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1. 官妓
刚过暮春,京城便下了一场大雨,惊雷彻夜,晨起时才逐渐停歇,小丫鬟芳枝从不羡楼中出来,往旁边教坊去。
她没打伞,手中拎着食盒,到厨司讨今日的饭食,经过厅堂时,头牌娘子琼仙正掐着腰肢,替鸨母教训新来的姑娘。
“十六楼可不比别的地方,供着你们当乐府清倌,既到了这儿,别再摆官家小姐的架子,什么手段都得使出来,把老爷们伺候好才……不准哭!”
琼仙盛气凌人,不时有低低的啜泣声传出门外,芳枝不敢多事,面露愁容,匆匆从阶下走过。
大魏教坊承制前代,设鼓吹署、和声署和十六楼,前两者专司官宴演出,好歹声称卖艺不卖身,十六楼却不同,做着官妓,实打实要出卖色相与皮肉。
那些官员人前衣冠楚楚,背地来了这儿,对着年轻姑娘,什么龌龊事都干。
能被发配进十六楼,无不是家中犯了不赦之罪,包括她家姑娘,从前的临川县主,姜妤。
但她自从到这,就一直被靖王独占,住在后面的一爿别院里,无事连楼都不许下。
从前靖王频繁造访,芳枝总偷偷哭泣,怕姜妤被他折磨死,可如今他消失数月,仆妇们也都怠慢起来,她又担心鸨母见钱眼开,没了靖王挟制,姜妤会落到和其他姑娘一样的境地。
这事不是没有过前车之鉴。
芳枝忍不住叹气,眼见雨势又要大起来,小跑进旁边回廊,琼仙拎着细竹条抽哭了一个姑娘,注意到门口闪过的娇小身影,盘手挑眉,“呦,我还忘了个贵人呢。”
她将竹条扔给丫鬟,摇着扇子前往那座小楼。
朦胧雨丝无声飘落,不羡楼精致的绿瓦朱檐还在往下滴水,敲在楼前梧桐树上,伴着檐铃,宛若乐声叮咚,给人一种雨势犹盛之感。
琼仙没什么妨碍便进去了,但见楼内轩窗细琢,屏风掩映,虽然布置清雅,可入目已是万金之数,靖王金屋藏娇,当真毫不吝啬。
琼仙细眉尖蹙,压下心底不平,步上三楼雅轩,推开虚掩门扇,看到了姜妤。
姜妤还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睡着,月白绉纱裙外披了件浅碧绫单衫,数缕红绒缠住鸦青髻,玉藕似的手臂托着腮。
即便琼仙是十六楼的头牌,自诩美貌无双,见着本人,依旧看愣了一下。
姜妤睡得很沉,轩窗敞开,细碎雨丝随风飘进,姿貌桃花映水般姣美,睫似鸦羽,肤若莹雪,眼尾处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总似带着缕水墨点染的诗意。
同样是美人沦落烟花地,凭什么她就能这样悠闲自在,被人宠着护着。
琼仙心中嫉恨,想到靖王遇害,又痛快起来,话到嘴边变成讥讽:“县主娘子,别睡了。”
姜妤没醒。
琼仙索性朝榻脚一踢。
她力道不小,姜妤挣醒,竟像受了莫大的惊吓,弹坐起身收拢双臂,不小心拂落了榻旁的空药碗。
咔嚓一声脆响,人彻底醒了。
姜妤看过去,双眸和窗外烟雨一般湿濛,“你是谁?”
她太久没接触生人,猛然一见,有种现实和梦境混淆的局促茫然。
“我是谁?”琼仙冷笑,翘着脚坐下,“好日子过太久了吧,连我都不认识。”
她报了家门,开门见山,“靖王巡盐途中遇刺的事,你知道吧?”
姜妤瞳孔放大,“…什么?”
她当然不知道,裴疏则将她囚于此地六年,从不允许她得知外间事,她既不知他去巡盐,更不知他遇刺。
琼仙捕捉到姜妤的震动,摇着团扇满意坐下,“是呀,他中了毒箭,当晚就去见阎王了,啧啧。”
姜妤神色痴怔空洞,看不出在想什么。
琼仙幸灾乐祸,有心刺激她,“靖王数月不归也罢,就当是你躲懒,可前两天你楼前守卫就都急得去寻人,他们可全是靖王的心腹,饶这样你都不打听,怪不得还要姐姐我来告诉你。”
姜妤口中呛了一下,咳嗽起来,素白脸颊漫上潮红,听见琼仙趾高气昂地吩咐,“可没有你哭的功夫,趁白天打扮打扮,入夜接你去望月堂,有贵人点你呢。”
姜妤咳得心肺刺痛,好容易才停住,问,“他真的死了?已经下葬了吗?”
琼仙脸一僵,随即露出“你有病吧”的神情。
姜妤却反应过来,裴疏则是正经亲王,官家亲侄,死后得葬在东陵,不可能这么快。
且以她的了解,附近看守不会全部撤走,必还留有暗卫。
姜妤想起裴疏则离开前,又提起越文州曾找来要带她走的事,嘲讽她生性不定,见异思迁,姜妤轻声顶了句,“不然你把我的腿也打断吧。”
裴疏则气极反笑,反过来将她顶得吃痛失声,修长手指扳过她的下颌,“用不着,你永远也不可能离开我,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芙蓉帐暖,姜妤却浑身冰凉,直打冷颤。
她毫不怀疑,要是裴疏则没了,那些暗卫会第一时间把她送去陪葬。
见她发呆,琼仙不耐地推她一把,“喂,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姜妤回神,“我不会去的,你快走吧。”
琼仙美艳面庞顿时刻寡,“这还由得了你?”
姜妤轻哂,“何苦这样,由不了我,也由不了你。”
琼仙在十六楼呼风唤雨,何曾受过这种顶撞,蹭地恼怒起身,“我告诉你,妈妈不在,这里就是我说了算,靖王都没了,少在这儿给老娘摆县主的架子!王中书权大势大,我可怜你死了姘头,才把你引见给他,都是供嫖的粉头儿,装什么清高?可都和大人们说好了,晚上就派人来接,若敢不去,仔细你的皮!”
她一顿斥骂,撂下狠话,拧着柳腰扬长而去。
门外嗙一声响,芳枝听到这话,慌乱之下跌了盘子。
她冲进厢房,仓皇道,“姑娘,不能去,不能去!
芳枝是丫鬟,出入比姜妤宽松,十六楼的消息偶尔能听到些。
自然都是阴私污秽,不堪入耳的。
“王中书不是好人,不,他就不是人,凡被他带出去过夜的,神智失常的有,变成残废的也有,很多人回来就悬梁了…”芳枝越说越害怕,身体和声音都在抖,“琼仙就是故意害你,姑娘,怎么办?”
姜妤往窗外看了一眼,外头风雨已停,除却一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外,别无他物。
裴疏则……
芳枝崩溃地蒙住脸,“都是他,都是他!姑娘当初明明可以去…”
姜妤忙将她拢在怀内,止住了她未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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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芳枝,我不去,你别伤心。”
*
暮色很快降临,不羡楼前传来马车车轮轧过地面的响动,还夹杂着不少人的脚步和说话声,径直进了院里。
芳枝吓得半死,生怕是十六楼的人来接她们,颤声道,“我好像听到琼仙的声音了。”
的确是琼仙,声音却一改先前的跋扈张扬,反倒十分凄惶,似乎在求饶哭喊。
几乎同时,院内涌入火把的光,伴随着军靴踏近,一簇簇透过窗牖照进来,杂乱话音戛然而止,将这素来旖旎的不羡楼变得森然鬼肃。
姜妤毫不意外,恹恹自语,“又是这样。”
芳枝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呀姑娘。”
姜妤推窗望向院中,先瞧见一队兵士分站两排,空地上跪着一溜人,全都狼狈不堪,叩头告饶,至于他们告饶的对象,那个坐在步辇上玉冠锦袍的男子,不是裴疏则又是谁?
他也发现了自己,秾丽凤眸慵懒抬起,露出一个堪称温煦的笑。
白日那一出,果然是他顺水推舟的试探。
姜妤喉头发紧,抓着窗棂的指尖用力泛白。
步辇旁边,褚未冲她使眼色,暗示她赶紧下来迎接。
姜妤回神,转身要出去,想起外头人多,又止步,系了件藕丝披风,把自己罩严实方下楼。
一直等她出门,裴疏则才从辇上起身,信步朝她走来。
他是武将出身,平日都是骑马,鲜少乘坐撵轿,恐怕还是受了伤,可从面上半点都瞧不出。
相反,他脊背挺拔,穿着鷃蓝松竹纹宽袖襕袍,更显出秀颀身姿,还真像个温文尔雅又兴致满怀的墨客。
尤其此刻他牵住姜妤的手,柔声问,“想我了吗?”
姜妤劝自己,点个头吧,或者嗯一声也好。
可她脖颈僵冷,怎么也做不出该有的反应。
裴疏则竟不在意,只弯起眼睛,捏了捏她的脸颊。
但姜妤知道,这里很快就要血流成河了。
她比谁都了解这副温雅背后的暴戾恣雎,更何况此刻场景,和六年前那次如出一辙。
打头跪着琼仙,已经哭得没了说话的气儿,旁边一溜打手龟公,本是来绑姜妤的,现下反被捆成粽子,一个个魂飞魄散。
鸨母跟着教坊使赶回来,进院就给了琼仙一脚,“贱蹄子,早和你说不羡楼里是贵人的姑娘,混账东西!”
她战战兢兢请罪,说自己御下无方,这干人等靖王让她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处置。
裴疏则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瞧瞧,本王都沦落到教一个鸨子责罚官妓了。
教坊使汗如雨下,扑通跪倒,“殿下恕罪。”
裴疏则根本不理,揽了姜妤往楼内去,“脏了本王的地,你自己想辙,怎么扫干净。”
这是让他一个不留。
姜妤默不作声,亦步亦趋跟着他,突然感觉手心被他带着刀茧的指腹剐蹭了下。
“怎么出汗了,我给妤儿出气,妤儿不高兴么?”裴疏则问,“还是妤儿在想,当初若没有我,你明明不必卖来这里,早就在道观安生修行,还有金陵故人庇佑陪伴,不知多快乐,对吗?”
姜妤瞬间浑身僵硬。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2. 替嫁
姜妤生怕他迁怒芳枝,不敢提起旧事,只道,“我娇养惯了,做不了女冠。”
裴疏则端详着她柔嫩无暇的脸,心想是啊,她生来就是应该被娇养的。
他曾经那样不要命地摸爬滚打,就是想有朝一日配得上她,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来给她。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也未必,你若在金陵道观,总有故人就近照应,比关在这不羡楼不见天日的强,即便故人们忌讳不来,还有越文州呢。”
姜妤步履一顿。
到底还是绕不过去。
今天这场景和六年前那样像,他怎么可能想不起来。
姜妤微垂睫,痛苦地蹙了下眉。
那时她刚入教坊三个月,正是朝廷争斗最激烈的时候,皇帝让裴疏则远赴燕州压军,两人却在那个当口,因为早年旧事,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裴疏则盛怒之下独自北上,把她撇在了十六楼。
他走得利索,一字没有,一去不归,任谁都以为姜妤被抛弃了,鸨母也心思浮动,终于有天在龟公撺掇下,忍不住挂了姜妤牌子,要以天价公开拍卖这位美貌县主的首夜。
姜妤暗中将一根簪子磨得极锐利,打定了主意谁拍下她就和谁一块去死,却没想到来人会是越文州。
他一身旧衣,沧桑疲惫,说给足了鸨母银钱,要带她回金陵,说他虽然已是庶人,不能为她脱贱籍,但那里的教坊使答应给她安排乐户身份,不会再有人欺负她。
姜妤都没来得及回答,房门便被人踹了个粉碎。
那是姜妤此生第一次真切见识到裴疏则的可怕,所有人都押在院中受刑,凄厉的哀嚎响了一夜。
不止鸨母和龟公,凡参与吆价的富商、公子、官员全被绑了来,林林总总上百人的血水和在一起,火把下反着成片成片的光,盛夏雷雨后的积水一样到处淌。
他就面无表情端坐在那,捏碎了姜妤白瓷字牌的手还渗着血珠,马鞭抵着鸨母肩膀,迫使她抬头,森冷声音里竟能听出一二笑意,“我给你的钱买百十个官妓都够了,还嫌不足,你的棺材本那么贵?”
鸨母遍体鳞伤,吊着一口气求饶,被拖下去乱棍打死。
末了,他才往椅背上一靠,瞥向越文州,只有冷冰冰的一句,“杀了他。”
姜妤视死如归磨出来的发簪,最后毫无尊严地用在了自己身上,她簪尖抵着脖颈,跪在裴疏则脚下,“我错了,求你放过他,我再也不出门,不见人,求求你。”
裴疏则睨着她,凤眸幽深,沾血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颊。
楼梯转角处只有一盏角灯,昏黄光晕里,姜妤垂目敛眉的动作十分轻微,如雪花落进火堆般转瞬即逝,却还是被裴疏则捕捉到了。
他积攒了一路的好心情彻底耗尽,捏住她的下巴狠狠亲吻。
姜妤一直很不适应他这种发泄式的碾咬,后背还被墙壁硌得生疼,却又不能推开,只好抵住他的肩膀以作支撑。
她呼吸不畅,很想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息,哪里做得到,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背过气时,裴疏则却突然撤身,乌沉沉的眸子盯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姜妤扶着墙,胸口不受控制地起起伏伏。
她懵然抬头,只看到裴疏则阔步上楼的背影。
这么多年,只要提到越文州这人就要发神经,姜妤起初还会辩解反抗,次数多了,逐渐开始认命。
她抿了抿发麻的唇瓣,闭目忍耐片刻,也起身上去,免得再惹着这阎王。
……
褚未上来给裴疏则换药,屏风外,下人们正陆续将热气腾腾的晚膳呈上来,又鱼贯而出。
姜妤侯在他身侧,安安静静站着。
染血白纱拆下来,露出狰狞可怖的伤口,褚未熟练地清洗拆线,重新缝合,略显苍老的声音透出几分责备,“殿下入京前就该改乘轿辇,非要纵马来,伤口不绷开,您也不用受这二茬罪。”
裴疏则敷衍地应,好像针线在皮肉里穿来穿去都不能给他多少感觉。
姜妤偷偷瞄一眼,禁不住头皮发麻,这人简直没有痛觉,也不把自己当人。
裴疏则靠在椅背上,食指缓慢敲击桌面,突然道,“你来给我包扎。”
姜妤被点名,下意识躲避,“我不会。”
裴疏则道,“抹了药缠上就行,有什么会不会?未叔出去。”
褚未依言退下,姜妤只好端起药罐,用玉棒挑了药,小心翼翼往他伤口上涂。
她涂到一半,发现裴疏则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姜妤咽了口唾,硬着头皮问,“怎么会受伤的?”
裴疏则懒散笑道,“我受伤不是常事么。”
这倒是实情,打儿时在金陵遇见,他就一直在受伤。从外室子到如今,是他用血用刀,用诡谲权谋硬蹚出来的。
老皇帝那样多疑,若非他得力到完全不可替代,早就借巫蛊之案把靖王府也拖下水。
姜妤没来由地沉重,纱布从他的前胸斜绕到后背,又经过了许多陈旧嶙峋的伤疤。
她动作有些笨拙,包扎时为了避免纱布另一头掉下来,不得不紧挨着他。
两人呼吸相闻,裴疏则揶揄完,就一直在等她接话,谁知再没有下一句了。
她低着头,葱白手指慢吞吞给纱布打结,像极了闺中时被大人强塞绣活,满心苦恼又不得不从命磨蹭的样子。
他本来也不该期待什么,尤其是姜妤的关心。
裴疏则想起那封费尽周折才弄来的旨意,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他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起身拢上衣襟,冷冷道,“我这趟来,是有正事告诉你。”
姜妤意外仰头。
裴疏则找她从来只有风月的交欢,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还能从他口中听见“正事”这两个字。
她点点头,“你说。”
“我这趟出京,中途还接到桩差事,”裴疏则道,“官家定下玉成公主和亲北漠,你说巧不巧,就在备好嫁妆的前夜,人跟着一个小文臣跑了。”
姜妤睁大眼睛,“玉成公主?”
“对,”裴疏则道,“就是你那个亲表姐。”
“可她不是…已经疯了吗?”
玉成是姜父之妹宸妃的小女儿,也是先太子的同胞妹妹。
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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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巫蛊之祸何等惨烈,东宫被杀,宸妃悬梁,姜家等十几门大族都被株连,京城血染,上万人死在这场无端的构陷里。
相较之下,一个公主被吓疯都显得无比宽和,只不知她怎会被定下和亲,还能从门禁森严的大内逃走。
裴疏则道,“事过境迁,人心死了,疯病就好了。”
姜妤年幼丧母,虽有一姑母,但早年在战中双目失明,终身未嫁,却也无法教养她,因此自小在金陵外祖家长大,和玉成面都没见过。
但她还是存了一丝担忧,“所以官家让你去追?追到了吗?”
“没有,我不是遇刺了么,”裴疏则哂道,“命都险些交代去,拿什么追?”
姜妤暗暗松了口气,可有那么一瞬间,她又从他话里咂摸出了一丝不对劲。
“既然这样,与你要同我说的正事有何干系呢?”
“公主私奔,若大张旗鼓去寻,闹成皇家丑闻,更叫人看笑话,可日子到了,事不能拖。”裴疏则道,“没人嫁过去,就要起战事,皇帝年老病弱,决计无心兴兵。”
姜妤还是没明白他和她说这些做什么,点点头,整理桌上的玉棒和药膏。
裴疏则却拉过她,摸了摸她的脸,“妤儿不知,你和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姐,相貌有五六分相似。”
房内倏静,姜妤怔了一会儿,错愕地抬起眼。
饶是她被裴疏则磋磨得再迟钝,也有了猜测。
但她不信,因为裴疏则对她一直有种近乎扭曲的占有欲,他让她在不羡楼养尊处优,可一旦他离开,她就会面临十六楼的危险,他控制她的身体、行为和思想,不允许它们出现一丝除了“裴疏则”之外的痕迹,还要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她是他的,死了也是他的。
这种思想禁锢了她两千多个日夜,早已刻进骨头里,因此当姜妤从他口中听到“你替她嫁过去正好”的时候,有种悬崖走钢索的人猝然掉落的空坠感。
姜妤怔怔的,连呼吸都变得迟缓,可裴疏则的独断乖戾,早就让她把服从命令也刻进骨头。
所以面上,姜妤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哦了一声,便又垂下眼,转身去拾捡给他治伤的各类药具。
裴疏则没能得到想要的反馈,眸色益发幽深,“你没什么想问的?”
姜妤阖紧了齿关,顿了顿才道,“北漠很远吧。”
“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姜妤呢喃,“你一直叫我足不出户,如今怎么肯放我走了。”
放她走三个字让裴疏则更加不悦,他略微倾身,阴影瞬间覆盖了姜妤大半个身体,观察着她道,“也没别的,我二十有六,不能总在教坊浪费时间,想安定下来,娶个妻了。”
姜妤指甲掐着手心,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抬头道,“也好,如果你这么想的话。”
裴疏则目光却更加森凉,冷笑了声,一把扯过她便往外拖。
屏风外各色精致无比的晚膳还冒着热气,裴疏则看也不看,仿佛叫人呈上来就为当个摆件儿好看,撞开卧房房门,不由分说把姜妤按在榻上。
姜妤震惊极了,“裴疏则,你做什么!”
3. 王妃
她实在没想到有人能这样无耻,上一句才给她安排嫁娶,下一刻就能把她往床上扔,禽兽都没这么混蛋。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何况这混账今天一再发癫,姜妤忍无可忍,“你放开我!”
裴疏则何曾听过她的话,裂帛声呲啦响起,姜妤瞳孔放大,足下拼命蹬踹,拳头推拒挥打,正捶在他伤口上,血迹瞬间透出来。
裴疏则只顿了一瞬,欺身上去,单手便将她一双雪腕扣在头顶,咬牙质问,“只有这样你才能活过来是吗?”
姜妤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裴疏则恨声道,“你成日一副任人摆布的死样子,不就是要提醒我,你我不过是银货两讫的关系,知道能摆脱我,你高兴坏了吧,连北漠王是什么人都懒得问一句!”
