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将万年死宅送回家》
1. 第 1 章
宋家又起火了,这已经是几个月来的第三起了,大半个江南城都在传着这事儿。
大家都说,怕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了,除了隔三差五起火,他家的大儿子还病倒了,睡梦中天天说胡话,铺子里的生意也一天天差下去,家里的仆妇婢女也跑得一干二净,只几个忠心的还留着。
“没请人来做法事吗?”
“自然是请了,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拨,可丝毫不见成效,这不是前几日又起火了么。依我看,这邪门东西是缠紧他们家了,迟早得把这人家给整垮了。”
“哎哎,我听说昨儿宋家又去请了个大师来,似乎有点来头,是什么螺旋门来的。”
“哦,是天璇门!那还真是来头不小,天璇门是当今仙道七门之一,排的上号的名门!”
“看来宋家虽遭逢邪火败落,但总归是家底丰厚啊,还能请来这等大人物,就不知……”
-
宋季言缩起身子藏在厨房的灶膛里,被煤灰染黑的小手还紧紧抓着一个锡纸包的糕点。他往里缩了缩,咽了下口水。
他倒不是贪馋手中的糕点,而是紧张地吞咽,以至于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发颤。
它又来了,那个声音,每次都有。
因为这个,他已经好久不敢来厨房偷刚出炉的糕点了。今天听说家里要来个大人物,准备了很多好吃的,这才抵不住诱惑跑出来,结果……
那声音已经消失了好一会了,他仍不敢从灶膛里探出头来,但实在捱不过,心里回想了下之前家里作法时听来的各种诀,也不管对不对,全数念了一遍,这才战战兢兢探出半个头,还未等他放下心,一只手伸过来揪住他的领子,将他从灶膛里提了出来。
“啊,救命啊!天帝大老爷八方神将九幽冥君十天魔神家里的老道长快来救救我,我要被妖怪吃了哇啊……”宋季言顿时哭声如炸雷。
“老、老道长?你是说我?”
宋季言闻言哭喊一停,转头看去,只见一身着水蓝色道袍的少女正一手捂着耳朵,另一手正提着他的领子,乌黑的长发挽成双髻,两缕发尾垂在胸前,黛眉如远山着墨,妙目似绛珠凝神,琼鼻皓齿,明艳昳丽。
好像并不是妖怪。
宋季言这么想着,小短腿蹬了蹬,没够着地,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被人提在半空中。
“喂,这位道姑!既然不是妖怪就赶快放我下去啦!”宋季言冲身后喊道。
“啊——?”少女掏了掏耳朵,随即宋季言感觉身体一轻,已被提到了少女眼前。
只见她微微眯起眼,仿若危险的凶兽:“这位小友,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是妖怪哦,给你个机会,允许你组织一下语言再开口。”
她就是妖怪!宋季言悲愤而又屈辱地想着,低头看了下离地的双脚,从善如流道:“仙子姐姐,我错了,求放过。”
“好,乖——”
少女扬起嘴角,将宋季言放到地上,然后一脸嫌弃地舀水去洗手了。
这小破孩吱哇乱叫还蹭了她一手的煤灰。
这么不情不愿,刚刚倒是别抓着我不放啊。宋季言只敢在心里批判,屈辱地撇着嘴,突然想到什么,他抬头看向正舀水的少女:“你就是爹说的那个螺旋门来的祛邪大师?”
“天璇门!是天璇门!这字很难嘛?我怎么就没见几个人念对过?”
少女气结,把手里的水瓢往缸里一扔。
“喂,小友。”
宋季言正悄无声息地往后挪动着步子,冷不防被叫住,心中直喊不妙。
“啊?”
“这炉上的糕点是你父亲准备用来招待我的吧?”
“是、是啊……”
少女一挑眉,笑道:“你是来偷吃的吧?”
被发现了!宋季言耸然一惊。
只见少女几步来到他面前,就在宋季言战战兢兢时,少女半蹲了下来,将那盘糕点递到了他面前。
“我是受你父亲所托,前来调查邪火案的除灵师,殷烬翎。”她正色道,“糕点给你,作为交换,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可否?”
-
宋家在富庶的江南城内也是位列前几的大商家,早年靠丝绸布匹发家,渐渐渗透到各个行业,如今已累积下数万家产,到这里已是第三代。
宋老爷膝下有三子,其中宋大公子行商颇有门道,宋家产业在他的操持下,大有蒸蒸日上之势,若不是这邪火之祸,绝不会败落至仆妇散尽,邻里俱无的现状。
要说这邪火,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
最初的那一场火是发生在宅邸西侧近院墙处,一间堆放干草的小柴房无故起火,火势迅猛,即便邻近湖边,仍然救援不及,幸而离正宅住处较远,并未殃及。
第二场火距今两月左右,依旧是在湖边,一座闲置的空房起火,这一回火势并不如何猛烈,又靠近水源,很快就被扑熄了。
前后两场火使得近来操劳过度的宋大公子一病不起,流言也迅速蔓延开来,宋家请来许多道士法师作法祛邪,但宋大公子病情却未见起色。
随后第三场火降临,就在前几日,这回地点离湖边有些距离,却仍是堆积杂物的无人柴房,火势同第一次一般迅急凶猛,又无水源,救之不及,大火顷刻便将柴房舔舐得一干二净。
万般无奈之下,宋家花重金在仙盟发布了悬赏,请来了天璇门的除灵师祓除邪火。
倒是与宋老爷说的并无多少分别。殷烬翎心中思忖着,瞥了眼身边正大口吃糕点的宋季言。
“你是宋老爷的三子?”
“唔,是啊。”宋季言嘴里嚼着点心,含混不清地道,“我叫宋季言,月初刚满十二岁。”
“我听外边说,由于流言四起,宋家的仆人跑了不少,那这宅子里现今还有哪些人。”
宋季言皱着眉头道:“虽说是跑了大半,但还是剩了许多的,这我可说不明白,你等我去向刘管事问问啊。”
趁着宋季言去寻刘管事的空档,殷烬翎翻身上了屋顶,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来,从宽大袖袍里翻出一个罗盘状的物什,坐北朝南,右手捏了个诀指向罗盘,只见其上指针不断转动,最终停在某一处。
殷烬翎收起了罗盘,面色有些复杂。
见下方宋季言回来了,正在挥手呼喊,殷烬翎于是跃下房顶,走了过去。
“给,家中仆人的名册。”宋季言将一个小册子递给她,又好奇道,“跑到上面去做什么?”
“我刚刚用阴阳罗盘,测了测方圆几里内妖物的气息。”殷烬翎神色认真严肃,“季言,你家根本没有妖物侵袭。”
“啊?没、没有妖怪?”宋季言惊得张大了嘴。
“可以说,你父亲找错方向了,他不该找仙门,应该找衙门才对。”殷烬翎笑了笑,又道,“不过他也没找错人就是了。走了,带我去那几处起火地瞧一瞧。”
“先去哪一处?”宋季言回了神,问道。
“最后一处,远离水源,火势迅猛,简直就像……非将其烧尽,绝不容人扑救一样。”
-
“就是这里。”
殷烬翎抬头一看,一间独立的小平房,不高,外面尽数焦黑,只剩个空壳子仍立在那里,可见彼时的火势之猛烈,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原本堆放的东西定然被焚烧殆尽了,她绕着小柴房走了一圈,烧得最严重的是西北角,可见火是从此处开始的。
殷烬翎用手指触摸着焦黑的椽木,一边问:“季言,你知道这里原本堆放都是些什么吗?”
宋季言得意扬扬地掏出个本子,道:“我特意去向管家借来的,吃了你那些糕点自然要办事的。我找找啊,哦,这里堆放着一些废弃不用的布匹以及用于重建先前两处焚毁房屋的材料和工具,东西有点多啊,这么小的屋子居然塞的下。”
“你家自从前两次失火后有严加戒备吗?”
“当然有了,看管得可严了,那时候下人们还有很多,每天都有不少人到处巡逻的,这里烧着后救火的速度也较前两次快很多呢,但可惜,火实在太大了,还是……”
殷烬翎站起身来,眸光微动,一瞬不瞬地正盯着看了半晌,慢慢吐出一句:“这,就怪了。”
良久,她看了眼宋季言手里的本子,道:“储存粮油的仓库在何处?”
“在……厨房后面。”宋季言突然畏缩了下,“你不会要去那里吧?我……我不敢去,你找别的人给你带路吧。”
殷烬翎失笑:“怎么了,我刚见到你时不是在厨房偷糕点吃嘛,现在又怕成这样。”
“哎,我当时不都怕得躲进了灶底下了吗,跟你说,厨房后面那里经常有奇怪的声音,又刺耳又渗人,我已经很久没敢去偷吃点心了。”宋季言说起这事不由缩了下脖子。
“声音?是怎么样的声音?”
“嗯……”宋季言回想着道,“有点像动物的爪子刨门的声音,很尖锐,嗯……也有可能是钉子,总之很吓人就对了,那里肯定藏着妖怪!”
“那个,我说你为什么不往正常的方向想一想,比如说那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狗,被人收留偷偷养在那里什么的。”殷烬翎眨了眨眼。
“不会的,这里没人敢收留狗的,因为大哥很怕狗,家里也很多年没养过了。”
“哦?”殷烬翎捕捉到了什么似的抬眉,“宋大公子很怕狗?那你有没有同他说过厨房后面的声音。”
“当然说过了,为了我以后都能吃上糕点,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于是我去与大哥说。大哥已经接手家里还有铺子的事务了,而且怎么说,比起爹来肯定是大哥较为亲近些。哦,顺带的,我最初听到这声音是两个月前,那时候大哥还没病倒。”
“那宋大公子反应如何?听了面色发白,赶紧找人来这里查看?”
“不,恰恰相反。”宋季言表情古怪了起来,“他什么人也没叫,还再三嘱咐我,这声音不能告诉家里任何人,包括父亲,之后就把我赶走,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你说两个月前,不正是第二场火发生那会嘛,那是火发生前还是发生后?”
“我记得是着火后两三天的样子。”宋季言挠着头,突然眼睛亮了亮,“怎么了,有关联吗?”
“嗯,搞不好宋大公子的病,不是因为家中祸事频发操劳过度。”殷烬翎说完一推宋季言,“好了,快带我去了,倘若真有什么妖怪作乱,我直接给它收了去。”
宋季言仍然畏首畏尾:“我……我怕妖怪,你还是找别人吧……”
殷烬翎笑眯眯摸了摸他的头,目露凶光:“乖,妖怪再可怕能有姐姐可怕?”
-
向厨房的婢子要了钥匙后,殷烬翎打开了粮油仓的门,宋季言躲在她身后朝里偷眼瞧,这一瞧,二人都愣在了那里。
“粮呢?说好的粮油仓呢?这里明明只有油啊!你们平常都是喝油过活的?”殷烬翎忍不住吐槽了起来。
宋季言显然也没想到,呆了好久才愣愣道:“麻烦你把牌匾上的‘粮’字挖掉吧,谢谢。”
一眼望去,是一堆码得齐整的油桶,堆叠得几乎像个小山包,根本瞧不见半分米面干粮的影子——当然也没有妖怪出没。
不过显然宋季言一惊之下,早已忘了妖物与怪声那档子事儿了,他正张着嘴愣神。
殷烬翎走过去查看小山似的油桶。略略数了数,回身朝仍木鸡般的宋季言道:“你们该不是将整座宅子的油通通运到这儿了吧?”
宋季言回了神,一边翻着手里的本子,一边道:“这事我大约知道那么一点,前些日子刘管事说,各院均有储油不甚安稳,非常时期恐遭祸事,要将家中所有油均运至此处集中放置,并令人严加把守,所有的小灶全数停了,吃食全由大厨房负责。我知道应是有不少,可没想到居然……”他仰着头去瞧油山顶。
“这是哪一日的事?”
宋季言挠挠头回忆道:“就第三场火之前,一两天的样子吧……”
“这样吧。”殷烬翎沉吟片刻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你且回去吧。明日来找我时带个铲子来,我们明日还有些苦活要做。”
“铲子?是要挖什么东西吗?”宋季言不由得好奇,“已经有什么眉目了吗?”
殷烬翎伸展了下手臂,懒懒地道:“稍微有一些想法,明日再同你细说,还得看能否挖出些什么,不过你回去后若旁人问起今日的事,谁也不要讲,明白吗?”
“知道知道,我嘴严得很。”宋季言搓搓手,兴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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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宋家宅邸显得异常幽寂肃静,许是因为邪火的流言,天色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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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不再有人敢外出。
沉沉的夜色里偶有一两声鸟啼,却也似被夜幕压抑得透不过气般靡软无力,整座宅子缠绕在跗骨之蛆般的黑暗中。
再这么下去,没妖邪也会招惹过来,殷烬翎撇撇嘴,心道。
她正泡在热气氤氲的浴桶中,月季花瓣在蒸腃起的白色雾气里团团打转。十二盏烛火依次排列在屏风两侧,将屋内缀成与外头浓黑截然不同的明艳堂皇,画屏飞檐,雕棂玉阶,端的是纸醉金迷。
殷烬翎趴在浴桶边沿上,舒服得眯起了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山上那些同门,心里眼里只装着修行,哪会知道这行走人间的好处啊。呼,最喜欢这样懂礼数又出手阔绰的主雇了,简直是正穷困潦倒时的福音啊。
想到这里,她美滋滋地“啧啧”出声,闭着眼伸手去够旁边架子上的皂角。
正在这时,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声响,紧接着外面响起一阵骚动,像是许多嘈杂的人声在翻滚,她猛地睁眼朝外看去,浓墨般的夜色被一道奇诡的耀目黄光从中间拦腰斩开,四散的余芒不断攒动地落在窗棂上。
忽然一道尖利的声音穿透残破的夜幕,直直撞入她耳中:“走水了!”
第四场火。
她蓦地从浴桶中起身,迅速穿起里衣,一把扯落挂在架子上的外袍,边披边冲向屋外。外头已是一片混乱,光亮如白昼,院落之间,可见不少下人提着水桶焦急地奔向一处,时有盆盘倾覆声,夹杂沸沸人言之声传来,大约是厨房那附近。
殷烬领右手一提,从袖中唤出一柄小剑,倏而变为三尺青锋,她抬步而上,手捏剑诀,长剑载着她凌空而起,飞至高处向光芒大盛处望去,她心下一惊,眉头顿时拧成了一团,不敢再有丝毫耽搁,御剑急急朝彼处飞去。
摊上大事儿了,刚刚说没有妖物作乱就被啪啪打脸。她扯着嘴角苦笑。
这场火并非普通的起火,是有东西作祟,而且不是寻常妖物,不,确切地来说,它并不是妖物,也不带邪气,因此阴阳罗盘不会有感应。
火婴,是火气旺盛之地,由火中诞生出的火灵,生性顽劣,喜点火作乐。
殷烬领脑中飞速掠过火婴的相关记载:火婴一般只会出现在佛寺祭坛、大型陵墓之类长年火气不绝的场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虽说宋家经历了多场大火,但要说诞出火婴来,实在有些荒诞。
但眼下显然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这只火婴若不收服,大火恐怕没那么容易熄灭,反之,收服了这只火婴,大火自然也就熄了。
心念电转间,她已来到了起火处的上空。
只见厨房附近的一间屋子正燃着冲天火焰,火舌肆意舐着屋顶的圆木,叫嚣着向四周扩散。
她眼角一扫旁边那间白日里来过的堆满油桶的货仓,心下直呼不妙,忙抬手并拢二指,运转灵力在这之间竖起一道结界,暂时隔开了蔓延的火势,接着双手翻飞,一道剑光指直冲火焰正中心最凶悍之处电射而去。
只听得一声细响,随即传来一阵诡异的嬉笑声,伴着声响从火光中飞出一个通体晶莹的孩子,它全身流转着玉华般明润的淡黄色光芒,在空中急速飞窜,仿若陨落的星辰,肆意而怪谲的笑声忽远忽近。
不行,实在太快了。
她连射三道灵力凝成的仙索都被火婴笑闹着躲过,反而又借机散播了些许火星,使得下面救火的人愈加手忙脚乱。
她气得直咬牙,要是能杀这小东西不知死了几回了,偏生它不是邪物,属于天地灵物的范畴,灵物修行不易,贸然打杀会有损仙德,所以她只能用仙索捆,可根本赶不上它的速度,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她想了想,将三条仙索伸展开,在半空形成三方包绕之势,火婴似有些畏惧,嬉笑之声消失了,倏地一闪,直直冲她所在方向冲来,来势凶猛。
就是现在!
她心中一凛,瞬间将先前早已结好的结界释放,将自身与火婴一齐围在一方五丈的天地间,火婴一头撞上结界壁,跌落下来,终于慢了下来,正落在她身旁几尺。
殷烬翎心中大喜,结出一枚封住灵力的印便往火婴额头上按去,然而,还未等她展开一个得意的笑,嘴角便凝固在那里。
只见半空中一道裂缝悄然出现,扑面而来的陌生气息透着令人心惊的危险意味。
一股巨大的吸力自她身前打开的裂缝中而来,像要将她撕碎一般,在这亘古蛮荒般强横的裂缝面前,她的挣扎如同螳臂挡车一样徒劳无力,不过坚持了几息,就精疲力竭地被纳入裂缝中,消失在了上空。
-
啊,好香啊。
她睁不开眼,鼻端却飘来一丝清香。她用力揉了揉眼,费力地睁开,眼前一片白光散去,她重新看到了事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空中那轮血色的圆月,她坐起来,打量了下周围,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佳木葱茏。
她眨了眨眼,突然有点怀疑人生。
这里是哪里?我是谁?
