倒在地,她颤手扶墙,不可置信的看着卢笙。
“你的妻,本该是我!”像是恨极了,莫娘跌撞向前,听得一声脆响,卢笙的脸被打至一侧。
面颊红肿,卢笙却没有勇气抬头看莫娘。
“……对不住……莫娘……”
一滴清泪从莫娘眼角滴落,滑过泪痣,润了颜色。
心口处像被人剜了刀口,血流不止。
她以为回到卢笙身边就好了,一切都不再计较,她还想了许多措辞,想着如何面对他,同他解释这一切。
可如今看来,没有必要了。
她所受的磨难,原本应有的幸福,都在这一刻被抹去了。
他早就爱上了别人。
他从未,等过自己。
呵,无关皮囊,好一个无关皮囊。
莫娘倏而笑出了声,模样凄凉极了:“卢笙,那便祝你,永远幸福。”
莫娘麻木推开人群,神色无光朝远处走去。
卢笙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与他日夜相伴的苋荷,遵从了内心深处的情感。
人心肉长,过去的时光终究羁绊住了他。
一声闷响,娄弦面无表情踹在卢笙肩头。
卢笙倒地,双目无神盯着地面,没有站起来。
“卢笙!”
苋荷着急将他扶起,朝娄弦求情:“答应你的我会做到,别伤他!”
娄弦似没听见,手中欲凝力将其杀之。
一双手拦住了她。
“娄弦。”唐渡握住她的手腕,微微摇头,“别冲动。”
娄弦扫了他一眼,将手甩开,对地上的卢笙斥道:“你与莫娘走到今日这步,都是因为这荷莲的贪念!
“不明真相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真相,还不知做正确的选择!”
她冷哼一声,忿忿离去。
44. 莫娘
员外府花园,莫娘一人坐在湖面,看着湖面月影出神。
她不知事情为何会发展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受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八抬大轿入卢家的门。
夫君卢笙为人端正有礼,对她更是细心有加,新婚前夜,卢笙偷偷跑来找她,二人躲在春桃树下。
莫娘仍记得那个夜晚。
那夜月空很亮,星星点点落在卢笙眼里,他满目都是自己,诉说着情意。
“明日之后,你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说的情真意切,“我会疼你宠你,一起共赴余生,至死不渝,希望娘子不要嫌弃我啊。”
莫娘嗔怪:“还未入门,这声娘子可不作数。”
卢笙驳道:“横竖你跑不掉,日后我天天唤你,叫你发腻了才好。”
二人嬉笑,险些从秋千上落下。
莫父举着笤帚从外头进来,嘴上骂着卢笙不识规矩,可笤帚却半分未落到卢笙身上。
莫娘拦着父亲,叫卢笙快些走。
卢笙笑着,朝莫父行大礼,高喊岳父大人。
莫父气得翘胡子,直言当初是怎么应下这门亲事的,又见女儿恋恋不舍的神色,他笑:“明日就是卢家人了,还不舍呢!”
耳边的声音犹在,过去的回忆却化成眼前这片湖池。
镜中月,水中花,美好的东西她再触碰不到。
忽觉心酸,莫娘抬手,脸上不知何时又是湿润一片。
心口隐隐作痛,快有些喘不上气。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莫娘滞神,却不敢回头,直到那声音传来,原本的希冀再次落空。
“你不会要一头栽进这湖里吧。”
来的不是卢笙,是娄弦。
察觉到莫娘脸上的失落,娄弦将一颗石子丢进湖里,扑通一声,涟漪散开。
“他不会来的,白日里,卢笙就做出了选择,不是吗?”她将手中的石子递给莫娘,莫娘站定,未接过。
娄弦哼笑,将手中的石子丢了出去。
莫娘静立,重新收拾好情绪,对娄弦行礼:“多谢娄姑娘和唐道长将我从湖底救出,莫娘永记恩情。”
娄弦拍了拍手,看着莫娘哭红的眼睛。
良久,她道:“恩情要记得,仇,就不记了吗?”
莫娘怔愕抬头。
娄弦嘴角挂着笑,可眼底却夹着寒冷。
好似冬日湖面上厚厚一层冰,瞧着结实,可一旦踏上,便会落入寒窖冰窟。
见莫娘不说话,娄弦又问:“你当真要如白日里所说,祝卢笙幸福?”
莫娘自嘲一笑,转身看着园中的湖池,语态释然:“那该如何?”
“杀了苋荷跟卢笙吗?”莫娘摇摇头,“我不想为此事动手,我做不到。”
“更何况卢笙现在已经不爱我了,他不需要我,强行留在他身边我也觉得无趣。”
“天高地阔,终有我能行之域,缘分如此,我命如此,不强求。”
娄弦看着她的眼睛,企图从她眼里找到一丝恨意。
可正如莫娘所说,缘分如此,她不强求。
“娄姑娘,此事便告一段落吧,明日我会离开员外府,另寻天地。”
莫娘提了唇角,显然不想再为此事困扰,她想就此放下。
可是……
“愚蠢!”娄弦呵住她,气汹汹道,“苋荷将你丢进泥池供养真身,还夺你皮囊冒你身份做了三余年员外夫人。”
“卢笙明知真相却不解你委屈,选了伤害你之人亦是可恨!””
“你却轻飘飘一句放过,你为何不为自己争取,为何不叫人付出代价?”
娄弦实在不明白,伤害自己之人就在眼前,怎能轻易放过叫他们过好日子?
卢笙愚蠢,莫娘又何尝不是!
倘若是她,对背叛之人绝不手软!
背叛,是世上最不可原谅之事!
莫娘不明娄弦为何如此激动,明明受叛之人是她,可天大的怨怒却是娄弦受着。
“娄姑娘……”
莫娘启唇,企图上前将话说明白,可张嘴一瞬,她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眼神闪过一瞬紫芒,像被人操控,目光无神滞在了原地。
月光愈发寒凉,湖面似凝了霜。
娄弦看着眼前之人,喉底发出阴凉。
“明日,杀了卢笙!”
……
……
……
天亮,马车停在员外府门口。
娄弦将拂琵抱在怀里,站在厢房门口。
旁边传来开门声,唐渡依旧是一身素袍。
他理了衣袍走到娄弦身侧,娄弦神色未动,面无表情看着某处。
昨夜他知娄弦与莫娘在园中长谈,可聊了什么他却不知,只听得隔壁关门声异常剧烈。
想必聊的不愉快。
唐渡率先开口:“今日莫娘离行,你不去送送她?”
娄弦突而勾唇,带着不明的意味道:“送,怎么不送。”
唐渡感到怪异,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遂问:“你昨夜和莫娘聊了什么?”
娄弦嗤笑一声,幽幽道:“莫娘说,她不再追究此事,要离开员外府另觅天地。”
唐渡眉头微皱。
娄弦的表情实在太古怪了,不似往日玩弄般嘲讽,而是带着真情实意的暗讽。
仿佛,她对莫娘的决定很不满。
“走吧。”唐渡怀着疑虑,朝员外府大门走去。
苋荷和卢笙早早等在了门口。
得知莫娘要离开,苋荷心中愧疚极了。
她答应娄弦,不论卢笙选了谁,她都会离开员外府不再出现。
今日她便和莫娘说清楚,该离开的,应该是她,而不是莫娘。
卢笙瞧见苋荷满脸心事,一只手将其搂住,柔声宽慰:“不要多想,一会儿我开口,你待在我身后便可。”
几人出来时,正看到这一幕。
卢笙深呼吸一口,看着莫娘步步朝他走来。
过去与她相见,从来都是莫娘站在原地,他跑着过去寻她。
现在……
卢笙的手下意识搂紧了身旁的苋荷。
莫娘面无神色走到卢笙面前,呆呆看着他,仿佛是在等他开口。
“莫……”
卢笙止了苋荷,微微将她挡在身后。
他顿了顿,终是看向她的眼睛:“莫娘。”
那双眼睛他曾注视过无数遍,焰火下、平安街上、孔明灯前,日日夜夜他都盼着要与眼前之人共度余生。
喉间似有什么东西哽住了,迟迟说不出口。
他垂下头,牵住苋荷的手。
苋荷本想将手抽出来,卢笙却拽的更紧了。
“我知道多少个对不住都无法将你弥补,你的委屈,你的磨难,若我能替你受,我都甘愿替你受了。”
卢笙的声音越说越沉:“苋荷与我生活了三年,我们彼此照顾,刻骨铭心,我没办法将她舍下,我也不愿欺骗你。”
“过去的终究是过去,莫娘,我愿你好,可我们缘分至此,就此别过吧。”
莫娘望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情感,麻木、呆滞,可却在陆笙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一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心中一紧。
卢笙牢牢抓着苋荷的手,不愿松开。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决定。
决定了,便没有回头路。
“不送。”
卢笙一咬牙,狠心撇过头,牵着苋荷回府。
苋荷欲挣脱,她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跟莫娘说。
她张惶回头,忽有一道银光从眼前闪过,苋荷大惊!
莫娘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短匕,匕刃锐利,直直朝卢笙刺来。
来不及反应,苋荷下意识冲到卢笙面前。
噗嗤——
白刃没入,生生剥开的撕裂感从小腹传来。
黏腻的血迹从伤口涌出,衣物逐渐沉重。
苋荷捂着腹部痛苦倒地。
忽觉身后之人松手,卢笙顿步,慌然回头,苋荷已然跌倒在地。
黏腻的血腥气蔓延开来,身上,地上,片片满满皆是。
刀子扎得深,血口怎么也止不住。
卢笙拼命去捂,黏了五指、衣衫,殷红了一地,却怎么也留不住怀中之人。
苋荷挂着笑,费力抚上卢笙的脸,声色虚浮:“……我终于……解脱了。”
音落,卢笙脸上的手落下,苋荷再没了气息。
“不!”卢笙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将脸埋进苋荷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感受她的气息和温度。
怀里的人越来越轻,卢笙快要拥不住了。
苋荷的身体似在消散,渐渐透明。
卢笙发了疯喊她:“不!苋荷!苋荷!”
他拼命去抓,可任凭怎么努力都留不住,一阵风扬过,怀里的人儿消失无影,最后化为了一颗珠子。
那珠子散着淡淡光华,剔透莹润,美极了。
娄弦只觉心口一暖,魂珠直直撞进身子。
卢笙呆滞坐在地上,守着苋荷消失的位置。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不曾想莫娘心中的怨恨这么深,竟然到了起杀心的地步。
莫娘面无表情看着卢笙,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回响——
明日,杀了卢笙。
莫娘再次提刀而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沾着苋荷鲜血的红刀再次没入卢笙腹部。
“不好!”
唐渡这才意识到不对。
莫娘分明是要走的,今日的状态与昨日判若两人,仿佛是被谁占据了魂魄,执意要置卢笙于死地。
唐渡迅速唤出一张符纸贴至莫娘额头,符纸随眼中的紫芒退去,莫娘陡然回神。
她惊愕看着手中的匕首,尖叫出声。
“阿笙!阿笙!”
卢笙嘴里淌出鲜血,眼中却未有对莫娘的憎恨,更多的是歉疚。
“莫娘,对不住啊,大概是情生缘浅,我与你,今生,只到这里了……”
卢笙的眼睛看着远处,嘴里喃喃着另一人的名字。
他是在唤苋荷。
“阿笙!”
莫娘将卢笙抱在怀里,眼泪落在了他胸口,晕了血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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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她哭喊着,朝唐渡求道,“唐道长,求求你救救阿笙吧,我不想他死,我不想……”
莫娘埋头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事都朝着不如意的方向发展。
明明她已经打算离开了,明明她已经打算放下了的,她不想如此的。
她不想杀苋荷,更不想杀卢笙。
莫娘耸着肩哭泣。
她将手放在匕首上,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你干什么!”娄弦即刻变了脸色,凝力朝莫娘的手腕打去。
弧光堪堪擦过莫娘的手腕,刀刃以极快的速度抹过脖子。
血迹喷涌到腊梅上,染了一层更艳的猩红。
“你疯了!”娄弦欲凝力止住莫娘的血口。
莫娘将其推开,眼里是无尽的悲哀:“娄姑娘,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离开员外府放下恩怨是她的选择,如今,亦是她的选择。
莫娘的眼睛缓缓闭上,娄弦怔在原地。
为什么?背叛之人都已经死了,你为何还要想不开?
周遭静极了,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停止了。
娄弦脑袋发白,呆怔看着地上的尸体。
她看着手中残留的血迹,眼前一片惘然。
这算是什么选择?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么?”背后传来声音,娄弦茫然转头。
唐渡走上前,目光从地上的尸体挪到娄弦身上。
他的眼神有些陌生,重新打量娄弦:“苋荷身上有你要的魂珠,所以你借莫娘的手,达到目的?”
娄弦将头一侧,莫名又怔然看着唐渡。
他怎么会知道?不,他怎么会这么想?
似是察觉到娄弦的困惑,唐渡道:“在阿含谷时,柳式通说你体内魂珠不全,我便猜想杨府朱儿身上有你的魂珠,你千方百计进入杨府,就是为了拿回魂珠。”
“今日亦是如此。”
千方百计住进员外府,操控莫娘,借她的手除掉苋荷,夺回魂珠。
唐渡说的平静,可娄弦却觉着他有些疏远,仿佛笃定了她此行的目的。
“你什么意思?”娄弦眉头一拧,奇怪看着他。
唐渡微微抬头,仰着下巴看着娄弦,一双眼睛尽是疏离冷漠。
娄弦明白了。
她轻呵一声,自嘲扯了唇:“你是说,我的目的是杀苋荷,拿魂珠?”
唐渡漠然答:“不是么?”
莫娘既选择放下,她本可以离开员外府另觅天地,如今却成了地上冰冷的尸体。
这不是她的选择,是有人替她做了选择,这才酿成大祸。
娄弦否认:“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取卢笙性命!我未曾想对苋荷动手!”
“可如今三人都因你而死!”唐渡怒道,“当初你拿杨轩威胁朱儿,杨老爷护子丧生,今日不过是故伎重演!”
“你!”一把长戟抵在唐渡喉咙,娄弦目露狠厉,抓着戟柄的手发紧。
二人对峙,谁也不肯退步,只要其中一人微动,戟刃就会划破唐渡的喉咙。
“你不许这么说我。”娄弦咬牙,憋着怨怒吐出几字。
卢笙背叛莫娘,他该死!可她从未想过要苋荷还有莫娘的命,更未想过要借机拿回魂珠。
谁都可以误会她,唐渡不许!
唐渡眉目如霜,娄弦戾气丛生,那把长戟抵着喉间,既不撤下也不刺入,仿佛都在等对方弯腰。
谁也不肯让步。
“唐道长,阿弦,你们有话好好说。”地上的小狐狸赶忙化形。
她将抵着唐渡的长戟撤下,对唐渡道:“唐道长,你真的误会阿弦了,她不是为了魂珠,苋荷和莫娘的死不是她所料的。”
唐渡不语,一双冷眸静静看着娄弦。
他还是不信。
是啊,唐渡大义公道,不论是妖还是人,三条性命在他面前消失,唐渡怎能不介怀。
在他眼里,娄弦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人。
见唐渡疏冷,娄弦也没了解释的兴致。
她收了长戟,眼尾微挑:“唐道长果然菩萨心肠。”
“即便这是我的目的,你又如何?”
娄弦破罐破摔,冷硬道:“苋荷起贪念在先,害人利己,她该死。”
“卢笙明知真相而不为之,将害妻者留在身边,他亦该死。”
"至于莫娘。"娄弦冷眸扫向地上的尸体,“她死,是因为蠢。”
拂琵急声制止:“阿弦!你在胡说什么!”
拂琵欲替娄弦解释,唐渡却只当她是真心话,憎道:“不知悔改!”
唐渡气上心头,不再听拂琵解释,甩袖离去。
“唐道长!”拂琵上前去追,却见娄弦站在原地,丝毫没有上前的动作。
她又着急赶回:“阿弦,快和唐道长解释,这都是你的气话,别叫他误会了。”
"解释?"娄弦自嘲,“为何要解释,他既不信我,解释有什么用。”
“可是……”拂琵还想说些什么,娄弦已迈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强求在一块。
45. 又见苍邺
客栈内,娄弦独自喝起闷酒。
员外府一别之后,唐渡再没回来,娄弦也不曾去寻他。
酒壶中的酒喝尽,娄弦倒了几下,一滴未出。
她闷哼一声,又去拿新的酒器,手还未碰到壶子,却被拂琵拦了下来。
她看娄弦一脸郁闷的模样,忍不住心疼。
“既然这么难过,又何必呢。”她将娄弦扶到床榻,将桌上的酒壶都收了下去。
娄弦嗤道:“是他误会我在先!他竟然会以为我故伎重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臭道士怎么能这么想我?他凭什么这么想我!”
娄弦憋屈极了。
除了在母亲那受过委屈,她还从未在别处受过委屈。
娄弦越想越恨,越想越生气,她贸然起身,准备冲出客房。
拂琵赶忙将人拦下:“你这稀里糊涂的又去做什么?”
“我去杀了唐渡!”娄弦张牙舞爪,一副吃人的模样,“他敢猜忌我,我现在就叫他去见阎王!”
“哎呀,你消停点。”拂琵重新将人安抚回床榻。
娄弦看着床幔,一双眼睛无力又怅然。
拂琵叹了口气,在床榻边坐下。
“此事是你错了。”
“什么?!”娄弦从床上弹起,一副不甘心的模样,“你说我错了?”
拂琵点点头,语挚情长道:“你不该替莫娘做选择的。”
娄弦怔然抬头。
“莫娘只想重新过她的生活,放下亦或放不下,都是她一人来定。”拂琵道,“我们不是她,不能替她做选择。”
娄弦恍恍惚惚看着地面:“……是我错了?”