姜妤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她动弹不得,只能瞪着他,半晌,眼圈却昭彰地红了,倦声反问,“我顺着你的意也不行么?”
裴疏则一噎。
“这么多年,把我当成货物的难道不是你?你有把我当人看吗?”
裴疏则扣着她的手收紧,幽声道,“是你主动和我做交易的。”
“对,当初是我央求你救我父亲,你说用我来换,我答应了,在这里被你羞辱六年,如今你烦了,想成家了,要把我卖出去,我也答应了,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姜妤在他的禁锢下微微颤抖,咬着牙关,却还是不争气地湿了眼眶,“裴疏则,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起自己旧日的那颗心来,越发觉得悲凉,一遍遍地问,“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裴疏则一时失语。
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今天来,明明是想告诉她一个好消息的。
没办法回答,他索性低下头,封住她的唇齿。
姜妤没放弃抵抗,拼尽力气挣脱,全都被他挡回去,帐帷脱开金钩散落,乱颤的角铃叮铛作响,掩没了她吃痛的呜咽。
……
天色渐亮,晨光穿进茜纱窗牖,姜妤双目刺痛,皱眉撑开眼皮。
帐帷内里头一派杂沓凌乱,早已没了男人的衣物。
昨天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每根骨头都叫嚣着酸痛,姜妤浑身乏力,勉强支起身体,透过松松挽起的罗帐一角,看到了靠在圈椅内的裴疏则。
他早已穿戴整齐,退步抽身,又成了人前不可冒犯的靖王殿下,玉冠将头发收拢得一丝不苟,墨色锦袍阔袖垂叠,细密金丝暗光浮动,宽带束出窄腰,神色冷凝,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声音,他转头,看到醒了的姜妤,扬声吩咐,“芳枝,进来伺候梳洗。”
外头门扇应声而开,姜妤先一步抓起中衣套上,试图遮住身上的青紫痕迹。
裴疏则纤薄唇角无声一哂,起身往外走,“穿戴好就出来,带你去公主府。”
芳枝端着水盆帕子进屋,神色惶惑,小声问,“姑娘,什么公主府?”
姜妤神色疲倦,眼睑都落着一抹淡青,“我也不清楚。”
即便让她顶玉成的身份,不也应该去皇宫吗?
但她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更懒得向他发问,可等去了外间,她踅摸一圈,没看见以往晨起都会有的一碗避子汤。
裴疏则见她出来,便要往楼下走,姜妤只好喊住他,“等一下,药呢?”
裴疏则转头,望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沉郁。
好在他没再犯病,冷冷道,“我让人煎了送上来。”
说完也不再等她,阔步下去了。
姜妤松了口气,挨着餐案坐下。
昨晚的各色菜肴还摆在上头,裴疏则也没吩咐人收拾下去。
姜妤腹中空空,打量了眼,入目便有滴酥水晶脍,群鲜羹,旋切莴苣,金丝党梅,芙蓉鸭签,竟都是她爱吃的,还有一碟子新鲜荔枝,只是搁过一夜,果皮有些发乌了。
这时节北方荔枝极难得,只怕宫里也没进贡,不知他怎么弄来的。
芳枝见她发呆,温声道,“殿下没让人传早膳,不然姑娘拿几块点心垫一垫?您吃完奴婢就收了,看不出的。”
姜妤摇头。
不多时,黑乎乎的避子汤呈进屋,冒着令人抗拒的酸苦气。
她早就适应了这个味道,接过来一饮而尽,便起身下去。
裴疏则负手而立,看到姜妤出门,后头跟着芳枝,再后面,煎药的嬷嬷也出来了,端着一只空瓷碗。
他瞥了一眼,讥讽道,“这东西大寒伤身,你是真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姜妤只觉得厌烦,“不然怎样,怀了再打掉,还是生下来,你别作孽了。”
裴疏则脸色难看,“原来在你眼里,生下我的孩子是作孽。”
姜妤满目倦怠,难道不是吗,一个亲王流连教坊和官妓生下的孩子,父亲还是裴疏则,她想想都觉得可怕。
裴疏则看见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寒着脸将她拽上车。
*
离开不羡楼的瞬间,姜妤忍不住有些恍惚。
直到昨天,她还以为自己会在这里烂一辈子。
马车辚辚驶过街衢,想来外头景观早已变幻,热闹的叫卖声却一如往常,好像还在从前。
姜妤心念浮动,想推开窗看看,却发现车窗是封死的,只好放弃,懒声问,“公主府在哪?”
裴疏则道,“靖王府旁边。”
姜妤心口悬跳了一下,“玉成公主从前病着,官家也放心她在外面开府建牙吗?”
“怎么会,她是从宫里逃的,”裴疏则道,“皇帝不愿见你,正好我府邸那边有处宅子空着,改成公主府让你住进去待嫁。”
姜妤唔了声。
皇帝不见她正常,朝野中谁人不知,他对不住姜家。
姜父是他的义兄,早年便誓死追随,为助其登基厉兵秣马,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皇帝又将其妹纳为宸妃,有了一双儿女,先太子被册东宫后,姜父为避嫌还主动释去兵权,实在无可指摘。
可皇帝却随着衰老越发猜忌,太子关心龙体,是盼他早死,贤德有名,是招揽人心,主张新政,是居心叵测。
发展到最后,皇帝身边的宠臣和方士咬定太子行诅,巫蛊之祸就此开启。
姜家被判家产抄没,女眷充卖,男丁斩首,可郡王府里除了姜父,哪还剩什么男丁。
正逢裴疏则回京,那时两人已形同陌路,但姜妤看到是他奉旨前来封府,还是求了他,再后来,姜父削爵流放黔南,姜妤入十六楼。
一想起这些往事,姜妤就忍不住齿冷,不自觉地拢紧了双臂,良久才道,“我若去了北漠,我父亲会继续平安吗?”
裴疏则侧脸看她,“当然。”
他不知想到什么,邃凉眉宇和缓了些,握住她冰冷的指尖,“王妃的父亲,怎能不平安终老。”
“我不想让芳枝随我出嫁,能不能把她送去金陵道观,我师父那里?”
裴疏则也应下,“她是你的丫鬟,你想让她去哪都可以。”
姜妤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去,闭上眼睛,“好,那我什么都听你的。”
*
公主府紧挨着靖王府,明显才修葺过,透出一种簇新的雅致,亭榭错落,柳锁虹桥,闺阁前有棵茂盛的白玉兰,树根处还拥着移栽培植的新土,吸引了姜妤的视线。
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她仿佛听见十二岁的小姜妤和裴疏则说笑,“我最爱白玉兰,开花便开满一树,每一朵都直冲碧霄,绝不低头,真落下来了,也是即刻化进泥里,毫不留恋,我就喜欢这样痛痛快快灿烂盛大的花。”
姜妤将那亭亭如羽织华盖般的花树望了一会,黯然失语,拾裙进屋。
裴疏则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背影上,直到褚未过来道,“王爷,官家宣您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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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为着王中书参了您一本。”
裴疏则冷笑了声,“王聿那老匹夫,本王还没和他算账,他倒先来呲牙。”
姜妤一顿,昨日点她去望月堂的王中书,原来就是王聿。
七年前那个极力挑动巫蛊案的宠臣,如今已经做到中书令了。
褚未道,“他一直想取代您,好容易抓住机会,怎会轻易放过。”
裴疏则道,“外头候着,我一会便去。”
他捧起她的脸轻啄了一下,“我拨了使唤的人给你,有事找她们,等我回来。”
不知怎么回事,一来到公主府,这人心情似乎又变得不错,仿佛昨晚的争执压根没发生过。
姜妤闹不懂他,更不知他在朝上忙什么,只是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应付着将他送出去。
芳枝却活络起来,缠着姜妤问怎么回事。
等弄清楚来龙去脉,小丫头惊惶道,“他心也太狠了,姑娘身体这么弱,北漠那种荒蛮之地,怎么受得住!何况我们连北漠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啊!”
姜妤心不在焉,倚着凭几出神。
芳枝坐立不安,忽蹲下身,抓住姜妤的手,“姑娘,我们跑吧。”
姜妤吓一跳,举目四顾,寝阁窗牖洞开,外面唯有枝叶婆娑,并不见人,才松了口气,“你别说了。”
芳枝声音轻如蚊呐,“北漠那么远,长途跋涉,未必逃不成。”
姜妤却十分清醒,低低道,“逃不了的,芳枝,本就是为着玉成逃婚才叫我顶替,送亲官吏必会千防万防,即便逃了,朝廷岂不会全力搜捕,一不认路,二无路引籍牒,何况还有我父亲…”
芳枝也委顿下去,抵在姜妤膝上,不出声了。
*
王聿此次弹劾甚猛,无非是为着裴疏则巡盐时,翦除了王家在扶风郡的羽翼。
他是小官出身,早年姿容甚美,脾性宛转,极得光庆帝宠信,巫蛊案后平步青云,族人也鸡犬升天,逐渐染指盐马军政,扶风乃上京门户,近年亦由他内侄掌控,正是得意,结果被裴疏则一锅端了。
王聿自以为藏匿得好,又深受上宠,痛批裴疏则党同伐异,弄权比周,是国朝奸佞,一副为民除害的架势。
若论头号奸佞,两人只怕不分伯仲,偏王聿不自知,每每义愤填膺,惹得裴疏则直欲发笑。
王聿见他满不在乎,更加愤慨,“陛下,您看看他!”
老皇帝坐在龙椅上,眼皮半阖,似乎没睡足。
他看着脸色红润,但裴疏则知道,这只是服食丹药的回光返照,他自知年岁不久,正盼着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好一并除掉,为他那并不聪慧的幼子铺平后路。
因此今日场面,座上这位高兴还来不及,过河拆桥向来是他的强项,对忠良如此,对权佞更如此。
果然光庆帝和稀泥道,“疏则此番是过了些,只是扶风险要,爱卿内侄的确吃力,换个人也罢。”
王聿脸色一变,正欲分辨,被他一句话就安抚了下去,“军司马陈兆是你的旧部,在军中甚得力,次月便要入京述职,朕觉得他还堪用,便命他暂领,如何?”
裴疏则手握军权,可陈兆也是封疆大吏,巫蛊案中的马前卒,和王聿一直过从甚密,如此安排,等于让王聿在裴疏则翼下插了颗硬钉子,不但能弥补损失,还有得赚。
王聿顿时平衡,都忽略了他实打实折掉一只臂膀的事实,就坡下驴,心满意足地告退。
裴疏则看得门清,心内讥诮,这个蠢货。
他也准备走,皇帝却道:“疏则,你等等。”
裴疏则耐着性子应,“陛下。”
光庆帝惦着和亲之事,“姜妤的贱籍可销户了吗?”
裴疏则应是,“教坊已经记病逝了。”
“好,”光庆帝话锋一转,笑道,“你对她一向执着,怎么突然就撒了手,还要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4. 出卖
裴疏则自嘲一哂,“她心里没我,蹉跎这么多年,何必再互相折磨下去,既有时机,侄儿只求一个眼不见心为净罢了。”
光庆帝神色欣慰,“这就对了,你一直不肯成婚,白白拖到现在,朕会让皇后尽快挑个好姑娘,为你赐婚。”
裴疏则心想,挑个什么姑娘,刺客还是眼线。
但他面上不显,一派感念地行礼,“多谢皇叔。”
从太极殿出来时,王聿仍立在阶下,想是不放心皇帝和他单独叙话,要等他出来刺探两句。
裴疏则心情好,也不介意和这草包找个乐子,“中书还没走,是也有话私下同本王说吗?”
王聿一见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就恼火,咬牙笑道,“陛下看重王爷,想来又有要事出公干了。”
“哪里,”裴疏则拂过伤处,“您的死士虽不大堪用,本王养伤也要时间。”
王聿不料他全都知道,还敢在大内当面揭破,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强作镇定问,“王爷打什么哑谜,本官怎么听不懂?”
裴疏则和善道,“中书别担心,那刺客虽被活捉,可本王已经帮你灭口了,再没后患的。”
王聿浑身都颤抖起来。
裴疏则眉目温煦,“本王即将成婚,还得多谢中书成全。”
他随手一拍王聿肩膀,压根没用力,却差点给他拍地上,忍不住放声长笑,阔步而去。
褚未就在外头等候,看见裴疏则,上前低声道,“殿下,呼屠皆送来密信,北漠那边有动静了。”
裴疏则正拿帕子擦手,闻言挑眉,“他动作倒快。”
“箭在弦上,他生怕殿下改变主意,会失去您的助力,自然着急。”
裴疏则随意将帕子丢开,乌沉眸底罕见地攀上一缕光亮,“未叔,我这次总能成了吧。”
褚未五味杂陈,心底涌上些许怜悯。
很多年前,裴疏则曾和姜妤私定终身,为了娶到自己的心上人,和老靖王做交易,替他那不成器的嫡出弟弟上战场,好几回差点死在那。
可那一次的结果…却不堪到让人不愿再提起。
褚未道,“殿下会心愿得偿的。”
裴疏则笑意愈深,“你说我是不是提前和她透个底?她从早起就蔫蔫的。”
他语气征询,可不过是低眸自语,根本没在问褚未的意见,“罢了,我再斟酌。”
褚未问,“殿下,去军营还是回王府?”
诸事顺利,裴疏则等不及要见姜妤,转念一想,也不必非得现在贪那一晌之欢。
他吩咐,“去军营。”
*
裴疏则一夜未归,倒让姜妤能睡个整觉,可睡也睡不好,清晨被芳枝叫起来用早膳时,依旧懵懵的。
公主府里许多布置都与她从前喜欢的东西重叠,引得她做了许多凌乱故梦,梦里被少年跃下的玉兰枝干受力摇晃,和窗外那繁盛花树纠缠在一块,有种庄周梦蝶的混沌。
她少时性子野,桀骜难驯的千里骏都敢偷偷骑出门,外祖母天天犯愁,耳提面命,女孩子家这样不规矩,早晚要失悔。
如今果然失悔莫及,为什么非要出城打马观花,撞上裴疏则,被他救下来。
正胡思乱想间,内院看门的嬷嬷突然出现,“姑娘,皇后娘娘宫里来人了,说要接您进宫叙话。”
姜妤一时愣住,“皇后?接我叙话?”
嬷嬷应是,“天使们已经在外头侯着了。”
姜妤有些慌乱,看了同样无措的芳枝一眼,“王爷知道吗,褚参军呢?”
嬷嬷道,“王爷派人传话说去了军营,还没回来,褚参军随行。”
姜妤白着脸咬唇。
她忽略了,公主府与不羡楼不同,如今顶着玉成的身份,萧皇后召见天经地义,哪怕裴疏则在场也说不出什么。
可萧氏明知她是姜妤还要见,也实在出人意料。
眼见躲不过,只能梳妆更衣,随人进宫。
另一边,裴疏则才了了军中差事,策马回府,经过街市时,看到桥头有老翁卖莲子,初摘的莲蓬装在筐篓里,还沾着水露。
裴疏则被那几篓青绿吸引,“如今莲子都下来了?”
褚未点头,“才进六月,正是鲜嫩的时候。”
少时的姜妤明艳活泼,和金陵水乡最相配,一进夏日,素爱乘舟至藕花深处,掐芙蕖,采莲蓬,和讨食的游鱼逗趣,杏花衫袖和嫩桑色裙边浸着水波,像摇曳的锦鲤尾,大家索性就着她的名字起了个爱称,就叫小鱼儿。
他和越文州但凡出门,总会给她带一份鹊仙街的糖霜莲子,她泛舟归来,也每每怀抱一大捧新鲜莲蓬,招呼他们一道剥来吃着玩。
裴疏则不爱吃甜食,剥出来的莲子肉大多进了姜妤的肚子。
老夫子教育他们不成体统,“学堂重地,岂是叫你们吃耍取乐的?”这时姜妤就会捧一盘去了芯的鲜脆莲子笑嘻嘻上前,老夫子肃着脸,“小鱼儿,你就是罪魁。”她转手又变出壶莲心茶奉上。
夫子也就撑到这儿,干咳一声,喝两口茶开始授课,课间取几颗莲子吃。
没人舍得真生她的气,她天生就有让人疼爱的本领,任何她喜欢的东西都合该有人捧来给她。
裴疏则这样想着,已经吩咐人去买,忽见安排在公主府的影卫匆匆寻来,“王爷,姑娘被皇后召进宫了。”
裴疏则敛眉,“皇后见她作甚,她去了?”
影卫为难道,“接人的中官什么也没说,已带人走了。”
裴疏则挥挥手让人退下,眉宇间隐有不虞。
姜妤大抵不愿去,既如此,装个病拖住让人找他解决便是,难不成皇后还敢在待嫁的节骨眼上处置她不成?
褚未道,“姑娘哪敢违抗懿旨,可中宫不是好相与的,从前又最厌宸妃,难道是以为您要离了她,赶在成亲前提到宫里出口气?”
裴疏则面色微变,看了褚未一眼。
她现在可不比从前机敏,小绵羊一样的脾性,落到那群人精手里,还不得被欺负死。
他眸色沉郁,一抖缰绳调转马头,“去宫里。”
*
萧皇后住仁明殿,姜妤随中官进去,遥遥便看到她正坐在宫苑垂花亭内和一少女说笑,到尽兴处,少女的嗓音如莺啼般活泼婉转,带着几许娇嗔羞赧。
姜妤没想到皇后还召了其他人,她太久没见过生人,更是太久不进宫,不免手心冒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身边中官殷勤通报,“娘娘,玉成公主到了。”
皇后就着喝茶间隙掀起眼皮,不自觉地顿住。
姜妤并未隆重打扮,只是面唇轻敷胭脂,不至于失礼罢了,却仍旧清皎夺目,皇后将眼底惊艳若无其事地压下去,身旁妙龄少女亦止住笑,视线落在她身上。
姜妤极力回忆着早已淡忘的礼仪,生疏行礼,“拜见娘娘。”
她动作露拙,少女掩唇,飘出一声轻嗤。
不论玉成还是姜家女儿,身份都太过尴尬,即便当着皇后,旁人也不会给她留面子。
果然萧皇后并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屏退了下人,“来本宫这儿。”
姜妤照做,被萧皇后拉住手,“好孩子,在公主府住的可还习惯?”
姜妤陪她演戏,“习惯。”
萧皇后转头和少女说笑,“你不知道吧,玉成虽然胆子小,和疏则关系却是最好的,她待嫁这些时日,你可常去找她说说话。”
少女甜笑应是,姜妤却有些疑惑,没明白其中有何关联。
皇后道,“你喜事将近,疏则也早就到年纪了,官家让本宫给他选个好姑娘做王妃,本宫想疏则平日与你亲厚,这不来找你参谋参谋,也省得旁人说本宫乱点鸳鸯谱。”
皇帝要除掉裴疏则,让她借赐婚之名在靖王府安插眼线,可这婚事哪这么容易成。
高门官宦不会嫁女当细作,裴疏则权势日盛,把人逼急了难保不倒戈,而他从前迷恋姜妤,公然包养官妓,清正官员早就退避三舍,真要用一心往上爬的趋奉之辈,外人又信不过。
萧皇后思来想去,还是盯上了自家族人,把姜妤叫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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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技巧,尽快把裴疏则拢上手。
她道,“这是本宫族兄的女儿月恬,你看和疏则相不相配。”
姜妤真心不想掺和这事,“我长年深居简出,万事不知,只怕帮不上忙。”
萧皇后笑道,“你虽万事不知,却了解疏则,他往常可是最喜爱你了。”
姜妤怔然抬眼。
萧皇后话里暗含威胁,“想来即便是北漠王,也会感念你们这番兄妹情深,陛下好心赐婚,让你们凑个喜事成双,玉成还不高兴吗?”
姜妤窒住,只好看向萧月恬。
对方颇有几分娇蛮可爱,见她忡忡不语,脆生生笑道,“姑母,我瞧着公主似乎不大乐意叫我嫁给表兄呢。”
姜妤最不想横生事端,分辩道,“姑娘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姑娘漂亮…殿下成婚是喜事,姑娘丽质天成,想来他会中意的。”
萧月恬笑靥灿烂,“真的?那你和我说说,表兄平常都喜欢干什么,和你说些什么?爱吃什么东西,看些什么书?”