空中蓦地窜过一个黄影。
啊,刚刚飞过那个黄点又是什么?等等……
她瞬间一个鲤鱼打挺腾身跃起。
什么鬼!那个火婴为什么还在蹦跶?
她取出长剑就踩上去,剑身嗡嗡作响,缓慢上升了一点后突然失力掉在地上,连带剑身上的殷烬翎也摔了个跟头。
这鬼地方居然连御剑也御不了?
她来不及抱怨,收起剑就追了上去。
火婴先前被她打败过一次,灵力消耗了不少,速度也慢了下来,远远看到它不知被什么挡住,停了下来。
大好的机会啊!
她使出全身灵力,足下生风,如离弦的箭矢一般飞冲而至,似乎一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她也无暇顾及,左手一把扶住那事物,稳住身形,右手探出,一道封印直直按上了火婴额头。
刹那间,裂缝再次现世,强烈的吸力要将她和火婴再度吞进去。
被吞入的前一瞬,她不由寻思:对了,刚刚撞上的是什么东西来着……
她抬头看向面前,却不料对上一双晶亮而幽黑的眼眸,她愣愣地,垂眼看了看自己抓着对方肩膀的手。
坏了,出大事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几个字不断滚动。
2. 第 2 章
“殷姑娘,宋某听人说姑娘突然消失了,不放心……”
“没事没事!”
“可好多人都说看到姑娘在跟妖邪打斗……”
“没事,都处理好了。”
“姑娘脸色不是很好,要不要请人……”
“没事,真没事,夜很深了,宋老爷快回去歇着吧!”
殷烬翎关上门,绕过精致的画屏和雕花的楠木梁柱,苦着脸看着理所当然地霸占了她床铺的少年。
没事……个鬼啊!
少年一双黑眸明亮而又幽邃,面庞如白玉雕琢,乌黑长发用木簪挽起一个松散肆意的马尾——如果簪子没有断成两截的话还能再赏心悦目一些。
雪白的广袖宽袍闲散地披在身上,袖口的流云纹在月色下泛着细碎的光,显得慵懒和洒脱——如果那个该死的火婴没有钻进去大概还能再洒脱点。
等等,火婴?!
殷烬翎忙不迭上前,扯住对方袖子将火婴抓了出来,又加了道封印上去。
然而稍一抬眼,就尴尬地与少年对上了视线,她将彻底动弹不得的火婴丢在一旁,颓然地在床铺旁的地上坐下来。
少年乌黑的瞳仁动了动,看向她,声音清亮:“姓名。”
“殷梨,字烬翎。”
“年龄?”
“二百二十二。”
少年挑了挑眉:“以前只道姓名能反映一个人,没想到年龄也能。”
殷烬翎放在腿上的手“喀啦”响了一声。
少年置若罔闻:“种族、籍贯?”
“人族,仙界清霄山天璇门。”
少年歪着头看了看她:“当真是人族?我怎么觉得你应该是鸟族才对,闯进别人家里乱飞乱撞。”
殷烬翎的手又“喀啦”一声响。
少年毫不在意地继续问:“职业,现居地,资产?”
“修行者兼除灵师,无居所,资产……你问资产作什么?”
事关钱财,殷烬翎警觉起来。
“别那么警惕地看着我,”少年笑道,“我只是想知道倒这么一趟霉能有多少赔偿而已。”
殷烬翎站起来,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地盯着少年:“哈哈哈,真是遗憾,我现在身无分文!”
少年抬头,怡然不惧地对上殷烬翎凶狠的目光,带着让人不快的笑。
“你说你是除灵师,身无分文,却又在摆设如此好的屋子里,说明你当前正在接受一个富贵人家的委托,想必完成任务后就会得到一大笔酬金的,我也不要很多,就把这笔酬金赔给我吧。”
殷烬翎额上的青筋跳了跳:“我告诉你,想打我酬金的主意,门都没有!”
“好啊。”少年摊开四肢躺到床上,“那你把我送回家去,现在、立刻、马上。”
殷烬翎一时语塞,但气势不能输,杏目圆睁道:“别闹,我要能把你送回去早送走了,犯得着留着你来敲诈我嘛!”
前两次撕开裂缝都是封灵印按在火婴额头上,因此少年被一道错吸过来以后,殷烬翎曾想依照着再度打开裂缝,但无论怎么尝试,那条裂缝再没能出现。
少年翻向里侧背对殷烬翎:“我不管,你把我带过来的就得负责把我原样送回去。”
殷烬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努力岔开话题:“那你总得告诉我你姓什名谁,年方几何,是何种族,从事什么,家住何处,家中有几口人,有没有房贷啊什么的。”
“叶述,字南扶。至于年纪……”
叶南扶侧过身偷眼瞧了下殷烬翎:“比你大一点。”
“大一点是多少岁?”殷烬翎下意识追问道。
叶南扶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岁?两千岁?”
叶南扶状似羞怯地低下头:“其实……也就两万多岁。”
“哇!”殷烬翎惊呼,“没想到你看着像个鲜嫩少年,内里居然是个半截入土的老登!”
“谁半截入土了?谁老登了?给我说清楚!”叶南扶顿时从榻上跳起来,“我们化形后的样子是与寿元相关的,我人形是少年模样,就证明我这个年纪,相对于自身寿元来说还是个少年!”
殷烬翎眨巴着眼,斜斜地瞧着他急切解释的样子,目光揶揄。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啊?别一副像见了什么没羞没臊变身成美少年的老变态的表情好么!”叶南扶坐下来道,“我属上古神兽乘黄一族,就是传说中能与天同寿,乘之者可增寿二千岁的……喂,你给我下来,不是这么骑的!”
殷烬翎被翻了下来,不甘心地撇撇嘴,心里想着下次趁他不注意再骑到他背上试试,毕竟可以多两千岁寿元啊,看着叶南扶的目光不由炽热了些。
叶南扶被看得如芒在背,咳了一声,道:“不是随便就能骑的,也不是骑了就算数的。”
“不是这样骑,那是要怎么‘骑’?”殷烬翎意有所指地问道。
“喂,我怎么觉得你仿佛在想一些不好的东西。”叶南扶提了提手中乱蹬腿的火婴,“我们这里可是还有小孩子在哦,有点成年人的自觉好不好。”
“我不是,我没有,你误会了。”殷烬翎正襟危坐,一脸乖巧。
“话说回来,你要怎么把我送回无生界去?”叶南扶靠在床榻上翘起二郎腿。
“无……无生界?”殷烬翎惊得险些咬了舌头,“那不是传说中的地方嘛?我只在画本子里见过。”
传说上古时代,世间有六界,神魔仙妖人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创世神将神魔二界与其余四界隔开了。
两边天地法则不同,仙妖人冥四界中,人与妖可修道为仙,死后皆归冥界,转生轮回,故名为往生界;而神魔二界没有轮回,生命力耗尽便消散在天地间,称作寂灭,故名为无生界。
自分隔后,两边再无任何交集,因此对于往生界的人来说,无生界是只存在于画本中的设定。
意思是,自己刚刚被那道古怪的裂缝吸到无生界去了,还一把抓了个无生界的倒霉蛋回来?这特么跟去了趟二次元,抓了个纸片人出来有什么区别?
她狐疑的目光投向叶南扶:“你当真来自无生界?你不会是故意说个去不了的地方来刁难我,好多讹点钱吧?”
“你不是说自己身无分文么,那横竖也只拿得出这笔酬金,何来多讹钱之说?”叶南扶挑了挑眉,“莫非你还有……”
“没有没有,真没有钱。”殷烬翎连连摆手,赶忙再度岔开话题,“你这要我送你回无生界,跟去画本子里有什么区别,两界壁垒可比次元壁还厚啊!”
“那就赔钱啊。”叶南扶毫不客气地往后一躺,理直气壮道,“总之,在拿到你的酬金前我是不会走的。”
殷烬翎额头青筋跳了又跳。
打我血汗钱的主意,想都不要想!
她揉了揉太阳穴,用力维持平和的语气:“那你知道如何回无生界嘛?”
叶南扶却难得沉默了,神色也沉寂下来,如同水中寥落的月色,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窗外清冷的残月余晖。
良久,他才开口道:“不知。”
他沉默不语,殷烬翎也乐的不打扰,她便倚在旁边的矮几上,以手支撑着头,侧着瞧向叶南扶,他的眉目属清俊贵气而又温润的类型,甚是养眼。
殷烬翎不由多瞧了几下。
不得不说,这家伙长得还不赖,倒是十分贴合我的审美,如果他没有想敲诈我的酬金的话。
想到酬金,她顿时觉得面前的少年面目可憎了起来。
哼,差点被外表所欺骗!殷梨啊殷梨,你怎么能三观跟着五官跑呢?三观要一致向钱才行!
她偏过头不再看。
想到明日还有一大堆活要干,本想着今儿好好休息,没想到前有火婴耗伤她体力,后有讨债鬼摧残她精神,而且看样子这床铺怕是要不回来了。
算了算了,先前没钱住客栈时,山洞树梢都睡过,如今打个地铺而已,没必要为此与他纠缠。
唉,人怎么能这么倒霉啊……
殷烬翎迷迷糊糊想着,靠着矮几睡了过去,睡梦中发出一声长叹。
沉浸在思绪里的叶南扶被这声长叹拉回了现实,他皱皱眉头,甩开这些繁琐的念头,看向殷烬翎,这才发觉她已经睡着了。
叶南扶托着腮,盯着睡得人事不知的殷烬翎瞧了半晌,低头看了看床榻,在搬与不搬之间纠结了半天,最后选择吹灭了烛火,躺下不管了。
叶南扶翻了个身。
又翻了个身。
坐起来,借着月光打量地上睡得直流口水的殷烬翎,拧了拧眉头,又躺了下来。
许久许久,他蹬了蹬被子,又向里翻过身,不再看她。
又许久许久,他在床上滚了两滚,裹住被子,半晌,叹了口气。
唉……
-
翌日清晨,殷烬翎从靠着矮几上转醒过来,扫了眼床上,叶南扶不知何时起的,早已没了人影,一床被子拧成麻花状团在榻上一角落里,靠着被子团的是正熟睡的火婴。
虽然中了封灵印的火婴只是个毫无灵力的寻常小孩儿,但殷烬翎想到昨晚的大火,仍是谨慎地在屋子周围布下了结界,这才前往与宋季言约好的地点。
宋季言手里拄着两个大铲子,早已等在那里,经历昨晚的一番折腾,不单是殷烬翎,宋季言显然也没睡好,精神有些萎靡,倚着墙角一副惫懒的模样,但一看到殷烬翎就来了精神,大老远地朝她挥手,兴奋地就差跳起来。
“姐姐姐姐!听说你昨晚和妖怪打了一架?快跟我说说!”
瞧这小破孩,昨儿还一口一个螺旋门的老道姑,今日立马改口了,叫得可够甜的,看来有实力的人总是很容易让人心悦诚服啊。
殷烬翎笑得眯起了眼,脚下步伐也不由得轻快了许多,昨日的晦气也仿佛烟消云散了。
“那妖怪长什么样?听说浑身冒火、面目狰狞,身壮如牛,还背生双翼,在空中飞掠过就能平地卷起七层狂风、九丈巨澜,甚是骇人,你是怎么降伏的?”
殷烬翎听了,面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还故作深沉地挑挑眉:“这事说来话长……”
“嗯哼。”
背后传来一声清咳,打断了殷烬翎即将进行的胡扯海吹,她立马闭上嘴,心虚地不敢回头看。
“那个……”殷烬翎僵着脖子不敢转过头,“你一大早去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既然还得在这宅子里待上一段时日,总得去跟主人打个招呼,不请自来终是不太好。”叶南扶双手抱胸,偏着头望天,“我可不像某些人一样,不请自来还在别人家里乱飞。”
殷烬翎额角又跳了跳,装作没听到后面半句话,问道:“你去见宋老爷了?怎么同他说的?”
叶南扶突然笑了下,笑声听在殷烬翎耳朵里满是不怀好意:“我与宋家老爷说,我是你仙道同门,你欠了我一大笔钱,一时还不了,就推说用这趟除灵的酬金偿还,所以这事完了酬金直接付给我就好。”
殷烬翎听到最后一句,顿时暴跳如雷,转过身就要怒怼,冷不防瞥见他的样子,顿时胸中积聚的怒气变成一声轻微的“噗”从她口中散去了。
叶南扶听见这声音却黑了半张脸。
“你眼睛下面两圈黑黑的是什么?莫非你突然发觉了仙法的博大精深,昨儿修了一整夜的仙?”殷烬翎憋着笑出言嘲讽。
“还不都是你害的。”叶南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殷烬翎摸摸鼻子,自知理亏地住了嘴,想想要是没有她阴差阳错带了叶南扶过来,他定还舒服地躺在家里埋头大睡。
叶南扶见她与宋季言人手一只铲子,道:“我从宋家老爷那儿听说了事情经过,看你们的样子像是知道了些什么?”
“嗯,这事儿暂时还没人知晓。”殷烬翎回身,朝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的宋季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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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季言,再领我去昨日去过那第三场火的起火地。”
三人一同向第三场火的小柴房走去,宋季言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偷眼瞧着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叶南扶。叶南扶早发现了,只是懒得同个孩子再解释一遍自己的来历,倒是一旁殷烬翎见了插了句:“这人是来敲诈姐姐的血汗钱的。”
宋季言看向叶南扶的目光顿时钦佩了几分,连这厉害的仙家的钱都能敲诈去,是位勇猛的壮士。
叶南扶挑了挑眉,一夜未眠也没那精力与殷烬翎耍贫嘴。
不过片刻便到了,殷烬翎小心地打开了烧得焦黑看不出形状的门,小柴房虽只剩了个空壳子,好在当初建造得十分坚固,饶是这样也毫无垮塌下来的迹象。
殷烬翎用手扇走些掉下来的灰烬,进里面一看,留着大片焦痕的石块与沙土堆叠着,房顶与墙面中木质的构造烧作了灰,并着些烧剩下的碎布片残渣、沙石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鞋底踩在上面松垮地向下凹陷,走动时带动的风更是让灰烬飞扬着充满了并不宽阔的空间。
她偏头捂了口鼻,四面皆走了一遍,寻了处地儿拿起铲子挖了起来,边回头冲屋外两人道:“你们谁帮我挖一下中间那里?”
宋季言先前便拿着另一把铲子,闻言便捏着鼻子进来,照殷烬翎所言之地挖起来,倒是叶南扶老神在在地站在那儿,半点来协助的意思都不见。
居然心安理得地看着一个小孩子干活,真是混蛋。
殷烬翎腹诽一句。不过宋家这事本就与叶南扶毫无瓜葛,不相助虽不仗义,倒也无可厚非,便没有出声。
挖了半晌,她慢慢皱起眉来。
预想中的那样东西,一直没有出现。
她丢下铲子,跑去宋季言那里询问,得知他也一无所获,殷烬翎蹙起眉头默不作声。
难道……是她想岔了?
正当她站起来打算重新审视这间小屋之时,外头传来叶南扶慵懒的声音。
“小麻雀,你瞧那块石头上是什么。”
殷烬翎闻言一愣,也不管叶南扶对她那奇怪的称呼,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叶南扶遥遥指向的石块前。
只见这石块潜在沙石堆的中间,其上有大片焦痕,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相对较平整的石面上有三道排列整齐的划痕,像是被金铁之物刮擦过的痕迹,她的目光被划痕吸引了,接着她倏地抬起头来,望向高耸的沙石堆,腾身跃起来到石堆上方,翻找片刻后突然一喜,找到了!
眼见着殷烬翎小心地拿着一段长约七寸的细长铁条,从沙石堆上轻飘飘地下来,宋季言忙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殷烬翎并未立即作答,而是将目光投向屋外一脸悠闲的叶南扶:“你怎么知道我要寻的是何物?”
适才这人分明是在提醒她,难道他是察觉了这处石块上的痕迹,所以才不来帮忙挖掘?
叶南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一处石块看着她,道:“先前去见宋老爷时,他与我说过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虽不知昨日你们都查探了些什么,但你今日到此处,半天都不曾拿出罗盘法器之物,想必是知晓这处起火并非妖邪作怪,而是人为。”
殷烬翎仔细听着,面色沉凝。
“再看这屋子,堆积了不少沙石,底下又有如此厚一层的残布灰烬,可见这间小屋子在起火前原本堆满了物什,剩余空间应当十分狭小,如若失火,也该极慢才是,况且宋宅中人又因前二场火警惕颇高,断无可能顷刻便毁成这般残状,除非有助燃之物。”
“在这里,最合适也最不易引人注目的,就是油。要使这一屋子东西较快烧起来,分量可不少,此人极有可能运来一整桶油,而空油桶也可在之后的大火中化为灰烬,不会留下痕迹,但他显然忘了——”
叶南扶抬起手,指向她手中拿的细铁条:“油桶上箍的一圈铁条可是很难在大火中湮灭的。”
殷烬翎凝眸看进叶南扶眼里,仿佛是想从中瞧出些什么来。
须臾,她笑了笑,道:“我以往在画本上见过,有人仅凭他人描述和极少的信息,足不出户就能窥见事件真相。”
她上前几步拍了拍叶南扶肩膀:“想不到你这讨债鬼,倒是有几分本事。”
叶南扶皱着眉头:“这什么怪称呼?”
