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
3. 偷看
这份庆幸混杂着遗憾在元衾水心头交织,说不上来哪个更胜一筹。
她忍不住转头看向四周,结果看了半天都不见谁有明显的反应。
元衾水心里悄悄冒起了酸水,心道那人真是沉得住气啊。
如果抽的是她,她肯定会激动到说不出话的。
映月堂备了晚膳,但谢浔并未在此多留。
方才的异常大概只是个不足为道的插曲,元衾水眼睁睁看着谢浔写完就走了。
而下次见他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正兀自惆怅,方胧忽而凑过来:“发什么愣?”
元衾水回神,目光询问地看向方胧。
方胧问:“你要留在这里用膳吗?”
谢浔都走了,元衾水留不留都一样,她道:“我都可以。”
方胧遂而小声在她耳边道:“那今晚去我那里吧衾水。铺子上个月挣钱了,我把账本拿给你看。”
方胧是老太妃姊妹的小孙女,同府中旁的姑娘不一样,她有个非常远大的理想——她要开全晋地最大的布庄。
这个想法放在一个女子身上简直异想天开,故而方胧的哥哥还有父母亲都一致认为她在胡闹,别说是提供支持,他们甚至不允许方胧一个姑娘在外抛头露面。
跟元衾水成为朋友后,方胧在一个夏日的夜晚跟好友倾诉了自己的烦恼。
元衾水是个非常合格的倾听者,耐心听完后,她对方胧表达了自己钦佩,然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五百两银票给方胧。
方胧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须知她们一个月的例银只有二两,元衾水是从哪弄这么多钱的?
这钱自然不是元衾水自己的,是元青聿给她的。
十年来,一共给了四百八十两。
元衾水平日不怎么用银子,她也没什么志向,加上自己攒的银钱正好五百两,方胧需要她就都给了方胧。
当天晚上,方胧感动地搂着元衾水诉说了一整晚她的规划,力图让元衾水这个大财主相信,她一定能开出全晋地最挣钱的布庄。
她还承诺元衾水,布庄日后所有收入,元衾水占八成。
不过,这个“日后全晋地最大的布庄”目前只是一个小小的成衣铺子,在经历接连六个月的持续亏损后,终于挣了点钱。
元衾水闻言道:“好啊胧胧,恭喜你,你真厉害。”
方胧尾巴要翘上天,扭了扭身子就搂着元衾水的手臂站起身来。
“衾水,你真好。”
元衾水有些羞愧,她没好意思说,其实方才答应方胧的时候,她的脑子又转到谢浔身上了。
元衾水的住处相对偏僻,而方胧却不然。
去往方胧院落的路上,会途径谢浔的书房。按她对谢浔的了解,既然明日要走,那今晚估计也闲不下来,现在他极有可能在书房。
运气好的话,又可以见他一面。
能说上话就更好了。
每次可能会见面时,元衾水都这么想。
两人一同走出映月堂,斯时金乌已坠,深蓝夜幕一轮朦胧上弦月悬挂。
晚风柔柔卷着衣袂,元衾水听着方胧在自己耳边兴致冲冲地讲述着铺子现状,倒豆子似的一刻不停,吵的元衾水脑袋发麻。
胧胧懂得好多。
——这是元衾水唯一的感想。
她对铺子的兴趣不大,但仍会适时给方胧反馈。
少女的喋喋不休也不惹她厌烦,相反,元衾水听得很安心。
六岁那年,元衾水目睹父母离世。来到王府后,她极度认生,完全不愿跟哥哥以外的人接触,连睡觉都要贴着哥哥。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稍有好转时,元青聿告诉她,哥哥要进京了。
不带她。
元青聿走后,满眼锦绣富贵恢宏的晋王府再找不到一个与她相熟之人。
她依然抗拒外人,久而久之,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下人就不再与她说话。
年幼的元衾水总是沉默地坐在窗前,从清晨到黄昏,等哥哥回来。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意识到哥哥不会回来了。
回来的只有哥哥写的信。
院中惯常沉寂,她渐渐长大了。
脑中哥哥的相貌开始模糊,她也开始惧怕安静。
所以性情安静的元衾水,完全不会介意方胧的吵闹。就像是志向远大的方胧,也完全不会嫌弃胸无大志的元衾水。
飞虫环绕石灯,两人一起穿过藤蔓葳蕤的蔷薇花架,方胧给元衾水分析完国朝布匹成衣一行所存弊端后,忽而停驻脚步。
“衾水,你先在这等我片刻。”
“怎么了?”
方胧指了指不远处的院落,低声道:“我去我姑姑那打听一下,今晚方曜是不是跟我堂哥出门确定不会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瞧见你,烦死了。”
方胧的兄长方曜曾多次对元衾水表露好感。虽不曾有什么冒犯之举,但他的喜欢依然给元衾水带来了一些困扰。
元衾水点点头,应下来。
方胧走后,元衾水独自站在道旁。
暗夜侵蚀,大约站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胧依然没有出来。
元衾水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按耐不住自己,悄悄往前走了一截。
片刻后,她在一个自认为刁钻的位置停下。
此处正好可以看见谢浔书房,而站在这又不会显得突兀猥琐。
换句话说,就算被发现了,她也完全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在等人的样子。
元衾水朝谢浔书房的方向看去。
里面灯火昏昏,房门紧闭。
元衾水盯了半天的房门,最后听见长廊转角处传来动静。
她望过去,却见谢浔原来不在书房,此刻不知从哪里回来,正阔步往书房走。
月色空朦,冷辉落在他几近完美的侧脸。
然后一个姑娘突然挡在了他面前。
谢浔停住脚步。
元衾水认出那是谢浔表妹,是个比元衾水胆大许多的少女。
少女深吸一口气,指尖攥着衣角,香腮带赤,悄悄看向面前男人的脸庞,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了香囊,递给谢浔。
紧跟着说了一堆表露心意的话。
谢浔没有打断她,耐心等她说完后,才垂眸直白道:“抱歉,我不喜欢。”
元衾水静静看着,心中理智地想,谢浔一定会孤独终老。
这是再好不过的情况了。
元衾水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无比欣慰。
少女并未纠缠,略微颓丧地低下头,很快就跑走了。
园内阒静,孤月渐升。
谢浔停在廊檐下,他身后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随从师青,另外一个则是今日收寿词的许管事。
两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夜色渐渐模糊少女的背影,谢浔往常并不会对这种无聊的爱慕展露什么兴趣。
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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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想起了那幅画。
“许管事。”他冷不丁开口。
许管事连忙上前,“世子有何吩咐?”
“这次呈的寿词,提前检查过了吗。”
这是个让许管事不知作何回答的问题。
他平日忙得杂事多,故而这种基本不会出岔子的小事他并未着重安排,只检查了大半部分,余下一些因为赶得匆忙就没细看。
可若承认了,岂不说明他这个在府里待十多年的老人,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而他又万万不敢撒谎。
他的犹疑已让答案分明起来。
但谢浔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只是转而问:“是否统一用纸?”
许管事老老实实答:“未曾。”
“谁用的竹纸,这些东西除你之外有无旁人接触?”
许管事不敢隐瞒,依着记忆报出三人名,然后紧接着道:“除奴才外,映月堂还有不少丫鬟小厮经手。”
“殿下,出什么问题了?”
谢浔并未回答,心中觉得可笑,深邃眼眸露出几分锋利。
不得不承认,画这张画的人,的确有其狡猾之处。
经手的人太多,若是掉包置换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就算知道谁用的竹纸也不能锁定到某个人身上。
而他又不可能为此大动干戈去查。
此刻,不远处元衾水依然盯着谢浔。
方才谢浔说话时已离她有些远了,所以她只能模糊地听见几个字,无法串联。
仗着谢浔没往这边看,元衾水目光灼灼,片刻不移,几乎要把谢浔那张俊美脸庞刻在眼睛里。
她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像阴暗角落里盯着桌上食物的老鼠。
不过如果这样好像也还不错,届时她就可以偷偷爬到谢浔床底。
正兀自幻想时,不远处的谢浔忽然眉头轻蹙,似有所感般朝她这边扫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便在那极短的一瞬间交汇,元衾水猝不及防撞进他寂静如霜的眼眸。
她心头狂跳,脑袋几乎空白。
不过好在元衾水对偷看他很有经验,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刻进灵魂。
她堪称毫无破绽的移开目光,然后若无其事的整整衣服,又故作不耐的回头看了一眼。一副等人等到焦急的模样。
谢浔依然在看她,师青顺着主子的目光看见元衾水,低声提醒了句:
“世子,元公子今早寄回来的信,还没来得及给元姑娘送去。”
谢浔收回目光,道:“既然碰见了,就直接让她到我书房拿吧。”
“是。”
谢浔走了,但元衾水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依然在装作焦急地等人。
直到片刻后,身后传来声音。
“元姑娘,世子让您过去。”
元衾水愣了下,回头看见许管事。
“是我哥哥的事吗?”
许管事意外道:“您知道啊。”
元衾水笑了笑,不应声。
她不是知道,而是除了这个,谢浔根本不会派人找她。
元青聿大概恳求过谢浔照顾她,但是谢浔很忙,一般情况下都想不起她。
只有在元青聿来信时,他才会短暂记起府里还有元衾水这个人,然后非常表面地关心她几句。
不过元衾水完全不在意这种敷衍。
她让许管事替她给方胧传话后,便怀着兴奋且期待的心情,朝谢浔书房走去。
4.亲吻
“元姑娘,您没真在纸上画朵花吧?”
去往书房的路上,许管事这样问元衾水。
“当然没有!”
元衾水发自内心地感到冤枉,否认后又道:“难道真是那张纸写了什么不好的?”
许管事哪晓得具体是怎么了。
方才世子是没追究,但他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依他对谢浔的了解,这位年少成名的晋王世子,表象端方斯文,内里却是个不近人情,颇有城府的人。
若真因祝寿词审查不力出了问题,世子绝不会就这么把此事揭过去。
可怪异的是,世子为何不直接言明?
还是说一切只是巧合,世子只是随口一问,没旁的意思。
许管事实在想不明白。
他苦笑着摇摇头,未做什么解释。
很快,两人行至书房前。
房门没关,许管事上前一步通报:“殿下,元姑娘过来了。”
元衾水没敢朝里多看,趁机在后面整肃衣裙。
里面传来师青的声音:“元姑娘请进。”
元衾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这才提着衣裙走进去。
这间书房分内外两部分,外间是谢浔平日会客之地,内间才是他办公的地方,两者间隔了道沉黑乌木门,并不相通。
元衾水没进过里面。
房内灯火明亮,博山炉里燃着淡淡松木香,有点像谢浔身上的味道。
“元姑娘稍等,世子稍后就来。”
元衾水应了一声。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听到里间传来她熟悉的脚步声。
元衾水不自觉僵硬起来。
谢浔走到她面前不远处,因元衾水完全不敢抬头,所以她率先看见的,是他的鞋尖。
长靴黑金刺绣,深色藏青长袍曳地。
元衾水规规矩矩地跟他行了个礼。
“坐。”谢浔轻抬手示意。
元衾水无声吐出一口气,转身坐在离他稍远些的地方。
直到此时,元衾水才抬起头看向他。
烛台明暗不定的光辉落在他的立体的五官,谢浔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随意的落在漆面的桌案。相较于白日的他,这是个有略显慵懒散漫的姿势。
元衾水低声问:“殿下有何事吩咐?”
“姑娘客气,请你一叙罢了。”
谢浔朝旁边看了一眼,师青便躬身走过来,将盖着督察院关防的信件呈到元衾水面前。
按国朝惯例,在京官员不得私下与藩王进行过于紧密的联系,元青聿年纪轻势头猛,作为朝野新贵自是更需谨慎。
纵然元衾水与元青聿的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为了避免让那些言官抓到把柄,元青聿每次给她寄信都会盖上衙门关防,由人检查过才寄过来。
虽没什么隐私可言,但倒也有其他好处,就是速度比一般信件快些。
而且每次都是送谢浔这。
所以她今日才能坐在这里。
“青聿的信。”
元衾水抬手接过来,然后捏着信封道:“麻烦殿下了。”
谢浔没有应她,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的目光完全不带什么感情,只是平静的望过来而已,元衾水却已经受不了。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般地当着谢浔的面拆开信件。
谢浔也不着急,他忙了一天,直至此刻才略觉几分疲懒,好在面前之人无需他太上心的应付。眉眼低垂,饮完白瓷茶盏内最后一口茶后,谢浔漫不经心的看着元衾水。
皮肤白,坐姿端正,兴许是不习惯,整个人透着股局促,她有一张很乖的脸蛋。
不止脸蛋,她给人整体的印象也一向如此,说话温声细语,老实本分。
当然也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跟她那个锋芒毕露的兄长,完全不一样。
可今天那三个人名里,却有她。
元衾水。
余下两个,都是刚满十二的幼子。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此刻更倾向于是有人暗中置换了寿词。
毕竟在他印象中,元衾水一向内敛胆怯,是个毫无色彩的人。
拇指摩挲瓷杯,谢浔告知她:“青聿两月前被迁至吏部左侍郎,恭喜。”
元衾水觉得元青聿可能是个天才,不然正常人怎么可能升这么快。
从一个小小的刑部观政,到正四品的吏部左侍郎,寻常人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路,他居然只用了九年。
元衾水对兄长的上进程度又多了一种认知,她目光略过谢浔落在桌面的手,道:
“兄长很厉害。”
谢浔嗯了一声,并不否认元衾水的话,指节无意识地在杯壁滑动,他道:“你若是需要回信,我会着人安排。”
元衾水完全不愿意给谢浔添麻烦,连忙道:“不必麻烦,多谢殿下。”
其实这对谢浔而言根本不麻烦,国朝规定是国朝规定,但根本没有专人查处,想把信送到元青聿手里他有一万种毫不费力的法子。
不过他完全没有出言解释的意思,只是略微颔首,又道:“起居上府中若有不周到之处,可以来找师青,或者与我直说也可以。”
晋王妃于前年开春去世,王府无主母,内院诸事由管家负责。
元衾水作为王府极普通的一个小主子,没人过分重视她,但也不会有人为难她。吃穿用度更是不必说,半点不会短她。
所以这注定只是一句场面话。
元衾水还是认真应了,并且又认真道了谢:“我记下了,多谢殿下关心。”
谢浔嗯了一声。
元衾水低头看信,但谢浔在她面前,就算不出声,存在感也极强。
她根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正当元衾水冥思苦想要再说些什么延长时间时,房门忽而被扣响。
侍从站在门外,道:“殿下,王员外来了。”
元衾水愣了一下,看向谢浔。
这几年来,他对她为数不多的问询,内容都出奇的一致。
——可需回信?
——可需他的帮助?
——最近如何?
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问。
所以元衾水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没有自觉开口说先走。
谢浔未曾注意元衾水目光,他只是略微皱起眉来,神色倦怠,显然对这种入夜后的突然拜访很不耐烦。但来人是当地出名的势毫大户,有些时候,还用得到他们。
隔了片刻后,谢浔站起身来。
元衾水没有自己说走,他也极其体面未出言撵她,而是道:“元姑娘,那你先看,我稍后过来。”
元衾水点点头。
谢浔说完便阔步走出了书房,师青跟在他后面一同离开,书房倾刻安静了下来,静谧的能听见房外虫鸣。
元衾水重新看向信纸。
吾妹如晤
雷打不动的四字开头。
元青聿的信总是十年如一日的简洁,根本没什么新意。
三言两语告知元衾水他吃得好睡得好,叫她不必担忧,然后又单拿一段嘱托她也要吃好睡好,不要叫兄长担忧。
元衾水逐字逐句看完,翻到下一页。
下一页不是信,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从前元青聿给她钱都是十两二十两的给,还是第一次给这么大面额。
元青聿信的内容实在是太少了,元衾水来来回回看了三遍,谢浔还是没有回来。
元衾水把信装起来,开始打量整个书房。
她在谢浔面前时总力求端正,绝不叫他感到半点不适,故而当着他的面,元衾水绝对做不出东张西望的事情来。
事实上,她对他的所有地方都很好奇。
看了半天,元衾水把目光落在红木桌案上。
那个被谢浔握在手里把玩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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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瓷茶杯,还孤零零的遗留在上面。
她知道谢浔不太习惯于旁人共用茶具,所以这是他常用的杯子。
她还记得刚才他摸它的场景。
门外空无一人,四面全无动静。
这样独自呆在他的地方的机会太少,元衾水变得有些兴奋。
对他的渴望忽而在心口喧嚣沸腾,蔓延的夜色,书房的空荡,都莫名在此刻助长了元衾水的胆量。
冲动战胜了理智,元衾水小心地站起来,然后堂而皇之坐到了谢浔方才坐过的位置上。
细白手指一寸寸划过木椅扶手,元衾水学着他的模样握住了那个瓷杯。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直达心脏,脑中再次想起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削瘦,修长,白皙皮肤下隐隐可见淡青血管,指尖捏住杯壁慢慢摩挲。
她太过激动,没忍住低头,捧着茶杯,用干燥的嘴唇触碰了下清透的杯壁。
一下不够,她接连吻了一圈。
甚至无法自控地沉浸。
片刻之后,元衾水拿开杯子。
虽然只是简单的嘴唇触碰,但元衾水还是经受了一番来自内心的折磨。
她着实厌恶这样龌龊又阴暗的自己,但心口深处又不受控制的觉得满足。
就在这样往复的挣扎中,元衾水又心想,被她这样亲过的杯子,总不能再留给谢浔继续用了。
她虽然卑劣,但有自己的原则。
她的原则不允许她做出这样的事。
所以要不她拿走吧?
她捏着杯子,正凝眉思考如何拿走而又不让谢浔起疑时,忽而听见一丝动静。
元衾水悚然惊醒,这一声细微的声响对她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毫不留恋地迅速起身,一转头就看见静立门口的谢浔。
长身玉立,明暗交错的光影落在他的衣袍——
“元姑娘,你在干什么。”
男人声音沉冷,目光晦暗,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下,无声地审视她。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的?
元衾水仿佛被这目光贯穿,心中一时涌起莫大恐慌。
她甚至感到几分绝望,因她完全没办法接受自己亲杯子的丑态落入他眼中。
几乎是瞬息间,元衾水又隐约想起她亲吻之前余光曾扫过门口。
那时候门口是没人的。
心下越慌张,她那张乖巧精致的脸庞看起来就冷静,所以撞上那双清冷眼睛的一瞬间,元衾水也只是诧异地睁大双眸。
就像偷看他被发现时会下意识错开目光一样,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欲望好像也刻进了她的习惯。所以明明灵魂已经被冻结,躯体却还能平稳地演戏。
元衾水后退一步,轻声道:“殿下恕罪。”
她对上谢浔的投过来视线,又解释道:“久等殿下不来,我有些口渴,便想给自己斟杯茶。殿下不在,我不该如此随意的。”
得益于那张极具欺骗性的乖巧脸庞,她的神态看起来毫无破绽。杏眼半阖睫羽低垂,丰泽滑腻的肌肤染上局促的红,眉眼完全一幅诚恳畏缩,老实胆怯的模样。
可一个真正畏缩老实的人,不会趁他离开坐在他的位置上,捏着他的杯子不放。
在他来之前,她在干什么?
谢浔面无表情反问道:“斟茶要用我的杯子?”
在元衾水原先的座位上,手边就是待客用的茶具,根本不必多此一举跑到前面去。
他的目光压迫感极强,元衾水甚至有种被逼问的错觉。
她面不改色的低头对他撒谎道:“我见您手边的瓷杯通体如玉煞是好看,心生好奇才一时僭越,拿起观察一番。”
气氛略显僵冷。
元衾水害怕谢浔继续追问,没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双眸,对上他居高临下的眼眸,声音轻软地开口: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错在不应该擅自亲他的东西。
5.动人
月色如练,少女仰起一截雪白脖颈,朱唇粉面,眸光潋滟,完全称得上动人。
但元衾水面前的谢浔,却对此无动于衷。男人眉睫低垂,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毫无疑问,元衾水的说辞很牵强。
但退一步而言,她并非晋王府的下人。
就算她双亲早逝寄人篱下,那她也是出自诗书旧族的大小姐,更别说还有个初露锋芒的兄长明里暗里地护着她,所以其实她完全不必因动用他一个茶杯而卑微小心。
谢浔更没有理由因此责怪她。
不过面前这个委屈歉疚的少女,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最后,在谢浔垂眸看了眼那只倾倒在桌面的茶杯,对面前这个把乞求几乎写在脸上的少女道:“……这样啊。”
他声音缓和几分,又恢复初见她时的样子:“元姑娘,你无需跟我道歉。”
元衾水崩了半天的神经终于放松几分。
她知道自己蒙混过关了。
但她知道,这并不代表谢浔信了她的说辞,只是对谢浔而言,她的行为没那么重要,也不值得他刨根问底继续追究。
元衾水垂下脑袋,朝旁边退了一步。
“需要的。”她小声回答。
谢浔懒得再追问,只淡淡道:“这杯子无甚特殊之处,元姑娘若喜欢送予姑娘就是。”
元衾水该拒绝,但她很窝囊地心动了。因为她从没收到过谢浔的礼物。
“师青。”
师青上前一步:“殿下。”
“备一副新的,送元姑娘那去。”
师青点头,转头吩咐给了门外的丫鬟。
元衾水不敢吭声。
夜色已深,外面静悄悄的,谢浔看向这个低着脑袋,一副颓丧模样的少女,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客气询问道:
“元姑娘还有什么事?”
这话已有赶客之意,但元衾水很想提醒他,你还剩一个问题没有问我。
她显然是不能真的提醒他的。所以最后,她在谢浔的注视中低声道:
“多谢殿下,那我先走了。”
谢浔微微颔首。
元衾水离开以后,房内变得安静几分。
烛火依旧,倾倒的茶杯孤零零躺在桌面。师青对主子的脾性俨然极为了解,此刻极有眼色的上前,将杯子扶正,然后道:
“殿下,属下拿去扔了。”
谢浔敛下目光,神色倦怠地抬手拧了拧眉心,神色冷淡,默许了。
当晚,元衾水就收到了那套茶具。
型体端庄,曲线优美的压手杯,灿若霜雪,白如玉明如镜,美得难以言说。
但它却在提醒着今晚自己的所作所为。
谢浔必定觉得她很冒犯很奇怪,从前他可能只是不在意她,这次以后,一定会觉得她让人厌烦。
元衾水感到难堪,但同时又会想起被她亲过的杯子,心中又隐隐兴奋。
两种感觉就这样反复地折磨她。
好在她是有所收获的。
沮丧又懊悔的元衾水在看着这份“礼物”时才略觉几分安慰。
她原想珍而重之地将其锁进自己床底,但晚间入睡时,又忍不住拿了出来。
她亲亲它,然后拿出一面手帕,让冰凉的瓷盏睡在了自己旁边。
入睡之前,她祈祷今晚梦见谢浔。
*
那日以后,元衾水连着好几日没出门。
她向来沉闷,话少,人多时喜欢待在角落,完全不是个擅长融入群体的人。
所以这些年朋友寥寥无几,即便好几日没出院子,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因为那次糟糕的见面,让她郁闷了很久。跟自己耗了好几天,她终于缓过来些。
时正炎天暑月,持续了数日的燥热在今日终于褪下几分。
天外云遮雾罩,灰云低沉。
元衾水的房间一如既往的凌乱。
堆积如山的画纸,各类毛笔随意扔着,元衾水曲着膝盖窝在圈椅上,正给方胧的新一季的成衣设计纹样。
元衾水的画在书画市场上算小有名气,她的人物画像以精细准确出名,曾还卖出过六两高价。只不过她太过懒怠,出售的作品寥寥无几,故而名气也一般。
上个月铺子营收共计一百三十两,刨除租金,布料成本,堂倌,绣娘和裁缝的工钱,大致挣了六十两。
元衾水得八成。
起先给方胧银票的时候,元衾水没想着将这钱收回来,亏损时她心里毫无波澜,如今挣钱了反倒让她有些着急了。
她出力少,根本不想白拿那么多银钱。这让她心里很过意不去,故而能帮到方胧的地方,她都竭力帮忙。
窗外起了风,凉意沁人。
元衾水跟方胧约好,中午去她那里用午膳。画完最后一版,元衾水将纸张折起,从椅子上跳下去,出了门。
方胧早早就等着她,元衾水刚推开院门进来,方胧就从房内跑过来:
“衾水,这几天你都在忙什么啊?”
元衾水撒了谎:“天热,不想出来。”
方胧挽住她的手臂:“今天我娘亲亲自下厨,做花椒鸡。”
方胧的母亲是老太妃姊妹的二女儿,元衾水平日就听闻她手艺很好。
元衾水走进房里,闻得一阵温柔清新的香气,她转头看了看,瞧见小几上花瓶里,养了一大簇正盛开的茉莉花。
花瓣丰腴,生动鲜活。
“我娘亲平日不爱用熏香,就爱弄这些花花草草,茉莉花露水花,什么香养什么。”
方夫人这时从外面走进来,元衾水一个礼还没行完,方夫人便扶住了她的手臂,笑的温和:“怎么还这么客气。衾水,方胧这孩子闹腾,别叫她欺负你。”
外人眼中的元衾水总有种不动声色的美,明明不显眼,但一旦注意到她,目光就很难移开那张温柔的脸。
她不爱说话,不言不语的时候又尤为乖巧,看着就很好欺负。
元衾水笑笑,局促道:“……没有。”
方胧还没接话,方曜就从外面走进来。
兄妹俩长的并不像,方胧纤细清秀,方曜却高大健壮,五官硬朗。
男人一瞧见元衾水,目光不由亮了一下,声音浑厚道:“元姑娘来了啊。”
方胧不喜欢这个五大三粗的哥哥,挡在元衾水面前:“衾水,我们进屋里说。”
元衾水被方胧揽着,她有些尴尬地对了方曜弯了弯唇,算是回话。
进屋后,元衾水将画好的样图递给方胧:“胧胧,这样可以吗?”
方胧接过来,元衾水画的是缠枝芙蕖,鱼嬉莲叶,她向来讲究精细,在鱼身旁,甚至勾了几笔水波纹。
不过她刺绣一般,也不懂得经商,具体还得方胧把关。
方胧正凝神看图时,房门被敲响。
元衾水主动去开门,看见方曜端着盘粉绿的糕点站在门外,粗大的指节捏着盘边,他紧张道:“元姑娘,吃些糕点吧。”
元衾水不比他自然多少,她迟疑片刻才接过,道:“谢谢方公子。”
方曜立即接话道:“你跟胧胧一起叫我大哥就好!”
元衾水:“……好。”
元衾水把糕点放在圆桌上,见方胧还在研究便未出声打扰。
方胧摸摸下巴,直白道:“这个纹路好看是好看,但我怕绣娘绣的不好看反而适得其反,衾水你等等,我去勾两针试一下。”
元衾水嗯了一声。
方胧刚转身,房门又被敲响。
元衾水开门,还是方曜。
“元姑娘,新酿的梅子酒,很清甜你尝尝。”
元衾水:“……谢谢。”
“方大哥,可以叫下人送的。”
元衾水委婉地提醒。
方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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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颊热了热:“元姑娘,我想送。”
元衾水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她总是不擅长当面拒绝别人,尤其是这种小事。对于方曜,她其实称不上厌烦。
她已同他说过自己无意于他,但方曜却觉得喜欢谁就要对谁好,熟不知元衾水对这种示好感到很有压力。
“你别理我哥,我都嫌他烦。”
“衾水,我想了想这个图还是太复杂了。绣娘工期会变得很长,成本会增加。提价也行不通,我们是小铺子,卖不得太贵的。”
元衾水毫无异议:“那我改改。”
陪着方胧说了半天的纹样,待到方曜来叫两人用午膳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方胧的父亲当年是入赘王府,性格清雅温润,午膳时元衾水跟他们一家人坐一起,很受照顾。
吃过饭后,一群人坐在那叙话。
元衾水融不进去,她没应几句后就自己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的蔷薇花架那,一边发呆一边看被连日烈日晒的焉巴的花朵。
凉风卷着衣袂,元衾水看了眼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心里有点羡慕。
往常她没这么多愁善感,但这几日她总觉郁闷,心思也敏感一些。
她从七岁起就一个人,所以时常觉得孤独,虽然有个哥哥,但是她都要忘记哥哥长什么样了。
上次见到元青聿还是五年前,那会她才十二岁,元青聿在家里待了两天。
但兄长是个性情冷淡不苟言笑的人,回家也没有跟元衾水太亲近,只是下厨给她做了两顿饭,走时给了她一百两银票,说她长个子,衣服换的快。
在他走之前,元衾水悄悄给他的行囊里塞了一张自己的画像,落款是她现在常用的图案——两个汤圆挨在一起。
五年过去了,她都长变了。
元青聿还认得她吗?
独自待了不到一刻钟,方胧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她道:“衾水,怎么自己出来了?”
元衾水又撒谎:“外面凉快。”
方胧这次没被骗过去,低声问:“你这段时间是不是不高兴?”
元衾水想起谢浔和哥哥,还是没说实话,她道:“没有。”
方胧看了元衾水一会,虽然当了很久的朋友,但她总觉得自己离元衾水很远。
不过她没有追问,只是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粉色的荷包来。
元衾水瞪圆杏眼,惊讶道:“胧胧,你有心上人啦?”
方胧把荷包递给元衾水,“本来还有一点点没弄完的,现在就送你吧。”
她摇摇脑袋:“我有什么心上人?我这辈子都不会送男人荷包。但我看人家都绣,我就也绣了,我只送你。”
元衾水接过来,相较于普通的鸳鸯祥云或仙鹤,这个荷包上绣得是一碗汤圆。
方胧不理解道:“你画画总是落款俩汤圆,有这么好吃吗?我送你一碗。”
元衾水很感动,道:“谢谢你。”
她收起荷包,不知怎么表达她的感动,最后坚定道:
“我下次一定改出让你满意的样图!”
方胧冲她笑笑,道:“要下雨了,衾水,晚上睡我房间好不好?”
元衾水远远地看见方曜正站在堂屋,眼睛正似有若无的偷看自己,甫一被她发现,男人麦色的脸庞泛起红来,对她憨厚的笑笑。
“……”
元衾水婉拒道:“我还是回去吧。”
不远处地方曜大概猜出了她们在说什么,扬声道:“元姑娘,我送你!等我去拿伞。”
方胧烦不胜烦地转头:“谁要你送!”
元衾水面色尴尬,连忙道:“胧胧,我先走了。”
她怕方曜追上来,甚至没等方胧回话就转身走出了院门。
此刻天色灰暗,是夏日难得的凉爽时刻。
灰云层叠在天际,远山朦胧,传来阵阵轰鸣,正酝酿一场滂沱濯尘的大雨。
6.漂亮
从方胧住处,至元衾水所居院落大概有半刻钟的脚程。
元衾水仰头看了看天,黑云翻墨,天色阴沉,一滴豆大雨点正好兜头砸下。
她抹了抹脑门上的水,加快脚步。
大雨说下就下,元衾水提着裙摆,绣鞋踩在逐渐被雨水浇的发亮的青石板。
夏日衣衫薄,元衾水今日穿的是件广袖对襟襦裙,料子是极其轻薄的天青色的软烟罗,雨水一浸,就清晰透出皮肤颜色。
元衾水原想一路跑回去,奈何雨势太大,密密麻麻,浇地她顺着脸颊流水。
而她身上还有方胧送的荷包和需要继续修改的样图。
一路空旷无人,元衾水别无他法,只得中途随便找了个屋檐停下。
雨幕如帘,氤氲水汽蔓延。
元衾水抹抹脸颊上的水,湿凉的风吹过来,她缩缩肩膀,打了个寒颤。
一门之隔,雨声变得沉闷。
青烟袅袅直上,略显僵持的沉默仿若一座山,沉甸甸压在王罕山的心头。
他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轻男人。
房门紧闭,屋内昏暗,窗牖透进的天光,正好落在落在他的侧脸,明暗交错中,给那张俊美脸庞平添几分阴沉。
谢浔低头轻酌一口温茶,半点没给他目光。
“殿下,我王某近几年没少为晋王府做事,你如今见死不救是什么意思?”
王罕山自觉自己此话尚算委婉。
作为晋中地区首屈一指的势毫大户,平素为了行事方便,搭上皇家这跟线,他明里暗里没少孝敬。这晋王府富贵恢宏,其中可有他一砖两瓦。
送钱时照单全收,如今上头严查,却半点不肯搭救。
“王大人,国朝早就言明,凡茶马出镜,必须持有茶马司衙门开出的关防凭证,否则轻者谪戍充军,重者凌迟处死。”
谢浔说完,慢腾腾放下茶盏,悠悠劝告道:“你不是早就知晓吗?”
王罕山握着拳头,闻言极欲痛斥一句厚颜无耻过河拆桥,但在目光触及那双幽深锋利的眼眸时,仅剩的理智又控制住他。
不行。
这位斯文清冷的晋王世子,可不是什么平庸之辈。相反,他少年成名,完美的皮相下,有着与其父如出一辙的狠戾狡诈,只是他更懂伪装,也更难应付。
他深吸一口气,穷途末路下姿态放得极低,语调急促道:
“殿下,王某今日不说废话,您且告诉在下,要怎样您才肯搭救?这对您而言,只是抬抬手的事……银票还是宝物?只要您肯说,在下就算倾家荡产也满足您。”
眼见谢浔毫无反应,王罕山更是着急。他行走江湖多年,深知是人皆有欲望,只要找到那份欲望缺口,一切都好运作。
对寻常人而言,财宝权力美人,总有一个派的上用场。
但谢浔显然不是一般人,可他又不知除了以上那些,还能往哪方面运作,只能无头苍蝇似的胡乱保证:“殿下,我王某的为人您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最是信奉信义二字,断不会忘您今日援手!”
谢浔终于摇头低笑一声,淡淡道:“茶马走私是涉及社稷民生的财政大事,我若帮了你,岂不是至国朝律法于不顾?”
“殿下你——”
“师青,送客吧。”
王罕山眼眸泛出红血丝,神情怨恨。
说的道貌岸然,茶马走私的确是律法禁止,但晋南紧挨蛮邦,干这行的数不胜数,晋王府自己都不干净,不过抽身得早罢了。
如今又说什么国朝律法。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师青已然上前一步,彬彬有礼道:“王大人,走吧。”
王罕山不愿放弃这最后的机会,竟狠下心摒弃颜面倏然往谢浔脚边一跪——
“殿下!”
“求您给指一条生路!”
谢浔看向自己鞋履边的脑袋,眉心不明显地闪过几分厌恶。
他收回脚,施施然站起身来,做势虚扶一下王罕山:“王大人这是做什么。”
“我实在是没办法,殿下您不能见死不救,明明之前是您默许……”
谢浔面色平静,声音却沉了下来:“你知道的,我最不喜底下人纠缠不休。”
王罕山被师青扶起,脸色青白。
“你该出去了。”
听见身后有响动时,元衾水正低头拧袖子上的水,外头雨声太大,直到声音极近时她才意识到身后房门内有人。
吱呀一声响,房门从里打开。
元衾水惊了一下,连忙转过身去,率先看见的是王罕山颓唐的脸。
王罕山也没料到外头有人,一抬眼就看见朦胧雨幕中一张妍丽惊艳的脸。
他眼睁睁见少女的目光从他脸上快速扫过去,在看向他身后时倏然亮了起来,欣喜爱慕之意溢于言表,连带着那张漂亮的脸都一下明艳起来。
“……殿下!”
元衾水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谢浔。
那晚后的第二日谢浔就离府了,她不知道谢浔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本来她还在愁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元衾水的惊喜根本来不及掩饰,而与她相比,谢浔的反应就平静很多,他只是望了元衾水一眼,继而蹙眉道:
“元姑娘,你怎么在这。”
王罕山心头仍然纷乱,他看着元衾水那张漂亮但好欺负的脸蛋,自然而然以为她是谢浔房中人。
虽据闻谢浔向来不近女色,但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同时位高权重和不近女色?
不过都只是藏的严罢了。
犹如抓住浮木,王罕山病急乱投医,急忙回身道:“殿下,我我我知道了!”
“我那有上等丰肌香,用之可使女子通体生香,有柔肤紧致之效,还有一套西域来的淫器或是您喜欢什么,皆可说于在下只要您提——”
尚未说完,就撞上男人冰冷的目光。
师青听得头皮发麻,这帮常走南闯北的商户说起这些荤话来嘴上完全不把门,他赶紧拿着伞急促道:“王大人,属下送您。”
元衾水本来神情迷惑,直到听到“淫器”二字时脑中才倏然炸了一下,她瞪圆双目,略显无措地看着谢浔。
可谢浔没看她。
在师青的半强迫之下,王罕山穿过雨幕,踏进对面幽深长廊。
檐下顿时只剩元衾水一人。
谢浔这才将视线投在她身上。
风狂雨骤,如珠雨幕下的她几乎浑身湿透,额发贴在脸颊,白皙肌肤沾着水渍。
天光下,谢浔能清晰看见她青色纱衣下圆润的肩头,纤细流畅的锁骨,以及白到发腻的心口肌肤。
她身形单薄地杵在原地,即便被风吹斜的雨水飞溅到她的身上,居然也完全不敢朝房间踏进一步。
甚至此刻,她依然在小心翼翼望着他——她在小心什么?
谢浔静静道:“雨大,元姑娘不进来避雨吗?”
元衾水难以抵挡这种诱惑,略一踟蹰,就慢吞吞进了房间。
谢浔侧身一步让她进来。
元衾水经过他时,默默计算两人的距离,最多两寸。
他身形颀长,自己只能勉强到他下巴。
元衾水垂着眼睫,屏息静气,根本不敢往那张清冷面庞上多看一眼。
元衾水进来后,谢浔大概是为避嫌,未关房门。
元衾水等了半天不见谢浔说话。
她本来还以为谢浔会跟她解释方才那个人,但他看起来似乎比她还厌恶刚刚那番话,以至于到现在脸色都不大好看,根本没有与她解释介绍的意思。
元衾水有点失落,只好主动小声道:“……殿下,我方才碰巧来这里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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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浔嗯了一声。
为了让谢浔放心,元衾水又补充:“我没有听见你们的对话。”
谢浔慢悠悠看了她一眼。
元衾水对自己的认知未免太不准确,她就算听见了又如何?
她能影响得了什么吗。
可这般幼稚的话语,被她这样认真说出来,实在略显可笑。于是谢浔最后真的短促地轻笑了一声,继而道:“是吗?”
元衾水忙不迭点头:“雨太大了,我什么都听不见,如果最后不是有人开门,我都不知房内有人,真的一点都没听见。”
她急于证明自己,神情严肃非常,眉心紧紧蹙着,好似他若是还不信,她能当场急得哭出来。但哭与不哭差距不大,少女面孔白里透红,还有尚未擦干的雨水,浑身携着水汽模样,像朵浸雨的芙蕖。
不过谢浔没有逗弄荷花的兴趣,他只略微颔首,道:“先坐。”
元衾水完全不会违抗谢浔,她只是怕把椅子弄脏,便低头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裙。
她实在太湿了,裙底甚至有泥点,浑身粘腻,头发沾在脖子上,进来时踩出一地湿迹,她想,真是太糟糕了。
而谢浔正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太阳穴,就这么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乌黑垂下的发,潋滟含情的眼,抿住又放松的唇,看着娇小纤细,但却出乎意料的玲珑丰腴。
她此刻衣衫湿透,贴合曲线,这般看她无疑称得上冒犯,但谢浔毫无心理负担。
元衾水实在跟她兄长不像。
元青聿看似沉默,实则狡诈难缠,不服掌控,而他面前的元衾水,却呆愣温和,一副不经世事的天真。
元衾水拂去脖子上的水,略显拘谨地坐在谢浔不远处。
她开始隐隐感觉谢浔在看自己。
这个认知让她迅速紧张起来,脚趾蜷缩着,心跳不受控地加快。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到这种时候,才突然后知后觉,她现在这副模样,根本不适合跟一个男人共处一室。
元衾水开始小幅度的揽衣裳。
揽着揽着,她又想,谢浔会不会对她感兴趣?
虽然她自认长相一般,性格孤僻又胸无大志,堪称一无是处。但是万一呢,他们好歹是不同的性别。
元衾水默默抬头望过去。
可她发现谢浔看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书架。她想太多了,这显得她方才遮掩自己的行为变得多此一举。
元衾水自暴自弃放松手臂,不再遮掩。
此刻谢浔像是才发现她的目光,不急不忙地看过来:“嗯?”
元衾水猜想谢浔是闲来无事想看书打发时间,但懒得起身去拿,遂而殷勤道:
“殿下,你想看哪一本?我拿给你。”
紫光檀木的书架上卷帙浩繁,谢浔沉吟片刻,指了指元衾水耳边那本。
元衾水小心翼翼拿下来,递给谢浔。
谢浔接过,垂眸翻页时像是随口一般,突兀问她:“杯子好用吗?”
元衾水身形一僵,因为心虚,脸颊不受控制地变得燥热。
“好睡……我是说好用。”
她又道谢:“谢谢殿下。”
谢浔翻着泛黄书页,道:“最近如何?”
元衾水又高兴起来,上次谢浔忘记的那个问题,这次居然补上了。
元衾水迅速回答:“一切都好,嬷嬷前些日子还给我送了几套新衣和头面,很漂亮,我也很喜欢。”
谢浔嗯了一声,没有下文了。
元衾水捏着手指,鼓起勇气问:“……殿下呢?”
谢浔正在看书,薄薄的眼皮低垂,他似乎是没有听到元衾水的话,也未曾作答。
门外雨雾蔓延进来,透润的凉意沁入。
元衾水很快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7.婚事
长廊风雨如晦。
师青执伞,伞面倾斜挡住长廊侧方飘进的雨水。他身边的王罕山衣袍已被水迹浸湿,但王罕山完全没有心思管这些。
晋王与诸多地方官员都暗中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其中不乏执掌兵权者,这些年你来我往,缺不了银子。
而银子从何而来?除了私田,还不是他们这些底下人的各项上供。
狗急了还会跳墙,谢浔这样逼他,大不了到最后鱼死网破。
这次清查晋南地区茶马走私,是当朝首辅亲自下的令,手段强势一呼百应,打得他们猝不及防,不仅如此,茶马贸易只是第一步。
而他们,都不过是马前卒罢了。
他死了就算了,可他还有一家老小,以及众跟着他吃饭的兄弟,他们又该如何。
王罕山越想越愤恨,恨不得现在就去告御状说晋王心有不端,意图谋反。
“王大人。”
耳边忽而想起一道温润的声音。
王罕山回神,见师青正含笑看他,他心中对这种谢浔走狗无甚好感,恶声恶气道:“干什么。”
师青也不恼,道:“大人在想什么?”
“你管我在想什么!你们王府原就是这么过河拆桥的!”
师青摇头低笑出声:“雨这么大都没浇熄您的火气啊。”
“我王罕山左右是等死了,你还指望对你毕恭毕敬?还是说晋王世子就那么一手遮天,打算直接越过官府杀了王某?”
“王大人,这话可就冤枉少主了。”
师青笑眯眯地点明:“如若少主真的弃您不顾,今日怎会见你呢?”
“……”
王罕山听出弦外之音:“什么意思?”
师青停住脚步,耐心道:“不如在下为您指一条明路。”
王罕山目露怀疑。
师青缓缓道:“王大人,在下知道您在想什么。但在下私心劝您,千万不要。”
王罕山冷着脸,盯着师青。
“您在山西当地纵横多年,平日驾鹰逐犬气焰嚣张,上头早注意到您了,那位铁腕手段,清查税款,您必须是第一个。”
“换句话说,杀猴儆鸡,您就是那只猴,所以少主帮不了你。”
王罕山冷笑:“你当我是傻子吗?”
晋王府能在那么关键的时候及时抽身,必定是有人提醒,而且晋王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一点办法都没有。
师青温声提醒:“没人能在那位手眼通天的首辅眼皮子底下偷偷通风报信,除非——”
除非首辅默许。
王罕山愣住:“你……”
他以为谢浔现在这么果断把他们这些豪绅推出去,是得到消息早有打算,如今仔细一想,倒更像是跟上面里应外合。
国朝不允藩王和朝臣关系密切,他总是因这一点先入为主,却不知内外两相,与晋王府早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了。
他要揭穿,能跟谁揭穿,揭穿什么?
小皇帝是个病秧子,今年才八岁,做主的是那几位顾命大臣,晋王府这几年的动静,上面真的不知道吗?
师青道:“您若想得一线生机,在下劝您,三法司会审时,不要提不该提的人。”
大雨依旧,潮湿攀附。
送走王罕山,师青回头。
他跟随谢浔多年,这种红白脸的事没少做,面无表情地一抬眼,忽而看见一个高大冷峻的男人跨步走进长廊。
大昌最具得势的亲王,谢昀秋。
师青立即躬身行礼:“王爷。”
谢昀秋手里拿着卷轴,闻言居高临下扫他一眼:“你主子呢?”