姜妤张了张口,“他…”
垂花亭外一道清寒而熟悉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她,“娘娘。”
姜妤一惊,回头果然看见裴疏则站在花荫下。
他虽卸了甲,仍穿着玄青劲装,显是刚从军中过来,迎着夏风花影阔步上前,俨然一个俊爽好郎君,萧月恬看得呆了,姜妤却惊疑不定,险些连起身都忘了。
裴疏则面色如常,甚至挂着一丝笑,随手将马鞭抛给随从,朝皇后见礼,“娘娘召玉成进宫,怎么还说起臣的婚事来了。”
萧皇后也在笑,“玉成知道你即将成婚,心里高兴,便和我们聊了几句。”
姜妤失语,索性低下头装死。
裴疏则看了她一眼,将手搭在她肩上,指腹轻扣,“是吗。妹妹真这样想?”
但他没给她回答的机会,甚至没给皇后引见萧月恬的机会,“娘娘召玉成的时候不巧,她心病虽见好,可还吃着药呢,不然要复发的,眼下时辰到了,微臣来接她。”
萧皇后听他这么说,笑容差点挂不住。
裴疏则毫无公然欺君的心虚,拉着姜妤告退。
一离开仁明殿,他脸色立刻便沉了下去,撇开姜妤阔步往前走。
两人距离越拉越大,姜妤只觉无味,不想去追,被芳枝催促,“姑娘还是走快些吧,不然…”
话未说完,一声冷喝在前方响起,“你腿断那了?还让我等你?”
芳枝浑身一凛,忙扯着姜妤小跑过去。
*
暮色渐沉,碎瓷声砸破满屋闷窒,裴疏则拂落了案头的玉壶春瓶,瓷片崩溅在下人早早送来的那篓莲蓬上。
他语气森寒得可怕,“这样盼着我娶别人,你是巴不得使君有妇,好彻底摆脱我。”
姜妤在宫里就受了一通委屈,又气闷又疲倦,“你什么时候能不胡思乱想。”
裴疏则冷笑,幽邃眸底透出阴郁难耐的躁戾,把她逼退到角落,“想来你是叫我别痴心妄想才对,若今日要被赐婚的是越文州,你还会那么高兴吗?若今日我去晚一步,你已经再一次把我卖了,是不是?”
姜妤一怔,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低下头忍耐。
裴疏则偏最恨她沉默,抬手便将她按在墙上,强迫她仰脸看着自己,“说话!”
那些可怖的往事汹涌而来,攫住心口,让人喘不过气,姜妤脸色苍白道,“我没有……”
裴疏则紧紧盯着她。
姜妤抬睫,对上他的眼睛,“就算你问一万遍,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出卖过你,可你信吗?”
裴疏则一滞。
姜妤轻呵了一口气,“不论我解释多少次,你从来都不信,旧事重提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意义,这不过是你借此宣泄的由头而已。”
裴疏则捏着她颈项的手不自觉收紧,手背隐有青筋凸起,神色也愈发愤怒僵冷。
伴随着姜妤吃痛闷哼,他听见自己嘶哑不堪的质问,“姜妤,我是一开始就不信你吗?你自己说,你配让我信你吗?”
5. 青梅
姜妤闭上了眼,连微湿的眼睫都不再颤动,肩膀垂落,索性任他处置。
裴疏则见她这般,更加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他知道自己向来运道不好,想留下的统统失去,想得到的从不遂愿。
裴疏则九岁丧母,乡里死得没人了,被接进靖王府不过两三年,王妃说他刑克生父,把他打发到自己母家金陵越府教养,名为教养,其实一到金陵,主君越昭就将他送进了府兵营,府兵粗鲁悍戾,军官刻意针对,整日非打即罚,一心想让他死在里头。
回想起来,那时他人生里唯一的幸运和光亮,是入营前在紫云观碰到姜妤。
纵然王妃是胡诌撵人,越昭却迷信忌讳,差人先把他送观里去去晦气,而小姜妤体弱,早由外祖母做主,拜了紫云观中一女冠为师修养,两人就这么偶遇了。
小姑娘粉粉嫩嫩,一派稚嫩单纯,全然不懂大人们的弯弯绕,听扈从报过家门,恍然甜笑,“靖王妃是我阿娘的长姐,那我也应当叫你表兄。”
她乖巧万福,瞧见他因跋涉被荆棘刮破的袖口,便解下针线荷包,“表兄袖子坏了,我给你补补吧。”
小姜妤女工学得粗疏,几针下来歪歪扭扭,但总算能看了,裴疏则从不曾收获过这样纯粹的善意,将袖角摸了又摸,悄悄收拢在手心。
即便困在不见天日的府兵营,想到世上其实有这样美好的人,总还能存一线撑下去的盼头,而老天似乎真的眷顾了他——两年后的春日,他趁营中松散跑去附近义学,爬到墙外的玉兰树上偷偷听课,救下了因骏马失控险些摔下去的姜妤。
小姑娘长大了,阳光下的花儿抽枝萌芽,天不怕地不怕地恣意绽放,督军欲借此事把他当逃兵寻衅打杀时,她先挡在前头,将对方堵了个哑口无言。
“大魏军律男子凡十五以上方可征役,你们分明是违律征调,追究起来他能不能算你的兵还两说着呢,你若还要害他,我非要去找舅…”她一顿,随即毫不犹豫道,“我就去敲鸣冤鼓,大家一块吃挂落!”
姜妤明白了府兵营的真相,竟气得为他哭了一场,正逢朝廷严整府军,他得以脱离兵营,入了家塾,和她同堂学书。
裴疏则独来独往惯了,性子寡默,和他人总有疏离,姜妤却最爱热闹,不愿他落单,每每拽着他投壶射覆,今天解九连环,明日推华容道,也会央他帮忙写课业,练字描红,小花样层出不穷,时日一长,再冷淡的人也融进去了。
也正因如此,姜妤玩伴很多,可同她感情最深的,还是一块长大的表兄越文州。
越文州是越氏嫡长孙,从来温润如玉,知书明理,少时做过最出格的事,也就是出门时找借口绕远路,多为她搜罗些奇巧顽具,或者在她逃课时遮掩,每每为了哄瞒夫子绞尽脑汁,还需要裴疏则打圆场。
两人都是包裹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不曾触碰过世间的阴暗潮湿,生长出蓬勃纯粹的友善温良,永远光明磊落,心怀希望。
在旁人看来,临川县主与越氏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理所应当,裴疏则也不例外,随着他们渐渐长大,他明显能感受到姜妤面对越文州更放松坦然,对他却生疏起来,有时和越文州正说笑着,看到他却会错开眼睛,话也变少了。
裴疏则想,大抵是她已懂得儿女情长,要为越文州与他拉开距离,这也是应当,没什么好讲,更不能去挑破,那般美好的日子实在难得,从他人生中往前数没有过,往后数也得不到。他甚至想过,他要是死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死在那个他籍籍无名,但他们都平安干净的时候。
可惜少年终究要离开人为搭建的桃花源,走到真实的浊世间去。
越文州初入官场,却格外忙碌,裴疏则在军中谋了差,因身世之故,走得十分艰难,成日奔波才能有一席之地,也不大得空再去越府——何况他总要忍着不去见姜妤,只有离她远些,才能压住那些日益汹涌的情感。
但姜妤及笄那天,他还是从随州赶过去了。
随州远隔千里,他紧赶着结了差事连夜出发,累垮了两匹马,日暮时分才抵达金陵,及笄礼已经结束,可姜妤不在府里,问过丫鬟晴烟才知,礼毕后她便去了紫云观。
他又赶去观中,稀薄夜色下,终于在两人初见的锁柳桥找到她。
姜妤站在桥上,旁边是越文州,两人比肩而立,正在私语。
裴疏则有些狼狈,他纵马疾驰一天一夜,又只身爬上这山间道观,风尘仆仆,鬓边发丝松散,被汗水沾湿了,凉嗒嗒的沾在额角。
他喘口气,走到望风的芳枝和晴烟身边。
两个小丫鬟都紧张兮兮,芳枝先发现有来人,吓了一大跳,认出是他才松口气,却随即更紧张起来,“公子,我家姑娘她不是……她……”
“没关系。”裴疏则打断她,从怀中取出用帕子包裹住的物什,解开来是只锦盒,干干净净未曾沾尘,里面是他倾囊购得的一对玲珑玉环,“这是我给妤儿的及笄礼,等她忙完,你代为转交吧。”
芳枝愣愣地接了,裴疏则往桥上看了最后一眼,转身欲走,却被叫住,“公子等一等。”
芳枝依旧紧张,看了晴烟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道,“公子不和姑娘打个招呼再走吗?她今天心情不好,很想你…们。”
裴疏则微怔,转念又想,有越文州安慰,他何必还留下来,可仍忍不住担心,止住了脚步。
越文州和姜妤说完了,独自下桥,神情不似从前温煦和畅,发现裴疏则时,看过来的目光都是凝重。
裴疏则向他见礼,他回了,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下去,向芳枝略一点头示意,随即离开。
姜妤仍在原地,从越文州走后便一直垂首望着桥下浮动的春水,都没发现有人过来。
从前不知愁的小姑娘如今竟也沉静下去,眉间拢着朦胧的愁雾。
裴疏则唤她,“妤儿。”
姜妤听出他的声音,有顷刻间的怔忡,睁大眼睛转头,“疏则哥哥?你…你不是在随州吗?”
“这几日空闲,便过来了,”裴疏则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我们今天来得晚,妤儿不高兴了?”
姜妤牵出一丝笑,“没有,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忙。”
“越太公年迈,以后越府的担子太半都要文州来挑,他事情多,难免顾不过来。”
这话并没能宽慰到她,姜妤轻叹,失神自语,“我并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
姜妤和他对视,眼睫一颤又错开,“啊…是、是表兄说,官场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他有些累。”
当然了,裴疏则想,朝局昏暗,光明之人如何不累。
圣贤书说士人明公正道修身齐家,官场却是乌烟瘴气尔虞我诈,官家日渐偏颇乖戾,以致宠佞当道,党争之酷烈闹得人心惶惶,太子多次劝谏,已经惹得今上不满。
听闻姜父释去兵权,靖王之辈都从中分了一杯羹,不过姜父和官家是生死之交,做到如此,总能落个富贵安闲。
父兄诸人疼爱姜妤,不会告诉她这些,小姑娘之所以忧愁,还是因为疼惜越文州。
裴疏则垂目,“有你惦念,文州心中必然宽慰。”
姜妤轻声,“我知道你比表兄更累。”
裴疏则心脏咚地一跳。
姜妤颦眉,似乎在挣扎忍耐,终究还是抬头道,“疏则哥哥,我与你说了罢,我今日及笄,听到舅舅同外祖母说话,要去京城与我父亲说我和表兄的亲事了。”
裴疏则刚刚浮起的心猛地被这句按下去,牵连得胸腔也疼痛起来,怎么都说不出祝福的话。
可月亮破出云层,澄澈月光倾洒而下,他好像看到姜妤眼中有泪。
不,不是好像,姜妤确实在哭,泪珠啪嗒落在腮上,倒像是把他的心脏砸了个坑,他整个人都无措起来,“妤儿,你怎么了?”
姜妤迅速蹭干脸颊,“我和他们说,我不会嫁给他。”
“你和文州吵架了?还是他待你不好?”裴疏则蹙眉,“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什么事也没有,表兄待我很好,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亲兄长,别无他念,可是疏则哥哥……有时候我真不想叫你哥哥。”
反应过来她话中含义时是何感受,裴疏则已经想不清楚,大抵像深夜有无数烟火猝然绽放,除却满空璀璨光华,只剩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
可惜那时他太年轻,人生全不由自己做主,也太天真,没半点防人之心。
和姜妤互通心意后,他当即取出贴身的青玉佩给她,“这是母亲生前留给我的,予你做信物,我会说服靖王,去你家提亲。”
他抛下所有事情,火速上京,赶去了阔别多年的靖王府。
迎接他的只有斥骂和羞辱,这全不意外,姜妤母亲早逝,靖王和姜父政见不和,不剩多少连襟情分,靖王妃更是打心眼厌恶这个外室子,“不过在我母家讨了几年饭吃,竟也敢肖想起汝阳王和越氏的女儿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种。”
裴疏则立于堂下,平静地和靖王对视,“我不是来求你恩赐的,是来和你交换的。”
靖王阴着脸,收回刚摔了杯盏的手,“这本王倒想听听。”
裴疏则道,“廷剡在军中吃不开,即便你趁机吞掉姜府兵权,王府后继乏力,也不过是等着日后给他人做嫁衣罢了。”
听他提到自己儿子,靖王妃讥讽转为愠怒,霍然起身,“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这也是你配染指的吗!”
靖王让她坐下,打量起裴疏则。
事到如今,他已知裴廷剡指望不上,那孩子打小体弱,又被天花碍了容貌,自己年迈,偌大王府不能无人继承,近年虽也带他历练,可他被娇宠坏了,实在无法服众,必是隐患。
这庶子倒成器,当年命大叫他活下来,还能在随州站稳脚跟,但此辈岂肯久居人下。
靖王道,“我怎能放心你来辅佐廷剡。”
“他亟需功勋在军中立威,西疆战事胶着,我替他去,所获军功归他一人,只要你去汝阳王府提亲。”
靖王冷笑,“西疆频频失利,久战不下,大司马都头疼,你倒自信能捞到功劳回来。”
裴疏则道,“我能。”
靖王扬起眉,“我可不保证姜朔会应下这门亲。”
“好。”
裴疏则北上时正值仲夏,芙蓉映日,榴花照眼,等大军回朝已是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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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飞雪,烽火无烟。
靖王嫡子裴廷剡一鸣惊人,军中纷传他作战神勇,用策奇诡,最后一役更是舍生忘死,率前锋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将敌首斩于马下,朝廷计功受赏,勋七转,秩比千石。裴疏则摘下代面返回随州,仍旧是那个不见经传的武骑尉,一直赏识他的团练气得倒仰,把当初因他上京没能送出去的荐书摔他脸上骂。
“蠢材!蠢材!这条路马上你就走通了,顶着大名怎么去大展身手不好,为甚非要干这样的蠢事!”
裴疏则直挺挺跪着不言语,团练恨不得把这犟种踹翻,想命褚未拉出去打上三十棍,看他伤痕累累,又心软了,让他滚下去疗伤。
褚未搀着他叹气,“裴公子好好休养,这次团练气得不轻,说过几日景襄侯奉旨来随州监察演兵,要罚您过去轮班值守,磨磨性子,这位大人物不好相与,您谨慎当差吧。”
裴疏则牵挂着提亲之事,一时没想起景襄侯是谁,只觉得有些耳熟,直到某天夜里见到故人,才想起他是何方神圣。
靖王妃已经携礼去过姜府,他原本猜测姜父或许会拒绝,若真如此,就再想别的办法,可让人想不通的是,姜父不置可否,事情被搁置了。
给姜妤的去信也一直未有回音,裴疏则心不在焉,那日趁不必值守的空闲,夜间出门吹风,却被从废弃巷墙上翻下来的人凭空撞上。
夜风凛冽,夹杂的血腥气唤醒神经,裴疏则一掌劈下,又在对方毫寸之距生生停住,怔道,“文州?”
巷外响起抓刺客的叫喊,裴疏则眉眼压紧,立刻反应过来,“你来刺杀景襄侯?你疯了!”
越文州肩膀受伤,呼吸因忍痛粗重紊乱,他穿着夜行衣,遮了半张脸,唯一双眼眸在暗夜中无比坦荡明亮,“他该死。”
朝中变法受阻,新政不废而废,大批官员贬黜,士子殒命,旧党肆意冤杀,党首便是这位景襄侯。
看着越文州一腔热血,裴疏则无奈地想,杀他何用,他只是今上的马前卒。
没空讨论这些,追兵已近,他将人按进柴堆,走出巷子,“去别处搜吧,我方才一直在这里,无人过来。”
越文州很快被同伴救走,有越家运作,本该风平浪静,不料几日后,侦查此案的酷吏找上了他,阴森森地冲他笑道,“武骑尉,有人检举你行刺景襄侯,跟我们走一趟吧。”
酷吏抓人不问是非,先上大刑,烙铁在碳火里烧的通红,碰着铁链清脆叮铃,烙进皮肉滋滋作响。
他们不断拷问:“那天不该你值守,为什么跑出去?”
“卫兵在安之巷见过你,你刺杀不成,才佯装偶遇脱罪,是不是!”
“卫兵搜遍全城,唯独没进安之巷,你说不是你,那你见了谁?”
“快说,还有谁!”
裴疏则觉得他已经死了好几次,全靠锁链吊着才维持人形,只一句话,“我谁也没看见。”
“既然没别人,你就是主使!”
“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
裴疏则不应,胸腔满是铁锈气味,每口呼吸都像刀斧劈着肺,“我是主使,证据呢。”
炭火噼啪的火光里,酷吏们狞笑出声,“我等岂会平白冤枉你,人证物证俱在,你不认,是不见棺材不下泪了。”
他们将盛有物证的盒子甩过去,一枚再熟悉不过的玉佩跳出来,躺在他脚边。
那不是块多值钱的玉佩,只是他那时身无长物,母亲出身低微,能留给他的也只有那么一件旧物。
火光将一切影子拉长,直如鬼魅环绕,轻而易举便将人拉进无间地狱。
酷吏踏着玉佩上前,展开他与所谓同党密谋行刺的往来书信,“咱们勘验过,这手字出自你无疑。”
睫毛被血黏着,他废好大劲才掀起来,视线一片血红,思绪被拉回久远的金陵,小姑娘摇着他的袖角撒娇,“疏则哥哥,夫子今日又罚我了,可是钟元常的字实在难练,你帮我嘛。”
眼前酷烈将那段回忆击得粉碎不堪,“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招!”
他再没有体会过那样的疼痛,能抵过彼时蚀骨剜心的酷刑,他吐了一口血,听天由命地闭上眼,“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也谁都没有看见。”
……
挣扎声打破满室静寂,芳枝拼命摆脱侍女阻拦,冲到他脚边跪下,“王爷,求求您饶了姑娘,她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要是杀了她,和亲的事也不能交代呀,求求您!”
裴疏则回神,看到险些被他掐死的姜妤,猛地撤开手。
姜妤失去支撑,跌倒在墙角,空气涌入胸腔,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
她脸色苍白,微睁的双眸中了无生气,越发瘦骨支离,不似活人。
裴疏则神情软下去,蹲下身理她鬓边散开的发丝,感受到她本能的瑟缩,轻轻握住了她的肩,“妤儿,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越文州不可能娶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姜妤受惊般一抬眼睫,怔忡片刻,无话可说般闭上眼。
裴疏则被刺到,怒气凌然勃发,“好,好。”
他摔门而出,“褚未,知会司礼监,公主府准备停当了,明天就送她出嫁!”
