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与人宜》
1. 棋局
明顺二十一年冬。
边关报捷,历时两年,乌尔国终大败归降,帝大悦,诏令三军凯旋。
-
才至初春,料峭的寒意仍丝丝缕缕往人骨缝里钻。
葛春宜坐在八角亭中,捂着手炉,侧过头看紧挨亭边开得正盛的山茶花。
耳边听着其他贵女们的细语交谈。
“尉迟轩……?从未听说过此人。”
“自然,从前他父亲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百夫长,而尉迟轩从军两年,就积攒了累累军功,获封赏无数,得了圣上好几句夸奖。”
“听说尉迟轩与裴……裴小将军的关系十分要好,谁又知道功劳里有多少沾了他的光呢。”
一说到裴徐林,几个丽色少女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些许不自在的神色,或羞涩或景仰。
其中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朝四周看了看,快速扫了下葛春宜这边,“好了好了,我朝将士皆勇猛无畏,哪有沾光一说……我们去别处看看。”
几人略显匆促地走远,葛春宜终于将视线从花叶上离开,眨了眨眼。
三日前大军回京,浩浩荡荡穿过京都正中的永和大街。
身披甲胄,魁梧精壮的军士们,犹带着边关的风霜,萧索的风中似乎都掺杂了一丝枪尖上残留的血气。
庄重凛然,威严而不可侵犯。
在街道两侧围观迎接的民众,也不由自主的肃然昂首,有人欢呼有人抹泪。
除此之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同一众将领骑马行至大军最前的定远侯裴大将军之子,裴徐林。
无他,太显目了。
面容白净气度内敛,和同行其他体型健硕的将军相比,挺拔却单薄,若不看装扮,就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儒雅君子。
而在之后论功行封、犒赏三军的朝堂上,裴徐林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几次领兵以少胜多,丝毫不逊于其他身经百战的大将军。
圣上更是直接超擢他为右金吾卫翊府中郎将,一时间,朝野上下,裴徐林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知。
——就算原本不甚了解,左听一句右听一句也能倒背如流了。
“呆坐在这做什么?”不知何时亭中又进来一人,毫不见外地挨着葛春宜坐下。
葛春宜眼睛一亮,放下手炉,拉住来人的手:“云岫,好久不见……方才还见皇后娘娘与你说着话,怎么过来了。”
宋云岫目光看向不远处,粉云层叠的海棠花树下,皇后身边围绕着四五位妙龄少女,身旁侍从簇拥,一行人有说有笑漫步闲游。
她耸了耸肩:“主角另有其人,我可无意掺和。”
明顺帝今日在丰沛殿设下庆功宴,慰劳众归京将领,特许五品以上官员携女眷进宫,一同庆贺本次大捷。
同时皇后则体贴表示参宴的女眷们可提前入宫,于御花园游春赏花。
葛春宜想起出门前阿娘叮嘱她的话,凑近了轻声道:“真的是要为太子殿下……择妃?”
宋云岫点点头,与她耳语几句。
听到环绕皇后身边一众贵女的身份家世后,葛春宜心中咋舌,但又觉得理应如此,毕竟是挑选下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葛父身为从四品的秘书少监,徒有清贵之名,并无实权亦无实务。
太子选妃自然与葛家无关,葛春宜乐得自在,只在进宫时前去拜见了皇后娘娘,后面就在园中闲逛赏花。
亭中时不时有人歇脚观景,人多眼杂,宋云岫心中有事想问她,见状便想换个清静处。
这时却有两个宫女过来,垂首行礼道:“葛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
-
沁芳轩内蜿蜒着清幽淡雅的香气,莺声笑语,一片热闹。
皇后捏着润白的棋子,唇角含笑,视线在棋盘上停留半晌,落子:“断吃。”
坐在对面的秀丽少女崔思莹,抿唇一笑。
见状,皇后再低头仔细看了看,悔道:“哎呀,本宫竟入了你的局。”
皇后娘娘尊贵无比,待她们却平易近人,旁边围观的少女早已没了初时的拘谨,笑道:“下棋乏味,皇后娘娘,不如来玩一局飞花令罢。”
崔思莹站起身,也想要应和,皇后却摆摆手将她打断:“不可,凡事有始有终,下棋亦然。”说罢神秘莫测地笑了笑,“不过这残局,本宫要寻一外援。”
这时葛春宜和宋云岫两人进来。
皇后抚手笑道:“瞧,说到便到。”
“云岫也来了,赐座。”她免了二人的礼,将葛春宜拉到身边,“听闻葛少监棋艺精湛,在朝中少有敌手,春宜身为葛公爱女,耳濡目染下想必也能得其三分。”
葛春宜还没分辨清楚状况,就被拉到人群里,听皇后一顿夸奖。
她扫了一圈,周围人明显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而站在方桌对面那位,云岫和她说过的,中书门下吏部尚书崔家的二姑娘,崔思莹。