师青道:“殿下在听雨阁。”
*
此刻的听雨阁只有雨声喧嚣。
元衾水看出谢浔不想跟她闲聊,而她向来又将谢浔的感受放于第一位,自然不可能再出声打扰他。
她默默翻着衣袖,将需要修改的样图翻出来,摊开,铺平。
沾了点水,但好在墨迹未花。
谢浔在看书,她如果一直盯着他发愣就显得太傻了,元衾水必须找点事情做。
她决定开始思考应该怎么修改样图。
去掉水波纹,延阔花纹缝隙……
谢浔看的那本书,是一本小有名气的命理术数类书籍,他居然也会看这种书,元衾水以为,他只会对经义理论感兴趣。
怎么又跑神了,延阔以后还要……
他的痣正对着她,元衾水又想,不知道他身上其他地方,还有没有这样好看的痣。
改图,不能再想他了。
谢浔真是比元青聿好看多了。浓长睫羽,鼻挺唇薄,周身气质清雅,元衾水每次很努力都画不出这样的气质。
改图。
……
算了,元衾水有点认清自己了。
她不仅胸无大志,还毫无自制力。
小臂压在画纸上,元衾水看一会就掩耳盗铃似的收回目光,装模作样的盯会画纸,然后再偷看他一会。
她自认为演技高超,熟不知自己盯人时目光灼灼,谢浔很难注意不到。
不过他没有给元衾水半点回应,也不好奇她因何偷看,只是沉默地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
约莫一刻钟。
滂沱大雨隐有减弱的迹象,夏日暴雨来得及去的快,檐角嘀嗒滴水的声音变得明显,门檐被浸湿了一片。
元衾水已经开始羡慕谢浔手里的书。
被盯了好半天后,谢浔终于阖上书。
元衾水自然而然地低下头不再看他,脑袋埋得很低,假装看图看得忘我。
谢浔有些想笑,不过表面未表露分毫,他只是提醒:“元姑娘,雨似乎停了。”
元衾水很沮丧,她心想人大概总是欲壑难填,不见他时总想,见到他就好了。
见到他又想,说两句话就好了。
说了两句话又会想,单独多待一会就好了,她可能是个永远也不会满足的人。
她挣扎道:“只是小了一点。”
谢浔:“嗯……”
元衾水往外看一眼,手指捏着画纸边缘,试探道:“要不我出去试一下?”
谢浔颔首:“也好。”
他应声时看向元衾水的手,目光同时触及到她手中的泛黄竹纸。
隔着约莫一臂距离,他看见上面繁复却精致的图案,显而易见,从流畅的笔触可以看出绘图者技艺精湛。
图案右下角,是两个挨在一起的圆圈。
谢浔向来对窥探旁人隐私没有任何兴趣,但此刻却眸光微凝,清冷面庞上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犹疑。
元衾水很快注意到谢浔的目光。
不过她显然对谢浔还是不够了解。
短暂一番判断后,元衾水认为谢浔此刻的眼神应该可以被定义为欣赏。
她顿时大为羞耻,毕竟这图只是衣服绣纹,考虑因素繁多,故而水平一般,完全展露不出她平日图画的风采。
她紧张地停在原地。
谢浔看了片刻,目光一寸一寸挪到元衾水脸上,男人脸色如常,甚至称得上温和问:“元姑娘,这是你画的?”
元衾水立即点点头。
见谢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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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说话,她几番踌躇,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夸奖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技能:
“这是我给方胧画的绣纹,绣纹讲究端正,我其实并不擅长。”
谢浔问:“哦,那你擅长什么。”
元衾水抿了抿红唇,香腮带赤目光含蓄,盯着谢浔那张平静却动人心魄的脸,小声道:“人像。”
谢浔静默不语。
元衾水。
他看人实在少有出错过。
包括此刻,她这副坦荡模样,也完全不似作假。甚至他到现在这种地步,竟依然因这张乖巧懂事的脸,以及那本分胆怯的作风而迟疑于自己的判断。
这种矛盾的感觉令谢浔感到荒谬。
元衾水不知谢浔因何沉默,她试探着问:“……殿下,怎么了?”
她长了一双杏眼,安静柔和,眼尾却轻轻勾起,显出一分俏丽。
看向他时目光尤为真诚。
谢浔转而道:“不是说出去试试吗。”
元衾水啊了一声,她收回纸张,忙不迭道:“我现在去。”
她脚步匆忙,提着裙摆跑到门前,结果跨步踏出房门时因满脑子想着谢浔,完全没注意声音,遂而一头撞到来人的身上。
这一下着实给元衾水撞得不轻。
那人的胸膛硬的像石头,她鼻尖被撞红,眼泪也跟着倾刻不受控制地流出,身子失去平衡往后仰了仰。
谢昀秋蹙眉握了下她的手臂,卷轴跟着滑落在地。
元衾水站稳后立刻后退一步,抬眼就看见一张威严肃穆的脸。
剑眉星目,气质不怒自威,五官与谢浔有三分的相似。
因这三分相似,元衾水目光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
谢昀秋在整个大昌都是有相当重量的人,他是圣祖爷第二个孩子,生母出身显赫,年轻时征战沙场枕风宿雪立下汗马功劳,若非国朝立嫡立长的铁律,没准现在垂拱九重的,就是他了。
不过晋王子嗣单薄,晋王妃在时他只有晋王妃一个女人,晋王妃走后,元衾水听说他抬了几个侧室,但事后都必饮避子汤。
应该是为了保证谢浔的地位。
但元衾水觉得他多虑了,依谢浔的才干,有多少兄弟都不影响他脱颖而出。
因一惯强势狠辣的作风,府里大多数人都有些惧他,但元衾水不在其中,他很感谢晋王和晋王妃生出谢浔。
她犯了错,原想跪地认错,还没动作就被谢昀秋扶了一下:“没事吧。”
元衾水摇摇头:“王爷恕罪。”
元衾水的衣服已经干了几分,两人靠的有些近,谢昀秋视线不自觉在那张白皙漂亮的脸上多停了几分。
他原没怎么在意元衾水,但他目光一挪,看见了房内正沉默看他的谢浔。
所以方才谢浔与她共处一室。
谢昀秋松了手,低声道:“无妨。”
元衾水松了口气,后退一步蹲下身子,主动帮谢昀秋捡起画卷。
她原不想多看,但她还是从露出那一隅中判断出,这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谢昀秋抬手接过来。
元衾水发现,谢浔与他父亲关系可能并不亲近。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自从晋王妃去世后,元衾水就听方胧提过两句王爷世子越发疏远。
但她觉得,现实可能比传言更恶劣。
因为直到现在,谢浔才不急不忙站起身来,面色全无恭敬,只是平淡开口道:“父亲,特地过来,有什么事吗。”
谢昀秋显然已习惯谢浔如此,他冷着脸将画像扔给师青,毋容置疑地道:“你的婚事该提上议程了。”
8.决心
元衾水闻言十分平静。
她从晓事起就知道自己爱慕谢浔,这些年早已有一套固定的认知。
从前她年幼,不会想太多。后来她得知人人都要成亲时,也曾短暂为此伤怀过,但很快她就发现,她不必杞人忧天。
元衾水本身是个生活乏味枯燥的人,她朋友很少,交际范围也窄地过分。
偶有一些男子向她展露心意,即便被拒绝也不减热情。元衾水总是对此很苦恼,她实在拙于应对这些,更难说冷漠果断之言,故而几番纠缠中,她与男子是有些接触的。
但谢浔与她不同。
他只会平静说一句“不喜欢”,然后爱慕他的女郎莫名地就不会再继续接触他。
因此元衾水毫不怀疑,他的确是个表里如一的,不近女色洁身自好之人。
谢浔一定会孤独终老。
这个认知在她脑中几乎固若金汤。
果真,她看见谢浔轻蹙眉头,如玉无暇的脸庞上露出一种隐晦的厌恶,师青硬着头皮地把画像呈去,他却连看都未曾看一眼。
“请父亲还是多关心些政事要务。”
谢昀秋冷笑一声,他今日既亲自过来,就不是简单来与他这个不听管教的儿子进行什么无谓口舌之争的。
“你是本王的儿子,你的婚事就是最紧的政务。”他朝谢浔掠去一眼,略做退步道:“或是你有什么属意人选,提出来,本王也可考虑。”
谢浔静默不语,脸色如霜。
谢昀秋完全不在意儿子的冷脸。
他如今年岁已过四十,但仍气宇轩昂高大峻拔,眉眼间沉淀着难言气势。
不管是年少气盛时,还是步入不惑之年,谢昀秋都习惯性的掌控一切,不允半点忤逆。
更何况,这已不是谢浔第一次跟他作对。他向来得意于自己的儿子冷心寡性,这意味着谢浔将来不必跟他一样受私情桎梏,婚姻完全可以成为利益桌上谈判的条件。
但谢浔却几次三番对此避而不谈。
他其实对自己儿子房里那点事不感兴趣,但他偏不允许谢浔的忤逆。
谢昀秋宣布:“殷成瑟的小女儿,我已应准殷家你们年中定亲。”
很显然,方才那句所谓退让之语,不过是明知故问。
但他也并非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儿子,毕竟殷家是他权衡之下的再三筛选。
殷成瑟是西南一代的商中巨贾,说句富可敌国完全不为过,女儿虽是商户女,身份低贱了些,但胜在届时殷家会对王府言听计从,略作妥协也不是不可。
此话一出,气氛明显僵硬几分。
元衾水也完全没有想到。
大概她真是个极无存在感的人。
所以此时不管是谢浔还是谢昀秋都没有把她当一回事,也并不觉得在她这个外人面前谈论这些有何不妥之处。
她觉得自己比谢浔还紧张,几乎是迫切地立刻看向谢浔,生怕他开口应下。
谢浔当然没有应。
甚至他对谢昀秋这种先斩后奏的作风毫不意外,闻言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隔了片刻,他慢悠悠地开口:“父亲,母亲去世已有两年了。”
谢昀秋目光倏然变得冷淡,盯着谢浔道:“拿你母亲来压我?”
谢浔摇头,语调堪称温和地道:“按国朝惯例,妻逝两年方可迎娶续弦。您既然看中了殷成瑟在西南一代的影响,不妨自己娶。”
场中死一般的寂静。
侍立的下人无不屏息静气,生怕惹火上身。谢昀秋掌权多年,而谢浔年轻气盛羽翼渐丰,意见相左剑拔弩张时,谁也不敢断言谁能硬得过谁。
元衾水却冷静地想,就知道谢浔不会答应的。
在她的理想状态里,她可以和谢浔一起老死在王府,谢浔为了婚事顶撞晋王,无疑坐实了她对谢浔的猜测。
这个男人就是对女人没兴趣。
然而谢昀秋显然不能容忍谢浔的僭越,他脸色黑沉,额角青筋直跳,“你以为你做的了主?”
“这个世子你不想做了吗。”
谢浔无所谓的摇摇头,摊手道:“父亲请便。”
“师青,把画像还给王爷。”
师青哪敢真的去还,他小心翼翼地把画像放在桌上,然后才回到谢浔身边:
“殿下……”
谢浔道:“父亲,若无其他事,儿子就先告退了。”
谢浔说完便阔步从元衾水面前离开。
元衾水自然没有多留的理儿,她抬眼望向脸色阴沉难看的晋王,低声细气的向谢昀秋行了个礼后,跟着谢浔走出了听雨阁。
暴雨后的天空一片澄静,墙边龟背竹宽阔的枝叶正顺着苍翠的叶尖滴水,水滴静静打在湿润的泥土上。
长廊幽深,峻拔的男人走在前方。
元衾水落他几步跟在后面。
她目光紧紧黏在他身上,片刻也不挪移。莫名其妙地,方才还自信满满的元衾水走出那间房后,心里有些不高兴。
她回想起了谢昀秋的话。
方才谢浔的确态度坚决,但元衾水还是忍不住深想——谢浔一定对谈情说爱没兴趣,但他真的必定不会成婚吗?
倘若他成婚,她还能偷看他吗。
当然不能了。
就算当老鼠,都不能趴他床底了。
谢浔从不是安于现状之人,也绝非不思变通之辈,为了利益联姻,完全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方才他拒绝了谢昀秋,那以后呢?他们归根结底是父子,不可能永远僵持,将来必定会走到互相妥协的那一步。
一直以来深入灵魂的认知忽然有动摇的倾向,元衾水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很想让谢浔跟她保证自己不会成亲,但她又知晓自己没有半点立场。
与她相比,此刻的谢浔完全看不出什么特殊反应,他甚至如常低头与师青道:
“晚上是在逢月楼?”
师青道:“是,殿下。”
谢浔不悦道:“叫他换个地方。”
师青则犹疑道:“可殷大人约了您好几次,那间厢房相对私密些,突然要改恐怕不太容易。而且属下觉得王爷今……”
尚未说完,前方的谢浔突然察觉到什么,脚步停了下来。
师青收了声,跟着谢浔一起回头,看向小尾巴似的依然跟着两人的元衾水。
元衾水脚步轻,不说话,又保持有一丈距离,所以很难引起注意。师青都没注意元衾水跟过来了。
元衾水正低着眉眼,脸庞略微发红。
她不是局促不是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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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躁动恐慌。她的情绪向来平静,鲜少会有这样的时候。
元衾水捏着自己的手指,在脑中又滚了一遍师青的话。
殷大人。
什么殷大人,哪个殷大人?
是殷成瑟?
不是才拒绝谢昀秋吗,谢浔为什么又要自己见殷成瑟?
殷成瑟会不会带她小女儿过来?
无数疑问一起涌向元衾水的脑海,她很害怕,但是作为一个和谢浔无甚关联的局外人,她一个问题也问不出口。
谢浔看着她:“元姑娘。”
元衾水倏然回神,她抬起头来,声音软软细细:“……殿下,怎么了?”
谢浔上下扫视她一眼,衣服已干了个七七八八,前额黑发有些凌乱,一双向来明亮的眼睛略显暗淡。
不高兴了。
但是她在不高兴什么,谢浔对此无从得知。不过他以前倒是没发现,元衾水居然是个这么怪异的人。
“你在跟着我?”他问
元衾水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跟着谢浔出了听雨阁,还鬼使神差地寸步不离跟在了他身后,这太明显了。
元衾水摇摇头:“我去方胧那里。”
换言之,跟他顺路。
谢浔眉头动了动,“是吗。”
元衾水点头,开始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没有故意跟着你的,殿下。”
她站在漆木红柱前,瞳孔漆黑一脸真诚,叫人不忍怀疑。
谢浔沉吟片刻,故意没有开口。
很快,元衾水就不出意料地着急起来。
元衾水将谢浔的沉默视为一种怀疑的审视,她捏着衣角,底气不足地重复道:
“我真的没有……”
谢浔缓缓道:“那为何离我这么近?”
近吗?
元衾水更紧张了。
一直静立一旁的师青闻言默默抬头看了眼谢浔,少主逗元姑娘跟逗小猫似的。
毕竟这个问题属实无理又牵强。
元衾水开始绞尽脑汁的找借口,她虽然觉得自己离谢浔根本不近,但仍认为是自己控制不好分寸才惹他不悦。
谢浔则仍在望她。
她长得有点过于精致。
谢浔脑中莫名冒出这句话。
元衾水手指都要把衣服捏破了却仍不知如何应答,正是头顶冒烟时,谢浔像是只是随口一问般不再为难她,不慌不忙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耽误姑娘了。”
元衾水道:“……好。”
谢浔回书房,元衾水则站在原地看他离开。
待他走后,她独自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发了半个时辰的呆,最后返回听雨阁把谢浔看过的书偷了出来。
偷完书,她才鬼鬼祟祟地回院子。
关于他的东西又多了一件,但元衾水并不开心。
她反复地想着谢浔与谢昀秋,思绪朝着无可控制的方向一路疾驰。
她想到世子妃,想到他们成亲,亲嘴巴,想到她去给世子妃请安,甚至想到了将来谢浔和世子妃的孩子会叫什么名字。
最终,元衾水有点受不了了。
在天色薄暮时,她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办法理解的,违背原则的决定。
她决定今晚跟踪谢浔。
9.意外
切忌冲动。
元衾水如是想。
理智来看,谢浔今日已经拒绝谢昀秋了,这就说明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不会妥协。
天底下殷姓人那么多,他未必就是见殷成瑟。而且她就算去了能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蹲床底听他们说话吧。
还是算了。
她不能打扰他,这与原则相悖。
她确定自己的大脑无比清晰,但她的身体并不受她的理智控制。
天色渐晚,她元衾水给自己换了身衣裳,她打算申时末出门。
元衾水总是擅长自我调解。
虽然与原则相悖,但她又想,谁让元衾水本来就是个性格怪异,且毫无自制力的女人呢。
所以跟踪他并不奇怪。
不过她常年待在王府,出门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故而心里有些没底。
逢月楼是什么地方?
不会是青楼吧。
她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被那不知名的,毫无理由的情绪控制头脑,但是没有办法,她已经决定了。
晋地治安严明,每晚都有衙门皂吏上街巡逻,元衾水既打定主意跟踪,就不可能再带下人。
申时末一到,元衾水走出王府。
斯时天际暗淡,暮霭渐浓,街上人流熙熙,往来嚣杂。
两侧商贩打酒卖茶,嬉笑招徕,一副热闹景象。
元衾水平日畏惧这样生人多的地方,之前几次出门,要么是跟方胧,要么是跟晴微,那时她只要跟在旁人身边就好。
这次她独自出门,陡然见这么多人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心里也顿时生几分退却。
畏畏缩缩半天,最终她还是战胜恐惧,主动拦下一个面色和善的女郎,询问到了逢月楼的位置。
走了两刻钟,元衾水终于抵达地方。
她仰头看向这恢宏高大华灯璀璨,足足六层的高楼,心中又一阵苦恼。
这么大的地方,谢浔在哪?
她看见里面往来穿行的堂倌,很显然她不能继续问了,不然前脚她才问完谢浔行踪,后脚就会有人通报给谢浔。
她万万不能叫谢浔发现自己。
那简直难以想象。
她决心看一眼就走,只要看一眼她就可以不再胡思乱想,今晚也就可以睡个好觉。
可是怎么探听谢浔的位置呢?
站在边角处思考半天,逢月楼站门口迎客的管事朝她走过来。
他已观察元衾水有一会了,未挽发,穿着虽简朴,但布料是名贵布料。看相貌像是哪家的大小姐或是某富绅养的美娇娘。
他和善道:“姑娘,请问是在等人吗?”
不善交际的元衾水立即紧张起来,她后退半步,思索片刻后才温声道:“你们这里最好的厢房在哪一层?”
管事挑挑眉,“姑娘缘何如此发问?”
元衾水:“我找人。”
“敢问找哪位大人?”
“……”
元衾水闭了嘴,摸摸袖中带的钱财,转而道:“我要订一间。”
管事摇头笑了笑,道:“姑娘您有所不知,顶层天字号房只有四间,已经没有空余了。不是小的不做您生意,而是——”
元衾水正听他说话时,忽而见他身后,喧闹街市的另外一边,悠悠来了辆青檀木的马车。
车身没什么多余装饰,但刻印的却是晋王府的标识。
元衾水一眼认出。
她做贼心虚般连忙转身踏入人群,管事还没来得及疑惑,就听身后同伴喊了句“快,贵客来了”。
元衾水跑去了隔壁一家香料铺子,鬼鬼祟祟地站在门边观察逢月楼。
他看见谢浔从马车下来,他换了一身衣裳,玄黑长袍,衬得他越发挺拔。
因个头高,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暗中窥伺的元衾水不合时宜地被迷住。
待谢浔进入逢月楼后,元衾水才重返逢月楼,这次她没有与人多交谈,而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上了楼。
谢浔身边紧跟簇拥的下人多,所以要跟他并不难,元衾水同他保持着一段不会被发现的距离,连猜带听地跟了上去。
一开始她尚且专注,但对于很少出门的元衾水而言,逢月楼实在是太新奇的存在。
于是她一面跟,一面又忍不住对这从未见过的浮华香艳的地方感到好奇。
如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孩童,黑溜溜的眼睛情不自禁被各种物事吸引,连廊上一个小小的琉璃灯都能引来她的注目。
这显然是一处奢靡富贵之地,往来进出者皆满身锦绣,从外看已足够璀璨,内里更是如仙苑天阙。
好漂亮,她心想。
二层三层看来只是简单酒肆饭庄,来客酒酣耳热举筷飞觞,从四层起,周边才安静几分,丝竹管弦声悠悠传过来。
好听,她又想。
上到第五层,元衾水看见一扇未关的房门,里面有个衣衫单薄的女郎正在跳舞。
身上绑着红绳,穿与没穿区别不大。
她不冷吗?元衾水暗自想。
可不关门的话会被人看到,这不太好,元衾水犹豫着,想去提醒她把门关上。
仅仅分神片刻的功夫,元衾水就发现自己听不到那一行人的动静了。
她连忙回神跨步上楼,却见六层的廊道空空荡荡,连一个小厮也不见得。
整个逢月楼内里,呈一个“回”字形,同底下几层不同,顶层仅有四间厢房,这四间房上头标有壹贰叁肆。
元衾水不知他进了哪一间。
不过这不重要。
她心想,她只要找个角落等着,偷看一眼待会跟谢浔一起出来的人是谁就可以了。
她已经看过殷成瑟的画像,若是当面见到,必能认得出来。
正寻找合适地方时,身后上来一行人,元衾水自知挡路,朝旁边让了让。
来人是个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领头的男人一边上楼一边低声指着最里面的壹号房交代:“待会你们俩候在门口,叫你才进,不叫你出什么事也不能打扰,听见了吗?”
“哥,这里头真是王府那位吗?”
听见王府,元衾水默默竖起耳朵。
“废话!不是的话需要提前带你们来?”
领头的将房门打开,不放心地交代道:“这间房你们也进过,总之谨慎些,没准会站一夜,待会都去洗把脸,该送水的时候送水,别多话,这次不是寻常客……”
说到这里,他忽然注意到元衾水。
“这位姑娘,您是……?”
元衾水转过头,领头的习惯性先看脸后看身段,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难得的美人。
元衾水没有回答,反问道:“这里住的,就是那位王府‘贵客’吗?”
领头未否认。
元衾水感到疑惑,她也没耽搁多久,谢浔是什么时候进去又出来的。
一撒起慌来,元衾水的脸色就出乎寻常的镇定,她道:“我家主子想来拜访谢大人,托我上来看看谢大人在不在。”
“你知晓谢大人去哪了吗?”
元衾水实在不太像丫鬟。
但她的眼睛总是很真诚,而且她准确道出了那位的姓氏,须知这全城姓谢的,可没几个人。
领头扫视着元衾水穿着,半信半疑地含糊道:“‘谢大人’在底下议事。”
他委婉道:“姑娘的主子若是有事,最好明日拜访,这上面是休憩之处,大人应当不会见您家主子。”
元衾水点头道了谢。
领头的交代几句便带人下去准备了,元衾水慢吞吞跟在他们后头,直到看不见人了,才返身回到第六层。
事实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回来。
壹号房的红木房门未曾上锁,她知道,只要轻轻一推就好了。
如果被谢浔发现她跟踪他,后果简直难以想象,所以赶紧躲起来吧。
元衾水,快躲起来。
千万不能进去。
元衾水喉咙动了动,脑中不合时宜地幻想,谢浔真的会在这间房休息吗?
这不关她的事。
这太冒犯了。
归根结底,她是元衾水,是人。
她不是真的一只姓元的老鼠。
作为一个人,是不能躲别人床底的。
然后正当元衾水少见地,理智战胜冲动的时候,后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是一阶一阶上楼梯的声音,元衾水躲无可躲,只能闪身推门进了房间。
不过她脑中还是短暂存了点疑惑。
他议事怎么那么快?
然而情况不给她细思的可能,她寻找着藏身的地点,最终坚守底线没躲床底,而是躲在了桌帔下。
房门被推开。
出乎意料的,进来的是两个人。
只是脚步声不太像谢浔。
但即便躲在桌底,元衾水依旧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她想,谢浔喝醉了。
房间静默片刻,感觉等了多久。
她听见一声柔软的女声:“谢大人……”
紧接着是一声惊呼,像被拦腰抱起。
元衾水有点发懵。
“哐当——”
桌子被撞了一下,上面的茶具尽数被扫落在地上,随即桌上好似被放了什么东西,桌底的元衾水吓了一跳,抱紧胳膊完全不敢动弹。
混乱的喘.息声清晰的传过来,她这才意识到,桌上放地,不是什么东西,而是方才那个声音柔软的女郎。
“慢一点,大人,慢一点。”
衣料摩擦声尤其明显,房内灯烛昏暗,衣裳叠着衣裳一件一件落在元衾水脚边。
她看见男人的鞋尖,离她不过三寸。
而躺在桌上的女子,小腿在脱衣时摇摇晃晃,时不时打在桌帔上,元衾水需要很谨慎才能不被碰到。
元衾水缩着肩膀,脑袋已经彻底懵掉。
相较于女人,男人倒是沉默很多。
很快,她听见一阵从没听过的粘腻声音,元衾水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难道是在接吻吗?
“大人不要这样,大人我好难受。”
可是那粘腻的声音居然还在继续。
接吻的时候,好像说不了话吧。
那那种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
元衾水完全是一张白纸,她对亲密行为的认知与想象,匮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不爱看话本,更没接触过春.宫图,从小到大身边的所有人都对此避而不谈。
所以她想象不出能怎么亲密。
到目前为止,她对谢浔最为冒犯的想象,不过只是画画他赤.裸的上身,或是更过分一些——幻想亲亲他手上的痣。
“那要哪样?”
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冷冽,带一点酒气。
很熟悉,但不是谢浔。
是谢昀秋。
元衾水难受极了。
她心想,难道桌子上也可以吗?
可桌子是躺不了两个人的。
如果桌子,倒了,塌了,那她会被砸伤吗?王爷发现了她的存在,一定会震怒,也不会再有心思做这些,她扰了王爷兴致事小,搞不好还会误会她有别的心思。
谢昀秋显然喝多了,元衾水听见头顶一阵她不知画面的动静,然后紧接着,女人似乎被抱了起来。
元衾水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在干什么,怎么干,但元衾水知道,他们开始干了。
起先完全她躲在桌底不敢动,连呼吸都放慢了很多,但是大约一刻钟以后,兴许是房内哼哼暧暧的声音太大又太沉浸,让她放松了警惕。
索性她动不了也出不去,在那淫.靡到堪称吵闹的声音里,一向本分老实的元衾水,在这个浮云掩月的傍晚,脑中忽而慢慢地,生出一种好奇来——
男女情事是什么?
为什么要叫成这样,她没觉得她身上哪里是特殊的,沐浴时也全无感觉。
难道跟男人在一起,感官会自己变得敏感吗?她回想谢浔,跟他独处时的确好像心跳会快一些。
如果碰到他,会有更夸张的感觉吗?
元衾水不明白,她实在不知道那听起来又痛又爽的声音是为什么。
两个人在一起,除了亲亲嘴巴,或者再摸摸身体,然后呢?
昏暗又吵闹的环境总是助长胆量。
元衾水喉咙动了动,须臾后,她慢吞吞移动已经僵硬的身体,在确保那两人不会注意这里时,悄悄掀开了桌帔。
床榻在不远处。
房内只燃了一盏灯,酒味与芳香交织着,纱幔重重轻垂,使一切变得朦胧。
她视线向上抬,率先看见了赤.裸女子沉浸情事的脸颊,香汗淋漓,娇喘微微。
元衾水微微睁大双眸,在朦胧中,看见亲昵到极致的,纠缠的身躯。
看见抖动的腰,晃动的腿。
看见漂亮的女郎被紧紧控制,像一只被大型猛兽死死咬住脖颈的白兔。
可脆弱的她,并不痛苦。
元衾水握紧桌帔,眼眸紧盯着。
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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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问,这是她从前,从未接触的,从未听说的,新的东西。
大约注视了一盏茶的功夫。
元衾水深吸一口气,陡然回神。
她坐在黑暗的桌底,四周是垂下的桌帔,求知欲被满足的元衾水,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平静。
明明只看了一小会,但画面却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谢昀秋有一张和谢浔三分相似的脸。
于是元衾水自然而然的,在这个极其不合时宜的时间里,再次想起了谢浔。
她握紧自己的衣服,指尖一阵阵发烫。
元衾水略显呆愣的坐着,曲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明亮的眼睛时不时眨动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约半个半个时辰后,外面的声音总算停了下来,元衾水听见摇玲声。
在叫水。
元衾水知道自己不能一整夜都待在这里。她虽然有点好奇,但是并没有窥探王爷房中事的癖好。
明日谢昀秋清醒了,极有可能会发现她。所以眼下,她必须得想个办法出去。
门外候着的俩小厮听见铃声迅速的跑下楼,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房门就被扣响。
“进。”
床榻一阵动静。
元衾水听见女郎柔软的声音:“大人,妾走不动。”
谢昀秋声音带着哑意:“那就滚过去。”
元衾水更不敢暴露自己了。
虽然她不怕谢昀秋,她不想让谢昀秋生气,也不想招惹他。
凭心而论,谢昀秋待她与兄长完全称得上不错。
虽然她从小到大跟谢昀秋交谈的次数少之又少,但至少在府内,谢昀秋曾特地交代过,她与兄长的吃穿用度一应与府内其他几个小主子相同,不能有所怠慢。
后来兄长入京,她猜想谢昀秋应该也有暗中施以援手。
都说她的父亲元微与谢昀秋曾是挚交好友,王府收养他们不奇怪。
或是从利益一些的角度思虑,顶着朝廷的压力收养她与兄长后,曾经效忠于元微的几名得力干将,最终都归顺谢昀秋麾下。
但是归根结底,恩情永远是恩情。
要是被发现了……
爹娘估计都能气活过来。
很快,房门从外被打开。
屏风后响起水声,一个丫鬟走到床边,从托盘内端起一碗黑沉的药汤。
“姑娘,请尽快饮下。”
林雀有些抗拒:“……这是什么?”
“避子汤。”
能这么快端上来,显然是早就备好的。
片刻后,房内响起吞咽的声音。
丫鬟又道:“姑娘请张口。”
林雀慢吞吞张开唇,丫鬟仔细仔细检查后才退到一边去,“奴婢服侍姑娘沐浴。”
房门内进出频繁。
元衾水进门时,大概看了眼房内布局,净室在屏风后,她如果从桌子正对房门的那一面钻出去,只要五六步就能跑出去。
眼下是她唯一的机会。
听着送水的小厮倒水,而房内几位不是在床边就是去了屏风后,确认都看不见她时,元衾水才小心翼翼从桌底爬出来。
谁知因双腿弯曲太久,她有些控制不住,动作太急脚居然崴了一下,连鞋都掉了,元衾水根本没时间穿鞋。
简直屋漏偏逢连夜雨。
元衾水吃痛,却不敢发出声音。
情急之下,她只能顺势把鞋子踢桌底去,然后就着打开的房门,一溜烟跑了出去。
还没松口气,就见梯口处方才那个领头的一脸狐疑地看着她:“站住!你刚刚从哪跑出来的!”
“……”
元衾水完全不敢回头,她深知自己万万不能叫抓住,闻言跟没听见似的加快脚步往外走,企图朝右边的梯口下楼。
“你……居然还敢跑!”
元衾水绝望极了。
她头回面临这样的场面,深觉自己在偷偷摸摸一事上无甚天赋。
明明她今晚出来,是要找谢浔的。
可是她只见了他一面,还莫名其妙弄出了这种难以启齿的事。
然而壹号房在“回”字型的西南角,她要跑到阶梯那,显然还要一段距离。
而她又脚崴了。
她大概知晓自己待会要被抓到谢昀秋面前了,到时她又该如何解释呢?
但诸如元衾水这样的倒霉蛋,永远有更绝望的时候——
路过叁号房时,叁号房的房门碰巧打开。
元衾水猝不及防与师青对上目光。
师青显然也没料到能在这里碰见元衾水,目露意外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她。
元衾水愣住了。
她下意识的看向师青身后,果真见清雅寂静的房间里,她一天在脑中想好几百遍的谢浔,正背对着她,姿态悠闲地坐在里面。
他面前是个中年男人,不是殷成瑟。
她今晚跑了这么远,其实也只是为了看这一眼而已。
不过元衾水很快反应过来,今晚已经够糟糕了,万不能让情况再糟糕一些。
她听着身后赶来的脚步,对着师青目露乞求。
师青:“?”
元衾水对师青的印象总是很好的。
干净斯文的俊俏长相,同人说话时总带三分笑意,办事妥帖,在王府很有威望。
像元衾水这样的不起眼的主子,师青平日偶然遇见她,他还会客客气气和她行礼。
元衾水思及此,对师青用口型开口道:“不要叫我,不要打扰他。”
师青辨认片刻,了然的颔首。
元衾水放下心来,她想起自己肯定会被抓到,届时可能会引起谢浔注意,遂而又想让师青悄悄关门。
还没开口,就听面前的师青面带疑惑地,字正腔圆地问她:
“元姑娘,为什么不能叫你?”
“…………”
谢浔原支着太阳穴,正听面前人说话,听见师青的声音,面色微凝,回过头去。
于是元衾水就这样对上了谢浔的目光。
他大概跟师青一样,亦没想到她一个平日止步闺阁的女子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男人剑眉轻轻蹙起,平静的双眸毫无重量的落在元衾水身上。
恰逢此刻,后面的人跟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元衾水的手臂。
“你是什么人?想对王爷做什么!”
元衾水低着脑袋,沮丧到不想反抗。
她把一切都弄得很糟糕。
讨厌师青。
她又很不讲理地这样想。
10.器具
“鬼鬼祟祟干什么,你装得倒挺像!”
元衾水被扯了下手臂,她脚腕疼,身形也跟着踉跄了下。
师青下意识抬手制止,但在开口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见自家少主视线落在元衾水身上,又自觉朝旁边退了一步。
“少主,元姑娘好似有些麻烦。”
他汇报道。
坐在谢浔对面的殷鹤完全不明所以,他看看元衾水又看看谢浔,迟疑道:“殿下,这是发生何事了?”
谢浔唇线绷直,在几道各不相同的目光最终缓缓站起身来,道:“抱歉殷大人,容我去处理些私事。”
须臾后,谢浔出现在门口。
领头男人并不知晓谢浔的具体身份,但他认识殷鹤。
京城直派的督察院御史,为人圆滑精明,出手阔绰。这厢房连订数日就为了见今日那个“贵客”一面,迎客时他在后院忙活没看到。但看气质,想必眼前这位就是了。
他连忙极识眼色地解释道:“大人恕罪!可是这姑娘打扰二位了?小的马上带她走!”
谢浔言简意赅道:“松开她。”
领头男人诧异抬头看向谢浔,只见男人眉目冷淡,一身玄黑衣袍极具压迫感,声音低缓语调却不容置疑。
他常年出入逢月楼,知晓这是真正高位者才有的特征。
他下意识就松了手。
“这位大人……”
元衾水手臂有点疼,默默抬手揉了下。
她原先以为自己不敢面对谢浔,但是当谢浔站在她面前时,她又忍不住悄悄看他。
一惯的冷淡表情。
但常年观察谢浔的元衾水轻易就看出,此时的谢浔并不高兴。
他帮她只是因她勉强算王府中人,在他照拂范围之内,但谢浔本身却是个厌恶麻烦的人,尤其是她这种无法给他带来任何益处的,连亲属都算不上的人。
元衾水又低下头去。
谢浔道:“你下去吧。”
领头的闻言略显迟疑地回头看了眼壹号房房门,所幸他方才没有大喊大叫,所以应该未曾惊动晋王。
放走元衾水也不是不行,但是万一追究下来,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承受得起的。
踟蹰半天,他最终盯着男人越来越不耐的目光,硬着头皮低声解释道:
“……可这位姑娘方才从晋王房里偷溜出来,小的不知她有何目的,到时候晋王若怪罪下来,小的不知如何应对。”
谢浔:“追究下来就报殷鹤的名字。”
领头的下意识看了眼殷鹤。
殷鹤完全不在意,摆摆手道:“有什么后果我来担,姑娘快进来吧。”
谢浔这才扫了眼元衾水。
少女衣衫尚算整齐,只是鞋丢了一只,白净的袜子踩在地面上,低着脑袋不敢抬头的模样,让谢浔想起幼时母亲养的幼猫。
做错事时也是这个心虚的模样。
“还不过来。”他沉声对元衾水开口
元衾水这才朝谢浔一瘸一拐地靠近。
待元衾水走到他身侧,谢浔转身回到房间,元衾水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诶大人,可是——”
话未说完,原本沉默候在一旁的师青忽而上前一步挡在男人面前,隔绝他看向屋内的目光,并且顺手替谢浔关了房门。
“嘘——小声些。”
“天色已深,就莫打扰王爷休息了。”
廊外很快恢复安静。
而一门之隔的元衾水,内心正煎熬。
她根本没有想好该如何跟谢浔解释。
殷鹤则笑吟吟地看着谢浔领进来一个姑娘,眼中透出揶揄之意。
外头都传晋王世子清心寡欲,看来传言并不可信,人性都有缺口,谁都不能免俗。
他道:“殿下,这位是……?”
谢浔道:“一个妹妹。”
殷鹤了然地啊了一声,“妹妹啊。”
众所周知,晋王只有谢浔一个儿子,所以俨然此妹妹非彼妹妹。
元衾水完全不认识殷鹤,故而一直跟在谢浔身边,放在外人眼里完全就是一副非卿不可的依赖之态。
殷鹤目光在两人间挪移,迅速地将方才那一出归结于英雄救美。
如今这般乖巧美丽的“妹妹”都来了,想必他的存在就显得多余了起来。在江湖和官场上混迹多年,殷鹤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所幸该说的都已说完,他默默记下元衾水的脸,然后极其识趣地站起身来:“殿下好眼光。夜色已深了,那下官就不在此扰殿下雅兴了。”
谢浔沉默抿唇,眼里隐有疲惫。
事实上,他厌恶这种误会。
也疲于与不相干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但他又确实嫌殷鹤试探来试探去地很烦,若是直言元衾水姓元,此人俨然又能就着元微再说几柱香,早点离开最好不过。
于是最终,他未曾出言解释,顺水推舟送了他两步,道:“殷大人也早些休息。”
殷鹤哈哈笑了两声,一副你懂我懂得表情,悠哉道:“良宵苦短,该不到休息的时候,下官也该去寻些乐子……”
谢浔帮他打开房门,出言打断殷鹤的话:“殷大人慢走。”
殷鹤离开以后,房间恢复寂静。
逢月楼仅四间的天字号房,自然不只是说说而已。
房内燃着清浅的陈化崖柏,房间开阔,洞开的窗外可以直观地看见朦胧远山与静静流淌的护城河。
谢浔转身,看向元衾水。
元衾水局促地手脚没地方放。
她心跳飞快,默默想虽然她没有跟人欢好过,但她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想象那种又难受又舒爽的感觉。
虽然做了错事,但又见面了。
“鞋呢?”
隔了半天,清冽的嗓音终于从头顶传过来。
元衾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谢浔也不催促她,放任沉默蔓延。
最终还是元衾水受不了,声若蚊吟道:“丢到别的房间去了。”
“哪个房间?”
元衾水觉得谢浔明知故问,刚刚那个男人都把她的罪行说的很清楚了。
“……王爷的房间。”
谢浔坐在椅子上,双腿交叠,平静地审视着她。他是知道谢昀秋也在的,只是没想到元衾水能跟谢昀秋扯上什么关系。
“元姑娘,一定要问一句答一句吗。”
元衾水脑中飞速思考着借口。
旁的就算了,谢浔平日忙碌,可能懒得跟她计较,今日涉及谢昀秋,断不是她能随便糊弄过去的。
绞尽脑汁半天,元衾水发现自己不管怎么编都难圆过来。
为什么在今日突然出王府,因何得知谢昀秋的行踪,又为何躲躲藏藏。
说是巧合,谢浔根本就不会信吧。
“元姑娘,是在想怎么骗我?”
元衾水脸皮一热,只得慢吞吞道:“我只是走错了,不是故意要进王爷房间的,我不想被王爷看见,所以才偷溜出来。”
“那你本来是要……?”
元衾水又不吭声了。
她是绝不可能,告诉谢浔她今日原本的目的是要跟踪他。
长久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僵持。
谢浔发现,这个畏畏缩缩少的女在某些时刻,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矛盾。
不仅矛盾,还不太听话。
谢浔想。
半晌,谢浔突兀地低笑一声。
这笑声听不出什么喜怒,男人盯着她静静道:“跟着我来的?”
元衾水倏然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浔,她怀疑谢浔能读心。
“不不不是的!我没有跟踪你!”
谢浔慢悠悠道:“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苦着脸挣扎:“我没有紧张……”
元衾水受不了了。
再这样下去,她一定忍不住对谢浔和盘托出。她有点想跑,如果她铁了心不说,想必谢浔也是拿她没办法的。
她心里一焦灼,脸颊就急得泛红,正煎熬时,房门忽然被扣响了。
师青的声音响起——
“大人,殷大人给您和元姑娘送了礼物。”
元衾水顿时如蒙大赦。
她分外殷勤道:“殿下我去开门!”
说罢不等谢浔应答就一瘸一拐的走到门边,一下拉开房门。
师青呈过来一个四方的红木匣子,还顺道让人给元衾水送了双绣鞋。
元衾水跟师青道了声谢后便接了过来,她躲在门边穿好鞋子以后才托着木匣,慢吞吞地挪到谢浔身边。
她轻声道:“殿下,给你。”
谢浔扫了一眼:“放那。”
元衾水小心问:“殿下不想看看吗?”
谢浔:“不想。”
元衾水怕他继续方才审问,生硬接话道:“看起来很贵重,殿下看看吧。”
谢浔眸光冷淡,睨她一眼,没理会。
元衾水觉得自己胆子变大了,往常这种时候她是决计不敢吭声的。
但她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就着现在这个话题无限发挥,企图让谢浔忘记方才。
她遂而小声念叨道:“……殷大人真是客气,我与他并不相识,怎么还连我一起送呢,这匣子好大,不知送我的那部分长什么样。”
“真是让人好奇。”她补充
谢浔看着她沉默片刻。
元衾水被他看的脸红了,缩着肩膀避开了他的目光。
大概是嫌她烦,谢浔终于反问:“你很想看?”
元衾水点点头:“想…想的。”
谢浔靠在椅背上,望着她:“那你看吧。”
元衾水见话题已被自己成功转移,不由一阵窃喜,蹲在谢浔身侧就打开了小几上的木匣。
她起先的表情是装模作样的惊喜。
但她实在认不出这里头的东西是何物,以至于她的表演很难继续下去。
都是些什么?
元衾水的神情不由变得困惑,手指拨过一串铃铛——她猜的,也可能不是铃铛,拿出了里面最为惹眼的东西。
一根玉制长器,长约七寸,通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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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绿,色泽清透温和。元衾水皱着眉举起,通透碧绿的光芒映照在她的柔软白皙的脸颊,以及那双干净的,纯粹的眼睛。
她将之握在手里,细白的手指圈住。
半晌思索不出结果,她默默抬眼对上男人沉寂的目光。
“真漂亮。”
虽然不认识,但她闷头赞叹。
谢浔没有理会她。
因不认识此物,元衾水也不敢发表什么旁的评价,很快就放回了匣子。
旋即拿起另一样——一串铃铛。
殷鹤为什么要送铃铛给谢浔?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知识面的狭隘,难道他们男人的配饰除却玉佩香囊等,还有铃铛这一说吗?
这铃铛也不见得多响,声音闷闷的。
元衾水抿着唇,目露不解。
可谢浔还在望她,元衾水遂而硬着头皮继续夸奖道:“此物与殿下很配。”
……
谢浔唇角微抿,看向她目光略显复杂。
这是什么独到的伪装吗?
为了跟他调情?
他静静审视她,坦率的脸,无知的眼,几乎毫无破绽。
可元衾水身上本就疑点重重,满是矛盾。至少他印象里,眼前这个胆怯纯真的元衾水,干不出偷画他的裸.体,跟踪他来逢月楼这种事。
元衾水将铃铛放回,小指又勾出个毛茸茸的圆环,凝神看了半天,判断出这大概是某动物的身体部位。
这次她实在没法硬着头皮夸了,自言自语般道:“……这是给殿下用的吗?”