6. 送嫁
裴疏则让姜妤走人,才不会管什么黄道吉日,皇帝嫌膈应,早就把和亲事宜全推给他,他这厢一声令下,毫无征兆,可愁坏了司礼监,监正一大早便登门,诉苦时日太紧,好歹往后延两天。
裴疏则余怒未消,“早两月前定下的事,拉出人马就能上路,有什么好再准备,你们如今为难,也是因为先前懈怠,还敢来和本王说嘴。”
监正战战兢兢请罪,褚未也上来劝,裴疏则不胜其烦,摔了杯盏,“说今日就今日,不论早晚都给我拉上人滚蛋。”
这也算争出白日的时辰,监正哪敢再饶舌,着急忙慌忙活去了。
裴疏则靠在圈椅内,袍裾逶迤于地,沾了茶水,寒着脸一言不发。
褚未小心上前,“殿下,您真要送姜姑娘去北漠吗?您走到这步不容易,身上的伤都还没好…”
裴疏则不答,握着圈椅的手收紧,骨节分明泛白。
是不容易,又要把真玉成从深宫捞出来,又要受刺客冷箭给自己洗清嫌疑。
褚未接着道,“不然还是让姜姑娘先留下,哪怕是照顾两天。”
裴疏则冷笑,“用不着,本王无福消受,再留她两天,指不定把我卖到什么地步。”
褚未无言以对,正欲唤人来更衣,忽听他倦声,“未叔,你说她怎么就没有心呢。”
褚未目光中露出同情。
他记得裴疏则刚被从刑狱捞出来时,一条命去的七七八八,所有人都说指控他的人是姜妤,偏他本人不信,费劲心思非要见她一面,团练恨铁不成钢,却拦不住,怕他死半道上,只好派自己陪他过去。
见面之前,他还觉得姜妤许不知他下狱受刑,用披风把所有伤痕遮严,生怕吓着她,可姜妤出现时,却帷帽覆面,并不肯近前,只道,“疏则哥哥,是我对不住你,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裴疏则神色惨然,可能也想起了这段过往,轻声自嘲,“她是有心的,一整颗都放在越文州那里,为了他都肯用自己来诓骗我,她说她喜欢的是我,我就真信了,可即便我差点让她害死,也连一句道歉都等不来。”
他闭了闭眼,道,“我还答应她最后一件事,交给你去办。”
*
姜妤一夜未眠,晨起时来到水榭旁,望着水中清荷发呆,芳枝放心不下,拽着她的手臂不敢松开,“姑娘,天阴沉沉的,咱们进屋吧,别着了风。”
姜妤仍盯着水面,失神道,“我当时要是找到它会不会就好了,为什么没找到呢。”
芳枝知道她再说那枚玉佩,手不由攥得更紧了些。
当年越老太太知道了两人的事,惊怒之下致信姜父,姜父眼里容不下沙子,即刻赶了去,又不知从哪得知她偷偷藏着的宝贝是裴疏则所赠,硬是逼她拿出来,当着面丢进了莲花池。
姜妤直接跟着跳了下去,着实把长辈们吓了个半死,她虽通水性,可数九寒天,不等找到已经冻溺在里头,被救上来后大病一场,足两三个月未能起身。
时局面前,少年人的情分薄脆如纸,姜父从态度强硬到苦口婆心,“你不要名声也罢,拼着去死也罢,我只最后与你说一句,裴疏则是靖王外室子出身,父母不喜,在军中又无建树,你同他成婚,他和汝阳王府岂不都到风口浪尖上?何况我释去军权,朝中才有所缓和,若转头便和靖王府结亲,叫今上如何作想,东宫已是危如累卵,再经不住半分猜疑了。”
“你真想为这份私情,把他和姜氏一族一同断送吗?”
姜妤将自己关在房内水米不进好几天,终于下了决定。
她强撑病体去和裴疏则道别,对方却态度怪异,只在长久的沉默后道,“我从前给你的玉佩,可否还给我?”
姜妤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弄丢了。”
裴疏则问,“是弄丢了,还是交出去了?”
姜妤无法回答。
裴疏则断然离开,再见面已是天翻地覆。
褚未的出现打断了思绪,“姜姑娘,殿下命我差人送芳枝南下。”
芳枝惶然后退,“什么意思,姑娘不是去北漠吗,为什么要让我南下?我要和姑娘在一起。”
褚未不答,只是取出芳枝的奴籍文书给姜妤。
姜妤确认过后,将其撕得粉碎,抛入水中,起身道,“劳参军等等。”
她拉着芳枝回房间,芳枝边走边追问,“姑娘知道这事?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嬷嬷亦步亦趋跟着,根本不给她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姜妤从妆奁最底下找出两支素银钗,六年前姜府被抄,全部家产充公变卖,也只剩这点不起眼的银器,她塞到芳枝手里,“你不要随我去,回金陵吧,师父会安顿好你。”
芳枝睁大眼睛摇头,“不,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块。”
姜妤抱了抱她,“好好的。”
嬷嬷们会意,上来将人拉走,芳枝哪里挣得过,终于还是被拽了出去,褚未也要离开,被她叫住,“参军。”
褚未停下看她。
姜妤道,“拜托参军,一定要让她平安。”
得到肯定的回复,她又问,“我什么时候走?”
“司礼监来人回,今晚亥时动身。”
姜妤点点头,“也好。”
褚未忍不住劝,“殿下只是在气头上,您和他服个软,也许他就不会舍得让您去北漠走一遭了。”
姜妤垂眼,自嘲一哂,“不必,我和他早就应该结束了。”
*
一更鼓响过三刻,司礼监的车驾便紧赶慢赶地来了,他们为了讨好靖王,比原定时辰还早不少,可惜裴疏则并没有出现,姜妤登上马车,公主府大门孤零零地打开,又孤零零地关上,很快被送亲的队伍抛在后面。
裴疏则坐在王府书房内,一目十行,将书页翻得哗哗响。
他心神不宁,眉梢眼底都沁着烦躁,忽听门扇响动,是褚未进来,“殿下,姜姑娘走了。”
裴疏则敛眉,“谁问你了。”
褚未垂首唯唯。
裴疏则撇下手头书本椅背上一靠,目光落在案头一陈旧册子上,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翻开。
书册装订简陋,手感粗糙,和满屋典藏名本格格不入,是他早年被投进府兵营时好不容易淘到的习文册子。
彼时他不曾启蒙,有机会便偷跑出去,爬到义学院墙外的树上偷听,这是帮他识文断字的第一本书,里头还夹着片玉兰花瓣。
花瓣早已干涸,是多年前救下姜妤时从她发间取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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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小姑娘便常贿赂下人给他送籍册,从句读之书到千字文,再到百家名作,起初他要借她的课业一点点研读,到后来反被她央着写课业。
有时顾不过来,点灯熬油地做完,无奈笑问她怎不找别人帮忙,小鱼儿两眼弯弯,“文州哥哥太老实,学得不像,只有你的文风可以随意切换,超厉害的,还有你的字…”
裴疏则没条件练字,纯粹是照猫画虎,听她如此说,来了兴味,“我的字也厉害吗?”
小鱼儿竖起大拇指,“和我一样,有种未经人工雕琢的质朴。”
“……”
她嘿然戳戳他的脸,“老师让我学钟元常,我们一起嘛,我给你寻字帖。”
也正如此,他学识渐长,后来得儒师章宁赏识,入家学那天,姜妤欢天喜地,特地包来不少小食给他庆祝。
裴疏则摩挲着指间干花,脑海里全是她从前的样子,娇蛮机敏,有任侠之心,花草争春般的明艳活泼。
他坐不住,霍然起身出门。
公主府已经灭了灯,檐下灯笼穗子随风打旋,鬼静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姜妤走得干脆,除却拜托褚未顾好芳枝,不曾留下一句,没有分辨,更没有求情,没有告别。
他就是贱得慌,人在时恨得咬牙切齿,人离开又忍不住惦念。
可自己在她心里,连那小丫鬟都差得远。
“殿下…”
褚未踟蹰开口,又不知如何说下去,他看出裴疏则有点后悔,可怎么办,难不成现在还能再去把人追回来?
裴疏则回神,冷声道,“走了好,走了干净。”
他转身吩咐,“封府,明一早上书复命。”
见裴疏则阔步便回,褚未忙跟上去,“那您之前的打算怎么办,北漠那边呼屠皆已经行动了。”
裴疏则闭了闭眼,回忆所及遍是尸山血海。
他睁开黑沉无光的眼眸,漠然道,“大榆关本就是我朝失地,难不成没有她,就不用拿回来了么。”
言外之意,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褚未后背却不禁透出冷汗,“北漠战事一起,姜姑娘身陷其中,必然会受牵连。”
裴疏则冷笑了声,“与我何干。”
*
马车悠悠晃晃,摇得人昏昏沉沉,姜妤两天没睡,此刻也有点迷糊,随口道,“芳枝,我想喝水。”
一只水囊递到她面前,陌生的声音响起,“公主。”
姜妤清醒过来,芳枝已经南下,眼下她身边只有司礼监安排的女使。
她接过来喝了口,又还回去。
小女使有些惴惴,大抵不知真相,以为她是真玉成。
姜妤伸手,这次车窗没有封死,轻而易举便推开了,护送的队伍蜿蜒漫长,随车马辚辚向城外前行。
她在四方院墙中囚困太久,终于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只见夜色澄明无边,乌云已散,圆月高挂,远处山河都披上了一层银纱,螽斯藏在草丛树下,发出一声接一声富有生机的虫鸣。
姜妤不禁失神,直到女使说夜间风凉,让她别着了寒气,才依依不舍地关上,“从这里到北漠王都需要多久?”
小女使道,“听他们说,大概两三个月。”
7. 内乱
姜妤在闺中时,还是骑马划船样样拿得出手的姑娘,不想囚困数年,偶一出门,在马车中坐久了都会头晕恶心,除了清寡的粟米汤,几乎食不下咽,一天恨不得吐八回,连随行礼官都看不下去,差人找女郎中来给她诊脉。
女郎中束手无策,只说眩疾难治,若行路时将车窗都打开,或者多下车吹吹风,许还好些。
和亲公主岂能抛头露面,礼官蹙眉不语,姜妤有气无力靠着凭几,“罢了,给我开些安神的药,若能睡着,总不会再呕吐。”
礼官站在马车外,听见这话,反驳道,“不可,安神药都是加朱砂熬的,一天三顿喝下去,到北漠只怕人都傻了。”
他叫女郎中出来,“开点莨菪子给她泡水喝,去吧。”
姜妤不禁莫名,“陆大人会医术,为何还愿意找外人过来?”
陆知行是个一板一眼的年轻文人,行事严肃恭谨,听她这般问,不假思索道,“下官是男子,怎好为公主诊脉,岂非唐突,于礼不合。”
姜妤不再言语,陆知行顿了顿,又道,“我们未时再启程,公主也可稍微歇一歇。”
他说完便走了,姜妤正要睡过去,被侍女摇醒,两个内官托着菱纱过来,请她下车。
侍女和她解释,“是陆大人吩咐的,拿菱纱把窗钉上,以后赶路时就把窗扇打开,公主也能好受些。”
姜妤有些意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他。”
陆知行正在同亲信商议路线,望了眼马车下的纤弱身影,沉郁轻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都说靖王能征善战,如今也舍得他妹妹了。”
亲信被他吓一跳,“大人,此事是官家和靖王议定的,咱们何必操心,只管把人送过去便罢了。”
陆知行自嘲一哂,“我能如何,守着祖父牌位,自然什么心也不必操。”
他是三朝元老陆相的遗腹孙,陆相一生鞠躬尽瘁,死后配享太庙,儿子也积劳死在任上,家里两块丹书铁券,今上为表慈爱,十四岁便让他进太常寺闲领官俸,陆家诸子也各有清贵之职,连科考都免了。
名为圣恩,实则架空,陆氏中人无言以表,唯山呼万岁而已。
陆知行想的两个法子对姜妤都没有作用,起初还有所缓和,随着越走越远,又添了水土不服之症,更难受得紧,这天不过喝了碗米油,险没把胆汁绞出来。
前头便是毗邻北漠的代郡,风沙颇大,天气转凉,不好再敞着车窗赶路,姜妤终于得了允准,去河边吹风。
她比先前更瘦了,整个人支离一把,剪裁修身的合领衫仍显宽绰,纤弱得像是来阵风就能吹跑。
此地偏僻,也没处去寻好女医,陆知行不忍心,还是往河边走去。
因嫌帷帽阻碍透气,她将垂纱撩了起来,露出素白面庞,眉目凄清,坐在水畔青石上缓神,听到脚步声,袖手起身,“陆大人。”
帽纱垂下遮住容貌,只在风里惊鸿一瞥,陆知行愣了一瞬,道,“公主身体实在不适,微臣给您把脉瞧一瞧吧。”
姜妤轻声,“大人不是说…”
“事从权宜,公主可知北漠族民世代游牧而居,季季迁徙,王庭也不例外,您如今便憔悴至此,再不养好身子,等入了那等荒蛮之地,可怎么活得下去呢?”
姜妤微怔,沉默片刻,福身道谢,“如此,多谢陆大人了。”
她抬起手腕,陆知行隔着袖按在脉上,眉心纹路渐深,半晌才开口,“公主以往不曾有眩疾吧。”
姜妤纳罕,“这也能诊出来?”
陆知行收回手,“比起身体,公主郁疾难消,反倒是调整心情更紧要些,岂不知积郁伤身,相较寻常实症更加棘手。”
姜妤抬眼看他,陆知行生得文秀,一身忧郁书生气,隔着纱帘乍看过去,倒有点像越文州。
她心思回转,伸手撩开纱帘,陆知行怔忡侧身,不敢看她清皎面庞,“公主何意?”
姜妤没动,“医者讲究望闻问切,方才大人只是为我诊脉,并不曾观我面容,如何对症下药呢?”
陆知行神色严肃,耳廓却微微红了,“如此于礼不合。”
“事从权宜,是大人刚刚自己说的。”
陆知行不肯回头,姜妤心里有了底,微微笑了下,“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常年困于深院,即便眼下出来,也不过是从这个囚笼关到那个囚笼里去,没什么枉费药石的必要了。”
陆知行心中一震,下意识回身劝阻,“公主,但凡人活着,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
姜妤问,“难道大人有脱困的主意,让我获得自由身吗?”
陆知行被问住了,垂下眼去,“臣知道和亲女子殊为不易,可臣职责所在,亦是身不由己。”
“大人多虑了,”姜妤道,“我怎会要求您罔顾己身来救我,不过是与世隔绝太久,想在嫁去北漠之前多看看,只盼抵达代郡之后,能允我在那休养几日,多给我找些游记解闷就好。”
陆知行没想到她要的如此简单,答应下来,“这个臣还是能办到的,公主放心。”
代郡本就是商队过境往来的必经之地,最不缺游记图志,记载西域北漠的都有很多,等在驿馆安顿好,果然有许多书册送到姜妤面前,她如获至宝,日日研读,恨不得把看到的全记在心里,整日捧着不放手。
陆知行似乎察觉到什么,但他没有挑破,只是将她看得更严了些,饮食起坐都有三四个婆子女使守着。
姜妤并不在意,她本就无心从送亲队伍中逃走,那不知会连累多少人,她真正在乎的是,即将入秋,等抵达北漠王都,很快就会到胡人向南迁居的时候,途中碰到商队几乎是必然的。
即便这计划十分天真冒险,可是在当安稳的囚徒还是博得自由之间,姜妤没有犹豫便做了决定。
驿站休整的半月间,姜妤翻查舆记,摸清以往迁徙路线,用药加餐,尽快将途中虚亏补回来。
陆知行还寻了种叫炒棋的特产给她,是以面粉混合盐巴椒叶团成小丁,用当地白土炒就的小食,可以治水土不服,姜妤吃过后,果然不再呕吐,便也停了用以维持生机的粟米汤。
唯一缺的就是钱,这也无碍,送亲车马里驼满了嫁妆,婚后总能拿到一二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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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着自己所能做的最大准备,只等送亲队伍离开代郡,进北漠后再去探那边的路。
半月时日须臾而过,陆知行吩咐启程,启程前夜,内监们忙着提前将行李箱奁搬到车马上,姜妤伫立北望,默默将所见村居山脉和舆图中做着对应。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见前面一阵风沙扬尘,马蹄乱响,两名斥候疾驰而来,直奔陆知行,声音里都透着急促,“陆大人,大事不好,北漠内乱了!”
姜妤距离不远,听在耳内,睁大眼睛看向他,陆知行也看了过来,转回头肃声问,“怎么回事?”
“左当户呼屠皆起兵反叛,北漠王携世子避入大榆关,那边打起仗来,必有蛮子南逃扰边,我们得尽快回去!”
这厢话才落地,便有眼尖的女使惊叫出声,“北边起火了——”
咣当一声,负责搬抬的内监手抖掀翻了箱奁,里头的嫁妆财宝跌翻出来,姜妤余光扫见旧物,顿时一怔,但已来不及细思,只见附近村镇上涌出黑烟,火势迅速蔓延,原本平静的村庄顿时成了炼狱,哭喊声杀戮声连成一片,浪潮般朝这边涌来。
众人瞬间骚乱,胡人滋扰边境,在秋冬是常有的事,往往抢劫粮货,掳劫女眷,又逢北漠内乱,要是碰上逃战的乱兵,驿馆目标太大,落在对方手里必死无疑。
陆知行迅速下了决断,“箱奁都扔下,马上走,公主快上车!”
姜妤应了声好,身旁小女使已经吓得呆滞,被她一把拖走拽上马车。
一行人仓促而走,夹在慌乱逃命的民众里,速度反而受限,很快,姜妤便听见了胡语喊杀声。
送亲队伍里没有一个打过仗,随行官员全是文人,早乱了阵脚,姜妤掀开车帘大声喊陆知行,“不能一块走了,这么显眼的队伍,给胡兵当靶子吗?分开跑!”
陆知行连声指挥人马散开,话音未落,箭矢射来,直接穿透了载着姜妤马车车夫的脖子,鲜血飚洒而出,溅了人一身。
马匹失控受惊,乱窜起来,撞翻行人不知凡几,竟直直奔向一废弃宽深沟渠,小女使惊声尖叫起来,姜妤脑袋撞到车厢,顾不得疼,将她拖至车门前,“快跳,跳下去!”
“我、我不敢!救命啊我不敢!”
沟渠迅速逼近,姜妤顾不得许多,一脚将她蹬下车,自己也纵身一跳。
脱离车厢的下一瞬,身后轰隆巨响,整辆马车载进深沟。
砂砾地面擦破手脚,姜妤摔得头晕脑胀,周遭血腥气逼得人直欲呕吐,甫撑起身,便见一支流矢直冲过来。
生死面前,一切都被拉得极慢,呼吸停滞间,姜妤甚至能看到箭尖尖锐的闪光,听见它的破风声。
姜妤闭上了眼,可就在电光火石间,另一只利箭凌空而至,竟将那只流矢生生射断,箭簇偏移,擦着她的小腿飞过。
姜妤痛嘶一声,耳朵里灌满众人兴奋的山呼,“靖王殿下,是靖王殿下——”
她睁大眼睛抬头,隔着漆黑夜空与映火兵甲,看到了军队最前面的裴疏则。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遥遥睨视着她,手里还搭着弓。
8. 狼狈
大魏边民无一不听过裴疏则的威名,他就像块定心石,只要出现就能安抚纷乱的人心和局势。
攻守转瞬易形,那些流兵根本用不着他亲自指挥作战,先一步方寸大乱,很快就被击溃。
裴疏则驱马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姜妤,眸子黑沉沉的,看不出丝毫起伏,“才离了我多久,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姜妤此刻的确狼狈,乌发散乱,浑身沾满尘土,衣裙被砺石擦破,小腿还在往外流血,汩汩染红了鞋面。
明明都是拜他所赐,却反过来奚落自己,非要营造出她离不开他的假象来。
姜妤忍痛起身,一瘸一拐朝礼官走去。
陆知行寻到她的身影,急忙跑上前,“公主,你没事吧?可有受伤吗?”