拂琵道:“莫娘受控,想是你操控她叫她去杀卢笙,可莫娘并不想陆笙死,她想陆笙活着。”
娄弦不解,迷惘看向拂琵:“可卢笙背叛了她,他爱上了别的女子,还是那个伤害她的女子。”
拂琵想了想:“许是,情至深恨成殇,情丝千万缕,哪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的。”
娄弦听得迷迷糊糊,一头倒下,酒劲上头,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拂琵摇了摇头,替娄弦盖上被子。
今夜又冷了些,明日起来恐结冰霜,只是不知人心中的霜,何时才会化。
天边泛蓝,冬日的天总是亮的晚些,街上传来小贩的吆喝声。
清晨寒露,客栈后院的缸上果真结了厚厚一层冰。
娄弦捂着脑袋起来。
昨夜喝了不少酒,脑袋又沉又涨。
拂琵从外头进来,叫娄弦漱了口,便借了客栈的厨房给娄弦温粥。
白米粥甜香清口,原本没什么胃口的娄弦连吃两碗。
见娄弦食欲大开,拂琵还想着再准备些吃食,娄弦将她叫住:“一会儿你出门陪我逛逛吧,看看有什么要买的,路上或许能用到。”
拂琵看出了娄弦的意思,问道:“我们不等唐道长回来了吗?”
想起昨日唐渡看她的眼神,陌生又冷情,既不回头也不寻她。
娄弦凝滞半晌,将碗放到桌上,擦了嘴说:“他不会回来了。”
明明说的随心,可拂琵还是察觉到娄弦眼里的一丝落寞。
她叹了口气,将桌上的碗勺拿了下去。
街头热乎乎的甜糕出锅,米香气扑面而来,糕铺老板拿油纸一裹,三五两下叠成块状递给食客。
娄弦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里面冰渣粒直冻牙。
她和拂琵漫无目的的走着,也没什么要买的东西,便找了家馄饨铺坐下。
老板掀开锅盖,盛出饱满圆润的馄饨,撒上葱花,再浇一勺热汤,香味儿瞬间激发出来。
娄弦搓了搓手,喝一口热汤暖了身子,拿起筷子吃起来。
逛了一早上,娄弦没怎么说话,兴致也不高,拂琵吃着馄饨,一边偷偷观察着娄弦。
“别看了,一会儿馄饨凉了。”娄弦头也不抬,将馄饨吞下。
拂琵默默吃着,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正低头,余光瞥见角落似有什么人在看她们。
她转头望去,街上商旅小贩人来人往,并没有什么奇怪。
大抵是自己看错了。
拂琵摇摇头,继续埋头吃馄饨。
两人吃的心满意足,结钱离开起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拂琵又回头看去。
行人交错,孩童相奔,一切如常。
奇怪,怎么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们。
“阿弦,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你说会不会是唐道——”
拂琵话说一半,身旁哪还有娄弦的身影。
街巷胡同处,娄弦双手环胸,一条腿拦着去路,将人逼至墙角。
她蹲下,一只手戳了戳对方的脸颊,纳闷:“你是谁家的娃娃,一直跟着我们做什么?”
那娃娃穿着一件红肚兜,扎着冲天辫,白胖圆润,手脚处还带着四只金镯,憨态又可爱。
刚才娄弦就察觉有人在跟踪她们,原以为是哪里来的仇家,没成想是个小孩。
面对娄弦的质问,这小孩非但不害怕,反而像见到救命稻草般抓着娄弦的大腿哭诉。
“我可算找到你了,你快去救救我主人,他受伤了。”
小孩一把鼻涕一把泪蹭到娄弦衣裙上,娄弦嫌弃的将人推开,拍了拍蹭脏的衣服说:“你家主人是谁,我不认识。”
“认识认识。”肚兜小孩赤着脚又蹭上来,“你是我家主人最好的朋友呀,你们在荆州一起除活尸,又一同入幻境,你怎么会不认识呢?”
娄弦狐疑,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胖娃娃。
见娄弦不说话,胖娃娃着急道:“我叫滚滚,苍邺是我的主人,你不记得他了吗?”
“哦,苍邺啊。”娄弦拉长尾音,滚滚充满希望的看着她。
下一瞬,娄弦朝巷口走去,丢下一句话:“不记得。”
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主人总提起她,她就是主人最好的朋友!
见娄弦要走,滚滚赶紧追上去,抱住娄弦的大腿不松手:“你别走你别走,我主人受了伤,你得去救他!”
娄弦不耐烦地去扒滚滚的脸,别看滚滚个头不大,劲却足的很,娄弦被困的寸步不能前行。
她瞬间来了脾气:“你别以为我不打小孩,你赶紧给我松开!”
“我不!”滚滚抱得更紧了,脸狠狠贴着娄弦的腰。
娄弦撸起袖子,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拂琵听见巷口处传来娄弦的声音,赶忙停了脚步,正见娄弦一副要揍人的模样,低头一看,还有个小孩扒在她身上。
拂琵惊愕,上前想将滚滚抱下,不想滚滚力气这么大,像是黏在了娄弦身上。
“这娃娃是怎么回事?”拂琵满头大汗。
娄弦咬牙,还在与滚滚斗争:“我也不知道。”
“救我主人!救我主人!”
娄弦被逼没了脾气,认下命来:“救救救,我救!”
一听娄弦答应救苍邺,滚滚连忙抬起头:“你答应了?”
“松手。”娄弦黑着脸,等滚滚从身上下去。
既然娄弦答应救主人了,滚滚很是听话的松开手:“那你赶紧跟我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滚滚急切的等着娄弦,娄弦却瞥了他一眼,轻嗤道:“我专骗你这样烦人的小孩。”
她拍了拍被抓乱的衣裙,毫不犹豫朝巷子外走去。
一听娄弦反悔,滚滚蹬着腿就追上来:“你答应我的,你怎么能反悔?”
“反悔了,怎么样?”娄弦头也不回离开,懒洋洋应道。
拂琵见状问:“这小娃娃好像很着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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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主人是谁啊?我们真要见死不救吗?”
拂琵的话落到滚滚耳里,他换了个方向扒住拂琵:“我主人是苍邺,烛祁发现了主人的藏身之处,为了不连累阿含谷,他暴露了踪迹将人引开受了重伤,就快死了!”
“烛祁?”拂琵惊讶看着娄弦,“那不是……”
拂琵脸上起了忧色。
娄弦脚步一驻,略微停顿。
闇狴城的人?
想起那日苍邺在阿含谷发病的模样,恐怕这回追杀他的人也是下了死手。
“你主人在哪儿呢?”
滚滚止了哭声,愕然抬头。
娄弦不耐烦说:“你不是说他快死了吗,人在哪儿呢?”
滚滚这才反应过来,娄弦这是答应帮忙了。
“你们跟我来。”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块玉贝。
娄弦当是什么小精怪,原来是苍邺一直挂在腰间的玉贝。
九巨山脉。
此处大雪纷扬,银霜素裹,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长春树积了酥雪,细枝无法承受重量落了下来。
雪粒松散,脚踏上去踩出深窝,附近没有遮挡之物,北风呼啸,刮的脸生疼。
天地白茫间,有一处血迹融了山雪,一路延伸至山洞口。
苍邺面色苍白躺在洞穴出,他的腰腹处有一道很深的刀口。
他无力搭在腰间,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
血脉处又疼又痒,体内的毒虫没有清丽干净,还残留些许,一旦过分运力,那些毒虫便开始受激,争先恐后想要钻出来。
苍邺忍着疼吐出一口气,白气化雾,实在太冷了些。
他流了不少血,顺着血迹,烛祁的人很快会找到这里。
苍邺闭上眼,开始调理内息,还未运气,一口黑血呕出。
“啧,伤的这么重?”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苍邺抬头,还未看清来人,滚滚一脸担心扑进怀里:“主人!”
他安抚滚滚,有些意外的看着娄弦。
她站在洞口处,面无表情看着他,瞧不出担心,也没有幸灾乐祸,就是这么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苍邺擦去嘴角的血迹,有气无力的说。
娄弦抬了抬下巴:“他叫我来的。”
滚滚的脸从苍邺怀里埋出:“我费了好大得劲她才肯过来。”
苍邺笑着摸了摸滚滚的头,而后看向娄弦:“你走吧,烛祁很快会找到这里,我不会连累你。”
娄弦涌起一抹不悦的表情:“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把我当什么了,叫我来我就得来,让我走我又得走?”
娄弦走到苍邺身侧,看着他腰腹不止的血流,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粉。
“放心,这是柳式通给我的止血药粉。”她拿开苍邺紧捂的手,打开瓶口轻轻撒上药粉,“你知道的,我不会救人。”
娄弦低头,专心给他抹药。
她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高束的墨发垂在脸侧,没了往日的疏冷,反而有些灵动。
苍邺静静注视着她,看着她微动的睫毛,忍不住想凑近些。
“别动,药粉都撒偏了。”娄弦责道。
苍邺又躺了回去,他看娄弦点着药瓶的动作,不经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救人,可你好歹将药粉洒在我伤口上吧。”
那些白色粉末大半都落在了苍邺衣裳裂口处。
娄弦不耐烦瞪眼:“那还不是你乱动?”
她从未给人疗过伤,好不容易大发慈悲一回,竟还对她指指点点。
“我何时……”苍邺还想反驳,见娄弦一副吃人的表情,又将话咽了下去,“行行行,我乱动,是我乱动。”
苍邺撇过头,又忍不住去看娄弦的表情,见她点药瓶的动作更大力了些,苍邺想笑,却又怕娄弦发觉,生生将嘴角压了下去。
46. 回闇狴城
娄弦收好药瓶。
洞口外的雪又大了些,纷纷扬扬宛若鹅毛落下。
拂琵和滚滚在洞内燃起火,几人围着火堆坐下。
柳式通的药果然见效,不过一会儿功夫苍邺的血口就被止住了,不过面色还是有些苍白。
娄弦瞥了他一眼,有意无意道:“瞧你这虚弱的模样,不会又要发病了吧。”
上回在阿含谷的经历,娄弦对苍邺发病可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苍邺知她故意,也没有恼,反而是顺着她的话说:“眼下除了你我,还有旁人,我会克制些的。”
娄弦皮笑肉不笑道:“最好是。”
外头的风夹着雪吹进洞内,火堆飘忽一瞬,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苍邺面色一变,洞口外站了不少人。
苍邺欲起身,一双手按住了他。
娄弦将一根木柴丢进火里,火焰旺盛一瞬。
她拍了拍手起身,对拂琵叮嘱道:“这里交给你了,照顾好这两个小弱病残。”
小弱是滚滚,病残是苍邺。
拂琵仍旧有些不放心。
烛祁手下都是心狠手辣之徒,何况外边不知来了多少人,娄弦一人前去恐有些冒险。
拂琵正要一同前去,苍邺率先止了娄弦:“他们有不少人,我和你一起。”
娄弦看着他发白的唇色,摆摆手示意他躺下:“你受了伤,别到时候拖累我。”
娄弦不再耽误时间,趁他们杀进来前只身一人朝洞外走去。
外头大雪纷扬,不出洞口一会儿,娄弦的头上和肩上都落满了清雪。
她叉腰挡在洞口处,扬着头看他们。
见出来的是个女子,那些人对娄弦喊道:“叫苍邺出来!”
娄弦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抬眉:“苍什么邺啊,这里只有你姑奶奶我。”
见娄弦生的瘦长,口气倒是不小。
倒要看看这口气能撑到什么时候。
这些人不再废话,当即举了武器朝娄弦杀来。
他们有备而来,几乎是不将人至于死地誓不罢休。
娄弦拍了拍肩上的清雪,一个侧身躲过袭来的利剑。
敛了轻慢,娄弦手腕一转当即唤出天悲戟。
只听“铮”一声,利剑穿过戟刃,娄弦翻身一转,踩着眼前之人的肩膀飞身杀去。
娄弦身形飞快,天悲戟在手中耍的游刃有余,接挡击回,每一寸都用尽全力。
洞口外激烈的回转叫拂琵心神不宁,她正要前去,身旁已有人率先起了身。
苍邺捂着伤口撑墙前去,还未出洞,有人便发现了他,转而换了目标朝他杀来。
娄弦眼疾手快丢出长戟,兵器碰撞之下硬生生将人拦下。
离着六尺间隔,她飞身挡在苍邺面前。
衣袂飘扬,长尾高束,苍邺看着眼前那抹靓丽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受袭之时。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地方,还有同样的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交汇,说不出因素,苍邺的目光就这么凝在娄弦身上,再没有放开。
夹着雪粒的寒风吹来,苍邺低头咳嗽。
娄弦回头:“你出来做什么,快进去!”
一记寒芒劈来,娄弦迅速反应抬手一挡,无尽的冲击将她推至洞口,在雪地划出深深长痕。
她转手将天悲戟立在地上强行定住。
华贵锦衣缓缓落地,那些人退到来者身后,模样敬畏。
娄弦抬头,这才看清来者面目。
那是一张可以和苍邺媲美的脸,只是面目阴郁,狭长的眼睛总藏着晦暗,给人一种不可近又狠戾的错觉。
他食指处戴着一玉指,此时正慢慢摩挲着,慢条斯理打量着娄弦,不,准确说是娄弦身后之人。
“你果真没死。”烛祁带着不甘的声色,盯着苍邺说道。
苍邺笑了笑:“还好,命大。”
他受了伤,脸色本就有些发白,眼下又被外头的雪风一吹,倒是病恹如摇摇欲坠的海棠,颇惹人怜惜。
“你早就知道了?”
苍邺一手撑着墙,一手捂着腹部道:“化龙之际,也就你和海绒知道。”
“海绒是不会害我的。”
这两个字大概是有什么特别之处,烛祁的脸色肉眼可见变了,他声色微怒:“不许提她!”
苍邺倒是一副坦然的模样,触着烛祁的逆鳞说:“为何?怕她知道真相恨你?”
苍邺的话带有深意,烛祁的脸瞬间阴暗下来。
身子伤成这样,嘴还利索的很,专挑人肺管子戳。
苍邺神色自若,显然是不将烛祁放在眼里,这幅自大的模样更惹得烛祁不快。
他阴冷着脸:“上回死不成,这回可说不准!”
“杀了他。”
烛祁声音一落,原本站在他身后立定的人再次朝苍邺杀来。
烛祁手中凝结黑气,黑气如腾蛇呼啸而来,娄弦一人单枪匹马,既敌万军又护苍邺,终是有些应接不暇。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一道身影从娄弦身后飞来立在身侧,替她挡了刚才的侵袭。
苍邺忍着伤痛,一边将这些缠人的麻烦除去,一边对娄弦道:“此事本不该让你掺和进来,这回算是欠你个大人情了。”
在这之前,苍邺也帮了娄弦不少忙,可她仍旧不客气道:“掺和都掺和了,这个大人情你得好好还!”
娄弦一脚踹在来人腰腹,二人回旋换了位置,苍邺贴着娄弦后背笑:“好,依你。”
二人旋即分开,擒贼先擒王,娄弦提起长戟朝烛祁杀去。
烛祁怎么也没想到这女人这么难缠,动作毫无章法,全靠一股蛮力,认准了就是一顿揍。
方才已经消耗了体力,可她却仍不知疲惫,只盯着他下死手,丝毫不给他钻空杀苍邺的机会。
他躲过娄弦刺来的戟刃,忍不住问:“你同苍邺是什么关系,如此为他卖命?”
娄弦出手的动作不停:“要卖命也是他给我卖命。”
一戟劈下,娄弦转了手腕说:“更想你死了。”
打斗激烈,苍邺的伤口又裂开了,血迹从衣袍出渗出,他指尖一点,喘了粗气。
正要全力一搏,一道焦急的声音传来——
“住手!叫你的人住手!”
烛祁随之分神,娄弦见机一掌击在他心口。
烛祁摇摇欲坠落地,还未稳定身形,就见烟青裙摆划过眼前,不顾雪地难行朝苍邺小跑而去。
“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虞海绒慌忙去看苍邺的伤口。
苍邺后退一步,不露声色躲开了虞海绒的触碰。
可虞海绒并未察觉,她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得知他消息的那一刻,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来见他!
虞海绒喜极而泣,舍不得挪开目光,一遍又一遍盯着苍邺瞧:“太好了,这不是梦,你没死,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烛祁捂着胸口站在一旁,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里永远只有他!
明明最在意你的人是我!
外头的动静停了,拂琵抱着滚滚出来,在见到烛祁的那一瞬,拂琵吓得不敢出声,又见娄弦胳膊处有一道刀伤,顾不得害怕赶紧走到她身边:“你的胳膊……”
娄弦摆摆手:“小伤。”
她瞥了一眼满目不甘的烛祁,幸灾乐祸道:“有些人伤的才重。”
这话传到烛祁耳里,他狠狠瞪了娄弦一眼。
瞧着架势,烛祁的人应该不会再动手了。
胳膊上缺了个口,被风一吹倒是有些刺骨的疼,娄弦抱着胳膊朝山洞走去。
里面还烧着火,应当是比外头暖和些。
拂琵扶着她,一进洞,身后有踩雪声传来。
一转头,苍邺跟着走了进来。
见苍邺进洞,虞海绒放心不下,也跟着他进了山洞。
烛祁自然不会让虞海绒和苍邺待在一起,遂也理所应当跟了进来。
站在外边的那些手下见城主进洞,正准备朝里边走来——
“站住!”娄弦大喝一声,“你们当这是什么好地方,能容得下这么多人么?”