眼看元衾水要在他面前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一一评价一遍,谢浔终于忍无可忍,沉下脸吩咐:“放进去,阖上。”
又不高兴了,元衾水想。
元衾水听话地把圆圈放进去,纵观整个木匣,居然没有几件她识得的。
谢浔没再继续追问她,他站起身,看向这个稍显狼狈的少女,没问她同不同意,直接道:“跟我一同回府。”
元衾水喜出望外,立即点头。
谢浔走在前面,打开木门时师青已经办完事候在外面。
元衾水脚崴了,很艰难才跟上谢浔。
她不想让谢浔等她,腿上速度放快了很多。
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却在单脚跳出门槛时绊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朝前倾斜。
在摔倒之前,在那一瞬间,她看见师青惊诧的目光,还有谢浔那张一惯平静的脸。
她猜想自己大概有两种结局。
师青扶住她,或者狼狈摔在地上。
但在她闭眼之后,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往前载去时,一双极其有力的手控住了她的腰,她闻到淡淡的松木香。
横亘在她腰身处的手臂紧紧箍住她,轻易就承担了她几乎全身的重量,她的头不受控制的抵在他的肩头,男人却纹丝不动。
元衾水很快意识到,搂她的人是谢浔。
是谢浔。
居然碰到他了,这个认知让元衾水控制不住的兴奋起来。
她方才向前栽的那一下冲力绝对不小,但谢浔几乎是没怎么用力就控制住了她,甚至没往后退一步。
隔着轻薄的夏日衣料,她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绷紧的,优越的肌肉线条。
这让元衾水意识到,看似清瘦的谢浔,其实并不如他表面那样斯文。
她的画得改了。
就着这个亲密的姿势,元衾水偏了下脸去看谢浔的侧脸,但男人并未看她。
她被谢浔包裹了。
元衾水还是这样想。
这是元衾水从小到大,第一次离男人这么近,她感受着每一寸贴紧谢浔的肌肤,然后清晰的,从中察觉到,自己好像在战栗。
淫.靡画面闪过脑海。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浔立体俊美的脸,盯着他裸露的修长脖颈,凸起的喉结——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第一次,在她的幻想里,不再是单纯的亲吻他的小痣,而是更过分的,她现在说不出别的东西。
元衾水的身体迅速泛起了薄红,在白皙肌肤上,显得尤为明显。
但很快,她就被谢浔毫不留恋地推开了。
元衾水因为出神,在被推开后一时片刻依然没能站稳,下意识想要扶一下男人的手臂。
在搭上之前,她先是看见那只手原是要躲开的,但谢浔兴许是又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大发慈悲让她搭了一下。
这是个极微小的动作,却也清晰地昭示出,谢浔其实并不愿意靠近她。
元衾水顿时如梦初醒。
她再次想起,谢浔对她的照顾,是因为她是元家的小女儿,因为她是元青聿的妹妹,而绝非是因为她是元衾水。
她默默抬眸,看见男人微微轻蹙起的眉心,以及那双平静双眸下掩藏的冷漠。
“站稳了吗。”谢浔开口
元衾水喉咙动了动,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这一步牵扯到她的伤处,痛觉直冲头皮,但元衾水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面色小心道:“站稳了,多谢殿下。”
11.浮糜
在她因触碰而兴奋时,被她碰到的人却对此难掩厌恶。
纵然元衾水很擅长自我安慰,也依然对此感到一丝难堪与伤怀,她耷拉着脑袋,身上的红也在一点点的退却。
而相比于元衾水心中的波澜,此刻的谢浔却已面色如常。
大概她只值他那一瞬间的情绪。
回廊空旷,师青低声跟谢浔汇报谢昀秋的事。谢昀秋与谢浔不同,他并不忌讳这种涉及风月的官场酬酢,今夜大概只是一场简单的旧友见面。
两人交谈时未曾刻意避讳元衾水,但元衾水依旧不敢多听。
她只是默默靠在栏杆处,然后出神地看他的背影。
长廊迷离的灯火在她眼中明灭,寂静之地异香浮漾,她一边看他一边独自发呆,感到有些许落寞。
她不知这世上其他迷恋旁人的人是否同她一样。
同她一样自卑,同她一样乱想。
乱想的太多,而能做的又太少。
元衾水的脚受了伤,最终是逢月楼的两个小丫头扶她下楼的。
一直到上马车,元衾水都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决不让谢浔对她的厌恶再多一分。
寂静沉闷的马车上,两人隔着巨大距离——是元衾水特地留出来的,她甚至恨不得去外头跟师青坐一起。
谢浔阖目养神,元衾水则端正地发呆。
此时的街市已寂静许多。
车厢里更是静地出奇,总停留在谢浔身上的,轻软目光此刻也无神落在虚空处。
大概一柱香后,谢浔睁开眼睛。
他看向元衾水。
脊背微弯,双腿并拢,双手落在腿间。
看起来有点傻。
矛盾重重的元衾水可能很聪明,懂得伪装,懂得调情,懂得制造庸俗的意外。
但安静下来的时候,又跟他印象里的元衾水没有区别。
昏暗中,谢浔沉默地看了她一会才突兀开口:“脚还疼吗。”
元衾水没想到谢浔会主动跟她说话,小心望了他一眼,才低声道:
“不疼,谢殿下关心。”
谢浔颔首,道:“记得看大夫。”
元衾水:“是,我会记得的。”
谢浔没再理会她。
夜晚凉爽的风掠进来,元衾水的沮丧突然一扫而空。
她很没出息地,又因这短暂的,敷衍的问询,而高兴起来。
她偷偷在心里雀跃着。
但谢浔大概是真的累了,直到回府都未曾再与她说话。
戌亥之交时,元衾水回到房间。
拖着病脚艰难地沐浴时,她看见自己的侧腰处红了一块,可见谢浔扶她时并不温柔,也未曾控制力道,但元衾水并不怪他。
时辰已至人定时分,元衾水躺在榻上。
小窗开着,凉风徐徐地吹。
枕边陪睡的小茶杯被换成了谢浔翻过的书,书名曰《三命通会》。
偷书是非君子所为。
元衾水一边唾弃自己的猥琐,一边又把脸颊贴紧书面,她知道是错觉,但她仍认为上面有谢浔手上的清香。
很快,元衾水睡着了。
她认为自己已经将那场对她而言开天辟地的情事抛之脑后,日后也绝不会再对谢浔继续生出那种荒唐妄想。
睡着之前,她像往常一样,祈祷今夜谢浔入梦。
今夜是第一次如她所愿。
她做了关于谢浔的,淫.靡香艳的梦。
她梦见乌木漆面的圆桌,男人一手撑在桌面,劲瘦修长的手臂,流畅的身体曲线,窗外月光映着他动人心魄的眼睛。
他低下头跟她接吻,唇瓣擦在她的胸口,白皙的手指缠绕她的头发,指尖从脊柱下移,细汗包裹他腕骨的痣。
浮云遮月的夜里,天地颠倒。
他覆在她身上,以一种掌控的姿势。
白净的指节轻易掐在她的脖颈,冷冽的声音贯穿她的耳膜,薄唇贴着她的下颌,声线冷漠地问:“想被我干吗。”
她看见自己哭了。
眼泪流淌至他冷白的手背。
她为此感到难堪,羞耻与抗拒在他清醒冷静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她试着挣扎。
可他在又她耳边低语,跟她说我爱你。
——元衾水被这句话惊醒。
她仓惶睁开眼,猛地坐起身。
窗外清辉落在她的床榻,阒静的房间内挽帐低垂。
少女额上泛着细汗,她难以置信地捏着被子,杏眼睁圆泛着水光,神色无措。
脑中依然残存着激烈的快.感。
梦里小腹一阵一阵地发麻,梦醒则像潮水退却,她掀开被子往下看,寝衣整整齐齐,双腿也并拢着。
……怎么会这样。
她疯了吗?
疯了吧。
元衾水慌地心口狂跳,浓烈的羞耻与不安涌上来,可鲜活的画面依然在她脑中跃动。
她觉得自己病了。
她对此感到难堪,绝望。
她抿着双唇,抓紧被子,在这般一个寂寂无人的深夜,独自一遍遍地将画面从脑中驱逐,却又不受控地想起。
不受控地因他兴奋。
她厌恶这样的不受控的身体。
而身体却告诉自己,她喜欢这个梦。
*
元衾水的日子总是悠闲惬意。
她抗拒出门,朋友只有方胧,王府没有主母,老太妃不问家事,于是她也毋需应对长辈,因无父无母,也无人催她婚事。
转眼间,距离那日已过半旬之久。
这半月里,她向方胧提交了十八款纹样,铺子陆续制出样衣,她又画了三副人像,拿去书画市场卖出了十两银子。
闲暇时就坐院子里发呆,翻书或者凭借记忆,精准无误的描绘心上人的模样。
往常的几年她都是如此度过。
只有两件让她感到无所适从的事。
第一件,谢昀秋抬了侧室进门。
那位夫人名唤林雀,同她差不多年纪,清冷婉柔,美得不可方物。
是那日逢月楼里,谢昀秋床上的女人。
第二件,她似乎已习惯这样香艳的梦。
清冷不可侵犯的晋王世子谢浔,在她的梦里总有现实里他绝不会展露的一面。
而她也从一开始的慌张无措,到现在的渐渐接受,她对自己的变化感到茫然。
心事重重的元衾水不敢跟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心思,就算是方胧,她也只能旁敲侧击地问:“胧胧,你觉得我变了吗?”
两人坐在凉亭里聊闲话,方胧闻言转头看向元衾水漂亮的脸:“瘦了一些。”
元衾水感到难过。
城中爱慕谢浔之人数不胜数,她可能是其中最下流的一个,色欲熏心的她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两颊内陷,面色发黄宛若老妪。
方胧显然未曾注意元衾水的忧愁,她探着脑袋看向垂花门。
那里站着一个面生的美貌女郎。
“衾水,你看,那就是林夫人。”
元衾水看过去。
她曾亲眼目睹林雀与谢昀秋的床事,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日内看见这位侧室夫人,心中都略感复杂。
谢昀秋年轻时多赴战场,身材高大皮肤略暗,强悍的手臂箍着林雀的腰时,似乎随时能折断这位清冷的美人。
“你知道她爹是谁吗?曾经威风八面的两广总督林之茂,当年贪墨整整三十万两军费,两年前才被问斩,若没有这等意外,林夫人还是林家那位娇贵千金。”
“她本名叫林雅章,真可怜。”
“不过能跟王爷也算是福运,就是日后估计恐不会有孩子了,王爷似乎暂时没有再要子嗣的想法。”
“等等,她是不是在看我们?”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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衾水一抬眼,果真正撞上林雀的目光,她心中一凛,连忙往方胧身后缩了缩。
“她过来了!”
元衾水紧张道:“……怎么办?”
方胧抓紧元衾水,同样紧张道:“……莫非我俩刚刚的秘语被她听见了?我声音挺小的啊!”
方胧兀自念叨时,林雀已经行至两人面前,方胧顿时安静下来。
女人眉眼眉眼含笑:“两位姑娘也在赏花吗?”
方胧僵硬道:“是……”
林雀闻声轻笑了一声,分明是同龄,但她倒像她们长辈,温柔亲和。
“我初才进府,也无甚朋友,兴许是身份缘由,府中旁人都不大愿意同我说话。”
“突然过来,我自知冒犯,请两位姑娘莫介意。”
方胧连忙道:“不介意。”
府中侧房夫人加上林雀共有三位,她们基本不出门,与元衾水也少有见面时。
林雀原要在元衾水身边坐下,但方胧感受到元衾水的僵硬,连忙指指自己身侧的座位道:“夫人,请坐。”
林雀便转而坐在了方胧身边。
元衾水不爱交朋友,也不爱与人闲聊,所以她一直未曾开口,只低头听着方胧跟林雀天南海北的聊天。
方胧简直像她的救星。
元衾水搂紧了方胧的手臂,开始走神。
林雀声线轻,听得元衾水犯困。
走神到一半时,她默默直起腰。
一丛翠竹外,她看见一个模糊的侧脸,光影斑驳,依然能看出侧脸优越。
这半月里,由于难以面对自己对他的欲念,元衾水有意躲避谢浔——
当然,只是心里躲避罢了,能见他的时候她依然积极主动,毕竟见他的次数很少。
前面几次,都是隔很远路过。
这次是最近的一回,元衾水忍不住凝神盯着那里,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谢浔就似乎发现了她的目光,侧眸朝这边看了一眼。
元衾水还没来得及心虚,耳边就想起林雀的声音:“元姑娘在看世子吗?”
元衾水:“没……我没有。”
林雀也朝谢浔看过去,半是玩笑道:“世子似乎很得晋地女子青睐。上回我偶遇意外,王爷不便出面,是世子救下我。回来路上还有人朝世子掷香囊,吓坏我了。”
可能元衾水实在太边缘,她完全没有听说过谢浔曾与这位侧夫人有过什么牵扯。
方胧道:“夫人遇见什么意外了?”
林雀云淡风轻的摆摆手道:“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是我太矫情,非要找王爷求救。”
“诶对了方姑娘,你这衣裳的款式我怎从未见过,是在哪里买的?”
不得不说,林雀实在是个对人观察细致入微的女郎。
她一击即中,方胧顿时来了兴趣。
少女连眼睛都亮了几分,打开话匣一般拉着林雀聊了起来。
元衾水没再开过口。
她独自坐在方胧旁边,石桌上的水被她喝了一杯又一杯。
大概一柱香后,一名青衣仆役跑了过来。
“林夫人,我家主子请您过去。”
方胧意犹未尽地停住话音,她随同林雀一同站起身,一边寒暄一边送她走出凉亭。
待到林雀的背影消失于翠绿的竹林,方胧回过头来道:“新夫人倒是好说话。”
“我觉得她与晋王妃的的性子有些相像,若是林夫人的父亲不是那种巨贪,没准能做王爷的继室。”
说了半天,不见元衾水有什么回应。
她顺着元衾水的目光看过去,竹林外的空地空荡一片,斑驳叶影落在青石板。
方胧问:“怎么了?”
元衾水摇摇头。
这府内仆役大小有一百多号人,元衾水不能眼熟每个人,但她偏偏就是认出来了。
刚刚那个青衣仆役,是谢浔身旁的人。
12.林雀
按理说,谢浔该避嫌的。
但元衾水转而想,这也很正常。
晋王子嗣单薄,独子谢浔又未成家,所以晋王府远不如其他皇亲贵戚那般主子多规矩大,而谢浔更不是注重这些的人。
有事叫林雀过去并不稀奇。
再说她自己不也是吗?
谢浔偶尔会因元青聿问她近况。
元衾水很快将其抛之脑后,专心回应起方胧的话。
“王爷兴许不是看重家世之人。”
方胧摇头,讳莫如深道:“旁人也许可以,林雀绝对不行。”
“为何呢?”
方胧啧了一声:“我的小祖宗,你也太不敏感了!”
她左右看了两眼,继续低声道:“圣上尚年幼,当今垂拱九重的人是刘太后。但刘氏跟老太妃之间是世仇,林雀父亲是朝廷钦犯,王爷根本不可能留这么个把柄出去啊。”
元衾水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对这些其实不太关心。
包括对林雀也不太感兴趣。
不过方胧对林雀的印象很好。
据她形容,林雀的身世有些像元衾水。
只不过元衾水稍幸运一些,父母刚出事就被晋王收养,还有个朝野新贵的兄长照顾她,林雀却受父亲连累,只能改名苟活,一路颠沛流离直至被谢昀秋注意。
但总而言之,自今日勉强算结识后,因为方胧的缘由,元衾水也慢慢与林雀熟了些,至少不会刻意躲避她了。
这日晴空朗朗,日暖风和。
元衾水按约与方胧出门去布行看料子。
“掌柜的说这月营收比上月要好,照此下去,再有不到半年就能给你回本!”
元衾水点点头:“那要不要扩店面?”
她根本用不到钱,就算全给方胧也没关系。
方胧摇摇头,沉吟道:“我打算先踏实做一年,扩店面的事明年再考虑。”
“对了衾水,你有什么打算吗?”
烈日炎炎,元衾水被晒得头脑发昏,她抬手挡了下日光,一边走一边未作思考道:“我女工不好,这几日打算学一学缝纫,希望以后可以帮你多一点。”
方胧大为感动,她停住脚步捧着元衾水略带肉感的脸蛋揉了揉:“衾水,你比我娘亲对我还好。”
元衾水还来得及害羞,方胧便收回手,道:“不过我是说你自己的打算。”
元衾水不明所以:“什么?”
方胧摊了摊手,“每个人都有打算。就好比我,我打算今年好好挣钱,明年扩店面,自己织布不再去布行,等成气候了,就招赘的一个男人堵我爹娘的嘴。”
“你呢,衾水?”
“你有什么打算吗?”
这个问题还真问住元衾水了。
在她的设想里,现状是可以维持一辈子的。
她永远寄住王府,永远收到哥哥一年四封的家书,永远做方胧的好朋友,永远静悄悄看着谢浔。
可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她抗拒变化,但变化总会发生。
元衾水答不上来,方胧也就没再问,她从不勉强元衾水回答她的问题。
待抵达地方时,已是半时辰后。
元衾水虽随同方胧,但她的作用实在有限,所有的还价与磋商都是方胧独自进行。
回程路上,两人打算顺道去街市采买些东西,所以未曾急着回府。
方胧在别的铺子看衣裳观察敌情,元衾水则去对面书画铺子买了几摞常用的竹纸,和些用作涂色的朱砂和雄黄,交完银子后,让掌柜按往常那样送去王府。
跑去与方胧回合时,却见少女正探着脑袋往一个巷口看。
“胧胧,怎么了?”
方胧皱着眉头,不确定地道:“我好像看见林夫人了。”
元衾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炎炎烈日下,那处巷口显得格外阴凉,一侧高大建筑投下浓重阴影。
元衾水道:“林夫人不是不喜出门吗?”
方胧摇摇头,然后面露担忧道:“刚刚有个男人尾随她进去了。”
元衾水皱起眉头。
一盏茶后,两人一同出现在巷口。
幽深的巷道苔痕浓淡相接,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
元衾水自认无勇无谋,想开口提议要不回铺子把那两个堂倌叫着随同一起进去。
但方胧显然比她着急许多,拉着元衾水脚步不停地进了巷子:“林夫人不会有危险吧?我们赶紧去看看。”
元衾水一想,情况紧急,去叫人的话恐来不及,再说她们人多,那若真是歹人应当不至于光天化日对她们三个做什么。
巷子显然少有人至,因偏僻阴暗,角落处沦为街市那些男人随地方便之所,夏日炎炎,坑洼的石板上蒸腾出淡淡骚臭。
元衾水捂住口鼻,要被熏晕了。
越往里走越是阴凉,转过两个转角,方胧终于小声道:“你说我们三个有希望制服一个大汉——”
话音未落,里面传来一句清脆巴掌声,伴随着女人哀鸣般地呼救。
方胧连忙冲过去,只见林雀缩在角落,脸颊一抹明显的红痕,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正欲抬手扯她的衣服。
“住手!”
方胧一声呼喊,气得脑门窜火。
她跑到元衾水前面,一边与男人对峙一边大声对元衾水道:“衾水,你去喊人。这人当街对王府夫人行凶,可不能让他逃了!”
男人下半张脸蒙着布,神色慌张,而林雀脸颊沾着泪,低声啜泣。
方胧的话虽显然是说出来吓唬人的,但这种时候什么推诿的时刻,元衾水想都没想回头就往巷子口跑。
方胧看着虽弱,但气势摆在那。
“你知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
“等官府的人过来,你是逃不掉的!”
方胧一步步靠近林雀。
男人眯了眯眼睛,一番审时度势后,大概也判断出此时才是逃跑的绝佳时机,不由粗暴地低骂了一声。
似是为泄恨,他踢了林雀一脚,趁方胧注意力被转移,从她身侧跑了出去。
元衾水才跑出一小段距离就听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一回头,正好对上男人凶戾的眼睛。
“衾水,快躲开他!”方胧的声音传过来
元衾水却来不及反应,几乎只是呼吸间,男人便追上了她。
她的肩头被猛地钳住,体型的差距使得这一下捏的元衾水骨头都要碎了,她皱着眉妄图挣扎,但男人却反手狠狠推了她一下。
跟他相比,元衾水完全称得上娇小,这一下几乎给她推飞出去,她后退数步然后重重摔坐在坑洼的石板上。
身上传来火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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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的疼,元衾水捂着手臂坐起身,男人已跑得不见踪影。
不过好在,男人真的被吓跑了。
元衾水她缓了缓才默默站起身,回头走到林雀身旁去。
女郎脸颊上还残留泪水,看起来吓得不轻。
“我只是出门走走,刚刚那个男人莫名其妙就开始跟踪我,我实在是害怕,还好你们过来了。”
方胧问:“怎么不带下人呢?”
林雀摇摇头,略显局促道:“我初来乍到,怕他们嫌我多事,可我又实在闷得慌,没想到——”
说着眼睫一垂,掉下泪来。
方胧不好戳人家伤口,扶着林雀站起来,在元衾水也伸手来扶的时候制止道:“衾水,你有没有哪里疼?”
元衾水全身都疼,但她摇摇头:“没有。”
最后三人租了辆马车回府。
这种事实在不好宣扬,知道的人多了反而对林雀名声不好,故而元衾水与方胧直接将人送去了林雀的住处。
斯时日头已偏西,余晖暖洋洋照在斗拱飞檐的晋王府。
三人进入庭院时,恰逢谢昀秋从回廊深处走过来。
林雀忍不住停下脚步。
谢昀秋身上总带着股高位者的威严与凌厉,眉眼间沉淀着冷肃。
元衾水看见林雀神情忽然变得可怜,像是突然找到依附一般。
这副模样很难叫人不心动。
只不过谢昀秋对他这个新抬的侧室似乎并不看重,甚至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中,他率先注意到的,是乖顺站在旁边的元衾水。
元衾水的性子实在太内敛。
谢昀秋见她见得不多,平日也不太留心,还是从上次才忽而发觉,当年他亲自领进府的,那个胆小软棉的小姑娘,竟已长这么大了。
只不过,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元衾水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由抬起眼眸望过来,漂亮的眼睛带着困惑。
谢昀秋移开目光:“你们三个怎么在一起?”
林雀低声与谢昀秋解释了一番,然后挪步到谢昀秋身边,小心抓住他的衣袖,认错道:“王爷,妾给您添麻烦了。”
谢昀秋轻蹙眉宇,但到底未推开她,只对元衾水与方胧道:“你们二人今日不该那么冲动,自身难保时还谈什么救人,下不为例。”
这话当着林雀得面说出实在太冷漠。
元衾水没忍心去看林雀,只是默默腹诽,听说晋王之前对晋王妃一往情深非卿不可,她实在想象不出那场景。
晋王既然来了,那元衾水与方胧自然不好在那多待。两人告别谢昀秋后,元衾水急着回去沐浴换衣,脚步快了几分。
然而元衾水总是不能如愿。
刚走出垂花门,身后又有人叫她。
“元姑娘。”
声线冷冽,元衾水头皮一麻,整个呆愣住。她回过头,看向长廊下逆光的挺拔身影,确认了半天才肯定,是谢浔叫她。
不是师青,也不是他手下的其他人。
是他自己叫住了她。
天啊。
元衾水总是这样没出息,她咽了咽口水,迅速朝谢浔小跑过去。
“殿下,我……我来了,有什么事吗?”
谢浔上下扫视她一眼,言简意赅道:“有空吗,跟我过来一趟。”
元衾水点点头:“有空,有空的。”
13.恶劣
上次与谢浔见面还是两天前。
那天她从谢浔书房前路过,正巧碰见他会客,元衾水灵机一动,装模作样地停下来,给他行了个原本不必要的礼。
谢浔对着她随意抬了下手,他身侧的官员就势寒暄起她是哪位小姐。
问都问了,谢浔只好停住脚步,简短地介绍了元衾水两句。
普通到不足为道的小事,但依然会让元衾水记很久。
记得与他说上了话。
而他似也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刻意。
这再好不过了。
长廊的红柱被金黄的余晖照的发亮,元衾水心情雀跃地跟在谢浔身后。
书房太远,谢浔让师青随便开了间耳房,走进去对元衾水道:“坐。”
元衾水挑了个离谢浔近点儿的地方坐下,为掩饰自己对他的非分之想,坐姿端正,目光极其纯洁地看向他。
谢浔单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开门见山道:“林雀是你跟方胧送回来的?”
元衾水愣了下,完全没料到谢浔说的居然是林雀的事。
“是我们。”
“能复述一遍吗。”
元衾水不知谢浔为何这么关注林雀。
上次就算了,这次林雀受伤,晋王看起来也并不忙碌,那难道不该是晋王出面吗。
心中的兴奋忽然减弱几分,原本端直的脊背也卸了力,但元衾水依然照着自己的记忆事无巨细复述了一遍。
“他的长相,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但他蒙了面,我不太确定。”
谢浔指尖点着桌面,沉吟片刻后道:“元姑娘,我记得你很擅人像。”
谢浔是要她帮忙吗?
这个认知让沮丧的元衾水又激动起来,毕竟在王府生活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谢浔帮她,而她从未帮过谢浔。
虽然这次他大概是为了给林雀出头。
不过她很快又说服自己,也许谢浔只是热心肠而已,毕竟林夫人真的很可怜。
她点点头:“很擅长。”
“殿下,我现在就可以画。”
元衾水对瞬间画面的记忆力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当天之内完全可以做到无误差绘制,这一点让她忍不住想快点在谢浔面前显摆。
而且这也意味着,谢浔会陪她作画。
这简直是梦里的场景。
——虽然梦里的谢浔是不穿衣裳的。
思及此,元衾水又怕谢浔嫌费时,立即补充道:“一柱香就好,我很快的!”
此时天色薄暮,丫鬟进来点燃了灯烛。
灯火悠悠映照少女一下变得明亮的眼睛,看起来很高兴。
又在高兴什么?
谢浔偶尔会对她感到费解,从他见到她,再到此刻,短短一盏茶的功夫,眼前这个女人的情绪似乎已经来回变了数次。
不过他不会分神探寻,只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麻烦姑娘。”
元衾水:“不麻烦不麻烦。”
有了谢浔的准许,师青很快送来了纸笔,元衾水在烛火下铺展宣纸,纤细笔头沾了些墨,几乎没做思考就下了笔。
为了方便绘图,她站在桌前身体微倾,衣袖下滑,纤细白皙的小臂露出一截,在烛火下泛着层柔和的暖光。
显而易见的,就算谢浔不擅丹青,也依旧能看出元衾水落笔的的精准。
细弱的手腕稳稳地控住笔杆,线条利落圆滑,没一会就熟练地起了个人形。
谢浔一手撑着太阳穴,散漫地靠在椅背,静静看她作画。
元衾水察觉到他的目光,忍不住抬头看了谢浔一眼。
男人少见地闲适,平日惯常的冷肃漠然褪去几分,目光轻飘飘地对上她的眼睛。
谢浔微微挑眉,问:“怎么了?”
元衾水又被迷住,她喉咙滚动,兴许是数日梦境困扰,或是此刻世子殿下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清缓,她一时鬼迷心窍:
“殿下,您能站起来一下吗。”
谢浔:“为何?”
元衾水兀自撒谎:“那个男人个头比您低上一寸左右,肩也略厚一些,有您做参考,我画起来会容易一些”
谢浔脸色看不出喜怒,只提醒道:“元姑娘,你只要把脸画清晰就好。”
元衾水面不改色地争取:“那厮蒙了面,单凭眉眼恐怕难以辨认,我想将他身体特征一并画给您。”
谢浔唇角绷直,一时沉默。
元衾水的胆量到此为止,她很快就怂掉,正想说算了时,谢浔却站起身来。
他穿着玄黑衣袍,缓缓朝元衾水走近几步,高大挺拔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轻易笼罩住纤薄袅娜的元衾水。
好近。
元衾水僵在了原地。
真至此时,她忽然又无措起来,她根本不敢看他,欲盖弥彰地捏着画纸不敢抬头。
谢浔垂眸道:“元姑娘,还看吗?”
元衾水心一横:“……看!”
她几不可闻的吸了口气,然后让自己直起腰来朝谢浔走近。
一时间,两人只隔不到二尺距离。
元衾水视线上移,她已习惯暗中窥伺,偶尔就算跟他说话时,眼神也是小心的。
但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
她光明正大地望他的脸,视线流转在他的完美的五官,最终停留在他的唇瓣。
想亲,想舔。
她在心里这样想。
但是醒醒,元衾水。
这是真人,这不是画,不能碰的。
要不假装碰一下?
比如装作丈量他的肩长。
可他会觉得冒犯,她不能做这种事。
所以还是算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冒犯了,但她实打实地碰到了,似乎也不太亏。
正纠结时,那双薄唇忽然动了动。
“元姑娘。”
元衾水头皮一麻,如梦初醒,瞪圆眼睛神情紧张地看他。
谢浔眉目平静,声音也是,“难道我的脸跟他也有相似之处吗。”
“……没有。”
谢浔不再开口,但他的意思很明显——那你在看什么?
“对不起殿下,我刚刚在发呆。”
男人眉峰动动:“嗯?”
元衾水绞尽脑汁半天,最终一本正经道:“殿下,我在想晚膳吃什么。”
气氛略有些凝滞。
片刻后,谢浔短促地低笑一声,大概是懒得在这种小事上跟元衾水计较,他退后几步,同她拉开距离道:
“那比完了吗,元姑娘。”
元衾水小声:“比完了。”
她很心虚,说完后就灰溜溜地又坐回去,这次再不敢乱分心了。
半柱香后,元衾水完成画像。
她整整衣裙站起身,拿着画慢吞吞朝谢浔挪去:“殿下,我画好了。”
谢浔抬手去接。
殷勤如元衾水,立即躬身双手奉上。
夏日衫薄,元衾水穿衣又力求舒适,所以总青睐轻薄的纱或缎,今日她穿的就是件广袖对襟粉色纱裙。
只是摔了一跤后,腰上系带微松。
烛火幽幽中,她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对谢浔弯下腰来,对襟的纱袍自然垂下,心口布料空荡,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
越往下越幽深,素白小衣露出一隅,紧紧的贴合她的胸口,边缘陷进软肉里。
那片白太晃眼,谢浔多看了两眼。
自然而然的,他注意到另一处。
肩头与锁骨连接处,隐约露出一小块惹人遐想的红。
这是一枚指印。
谢浔接过画,道:“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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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衾水递完画也没走,磨磨蹭蹭地杵他面前道:“……不辛苦,殿下你还有旁的要问我吗?”
谢浔站起身将画搁置一旁,到此刻,才真正上心将面前少女从头到尾仔细审视一遍。
乌发微乱,衣摆沾着灰尘,手腕里侧有一块不明显的擦伤,衣服里面有没有其他伤处暂未可知。
“元姑娘,你受伤了。”他声音平静
元衾水:“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有胳膊有腿全须全尾也没流血,见到谢浔后,她身上确实不太疼了。这会也感受不出来到底哪不对劲,她刚刚是摔坐在地上,难道是屁股受伤了,但谢浔看不见她屁股啊。
她小声困惑道:“哪里呢?没有吧。”
“殿下你看错了吗?”
“你……”
少女仰着白净的脸蛋,目光如灼地望着他,谢浔一垂眸就对上她的热烈的视线。
谢浔话音停顿片刻,分神想起了旁的。
他发现,好像自裸画那晚,平平无奇又胆小怯弱的元衾水,因撕开了第一层表象,在他身侧的存在感突然强了起来。
以至于他开始偶尔能感觉到,那几乎如影随形的灼热注视。
谢浔有时会认为,元衾水这般毫无顾忌的盯着他,是一种自作聪明地暧昧暗示。
但每每他看向她时,她又总能及时低下头,揪着衣角生怕被他发现。
这意味着,她大概只是单纯的笨拙。
因为紧张,元衾水的脸庞慢慢泛出一层粉,她试探着对他开口:“……殿下?”
谢浔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她。
他总是很忙,懒得关注不相干的人,但闲暇时他偶尔也会生出一些无聊且恶劣的心思——
原本要提醒的话转了个弯,谢浔随手指了指她的侧颈:“这里。”
元衾水抬手摸过去,“啊,哪儿?”
那枚指印因她的动作露出更多,莫名与这张乖巧的脸庞相衬,透出一股糜丽。
谢浔波澜不惊道:“找不到吗。”
他忽而抬手,中指指尖慢条斯理地挑了下她的下巴,元衾水下颌被迫抬起,对上男人居高临下的眼睛。
随即,她感受到,男人的拇指若有若无地擦过她颈侧的一片肌肤。
“这里。”
元衾水顿时惊诧地睁大眼眸,根本没听见谢浔说什么,整个人就这么僵在原地,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浔,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粉红。
而谢浔则很快收回手,冷淡的脸庞一如往常,甚至略带意外地问:
“元姑娘,你脸红什么。”
元衾水根本说不出话:“我…我……”
谢浔坦然反问:“因为我?”
元衾水立即道:“不是!不是因为你,我只是……有点热。”
笨拙,牵强,柔弱可欺。
谢浔扬了扬唇角,笑了。
不过他并未就此耗太多时间,看了她一会后便后悠悠退一步同她拉开距离,然后召来了师青。
师青恭恭敬敬地行至谢浔面前,“殿下。”
谢浔先是吩咐:“拿些治擦伤的药膏送到元姑娘的院子。”
随即才将画递给他,简洁道:“派人去找。”
师青应下,垂眸看了一眼。
他方才在外面听了半晌,对房内情况已大致知晓,更是早知元衾水擅长人像,但此刻看到这幅图时依然忍不住愣了一下。
没记错的话,元衾水只用了一柱香。
而这副画里,除却那栩栩如生,特征明显的眉眼,甚至连腰带纹路都清晰可见。
他不由意外地看了元衾水一眼。
但元衾水早已将显摆画技这事抛之脑后,她控制不住脸上的温度,更丝毫没注意师青的目光。
满脑子都在想,谢浔居然摸她。
14.兄长
元衾水不由自主地想,这正常吗?
抚摸她的脖颈,这听起来不正常。
但给她指引伤口时,不小心轻碰一下她的脖子,这就再正常不过了。
谢浔显然是后者。
她独自僵了半天,再去看谢浔时,男人已经在低声与师青议事,完全没留意她。
方才那个意外,只有她自己在意。
元衾水抬手想碰碰自己被他触摸过的地方,但又觉太明显,只能作罢。
她低低吸了口气,心道自己该走了。
再不走谢浔会起疑,这段时日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伪装没有之前游刃有余了。
她慢吞吞走到谢浔身侧,师青的声音便开始变得清晰:“殿下,属下已经在林夫人身边安插了人手,今日那个男人,抓到之后是就地处决还是……”
他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对着走过来的元衾水轻轻微笑颔首。
元衾水唇角跟着动了动,心想谢浔对他父亲的侧室可真是上心,她有点羡慕林雀。
谢浔回过头,见少女的模样已恢复正常,原本绯红的脸蛋,这会重新变得雪白。
比想象中快,他想。
元衾水心里依依不舍,面上却一本正经道:“殿下,若没旁的事,我便先走了。”
“我已经想好晚膳吃什么了。”
后面这句虽突兀又不合时宜,但元衾水自认这是极高超的一技。
即强调了她方才的确是在发呆——虽然发想亲他嘴唇的呆,又体现出她根本没把这次见面当回事,反而急着回去填饱肚子的急切心理。
谢浔抬抬眼皮,道:“是吗。”
元衾水:“当然。”
谢浔当然没有理会她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他道:“那麻烦元姑娘再稍等片刻,我还有一事与你商议。”
元衾水难以置信,她能有什么是值得谢浔跟她商议的?
她心里激动着,语调却力求平稳:“何事呢,殿下。”
谢浔转身面对着她,毫无预兆地道:“元姑娘,有空随我去一趟黎城吗。”
元衾水:“……什么?”
“我于今日隅中时分收到青聿从京城送来的驰传密扎,他一月前奉命前往黎城督办清查山西茶马税款一事。”
“而我近日恰巧需去一趟黎城,那里离晋中很近,大概三天车程。元姑娘,你想见你兄长吗。”
元衾水脑袋嗡嗡作响。
这是她少见地,在谢浔与她说话时,关注点不在谢浔本人身上的时刻。
元衾水已有五年没见过元青聿了。
确切来说,是这十年间她都没怎么与兄长相处过。
若非偶尔会有人提起他,元青聿也定期寄信回来,元衾水恐怕会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根本就是个无亲无故的一个孤儿。
她一时有几分无措。
惶惶然仿佛置身云雾,总也寻不到落脚处。
幼时元青聿好似还算疼她,因他们是天下至亲的手足兄妹,父母离世后的那两年,几乎是元青聿独自照顾她。
那时她还年幼,而现在她长大了。
她长成了个极其平庸的人,她性情孤僻,安于现状,懒惰又拖延。
她没有跟他一样万众瞩目,反而喜欢龟缩阴暗处,毫无出息地得过且过。
元衾水完全找不出自己的优点,性格不好长相一般,甚至还下流。
元青聿真的会想见她吗?
元衾水想起了她与兄长的上一次见面。
其实也无甚特殊之处。
五年前,元青聿从京城回晋王府。
那时的元青聿还未同现在这般在京城官场如鱼得水,他只是通政司下属机构经历司的一个经历,实权不大,但很是繁忙。
不知怎么,可能是心血来潮想到家人,五年未归的元青聿忽然抽了几天空来看她。
他总是不苟言笑,与元衾水也不算太亲近。他回来后,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清扫花圃,还种了棵桂花树。
布置完房屋后,他又领元衾水上街购置衣物,钗环,给她买各式各样的纸笔,将她里里外外都换了新。
午膳他问元衾水想吃什么,元衾水没有什么偏好,王府从未短她吃喝,想吃什么膳房都会给她做,所以她摇了摇头。
最终元青聿给她做了三菜一汤,都是极简单的菜色,但炎炎夏日里,挺拔清瘦的身形独自在小厨房忙碌了一个多个时辰。
元衾水有点认生,不好意思与他说话。
她悄悄趴在小厨房门外偷看,看见兄长的长衫被汗水慢慢浸湿。
但值得一提的是,元青聿做的菜一点也不好吃,她那天晚上甚至还饿得自己起来找东西吃。
入夜后,元青聿弯腰给她铺床,然后拿来自己的被褥放在元衾水床边。
他问她:“脚洗了吗?”
这是元衾水七八岁时的习惯。
父母刚去世时,她必须要抱着兄长睡觉,元青聿每次都会一脸严肃地教导她——她已经长大,必须学会自己睡。
但他显然不坚定,因为他每次都会妥协,默默睡她旁边,然后把她圈在怀里。
年幼的元衾水沐浴后总不穿鞋子,喜欢光着脚丫跑来跑去,所以每次上床前,元青聿都会问她:“脚洗了吗。”
但是元衾水已经长大了。
十二岁的元衾水在兄长离开的那五年里,很快就习惯了一个人睡。
所以当时她只是无措地看着元青聿的被褥,然后对上元青聿凝视她的,清凌的双眸,小声道:“我想自己睡。”
元青聿看了她半天,然后什么都没说,又抱着被褥离开了。
往后的几天都大差不差。
元青聿不爱跟她说话,只喜欢做饭——还不好吃。
这是元衾水对他的印象。
不过很久之后,元衾水又长大一些,她渐渐意识到晋中与京城相隔两千里。
所以她明白过来,元青聿并非是心血来潮抽了几天空回来看她。
而是整整拿出了两个月的时间,从京城远赴晋中,又从晋中回到京城。
他陪了她五天。
其余的五十五天均在赶路。
“元姑娘?”
元衾水回神,窗外余霞成绮,暖光落在谢浔脸庞,他眼眸平静。
这个男人对情绪的掩饰向来敷衍,元衾水立即看出,她考虑地太久,谢浔显然已有些不耐烦了。
可元衾水的确纠结。
她不知元青聿想不想见她。
她擅自跟过去,会给兄长造成困扰吗?虽然说是兄妹,但都十年没怎么相处了,必定会生疏很多吧。
要不算了吧。
她突然生出怯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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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但她最后回答
谢浔颔首,迅速交代道:“明早动身,元姑娘今晚来得及准备吧。”
元衾水说来得及。
于是谢浔道:“那就好。”
元衾水点头,思维略有些停滞。
隔了片刻,男人声音又传过来:“元姑娘还有旁的事吗?”
在赶客了,元衾水想。
不过她此时在想元青聿,没有为谢浔礼貌又委婉的驱逐感到沮丧。
当然也没有在意,在询问林雀行踪与问她要不要见兄长,这两件事中,谢浔着重问了第一件,而顺带着问了第二件。
她同他行了个礼,自己回去了。
幽径深深,夜色逐渐包括少女身躯。
元衾水步子略显迟缓,走路时习惯性靠着边缘,因有心事,眉眼越发低垂。
但若有下人与她行礼,她会停住脚步认真与其颔首。
师青感慨:“元姑娘温良恭俭,柔顺安分,难怪元大人如此挂心。”
谢浔却觉师青所言太过委婉,他望向元衾水那看起来极好欺负的背影,冷声评价道:“很呆。”
师青轻笑,不做反驳。
他又问询起方才被元衾水打断的话:“殿下,那今日与林夫人见面的人……”
谢浔道:“就地处决。”
师青躬身应下。
“不过不知元姑娘可有隐瞒之处,属下听闻,林夫人与元姑娘似乎关系尚可。”
谢浔冷笑一声,未做回答。
寻常女子被歹人尾随,多半会想方设法跑去人多喧闹场合,再不济也会大声呼救,而林雀却一反常态引人至深巷里。
哪有什么歹人,不过是早已约好罢了。
若非方胧正好碰见,今日压根就不会有林夫人突逢意外一事。
元衾水呆到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更遑论在他面前替林雀隐瞒。
师青见谢浔不语,心中早已习以为常,他转而问:“此事要禀报王爷吗?”
提起谢昀秋,男人眉宇轻蹙了下,眼底露出几分厌烦来。
他与谢昀秋因订婚一事弄的极不愉快。
本身他与谢昀秋就没什么父子情谊,但恰因是父子,利益荣誉皆捆绑在一起,只不过很多时候,他们都不难以达成共识。
而且两人行事风格也并不一致。
就拿身份特殊的林雀来说。
在谢昀秋眼里,她只是一只能够随便玩弄于股掌的雀,就算有点城府又能怎样,扑腾太过时,掐断脖子即可。
但谢浔生性谨慎,他喜欢杜绝一切不可控的东西,更没有居高临下欣赏弱者挣扎反抗的癖好。
所以对这个侧夫人,他总是多几分慎重,无论影不影响大局,他都不会允许她有小动作。
“不必了。”
“去准备一下,明日早点动身。”
而此刻的已元衾水慢吞吞回到了房间。
心不在焉地收拾几件衣服后,她坐在榻上,总觉得还缺了什么。
自她来到晋王府起,她就没出过城,就算黎城很近,对见识极少的元衾水而言,依旧是一趟远门。
她对此罕见地感到一种新奇,期待,又焦躁不安。
元衾水不知如何缓解自己的心情,呆坐了半晌,她把床头的《三命通会》拿起来,对着书封舔了舔,然后一同塞进包袱中。
15.隐蔽
不止会见到元青聿。
三天车程,她将与谢浔共乘一车,密闭空间内,他们的气息相互交融,她将在谢浔睡着时想办法碰碰他。
元衾水难得乐观地如此畅想。
不过很快,元衾水对“出行”一事的热情与期待,在接下来长达数个时辰的马车颠簸中,彻底平息下来。
她天不亮就起身等待,出了王府大门才得知,原来她与谢浔不会共用一乘,她甚至没有见到谢浔就上了马车。
日暮四合时,疾驰一路的马车终于停歇,元衾水心力俱疲,因昨日一摔,身上本就处处都疼,颠簸一路更使她头昏脑胀。
反观谢浔,眉眼竟无一丝疲惫。
衣冠整洁神色淡漠的男人走下马车,此刻正从容应对前来接待人员的问候。
扶着车厢休憩时,她一边盯谢浔一边放空自己。
贫瘠了一整日的大脑开始展开幻想。
除却为案牍伤神,谢浔会有其他时刻感到疲惫吗?
譬如倘若他与人行房事时。
太冒犯,别想了。
……譬如他与人行房事时,是不是也会像谢昀秋一样发出粗.喘,额上有细汗滴落时是因为太累吗,他会感到舒服吗,那个时候他会沉默,还是会说一些助兴的话。
元衾水希望是后者,因她想象不出来谢浔褪下这层清贵外衣的模样。
当然,她又下流了。
但是元衾水已有些习惯了。
思绪乱飞了片刻,憋闷感总算少了一些。
停脚处是片王庄,一眼望去青绿一片,粟米已拔节,风掠过时带来一阵禾香。
晋王府名下庄田有一万两千多顷,此处王庄只是一小部分。
这里不属街市,但歇脚是够了。
元衾水原该回房休息,但谢浔在院中坐着与庄头叙事,她想多看看他,便退后几步等在了离他三丈远的地方。
庄前满塘荷花开的正盛,青盘叠浪,红渠照水,元衾水闲着无聊摘了片荷叶。
下人给她搬了个板凳,她就坐在那一边心不在焉地用捡来的树枝在荷叶上作画,一边兢兢业业地当个偷窥者。
庄头在介绍田庄收成,谢浔眉宇轻蹙,偶尔问询两句。
庄头因天热而面色发红。
谢浔依旧如霜似雪。
男人说话时薄唇开合。
自认下流的元衾水很想亲一亲。
“姐姐,这是什么?”
元衾水回神,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蹲在她脚边,天真地盯着她手里的荷叶。
她垂眸一看,自己无意识画出的图案,竟是一张圆桌,上面两个重叠的小人。
“姐姐可以也给我画这个吗?”