姜妤刚想说什么,身后军靴踏地的声音响起,裴疏则阔步逼近,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横抱了起来,还顺手掂了掂,“你瘦了不少。”
陆知行瞪大眼,显是被她这位堂兄的做派震住了,“王爷…”
裴疏则按住想要挣扎的姜妤,眼锋扫过来,轻飘飘从他面上掠过去,才发现还有这号人似的,轻笑道,“陆少卿,受惊了。”
陆知行眼睛无处安放,无措地抬袖行礼。
裴疏则颔首,“少卿若无处落脚,可先随我军回营,暂且歇歇。”
姜妤动弹不得,被裴疏则携上马背,才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我不跟你走,那边有送亲的马车。”
裴疏则沉着脸捏住她两颊,“闭嘴,在我更生气之前,你最好老实些。”
他解下披风,劈头盖脸罩在她身上。
*
营帐驻扎在郡城西郊,褚未远远看到裴疏则,快步迎上前,“殿下,您回来了。”
裴疏则把姜妤抱下马,吩咐褚未,“陆知行在后头,安排几间营帐,明天让郡守给他们找地方。”
姜妤被他抱着走,披风裹得严实,根本看不见外头,心里纷乱极了。
裴疏则突然出现,领兵压境,明显是要开战的架势,不知是北漠王求援,还是皇帝要趁人之危,可不论如何,看他今晚的态度,恐怕都不会放她走。
计划都没开始就已付诸东流,姜妤满心失落,忽地身下一坠,被撂在毡毯上。
她扯开恼人的玄绸,从宽大披风中钻出来,发现已经在营帐里,裴疏则背对着她净手,淡声道,“你和陆知行相处得不错。”
姜妤蹙眉,“他是随行礼官,你既让我和亲,不可能一句交流都没有。”
呯地一下水花四溅,裴疏则将帕子扔进铜盆,折身回来,高大身影覆盖住她的身体,“裙子撩起来。”
姜妤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裴疏则俯视着她,忽然感觉没那么气了,轻轻一勾唇角。
他很乐见于姜妤不明就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像只被拎住耳朵的小白兔子无害可爱,可惜太不听话,分明吓得不敢动弹,却还总想着跑出去。
这也没关系,只要她体会过外间苦楚,就会乖乖待在他精心铸造的笼子里了。
裴疏则蹲下身,拉住她的脚踝扯掉鞋袜,裙摆裤腿都卷起来,露出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肌肉被扯动,姜妤轻嘶了声。
兵荒马乱时什么都抛诸脑后,等瞧见被箭簇勾翻的皮肉,疼痛顿时密密匝匝缠上来,她头皮发麻,蹙着眉不敢看,只道,“我自己会包。”
裴疏则还真松了手,取出烈酒打开放她面前,“好,你自己来,浇上去。”
说不害怕是假的,虽说以前更可怖的伤都从他身上见过,亲临时又是另一种恐惧,姜妤白着脸,却不愿服软,拎起酒就往上泼。
“唔!”
比想象中剧烈得多的疼痛袭来,姜妤额角突突直跳,冷汗刷就透出来了,手根本就拿不住东西,酒瓶哐当滚到地上,整个人都弓成虾米,止不住地颤抖。
裴疏则眉头微蹙,扯过她的腿擦净血污酒水,错位皮肉归位绑牢,三两下就处理完毕,“最近不要走动,若是伤口崩开,就只能缝针了。”
姜妤茶瞳晶亮,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听到缝针二字,瞳孔不由自主颤栗了一下。
伤在哪里不好,偏偏是腿上,跑都跑不利索。
裴疏则看她抿着嘴唇不说话,拿纱布蘸了酒水,给她擦拭腿上其余挫伤,“你是运气好的,陆知行手底下被踩断肋骨的就有两三个,这帮文人士大夫,出门撞了事连躲都不会,更何况你。”
他捏着她脚踝的手不经意间蹭到伤痕,姜妤本能往后躲了下,被他一把拽住细看。
常年不经走动的双足无比娇嫩,比湖绸还柔软,多走两步都能磨出红痕,右踝下有处划伤较深,沙砾卡在里面,想是弄痛了她,裴疏则哂道,“这就要怕疼,等真的一个人跑出门,又怎么活下去?天底下不太平,兵乱盗匪,狎司掮客,你这样的姑娘,随便碰上哪个,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姜妤听着这些话,疲倦地垂下眼睛。
她从前并不这样,经常去游船,去纵马,她的师父剑法精绝,也教过她剑器舞,她手上也曾长久有过勒马舞剑的茧子,如今却世事不知,圈养成光洁而娇弱的物件,除了供人赏玩一无是处。
姜妤想从他手里接过纱布,“我自己来可以吗?”
裴疏则轻巧避开,“你坐着就行。”
姜妤知道抗议也没用,默然收回手。
裴疏则换下她脏污的衣裳,精心仔细擦拭,像是在保养一件珍稀的瓷器,每一处都不放过,最后给她披上披风,抹了抹她湿润的眼睫,这才满意。
姜妤听见外面有点兵的声音,拢紧了披风问,“是不是要打仗了?”
裴疏则梳着她的长发,懒懒嗯了声,姜妤抬起眼,“和亲和不成了,是吗?”
裴疏则动作微顿,“你很盼着去和亲么。”
姜妤一僵,“没有,是你非要送我走。”
裴疏则这才缓和了眉宇,“是我的错,不该和你置气。”
姜妤听出不对,一种荒谬的猜测从心底升起,转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裴疏则握了她的发尾在手中把玩,难得耐心和她解释,“挑起北漠内乱的呼屠皆,是汗王和中原女俘的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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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子,本就备受排挤,汗王年迈体衰,世子监国,等不及要拿他开刀,逼反了他,世子挟父退守大榆关,战事胶停,向官家求援。”
姜妤心内疑云不散,“官家就答应了,还愿意派你来?”
裴疏则轻嗤,“他没得选,想让北漠俯首称臣,还要借此机会收回大榆关,只有我能做到,也只有我愿意做。”
他这样说,必然又是有伤天和且冒大不韪的事情,姜妤蹙眉,“你想怎么做?”
“这些事你不必听,只要知道呼屠皆登上汗位之后,不会要求和亲就好了。”
姜妤微微怔忡,随即反应过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我嫁去北漠,你只是不想我继续待在京里,以免哪天我又把你的喜好习惯出卖给帝后。”
裴疏则定睛瞧她,忽而莞尔,“妤儿还是这么聪明。”
姜妤想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脸一寸寸白下去。
“你做不了北漠的王妃,只能做我的,”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眷恋的温柔,“话说回来,你很早就说要嫁给我的。”
姜妤的确曾这样想,如今听见这话,却只有毛骨悚然,心底有个声音咆哮起来,不能嫁!不能在他身边烂一辈子!
可她不敢反应过激,闭眼缓了片刻,轻轻叹息,“疏则,连信任都没有的两个人,怎么在一块过日子呢。”
“没关系,”裴疏则指腹摩挲着她的脸,欣然道,“只要你是我的,其他都不重要。”
姜妤披风下的身体微微颤抖,几乎要忍不住推开他,幸而外头褚未的声音响起,“王爷,我们该出发了。”
裴疏则将她揽入怀中揉了一把,起身离开。
姜妤浑身发冷,抱紧了双臂,几个女使鱼贯而入,看见她长发披散,衣裙全堆放在旁边,身上只披着裴疏则的披风,露出一段雪白的颈,眼神都怪异极了,还是依着规矩行礼,“公主,靖王殿下让奴婢们伺候您更衣用膳。”
*
大军驻扎在河东道,裴疏则率亲兵临时改线,还要连夜赶过去,留了褚未在此看着姜妤,自己则领兵往那里去,没走几步,却看见了手拿朝中帐这边来的陆知行。
陆知行没在军营里待过,感觉每个军帐都长一个模样,正愁找不到地方,看见高头大马上的裴疏则,快步上前行礼,“靖王殿下。”
裴疏则微微挑眉,勒停战马,“陆少卿,这么晚还过来,所谓何事?”
陆知行仰着脸捧起手中物件,说了姜妤在途中的情况,“公主坐车眩晕,兼之水土不服,呕吐成疾,路上也只喝的下粟米汤,近日吃了炒棋才好些,这是下官找来的炒棋和粟米,还有她平日爱看的几册书,劳烦殿下能交给她。”
他说完,便有亲卫上前,将包裹呈过去。
裴疏则信手打开,拿起那些游记图志,长眸微眯,蓦地冷笑了声,将包裹丢在地上,扬起一团飞尘。
陆知行讶然瞠目,撞上裴疏则邃凉的眼,只听他道,“少卿自作多情了,我这位妹妹自小便碰不得粟米,只要吃下去,不出半炷香就会头晕呕吐。少卿心软糊涂,这么长时间,竟半点都没发觉?”
9. 受罚
姜妤喝了女使端来的安神茶,一夜黑沉,晨光大亮才醒来,由她们摆弄着穿好衣裳,隐隐听见外头有刑杖之声,便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女使们怯怯看她一眼,都不敢应声,只是加快了手上动作,给她系好最后一条丝绦,便快步退出去。
褚未的声音在外响起,请她出去。
姜妤感觉不大好,撩帐而出,行刑的声音霎时更加清晰,陆知行和随行官员都被押在营前空地上,正在挨军棍。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已经有人被打晕,陆知行冷汗如瀑,并不叫喊,只是咬着牙,溢出痛苦的闷哼。
姜妤顿时变了脸色,“这是干什么?他们做错什么了?”
褚未示意亲随上前,奉上已经变成碎纸的游记图志,“殿下说,陆少卿诸人照看主上不利,理应受罚。”
姜妤盯着那堆纸片,一阵晕眩。
哀嚎仍在继续,陆知行看了她一眼便垂下头,冷汗滴滴答答,洇湿了身下的沙地。
姜妤下意识往前动了下,褚未出声阻止,“殿下命我转告,若您不听话,只会牵连更多人。”
他果然最知道怎么折磨她,姜妤刹住脚,握紧了袖下的手,“好,我听话,我听他的话。”
褚未听到她这样答复,命人停了刑杖,让他们把人抬下去,“殿下还让我问您一句,是他们错了吗?”
指甲把手心掐出血印,姜妤齿间迸出几个字,“是我错了,我认错。”
褚未这才朝她行礼,转身离开。
沙地上徒留歪倒的几张长凳,凳腿染着殷红的血。
姜妤呆呆地看着,心里空荡荡的。
不知多久,有女使小心翼翼过来,“公主,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姜妤回头看她,不过是个抬眼的动作,竟让对方腿弯一抖,小脸都白得厉害。
她苦笑了下,“知道了,我会好好吃的。”
裴疏则尚在军中议事,听说了早晨姜妤的反应,沉声问,“郡守给陆知行找到住处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裴疏则薄唇抿成一条线,眸色有些晦暗,“让他滚回京去,和亲之事不成了,留在这现什么眼。”
褚未应是,“属下即刻安排。”
啪嗒,裴疏则手中笔尖落下一滴浓墨,在舆图上晕开一片。
他盯着军中所用的大幅舆图,想起姜妤的小心思,心中燥郁,指节敲着长案,须臾,恍然想起什么,双眸倏地亮了一下。
是啊,她到底是个心软的姑娘。
褚未没看懂裴疏则心情怎么突然就变好了,幸而帐外有亲兵来报,北漠使者到了。
裴疏则将思绪拉回来,眼尾弯出温煦的弧度,“请。”
使者风尘仆仆,见到他便半跪行礼,声音都是急促而嘶哑的,“王上得报靖王殿下陈兵边关,心中感念,特遣臣前来拜见,敢问殿下何时出兵,助我部讨伐逆贼?”
裴疏则看着对方花白的头发,慢条斯理笑道,“你是北漠的大都尉,王庭存亡关头,也难得汗王愿意派你走一遭。”
“殿下说平叛之事需与我商议,指名我来,这也是王上的诚意。”使者有些不满他不紧不慢的态度,皱眉抬首,“如何筹划,殿下请讲。”
“平乱容易,本王感兴趣的是,你们打算如何回报。”
使者静了一瞬,随即道,“贵国与我部结盟,互相约为兄弟,若能助我部共株反贼,汗王愿归还以往十年岁币…”
裴疏则抬手,“车轱辘话不用重复说了,本王不妨直言,大榆关及南北五郡,还来如何。”
使者面色大变,霍然起身,“殿下何意,十七年前魏与北朝缔结盟约,边界便早已定下!苟渝此盟者,神明必殛之!”
“神明?”裴疏失笑出声,手中毫笔断做两截,掷在案上。
帐外铁甲铮鸣,亲兵转瞬涌入,将对方按跪在地。
使者瞠目,随即反应过来,“你要毁约!”
对上裴疏则冷然的眼,他厉声道,“两朝盟誓晓谕天下,臣民共知,魏朝悍然毁约,信义何在?大魏皇帝无耻至此,人神共愤,还想坐得稳这江山吗?!”
裴疏则轻嗤,“都尉心有不平,直骂本王便可,这份功劳我还无意分给老皇帝。”
使者脸都绿了,“无耻之徒,背信弃义,你必有天罚!”
裴疏则笑容淡去,“这倒叫我疑惑了,当年都尉领兵屠尽大榆关,天罚在哪里?”
使者嗬嗬喘着粗气,“大榆战事两国缔盟时就已说清,汗王也为亡灵做过祭奠,你是大榆关的谁,有何资格翻这个旧账?”
“都尉不记得我,我却忘不了你。”裴疏则抽出了长刀,走到他面前,“多不巧,我生母便是大榆人啊。”
都尉睁大眼睛,看着他将刀锋一寸一寸捅进心脏,声音柔和而疯戾,“别着急,赖在大榆的所有人,很快都会下去陪你的。”
*
代郡重兵把守,层层戒严,姜妤也被转移到了一处隐秘小院,行起坐卧都被人不错眼地盯着。
即便郡中并未被战事波及,姜妤还是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肃杀气息,她心中有些不安,身旁却新来了个女医官,催着她探脉针灸,饮食用药,让人不胜其扰。
姜妤陷入了十分逼仄的境地,伺候的人全不认识,面对她时还都一副惴惴之色,存心不让她好过的,还有一日两碗逼她喝下去的苦药。
姜妤本就怕苦,好容易摆脱避子药,裴疏则一出现,又有无数苦汤送来,她不知那人打什么算盘,喝了七八日,终于忍不住发问,“我不过是伤了腿,怎么要喝这么多药?这都是些什么?”
女医道,“公主误会了,殿下说您途中虚亏,这些都是补身的药材。”
姜妤道,“我身体挺好的,不想喝这些。”
此话一出,对方顿时脸色惨白,连带着周遭女使都齐刷刷跪下去,女医慌乱解释,“公主放心,这些的确是补身的好药,于身体无碍的!您若不信,我们往后都可以陪您一块喝!”
她说完,急于证明自己清白似的,将原本要呈给姜妤的药端起来一饮而尽,喝给她看。
情景荒唐,姜妤只觉得头痛。
她揉着额角,退无可退,“别在我面前跪着,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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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
乌泱泱一帮人如蒙大赦,对着她千恩万谢。
姜妤头更痛了,想让她们安静些,却感觉有温热暖流从小腹间淌过,蓦地想起,她的月信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
这也寻常,自己早年身体受寒,又长久服用避子汤,月信早已紊乱,往往七八十天才有一次,两个月还算是提早。
她起身更衣,果然如此。
姜妤经行腹痛,女医紧赶着换了种药,反倒比先前更苦。
她腹疼未止,腰又酸起来,加之经期烦躁,饶是好脾气也跌了碗,瓷片在地板上崩开,“若再折腾我,索性一剂鹤顶红给我灌下去了事,何苦这样零碎折磨人!”
女医又跪下去,姜妤捂着小腹蜷在榻上,烦闷地闭上眼,“你报上去,我实在痛得厉害,要开一副止疼汤剂来。”
女医没见过她发这么大脾气,唯唯点头,姜妤又道,“这药实在太苦,你不是得了上头授意,专门往里头放黄连来折腾我吧。”
女医忙道岂敢,姜妤蹙着眉,“我凭什么信你?裴疏则那混账,惯会使阴招磋磨人,一肚子坏水。”
对方魂飞魄散,恨不能去捂她的嘴,可哪里敢,姜妤犹在赌气,“我不听你狡辩,以后药都放到我房里来煎,我亲眼看着,还有止疼的药,今天必须送来,送不来往后我也不喝了。”
女医战战兢兢应下,不知如何报上去的,下午女使们进进出出,将煎药的物什在她房内摆好。
侍女拿来两包药打开给她看,姜妤挑挑拣拣,果然在止痛的药包里头看见了风茄花。
她出身将门,因此熟知这药,风茄花也叫曼陀罗,可以麻醉止痛,热酒调服效力更佳,亦有大毒,需十分控制剂量,否则轻易便能要人性命。
姜妤心脏咚咚直跳,偷偷藏了朵在手心,便让他们拿去煎药。
裴疏则正在打仗,不知何时回来,她可以慢慢攒,攒到足够她离开为止。
这边冬信来得峻急,沙尘颇大,朔风起来,三两夜便削尽了落叶枯草,一片苍凉,有时刮一夜北风,翌日推窗,整片天都是黄蒙蒙的。
姜妤出不得门,无书可看,更无人说话,只能扶着窗槛出神,一坐便到深夜,早先还能看到南飞的候鸟,再后来连片叶子都看不着了,树枝光秃秃的,像她的心气儿一般委顿下去,直到冬至黄昏,初雪落下时,远处传来王师归程的号角。
彼时姜妤正探出窗外,伸手去接朔北砂砾般的落雪,便被女使唤出门。
数月来她第一次踏出院子,迎接策马而归的裴疏则。
他戎装加身,显是刚离了军中,铠甲上的冰碴簌簌掉落,在积了薄雪的沙地上砸出细小的坑,甫离近了,铁锈味混着浓重血腥气直扑过来,连锁子甲上都覆着一层暗红。
裴疏则似乎有些疲惫,跃下战马时还微微踉跄了下,姜妤上前,扶了他一把。
他便把缰绳抛给亲随,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冲她笑了一下,睫毛染霜,瞳孔里犹然凝着未尽的杀意。
姜妤见他这样子,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的确很不容易。
可她还是要走。
10. 下药
卧房中新添了炭盆,女使们鱼贯而入,布置好浴桶热水,巾帕香胰,有个别胆大的,悄悄朝屏风后正在给裴疏则卸甲的身影投去一瞥,暗自纳罕,便匆匆退出去。
姜妤对此已经十分熟稔,葱指挑开犀角暗扣,拆下护心镜,卸了身甲披膊,解开护腕时,发现他虎口开裂,正渗出丝丝血迹。
她动作微顿,“你受伤了吗?”
裴疏则道,“没有,只是今天杀了太多人。”
姜妤托着他腕的素手一颤。
“很早我就筹划着这天,准确来说,是十七年前,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周围全是乡里的尸体,其中有我母亲。”
裴疏则低低说着,毫无大仇得报的快意和追忆往事的伤感,“其实母亲待我并不好,她总在说生下我就该有荣华富贵,问我为什么没给她,得不到答案就打,乡里待我也不好,说我是野种,肆意欺凌,可敌人屠城时,他们藏匿孩童,母亲求他们,他们还是把我也捎上了,虽然最后,只有我活下来。”
姜妤痛苦地蹙了下眉,握住他尚未回暖的指尖。
“我发了疯地想做这件事,所以今天砍下上百颗头颅,坑杀了鸠占鹊巢的所有人,可这之后,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他低眸,声音罕有的挫败且疲倦,“妤儿,除了你,没有人待我好。即便那是假的,我也不在乎了,我们能不能当做那个谎言从没挑破过,你能不能一直骗我?”
姜妤心脏愈加沉坠,她仰起脸,“我没有骗过你。”
裴疏则笑笑,“好,你没有骗过我。”
他俯身贴近,托住她的后颈,吻她的唇。
姜妤无望地闭上眼,感受着他呼吸变沉,动作加重,任他宽下衣裳,抱自己入浴。
……
半夜缱绻,姜妤疲倦睡去,裴疏则撩帐起身,借烛光端详她的面庞。
她总算不似分开前那般瘦得吓人,小脸稍微圆润了些,两颊透出浅浅的红晕,闭目安睡时,眉眼间总是透出一缕柔软的慈悲。
他看得出,她今晚心软了。
裴疏则轻轻抚摸她的脸,放任晦暗瞳底亮起微光,唇边露出浅淡弧度。
*
姜妤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屏风外,裴疏则正召来女医问话。
两人声音不大,听不真切,但裴疏则似乎心情不错,人走时还给了赏银。
姜妤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腕想,这女医的确医术高明,她长久体寒,近日手脚都不再冰凉了,甚至月信也是准的。
想起这个,姜妤动作一顿。
裴疏则听见动静,绕过屏风到榻边坐下,凤眸暖意融融,“醒了。”
姜妤嗯了声,裴疏则握住她的手,“时间还早,外头雪下得大了,我再陪你睡会儿吧。”
姜妤看了眼窗户,果然白晃晃的透进雪光。
“睡不着了,”她仍望着窗外,却提不起多少出去看雪的兴致,嘴上问,“你能陪我出去看看吗?”
“女医说你身子还没调理好,不能受寒。”裴疏则声音依旧柔和,“我让她们传早膳。”
姜妤看着他,点头说好。
见他要出去,姜妤出声,“等等,你是不是忘了件事情?”
不用说明白,裴疏则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房内忽寂,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片刻,他才道,“你现今吃的药都是暖身补气的,和避子汤药性相冲,不要喝了。”
他说完便起身,姜妤慌了神,伸手抓住他的袖角,“疏则。”
裴疏则状似不解,“还有什么事?”