崔思莹垂眸,半晌轻轻一笑伸手示意她落座:“葛姑娘,请赐教。”
皇后拍了拍葛春宜的手:“无妨,只管放心下,输赢皆有嘉奖。”语气柔和,却没有给葛春宜推拒的余地。
葛春宜只得被迫投入到棋局中。
她的棋艺虽远不及父亲,但比常人绰绰有余,此时纵观棋盘,一时有些看不懂皇后的棋路。
她这边聚精凝神,轩内的气氛也悄然变化,没了先前欢快轻松的笑声,众人下意识屏气不语,看两人对弈。
执白的少女长睫低垂,略微上扬的眼尾带出一丝娇妍,抬眼时又被明澈的眸光盖过,思考时嘴唇下意识轻抿,露出唇侧恰到好处的一点青痣。
崔思莹仍执黑棋,她神色不变,放在膝上的手却捏得泛白,极力压住纷乱的思绪,专心于这场对弈。
棋局越往后,落子越慢,观棋的人越少,而皇后始终不慌不忙静坐在一旁。
宋云岫越看越迷糊,怎么像要输了呢……
“哒”一声棋子落下的轻响。
崔思莹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心中大石终于落下,眼中露出实意的笑,“承让。”
葛春宜也松了口气,面上有些懊恼:“半子之差。”
皇后柔声安慰道:“原是本宫下的残局罢了,你已做得很好,不必放在心上,不过说好的彩头却不能少。”
身后的宫女适时上前,呈给她一条色泽饱满的红玛瑙手镯,葛春宜忙行礼谢赏。
一局棋下来,时间已然消磨大半。酉时的庆功宴将要开宴,皇后没再留众人,吩咐宫人给各位贵女引路前往。
出了沁芳轩,宋云岫便拉着葛春宜避开人群,满心好奇都要溢出来了。
别人也许不了解,但春宜的棋力她却领教过,崔思莹落子布局看起来并不算十分高明,怎么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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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春宜任由她拉着自己,无需宋云岫发问,她便主动解释:“这局棋输赢与否,对皇后娘娘来说无关紧要,对我更是。既如此,我又何必叫她难看呢?”
葛春宜想起下棋时,瞥见崔思莹紧绷的姿态,便知她并不如表面那般无动于衷。
——皇后娘娘只是以此试探崔思莹的心性。
同样意识到这点的宋云岫沉默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起这荣宠是好是坏。
蓦地,宋云岫又想起花园中被打断的话,这时便问道:“前些日子约你出门总是推脱,足不出户的,在做什么呢?”
葛春宜正低头摆弄新得的镯子,闻言手指一顿,下意识看了周围一圈。
对云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抿了抿唇:“你可还记得立冬那日邀我到你家中吃暖锅?”
宋云岫一愣:“记得,我们还关上院子偷偷温了壶酒……不会是被蘅姨发现,这才罚你不许出门。”
葛春宜被她逗笑:“怎会,我还特意换了衣裳……”意识到话题走偏,复又低声道,“出府时撞见一人,自称是梁伯府的三少爷。”
“梁修逸?”宋云岫下意识蹙眉,“他是国子监学子,我爹作为司业,他偶尔会来拜访,此人我见过几次,看起来还算得体,他为难你了?”
“没有。”
宋云岫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她说:“此后我出门便会十分巧合地与其‘偶遇’。”
“……”
“一次两次便罢了,可屡次三番,还正好在我行经的路上。”葛春宜说起这个不免烦闷。
宋云岫听得眉头紧皱。
谁知还没完,“后来我差人留了心眼蹲守,便发现从府里出坊的那条路总有几人在晃悠。家中小厮反跟上去看,正瞧见梁修逸身边的随从在给他们递银子。”
“岂有此理!”宋云岫又惊又怒,一时竟没控制住声量,引得几人循声看来,忙压低了声音,“还敢找人暗中监视你,他想做什么!”
总归都是小人行径。
“这梁三……我请父亲敲打他一番!”
葛春宜婉拒了她的好意:“若没记错,宫中正得宠的锦妃也姓梁。”
宋云岫语塞:“……对,是他长姐。”
葛春宜:“他有所倚仗,若不能一发破的,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
“你可将此事告知葛伯父与蘅姨?”
葛春宜摇头,阿爹阿娘向来疼她,听到此事定是愤然,可恼怒之后也无计可施。
且不论梁府势大,即便是要告上府衙,或是上书弹劾,都无根无据,只有一腔空言。
见宋云岫一副憋着气的模样,比自己还要生气百倍,不由笑着挽了她的手:“不值当动气,我闭门不出,他又能奈我何?”
“话是如此,却还是憋屈。”
葛春宜闻言笑意更深,眼底隐约有几分得意:“不憋屈,我也想法子找了几人,将他那随从打了一顿,想来没十天半月应下不了床了。”
宋云岫闻言也笑,很快又不满道:“总不能因为他一辈子躲着,日复一日多枯燥乏味。”
葛春宜眨眨眼:“不乏味,阿爹的藏书里还有几本寻微先生的游记,我才看了小半,正好无人打扰时可细细品味。”
“好啊!言外之意便是嫌我从前扰人,叫你无暇读书。”
“冤枉啊!”