元衾水立刻把荷叶盖在地上。
她对上小孩明亮的目光,脸庞燥热道:“这个不好,换一个吧。”
元衾水给女孩画了只小兔子,小女孩拿到新荷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只不过很快她就带了一群小孩围到元衾水身边。
“姐姐!我想要画大马车!”
“我要糖葫芦!”
“姐姐我要小猫儿……”
元衾水有点发懵,她实在拙于应对此事,于是很快,总是难以拒绝别人的她,莫名其妙地就开始画起了莲叶画。
元衾水气质柔和,很讨小孩喜欢,再加上她又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围她身侧的小孩便越来越多。
三丈外的庄头还在接着汇报:“今年是首年种植玉麦,长势比预想中好一些,就在院后那块地,殿下您可以随小的去看看。”
“也快到收成时候……”
说着说着,庄头声音弱了下来。
只见原先还在与他谈论今年田庄税收一事的晋王世子,正不动声色地看向某处。
他顺着谢浔目光看过去。
一群拿着莲叶的孩童正团团围着世子带来的少女,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
里面偶尔传来少女几声柔和的抗拒,却也在小孩响亮的声音下被湮没。
庄头立即怒道:“应该是那群佃农的孩子,平日在地里野惯了,竟这么没大没小,我去——”
谢浔却缓缓抬手制止了他。
庄头愣了下,只见神色平淡的男人,视线仍落在那个焦头烂额的少女身上。
只是那显然与欣赏或爱慕搭不上关系。
他只能从世子那毫无波澜的目光中,瞧出几分堪称刻意的,恶劣的,可以勉强称之为兴味的东西。
被孩童簇拥的元衾水,坐在板凳上缩成局促又无助的小小一团。
她时不时甩手腕,额上泛出细汗。
显然已应对不暇,但又说不出呵斥之言。
连小孩子都应付不了。
果然很呆。
在元衾水手腕发酸地画了十面后,她终于窝窝囊囊道:“我不想画了。”
“姐姐都给瑶瑶画了,为什么偏心?”
“……”
元衾水难受极了,她现在很想念方胧。
小孩们等地着急,竟然上手抓她的衣袖,一双手自然没什么,但这是十几个孩子,姐姐姐姐的,吵的她要晕过去了。
“你们不要抓我。”
元衾水被迫站起身来,却根本摆脱不开,汗流浃背地挣扎了半天,她将目光投向了谢浔的方向。
结果碰巧撞上谢浔的目光。
男人目露询问。
元衾水忍了半天,最后愁眉苦脸地求救道:“……殿下,我想出去。”
谢浔无甚反应地收回目光。
片刻后,他掸了掸衣袍上落的灰尘,缓缓站起身来,悠然道:“罢了,去看看吧。”
庄头问:“请问是看……?”
谢浔答:“后地的玉麦。”
他们一行才起身朝这边靠近,原本吵闹地孩童便忽而安静了下来,个个仰目看着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目露怯弱。
庄头呵斥道:“谁让你们在这的,还不回去!”
一群个孩童作鸟兽散。
元衾水终于得到一丝喘息。
谢浔于元衾水面前停驻时,那群孩子已经跑到远处去。
元衾水鼻头泛着汗,她整整衣裙,正要跟谢浔行礼,第一个找她画画的小姑娘忽而从远处跑了过来。
“姐姐,这个是你的。”
“刚刚快掉塘里了,我捡回来啦!”
小姑娘邀功似的手里捧着荷叶,是元衾水起初盖地上的那张。
此刻正面朝上。
元衾水顿时两眼一黑气血上涌。
谢浔在最前方,故而理应是最先看见的,男人视线不经意扫过去,但才触及,元衾水就一把夺过。
谢浔看向她。
元衾水脚趾蜷起:“随便画的!”
谢浔了然。
不过他显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与她拉扯,也完全没有要多问的意思,只转而提醒道:“你该回房了。”
元衾水不太想这么早回去,她攥紧莲叶,小声问:“殿下呢?”
谢浔一时没应。
气氛沉寂半天,师青一番察言观色后,试探着接话道:“属下随殿下一同要去后院看看新种的玉麦,元姑娘要一起去吗?”
说完他立即扫了眼谢浔。
果然没反对。
他放松几分,又劝告道:“不过地中蚊虫多,枝叶乱生,姑娘您恐怕……”
“没关系,没关系的。”
元衾水总是想方设法与谢浔多待几刻,说完她就立刻提着裙摆挪去了谢浔身边。
谢浔垂眸看了元衾水一眼。
少女仰着张被汗水浸润的秀丽脸庞,清亮眼眸睁大,露出一副力求严肃,但仍难掩欣喜的做作神情。
元衾水觉得谢浔要撵她,立即挣扎道:“殿下,我没见过玉麦。”
谢浔嗯了一声。
默许她跟在身边。
院后景象与院前差异极大,密密匝匝的高耸绿色植株一片接着一片。
元衾水紧跟着谢浔,好奇地打量这陌生的,个头比她还要高的作物。
玉麦俗称玉米,叶面布满绒刺,人行其中虽不至于被划伤,但也不大舒服。
庄头与师青走在前面,一边拨开这绿叶一边回头跟谢浔介绍。
晋地多山,土壤不如中原地区,栗米产量每年都很勉强,百姓交了税便不够一年口粮,一年饱腹了便不够赋税。
而玉麦对土壤质量要求不高,耐旱耐贫瘠,自其从番国传来后,谢浔便特地交代批出一部分王府庄田进行尝试,若是收成尚可,完全可以推行全国。
元衾水一面听着,一面又冒出疑惑。
——谢浔他只是晋王府世子,就算有所想法,又如何推行全国?
不过这不是元衾水该烦扰的事。
许是前几日才下过雨,泥土略显泥泞,行走并不便利。
元衾水怕弄脏裙摆,落后了几步。
谢浔走在她前面,正观察这成片的植株,似也没留意她。
元衾水手里还握着那片色.情的莲叶,心道现在不就是她毁尸灭迹的好时机?
她遂而故意落后几步,然后悄悄寻了个植株最茂盛之地,将莲叶对半撕开扔掉。
此刻,日已西沉。
暮色吻过粗长的玉麦枝叶,元衾水提着裙摆加快脚步意图追上谢浔,但转过一处转角后,竟又是转角。
她继续向前,不断穿梭狭窄地小径中,然而一盏茶后,竟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开辟出的田垄纵横交错,她走错一截便可能与谢浔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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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肩而过。
元衾水渐渐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她竟然有点想笑。
为自己的愚笨。
举目皆是高耸植株,仰头只能看见零疏星辰,周遭蛙鸣声声。
哪怕到这种时候,惯于隐藏自己不愿给人添麻烦的元衾水,依然做不到大声呼救。
她沉默地在玉米地里穿梭,暗自记住每一个转角,但她根本不知前路有多长。
全然陌生的田地与越来越暗的天色,使得元衾水心中生出焦躁。
她打算不找谢浔了。
按原路返回。
提着裙摆不知跑了多久,元衾水才终于看见那片被她扔掉的莲叶。
她心中一喜,速度也快了不少。
结果刚转过一个转角,耳边忽而传来一道平淡的声音。
“元衾水。”
元衾水被吓了一跳,她冲的太急来不及停下,手腕便被一只有力大手握住。
这力道突如其来,元衾水的脚步跟着踉跄了一下。
她跌出去又摔回来,因田垄泥土泥泞,搂着她的男人向后退了几步。
元衾水抬头,看见一截冷白的下颌。
要推拒的手就这么硬生生停了下来。
又碰到了,而且比上次更近。
元衾水又十分善变地,当即又开始为自己方才的愚笨感到幸运。
她屏住呼吸,整个人仿若置身云雾,也不敢动,就这么紧紧贴着谢浔。
郁郁苍苍的寂静玉米地,夜色蔓延,好似能掩盖所有不堪与放纵的妄想。
元衾水悄悄抬眼,视线擦过他的脖颈,嘴唇无意识抿了抿。
“还没站稳?”
头顶忽而传来冷淡声音。
元衾水觉得自己变了。
她这次非但不为此慌乱,脊柱反而因他的声音一阵阵发麻。
她垂下眼睫,不由自主地在退开时,侧了下脸颊,唇瓣吻在他的胸口。
她呼吸重了几分,头皮战栗之余又忍不住图求更多,但她不能。
“……对不起。”她低声开口
谢浔松开她的手腕,道:“师青与徐庄头在沿前路找你。”
元衾水越发愧疚。
师青和徐庄头在找她,而谢浔大概是猜到她可能会回来,所以特地停在这里。
地里无一丝风,这显然不是个等人的好地方,元衾水低下头真诚道:“我知道错了。”
谢浔没理会她,只道:“跟着。”
元衾水老老实实地应下。
孤月渐升,在她退到一旁给谢浔让路时,才发觉自己与谢浔脚下已不是田垄,而是一片倾倒的玉米。
上面还覆着一层花布,凌乱的摊着。
今日的元衾水已与当初懵懂无知的她不可同日而语。
她盯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这在夜色中高耸成墙的成熟期玉麦,不止临近丰收,更构建出了一片绝佳的欢好之地。
“元姑娘,你在看什么?”
谢浔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元衾水握紧手指,仰面看着男人清冷的脸庞,那种不受控地,鬼使神差般的感觉又来了,她听见自己声音很轻地问谢浔:
“殿下,这里的茎杆,为什么是倒下的,你知道吗?”
但开弓已无回头箭了。
谢浔略显意外地敛下眼眸看她,一时未语。
须臾后,他才道:“你说呢?”
元衾水摇摇头,“我不知道。”
谢浔挪开了一步,脚下的花布满是褶皱,不难猜测,就在最近几天,也许就是昨夜,这里曾经历一场急不可耐的激烈床事。
闷热中,忽而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晚风,送来似有若无的香气。
就在元衾水以为,谢浔必定不会回答这个极其敏感的问题时,男人却忽而缓声道:
“因为要方便交合。”
元衾水愣住,被这意料不到的,直白的话语弄的不知所措。
“……什么。”
谢浔则看着她开始变得退缩的眼睛,像在陈述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毫无波澜道:
“在辛劳忙碌的田庄中,银钱匮乏消遣匮乏,男女交合自然而然会成为其中最迅速,最快乐,且几乎毫无成本的发泄方式。而这里,幕天席地,连秆成墙,于此交合——或偷情,对他们而言,俨然更具趣味。”
“而且元姑娘,你踩到了。”
元衾水已然不知今夕何夕,问:“……踩到什么?”
谢浔垂眸道:“自己看看。”
元衾水一抬脚,只见花布上几点白星。
元衾水顿时面露窘迫,略显嫌弃地深吸一口气,连忙跑到田垄上去。
谢浔这才扬了扬唇角,问:“还不走吗,元姑娘。”
16.窄腰
元衾水不知自己怎么了。
总之当夜直到晚膳后,她都没好意思再跟谢浔说一句话。
谢浔自然也没动主动理会她。
这是显而易见的。
毕竟他能把情欲之事叙述地如此端肃平淡,可见他完全是个正人君子,绝非元衾水这种色.情下流之辈。
回房就寝时,给他们领路的是徐庄头的儿子,少年看着也就十六七,脸庞黝黑,笑起来时脸颊带两个梨涡。
元衾水与谢浔的住处紧紧相挨,元衾水因走在最后,是最后一位进房的。
盯着谢浔走进去后,元衾水脑中混沌,脚步也虚浮。
她感到伤心,毕竟按方胧所言,因一个男人牵动所有喜怒哀乐,简直是有病,而她显然病入膏肓。
“元姑娘。”
元衾水回神,秀丽的眉毛还轻蹙着,她轻轻啊了一声,疑惑地看向说话的少年。
“夏日天闷,庄里有在井里冰好的西瓜,我去拿来送姑娘一盘。”
元衾水不是很想吃西瓜,她站直身子,不太自然地开口拒绝:“多谢你,但我晚膳后……不太想吃东西。”
少年显然认为她在客气,立即笑着道:“没关系元姑娘,我马上就送来。”
“真的不用。”
“元姑娘,您太客气了。”
“……”
元衾水很畏惧于就一件事与一个陌生人不停的拉扯,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妥协。
送西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概是田庄待人太热情。
“那麻烦了。”
少年离开之后,元衾水回到房间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水还没下肚,房门便被敲响。
元衾水开门,道谢,接过西瓜。
刚喝完茶,房门又被敲响。
“元姑娘,田庄蚊虫多,这是驱蚊熏香。”
元衾水接过来,道谢,关门。
喝完茶水打算沐浴时,房门第三次被敲响。
依旧是那个少年,只是这次两手空空。
他耳尖微红,盯着她的眼睛,略显羞涩地问她:“元姑娘,你还缺什么吗?”
元衾水看了他半天,忽而意识到,此人可能对自己有其他的意思。
她继而联想到方曜,联想到自她及笄后跟她表露好感的所有男人,发现他们好似都喜欢做一件事情。
——给她送各种各样的物什。
元衾水心想,难道在他们眼中,被赠予是一件值得快乐的事吗?
虽然元衾水本身并不如此认为,但考虑到她不善交际,性格不讨喜,故而看法与旁人不同也属正常。
如她这般古板而不思进取之人,适当地向外学习,显然是一件非常必要之事。
况且换个角度想,赠予旁人时自己也能获得与心上人的相处机会,一举两得。
元衾水如灌醍醐。
她询问道:“这位公子,我房里没有蚊虫,请问我可以把熏香赠予别人吗?”
少年愣了下,应声说可以。
元衾水关了门,心情又变得激动起来。
她的胆怯来去匆匆,与去敲谢浔房门相比,傍晚那点不好意思便显得微不足道。
大概这就是传言中的色胆包天。
决定了以后,元衾水便捧着熏香,兀自在房内练习半天,一切准备好后才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走出。
谢浔房门紧闭,里面灯火昏昏。
元衾水郑重地敲了敲门,脑中滚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后,才慢吞吞张了张唇。
岂料还未发出声音,里面便传来一句简短的“进来”。
元衾水愣了下。
她很快意识到,谢浔可能误以为她是暂时离开的师青,或者什么旁的有要事要寻他的人。毕竟谢浔与她不同,这田庄内几乎没有敢莫名前来打扰他的人。
元衾水短暂地挣扎一番,最终私欲占了上风,她屏住呼吸,推开了房门。
房内与她的房间布局无甚区别。
只有一点,她发现谢浔房内床榻的位置,与隔壁她的床榻,仅有一墙之隔。
元衾水继续往里走,她捧着熏香,前一瞬还在告诫自己切莫再乱看,后一瞬便听屏风处传来动静。
元衾水转头去看。
清润水雾如同梦里晃动的薄纱,谢浔一边穿寝衣一边走出屏风。
洁白布料垂下前,一截强韧有力的腰身率先在元衾水眼前一闪而过。
只有短短一瞬而已。
但那副光景却依然刻进了她的眼睛。
她心跳几乎停止,耳边嗡嗡作响,是越来越难克制的私欲在叫嚣不止。
那是……
那是从前无数张裸画都难以企及的场景,她一时间,甚至恍若梦中。
而谢浔已穿好衣服转过身来。
男人寝衣外随便披了件玄黑绣金的外袍,白日的端庄肃穆褪去几分,眉眼间多了点斯文阴郁的俊美。
看见元衾水,谢浔眉心不明显的轻皱了下,问她:“怎么是你。”
此刻元衾水已把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忘了个干净,她的目光移过他裸露的脖颈,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
“殿下,我、我……”
谢浔显然不认为自己此刻有任何不妥,他施施然坐在桌前,身子后仰闲散地靠在椅背,姿态矜贵,目光睨向元衾水。
呆愣住的元衾水半天说不出所以然。
房内静的出奇。
谢浔终于耐心告罄,声线也带了些沉闷:“元姑娘,你夜间突然造访,是为了来我这里发呆?”
不高兴了。
元衾水喉咙动了动,终于低下头道:“殿下,田庄蚊虫多,我来给您送熏香。”
谢浔手臂搁在桌上,指尖无意识点着桌面,淡淡戳穿她:“我想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元衾水半真半假地接话道:“我担心没有人给殿下送。这么些年,多亏殿下照拂,虽是小事,但我也想尽我所能……回报您。”
“是吗,那你可以回去了。”
元衾水没走。
她甚至鼓起勇气,小声挣扎道:“既然送来了,我给殿下点上,好不好?”
说话时她凝神小心地望着谢浔。
而谢浔低垂着眼睫,领口微散,宽松衣袍罩着挺拔清瘦的身躯。
元衾水已经默默看他很多年了。
触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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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少之又少。
她静悄悄地望他,温润杏眼目光柔柔,这双眼睛实在太澄澈,澄澈到里面的惊叹,痴迷,以及欲望都明显的不可思议。
谢浔一时并未应她。
沉寂半晌,房门再次被扣响。
停顿有力的三声敲门声,与元衾水叩门时,巧合般的一般无二。
师青声音在外面响起:“殿下,田庄账册拿过来了。”
谢浔道:“进来。”
师青推开门走进,见元衾水杵在房间里略感意外,他躬身与元衾水颔首,然后才将账册呈到谢浔面前。
谢浔接过,指节随便翻了一页。
“是几年的。”他问师青
“回殿下,三年。”
他没再理会元衾水,她那句鼓起勇气的得寸进尺,完全淹没在他的沉默中。
而元衾水总是习惯这样的谢浔。
冷淡的,敷衍的,时近时远的。
她并未感到伤心,但她的勇气已经到此为止,见谢浔果真不想搭理她,元衾水默默退到一边去。
她小声道:“那殿下,我先走了。”
谢浔这才头也不抬的道:“慢走。”
元衾水:“好的,殿下。”
还是回了一句完全没有必要回的话。
元衾水回到房间,叫水沐浴。
水流浸润身体时,她稍微冷静几分。
不能这样了,她再不克制自己,谢浔迟早会看出端倪。
手指心不在焉地往肩头带水,她垂下眸,忽而看见自己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是他握出来的。
可能是皮肤白又没受过什么苦的缘故,元衾水身上很易留下痕迹。
上次腰上的也是。
只不过上次她完全未曾多想,然而现在,她却盯着手腕上的红痕,久久未出神。
湿润的睫羽低垂着,薄纱般的水雾缠绕着少女赤.裸的身躯,水面摇晃时带起的波浪,像极了一双似有若无的手,他的手。
身体深处莫名产生一种异样的,令人难堪的怪异感觉,令她难以招架。
她不敢动,却像被悬在半空。
兀自挣扎了许久,元衾水强迫自己从那种状态中回神,她站起身来匆匆擦拭身子后,无声的抓了抓自己的脑袋,然后说不上兴奋还是烦躁,一头栽在床榻上。
绵软的衾被裹住她的脸颊。
她就这么睁着眼睛盯着墙壁呆愣半晌,甚至油灯即将燃尽,最后她挪挪身子,将脊背贴合墙壁。
她知道,此刻谢浔与她仅有一墙之隔。
那种感觉又来了。
元衾水对自己感到绝望,她抱住自己,双腿紧紧并拢企图压制那股燥意,但她竟然诡异的,从中寻找到一丝乐趣。
小腹酥麻,双腿无力,灵台混沌。
她不敢碰那里,只敢将手指移进上半身的寝衣里。
元衾水对瞬时面前的记忆总是强悍无比。以至于她此刻可以清晰地看见未干的水汽攀附在他流畅的肌理,看见窄却肌肉线条完美的腰,看见凹陷下去的脊线。
不到半柱香,少女完全窝进衾被里。
直至里面传来一声模糊的呜咽。
17.见面
翌日清早,马车已在庄外等候。
元衾水无精打采地用过早膳,顶着眼底两团青黑,小鬼魂似的跟在谢浔身后。
这次元衾水是真的想躲他了。
她感到一股浓浓的自我厌弃。至少在她那贫瘠的认知里,一个闺阁女子不该有这种强烈的欲望,也不该做那种事。
但她就是做了。
她甚至不能去方胧那里寻求帮助,如果方胧知晓她对世子有这样龌龊的心思,那她们的友谊一定岌岌可危。
以后她该怎么面对谢浔呢?
她要完了。
“元姑娘。”
元衾水抬头,是师青。
师青见少女眼下青黑,不由诧异:“您昨夜没休息好吗?”
元衾水顿时身子一僵,心虚地瞄了一眼师青前方的谢浔。
师青道:“与少主有关吗?”
说完,谢浔掀起眼皮看了过来。
元衾水头皮一麻,觉得师青实在太不会察言观色了:“……当然没有!”
师青笑道:“元姑娘,我们大概明日傍晚抵达黎城,殿下会在黎城停留三日,而元大人则有两日空闲,所以待元大人走后,麻烦您再多等一日。”
提起元青聿,元衾水的注意总算被分散了些,她点点头,说没关系。
师青离开后,元衾水上了马车。
又是一番夜以继日的赶路,到第三日,终于抵达黎城边缘。
一路尚算从容的元衾水忽然开始焦躁。
她想起不久后即将见到唯一亲人,心底那股莫名的退却之意再次涌了上来。
马车一路疾驰,最终在天色薄暮时抵达中心街,黎城不比晋中繁荣,但也是往来攘攘的富贵膏腴之地。
马车于一处宏敞华丽的客栈停下。
外头早早候着人迎接。
元衾水走下马车,仰头看着这飞檐翘角的建筑,心口莫名有些空荡。
但她没有踟蹰感慨的机会,谢浔已阔步行进高门,一众下属及客栈小二随行身侧,而元衾水跟在最后。
她脚步慢,喜欢贴墙慢吞吞的上台阶,没一会就落后谢浔许多,而向来只目视前方的世子,自然是不会特地等她的。
这显然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此刻心不在焉地元衾水忽然伤春悲秋起来,她发现大概是因自己太过边缘化的缘故,她好像从没被谁特地等待过。
包括方胧。
天生不拘小节的方胧总是忘记与元衾水有约,忘记元衾水送的东西,忘记元衾水说过的话,甚至忘记元衾水在等她。但她并不责怪方胧,因为每次等朋友的时候,她都觉得很幸福。
也包括元青聿。
幼时在她知晓哥哥即将抛弃她出远门时,曾头脑简单地暗自打算过,只要她趁元青聿不注意,偷溜进他的马车,那他就必须带上妹妹了。
为此她悄悄收拾了包袱,打算天蒙蒙亮就出门实施计划——在年仅七岁的元衾水眼中,“天蒙蒙亮”已是很早很早了。
但等她真的费劲在“天蒙蒙亮”时清醒过来,却发现枕边已空无一人。
她为此记恨了元青聿一整天。
一天后,她又开始想他。
“元衾水。”
头顶忽而传来一道凛然声线,元衾水陡然回神,见谢浔站在二楼梯口处看着她。
“是打算等我背你?”
元衾水脸上一热,不敢再走神,连忙跟了上去。
“殿下。”她提着裙摆,小声叫住谢浔
谢浔睨她一眼。
“我兄长,是在这家客栈吗?”
谢浔道:“我已派人传消息给他,他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他是不是很忙?”
“没那么忙。”
“那就是还有点忙的吧,突然叫他过来,会耽误他吗,其实我不着急的。”
谢浔没理会她。
少女又拉拉自己的衣服,还在兀自纠结,喃喃道:“我这衣服其实不大好看。”
她隐约记得元青聿喜欢她穿藕粉色。
谢浔已停驻脚步,堂倌替他们开了房门,他率先走了进去。
元衾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脑中纷乱一片,颇有种近乡情怯的局促感。
她落座,师青为她与谢浔斟了杯茶,元衾水挣扎半晌,还是跟谢浔道:
“殿下,我想出去一趟。”
谢浔问:“出去干什么?”
元衾水扭捏道:“……我想买衣服。”
“我的裙子有些皱了,您觉得呢?”
谢浔道:“你不如直接沐浴。”
元衾水完全不认为他在反讽,眼巴巴问:“可以吗?”
“……”
谢浔抿唇,不再作答了,只是神色略显复杂地望向元衾水。
长时间的舟车劳顿,使得少女鬓发微乱,略带肉感的脸庞轻轻皱着,一副当真为其苦恼的模样。
他不知第几次在心里想,元青聿怎么会有这么呆的妹妹,他自己知道吗。
谢浔沉默,师青见状便笑道:“元姑娘,您是不是太紧张了?那是您哥哥,您穿什么见元大人,都是可以的。”
“可是,可是……”
师青安慰道:“元大人知晓您这般重视与他见面,心中必定会觉得慰贴。”
元衾水揪着衣角,嘴硬道:“我没有紧张,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见他——”
话音未落,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脚步徐缓,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元衾水身形僵住,回过头去。
敞开的木门送来阵阵穿堂风,记忆中挺拔清瘦的少年比五年前又高一些,眉眼清寂,气质沉淀出几分不动声色的冷肃。
元衾水觉得他的相貌跟自己并不相像。
兄长的眉眼更深刻,挺鼻薄唇,俊美的显而易见,而她很普通。
男人看了她一眼,神色不见什么太大起伏,拱手对谢浔行礼:“殿下万安。”
“元大人不必多礼,坐。”
元青聿坐在了元衾水旁边。
他挺直脊背,道:“多谢殿下带小水过来,给殿下添麻烦了。”
谢浔颔首,道:“元姑娘很乖。”
元衾水坐在兄长身边,偷看他时发现男人鬓角被汗湿,她便趁元青聿与谢浔交谈时,悄悄把自己面前这盏没动过的茶水,推到了元青聿面前。
推完她又后悔,元青聿又不知她没动过,她该重新倒一杯的。
刚要解释一番,元青聿便已抬手,拿起茶盏饮了口茶,随即开口道:“殿下,您打算在黎城留几日?”
“三日。”
元青聿沉吟片刻,道:“苏巡抚特地与下官提起过,明晚他在锦楼设宴,打算邀您一聚。除他之外,还有秦州茶马司的王大人,以及都察院的刘御史。”
这三位,都是此次清查税款的关键人物,故而知晓这次内阁能如此顺利地查办茶马交易,与晋王府暗中相助脱不了关系。
但晋王府凭什么帮内阁?
自古以来,茶马,漕运,盐税都是三大摇钱树,朝廷想要将其彻底控制而不外泄一丝一毫基本不可能,就像皇室总三番两次给亲王庄田免去税收一样,约定俗成一般。在这种事上,朝廷也会适当给予便利以做安抚。
所以如果晋王拒不配合,此事绝不会这么顺利。牺牲晋地利益扩容朝廷太仓,谢昀秋干不出这种事。
许多暗中窥测风向的官员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对谢浔行踪也是超乎寻常的关注。
谢浔却问:“元大人不来吗?”
元青聿侧眸看了元衾水一眼,道:“下官要陪妹妹。”
谢浔指尖点着桌面,又缓缓道:“还没恭喜元大人升迁,天官从来待手下人不薄,青聿你既然在他手下做事,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元青聿喉结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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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晓谢浔大概已猜出他最近的动向了。
他虽算半个晋王府的人,但其实不愿与晋王府纠缠太紧,等到时机合适,他会试着开口向首辅请求调任,再把妹妹从晋王府接出来。
如非必要,不会参与晋王的大计。
而这一点,势必与王府利益相悖。
元青聿低声道:“下官没有打算。”
元衾水闻言抬眼看向兄长,心想怪不得他们是兄妹,原来出类拔萃的元青聿也不会操心明日。
谢浔道:“大人该做打算了。”
元青聿道:“殿下说得是。”
嘴上如是答应,心中却未必。
元青聿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朝中循吏,六年考满上任天官未必没有可能。
但性情固执,非金银财宝可动摇。
谢浔从不喜这般难以控制之人,尤其是其如今尚有价值。这么看,他身边呆呆的元衾水顿时顺眼不少。
谢浔站起身,不欲再与其废话,“既然如此,你们兄妹便好生叙旧。”
元青聿道:“殿下慢走。”
元衾水跟着站起身来,她见谢浔要走,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需要独自面对生人的局促感来,不由自主开口:“殿下……”
谢浔看向她:“元姑娘还有事?”
元衾水抿了抿唇瓣,虽非她所愿,但少女此刻的尴尬与挽留之意的确非常明显。
与十年只见过一次面的兄长相比,同在一屋檐下共处十几年的谢浔,显然更熟悉。
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是元衾水这样极度抗拒生人的人。但对元青聿而言,这估计不会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谢浔眉峰微挑,目光扫过元衾水身后的元青聿,男人依然是那副清寂神情,只有轻蹙的眉心表露出几分黯然。
他扬起唇角,少见地展露出几分浮于表面的温和,当着元青聿的面对元衾水道:“别害怕,我忙完来接你。”
谢浔走后,房内陡然静下来。
元青聿的黯然只有一瞬,他很快将之掩藏,抬手关了房门,现在才仔细看向元衾水。
长高了,也长开了。
妹妹和娘很像。
元衾水略显紧张地站着,任他审视,一句兄长在嘴里过了半天也没能憋出来。
“在王府如何?”元青聿最后问
元衾水乖顺汇报道:“一切都好。殿下很照顾我,府中待我跟待表小姐是一样的,你种的桂花树树长势很好,我每日都有浇水。”
元青聿嗯了一声,又问:“为何不回信?”
元衾水道:“可以回吗?我怕给你添麻烦,而且不是说殿下不能……”
元青聿道:“没关系,可以回。”
元衾水哦了一声。
房内又静下来。
元衾水实在觉得尴尬,但她也知晓她不该如此,她与元青聿是血脉至亲,理应是最亲近的人。
可是……
可是十年只见了一面,怎么亲近呢。
元衾水心中焦灼,手足无措,她猜想自己应该主动做点什么,见茶已见底,便又给元青聿倒了杯茶。
元青聿接过,一口饮尽。
很快,放下茶杯,忽然道:“走吧。”
元衾水愣住:“去哪?”
“给你买衣服。”
“可我不缺衣服。”
“你长高了,衣服换的勤。”
事实上,元衾水的衣服已经换不完了,方胧热衷于让她试衣,而且铺子里几乎所有款样,方胧都会亲自裁一套送元衾水。
但元衾水没再拒绝。
元青聿可真爱给她买衣裳,他大概也有跟方胧一样的小毛病——喜欢给元衾水穿各式各样的衣裙。
元衾水如此认为。
所以很快,元衾水像纵容方胧一样纵容了元青聿,虽然不喜欢去人多喧闹的地方,但还是很配合地陪兄长出去逛逛。
18.舔吻
傍晚的黎城街市已开,霞光给熙熙攘攘的长街蒙上一层温柔的光辉。
河道边高槐垂柳轻轻飘扬,夕光下古老城河远水粼粼,沿街的茶棚食肆正放声揽客,元衾水静静跟在元青聿身后。
她在后面悄悄观察他。
他比自己高出很多,肩膀挺括,目视前方,走路很端正。虽总体清和干净,但因太过严肃,让人觉得并不好说话。
不知道他脾气有没有变凶。
兄妹俩一路无言,元青聿偶尔回头看一眼元衾水,最终试着放慢脚步,跟一向慢吞吞的妹妹保持同一节奏。
元青聿话不多,但出手很阔绰。
他一连给元衾水购置了七八套衣裙,还有几件价值不菲的手镯头饰等。
两人之间很少交流,直到回去的路上,认生的元衾水才终于放松了些。
她开始主动找话题与兄长说话。
“对了。”
元衾水还是叫不出兄长二字,但好在元青聿已经看向了她:“怎么了?”
元衾水有些心虚道:“你这几年寄给我的银票,我都拿给方胧开铺子了。”
“她很厉害,铺子已经开始挣钱了。”
元青聿蹙起眉心,看向他这个明显单纯好骗的妹妹:“方胧是谁?”
元衾水立即道:“是方夫人的小女儿,她是我的朋友,铺子的营收胧胧分我八成,我平日用不到,也都攒下来了,你若缺银子,也可来我这里拿。”
元青聿唇角轻抿,一边欣慰于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她有了好朋友。
一边又在想,她把钱都给了别人,那她这些年,难道一点没给自己花吗。
不过元青聿并未质问她,而是嗯了一声道:“我用不到,你不要为我节省。”
元衾水哦了一声,又关心道:“你在京城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
“我说的是你做小官的时候。”
“也没有。”
元衾水点点头,兀自喃喃道:“我就知道,京城俗厚风淳,不会排挤外人。”
元青聿不禁莞尔,侧眸问:“那有人欺负你吗?”
元衾水摇头,立即道:“我出府不多,而且殿下会特地嘱咐府中照顾我。”
元青聿并不意外,听她说起谢浔才追问道:“你觉得殿下如何?”
元衾水脚步慢了几分,她觉得谢浔简直完美,但她当然不敢跟兄长说实话,只低下头去,违心道:“还可以。”
元青聿未曾瞧出妹妹的犹豫。
他想起方才她看谢浔那般依赖的眼神,不放心地叮嘱道:“世子此人心性冷漠又工于心计,除非必要,你日后莫要与他走太近。”
元衾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底气不足地应了一声。
不过她在心里想,谢浔身处这个位置,工于心计是正常的,而且她跟谢浔本来就走不近,兄长多虑了。
晚上元青聿送元衾水回房,对她道:“早些休息,明早我们一起用早膳。”
元衾水道:“好。”
不过当夜,她还是很晚才睡。
从前在王府中,睡在她隔壁的只是照顾她的下人,而今夜,变成了亲人。
迟钝的元衾水,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欣喜,甚至高兴得难以入睡。
第二日元青聿带她进了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面馆。
店面像是才翻新,掌柜嗓门大的出奇,吵得元衾水心里直突突。
她点了碗牛肉面,低头细嚼慢咽地吃着,元青聿见妹妹吃的慢,以为她不喜欢,便道:“我有个关系尚可的同僚在黎城,晚上去他那里,我给你下厨。”
元衾水:“……哦。”
她一边吃饭一边打量四周,店中陈设虽古朴但独具特色,她没想到元青聿会挑中这一家店。
元青聿见她好奇,便问:“妹妹,你还记得这里吗?”
元衾水摇摇头。
元青聿道:“以前爹总会带我们来这里,我喜欢饺子,你喜欢汤圆,爹喜欢刀削面,娘嫌掌柜的嗓门太大,很少过来。”
元衾水愣了一下,她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
“嗯,那时你才四岁。”
元衾水还想听他讲一讲爹娘,但元青聿却已不打算多言,唤来小二结了帐。
即将走回客栈时,元青聿停住脚步突兀问:“要不要去喝茶?”
元衾水:“……啊?”
元青聿嘴唇紧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提议并不适合一个不足十八的少女。
他只知要陪妹妹,但他不知怎么陪。
“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元衾水仰头看了看即将冒出头的大太阳,道:“我想回客栈。”
元青聿沉默片刻,道:“那回去吧。”
暮色降临时,元衾水主动敲响了元青聿的房门。
房门打开,元青聿显然有些意外。
元衾水张了张唇,一句“兄长”在嘴里滚了一遍,依然没好意思喊出口。
“我……收拾好了,什么时候动身?”
好在元青聿似乎不在意。
他错开身子让元衾水进来,道:“你先坐,等我回封信我们就出门。”
元衾水嗯了一声,坐在了圆桌前。
她坐姿端正,眼睛直直盯着元青聿,不到半刻钟,元青聿便放下纸笔。
房门这时被敲响。
元衾水主动跑去开门,外面是个脸生的小厮,她疑惑道:“你是……?”
小厮居然还认识她,恭敬道:“元姑娘,小的有急事找大人。”
说话间,元青聿已经走过来,低声道:“什么事。”
小厮递给元青聿一封信,道:“大人,首辅驰传密信。”
元青聿眉心轻蹙了下,短暂地看了眼元衾水,元衾水察觉到什么,手指默默抓紧了衣摆。
元青聿拆开信件,快速扫完。
纸张被他握在手里,男人面露复杂,站在元衾水面前沉默半晌。
元衾水小声道:“你要走了吗?”
元青聿:“我……”
元衾水立即善解人意道:“没关系!其实我没有很饿,公事要紧。”
元青聿抿了抿唇,对书办道:“你先出去,我准备一下再走。”
小厮离开后,元青聿思索着该如何与元衾水解释,首辅要他带人于明日前,秘密前去处决一个不便押送回京的要犯,犯人身份特殊,需得他亲自督办。
眼看暮色将近,他需立即动身。
元衾水其实并不需要他的解释,只是询问:“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呢?”
如果还要五年的话,那有点太久了。
元青聿道:“很快。”
不出意外,他这次会在晋地待很久,待手头要紧事处理完,甚至可以回一趟王府。
而且他已打算在年后请求调任山西,到时他会接元衾水来自己府衙。
但此事尚有不确定之处,他无法直接承诺元衾水,故而只是苍白的说了句形似安慰的模糊之语。
元衾水道:“好。”
元青聿收拾时,元衾水一直跟在他身后,在即将分开前,她迟疑了半天,拉住了元青聿的衣袖。
“兄长……”
“嗯。”
她声音很低:“我昨日与师青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见他’,我是乱说的,我没有不是很想见你。”
元青聿道:“我知道。”
他弯唇,摸了摸妹妹的发顶,道:“一直忘了与你说,这几年我很想你。”
元青聿走后,客栈便只剩元衾水。
房内静悄悄,元衾水独自坐在桌前。
前面摊着张画纸,是她的画像,原是打算偷塞到元青聿衣服里的,但她已不是小孩了,不能再做那样幼稚的事。
关于双亲,她不是一点都不记得。
比如她记得娘亲姓汤,爹姓元,小时候娘亲管她叫小汤圆,管兄长叫大汤圆。
大汤圆不喜欢自己的绰号,每次都冷着脸搂着她往娘亲怀里一塞,板着脸道:“你的汤圆在这里。”
但她可惜的是,她已经不记得当时轻轻抱住她的,那位妇人的模样了。
只记得,很香。
但是所幸,元衾水早已习惯独自一人,所以并未为元青聿的离开太过伤怀。
她早早沐浴后便上了榻,打算早起。
万一明日谢浔来找她时她还没睡醒,一定会惹他不耐,毕竟此人最厌恶麻烦的人。
*
大概亥时末,一直睡不着的元衾水,听见廊外传来脚步声。
这声音着实细微,在人来人往的客栈,夜半时有人在外走动也实属正常。
但她恍惚辨认出这个声音与她所熟悉的谢浔,脚步声频率竟出奇的一致。
元衾水在榻上翻了个身,心生疑惑,不是说明日才来吗?
还是说他不是谢浔?
所幸睡不着,元衾水披了件衣服下床,悄悄将木门打开一个缝,向外看去。
长廊烛火昏昏,师青跟在高大挺拔的男人身边,正低声询问:“殿下,属下扶您?”
元衾水心里一慌,一把拉开房门跑了出去,只见谢浔站在她左侧隔壁的房门口,闻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眸光沉沉地看她。
男人神容淡漠,眉眼带着几分倦怠,元衾水被看得紧张起来。
“殿下……”
师青压低声音,诧异道:“元姑娘,您怎么还没休息?”
元衾水尚未回答,便见谢浔懒得理会她似的收回目光,跨步走进了房门。
元衾水站在门边,小心询问道:“师青,殿下受伤了吗?”
师青轻笑了一声,温声道:“殿下无碍,只是晚间饮了些酒,姑娘不必挂心。”
元衾水又上前几步,就这么杵在谢浔房门口,师青还问谢浔需不需要搀扶,但她其实完全看不出谢浔有一丝一毫的醉酒痕迹。
房门没关,她想探头朝里看看,可里面光景被师青挡的严严实实,元衾水一抬头,就见师青含笑谦和的脸庞:
“元姑娘,您还不去休息吗?”
元衾水抿了抿唇瓣,不语。
听说醉酒的人会意识模糊,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她无法从谢浔身上验证,如果她冒昧进去,一定会被谢浔赶出来。
此时,元衾水还尚算理智的如是思考。
“元姑娘?”
元衾水回神,语调担忧道:“师青,你给殿下喝醒酒汤了吗?”
师青道:“……尚未。”
今晚见了几个重要大臣,他家少主虽不喜这样官场酬酢的局面,但因无法推脱还是过去了,官场有官场的陋习,别说是他家少主,就算是王爷也有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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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不会回来这里的,但原先酒楼里不知谁自作主张给少主房里放了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少主心生厌恶才从酒楼离开。
索性明日也需要来接元衾水,便就直接回这里了。
元衾水便就势提议:“那我去叫膳房给殿下煮碗醒酒汤。”
她说着便要转身,师青叫住她。
“元姑娘,您这一身不方便,要不属下去吧。”
元衾水眉心微动,闻言不乏心虚地开口:“可以,那我在这里帮你照顾殿下。”
“不喝解酒汤,殿下会头晕的。”
她又小声补充,企图给师青压力。
师青:“唔,这……”
房内寂静一片,他垂眸看向眼前这个过分殷勤的姑娘,少女看似冷静实则双目隐有乞求,似乎很盼着他走。
他回头朝房内看了一眼,几番迟疑,才颔首道:“那就按姑娘说的办?”
元衾水点点头,“快去吧。”
师青弯唇,很快走离了长廊。
元衾水小心翼翼踏入房门,她很怕自己一进去谢浔就让她滚出去——应当不至于,谢浔待她虽然敷衍,但还没骂过她。
房门被她顺手阖上。
轻手轻脚往里走了几步,元衾水便看见谢浔一手撑着太阳穴,坐在玫瑰圈椅上。
她试探着道:“殿下?”
谢浔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声音没什么起伏:“元青聿走了?”
不仅能认出她,还能问起元青聿。
他哪里醉了。
元衾水有点失望的想。
元衾水点点头,老实道:“走了。”
谢浔轻轻揉着太阳穴,声音低哑道:“你过来有事吗?”
“师青去要醒酒汤了,我进来照顾您。”
“不必了,出去。”
元衾水有些失落,小声挣扎道:“……真的不必吗,殿下,我很擅长照顾人。”
谢浔一时没应她。
元衾水:“殿下?”
男人忽而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笑什么。
元衾水有点呆住,她感觉到谢浔声线里带着轻嘲,但她还是很窝囊的想——笑起来真好看啊。
谢浔指尖点了点桌面,大概懒得再与她计较这种东西,道:“过来倒杯茶。”
元衾水立即靠过去,动作迅速地给谢浔倒茶,然后递到他面前去。
“殿下,茶。”
谢浔抬手接过,元衾水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手背,只觉整只手都酥麻了起来。
谢浔轻抿了一口便随手放在桌上。
“行了,现在出去吧。”
说完他身子略微后仰,冷白下颌微垂着,大概是太过疲惫,男人眼眸微阖了起来。
房内静地针落可闻。
夜间的元衾水总是胆大妄为,她没有听谢浔的话出去,而是继续就这么站他面前。
她以为谢浔会不悦,但他似乎真的睡着了,元衾水才试探着开口:“殿下?”
谢浔依然闭着眼睛。
迷离的灯火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庞,长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
元衾水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面对谢浔时,她总是本能驱使大脑。
少女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凑近几步,她蹲下身子,仰面望着谢浔。
这时两人间的距离已过于近了,倘若谢浔醒着,肯定不会容忍她离他这么近。
她再次道:“殿下,您睡着了吗?”
依然是一片沉默。
到此时,元衾水才略微从谢浔身上看到一丝醉意。
她喉咙动了动,竟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兴奋。
这令她感到绝望,毕竟趁人之危完全是小人行径,而她不能是小人。
她如此静静蹲着,仰望这张朝思暮想的脸,鼻尖嗅闻到一阵清冽的酒香。
谢浔的确醉了。
烛影落在他的眼皮,轻轻摇晃着,像勾魂的地鬼,轻易带走了元衾水的三魂六魄。
她是小人。
但她又胆小。
谢浔半搭在卓沿的手轻轻垂着,指骨修长瘦削,弯曲腕骨处的小痣正朝她耀武扬威。
不要看了,元衾水。
但醉酒会使人意识模糊,谢浔显然已睡着了,就算碰一下他也不会发现。
还是算了,快走。
可走了的话,还有下次吗?
元衾水静静半蹲着,指尖悄悄碰到他的指尖,她最后一次试探着道:“谢浔。”
谢浔没有醒。
元衾水已接受自己的龌龊,就当她是个小人吧,没有任何一只老鼠能够抵挡住粟米的诱惑。
她挺起腰身,凑近他的手指。
唇瓣轻轻吻到了他的指尖,她最初想以一种仰望虔诚的姿态去吻他,仿佛这样能减轻自己的罪恶,可那一瞬间的战栗感直冲头皮,让她惶惶然不知今夕何夕。
于是纯粹与圣洁只停留了一瞬,元衾水最终难以自控的张唇,含住了他的手指。
像舔.弄他的杯子,他的书籍一样,舌尖轻轻舔吻他的手指。她含到他的指节处,又退出来,男人干燥的指节变得潮湿晶亮。
元衾水将脸颊凑近他的掌心,那轻轻的碰触,像极了暧昧的抚.摸。她吻他的掌心,他的手背,最后将唇瓣落在他的红痣,灼热的呼吸尽数落在他的指间。
19.寝衣
谢浔的手常年握笔,指腹有一层薄茧,修长干净,冷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脉络,元衾水半睁着眼睛,情不自禁发出喟叹,心理上的快感远远超出身体。
她细细触碰,亲吻由纯粹变得色.情,直到某一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到谢浔的指尖按了下她的舌尖。
仅有一下,像是制止但又像是迎合。
元衾水心口一跳,但在确认他没醒后,认为应该只是沉睡后的无意识动作,又立即用舌尖包裹他的手指。
富贵险中求,她想。
但正当她沉溺之时,房门被扣响。
“元姑娘。”
师青的声音。
元衾水被吓的唇瓣一抖坐在地上,但眼下容不得她迟疑,她手脚发软地从地上站起身来,上前打开了房门。
师青静候门外,手中端着晾温的醒酒汤,房门被倏然拉开,露出一张皮肤泛粉眸光潋滟的俏丽脸蛋。
师青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目光往房内掠了一眼,然后道:“元姑娘。”
元衾水呼吸还急促着,她声音略显沙哑,心虚道:“师青,你这么快啊。”
“元姑娘你脸这么红,是不舒服吗?”