外边那些手下面面相觑,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
娄弦看着烛祁,一副“你看看这儿”的表情。
山洞逼仄,只有洞口处敞亮尚还能坐几个人,越朝里越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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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滚滚都站不直,更不要说这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
烛祁看了娄弦一眼,撇开目光朝外抬抬手,示意他们离开。
洞内,三个女子,两个男子,还有一个小孩围坐在火堆前。
娄弦胳膊上的刀口又疼又痒,从怀中掏出那瓶没用完的止血药。
拂琵见娄弦一人不便,拿过她手中的药粉替她上药。
外头大雪呼哧,白皑皑裹了整个山头,飘飘扬扬漫天落下,原先的脚步印被掩盖,又是厚厚一层。
洞中火堆噼啪作响,散着仅有的暖意。
几人谁也不说话。
娄弦用药差不多后,见靠在对面的苍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抬手将药瓶丢了出去。
苍邺稳稳接住。
娄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第三回这药我可得收钱了,柳式通也就给了一瓶。”
苍邺嗤笑一声:“放心,不会给你要钱的机会。”
额间有细汗渗出,苍邺抬手去拨那瓶口,虞海绒见状:“我来吧。”
她正要伸手,瓶口被苍邺打开了。
“开了。”苍邺笑了笑,不经意避开虞海绒的眼睛,抖着手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方才这药已起效,止住了血,不过打斗中又将伤口裂开了,天寒地冻,血块有些成团。
虞海绒凑在苍邺身边,烛祁神色紧绷盯着二人,生怕他们下一刻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
娄弦看着人高马大的烛祁坐在那儿一脸警惕的样子,和刚才拿人时威风凛凛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突然讥笑出声:“城主大人,我觉得你应该坐在洞门口。”
烛祁撇过头,一副不将娄弦放在眼里的孤傲样:“你什么意思?”
娄弦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道:“看门犬。”
衷心,护主,一门心思守着想守的人。
娄弦嘴角悬着笑,听着是玩笑,烛祁却察觉到她毫不掩饰的恶意。
这女人在故意挑衅他。
烛祁眼里闪着幽光,像匍匐在密林深处的恶狼,随时会扑上来将人撕碎。
拂琵微微侧了身,抬手扯了扯娄弦的衣角。
烛祁的脾性拂琵最清楚不过,视人命为草芥,一不高兴就会要人性命。
据说原先有人在闇狴城犯了事,直接被丢进后边的万天墟供恶鬼啃食,凄厉的叫声响彻整个山谷。
娄弦却不回避,直溜溜的盯着烛祁,脸上却已没了笑。
山洞中渐渐漫起一股火药味儿。
那头苍邺挥了挥药瓶,朝娄弦喊道:“东西还要么?”
待娄弦将注意力放到苍邺身上,苍邺又将药瓶丢了过去。
又是一阵安静。
“苍邺,你既然回来了,接下来有什么安排?”虞海绒说着,眼睛却在打量娄弦。
娄弦装没注意,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瓷瓶。
苍邺想了想说:“先养伤吧。”
他其实是想将这话绕过去,谁知一旁的烛祁顺着话道:“既是养伤,不如回闇狴城养着,也好有人伺候。”
烛祁声色幽幽,话中却带着刺。
这是要将人留在身边找机会下手啊。
虞海绒不知二人间发生过什么,她本想说,不论苍邺去哪儿,她都会义无反顾跟着去。
可一想他又受着伤,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将身体养好,闇狴城是他理所应当的归处。
这么一想,虞海绒也顺着烛祁的话说:“是啊,更何况闇狴城由你所立,你理应回去的。”
闇狴城原是苍邺庇护天下的小妖所立,他对当什么城主没兴趣,天大地大,他不喜总拘在一处,后来九巨山脉化龙一遭,闇狴城这才彻底易主。
娄弦注意到烛祁脸色又变了变,好心提醒道:“你要不想死,就别去。”
“我不救你第二回。”
娄弦说完,苍邺突然改变了主意:“好啊,回闇狴城。”
他说的轻描淡写,娄弦却赏了他一个白眼。
果真是白费力气,早知道她就不跑这一趟了,架也打了,力也出了,人还伤了,可架不住有人找死。
有些人就该死!
不等娄弦骂人,苍邺又来了一句:“你和我一起去。”
47. 找机会杀了她
——你和我一起去。
娄弦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险些气笑了:“我?凭什么?”
这是什么道理,你自己不想活还得拉着人垫背,更何况她还有许多事没处理完,哪有那个闲工夫陪他玩。
大概是猜到娄弦会拒绝,苍邺便道:“当初在阿含谷,我替你请人收了怨魂,你欠我一个好处。”
“我就要这个。”
娄弦眉头微微一蹙,回忆起来。
好像是有这么件事。
陪他去闇狴城,这算什么好处?可娄弦不想,她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浪费时间。
倘若换了别人,答应的事也就答应了,可她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小人可以说到做不到。
娄弦促狭一笑。
这表情一出,苍邺便知她要反悔。
果真。
娄弦摇摇头:“不去,当初我可是差点死在那儿。”
闇狴城的妖多狡黠,用的都是些阴招,防不胜防。
娄弦不想蹚这浑水。
“你是我的客人,有我在,闇狴城的妖不敢动你。”苍邺好言相劝。
娄弦依旧拒绝。
不,我不去。
苍邺摸了摸身旁滚滚的脑袋,滚滚满心欢喜的黏过去,肉脸蹭着苍邺的手。
罢了,苍邺叹了口气,颇有一种随你的态度:“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好强留你。”
他嘴角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不过我若是想见你,会叫滚滚去请你的。”
那个“请”字咬的很重,娄弦却眼角一跳。
她看了看苍邺身边的胖娃娃,瞬间觉得头都大了。
她讨厌小孩,特别是难缠的小孩。
苍邺意犹未尽的看着娄弦的表情。
当初在海村边捡的小蚌精没想到还有这大用处,下回该给滚滚多准备些零嘴。
娄弦咬了咬牙,认命扶额:“容我考虑考虑。”
她转身走向拂琵。
拂琵就是从闇狴城逃出来的,她在妖城的日子并不好过,若她不想,娄弦也不会勉强。
刚才苍邺的话拂琵都听见了,不等娄弦开口,拂琵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娄弦将她从娼馆救出来,必定不会叫人伤她,更何况她也不是娼馆的小妓了,哪会再任人欺辱。
这头说定,娄弦叉着腰对苍邺道:“就在你受伤这几天,等你伤好之后我就离开。”
她抬头,指着滚滚道:“在此之后,管好你的小孩。”
滚滚正色纠正:“是主人。”
“好。”见娄弦松口,苍邺也爽快答应下来。
一旁的虞海绒却有了心绪。
听二人间的言语,认识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什么阿含谷,什么收怨魂她通通不知。
原来在苍邺消失的三年时间里,他已认识了新的朋友,也有了她不曾参与的经历。
心中似有道裂缝撑开,酸麻无措。
忽想起临武县那场大旱,天久不雨,禾黍无存,乡亲抱着树皮啃食,阿爹阿娘的尸体早已在屋里断了气。
她饿的没法子,也跟着啃树皮,树皮真难吃啊,又干又硬,味同嚼蜡,可她得活着,硬生生将树皮吞了下去。
直到树皮啃秃,地皮龟裂,村民们饿的面黄肌瘦,形如鬼煞,每天都有人在倒下,而虞海绒觉得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吃人。
她是孤女,又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自然成了头号捕猎对象。
那些人抓住她的四肢,将她摁在地上,极度的饥饿使人疯狂,人不像人反而更像兽。
她惊恐极了,连话都喊不出。
她认命的闭上眼,以为不去看那一张张可怕的脸就能躲过一劫。
齿间扣上皮肤,可疼痛没有随之而来,反而是四肢松了束缚。
只听几声惨叫,一道清冽严肃的声音传来:“烛祁,算了,他们是人,教训教训就成了,没必要夺其性命。”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身形笔挺修长,散着温气,如旱地天降雨霖,润在心头。
他蹲到自己身旁,笑着递来一个肉包子。
竟然是包子,还是肉馅的。
虞海绒狼吞虎咽吃起来,吃着吃着却哭了。
不知是劫后余生的惊慌,还是日后孤苦无依的害怕,她小声抽泣着,不敢哭出声,生怕在把人引来。
方才她差点就成了别人的“肉包子”。
苍邺叹了口气:“还是个小孩呢,先养着吧。”
从此之后,她便留在了苍邺身边。
虞海绒吐出一口气,火堆无人拨动,柴火快烧尽,洞内不比先前光亮,遮了虞海绒小半阴影。
果真,他一直拿自己当小孩,即便她如今已过桃李年华,可谈婚论嫁。
……
刹冥台内,银卿从牢狱中走出,银白的发丝上沾了星点血迹,少年俊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一路朝长弦宫走去。
长弦宫桌案上,放着一幅画,女子手握长戟,神态肆意,眼神更是目中无人。
隗圣殿的手点在这幅画上,似在等什么人。
宫门大开,银卿上前行礼。
“尊主。”
隗圣殿朝他招招手:“你与那些人不一样,不必多礼。”
银卿抬头,犹豫了一瞬,遂应道:“是。”
“魄天炽火,融了吗?”隗圣殿的声音带着希冀。
银卿摇头:“那妖物,死了。”
为了除去魄天炽火的邪性,隗圣殿四处搜罗妖物,将魄天炽火种入其体内,淬炼拟合,最终褪去炽火邪性,将其占为己有。
只可惜淬炼之路艰辛,他虽拥有魄天炽火,可炽火与他相斥,只能远远看着却不能任他所用,真是惹得人心痒痒。
早该料到这结果的。
他挥了挥手,强忍下迫切:“换一个吧。”
天下妖物这么多,死了也就死了,可魄天炽火却是隗圣殿不能等的。
那魔头只是暂且被封印,若是带她卷土重来,这囊中之物不还是她的。
等了这么多年,他不甘心,这是唯一能将魄天炽火占为己有的法子。
银卿并不多问,尊主是他的恩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助尊主成就大业,他只要听命行事就好。
银卿应下,正抬头,瞥见桌案上那幅画像,虽是反着,可这模样神态却是眼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见银卿踌躇着,隗圣殿道:“还有事?”
银卿:“……这画像上的女子,我见过。”
见过?
银卿是隗圣殿坐上刹冥台尊主之位后带进来的,那时娄弦早已被封印在九巨山脉,他怎会见过。
隗圣殿疑云,却还是将桌上的画像拿了起来,对着银卿细细盘问:“你见过?可没看错?”
原本反向的人画竖在面前,这回看的更加清楚了。
在慈女村,他本想将那鲤鱼精捉回刹冥台,可最终却被人救下了。
那人神色凌厉,颇有气势,穿着一袭惹眼裙袍,与画上一般无二。
银卿笃定:“不会看错。”
隗圣殿眉眼阴沉一瞬,随即舒展开来,将画像往桌上轻轻一掷,笑的森然:“传言是真的,你当真从九巨山脉醒来了。”
可那又如何,刹冥台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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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魄天炽火也在他手上,现在的娄弦,不足为惧。
不过夜长梦多,保不定哪天她会杀回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淬炼魄天炽火。
傀圣殿坐在高位,对银卿道:“既如此,你找个机会,杀了她。”
“那魄天炽火……”银卿提道。
最重要的事一直都是他在做,若他去杀这个女人,魄天炽火的事交给谁。
隗圣殿似料到银卿会这么问,像是怕他多想,与他说道:“她没见过你的面容,刹冥台中,只有你最有机会接近她。”
“至于魄天炽火,我会安排的,你只要夺得她性命即可。”
“是。”银卿领了命退下,在隗圣殿幽思的目光中从长弦宫退了出去。
他站在宫门口,回头看去。
宫门浮华巍丽,却是有些压迫。
他驻足一瞬,转头朝沉香阁走去。
自隗圣殿不再约束他看望母亲,他一有空便往沉香阁跑,与母亲待在一起时最是轻松,不用担心魄天炽火融合失败,也不用担心会让尊主失望。
他站在沉香阁,正要抬腿进去,银白发色处的殷红格外显眼,他抬手擦去血迹,确保身上没有血痕后,咧着笑跑进沉香阁。
“娘!”
仙客来的香气迎面扑来,清甜又雅淡,这味道如同母亲在身边,安心又宁静。
吕文音拿着裘衣披在银卿身上,怕他着凉,又将裘衣裹紧了些。
母子二人边说边往屋子走:“今日忙不忙,可去见了尊主?”
“见了。”银卿乖乖应着,扶着母亲坐下。
屋子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烧得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隗圣殿松口,母子二人总能见着,吕文音也不再像当初那样对银卿说个不停,怕有些话落下了,下次再说就不知何时了。
她慈爱看着银卿的模样,慢悠悠与他说着话。
过去任人欺凌,受同族排挤刁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眼下的日子已经是最好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儿子的安危。
“卿儿,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前几日我瞧你藏着心事,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吕文音问。
银卿只笑,并不想让母亲知道太多关于魄天炽火的事:“只是有些累着了,能待在母亲身边,哪还会不顺心。”
吕文音叹了口气。
卿儿总是这样,将所有的心事苦闷往肚子里咽,从来不叫她担心。
可她还是忍不住叮嘱:“尊主救了我们,我们记着他的好,为他做事虽当尽心竭力,可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不可太累,也不可受伤,更不可叫我担心。”
吕文音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银卿却不觉着烦,反而心有触动,恨不得母亲永远在他身边念叨。
少年扑进母亲的怀里,声色带着撒娇:“我知道我知道,卿儿心中有数呢。”
母亲身上有着很好闻的花木香,银卿眨着眼,靠在母亲的双膝上。
吕文音抚摸着他的头发,满是慈爱的看着他。
“娘。”
“嗯?”
银卿从膝盖处抬起头,脸上已没了刚才的幸福之态:“过些日子,我可能会离开刹冥台一趟。”
隗圣殿总有任务安排给他,银卿离开刹冥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吕文音并未觉得意外,照往常问:“何时回来?”
银卿若有所思低下头:“不知,看我何时得手。”
吕文音心头一跳,莫不是什么险要之事。
见母亲面露忧色,银卿赶忙说:“倒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只是我有些拿捏不准。”
“不过母亲放心,我定会尽快回来的。”
48. 城中街
娄弦和拂琵在闇狴城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原本安排了别的院子供娄弦二人住,虞海绒却说云天榭宽敞,有空余的房间供娄弦二人休息,于她而言也会热闹些。
娄弦倒是没所谓,横竖也就几天,不长留,住哪儿都可以。
虞海绒此人脾性柔和,对谁都笑眯眯的,像是一抔温水,待人恰到好处,三人相处倒也算融洽。
只是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娄弦便闲不住了,总托人去打听苍邺的伤情如何,若痊愈的差不多了,她也该离开了,可那头传来的消息总是且养着呢。
娄弦不知苍邺住哪儿,也不好贸然先去,整天无聊的兜圈。
见娄弦郁闷,虞海绒提出去城中街逛逛。
一来她很少离开云天榭,烛祁总是看着她,怕她离开闇狴城。
二来离开临武县后,她便跟着苍邺来到了闇狴城,她从未和同龄姑娘去街上采买悠逛,心中也向往着能和姑娘家挑漂亮衣裳。
不过于娄弦来说,城中街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街上乌烟瘴气,除了娼馆就是赌馆,哪有虞海绒说的这么吸引人,最重要的是她怕拂琵出事。
娄弦一口拒绝,虞海绒的脸上有些尴尬,局促的站在原地。
“其实,除了那些腌臜地,有些酒楼也是不错的,不如我们去尝个味儿?”拂琵主动替虞海绒解了围。
见拂琵开口,虞海绒抱着感激的目光,赶紧顺着她的话说:“我们不去集市中央,就在城中街头逛逛。”
娄弦没有即刻答应,反而是看着拂琵,再次确认:“你也想去?”
拂琵点点头。
虞海绒朝拂琵笑了笑。
相比较娄弦的孤冷,虞海绒更喜欢和拂琵说话,总觉得她与自己更合得来一些,说话也不用畏手畏脚。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娄弦身上总有种居高位者的睥睨,与她说话总得斟酌一番。
娄弦想了想说:“行吧,那就去逛逛。”
见娄弦应下,虞海绒松了口气,紧绷的心逐渐放松下来。
虞海绒和云天榭的婢女留了话,谁知脚还没踏出云天榭,要出门的消息就传到了烛祁耳里。
他穿着墨黑虎纹鹤氅,发梢染了风露,风风火火从外头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似乎对虞海绒要出门一事万分不悦,他紧绷着嘴角,一言不发。
虞海绒脸色微变,不等他发问便说:“我和拂琵姑娘还有娄姑娘去街上逛逛,苍邺在闇狴城,我不会跑的。”
烛祁的脸色依旧没有缓和,反是说:“城中街不安全,你若是想逛,我陪你。”
大概是有外人在,虞海绒不想和烛祁闹得太僵,继续忍着性子说:“有娄姑娘在,不会有事的。”
“你怎知出事了她一定会帮你?”烛祁斜眼看去,满是对娄弦的警惕。
他承认娄弦确实有些本事,可此人私心太重,又与虞海绒认识不久,他不相信这样一个人在危难关头会伸出援手。
见烛祁将矛头转向娄弦,虞海绒到底是憋不住了:“你为何总要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你总是将我困着困着,自以为把最好的东西给我我就会心满意足,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海绒——”
烛祁的声音软了下来,正要解释,却被一声嘲讽打断了。
“嗤。”
娄弦笑出了声,挂着鄙夷的神色。
这张脸,总是会恰到好处的让人不爽。
娄弦靠在墙角,身姿散漫,眼神却是犀利:“城主大人,你真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讨厌。”
不,是厌恶。
娄弦的眼里闪过一丝腻烦。
他真的太像一个人了,像到让娄弦回忆起了那些本该尘封遗忘的回忆。
“你说什么?”大概是娄弦的语言太过直白,烛祁一时没有回过味儿来,既怔愕又愤怒。
“你知道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为了将心爱的姑娘困在身边,不仅杀了她的爱人,还逼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娄弦的声音越来越冷,甚至隐隐透着愤恨,“你知道他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吗?”
娄弦盯着烛祁,一字一句说:“死了。”
虞海绒诧异看着娄弦。
她还不至于为了自己威胁烛祁,只是这森冷的模样,实在是有些骇人。
烛祁的表情微微一愣,旋即又化为寻常,意味深长道:“你要杀我?”
娄弦笑:“我杀你做什么?”