“哼,别想躲过去,除非——借我一观。”
2. 月夜
暮色时分,重檐叠宇的丰沛殿不复往日静谧,此刻华灯璀璨,人声鼎沸,来往的宫女内侍手捧金碟玉碗,步履匆匆鱼贯而入。
正席设于大殿中央,皇帝御座位于北侧高台,身侧近处是皇室宗亲,其下按文武官职左右分列。
正殿的东西两侧用十二扇精美的琉璃屏风隔出次席,安排众女眷席位。
进殿后由宫女引路,葛春宜和宋云岫分开后找到母亲身边:“阿娘。”
郑蘅正与其他夫人说话,见女儿来将她拉在身边坐下,发觉她手指微凉,递上一旁的手炉:“冷不冷,今日穿得太单薄了些。”
鹅黄的夹绵窄袖衫,配水碧色卷草纹裙,因是赴宴,衣装颜色比平日更鲜亮。
“花宴如何,玩得可还尽兴?”
这便有话说了,她贴到母亲耳边低言几句,然后把袖里的红玛瑙手镯悄悄递给郑蘅,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郑蘅又忧又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数你胆大。"敢替皇后输棋。
隔着席案,旁边那位夫人没发觉她们传东西的小动作,只注意到母女两人亲昵的互动,语中有些羡慕:“还是女儿好,与娘交心。不似我家几个混小子,一个赛一个的会惹祸。”
虽是抱怨,但说到儿子,她眼里还是不由自主泛起笑意,郑蘅又怎会真的应和,免不了相互吹捧几句。
很快,酉时的钟声响起,偌大的宫殿顿时安静下来。
明顺帝携皇后一同入殿,众人皆俯身叩首,高呼万岁。
明顺帝环视一周,笑意温和却难掩帝王之威:“众卿平身,今日宫宴一为犒赏三军凯旋,二贺大败乌尔安定边关,不谈前朝诸事,只管美酒佳肴尽兴。”说罢,他率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丝竹乐声渐起,舞姬乐伎进殿献艺。
觥筹交错之间,不时有官员起身向明顺帝敬酒,溢美之词层出不穷,颂我朝之国威,赞我军之勇武,歌君主之英明。
殿中的声音隔着屏风,传到葛春宜这边模模糊糊,她左耳进右耳出,专心致志品尝眼前精致的珍馐点心。
直到皇后开口赞誉了几位年轻将领,最后不忘勉力他们早日成家。
皇帝的同胞长姐,庆淑长公主转头看向旁侧的太子,好奇道:“本宫记得开战那年东宫有伴读也从军出征了,是哪位,可挣了几分军功?”
太子温言回道:“是裴大将军嫡子,裴徐林。”
听到这陌生又熟悉的三个字,葛春宜不自觉停下拿汤羹的手,好奇地侧头望去。
有一人从席中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身影朦胧映在屏风上,不难看出其身形修长,挺拔如竹,确实与印象中的武将形象相去甚远。
他行过礼,还未说话,便听长公主笑道:“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闻军中出了一位颇有盛名的儒将,屡立奇功,想必就是你了。”
裴徐林谦道:“殿下谬赞,几位大将军领兵有方,才有臣立功的机会。”
他声音清润平缓,语气不卑不亢,如林中被风拂过的枝叶,又或山头寂然的青石。
“青年才俊,一表人才。”长公主不吝赞赏,语似玩笑道,“难怪宫内外处处都是你的美谈,引不少名门淑女动容,可有定下婚配?”
裴徐林顿了顿:“……臣一心抗敌报国,尚无暇虑及私事。”
声音听不明晰,也看不到正席的景象,葛春宜很快便失了兴趣,没再留意那边。
舞歇歌沉,明顺帝以及一众皇室陆续离席,殿中官员们醉意醺然,仍在高谈论阔。
满殿都是弥散的酒气,郑蘅见女儿面有不适,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低声问道:“怎么了?”
葛春宜心下懊悔,汤羹鲜醇,她没忍住多喝了几口,哪知这么快就来了惩罚。
宫中规矩繁琐,郑蘅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唤来宫女领她去更衣。
一出殿,微凉的轻风扑了满脸,葛春宜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丰沛殿后是一处十分雅致的园景,荷池幽静倒映下天边素月,不时有鱼弹尾游过,惊起一片涟漪,池边才冒出芽苞的玉兰树,静静伫立着。
往右侧走,葛春宜跟随宫女穿过一条水廊,廊下虽布了宫灯,但衬映着林木枝叶,反而影影绰绰。
到了更衣处,她没叫宫女进去服侍,只让人在外侯着。
没多耽搁,葛春宜开门出来,门外却不见了小宫女身影。
“……”她心觉古怪,不由生出几分警惕,“可有人在?”