元衾水道:“房里太闷。”
她怕师青多问,又转而道:“可是殿下睡着了,我们要给殿下唤醒吗?”
师青问:“睡了?”
元衾水给师青让出地方,让他进来,同时压低声音:
“是啊,我们得小声一点。”
师青朝房内走进几步,元衾水则在他身后忙着关门,尚未转身,听见师青脚步停住,恭声道:“殿下,醒酒汤来了。”
“放那吧。”
声线低沉冷冽,清晰入耳。
元衾水仿佛被定在原地。
她手指轻轻颤抖,慢吞吞转过身来。
只见方才还紧闭双眼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清醒过来,他还维持方才的坐姿,只是薄薄的眼皮低垂,眉心轻蹙,正垂眸凝神看着自己的右手。
清冷俊美的脸庞展露出掺杂着几分类似于困惑,匪夷所思等意味难明的神情。
元衾水呼吸几乎停滞,方才的无数画面倾刻涌入自己的脑海。
谢浔什么时候醒的?
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脑中惊涛骇浪,场面一派平静。
师青应声,将瓷碗放在谢浔面前。
元衾水手脚发麻,她慢慢走上前去,站在师青旁边,声若蚊吟道:“……殿下。”
谢浔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这一眼没什么情绪,亦不带什么情感,元衾水艰难道:“您醒了啊。”
谢浔嗯了一声。
元衾水情绪稍缓,她看出谢浔此刻虽不见得高兴,但至少未曾动怒。
所以他应该不知方才的事,大概是被她与师青的交谈声吵醒的。
否则绝不会这么平静。
只是男人略显幽暗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自己的右手,时至此刻,依然可见指节濡湿,在烛火下反射着光亮——是她舔出来的。
元衾水万分羞耻。
谢浔盯的时间实在有点长,连师青都不解地看向了他的手,元衾水受不了,便上前一步小声道:“殿下,我方才……”
谢浔看向她。
元衾水继续道:“把水洒您手上了。”
谢浔声音微扬:“是吗?”
“嗯,都怪我笨手笨脚,冒犯了殿下。”
谢浔看着她沉默片刻,最后幽幽评价道:“确实很冒犯,元姑娘,下不为例。”
“记住了吗?”
元衾水小声道:“记住了。”
她不敢在这里多待,应完便道:“那殿下,我先回去休息了。”
谢浔没理她,默许了。
元衾水一走,房内便只剩主仆二人。
谢浔垂着手腕,拿出一面帕子缓缓擦拭上面的水迹,神情难辨,沉声问:“谁让她进来的。”
师青心头一凛,心道果真还是问了。
他倒无所谓元衾水对谢浔是何种心思,毕竟他家少主对情爱向来蔑视,必定不会有所回应。
但他又敏锐地察觉到,少主对元衾水似乎又有一种微妙的,形似于逗弄的心理,故而某些时候,他会在谢浔未曾明确拒绝的时候,适当“配合”元衾水。
但今天好似是估算错了。
“殿下恕罪,是属下失责。”
谢浔将帕子扔在一旁,眉宇间染上疲惫,酒意还在一阵一阵的侵袭神经,使所有感官都变得略显迟缓。
故而大概是因此,才至于他方才无法清醒地做出判断。
指尖柔软潮湿的触感尤在,时至此刻,谢浔才极其少见地,生出一股类似懊悔的情绪。他原想抬手揉揉眉心,动作到半空又忽而一顿。
指尖闪着晶亮,男人手臂复又落下,他道:“叫水了吗。”
师青立即道:“店家马上送来。”
谢浔扬了下手腕,烦躁道:“先滚吧。”
“是,殿下您好好休息。”
*
元衾水当夜睡得并不好。
她一边兴奋地难以入眠,一边又反复唾弃自己的猥琐,至于谢浔有没有发现,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毕竟那可是谢浔。
要知道,那种事倘若被他发现,即便她哥哥是元青聿,谢浔也一定会撵她出府,她甚至可能小命不保。
第二日一早,元衾水早早起身。
今日该返程回王府了,她走出房门时,师青正好候在谢浔门口,见到她对她微微颔首。
“姑娘准备好了吗?”
元衾水点点头,道只是兄长给她买的东西有些多,待会可能要劳烦谢浔的护卫帮她搬上马车,师青告诉她护卫待会上来。
正与师青交谈时,谢浔走出房门。
师青退后一步,道:“殿下。”
男人眉眼已全然不见昨夜疲倦,一袭玄黑长袍俊美冷肃,眉眼清贵神姿高彻。
元衾水仰面看谢浔的脸,关心道:“殿下,您好些了吗。”
但谢浔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并未作答她这个讨好又无聊的问题。
明亮日光从花窗照进,光线正好落在他的衣袍,俊美的不可思议。
却也徒生如隔天堑的距离感。
“动身吧。”他对师青道
师青应下,在谢浔阔步离开长廊时,趁机回身与独自呆在原地的元衾水道:“元姑娘,护卫待会便上来。”
元衾水默默道:“好。”
师青很快便追上了谢浔。
元衾水挪了下步子,站在日光下,瘦削的影子孤零零投射在漆木地板。
不久后,两个小丫头过来打扫谢浔的房间,元衾水回神给她们让路,却又在动作间,余光瞥见房间内里。
她面不改色地撒谎:“两位请等等。”
“我看看我家公子可有东西落下。”
她再次走进房间里,谢浔只暂住一晚,这里自然没有什么需要打扫的痕迹。
当然也没有她能偷的小物件。
除了此刻搭在屏风上的衣服。
是他昨日穿的那身,可能是沾染了酒气或者什么其他原因,被谢浔直接丢弃了。
元衾水抬手抚上那几件衣袍,只犹豫了一瞬就将之从屏风处拿了下来。
她没法全带走,不然会惹外面已经到来的护卫注意,只从中挑了件轻薄的寝衣。
仗着外面几人看不见,无精打采的元衾水将脸颊埋进他的衣裳里,上面有股独特的冷淡香味,混杂着点点酒香。
元衾水深吸一口,方才被谢浔无视的那点失落感,总算是缓解了一些。
反正她总是被谢浔无视。
等等就好了,等谢浔心情好了,自然会搭理她的。
元衾水如是想着,继而将那件轻薄的寝衣勉强塞进了自己衣袖里,走出房门。
回程依然是近三日,到第二日傍晚,他们从马车下来,再次歇在田庄。
此时落日熔金,日暮四合。
元衾水一直小尾巴似的跟在谢浔身边,他跟人说话时也老老实实地在旁边等着,但谢浔一直没看她一眼。
元衾水很快就察觉到他的冷淡。
之前几日谢浔待她虽不亲近,但总归称得上普通,这两日却宛若当她不存在一般。
元衾水不明白,她做错什么了吗?
夏日天长,直至酉戌之交时天色才慢慢黯淡下来,天际星月交辉。
才用过晚膳,此时休息显然为时尚早,田庄大院晚风徐徐,元衾水独自坐在一棵树下,那日找她画画的小女孩正缠着她说话。
“姐姐,你喜欢吃桃子吗?我给你拿好不好。”
元衾水心情不好,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她摇摇头道:“我不吃,谢谢你。”
小女孩夸张道:“井里冰过,好大的桃儿呢!”
她不相信有人会不喜欢吃桃子,说着便去给元衾水拿,元衾水叫都叫不住。
很快,女孩回来用衣裳兜了一兜。
元衾水只好接过,试着拿起一颗咬了一口,顺时桃香四溢唇齿留香。
元衾水有些意外,女孩见状道:“姐姐,我就说你会喜欢的!”
元衾水跟她道谢。
她一边小口咬着桃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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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朝几丈外看过去,谢浔坐在石桌旁,身边围着几个主事,可能是在闲聊,也或许是在聊公事。
快两天没跟他说话了。
元衾水有些郁闷地想。
一颗桃吃完,她忽然想起那日给她送西瓜的男子,顿时灵光一闪。
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
谢浔不主动理会她很正常,而且这两日都在赶路,他们其实也没什么交谈机会。
再说她与谢浔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冷落,谢浔顶多是懒得理她。
他虽并不温和,但至少很体面。
她问女孩:“可否借小厨房一用?”
一刻钟后。
元衾水端着一小盘去皮切好的桃子,鼓起勇气朝谢浔那边走过去。
夜色温柔,晚风漫过树梢,谢浔那里围做了三四个人,元衾水端着桃子过去时,众人齐齐看向她。
元衾水手脚僵硬起来。
几人谈话声轻了下去,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元衾水身上时,谢浔终于缓缓的,随众人将视线落在元衾水身上。
夜色里,他的目光平静而幽深。
元衾水加快脚步朝谢浔走去,继而在他面前小声道:“……殿下,我切了桃子。”
怕谢浔拒绝,她说完就弯腰将盘子放在石桌上,然后朝谢浔面前推了一下。
乌黑长发散落,心口肌肤白皙,说话时肉感的红唇轻轻张合,元衾水并非主动周到之人,所以这显然是一次蓄意的接近。
她越来越主动了。
当然,也越来越出格。
谢浔很快收回目光,淡声道:“有劳。”
但紧接着,他又抬手同众人道:“元姑娘的心意,诸位请不要客气。”
元衾水心口一梗,但她已没有勇气去言明这是单独给谢浔准备的。
她默默回到一旁,继续悄悄看他,但直到最后,谢浔都没有吃一口。
元衾水有些伤心。
她终于意识到,谢浔可能是故意的。
院内喧闹,元衾水独自回了房间。
心不在焉地沐浴后,庄内的仆妇进来收拾净间,而她坐在榻上拿着一根铅粉笔在纸上绘田庄的荷塘。
等到仆妇收拾完退出房门,帮她轻阖上门时,元衾水依然没画出所以然来。
她翻出自己床边陪睡的小物件,然后把自己裹进谢浔的寝衣,男人的衣服于她而言明显宽大了不少,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最后,她一头栽进被子里。
她感到无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是哪里惹得谢浔不高兴。
从小到大,情感关系都极其匮乏的元衾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往谢浔这个几乎接近陌生的男人身上倾注太多,以至于他总是可以轻而易举操控她的心情。
焦躁涌上心头,元衾水蜷着身子,抱紧谢浔的衣服。
柔软的布料贴在她的脸颊,眼前那盏轻晃的烛光渐渐模糊起来,像极了那晚,映照在男人眼睛上的颓靡灯火。
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双干燥的手。
脸颊憋的泛红,最终在无限的自我唾弃中,元衾水眼眶湿润,她动了动手臂,再次将手指伸进衣服里。
痛苦与欢愉交织。
耳边嗡嗡作响,理智被冲散,让她暂且忘记这是田庄简陋狭小的房间,忘记单薄的房门,以及宿在她隔壁的,随时可能路过她的房间回房的谢浔。
她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谢浔的名字。
并不幸运的元衾水总有更狼狈的时刻。
此时正是戌时初,谢浔回房。
师青在他身边低声询问对田庄可有什么其他指示,谢浔方才已与庄头交谈了半个时辰,夜色已深,他懒得再就此多言什么。
男人便摆手道:“你退下吧。”
师青应了一声,又在临走前迟疑道:“殿下,今早临时休憩时,元姑娘曾叫住在下,问您是不是生了她的气。”
谢浔脚步微缓,轻笑一声。
他自然不会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气。
但他不喜元衾水的日渐大胆,所以有意无意晾了她两天,倒没想到,她还敢去直接问师青。
“嗯。”
嗯是何意?
师青理解不到,但他并未多问,道:“那属下先告退了。”
师青走后,谢浔独自踏过寂寂无人的正房廊道。
元衾水的房间还燃着灯。
男人脚步徐缓,然而在途径少女房间时,却恰巧听见了从里面泄出的,那一声被距离模糊的,微弱的声音。
是他的名字。
尾音颤抖,婉转低吟。
谢浔缓缓停住脚步。
20. 败露
晚间田庄虫鸣声声,沉闷夏夜星月交辉,一门之隔,灯火将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影映在门窗之上,沉寂幽暗。
房内的声音时有时无,以一种撩弄人心的轻柔攻势轻易冲击人的耳膜。
谢浔垂着眼皮,目光落在木门。
廊道仅他一人,越靠近,房内荒唐糜艳的声音越明显。
那道声音太具元衾水特色。
温软,悠扬,柔弱可欺。
她的表象太像一个内敛胆怯,真诚笨拙的普通少女,甚至哪怕是这种时候,她的声音都只是柔媚,而听不出任何低俗的气息。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
却能偷看他,跟踪他,偷他的书,从吻他的衣服,到舔他的手,再至此刻——
谢浔几乎被这个女人弄笑。
他随意地抬起手,手指触碰到微凉的木门时,男人眼睫低垂,看向这只手。
明明早已擦洗干净,但探入唇舌的触感依然若有若无的存在着,甚至时不时侵入他的脑海。
这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谢浔对男女之性兴趣不大,当然也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
按常理来说,元衾水,一个天真的,对他抱有别样心思的,毫无威胁的少女,不值得他亲自敲打处理。
这种自娱自乐的事也影响不了他分毫,况且作为元青聿的妹妹,他理应体面一些,给这个怯弱的少女留一些自尊。
房内声音很弱,除却那一声他的名字,其余再没什么过分的声音,但是细细听去,仍有混乱的喘.息传来。
极其不合时宜的。
谢浔无端想起逢月楼内,少女那双被碧绿玉体映照的,纯粹的眼睛。
他突然心生好奇。
那双眼睛,此时依然毫无杂质吗?
进与不进本就在他一念之间,更不需要郑重考虑。
所以很快,他就毫无心理压力的,选择不去做那善解人意的正人君子,而是瘦长手指上移,轻轻一推。
多日的默许纵容已是时候结束。
——他决定对这个日渐得寸进尺的少女略施惩戒。
元衾水沐浴的水才撤走,房内依然悠荡着一股淡淡的浅香,对此一无所知的元衾水依然窝在床榻上。
她脊背弯曲,一只手露在外面轻轻攥着,另一只手不知落在衾被里的何处。
一回生,二回也不算熟练。
她紧紧把他的寝衣贴在自己身上,甚至夹在腿间,努力地放空自己,由此才能让自己尽快结束这场欢愉的折磨。
嫣红的唇瓣轻轻张开,吐息灼热。
元衾水侧着脸颊,秀丽眉头轻蹙,但正是在这难以自控的时候,混乱了半刻钟的大脑突然清醒了一瞬。
她听见房门被打开,复又阖上。
徐缓的脚步声仿佛就在身边。
迷乱的眼眸轻抬,她看见一双玄黑长靴,一步步朝她走来,视线向上抬,掠过修长笔直的双腿,到冷白的下颌。
最后,她对上了男人那双如锋裁雪的眼睛,他站在她面前,神容平静,清贵冷然,正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她。
元衾水呼吸加重。
一切都朦胧着,如雾里窥花。
慾望如山倾。
她总是怕他,怕他看穿一切的眼睛,然而此刻,在难以终止的浪潮中,她却并未停下来,就这么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脸,慢慢放松了自己。
带着沉默的绝望。
像一场早有预期的大雨,来时气势汹汹,去后只剩一地潮湿。
最后元衾水挪开目光,闭上眼睛。
仿佛这样就把一切可以当做一场靡丽的噩梦。
但是谢浔并未放过她,他衣冠楚楚站在她的榻前,目光缓缓掠过她此刻艳丽的脸庞,雪白的半截肩头,最后停在她紧闭的眼睛。
“元衾水,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理智又清晰。
元衾水深吸一口气,只能慢吞吞睁开眼睛,清凌的双眸依旧潋滟含情,长睫颤抖,脸颊细汗与泪水混杂,水光淋漓。
“我在……”
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潮水褪去,她恍惚地想这是真的吗?
这样荒诞的,噩梦般的事居然真的发生了,简直像一个玩笑。
元衾水动了动尚且发软的双腿,被子掩盖住她□□的下半身,明晃的火光下,她不愿意看他,抿着唇瓣不吭声。
谢浔却缓缓朝她走近两步。
高大的身影投下,男人的腿几乎抵住床沿,他望着她,声音很低却不掩强势:
“元衾水,听不见吗。”
元衾水默默蜷起双腿,颤声道:“……对不起。”
不是噩梦。
是真的,谢浔全部都看见了。
她想要解释,但无从解释。
想要逃离,却无处可逃。
试图撒谎,但是床边放着他的《三命通会》,被子里还露出一截他的寝衣——不过这一点,谢浔可能没那么容易发现。
元衾水垂死挣扎般想着,寝衣都大差不差,只露出了一点,谢浔可能认不出来。
她企图把衣服藏进衾被。
至少在这令人难堪的局面里,不要再让谢浔多厌恶她一些。
但她不动倒好,一动,谢浔的目光便立刻被这件略微发皱的衣服吸引。
视线停驻,辨认出这是什么后,男人目光一暗,随即露出几许荒唐的冷笑:“元衾水,你还真是让人意外。”
他不容抗拒道:“给我。”
元衾水抓着他的寝衣,不敢动弹。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她小声道:“可是……不干净了。”
谢浔不语,但神情不容置喙。
元衾水别开脸,最后只能缓缓的,把衣服从自己身上拿出来。有一部分坐在她的身下,她甚至撑了下身子才抽出来。
她递给谢浔,仿若罪证一般。
谢浔抬手,中指指尖从她手中轻轻挑起这件衣服,起初他尚未细想元衾水口中的“不干净了”是何种意思,直到此刻,才发现这洁白寝衣有着明显的湿痕。
尚还温热的湿润触感包裹着他的手指。指尖微蜷,男人晦暗的目光落在面前这个漂亮无助的少女身上。
元衾水被看得无地自容。
她无措地缩着身体,纤细锁骨凹陷着,圆润的肩头绷紧缎质的寝衣,前襟不整,露出一片雪白肌肤,但眼下这种时候,她显然顾及不上这种细枝末节的事。
她完全不想面对谢浔厌恶的目光,只能自欺欺人似的小声补救:
“对不起,我可以帮你洗干净,不会留下味道……”
谢浔却捏着寝衣打断她,倏然开口问:“为什么不停?”
元衾水:“什么?”
谢浔垂着眼睫,盯着那双惊慌失措的澄澈双眼,简直像是刻意的一般,问:“为什么我进来后,你还不停下。”
元衾水脸庞倏然红成一片。
她做了,和谢浔说了是两回事。
“我……”
她单手撑在床榻,想要从他面前逃走,可是谢浔站在她面前,几乎把她困在床上。
元衾水想哭,红唇颤动,最后她只能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谢浔道:“又在撒谎啊元衾水。”
元衾水难以忍受这种步步紧逼的态度,她退到墙边想要钻墙缝里,甚至幻想变成老鼠,或者一只鸟飞出田庄去找元青聿。
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不能钻进被窝给自己穿上一条裤子。
薄被堆叠在她的腿间,一双雪白的小腿从被子里露出来,在火光下尤为晃眼。
谢浔看过去,视线从流畅的小腿曲线向上,到她在衾被下隐隐露出轮廓的下半身,最后回到这张精致漂亮的脸。
居然怕成这样。
尽管谢浔心中并不觉得是何等大事,但少女这副慌乱的模样,又诡异的让他感到愉悦。
他面上毫不展露,堪称道貌岸然地再次逼问:“说话。”
元衾水很绝望。
她张了张唇,最后只能被逼迫着开口:“因为忍不住,停不下来,我想看着你……做。”
谢浔低声道:“哦,为什么想看我?”
元衾水别开脸,在男人近乎审讯的强硬态度下,已然放弃挣扎,她自暴自弃一般,小声回答:“……因为我喜欢你。”
谢浔眉峰微动,幽暗双眸露出异样神情,他慢悠悠站直身体,原本尽数倾倒在元衾水身上的压迫感忽而被抽离。
但元衾水已全然陷入惶然中。
她完全无颜面对谢浔,仿若刀板鱼肉任人宰割的鱼肉。
仿佛过去了许久,谢浔指尖一松,湿漉漉的寝衣掉在地上。
“扔掉。”
元衾水喃喃道:“知道了。”
她说完悄悄抬眼,看见男人正拿出帕子轻拭手指,这场居高临下的,对她自尊与体面的审判看起来已经结束。
男人一言不发地扫了眼元衾水后,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关门声轻轻响起。
房内只剩元衾水一人。
她抱着双膝眼睛无神地看向房门,时至此刻,她依然迟钝地想,如果仆妇出门时,她下床插上门阀就好了。
如果她没有叫谢浔的名字就好了。
如果没有提前回房就好了……
千万种懊悔在自己脑中一一闪过,但是最后都归于沉寂,通通变成了一个念头——
她完了。
谢浔不会容忍她继续待在王府。
曾经元衾水也不是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谢浔发现她对他心怀爱慕会是什么反应,他可能会像拒绝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姑娘一样拒绝她,可能不再与她说话。
但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却恐怖的多。
她就这么轻易地被谢浔发现了最不堪,最丑陋,最冒犯的一面,而且无可挽回。
元衾水默默把脸颊埋进腿间,心口一阵收紧,跳动剧烈。
就算离开这里。
她能去找谁呢?
元青聿太忙了,不能当他的累赘。
方胧讨厌她的真面目,知晓缘由后一定会看不起她,她们再也做不成朋友。
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
一夜未眠。
次日元衾水照常起身,她脸色苍白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师青正在马车边等待谢浔,见状上前关心道:“元姑娘,您是不是生病了?”
元衾水听到他的声音明显身形一抖,转过身来道:“我没事。”
师青以为元衾水在客气,便道:“您若不舒服不必勉强自己,属下可以去跟殿下请求暂缓一天离庄。”
元衾水哪敢这般提要求。
谢浔如今估计都不想看见她,更别提旁的了。
“真的不用,谢谢你师青。”
话音才落,便见谢浔从不远处走过来,庄头恭敬地跟在他身后,正说着什么。
男人掀起眼皮往她这边一扫,元衾水顿时犹如老鼠见了猫,头皮都炸了起来。
21. 雨雾
要不跟林雀取取经?
元衾水看向身旁这个端庄美丽的美人,又忍不住愧疚起来。
她想当谢昀秋的续弦,那不是跟林雀抢饭碗吗,失败暂且不说,她若成功了,到时该怎么面对林雀?
可是不这样的话,她就无家可归了。
“元姑娘,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元衾水回神,心中默默对林雀道了歉,她道:“夫人,你当初是怎么引起王爷注意的呢?”
林雀眉心动了动,猜不到一向寡言的元衾水为何突然主动发问这种特殊的问题。
她与谢昀秋之间除了□□还是□□,那个男人天生薄情,当初能上他的床,还是因为谢昀秋醉酒,酒中又含有□□物,她机缘巧合才得到那么个机会。
后来更是费了些功夫才进王府。
元衾水是在羞辱她?
目光掠过少女真诚探寻的眼睛,她又否认这个猜测。
元衾水喜欢谢浔。
或许是为了引得谢浔注意,才委婉向她讨教意见。
林雀玩笑道:“元姑娘有心事了吗?”
元衾水面露心虚:“……不是那样。”
那看来就是了。
凭心而论,林雀确实不喜欢元衾水,上天不公,明明是相同的经历,元衾水就衣食无忧,她就必须劳走奔波出卖身体。
明明同样家族覆灭,元衾水就有位高权重的兄长兜底,而她却还要在自身难保的时候照顾妹妹。
诸如元衾水这样顺风顺水的人,大概也就只能在感情上受点挫折了,谢浔虽称得上洁身自好,但绝不比谢昀秋强多少。
安分守己偷偷倾心就罢了,若惊扰到他面前,那就是自寻死路。
她道:“唔,男人其实都是一回事。”
元衾水:“怎么说?”
林雀:“粘着他,制造些身体接触,一来二去,牵绊自然便多了。”
元衾水疑惑:“不会被拒绝吗?”
林雀笑道:“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元衾水若有所思。
她对男人的了解有限,知晓这种办法对谢浔绝对行不通,但是待谢昀秋倒说不定,毕竟谢昀秋在她眼里是个滥情的人。
话虽如此。
怎么接触谢昀秋也是一大问题。
并不圆滑的元衾水难以找到机会,直至两天后的王府家宴事情才迎来转机。
多雨季节来临,天上飘着丝丝绵绵的小雨,元衾水穿了身往日不太喜欢的烟紫衣裙,撑伞走出房门。
去往映月堂的路蜿蜒曲折,元衾水出神地想,就算家宴上见到了谢昀秋,人那么多,又如何引诱他呢?
她想不出破解之法。
小雨淅沥,走下长廊后,总是异常倒霉的元衾水,今日居然少见地幸运了一回。
她竟然在一处厢房门口,正巧看见了刚踏出房门的谢昀秋。
男人一身藏青长袍,眉眼沉肃身形高大,在元衾水踏上檐下台阶时,余光向她掠去一眼。
雨雾漫漫中,下倾的伞面挡住元衾水的脸,以至于谢昀秋未第一时间认出这是谁。
但烟雨下,那一挑如梦的淡紫足以让他目光停留片刻,轻纱裹住纤巧丰腴的身形,曲线袅娜,裸露的一截线条优越的肩颈。
是个美人。
他在心里想。
很快,伞面上扬,露出一张年轻的,略施粉黛的秾丽脸庞,是元衾水。
元衾水收伞,因多日伤怀思虑,此刻的柳暗花明使她完全称得上激动,想也不想就喊道:“王爷,请等等我。”
谢昀秋停在房门口,略显意外地单手背后等少女走过来,若没记错,这是元衾水头回这么着急的叫住他。
元衾水加快脚步跑到谢昀秋面前。
“元姑娘,你有何事?”
元衾水佯装苦恼道:“王爷,我的伞坏了,可以借一把伞吗?”
谢昀秋扫了眼元衾水脚边的伞,他其实并未看出这伞有什么问题。
元衾水面不改色地扯谎:“伞头坏了,没过一会就要滑下来。”
谢昀秋并未多想。
毕竟这是一向安分老实的元衾水,他索性道:“不远了,本王带你去吧。”
“多谢王爷。”
事实上元衾水对勾引一事全无经验,更无头绪,但有谢浔那一把利刃时刻高悬头顶,她便不得不迎难而上。
如今同行有了,怎么制造接触呢?
元衾水再次陷入困惑中,小雨落在她的脸颊,她决定仿造上次,制造一个摔谢昀秋身上的意外。
虽然庸俗,但她大脑贫瘠,实在想不出旁的了。
谢昀秋依然停在廊檐下,他没急着走,而是回身看向房内,并未注意她。
元衾水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大概是下人来给他递伞。
她缓步走去谢昀秋身边,檐下苔藓浓淡相接,她提着裙摆低头看着,最后却在靠近谢昀秋时放下裙摆。
鞋尖踩到衣裳,元衾水脚下踉跄向前栽去,不出所料地,有人扶住了她。
困境总是使人勃发,为了能与谢浔过上和谐美好的幸福生活,一向笨拙地元衾水硬着头皮学习林雀面对谢昀秋时的娇媚声音。
她轻轻啊了一声,手指按在男人的肩头,垂着眼睛道:
“王爷,对不起,我脚滑了。”
男人的手臂箍在她的腰上,五指托在后腰,两人贴的很近,元衾水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倾在他身上,男人坚硬的胸膛挤着她。
元衾水心中对这样的亲密接触生出淡淡的抗拒,但考虑到如今朝不保夕的局面,又强行忍了下来,抬头张唇——
抬头却看见一双清冷沉寂的眼。
谢浔面无表情地垂眼看她,眼神晦暗,冷白下颌几乎贴在她的头顶。
腰上原本让人心生抗拒的按压感,突然在此刻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变得酥麻。
但元衾水很快想起了那天站在她床榻边质问她的谢浔。
头皮一麻,元衾水简直要哭出来,她连忙站起身来退到谢昀秋旁边去,低声道:“殿下,对不起,我没看清。”
谢浔幽幽道:“元姑娘真的没看清吗。”
元衾水的脸很快燥红起来。
“真的没看清……”
“没看清路还是没看清人?”
元衾水不敢回答了。
她缩在谢昀秋身边,心生绝望。
好在谢昀秋制止道:“行了,别为难她。元姑娘,跟本王走。”
元衾水根本不敢应声。
她知道谢浔正在审视她。
谢浔的确正在看她,相比于往常,今日她显然刻意打扮过,就连这身衣裳,虽不至于刻意,但露肤程度都显然甚于她之前。
两日不见,这只色情小猫变样了。
师青看看谢浔,复又看向元衾水,最终适时上前道:“元姑娘,属下的伞给您。”
元衾水刚要道谢,就听谢浔制止道:“为什么要给她。”
元衾水低着头,心中悲凉。
谢浔从前对她虽说不上好,但也算照顾,如今连伞都不愿借她。
很快,谢浔又道:“父亲你不是还需去一趟祖母那吗,元姑娘我带去吧。”
元衾水惊诧抬眼。
谢昀秋沉吟片刻,问:“元姑娘,你是跟本王一同去,还是跟他。”
元衾水知道自己应该跟谢昀秋。
谢浔说不定是来找她清算的。
但是没出息的元衾水似乎永远也没法在谢浔面前做出足够理智的选择,她小声道:“既然王爷忙,那就不麻烦王爷了。”
谢浔含笑颔首,慢悠悠撑开伞骨,伞面朝元衾水倾斜,嗓音冰凉道:“走吧。”
元衾水走进他的伞下。
细雨朦胧,两人一同踏进雨幕。
伞就那么大,饶是元衾水再注意,肩头依然会偶尔擦过谢浔的手臂。
每擦一次,她都小幅度往旁边挪移。
于是不出一会,两人便走到了青石板的最边缘。
谢浔脚步停驻,元衾水以为他要算账,连忙自觉道:“殿下……我知道错了。”
元衾水回想起方才自己那副做作模样,她不知道谢浔可有看出端倪,几乎称得上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我方才是真的没站稳,苔藓太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谢浔不语。
垂眸欣赏她这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元衾水比他想象中胆大。
他以为按她那胆小如鼠惊弓之鸟的模样,至少也该消停一段时日,但这才不过两天时间,就敢借谢昀秋再次靠近他。
元衾水解释了好半天,最终求饶一般,低着头道:“殿下,你能不能不要……”
“不要什么?”
元衾水道:“不要赶我出去,好吗。”
她的声音消散在雨雾里,轻柔的像一片羽毛,仿佛风一吹就飘走了。
明明才过去不到五日,度日如年寝食难安的元衾水就已疲惫至极,原本略显圆润的脸颊都尖了几分。
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的难堪。
接受自己在谢浔面前,经历了一场难以想象的,几近赤裸的羞耻局面。
谢浔垂眸看了她半晌,将这副凄美脆弱的光景尽收眼底,他的沉默令元衾水心生希望,渴望殿下对她大发慈悲。
然而谢浔对上她含带乞求的眼眸,最后却慢悠悠,堪称不近人情地道:“可是元姑娘,你有什么值得我留你的必要吗。”
元衾水脸色一下白了几分。
她的伤心与难过毫不遮掩。
于是谢浔如愿看见这双雨雾下格外漂亮的眼睛露出破碎的神情。
他扬起唇角,久违地有一种幼时故意将无数价值连城的琉璃灯打碎,只为欣赏它们的碎片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辉的满足感。
而那些记忆里已模糊的,流霞溢彩的晶莹碎片,根本比不上此刻少女澄澈如水的眼睛。
好半晌,元衾水才搜刮出自己为数不多的技能,低声挣扎道:“我可以帮你画画。”
“可我一般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
元衾水:“……好吧。”
她就知道,事情是不会有好转的。
今天看见谢昀秋,根本就不是她的幸运。
谢浔说完,见她依然维持一副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的模样,便大发慈悲道:“再不走该迟到了,元姑娘。”
元衾水又哦了一声,默默的跟在他身边,一面朴素的油伞覆住两人,元衾水走的慢,谢浔未曾催促她。
雨幕下两人步调几乎一致。
但绝望的元衾水心里知晓,以后她再不会有跟谢浔这样走在一起的机会了。
原来他真的打算赶自己走。
她兀自伤心,再次思索着何去何从,甚至开始可惜,为什么刚刚扶住她的人是谢浔,而不是谢昀秋呢?
早知道跟他父亲走了。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映月堂,谢浔收伞,元衾水因为出神差点撞在伞面,谢浔及时将伞柄回收,上面的雨水便洒了一些在他的手上。
男人目露嫌弃。
元衾水为自己的出神懊恼,她连忙递出帕子给他。
“殿下,你的手……”
男人把伞放在一旁,视线落在元衾水手上那面光滑柔软的锦帕,
元衾水又开始忐忑,她觉得自己太过自作多情,谢浔估计不会碰她的东西。
“我只是看你的手……”
22. 错失
元衾水不合时宜地想起别的。
她一边脸色羞红,一边又忍不住唾弃自己那色情又下流的大脑,都什么时候了……
元衾水,你知不知道你要被他撵走了。
知不知道你的冒犯于他而言是负担是耻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出息一点。
元衾水罚站似的立在原地,再次跟他道歉:“对不起,殿下。”
谢浔睨她一眼,没打算放过她:“元姑娘,脸这么红,你在想什么?”
元衾水:“……什么都没想。”
谢浔的手已经被擦拭干净,元衾水目光追随着他的手,以及他手中的锦帕,在如此悲凉的光景下想,好想要被他用过的帕子。
元衾水觉得自己简直是狗改不了吃屎,她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等谢浔擦完后,强压兴奋默默伸出手想要回来。
谢浔递给她。
却在指尖相碰的一瞬间,男人又倏然收回手,元衾水难掩失望地抬眼,对上谢浔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你想拿它干什么。”
“……”
元衾水耳尖变红,无地自容的感觉再次袭来,她难掩羞耻地道:“我不干了。”
谢浔追问:“我怎么知道你干没干?”
元衾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事实上,寝食难安的她的确已经五天没有往那方面想了。
她夜夜都在辗转反侧自己即将被赶出去的事,根本没有一丁点欲望。
“我真的不会再那样了。”
谢浔依然再看着她,似乎并不相信。
映月堂此时已来了不少人,但她与谢浔身边并无几人,轻薄的雨雾裹住两人,隔绝出一个淫靡的秘密。
被他逼迫一般的目光下,元衾水将自己全部袒露出去,她道:“我没有很经常。”
谢浔来了兴趣:“哦?”
元衾水目露羞愧,只能把自己摊开了解释:“我一共,一共就只干过两次而已。”
第二次就被谢浔发现了。
他不敲门就进了她的房间,这其实不太合规矩,但是元衾水理亏在先,她当然是不敢因此而埋怨谢浔的。
谢浔静静垂眸看她,嗓音没什么波澜,低声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元衾水喉咙动了动。
她不懂谢浔为什么要问这么细致,但是又似乎并无指摘之处,毕竟倘若她没被谢浔发现的话,那这就是元衾水的私事。
被他发现了,就成了他们两个的事。
而谢浔是受害的那一方。
久遭打击的元衾水已经不敢,也没必要在谢浔面前继续撒谎,她塌了下肩膀,整个人颓丧极了,有点绝望的小声道:
“去时在田庄的那一晚。”
“想我了吗?”
元衾水:“……想了。”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从头顶传来。
元衾水却连头都不好意思抬,她把谢浔这声轻笑理解为嘲讽,甚至是怒极反笑。
但是道歉的话她已经说过太多,此刻她张了张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她根本不敢想,在谢浔心里,她是怎样一个不堪入目的形象,明明以前,她在谢浔面前是个连东张西望都不敢的人。
“以后不会想了,我保证!”
谢浔道:“元姑娘,你在我面前撒过那么多次谎,还有什么信誉可言吗。”
好吧。
被他看穿了,她确实没办法做到。
“可我会尽量的。”她补充
谢浔目光不置可否,直至最后也没有将帕子还给她,大概是真的不信任她,所以在防范她。
元衾水觉得难过,又觉得丢脸。
连她自己都不能保证的事,又怎能要求谢浔相信呢。
谢浔不给她手帕,她自不敢强要的。
他没在她身边留得太久,很快便离开了。
谢浔走后元衾水便缩在墙边,一个人待着,也不主动与人交谈。
须臾,一直跟在两人身后保持适当距离的师青,终于姗姗来迟。
他一进门,便见元衾水独自颓丧。
而少主已不知去处,大概在堂内隔间与人叙事,师青不便去打扰,便十分体贴地站去了元衾水身边。
“元姑娘,您怎么了?”
师青声音温和,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元衾水本就难过,听见师青的话更觉委屈,她眼眶红红地看向师青,心想师青估计是这王府为数不多关注她的人。
她不自觉表露自己的苦恼。
“师青,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姑娘但说无妨。”
“你觉得王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师青:“额……?”
他重复:“您问得是,王爷?”
确定不是世子吗?
元衾水嗯了一声,“王爷。”
师青这次是真看不出元衾水的意思了,迟疑半天,他如实道:
“属下不敢妄论王爷喜好。”
“但冒昧地问一下,您为何如此发问?”
元衾水摇了摇头:“你不会懂的。”
师青确实不懂,“请姑娘为属下解惑。”
元衾水低声道:“我想让王爷喜欢我。”
师青了然。
看来是对少主用情颇深,已经到了思索晋王会不会接受她做儿媳的地步了,师青觉得元衾水考虑地实在太远,但确实不好出言打击。遂而安慰道:
“元姑娘,王爷已经很喜欢你了。”
元衾水道:“还不够的。”
师青不知作何回答了。
他该如何告诉元衾水,想通过获得晋王的喜爱来让晋王强行要求少主娶她,是一件根本不可行的事。
但话到嘴边又闭上了。
打击元衾水的事,想必少主会亲自来做。毕竟他那个脾气不算好的,性格怪异的少主,总是擅长三言两语点中别人脆弱之处。
*
晋王子嗣单薄,故王府内并不热闹。
除却后院几个侧夫人,其余的几个主子多是老太妃那个丧夫妹妹的儿子孙女,还有当年王爷的弟弟,那个早逝未封王的七皇子留下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已成亲。
所以若单论晋王一系,其实只有不问外事的老太妃,谢昀秋还有谢浔三个人。
方胧今日没过来,坐在元衾水旁边的人便变成了方曜,映月堂下人来来往往,元衾水一直低着头,面对方曜不停的嘘寒问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谢昀秋过来后,元衾水除却默默看几眼,再不敢有其他动作。
谢浔尚在,她不敢太觊觎他爹。
一顿索然无味又心身俱疲的饭吃完,谢浔提前离席,元衾水这才稍微放松几分。
方曜还在她耳边道:“元姑娘,待会在下送你好吗?”
“不必了。”
“元姑娘,你这身衣裳是胧胧送你的吗?很好看。”
“元姑娘,你喜欢什么品类的纸,我可以——”
元衾水扭头道:“方公子,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方曜面容僵了一瞬。
元衾水有些于心不忍,但她此前已说过一次自己对他无意,方曜却依然攻势不减。
凭心而论,方曜其实很好。品性优良,相貌堂堂,更无通房小妾。
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的追求对元衾水而言,从来都是令她苦恼的负累。
“我其实不喜欢说话,方公子,我每次回答你的问题都觉得有点累。”
这已是元衾水能说出的最伤人的话了。
方曜神情显而易见地变得失落,平直的肩膀塌陷下来,像一座萎靡的大山。
他张了张唇,复又阖上。
最终道:“……那我先回去了。”
元衾水:“嗯。”
映月堂内众人开始三三两两的离席,元衾水坐在原位,也有她要伤怀的事。
谢昀秋尚未离开,元衾水打算去与他说几句话,目光追随了谢昀秋半晌,男人终于注意到她,朝她投来问询的目光。
元衾水站起身朝谢昀秋走去,她正思索应用什么搭话时,后背不知被谁重重推了一下,整个人朝谢昀秋倒去。
谢昀秋原已下意识朝她伸手,但目光触及她身后时,却又脸色一沉。
元衾水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这样撞在了茶几上。
她回头,就见眼前白光一闪。
给谢昀秋奉茶的那个小厮,竟趁谢昀秋因她分神的刹那,从腰间抽出一根软刃,剑锋直指谢昀秋。
元衾水头回见识这样的场面,利刃仿佛就从她脸颊旁刺过,她脸庞发凉,一时呆住,张唇要喊“王爷小心”,但声音还没发出来,身边便有其他人声音响起。
“王爷小心!”
“有刺客!”
映月堂多是王府家眷,大部分是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方才走了几人,现今还有未走的,无一不为之惊骇。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响起。
事发突然,那人动作又极富技巧,软刃堪堪擦过谢昀秋的手臂,便在顷刻间被这个久经沙场的男人反制在地。
强悍有力的臂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单用伤手便几乎将刺客整个人抡倒在地,五指铁一般掐在男人的脖颈。
直至硬生生给人掐晕过去,谢昀秋才神色冷漠地站起身,在混乱中吩咐道:
“查查是谁的人。”
堂内除了护卫进来,其余人都往外蜂拥,元衾水也被挤着往外走。
但她的肋骨方才正好撞在桌脚,疼痛蔓延全身,腿上也使不上劲,故而走得很慢。
踉踉跄跄地被推一下走一下。
低头捂住腹处时,才看见方胧赠她的香囊竟然不见了,元衾水回头,见那粉色的香囊掉在地上,被人踩了好几脚。
“我的香囊……”
元衾水顾不上疼,她加快脚步走回去,从地上捡起香囊放在唇边吹了吹灰尘。
往来的护卫将那名脸色发青的刺客带走,谢昀秋手臂受了点轻伤,进去内间处理,堂内一时变得空空荡荡。
走不动的元衾水只能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她衣服上沾了几许谢昀秋的血。
肋骨处的疼痛越发清晰,蔓延到下肢,她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外头淅沥的小雨渐渐变大。
元衾水受了伤,而且没有伞。
潮湿气息蔓延进来,裹住少女落魄纤细的身形。
雨濯新枝,映月堂发生意外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早早离席的谢浔那里。
“王爷受了些伤,刺客只有一人,已被送进地牢里,殿下,您要亲自审问吗?”
谢浔脚步不停,半点没问谢昀秋的伤势,而是道:“他怎么混进来的?”
王府的下人审查向来严格,尤其是这两年刺杀暗算一事频发,几乎没有新人进来。
下人禀报道:“此人名叫周青,已在王府有五年,从前跟着许管事,一直默默无闻,今日才露出端倪。”
那看来,他要么是近期被人策反,要么就是要有预谋。若是后者,就意味着王府内绝不止一个“周青”。
谢浔低声吩咐道:“去地牢看看。”
23. 看伤
谢昀秋的住处离映月堂很近。
因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元衾水就进了千山堂,谢昀秋带她进的是东厢房。
元衾水裙摆沾了泥水,谢昀秋进来脱了已经湿了小半的外衫,先是吩咐底下人去叫大夫,继而才垂眸对元衾水道:
“你先坐,本王去换身衣服。”
元衾水点头。
她打量这间房,一张紫檀木的长桌,博古架放置着精美瓷瓶,以及各种古玩玉器,极为显眼的是朝东向的那面琉璃彩窗。
在略显昏暗的房间内,折射出彩色光辉,静静落在元衾水的手上。
她动了动手指,觉得很漂亮。
肋骨处又隐隐作痛,拉回元衾水的思绪,谢昀秋换了件深色长袍从里间走出,顺手过来开了窗,细雨徐徐飘进来。
他坐在元衾水身侧的圈椅,两人间只隔一面小几,男人低头饮了口茶,缓声道:“元姑娘,下雨路滑,且先避雨吧。”
元衾水点头,道:“多谢王爷。”
她侧眸去看谢昀秋,从这冷肃的眉眼中窥见几分谢浔的影子。
气氛沉寂,徒增暧昧。
元衾水知道自己该做出行动,她这几日看了些专讲情爱的话本,并仔细研读了其中的对话,故而勉强有了点理论经验。
走投无路的她强行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后,便将手臂搭上小几,上身倾去一些,两人的距离倏然拉近,她盈盈抬眼,轻声问:
“王爷,方才那人是怎么回事啊?”