他明知故问,姜妤不得不道,“那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
“有了孩子,就生下来。”裴疏则回握住她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我说过,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娶你,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姜妤仰着脸,面带乞求,“别这样,疏则,如果真的有了孩子,那对他太残忍了。”
裴疏则双目微冷,他忍耐片刻,蹲下身去,让视线和姜妤齐平,“若我不尽快娶妻生子,朝堂上太多人包括帝后,都会继续借着挑选妃妾的名义给我塞眼线,难道我和细作生下的孩子,对他来说就好吗?”
姜妤本就郁郁寡欢的情绪变得有些混乱,她觉得自己被灌了通歪理,却又不能反问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怔怔问,“在你眼里,我和细作有何区别呢,你也不信我。”
“我不信你,更不信别人,倒不如娶一个真心喜欢的。”裴疏则温声道,“何况等我们有了孩子,你总不会再出卖他的父亲,你放心,我会对他好。”
他见姜妤不说话了,满意地摸摸她的脸,“今天早膳煨了金丝粥,是你爱吃的。”
姜妤目送他出去,只觉胸闷得狠,揉着心口用力呼吸。
但其实心跳并不厉害,甚至称得上缓慢,她觉得自己被绑在深水往下沉,好像女医的药不仅修补身子,也按住了思绪轮转,让她对外界都提不起什么太大的兴趣。
姜妤扑到床榻最里边,去够垂在帐角的香包。
香包挂在帐内四角用以安枕,近来她被严密监视,也只有放下床帐入睡时,能在一榻之间隔绝他人的眼睛。
香包口原是封死的,被姜妤用发簪一点点挑开了小半缝线,她颤着手打开,看到风茄花还在里面,倒像是迷途之人找到罗盘一般,紧紧攥在手里,舒了口气。
*
早膳后,姜妤给裴疏则更衣,寻机问他,“仗不是打完了吗,怎么还要出去?”
裴疏则道,“呼屠皆新登汗位,要与我朝重签盟约,我一会出发。”
姜妤问,“重签盟约?”
裴疏则颔首,“归还大榆关及南北五郡,减除岁币,增开互市。”
寥寥几字轻描淡写,信息却着实惊人,大榆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堪称门户,就是因为丢了此地,大魏才在与北漠的交锋中处处掣肘。
姜妤不由纳罕,“新汗王竟然肯。”
裴疏则轻笑,“本王诛灭北漠王庭,帮他排除异己,保他性命,助他登上尊位,他自然要有回报。”
姜妤为他系上腰封,有些淡兴和悲观,“大榆关是必争之地,只怕这一时和平无法持久。”
裴疏则唔了声,“此番下来,北漠岂还有再与大魏厮杀的能力,即便有,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
象征位极人臣的金绣蟒纹在墨袍上浮出光晕,端的刺眼,姜妤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当一个武将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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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功伟绩,乃至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时,并不会荣宠加身,相反,他会被质疑功高盖主,被架空削弱,被打压到谷底,甚至丢掉性命。
裴疏则见她怔怔的,“你怎么了?”
姜妤回神,勉强冲他笑笑,“我在想,这可算不世之功,官家都要不知如何封赏你了。”
裴疏则看出她的敷衍,没有挑破,无声一哂。
老皇帝之所以派他,无非是因他立下军令状收回大榆关,还能借此削弱他麾下军队,可他和呼屠皆事先图谋,给北漠王庭来了个两面夹击,大榆关垂手而得,控制了河东道,权柄不仅没有下移,还更难对付了。
如今龙椅上那位只怕已经反应过来,正咬牙计划着怎么弄死他呢。
这些事自不必和她说,他道,“你且歇着,代郡时气干冷,你待得也不舒服,最多半个月,我们就启程回京。”
姜妤乖乖点头,送他出去。
*
裴疏则的话简直堪比圣旨,准得令人绝望,第十三日间,院中迎来了快马宣旨的大内使者。
皇帝褒赞靖王收复边关之功,命他班师回朝,再行封赏,末了,问候玉成公主病情,叮嘱她好好休养,拳拳之情触人心肠。
姜妤不被允许出门,可天使声音嘹亮高亢,即便在卧房也听得十分清楚,等裴疏则将人打发走,才有机会问他,“旨意里为何会提到玉成在养病?”
“我之前向宫中回禀,公主车马劳顿,又逢北漠内乱,为其逃兵所惊,旧疾复发,因而病疴沉重,已入膏肓了。”裴疏则理所当然道,“玉成不‘死’,我总不能娶自己的堂妹吧。”
姜妤僵在榻上。
她不是真玉成,自然谈不上什么旧疾,这点裴疏则和皇帝心知肚明,他这般上奏,是明目张胆地欺君,而皇帝也认下了。
裴疏则究竟获得了多大的筹码才会这样做,皇帝也绝非忍气吞声之人,又是如何想的?
姜妤脊背发凉,透出冷汗,感觉裴疏则的手探过来,猛然一颤,收回神思,“怎么了?”
裴疏则好整以暇瞧着她,“我还以为,你在为陆知行一干人担心,毕竟他颇有故人之姿。”
姜妤本就被那帮惴惴不安的女使弄得应激,听他这样说,脸色更加苍白,“我错了,但我并没有为他担心,我只是在利用他。”
裴疏则莞尔,“妤儿既然认错,我也无意带累他们,奏中已经写明,玉成是被救出驿馆后才病发,所以由我做主,留你在代郡安养,与送亲官员无关。”
姜妤明白弦外之音,他所有大发善心的前提都是——她要听话。
她就像被猞猁咬断羽翅的幼鸟,在兽爪的控制和玩弄下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他摆布。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因为裴疏则认定她欺骗他,她就只能枉担虚名,为这不存在的背叛恕罪吗?
姜妤强迫自己去想这个问题,却感受不到应有的郁愤不甘,心跳依旧缓慢,让她整个人平和起来,仿佛所有负面而激烈的情感都离她远去。
指甲掐入手心,她注视着裴疏则,软下眉目,温驯地委身靠近,向他索求拥抱,失神眼眸落在帐角香包上,柔柔道,“疏则哥哥,我会听话的,我会永远听你的话。”
11. 古怪
裴疏则十分满意,将她搂在怀里。
她双肩纤薄,腰肢细软,不胜柔弱,掩在垂顺的湖绸榴裙下,轻而易举便能完全掌控。
就该这样,一株无骨的、无害的菟丝花,最让人安心。
房门外响起女医的声音,“殿下,公主吃药的时辰到了。”
裴疏则让人进来,浓酽药汤呈到姜妤面前,隔着距离都能闻到苦气。
姜妤接过来,垂着眼一口一口喝完,习惯了这味道,竟不觉得有多难喝。
裴疏则摸起蜜饯递到唇边,她张口含住,酸甜的刺激反倒让舌头更加麻木,嚼几口便咽了。
她午间未歇,服下药后,困意渐渐涌上来,伏在他肩头安静睡去。
*
裴疏则很快了结军中余差,带姜妤启程回京。
他专门给姜妤备了四匹马拉的雁行安车,玄漆紫檀的车壁,车厢八尺见方,足可纳两人坐卧,内设卧榻,上面铺着鹅羽软垫,厢壁垂挂帷帐,用以遮风避尘,将三九霜寒都隔绝在外。
这等规格,即便放在一国公主身上也是逾制,随侍之人暗自纳罕,唯姜妤兴致缺缺,只抬头看了眼无边天际,便登入车内。
吊炉内燃着银骨炭,是以车窗并未关严,裴疏则道,“这几天走兰台道,沿途雪景不错,你应该喜欢。”
姜妤神情索然,拥着雪白狐裘,只是懒懒的,往他怀里缩,“不了,我有些冷。”
裴疏则能感觉到姜妤对自己越发依赖,这几日她十分温顺,再不顶撞,俨然成了位柔婉美人,他也不再处处挑剔,宽容宠溺起来,两人同声相应,倒真成了一双恩爱璧人似的。
裴疏则拢着她,闻到她发间淡香,指尖发紧,挑开风毛衣领。
姜妤锁骨微麻,被指腹刀茧惹出一阵细小的颤栗,察觉到他往下探,作势旋身转向他,挂住他的肩,不肯松开了。
裴疏则见她闭着眼睛,唇瓣微嘟,想是有些困,便调整姿势,让她卧得更舒服些,“睡会吧。”
姜妤睁开眼,浓密长睫蒙着一层暖雾,“疏则哥哥,你真的会娶我吗?”
裴疏则觉得好笑,“当然,我对你说的话,何时没兑现过。”
姜妤仰起脸,惹人可怜,“我不想再回教坊,也不想做妾,我害怕。”
裴疏则黑沉眼底静悄悄亮起来,“我说过,你会是靖王妃。”
姜妤露出些许愁绪,“可皇帝怎会答应呢。”
“你不用管这个。”裴疏则显然对她的想法更感兴趣,“这次是真心想嫁给我?”
姜妤点点头。
裴疏则追问,“这么多年,怎么现在想通了。”
姜妤腻在他怀里,无声叹气,“疏则哥哥,我离不开你,我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不知你信不信。我一直怨你不信我,现在不想怨了,我好累,总没什么力气,只有靠着你,我才能什么都不想,这些天我过得很舒服,我真想这辈子都这样。”
裴疏则凤眸凝睇,深处似有坚冰融碎,他抚摸她的脸颊,伸臂拥住她,用力到她骨头都在发疼,“我相信你,妤儿,这次我们一定能顺利成婚。”
宽大袍袖遮住姜妤的眉眼,她没什么情绪,却依然品出一点遗憾的滋味,明明上次才是真的,他偏偏不信。
…
裴疏则只陪了她一天,便离了马车去和军队同行,姜妤求之不得,临走前还是拉住他的袖角,“必须走吗?”
“将领理应和部下同寝同食,何况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裴疏则揉揉她的发顶,“我会让褚未护送你。”
姜妤点头,退回车厢后,又撩起帘子,摆手和他告别。
供他求欢六年之久,在讨他开心这件事上驾轻就熟。
裴疏则果然冲她笑笑,才策马而去。
姜妤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雪色之中,问褚未,“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褚未道,“大军不便纵穿城池闹市,会比您的车驾稍慢一些。”
问了等于没问,姜妤缩回马车,靠在厢壁上出了会神,从发间摸下一支攒花小插。
这是种长不过两寸的细小发簪,簪柄如针,若扎进肉里,并不会留下伤痕。
姜妤如前几日夜间一般,将簪尖刺进手肘,一下又一下,直到心跳因为疼痛重新剧烈跳动起来,才咬牙停下。
殷红的血点冒出来,提醒自己还活着。
她深喘了口气,抱住麻木的头颅,低声喃喃,“姜妤,一定要记住,你是个人…一定要记住。”
*
许是两人关系缓和,周围对她的监视不像先前那样严格,当然,她也不再值得旁人防备,做什么都意兴阑珊,平日连马车都倦怠下去。
时间长了,还是褚未担心人成日不见阳光会出毛病,让女使软磨硬泡请她下来。
可她下来也是倚着马车,多一步都懒得走。
女医找上褚未,说手头药材不够了。
褚未看向姜妤,微微敛眉。
她目光虚焦,专心出神,流云缭绫的裙摆兀自翻卷,西风拂起幂篱帷纱,皮肤白得有些剔透,双眸木讷茫然,仿佛一具未曾点睛的琉璃偶。
无比省心省事,却让人觉得古怪不安。
可他岂有置喙的余地,何况眼下还是裴疏则的处境更叫他担心。
褚未收回目光,“少一碗也没什么要紧,前头就是扶风郡,等入城安顿好,再去采买罢了。”
午后,车驾抵达扶风郡,女医领了银子,前往附近的药铺采购。
恰逢元宵,杏林春深刚刚结束今日的义诊,伙计们忙着将长案座椅抬回店里,掌柜见来了客人,亲自上前接待,“娘子需要什么,可有方子参详?”
女医道,“没有方子,称几味药材便可。”
掌柜便拿了铜托盘笑道,“原是方家同仁,您且说。”
“杜仲,阿胶,合欢皮各四两…还有远志,苎麻,柴胡,川芎…”
她这边说着,窗下饮茶的男子放下瓷盏,看了过去。
年轻掌柜麻利称好药材,送对方出门,回头见陆知行若有所思,手在他眼前一晃,“陆大夫,休息好了?”
陆知行回神,笑了笑,“方才那客人倒奇怪。”
“每样称这么多,想来是自己回去配方子。”掌柜在他对面坐下,“您是大人物,每年都来寒肆义诊,实在感恩不尽。”
“你少贫嘴,”陆知行扫他一眼,“京中坐诊太招摇,左右休沐,来你这儿也算积福。”
掌柜笑道,“今日可回府么,我差人预备马车。”
陆知行婉拒了,“听闻扶风郡中火树银花天下一绝,我正想今晚去灯会上看看。”
“可不,年年都有,就在停云楼下听雪桥上,那我给你安排住处?”
陆知行说不必,起身告辞,“我另有安排,你不用管。”
街衢上熙熙攘攘,他个子高,一眼便捕捉到了转角处女医离去的背影,以及颇具排场的车驾仪仗,后面跟着一辆辒辌车。
陆知行眉梢一跳。
寻常百姓或许不认得,可他身为礼官却再清楚不过,那是王公贵族用来运送灵柩的丧车。
陆知行问一直在外头侯着的书童,“方才抓药的娘子随车驾走了?”
书童应是,陆知行心里闪过许多猜测,最终只点点头,“走吧。”
驿馆内,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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妤本是在客房枯坐,听到楼下忙活响动,也出来了,扶着栏杆看随侍们来来回回地搬东西。
婆子跟上前,问她想要什么。
姜妤没应声。
婆子劝她进屋,“您身子单薄,楼廊太冷了。”
姜妤抬手,一指被随侍抬进来的某只箱奁,回她上句话,“我认得那箱子。”
“什么?”
她忽然笑了,“那是七年前从姜家抄来的东西。”
婆子愣在当场,勉强笑道,“婢子眼拙,这些箱子长得不都一样吗?”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里头,胡兵闯进代郡那晚,它被摔开了,里头有一副缠臂金,九环金钑花钏…那是已故姜夫人的遗物。”
婆子越发恐惧,白了脸色,“公主…咱们进去吧。”
姜妤看向她,轻笑如泉水叮咚漫出,“怎么了?官家穷成这样,用罪臣家私来给女儿充嫁妆,难道不好笑?”
婆子差点给她跪下,“公主!”
姜妤黑檀木珠似的眼睛眨了眨,生出几许好奇来,俯身贴近,柔声问,“你在怕什么呀,玉成不是死了吗,棺材就停在车里,死人是不会连累别人的。”
婆子无言以对,汗珠顺着脸肉抖到地板上,幸亏褚未及时出现,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他看出姜妤状态不对,担忧道,“您怎么了?”
姜妤揉揉眼睛,“我困了,要去睡觉。”
她转身便走,余光注意到楼下熟悉人影,蓦然愣在原地。
陆知行一身医士打扮,头戴万字巾,青衣直缀立于门口,显然也认出了她,温润的眼里全是震惊。
他禁不住前倾,似乎有话想说,姜妤不敢停留,径直进了卧房。
褚未正叫人来吩咐事情,没发觉异常,陆知行立刻低头出去。
姜妤在榻上歪了会儿,又撑起身,敛衽往外走。
房内守着的女使跟上来,“公主,您去哪?”
姜妤淡声道,“更衣。”
她推开房门,药汤苦辛气扑面而来,女医端着药正要进去,险些被撞到,堪堪稳住了,褚未也在外头,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姜妤摇头,又回到先时迟滞怔松的状态,竟是认真辨认了他片刻,才温声微笑,“我挺好的,未叔。”
听她这样说,褚未反而更加凝重。
裴疏则苦心孤诣,可不是想要一个疯了的爱人。
目送姜妤下楼,旁边心腹也小心翼翼开口,“参军,要不要和王爷告知一声?”
褚未道,“最近情势紧张,王聿和他后头那位,攒足了劲要取殿下性命,何况今夜…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已经在扶风郡了,这是谁的地盘你不知道吗,殿下岂能分心?”
心腹满面愁容,“可姜…她若真有不好,我们也别活了。”
褚未用力捏着眉心,“不必想了,此事不妥。”
裴疏则就在扶风,若有机会,怎么都会过来陪陪姜妤,既没出现,定是脱不开身。
姜妤已然走去后院,途经翠竹小径,拾裙而过。
青衣男子背对着她站在路边,殷殷教诲身侧小童,“柴胡、川芎疏肝理气,可若配伍久服,使人耗阴恍惚,合欢皮解郁安神,搭和远志、香附,则嗜睡迟缓,神思混沌,你又不要操纵精神,牵人灵智,可不敢乱用惹祸,记住了?”
小童垂首唯唯。
男子道,“重复一遍给我听。”
小童便念,“柴胡、川芎疏肝理气,配伍久服,则耗阴恍惚…”
女使们哪听得懂这些,满心牵挂在姜妤身上,扶着她过去。
心中猜测得到验证,姜妤决然闭目,长长舒出一口气。
12. 迷药
诸色箱奁都在廊角码得整齐,姜妤回到楼内,便被吸引了,走过去默默端详,像是视线能穿过箱子瞧见里头似的。
她想起姜府抄家那天,凶悍的官兵蜂拥而入,摔打哀泣声闹哄哄连成一片,人和牲口一样套上铁链押走。
官吏没能抄出想象中的财宝,多是朝廷赏赐、母亲和祖母生前嫁妆,他们骂骂咧咧,将能掀翻的物件一并推倒,挑衅施暴,血流满阶。
姜妤指尖摩挲箱面,红木大漆,像沁着鲜血,怔怔轻笑出声。
女使见她不对劲,不敢打断,只好叫褚未和女医过来。
褚未屏退了无干人等,“姑娘?”
良久,姜妤才转过身,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未叔,你们不是在随州吗?疏则哥哥是不是也回来了?”
褚未头皮一麻。
他道,“姑娘,我们在扶风。”
姜妤不以为然,甜笑道,“未叔说什么呢,扶风离金陵那么远。”
旁边人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褚未看向女医,她也吓得不轻,着急解释,“不可能,我开的药都很温和,绝不会让人神智…”
褚未厉声喝断,“闭嘴。”
姜妤却对这一切十分茫然,“你们怎么了?”她抱住双臂摩挲,“未叔,好冷啊。”
褚未深吸了口气,“您回房歇息吧,我让下人多拢几个炭盆。”
姜妤眼睛在几人中间逡巡一圈,神色依旧迷茫,“你们怎么了?未叔,你都没回答我的话,疏则哥哥没和您一块来吗?”
褚未搪塞半天,才把姜妤哄上楼。
姜妤喝了女使端来的安神茶,宽衣躺下,拥着被衾,乖乖闭上眼睛。
半晌,有女使撩起帐帷,确认她真的睡了,才退出房门,女医进来给她诊了脉,接着,走廊内响起说话声,声音虽刻意压低,语气却越发激烈,似乎是褚未和他人起了争执。
姜妤未能安睡多久,她起初眼皮挣动,身体蜷成一团,后来开始哭。
女使发现不对时,姜妤眼泪已经沁湿头枕,可她没有醒,只是在梦中啜泣,仿佛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进而愈演愈烈,哭着喊裴疏则的名字,任旁人怎么摇都醒不来。
女使魂不附体,着急忙慌请来了女医,给她号脉,却诊不出什么,辩解说姜妤的脉象并未脱离药效范围,不知为何梦魇不醒,驿馆乱成了一锅粥,直到掌灯时分,马蹄声打破混乱,裴疏则还是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他风尘仆仆,披星戴月而至,戎装被夜露打湿,不顾褚未震惊发问,搡开人直奔楼上卧房。
姜妤卧在缂丝软被里,双目紧闭,眼睫透湿,苍白素面布满泪痕,活似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女医已经给她喂过药了,正试图扎针,可姜妤噩梦缠身,手脚乱动,根本扎不进穴位,好容易进去一次,还被碰歪了,血珠一下子冒出来。
姜妤吃痛嘤咛,口中依旧梦呓。
她声音微哑,低如蚊呐,叫人揪心,分明是在唤他。
裴疏则先是怔忡,随即敛眉,冷声道,“都滚出去。”
众人赶忙照做,卧房内只剩他们两人,裴疏则小心拭去她虎口血迹,握住她的手轻唤,“妤儿。”
他喊了好几声,姜妤长睫乱颤,就是睁不开,手指死死扼住裴疏则的腕,勒出鲜明红痕,裴疏则心里发乱,“妤儿,你睁开眼瞧瞧我,我回来了。”
眼看不起作用,裴疏则指尖蓄力,发狠叩向她的合谷穴和风池穴。
姜妤浑身颤栗,深喘一口气,蓦地撑开眼皮。
她视线聚焦在他身上,泪珠倏然滚落,怔怔地喊,“疏则?”