“讨债鬼难道不是事实嘛?”殷烬翎眨巴着眼,“不然你让我怎么称呼?”
“你看,我比你大上一些,是不是该有点尊敬的称谓……”叶南扶眼神左右躲闪,“比如,哥哥什么的……”
殷烬翎顿时露出一脸嫌弃:“这死宅怕不是画本看多了吧,出来遇见个美少女就想让她叫哥哥。”
“你是美少女吗?”
“那你都多少岁了,还是哥哥嘛?”
“那个……”宋季言在一旁弱弱地举手,“我们是不是先查案比较好……?”
-
又在沙石堆里翻找了片刻,殷烬翎拿着另外两条长短不一的细铁条,丢到一起。
“应该全都在这儿了。”
她将之与先前找到的一段拼接了起来,确认是来自同一个油桶。
“这个油桶在起火时炸裂了,箍桶的铁条也俱是断裂,飞落到各处,才会在那些石块上留下划痕。”
她转头对一旁立着的宋季言道:“季言,昨日那本账簿可还在。”
“在的。”
宋季言从怀中掏出昨日向刘管事借来的册子,递给殷烬翎,后者接过来瞧了瞧,忽然眯起了眼,伸手摸了摸纸面某处,微微翘了下唇角。
尔后,她倏地合上了本子,拉起宋季言:“走了,我大概知道引起这一场火的人是谁了。”
宋季言惊得瞪大了眼:“这就知道了?是谁是谁?”
“嗯,只是……”殷烬翎顿了下,侧过头瞄了宋季言一眼,“暂时还不能跟你透露。”
旁观的叶南扶闻言,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3. 第 3 章
虽已入秋有些时日,但夏日的余韵却丝毫不减,闷热得好似不透风的岩洞一般,尤其是午后,重着无力的热风粘腻在身周,更令人神昏欲睡。
刘管事也不例外,忙碌了一上午的他。此时正伏在书案上做着午后第一个美梦。
刘管事年岁已过半百,在宋家做管事已有十五个年头了,可以称得上是宋家资历颇深的老人了,在宅子里做了这许多年后宋老爷一家已不将他当外人看待,刘管事的妻子儿子都被接入了府中,除了管理宅子外也委以不少外头铺子里的事务,甚至还予他一处铺子做自己的产业。宋大公子接受宋家产业后,也是刘管事尽力辅佐的,而自打大公子一病不起后,铺子便尽数由刘管事操持了。
半梦半醒间,刘管事隐约听到院落大门被敲得震天响,接着是一阵大呼小叫:“刘叔!刘叔你在吗?”
刘管事被惊醒了过来,尚不清醒地扶着额头往外走去,门外不出意料是宋小少爷,只是他身旁的人让刘管事不由一愣,随即颔首致礼道:“见过殷姑娘,昨夜那妖物纵火,多仰赖姑娘出手了。”
殷烬翎微一点头,笑道:“刘管事客气了,我受宋老爷所邀,本就是为了解决此事而来。”
寒暄了几句后,殷烬翎表明来意:“今日探查时有些许疑问不得解,听闻刘管事是这宅里的元老,对这里的事也最是清楚,才上这儿求解。”
刘管事乌黑的瞳仁稍稍动了动,笑容不改:“不敢当,殷姑娘问便是,刘某知无不言。”
殷烬翎视线移向身旁的宋季言,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季言,我这儿有事与刘管事商议,你先到我住处那儿,寻那个讨债鬼去,我过会便来。”
宋季言对案情颇为好奇,犹豫着不肯离开。
“今天份的糕点在前厅矮几上。”
宋季言转身就跑,蹿得比兔子还快,只远远飘来一句:“早点谈完回来。”
殷烬翎看着宋季言跑远的身影耸了耸肩,转首将目光移向刘管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好好地谈一谈吧,刘管事。”
坐在前厅的客席上,殷烬翎以手支着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这处院落十分幽静,连虫鸣声都清晰可闻,刘管事端来的两盅清茶搁置在桌案一侧,正徐徐冒着雾气。
殷烬翎心下略略思忖了下,便收回目光,望向对首正坐的刘管事,开了口:“刘管事,我便不多客套,直入主题了。前几日那场火发生是在夜里没错吧?我能冒昧问下你当时——”
她忽然拖长了尾音,好整以暇地看向刘管事。
“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刘管事明显一愣,眼中有一瞬的呆滞,似乎她问的与自己预想中的不同,但他立刻回神,摇头道:“没有,那日起火前我一直在房里盘账,听外头有骚动才出去查看,这才发现起火了。”
“哦?”殷烬翎一挑眉,“真没有别的动静?”
刘管事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面色也略沉了几分:“没有。”
“好的。”殷烬翎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书册,“刘管事,这个本子是你的吧?”
“不错,这是记录宅邸大小事务的册子,昨日小少爷来问我拿还奇怪呢,原来是殷姑娘要用。”
“我瞧了下,有几处疑问还望您解答。”她将摊开的本子推到刘管事面前,指着一处笔墨道,“这是全宅邸的油桶运至厨房后的仓库统一贮藏那日的记录,没错吧?”
刘管事定睛看了片刻,轻轻颔首,道:“不错。”
“能否讲一下当日情形?”
“那日……”刘管事皱起眉头回忆道,“家中仆从去各院将油桶运送来,我在仓库旁亲自清点入库,每一笔皆有记录在册,无一遗漏。”
“无一遗漏。”殷烬翎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挑眉,“当真?”
刘管事目光有些闪烁,眉心紧紧拧起:“我一直未离开仓库,只消是仆从运来的油桶,已尽数记录入库,这一点绝无遗漏。”
言下之意很明显,至于仆人中是否有心术不正者私藏,他便不明了了。
殷烬翎又道:“一直未离开?不用餐也不歇息么?”
“油桶虽多,可彼时宅内仆从也众多,大约自未时始,酉时三刻便全数运完了。”
“那么……”殷烬翎再次将册子推至刘管事面前,“请解释一下吧。”
说着,她伸出食指在某处字迹上用力一擦,指腹上立时沾上了一些细小黑色的墨颗粒,而擦过的字迹也显得淡了些许,而且这几处字迹显得浓淡不均,与前面的记录一对比便能发现。
她抬起食指示与刘管事,道:“你说你未离开过,可这笔墨告诉我,你不但离开过,还离开了挺长一段时间,久到砚中墨汁尽数干涸,于是又加水少许研磨,但过于匆忙,以致于干结于砚底的墨块未能磨至精细,写就的字上便带有这些未磨开的墨块颗粒,而前面的字迹却是没有的。”
她头一歪,略带深意的目光看向刘管事。
“那么你告诉我,你去哪里做什么了。”
刘管事紧盯着面前已不再散发热雾的茶水,一言不发。
“回答不了嘛?不然,我换个问题问吧。”殷烬翎状似若无其事地笑道,“前几日那场火发生时,你去了哪里?”
不待刘管事有所回应,她便接着说了下去:“啊,我可能忘了告知你一件事,起火的那日晚上,你的院落里闯进了一只猫,还将院墙顶上的屋瓦踩塌了几片。”
她伸手指向院墙上一处瓦片缺失之处:“几名仆人为了捉住它,甚至还来敲过你院落的门呢。”
她缓缓站起来,好整以暇地斜睨着刘管事:“你是太专心没听见嘛?”
-
“怎么还不回?”宋季言拿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糕点,不时朝外头张望两眼,道,“同刘叔有什么事能谈这么久。”
“还能做什么,审问呗。”
叶南扶懒懒地斜靠在床榻边沿的雕花扶栏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熟睡着的火婴毛绒绒的头发:“不然敲竹杠?索要封口费?”
“啊?什么审问?”宋季言一脸懵逼地挠头。
“哦,她没同你说啊,那姓刘的就是第三场火的纵火者啊。”
宋季言愣愣地咂巴着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惊成了猫叫:“喵喵喵?”
先前被蹂躏了许久也不见有转醒迹象的火婴,在宋季言的惊叫声下动了两动眼皮,叶南扶见状迅速收回揉火婴的手,盯着火婴瞧了片刻,见它只是动了动便再没下一步动作,又放心地将手放了回去继续揉。
“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搞错了,刘叔怎么会成了纵火的?是不是因为刘叔在起火前堆了那么多油桶,所以对他有什么误解啊。”
“没有误解。”叶南扶摇摇头,“在府里把守森严的状况下,要将一整桶油运到那间远离主屋的杂物房,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显然有些困难,所以那位刘管事想出了一招藏木于林,号令府内仆众将油桶集中放置,实则借仆从们运送油桶之际,稍加乔装混入其中,将油桶运至意图纵火之处,再等夜深人静之际便可点火。”
宋季言微微张着嘴,似是不敢置信,毕竟是相处了多年的管事,骤然听闻真相惊诧万分,以至于有些排斥:“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
此一言又惊得宋季言险些跳起来,惊声重复道:“没有?!”
“那间杂物房烧得很彻底,除了油桶上的铁条之外,没有留下任何指向性的证据,他完全可以声称,纵火者是当时运送油桶的仆从中的某人。”
“硬要说的话,那本记录簿上前后不一的墨迹勉强算一个,但这只能说明他在油桶入库的中途曾经离开过,至于去往何处,行了何事,这些都没有实证。他若是辩解称,自己想起来另外的事,于是离开了一下,根本拿他毫无办法。”
“所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对方亲口把证据说出来。”
-
殷烬翎抬手将东西扔上了桌案,铁片碰撞在桌面上,发出“铛”的一声。
刘管事被这一声惊得身子颤了颤,直直盯着那铁圈,好半天不敢伸手拿过来瞧。
“怎么不拿起来看看,不好奇这是什么嘛?”殷烬翎似笑非笑,“也对,刘管事只怕第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前两日你搬去起火处的,那个油桶的残片。”
紧接着,殷烬翎手一挥,凭空出现一幅刘管事的影像来。
“这是追索之术,所呈现的是最后一位接触该物的人。”殷烬翎异常平静地望向刘管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刘管事目光有片刻的挣扎,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是我做的。”
听闻此言,殷烬翎暗暗松了口气。
哪有什么追索术,不过就是普通的显像罢了,但凡稍微接触过仙家的人估计都不会信这个。当真有这种法术的话,查案哪还用这么劳心费力地找线索推理啊。
刘管事将油桶集中安置这一举动实在太过醒目了,而这之后立刻就发生了第三起火灾,根本没有那么多巧合。
“我……我是想烧一些账簿。”刘管事垂下头,“先前由于城里邪火谣言四起,铺子生意很是不景气,老爷有意转让城东的两间铺子,嘱我清点好账簿与他过目,但那些账目里……”
“有你平日吞的油水是吧?”殷烬翎接话道。
刘管事闭了闭眼,艰难地承认道:“是。”
“老爷只给我三日时间清点,根本来不及填补空缺,我只能出此下策。”
“我依着前两场火,顺势放了第三把火,把那些有问题的账簿都一道烧毁了,老爷果然被接连起火转移了注意,都没心思再管我要账簿了,等老爷处理完这次起火的事,账目的空漏估计也能抹得差不多了。”
殷烬翎冷哼一声,问道:“那前两场火呢?”
“我不知道前面两次是怎么回事。”刘管事慌张地连连摇头,“但那些真不是我干的。我只是想躲老爷查账罢了,账簿这么点东西烧一次就够了,没必要连放三把火吧?”
-
宋季言站在门口,不时绕着柱子转两圈,焦急地跺脚。
然而没等到殷烬翎,等来了一个小厮。
“小少爷,老爷喊您过去呢。”
宋季言用力摇摇头:“你让我爹等会,我还要等殷姐姐回来,亲口告诉我刘叔不是纵火的嫌犯。”
“可是……刘管事刚刚在老爷面前承认了罪行,被老爷罚了关禁闭。”小厮摸摸后脑勺,不解道,“就是他放的第三场火。”
宋季言倒退两步,后背撞上了廊柱,险些摔倒在地。
小厮忙上前去扶,宋季言却一把挥开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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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到叶南扶跟前,伸手扯住正揉着火婴头发若有所思的叶南扶。
“这事肯定还有隐情吧,你们不是只查了第三场火吗?前两场火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刘叔他……”
叶南扶知道宋季言还想说什么,直接打断了他:“隐情是有的,事情也还没结束,但是……”
“你口中的刘叔是犯人这点已不会存疑了。”
他看着宋季言的眼睛,里头原本闪着些许晶亮的光,在听到他斩钉截铁的答复后,那些闪烁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灰败的眼瞳中写满了失落和窘迫。
宋季言低下了头,不发一言,叶南扶便也不出声。
小厮过来,与叶南扶告了声罪,搀着宋季言离开了。
眼见着两人走远了,叶南扶才斜斜睨了眼窗外,没好气地开口:“行了,坏人也帮你做了,别躲着了。”
话音刚落,窗户被从外头打开,殷烬翎翻窗而入,朝叶南扶苦笑:“我最不擅长安慰人了,看到他人因为真相伤心难过,我就会说不出口。”
叶南扶抬抬眼皮,瞥了她一眼,往后靠了靠,道:“所以呢,审问结果。”
提到这个,殷烬翎眉梢便飞了起来:“怎么说呢,算是成功了吧,那老家伙多少是交代了一些,我早说了,我这个方法天衣无缝,定能让他主动坦白。”
“哦?我怎么记得某人去之前思虑再三,还颇不自信地犹豫了许久啊。”叶南扶毫不留情地拆穿。
殷烬翎扬起的眉头僵了僵,撅嘴道:“那也没办法啊,毕竟没有实证,只能诈供。我把他院落围墙的屋瓦弄塌了一块,骗他说起火当晚有只猫闯进了他院子。”
叶南扶“噗嗤”笑出了声。
殷烬翎咬牙切齿地瞪他,忿忿道:“不管怎么说,我好歹是问出结果了。”
“嗯嗯。”叶南扶随意地点点头,“很棒很棒。”
殷烬翎磨了磨后槽牙,觉得很是不爽。
“他为何纵火?”
“隐瞒假账。”
殷烬翎将刘管事所言复述了一遍,叶南扶听了垂眸沉思良久,安静得宛如一弯清冷的残月,让人几乎忘了他平时行径有多恶劣。
殷烬翎一手撑着头,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这位沉思时气质斐然,一开口就会形象崩塌的……
“不对,恐怕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叶南扶蓦地开口惊醒了思绪正在天外游荡的殷烬翎,她尚有些懵,等她将游荡的魂儿唤回来,重新能够思考时,叶南扶猝不及防问了一个问题。
“你想想,你最初是因何起疑,注意到这第三场火略有不同?”
殷烬翎一愣,脱口而出:“自然是因比起前两场火,它远离水源又火势凶猛,像是意图隐藏什么,非将其烧尽不可……”说着,她突然一怔。
“你也发现了吧,如果仅是为了转移宋老爷视线的权益之举,何不同第二场火那般稍微点些火便罢?那些假账的证物也不过一些文书契约,小火足以使其湮灭殆尽,诚如此,他又何需冒着暴露的危险运那一桶油过去,究其根本,若非这一桶油,你原也揪不出他来。”
殷烬翎紧抿着唇,面沉如水,只拧着眉头一言不发。
良久良久,久到叶南扶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于是揉了揉靠坐得有些僵硬的腰,打算起来觅食的时候,她开口了:“确是如此,是我考虑不周,险些教他的话蒙蔽了去。”末了,顿了顿又道:“如此说来,这些供词可信度还需得仔细揣度,包括他所言,对前两场火一概不知之事。”
叶南扶失望地关上橱柜——没觅到食,闻言也只胡乱点了点头,转头瞧见殷烬翎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包瓜子,正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话边心不在焉地嗑着,叶南扶干瞪了几眼,最终也没说什么,回去榻上窝着了。
沉浸在案情中的殷烬翎自然对此浑然未觉,只是略感奇怪地瞥了眼蜷回床上、背对着她不吭声的叶南扶,便兀自说道:“现下仔细琢磨,先前我对刘管事所供述的不多思索便轻信的主要原因,在于我以为他既已认下这桩罪行,结果已定,又何必在别处加以谎言迷惑,如今想来,未免过于轻率。他在此时仍然扯谎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在隐瞒一桩更大的罪行,这个罪行也许比放火与伪造账目更严重,甚至有可能……”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里呼之欲出,她摇摇头暂将这想法搁置一边,望向榻上缩着的叶南扶,问道:“你有何想法?”
“没有,麻烦是宋家的,酬金是你的,横竖不关我事儿,我能有甚想法不成?”
殷烬翎被如此一堵,不免气结,然而倒也不无道理,没法反驳,心里有些纳罕:方才不好好好地分析案情么,怎地突然又这模样,喜怒无常的怪人!
她暗自腹诽,吐出几片瓜子皮,又送了一颗到嘴里。
“磕磕”的声响令叶南扶不胜其烦,拉开被子捂住了耳朵。
殷烬翎拍拍手,将瓜子壳丢进空盘子里,望着榻上埋在被子里的叶南扶,道:“今夜宋老爷设宴招待我,为了答谢我降服火婴,你可想去?”