“带去审了,今晚应该有结果。”
元衾水其实对那人不感兴趣,但为了跟谢昀秋有话说,她依然很故作柔弱地拍了拍胸口,放软声音道:“刚刚真是吓坏我了。”
谢昀秋不语。
元衾水继续补充:“腿都软啦。”
谢昀秋看她一眼,低笑一声。
不是暧昧,就是单纯地笑她。
“……”
这不对劲,她学林雀学得难道不像吗。
元衾水皱了皱眉,面露苦恼。
她一出神,落在小几上的纤细小臂就不自觉越了界,谢昀秋手指一挪就能碰到她。
第四次了。
故意出现在他面前。
谢昀秋靠在椅背,目光扫过她这张很合他胃口的俏丽脸蛋。
凭心而论,如若她不是元微的女儿,那他确实很吃她这一套。
但相比于顺水推舟接受她,他更想知道元衾水为何突然对他抱有如此大的兴趣。
雨声潺潺,谢昀秋倏然抬手,握住元衾水的手腕。
元衾水正在思考自己的不足之处,甫一被触碰,吓得连忙回神,手臂警惕地收回。
两人目光相撞,元衾水心生懊悔。
不过好在谢昀秋也并未勉强她。
他甚至并不意外,悠悠收回手道:“元姑娘,你有话要同本王说?”
元衾水倒是想说。
可是她与谢昀秋实在没那么强的关系纽带,所以如果谢昀秋这里继续搞砸,那她就真的没一点希望了。
她懊悔自己的下意识反应,明明林雀都说了,要制造不经意的身体接触。
“王爷,我方才在想旁的事。”
她神色纠结,最后又慢吞吞把自己手放回小几,艰难地朝谢昀秋伸过去,葱白的指尖蜷着,看起来很勉强。
虽然勉强,但也算应允。
谢昀秋看了眼,他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是色中饿鬼,见状不由好笑。
不过他对元衾水并无恶感,尚算耐心地问:“元姑娘,你这是何意?”
元衾水抿了抿唇瓣。
她其实并不擅长与人玩暧昧游戏。
此刻的谢昀秋也并没有平日的威严冷淡,反而平易近人,元衾水思虑片刻后,索性直言道:“王爷,您为何不娶续弦呢?”
这个问题无疑称得上冒犯,但谢昀秋并未生气,他挑了挑眉,道:“你很好奇?”
元衾水点了点头,但不知原因前她暂时不敢直接表露自己的狼子野心,只道:“有点好奇。”
谢昀秋道:“没有合适人选。”
元衾水不知自己合不合适。
她升起希望,正纠结要不要斗胆毛遂自荐时,外面传来纷乱脚步声。
心不在焉的元衾水并未细听,下意识认为应是谢昀秋传的大夫。
她关心道:“王爷,您的伤还疼吗?”
谢昀秋看了一眼道:“不疼。”
因谢昀秋刚换的道袍料子薄,元衾水看见伤口渗血,料子印出点点红痕。
她心中惊喜,认为这是献殷勤的好时机,连忙倾身朝谢昀秋凑了过去。
而一墙之隔。
门廊风雨如晦,谢浔拎着伞,衣袍沾染水汽,他面色冷淡将伞随手扔在檐下。
千山堂内下人尚未来的及进屋禀报,就被被冷脸前来的世子一个眼神斥到一旁。
面前房门紧闭。
师青眼皮一跳。
须知就算是少主自己与元衾水相处时,都会为了避嫌而敞开房门,而王爷竟青天白日紧闭房门。
这显然不合常理。
他忽然想起元衾水曾在他面前表露的困惑,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渐渐在脑中成型。
该不会是……
啊?
这位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高级书办不知想到什么,脸庞顿时怪异起来。
像是印证一般,房内传来声音。
少女声音轻软,用着调情一样的关切语调诉说着:“王爷,可是您的伤口流血了。”
“无妨,小伤。”
“看起来有点严重。”
师青听得头皮发麻,但少主又迟迟不推门,以至于他也不敢出声打扰房内两人,只能在心里想,元姑娘啊您别说了,再说您可就真惹怒少主了。
但元衾水听不见他的心声。
她的指尖离谢昀秋的手臂只有一步之遥,见男人未加闪躲,索性心一横道:“……王爷,我可以看看吗?”
话音才落,紧闭的房门忽而被推开。
元衾水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抬眼朝门边看去,结果竟瞥见一身黑衣的谢浔神色冷然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掠过她。
元衾水瞳孔紧缩,这次是真吓住了。
三魂七魄都被吓走了大半,她动作夸张地猛然站起身,白净的脸庞迅速泛红,张了张唇想说话,但嗓子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显而易见地,没有一个儿子能容忍一个自己讨厌的女人偷偷勾引自己的父亲,他如今撞见了,必定会找自己兴师问罪。
元衾水抓着自己的衣袖,一双惊惶未定的明亮眼睛定定地盯着谢浔。
相较于明显心虚的元衾水,谢昀秋则从容的多。他只是对谢浔的到来略感意外,扫了眼反应过度的元衾水,随即目光才落在自己这个擅自闯入的儿子身上。
“谁准你进来的。”他压下声音
谢浔对此不置可否,他朝房内走进两步,声音轻慢道:“父亲不是才遇刺吗,倒是好兴致。”
谢昀秋淡淡道:“确实兴致不错。”
谢浔道:“这么说,儿子是打扰父亲跟元姑娘的好事了?”
谢浔说这话时目光没分半点给元衾水,但元衾水却觉自己从脊骨处都凉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顿时脑袋一阵发昏,大有一种被捉奸的恐慌感,但想想这个词又太抬举自己了。
一来她跟谢浔没关系。
二来她跟谢昀秋也没关系。
捉哪门子奸。
但她出于一种想给自己留点体面的心理,依然希望谢昀秋跟她一起掩饰。
可熟料方才一直态度模糊的谢昀秋此刻竟撑着太阳穴,毫不客气地应下道:
“你知道便好,雨势这么大,你来本王这莫非只是为了来管管你老子的私事?”
谢浔像是没听出谢昀秋语调里的不悦,无半点相让之意,不留情面地道:
“我若不来,恐怕天下人都会说您诱引已逝故人之女。”
谢昀秋蹙眉道:“谢浔,这与你无关。”
谢浔显然并不如此认为,不过他已懒得与谢昀秋进行什么无谓的口舌之争。
他未曾再驳斥他,只是从进门到现在,终于正眼看向了元衾水。
元衾水握紧掌心,肋骨又隐隐作痛。
她撞进那双晦暗难明的冷静双眸,那里面倒不见斥责与厌恶,顶多只是一种平静的审视而已,但元衾水依然无地自容。
她仿佛能从那双眼睛里看见此刻的自己,一个别有用心图谋不轨的小人。
元衾水难以面对自己,心底泛滥着无数酸涩难言的情绪,她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就这么赤裸的站在他面前。
谢浔道:“元衾水,过来。”
元衾水从前总是很听他的话,但是此刻却对谢浔生出一股抗拒。
仿佛只要过去了,这个对她毫无宽恕之心的男人就会马不停蹄地让人把她扔出府。
她已经后悔过一次了。
比如今天去映月堂那一次,她就不应该跟谢浔走。
于是这一次她不愿意重蹈覆辙,闻言不仅没过去,反而小幅度朝谢昀秋身边靠近了几分,试图让谢昀秋救救她。
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这么落进谢浔眼睛。
男人依然面无表情地站着,眸光晦暗难辨,冷白俊美的面庞在逆光下略显阴郁,但他唇角向上扬了几分,最后反倒笑了起来。
男人声音平和,堪称端雅有礼地询问:“可是元姑娘,林夫人马上到。”
“你留在这里似乎不大合适,你觉得呢?”
元衾水张了张唇,没想到林雀会过来,不过想想也是了,谢昀秋遇刺的消息不算秘密,等到事情安定必定会有人来问候的。
而林雀对谢昀秋那么上心,会在这个时候冒雨过来陪谢昀秋,也并不奇怪。
林雀来,她显然就多余了。
谢昀秋对谢浔的擅作主张很是不悦,他道:“你让她过来的?”
谢浔显然已懒得搭理谢昀秋,只是看向元衾水,声音无波无澜道:“还不过来吗?”
元衾水没法再逃避,她只好转过身来,一脸黯然道:“那王爷,您好好休息。”
谢昀秋早已习惯谢浔的反叛,父子俩一个懒得搭理,一个懒得计较。
他扫了眼门口静立的谢浔,这才对元衾水道:“元姑娘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来找本王,本王会为你做主。”
元衾水有些感动,神情也略显动容,她点点头,道:“那臣女先告退了。”
谢昀秋挥了挥手,道:“注意养伤。”
元衾水应下后,小乌龟一般慢吞吞挪到谢浔面前去,她低头讨好似的朝他行了个礼,但谢浔没理她。
元衾水便默默站直身子想走去门外,可谢浔站在房门口,没有半点退让之意。
元衾水畏畏缩缩地停在他面前,憋了半天也没敢说出一句“殿下请让一下”。
遂而到最后,她只是努力地缩着肩膀,窝囊万分地试图从谢浔身侧那仅约三寸的距离侧身挪了出去。
饶是她再注意,自己的胸还是碰到了他的手臂。元衾水连忙按住自己的胸口,声若蚊吟说了一句:“对不起。”
说完迅速溜了出去。
大雨濯尘,连空气都清新几分。
师青站在檐下,看向她。
元衾水自觉已大祸临头,她走去师青旁边,趁谢浔还在房内与谢昀秋交谈时,跟师青道:“师青,殿下今日心情如何?”
师青陈述道:“本来尚可,现在很差。”
元衾水:“……是因为我吗?”
师青:“属下不知。”
24. 惩罚
这简直是一场噩耗。
元衾水有些傻眼地看着谢浔,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谢浔本就没打算撵她,那岂不是说眼下算她弄巧成拙。
憋屈感慢悠悠地涌上来。
她皱着脸蛋,整个人都沮丧了起来:“殿下,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谢浔冷冷道:“不能。”
元衾水就知道会这样。
谢浔总是不好惹的,尤其是对她这种多次冒犯他的色鬼,她总是得不到他的宽容。
元衾水揪着裙摆,抬眸看一眼谢浔,又看一眼,她有点想给谢浔跪下,求求他能不能就当作今天的事不存在。
反正她总是没出息,无所谓跪不跪,但她想起元青聿,又觉不能丢兄长的脸。
“那我怎么办呢?”
谢浔道:“不准再私见谢昀秋。”
这还不简单。
元衾水欣喜道:“只有这个吗?”
谢浔看着她惊喜的脸庞,眼角掠过几分不明显的恶劣,他继续慢悠悠地道:“元衾水,你总说你知错,你哪里错了?”
元衾水愣了一下,磕磕巴巴地道:“……我不应该对你父亲有不轨之心。”
谢浔在听到“不轨之心”时,冷不丁出言纠正道:“错,是不该利用他。”
元衾水没感觉有什么区别。
但她很会逢迎:“……您说得对。”
她又问:“然后呢?”
谢浔沉默片刻,道:“过来。”
元衾水本就坐在谢浔身侧不远处,闻言愣了一下,提着裙摆从椅子上坐起身,慢吞吞站去了谢浔面前。
谢浔靠在椅背上,扬起下巴打量起他面前这个乖顺的女郎。
很显然,在元衾水的成长过程中,根本没有人提醒过她,人心总是险恶的,无论是对谁,都不该予取予求。
“再过来些。”
元衾水心想,难道谢浔真要她跪?
她是寄养姑娘,而谢浔是皇亲国戚,父亲还是当今最具权势的晋王。
那她跪一下似乎也合情合理。
希望谢浔不要跟元青聿告状。
当然,就算谢浔说了,她也拿谢浔没办法的。
元衾水又朝谢浔走近几步。
外面雨声潺潺,紧闭的房间内略显昏暗,花窗透进明暗交错的微光,正好落在谢浔的眼睛,摄人心魄。
其实这也算独处吧。
元衾水不合时宜地出神。
她走上前几步,但却并未在原先预计的位置停下,而是被诱引一般继续向前。
谢浔让她走近,却没说近多少。
于是暗藏私心又突然被他蛊惑的元衾水,便自作主张得走了很近,直至鞋尖踏进他双腿之间,膝盖似有若无碰到他的腿。
这显然已经十分大胆,简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元衾水有点受不了自己。
但她总是忍不住。
想必谢浔也早已看清她的真面目了,对她此种行为大抵见怪不怪,无非最后就是一句训斥,或者让她滚远点儿,元衾水自认完全能够接受。
一时间两人靠的极近。
甚至气息交缠。
谢浔一手撑着太阳穴,仰面看她。
元衾水低下头,喉咙紧了紧,就停在这样一个近到暧昧的距离下,轻声发问:“要做什么吗?殿下。”
谢浔兀自轻笑一声。
声音钻入元衾水耳膜,她红了脸,也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冒犯又奇怪。
但是谢浔没直说,她就厚着脸皮不动。
“你想做什么啊,元姑娘。”
谢浔低声反问,平缓尾音落进元衾水心里。
元衾水想做的,都是没法说的。
说了会被谢浔赶走。
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谢浔后仰靠在椅背上,这是个明显放松的姿势。
大概是懒得再与她计较,他最终也没让元衾水退开,而是就着这个完全可以近距离观察她的姿势,动了一下腿,仿佛将她完全禁锢,继而低声道:
“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元衾水:“嗯?”
谢浔慢悠悠道:“给你一盏茶的时间,细述你这几年的‘冒犯之处’,以及今后,如若再有今日诸如引诱谢昀秋这类事,我又该如何惩罚你。”
“……”
元衾水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
她原想后退,想远离他逃避他,可是清醒的大脑又在告诉她,她就算再后退也逃避不了。
既然无法逃避,那现在走了她岂不是吃亏吗。
于是她又硬生生僵在原地。
“我……我不想……”
谢浔打断道:“元衾水,你连承认都不愿意,又如何叫我相信你会改呢?”
可是,不是这样的。
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被父亲责罚的小孩子,自述错处再做保证,这与幼童闯祸后写悔过书有什么区别。
可她已经不是小孩了。
这种方式对她而言,未免太过羞耻。
元衾水抿住唇瓣,略感屈辱。
她小时候没人管教,也未曾真的认真与谁检讨过,眼下是第一次。
而且这几年的冒犯之处……
“可我有点记不清了。”她兀自挣扎。
谢浔不语。
元衾水便知晓是没得商量了。
很快,她又想起只要说了就可以一笔勾销重新开始,再不用过这种寝食难安的煎熬日子。
等哥哥回来,她也能更坦然地面对哥哥,心底便又生出几分决然来。
反正,她在谢浔这里已无脸面可言了。
深吸一口气,元衾水扬起脸,盯着房顶横梁道:“我总是偷你的东西——”
“看着我说。”
“……”元衾水声音顿住,只好略显委屈的低下头,望着男人平静脸庞,小声道:“对不起殿下,我喜欢偷你的东西陪自己睡觉。”
“……”
她说的很慢,一句一句地往外挤,且看起来毫无悔过之心。
“我偷看你。”
“喜欢你跟我说话”
谢浔继续提醒:“不要让我发现有错漏之处,以及你的时间已经浪费很多了。”
元衾水不可避免地开始回忆从前。
怎么喜欢上谢浔的,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估计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瞬间。
但值得一提的是,她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在某一年的春日,发现世子每日隅中时分会来后院花园里练琴。
那里离元衾水的住处很近。
以至于她可以偷跑出去,独自坐在不远处一边荡秋千,一边听他的琴声。
元青聿离家太早,而她太小,此时的她没有朋友,下人不爱与她交谈。
寂静总是常态,她会沉默地观察蚂蚁,观察雨水落进土地,观察那个爱悄悄偷东西的嬷嬷以及偷懒的小丫鬟们。
在无数的沉默里,每日辰时响起的琴声就显得特殊起来。
她每日都听,虽然也听不出好赖。
一开始她只是喜欢寂静之地的琴声,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注意到了弹琴的人。
于是,她像观察蚂蚁一样观察谢浔。
后来观察得多了,她又开始仰望他。
就像是寂静的童年,那琴声是她唯一的热闹一样,弹琴的人也慢慢成了她感情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不过这些,她自然是不会说于谢浔听的。
“对不起殿下。我曾有诸多冒犯之处,比如我每天都会假装从你的书房路过,只为能偷看你几眼,家宴时靠你很近,祈祷你从我身边走过。我喜欢闻你身上的味道,所以收集了很多你用过的物什,想你了就拿出来舔舔。家宴时你看见的那张裸画的确是我画的,我喜欢画你的裸体,我画了很多。”
“但我不是故意交上去的,我只是不小心拿错了。我还舔过你用过的茶杯,希望后来你没有继续使用。那天在逢月楼,我是去跟踪你的,可是我走错房间了。”
谢浔脸上没什么情绪,但元衾水大致看出他应该并未生气。
大概是因为对她的下流早有认知。
“继续。”
元衾水想起什么,脸庞红了。
“田庄那晚给你送驱虫药草时,我不小心看见了你的腰。”
谢浔忽然问:“就因为这个?”
元衾水:“……什么?”
谢浔只好补充完整:“就因为看见了我的腰,所以忍不住自己碰了自己。”
元衾水想躲开他的目光,可是谢浔又要求她必须看着他,于是她憋得眼睛泛起水光,声若蚊吟嗯了一声。
“舒服吗?”
元衾水默默并拢双腿,“舒服。”
谢浔没再问了。
但羞耻的过程还在继续:“我想通过成为你的继母来达到永远跟你在一起的目的,但我不喜欢谢昀秋,我只喜欢你。”
“对不起殿下,以上我都已经知错了,今后我会好好控制自己,跟王爷保持距离,也不会再画你的裸体画偷你的东西。如果再被你发现,就……任你处置。请你不要撵我出去,也不要告诉我哥哥。”
“我说完了。”
谢浔嗯了一声,似乎还算满意。
“以上内容抄录下来,按上手印,明晚之前交给我。”
“……”
屈辱感在此刻达到巅峰。
但胆小的元衾水甚至不敢瞪谢浔一眼。
事已至此,元衾水自认已不能拒绝,遂而只能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殿下,你能原谅我了吗?”
谢浔道:“不能。”
元衾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杏眼写满控诉,“可是……可是……”
“暂时不让你走,其余还要看你表现。”
兴许这在谢浔眼里已是应允。
但元衾水并不如此认为。
毕竟她总觉得自己表现不好。
她没有安全感,也讨厌这样脚踩虚空,猜来猜去的感觉,她希望谢浔肯定的告诉她——原谅你了,不会撵你走。
但是她不能跟谢浔提要求。
“你还不满意?”
元衾水沮丧道:“满意了。”
雨势相较于最开始已小了许多,谢浔碰了碰她的鞋尖:“还不走吗。”
元衾水这才想起自己还站在他腿间,她连忙后退一步,跟他拉开了距离。
但是不管如何。
25. 唇瓣
林雀的确有几分洞悉人心的本事。
怪不得当初姓林的死活不开口,原来是想以此给女儿谋一条富贵生路。
博山炉青烟袅袅,最终谢浔道:“林夫人,你找错人了。”
林雀道:“殿下是不相信我?”
她知晓自己在谢昀秋身边不过是一只无足轻重的雀,没有子嗣就更没有前途,所以才将目光放在谢浔身上。
谢浔若娶了她妹妹,将来再不济她们姐妹俩富贵荣华是保住了。
就算日后事成,她在谢浔面前没了话语权,到时只要妹妹诞下谢家嫡子,谢浔总不至于过河拆桥。
可谢浔竟然一上来就拒绝了她。
“夫人言重,我只是不与巨贪之女做交易,至于我父亲的事,您随意。”
“殿下您……”
若非时机不合适,林雀简直要为谢浔的道貌岸然笑出声。
这人甚至懒得找个合理些的理由敷衍她。
她紧抿双唇,为谢浔的轻视感到愤怒,须知这朝堂内外,有多少人对她手里的东西虎视眈眈。
窗外雨声嘀嗒,她无声看向男人冷然的面孔,在近乎凝滞的气氛中突然敏锐地,从谢浔这无可厚非的态度中看出了几分警示。
她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不能冲动,她如今还要晋王府庇佑,从始至终她与晋王府之间从来不是平等的。
林雀握紧掌心,深吸一口气,放低姿态道:“殿下,我已是王府的人,自然为王府着想,您若有什么其他要求,我们都好商量的。”
但商量二字依然可笑。
谢浔缓缓站起身,堪称毫不动容地道:“夫人既然如此有诚意,那此事我会一五一十禀报我父亲。”
他行至门边,几乎毫无转圜之地地拉开房门,林雀一着急从后面冲上来拉住了谢浔的衣袖:“殿下不要!”
她轻声道:“殿下,这是你我之事,王爷若是知晓了,必定不会放过我。”
“若非王爷不能生育,我也不会找您,您想要的我都——”
房门打开,元衾水惊诧抬眼看向谢浔。
檐下雨滴滴入青石板,碎裂开来。
她捏着自己的悔过书,撞进谢浔的眼睛,他身形太高,以至于元衾水一开始其实没看到他身后的女郎。
直到听见那柔媚的声音,元衾水的目光才慢吞吞下移,看见谢浔深色的衣袖上,攥着一只细白修长的,特属于女子的手。
很快,谢浔蹙眉,抽回衣袖。
林雀则身形僵硬,她完全没料到元衾水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很快她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不由一阵惶恐。
元衾水听见了吗,听见了多少?
若是谢昀秋的事就这么从她口中败露了,那谢浔必会迁怒她。
思及此,林雀脸色苍白地看了眼谢浔。
这道隐秘到堪称心虚的目光,就这样落进元衾水眼里。
元衾水是个不太能察言观色的人。
但是此刻,迟钝如元衾水都能明显感觉到谢浔与林雀之间似乎隔绝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想起林雀方才说得话。
那段话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又过一遍,每次最终都只指往同一个暧昧的方向。
她试图从谢浔身上找到答案,但谢浔惯来面无表情,因此元衾水无法从他脸上窥到一丝一毫,肯定或否定的信息。
元衾水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匪夷所思。
她甚至还算冷静地想,这根本不可能。
但现在并非是出神的时候。
元衾水后退两步,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语无伦次道:“我……我只是不确定里面有人没有,我以为师青骗我,没有想偷听。”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试图把话再说清楚一点时却发现,原来她自认为理智的大脑也纷乱一片,依然在反复地想着谢浔与林雀的关系。
但谢浔自然是不可能跟她解释的。
他甚至可能没注意到元衾水多想了。
谢浔从房内走出来,站在元衾水面前上下扫量她一眼,没问她到底有没有听见不该听的东西,而是声音如常地问:“写完了?”
元衾水应下,“……写完了。”
谢浔:“拿出来我看看。”
元衾水捏着纸没动,看向林雀。
谢浔没回头,沉声吩咐道:“师青,送林夫人离开。”
师青很快上前:“夫人,雨天路滑,属下送您。”
林雀脸色不大好看,她其实还有话没有说完,但是元衾水突然出现在这里,此刻就俨然不是什么说话的好时机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那殿下您先忙,我下次再过来。”
谢浔没有应答。
暮色降临,沉闷的雨天里,傍晚白日似乎都没有什么分别。
元衾水转身看着林雀的背影出神,心想,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谢浔的确对林雀格外的关注。
他会特地去接林雀回府,亲手处理掉欺负林雀的歹人,在隐蔽之地与林雀相见,今天还跟林雀单独相处那么久。
甚至还让师青送她。
一点也不避嫌。
他知道林雀是他父亲的女人吗?
虽然林雀的确很漂亮很温柔还开朗健谈,但是那也不对。
元衾水难以自控地感到失落,低着脑袋看地面,心底有个声音在问她,真的不可能吗?
不可能的话为什么还能撞见好几次?
那没撞见的时候他们又在干什么?
理智与感情不停地挣扎,半天也没挣扎出个什么结果来。
“元衾水。”
直到半天后,头顶响起一道不悦嗓音,元衾水才慢慢回神,仰面看向谢浔在暮色下依然俊美清晰的脸庞。
“发什么呆。”
元衾水心里不高兴,整个人便看起来有些萎靡,她轻声问:“殿下,林夫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谢浔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好吧,没有。
对谢浔而言当然没有。
但是对元衾水而言,关系很大。
毕竟在谢浔的世界里,元衾水可能只是只是一只鬼鬼祟祟的小老鼠,但是在元衾水的世界里,谢浔却轻易能称王称霸。
她缓缓把自己的悔过书拿出来,虽然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但为了向谢浔彰显自己的不满,她特地用的最便宜的纸。
——以此默默祈祷这几张纸受不住雨季的潮湿,赶紧烂掉最好了。
谢浔从她手中接过来,指尖一翻,垂眸一张一张检查起来。
元衾水看他垂下的眉眼。不由又难过起来,她觉得自己甚至不如一只老鼠,毕竟谢浔不会要求老鼠写悔过书。
谢浔检查地居然还很细致。
他甚至给元衾水指出了一个错字。
放在往常,元衾水会觉得羞愧。
毕竟她的书画甚至是可以拿去书画市场的水平,有错字这种事实在太不应该了。
但是眼下,莫名的失落席卷她。
她不无伤心地想,谢浔不能容忍她的人就算了,居然也不能容忍她的错字。
想到这里,肋骨处又痛了起来。
元衾水抬手揉了揉,这个动作很快被谢浔发现,他从纸张上抬眼,问她:
“看大夫了吗?”
元衾水摇摇头。
谢浔将她的悔过书收起,问:“怎么,真想让我给你看?”
元衾水又摇摇头,她的心神依然被林雀占据了大半,根本顾不上关注这些。
可她又不敢直说,只能突兀且委婉地道:“殿下,王爷有好几个女人。”
谢浔眉心一蹙:“所以?”
所以就算王爷的女人有很多,里面也没有一个是你的,你跟林雀是不可能的。
而且林雀很喜欢谢昀秋。
她默默道:“您知道吗?王爷虽然上了岁数,但风姿不减当年,其实不比您差什么。今天他制服那个刺客,只用了一只手,还是受伤的那一只手,这根本不是寻常人做得到的,所以能跟在王爷身边也是一种很不错的选择,林夫人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
是吗?
那她当时是不是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虽然谢浔很好,但是谢昀秋也能凑合。
——虽然喜欢他,但不影响她找别人。
千般万般看起来痴情的理由,不过是为自己廉价的感情寻找借口而已。
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她认为跟在王爷身边也是一种很不错的选择。
谢浔低垂着目光,神情幽暗地看着她。
她依然穿着那一身为了引起谢昀秋注意而过分惹眼的烟紫衣裙。
上面至今还沾染着谢昀秋的血迹,可以见得事发时她一定离谢昀秋很近。如今已过去一下午,她都没想过给自己换一身衣裳。
元衾水还在极力暗示谢浔:“王爷性情虽然好,但想必也不会容忍后院多生杂事。”
不过,谢浔又想,算了吧。
反正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少女唇瓣上的嫣红此刻依然褪去几分,与她本来的唇色融为一体,开合间露出里面柔软的舌。
她的嘴虽然很柔软。
但此刻不甚愉快的谢浔更想让她闭嘴。
他甚至想伸手探进她湿润的口中,摁住搅弄她的唇舌,让她发不出声音。
她会憋出眼泪,漂亮的眼角泛出绯丽的红,津液从唇角流下,用迷蒙的眼神看他。
她可能会害怕,当然也可能会主动把他的手指往更深处送。
乖顺地做他捡来的碎片。
这样再好不过了。
元衾水注意到男人越来越暗的眼神,声音不由自主弱了几分,“殿下,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谢浔直白地嗯了一声。
元衾水立即道:“对不起……”
他并未对她的道歉做出应答,而是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脑中场景很是鲜活,于是谢浔并不克制地缓缓抬手,男人指尖还捏着元衾水方才递给他的悔过书,就这么朝元衾水的脸颊落下来。
元衾水僵住,仰面不敢动弹。
谢浔指节弯曲着,平静目光落在两片饱满红润的唇,手指不断垂下,但到最后,他只是用手中纸张拍了拍她饱满的唇肉。
“自己写过的东西又忘了,元衾水。”
元衾水因这个拍打的动作身体里升起莫名怪异的感觉,她唇瓣发痒,抿了一下。
思维有些停滞,元衾水不明所以地愣愣开口道:“什么?”
然而谢浔根本没有要跟她解释的意思,仿佛只是一个顺手的动作一样。
他神色如常地收回手腕,纸张无意间划过少女白净的脸蛋。
引得元衾水又闭了下眼睛。
最后谢浔宣布道:“不要再让我从你口中听见关于谢昀秋的任何事。”
元衾水张了张唇,茫然地看他。
她把谢浔的警告理解为一种抗拒,因为倘若林雀和谢浔之间真的有什么,那谢昀秋便是两人间的最大阻隔。
所以谢浔不喜谢昀秋合情合理。
她嗓间干涩,问:“……是因为林夫人吗?”
不等谢浔回答,元衾水便再也受不了似的,忽略了谢浔方才那个略显怪异的动作,有点崩溃地轻声同他道:“殿下,其实我觉得,你跟林夫人走得有点太近了。”
26. 碎雨
元衾水当然猜不到谢浔的事。
她只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地去想他。
凭心而论,不会有人相信林雀和谢浔之间有什么的。
她也不会,她虽然迟钝但又不是傻子。
而且倘若真有私情的话,谢浔这人未免太看不起她了,居然在她面前半点也不遮掩,就不害怕她因爱生恨宣扬出去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
因为所有人都想不到,那这件事就真的没可能吗?
未必吧。
也许正是因为所有人都想不到,所以谢浔才可以在他面前这么坦然呢。
长夜变蓝,一夜未眠。
第二日元衾水无精打采的起身,她刚用过早膳,方胧就带着林雀进了她的院门,兴致冲冲地跟她打招呼:“衾水!”
元衾水呆了半天才想起来,上次她们说好,要三个人一同出门。
她精神不济,其实不想出门。
但是她又认为不好扫方胧的兴,遂而收拾收拾走在了方胧身边。
方胧瞧她脸色苍白眼底青黑,不由关心问:“衾水,你有心事吗?”
元衾水习惯性地否认:“没有。”
“真的没有?你同我说道说道,也许我能为你排忧解难呢。”
元衾水继续否认:“只是没睡好。”
她说完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有点痛,肋骨处也不太舒服,昨日她没有叫大夫,那里已经有了一片淤青。
元衾水低头走了两步,忽然发现空气寂静非常,不由抬头,却见方胧仍然在看她。
眼底没什么笑意。
元衾水心头一凛:“胧胧我……”
方胧对她道:“衾水,为何我每次问你怎么了,你都要说没事。但你其实是有心事的对吗,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
“不是这样。”
“那是哪样呢?”
“我……”
元衾水有点着急起来,她站直身体,想要解释,但是又想起方胧不会喜欢她这种人,想起林雀还在旁边,自己不方便说。
最后她只能半真半假地道:“我昨天……摔了一跤,痛得睡不着,我没有心事。”
方胧收回目光,但是没有说话。
元衾水讨好似的拉住了方胧的衣袖,眉心紧紧蹙起,焦急之色显而易见。
她又道歉:“对不起胧胧。”
方胧轻声道:“你每次都是这样。”
元衾水道:“我下次不会了。”
但是方胧知道,会有下次的。
因为元衾水永远这样,她是个只进不出的人,方胧可以跟她说任何事情,但是元衾水几乎没有跟她透露过自己的心事。
方胧拉住元衾水的手,摆摆手决定不计较道:“算啦算啦,你要是身子不适,我就跟雅章一起去吧。”
元衾水起初没反应过来雅章是谁。
过了一会才想起,这是林雀的原名。
此时三人已经行至王府大门,马车停在照壁处,元衾水的伤不碰它的话就不疼,但是恐怕也很难跟着方胧在外走一天。
再说林雀跟方胧很合得来。
而自己不爱说话,就算去了恐怕也是多余的。
但元衾水还是没走。
她认为自己必须付出努力维护友谊,就像是夫妻间要努力经营爱情那样。
虽然她是闷葫芦,但没准方胧就喜欢闷葫芦呢。
“可你的伤还好吗?有没有看大夫?”
屡教不改的元衾水道:“看了,还好。”
方胧依然担心她,问:“伤在哪里,我看看吧?”
元衾水:“晚上给你看。”
后来三人一起去了趟店里。
掌柜的声音很大很热情地迎接,元衾水有点害怕,默默躲到方胧身后去。
方胧从善如流护住她,跟老板寒暄。
三人看了一圈衣服,元衾水实在太累,便自己找了个角落一边休息,一边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行人出神。
起先她想,好矫健的步伐,好有精力。
好想变成他们。
后来她又想,如果她是个“好”人就好了,相貌好,脾性好,品格好。
但她不是,她是“坏”人。
兀自出神时,一杯热茶被放到元衾水面前,元衾水抬头,看见林雀正含笑看她。
“谢谢。”元衾水轻声道
林雀在元衾水面前坐下,看了眼在不远处忙活的方胧,闲聊一般问元衾水:“衾水,你昨日去找殿下,是所为何事啊?”
元衾水脊背僵直:“我……”
她又撒了谎:“说我哥哥的事。”
林雀当然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在心里回忆着谢浔的开门时机,然后循循善诱一般道:“你都听见了,对吗?”
元衾水抿住唇,无声地望她。
林雀神情失落,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听见了多少?实不相瞒,这是我与殿下的私事,万不能被旁人知道。”
元衾水喉咙紧了紧,心口有些空洞。
林雀的意思与谢浔的态度,其实已很了然了。
但元衾水依然不太死心,挣扎着问:“什么私事?”
林雀道:“衾水,你先回答我好吗?”
元衾水只好模糊道:“其实我没有听得很清楚,只是听见你说,这是你跟殿下的事,王爷若是知道了,不会放过什么的……”
林雀:“那后面呢?”
元衾水摇头:“后面没听清。”
林雀观察着元衾水的脸。
一副敦厚老实的模样,完全没有作假痕迹,她道:“真的?”
元衾水反问:“后面很重要吗?那我想想好了。”
林雀又制止:“想不起来就罢了。”
元衾水:“林夫人,那你们……?”
林雀道:“我们……”
总得把元衾水糊弄过去吧。
她虽应付不了谢浔,但是应付元衾水还是绰绰有余,但怎么应付她吗?
数种说法在心头闪过,最终林雀盯着少女眸若点漆的眼睛,谢浔那张不容侵犯的脸继而又在脑中闪过。
她缓缓扬起眉峰,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道:“衾水,你不要告诉旁人,好吗?”
元衾水:“好的。”
“我与殿下……确实有些情分。”
元衾水默默捏紧瓷盏,窗外沉闷的风掠进来,将林雀娓娓道来的声音吹散,碎在她的耳朵里。
“在与王爷相识前,殿下救我一回,我彼时不知他身份以为此生不会再相见。谁知世事难料,我与王爷在一起后才知他是王府世子,但是一切已无转圜之地。”
“王爷给殿下安排了婚事,殿下不愿妥协,他曾暗示我想从王爷身旁讨要我,但我一直未曾答应他。”
元衾水听到这里甚至有点想笑了。
这一点也不像谢浔。
这哪里像是谢浔能做出来的事,可是,她这个局外人,真的了解谢浔吗?
元衾水笑不出来了,她垂眸摩挲着杯口,心想或许林雀是骗她呢?
但这似乎也不大可能。
这显然是件丑事,谁会把自己把柄拱手送人,而且她昨天问过谢浔了。
谢浔那时说“你猜一猜”。
这样似是而非地答案不是他的作风。
他明明一向厌恶这些暧昧传闻。
“……为什么不答应呢?”
元衾水问她。
林雀摊了摊手,仗着元衾水与谢浔并无联系,低垂着眼眸煞有其事地道:“因为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王爷,他的感情对我而言是负担。我们的事倘若被王爷知道了,王爷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他是世子,王爷唯一的儿子,王爷就算再愤怒也不会拿他怎样,而我只是一介孤女,还不是刀板鱼肉任人宰割。”
元衾水轻轻道:“……如果他喜欢你,那应该不会让你走到那种地步的。”
林雀看着少女脸庞苍白,不由升起几许快意,她道:“但怎能拿已知赌未知呢?”
元衾水抿住唇,说不出话来。
茶水已经变得温凉。
元衾水再次想起昨夜,所以谢浔是真的没把她放在眼里。
他居然一点也不怕她知道后乱说,或许再过分一些,可能这本来就是对她的警告。
她冒犯他也就算了。
还在他心里有别人的情况下冒犯他。
元衾水忽而一阵反胃,她别开脸低头干呕了两下,结果这个动作牵动肋骨处的伤口,又让自己疼得眼冒金星。
林雀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关心道:“衾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元衾水摇头道:“没有。”
林雀坐到元衾水身边去,身上轻柔的香气传过来,她一边给元衾水拍背,一边小声道:“衾水,其实我之前见过你。”
元衾水:“嗯?”
林雀扬起唇角,柔声道:“逢月楼那一晚,你在我和王爷的房间里,对吗?”
店铺内嘈杂的声响一下变得模糊。
元衾水抬眸,看向林雀。
林雀离她不过咫尺之距,肤色瓷白眼瞳漆黑,柔软唇瓣贴在她耳侧:“衾水,你太大意了,鞋子都忘记了。”
元衾水声音有些哽涩,她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林雀道:“王爷醉了我又没醉。”
她的腿都感觉到桌下有人了。
元衾水直直望着她,知晓林雀此时与她提出这件事,大概不会是简单的闲聊。
她道:“所以……”
林雀接话道:“所以我跟殿下的这件事,衾水你千万不要外传,包括胧胧也不能说。不管我后面的话,你最后有没有想起来。”
“你如果答应了我,你的鞋子我会寻个时机还你的,你不必太过担忧。”
元衾水垂下眼睛:“我知道了。”
林雀这才满意点头。
元衾水性格内敛,她能大致感觉到此人不是两面三刀之人。
但为了保险,她仍旧决定用这桩小事吓唬元衾水,如此才能确保晋王不育的消息不会从她这里传出去。
这样谢浔也怪不到她。
*
从街市回来后,已是申时末。
元衾水低头给自己的腰上药,窗外的桂花树被风一吹簌簌作响,细小花瓣落在地上,桂花香飘散进房间里,柔柔包裹住她。
好在元青聿快要回来了。
元衾水思索着,他那么喜欢打扫房间,要不要把房子弄乱一些呢?
太干净了他会无处下手。
还有小厨房,她几乎没有用过,只有晴微偶尔会给她煮汤用一回,得打扫——但不能打扫得太干净。
27 柔香(微修)
元衾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连绵起伏的大山,她变成了山里一头强壮的母熊,整座山头都被她占领。
雨季来临时,她喜欢蜗居山洞,等天气好了就出去捕猎。
有日她在一片锦簇花丛中,捡到一个名叫谢浔的,会弹琴的漂亮小人。
他模样冷冰冰,还不喜欢她。
但梦里的谢浔毫无反抗之力,所以她轻易就把他带回了自己山洞。
她分给他食物,谢浔就耐心地陪她玩耍,但偶尔他也会惹她生气,每逢这时,元衾水就会愤怒地用舌头把他舔得湿漉漉。
谢浔会被她舔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屈服于她的淫威下。
他们一起住在山洞里,她会在她的大窝附近给谢浔留出一个小窝。
谢浔会每天陪她说话。
作为一头母熊,口吐人言当然不太合理,但梦里的她确实做到了。
她用自己的爪子按住谢浔,凶神恶煞地告诉他:“谢浔谢浔,你只能待在我的洞里,不可以偷跑!”
梦境像雾,温和地笼罩她。
直到缓缓的,梦中山里的虫鸣被雨滴声覆盖,一缕清明刺破薄雾。
元衾水的呼吸重了几分。
颈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碰触她。
她觉得痒,便动了下下巴,异物感随即消失,元衾水动了动唇瓣,睁开眼睛。
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她看见谢浔坐在她面前,男人薄薄的眼皮低垂,俊美脸庞与梦境里如出一辙,此刻视线正平静的落在她身上。
元衾水灵台一片混沌,感官尚有些迟钝,梦境与现实交融。
她猜想自己还尚在梦中,否则谢浔为什么会在她的床边看着她。
元衾水呢喃道:“我想喝水。”
谢浔看了眼旁边,手臂一伸将床边小几上的瓷碗给她递了过来。
谢浔给她递水。
她果然没醒。
元衾水心中暗喜,努力地半撑起身子,得寸进尺地对谢浔道:“你喂我。”
谢浔静静看她,没动。
元衾水不太高兴,她眉心一蹙,凶狠道:“不喂我我就舔你了!”
但事实上,她没有半点威慑力。
因她现在不是强壮的母熊,而是脆弱的元衾水,她穿着宽大的寝衣,纤细柔弱的身躯被包裹着,襟口袒露出一些皮肤来。
因发热的缘故,脸庞略有些红润。
瞪向谢浔的那一眼,如秋水盈盈。
谢浔唇线抿直,垂眸看着她。
元衾水自认这是梦境,半点不为这冷寂的视线感到惧怕,两厢对峙片刻,最终男人眉头松动,冲她动了下指尖:“靠过来。”
元衾水这才收敛神色,得意地朝谢浔靠了过去。尚且不太清醒的她看见自己的手,脑中不由冒出一个念头——爪子去哪里了?
但她来不及多想,肩膀已经被谢浔轻易握住,冷冽气息席卷她。
碗沿贴在她的唇边,她被命令“张嘴。”
元衾水听话地张开双唇,但谢浔显然对照顾人这种事很生疏,甚至没想到给她用个汤匙,就这么堪称强势地给她灌水。
水流盈满口腔,元衾水下意识吞咽。
好像是苦的。
味觉被刺激,缓缓恢复过来。
很快,口中苦涩便变得尖锐。
这根本不是水,是药。
元衾水皱起眉头,吞咽的动作突兀顿住,不停涌入的药汁使得元衾水一下被呛住:“等等……”
她推开谢浔的手低头猛咳,眼眶蓄上泪水,混沌的大脑也终于在咳嗽中彻底清晰。
不是梦。
这一瞬间。
她看见她的温暖洞穴和谢浔都在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昏睡前那场颓靡的雨。
少女身形慢慢僵住。
她甚至感到失望。
直到面前被递上一面洁白帕子,男人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自己擦干净。”
元衾水喉咙发紧,低头看着自己。
干净的寝衣上染上了黑色药汁,外面的雨仍再继续,淅淅沥沥好似永不停歇。
她再次想起她这乱糟糟的人生。
想起早有心上人的谢浔,想起归期不定的哥哥,注定对她失望的方胧。
现实如洪流,朝她倾轧过来。
她的洞穴消失了,那如果又下雨了,她又该去哪里躲雨呢。
脑袋又痛了起来,元衾水肩膀塌了塌,一股强烈的焦躁突然从心底涌上来,可她无处发泄,只能默默地垂着眼睫发呆。
她明明只是发呆而已。
眼泪莫名却滴在了衾被上。
气氛一时变得死寂。
元衾水静静地掉眼泪,泪滴随同檐外的雨,一同在谢浔眼中无声坠下。
不知过了多久,落在元衾水手边的帕子被重新拿起,男人的手隔着轻薄的布料缓缓挑起了她的下巴。
元衾水被迫朝谢浔仰起脸。
云幕低垂,房内略显昏暗,并不明媚的天光落在门口处。
少女这张满脸泪痕的脸尽数暴露在他的目光下,诚然她很漂亮,无声啜泣时,精致的脸庞如花圃坠入泥土的脆弱花瓣。
泪水洇入手帕,沾湿谢浔的拇指。
他垂着眼睛,神情晦沉地看她。
“为什么哭。”
元衾水没有应答。
泪水模糊她的视线,故而她无法辨认谢浔的喜怒,这样当然也很好。
她借着这朦胧的视线毫不遮掩的看他的脸,为他沉迷,又为他哀戚。
好一会儿,元衾水忽然抬起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寝衣太过宽大,露出一截皓白小臂,她灼热的掌心贴着他腕骨处的肌肤,拇指轻轻摩挲他的小痣。
这显然暧昧至极。
谢浔垂眸看了眼,沉默不语。
终于,元衾水呢喃一般,轻声问他道:“你还喜欢林雀吗?”
谢浔:“……因为这个?”
元衾水未曾回答,自顾自地轻声开口道:“林雀跟我承认过了,你喜欢她。”
谢浔神色嘲讽,带了点冷光,他低声道:“敢这样说,她倒是很有胆量。”
“可是她只喜欢王爷,不喜欢你,你应该认清现实的,你们俩根本不可能在一起,若是传出去了,这并不好听。”
“殿下,你一向看重晋王府名声的。”
她总是大脑贫瘠,想了无数种留住谢浔的办法,竟然似乎没有一件算得上可行。
于是她挑挑拣拣,从中选了一种她自认为,或许有几分的可能的做法。
失败了也没什么关系。
谢浔总不至于杀了她吧?
最多是将她撵出王府,似乎还行。
她可以卖画为生。
只是从此以后,不能懒惰了。
说来让人意外,几天前还让她惴惴不安煎熬数日的事情在今天,突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她恍惚意识到,她这乱糟糟的人生,其实更乱更糟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殿下,王爷不能生育,对吗?”
少女柔柔的嗓音被雨声覆盖,吐息落在他的手腕。
谢浔倏然蹙眉:“你想说什么。”
元衾水避开他的眼睛,颇有一种等待命运宣判的颓然感,她好像被控制住了,灵魂悬于半空,她听见自己道:
“殿下,我们在一起,好吗?”