裴疏则紧张地看着她,“是我,妤儿,你感觉怎么样?”
姜妤扑到他怀里,嗓音犹带着浓重哭腔,“疏则,我好害怕,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裴疏则已经知道白天的事,不敢刺激她,轻抚她脊背安慰,“别怕,我好好的呢。”
姜妤双肩因啜泣不停起伏,将头埋进他胸口。
裴疏则心头涌起一种奇异之感,怀中姜妤就像只受到惊吓而失去理智的小兽,全身心依靠着自己,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担忧和安心,暗悔和庆幸,爱与被爱同时交织,从灵魂深处纠缠出病态的餍足。
他呼吸变得灼热,深深亲吻下去,托着她的脊背,将她放在榻上。
姜妤太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顺从地迎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直睁目望着头顶帷帐,随着那绸缎起伏轻晃。
裴疏则不敢太折腾她,只一次便将她拢在怀里,温声问,“为什么担心我回不来?”
姜妤依偎着他,声音微哑,“你去北漠打仗,我梦见你死了…”
帐帷下静了一瞬,裴疏则又问,“妤儿,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吗?”
姜妤不假思索,“在代郡啊。”
裴疏则犹豫片刻,还是提醒她,“再想一想,妤儿,两月前仗就打完了,你亲手为我卸的甲。”
姜妤怔松眨眼,窗外忽有烟火冲霄之声响起,大朵烟花在夜空绽放,激得她打了个激灵,她转头,隔着明纸窗牖,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
她歪头思索,轻轻啊了声,“对不起,疏则哥哥,我可能还没睡醒。”
裴疏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姜妤穿衣下榻,撑起窗牖,空中烟火刹那间明晰,长街之上花灯高悬,行人摩肩接踵,少女们结伴而行,罗裙翩跹,笑闹声随水面莲灯一同飘远。
姜妤目光渺渺,眸间透出神往的光彩,像是离魂的人一下子有了灵智,“扶风灯会果然非同凡响,比起金陵也不遑多让,我那时还经常念叨,等日后回京一定要来看看。”
裴疏则不由自主地靠近,伸手环住了她的腰。
姜妤便往后仰,后脑勺抵在他的胸口,忽又转头,笑靥明亮,“你也答应过我的,还记得吗?”
裴疏则当然记得,那日在锁柳桥上,姜妤接了他的信物,珍而重之地端详片刻,双手合拢,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仰起小脸道,“那我等你回来,一定要回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弯起笑眼,里面盛着星星,“成婚之后,我要和你一起去逛安州桥的夜市,吃东街巷的果子,去玉津园外踏青探春,去看扶风郡的火树银花。”
这些承诺最后无疾而终。
姜妤神情惝恍,不知又陷入哪段错乱的记忆里,饱含期待地祈求,“疏则哥哥,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街市间熙攘人声遥遥传进窗内,裴疏则看着她,心底涌出少年时莽撞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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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经发生便不可遏制,“好。”
他出去吩咐人准备车马,留姜妤在房中更衣。
褚未觉得他简直疯了,“殿下,此事不妥!外头还等着您主持大局,情势这样紧,何况这里是…”
“未叔,”裴疏则打断他,“我们三更才动身,我至多一个时辰便回来,绰绰有余,何况我来前已做了安排,你派人给左校尉递个信去就好。”
他声音堪称温和,却是不容置喙。
马车很快备好,姜妤由女使伺候着,换下被冷汗和眼泪溻湿的衣裳,挽了头发,系上香囊,和裴疏则一道出门。
姜妤兴致很高,途中还下车看了杂耍和走马灯,买了支仕女糖人,但裴疏则身份特殊,不能在外头待太久,很快便回了车上,前往听雪桥上的停云楼。
两人在街市停留时,早有人提前过来安排好了雅间,窗外正与听雪桥相对,是看火树银花最好的位置。
试过毒的佳肴一道道呈上来,姜妤碾转团扇般转着仕女糖画,卖糖人手艺极佳,一幅美人图挥勺画就,固定在长签上,婀娜绰约,栩栩如生,她路上都没舍得吃。
只是眼下也看够了,她将其插在花瓶口,向裴疏则索要他面前的滴酥水晶脍。
下人都在门口侯立,室内隔着一道六扇屏,只有褚未站在屏风外,裴疏则便亲手拈了一筷子喂她,姜妤慢慢咽了,与此同时,外头响起人群的欢呼声。
姜妤仰脸望去,只见叮叮当当的细碎清响中,漫天星落如雨。
她被惊艳入神,茶瞳晶亮,映着满目星光,直到铁花暂时归于沉寂,朝裴疏则回眸一笑。
裴疏则神思一晃。
他太久没在姜妤身上见过这样的笑容,不带有任何勉强应付,不夹杂一丝哀思愁绪,像极了年少时的小鱼儿。
他靠过去,将人揽在怀里,向她索取亲吻。
姜妤闭目,主动仰头回应。
这一吻缠绵漫长,直到姜妤喘不过气,拍他的脊背才停下,她衣襟松散,脸颊微红,呼吸有些急促,双目迷离,“我们可以喝酒吗?我想喝点酒。”
裴疏则喉咙滚动,声音微哑,“我今晚不行,你若想喝,我让人送一些上来。”
姜妤欣然点头,“我想喝荔枝酒。”
裴疏则便起身出去,吩咐褚未去拿。
姜妤眼中朦胧褪尽,迅速扯开香包,将药粉尽数倒入面前茶盏。
为了掩盖味道,她推说天冷,特意要了味道辛辣的姜蜜水。
裴疏则很快转身回来,姜妤端着杯盏,假意饮了一口,递到他唇边,“还剩半盏残茶,你替我喝了吧。”
裴疏则就着她的手喝下,姜妤脊背紧绷,眼瞧着他咽了,衣袖下的手止不住发抖,勾住他的脖颈再次吻上去。
裴疏则眸色益发深,紧紧搂着她,辗转的唇舌却忽而停滞,身体轻晃,往前栽倒。
姜妤双肩一沉,险些摔地上,连忙用力扶住他。
她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跃出胸口,将裴疏则按到座椅上,拔下发簪抵住他的喉咙。
褚未端酒进屋,正看到这幕,惊愕不已,上前一步,姜妤手上用力,立刻冒出殷红的血。
“参军别动,”她调整好紊乱的呼吸,定声道,“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他。”
13. 出逃
褚未不得不停下,生怕刺激到她,“姑娘千万别冲动,王爷他怎么了?”
姜妤低低道,“我在茶里放了药,他昏过去了。”
“您哪来的药?”褚未瞠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姜妤眸子清定,“我知道。”
褚未不可置信地摇头,“原来这些时日神志恍惚,都是你装出来的…”他脸色灰败,“姑娘,您坏了殿下的大事了。”
姜妤毫无波澜,裴疏则从不允许她得知外间事,他只想把她困死在床榻之上,变成他的禁脔,那他所谓的大事,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姜妤道,“参军,现在他有更大的事,如果你不帮我逃出去,他就会死在我手里。”
褚未忽然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她,“您为何这样?”
姜妤凄然一哂,“我为何这样,参军应该明白的。”
褚未一时语塞,“…姑娘,殿下他真的很爱你。”
若非门外有侍卫层层把守,姜妤几乎要放声大笑,心底有个小人乐得直打滚,最后只剩悲凉,“未叔,我好不容易才攒下药来,曾想把它用在自己身上,凭它的毒性剂量,能够令他昏迷,却足以让我去死,死了我就彻底解脱,一了百了了,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发觉他给我下药那天。”
她嘲讽地看了眼裴疏则昏睡的面容,“我凭什么?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要落得这种下场?我一件坏事都没做过。他能给我下药,我也能给他下。”
褚未神色挣扎,透出不忍,他下意识要分辨,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嘴唇微动,绞尽脑汁还想劝一劝,被姜妤打断。
“什么都不必说了,未叔,我只想离开,也只有我成功离开,才会告诉你方才下的什么药,你才能让他醒过来。”
褚未道,“即便眼下我帮您,往后怎么办,您现在是没有身份的人,孤身在外寸步难行。”
姜妤道,“参军不必哄我,靖王耳目遍布朝野,扶风是上京门户,怎会不在此培植势力,您既是他的亲信,又怎会没有现成可用的籍碟路引。”
褚未没了法子,眼看时间飞速流逝,咬牙点头,“好。”
两人达成共识,姜妤拂落案上梅瓶,那糖仕女跌得粉碎,脱了竹签,门外侍卫闻风而动,被褚未喝止,“不必进来,餐具摔了,让春菱寻套新衣来。”
春菱是近来随侍姜妤的女使,和她身量相仿,不多时,她便将衣裳送进房间,被褚未一掌击晕。
姜妤把人架到屏风后,麻利更换了双方外裳,将金钗玉环统统抛却,重挽头发,由褚未带下去。
正值夜间,楼道虽点有烛火,但因元宵灯会窗牖洞开,烟火光影明灭不定,褚未身形高大,姜妤跟在他后面,黑影很好地遮住了她的面容,低头托着托盘,顺利下楼。
褚未若无其事和楼前守卫交代,说春菱有事先走,守卫不疑有他,即刻放行。
应她要求,褚未一直将她送到热闹的听雪桥另一头,姜妤接过空白路引和籍碟,勘验无误,才抛下一句话,“那药在我年前喝的止痛方里,问女医便可知,还有我在北上途中曾用过的莨菪子。”
姜妤说完,再不回顾,娇巧身形转瞬没进人群。
褚未即便想反悔,一时半刻也追不来,他急着传身在驿馆的女医过来核实情况,就算另找旁人追,穿过摩肩接踵的长桥回楼传令,岂是立时就能办到的。
何况皇帝多疑,没有靖王直接下命,在扶风他们未必敢大肆搜捕。
她并不知扶风的路,只知道绝不能停,边跑边从香囊中摸出枚银锞子——那是抄家后姑母死前留给她的,大的银钗给了芳枝,剩下只祈福荷包,里面装着些一钱重的小银锞。
虽然总共不过三四两,可她如今不在北漠,又有路引籍牒,也够撑好一阵子了。
姜妤寻到猜字谜的摊位,拿一枚锞子换得毫笔,找回两百文,而后买了件?制直缀套上,寻到僻静处填好籍牒路引,用笔将长发簪成男式发髻。
这般乔装后,又漫无目的跑了两条街,才稍稍放心,找面善的老妪打听,摸清了出城的路线。
元宵佳节并不宵禁,城门亦是推迟到三更后才下钥,好给客商货郎们留出往返余地。
姜妤被囚数年,加之药物影响,体力早已不如年少时,靠着一双腿,跑一阵走一阵,终于在下钥前找到了老妪口中的南城门。
门吏验过路引籍牒,没说什么,只看了姜妤一眼,便放她出城。
姜妤踏出城门,依稀听见身后有城守跑来,说了几句话,一行人匆匆去往城内。
那话语并不清晰,转瞬便随夜风消逝。
城门在身后轰隆隆关上,姜妤抬起头,但见夜空之上玉蟾高悬,月明星稀,天地辽阔。
*
三更更鼓敲响的半个时辰前,一批刺客杀进停云楼。
一派祥和的酒楼瞬间大乱,宾客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刀光剑影直奔裴疏则所在的二楼雅间。
女医正在加紧为他解毒,人还未醒,便见数道利刃挥来,褚未等人挥剑抵挡,堪堪将第一波杀退,眼见行踪暴露,褚未当即下令,“快带殿下走!”
话音才落,却听窗外军靴橐橐之声,大队悍戾军士蛇行而来,不管街衢混乱踩踏,粗暴驱散行人,径直围了停云楼。
为首军官大声喝令:“楼内贼人听着,我等奉司马之命前来诛讨,负隅抵抗者,格杀勿论!”
刺客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攻势更猛,有扈卫向褚未喊,“可要派人冲出去和楼下官兵汇合?”
褚未驳斥:“楼外是陈兆麾下,殿下赶至扶风乃是绝密,岂可泄露?”
“再僵持下去,殿下的安危也不能保证,他难不成姓陈的还敢明目张胆谋害殿下吗?”
“他不敢,可殿下隐瞒军程之事捅出去,上头该乐开花了,”褚未冷道,“刺客只是开胃菜,他是借讨贼之名,趁乱至殿下于死地。”
话音刚落,外头果然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大批军士一齐杀入。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褚未咬牙,将裴疏则交给心腹,劈开半扇屏风架在身前,夺窗而出,“由我开路,后面跟上!”
*
皇宫内,老皇帝倚在龙榻上,就着素手侍奉,喝下汤药。
他垂垂老矣,沉疴渐发,又滥食丹药,虽有太医精心医治,到底力不从心,已是风中残烛,不知哪天来阵风,就彻底熄了。
郑贵妃奉药毕,执帕擦干皇帝嘴角,又递上漱口清茶,最后往博山炉中添一匙龙涎香,驱散汤药苦气,才坐回榻边。
她素性温婉,忧心忡忡望了皇帝一眼,并不多言,只是为他掖好被角。
皇帝捕捉到她神色变化,有些不忍,“爱妃辛苦了,熬了这么多天,回去歇歇吧。”
郑贵妃摇头,“臣妾想在这儿陪着官家。”
皇帝枯瘦的手拉住她的,呼出一口沉浊的气,“朕已觉得好多了。”
郑贵妃抿一抿唇角,“那官家就多陪陪臣妾吧。”
皇帝笑了两声,又觉遗憾,“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说起来,要是老三还在,你也不至于如此孤苦。”
郑贵妃曾育有一子,太子死后,深得皇帝喜爱重用,可惜英年早逝。
看她眼圈微红,皇帝宽慰道,“人总要往前看,好歹老三留下了永儿,朕瞧着那孩子十分像他,也像你,你无事时,也多宣王妃带他进宫来看你,朕已经留下圣旨,等永儿年满十四,就封他为亲王。”
亲王二字刺痛了郑贵妃,若三皇子还在,皇后那个荒唐的小儿子,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她垂下眼,一派感念道,“多谢官家。”
皇帝还在为她安排,“皇后贤德,即便哪天朕去了,也不会亏待你和永儿的。”
贤德?不会亏待她?
郑贵妃心中发苦,几要冷笑出声,皇后在人前装得仁善大度,可人后因着三皇子,早已将她恨得咬牙切齿,若皇帝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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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要如何受尽折磨。
郑贵妃泪盈满睫,敛裙拜倒,“臣妾不离开官家,若真有官家所说的那天,妾愿为官家殉葬。”
皇帝眼底一震,想坐起身,先咳嗽起来,郑贵妃满面泪痕,膝行过去给他拍背,正忙乱间,御前中官从外头进来了。
想是极要紧的事,他甚至都来不及关心皇帝病情,径直来到榻前,“陛下,是扶风郡。”
郑贵妃正欲退下,皇帝抓住她的手,让他直接说。
中官低声道,“靖王遇刺了。”
皇帝强撑起身,眼底都亮起精光,“你细说来。”
中官脸上却不见喜色,“今晚王中书受陈兆相邀,在群仙苑赴宴,得知靖王也在扶风现身,携一女子去了停云楼,果然调遣郡中势力前往,想取其性命,可…”
皇帝问,“结果如何,他死了吗?”
“没有,”中官道,“褚未等带人突围,把靖王救走了,他们神出鬼没,现不知藏匿到了何处。”
殿中随着话音落地变得沉寂,皇帝怒意丛生,抄起手边茶盏,砰地砸了个粉碎,“废物。”
中官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请罪。
皇帝瞥他一眼,“没骂你,抖什么。”
中官这才千恩万谢,战战兢兢直起身。
皇帝知道裴疏则的厉害,好容易摸到行踪,借着王陈二人在扶风交游,天时地利人和,消息都喂到他们嘴边了,还抓不住机会。
他揉捏眉心,“把皇后和太子叫来。”
中官觑他一眼,又跪下了,“陛下,太子…太子他…”
皇帝敛眉,“太子怎么了?”
“今日陈兆节日宴请,太子也在席间,尚未归来。”
寝殿倏寂,皇帝气得笑出声。
“见朕这样,他动作倒是麻利起来,罢了,罢了…去传皇后。”
中官唯唯告退,皇帝对郑贵妃道,“爱妃先回去歇息,朕还有事。”
郑贵妃微怔,藏起眼底失望,柔声应是。
中官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你说靖王携一女子外出,她也被救走了?”
中官回,“并不曾见。”
“那女子要紧,尽快弄清下落,”皇帝心下有了计算,“朕这里还有一个人,到时一并带了去见她。”
*
四更时分,裴疏则睁开眼。
他药性犹残,头痛欲裂,听褚未说完了始末,视线落在对方臂膀伤处,那里中了两箭,血肉模糊,还有几处刀伤,尽是惨烈殷红。
门外还有扈卫在包扎疗伤,不时发出痛楚闷哼。
裴疏则也被伤及,箭矢擦着喉咙飞过,只偏半寸便足以让他殒命,手臂犹在渗出斑斑血迹,恍若未觉。
褚未道,“殿下行踪泄露,恐怕是内部混入了细作。今夜行动受阻,要掌控扶风,恐怕得过阵子了。”
裴疏则只是安静,长眸自他伤处垂下,木然邃凉,一如外头漆黑的夤夜。
褚未正要唤他,他却已开口,“参军以为,细作是谁?”
褚未垂首,“属下会细查。”
裴疏则笑了声,接过心腹端来的药,瓷盏却在手中碎裂,浓黑药汁混合鲜血,顺着指缝滴答答往下落。
褚未吓了一跳,“殿下…”
裴疏则仍在笑,那药有些蚀了嗓子,喉咙喑哑,双肩颤抖。
“你瞧,未叔,她又骗了我。”
“她还是从前那般,一如既往地想让我死。”
褚未心惊肉跳,无言以对。
裴疏则笑够了,止住想为他包扎的心腹,“这次是我害了你们,每人去领十年俸。未叔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
褚未艰难启齿,“那姜姑娘…”
房内沉寂,须臾,才有冰凉的声音响起。
裴疏则松了手中残片,任其砸在地上,“她也不会有下一次。”
但愿她运气好,别再落到他手里。
14. 盘查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姜妤跟随出城货郎,来到了湋河码头。
码头之上铁锁连桥,船工客商熙熙攘攘,一派热闹,姜妤取出说好的三十文钱给对方,在旁边早市买了只糍糕,独自来到水边,边吃边思索去路。
她已问清楚,这是离郡中最近的大码头,赶上春来开河,客船、商船人来舟往,不可胜数,若要登船,在津渡验过路引,码头之上便有牙行买卖船券。
她不能去金陵,即便裴疏则近日会被那所谓“大事”绊住,等他抽出空来,那里首当其冲,甚至她从前熟悉的江东范围都不安全。
也不能走得太远,身上银钱不多,免得在半路就陷入窘境。
姜妤回忆着从前和在游记中的见闻,最后决定去汴梁。
汴梁是本朝故都,四通八达,外客众多,商贸繁荣,市井女性也可参与经营,游记中就曾多次提到女掌柜经营绣坊、茶楼,乃至药铺、酒肆,而她们的营生里,也不会排斥女子做账房、采购和帮手。
要在外乡安身立命,不可能长久隐瞒性别,那种地方不至于没有投身之处。
姜妤将最后一口糍糕吃尽,登上了码头。
她找到一面善的小牙商,说自己是岐山人士,要去汴梁书院投奔亲戚。
岐山和扶风相近,都是说京中官话,姜妤长久住在京城,口音不会引人起疑。
牙商看了籍牒路引,便不疑有他,“公子赶得巧,有一掌柜洽谈酒曲生意,泛客舟来此,今日回程,托我延揽行客,就剩这张船券,公子若有心,五钱银子也卖你了。”
姜妤没有和独自远行交游的经验,听他说得千般好,存着几分戒心,“客船在哪,可否先带我去看看?”