“设宴?”叶南扶掀开被子坐起来,“倒也并无不可,见见宋家其他人也对查案有所助益,我便同你一道去吧。”
“那一个时辰后,换身衣服同我去赴宴吧。”
她抬眼看着重新惬意地靠在床头摸火婴的叶南扶。
怎么感觉他心情又好了?真是怪人。
4. 第 4 章
厚重的夜幕如常降下,意欲如前般将一切声响都尽数扼住,但这一夜的宋家却没有一如往常的寂寥与沉闷,反而多处院落都燃起了火红的灯烛,虽因仆从较少之故,这喜庆的红焰并未遍及宅邸所有院落,但已然足够当得起宋家遭遇邪火的这些日子以来,最大的喜事排场了。
许是因为宋老爷觉得家里连日来光景不佳,需要办一场喜事去去晦气,送走作乱多日的妖邪,因此规制远远超出了一般答谢宴。
殷烬翎甫一跨进到正厅,不动声色地将眼珠子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把周围的布置尽收在眼底,不由心下暗自得意。
不过擒了只火婴便有如此派头的答谢宴,人间可真是个好地方啊,最喜欢替这些富商权贵做法除灵了,这种工作真能开张吃三年呐。不过……
她微微偏头,瞄了瞄跟在身后的某个人,见他与自己那种故作镇定实则目光飞转不同,是真正的目不斜视,对周围华彩灼人的奢靡布置连一丝余光都懒得赏赐,不由心下疑惑。
这讨债鬼,刚才几次三番问我宴席的时间,我还当他想开开眼界。现下这浑不在意的模样,难道说,他实际上家底颇丰?
想着先前误入无生界时,虽然一门心思都在追捕火婴上无暇旁顾,但总归瞟到过几眼周遭环境,只记得那处虽挂着一轮诡异的血月,一眼望去风景却甚是清新怡人,莫非竟是他家后花园?
殷烬翎回忆着在无生界的所见,却不料一眼不见,身后的叶南扶早已径直越过了她,随意寻了处就近的席位便落了座,她忙快走几步,在他边上的位置坐下。
两人到的时候,宋家主要的成员都到了,酒水零嘴也都已摆上了桌案,琳琳琅琅摆满了一桌。
殷烬翎抬手贴到嘴边,凑过身去偷偷问叶南扶:“我先前误入无生界时,那地方是你家嘛?”
叶南扶往嘴里扔了一颗炒腰果,咬得咔咔脆响,道:“是啊,那整个山谷都是我的。”
这么有实力?
殷烬翎吃惊,又问:“我记得那地方连御剑都御不了,你平日出行,到家门口都得走半天吧?”
“不出行啊。”叶南扶咬了一口糕点,“出去做什么,在家躺着看画本子不好吗?”
鉴定为高纯度死宅,居然还是喜欢画本的同好。
“那你一直家里蹲,买画本的钱怎么来的?”
“我家山谷里盛产一种奇异的石头,市面上存量极少。”叶南扶伸手去拿殷烬翎面前的冬枣,“没钱了就敲点石头拿去卖。”
原来家里有矿!那你做什么要讹我一个颠沛流离的穷苦除灵师的血汗钱!
殷烬翎嫉妒并着愤懑,不由面目狰狞。
我也好想过上每天躺着看画本,什么都不用操心的日子,呜呜,为什么人要工作。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叶南扶两眼。活得这么舒服,就该把他抓出来外面过过苦日子。
“?”叶南扶嚼着满嘴的杏仁,皱眉歪头看着她,从鼻子里发出疑问的音节。
“两位道长,宋某敬二位一杯。”
两人齐齐转头,却见宋老爷带着位托着酒盏的仆从站在殷烬翎边上,想是来向她道谢的。
殷烬翎目光略微在宋老爷身后的仆从上转了转,并不是先前常跟随宋老爷左右的刘管事。眼下这谢宴要谢的,除了抓捕火婴,约莫还算上了刘管事那事儿。
殷烬翎不敢喝,她酒量一杯倒,便只能以茶代酒谢过了宋老爷好意。
然而喝完茶一坐下来,她便疑心起自己是不是喝错了喝成酒了,不然怎么会看到面前桌案上盛糕点炒货的几只盘子全空了呢?
是幻觉嘛?她伸手过去摸了摸。
嗯,不是幻觉,是真的空了……没幻觉就好……
不对!
她瞧了一眼正拈着块糯米糕往嘴里送的叶南扶,只觉得太阳穴砰砰跳得厉害。
不是,我们落座后有一炷香的功夫嘛?他怎么能瞬间吃完那么多!
他先前再三问我开宴时间,原来期待的是这些糕点零食嘛?对华丽气派的布置视而不见是因为他眼里只有这些嘛?他原来不是讨债鬼居然是饿死鬼来着嘛?他根本不是乘黄,他分明就是是饕餮吧!而且还是饿了几万年的那种!
叶南扶却对此恍若不觉,任凭邻座殷烬翎的满心腹诽和看着他一脸见鬼似的表情,不声不响地顷刻便又搬空了两个干果盘。
殷烬翎闭上了眼,扭过头,一副不忍再看的沉痛表情。
再这样下去往生界的食物都会被他消灭一空的!到时候我就是毁灭往生界的罪人!
所幸接下来的一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好让殷烬翎暂时把对往生界食物短缺的担忧抛到了脑后,将探究的目光投向正厅大开的门口。
与门两侧明艳喜庆的火红装饰迥然不同,正中央站了一个苍白纤弱的锦衣青年,说是站着,实际两股频频打颤,靠一只瘦弱的手紧攥着门框才勉强站立,他面颊瘦削,两颧有点凹陷,更显目睛突出,眼圈下是深深的青痕。
这眼下的青痕——似乎跟某人如出一辙啊。
殷烬翎眼光往身侧一转,却惊异地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停下了嘴下的事业——虽然比起刚才又多了一个空的酥饼盘——不过这不是关键,只见他神色认真地看向那个青年,突然站了起来,道:“宋大公子?”
“乔儿!”
原本坐在上首宋老爷身旁的宋夫人连忙告声罪,离席来到门口,上前扶住似乎摇摇欲坠的宋大公子,关切地责备道:“不在屋里好好修养,跑这儿来做什么?仔细待会儿又受了风寒。”
说着抬起头提高声音朝旁边的婢女仆从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大少爷扶回屋里去!大晚上还敢让大少爷出来受风,若有什么差池你们可担得起?”
宋大公子按住母亲的手,冲她摇了摇头道:“没事,母亲。莫要责怪他们,他们已经阻拦过我了,是我自己非要出来的,况且就这么一会不打紧的。”说罢,便有两个婢女上来一左一右搀住他往正厅里边走。
叶南扶慢慢坐回了原位,神色间似乎有所思虑,也不重新开吃,殷烬翎见状颇有些疑惑地托腮将他望着。
那厢两个婢女已经将宋大公子扶至座位上落座,他人还没坐稳当,宋季言欢快地“哒哒哒”跑了过来,叫道:“大哥!真的好久没见你出来走走了,整天闷在床上都长蘑菇了吧?”
“言儿!”宋老爷呵斥道,“没大没小的,别老想着怂恿你大哥出来,他身子还没好,出点什么事仔细你的皮!”
宋季言无趣地撇撇嘴,索性寻了宋大公子身旁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来。
宋大公子抬手揉揉宋季言的头,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方才还一脸不快的宋季言登时乐了起来。
宋季言只怕还记着刘管事的事,开宴前都没来与她打招呼。
殷烬翎托着腮望着桌案那侧的宋家兄弟俩,心里略微有点酸溜溜,冷不防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她不大乐意的偏了偏头,赏了一眼过去,见叶南扶又往嘴里扔了块芙蓉糕,边嚼着边含糊不清地问:“这位宋大公子,你知道些什么?”
怎么还能吃啊!殷烬翎心底里声嘶力竭地喊。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如你所见,我又不是宋家的人,不过比你早来一天罢了,还能比你多知道些什么?我只知道宋大公子名宋伯乔,正而立之年,原先宋家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据说在两个月前的第二场火后,因家中事务繁多外加生意败落,操劳过度一病不起,平日都鲜少出来走动,我今次也是头一回见到。”
叶南扶闻言略略沉吟了下,忽然微微一笑,这笑仿若月朗星稀的夜幕中骤然盛开的一朵璀璨烟花,令人一时竟晃了眼,待到殷烬翎回过神,叶南扶只丢下一句“不如我去问问”就起身,大步朝宋伯乔席位那处走去。
殷烬翎阻拦不及,再者她其实也对这个先前一直未曾露面的宋大公子有些好奇,便忙起身也跟了过去。
宋季言见两人过来便皱眉鼓起了腮帮子,殷烬翎心知他还在意刘管事那事儿,在跟他们赌气,一时脚下有些踌躇。
叶南扶却不管这些,一指戳在脸鼓成河豚状的宋季言脸上,令他“噗”的一声气泄了个精光,又用手臂圈住宋季言的脖子,把小孩跟个鹌鹑似的往桌案边上挤了两挤,抢了大半个座位,迎着宋伯乔投来的惊异目光,开口道:“宋大公子,幸会幸会,方便请教一些问题吗?”
宋伯乔显然有些搞不清状况,怔怔地道:“啊,可以……”
“听闻大公子尚有恙在身,鲜少出来走动,今日不顾夜风露重行动不便也要出来,是为何事?”
宋伯乔垂了眼,声音细弱地缓缓道:“听闻前几日夜里又起火,幸得家里请来的道长捉住了那四处纵火的妖邪,伯乔不由心生感激之情,故而想来拜会一下道长。”
“这样啊……”叶南扶目光下落在宋伯乔微垂的双目上,幽黑的眸光加深了些许,忽而语调一转,轻快道,“哎,不瞒你说,这妖邪远没看着那么好对付,为了抓住它我也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呢!”
抢我功劳?殷烬翎登时瞪大了眼,有些气结。
不过这叶南扶自认识以来,成天都软成一滩水懒得动弹,难得来了兴致亲自来问,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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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不会只是想抢点功劳这么简单的事吧?再说彼时捉拿火婴在众目睽睽之下,功劳要真这么好抢就好了。因此,虽然此时内心非常不悦,但她选择抱臂静观,并未上前去戳穿叶南扶。
“失敬失敬。”宋伯乔缠绵病榻日久有些站不起来,只得坐着作了个揖,“原就觉着公子面生,心下有些猜测是否是那位道长,但家中平日亦有些往来之客,还道是我久卧病榻消息闭塞了些,怕唐突了道长,故而未有出言相问,还望道长恕伯乔失礼。”
“无妨无妨,真要说还是在下先唐突了大公子,大公子莫要见怪啊。”
叶南扶笑眯眯地说完客套话,眼神忽然瞥向大公子,再开口话语里已然没了笑意:“不过大公子啊,你这消息也着实闭塞了点,显得你的致谢怪没诚意的。”
他突然凑近了些,令宋伯乔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往后躲。
“你若当真心怀感激,为了拜会一下道长才踉跄出门,又为什么连道长是男是女都没打听一下?”
宋伯乔本就苍白的病容似乎又添上一层,全无血色的唇瓣抿了又抿,颤声道:“道长……此言何意?”
“何意?不如让他来告诉大公子吧。”
说着,叶南扶松开圈住宋季言的手,让被挤得努力在夹缝中生存的宋季言缓了口气。
前头的对话宋季言自然是听了个全,只不过苦于无法插话,已然“唔唔”作声了半天,此时好不容易重获自由,立刻边挣脱叶南扶的手边道:“大哥,他就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他只是跟着来的,什么忙都没帮过,你后面那位道姑才是家里请来的道长,那妖物也是她……”
殷烬翎冲他露出了地狱般的笑容。
宋季言不由咽了一下口水,把后面两个字补完:“捉的……”
好啊,跟她赌气,又改叫道姑了是吧?
宋季言低下头不敢看她,收拢手脚站直,无声无息地慢慢挪离了战场。
不过眼下,殷烬翎显然无暇在宋季言的称呼上过多纠结,她赶忙几步上前,向宋伯乔略施一礼,道:“清霄山天璇门殷烬翎,应令尊之邀于昨日来此除灵,这位乃在下的助手,方才多有失礼,还望大公子见谅。”
宋伯乔面白如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谁是你助手?”叶南扶却不满意了,站起来凑在殷烬翎一旁低声道,“这么介绍你债主不怕我多收点利息?”
“一个假托而已,忒的讲究。”殷烬翎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可不是假托,你是真欠我钱。”
“我呸,你就一碰瓷的,讹上我还没完了。”
“碰瓷?我现在为什么在这里你心里还没点逼数吗?”
“呃……”一说起这个殷烬翎就心虚,但是输人不能输阵,还是硬着头皮道,“你在家里也不知道宅了多少万年了,多不利于健康啊,偶尔出来走动一下也是必要的吧。”
“哇,你说这话可还有良心吗?”
还未待殷烬翎再说什么,叶南扶忽然抬起一手横在她嘴前示意噤声,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仰头朝叶南扶看去,只见他正看向前方的宋伯乔,而后者神色比之方才的惨白已有些许缓和,嘴唇翕动,似乎欲言又止。
叶南扶像是看穿了他内心想法似的,适时开口提醒:“奉劝大公子想好再开口,倘若话中再有什么不妥之处被揭穿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这些道理大公子理当再清楚不过。”
宋伯乔闻言身子颤了两颤,略略恢复的脸色瞬间又白了个干净,头低得不能再低。
殷烬翎瞧着这噤若寒蝉的模样,不由同情起宋伯乔了,觉着叶南扶是不是把人逼得稍微过分了点,正打算开口劝叶南扶几句顺便打个圆场,刚稍稍上前却不防抵上了叶南扶还横在前头未放下的手,柔软湿润的唇触上了温热的掌心,惊得殷烬翎浑身一僵,慌忙合上嘴咽回正要出口的话,温软的唇却一不留神在对方手心摩挲而过。
这下她一动也不敢动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然而,她忽然觉得唇上的手微微发颤起来,对方像是也僵住了一般,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叶南扶轻咳一声,语声平静和缓:“依我看,无论你我怕是都不够格劳得动大公子,如若我猜的没错,大公子此次挣扎着下床,当是为了你前几日捉的那火婴。”
仿佛诸事不关于心的平淡声音,若不是那手心的颤抖还在持续不断,殷烬翎几乎以为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当她将眼珠向上瞥去时,瞧见他微红的耳垂似一枚娇艳欲滴的果实,标明了他这份有如湖面般平静的情绪,悄然裂开了一条缝。
5. 第 5 章
叶南扶这本该是威胁的话语,用平平无奇的语调说来,反倒更显几分压迫感。
至少宋伯乔是真的被吓住了,也许话中某些内容正中他深藏于心的难言之隐,又或许从方才起就压抑的气氛令他透不过气来,只见他脸色愈来愈难看,周身颤抖不止,蓦地目睛泛白,竟是昏厥了过去。
这下可不得了,宋伯乔倒下的“哐啷”一声响,将先前各自忙碌或者闲聊的宋家众人的目光齐齐吸引了过来,见原先还好端端坐着的宋伯乔连人带椅直挺挺倒在地上,俱是吓得心胆俱裂,登时抛下手头的事,尽数朝此处涌了过来。
“大哥!”
“乔儿!”
“大少爷!”
叶南扶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转头一眼见整个厅里的人都向自己涌来,瞠目结舌,连连摆手道:“不不,我不是,我没有……”
殷烬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见叶南扶百口莫辩的样子,忙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作势惊呼起来:“啊呀,我说大公子身子弱,叫你别一再逼问他了,你偏不听,眼下可如何是好呀?”
好在蜂拥过来的宋家众人一门心思扑在宋伯乔身上,倒也没多关注叶南扶这边,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转头瞪了殷烬翎一眼:“莫要谦虚,这事情也有你的一半功劳。”
殷烬翎无辜地眨眨眼:“你这人好生无赖,吓晕了宋大公子,还不想承担罪责,你的良心不会痛嘛?一人做事一人当,众位说是不是啊!”
“是!”四面八方都传来应和声。
叶南扶环视身周,发现宋伯乔不知何时已被赶来的仆从们抬走,宋老爷和夫人也跟着去照料他了,而宋家两个公子并剩余的仆从侍婢还围在他周边,看起来凶神恶煞像是要讨个说法。
殷烬翎幸灾乐祸,用口型冲他道:你摊上事儿啦!
叶南扶忽然诡异地笑了笑,令殷烬翎有些不明所以。
就在这时,只听得宋二公子宋仲齐道:“殷姑娘,先前擒拿妖邪,不管怎么说姑娘都是对我们家有大恩,不过既然姑娘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就一码归一码,我大哥的病还需姑娘多费些心思了。”
殷烬翎:……怎么回事,怎么就成她的锅了?
哦对,这里大多数人都不太清楚叶南扶的来历,只当他是与她一同来的助手,出了事,自然是她来担着。
她活到二百二十二岁上,一贯独来独往,向来活得十分谨慎,终于还是有一天知道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殷烬翎讪讪地摸摸鼻子:“要我多费心思是指……?”
“劳烦殷姑娘用仙术祛除大哥身上的病气。”
殷烬翎:?
不是,我又不是大夫来着,生病了去看大夫啊!那大公子是真的生病又不是中邪了,你是不是画本看多了,以为仙家会给点符水啥的喝了就能痊愈啊?仙家不是无所不能的,盲目迷信会害死人啊我跟你讲。这宋大公子明明还没病入膏肓到只能求仙问道的地步吧?实在不行我出去帮你去找个大夫成不?