抬起眼睛,撞进男人审视而来的目光。
她看到了厌恶与讥诮。
逃避一般,元衾水很快收回目光。
嚣杂的雨声冲击耳膜。
谢浔仰身靠在椅背,居高临下看着面前这个,仿佛一折就断的少女。
十分不合时宜的,他因她想起了自己那个病逝的母亲。
他自幼出生富贵公侯之家,母亲温婉,父亲专情,然而在这样的环境里,母亲依然郁郁而终。
在她口中,当年谢昀秋从京城半是威胁半是强迫地把她带回来时,大概也是这样说的——跟我在一起,好吗?
跟我在一起,我会对你好。
跟我在一起,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那时的谢昀秋专权强势不容拒绝,于是她只能背井离乡来到晋地,参与这场被胁迫的爱情。
毫无疑问,以爱为名的胁迫,自私又丑陋。
元衾水这算强迫吗?
大概不算的。
因为元衾水很脆弱,她的威胁简直像在撒娇。
但这依然让人不喜。
少女目光逃避,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小鹌鹑,谢浔在不满之余,竟又不由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情绪来。
匪夷所思的,矛盾的元衾水。
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威胁他。
她知不知道,不管是她,还是手段更为高明的林雀,所提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棘手之事。
半晌,他才警告一般,缓缓道:“元衾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谢浔试图收回手,元衾水却偏不让他收,刚察觉到他的动作,她就两只手用力握住他,然后把他的手腕夹进自己的大腿——以便更好地控制他。
开弓已无回头箭,元衾水别开脸道:“否则我就把这两件事情都宣扬出去!”
寝衣轻薄,她腿上的劲的确比她手上的大一些,谢浔指尖动了动,只要手腕稍一往上就能轻易掌握她的大腿。
他看着她腿间,旋即嘲弄道:“哦,你觉得我会就这么准你宣扬?”
元衾水很快道:“那你杀了我吧。”
开始耍赖了。
“我若真要杀了你呢。”
元衾水:“那你动手好了。”
谢浔有点要被她气笑了。
“元衾水,你以为谁会信你。”
“我哥哥信我!”
她想也不想地答。
谢浔手指微顿,倏尔沉默了片刻。
扫量的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元衾水,事实上,元衾水其实也并非一折就断。
差点忘了,她还有一个兄长。
三番两次来信,言辞诚恳请求调任,甚至买好了并州的房子,只等安置完毕就接元衾水出府——这个消息,元衾水恐怕还不知道。
谢浔缓缓靠在椅背,略作思考。
他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所以元青聿倘若坚持要走,那他自不会强留,但倘若元衾水要留下呢?
“你只要答应我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说出去的。”
28 眼皮
元衾水起初尚未明白谢浔的意思,她茫然地抬眼望他,但见男人眼瞳漆黑,长睫低垂着,元衾水忽而福至心灵。
她呼吸一滞,红润的面庞立即染上几分难堪:“……我没有。”
“元衾水,不准跟我撒谎。”
“就是没有。”
谢浔拇指挑了下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是吗。”
元衾水感到有些委屈,腿上的触感依然强烈,谢浔的手劲很大,她知道自己腿上之后一定会留下指印。
但她的确,并不疼。
他的手好像散发什么,明明只碰了她一片皮肤,她却整个腿间都被影响。
小腹下传来异样的感觉,当这种感觉袒露在谢浔面前时,格外令她羞耻。
元衾水沉默下来。
她把手放在谢浔的手背,执着地想要把她推开,然而男人的手纹丝不动。
她越推,他的手就越往上。
最终元衾水难以忍受,她夹紧双腿,在他面前别开脸,半晌才妥协般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谢浔却没打算放过她,他盯着这张糜艳的,生动的脸庞,明知故问地问:“嗯是什么意思。”
“……”
元衾水有点受不了,她混乱的大脑在此刻闪过一个念头,不是她在逼谢浔亲她吗,谢浔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难道是作为报复手段羞辱她?
元衾水找不到答案,心口汹涌难言情绪,但最终她只是把脸贴向谢浔脖颈,唇瓣碰到他,如实诉说着她的秘密:“麻麻的,怪怪的。”
谢浔喉结动了动,低下头来,指腹像是无意一般摁在她的唇角,向下陷入,碰到了她的牙齿。
“还有呢。”
元衾水已经难以描述,只能继续道:“不要攥我的腿了,我使不上力气了。”
谢浔手上的力道终于松了几分。
他好像是真的不明白,并且对元衾水的这种私事展露出了过分的好奇,刨根问底一般:“继续攥的话会怎么样?”
元衾水:“……会弄脏衣服。”
气氛沉寂片刻。
谢浔终于慢悠悠地,了然地啊了一声,道:“这样啊。”
他终于松开自己的手,目光在尚还干燥的指尖上略过,然后才道:“元衾水,你已经弄脏我不止一件衣服了。”
元衾水:“啊?”
她再次低下头看了眼自己,分外宽大的寝衣,坐在陌生的床榻上。
她看了眼四周,才发现这里好像是谢浔书房附近的厢房,是他偶尔的休憩之所。
思维总算在这一刻串联。
她因为偷窥谢浔在谢浔书房前晕倒,谢浔发现她后就把她带进自己房间,还让人给她换下湿衣,穿上了他留在这里的干净衣物。
而她方才喝了药,就意味着大概已有大夫来看过了。
亲完了,总该面对现实了。
她对上男人垂下的目光,顿时生出一种,浓烈的愧疚与后悔心理。
作为世子,谢浔对她总是无可指摘。
而她却用他的把柄威胁他。
她觉得自己仿若那逼良为娼的恶霸。
元衾水抿了抿唇瓣,上面传来肿胀刺痛感,然后很快这种后悔又被兴奋代替。
她在心里认命一般跟谢浔道歉,告诉他对不起,但她是个坏女人。
她低声道:“麻烦你了。”
谢浔问:“为什么晕倒在我书房前?”
元衾水:“碰巧路过。”
谢浔久久未言。
已经没什么秘密的元衾水只好继续道:“我蹲在那里偷看你。”
“不舒服不去看大夫,反而蹲在那偷窥我?”
元衾水嗯了一声,诚恳道:“想见你。”
……
谢浔又不理她了,大概是嫌她腻歪。
元衾水已经习惯了,偶尔她也会觉得谢浔的忍耐力超乎一般,都这样了还能忍住不对她口出恶言。
隔了半晌,谢浔才问:“亲够了吗?”
元衾水亲够了。
但她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大有一种吃了上便没有下顿的危机感,遂而低着头,半天没能回答。
门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檐下水珠有韵律地滴在石砖上。
元衾水依然坐在床沿处,谢浔坐在她床边的圈椅,见状姿态散漫地靠在椅背,用一种略显勉强的嗓音缓缓道:“元衾水,我可以允许你主动来亲我。”
元衾水抬起脸看他。
虽然她嘴唇有点疼,怀疑是谢浔刻意报复她,但她依然很难抵挡谢浔对她的诱惑。
迟疑片刻,元衾水将被子往旁边掀开,跪坐起身子双手搭上了谢浔的肩膀。
饶是以这种姿势,她依然需要仰面看他,目光描绘着他的眉眼,然后她直起腰吻向了谢浔的眼睛。
细细的啄吻,轻的像云。
她一想到自己亲的是谢浔真人就胸腔振动,忍不住探出舌尖舔向他的睫毛,就在她试图继续向下时,房门忽然被扣响。
厢房房门原本就开了一扇。
因方才在下雨,此处又是谢浔临时休憩之地,没有准许一般人难以进入,所以整个院落内,几乎是不会有人途径的。
除了一个例外。
“殿下,元姑娘的衣裳送来了——”
师青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进门的动作硬生生僵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不然元衾水为什么把少主按住椅子上亲。
元衾水和谢浔的目光同时看向他。
一个惊惶,一个不悦。
老天爷,救救他。
师青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进门,把底下人送来的新衣放在小几上,然后立即退出去,并且顺带着阖上了房门。
元衾水却已经吓得连忙退了回去,她的勇气被消耗殆尽,有种颜面尽失的感觉。
“……对不起。”
谢浔用方才元衾水擦胸口的帕子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皮,道:“这时候知道对不起了?”
元衾水略显羞愧地揽好自己的衣服,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威胁你做更过分的事的。”
谢浔好奇道:“更过分是指?”
元衾水:“圆房,什么的。”
谢浔轻笑一声,出言纠正道:“新婚夫妇同房才叫圆房,你与我,顶多叫‘无媒苟合’,而且……”
他望着元衾水的眼睛,问:“你真的不会吗?”
元衾水对谢浔这反问的语气感到羞辱,好像她是什么色中饿鬼——虽然她确实是,但是被戳中依然让她觉得很丢脸。
遂而她立即道:“就是不会,如果跟你苟合,我就没办法成亲了。”
谢浔声音冷淡几许:“你还想成亲?”
元衾水以为谢浔误会了,立即解释:“不是跟你!我不会让你跟我成亲的!”
虽然她的确干出了要挟谢浔的事,但事情轻重她是分得清的,当然也没想过做上世子妃的位置。
谢浔将帕子扔在一旁,轻蔑陈述道:“你似乎以为自己话还很可信。”
元衾水知道自己不可信。
她颓靡地坐在榻上,大有一种要跟谢浔走着瞧的架势,轻声道:“就是不会。”
谢浔却已然懒得理她,从塌边站起身来,只留下一句:“药喝完,换衣服。”
谢浔离开后,元衾水独自坐在榻上了。
她缓缓抬手重新去拿药碗,入口依然很苦,但她咂了咂嘴,想起刚刚亲过谢浔,又觉得甜了起来。
一口喝完,元衾水坐起身穿衣服。
等她收拾妥当出门时,只有师青候在外面,两人对视,师青已然面色如常:“元姑娘,您现在感觉如何?”
元衾水略有点心虚,硬着头皮道:“我还好,多谢你给我送衣裳。”
“元姑娘客气了,都是少主吩咐的。”
元衾水哦了一声,两人陷入沉默。
“那个,刚刚……”
“属下什么都没看见。”
“其实我只是摔了一下,殿下碰巧接住我了,然后我们就贴一块去了,你可不要误会了。”
“没误会,姑娘放心。”
元衾水嗯了一声。
师青道:“那属下送您回去。”
元衾水道:“不劳烦了。”
师青方才本就因为元衾水的事被训斥了一顿,怎敢再怠慢,立即道:“属下正好无事,您病体初愈,就让属下送您。”
元衾水没再推辞,她看了眼四周,小声询问:“殿下呢?”
师青道:“殿下有些急事。”
元衾水有些失落,不知下次何时才能再见到他,而自己又没有勇气再开口要挟他做别的事。
“什么急事呢?”
师青:“额……属下也不知晓。”
元衾水觉得师青应该是故意隐瞒她。
搞不好谢浔就是去洗嘴巴了,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她没有再追问。
两人一路沉默,元衾水跟师青一起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回到了院落里。
天才放晴,空气里有泥土的腥味。
花圃内的花朵被大雨压垂了花苞,暮色降临,周遭略显沉闷。
元衾水心情复杂地进房。
她消失地太久,晴微连忙凑上来,见元衾水换了衣服还唇瓣微红,不由问道:“姑娘,您怎么了?”
元衾水先是摇了摇头,继而才轻声道:“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她鲜少有这般表露心事的事,晴微关心道:“错便错了,日后不犯相同的错就好。”
元衾水觉得很难说。
如果可以,她想威胁谢浔一辈子,但谢浔想必不会这般坐以待毙,迟早有一天,他会努力脱离她的威胁。
届时她又该如何呢?
元衾水想不通,她叫了水来沐浴,脱下衣裳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大腿。
因不爱出门,故而她的皮肤比一般人要白皙许多,所以大腿上的指印很明显。
她抬手碰了碰,觉得自己应该是疼的,但她的确全无感觉。她摸着这块指痕,像是验证一般,不信邪地手指向上,探进大概半个指节。
又很快拿出,只见指腹湿润。
元衾水颓丧地把自己埋进水中。
第无数次的想,她怎么会这样。
全世界好像只有她有这样的烦恼。
29 试探
元衾水在房里憋了三天没出门。
生活乱成一片,她不想面对,索性在房间龟缩三日。
这三日她闷着头写写画画,画完后让晴微把图拿去衔月书阁,两张图居然还卖出了六两银子。
这是为数不多令元衾水得意的事了。
她自号“汤圆先生”,且自认为她在晋中的狂热追逐者大概也有那么十几个。
每每不如意时,她就会以此安慰自己。
虽然元衾水的生活乱糟糟,但“汤圆先生”的画,总是能卖得出去的。
而踏出房门时已是三日后。
谢昀秋遇刺一事在王府内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水花,在将府内仆役清理一遍后,为安抚众人,管家便召集府中大大小小十几个主子办了场简单的家宴。
逃避了三日,今日必须得出门了。
元衾水只能慢吞吞起来收拾自己。
换了身淡粉的衣裙,上了口脂遮住她没什么血色的唇,便匆匆出了房门。
从前这类事宜,她都会先去找方胧,然后两人结伴前去。
如今她与方胧有了矛盾,她猜想方胧还没消气,自己现在凑上去无异于火上浇油,故而只能独自前去。
于是本就小幽魂一般的元衾水,在暂时失去唯一的朋友后,越发没什么存在感。
她去时映月堂已经来了不少人,元衾水扫视了一圈,没看见方胧。
她默默在靠门处的圈椅坐下来。
须臾后,方胧进门。
少女垂眸看了元衾水一眼,两人对视,元衾水的心瞬间就抬了起来,刚想鼓起勇气主动说句话,就见方胧身边跟着其他女郎。
两人手挽手,很是亲近。
“走呀方胧。”
元衾水又失落地坐了回去。
方胧从她面前走过,元衾水悄悄看她的背影,她身边的女郎元衾水不太熟悉。
方胧又认识新朋友了。
两人坐在元衾水的不远处,大概因她们都不是嗓门小的人,所以对话声会断断续续传到元衾水这里。
“那你们为何不说话了?”
“不想跟她走太近。”
“这是何故?我记得你们前几日还很亲近,这中途发生什么了?”
“其实没什么,是我的错。”
“那你们现在……不会是绝交了吧?”
“差不多。”
元衾水低着头,有些无助地捏着衣袖。
一种莫大的恐慌笼罩她,她开始后悔今日出门,她就知道,现在靠近方胧,一定会听到些让她伤心的话。
她如坐针毡,感觉眼泪在眼眶打转。
然而大庭广众哭出来会很丢人,她又必须忍住眼泪,她很想回家,缩进她的房间。
但是她走不了,而那两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为什么不说话呢?其实她人倒还蛮好的,你们还是一个岁数呢。”
方胧道:“我的好朋友不喜欢她。”
元衾水又禁不住地胡思乱想。
到底是谁不喜欢她?
难道是林雀?
元衾水只能想到她,自己平日本就跟人交际不多,应当没有太多人厌恶她。
只有林雀,还威胁她。
元衾水少见地感到一股愤怒。
她气得说不出话,眼睛都气红了,她跟方胧数年的友谊,竟就这般被林雀离间。
方胧平日本就脾性冲动,元衾水相信今日说与她绝交定是在说气话,估摸是林雀这几日没少在方胧面前说她的坏话。
这简直是趁人之危!
她想站起来与方胧解释,又不知解释什么,毕竟她不知林雀是怎样说她的。
她想去哄哄方胧,可又开不了口,她畏惧结果不如她意,畏惧方胧不原谅她。
她甚至想自私地跟方胧说,不要跟林雀好了,只跟她好吧,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方胧又认识了新朋友。
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小会儿,已经有三四个女郎跟她说话了。
胆小的元衾水只能难过地低下头。
把所有不满都憋在心里。
但饶是如此,她还是在用膳时默默跟在方胧身边,选择与她同坐一桌。
元衾水与方胧严格来看都只能算表姑娘,不算王府亲系,故而不能与谢昀秋等同坐,她们俩每每家宴时基本都黏在一起。
除了今日,中间隔了一人。
直至三日不见的谢浔从里间出来。
元衾水的注意才总算被分散一些。
她抬眸看向谢浔,他站在堂前,面前坐着谢昀秋,父子俩正在说些什么。
谢昀秋神色不悦,谢浔则一脸冷淡,显然两父子的对话又不愉快。
“殿下是不是要成亲了?”
方胧旁边的女郎轻声跟方胧念叨。
元衾水默默竖起耳朵,听见方胧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殿下能跟谁成亲?”
“殷姑娘啊,她爹是作为布匹生意的。”
“王爷让殿下娶,殿下不愿意,两人正僵持着呢。”
“为何不愿呢?难道殿下另有心上人?”
方胧摇头道:“怎么可能?”
但元衾水知道这完全有可能。
谢浔的心上人是他父亲的女人。
而且又是林雀。
因为林雀,她的生活已翻天覆地了。
元衾水像以前一样默默注视谢浔,这道视线混杂在人群里并无特殊之处。
从前的谢浔当然也未曾留意过她。
然而今日,正当元衾水出神时,原本正有一搭没一搭应着谢昀秋话的男人,忽而侧头,目光朝她这里掠来一眼。
瞳色浅淡的眼眸不含什么特殊情绪,但就是隔着喧闹众人遥遥跟她对视了一眼。
霎时,那些暧昧的,唇齿交缠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闪过,灼热吐息似乎依旧留存面颊。
元衾水这几日因饱受良心煎熬,所以很少回忆这些,然而此刻,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东西,又通通涌了上来。
她定定地望他,但谢浔很快收回目光。
与谢浔之间,似乎只有她自己会因那些亲密行为而感到紧张。
与方胧之间,也似乎只有她自己会因这段岌岌可危的友情而慌张。
元衾水坐在桌前默默用膳。
期间没敢跟方胧说一句话。
她也并不参与同桌议论的话题,就算偶尔会有好心的女郎见她不甚合群会主动与她说话,她也会局促尴尬到无法应对。
终于,这种令元衾水不适的场合终于很快结束,丫鬟进来撤离碗筷。
在众人的问候中,谢昀秋告知众人自己没受伤,亦不需要探望,解释了一番几日前那位突然冒出的刺客并非什么大事后,才独身离开,让这群小辈自己玩闹。
谢昀秋一走,谢浔也没多留。
元衾水的视线本就一直停留谢浔身上,见状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就见不远处的林雀竟紧跟谢浔之后离开。
他们去做什么?
元衾水立即站起身来。
衣袖忽而被拉住,是方才跟方胧说话的那位女郎:“元姑娘,要一起投壶玩吗?”
元衾水:“不了。”
“这还早呢,回去做甚?”
元衾水:“我…我有要事。”
女郎还欲说话,被方胧拉住:“人家不愿就算了,你莫要勉强。”
元衾水面色有些尴尬,想跟方胧说些什么,但见她们已经聊旁的,便又默默闭嘴,匆匆走出了映月堂。
雨季的太阳总是神出鬼没,日光一照,空气便越发闷热。元衾水一路跟着林雀,果真见她来到了谢浔书房。
今日自出门就憋屈到现在的元衾水,顿时感到一种莫大的烦躁。
她一身淡粉衣裙,这般停在花圃处,宛如一朵日光下快要被晒死的月季花。
而这次林雀全然没有上次的胜券在握。
被谢浔晾了几日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仅完完全全处于被动,还把自己手里唯一握着的底牌给谢浔送上门去。
“林夫人有话直说吧。”
谢浔站在长条案后,这案上堆积着各类邸报公文,寻常人碰不得,故而此处半个月也不见整理一次。
今日的谢浔却颇有闲情逸致,一边问话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起来。
林雀低着头,沉默了半晌,道:“既然我的条件您不愿答应,那殿下,您不如先说说您的想法。”
谢浔抬眸看她一眼,道:“夫人既然说自己是王府的人,那为王府尽绵薄之力不是应该的吗,怎么还要条件。”
林雀轻笑一声,对谢浔的厚颜无耻毫无意外,她懒得再绕弯子,直白道:
“我虽家境落魄,但也不至于为王府这点吃穿辜负父亲苦心,殿下若这样想,那你我便不需多谈了。”
她相信谢浔绝不是一点都不心动,否则不可能一而再的见她。
“林夫人,你的妹妹,最近还好吗?”
林雀愣了下:“你威胁我?”
谢浔笑道:“谢某从不做这样的事。”
他将长条案腾出一大片空位来,施施然坐在圈椅上,淡淡道:“林雀,想必你也厌恶这个名字,我可以给你个重来的机会。”
“京城林氏,继续做你的林氏千金。”
林雀尚未说话,房门忽而被扣响。
谢浔道:“进。”
师青推开房门,轻咳一声汇报道:“少主,元姑娘来了。”
谢浔向外看了一眼。
少女坐在外面,此刻正目光如灼的盯着他。额上有点细汗,看起来在外面自己待了有一会,大概是纠结半天才进来。
对上她的目光时,少女皱着眉毛,一脸严肃,看起来有点凶,谢浔轻易就从那双漂亮的杏眼里解读出了警告。
她居然瞪了他一眼。
林雀也在看元衾水,一次是偶然那两次是什么,关于元青聿就真有那么多话可说?
她转而想让谢浔关门,不料竟见面前男人唇角一勾,笑了出来。
“……殿下?”
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谢浔会出去见元衾水,但谢浔只是道:“让她等一会。”
师青:“是。”
嘴上这般应下,手里却并未将门阖上。
门外的元衾水就这么直白地盯着房内两人,师青过来给她奉了茶,元衾水接过。
她希望谢浔能有点自知之明,不要再对林雀心存幻想,抢亲爹的女人,是完全天理不容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决心要为谢昀秋好好看着谢浔。
林雀不习惯开门议事,忍不住放低声音:“你能让京城林氏接纳我与妹妹?”
“他们初才丧女,林姑娘死讯尚未公布,你可借其身份留居京城。”
“可我又非他们亲生女儿,就算因你得了这个身份,将来又如何立足?”
谢浔道:“那就看林夫人的本事了。”
话到这里,便该结束了。
但门外那道窥伺的目光实在如影随形。
30 宣泄
元衾水没想到林雀走得那么干脆。
她还以为这两人定要拉扯一番,她得在谢浔身边“摔”无数次茶杯才能让谢浔在她的逼迫下,忍无可忍送走林雀。
林雀一走,房里便只剩她与谢浔。
密闭的房间气氛略显沉闷,原本势头极足的元衾水慢慢泄了点气。
她想起从前谢浔只会在书房外的会客之地见她,今日是她第一回进里面来。
还是托林雀的福。
这个认知让元衾水不由失落。
光线从冰裂纹的碎窗投射进来,落在整洁的桌面,谢浔坐在椅子上仰面看她,目光直白,“你的要紧事,是给我送茶?”
冷冰冰的语调,定是在怪她。
元衾水低着头,不答反问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呢?”
谢浔对她这小心审问的模样感到好笑,他视线落在她颓靡的脸,再到轻抿的唇瓣,淡淡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
元衾水明示道:“你难道还对她有想法吗?殿下,我要再次提醒你,她是你父亲的女人,你俩不能私会。”
谢浔双腿叉开,鞋尖贴着元衾水的衣摆,有意无意的擦过她的小腿,缓声道:“你怎知我与她是私会,而非有正事相谈。”
“那你们有何正事?”
“既是正事,恕难告知。”
元衾水哽住,心里认定谢浔是在骗她,半天才埋怨道:“……你怎么能这样呢。”
她总是这样毫无气势。
积攒勇气来打扰他需要好半天,但勇气被戳破只需要一瞬间。
哪怕是此刻,她也是委屈居多,细弱的声音从嗓子里泄出来,嫣红唇瓣紧紧抿着,哪里是质问,简直像在撒娇。
或者她根本就是。
谢浔盯了半天,最终垂下眼睫。
像是随手一般,他拿起元衾水方才送来那杯茶,低头抿了一口。
水流送下,瓷杯被谢浔捏在手里,指腹摩挲杯口,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不丁地道:“元衾水,你给我送你喝过的茶?”
元衾水愣了一下:“……我没喝过。”
谢浔似乎不信,他挪动指腹,点在杯口一处湿迹:“不要狡辩。”
可元衾水就是没有。
而且谢浔用这处湿迹来判定她的罪行实在是太不可理喻。
“你……”
谢浔的手指落进水中。
她本想反驳,注意力却又在这一瞬间被他的手吸引。
谢浔的手总是干净修长,指甲修剪齐整,手背有淡淡青筋。此刻摁在杯口处,沾上湿迹来回摩挲的样子,让元衾水升起一股尤为怪异之感。
她又忍不住心想,既然谢浔认为是她喝过的,为什么还要入口呢。
偶尔,她真的会觉得自己有病。
但她现在,想要这个杯子。
出神地盯着谢浔唇瓣碰过的那块地方半天,元衾水被指节敲击桌面的声响惊醒。
她甫一回神,对上男人穿透般的眼神。
谢浔沉下声音:“你在想什么?”
元衾水下意识心虚:“没想什么。”
谢浔不说话,空气陡然凝滞起来。
就在元衾水忍不住想要说实话的时候,谢浔靠在椅背上,用一种略显责备的语调道:“元衾水,你又想亲我,是吗?”
“……”
元衾水根本没想到这一茬,她连忙道:“我不想。”
谢浔却审问一般,声音沉静道:“如何证明你不想?”
元衾水觉得冤枉,她根本没办法证明。但在开口辩解之际,一向迟钝的她忽而敏锐发现,谢浔似乎并不愤怒。
啊,是的。
差点忘记了。
她与谢浔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经亲近过,所以不管是想要他的杯子还是触碰他,都并不似之前那般异想天开。
有了第一回,第二回还会难吗?
谢浔已经同意跟她在一起了。
元衾水喉咙紧了紧,试探着上前走了两步。在心中安慰自己,不愤怒就代表不排斥,不排斥就代表可以做。
谢浔本就双腿岔开坐着,元衾水这两步直接行至了他的双腿中间,而谢浔果真没有推开她。
元衾水遂而弯下腰来,两人距离倏然拉近,这是她第一次以俯视的视角看向谢浔。
男人冷淡的眉眼总是摄人心魄,轻易就迷住她。
好吧,想亲。
她没有说话,轻轻吻了下他的眼睛。
谢浔任她亲吻。
元衾水总是慢吞吞,亲人也是。
她像是对待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弯腰时手落在他的肩头,却又不敢用力。
她轻轻吻他的额头,眉心,眼皮。
她的亲吻不像亲吻,只像羽毛扫过。
而谢浔始终未动,沉沉双眸平静注视着她。
元衾水吻他的鼻梁,到最后,动作才顿了一顿吻向他的唇瓣。
不过她甚至不如三日前第一次接吻的谢浔,她连试探都没有,只是很轻的贴在他的唇瓣上,心跳便已经难以自控。
旋即,她的吻便结束了。
不过刚结束,她又皱起眉来。
因她忽而想起谢浔方才说了她不爱听的话,所以她像是发泄一样,又重重贴了一下他的唇瓣:“不要说那样的话了!”
谢浔的腿回收,将元衾水整个人圈在这方寸之地,低声问:“哪样的话?”
元衾水是个非常容易得寸进尺的人,比方说现在,她察觉到谢浔不生气,胆量便也膨胀几分:“不能再跟林夫人有牵扯。”
谢浔偏不如她意:“我若非要与她有牵扯呢。”
元衾水被他的话震惊,旋即又感到伤心,她瞪圆眼睛,道:“否则就亲你!”
谢浔轻笑一声,原本落在桌上的手落在元衾水的腰上。
他手腕一用力,元衾水整个人就倒在了他身上,谢浔掐住她的下颌,声线带几分轻视:“就像刚才那样?”
他评价道:“元衾水,技术真差。”
元衾水一愣:“什么技术?”
谢浔转而按住元衾水的后脖颈,将她摁向自己,元衾水脊背僵硬,同他对视。但谢浔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无声望她,元衾水觉得难熬,她动了动唇瓣,最终被这张冷峻清贵的脸蛊惑,再次笨拙地,主动吻向他。
谢浔很快反客为主。
他撬开她的唇齿,与她唇舌纠缠。
谢浔总是力气很大,元衾水被他亲的后仰,脊背抵在长条案上。
寂静的书房内亲吻的声音格外明显,因难以招架,元衾水眉心轻蹙着。
她察觉到,谢浔亲她的方式,好像跟上次有所不同,这次似乎更凶悍但也更从容。
她在那极富技巧地吮吻中再次手脚发软,试着去碰谢浔的脖颈,在未曾得到拒绝后,手指又从脖颈向下,抱住他的脊背,然后隔着衣服按在他的腰。
大概半刻钟的功夫。
谢浔终于松开她,元衾水别开脸喘气,大脑有些空白,唇瓣发痛,眼眶也被逼出生理性的泪水。
她还抓着谢浔的手腕,人已坐在他身上,这该是令她欣喜快乐的姿势,但是纷乱的大脑忽而明白过来——
谢浔说的技术,是接吻的技术。
她当然很差。
毕竟她没有跟别人接过吻。
那谢浔为什么会好呢?
当然,由于没有对比,所以她并不知晓谢浔具体好不好,但是他既然这样说,那他想必是很好的。
可是为什么?
元衾水望向男人不容侵犯的清寂眉眼,近乎突兀的问:“你跟林夫人,你们亲过吗?”
她说话时紧紧盯着谢浔的眼睛。
执着,又带着几分希冀。
谢浔蹙眉,对她的问题感到不悦。
她看起来很着急,不等谢浔回答就急切的自问自答般道:“没有对吧?”
“林雀说,你只是救了她,再相见时你们已然身份有别,不可能有机会的。”
谢浔垂眸看着她,她眼睫颤动,唇瓣上的口脂晕出些许,不停张合露出里面红润柔软的舌。
又是毫无立场的占有欲。
匪夷所思的问题,可她在意的模样实在很漂亮,于是谢浔静静的欣赏着,并未回答她的话。
可谢浔久不言语,在元衾水眼中无异于默认,她自觉知晓了答案,不由颓然抬眼,又难过起来。
她甚至极少见地对谢浔生出一股怨怼,就算刚跟他接过吻的人是她自己,她依然想带谢浔去洗嘴巴。
她无法想象谢浔亲吻旁人。
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毫无经验。
“你怎么能这样呢。”
她又低低重复。
谢浔问:“哪样?”
她想,谢浔是故意的。
故意气她,或者说报复她。
元衾水抿着唇瓣,白皙的面孔泛上薄红,不知为何,她不禁又想起今天的家宴,想起要跟她绝交的方胧,两相叠加,那股烦躁再次上涌。
要怎么办,现状才会改变。
她愣愣坐在谢浔身上。
谢浔见她这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问道:“元衾水,你生气了?”
元衾水的确生气。
她讨厌谢浔总是含糊不清,讨厌他们一个两个都因为林雀远离她。
“你以后不要理她了。”
可憋了半天,她只能这样轻轻请求他。
但谢浔却总是对她的愤怒不置可否,也不在意她所在意,很是坏心眼地道:“我若不听呢,你能如何。”
讨厌谢浔!
元衾水顿时气结,她目含不满地瞪向谢浔,满脸写着埋怨。
元衾水总是当惯了棉花,实际上就算惹怒她也不会有任何后果。
就像是她气愤林雀暗中离间她与方胧,但见到林雀时,却连一句质问都难以问出。
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发过脾气。
幼时她还会埋怨,长大了便学会了接受,因为只要够乖顺,就不会有人嫌弃她。
所以就算生气,她也不知如何发怒。
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对谢浔发怒。
她与谢浔之间的关系本就脆弱得像一块冰,她握着他的把柄,却握得豪无安全感,她的一切质问都毫无立场。
她觉得难过,眼泪便掉了下来。
落在了谢浔的手上。
谢浔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拇指,温凉的水珠顺着拇指滑向手腕,叫他想起那日暴雨时,与窗外大雨一同滚落的泪珠。
男人面色平静,盯着这滴眼泪出神。
她的眼睛很漂亮
掉眼泪时除外。
谢浔没再继续逗弄她,道:“行了,我没有亲过她。”
但是元衾水并不相信。
31 评价
茫茫然仿若一场迷离的梦境。
小窗投射进来的碎光在元衾水眼中不断跳动,她阖眼,又睁开,一切变得朦胧。
一月前的元衾水不会料到会有如此一天,她第一次尝试探索自己时没敢想,威胁谢浔跟她在一起时亦没敢想到。
然而一月后的今天,的确发生了。
做出选择后,反倒并不煎熬了。
从前她把谢浔当做一颗仅可仰望的珍宝,宝石光辉照耀她便足以让她觉得幸福。
后来她没忍住碰了他一下,手上的污泥沾到他身上,她妄图擦拭干净,却越忙碌越徒然,她试图回到从前,却越小心越煎熬。
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她索性将他攥进掌心,暂时得到的那一刹那——
终于一切都止息了。
从前的万千仰望,在欲望倾泻时化作泡影,弥散她的眼前。
元衾水张开双唇。
谢浔松开摁住她大腿的手。
碎光下少女缩着肩膀,足弓绷直,她主动攀附他的脖颈,呼吸颤抖叫他的名字。
她想亲吻他,但谢浔只是望着她。
他用沉寂的目光笼罩她,欣赏她深陷慾望的情态,欣赏她的每一次颤动。
须臾后,谢浔抬手。
修长如玉的指节横亘两人面前。
他凝神盯着。
元衾水却闭上眼睛一点也不想看,情欲如潮水般退却后理智缓缓回笼,她再次生出几分窝囊的逃避心理来。
……她干了什么。
巨大的羞耻涌上心头,元衾水捂住眼睛,随手从旁边扯过一件衣服盖过自己,眼里溢出不知是情欲还是羞耻泪水。
但谢浔并没有那么轻易放过她。
他拉开她的手腕,清冷的声线在她耳边低低陈述道:“好湿。”
元衾水:“……殿下,你去洗洗吧。”
谢浔沉吟片刻,道:“不评价一下吗?”
元衾水不想跟他交流这些,她想穿着衣服赶紧跑,躲回她的小房间消化这件淫靡不堪的事。但她威胁的时候那么强势,如今若落荒而逃恐怕太掉面子。
遂而半天后,她只好硬着头皮,故作镇定道:“挺,挺好的。”
谢浔又问:“比起你自己如何。”
元衾水不说话了。
她想坐起身,却又被谢浔一根手指摁下去:“用完就走吗,元衾水。”
“……”
元衾水深吸一口气,她别开脸,只好抛却廉耻声若蚊吟道:“殿下好一些。”
谢浔对她的回答似乎还算满意。
他微微颔首,将指节上残留的湿迹抹在元衾水身前的衣服上,一边动作一边颇有求知精神地问:“具体好在何处?”
“……”
元衾水有点羞恼,身体上的亲密无间,使得她自然而然消散了几分从前对谢浔的畏惧,情绪的展露也明显几分。
她红着脖颈试着恶狠狠地威胁他:“不准再问了!我要穿衣服!”
然而方才还很有效的威胁此刻竟半点用处也没有,谢浔依然站在她□□,摁着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她。
“元姑娘,我很好奇。”
元衾水又硬气不起来了。
她捂着胸前的衣服,锁骨深陷。
她骨架小,又因平日不爱动弹,故而脱了衣服后身体其实略显丰腴。
而谢浔却衣冠楚楚,两厢对比,让元衾水开始有点后悔方才的冲动。
最终,在男人近乎压迫的目光下,总是习惯性没出息的元衾水攥着衣服,略显屈辱地道:“我不知道,就是更好。”
谢浔依然看着她。
“可能……可能是因为,你灵活一些。”
“还有呢?”
“快一点吧。”
“还有呢?”
元衾水实在说不出来了。
其实以上都是她编造的,毕竟她根本没有留心谢浔“好”在哪里,觉得他好,仅仅只是因为他是谢浔而已。
就算他不动,也会比她自己好。
元衾水迅速地思考着,最终道:“也可能是……你有茧。”
谢浔手腕翻了下,他手上的茧的确比她厚些,但这对她而言真的会更好吗?
趁着谢浔看自己的手的瞬间,元衾水抓着他的衣服坐起身来。
胡乱给自己套上衣裙,终于彻底冷静的元衾水低着头,又对谢浔心生愧意。
她看向桌面。
原本整洁堆积在旁边的牍文倾倒,有些甚至还掉落在地,外面自然日光强盛,偶尔能听见鸟雀叽喳。
元衾水推了推谢浔,又重复道:“你……你洗洗吧。”
谢浔见她已大致穿戴整齐,退开一步,元衾水往他身上扫了一眼。
她盯着,又不敢太直白地盯着。
过了好半天,才试探性地磕磕巴巴地道:“你你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谢浔浑不在意道:“不必。”
元衾水低低哦了一声。
她知道,谢浔不喜欢她。
所以当然也不会准许她碰他。
这其实并不令人意外,她独自跳下桌面,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谢浔抬手扶了她一下,又很快松开。
元衾水低声道:“那我走了。”
谢浔上下看她一眼,道:“等师青送你。”
元衾水实在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她的注意力依然在旁的上面。
目光闪躲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
用好奇的,探寻的目光。
下巴忽然被谢浔挑起来,元衾水只得被迫仰起头,谢浔面无表情道:“转过去。”
“……知道了。”
元衾水转过身去,她开始动作僵硬地给他收拾桌面,手脚都很慢。
谢浔站在她身后,没有出声。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带着,大概半刻钟,她身后的谢浔才开口道:“师青,进来。”
*
待元衾水再次走出房门时,已是一刻钟后,头顶太阳高照,师青出门送她。
两人一前一后,各有各的尴尬。
师青从小就跟着谢浔,做书办也做随从,平日处理各项事宜,但这是第一次,送少主的女人回去。
他没有经验。
元衾水走路很慢,一副无精打采的可怜模样,要不主动问候两句?
但少主不会以为他有二心吧?
天地良心。
元衾水亦心事重重。
她唇瓣肿胀,下身怪异,方才才用恐吓手段玷污了师青唯一的少主,此刻又劳烦师青送她,实在是过意不去。
元衾水停住脚步:“师青,你回去吧。”
师青:“属下将您送到再走。”
元衾水:“我不需要你送。”
师青:“可少主——”
话说一半,忽而见面前少女忽然直起身子看向某处,师青一怔:“元姑娘?”
元衾水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方胧。
少女正好站在竹林边,这次身边倒是没有让人,目光朝她看过来。
元衾水心口一凛,连忙跟师青拉开距离。她做贼心虚,很怕方胧发现自己是个名副其实的,无可救药的谢浔爱慕者。
虽然方胧可能已经不在意了。
元衾水后退两步,道:“师青你真的不必送我!多谢你的好意!”
她说完便连忙转了身。
元衾水兀自向前走,走的很慢。
须臾,一向喜欢大步流星的方胧追上了她的步伐,只不过两人一个路这边,一个路那边,相隔三尺远。
她没有像以前那般跟元衾水打招呼。
所以应该只是碰巧路过。
元衾水悄悄看一眼她,不敢多看,也不敢主动跟方胧说话。
她很怕方胧主动找她把话说清楚,想起今日方胧与那人的对话,元衾水心都要碎了,她真的很想让方胧远离林雀。
她尚可因“把柄”的存在对谢浔宣泄一二,但对方胧,她是半点不敢对她提出要求的。
元衾水偷瞄了一眼,收回目光。
她慢吞吞地贴墙走着,直到即将走回自己的院子,才发现方胧依然在路那边。
她感到疑惑,方胧如果要回去的话,她的住处已经过去了啊。
元衾水脚步又慢了几分。
方胧也慢了下来。
元衾水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走路总是很慢,但方胧是急性子,她们俩根本不可能并排行进那么久的。
除非有一方特地加快或放慢。
元衾水停了下来。
方胧也停了下来。
元衾水贴着墙站住,然后转身看向方胧,方胧也看向她。
两相对视,元衾水捏着衣袖,鼓起勇气生硬开口道:“胧胧,好巧啊。”
好烂的搭话方式。
元衾水补救道:“你也才回来吗?”
方胧嗯了一声。
她终于朝元衾水走过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还没开口就眉心一蹙,原本要说的话憋了回去,语气激烈道:“你嘴怎么回事?有人打你了吗?”
但是打嘴也太羞辱人了。
元衾水:“是我自己发呆咬的。”
“咬能咬成这样吗?”
“我平时还喜欢吸着玩儿。”
“……”
方胧不说话了。
她仔细看了眼元衾水,表面看着除了脸有点红外确实没什么伤,王府人少,关系也不复杂,估计没人会欺负元衾水。
元衾水没有提今天家宴上的事,也没有提那天两人不欢而散,她只是道:“下了好久的雨终于停了,胧胧跟我要不要一起出门玩呢?”
方胧道:“我这几天有点忙。”
元衾水哦了一声,她不知这是不是方胧拒绝跟她一起的借口。
是也没关系,她可以哄哄。
元衾水又凑近少女一些,伸手抓住方胧的衣袖,一边轻轻晃着,一边仰着脸放软声音道:“忙什么呢,我可以帮你吗?”
“不用麻烦的。”
元衾水闻言把脸凑到方胧面前,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带着几分讨好:“不麻烦,我最近太闲了,胧胧,我能做得很多。”
32 印章
天晴日暖,天空一片瓦蓝。
元衾水已多日未有这样开心的时刻。
她很快跟方胧说了没关系,紧接着就挽着她来到了自己的小院。
元衾水的院中有很大一片花圃,一年四季都有各类花草盛开。
花圃最右侧一棵金桂是元青聿临走时种的,此时已有碗口粗细,茁壮繁盛,日光投下斑驳的树影。
元衾水脚步轻快,念叨道:“我方才也想同你搭话的,可是你身边有别的女郎,我忧心你还没原谅我,不想理会我。”
“胧胧,以后我们不要吵架了。”
方胧心说,她与元衾水哪里是吵架。
根本没人能跟元衾水吵得起来。
但她还是道:“知道啦。”
“不过你刚是在跟师青说话吗?”
元衾水脚步倏然一顿,旋即正巧身下传来一阵隐隐的灼烧感。
可能有点肿了。
虽然她方才编造了一堆夸奖,但凭心而论,谢浔的手劲就算再控制也比她大很多,而且不知是何缘故,他总是不专心。
这碰一碰那碰一碰,将本来一盏茶就能结束的事情,硬生生延长至一刻钟。
刚弄完尚未察觉,如今情欲过去,肿胀感便变得明显。元衾水很心虚,这让她在方胧面前有一种满身污秽的恐慌感。
她必须藏好自己。
“嗯,师青跟我讲我哥哥的事。”
方胧道:“元大人要回来了吗?”
元衾水摇了摇头,“还要一段时日。”
方胧早已习惯,也没多问,很快想起了什么兴致冲冲道:“衾水,过两日是你生辰,我娘亲说带你逢月楼订宴!”
“听说那里珍宝鸭特别好吃!我还没去过呢,衾水,你那天穿我给你做的衣服好不好?我最近新弄了个款式,很适合你。”
自从与方胧成为知心好友后,元衾水每年生辰都会得到来自方家人的关照。
她独身惯了,王府虽照顾她,但不会记得生辰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元衾水很快应下。
“你说什么我都可以!”
元衾水生性安静,每次寻找话题都绞尽脑汁,故而话很少。
但好在方胧与她恰恰相反,看得出这三天对她而言极其煎熬,在元衾水这里絮絮叨叨两个时辰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元衾水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
虽说她与谢浔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事实上她也不能日日都见到他。
谢浔总是忙,偶尔还不在府中。
可能遥遥看一眼,谢浔连注意都不会注意到她。
元衾水有时会想他,但又不忍打扰他。
她总是如此矛盾,故而直到几天后元衾水生辰,两人都没正儿八经地说一句话。
逢月楼兴盛如故。
方胧给她送来的衣裳特殊之处在材质,据说是一匹难求的浮光锦。
光彩动摇,华灯闪烁下的元衾水像一条流光溢彩的小鱼。
方夫人在二楼定了厢房。
方曜也过来了,不过自上次元衾水同他说清楚后,便很少出现在元衾水面前。
元衾水进来,方曜的视线便粘在了她身上,迟疑了半天才敢开口道:“元姑娘,这是……胧胧给你做的衣服吗?很适合你。”
元衾水嗯了一声,趁机为方胧说服家里人:“胧胧做衣服很有天赋,她给我做的每件衣服都非常好看。”
方曜盯着她的脸,道:“是很好看。”
元衾水不解:“那你们为什么要阻止她呢?”