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又在原地等了片刻,依旧不见人影,葛春宜只好独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直到又走上那条水廊,直直一条廊道临水而建,来时空无一人的檐下,此时却多了一个人,侧身而立看着幽静的水面,像在等谁。
葛春宜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想绕开水廊,却发觉没有其他路可以越过这片荷池。
踌躇半晌,她只能低着头快步从廊上穿过。
“……留步,葛姑娘。”
那道静立的身影动了动,抬起手臂拦在葛春宜身前,宫灯昏淡的光清晰地打在他的脸上,“等你许久。”
梁三?!
葛春宜顿时退后了几步,眉心微跳,面前年轻俊秀的男人在她眼里不亚于一只阴魂不散的恶鬼。
梁修逸有些无奈:“实在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还望姑娘恕罪。”
她不想听这些虚话:“不论什么原由都难当君子所为,有什么事还请直言。”
“……此前是我冒昧在先,屡次与姑娘相遇也不曾说清楚,让你受了惊吓。”梁修逸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反感,嘴角笑意有些僵硬,“我……并不知随从会自作主张,后来看他浑身是伤,逼问之下才告知我实情。”
解释这些做什么?
葛春宜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抬步便要走,梁修逸忙上前一步将人拦住。
两人之间距离顿时拉近,无奈之下葛春宜又退回去应付道:“梁公子,除却宋府一见,你我素不相识……现在身处皇宫,你将我拦在这,嘴上胡言乱语,当真不惧我父亲参伯爷一本?”
梁修逸沉默半晌,抬眼看她:“事关女子闺誉,我知道轻重,也愿意担责。”
担责?
得见他真正意图,葛春宜冷下脸,恐怕此人恨不得能将事情闹大。
“我看你是得了癔症,让开。”
见她皱着眉眼中含怒,不留情面地呵斥,梁修逸却笑起来,眼中流露一丝阔别已久的怀念。
“幼时便这样,从不许我跟着你一同玩乐……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葛春宜第一次认真打量此人,梁修逸见状微微低头,露出额角一块浅淡的疤痕。
葛春宜脸色顿时更加怪异。
幼时的她仗着父母疼爱,十分贪玩。
彼时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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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升至少监,一家人住在西市,坊间孩童没那么多拘束,在巷子里招呼一声,就有不少小伙伴应声。
葛家本是后搬来的,但小春宜点子多,胆子大,慢慢地大家都愿意和她玩。
葛父和宋父虽不在同一个官署,但私交甚笃,那时她便认识了宋云岫,也喜欢拉上小云岫一起,有时会特意到宋府找她,却不想被一个陌生男孩缠上。
宋云岫只知道此人偶尔会找父亲指点学问,但父亲的学生多得如同枝头的果子,她也不认识。
小春宜没理,他愿意跟便跟着,哪知这小男孩扭捏又挑剔总说扫兴的话,大家都不想和他玩,他还偏往她面前凑。
实在烦了,就三番五次躲着。
男孩急了,某天终于拦到她,用力拍胸脯说自己什么都会,自告奋勇爬树摘果,谁知敢上不敢下,抖着腿从树上摔下来,额头被磕破一个口子,鲜红的血液迥迥流出。
此事之后,小春宜才从父母口中得知此人身后竟是尊贵显要的侯爵府。
见她眼神变化似乎回忆起什么,梁修逸难以按捺心情,又靠近一步:“你想起来了。”
“后来我被母亲拘在府里不许出门,好不容易辗转打听,才知道你去了临州……”梁修逸声音越发低沉。
没听他继续说,已经完全失去耐心的葛春宜用力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就跑。
梁修逸不料,踉跄后退,很快就反应过来,再次追上去,意图抓她胳膊。
隔着荷池,遥遥与这条水廊相对,有一方水榭,垂着轻飘飘的纱幔,内里一点烛火也无。
有二人一站一立,就着昏晕的月色临水赏景。
太子啜了一口清茶,悠悠道:“料想裴中郎将喜事将近,孤先贺喜了。”
裴徐林站在太子侧后半步,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臣不明白殿下之意。”
太子瞥他一眼,似乎想看他好戏,语含促狭,“你继续装着,待姑母求来的赐婚诏书落到手里了看你如何。”
庆淑长公主一直为其大女儿嘉乐郡主的婚事忧心,前前后后进宫找圣上诉苦都来了好几次。
此前边关未定,明顺帝无暇理会这些。如今不同了,以明顺帝对嘉乐这个侄女的喜爱,定不会委屈了她。
裴徐林神色不动,看不出在想什么。
两人相识数年,对彼此再熟悉不过,太子也没想着能从他这看到什么乐子,无趣地摆摆手,换了个话题,指了指前方的水廊:“你可看到那边两人,月夜相争,真是白费风景。”
水榭有太子在此,自然没有闲杂人等靠近,可偌大皇宫,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都有人值守巡夜,那条水廊却同样无人踏足。
显然是有人在宫里擅自支使内侍,而身为皇宫下一任主人的太子殿下,却不慌不忙,恍若未觉。
他看得十分认真,“哎”的一声,抚掌道:“怎还打起来了。”
又皱眉,“看着不像是官服……难道是谁家府上的公子,怎能如此粗鲁无礼。”
裴徐林没应声,他看着水廊之中,男子紧追不舍,刻意将女子逼到桥栏边,争持之下两人身影在水边摇摇欲坠。
下一瞬,“噗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看到女子掉入水池,太子腾地站起身,眉心微蹙,“去叫人来。”
裴徐林扫过荷池中荡起的圈圈波纹,“殿下请回宫,我先去看一下,以免惊动了丰沛殿。”
3. 落水
“疯子!”