她又松了身子靠在墙上,一副看戏的模样:“我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不要两者皆失。”
爱人没得到,朋友也失去了,得不偿失。
烛祁却不将娄弦的话放在心上。
什么过来人的身份,她连情爱都不懂,怎会理解他的心情。
虞海绒,他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正待说话,娄弦一手搭在虞海绒肩上,一手搭在拂琵身上,大摇大摆从烛祁面前走了出去。
临走之前还不忘挥手:“走了,城主大人。”
这是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他咬了牙,又暗中命人跟着,若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护着虞海绒安全。
而在云天榭墙角,一个身影快速掠去。
滚滚挂在苍邺腰间问:“主人,来都来了,你怎么不进去?”
确保娄弦没有发现他后,苍邺站直了身子,慢条斯理道:“我的伤还没有痊愈,自然不能进去。”
“可你的伤不是——”
“好了,走吧,我们也去街上逛逛。”苍邺打断了滚滚的疑惑。
他本是听说烛祁顶着怒气往云天榭走了,怕娄弦出什么事,这才跟来。
显然娄弦是没吃什么亏,他这个病人就没必要现身了,目前正是且养着的时候,不好叫人误会。
……
这大半年来,闇狴城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娼馆赌馆为主,偶尔夹着几间酒楼。
娄弦心中哼哼。
烛祁也知这城中街不安全,可仍旧任其野蛮发展,可见这上位者当的不是一般差劲,那是相当差劲!
娄弦琢磨,等哪天召回魄天炽火重回刹冥台,她一并把这妖城收了,再做一通改革,到时候让拂琵坐城主,谁要是嚣张不服,她一刀一个。
说着聊着,几人来到了一家名为满城香的酒楼。
满城香。
湘城有一处酒楼叫满香酒楼,那还是唐渡为了买白小釉一条命,带她去狠狠吃了一顿。
娄弦忽然回味起满香酒楼卤猪蹄,只可惜,那个带她吃猪蹄的人走了。
她赶紧一甩头。
这些天她总时不时想起唐渡,只觉自己窝囊。
当初他走的决绝,连头也没有回,指不定是怨上自己了,她竟然还在怀念,真是没出息!
不过,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若是能再见他一面,将误会解除,或许她在低个头……
低头,凭什么要她先低头!她娄弦什么时候低过头!被困九巨山脉的时候也没低过头,为一个臭道士低头?笑话!
拂琵走到一半,发现娄弦并没有跟上来,一个人直愣愣看着酒楼牌坊,一副情绪起伏的模样。
她走回娄弦身边,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这招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怎么了这是?”
娄弦哼哼两声,又没忍住叹气,朝酒楼里走:“没什么,就是想吃卤猪蹄了。”
卤猪蹄?
拂琵感到莫名,又看了看那招牌,始终没看出什么新鲜的地方,最后摇摇头跟了上去。
这顿饭娄弦的兴致并不高,吃惯了唐渡的手艺,总觉得酒楼里差了些日子,连满香酒楼的都比不上。
或许是受众不一样,娄弦总觉着这些菜都带了些腥味,有些难以下咽。
看虞海绒一脸痛苦的表情,显然也是接受不了。
她在云天榭时,吃的都是烛祁亲自安排的,口味自然差不到哪去,倒是拂琵,吃的津津有味。
见娄弦和虞海绒停了筷子,拂琵纳闷:“你们不吃吗?”
“饱了。”
几乎是异口同声,虞海绒和娄弦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笑出声。
这就饱了?
拂琵看了看几乎没动过的菜。
这可是闇狴城最好的酒楼,原先想来吃都没机会呢。
娄弦托腮,指了指桌上剩余的菜:“拂琵多吃点昂,补充营养,长的更聪明。”
“你们先吃着,我四处看看。”
在拂琵疑惑的眼神中,娄弦朝酒楼外走去。
这些菜实在下不去嘴,可肚子又饿得慌,便走到酒楼附近的烧饼摊买了个烧饼。
此处离湘城不远,既然来了,找个时间去看看云婆婆和白小釉吧,顺道确保她的魂珠是否还健在。
娄弦站在路边,嚼着手中的烧饼,看着闇狴城内来往的妖兽。
有些还未完全修成人形,兽脸肉身,看着极其怪异,有些还呈妖态,形态各异走在街上。
娄弦将最后一口烧饼吞下,拍了拍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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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饼渣,将肚子填饱的差不多了,迈步朝酒楼走去。
还未上楼,就听见拂琵的声音传来。
“我早就不是娼馆的人了,你们不要胡来!”
娄弦脚步一顿,这是遇到麻烦了!
她正要冲上去将人狠狠教训一通,见拂琵挡在虞海绒面前,仰头与人对峙,一副浑然不怕的模样。
可娄弦注意到她握拳的手在止不住颤抖,强撑着自己不退缩。
那小倌轻蔑一笑,像听了个笑话,对着身旁的同伴道:“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真以为自己干干净净的?走,跟我回去见馆主。”
那小倌伸手要来拽拂琵,却听一声惨叫,手背上瞬时现出两道血痕。
拂琵露出利爪,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娄弦从未见过拂琵这般凶狠的模样,她说话向来轻声细语,连笑起来都要用手捂着嘴。
被抓伤的小倌似乎也没想到拂琵这么有脾性,原先在娼馆的时候,拂琵是最逆来顺受的那个,如今竟会朝他亮爪了。
他登时变了脸色,冲上去摁住拂琵的胳膊,势必要将她再次带回娼馆。
竟然动手了?
娄弦心中怒道,抄起身边的凳子就要打过去,却见拂琵张了嘴,一口咬在那小倌的胳膊,小倌尖叫一声,松了手,想将胳膊从拂琵口中抽出。
可拂琵咬的紧,鼻尖皱到一处,这是发狠了往死里咬。
小倌额间渗出冷汗,硬下心来狠狠将胳膊一抽,血淋淋扯下一块肉。
大概是被拂琵的模样吓到了,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胳膊,凶狠瞪着拂琵:“臭娘们!你给我等着!你死也得死在我们娼馆!”
他朝拂琵吐了口痰,正要往回走,娄弦伸出一只脚,那小倌一不留神绊倒在娄弦面前。
“是哪个没长眼的!”
砰——
话刚骂出口,娄弦就将那长凳砸在了他脸上,登时血肉一片。
“哎呦,手滑。”娄弦抱歉看着他。
这哪里是手滑,那一下分明是足了力道。
这女人就是故意的!
另一个穿布衣的小倌赶忙跑上前将他扶起,待看清动手之人,布衣小倌的脸顿时白了三分。
这不是先前引弓杀人,带走拂琵的那个女人吗?
一想到那日她冷厉的眼神,布衣小倌吸了口凉气。
“我们赶紧走吧。”布衣小倌赶忙低头,架着同伴往楼下走。
那受伤的小倌不甘心,平白见了血,心中的怨气正无处发泄,他推开布衣小倌嚷嚷:“这事儿不能算,要么你让这臭娘们跟我回娼馆,要么叫这女人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
布衣小倌冷汗连连,忙拉着他的衣服说:“算了吧,我们走吧。”
他一甩胳膊,将布衣小倌推开:“凭什么要我们走!这儿是闇狴城!这女人是外来的,弄死了谁在意,难不成还怕一个女人?”
娄弦忍不住拍手鼓掌,一副敬你是条汉子的表情。
“给你介绍一下。”娄弦朝虞海绒走去,“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位虞姑娘,烛祁,也就是你们城主,那是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啊,你得罪了我们,还想不想活了。”
娄弦笑眯眯看着他,换了一副你想死还是想活的表情。
那小倌哼了一声,起先还不相信,可一看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变,窃窃私语在说着什么,又见一旁的同伴暗暗朝他点了点头。
虞海绒他们虽没见过,可也却知是有这么一位虞姓姑娘存在。
正当场面有些变化时,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吃的什么饭,这么久?”烛祁黑着一张脸从楼道口走了上来。
他身上确实有些逼人的气势,除了管理不善之外,上位者的姿态确实是要比苍邺足一些。
他朝中间一站,狭长的眼睛细细盯着那受伤的小倌,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捏碎。
“城、城主。”
布衣小倌磕磕绊绊说不出话,另一受伤的小倌也吓软了腿,周围原在看戏的人纷纷都跪了下去,低头不敢看烛祁的眼睛。
娄弦感慨,果然,权位还是重要啊。
这种滋味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不过这样也好,烛祁刷个脸可以杜绝很多麻烦。
虞海绒的脸色却是有些难看。
她本就不想跟烛祁攀上太多的关系,如今娄弦这话一说,反倒更是理不清了,加之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烛祁还是盯着她,这让她有一种被束缚的不自在感。
虞海绒没有说话,径自走了。
49. 满肆节
这是烛祁第一次没有动手杀人。
在虞海绒离开酒楼后,烛祁来不及动手便跟了上去,这一举动更是验证了娄弦的话。
娄弦没有着急追上去,而是转头去看拂琵,将她带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拂琵低着头,情绪低落,大概是刚才那小馆的话伤到了她。
她咬着唇,眼眶有些泛红。
刚才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转眼却掉起眼泪来,大概是心中紧绷的绳松了,感到委屈。
娄弦抬手拭去拂琵脸上的泪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娄弦。
娄弦揉了揉拂琵的脸:“出息了,能保护自己了,我今天才意识到你是只妖呢。”
拂琵眨眨眼,又下意识低下头,被娄弦抵住了下巴,强行将脸抬了起来:“别低头,低什么头,路在前面。”
拂琵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很久之前她就被抓到了娼馆,虽说都是做些无关紧要的事,可难免受委屈,拂琵是真将那句“真以为自己干干净净”这句话听进去了。
是啊,离开了又怎么样,她是从娼馆出来的,怎么会干净呢。
娄弦看出了拂琵的心思,她也不知怎么安慰。
她不是拂琵,没办法做到感同身受,既然不能感同身受,那再多的言语安慰也是苍白。
“你方才不是跟小馆说,你早就不是娼馆的人了,这话你只是说说的?”
“当然不是。”拂琵下意识反驳,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既然不是说说的,你就做起来。”娄弦看着她,“过日子嘛,就该拿出你刚才抓人咬人的劲儿。”
娄弦张牙舞爪的模样拂琵的模样。
从未见过娄弦这般搞怪,拂琵忍不住笑出声:“换做以前,我定是不敢的,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身后有人,若是我倒下了,你一定会接住我,所以我不怕他们,他们欺负我,我就打他们!”
大概是跟娄弦相处久了,拂琵也养成一副有仇必报,报也是当场报的性子。
这样很好,不吃亏,也不会任人欺负。
“心情好点了?”娄弦侧头笑。
“嗯。”拂琵点了点头。
是啊,她早就不是娼馆的人了,日后也要张牙舞爪的过日子。
“对了,虞姑娘刚才的脸色不太好,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拂琵这才想起来,刚才虞海绒是面无表情走出去的,想必是生气了。
她本有有意无意在疏离烛祁,方才借了烛祁的势,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他们几人之间的事,我们不好掺和,等晚些回云天榭的时候再同她说吧。”
烛祁偏执,哪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
虞海绒心中又另有其人,几人还是相处多年的好朋友,这种话本子里才有的拉扯情节娄弦才不想掺和,更何况感情的事她也帮不上忙,自己的感情还一团乱呢。
二人又在外面磨蹭了会儿,临近天黑,娄弦拂琵才回到云天榭。
云天榭内没有点灯,服侍虞海绒的婢女都被赶在了门外,昏暗的烛光照亮一处房屋,里面传来虞海绒和烛祁说话的声音。
起先二人还好生交谈,后来越来越激烈,烛祁似乎是想服软,却听见虞海绒高喊:滚出去!
伴随着瓷器破碎的声音,虞海绒的房门被打开了,烛祁垂着头,一副无力又无措的模样。
待转身看见门口的娄弦,原本失落不甘的神色瞬间被冷漠填满。
“你们在这做什么?”
娄弦指了指里面:“找虞姑娘。”
烛祁道:“她心情不好,别去招惹她。”
娄弦笑出声:“招惹她的不是你吗?”
这句话显然触到了烛祁的逆鳞,他提高声量,又怕惊到虞海绒,压着声音威胁道:“我和海绒的事与你无关,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娄弦露出一副害怕的表情:“是吗?”
烛祁懒得跟她废话,转身要走。
娄弦在他身后故意扯了嗓音,确保屋内的虞海绒能听见:“人嘛,就是用来利用的。在没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任何事物都能拿来借力,没什么好别扭的。”
“若是不愿意,那就强到叫人畏惧,让自己变为那被借的势。”
这话娄弦是说给虞海绒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闇狴城小人太多,防不胜防,把烛祁搬出来能减去她不少麻烦,于她而言是好事。
“早点休息。”
娄弦看了屋内一眼,轻飘飘从烛祁身边走过,擦身而过时还不忘赏他一记白眼。
这女人,当初在九巨山脉真该要了她的命,将她留在虞海绒身边整日挑拨,那是极其不明智的选择。
娄弦没有朝客卧走去,反而是出了云天榭朝另一方向走去。
苍邺这几天没有露面一直在养伤,娄弦去看看这伤到底养成什么样了,若还未痊愈,她也待不下去了。
苍邺所住的地方在一湖池中央,周边池水环绕,池中央立一阁楼,阁楼四檐挂了彩灯,彩灯未亮,连阁楼内都未点灯,漆黑一片。
娄弦飞身至阁楼处,正待敲门,只听一道声音从湖岸传来。
“找我呢?”
霎时间,檐角处四座彩灯齐亮,阁楼内灯火层层亮起,原本昏暗的阁楼瞬时通亮。
四檐彩灯映照湖面,波涟漪动,将娄弦周遭的黑暗驱退。
她抬眉望去,苍邺正站在湖对岸,笑眯眯看着她。
不等娄弦说话,苍邺起身飞向娄弦,衣袂飘动,直至定身。
他仍在笑:“找我呢。”
这是哪一出?不是还未痊愈吗,不好好在阁楼里待着,跑到外面去做什么?
娄弦不答,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道:“你的伤好了?”
苍邺眉头一皱,像是伤口还隐隐作痛,委屈了声音:“且养着呢。”
娄弦面色一黑,二话不说朝苍邺腰腹一抓,苍邺始料未及,疼的叫出声,一脸怔愕看着她。
这手劲,恨不得将他肠子掏出来吧?
娄弦兴致盎然,笑得狡黠:“身边人怎么照顾的,这么多天了将你养成这样,不若我来?”
“不必——”
娄弦再次伸手朝苍邺腰腹抓去。
这回苍邺有了准备,他抬手一擒扼住娄弦手腕。
娄弦单手被擒,又抽出另一只手去抓,苍邺眼疾手快止住她另一只手,双手交互快速往上一叠,娄弦整个人被推至阁楼门户。
苍邺一低头,正对上娄弦惊愕的眼神。
二人距离瞬间拉近,连呼吸都在彼此之间交互。
这般暧昧,连苍邺都怔了一下。
“找死!”娄弦目色一狠。
苍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两腿间一顿暴击,钻心之痛从身下急剧蔓延至脑袋。
抓着娄弦的手一松,龇牙咧嘴后退两步,与娄弦保持安全距离。
“你——”他疼的倒吸冷气,缓了好久才说出一句,“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防不胜防,防住了上边没防住下边。
他缓了许久,终于站直了身子:“是你先对我动手的,还有没有天理。”
娄弦却不吃这一套,理直气壮说:“早说实话不就好了。”
明明都痊愈了,还以一副病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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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的样子,耽误她时间。
见娄弦要走,苍邺赶忙将她叫住:“过两日是闇狴城的满肆节,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没兴趣。”娄弦头也不回。
“哎呀,弦弦,你都没去过,怎么就没兴趣呢?”
苍邺正要厚着脸皮跟上去,娄弦头皮一炸,定了脚步:“你叫我什么?”
苍邺没被娄弦的模样唬住,笑嘻嘻重复:“弦弦啊,这名字不好听吗?”
娄弦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拂琵叫她阿弦倒也合理,可这么一个大男人喊她弦弦,这种肉麻的称呼叫她以后怎么见人。
她指着苍邺警告:“不许这么叫我。”
说完还四下察看,好在周围除了彩灯湖水,阁楼处没有什么人。
苍邺似没有听见,打了个哈欠:“那就这么说定了,两日后见。”
说定什么了,这就说定了?
娄弦正要反驳,苍邺已进了阁楼将门带上了。
她扶了额头,连连叹气,这世上竟还有比她无耻之人。
……
回到云天榭,虞海绒的屋子还亮着灯,娄弦看了一眼,准备朝客卧走去,谁知虞海绒将房门打开了。
她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谁知碰巧遇见从湖中阁楼回来的娄弦。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
娄弦点头示意,正要离开,虞海绒忽然叫住了她。
“娄姑娘。”
“有事?”娄弦驻足。
虞海绒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睡不着,陪我聊会儿天吧。”
娄弦犹豫一瞬,朝虞海绒屋子走去。
虞海绒屋子里燃着安神香,睡的都是上好的锦衾,屋子被烧的暖烘烘的。
屋内墙上挂了一幅画,炊烟升起,妇人浣衣,排排屋舍山水相绕,看着像是一个村子。
“这是临武县。”见娄弦的盯着这幅画,虞海绒道,“我出生的地方。”
那时临武县正值大旱,村子里死了好多人,原本她也要死了,是苍邺将她救下的。
她年纪小,又失了双亲,苍邺怕她一个小骇活不久,好心将她带在了身边,这一养就是十几年。
苍邺是只妖,不知怎么养女孩,为了虞海绒,他在湘城寻了一个村妇,让虞海绒跟着这个村妇生活,并让人教她读书识字,苍邺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看她。
后来虞海绒渐渐长大,少女出落的愈发婷婷,女子模样初显,苍邺便不像小时候那般与她接触,逐渐有了分寸。
她以为苍邺终于拿她当女人看了,可当村子里有人来提亲时,苍邺却总说:一切依你,若是有相中的,作为她唯一的亲人,一定好好替她把关。
直到有一天苍邺再次说了同样的话,虞海绒生了好大一通气,气上心头说了胡话:以后我的事再也不要你管了!