牙商满口答应,边领路边笑道,“知道你们读书人讲究,那徐掌柜也是讲究人,很利落的娘子,不是读书人都不乐意让上去呢,怕乱了自家的船。”
姜妤闻言,便问,“徐掌柜是女的?”
“是啊,丈夫前些年病死了,她一人撑起家业,真是本事。”
客船就停在码头显眼处,打眼望去,甲板上站着不少阔袖阑衫的士子,或伫立观景,或吟诗作对,十分悠闲。
见此景象,姜妤心下稍宽,随牙商上船。
临舷处支着张圆桌,一女使侍立在侧,正在和桌前饮茶的中年女子报账。
女子身量中等,穿檀色褙子,松绿暗织竹纹袄,梳着圆髻,方圆面庞,相貌精干,牙商上前说吉利话,“夫人发财,临开船还来了客人,这才叫善始善终呢。”
女掌柜便收起肃容,露出笑来,“小猴崽子,都出手了?”
牙商笑嘻嘻点头,把船钱给她,让开身子向姜妤示意,“这小公子孤身到汴梁投亲,左右开船时辰到了,就给她减了一钱。”
徐芳打量姜妤一眼,只见她是个白面书生,身段羸弱,风尘仆仆,倒有几分可怜,没说什么,吩咐女使带他下去分帐,又道,“这次换得布匹,扯三尺弋绨给你,自去做件坎肩穿。”
牙商千恩万谢,眼只瞅着桌上托盘,“夫人都做起丝绸生意了,这料子才是真好,波光粼粼的,跟水面儿似的。”
徐芳笑骂,“鬼灵精的,这可是吴绫,你穿上也伺候不起,快领弋绨去吧!”
牙商走了,姜妤目光却被那片绫布吸引,鼓起勇气搭话,“夫人,这料子可是用货物从京中换的?”
她曾在书中看过,豫地产粮,商人开坊蹋曲,以酒曲豆品销往全国,而汴梁绸布门面广阔,交易动辄千万,便有豫商以货物换取绸缎,回乡倒卖。
得到肯定的答复,姜妤才道,“夫人想是才做这桩生意,我有句话,您莫生气。”
徐芳神色微讶,“如何谈得上动气,你说便是。”
姜妤捏起边角搓了搓,“这是刷了油粉的粗绫,光泽是人造出来的,用于掩盖粗纱断纬,不是吴绫。”
徐芳顿时皱眉,“这怎么可能?”
姜妤垂目,“夫人若不信,打滚水来泡上一会,揉搓几番便知分晓。”
徐芳不敢延误,忙命人把照做,果然绫光全无,灰扑扑不能看了。
她气得竖眉大骂,命人下船寻那奸商,急往库中验货,见姜妤还立在那儿,向她道谢,“小公子,这次亏得有你,不然我可栽坑里了,我看你是个行家,可否陪我一道下去瞧瞧?”
姜妤不敢轻易随她下舱,推脱道,“夫人抬举,举手之劳罢了。”
“小公子眼神明亮,难道先前家中曾是做布庄生意的?”徐芳看姜妤穿的简陋,试探道,“公子独自远行,想必十分不易,若肯帮我这个忙,必有重酬。”
姜妤哪里算行家,不过是自小绫罗绸缎不离身,乍遇假货直觉不对,知道造假的法子,只因闺中时女工太差,贿赂丫鬟代工还被发现了,裴疏则和越文州便想办法从外头给她买,兄弟俩没一个懂的,买了不少假绸缎边角料绣的绣品回来,最后三人一块被罚抄书。
思及往事,姜妤心中酸涩,如实道,“夫人误会,我的确不是门里出身,概因机缘巧合才知内情,丝绸作假我只知两种法子:一则用桐油和滑石粉刷在粗紬表面,晾干后打磨,便如你手边这般;二则以麻布仿造,拿鱼鳔或桃胶涂抹,石磙反复碾压,使其平整如缎。此两种用水煮和毛刷便可分明,夫人只管去验便是。”
徐芳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见她这般交底,好感顿升,“只是我该如何谢你呢?”
话说到此,姜妤知道这个机会她抓住了。
她诚恳道,“不瞒夫人,我家道中落,身上拮据,走投无路才去汴梁寻亲,还不知能否寻到,若寻不着,恐无容身之处,夫人生意宽大,不知手下可缺文书先生,或舍我一个活计,便感恩不尽了。”
徐芳爽朗应下,“这有何难,你放心,寻亲之事也包我身上。”
姜妤连忙道谢。
“小兄弟,我着急去忙,你且歇歇,我让丫头给你寻间好舱,晚会再来找你。”
姜妤应了,随女使到客舱安顿。
她推开小窗向外望去,朝阳破开晨雾,但见水波无垠,江烟浩渺,几只白鹭掠过桅顶,悠然飞向远方。
姜妤伸出手,端详着从指缝漏进的阳光,感受皮肤攀上暖意,不觉展颜而笑,仰倒在窄铺上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骤然松弛,一觉竟到傍晚才醒来,只觉睡过了劲儿,脑袋有些昏沉,洗了把脸,推门出去。
不料徐芳候在外头,见她露面,拍腿起身,“哎呦我的小兄弟,怎么歇这样久,你再不醒,我都要去给你找大夫了!”
姜妤见船内已掌了灯,有点不好意思,“您在等我吗?抱歉。”
“说这外道话,”徐芳招呼她来桌前坐,又吩咐女使盛面,“做了卤面,过来一道吃。”
席间徐芳问她亲戚之事,姜妤也只能含糊过去,听她道,“即便寻不着,你也别忧心,我手底下铺子多,你不是想做文书吗,就跟着我,每月三贯钱,包吃住,可好?”
姜妤吃面的动作停下,忙不迭点头,两腮还鼓鼓囊囊的,倒像只兔子。
徐芳被她逗笑,见她进得香,让女使再盛一碗,姜妤下意识推辞,被她阻拦,“吃吧,你这样瘦,合该多补补,我们汴梁的面食最养人了。”
翌日起来,姜妤便随对方下仓认货,学习会馆规约、交易商契,她虽被困数年,到底生得聪明,又是大儒教出来的,很快便入了门。
徐芳比她大十二岁,为人精干,又通透爽利,两人十分合拍,日渐熟稔起来,徐芳常聊些风土人情,姜妤也不再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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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言,有时起了兴致,也会讲个老掉牙的文人笑话,或是教徐芳点茶。
徐芳对姜妤的茶艺赞不绝口,“你这手法真是好,连我们城里最好的茶楼都比不过,我怎么就练不会呢。”
姜妤笑笑,“不过是水磨工夫,没什么大用处的。”
“想是妹子从小就练了,所以才…”
她一语未毕,姜妤点茶的手一抖,徐芳惊觉自己说漏嘴,哎呦一声,“别介意妹子,其实你扮得挺好的,真的,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姜妤有点无所适从,为了乔装,她特意放宽腰身,垫高男靴,压低嗓音,这几日还戴着头巾,她摸了摸头发,险些拂落茶盏,被徐芳及时扶住。
眼见瞒不过去,姜妤只好问,“非常明显吗?”
徐芳道,“其实还好,我刚出门做生意的时候啊,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才看得出。”
她掏出帕子,拉过姜妤的手,将茶水擦干,“咱们女子孤身在外总是艰难些,可没什么难处是过不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姜妤被触动心肠,眼圈微热,朝徐芳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她从前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好,若是运气好,便不会遇上裴疏则,可天无绝人之路,又让她逃出生天,遇到贵人,在外谋生。
脱却金枷锁,豁然天地宽。
…
客船下一站在荥城经停,徐芳说等谈个小生意,再入汴河直去汴梁。
“来前基本都谈好了,至多两天,”她道,“你也学了这些日子,正好练练手,帮我拟一份文契。”
姜妤应下,待双方商洽完毕,连夜便将文契拟出,交给徐芳。
徐芳将那几张纸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阵,姜妤有些忐忑,“若是不行,我再…”
“怎么写得这么好,”徐芳展眉夸奖,“比你点的茶还好。”
姜妤便笑开,一双美目弯成月牙,“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徐芳道,“要给你涨薪水了,不然等到汴梁,会有人来挖我墙角的。”
姜妤笑意更深,近日她长了点肉,面庞不再苍白消瘦,整个人水灵灵的,抿起唇角时,一点梨涡若隐若现。
徐芳被她吸引,忍不住捏捏她的脸颊,“对嘛,就得多笑笑,真好看。”
这桩生意谈妥,很快开船启程,从荥城驿入汴河。
荥城连接关中与中原,北依邙山,西临汜水,位置险要,朝廷在此设虎牢关,查检也更严格,过码头时,所有船只都要一一盘查。
姜妤的籍牒路引也被收走,一并交由巡防勘验。
前头有几搜船查出有猫腻,即刻将人披枷带锁拉走了,眼见巡防细细翻看,她的心也紧紧揪了起来。
万幸巡防并没看出什么,徐芳船上也一应清白,顺利放行。
船工们解开缆绳,晨风高高扬起宽帆,随着开船的吆喝,青灰雾霭中的邙山群峰迅速后退,汴梁便近在眼前了。
姜妤忙时计货清点,闲来看书饮茶,和在湋河上一样平静,可想到往后就是新生,便叫人心涌出无限希望。
就在她以为日子会这般平顺下去时,晨起在库舱学认豆曲,却听见上头一阵骚乱,随即船身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徐芳也足下失衡,被姜妤扶住,问慌忙跑下来的小厮,“怎么回事?”
小厮道,“夫人,外头来了几艘官船,围了水上客舟,说上头有要紧事,要清查行客。”
徐芳敛眉,“行客过关时不就查过了吗,怎地还要查?”
“小的不知。”
头顶踏步之声停下,官吏喝令,“我等奉命追索流落在外的贵人,叫你们掌事的出来!”
徐芳本莫名其妙,一转头,目光顿在姜妤惨白的脸上。
15. 鸿门宴
“追索贵人”这几个字,听来无比古怪。
既是贵人,说明并非逃犯,可若非逃犯,又何谈追索?
徐芳来不及多问姜妤什么,只道,“你若不想上去,就先在这儿待着。”
她提裙而出,着实被眼前阵势吓了一跳,只见甲板上站了十数名官兵,各个玄甲戎装,凶神恶煞,寻常百姓见之腿软。
为首军官看见她,蔑然打量,“你是这船的掌柜?”
徐芳抚了抚胸口,上前报过家门,赔笑道,“小民是汴梁商人,外出行商,如今正要还乡呢,船上所载都是顺路的客人,过虎牢关时也盘查过了,不曾见流落的贵人啊。”
军官冷道,“你这妇人好不省事,船上有没有你说了不算,本官说了才算,懂吗?”
徐芳连忙唯唯,“明白,明白,小民这便把人都叫来。”
很快,客舱中人都被唤出,连同船上原有的船夫小厮、女使婆子,挤挤挨挨上百号人,都聚集在甲板上,供官兵查检。
姜妤站在昏暗库舱内,上面响动听得一清二楚,她慢慢后退,靠在支撑舱体的立柱上,闭目呵了口气。
她不能不往坏处想,也许是裴疏则将那件大事解决了,所以腾出空来抓她。
可又忍不住报着侥幸心理,这些人不曾有一语提到靖王,方才那话,也不似冲着自己来的。
不过无论如何,过会儿便知分晓了。
上头官兵询查无果,恶声恶气质问徐芳,“船上的人都在这儿了?”
徐芳忙点头,“是啊官爷,小民让人去客舱看了,都在。”
军官手中长刀邦邦一敲甲板,“你方才不是从下头上来的吗,下头可有人?”
徐芳心跳如鼓,满脸堆笑,“没有没有,这下头是库舱,我也只是临时下去瞧一眼…”
军官径直往前走,“带本官下去看看。”
徐芳勉力阻拦,“官爷,官爷,那下头都是酒曲,气味难闻,别脏了您的衣袍…啊!!”
船上响起尖叫,长刀铮然出鞘,徐芳吓得跌坐在地,军官横眉怒目道,“大胆贼妇,敢阻拦本官,你不想活…”
“大人且慢!”
清澈声音在前面响起,军官的叱骂和动作戛然而止。
姜妤出现在甲板之上,快步上前,扶起了徐芳,“方才是我在下面躲懒,不小心睡着了,徐娘子并不知道,大人若生气,罚我便是。”
“哦?”军官挑眉,“幸亏你上来的快,不然今天这船上可要见血了。”
姜妤心口一跳,垂下眼睛,“大人慈悲宽宏,想来不会滥杀无辜。”
军官轻笑了声,收起长刀,下属即刻递上画像,他眯着眼,细细比对起来。
姜妤将徐芳拉到身后,任他分辨。
他们语焉不详,凶悍无理,眼看着要搜船,不管找的人是不是她,都无法继续躲在库舱了。
徐芳一番好心,若担上个乖违藏匿的罪名,岂不无辜受她连累。
有画像在手,轻易便能看穿姜妤的女扮男装,军官比对出结果,肃了神色,竟整衣拍尘,屈膝向她行礼,“下官见过玉成公主,公主万安。”
徐芳瞠目结舌,船上无数惊异视线集中过来。
姜妤蹙眉,她分不清对方是故意李代桃僵,还是在找真玉成,毕竟玉成的确跑了,裴疏则还曾说她们二人长得像。
于是她只道,“大人认错了,我不是公主。”
军官抬首,露出恭谨而胸有成竹的笑意,“下官怎会认错,公主流落在外,官家担心坏了,还特地让下官带了您的奴婢来呢。”
姜妤有些莫名,却见军官挥挥手,手下即刻下船,从官船架了一人上来,带到她面前
小丫鬟虚弱难支,得旁人架着才能站住,脑袋低垂着,散发遮了半张脸,姜妤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登时脸色大变,“芳枝?”
她扑过去,查看芳枝的状况,“芳枝,你怎么了?”
可芳枝脸色苍白,嘴唇嚅动,说的话根本听不清,姜妤慌了神,转头厉声问,“怎么回事,她为何在这里?”
军官依旧保持着恭敬神色,“公主安心,这奴婢晕船晕得厉害才会如此。”
“芳枝自小在水乡长大,怎么可能晕船?”姜妤红了眼睛,“我告诉你,她若有不妥,我一头碰死也不会叫你们如愿!”
军官被她这倔劲儿弄得一怔,随即笑道,“只要您随我们回宫,官家心疼公主,必不会让你与这小丫鬟生离死别。”
原来背后之人真是皇帝,不是裴疏则。
姜妤看着眼前景象,只觉得荒诞可笑,无力而绝望。
管她是县主还是官妓,匿户还是公主,自己是谁都无所谓,他们想让她是谁,她就只能是谁。
权力是那样好用的东西,它治下的是木偶,是笼雀,是蝼蚁,唯独不是人。
姜妤搡开两旁军士,自己揽住芳枝,感受到她冰凉的体温,几要把银牙咬碎,却只有妥协,屈辱道,“我跟你走,还请给她延医问药。”
军官这才满意,吩咐手下给她让开路。
姜妤扶起芳枝下船,忍不住回头,看了徐芳一眼。
徐芳被吓坏了,煞白着一张脸,对上她的目光,仍忍不住前倾了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惴惴垂首。
姜妤呼吸不畅,被不舍和遗憾淹没。却也不敢过多停留,转头登上官船。
两条船逆向而行,距离很快拉大,官船溯流而上,原本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汴梁城复又模糊,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
军官倒是没诓她,上船后给芳枝灌药下去,午后时分,人精神便好了起来,能起能坐,也能说话了。
“奉真师父说,王爷不会真的让姑娘嫁去北漠,我不想离开你,便偷偷跑回京城,可谁知等回到那,靖王府和公主府都没人了,我也被抓进宫扣下,我不知道姑娘能独自逃出来…”
芳枝忍不住哭泣,肿着一双桃儿眼,满脸愧疚,“对不起姑娘,都是我连累了你。”
姜妤摇头,“别说这话。上面想控制我,并不非得是你,我师父,文州表兄,哪怕是去黔州拿住我父亲,都做得到,无非是你一心为我,才撞在他们刀口上,怎么能怪你?”
芳枝犹然抽噎,“那姑娘以后可怎么办?”
姜妤牵牵唇角,“这得看他们捉我是想做什么了。”
她能感觉到皇帝和裴疏则之间关系紧张,军权压过皇权,君臣注定无法共存,难道是想拿住她,以此要挟裴疏则?
若真是这样,皇帝的打算大抵要落空。
她可不认为裴疏则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情种,何况她出逃前那般哄骗下药,早已将他得罪死了,恐怕正咬牙切齿,只恨不能掐死她呢。
思及此,姜妤眼底露出嘲弄。
她注意到芳枝担忧的目光,轻声安慰,“没关系,造化真要弄人,便不能和天命强争,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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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步吧。”
……
三月初,京畿山川染青,接连落了几日的春雨。
细雨绵绵,春寒更深,裴疏则自元宵遇刺后,一直在城外别庄休养,本想出去走走,碍于天气只好作罢,但还是离开寝阁,到池边喂鱼。
褚未接了京中消息过来,便见他立在廊下,身上都沾了细密雨丝,忙快步上前,“殿下怎么出来了?大夫说您不能受寒。”
那晚姜妤半盏风茄哄他喝下去,有些伤了肺,断断续续咳了半月的血,近日才把余毒祛清,依旧见风咳嗽。
裴疏则头发披散,拢着狐裘,往水中抛撒鱼食,听见褚未的声音,目光仍落在池下锦鲤上,只问,“京中何事?”
“官家说近来时气不好,今年春猎取消,只在宫中举办家宴,就定在今晚,问及殿下身体,可否前往赴宴。”
裴疏则闻言,轻笑了声,“你觉得是鸿门宴吗?”
褚未道,“他怎会真心宴请殿下,殿下征战归来便一直称病,不曾回京,他心中也打鼓,万一狗急跳墙,真要取您性命,也是说不准的事。”
裴疏则道,“元宵之前会,眼下却不见得。”
褚未不明就里,“殿下何意?”
“那晚王陈二人私下会面,太子也在。王聿从前谄媚取容,极表忠心,我一出征,他就趁皇帝病重,迫不及待扩张势力,若说这还在皇帝意料之中,可太子也乘机揽权怙势,向二人靠拢,便是他不能容忍的了。”
褚未恍然,“所以他还需要殿下制衡王聿。”
裴疏则颔首,看着鱼儿游动嬉戏,目光宠溺,闲声道,“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给他当枪使。”
褚未笑道,“殿下身子没好全,且躲懒吧。”
裴疏则道,“我倒觉得挺有意思,去看场戏也无妨。”
褚未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一影卫突然出现,神色急切,跑到二人跟前时,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褚未敛眉,“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影卫道,“殿下,一个时辰前有青鸾轿入宫,说是找回了玉成公主。”
褚未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
影卫语气肯定,“玉成公主,宫中老内监递出来的消息。”
玉成,哪个玉成?
从代郡南归的“玉成”报了病逝,因和亲不顺,喜事变丧事,为着避忌,暂且秘不发丧,真玉成出逃在外,而裴疏则前段时日病重,姜妤也未有下落。
现在被接回宫的是哪个玉成?
裴疏则喂鱼的动作止住,漆黑长眸微微一抬。
“可说了,从哪接回来的?”
影卫摇头,“内监不曾告知,只说…只说官家有意选陈兆做驸马,将公主许配给他。”
褚未脸色顿时变了,看向裴疏则,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裴疏则端着鱼食盒,手掌仍凝着那晚捏碎药盏留下的黑红血痂,却无比平静,甚至堪称冷漠,将食盒放在阑干上,“知道了,你退下吧。”
回廊只剩他和褚未两人,褚未不安道,“殿下…”
“未叔,”裴疏则打断,“你派人回话,谢陛下的深情厚意,今晚我会赴宴。”
褚未见他这样,只好遵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裴疏则扶阑坐下,长睫倾覆,仍遮不住瞳底的冷嘲和狠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摊开掌心,上头沾着一小片殷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