“喂,讨债鬼。”殷烬翎拉拉叶南扶的衣角,低声道,“你有什么法子不,咱能不能劝劝他们好好就医不要迷信,我真不会看病啊……”
“叫哥哥。”
“哈?”
“叫哥哥我就帮你。”
“你兄妹禁忌画本看多了吧,死宅真恶心啊。”
“那可真遗憾啊……我其实会治病来着。”
殷烬翎狐疑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眯起眼:“我不信,你要真治好了,我真叫你哥。”
“你最好信守承诺。”叶南扶说着调笑的话,脸上却并无笑意,他上前一步,对宋仲齐道:“那么,带我去大公子那儿吧,我来医治他。”
-
雕花门扇向两侧打开,木板摩擦、夜风倒灌的声响次第传来。
“先生请。”
紧接着小厮声音的是一个脚步声,沉闷稳重而又悠然自如,每一步都似踏在钟鼓上,极具韵律,由远及近。其后是一些凌乱细碎的脚步,应当是婢女小厮在纷纷撤出去,随着又一次门板合拢的短暂摩擦声与落锁之声,将风动和人言统统关在了门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不过显然远没有结束,先前那个脚步声的主人此刻仍在屋内,却诡异地沉默着并不出声,连一丝轻微的呼吸都不曾闻及,安静得竟不似有人,倒是自己的呼吸早已在专注细听中不自觉地乱了方寸,然而不论过了多久,不论如何侧耳凝神,都捕捉不到任何的微小动静,令他逐渐怀疑自己是否在同虚妄勾心斗角。
他悄悄睁开一只眼欲一看究竟,却骤然对上一双古井无波般的摄人黑眸。
“啊——!”
惊魂夺魄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夜幕,但顷刻便戛然而止,令等候在外院的宋夫人焦急万分,几欲上前夺门而入,一旁的宋老爷赶忙将她拦住,劝慰道:“没事的夫人,叶先生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吗,你现在进去也只能添乱帮不了什么忙的。”
宋夫人皱着眉,满脸担忧:“可是……”
“别担心了,夫人你看乔儿这不是已经醒了嘛,况且叶先生向我保证过了绝对会治好乔儿的,对吧殷姑娘?”
“啊?是啊是啊……”被问到的殷烬翎一头雾水,随口应道。
说实话,她仍对叶南扶会治病一事将信将疑。
他该不会其实只是在帮我拖时间好让我快溜吧?应该不可能吧……这讨债鬼有这么好?……不过刚刚宋伯乔叫得那么惨烈,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宋夫人双手合十祈福,口中喃喃念叨:“白仙在上,保佑我儿病愈……”
-
屋内叶南扶正一手拿被子一角,堵着宋伯乔的嘴不让他再叫出声来,忽然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抬手抹了抹鼻子,吸吸气道:“宋大公子,装晕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可以勉强评个甲等了。”
“唔唔唔!”宋伯乔用瘦弱的身躯奋力挣扎。
“不得不说,你这招时机把握得还真不差,一下便让我成了众矢之的。”
叶南扶在床榻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空闲的一手托着后颈转了转脖子,声音懒懒地道:“方才正厅里人多眼杂,我猜约莫是什么难以言说的秘辛,故而没当场揭穿你,眼下追到了你屋里,还屏退了所有人,你若是再不如实相告,休怪我污蔑你与妖物串通一气,当场清算了。”
言至此,他又稍稍凑近些压低声音:“你自当清楚这并不全是污蔑。”
手下宋伯乔的挣扎停了下来,目光之中似有顾虑与释然在交替变换思索着,过了良久良久,久到叶南扶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打了个呵欠,宋伯乔才百般犹豫地点了下头。
叶南扶便勉为其难地撑开一只眼皮,探手过去将被子扯了下来,放了宋伯乔自由。
“救……唔唔唔……”
叶南扶撤出空余的手来掏了掏耳朵:“这狡诈的人族,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啊……”
又过了良久良久,双方终于达成了和平商谈的共识,虽然宋伯乔一旦有任何不利企图被角随时都会被塞回他嘴里,但好歹是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了,也算是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取得的一大进步。
宋伯乔气息奄奄地靠在床头,开始断断续续地说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算来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彼时我尚不过十五六岁,正是年少不知愁的时候,家里富甲一方,也不用为生计奔波烦扰。当是时,仲齐还未有十岁,母亲正怀有身孕,家中忙碌得紧,根本无暇管束我。父亲虽有意令我接管家里产业,但毕竟我年纪尚轻,如此庞大的家产转手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只予我两家铺子权作锻炼,既是锻炼,自然只是玩玩罢了,总而言之,现下忆起那段日子简直空闲得不像话,细细想来当时做的最多的事便是试胆。”
“那时候的少年人之间流行一个游戏,约上三五好友去一些流传着鬼怪传说的不祥之地探索,谁若率先被吓得惊叫出声,准能被同伴嘲笑个一年半载。不过就图个刺激发散一下平日无处宣泄的旺盛少年精力,寻着各种不知名的山林野地就闷头往里钻,逮着些许捕风捉影的怪谈便兴冲冲地前往,现在真的很难逼自己承认那是曾经的我。”
“年少轻狂嘛,谁都有的。”叶南扶点评道,“然后呢?”
“当时我是附近少年里出了名的胆大妄为,众人不论欲往什么地方去都会喊上我,因着平日着实太闲,几乎没什么诡秘地儿是我没探过的。就在那一年,家里新开张了两间茶叶铺子,打算开发城郊一座不知名的荒山来种茶叶,于是雇了一些劳工前去垦地,这一挖却挖出了问题。”
“开垦几日后,一铲子下去,磕到了无比坚硬的石砖,将铲边沿都碰了个豁口,再扒拉开一看,底下竟像是一整面堆砌完好的石壁。再几日,整座山多处都挖到了石壁那里,石壁密固异常,再难更进一步,父亲请来高人一观,得知这荒山里竟藏着一座未知的古墓,事至此,开山事业也只得停止,父亲还接连祭祀七日,请来城里各道观的道长们大做法事,以谢叨扰墓主安歇之罪。但当时城里都在传,这等规制的大墓,主人生前地位定是超然,身后如此被人冒犯,便是祭祀百日,也难保日后不会见血光。果不其然,数日后荒山古墓流传开了不少诡谈,说是几波盗墓贼进去之后,没见一个出来的,工具还落在山上无人收拾。”
“当是时,整个江南城里茶余饭后都在津津乐道此事,更枉论那些素来喜好鬼怪之谈的少年人,作为当事人家的我,自然是被他们围着问了无数遍,被扰得不胜其烦的我随口便道:‘这么好奇,你们不如结伴去探上一探。’谁知此言一出,方才还问得兴致勃勃的少年人纷纷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头耷脑,道是家中长辈知晓他们平日行径,特地警告了切莫一时贪玩去那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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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这瑟缩的模样反倒是激起了我的兴趣,仍是少年心性,想着这附近还就没我去不得的地方,况且还是自家买下的土地,若自己都不敢前去那真是笑话大了,既然没人敢同往,我便独自一人前去。”
“活得如此不谨慎还能幸存到如今,还真是好运眷顾。”叶南扶轻嗤一声道。
“谁说不是呢?”宋伯乔苦笑,“若要同那时候的我说天高地厚,我定是不知且不屑的。决定好了之后,我胡乱准备了些不知有用没用的工具,便趁着家里诸事繁多之际溜出了门,直奔荒山古墓而去。”
“那日的山野起了弥天大雾,遮蔽日月,五尺之外的物什都不见其形,我原先设想得很完美,进去之后如何如何探险,真的临到面前却慌得连入口都寻不到,只六神无主地一遍又一遍在浓雾里团团打转,在荒山野岭之间来回攀爬,最后别说古墓入口,连下山的方位都迷失了。”
“唉,听已经被剧透了结局的恐怖故事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叶南扶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病殃殃的宋伯乔被气得浑身都来了力气,一下坐起来摇叶南扶的肩:“喂,不惜威逼利诱也要逼我讲的故事拜托你倒是听完啊!”
“哎哎,听着呢,坐回去好好讲,别拉拉扯扯的。”叶南扶扯开宋伯乔的手,拍拍肩头道,“所以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浓雾中不知昼夜,我在山上转了也不知有多久,直到饥寒交迫,心魂皆失,昏死在山路上,人事不知。后来在一山脚的小屋中醒来,小屋的主人是一名独居在山下拾荒为生的少女,名叫灵槐,前日见我晕倒在山脚下,便将我救了起来。我在灵槐家中将养了三日许,待我勉强能下床走动些,便托人进城给家人传信,此时我已失踪整整七日了,家里正急得发了通告四处寻我,城里甚至流传起了‘宋家动了荒山古墓,得罪了长眠此处的先辈,故带走了宋家长子以示惩戒’诸如此类的传言。得知我的状况后父亲马上亲自前来接我,因对灵槐的救命之恩感念在心,便将她一同带回了家。我既已平安归来,城中谣言自然不攻自破,且经此一难后,我不再彻日游手好闲,玩此类危险幼稚的试胆游戏了,转而刻苦学习,为接手家中产业做准备。”
“哦,懂了,能让轻狂少年有了这么大改变的定然是情窦初开,心有所属了,是那个灵槐?”叶南扶摸着下巴。
宋伯乔点了点头,提及灵槐的名字时,他神情间虽仍有情意,更多的却是怅然。
“她有一双格外灵动的眼睛,便是不开口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你,你也能在她眼里窥见星辰大海和千言万语,光凭这点就分外讨人喜欢,何况她性情也是绝佳,仅在家中暂住月余,便已与府内大多数人十分熟络,相信不仅是我,彼时府内许多少年人都对她怀有爱慕之意。我主动向父亲请求接手家业,并向他承诺定会让家业发扬光大,条件是允许我日后娶亲自由,并留灵槐在府里长住。父亲对我大难归来后的幡然醒悟十分欣慰,对伶俐可人的灵槐也颇有好感,故而未多思索便同意了。”
“我自以为一切妥当,只待及冠后接管家中生意,就能将灵槐娶过门了,家中众人也觉得大抵好事将近,暗中张罗了起来,谁知我千般打算万般计划,摆平了家中所有人,就是没算到灵槐会站出来反对。倒也并非我自作多情,只是我看她此前对我的态度,当是对我有些情意才是,本也没想让她立刻表态,觉得当下说这些其实为时过早,故未与她提及我的那些日后打算,只说母亲膝下缺个女儿想留她长住下,想着先过个三年五载再说,未曾想到她竟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说是她其实早先便有离开的念头,只是一直以来没机会说罢了,并表示母亲当时怀的指不定就是个女孩,没必要收她当义女。翌日灵槐便收拾细软搬回了城郊的小屋。”
“我前去劝过她,但她似乎铁了心不论我如何劝说都不肯回宋家。她平素便是个有主意的,我见她异常坚决,定是早做好了打算,便只得就此作罢,但也只是打消了劝她回去的想法,对灵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此后的数月,我在忙碌之余都会定期抽空去城郊小屋找她,每次我到来时,她都是欣喜不已的模样,这愈发让我笃定灵槐是对我有意的。因时常事务繁多无法陪伴她,担心她独自一人倍感孤独,想到她提及过从前养过一只小狗,且先前她在宋宅之时便爱同宅中的狗玩闹,遂托人选了一只,后一次来寻她之时送与了她。”
“我本以为她会惊喜兴奋,眸灿微光,两靥生花,却未料我竟再度想岔了去,看到那狗的一瞬间她突然面色刷白,那么爱笑的灵槐却几乎维持不住笑容。这令我十分惶惑,欲将狗带走,谁知她却突然拦住了我,说她很喜欢,希望我能把它留下。她言辞恳切,我实在难以拒绝,可她之前的惊惧也不似作伪,犹豫再三,拗不过她的一再请求,我还是将小狗留下了。”
“这大概是我人生至此最后悔的决定。”
6. 第 6 章
“那之后几日,家里生意稍有些不景气,我也一直在各商铺之间来回周旋,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得空再去寻灵槐之时……”
宋伯乔低下了头,虚弱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哽咽中。
“她死了。”
“一场大火烧尽了她的小屋,她没能逃出来,我到的时候只看到倒塌的房梁,未燃尽的屋瓦与满地焦黑的碎屑残骸。”
“那处由于背靠荒山古墓,鲜有人烟,听周边稍远一些村庄的村民说,火是突然起来的,由于离得远,待他们发现赶来的时候已经烧得屋瓦塌陷,无可挽回了,他们都在说这火来的蹊跷。”
“我突然想到了那只狗,想到了灵槐瞬间血色尽退苍白的脸,想到了她恳求我将狗留下时那眼里盛满的不舍,刹那间如堕冰窟,浑身冰冷,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我脑中。”
“她不舍的也许不是那只狗,而是……我。”
叶南扶终于不再没骨头一样瘫在椅背上,稍微坐直了一些,问道:“你怀疑火与那狗有关?”
宋伯乔点点头:“灵槐平日便颇有些许玄妙,还稍懂得一点风水堪舆和卜算周易之学,当日她见到那狗时的神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而且刚把狗送给她不久就出了事,除了这狗是邪祟以外我不作他想。”
叶南扶沉吟片刻道:“你与我讲这件陈年旧事,是觉得近几个月来家中频频起火一事的根源在多年前这一场火上?”
宋伯乔默了默,道:“是。”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毕竟这事都过去了十五年了,如何会与当下的事联系到一处?”
“狗叫。”宋伯乔吐出这两个字时声音都有些微颤抖,“三个月前第一场火时,我便听到了狗叫和爪子抓挠门墙的声音,事后发现是因起火之处距隔壁秦家较近,而他家靠这侧的院落里刚巧拴了几只狗,起火那日狗被滚滚浓烟与冲天火光所惊,纷纷狂吠、抓扒门墙。与秦家一番交涉,明白我……惧狗后,秦家便将那些狗都移去了离我家十分偏远的院落。然而两月前第二场火时,我却仍是听到了狗叫。起初以为是我近日处理家中事务劳累,情志太过紧张才出现的幻听妄闻,我安慰自己莫慌,那些都不是真的。谁知过了两日季言跑来同我说,在厨房后头听见了像是动物爪子抓挠门板的声音,顿时便将我这两日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信念尽数打碎,我确信家中所有人都知道我厌恶狗,是绝不可能还有狗存在的。于是我开始担忧,会不会当初害死灵槐的那条狗原本的目标是我,而灵槐代我受了劫难,如今它终于找上我了。”
“然后你就忧思过度病倒了?”
“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你今日拖着疲弱的身体也要挣扎着出来,是为了来确认这妖物是不是那个透着邪性的狗?”叶南扶将手搁在椅子扶手上,撑着头,挑眉问道。
“其实我倒并不觉得昨日抓住的妖邪是那渗人的狗,因为昨夜第四场火,乃至十多日前的第三场火,我都未曾听到狗叫声。”
话至此,宋伯乔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觉得……那可能……是……是灵槐。”
“哦?此话怎讲。”叶南扶似乎来了兴趣,放下了敲得高高的二郎腿,头也不再歪歪斜斜地靠在手上了。
“我说过,一直以来都觉得灵槐懂得许多玄妙之事,不像只是个普通人。在我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里,由于心慌不定,时常被噩梦缠身,其中有很多次翻来覆去做同样的梦,梦里是一个玲珑莹润的少女在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虽然看不清面貌,但我能确信那就是灵槐,她的手十分温暖柔和,却意外的有力,脚下的路崎岖不平,我的双腿也疲累得在不住打颤,几次都险些摔倒,但她自始至终牢牢地牵着我,未曾放开片刻。还有一个梦虽也是与她有关,却……十分的奇怪,梦里天地倾转,山河倒悬,仍是看不清面目的灵槐,她手臂和前额的发丝都燃着火,她怀里抱着一只狗,那正是从前我送她的那只妖犬,她一步一步慢慢向我走来,一直来到我面前停下,梦里的我害怕极了,每每都是以惊醒过来告终。总觉得这是……她在预示着她将要来寻我。”
“所以你是觉得灵槐可能死后徘徊不去,成了怨灵?”
“啊,怨灵?”宋伯乔骤然一惊,一把抓住叶南扶的袖子,急切地问,“死后难道没有别的方式继续留存人间吗?”
“很遗憾,没有。”叶南扶一点点把袖子从宋伯乔手中抽出来,“不管你那灵槐是人、是仙、是妖,死后统统化鬼归入冥界转世轮回,若有怨念强烈者不愿入轮回,则徘徊世间化为怨灵,轻者仅干扰生者梦境,重者莫说杀人毁物,祸国灭世亦有之。”
说罢,见宋伯乔目光呆滞地不知所措,还维持着抓着他袖子的动作,叶南扶叹口气又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忧,这处宅中没有任何邪物作祟。”
“那火婴……”
“火婴属于天地生养的灵物,不可能是人的魂魄所化,与怨灵更是完全搭不上边,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宋伯乔闻言,两眼一抹黑便又要倒下去,叶南扶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的手,咋着舌皱眉吐出一句:“人族可真是麻烦死了。”
-
在屋里故事讲得热火朝天之时,屋外的众人早已急成了油锅里的芝麻团子,滚来滚去还噼噼啪啪直响,一刻都没有停歇,宋夫人就差冲上前去撞门了,好歹都给宋老爷死死拦住了,要不然非得把这扇名贵的乌木门砸个阔口去。
真是富人不知穷人苦,饱汉不知饿汉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殷烬翎在一旁偷偷嗑瓜子,内心暗暗感叹道。
不过话说回来,那讨债鬼也不知怎么样了,说是拍着胸脯保证能治好,可看他那样子就不像是个会看病的吧,也不知宋老爷怎么会放这种奇怪的家伙进去的。
殷烬翎一把瓜子磕罢,又悠闲地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些来。
要不是就这么丢下他溜掉未免显得太过不仗义,我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是哦,是不能不讲义气,绝对不是贪图这笔除灵的报酬。
又过去半个多时辰,眼看着宋老爷也快被宋夫人劝动,渐渐要拦不住了,那些个抬着撞锤摩拳擦掌的下人们齐齐上前,正要撞门的时候,门的内侧传来了门锁被取下的声音,接着门向两边被推开,露出叶南扶一脸烦躁嫌恶的表情来,他嘴里含着枚蜜饯,脚在门框上一撑,气势汹汹道:“吵吵吵,我进来这么会功夫就没听你们有停过,这还让人怎么诊治,让病人怎么静养?”