也是在那天,苍邺对着她紧闭的房门说:日后就不来看你了,若是想留在村子里,梁姨也愿意。若是不想留在村子,我便叫烛祁接你去闇狴城,一切看你选择。
虞海绒生怕苍邺真的不来了,她赶忙跑去开门,可屋外哪还有苍邺的身影。
说到此处,虞海绒嘴角挂着一抹苦笑:“早知当初便不说气话了,后来他真的没有再来看我,也再没管过我。”
娄弦不语。
苍邺并非是虞海绒那句气话,他是看出了虞海绒对他的心思,他要断了虞海绒的念头。
旁人不知,可对苍邺来说,虞海绒是他从小养大的姑娘,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又怎会生出别的心思。
“娄姑娘,你与苍邺是如何认识的?你们之间,似乎经历了许多。”
50. 满肆节
——你们之间,似乎经历了许多。
这话问的有些深了。
经历了许多,想必是有很多的故事,有故事,便代表着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娄弦嘴唇微动,如实道:“先前我受了伤,被带至阿含谷疗伤,在那儿遇见了同为疗伤的苍邺。”
“后来。”娄弦顿了顿,“后来确实发生了不少事,不过大多是我和其他人一同经历的,不是‘我们’。”
娄弦强调。
慈女村的活尸确实是苍邺帮了忙,可活尸一事结束后,二人便没有交集了。
后来无定观入幻境,也算是……他帮了忙?可出了幻境之后,二人再次没了交集,要说经历了许多,那还是与唐渡比较多。
娄弦心中一咯噔。
好好的怎么又想到那臭道士了,真是着了魔了。
她摇摇头起身:“虞姑娘,天色已深,聊得也差不多了,我先回去睡了。”
娄弦既然这么说了,虞海绒也不好说些什么,将娄弦送了出去。
树头上的枝叶早就凋零干净,光秃秃的立在院子里。
虞海绒垂眸,转身进了屋。
过几天就是满肆节了,苍邺会答应她的邀约么?
……
两日后,拂琵从外头跑了进来,她手上抱着两件新做的斗篷:“这是苍城主给我们做的衣裳,虞姑娘的我已经送过去了,阿弦快来试试你的。”
苍邺回来后,城主之位理应还给他,可他显然对城主之位没什么兴趣,城中的人为了将他和烛祁区分,在城主前各自冠上了他们的姓。
娄弦看着拂琵手中的斗篷,兴趣了了,反而问:“苍邺为什么要给我们做衣裳?”
拂琵面上兴奋难掩:“今日是满肆节呀,在闇狴城,这与人界的迎新岁相似。”
娄弦恍然,这是要过年了。
她接过拂琵手中的白裘斗篷,红面金丝裹边,白裘毛绒保暖,看着确实与她相搭。
见拂琵左试右试,一脸期待的表情,娄弦笑:“这么高兴呢。”
“这是闇狴城的新春,虽说我在闇狴城生活了好些年,可从未去过满肆节。”拂琵有些遗憾。
原先只能从那些客人嘴里了解满肆节的热闹,到从未亲眼见过,眼下有了机会,还配了新衣裳,自然高兴。
看拂琵高兴,娄弦的心情也畅快起来。
她将斗篷披在身上,大小正好,将人包裹的严严实实,整个人瞬间暖和起来。
陪拂琵过个满肆节也好。
……
闇狴城的天暗的总是比外边快些,街上星灯连缀,灯谜彩纸随处晃动,满街烟火从街头传至巷尾。
娄弦初来闇狴城时也是一个夜晚,那时虽也热闹,可更多的是纸醉金迷,奢靡艳遇,给人一种混沌不清的腌臜感。
今夜却不同,原先的赌馆娼馆都被关了,换成了酒肆茶馆还有一些成衣铺,连吃食都比先前多了些。
短短两日,变化倒是不小。
“上回满城香酒楼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苍城主耳里,后来那些娼馆赌馆还有斗兽场通通都被填了。”拂琵的眼睛亮闪闪的,“今日我去成衣铺拿新衣,遇见了原先在娼馆的姐妹,新开的酒楼铺子都需要人手,想必她们也是过上寻常日子了。”
拂琵看着前方苍邺的背影,眼里全是欣赏:“如今的闇狴城倒有些初始模样,不是妖妖相欺,而是同族间的帮衬。”
当初苍邺立下闇狴城的本意就是为了庇佑天下弱小的妖群,只是后来他四处云游修行,并不知城中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后来又遭烛祁暗算,在阿含谷修养三年,如今回来,闇狴城早就不是最初的模样了。
清理闇狴城的腌臜并不是一件易事,烛祁掌权已久,早在城中扎根,苍邺刚回来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奈何苍邺的实力摆在那儿,还有一些开城以来的追随者,随即殿内成了两派:一派同意整改,一派不同意整改。
事情这么僵持了半日,不知苍邺说了什么,原本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烛祁最终还是半情愿半不情愿的叫人把事情办了。
听到此处,娄弦笑出了声。
还能为什么,不过是苍邺拿虞海绒出来说事罢了。
那日满香酒楼虞海绒也在场,二人还因此闹了别扭,恐怕是想讨虞海绒开心,叫她以后上街能安心些。
这个苍邺,说是养病,该知道的事真是一件不落下。
虞海绒走在苍邺身侧,她今日心情确实不错,对于陪她上满肆节的邀约他竟毫不犹豫答应了,原以为他对这样的节日不感兴趣呢。
“苍邺,前边有放花灯,我们一起去吧。”虞海绒兴致勃勃看着苍邺。
苍邺转头,对着身后娄弦二人问:“前面有放花灯,你们去不去啊?”
“去!去!”娄弦还没说话,拂琵兴冲冲拉着娄弦往前边跑。
她还没放过花灯呢。
这一年真是发生了太多的事了,她一定好好将心中的愿望表达出来。
拂琵挑了一个花灯,将心中的愿望认认真真写在灯上,然后放置水面闭上眼,将心愿一并流向远处。
心中默想后睁开眼,见娄弦还在捣鼓手中的花灯,一副不知道写什么的模样。
她问:“阿弦没什么愿望吗?”
娄弦答:“想成为天下第一算不算啊。”
“哈。”苍邺笑的双肩发抖,随即一道眼光杀过来,苍邺即刻止了笑,一脸严肃答,“算,当然算,写。”
两日前腰腹上的抓痛隐隐又开始发作了。
娄弦白了他一眼,心中忽觉烦躁,将手中空白的花灯丢了出去,不耐道:“不写了,没有心愿。”
烛祁嗤道:“脾气还挺大。”
娄弦也不示弱,反唇讥道:“彼此彼此。”
二人剑拔弩张又要干起来,虞海绒赶忙从中周旋:“没有心愿便不写了,娄姑娘看看四处的花灯也是不错的。”
娄弦鼻尖轻哼一声,自顾朝街上热闹处走去。
虞海绒松了一口气,正要问身旁的苍邺写什么,一转头,苍邺也不见了,连带着方才被娄弦丢在湖上的空白花灯也不见了。
……
娄弦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一会看看朱钗,一会儿逛逛灯谜。
在不远处的摊点上,有人在卖面具。
娄弦走上前,看着摊点上的面具,多是写鬼怪惊奇面具,模样不像是常人会喜欢的,粗略一看,与荆州的傩面差不多,只不过工艺上有些不一样,这些面具更狰狞些。
“姑娘瞧瞧,可有喜欢的。”
娄弦拿起一面獠牙面具,低头沉思着。
那人说,傩面是一种祈愿,人活着就为了万事安顺,幸福康健。
“祈愿你幸福喜乐,不为凡事困扰。”
不为凡事困扰,如今的困扰还不够多呢。
祈愿果然是相反的。
娄弦将面具放回摊面,一收手,一只花灯从眼底下伸了过来。
“真的不许愿?”苍邺将手中的花灯晃了晃,一脸期待的看着她。
娄弦有些不悦,刚才不还嘲笑她么。
“不许。”娄弦将苍邺的手推开,面无表情往远处走去。
苍邺又舔着脸跟上去:“许嘛许嘛,弦弦许一个。”
娄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同时也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冲动。
她咬牙警告:“不许这么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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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邺点点头,满脸诚恳:“你说的不许是,不许这么叫你,还是不许愿?”
这是在跟她玩文字游戏?
娄弦一口气没憋住,瞬间泄气了:“算了,不跟你浪费时间。”
她拿走苍邺手中的花灯,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苍邺默默注视着她,轻声开口:“天下第一这个愿望太大了,不若换一个容易实现的?”
娄弦眼睛一横:“你是说我异想天开?”
苍邺笑的无辜:“我可没有这么说。”
娄弦此人最是叛逆,她幻出一只笔,在花灯上写了偌大四个字:天下第一。
像是故意给苍邺看,特意将有字的一面转向他放入河面。
花灯晃晃悠悠载着“天下第一”四字朝河流深处飘去。
娄弦满意极了。
正说着,天际亮起一片焰火,原本热闹的长街瞬时被照亮大半,有人在街上欢呼,有人在街上相拥。
苍邺看着娄弦被焰火照亮的半边脸,忽而拉起她的手说:“带你去个地方。”
娄弦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苍邺牵着跑了。
“去哪儿啊?”
“有意思的地方。”
苍邺牵着娄弦穿过人群,长袍随之舞动,光影如丝线拉扯,一切都在向后飞逝,宛若流动画卷,街市的热闹忽远忽近。
远处有焰火绽开,流光璀璨,惊破苍穹,后又快速陨落,如繁星点缀。
娄弦怔然抬头,绮丽光华映照月台,宛若仙子散落琼瑰。
好美。
娄弦随着苍邺跑过长街,直到热闹远去,二人在暗崖处停了下来。
远处灯火通大道,华灯如星点,相较之下暗崖就有些孤清暗寥了。
“这就是你说有意思的地方?”娄弦缓了气问。
苍邺看着通火长街,没有回答娄弦的话,正声说:“身处其间哪有纵览全观来的美妙。”
“什么?”
“要和我一起纵览其中之妙吗?”
苍邺的脸落在半明半暗中,看向娄弦的眼睛却通亮无比,不亚于远处绽放的焰火。
娄弦被苍邺盯得不自在,凝了半晌道:“我能看到。”
“还不够。”苍邺抓住娄弦的手一扯,“再清楚些。”
恍然间,娄弦的身体忽然下坠,耳边是疾驰的风声,速度之快叫娄弦叫出声:“姓苍的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当初为找到树妖真身,她靠一根发系将苍邺拉入断崖,这回轮到她自己了,可姓苍的连发带都不系一根,赤手将她拉入了暗崖。
正当她破口大骂时,身下像是被什么接住了。
一条赤蛟凭空而起,暗野褪去,视线被光亮填满,娄弦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她抬手去挡,听见身下传来一道声音。
“我很稳,放心。”
娄弦放松下来,慢慢睁开眼。
苍邺化身成蛟龙,长须舞动,赤红硬麟发亮,风擦过娄弦的脸颊,只听见呼哧疾驰声,缭乱了头发。
苍邺雾霭翻身冲破重云,直上万里天际,浩渺烟涛自在身下。
娄弦坐稳身子,心中不自觉激扬起来。
察觉背上之人的亢奋,苍邺翻身入云加快了速度。
“开心吗?”
“开心!”娄弦大喊,她确实没有这么畅快过。
赤蛟昂首鬣起,甩尾横扫千重雾,云海苍茫任其穿跃,风声呼啸又如雷动,娄弦感到快意极了。
她低头朝下看去,灯火阑珊,街衢灯烛交相辉映,笼统模糊,人若星点,烟火纷飞,似长街画景曼妙灿烂。
人蛟遨游九重霄,赏天地烂漫,人间星火。
苍邺说的不错,这里,确实有意思。
51. 银卿
娄弦落到地上,仍旧有些意犹未尽。
驰骋云霄之际,世间的烦恼都抛之脑后,是将自己剖析出来后最肆意之时。
二人离开太久,这头虞海绒意兴阑珊,心不在焉望着湖面上飘飘荡荡的几只花灯。
一旁的烛祁见虞海绒有些失落,见机道:“海绒,你在这儿坐了许久了,不如去前面逛逛?”
他知虞海绒是在等苍邺回来一起放花灯,可他偏偏就是不甘心。
花灯他也可以一起放,苍邺能做的事他也能陪着一起做。
见虞海绒没有反应,一旁的拂琵圆了话说:“听说前面在猜灯谜,虞姑娘一起去看看?”
虞海绒勉强扯了笑:“我有些累了,你们去看吧,我要回去了。”
想必苍邺是不会回来了,虞海绒兴味索然起身。
见虞海绒要走,烛祁赶忙追上去耐着性子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外头的热闹还未结束,就这么离开岂不可惜。”
虞海绒直言:“想一起热闹的人不在,早些离开不可惜。”
烛祁语色一顿,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是一起想热闹的人,更不是虞海绒的选择。
拂琵在一旁插不上话,只能默默跟在虞海绒身边,她抬头,眼神忽而一亮,朝着人群喊:“阿弦!”
她挥了挥手,虞海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的喜色还未涌起,随即又落了下去。
苍邺是和娄弦一起回来的。
他们方才一直在一起。
娄弦走到拂琵身侧,将方才买的两个糖人递过去。
拂琵欢喜接过,虞海绒犹豫了一瞬,最终也接过了糖人。
她神色有些复杂:“你们去哪儿了,怎去的这般久?”
“去看了焰火。”苍邺坦然答。
虞海绒低了头,心中涌起酸涩:“原是一起看了焰火啊。”
娄弦眉头微微一蹙,正要说些什么,拂琵举着糖人说:“既然回来了,我们接着玩儿,满肆节要热闹一晚上呢。”
拂琵的话将这一插曲盖过,几人都不说话,朝着街市中央走去。
娄弦特意放慢了脚步,和拂琵走在后头。
拂琵吃着糖人,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和苍城主一起看焰火?”
“我是在面具摊那儿碰见的他。”娄弦想了想,还是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拂琵。
拂琵听完,瞪着眼睛,连糖人都忘了吃。
她木讷开口:“你是说,苍城主化成真身带你看焰火?”
“那唐道长怎么办?”
娄弦一噎:“这跟唐渡有什么关系?”
拂琵嚼着糖渣叹气:“上次你和唐道长闹别扭后,二人再也没有联系,我总觉得你们之间的误会还是早些说清比较好。”
娄弦冷笑:“我连他人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唐道长不是给了你召符吗,你唤他,他一定会来的。”拂琵说的认真,一脸笃定看着娄弦。
娄弦凝神,手下意识搭上胸前的符咒,却又忽然泄了气:“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两个人。
拂琵摇摇头。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吵嚷,有不少人围在一起,对着中间指指点点说些什么,想是出了什么事。
“竟敢来偷我的东西,手脚不干净的腌臜,我现在就把你剁了!”
人群中间倒着一个少年,他穿着破衣烂履,脸上还留着一脚鞋印。
他怀中揣着两个馒头,死死护着,任由人对他拳打脚踢。
娄弦往人群中望去,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有一瞬间那少年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
少年一边忍受毒打,一边拼命将包子往嘴里塞。
拂琵想起原先在娼馆的遭遇,也是这般,毫无尊严任人欺辱。
她终于忍不住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娄弦来不及将人叫住,拂琵已经将地上的少年扶起:“别打了,多少钱,我给!”
少年污糟的脸色露出诧异。
他身上很脏,这女子却毫不在意将他扶在怀里。
他咽了咽口水,看着她替自己付了钱。
少年迷迷糊糊看着女子拍掉自己身上的污渍,嘴上下开阖着:“以后别偷人家东西了,不是每一次都能遇见我的。”
她从一个漂亮的荷包中拿出几粒碎银塞到他手中:“买些吃的,填饱肚子。”
少年怔了怔,将手中的碎银推了出去,慢慢摇了摇头。
他不要。
拂琵挠了挠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若是不要,我给你买些吃食?”
少年摇头。
“那我给你换身衣服吧。”
少年再次摇头。
“这……”拂琵有些无措的看向娄弦。
娄弦将拂琵拉到身后,少年的目光转而停留在娄弦身上,直愣愣看着她。
“既然什么都不要,你走吧。”
娄弦拉着拂琵就要离开,身后的少年突然说了话:“我没有地方可去。”
拂琵惊讶:“你会说话?”
娄弦“呵”了一声:“原来不是哑巴啊。”
对于娄弦的冷嘲热讽,少年没有生气,反而带了央求的语气:“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娄弦眉头一皱,毫不犹豫拒绝:“不能。”
少年的头耷拉下来,局促看着脚下。
拂琵心中泛软,这少年年岁看着不大,又孤身一人,着实可怜。
一想到自己,拂琵忍不住道:“不如……”
“不可以。”娄弦果断道,“你不过跟他才认识,知他是人是鬼,我不同意。”
方才那一眼不论是不是错觉,娄弦对眼前之人都没什么好感。
拂琵自己也没什么去处,留下这个少年确实不是她一个人的决定。
拂琵抿了抿唇,还是将手中的碎银塞到少年手中,低头和娄弦一起走了。
几人吃吃逛逛,尽兴后准备回去,拂琵时不时回头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跟着呢?”苍邺朝后撇了撇嘴。
娄弦轻哼一声,面无表情对拂琵道:“别看了,到了生门殿他就进不去了。”
那已经算是烛祁的地盘了,若非虞海绒开口,这少年只能止步于此。
果真快到生门殿时,那少年不再跟上来了。
娄弦轻飘飘朝后扫了一眼,拉着拂琵毫不犹豫走了。
……
满肆节过去两日后,娄弦打算离开闇狴城继续去寻魂珠,离开之前,她准备去湘城看看云婆婆和白小釉。
正出门,想叫拂琵一起,却不见了她踪影,问云天榭的婢女说,拂琵一大早就上街了。
这头馄饨铺,拂琵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少年说:“吃吧,趁热。”
少年很是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拂琵托着腮,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换了身衣服,拭去污糟露出原来的面容,拂琵这才发现他长得很漂亮,一头光亮的银发,鼻梁俊挺,颜如玉琢,她下意识看的痴了。
少年将碗中的馄饨汤喝完,一抬头,见拂琵呆呆看着自己。
他愣了愣,眨眼说:“我脸上有东西吗?”