葛春宜侧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两人年岁相当,但梁修逸身高腿长,逼近时黑沉的影子能将她覆个严严实实。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里是皇宫,不是你们梁家可以妄为的地方!”葛春宜咬着牙再次提醒他。
梁修逸身形微顿,眼中浮现纠结之色,却依旧拦着不肯挪步。
他并不伸手冒犯她,但也绝不让她离开。
但很快,葛春宜发觉他是在有意识地把她往水边逼,廊边低矮的木栏才到膝盖上方一点,根本挡不住人。
他想干什么,把她推入水中报一摔之仇?
梁修逸看着葛春宜,咫尺间就是冰凉的池水,狠了狠心,伸出手准备拉着她一起跳下去。
不料,眼前一空,葛春宜竟已掉进水中。
“葛——”他喊到一半骤然收声,低头看着夜色下幽深黢黑的荷池,最后一抹亮色衣裙也跟着沉入水里,水面上除了荡漾的纹路只能看到他自己的脸。
梁修逸咽了咽,抖着手撑着木栏,想要一鼓作气跳下去,才越过一只脚,就哆哆嗦嗦连退好几步,直到靠到坚实的墙体才大口喘气,最后乱着步子仓皇而逃。
-
冷——
葛春宜一入水便狠狠打了个颤栗,她憋着一口气跳下来,不敢停留,连忙朝远处游去。
水中光线黯淡,只有一些枯败的根茎飘荡,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敢细看,闷头朝一个方向,直至手指隐约触及坚硬的池壁。
“哗——”
葛春宜从水中冒出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随手将挡了视线的发丝往耳后捋。
荷池边围了一圈石雕栏杆,虽然不高,也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借力攀上。
甫一上岸,还来不及思考接下来的事,她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分明没有风,却觉得浑身上下都被针扎了似的,比数九寒天还要冷。
一件厚重的斗篷送至眼前,她还以为自己已冷得出现幻觉了。
“拿着。”
葛春宜愣愣接过,循声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静的黑眸。
男人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见她飞快抖开斗篷包裹严实,便避开眼,抬步在前方带路。
葛春宜想到方才男人身上的兽纹绯袍,以及其腰间银鱼袋,没多迟疑,沉默地跟了上去。
一高一矮,一前一后,说不清是默契还是尴尬,从始至终,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脚下踩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葛春宜的心也上下起伏着。
最后在一座漆黑的宫室前停下。
“里面备了一套衣饰,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男人示意她进去,顿了顿,许是怕她有顾虑,温声补充,“这件事宫中会有处置,眼下你的名声要紧,待你收拾好,我再带你回丰沛殿。”
初春的夜里时而生风,这会儿微凉的夜风拂过葛春宜的耳畔,她竟也不觉得冷,许是身体已经适应了。
先前只觉声音有些耳熟,现下便有八九分确认,眼前这位便是京都人人盛誉的裴小将军,裴徐林。
葛春宜抬眼看他,又在他察觉前收回,心中有疑问,现在又好似不是时候,最终只乖乖点头:“多谢大人。”
从外面看,宫室里黑黢黢一团,推门而进,才发觉内室透着浅淡的光晕。
葛春宜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即便擦发多用了些时间,大体上也不到两刻钟。
出来时,裴徐林仍站在原地,冷白的月色洒在他肩上,似乎思索着什么,睫羽低垂,在脸上投出一片薄薄的影子。
他很快发觉她的存在,看过来时,神色依旧温和平静,轻轻颔首:“走吧。”
依旧是一前一后,如来时一样,沉默无言。
待丰沛殿中喧闹的人声依稀可闻,裴徐林停下脚步。
葛春宜本该继续往前,她离开太久,更衣用不上这么多时间,想也知道阿娘肯定已焦急万分了。
下意识的,她已抬起脸与他对视,直到那双黑眸露出一点疑惑,“不知……如何答谢大人。”
裴徐林闻言笑了笑,侧头看向远处灯火璀璨如星点的殿宇:“不必言谢,我亦是奉命行事。”
葛春宜没说话,福了一礼,转身小跑而去。
郑蘅在殿外徘徊许久,凉意刺骨的夜风里,她却急得额上直冒冷汗。
女儿离席至今已过了半个多时辰,却仍不见身影。
先前随口找来的小宫女也再没看见,宫中处处是限制,想在偌大的皇宫里寻人不亚于沙中取金。
正当她一咬牙,要去求助皇后娘娘,就见一道酷似女儿的身影急急忙忙跑来。
“阿娘!”
葛春宜摸到母亲冰凉的双手,心中愧疚。
郑蘅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不同:“你……这身衣裙钗饰我从未见过……”她压低声音,难掩焦急,声音止不住抖,“……怎么回事!?”