方曜从元衾水话音里听出淡淡的责备之意,立即道:“我只是起初不理解妹妹所作所为,今年已很少干涉她在外活动了。”
元衾水欣慰颔首。
很快方胧进来,插进两人中间。
方曜立即被挤到旁边去,方胧悄悄瞪了他一眼,随即才跟元衾水道:“别理他。”
“我娘亲最近在给我兄长议亲了,等他成亲了定然就不会来烦你了。”
方曜立即道:“没有!我已经回绝了。”
方胧真受不了他。
她回头翻了个白眼:“你回绝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反正议不到衾水头上。”
方曜沉默了下来。
元衾水拍拍方胧的手臂,轻声道:“胧胧看,珍宝鸭。”
方夫人脾性好,待所有跟方胧关系好的朋友都颇为上心,元衾水是其中之最。
他们本也不是好出王府的性子,平日在院里用膳就罢了,今日是因为方胧想带元衾水出来走走,才央求母亲一同过来。
元衾水话不多,方家人知晓她的性子,因而并不常与她搭话。
这在旁人眼里看起来颇像冷落,但对元衾水而言,是最舒适的状态。
一顿晚膳即将结束时,方胧听见廊外传来布庄话事人的声音,极其善于交际的她打算去打个招呼。
方夫人叹气道:“这孩子啊……”
“小时候野惯了,你说如衾水这般多好。安安静静的,将来也好说一门好亲事。”
“衾水,你与方胧走的近,可否替我劝劝她,莫要再捯饬她那铺子了,赶紧收收心。”
元衾水最怕方夫人跟自己提这个。
方胧那么厉害的嘴巴都说服不了方夫人,更遑论她这不中用的嘴。
她低着脑袋,含糊道:“我试试。”
“我都给她看好亲事了,这孩子成天在外抛头露面,如何嫁得出去?”
元衾水如坐针毡,她倏然站起身道:“方夫人,我去看看胧胧怎么还不回来。”
她逃一般走出房门。
长廊偶有行人来往,二楼足有□□间厢房,元衾水不知方胧具体去了哪一间。
她漫无目的朝前走了两步。
迷离灯火轻晃着,隔壁厢房房门打开,走出一个满身酒味中年男人,一见元衾水混沌的眼珠便亮了几分:“美人!”
元衾水吓了一跳,朝旁边躲了几步。
男人靠近她几分:“美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元衾水道:“我是来用膳的。”
“噢,还是个千金小姐呐!”
元衾水不喜这话中轻浮之意,正欲直接转身离开,却听见不远传来模糊的对话声。
其中“殿下”二字清晰传入耳膜。
元衾水声声顿住脚步,视线上抬,果真见一个挺拔如青竹般的身影,正抬步从上面一层下来,身后跟着约莫四五个人。
男人站在中间,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他朝她睨来一眼。
元衾水仿佛被他的目光定住。
耳边恭维之语依然在继续,谢浔看着那张娇花照水的脸庞,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片刻,对元衾水的出现颇感几分意外。
他并不相信什么巧合,鉴于元衾水过往行径,他更倾向于这个女人不知又从哪里得知了他的行踪,笨拙地伪造成偶遇。
甚至特地打扮过。
她倒真是不嫌麻烦。
元衾水并不知晓谢浔所想,她正沉浸于与谢浔偶遇的欣喜中,直到耳边再次响起轻浮之语。
“你是哪家小姐?今夜跟了我如何。”说着又朝元衾水贴近几分。
元衾水目露抗拒。
她原可以直接转身离开,方夫人等就在旁边,此处光天化日这人根本无法造次。
但她没有。
她一时计上心头,颇为刻意的,朝谢浔投去求助的目光。
少女目光潋滟,楚楚可怜。
谢浔还未发话,师青见状先轻嘶一声,“少主,元姑娘有麻烦!”
谢浔眉目冷淡,没理会他。
拙劣的把戏。
诚然,元衾水变胆大了,但他并不喜欢她这般自作主张,以身为饵的做法。
眼看男人就要碰到元衾水,谢浔终于开口制止,但比他的声音更快的,是从元衾水身后伸过来的一直强壮手臂。
方曜冷着脸把元衾水拉到自己身边,他本就皮肤颜色略暗,身材魁梧。
而元衾水肤白胜雪身材纤薄,两人站在一起,竟莫名和谐。
方曜一手握着元衾水,一边沉下脸低头对男人道:“她是我家小姐,你又是谁?”
谁家?
师青头皮发麻,偷覷谢浔一眼。
但见男人面孔阴郁沉峻,神情倒无甚变化,只是目光明显冷下来几分。
原本正在说话的富绅不明所以,试探道:“殿下,这是……”
谢浔几不可闻轻笑一声,收回目光道:“无事,走吧。”
元衾水很快从方曜手里收回手臂,她第一反应去看谢浔,但男人已经重新抬步下楼,从二楼阶梯处离开。
根本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虽然并不很意外,但她依然忍不住失落,毕竟在王府以外的地方偶遇谢浔,这是几乎从未发生过的事。
是他们有缘分的证明。
方曜很快赶走了中年男人,回过头来安慰元衾水:“元姑娘,吓到了吗?”
元衾水摇头:“多谢你出手相助。”
方曜摸摸脑袋,道:“应该的。”
待两人回到厢房时,方胧已不知何时回到了房中,她见方曜紧随元衾水不由面露警惕,低声道:“衾水,我哥没烦你吧?”
元衾水摇头:“没有。”
离开逢月楼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元衾水与方胧共乘一舆,车窗外在夜幕深蓝,晚风徐徐透进来。
方胧将手伸在车窗外感受风从五指掠过,一边对元衾水道:“衾水,你把手伸出去试一试,很舒服。”
元衾水遂而学她把手臂伸到外面。
晚风包裹着她,月光从帷裳外透进来,落在方胧闭着眼眸柔软脸庞。
元衾水突然:“哎呀!”
方胧立马睁开眼:“怎么了?”
元衾水一脸痛苦,捂着肩膀:“我好像打到什么东西了,好痛!”
方胧大惊失色:“什么?你快收回来啊!严不严重啊,我看看。”
元衾水捂着肩膀收回手。
方胧连忙小心拉过元衾水的手臂:“伤哪了,疼不疼啊。”
“你攥着手做什么,掌心受伤了?”
元衾水冲方胧弯起唇角,继而倏然张开手指,只见白皙掌心内,静静躺着一枚精巧大气的玉雕印章。
上书“裁月楼印”。
是她给方胧做的店章。
裁月楼如今还不是楼,规模小到用不到店章,但元衾水依然提前给她做了出来。
“胧胧。”
“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方胧愣住,她缓缓拿起印章,白玉印章落在她掌心,蒙上冷月光辉。
心口一阵一阵,剧烈的跳动。
自她决心从商后,遭受最多的就是轻视,蔑视,甚至责骂。只有元衾水,她对她总是很坚定。
她没有总说相信方胧一定成功。
她只是静静待在方胧身边,让方胧觉得,无论成功与失败,元衾水都愿意倾尽全力,认真方胧所认真之事。
33 星夜
月光下竹影错落有致。
在忙完一整日后,几乎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之事上的谢浔,此刻颇有耐心地,慢悠悠朝元衾水走过去。
反应过来地元衾水很快面露尴尬。
须臾,男人行至她面前。
元衾水面色发红,局促地想遁地逃走,心中祈祷谢浔不要提及方才之事,她语调如常地开口道:“殿下,好巧啊。”
谢浔道:“不巧,我是特地来寻你。”
元衾水:“……啊?”
谢浔抬手两指夹住方才勾住她的树枝,道:“来救你。”
元衾水脸更红了,她低头辩解道:“不是你救的,是我自己挣脱的。”
谢浔夸奖:“哦,你真勇敢。”
她显然已经沐浴过,长发半挽着,一缕发丝埋在衣襟里。
谢浔朝她伸手,元衾水紧张起来,但男人的动作顿了一下,回头睨向师青。
师青立即道:“少主,属下先退下了。”
师青走后,谢浔才自然而然将那缕发丝挑出来,继而问:“这么晚出来干什么。”
元衾水本就是为谢浔而来,但被他这么直白地问出来,她又难以启齿。
憋了半天,她道:“我丢了耳珰。”
谢浔扬眉,重复:“丢了耳珰?”
说都说出来了,元衾水只好点头:“我睡不着,索性出来找找。”
“哥哥送的,很重要。”
谢浔垂眸看了她半天,没有拆穿她这一戳就破的小把戏,而是很配合地道:“是吗,那是得好好找找。”
元衾水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谢浔轻嗤一声,少见地没再为难她。
他转身带她走出竹林。
书房至谢浔的住处大概不到半刻钟的脚程,元衾水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边。
她离他很近,目光粘在他身上。
但每每谢浔看过去时,她又会挠着脑袋,做出一副焦急寻找的模样,口中念叨:“在哪呢,完全找不到啊,好着急啊。”
谢浔依然没有拆穿她。
而是多看了她很多眼。
他已近乎刻意的地步了,元衾水却丝毫未觉,还在兢兢业业的伪装。
月色如练,头顶星空依然璀璨。
谢浔总是多她半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王府石道,少女灰暗的,小小的影子总在他腿边跃动,灵巧又生动。
其实没什么特殊之处。
但可能是因他确实已经没了看星空的癖好,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路。
很快,谢浔行至自己的住处。
开门时,元衾水依然在他身后。
她看起来完全是一副企图蒙混过关的模样,直至谢浔倏然停住脚步。
元衾水没溜进去,脑门撞在男人宽阔的脊背,谢浔转身,手臂稍稍一抬,元衾水就被他圈在自己身前这一方寸之地。
她惊惶抬头,撞进谢浔漆黑的眼眸。
“元衾水,你的耳珰,丢我房间里了?”
元衾水缩着肩膀,往谢浔房间里看了一眼,巨大诱惑当前,元衾水厚着脸皮小声道:“也许呢,我想我得进去检查一番。”
谢浔低低笑出声,元衾水咽了口口水。
男人的手落在她的腰上,手指力道收紧,却倏然垂眸沉声道:
“我怎么不知你何时进来过。元衾水,你又背着我偷偷做什么了。”
元衾水抿住唇瓣,仰面盯着他张合的薄唇,她轻声辩解道:“我没有……”
她哪里有胆量,又哪里有机会呢。
谢浔一定是知道的,他是王府世子,别说她是个人,就算她当真是一只小老鼠,也会被下人拍死拎出来的。
谢浔却反问道:“当真没有?”
谢浔声线很低,唇瓣离她很近,在阒静的夜色中透出暧昧的气息。
元衾水喉咙紧了紧,她抓紧谢浔的衣服,再次被不知名的情绪入侵大脑。
她轻声道:“好吧,有一点。”
“哦?”
元衾水盯着他的眼睛,将从前未曾付诸行动的事静静诉说与他:“趁你休憩时,我爬上了你的床,偷你的衣服睡在你旁边。”
“嗯,还有呢。”
他分明是责备的语调,但元衾水莫名从中听出了鼓励,她遂而又小声道:“还有舔你唇瓣,亲吻你的身体,如果把你迷晕掉就更好了,我想睡在你的身上,然后……”
她渐渐熄了话音。
后面的她说不出来,想必谢浔听了,也不会开心。
谢浔眸光幽深,他低头道:“元衾水,你看见我时,脑子里就在想这些□□之事?”
元衾水红着脸道:“也不全是。”
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大脑放空。
看着他就只是看着他而已,其余什么都不会想。
但谢浔显然并不相信。
他捏了下手里少女柔韧的腰,面无表情地低声念了句:“小色鬼。”
元衾水试图为自己辩解,但又不知从何辩解,因她确实不如他清心寡欲。
好在他没有再说下去,揽着她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元衾水环顾四周。
谢浔的房间宽敞规整,房内用来装饰的摆件很少,只有一面博古柜,梨木底琉璃罩,里面放置着各类宝石。
但显然已许久未打开过了。
谢浔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问:“说罢,找我什么事。”
元衾水朝他挪过去,“我想见你。”
她仰着张芙蓉面,目光柔柔地看他,话音里的婉转显出几分刻意的暧昧。
但这份刻意却又叫谢浔不合时宜地想起今日逢月楼里的她,依偎在另一个人身边。
那个人他有些印象。
方胧的哥哥,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夫。
有时元衾水的眼光真是让人捉摸不定,滥情虚伪的谢昀秋,平平无奇的方曜,她是如何做到,能准许这两人靠近她的?
甚至据他所知,元衾水与方胧是至交好友,或许在他未曾注意时,她与方曜走得比他想象中更近一些。
更别说那个男人,显然对她有意。
而元衾水总是在某些方面,呆愣又迟钝,如她这般,很容易被谢昀秋和方曜这种二流货色诱引,沾上那类庸俗的气息。
谢浔一口没喝,将茶杯放置桌面。
他朝外叫了水。
不知他心思的元衾水则猛然抬头,心说他现在叫水,是要沐浴吗?
想到这一点,她隐隐激动起来,虽然与谢浔已有数次亲密接触,但她根本没有真正看过谢浔的裸.体。
这个男人从来都衣冠整洁,一成不变的宽袖长袍,她跟他相处时,意乱情迷的多是她自己,谢浔最多只是力道失控而已。
很快水被送来。
几个小厮进来,元衾水原想躲一下,但谢浔根本没有遮掩她的意思,似乎完全不怕他们这上不得台面的关系暴露。
他将长袍脱下,拉着元衾水的手腕同她一起走进净室,水雾缭绕,元衾水心中忐忑,谢浔这是要跟她一起沐浴吗。
可她已经洗过了。
结果他只是站在桶边,垂眸冷冷对元衾水道:“进去。”
元衾水并未听出他话音里突然的不悦,毕竟谢浔几乎没有温柔的时候,她闻言兀自红着脸,道:“可我已经洗过了。”
她反握住谢浔的手,极其生疏的挠了挠男人的掌心,轻声道:“我可以伺候你沐浴,我很擅长的。”
谢浔扬了扬下颌:“擅长帮人沐浴?”
元衾水今夜胆量膨胀,她擅自抬手去解谢浔的革带,承认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谢浔摁住她的手,道:“元衾水,不进去的话,我今夜不会摸你。”
“……”
元衾水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她虽然跟着谢浔进了房间,但她其实只是想跟他说几句话,运气好的话,能接个吻就已经很不错了。
然而谢浔总能诱惑到她。
好吧。
虽然谢浔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虽然他也不专注,虽然她现在其实没有什么冲动,但她依然无法抗拒谢浔触碰。
而且谢浔的意思是,她可以睡在这里。
这与实现梦想,又有何区别呢?
憋了半天,元衾水提出条件:“那我要跟你一起进去。”
谢浔:“我不与人同浴。”
元衾水又道:“那你出去我要自己洗。”
谢浔:“我可以帮你沐浴。”
元衾水:“……”
好吧。
谢浔是世子,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头回帮人沐浴,元衾水很快妥协了。
总之更难以启齿的地方他已经看过了。
她慢吞吞从谢浔腰上收回手,将手指放在了自己腰上的系带。
她原就自己沐浴过,夏日夜里又闷热,所以穿的很单薄,两件一脱便光溜溜的站在谢浔面前。
“那我进去了。”她说
谢浔没应她,元衾水便自己走了进去。
她自己给自己洗了会,很快就发现原本承诺帮她沐浴的男人一点动作也没有。
元衾水皱眉:“殿下?”
谢浔看着她。
水流静悄悄抚弄她的身体,烛火下沾着水渍的肌肤白的发光,谢浔垂眸看着她近乎完美的肩颈线条,忽然有些后悔了。
他沉默地站着,犹如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感受到自己身体里,再次升起熟悉的,两股旗鼓相当的火焰。
一股心火驱使他的大脑。
一股慾火则驱使他的身体。
不算意外。
但他本认为,这一次他可以控制。
元衾水的身体他记得很清楚,也回忆过无数次,自觉已经熟知每一寸肌肤。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认为,第二次看见时不会如第一次那般有冲击力,而他自己也完全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所有反应。
但这次比之第一次不遑多让。
甚至正因这几日的反复回想与刻意记忆,让这第二次发生时,似乎更为香艳。
关于细节,他好像记错了。
又好像没有记错。
他试图压制,但无济于事。
第一次没做准备这样就够了,第二次竟然依旧如此,他不喜欢这种被慾望驱使,频频失控的感觉。
元衾水不悦道:“殿下,你想赖账吗?”
谢浔唇线平直,朝她走过去。
像是自我惩罚,也像是今日理智与私欲非要争个高下,他偏偏就是不挪开目光,偏偏硬要抬手抚上她的肩膀,指尖细腻的触感助长火焰,但他就是不去解决。
甚至面上就是不表露丝毫,只是眉目沉静道:“手抬起来。”
元衾水抬起手,是那只被方曜抓过的手,皓白手臂上没有半点痕迹。
谢浔着重擦了她这只手,整个过程无比沉默地帮她沐浴,仔细擦拭了她身体的每一处。
34 往事
元衾水发现自己甚至没有一件衣服穿。
她来时穿的衣服已被谢浔弄湿,此刻她只能曲着双腿,腿间甚至还没来得及擦一下。
因为太过紧张,雪白的皮肤都泛起了红。
谢浔脸色亦不大好看,若是旁人直接让滚即可,但谢昀秋显然行不通。
此人从来我行我素,他房内灯烛尤燃,若是不见他,这厮破门而入也不是没可能。
叩门声继续响起。
“谢浔?”
谢浔手臂一伸,拿过不远处他自己的寝衣给元衾水囫囵套上,少女完全任他摆弄,宽大的衣服罩住她赤裸的身躯。
她捏着谢浔的衣服,下身光溜溜的感觉让她很难受,不由小声道:“我想穿裤子……”
谢浔把她裹进被子里,放下床榻边的帘帐:“不必穿,别出来。”
元衾水看着这薄纱帘帐,心里十分没底:“殿下,我要不钻床底去吧。我在这里,王爷定能看出你床上有人的。”
谢浔隔着被子拍了下她的屁股:“光屁股钻床底?亏你想得出来。”
“……”
元衾水局促道:“可王爷会看见的。”
谢浔轻嗤一声,对元衾水这般担忧忐忑的模样极为不满,难道事已至此,她依然对谢昀秋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看见又如何。”
他垂眸冷冷看着她,“收收你的心思。”
“啊,可是——”
“闭嘴。”
元衾水把话咽了回去,只能在心中补充道:可是你嘴还没擦。
谢浔离开床榻,阔步打开了房门。
元衾水便裹着衣服缩到床里,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坨堆叠起来的被子,然后睁眼透过这朦胧的纱幔,看向外面。
所幸谢浔房间够宽敞。
床榻虽正对次间房门,但距离房门又尤有十丈之遥,谢昀秋若是不注意,也有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她。
月色迷蒙,谢浔拉开房门。
谢昀秋见男人面色不虞,沉声道:“怎么,本王扰你休憩了?”
谢浔站在房门口,神情略有不耐烦道:“父亲有事直说吧。”
谢昀秋往房内掠去一眼,“在这?”
夜色寂静,鸟鸣深幽,寥寥几句对话声对夜色中被放大许多。
谢浔错开身子。
谢昀秋越过他踏进房门,房门被轻轻阖上,“最近如何。”
谢浔在谢昀秋对面坐下,完全没有多谈的意思:“父亲都知晓。”
谢昀秋手指点在桌面,对谢浔道:“我已答应去处理西南战事,三日后动身。”
谢浔嗯了一声,不算意外。
谢昀秋十几岁就上了战场,大大小小功劳立下不少,近几年才在王府久住。
行军打仗对他而言不算陌生,此次若是立功归来,届时对抗太后也多分筹码,若是不幸身亡,谢浔看着他这张惹人生厌的脸庞,心说那也是件好事。
“父亲请照顾好自己。”
但他还是虚伪应和。
谢昀秋看穿他的敷衍,哂笑一声,随即他拿出个檀木小匣,扔给了谢浔。
匣盖未阖,里面的东西轻易展露出来。
一枚湖蓝碧玺。
房内灯烛辉煌,这颗猫眼大的碧玺石静静在桌面,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辉。
琉璃映彻,光泽璀璨。
一看便是有市无价的东西。
谢浔扫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颇为诧异地挑眉道:“父亲这是?”
谢昀秋神色如常:“你不是喜欢吗。”
送他的。
谢浔实在没忍住,轻笑出声。
他抬手将木匣阖上,看向谢昀秋这张已不再年轻的脸庞。
在他幼时,谢昀秋也常常这般。
出门再归家时,给他带回他精挑细选的闪亮宝石,然后问他:
“你娘今日想我了吗?”
“没想?那跟你提起我了吗?”
“一点没提?臭小子,你怎么不在你娘面前说说你老子好话。”
谢昀秋与他母亲的纠葛始于一场无法拒绝的强迫,他搅黄她的婚事,逼她嫁给他,明明极尽掠夺,却因地位高贵,在旁人眼里,留下一个专情的美名。
旁人仿佛看不到强权者对一个弱女子的强取豪夺,只能看到一方霸主对她卑微求爱,而她不识好歹。
这场用强权维系的感情长达二十年。
他们成婚,生下子嗣,谢昀秋喝下避子汤,承诺此生不会有其他子嗣。
头十五年,他的母亲好像都未曾动摇。
直到五年前,大概是个风轻日暖的春日,谢昀秋像以前的一样,在晨起时亲吻妻子的脸庞,而她迟疑片刻,回应了他。
可能是日久生情。
或是被感动,总之她慢慢地妥协了,因为慢慢爱上了他,所以开始原谅他的错处,留心他的好处。
从前求之不得的爱意,就这么突然降临,谢昀秋的确兴奋了好几个月,但不知是哪一天起,如至梦境的他意识到似乎也不过如此。
这个念头一经萌发便挥之不去。
十几年的浓烈情爱以一种堪称迅速的趋势凋零,他开始注意到,她并非完美。
她眼角的皱纹,固执的脾性,并不主动的性格,都成了他厌烦的理由。
从前他乞求清冷的爱人垂下头颅看他一眼,待他真正拥有时,又觉她清高。
谢昀秋的爱与不爱都太明显。
十五年的强迫,五年恨爱逆转又遭冷落,她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枯萎。
最终逝于两年前的清晨。
谢昀秋冷声道:“笑什么。”
谢浔收敛笑意,缓缓将木匣推回去,仿佛多看一眼都厌恶,他道:“父亲还是送给您的侧夫人吧,自母亲逝世后,我已许久不曾留心这些。”
把她和别的女人放在一起提起,他显然是故意的。
谢浔总是想方设法给他不快。
但谢昀秋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收回的时候,盯了谢浔半晌,最终道:“那扔了吧。”
谢浔不置可否,靠在椅背道:“父亲深夜造访,不会就是为了此事吧?”
谢昀秋直白道:“你与殷家的婚事,不要再让我提第三遍。”
他们的说话声,毫无阻隔的传进元衾水的耳中,其中婚事二字尤为刺耳。
元衾水其实不欲思考他们父子之间的对话,前面听不懂倒算了,但谢浔的婚事,却的确与她紧密相连。
她捏紧衾被,忐忑地等待谢浔回答。
片刻后,谢浔道:“我也不想再重复我的态度。”
太好了,还没动摇。
元衾水稍稍放下心来。
谢昀秋目露不悦:“怎么,你还打算孤独终老不成,不娶她,你总要娶别人。”
谢浔油盐不进道:“那就不劳费心了。”
说完,抬手抿了一口手边的茶。
清润茶水掠过唇瓣,送进喉咙。
刚咽下,他想起什么,眉心诡怪一蹙,轻轻抿了一下唇。
当然没什么味道。
但兴许是心理上的不自在,让他颇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隔了半天,他又抿了口茶,茶香弥散口腔。
他站起身,不欲与谢昀秋多谈:“父亲,天色已深,您该休息了。”
谢昀秋道:“你有事?”
到底是自己儿子,他还算了解他。
从进门,至现在,谢浔都表露出了一股与他平日完全不相符合的态度。
急切倒谈不上,但的确看起来,很想让他走。
谢浔没理他。
谢昀秋察觉到什么,房内一时陷入寂静。
元衾水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怪异,她不禁往被子里缩了缩,隔着纱幔看向外面那个身形高大气势逼人的男人。
谢昀秋目光随意地在房中睃巡一圈。
很快,他便就注意到床榻的帘帐,视线上移,隔着一片朦胧,与元衾水对上视线。
轻缦如烟。
元衾水身上裹着被子,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但正因这副裹紧的姿态,可以猜想出来,她此刻必定是衣衫不整到难以见人。
谢浔很快挡住他的视线。
“你该走了。”
谢昀秋的目光回到谢浔的脸上,眉心动了动,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隔了半晌,他道:“你故意的。”
让他看见元衾水。
不等谢浔回答,谢昀秋便轻笑起来,仿佛是为了回击谢浔又提起那个人,他低下声音同样故意道:“用不着如此,谢浔,我若想要她,根本轮不到你。”
谢浔目光沉静,低声道:“是吗,但我想她不会喜欢一个滥情风流,还老到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
“除却与生俱来的权势,你还有什么?”
“……”
谢昀秋被气笑,后退一步。
这辈子最让他无可奈何的两个人,一个谢浔的母亲,一个谢浔自己。
沉默半天,他最终也没再反驳什么。
元衾水没听见这父子俩凑在一起低声说了什么,但是她大致能感觉到谢昀秋好像发现自己了。
她捂住脸,祈祷谢昀秋不要认出自己来,否则……
否则有什么后果,她其实也不知晓。
但总归就是不能被发现。
她看见两人行至门前,谢昀秋停在门框处,相隔的有些远,谢昀秋声音模糊道:“所以你打算就把殷家晾在那?”
“虽说只是个商贩,但你得知道,那个姓殷的,可不是好糊弄的。”
元衾水竖起耳朵。
她听得不太清楚,不由朝外面爬了爬,谢浔的声音这才模糊的传过来:“……我可以去一趟晋北,亲自与他商议,然后解决此事。”
谢昀秋对这个回答看起来还算满意,留下一句:“你心中有数便好。”
说完便走出了房门。
元衾水身子放松下来,塌着肩膀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想,商议什么?
怎么解决?
他到底成不成亲?
元衾水兀自出神,连谢浔进来都未曾察觉,直到男人掀开纱缦,元衾水才回神抬起头看他,她低声道:“王爷好像看见我了。”
谢浔扯开她身上裹得被子。
少女的面颊已被热的泛红,衣襟纷乱,隐约可见里面光景。
谢浔挪开目光,对她第一句话就问谢昀秋而颇感不悦,他沉下脸道:“看见就看见。”
元衾水并未作答,她挪着双腿朝谢浔靠过去,抬手亲昵地抱住他的腰。
倒算她识相。
谢浔任她抱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她纤瘦的脊背,到微微塌陷的腰身和翘起的臀线。
“下次不准——”
35 探寻
纱帐低垂。
谢浔的手还停留在元衾水的脸上,他起初不确定元衾水的意思,半阖着眸又问了句:“这里指得是……?”
元衾水舔了舔他的虎口:“那里。”
……
谢浔沉默下来。
两人默不作声地对视,元衾水破罐子破摔似的,看起来居然还很坚定。
谢浔则盯着她,感到几许荒谬。
他甚至仍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一种淡淡的匪夷所思再次涌上心头。
亲她那里。
她是从何得知这种方式的?
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浔目光不由向下扫弄一眼,元衾水穿着他的寝衣,两条修长白皙的双腿岔开在他腿边,紧密无间地贴着他。
她这样坐,会弄湿他的衣服。
但他现在无心责怪她。
荒谬感依然萦绕心头,但也正因她的提议,他还真试着去想了一番。
衣料层层折叠遮掩着,谢浔看不清楚,但他其实记得她大致的模样,上次在书房曾有意地,仔细地观察过她。
诚然,的确靡丽漂亮又惹人探寻,但是……谢浔不太适应地抿了下唇瓣,蹙眉道:“元衾水,刚刚还没要够吗。”
元衾水被他这责备的语调堵了一下,她脸上闪过羞耻,遮掩一般地立即道:“你……你不要说这些!总之我要你亲我。”
谢浔轻笑一声:“你倒是敢想。”
他说这话时,语调里的拒绝很明显。
元衾水其实并不意外。
谢浔从小到大都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而她又无甚底气,即便行了这强迫之事,也总觉自己如踩云雾。
谢浔的拒绝完全合乎常理。
但元衾水心里更憋屈了。
她挪着双腿,又往他前面坐了些,皱眉让自己看的严肃些,对他道:“殿下你拒绝也没用,我是在威胁你,不是在与你商议。”
谢浔摁住她的腿,阻止她继续向前。
男人五指轻易扣住她的大腿,陷进滑腻软肉里,元衾水自认为强势的威胁在谢浔眼里毫无攻击力。
掌下肌肤滑腻,谢浔又想起了那里。
他动了动喉结,命令道:“别动了。”
元衾水不听,就动。
反正开弓已无回头箭。
她一边试图坐到他的腰上,一边小声道:“谁让你那么说我的。”
“我说你什么了?”
元衾水目露埋怨,明亮的眼睛裹着层朦胧水雾,轻轻瞪了他一眼。
“……”
谢浔掌下力道收紧,脸色变黯几分。
很快,今夜第四次。
在元衾水察觉到之前,谢浔率先揽着她的腰将她摁在身下,男人冷峻面庞带着几分烦躁,迁怒一般斥道:“眼睛闭上!”
元衾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一愣,缩在他身下眨眨眼睛,不懂谢浔此举何意。
但这个动作,又显然是亲昵的。
她试探着道:“殿下,你要开始了吗?”
谢浔没理她。
元衾水权当他是默认。
原先她说这话,其实是膈应谢浔的成分居多,没有真的指望谢浔会妥协。
他竟然真吃这一套?
看来她日后的确得适当强硬几分。
元衾水闭上眼睛。
这应该是谢浔妥协后给自己留面子的举动,故而非常地配合。
身下少女眼眸紧闭,大概其因为紧张,眼睫颤动,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服。
谢浔手臂撑在榻上,一脸沉默。
身体与灵魂仿若撕成两半。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所有的慾望都是可控的,然而现在——
不到两个时辰,起起落落三次了。
一次次勃发与控制,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他低头看了一眼,忽而找不到克制的理由,甚至觉得自己比元衾水更可笑。
“殿下?”
谢浔垂首,吻了下她的唇瓣。
元衾水猜想谢浔大概在做心里准备,心里的不满便悄悄减弱几分。
她闭着眼睛轻声道:“我今日本来都要睡下了,但又想起方胧曾跟我说,生辰这一天可以提出一个平日不能提的要求。”
谢浔注视着她的脸,脑中千万般念头闪过,他抬手将手指探入她的口中。
“所以你的要求是让我亲你。”
“我的要求是让我自己来见你。”
手指抽出,指尖从她的下巴到胸口。
元衾水又道:“殿下,以后不要再说让我伤心的话了,不然我还要这样惩罚你。”
谢浔看她这理所当然的模样,心说元衾水,果真是越来越胆大了。
她从来最擅长得寸进尺。
“哦,哪样的话会让你伤心?”
元衾水闭上唇不吭声,她觉得谢浔明知故问,而这必定也是羞辱逗弄她的一种方式。
她不说话,谢浔便重新俯身去亲吻她。
说不上是克制还是纵容,谢浔的手从衣摆处探进然后向下握住她的腿,元衾水被他吻得气喘吁吁。
她别开脸,谢浔的吻便挪移到她的脖颈,元衾水扬起下巴道:“殿下,不要那么轻,好痒。”
窗外虫鸣声声。
谢浔的作息一向规律严明,他并不热爱公务,回房后基本不会再过问公事,沐浴后他习惯性挑本无甚内涵的闲书,看半个时辰后才入睡。
今夜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元衾水身后垫着薄被,她察觉到他的吐息落在她身上,每一下都使她轻轻颤抖。
不知道他要看多久。
元衾水不是没被他看过,但这是第一次被他这么近距离地看。
只几个呼吸,她便难以忍受地道:“你不要看了,快一点。”
谢浔却对此展露出了超乎寻常地好奇心,他反问:“不看怎么亲?”
元衾水缩着肩膀,只好又重新闭上眼睛,她觉得他看了很久,等她都想换个姿势都时候,谢浔试探着,轻轻吻了她一下。
是一触即分的触碰。
像是突破心里防线前的最后一下。
元衾水倏然僵住,她屏住呼吸,心生退却的同时,脑中又掀起惊涛骇浪。
退却又想要,想要又畏惧。
“殿下,我……”
但谢浔并没有给她纠结迟疑的时间,很快他重新吻向她,轻咬,探进,继而像他第一次亲吻她的唇瓣一样,渐渐深入她。
缓缓的,动作带有几分急切与粗暴。
元衾水抓紧衣服,整个人从头到脚倏然变得通红。
谢浔总是天赋卓绝。
他拥有着非同一般的探索与学习能力,即便刚开始再生疏,几番来回后也会让他找到技巧,然后控制速度。
他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问她了。
但元衾水还是轻轻啜泣出声。
……
不到半刻钟。
这已经是元衾水能坚持的极限了。
她低声呜咽,推拒着他。
谢浔离开后,元衾水依然在轻轻颤抖。
她此刻不太想面对他,缩着身体闭着眼睛,逃避一般轻声道:“你快去——”
紧接着下巴突然被掐住,俯身下来的谢浔强硬地跟她接吻,元衾水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连忙抬手去推他。
但她根本使不上劲,于是就只能这样被迫着,跟谢浔接个堪称怪异的吻。
一番深刻的唇齿交缠后,谢浔才像是终于满意,大发慈悲松开了她。
元衾水一朝得获自由,连忙俯身向帐外张开唇,连呸好几声。
“你……!”
谢浔闲散靠在旁边,见状抿了抿下唇瓣,幽幽道:“还满意吗,元姑娘。”
元衾水眼眸泛红,脸颊上尤然沾着泪,谢浔垂眸低声道:“怎么,爽哭了?”
“……别说这种话。”
元衾水实在有点难以直视他的唇瓣,避开他的目光道:“你快去洗洗,好吗?”
谢浔却偏不如她意。
亲都亲了,该尝得都尝了,左右也不差这一会,他问:“哪个好?”
元衾水:“什么?”
谢浔抬手在她眼前晃晃,同她探讨道:“元衾水,哪个让你更舒服一些。”
元衾水:“……”
她看向他的唇,道:“都可以。”
谢浔了然,“啊,喜欢嘴啊。”
元衾水不想回答了,羞愤道:“不要说了,你还洗不洗了!”
天色已深,元衾水今夜很累。
谢浔没再逗弄她,重新叫了水,两人随便冲洗一番后,谢浔抱着她上了榻。
再上床时,元衾水已经困得眼皮打架。
她爬到谢浔怀里,主动将脸颊贴紧他的胸膛,听男人沉稳的心跳。
情欲褪去,理智回笼。
她在此刻再次想起谢浔的话。
如果他成婚了,那他们的关系就必定会就此结束,届时她又该如何?
元衾水最怕不确定。
她恐惧模糊的一切,明明从前她与谢浔的关系没有发生改变时,一切都很清晰。
注定孤独终老的自己与孤独终老的谢浔,永不衰败的晋王府,永不改变的友谊,兄长永远一年四次的回信。
生活毫无风险。
今天的她就可以看见明天的她。
虽然拥有的很少,但是每一样都牢牢被她攥在手里,永远不必担忧失去。
思绪反复,她突然轻声道:“殿下。”
谢浔没理她。
但元衾水知道他并没有睡,遂而又自顾自地询问:“你跟王爷说,你会亲自去晋北处理此事,你要见殷小姐吗?”
谢浔道:“也许会见。”
又是不确定的。
元衾水转而道:“你去晋北哪里呀?”
谢浔道:“怎么,跟你有关系?”
36 随行
翌日一早,清幽鸟鸣透过纱窗。
元衾水从梦中惊醒,迷蒙睁开眼睛,视线聚焦,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男人的目光没什么喜恶情绪,带着探寻与不解,仿若在静静审视,元衾水彻底清醒过来,为这份沉寂的审视感到无所适从。
但好在谢浔很快收回目光。
他坐起身,道:“你可以多留一会。”
元衾水随同他一起起身,拉着他的手腕道:“等等殿下,我没有衣服穿。”
她坐在榻上,乌发垂散,身上那件宽松的寝衣早已不知何处去,后半夜是全身赤裸地窝在他怀里。
此刻,少女光裸着雪白圆润的肩头,衾被被她遮在柔软的胸前,倒不如不遮。
她唇瓣依然有些红肿,锁骨处有淡淡红痕,分明是一副情事过后的模样。
谢浔看着,想起了她口中的圆房。
而紧接着,他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晨起正常反应罢了,但这一次,显然比以往清晨的每一次都强烈。
强烈到小腹紧绷,发痛。
不知道第几次,谢浔已然都有些累了。
他不愿被情欲控制,不愿被驱使,但元衾水却总宛如榻侧猛虎,每一次试图对抗都让他精疲力竭。
他不答话,元衾水便晃晃他的手腕,柔软的掌心包裹着他,朝他凑近几分。
内心的烦躁让他妄图破开桎梏,数年来第一次生出放弃沉沦的想法。
清柔花香侵袭,谢浔动了动手腕,想将她的手放上去让她握住,想分开她的腿让她承受,最好再弄她一身。
“殿下,你怎么了?”
谢浔揉了揉眉心:“会有人送来。”
元衾水啊了一声,然后迟疑道:“……那他们岂不知晓我昨夜在你这里了。”
“就这么怕被人知晓?”
元衾水将脸颊贴在谢浔的后背,她当然怕了,被旁人看见,就意味着此事将在王府内完全散播开。
她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元衾水最畏惧被人注视。
还会被方胧和元青聿知晓,他们两个,是元衾水在这世上最不愿意让之失望的人。
“总之不能被别人知道。”
谢浔低笑,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幽幽道:“元衾水,被旁人知晓对你而言不是好事吗,说不定我会迫于压力娶你。”
元衾水却吓了一跳,她连忙抽回手道:“我不会这样逼你的!”
“殿下,我总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谢浔对此不置可否,他没再如昨晚一般不信邪地继续停留元衾水旁边,而是背对着她走下床,行至屏风处开始更衣。
元衾水没有衣服,只能重新躺回床上,冲着屏风后的谢浔发呆。
但谢浔换衣换了很长时间。
元衾水都怀疑他是不是在里面做别的。
好半天后,外面都响起师青脚步声了,谢浔才从屏风后走出。
冷峻面庞,衣冠整洁,端正清雅。
元衾水总是为之着迷。
两人已至如此地步,她决定不委屈自己,遂而坐起身来,对打算去偏房洗漱的谢浔道:“殿下,你能亲亲我再走吗?”
谢浔目光掠过她赤裸的袅娜身体,眉心不由蹙起几分。
元衾水不知道谢浔在迟疑什么,她自认为自己的请求并不难达到。
结果眼巴巴地等了半天,谢浔根本没有理她,只是收回目光,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元衾水沮丧地坐在榻上。
谢浔一走,房内陷入安静。
元衾水用被子裹紧自己,上面似乎还沾着谢浔身上冷冽的淡香,她把脸埋进去,深吸了口气,等憋得脸庞发红时才挪开。
大概半个时辰后,丫鬟叩门,给她送来了崭新的衣裳,并伺候她洗漱。
元衾水整个过程都不敢抬头,小丫鬟亦一句废话没与她多说。
眼看日上三竿,元衾水挑着没人的时候,鬼鬼祟祟从谢浔的住处离开。
刚走到家门口,便见方胧站在自己院前跟晴微说话,元衾水连忙走过去,问:“胧胧,你怎么来啦?”
方胧道:“你去哪啦?晴微说你一大早就不在屋里。”
元衾水略显心虚道:“我……”
她我了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盖因她平日的生活实在是单调地令人发指,无事根本不会出门,就算瞎编也不知怎么编。
好在方胧并未细问,她揽过元衾水的肩膀,道:“衾水,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
“我想抽空去一趟晋北,你知道殷家吗?就是做布匹生意的那一家,晋北有一座绣衣楼,据闻一年能挣万两白银,我想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元衾水立即道:“我跟你一起。”
方胧很感动,但她道:“不用,方曜昨日说他会陪我,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右云镇,来回车程得好几天。这一路舟车劳顿,你不会喜欢的。”
“殷家在右云吗?”
“对啊,他们本家在那,不过这两年听说想做京城人的生意,想搬去南方了。”
元衾水又问:“你们什么时候走呢?”
方胧道:“还不确定,等我回来我给你带那儿的土产——咦?”
元衾水正凝神思考,抬眸:“怎么了?”
方胧脸上笑意淡了几分,目光困惑地,紧盯着元衾水的胸口。
谢浔给元衾水送的衣裳是件藕粉的交襟纱裙,领口并不低,原可以勉强遮住她锁骨下的痕迹,只有元衾水动作时,才能露出一点痕迹,不仔细瞧根本注意不到。
但方胧离她太近了。
少女抬手,好奇地指尖挑了一下这处衣襟,果真见是一片红痕。
元衾水旋即反应过来,连忙后退一步捂住胸口,她目露慌乱,无措地说不出话。
方胧皱眉看着元衾水。
元衾水:“虫子咬的。”
方胧道:“什么虫子咬成这样?”
“就是一种很大的虫子。”
“可……可这有点像吸出来的。”
“哈哈哈,怎么可能呢,胧胧你想多啦,我自己又吸不到这里。”
方胧完全笑不出来,她轻声道:“对啊,你自己又吸不到这里。”
气氛沉寂几分。
元衾水捏着衣角,为这种沉寂感到恐慌,她着急的语无伦次:“被虫子咬了以后,我自己又挠了挠,时间久了,就这样了。”
她脸色红的太明显,方胧便先拉着她的手臂安抚道:“没事,我没有质问你衾水。”
“虫子咬的就是虫子咬的嘛,话说回来,这虫子也太厉害了点。”
元衾水这才放松几分:“就是说啊。”
两人一起走进院子,元衾水很是殷勤的给方胧倒水,给她看自己前两日的画作,迫切地想要转移话题。
方胧句句都应了。
一柱香后,方胧捏着茶杯,心中不比元衾水从容多少,若是以前,按她的脾气肯定晃着元衾水继续追问,但这次她忍住了。
元衾水显然不想说。
再逼都不会有结果,她还会偷偷掉眼泪,元衾水的盾比想象中厚很多。
好半天后,方胧才拐弯抹角地道:“衾水,府里真的没有人欺负你吗?”
元衾水摇摇头:“真没有。”
方胧扫过她的胸口,苦口婆心一般地劝说道:“衾水,你知道吗?方曜告诉我,你兄长很厉害,是首辅底下一号能臣,连殿下都需礼让几分。”
“你身边虽没有亲人,但若有谁胆敢欺负你,你完全可以告到殿下那去,看在你哥哥地面子上,他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元衾水:“……真没人欺负我。”
但方胧显然不信。
她略显焦躁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半天步后,才倏然握住元衾水的肩膀,满脸气愤道:“难道是王爷……欺负你?”
元衾水满脸震惊:“怎么可能!”
那不然还有谁让元衾水怕成这样?
总不至于是自愿的吧。
——就算是也必定是被蒙骗的。
“难道不是府中的人?”
元衾水:“不是……我的意思是说,真的没有人欺负我,胧胧,是虫子咬的。”
方胧沉默下来。
好半天她才道:“衾水,如果有人强迫你,威胁你,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无赖能做出这种事来!”
元衾水很心虚,含糊地应了句好。
*
因为实在害怕暴露与谢浔的关系,元衾水一连三日都老老实实。
就算偶然撞见谢浔,方胧在她身边时,她也绝不往谢浔那里多看一眼。
但她已打定主意跟踪谢浔去晋北。
如果方胧那边不方便带她,那她自己前去也不是不可。
但问题是她不知谢浔具体出行日期,也不知他去往何处,这两日没少为此烦恼。
都怪她平日朋友太少,就算打听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
直至三日后的一天,元衾水偶然撞见在映月堂外候着的师青。
“元姑娘,好巧。”
师青见少女在他面前有意无意途径两个来回,十分善解人意地主动搭话。
元衾水立即走过去:“好巧!”
师青挑眉:“元姑娘看起来有心事。”
元衾水偷偷看了眼映月堂里间,小声问:“师青,你家少主呢?”
师青道:“少主在堂内与人叙话。”
元衾水声音又放低几分,自认为十分有技巧地试探道:“听说殿下三日后会去晋北?”
谢浔出行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元衾水稍有途径就能打探出一二。
更何况这是元衾水。
是少主的女人,是或许兴许会成为世子妃的人。
师青沉吟片刻,很快如元衾水所愿地透露道:“嗯?元姑娘您是不是记错了,三日后殿下估计都到了。”
元衾水:“这么近吗?”
师青颔首道:“右云,不远的。”
还真是此地!
但元衾水还没来得及高兴,谢浔便从房内走了出来,他身边随同的,算是他的堂兄,那个早逝皇子的大儿子。
元衾水心头一凛,老老实实跟这两人行了个礼,外人尚在,她根本不敢跟谢浔说话。只能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希望他能懂自己的意思。
好在,谢浔没有跟谢大公子同行。
等人走了之后,站在檐下的谢浔才回过头,上下扫量了她一眼。
元衾水叫他:“殿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
冷冰冰的语调。
元衾水看了眼师青,朝谢浔挪近几步。
师青偷覷了这两人一眼,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去,自觉放风。
元衾水慢吞吞行至谢浔面前。
谢浔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三日里,这是元衾水第一次找他。
中途偶然碰见的几回,她也未曾如往日一般朝他投来如影随形的目光。
他垂眸看着这张精致的脸庞,在心中平静地审视,元衾水嘴上说喜欢他,但她的喜欢看起来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