拂琵这才回神,脸颊忽有些发烫。
她清咳一声,扯开话问:“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来一碗?”
少年擦了擦嘴,摇摇头说:“吃饱了。”
拂琵看着一干二净的空碗。
他长得清瘦,个子又高,身上瞧着没有多少肉,这么点馄饨想必不够吃,却又不好意思再开口。
拂琵轻笑,对一旁的老板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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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
少年赶忙制止:“真的不用了,你帮我买衣裳又带我吃东西,我不想你再破费了。”
拂琵笑:“无妨,花不了多少钱。”
她只是觉得这个少年可怜,想尽可能的多帮助他些,等娄弦离开闇狴城,她也会离开,到时候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对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怎么称呼?”
“银卿。”他看着面前的姑娘对着他笑,好似冬日里吃下一碗暖暖的热馄饨,整个人暖和又惬意。
他本想以弱者之态博取娄弦同情,好借机留在她身边,谁知娄弦此人戒备心极重,时刻提防着,偏偏身边这位是个心软的。
也好,至少她比娄弦好接近。
“你呢?”银卿问。
老板将馄饨送上来,拂琵朝银卿的方向推了推:“叫我拂琵就好。”
拂琵。
这名字真好听。
银卿笑了,认真道:“好听。”
拂琵这是第一次看见他笑,眉眼弯弯,如春风拂过,吹得人心头痒痒的。
银卿低头吃起馄饨,这回终于不是狼吞虎咽了,一个个小心吃着。
“你日后有什么打算?”拂琵问。
银卿抬起头,一脸茫然。
拂琵叹了口气:“我是要走的,不是每次都能带你出来吃馄饨的。”
“等我走了呢?你怎么办?”
银卿嚼着嘴里的馄饨,像是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良久,他试探开口:“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吗?”
拂琵面露为难,低头扣着桌子。
她虽然没有说话,银卿却明白了她的顾虑:“她不同意?”
这个她就是指娄弦。
拂琵依旧没有说话,银卿心中便有了答案:“那我偷偷跟着你们,不让她发现。”
“不行!”拂琵下意识拒绝,“阿弦会不高兴的。”
虽然她很同情银卿,可她更不想让阿弦不高兴。
“哦。”银卿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失落的扒拉着碗里的馄饨,闷闷不乐。
拂琵不知该怎么开口,犹豫问:“你的家人呢?”
“我的族人嫌弃我是个半妖,将我赶出来了。”银卿的声音有些发闷,大概是想到了不好的回忆。
银卿的身份拂琵是知道的,二人都算是狐妖,只不过银卿身上流着人族的血,拂琵的感应不是很强烈。
可银卿却能完全感知拂琵。
“那时母亲为了护我,受了不少委屈,我自然也挨了不少打,他们骂我是野种,是狐族的耻辱。”
银卿扯了嘴角,不知是真情实感,还是要叫拂琵心软,眼中流露着不可抑制的苦涩:“有一回狐谷死了只狐妖,谷中都断定是我动的手,因为先前我和他有过龃龉。”
“可明明是他出言不逊在先,毒骂我父亲又骂我母亲,我心中气不过与他动了手,谁知他第二日就死在了狐谷。”
“谷中的狐妖本就看我们不顺眼,这是一次很好除掉我们母子的机会。”
碗中的馄饨凉了,银卿用勺子不断搅拌着,努力掩饰心中的委屈怨恨。
他不再说下去,拂琵也没有追问。
初见他时孤身一人,因偷了包子挨打,若是母亲还在定不会让他这般受苦。
想来……
拂琵沉默。
过去的伤疤揭开一面,就没必要挖的更深了。
她佯装轻松安慰:“我过去的生活也是一团糟,总觉得暗无天日,再没有出头的日子。”
“好在上天垂怜叫我遇见了阿弦,她将我从泥窟中拉了出来,给我春日温暖,我总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她一手搭在银卿肩上,认真了神色说:“你也是幸运的,如今我过上了想要的日子,总有一天你也会的。”
“相信我。”
52. 有人娶亲
湘城,无垠村。
几个月过去,村子依旧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
娄弦走在小径,顺着记忆去找云婆婆的小院。
她只打算在院门口远远望一望,并不打算进去,谁知云婆婆率先发现了她。
云婆婆给鸡撒了米,正转身,看见门口有一熟悉的身影,她眼睛不好,看的不清,可娄弦的大致模样她却清楚。
“娄姑娘!”云婆婆惊喜极了,赶忙放下手中的食槽朝娄弦走去。
她走的慢,步子却忍不住着急,险些摔倒,娄弦赶忙将人扶住。
“我就来看看,一会儿就走了。”娄弦将云婆婆扶到里头坐下。
白小釉听见云婆婆高喊,从里屋探出半个头,满脸紧张的看着娄弦。
不是来取她性命了吧,上回说是保她多久来着?
云婆婆觉着好笑,朝白小釉招手:“小釉,娄姑娘来了,躲在里边做什么。”
白小釉将头缩回,磨蹭了半晌,这才犹犹豫豫从屋里出来。
她朝外望了望,小声说:“唐道长没来吗?”
唐道长在,会帮她说话,若是娄弦想动手,唐道长一定会保她的。
娄弦神色微动,又不露痕迹说:“我与他什么关系?怎么我来了他就得来啊。”
被娄弦这么一说,白小釉更不敢说话了。
云婆婆在一旁看的乐呵呵。
娄弦和云婆婆又说了几句闲话,聊到唐渡背自己上千层阶去阿含谷求医,聊到了青鲤和阿汝的故事,待聊到莫娘时,娄弦忽而沉默了。
此事是她自作主张在先,错因在她,可她更气唐渡对她的误解。
相处了这么久,他竟是怎么想她。
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可对苋荷已是仁慈,只要苋荷答应离开不再打扰卢笙和莫娘,娄弦甚至可以放她一马,于原先的娄弦来说,这是做了最大的退让。
这臭道士竟然骂她不知悔改!
娄弦不仅觉得生气,更多的是感到委屈,谁知那莫娘会做出自戕的选择。
云婆婆看出娄弦的不解,慢声道:“当初唐道长的师父、村民都葬身火海,没能将人救下成了他的心魔,若他早些发现莫娘不对劲,恐怕事情还会有转机。”
“他也不全是生你的气,更多的是气自己没有发现。”
云婆婆的声音沉稳柔和,絮絮安抚着娄弦本有些愤愤的心。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唢呐吹响,人群欢呼,像是发生了什么喜事。
云婆婆起了身,一手去牵娄弦一手去探白小釉:“差点忘了,今日村里有喜事哩,娄姑娘,一会儿和我们去喝喜酒!”
娄弦扶上云婆婆的手,陪着她一起往外走。
红轿子从小院门口抬过,响匠们头上戴着一顶红帽,列着队形走在中间,最前头笑着拘手回礼的恐怕就是新郎官儿。
这新郎官儿长的有些黑矮,模样算不上俊俏,看着有些憨厚老实,胸前那朵大红花更衬的他诙谐。
迎亲队伍远去,娄弦望着那红轿子,陡然来的兴趣:“这是谁家结亲?新娘是哪里人?”
云婆婆道:“是同村的阿牛,阿牛自幼丧亲,靠一份木匠手艺活吃饭,模样虽是差了点,可人却是极好,老实本分,村里有需要的地方他总是第一个帮忙。”
云婆婆对这个阿牛的评价不错。
“他娘子也不知是哪里人,不曾听阿牛提起过,我们也是前几日才知道他要成亲了。”云婆婆说,“不过终究是过日子,只要人本分,其余倒也没那么重要。”
一旁的白小釉插嘴:“我见过这个新娘,生的可好看了,配阿牛哥确实有些可惜。”
“模样是爹娘给的,阿牛哪做得了主,人家姑娘喜欢不就行了。”云婆婆断了白小釉的话说。
“是吗?”娄弦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追了白小釉问,“那新娘子,真的很漂亮吗?”
白小釉点点头,十分笃定:“白嫩的像镇上摆的豆腐,说话温温柔柔的,见谁都挂着笑,我喜欢她。”
“你这孩子,才见了她几回就喜欢上人家了?”云婆婆打趣。
娄弦的目光依旧盯着花轿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
……
原本娄弦是打算望一眼云婆婆就走的,可村子里恰巧在办喜事,云婆婆又叫她一块儿去看看,还能一道吃个喜酒。
娄弦爽快答应了。
田阿牛算是吃百家饭长大,几乎请了整个村子的人,据说其中有不少喜钱是新娘子出的。
村子里的人说田阿牛这回是撞大运了,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媳妇儿,还自带金银,换了谁都得叫一声命好。
田阿牛摸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笑呵呵看着村民打趣,嘴里说着:“没有没有。”
娄弦和云婆婆正巧被安排在田阿牛家吃酒,她们坐在角落,那头又热闹着,鲜少会注意到她们。
娄弦看着桌上的饭菜始终没有动筷子。
她心中想着事。
白小釉身上有她的魂珠,娄弦是知道的。
引魂铃感应到魂珠后,只应验一次,照理说这次是不会再响了,可偏偏娄弦听见了。
在花轿过路时,娄弦感应到了花轿内魂珠的气息。
对于轿内的新娘,娄弦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新娘身上有她要的东西。
看样子,这几日得留在无垠村了。
……
拂琵从街上回来,收到娄弦的传信,说是这几日不回闇狴城了,她要在湘城待着时日。
拂琵思来想去,也是许久没有回湘城了,明日同银卿说一声,也该去看看云婆婆和小釉。
翌日天亮,拂琵同虞海绒说明了缘由,正准备出门,见苍邺朝云天榭走来。
“这是要出远门?”苍邺看着拂琵手中的包袱问。
拂琵道:“阿弦说她要在湘城住些时日,正巧给她送些东西过去。”
“湘城?”苍邺问,“她去湘城做什么?”
拂琵道出云婆婆和白小釉,这也算是娄弦难有的半个家人。
想是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
苍邺恍然,又追了拂琵问:“那她还回来吗?”
拂琵一脸奇怪的看着他,却又不好表露太明显:“苍城主,阿弦向来随心,若是在那住的更合意,也许就不回来了?”
更何况娄弦本就是要走的,在这也住不了太久。
苍邺低头沉思一番。
拂琵虽然答的是反问句,可他还是得出了结论——
娄弦不回来了。
“那走吧。”苍邺侧身,示意拂琵走在前头。
拂琵不明,苍邺理所当然说:“带路。”
带路??
拂琵眨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苍城主这是要跟她一起去湘城。
这头,虞海绒听见外头苍邺说话的声音,满是惊喜跑了出来。
她以为苍邺是来看自己的,恰听见拂琵困惑的声音:“苍城主也要去湘城啊?”
苍邺要去湘城?
很快,那头传来了答案:“不行么?”
拂琵有些为难。
阿弦没说要把人引去啊。
“可是——”
拂琵犹豫开口,虞海绒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是要去见娄姑娘吗?”
一早虞海绒就听拂琵说了,娄弦要在湘城住上几日,和亲人叙叙旧。
这个时候过去,除了去见娄弦还能去做什么。
虞海绒脸上强挂着笑意:“带上我吧,我还没见过娄姑娘的家人呢。”
这人怎么越来越多了。
拂琵有些苦恼的站在中间,心中纠结着措辞。
苍邺望着虞海绒,眼波如一汪平静的湖水。
虞海绒是他看着长大的,她心中在想什么,苍邺一眼就能看穿。
“那个……”拂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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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着唇,艰难开口。
“拂琵姑娘,你先将东西送过去,我同海绒聊聊。”苍邺朝拂琵笑。
这意思是说,此事与你无关,他来解决。
苍邺笑起来本就好看,此时的他于拂琵来说如天神降临,叫她直松一口气。
感情的事,向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她一个外人更参与不得。
拂琵抱着包袱,逃也似的离开了云天榭。
这几日娄弦不在,她也不想回来了。
……
昨日与拂琵传了信,娄弦便睡在了无垠村,依旧是原先唐渡的屋子。
屋子里的摆设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桌上的书都被收了起来,羊毫悬于笔架,砚台上的墨迹已经淡去,主人很久没有回来了。
不过被子上还留有唐渡的气息,证明他原先在这个屋子生活过。
娄弦拥着被子,一会儿想起唐渡,一会儿想起莫娘,一会儿又想起田阿牛的新妇,虽然想了许多东西,但唐渡的味道叫她安心,昨夜睡得也算踏实。
娄弦是被饭香唤醒的。
来云婆婆的小院总能第一时间闻到饭香,世人常说,厨中饭香便是人间第一烟火。
她是被第一烟火唤醒的。
娄弦嗅了嗅鼻子,迷迷瞪瞪起身,一打开门,见一熟悉的身影在桌前忙碌。
染墨道袍,木簪挽发,虽背对着娄弦,可这模样娄弦却不会认错。
她揉了揉眼。
还在。
娄弦以为自己还没睡醒,又拍了拍脸颊。
还在。
唐渡竟然在小院!
娄弦诧异极了,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出来。
云婆婆从唐渡手中接过热粥,转头看见满目惊愕的娄弦,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来吃饭。”
唐渡的身子不可抑制的一顿,随后又化为寻常,装作不在意坐下。
娄弦滞了半晌,不知该做何表情,勉强坐到唐渡对面。
她正坐下,对面将盛好的粥递到面前,随后一言不发,低头吃起碗里的菜。
唐渡不说话,娄弦也不说话。
二人之间的误会还没解开,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还是不愿开口,这顿饭吃得默默无言。
倒是白小釉心情大好。
唐道长回来了,有人能保她,不枉她用了一张召符将人召回。
云婆婆瞧出二人氛围不对,吃的差不多后,借喝药的由头将白小釉叫进了屋。
唐渡一人在厨房洗碗。
娄弦在院子里踱步,眼睛却时不时往厨房瞟。
她摸了摸下巴,清咳一声朝厨房走去。
“唐道长,好久不见啊。”娄弦故作轻松打招呼。
唐渡闷头洗碗,像是没有听见。
“……”
娄弦又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来看云婆婆和白小釉?”
回应她的依旧是沉默。
娄弦这个人脾气算不得好,她的耐心大概也就一粒米这么大,可她刚才已经给了唐渡甜枣这么大的耐心,既然不领情,她也不作陪。
娄弦的语气生硬起来:“我在同你说话。”
“……”
行,有种,有本事这辈子都别搭理她。
娄弦愤愤转身——
“是小釉用召符叫我来的。”唐渡将手擦干净,朝厨房外走去。
娄弦却未将脚步停下,转身进了屋子,将门狠狠关上。
她同他说话时爱搭不理,他同自己说话时就得滞步倾听了,没那个道理。
唐渡吃了闭门羹。
外头传来关门声,云婆婆悄悄指了指门外,示意白小釉出去去看看。
白小釉探出半个头,对唐渡道:“唐道长,你惹娄姑娘生气了?”
唐渡不言,示意白小釉进屋。
白小釉悻悻将头缩回。
待白小釉将门关上,唐渡敲响了娄弦的房门:“娄弦,我们谈谈。”
53. 解除误会
屋内,唐渡和娄弦对立而坐。
算算日子,二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其中还有误会没有解释清楚。
唐渡率先开口:“怎么突然来湘城了?”
娄弦心中还抱着气。
方才她主动与他搭话,唐渡却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现在又说要聊聊,她能给唐渡开门已经很给面子了。
娄弦捣鼓着手中的茶盏,学着唐渡的样子装没听见。
唐渡顿了顿,沉默下来。
“对不起。”
娄弦拿着茶盏的手一滞,抬眼看向唐渡。
没听错吧,唐渡这是在跟她道歉?
“那日在员外府,我说的话,过分了些。”唐渡的眸如山间层层的云雾,厚沉又浓重。
他清楚,那日他虽气娄弦自作主张,但更气自己没有早点发现莫娘的异常。
娄弦平日虽然横纵冷硬,但对于做过的事绝不会否认。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莫娘和苋荷的死确实出于意料之外。
那时他气上心头质问娄弦,将她认作为己之利不择手段之人,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想起那日她的眼神,唐渡后悔极了。
是他不该,他不该这么说她的。
至少他不可以。
“当初我师父和村子里的村民葬身火海,也是我一时疏忽将妖毒带回村子,致小灵蛇受激化蟒,害了所有人。”
“莫娘,也是我疏忽了。”
娄弦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松动。
唐渡的事娄弦是知道的,那是他的心结,否则也不会因此困在幻境了。
口子被扯开,娄弦也不是扭捏之人,索性就将话说开了。
“是我擅自主张在先,因为我气不过卢笙这么对待莫娘。明知真相却不为之,这是背叛!”
背叛之人都得死,卢笙如此,隗圣殿亦是如此。
娄弦的声音渐渐软和下来:“不过有一事我承认是我错了。”
“我替莫娘做了选择。”
娄弦脸色难得出现了悔疚:“她不想卢笙死,她想过新的生活,我虽然无法理解,可我不该操控她,导致……”
导致莫娘自戕。
她已经受了这么多委屈,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娄弦唯一觉得歉疚的就是莫娘。
气氛一度沉默下来。
“娄弦。”唐渡忽而唤她,“以后我能不能成为第一个知道你想法的人。”
娄弦呼吸一凝,握着茶盏的手倏然抓紧了。
她怔愣看着唐渡,几度回味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什么叫成为第一个知道她想法的人?这是防止类似的事再发生,还是真的想要了解她?