葛春宜抓紧了母亲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我没事,阿娘,我没事,相信女儿。”
看着女儿的眼睛,郑蘅从一瞬间的慌乱中找回理智,定了定神,沉声道:“我们现在回府。”
自圣上离席后就不时有人出宫回府了,但葛春宜还是探头往殿内张望了下,“不等阿爹了吗?”
“等他作甚!”郑蘅忍着怒快步往宫城外走,“便让他醉得不省人事冻死在街头作罢!”
要不是为了等这个葛文远,早早便能回府了,何至于出事!一想到这,郑蘅心里又一阵慌悸,恨不得立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葛春宜暗暗替父亲捏把汗,也不敢再求情,连忙跟上去与母亲聊些旁的事……
-
“简直欺人太甚!”
郑蘅猛地拍桌,瓷碗哐当一声,茶水顿时四溅出来。
屋内没留其他人,郑蘅的陪嫁侍女罗叶守在门外,葛春宜只能默默地上前将茶碗挪远。
今夜之事没办法再隐瞒,她一五一十告诉母亲,尽可能省略了其中细节。
但母亲一听又是那个摔了额头的梁府少爷,登时便气恼不已。
“那梁三幼时便讹了你,竟还阴魂不散!”郑蘅忆起往事,恨得牙痒痒,“家里有如此不入流的儿子,怪道门庭凋零,降了伯爵。”
“他可对你做了什……”
话还没问完,葛春宜便连连摇头,“阿娘知我水性好,我见他意图不良,便干脆跳进水池了。”
……这都是什么事!
郑蘅心疼地摸摸葛春宜半干的乌发,叫她拆开发髻,到内室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发。
“你方才说上岸后有人给你拿了斗篷,还帮你善后遮掩,是什么人?你可认识?”
葛春宜顿了顿,挑拣着道:“不认识,身着兽纹绯袍,想来是哪位大人……他也没有问话,就走了。”
头皮略一紧,“可不许瞒骗我。”
葛春宜登时夸张喊痛:“不敢不敢,阿娘快松手。”
郑蘅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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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没舍得用力气,无奈笑笑后,又止不住地无声叹息,忧思重重。
作为娘,她所顾虑的远比女儿多得多。
梁三显然盯上了春宜,幼时且说不知事,可现在都长大了,他却还是纠缠不休。
而梁府那个当家主母,当年便硬生生咬着葛家不肯松口,直到他们被迫将春宜送去临州,才逐渐罢休。
若是梁三的心思被梁夫人察觉,说不定还要上门来倒打一耙,坏了女儿家名声。
还有那不知名姓的绯服官员,怎会如此巧合雪中送炭?况且春宜那时才从水中上岸,浑身湿透……
想到女儿莫名的迟疑,她直觉定是瞒了什么,春宜年纪小,容易被一时的朦胧迷了心,也在所难免……
万般思绪梳拢归一,想到这,郑蘅坚定了要立马着手给女儿说亲的想法,越早定下来越好。
静了片刻,屋内气氛舒缓下来,郑蘅给葛春宜通发,状似无意地问道:“春宜,你在临州时,觉得你元松阿兄为人如何?”
郑元松?
葛春宜很久没想起这位表兄了,不过母亲有闲情聊其他事,她乐得配合:“……挺好的,表兄博学多识,为人也端方持重。”
——都只是表面。
实际上的郑元松,心和他的墨一样黑,没少同她争闹。
所以葛春宜离开临州这么久,经常与表姐郑元菡书信往来,还有外祖母、舅母……只把表兄忘了个干净。
不待郑蘅细问,屋外的罗叶轻轻叩门,“夫人,老爷回了。”
郑蘅闻言拍了拍葛春宜的肩膀,“好了,厨房温了一碗姜汤,快去喝了,然后回屋歇息。”
听着阿娘和往日别无二致的柔和语气,葛春宜默默在心里为阿爹求情,头也不回地走了。
-
深夜,裴府。
随着一阵马匹踢踏声,父子二人驭马归府,守在门口的仆役连忙上前接过缰绳,裴静岳下马,揉了揉太阳穴,对身后的儿子道:“来我书房一趟。”
裴徐林看着父亲脚步虚浮的背影,右臂略僵硬,是战场上留下的旧伤。
他没什么表情,拍了拍马背,叫人把马带下去吃食。
裴静岳身上酒气浓重,眼神还算清明,直入主题:“今日庆淑长公主所言,你作何想法?”