居然就这么水灵灵地出来了?殷烬翎瞪大了眼,磕到一半的瓜子都惊得掉了下来。而且瞧他这盛气凌人的架势,难不成他是真的治好了?
叶南扶一眼扫过落在人群后面的殷烬翎,突然拔高了声音:“有些人啊,肯定暗暗地想我这是在虚张声势,打心眼里觉得我就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是不是啊?”
宋老爷慌忙往前一挡,将抬着撞锤的仆从藏在身后,道:“怎么会呢,没有的事,我们从来没有觉得叶公子是妄夸海口、欺世盗名,我们全家对公子十分信任,是不是啊夫人?”
宋夫人忙不迭地点头:“对对,我们怎么会觉得叶公子倨傲无礼、信口雌黄呢?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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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是误会了!”
叶南扶:“……”
正当堵在门口的众人欲开口询问宋伯乔的情况之时,屋里传来一个踢踏着木屐的脚步声,虽说步伐听来仍有些许虚浮,但相较先前行走跌跌撞撞、需要人搀扶的状况来说已是好了太多太多了。
当宋伯乔仍旧瘦弱却能站得笔直的身躯出现在门口时,宋老爷和宋夫人热泪盈眶地千谢万谢就差叫叶南扶祖宗了,虽然以他的实际年龄可能叫祖宗都是不够的。
“不好意思叶公子,我们还有个请求……”宋老爷和宋夫人迟疑地开口。
“嗯,什么事?”叶南扶仍沉浸在感谢声中洋洋得意。
“那个……我们能抱一下乔儿吗?”
“自然可以,在我高超的医术诊治下,他现在早已没有之前那么弱不禁风了,拥抱一下还是可以满足的。”
“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说您……能把脚放下吗,拦着门口我们进不去。”
叶南扶:“……”
“嘁,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族。”叶南扶骂骂咧咧地往人群后面挤。
见叶南扶从里面艰难地挤了出来,站在外面的殷烬翎忙带着满腔疑惑迎上去:“喂,讨债鬼,这宋大公子到底怎么好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我治好的。”叶南扶不屑地轻飘飘瞄她一眼,底气十足道,“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是能治得好人的?”
“恕我直言,不像。”
“呵。”叶南扶嗤笑一声,“信不信由你,最好日后别有生病的时候,不然我看你还能找谁。”
“嚯,真这么神呐!”殷烬翎看他如此自信满满,不由动摇起来,“你不会是施了什么邪术把他残余的生命力全调来用了吧?他现在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你这污蔑可真是张口就来。”叶南扶一口咬断嘴里的蜜饯,气极反笑,“你好好看看他先前半死不活那样儿,倒是得有生命力给我用啊!”
“那……他现下算得上是全然无虞了?”
“倒也不是,还是要他自己养,人族就是事儿精,身体娇贵还不能一次性灌……治得太过。”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灌?”殷烬翎狐疑道。
“不是,没有,你听错了。”叶南扶一脸纯洁无辜的微笑。
殷烬翎歪着头打量了他半晌,奈何他笑得刀枪不入,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又想起正事来,问道:“你应该已在里面问过他了吧?”
叶南扶“嗯”了一声,顿了顿,就在殷烬翎以为他要接着说下去的之时,突然一把拉起她就往外走去。
“喂喂,讨债鬼,你这是要去哪里?”
殷烬翎猝不及防就被他带出了大公子的院落,她回头看了一眼仍堵在门口的宋家众仆从,讶然道:“你果然只是让宋大公子回光返照了而已吧?现下趁着他们全在关注大公子病情,打算跑路了是不是?我说嘛,什么医术冠绝,明显不符合你的人设啊!”
“闭嘴。”叶南扶烦不胜烦,“具体情况我路上会跟你讲,现在先跟我去一个地方。还有,别忘了你先前承诺的,那难听的称呼是时候给我改一改了。”
“讨债鬼怎么了,讹我血汗钱还怕别人知道啊?”
殷烬翎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叶南扶进去诊治之前说的话,又看了看叶南扶貌似一脸正经严肃实则写满了“叫哥哥”的神色,不由心念一转,开口叫道:“哥……”
叶南扶立时绷不住期待地转过头来。
“老哥。”
“……”
“咋了,老哥?”
7. 第 7 章
经此一番折腾,长夜渐逝,东方已然泛白,当下正迫近日出,两人一路直出了向南的城门,往荒僻的城郊而去。
穿过重重叠翠的山岭,随着一众灌木草被的零落稀疏,终于来到一座因土地大片裸露而显得分外荒芜的荒山。
说是山着实有些言过其实,比之外面一圈苍翠挺立、层林丰沛的重重群山来说,只算得上一个光秃秃的小山陵,宛如一个被众多强壮的地痞围堵在中间,正可怜巴巴地抹着眼泪缩成一团的小沙弥,这就是令整个江南城里人们闻风丧胆的荒山古墓真实面貌。
“就是这个?”听了一路故事的殷烬翎意犹未尽地咋咋嘴,仰起头向荒山之上遥遥望去。
只见山顶之上某几处已全无土壤覆盖,灰白的石壁一角裸露在那里,在岁月的刻蚀下呈现青白的色泽,如同沙弥头上磨灭不了的戒疤。
半山腰处隐隐能窥见较大的一堵石壁及其下仅露出一半、幽邃得像是能吞噬日月的深渊般的巨大开口,约莫便是古墓的入口了。想来这整座荒山,只怕就是一座巨型的古墓高高垒起的封土堆。
但奇怪的是,这古墓按理说至少历经了几百年,封土堆上方不知为何竟繁衍不起草木,远远望去仅有零星几片绿在黄土地上孤立无援,连带着附近的一些山陵也受其影响,草木植被较外围的都稀少许多。
“这么一座荒山,当初宋老爷为什么会想要开垦这里来种茶叶啊,不怕折本嘛?”殷烬翎随口问道,见久久没等到身旁人的回答,便侧过头看向叶南扶,只见他正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这座山,竟是难得微微出了神。
“喂,老哥?”她拿胳膊肘捅捅他,“叫你呢。”
叶南扶回过神便听到这一声,虽然听殷烬翎叫了一路已经稍稍有些习惯了,但还是控制不住气恼,没好气地回道:“干嘛?”
“我们接下来怎么说?”
叶南扶径直向前走去:“直接进去吧。”
“等、等一下!”殷烬翎忙拉住他,“探墓不用准备什么工具之类的嘛?”
“准备什么?”
“就那种盗墓画本里常有说到的,什么洛阳铲、黑驴蹄子啥的……”
“画本里还说,在虚幻世界里寻找真实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叶南扶拉了一把殷烬翎,“走了,小麻雀儿。”
“哎哎,等一下!”
“又怎么了?”
“看那里。”
殷烬翎用手指向山脚一个方向,远远望去像是立着一个高耸的土堆,走过去绕到正面一看,竟是一个竖着无字碑的坟墓,坟土堆得相当之高,从墓碑被风霜雨露侵蚀的程度来看,似乎已经有个十余年了。然而不知是因为其竖立在荒山脚下,还是由于这坟土是从荒山上来的,这坟墓虽瞧着有些年岁,但坟头竟未生半根茅草。
“这莫非便是……灵槐之墓?”殷烬翎推测道,“此处许是当初灵槐的小屋所在地,在灵槐遭遇大火身陨后,宋大公子将她连着小屋一块儿埋葬了,因为埋了诸多屋瓦残骸,所以坟土才如此之高?”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叶南扶点头,“但若真是如你所说的这样,不觉得有些许怪异之处吗?”
“啊,是啊。”殷烬翎拿道袍的袖子擦了擦墓碑,道,“宋大公子将自己描述得对灵槐如此情深意重,却不去寻个山明水秀的风水宝地,而要葬在这谣言怪谈纷飞的险恶之地。连房屋残屑一同埋葬就愈发说不通了,若是前一条还可用‘这是他们初遇之地’或‘灵槐生前喜欢这里’来强行解释,这不把人尸首找出来,而是就地与焦木烂瓦葬在一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对她爱慕有加的男子会做出来的事。”
“简直让人觉得当初失火后他来到这里,寻都没去寻灵槐的尸首,便匆匆掩埋了事。”
殷烬翎眯了眯眼:“老哥,你有法子能看看这墓里面嘛?”
叶南扶已经被叫得渐渐免疫了,也懒得再甩殷烬翎脸色了,反正她又不会因此改口,便直接忽略了称呼。
“做什么,你想看看这里面是否真的葬有灵槐尸首?”
殷烬翎被看穿了心思,尬笑两声道:“能行嘛?”
“你不是会仙术吗?你都不行,我有什么办法。”叶南扶翻了个白眼,“况且当初经历过大火,无法估计尸体被烧毁的程度,若是烧得狠了,这么多年下来早就腐烂殆尽了,别说不破坏墓了,便是将墓整个儿掀了,也连白骨都翻不到的。”
“好吧……”殷烬翎站起来,再次将目光投向荒山,“看来,只能去那里找找是否有别的线索了。”
也许是因为从前开垦过一遍又没有足够的草木生长,荒山的土质十分松软,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更有甚者,一脚踩空便深陷在泥土中难以自拔,令人一路走来十分不适。
殷烬翎走着走着便想起一茬来,抬头问走在前边的叶南扶:“你说,这座山为什么会草木如此稀少?”
“大约是因这土中含有的沙石太多了,贮不住雨水,而此山地处江南,雨水丰沛,生长的也多是喜水的花木,故无法在此处生根。”叶南扶抹了抹额角的汗,“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你看看脚下。”
殷烬翎依言低头,只觉脚下一些踩着深的地方异常坚硬,用靴子尖划拉开周边的砂土一看,露出了冷硬的灰白色岩砖一角,原来底下才这么点地方就触着墓穴的石壁了,看来这覆盖在墓地上的土层其实非常薄,怪不得也生长不了扎根较深的旱地草木。
“这么说,周围几座山草被稍显稀疏,是由于此山没有植被,土石易受风雨冲刷去别处,影响了周边山的土质才会如此?”殷烬翎分析着,不由疑惑道,“可我瞧着外围的山都花木繁茂,可见正是江南一带常有的土壤,怎生这座山偏是这砂石土质?”
这一次,叶南扶却没有回答,就在殷烬翎纳罕地抬头看向他时,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到了。”
殷烬翎向前望去,只见面前还是如上山这一路上那般,莫说石壁和洞口了,除了山石与沙土根本空无一物,但她瞬间反应过来:“这便是宋大公子当年寻不到古墓入口的缘由?”
先前在山脚下向上观望时,能瞧见这半山腰分明有大块裸露的石壁和黢黑的洞口,如今登上山来却寻不见,足可见这山中古墓必然并非凡物。
殷烬翎屈起二指点在眉心,只见她双目瞳仁微微闪烁着亮芒。
“这山里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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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幻术阵,即便我用仙目也看不出洞口的方位,这幻术相当高明。”
“不光如此。”叶南扶看向周围,稍远些的土坡轮廓已经模糊不清,“还有个迷雾阵,而且眼下已经起雾了,若我们登山速度慢上一些,现在就被迷雾阻在下方了。”
“看来建这个墓的人千方百计地不想让别人接近这里。”
殷烬翎转头,见叶南扶定定地瞧着某处,不由疑惑道:“你能看见墓穴入口嘛?”
叶南扶点点头。
殷烬翎毫不客气地抓住叶南扶的长袍袖子:“那就麻烦你带个路了。”
“好,抓住了。”
叶南扶瞥了眼被殷烬翎扯得紧紧的袖子,抬步径直往前走去。
眼见着便要撞上一处巨大的山石,谁知两眼前一黑,便进入了一个诡妙的空间,待到她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才发觉身处在一个稍显空阔的平台上,三面环绕着石壁,高耸得一眼望不到顶端,剩下一面是一路向下探不到底的漆黑阶梯。
不过在外头被幻术阵骗过之后,她已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便低声问叶南扶:“这里是个三面环壁的开阔平台嘛?”
叶南扶似乎轻轻笑了一声,道:“不,脚下这处平台实际仅有三尺宽,面前只有一条狭窄的阶梯,两侧都是万丈深渊。”
“啊?”殷烬翎闻言一惊,立刻七手八脚地扒拉住了叶南扶的胳膊。
“老哥老哥,这幻术阵也太厉害了,我现在看到的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你千万抓着我点!不然我怕等会一脚踩空掉下去!”
叶南扶有些忍俊不禁道:“好,我一定抓紧你。”
殷烬翎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盏油灯,一把塞到叶南扶手里。
“老哥,你拿这个照明。”
给出油灯后,她连忙又抱住叶南扶手臂,半刻也不敢松开。
叶南扶瞧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颇有些无奈:“这么惜命?”
“这不废话。”殷烬翎白了他一眼,“命就一条,不惜命的都死了。”
叶南扶忽然沉默了。
殷烬翎侧目望去,只见油灯散开的一片光晕里,跃动的烛火在他幽深的眸子中明明灭灭。
“也对。”
好半晌,叶南扶才开了口,认真地附和道:“活得谨慎些也挺好。”
殷烬翎觉得稀罕:“嗬,难得你也会赞同我的话啊?我还当你事事都要与我抬杠呢。”
然而她话音未落,对方就大步流星往台阶走去。
“等等,等一下……”殷烬翎被连带着小跑了几步,赶紧一把拉住他,“不是,你刚刚才说了活得谨慎些挺好,怎么转头就开始作死啊?这石阶就三尺宽,两旁都没有遮拦,走这么快是急着去投胎吧?”
先前还好意思吐槽宋大公子年少时的作死行径,我瞧着你也不枉多让嘛!
叶南扶示意她摸摸石阶两边。
殷烬翎犹豫地松开一只手,伸出去探了探,触到两侧石壁的时候不禁有些愣神。
这个石壁,与自己眼睛看到的场景是一样的……
反应过来,她顿时气歪了嘴:“你有病嘛?在这种地方骗我?”
8. 第 8 章
叶南扶终于把憋在肚里许久的笑大声放了出来:“好了好了,保证不骗你了。”
殷烬翎却仍不解气,一把揪住他领子,恶狠狠地问:“幻术阵到底还在不在,为何我看到的与真实场景一致?”
“幻术阵还在,但似乎只对外面的人有效,看来其目的是阻拦外人进入。而进到这里的,必然是看穿了外面的幻术,内部再设相同的阵法,显然意义不大,所以你看到的就是墓室的真实样貌。”
“真是这样就好了……”殷烬翎将叶南扶的手臂抬高一些,让他手中的油灯举高些许,照亮了前面无穷无尽的阶梯,“但你又不是这个墓穴的建造者,哪知道人家怎么想的,说不准他现在让你掉以轻心,等下在某些关键之处突然又用幻术阵改变墓室内的形态。”
两人向下持续走了约莫有二刻钟,这阶梯却仿佛要通向地底深处般永无止境,而且越是往下越发阴冷,直令人遍体生寒,虽尚未出现什么异象,殷烬翎心中却颇有些忐忑不定,便寻思着说些话来缓解一下这阴森可怖的氛围。
“哎,老哥。”殷烬翎扯扯他袖子,“无生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无生界神魔不两立,并不像你们仙妖人界这样可随意互通。我住在魔界,因此对神界所知也不多。”
魔界?
传闻中的魔界,是个战火不绝、强者为尊的乱世,因此以魔界为背景的画本子,那真是不计其数。殷烬翎有段时间特别爱看关于魔君的野史画本,那些野史真是一个赛一个野,什么魔君和同门师兄弟分道扬镳相爱相杀啊,什么魔君一夜之间修为尽失东躲西藏却被昔日对手收留啊。
“魔君是什么模样,是魔界最厉害的嘛?”殷烬翎好奇道。
“姑且算是吧,毕竟规矩是打败前代魔君就能成为新君,但魔界却并不是魔君说了算的。”叶南扶道,“整个魔界的土地,被三大家族分为三块,他们在各自掌控的领地上,就是至高无上的领主。这千万年来,历代魔君皆是出自三大家族,无一例外。”
殷烬翎脑中不由浮现出从前看的那些个“三百年之期已到,恭迎魔君归来,三大家族皆俯首听令”的沙雕画本子。
不是,真有三大家族啊?原来那些沙雕画本里的内容居然是有根据的嘛?我一直以为那些作者都开局一支笔,内容全靠编的。
殷烬翎来了兴趣:“那你们现任魔君是怎么样的?是疯批美人还是病娇暴君,有没有什么早亡的白月光,或者清冷孤高的神界宿敌?”