这臭道士到底什么意思?怎么说出如此含糊不清的话。
娄弦不自觉低头喝水,躲了唐渡目光。
唐渡也被自己的话怔到了。
他嘴唇微嚅,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什么都不妥。
他本意是想多了解娄弦一点,可显然这话说的太快太直白,有些吓到人家了。
于是乎,他也低头喝水。
茶杯是空的。
好在这时,外头传来拂琵的声音。
“云婆婆,小釉,我来看你们了。”
二人几乎同时起身,唐渡见娄弦也起身,示意她先走。
娄弦笑着摸摸鼻子,大步朝外走去。
云婆婆闻声从屋内出来,白小釉见到拂琵比见到娄弦可开心多了,雀跃跑到她身边。
娄弦走了过去,接过拂琵身上的包袱,正要说什么,目光朝她身后一瞥,脸色微变:“他怎么也来了?”
银卿隔了一段距离跟在拂琵身后,被发现后既不上前也不离开,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
就是怕银卿跟来,离开闇狴城前拂琵还特意跟他说了,是来给娄弦送东西,叫他千万不要跟着,谁知他还是跟来了,这要是让娄弦发现她这几日还在跟银卿接触,一定会生气的。
面对着娄弦询问的眼睛,拂琵硬着头皮,声音有些发虚:“……不是我叫他来的。”
娄弦自然知道银卿不是拂琵带来的,想起上回他不死心的模样,想必是偷偷跟来的。
娄弦掠过拂琵朝外走去,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
见娄弦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拂琵赶忙将人拉住:“那个,我去同他说,我去。”
安抚住娄弦,拂琵搅着衣角朝银卿走去。
望着不远处的银发少年,唐渡疑惑:“这是什么人?”
娄弦轻哼:“甩都甩不掉,多半是居心叵测之人。”
那头,拂琵快步将银卿拉到一处,语气中带着责问:“不是叫你不要跟来吗,你怎么还是跟来了?”
拂琵对他总是笑眯眯的,这回脸上挂着愠怒,银卿意识到自己惹她生气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不安:“我让你不高兴了?”
拂琵正要说“是”,可又见银卿低着头,像一只做错事的银耳狗,心中的怨气又消了下去。
她叹了口气说:“阿弦……不大喜欢你,我不想她因为你生气。”
娄弦对自己有意见,银卿心中清楚,可是……
银卿抬起头,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我看见你带着东西,以为你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拂琵气笑了:“我不是同你解释了,那都是给阿弦的东西。”
银卿抿唇,一脸固执的看着她。
拂琵明白了,银卿以为这是骗他的借口,实则她是想借机离开将他抛弃了。
心中的气忽然泄了,拂琵看着眼前之人,心中有些怜悯起来。
银卿从小受族人排挤,母亲又因此丧生,他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好不容易有个真心待他好的人,他一定想牢牢抓住。
拂琵的眼神忽而柔软下来,她踮起脚,笑着摸了摸银卿的头:“我不会骗你的,我也不会不告而别,若真要离开,我一定会好好跟你道别的。”
拂琵的手触到他一刹那,银卿的眼睛倏尔亮了,他怔神看着拂琵,像是望着着世间珍宝,想触碰却又怕弄碎。
拂琵仰头望着他,明媚如春日骄阳,惹得他无法挪眼。
银卿喉间滚动,直愣愣吐出一句:“我不要,跟你道别。”
偏执又顽固,他就是不想她离开,他要抓住这一抹骄阳。
拂琵的笑容凝在脸上,慢慢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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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了回来。
像是怕拂琵没有听见,银卿又认真说了一遍:“我不要跟你道别。”
拂琵心跳一滞,嘴唇有些干涩,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是要跟娄弦离开的,娄弦不愿带上银卿,他们注定是要分别的。
“银卿……”
“你们聊完了吗?”拂琵欲开口,白小釉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云婆婆说聊完了就进去坐坐,外面怪冷的。”
“云婆婆说的?”拂琵指了指身旁的银卿,意思是也包括他?
白小釉点点头,催促着拂琵快些来,他们在屋子里放了蜜饯瓜子还有茶,白小釉想快些回去吃。
屋内,三人围坐在一起,云婆婆吹了吹热茶,惬意的眯起眼。
乡下的粗茶虽比不上城中权贵精细,却也爽口清甜。
云婆婆看娄弦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笑着摇摇头。
屋门被人推开,白小釉小跑蹿了进来,寻了个靠近云婆婆的位置坐下。
拂琵看着娄弦,犹豫着走了过去,银卿紧随其后。
娄弦见他一副不客气的模样,冷了声道:“云婆婆同意你进来,我可没同意你跟着我们,等离开了湘城,你还是回你的闇狴城。”
银卿直视娄弦的眼睛,丝毫不惧:“我想跟拂琵走。”
跟拂琵走?
娄弦笑了:“拂琵是跟我走,我不同意你跟着她。”
“为什么?”银卿耿直着声音问娄弦,并没有退让的意思,“你不是拂琵,为什么要替她做决定?”
这一句话不知哪里触到了娄弦,她的神情忽然噎住了,像是想到了某些不好的回忆,娄弦不说话了。
气氛忽然间僵住了。
唐渡下意识去观察娄弦的情绪,却发现她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只抓了颗梅子放进嘴里,换做往常,娄弦早就跳起来了。
越是平静,越有事。
唐渡心有猜测。
他盯了娄弦半晌,转而接了银卿的话说:“她不是替拂琵姑娘做决定,她是怕拂琵姑娘受到伤害。”
娄弦含着梅子抬头。
口中有酸甜漾开,最终甜压过了酸,直流进心里。
听到唐渡解释,银卿坚硬的态度这才软和下来,甚至是带着些央求:“我只是不想跟她道别。”
或许是刚才唐渡替娄弦说话,又或许是真将银卿的话听了进去,娄弦松口:“拂琵你自己做决定吧。”
“我……”
“别这么看着我。”娄弦就此打住拂琵的眼神,“他是要跟你走,不是要跟我走,你同意那便一起上路,不同意就此作罢。”
娄弦虽然说话的时候会夹枪带棒,但性格干脆,做事爽利,拂琵的心情一下就好起来了。
她终于露了笑容,看看娄弦,又看看银卿:“那,一起走吧。”
娄弦轻嗤一声,将一颗梅肉丢进嘴里。
她早料到拂琵的决定了。
看着银卿心满意足的表情,娄弦心中不爽极了,有一种和人赌钱最后满盘皆输的感觉。
唐渡抿了一口清茶,看娄弦一脸别扭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他摇了摇头,今日他的心情也是不错的。
54. 红螺
拂琵留在了小院,加之还多了一人。
白小釉和拂琵睡一屋,至于银卿,自然只能跟唐渡睡柴房了。
月明星稀,冬日的夜色没有多少星点,暗的也比往常快些。
唐渡一手枕着脑袋,毫无睡意,银卿也睁着一双眼睛,与唐渡保持了些距离。
两个人都没有和男人同床共枕过,多少有些别扭。
银卿翻了个身,背对唐渡。
背后有沉闷的声音传来:“还没睡?”
“嗯。”银卿应着。
唐渡与银卿是第一次见面,虽然早上听娄弦说了些关于他的事,可到底是不熟悉。
横竖睡不着,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你和拂琵,是什么关系?”唐渡问。
拂琵是狐妖,银卿也是只狐妖,还是只对拂琵特别的狐妖。
他不在的这几日,确实发生了许多事。
银卿沉默了半晌,没有正面回答唐渡的问题,只是说:“她对我很好。”
除了娘亲之外,拂琵是第一个真心实意待他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刻意接近娄弦,他真的想永远待在拂琵身边。
唐渡没有说话,银卿将身子翻了回来,二人躺在草垛上。
银卿问:“你呢?你和那位又是什么关系?”
那位便是指娄弦。
银卿察觉到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若是能问出些什么最好,若是不能,也只当闲话揭过。
唐渡看着柴房屋顶,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像是真的思考之后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个回答确实比银卿有效些。
银卿又问了些关于拂琵的问题,对于娄弦,他更想了解另一人。
唐渡倒是没透露太多,他知道娄弦在担心什么,所以对于银卿的打听,唐渡下意识站在了娄弦这边。
夜逐渐深刻,外头的月亮更明亮了些,把小院照的通亮。
已没了绿叶的葡萄藤架,安静立在一侧的石磨,连鸡圈都没了声。
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还未亮,小院的几人都还在沉睡,一道惊慌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唐道长!唐道长救命啊!”
唐渡赶忙从草垛上坐起。
他与银卿睡到一处,二人都是整衣而眠,不一会儿便走到小院将门打开。
院子里其余人也被吵醒了,纷纷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惊喊的是村子里的老马,他脸色煞白,像是受了惊吓。
待唐渡将门打开,老马像见到救命稻草般抓了上去:“唐道长救命啊!快救救我儿子!”
昨日吃了晚饭,老马的儿子马琮说是身体不舒服,早早上了床。
夫妻俩也没当回事。
马琮是个好吃懒做的,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夫妻俩在操持,只要他不赌钱惹事,旁的事也就由他去了。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子丑相交时,老马出门起夜,看见马琮的屋子里还亮着灯。
老马纳闷,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睡。
老马没多问,自家儿子的性格他清楚,打小顺惯了,现在夫妻俩年纪大了,压不住儿子。
他朝外走去方便,完事之后准备回屋接着睡,谁知马琮的屋子还亮着灯。
隔着窗户,他看见一个隆起的身影,影影绰绰,还在蠕动。
老马怪道,这又在整什么幺蛾子,这么晚了尽想那些事儿,外头的姑娘能干净到哪儿去,这还带回家了。
他还是没忍住朝里喊了声:“臭小子,别折腾这么晚,早些休息!”
说完便摇头回了屋。
冬日天冷,柴火放不太久,老马准备早些上山砍柴,将柴火堆满后再去集市摆摊。
昨夜的事老马没有放在心上,路过马琮的屋子时,灯已经灭了,老马也没有多瞧,像往常一样出门。
没走两步,脚下生脆,像是踩到了什么脆硬的东西。
老马一抬脚,鞋底还粘着黏丝,地上裂着几块红色脆壳。
这是什么东西?
老马嫌弃的搓了搓鞋底,继续往前走,还没走出院门呢,脚下又是一阵生脆。
和刚才踩到的东西一样,带着黏丝的红色脆壳。
他忽觉不对,朝前边望去,每隔几步路都有几只红色脆壳落在地上。
他走上前蹲下细看。
这是田螺?可瞧着又不像,田螺尾巴尖长,这螺尾又圆又顿,还吐着粘手的红液,更何况田螺哪是红色的。
这些红螺的个头不大,蚕豆大小,壳还未完全长硬,泛着透,依稀能看见里面的螺肉在蠕动。
天光昏暗,这些红螺又生的小,碎石地里看不清,老马停下脚步,这才发现院子里躺着不少这样的红螺。
它们费劲在往小院口爬去,好像是要离开这里。
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怎么从前没见过?
老马环顾四周,忽而将目光定在了马琮房门。
刚才对马琮的屋子只是匆匆一瞥,并未注意到他的房门开了一溜缝。
那条缝极其细小,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像一只暗中窥探的眼睛与老马对视。
老马咽了咽口水,放下竹筐从中掏出砍刀,提着心慢慢靠近马琮的屋子。
“琮儿?”他壮着胆朝里喊,里面没有声音。
脚下又是一阵生脆,这声音比刚才大多了,好像踩到的东西不少。
老马一低头,险些要将隔夜饭吐出来。
门缝一角有上百只红螺抱团聚在一起,外头零散的红螺都是从这个屋子跑出来的。
老马的腿瞬间发软,原本降寒的冬日里起了一层薄汗。
可自己的儿子还在屋子里。
“琮儿!”老马的声音大了些,鼓足勇气将门推开。
屋子里一片昏暗,只能看到床榻上的一团黑影。
老马下意识捂了鼻子,这屋子里怎么有一股河腥气。
“琮儿?”老马朝那团黑影走去,越靠近床榻,那股河腥气越浓重。
马琮似乎躲在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了一团。
老马颤抖的举着砍刀,憋了劲儿,一鼓作气将被子掀开。
这一掀可不得了,老马当场吐了出来。
马琮光溜着身子蜷缩成一团,背上鲜血淋漓,像是被人掀走了一块皮,而其余皮肤处都泛着油光。
老马险些晕过去,他倒在地上宕机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要出门喊人。
老马一口气将话说完,脸色依旧刷白,一想到那些带黏液的红螺,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唐渡对其余人说:“你们先进屋,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娄弦道,“情急之下两个好相互帮衬。”
唐渡想了想,应了下来。
保险起见,为防止这头出事,其余人都留在了小院。
……
老马家离云婆婆家不算远,娄弦和唐渡到时,地上还留有不少红螺。
当务之急是先看看马琮的情况。
屋子里的油灯已经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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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置在桌上。
床榻上,马琮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
唐渡率先进门,见马琮光不溜秋的模样,下意识将手撑在了门框处。
娄弦纳闷:“你做什么?”
“你要不等一下再进去?”唐渡面色有些奇怪。
“等什么等。”娄弦一掌拍开唐渡的胳膊,“浪费时间。”
一进屋,娄弦这才明白唐渡为什么要让她等一下。
“这场面有什么可怕的。”娄弦轻描淡写打开窗户,外头冷风进来,屋内河腥气被冲散不少。
问题的重点是这个吗?
唐渡无奈,好在马琮蜷缩成一团背对门口处,什么都看不见。
有光亮从窗外进来,屋内的地上落了不少红螺,比外头还多些。
唐渡凑近细看,皮肤处发亮的不是油光,而是是从皮肤中渗透出来的的黏液,背上整块皮肤都被掀走,血迹干涸,只剩下模糊血肉。
“螺?”
娄弦听见了唐渡的喃喃,看着马琮背上的血肉说:“我看这背上的皮不像是被掀走的,倒像是……被什么撑破的。”
马琮后背的皮肉微蜷,有些收缩了。
唐渡下意识朝地上的红螺看去。
是被这些红螺撑破的?可是,未免太离奇了些。
老马几乎是要给唐渡跪下,哭喊着救命:“唐道长,琮儿是不是被什么妖物缠上了?您可一定要救救他啊!”
唐渡赶忙将老马扶起,看了眼床榻上生死不知的马琮说:“马叔你别急,我试试。”
苍邺唤出一张符纸,咬破指尖,口中念念有词,在符纸上画下符痕。
符纸速尔朝马琮飞去,一股浓烈的河腥气从马琮体内溢出。
娄弦已经将窗户开到最大,可这股腥臭气实在过于浓烈,老马终于忍不住跑到外边干呕起来,连娄弦都有些挡不住。
“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臭?”娄弦捂着鼻子,眉头都拧到了一处。
“这是红螺黏液的味道。”唐渡解释,“红螺一族生于浅湖,它们的黏液带有河腥气,马琮体内分泌了不少,我用符咒将红螺黏液逼出来了。”
正说着,原本蜷缩在床榻一言不发的马琮忽然撕心裂肺叫喊起来。
他企图挣开身子,费力间,他抱膝的双手处有几道红丝黏液开始拉扯。
马琮面部扭曲,痛苦叫喊着,待符纸燃尽,那股河腥气和黏液才彻底消失。
娄弦转过身捂着鼻子缓了好久。
“马琮体内怎么会有红螺黏液?”娄弦挥了挥鼻子,那股难闻的河腥味好像在她脑子里成形了,臭的发蒙。
唐渡面色凝重,看着马琮摇头:“或许,真有妖物藏在其中。”
“你去问马叔要些粗盐,化些雪水放入水缸,然后将水缸带进来。”
娄弦看着屋外吐的东倒西歪的老马,捂着头:“我去吧,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臭味。
娄弦将余雪铲进水缸,又抓了些粗盐等其彻底化水。
唐渡本想问她要不要帮忙,却见她一人扛着缸,不费吹灰之力抬了进来。
见唐渡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娄弦将刚放下,拍拍手:“怎么,一个不够?”
唐渡摇了摇头。
娄弦某些时候,确实有着超乎寻常女子的……魅力?
唐渡清咳一声,险些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你转过去,我把马琮放进水里。”
“哦。”娄弦不知唐渡心中所想,听话将身子转了过去。
55. 红螺
从老马家回来,天已经大亮了。
娄弦想起马琮那副样子,问唐渡:“被红螺寄生,还能活么?”
“即便能活,或痴或傻,也回不到从前了。”唐渡道。
二人回到云婆婆小院,大家都提着心等着。
唐渡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云婆婆捂着心口惊骇。
虽没有见着,可听着描述着实骇人。
“这村子里可从没见过红色的螺啊,不会是妖物吧?”云婆婆捂着胸口说。
唐渡摇摇头,表明还不知是什么情况。
唐渡娄弦被老马叫走后,大家也没了睡觉的心思,干巴巴等着,现在人一回来,肚子都有些饿了。
云婆婆和白小釉进了厨房,拂琵凑到娄弦身边,压低了声问:“你跟唐道长和好了?”
既然能一起单独出门了,想必是将话说开了。
娄弦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垫垫,嚼着说:“和好了。”
转念一想,应该……和好了吧?