裴徐林兀自倒杯茶喝了一口,“……没什么想法。”
裴静岳显然十分不满意他的回答,眉头紧蹙,微微提高了声量,只是不如平日有力:“别装糊涂,长公主近些年和鲁家走得越发近了,鲁家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但她女儿却一直未曾结亲。”
鲁家是长公主的母族。
裴徐林清楚他的意思。
早年长公主和明顺帝的关系十分深厚,但后来因几件政事起了嫌隙。
皇权之威,岂容他人干涉。
虽明面上依旧亲近,但长公主小动作不断,似有弄权之心,朝臣私下都猜测二人关系已不复从前。
这时,侍从进门,端来两碗醒酒汤。
裴静岳皱着眉一口喝下。
裴徐林未动,始终若有所思,直到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子,他回过神来,站起身:“圣上不会愿意见到我们两家结亲,这件事也不可如她所愿,明日我会进宫求见皇上。”
“您放心,如家训所言,裴家只做个纯臣。”
“……”裴静岳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低骂一句。
事说完了,他心中一轻,抵挡不住疲困,在书房沉沉睡去。
4. 赐婚
窗外鸟鸣声声,侍女在给院里的花草树木浇水,淅淅沥沥的。
葛春宜睡了一个好觉,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房门叩响,侍女银杏轻声问道:“姑娘,可起了?”
应了声,银杏便推门而入,服侍她穿衣梳发,她在家中一向妆饰随意,很快便打理好。
今日是休沐,葛春宜径直去往东跨院,给父母请安。
到了院子,正屋却不见人影,转而向书房,便看到夫妻二人站在书案前说些什么,间或伏案书写。
“阿爹,阿娘。”葛春宜行了礼,走近好奇道,“你们在做说什么?”
葛文远一见到女儿,便忍不住紧张问道:“今日可有不适,昨日落了水怎不差内侍唤为父,那竖子在宫中都敢如此放肆,明日上朝我定要参梁府一本!”
郑蘅一听便斜眼扫他:“……喝成烂醉,唤你何用。奏章又该如何写,女儿的名声不要了?”说着,她将手中写满了字的信纸塞进信封,“方才正给你舅母写信。”
葛文远自然也考虑到这些,只一时气上心头,恨不得能将人打一顿解气。
末了,又叹了口气,手上不停地摸着胡子。
葛春宜安抚了父亲几句,神采奕奕地在原地转个圈,她身体好着呢,极少生病。
郑蘅拉着女儿的手,走到正屋坐下,吩咐罗叶:“叶娘,厨房温的素馄饨取一碗来。”
她遣走院里其他仆从,和后面的葛文远对视一眼,同女儿直言:“今年你将满十八,按理说娘早该为你寻媒说亲,只是心中总念着你还小,多留几年也无妨。”
葛春宜立马明白了父亲母亲的意思,看着他们眼底散不开的愁绪,鼻尖微酸,却展颜笑道:“女儿都听爹娘的。”
她顿了一下,眨眨眼:“不若也像菡姐姐那般,招一赘婿,这样便能一直陪在爹娘身边。”
葛文远第一个吹胡子瞪眼:“胡闹!”
郑蘅点了点她的额头,怪她促狭:“菡姐儿是不得已……”
说一半,罗叶将馄饨送进来,她便止了话头,不再聊郑家的事。
碗沿温而不烫,葛春宜接过便吃起来。
又过了片刻,郑蘅才慢吞吞问道:“你自己……可有中意之人?”
葛春宜一时不料,呛咳了好几声,抬头去看爹娘,面色虽窘然但并不是玩笑话,不由好笑又无奈。
郑蘅出身荥阳郑氏一旁支,后远迁临州,与主家并无多少联系,即便如此,也是寻常富贵人家远不能比的。
当初她作为家中嫡女,与葛文远私下定情,已是出格,后来为了嫁给这个“没有家世门荫的寒酸书生”,还与家人扬言私奔出逃也非嫁不可。
最后气得郑蘅母亲虽被迫松口,成亲当天却不肯露面。此后关系更是十分僵硬,直到葛春宜去了临州后,才稍有缓和。
这些事,都是葛春宜在临州时听人所说。
她笑道:“阿娘多虑了,你和阿爹做主便是,女儿并无他念。”
郑蘅捏着信封的手摩挲了一下,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毕竟心里还顾忌着不知元松是否说亲,先去信问过,免得闹出乌龙一桩。
葛文远叫来小厮徐乐,吩咐他将信送去递铺。
葛春宜忙道:“正好我也有好几样物件要给菡姐姐,一起送去吧。银杏,到院里拿一下。”
银杏领命回西跨院。
一家人还未说几句话,屋外突然传来喧闹的声响。
不待询问,就有几个前院的侍女仆役直愣愣闯进院子,面上如出一辙的惊慌:“老、老爷,圣旨到了!”
葛文远手一顿,平日宝贵非常的胡须登时被他扯下来几根。
-
几个时辰前。
才至卯正,天际尚蒙蒙亮。裴徐林骑着马一路穿过行人寥寥的街市,很快便到了宫城门下,求见圣上。
今日虽不必上朝,向来勤勉的明顺帝还是同往常一样早早起身。
用过早食,没有直接前往御书房处理国事,而是与皇后一同在园中信步漫游。
皇后手指轻轻拂过花瓣上的露珠,含笑道:“崔家二姑娘不错,秀外慧中,娴雅持重。”
明顺帝点点头,问道:“胡——胡老将军的孙女叫……”
皇后接话,眸中有些无奈:“胡宝铃,她并未赴宴。”
明顺帝也不意外,笑道:“听闻她受胡老真传,耍得一手好枪,只怕这性子也得了三分。”
皇后好笑地摇摇头,还要说起其他几位贵女的情况,却有内侍来报:“陛下,裴中郎将求见。”
明顺帝继位早,在位时间长,积威甚重。即便他向来随和,但上至朝臣,下至内侍,没有一个敢对其有敷衍欺瞒。
至于昨晚庆功宴时宫中异动,早已有人将情况一一上告。
他到御书房时,裴徐林正在外候着。
“不必多礼了,赐座。”明顺帝免了他的礼,语气关怀,“昨日酣饮宿醉,为何不在家中休息,可有什么急事?”