叶南扶狠狠翻了个白眼。
碰了一鼻子灰的殷烬翎,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什么,画本看多了,别在意。”
再想多问几句魔界的事,叶南扶却不肯答话了。
这之后,无论她找什么话题,叶南扶也不再开口。
她不禁侧目望过去,只见他半边面孔掩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两人之间只余下诡异的沉默在这狭小绵长的空间里蔓延。
自从来到这荒山古墓,叶南扶就稍许有些不对劲,时常像这般沉默不语,虽说他先前也常常对她爱答不理,但与现在这沉闷的模样却截然不同。
不,真要说起来他的不寻常从宋家夜宴看到宋大公子那一刻就开始了,这个素来怕麻烦、无精打采、懒散怠惰的人,却主动前去套宋伯乔的话,又是自告奋勇替人诊治,又是赶来荒山找寻线索,这些奔波劳累的麻烦事,以她这几日来对他的了解,就不像是他会主动接下来的。
石阶终归是有底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巨大得似乎能容纳三辆马车并排出入的拱门,玄铁制的门黢黑无比,远远看来简直是个拱形的洞口,门上的黑漆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剥脱了大半,门分两扇,中央有两个把环,与常见的虎狮之类的兽首门环不同,此处却像是个猫首,相当少见。
除此之外,触摸着门周围的石壁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花纹,殷烬翎举着叶南扶的袖子,令油灯的亮光朝向这里,就着光观察起来。
石壁上用篆书刻着两个大字,也已被侵蚀得看不出原貌了,殷烬翎仔细辨认了半天,才确定刻的是“岐阳”二字。
听起来像是个地名,可她行走人间已有五十余年,却从未听闻过这个地方。
叶南扶似乎对这些篆刻不是很感兴趣,抬起未被殷烬翎拽着的另一只手,就要去拉门上的门环。
殷烬翎见了,皱眉道:“你小心一点啊,别随便乱……”
话音未落,一侧门已经被他拉开了,露出了里面狭长幽暗的墓道。
殷烬翎见似乎没什么状况发生,便讪讪地闭了嘴。
然而一进入到墓道,她就发现了不对劲:“这个墓道的宽度明显与外头拱门不相符,那拱门少说有这两倍宽。”
“嗯,看起来开那半边门会进到另一个不同的墓道里。”
“我们要不要去开开看。”殷烬翎提议。
“喂,刚才是谁说小心点别随便乱拉的,现下怎的就不在乎了?”
殷烬翎撇撇嘴:“行呗,我也没那么好奇。”
况且即便去开了,两人也不可能分开两边走的。
沿着墓道一路往前,所幸并没有出现什么岔路,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怪事,这段路不长不短,很快到了底,这次的门与前边一般质地,古朴无华的门面上全无任何雕饰,却相当高大且厚重,似乎需要好几个结实的壮汉一齐用力才能推动。
原先听闻传言之恐怖还当这荒山古墓险象环生、诡异非常,一众探墓者皆有来无回,实乃人间险境,可如今一路行来,除了被最初那个幻术阵阻过一阻,便再无其他机关阵法,何况那幻术阵还只是个迷惑视线用来阻人进入的,而无杀伤之意,看起来建造这墓的人并无害人之心。
这么想着,殷烬翎胆子不免大了起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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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稍稍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
正在她转头欲唤叶南扶来帮忙时,门突然自己向内洞开,将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表面温和无比的造墓者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设下的机关要将开始掉以轻心的探墓者们一网打尽了,却惊异地发现除了门大开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别的事发生。
然而这门一开她便感受到里面传来一股异常浓郁的气息,却并非墓室里常有的腐臭或是潮湿泥土的异味,竟是充满了奇妙得难以言喻的天地灵气,这灵气不同于外界那般稀薄,简直浓稠得仿佛能挤出灵汁玉液来。
她深吸一口纯正的天地灵气,平复了一下被这一出惊得砰砰乱跳的心,转头又去拉叶南扶提着油灯的那只手的袖子,却见他脸上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像极了在嘲弄她方才的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顿时气歪了鼻子,伸到一半的手也收了回来,背到了身后去,转身兀自往里走去。
门内是一个空旷而开阔的墓室,看来之所以阔大,缘于墓室顶相当之高,仰头看去,最高之处距所踏足的地面约有六七丈许。当然,室内陈设较少也是一个原因,偌大的地方仅一尊石棺,其后有两座稍高的石台柱竖立着,以及后方一个稍大的祭台,便再无其他。
想必此处便是主墓室了。
跟在身后的叶南扶上前几步越过她向石棺走去,殷烬翎觉得这么贸然上去观瞻墓主的遗容,未免有些不妥当,但又怕被叶南扶误解为胆怯招来他的嘲笑。她表情复杂地看了叶南扶一眼,还是跟了上去。
石棺通体漆黑如墨,长约一丈,竟是现今用价值连城的墨曜岩砌成的,走到近处却发现石棺内部还嵌着一层,与棺盖相连,材质与外边并不相同,看不出是什么石头制成,却呈现莹润透亮的淡红色,使得人能透过半透明的棺盖一眼望达棺椁内部。
殷烬翎紧了紧拳头,心里暗暗念了声得罪,咬着牙稍稍倾身向棺内仔细看去。
然而棺内并没有尸体。
也不晓得这算不算得上好事,殷烬翎顿时不知道是该松了一口气还是该继续提着气。
就在她将目光从棺盖上移开扫向别处时,石棺后方地上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蹲下去仔细一瞧,顿时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那是一只覆满灰尘、早已发硬变黑得不成样子的冷馒头,其缺口处却有一排齐整的牙印,那牙印的犬齿尖锐异常,显然不会是人的,应当是某种兽类,尤其极像是……
狗。
殷烬翎刚平复不久的心又剧烈地狂跳不止,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怕的猜测,她当即站了起来,顾不得先前被嘲讽的气还没出,便声音发颤地开口叫叶南扶。
“叶南扶!”
惊颤不止的声音在空阔的墓室里回荡,交错出重重诡谲的回声又逐渐消弭无踪,却始终没有人回应。
刚刚还在身边一同查看石棺的叶南扶不见了。
9. 第 9 章
“叶南扶!”
殷烬翎不死心地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应和她的依然只有自己的回声,而她期待的那个玩世不恭的懒散声音,却仿佛被墓室周边的黑暗所吞噬了一般,毫无回应。
她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腿脚也有些发软,几乎要站不住,只得在石棺后方的石台柱上扶了一把,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先前叶南扶手里提着的油灯正静静立在石棺上,一如既往地发散着光亮,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殷烬翎吐出胸中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猛地深吸了几口丰沛馥郁的天地灵气,口中念了两句清心诀让自己略微清醒冷静一些。
看来是来荒山古墓探索的这一路上太过依赖叶南扶的能力了,顺风顺水,以至于他突然失踪后,慌得几乎不知所措。
想想自己从事除灵师一行近五十年,在遇到他之前几乎一直都是一个人独自解决各类灵异吊诡事件的,虽说这古墓着实邪得很,但在这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类似邪门的境况。
下定决心后,她径直绕到棺椁另一侧,先前叶南扶站立之处,油灯就在她的手边,她低头仔细审视了一番,油灯没有任何磕碰和损伤,在淡红半透明的棺盖上立得端正笔直,显然是叶南扶自己放下的。
他或许是要查看棺身侧边什么地方,若是提着油灯俯下身来会令正在另一侧的她得不到亮光,便将油灯放置在棺盖顶上;
又或许是他要查看边上什么需要双手摸索的地方,提着油灯多有不便,故而放在此处。
由于油灯没有倒下熄灭、剧烈摇晃,或者远离她的所在使她视物不清,因此彼时正全副心思都在那个冷馒头上的殷烬翎,才没有注意到。
不,仔细想想叶南扶离开她的视线应当更早一些,是从她来到石棺边上,开始认真观察起它的材质开始。
但既然这盏灯尚且在此处,叶南扶消失前所在的方位应当是在这灯光能照到的这一圈范围内,而不可能将油灯放在此处却一声不吭地跑去较远的黑暗之处。
等等,说到远处。
殷烬翎提起油灯向来时的那个门口走去,却赫然发现进来时那扇突然洞开将她吓了一跳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自动合上了。
她用力拉了拉,如来时一般毫无松动的迹象,她手里灵力流转,捏了个加持气力的法诀,又尝试了数下,依然无果。
她皱了皱眉,还是没敢尝试动手毁了这门,毕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况且毁不毁得掉还难说。
她只好又走回石棺那边,将油灯放在棺盖上与先前一模一样的地方,然后蹲下来半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查看摸索着侧边的棺身。
古旧的墨曜岩上并无雕刻什么装饰的花纹和图案,光是其如墨般暗沉的漆黑色泽,便显得分外厚重古朴,它的边角打磨得十分考究,不得不说,这个棺椁做的相当精致,可以想见制作此石棺的人定是费了好一番心思。
侧边上什么也没发现,她便将手伸到棺底下摸索,石棺底下积攒了厚重的黑灰,像是尘封了有几百几千年。
抹开一层灰尘,她的指尖骤然触到了一个细长冰凉的事物,她下意识猛地一缩,但很快又再度探出手去将那东西拾了出来。
吹掉灰尘,借着光一瞧,竟是一枚纯银质地的女式发簪,上头坠着两朵白玉珠花,煞是精巧。
怎么会有这样的物件落在石棺底下?而且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
她将银簪揣进袖子里,站起身来再度透过棺盖看向石棺内部。
这第二次相较于第一次心惊胆战的一瞥可要细致多了。
缺少尸体,甚至连白骨都没有,除了这点之外,棺内该有的陪葬品一样不少,一套齐整修长的男式玄色华袍,平铺在棺中,四边角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玉石藏品,山水扇面,诗作墨宝等等风雅之物,看起来这墓主生前倒是个喜舞文弄墨,风骨卓绝之人。
她向石棺后方走了几步,来到高耸的石台柱前。
台柱自然没有石棺那般华美尊贵,就是一般的山岩砌成的,高约有一丈多,底座却只比大些的面盆口宽上那么一圈,且各处粗细不一,最细之处截面堪堪只有汤碗口大小,但不同粗细之间却曲线圆滑,整座石柱宛如一只巨大的烛台。
烛台?等等,好像听过有什么风俗是在停灵期间,于棺木头顶前点燃两盏长明灯,这么说这两个石台柱真是放明灯的烛台?
殷烬翎腾身一跃,来到烛台上方站定。
虽然积攒了厚厚的灰尘,但能看到不少燃烧过的痕迹,她俯身抹了一把台面,在手里捻了捻,将手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是万年松的松脂!
仙界有一株万年松,传说用它的树脂做成蜡烛,可燃烧万年不灭。
虽然殷烬翎没试过是不是真的能万年长存,但清霄山上天璇门前挂的两枚长明灯,其内胆也是用那松脂做的,据说从天璇门创立之初便在,已然过了上万年,当真从未灭过。
那么此处的长明灯又是为何会灭的?
她见烛台上再无其他,便翻身下来,去看向墓室中最后一样陈设,祭台。
相比石棺中的众多陪葬品,祭台上的可就简单多了。
一柄通体漆黑的剑直直地插在祭台的石缝中,剑鞘就搁置在一旁,虽则看着朴素暗沉,并不如有些神兵利器一般光鲜亮丽,但给人感觉便像是一把从前饮过万千鲜血、斩落无数首级的凶煞之剑。
一旁还有一幅捆起来的画卷,展开来一看,却是长长一幅绵延数千里的山河图,画工尤为细致,山川河流都颇为小巧,上边还框出了几处边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国度的版图。这画卷纸已然发黄,边缘一圈还有画框留下的印子,像是从前曾装裱挂起来过,后来被取下来了。
这祭坛上的物件让殷烬翎对墓主的印象,从温文尔雅的书生墨客转为了戎马千里、血写诗篇的骁勇将军。
就在她打算离开去看看别处时,余光瞧见祭台角落里似乎被尘土裹着什么东西。
她拂开一些灰,见是一方被黑灰污染得不大看得出本来颜色的白绢,展开来一看,上头画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勉强能看出来是小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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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触相当稚嫩,刚习绘画的稚童学徒大约也比这画得好。
又是一个与这里氛围格格不入又莫名其妙的物件,殷烬翎将之稍微抹干净一些,也收进了袖子里。
提高油灯向四周照了一圈,发现这个墓室如一些宫殿建筑一般,两侧有两个较小的耳室,虽心知叶南扶应该不可能去了那里,但还是得去看看有无什么线索。
她先往左边的耳室走去,谁知进门便是一堆骸骨,她猝不及防之下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仔细分辨了一下。
这些白骨约有二三十余人,几乎全是年富力强、身手矫健的青年男性,骸骨堆旁边还有堆得高高的许多包袱和工具,她虽没接触过这些实物,但其中一些在画本上还是看到过大致形状的,正是盗墓用的工具。
看起来,这些似乎都是折在这里的盗墓贼。
但是为何全堆在这小小的耳室之内,而外间空阔的墓室里,甚至更外头的墓道、阶梯上竟一具尸体都不曾看见,更何况这尸体和工具分开叠放成一堆的模样,真的很难让人相信是自然形成,更像是有人将尸体工具全都收拾起来堆放到这里。
还有一件比这更加匪夷所思的事,她可还没忘记,外头有个能将她的仙目都蒙骗过去的幻术阵。
以她的修为尚且需借助叶南扶的帮助才能进来,她可不觉得这些盗墓贼人均都是仙界大佬,也不认为这幻术阵精妙的设计会百密一疏,败在区区盗洞上,但这些盗墓贼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这墓里谜团太多了,若是样样都要得出个答案来怕是要想到地老天荒。她便不再纠结于此,转身去看另一个耳室。
相较于前一个,这个耳室可要正常得多了,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一人宽的粗砺石台,与外间墓室陈设雕刻的细致程度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不像出自那个被她叨念了很久的造墓者之手,那人在她想象中应当是一个龟毛又有点强迫症的人,不大可能做出这种连半成品都称不上的东西。
不过这倒是其次,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石台角落里胡乱摆放着的两件女子衣物,以及墙上一些像是动物爪子刨过的白痕。
猛然间,她回想起之前在墓里见到的所有种种。
印有狗齿痕的半个硬冷馒头,石棺里的男子华服,祭台上凶煞的长剑,棺底下的珠花银簪,石台柱上熄灭的长明灯,耳室里堆叠放置的盗墓者尸骨,还有此处的女子衣物和爪印……
甚至是突然出现在宋家的火婴,宋大公子离奇的梦境……
“火婴一般只会出现在佛寺祭坛、大型陵墓之类长年火气不绝的场所……”
“她提及过从前养过一只小狗……”
“她在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脚下的路崎岖不平……”
“她手臂和前额的发丝都燃着火,她怀里抱着一只狗,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灵槐!”
脑中蓦地闪过一丝灵光,殷烬翎瞬间睁开了眼。
她抬首看向高耸的石台柱上那盏熄灭的长明灯。
或许她明白,灵槐究竟是何人了。
10. 第 10 章
首先这个古墓的主人显然是个男子,不论是棺中平铺的玄色华服长袍,还是祭台上古朴沉重的漆黑长剑,又或是别的一些陪葬品都表明了这一点,此外并没有看到过别的棺椁,也就是说该墓大概率仅葬着他一人。
但是落在棺下的珠花银簪和右侧耳室内女子衣物,说明这里有女子来过,甚至可能在此生活过。然而那一众盗墓者皆俱是青年男子,她不可能是与盗墓者一同来的,显然将他们的尸骨堆放起来的便是这个女子,也是这个墓里唯一的活人。
馒头上的牙印和墙上的爪印,证明这里有狗的存在,极有可能便是这女子所饲养,而依灵槐所言,她从前养过一只狗的。
灵槐是独身一人生活在山脚的小屋内,在宋大公子的描述中,那日他在山中迷雾阵里跌跌撞撞,尔后昏死过去,最后是灵槐在山脚下捡到宋大公子并将他救起的,那么他是如何下到山脚的?
如果说,梦境中的那些其实不是他胡思乱想的虚妄场景,而是他混混沌沌中的残片记忆呢?
是灵槐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将他领下荒山迷雾阵。而后一个梦境其实是他倒在地上,半死不活时,灵槐带着狗出来游荡或者巡视时看到了他,便顺手救了他。
梦中她的发丝手臂燃着火,并不是像宋大公子以为的那样,她死于大火化为了怨灵,而是灵槐,本就是火灵。
确切地说,是陵墓里那盏千万年经久不熄的长明灯化生出的火灵,也因此那不灭的长明灯会无故熄灭。
其实灵槐这个名字就已经道出了很多。
拆分开来,山火生于鬼木,山是荒山,火是长明灯火,载鬼之木自然便是棺。
只不过现在,她恐怕已被不知何人所害,看起来变成了灵智未开的模样。
不过这还只是她的一个猜测,不一定就是真相,若要证明灵槐便是火婴,还需更进一步的证据,但倘若这一点得到证实,许多谜团就会迎刃而解了。
然而眼下最当务之急还是找到突然失踪的叶南扶。
殷烬翎提着油灯绕着整个空阔的墓室走了一圈,企图寻找别的密道或出口,只不过密道是没有,倒还真让她发现了一个门,与先前来时进入的门简直一模一样,要不是方位不对,她几乎以为这便是进来的门了。
会不会是刚刚这扇门开了,叶南扶就打算走进去看一眼,结果门突然关了,把他关在了里面?