臭道士向自己道歉了,她也服了软,言语间也和往常没有区别。
就是和好了。
娄弦笃定。
“那太好了!”拂琵是真心替他们俩高兴。
先前她还愁呢,两个人争锋相对,各自说了伤人的话,还以为会僵一阵子呢,没想到这次来湘城,两人就和好了。
见拂琵一脸乐呵的样子,娄弦反而没了表情。
她抬着下巴,朝拂琵身后示意道:“你先别操心我的事,多操心操心自己。”
“要我说这个银卿还是得防着点,你别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他就是看你好说话才扒着你不放。”娄弦咬下一块苹果,盯着银卿瞧。
察觉到那方有目光不太友好,在鸡圈喂鸡的银卿侧过身,一双淡眸平静望着娄弦,俨然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娄弦却不吃这一套,即便他长的有多好看,娄弦都觉着有些不舒服。
“银卿他……挺好的……”拂琵下意识帮腔。
她朝银卿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做手中的事。
银卿的脸上这才露了笑,乖觉将身子转了过去。
娄弦啧啧两声。
这比云婆婆院里养的鸡都听话。
她叹了口气,看向拂琵的眼睛担了忧色:“拂琵,你完蛋了。”
“啊?”拂琵张了嘴,不明白娄弦话中的意思。
娄弦也不多说,转身进厨房帮忙了。
吃过饭,几人还在聊红螺的事,娄弦一人出了小院,说是去外面消消食,转身进了小道,往田阿牛家方向去了。
前日来喝喜酒,没瞧见新娘的模样,也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知晓田阿牛的新妇名罗衫,不是无垠村的人。
娄弦抬脚攀上土墙,落脚跳进院子。
田阿牛家的院子被收拾的很干净,井然有序,有一方小地用来种菜,还圈养了几只土鸡,
窗口处的木什雕文是田阿牛自己做的,手艺精细,栩栩如生,粘着还未摘下的喜字。
娄弦逛了一圈,没有感应到魂珠的气息。
没有人?
她正准备翻墙出去,听见外头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今天雕文赚了不少钱,我们能吃顿好的了。”
“阿牛做什么都好吃。”
娄弦委身躲在石井后边,看见田阿牛和罗衫推门而入,手上还拿着一提猪肉。
娄弦身形一化,变为一缕紫气萦在厨房外。
罗衫长得确实貌美,白净瘦长,一双眼睛勾人心魂,即使身上穿的是粗布麻衣,仍旧挡不住她的风情。
这么一看,罗衫身旁的田阿牛逊色了不是一星半点。
她取过田阿牛手中的猪肉,过了水,开始准备午膳。
娄弦感慨,即便是美人,也得开火做饭,这双纤长的手入了水,总觉得有些可惜。
田阿牛在一旁坐下,看着罗衫忙碌,脸上流露出幸福之色:“村里人都说我运气好,娶了你这样的新妇,他们说的一点都不错。”
新妇不仅貌美,还体贴勤快,即便是做梦都得笑醒,偏偏正好是落到他田阿牛头上。
田阿牛越想越美,起身朝罗衫走去,从身后将人拥住。
因常年做木工,他的手指有些粗糙,起了不少茧,他又比罗衫矮些,这样的画面实在算不上赏心悦目。
田阿牛眼里泛起情意,拥着罗衫黏腻道:“如今我们已是夫妻,衫衫,给我生两个大胖小子吧。”
言罢,田阿牛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
罗衫侧过头,露出纤长的白颈,肌肤上一粒红痣格外撩人。
得亏他们没有发现娄弦,否则双方都有些尴尬。
罗衫将田阿牛轻轻推开,脸上挂了娇羞:“做饭呢。”
田阿牛不依不饶,像是今日就要将孩子生了。
他将脸凑了上去,罗衫半推半就,娇笑前迎。
娄弦一个激灵。
这是要拿厨房当战场,她可没有这样的癖好,更何况她实在见不得美人被这样糟蹋。
正要离开,忽听见罗衫喘息间问:“今早我听见村里人说,老马家出事了?”
原要离开的紫气转弯一飘,又凑了上去。
田阿牛正在兴头上,谁家出事都没他现在的事重要。
他含糊不清的说:“说是在院里看见了红色的田螺。”
“田螺哪有红色的,保不定是看错了。”
里面传来衣服落地的声音。
一声轻哼下,罗衫的声音有些发飘:“最后那些红螺怎么处理了?”
田阿牛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隔壁云阿婆家,有个姓唐的道士,老马喊去帮忙,都给收了。”
“都收了?”罗衫的声音有一瞬间清醒过来。
田阿牛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一会儿我去看看,先管这头。”
娄弦怕错过什么消息,又偷听了一会儿,直到确保都是些没有营养的东西后,这才离开田阿牛家。
经过这一遭,娄弦觉得云婆婆那话说的不对。
——只要人本分,其余的没那么重要。
错!模样也是很重要的!
一想到刚才的画面,娄弦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这头娄弦还没回来,那头唐渡还在想红螺的事。
村子里从来没见过红螺,更没发生过被红螺寄生的事,唐渡有些无从下手。
拂琵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劝道:“唐道长,别想这么多,事有起因,只不过这些因还没聚在一起。”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唐渡担心的是再有人受害。
他想早些找到缘由。
唐渡想了想,准备再去看看马琮的情况。
他前脚刚走,娄弦就从外头回来了。
村子透风,谁家有点什么事都瞒不住,老马家出红螺的事不一会儿功夫就传开了,只是没人知道马琮被寄生的事。
娄弦在路上听了一两耳朵。
马琮在村子里的风评不太好,好吃懒做还专挑良妇欺负,老马夫妇又管不住自家儿子,这回遭殃多半是马琮惹了山田精怪,缠上了。
娄弦朝四面一忘,没瞧见唐渡的身影,遂问:“唐渡人呢?”
白小釉答:“唐道长去马叔家了。”
也罢,红螺的事娄弦不是很感兴趣,就让唐渡去查吧,她得抓紧时间从罗衫身上拿回魂珠。
正想着,娄弦对拂琵道:“闇狴城我就不回去了,我在这里要处理些事。”
拂琵心道,说好是在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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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几日,怎么直接就不回去了,她还没同虞海绒和苍城主道别呢,有些东西还留在云天榭。
她想了想:“那我今日回去一趟,同虞姑娘道个别,顺便将我们的东西带回来。”
见拂琵要回去,银卿第一个站了出来:“我陪你去。”
娄弦哼道:“生门殿你压根就进不去,你怎么陪她去?”
末了,银卿不说话了。
不错,他确实没有资格进生门殿,最多陪拂琵到闇狴城。
拂琵察觉到银卿有些抱歉,宽慰道:“不碍事,如今的闇狴城不比往常,安全的很,我拿了东西就回。”
虽然如此,银卿还是有些不放心。
拂琵性子软和,容易轻信他人,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娄弦瞥了他一眼,像是看穿银卿心中所想。
虽说闇狴城干净了不少,可难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娄弦不想遇见第二个银卿。
遂道:“我跟你一起去。”
拂琵正想拒绝,可转念一想,娄弦上回算是不辞而别,这回理应同她一起去。
拂琵笑了笑,亲昵挽住娄弦的胳膊说:“好。”
在生门殿,拂琵和娄弦算不得生面孔,又与虞海绒吃住在一处,守卫自然拿她们当尊贵人。
她们朝云天榭走去,生门殿虽然和先前没有多大的区别,可娄弦还是察觉到了氛围有些异样,特别是云天榭的婢女,每个人似乎都提心吊胆的。
云天榭的婢女向来是最谨小慎微的,这里住着城主心尖上的人,一有差池是要丢性命的。
原先只是谨慎小心,这回可以说是气氛紧绷了。
连拂琵都察觉到了异样:“怎么感觉这里的人,都很紧张?”
“出事了。”路过虞海绒的卧房,娄弦盯着屋外严守的人。
那是烛祁的近身侍者,往常他来看虞海绒都是独自一人,从未有这么大的阵仗。
虞海绒出事了。
“……阿弦。”拂琵去拉娄弦,她已然走了过去。
娄弦被拦在了门口。
“没有城主的示意,任何人不得踏进这房门半步。”
看样子,出的是大事。
“烛祁!出来!”娄弦笃定烛祁在里边。
只要他一出现,云天榭的婢女就得时刻候在外边听传。
里头没有声音传来。
娄弦高喊:“我叫你出来!否则我踹门了!”
见娄弦起了架势,真打算动手,拂琵赶忙将人拦下:“不若等等吧,万一真有什么事……”
这里的气氛实在太压抑了。
娄弦却没有耐心。
烛祁虽然不会伤害虞海绒,可此人嫉妒心极强,对虞海绒偏执颇深,即便不会发生什么,虞海绒同这样的人关在一屋也是折磨。
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总不想见娄焱,前几日还能忍,时间一久,娄焱便将他和母亲关在一起,即便什么话都不说,只要能见到她,他也愿意。
那时候她还小,没有护人的本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痛苦。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变得强大,变得叫人畏惧。
她什么都不怕。
娄弦的耐心耗尽,目色森凉看着门口的近身侍者。
一道破门,还想拦住她。
正起势,原本紧闭的房门忽然开了,烛祁一脸疲惫从里面出来,待看到娄弦,眼下的疲累一扫而空,转而又是初见的阴郁冷薄。
“你是真不怕死。”
烛祁说的阴恻恻,娄弦却不拿他当回事,开门见山问:“虞海绒呢,你拿她怎么样了?”
“我?”烛祁忽而自嘲出声,“我能拿她怎么样,我又怎么舍得拿她怎么样。”
“你该去问苍邺。”
56. 虞海绒昏迷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虞海绒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双唇紧闭,像是被人抽了血色,毫无生气。
娄弦眉头紧蹙,看不出是生气还是悲伤。
良久,她转身离去,大步朝湖亭阁走去。
拂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娄弦头也不回:“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回来。”
原以为屋内的血腥气是虞海绒的,谁知是苍邺那个蠢货的!
娄弦的步子又加快了些。
苍邺的湖亭阁她来过一次,可上次没有进去。
她径自将门推开。
这是一间双层阁楼,排列精致,头顶是榫卯交错的雕花纹样,二楼屋门紧闭,娄弦不知苍邺在哪一间,冒然推门一间间看。
许是娄弦的动静过大,在打开第四扇门时,左边有人将门打开了。
“你是要把我的湖亭阁拆了吗?”苍邺嘴上说着笑,可面色确是苍白,与虞海绒相比好不到哪儿去。
他的声音有些发虚,尽量不让娄弦看出异样。
听见外面有响动,苍邺第一时间叫滚滚去看,得知是娄弦,他赶忙穿上衣裳掩饰伤口,可看这架势,想必是知道了。
“还活着呢?”娄弦盯着他胸前微微溢出的血口,声音有些凉薄,“你命还真大。”
面对娄弦的讽刺,苍邺也不恼。
横竖都知道了,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刚才穿的着急,没有束衣,苍邺松弛下来,领口松松垮垮散开,一副摊牌的表情。
“进来说。”苍邺侧身,示意娄弦进屋。
娄弦站在原地,却没有进去的打算,她声色平静:“既然你还活着,我就不进去了。”
“同你说一声,我是来道别的,既然是道别,日后就不见了,你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关。”娄弦带了些不可察觉的情绪,“我说过的,不救你第二回。”
说罢,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正待要走,一双手拽住了她。
苍邺苦笑,连声色都下意识带了恳求:“进来说嘛。”
娄弦不理,奋力将苍邺的手甩开,谁知他抓的紧,连扯动了伤口都没放。
苍邺“嘶”了一声,故意露出渗血的伤口:“疼。”
娄弦并不怜惜,反而觉着活该。
苍邺见娄弦执意要走,他朝滚滚使了使眼色,滚滚立刻会意,一把抱住娄弦的小腿,可怜巴巴哀求:“进去说嘛。”
手腕被人抓着,小腿处又挂着个重物,娄弦感到不耐烦极了。
“放手!”她的声音带着愠怒,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这回苍邺是真的将手松开了,连带着滚滚也识趣走到苍邺脚边。
娄弦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我没有办法。”苍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无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海绒去死。”
娄弦脚步停顿,耳边想起烛祁方才说的话——
“海绒吞了幽冥草,命悬一线,是苍邺用心头血供养着。”
那日,苍邺想和拂琵一块儿去湘城找娄弦,偏偏被虞海绒看见了。
虞海绒是他养大的,她心中在想什么,苍邺一眼就能看穿。
虞海绒的心思,他是知道的,原以为离开几年虞海绒就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可苍邺发现错了,他让那份情意更加肆意了。
一个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他怎么会滋生出别样的情感呢?
“海绒,我将你从临武县带出来养着,只是为了你好好活下去,别的,什么都没有。”
苍邺说的果决认真,可虞海绒却觉有把刀刺入了心膛,将血肉狠狠剥离了。
她强撑着笑,固执给自己找了借口:“是因为娄姑娘吗?”
她想,也许是娄弦的出现短暂吸引了苍邺的目光,他是因为娄弦拒绝自己的,可自己在苍邺身边待了十余年,再新鲜的感觉也抵不上他们十余年的感情啊。
等娄弦走了,她还是有希望的。
苍邺的表情没有动容,更是果断:“和她没关系。”
虞海绒仍不放弃:“那是因为烛祁?”
似乎一定要找出一个苍邺不接受她的缘由阻碍,心中才会好受些。
“和烛祁也没有关系。”苍邺依旧交着耐心,“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
“我不会对你产生别的感情。”
这么多年,他看着虞海绒长大,对她更多是一份责任,一个失了双亲的小姑娘,活不了多久,他出于善意收养了她,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虞海绒含着泪,不可置信的看着苍邺,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一些真心。
没有,什么都没有。
虞海绒恍恍惚惚,只觉着苍邺的声音有些远,即便如此,她还是听见他说——
“我不会对你产生别的感情。”
这几个字重重掷在她心头,叫她险些站不住。
他对自己没有别的感情,这么多年的照顾仅仅是出于善意的保护。
看着苍邺远去的背影,虞海绒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原以为只要自己愿意等,终会等来他接受的一天,可苍邺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他们没可能。
虞海绒抹了眼泪,失魂落魄回了云天榭。
她从妆奁暗格处拿出一只精美的描金竹丝盒,盒子里躺着一指长的枯草。
幽冥草。
即便摘下许久化为枯草,依旧有很强的毒性,只要研磨出一点粉末,将其饮下,不出一盏茶功夫,便会因五脏六腑爆血而亡。
当初寻不到苍邺的踪迹,她便想着,若他真的死了,自己便饮了这幽冥草随他而去,可后来苍邺回来了,这幽冥草便被虞海绒藏在了妆奁暗格,没成想,如今还是用到它了。
虞海绒心中苦涩,借口休息,遣了云天榭的婢女,并嘱咐谁都不许打扰,独自饮了整根幽冥草。
云天榭的婢女向来谨慎,虞海绒一有什么动静都会传到烛祁耳里,而对于虞海绒,烛祁最是敏感,他即刻察觉到不对,匆匆赶往云天榭。
那时的虞海绒已将幽冥草饮下,生死一线,口中的黑血几乎叫烛祁崩溃。
他顾不上其他,一心只想虞海绒活命。
虞海绒,只有苍邺能救,他一定有办法。
“所以,你用心头血保了虞海绒性命,在她醒来之前,你要一直供养着她?”娄弦说的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苍邺没有否认,语气也是淡淡:“不错,毕竟事因我起,海绒的命不该搭在我身上。”
娄弦忽然想笑,嘲笑。
她终于明白苍邺的闇狴城为何会落入烛祁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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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终于明白烛祁为何有胆量杀他这只大妖。
苍邺将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善本为善,恶却有恶源,明明有着令人畏惧的本事,却成为了天底下最好欺负的大妖。
娄弦敛了表情,却又不解:“是你给她喂了幽冥草?你不过是叫她别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也算好意,想不开的是她自己,何必钻牛角尖。”
为了一个男人,何至于此,连命都不要了。
娄弦的想法全写在脸上,苍邺低笑:“嗯,你说的是。”
道理虽是如此,可虞海绒命悬一线,他到底不能袖手旁观。
还是等她醒来吧,等她醒来之后,所有的纠缠都会过去。
既然将话说明了,娄弦也没待下去的必要,她本就是来道别的,这是苍邺自己的事,她不好掺和。
“我走了。”娄弦看着苍邺一脸虚弱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说,“如果他们要对你动手,你叫滚滚来喊我。”
末了,娄弦又补充一句:“最后一次帮你。”
苍邺含着笑,看着眼前的姑娘,眼里虽是冷漠,可却叫他感受到了暖意。
娄弦这个人啊,话说的比谁都狠,心又是最软的。
苍邺忽然觉得,这个朋友交的值。
有私心在膨胀,苍邺甚至觉着,和娄弦只做朋友可惜了,若是能将她揽在身边,永远向着他就好了。
转念一想,又觉自己贪心。
娄弦这样的人,不会拘于一处,她有着更广阔的天地,他想去她的天地,成为她的天地。
人在最放松时,总察觉不到痛楚,待疼痛感袭来时,苍邺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你怎么了?”听见身后有闷哼声传来,娄弦转头,苍邺的额头出了细汗。
他的脖子处,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虽是浅浅一条,可还是触目惊心。
毒虫!
娄弦心骇,这怎么又发作了!
“柳式通没将你治好吗?”娄弦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苍邺发病,若她现在离开未免薄情,可若留下……
上回在阿含谷的事她可不想再经历一遭。
苍邺看出娄弦的担忧,他努力克制自己,握拳的手青筋凸起,抓着桌角不放。
“是啊,本来快治好了,这不是烛祁的人找上门了吗,我总不好拖累柳谷主。”苍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他本是可以不发作的,前几日放了不少心头血,压不住体内的毒虫,竟然又发病了。
苍邺的衣衫渐渐被汗水打湿,他闭着眼,想强行将那毒虫压下去。
娄弦见他痛苦,柳式通也不在这里,她犹豫了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他坐在圆凳上,两只手牢牢扒着桌子,苍邺抬头,深暗的眼睛紧盯娄弦。
他喉间微微滚动,想是要说什么话,伴着一声不可听闻的叹息,像是把原先的话咽下去了。
“算了,你就在这陪我吧。”他凝了声,“柳式通将毒虫清的差不多了,我忍一会儿,你很安全。”
最后那句话非但没叫娄弦安心,反而更有些忐忑起来。
安全就安全,什么情况下还非要强调一句“你很安全”。
娄弦索性转过头不看他。
既然苍邺都这么说了,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捱过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