这么想着,她用力拍打了几下门,高声唤着叶南扶。
门的那头传来些许动静,她便又高呼了几声,但这次却是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回应。
怕听不真切,她便将耳朵贴到门上,只听得那边传来细微的沙沙响声,有些像是长靴在沙石地上拖行的声音。
会是叶南扶吗?
她这么想着便在门边上摸了一圈,想寻下是否存在什么开门的机关,不过以这造墓人之细致奸诈,显然不会将机关设在如此轻易之处。
果不其然,并未触到任何形似机关的活动石砖。
若当真是叶南扶,无论他是否有遇到危险,都必须尽快与他汇合,将方才在此发现的诸多线索和推测与他探讨和求证一下;即便不是,自己如今算是被困于这墓室之中,总得找寻到出口脱身,再加上这里该搜的也全都翻了个遍,若要进一步搜寻线索,便只能进这道未知的门,不能回头。
殷烬翎沉吟了片刻,既然找不到机关,便强力突破试试吧。
思至此,她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柄银光长剑。
这是她的佩剑,没有名字,当初师门统一发的,下山后她也没钱去置办个好的,就一直凑活着用到现在。
手腕一翻,灵力自手心流淌而下,如灵蛇般围绕着长剑的剑刃盘旋而下,剑尖充盈着华美的灵光变得莹润无比,她手一抬,三尺青锋直指铁门,随着一声轻叱,挥手一劈,灵光随即暴涨三分,一道夺目怒芒直朝铁门电射而去。
然而这奋力一击虽有些许撼动铁门,灵力却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毫无声息,接着门周亮起一个鲜红的轮廓,她只觉得一股巨力向她袭来,勉强稳住身形的同时,长剑却脱手而出,往后抛飞出去,并没有剑落地特有的清脆声,只听得“咔啦”一声轻响,长剑似乎卡在了什么东西里面,正在她欲将剑收回来之时,紧接着如同前次一般,门毫无征兆地便开启了。
她呆立在原地看着大开的门不由心情复杂。
现在看来,她强力没能突破,倒是剑飞出去阴差阳错地触到了某处的机关。
门外是如同来时一模一样的墓道,她几乎要怀疑这开的是不是原先那个门,但随即有点明白过来,这莫非便是来时那扇拱门另一侧的路?
她手中灵光一现,将长剑飞回到手里,谁知没了长剑卡住机关门竟开始合拢,她连忙纵身一跃,堪堪抢在关门之前进了墓道。
墓道里悄无声息,漆黑而狭长的空间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在沉凝,连她方才隔着门听到的那些声响都不可闻及。
她谨慎地横剑挡在身前,慢慢地小步向前挪。
说实在,没了叶南扶在身侧,她一度怀疑这墓道是否的确是自己眼中这模样,所以再慎重也不为过。
这墓道很快便证明了它与之前来时那通道不一样,并不是个善茬,也所幸她在前行时目光不断地左右游移,眼梢掠过之时一丝微小的银芒被她所摄,当即反手将长剑一挡,拦下三枚极精细的银针。
未等她拾起来仔细审视,后方又有尖锐细物破空之声传来,她不待转身,直接手一翻握着剑柄从肩头背到身后,截下一枚长钉。
但这才只是个开始,紧接着无数各式各样的暗器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包绕而来,她当即咬破指尖,并指在剑身上一划,顿时剑芒大张,灵力在身周撑开一个圆形结界,将从外袭来的一众暗器机关尽数拦截下来,结界相当牢固,暂时不用担心被突破。
然而还未等她稍微松上一口气,墓道前方的黑暗尽头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响,原先隔着一扇门还并不觉得如何,如今近距离清晰地听到这响声,还是在被绵绵不绝的暗器围困在结界里时,这声音简直如同催命符一般刺激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抬眼一看,顿时只觉浑身的血液都从头顶倒流回了各处,她嘴唇翕动,却颤抖地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双腿仿佛钉在了地上,连半分都移动不了。
那是一条通体青色闪着些许紫黑斑纹的长蛇,大张着的血口几乎能吞下她的头颅,獠牙正悬在她头顶上方不到五寸之处,粘稠的涎沫悉数滴落流淌在结界上,口中的腥臭热气简直要拂到她脸上。
它方才从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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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的墓道顶上突然窜至她头顶,幸而有灵力结界的阻拦,令它未能一口咬向殷烬翎的脖子,然而光是现下这景象足够令她浑身战栗不止,擎着剑的手已然抖得如同糠筛。
对蛇的恐惧几乎是刻在她骨髓之中的,莫说是这等巨蟒,以往在清霄山上修行之时见到一指宽的细长小蛇都能令她惊叫出声,心悸大半天,眼下这情形,她没在第一时间昏死过去,已是这些年下山历练颇有成效了。
她闭上眼,竭力地稳住自己的心境,光是对抗着发自心底的胆怯,便已经耗尽她所有的精神,支撑的结界也变得摇摇欲坠,再也不复方才那般坚不可摧。
眼见着长蛇腥热的巨口又离她近了一寸,她的心狂奔乱跳地简直欲从喉咙口挣脱遁逃。
然而这墓道真正危险之处还远没有展露出来,应当说,还尚未被殷烬翎察觉,眼下她正全副心思皆扑在支撑结界和对抗内心惊惧之上,根本无暇注意自己运起灵力正在渐渐乏力,还当是出于对这蛇的恐慌,才会运转不灵。
待到她发现之时,结界已经缩小到她不得不盘腿坐下才能护住全身的程度。
怎么回事,不该才用了这么会儿灵力便如此疲累啊?她暗自心惊,忍不住将目光从巨蛇和结界上移开,向周围扫了一眼,并无异样之处,她疑惑地皱起眉,偶然向下扫了一眼,却发现坐在身下的这一方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淡红色透明状,这红色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猛然想起来,那墓室里的石棺棺盖不就是这颜色的嘛?!而且这种使不上力的虚弱感觉,像是生命力被抽取了一般。
这东西,莫非竟能吸取生命力?
现在当如何,把灵力结界一点点往后撤,离开这一片地面?
不对,万一往后的地方也都是同样的,那不等于白白耗费所剩不多的体力?而且现在此处其实还算位置不错,相当一部分暗器的角度其实够不到这里,并不是所有暗器都需要结界拦截,若是转移位置可就不一定了,要抵挡更多的暗器攻击,灵力结界也不知撑不撑得住,况且……
她微微抬眼,只扫了一眼巨蛇便又心惊肉跳起来。
还有这个东西在,转移也得花好大一番劲。那就带着结界跳起来先将这蛇解决掉?不不,打不过的,太可怕了。
发自骨髓深处的恐惧,让她根本没有勇气与蛇对抗。
她脑中极速飞转,数个方法逐一被她否定,一时竟无计可施。
随着生命力被不断吸走,眼见着灵力结界越来越弱,看上去一击即散,面前的巨蛇微微后退一点,蓄势着最后一击,只待冲过来一口将灵力结界咬碎。
她狠狠攥紧了手中长剑,悄悄将姿势调整为半跪,打算在巨蛇冲破结界的一瞬间,借势一剑穿进它上颌。
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直盯着巨蛇的一举一动,一时竟忘了恐惧,眼看着巨蛇将蛇首一缩,这是蛇发起进攻前的预兆。
来了!她心中一凛,剑尖微微一动便要刺出搏命一击。
而就在此刻,她突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便失衡直直往下坠,她目光向上抛去,只见扑了个空的巨蛇盘在原地怒吼鬼叫不止。
接着她便向下坠入了一个怀抱,还未待她抬起头,便听怀抱的主人嗤笑道:“哟,还怕蛇,果然是小麻雀。”
11. 第 11 章
听见这戏谑的声音,自从这人突然消失在墓室后,殷烬翎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地,但随即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又气得直咬牙,一把挣开他的手臂,落到地上。
谁知刚站定便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不由一歪,伸手连忙拉住叶南扶的袖子才免于摔倒,她一手扶住额头,皱着眉用力喘了几口气,使劲揉了两下太阳穴,也不见丝毫好转。
她正待再去捏眉心之时,从旁伸来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手心处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流,她只觉有一股清冽甘甜的芳草香味在鼻端萦绕不去,令她有种宁静恬淡,仿佛身陷黑甜梦乡的错觉。
待她稍稍清醒一些,睁开眼见叶南扶正扣着她的手,便不安地动了两下想抽出来,却听得叶南扶认真严肃的一句“别动”。
她顿时不敢动了,但又忍不住在心底里想:瞧这出息,做什么要这么听他的啊。
片刻后,叶南扶将她的手放下,挑眉道:“好了,你动吧。”
殷烬翎活动着因紧张而有些僵硬的手腕,疑惑道:“刚才是……?”
叶南扶正色道:“揩油。”
殷烬翎提起剑:“看着我手里的东西,允许你再组织一下语言。”
叶南扶撇撇嘴,不大情愿地承认道:“那玩意儿不是吸了你生命力么,给你补一点。”
“哦……”
殷烬翎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心里直骂自己追问什么劲儿,就当揩油不就好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哑口无言。
但是沉默实在是太尴尬了,她对尴尬真的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强行挤出一些话来:“那什么,怎么补的……?”说完这句她又直想给自己来上一巴掌,这问的什么狗屁问题。
“啊……”叶南扶似乎也没想到她还会这么问,思考着措辞,眼睛瞟着别处,道,“乘黄不是,与天同寿,生命力多得用不完么……就,给你一点……”
“哦……哎,等等。”殷烬翎突然想起一茬来,“你给宋大公子治病不会也是……”
“才不是,你别瞎猜!”叶南扶顿时跳脚了,“我的医术天地间绝无仅有,声震六界,绝不能容忍这样的诋毁!”
殷烬翎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好,我知道了。”
“忘恩负义的小麻雀,早知道就不多管闲事,让你被蛇叼走得了。”叶南扶扭过头,翻翻白眼。
“说起这个,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上面遇险的?”
叶南扶指指上方:“你自己看。”
殷烬翎抬头看向顶上,一片漆黑的石壁中央有一小片醒目的淡红色半透明石砖在微微发亮,依稀还能透过石砖看到上方焦躁地游弋而过的巨蛇。
“顶上这一片石壁……全是这种会吸食生命力的石头嘛?”
“试试不就知道了。”
叶南扶说罢,疾走几步一脚踏在旁边一个石台上,整个身子高高腾空跃起,一手探出按在石壁顶上,随即向后一翻,稳稳地落在地面。
此时顶上三三五五地陆续亮起多块石砖,接着由漆黑转为与前者一般无二的淡红半透明状,华美得宛如琉璃瓦般的淡红石块连成一片,在整个石壁幕布上画下一幅盛世繁华图。
画中的山河明净秀丽,街市喧闹非凡,人物往来繁忙,画面正中间有三个渺小却清晰的少年,正肩并肩仰着头,一同望向天边升起的一轮朝阳。
画面右侧还题着一句诗: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
这当真是最壮阔美丽的景致,却也是最危险狡诈的陷阱。
“这也……太美了吧。”
殷烬翎被这无比震撼的一幕深深摄住了目光,久久不能移开,喃喃道:“也不知这造墓者是怎样一个风流人物……”
看她仰头端详着石壁上画作魂不守舍的样子,叶南扶不禁笑了笑,伸手拉拉她,道:“好了别看了,快走吧。”
“嗯嗯……”殷烬翎含糊不清地应了声,跟着叶南扶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这片仿若荒野星空一般璀璨烂漫的壁画,将永远埋葬在这暗无天日的荒山古墓之中,即便再有后人来,也再无如叶南扶一般可肆意挥霍生命力将它完全显现出来的人了,只能是被它惑得丢了性命,如此惊世美景却沦为绝响,实在有些可惜。她不由如是想。
叶南扶显然并不是个意趣风雅之人,对此毫无留恋和惋惜之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一间石室。
出了石室,面前又是昏暗又狭长的墓道,说实话,到这里殷烬翎已经完全搞不清身处何处、入口又在哪个方位了,不过看着叶南扶提着灯盏一脸淡然自若地走在前头,他应当是知道该如何走出去的吧。
谁知这次的墓道竟不似前两次般笔直,而在半途分了岔,两人来到一个岔路口。殷烬翎左右望了望,便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叶南扶,不料叶南扶也正一脸期待地看向她。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殷烬翎呲牙咧嘴道:“你不知道路为什么还走得这么胸有成竹?”
“你不出声纠正,我还当我走得没错。”叶南扶怒目圆睁。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你先前怎么突然从墓室里消失的?”殷烬翎突然问道。
“那棺椁侧边的墙上有个密道,我不知道按了什么地方,那小一块石壁便翻转了个儿,就被卷进里面了关着了,然后我就顺着墓道走下阶梯,来到先前那个石室,正在查探之时发觉顶上一小片石壁发光变了色,看到了你在上方遇险,便找了一圈机关,结果发现那顶上几乎每块石砖都是能打开的。”
“啊?全是机关?”殷烬翎想到自己踏在那样一条布满机关陷阱的墓道里那么久,不由有些头皮发麻。
“没错,我猜可能是为了作那幅画时方便才如此设计的。”
“对了,我在先前那间墓室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殷烬翎将发现的线索和自己的推测说与叶南扶听。
叶南扶闻言静默了片刻,道:“你还记不记得,宋家夜宴那时,宋大公子出现之后,我对他颇多关注,而且还威逼大公子,说他病弱之躯却非要出席是为看那火婴。”
殷烬翎点头,对于叶南扶看到宋大公子那刻起,便出现的种种反常举动,她先前不解,乃至现下仍旧颇为疑惑。
“其实在宴会之前,我把火婴——或者应当说灵槐——藏在了袖里乾坤之中。宋大公子进来那一刻,原本十分安静的她,突然间在我袖子里闹腾了两下。”
“!”殷烬翎惊愕地抬起头望着他,“也就是说……”
“火婴即是灵槐,这点已经毋庸置疑了。”
殷烬翎颇有些欣喜地拍了下手:“好啊,这样一来,有人说的那些听着似乎很合理的话就漏洞百出了。”
“先别高兴得太早,我们怎么从这里出去还是个问题。”叶南扶给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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烬翎叹了口气,习惯性地伸手拽住了叶南扶的袖子,叶南扶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扬,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
“不过……你无缘无故将火婴揣在袖子里做什么?”
叶南扶脊背僵了僵,眼神有些闪烁,道:“宴会上宋府所有人都会出席,我想着有机会便用火婴试探一下。”
殷烬翎赞同地点点头:“还好你带了去,这才试出了宋大公子来。”
叶南扶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你决定吧。”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的岔路,殷烬翎开口道,“我有严重的选择困难。”
“要不然抛铜钱吧,正面左反面右。”叶南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铜钱,在指尖一弹一盖,“左边。”
两人于是选择了左侧的路,沿着狭小的墓道一直走,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呼吸与脚步在冗长的黑暗中回荡。
“你不害怕嘛?”殷烬翎忽然出声。
见叶南扶朝自己看来,她忙解释道:“不,我不是指这古墓,我是说,你长久以来都宅在家中,没怎么出过门,现在却孤身一人,突然被带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还不知道该如何回去。”殷烬翎微微垂了眼,“我代入自己想了想,只觉得十分恐惧,你难道不害怕嘛?”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不安呢?”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大概只有自己能依稀闻及,但周围很静、墓道很窄、殷烬翎离得很近,所以她听到了。
她拍拍他肩膀:“没关系的,我们一起找出路,不管是这座古墓,还是回无生界的路。”
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口道:“我若是知道呢。”
“啊?”
“如何去无生界。”
殷烬翎瞪大了眼:“你知道?怎么不早说,我还当真苦恼了挺久的。”
她目光撇向别处,有些别扭地道:“那什么,毕竟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总要负责将你平安无虞地送回家去吧。”
叶南扶忽然转首看向她,深邃的黑眸里蕴着些许晦暗不明的幽光,如同深渊底下蛰伏着鳞甲微敛的巨龙,和吞天噬月的黑夜里堪堪充作光源的微弱星子。
殷烬翎被他这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烦躁地挠了挠头,又觉得这微妙的气氛令她浑身不自在,连忙推了叶南扶一把,快步往前走去:“好了好了,快走了。”
叶南扶也不再言语,低头微微弯了弯唇角,忙跟上殷烬翎的步伐。
墓道行至某一段,两侧石壁上出现了不少浮雕,殷烬翎将油灯凑近些一瞧,一只生着竖瞳的眼睛正一瞬不瞬注视着她!
她心不免在胸腔里上下颠了颠,所幸进这古墓以后别的且不说,她胆子倒是练大了不少。
她定睛一看,竟是一枚打磨装点得极似眼瞳的光洁黑玉,原来这处浮雕刻的是一只巨大的猫,玉石便是猫在黑暗中圆睁的眼睛,但她仔细一打量,却又觉得这石壁上的兽类只是乍看与猫有些相似,但其头上的一对角,其身上凶戾的纹路,其漆黑的利爪,都表明了它并不是猫。更像是……
梼杌?
殷烬翎想到了古书上记载的一种凶兽,其状如虎,额前生一对角,有吞天噬地之能。
可真要说这是梼杌那等凶兽,又觉得差点意思,还是更像一只大猫。
她转头正想招呼叶南扶一同来看,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地动,紧接着半边身子就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