裴徐林也没叫他失望,当即下跪叩首:“请皇上为微臣赐婚。”
明顺帝一愣:“先起来,此言何意?没头没脑的,同朕好好说清楚。”
裴徐林不肯起,沉声将昨夜看到的水廊争执以及官眷闺秀落水之事一一道来。
明顺帝也微微落了脸色,“你可查清楚了是谁敢在宫中如此胆大妄为?”
裴徐林语气平缓,声音清晰:“正是梁伯府三少爷,梁修逸。”
皇帝皱了皱眉头,“……梁伯府……朕得知昨晚锦妃急调了几个小宫女到她宫中办事,难道与此事有关?”
裴徐林垂着头,没有接话。
明顺帝一拍案桌,站起身来,少见的起了怒色,“朕会叫人查清楚。”
他没再继续说,转了话头问裴徐林:“赐婚一事又是从何说起,此事你处理得当,那女子也并未受伤,何须如此?”
裴徐林俯身埋首,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他盯着光滑锃亮的金砖,似乎能从中看到自己朦胧的双眼。
“臣……一见思慕。”
明顺帝闻言朗声笑道:“你啊——平日比你爹还持重,正当少年,本该如此!”
“快起来,还跪着形同抗旨!”
裴徐林站起身,面对皇帝的调侃耳边浮现一丝赧色。
“是哪家闺秀?”
“秘书少监葛文远之女,葛春宜。”
明顺帝一顿,似是回忆:“少监……葛文远……门第确有些不显,无妨,朕可以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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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你一个面子,秘书监之位空悬数月——”
听到这,裴徐林忙站起身,还不待说话,明顺帝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乌尔归服,打破了自先帝以来的僵持,边关稳定后,将士不用再日夜备战以防侵袭,百姓也不必再受流离之苦。”明顺帝缓缓踱步走到裴徐林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朕本有修史之意,编录此不朽功业,只是逢秘书监空置,尚未落定。如今也算省了事,到时朕钦点少监负责此事,并不违例。”
修史有功,升至秘书监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话既如此明白,裴徐林也没有什么再劝的,谢过皇帝圣恩。
明顺帝令内侍给他磨墨,回到桌案前,提起笔,又笑着看了裴徐林一眼:“你当真想好,朕便写了。”
裴徐林笑了笑,语气认真且郑重:“请陛下赐旨。”
内侍捧着圣旨出宫前往葛家,裴徐林也告退离宫。
明顺帝便接着坐在桌前批奏折,写着写着,想到什么又停下,有些好笑,“裴家总算出了个聪明人。”
……
葛家一家三口捧着圣旨,还有些恍然,听到名字前甚至在想是不是找错人家了。
赐婚?
这、这又是哪一出啊——
郑蘅最先反应过来,看到小黄门略有些不满的神情,忙示意罗叶,上前塞了厚厚一包银子,笑着送他们:“多谢公公。”
将人都送走,葛家立马关上大门,隔绝外边打量议论的声音。
葛春宜还有点懵,视线盯着那卷明黄的圣旨,一时间想了很多,不时回闪昨天晚上那道清隽如修竹的身影。
再回过神,一抬头便是两张齐齐看向自己探究的脸。
葛文远急得来回踱步,他在朝为官对裴家也有几分了解。
开朝有功的将门之家,从不牵扯世家王侯的权势之争,深得皇帝信任,凡有战事则一马当先,领兵出征。
他口中念念有词:“那裴家都是武人,还有两个尚年幼的孩子,听说府里也没主母,春宜嫁去了岂不是劳心费神地操持,若往后再起战事,一门双将定要奔赴战场,万一……”
葛春宜忙出声打断:“阿爹……”哪有一开始就咒人家的。
圣命不可违,旨意既下,已是板上钉钉,她劝慰父亲,“既不需要侍奉婆母,亦无须应付妯娌,不是再好不过?”
“这……”葛文远语塞。
郑蘅看着女儿,眉心微蹙:“怎么会和裴府扯上关系,裴徐林……你可见过?”
葛春宜也不太明白,顿了下说道:“昨夜落水后帮助我的那位大人,身着兽纹绯袍,相貌年轻……我猜也许是他。”
郑蘅下意识皱了皱眉,心中生出些许不满,却又无能为力。短短两天发生的变故叫她心中一团乱麻,不禁自责没有早日为女儿定下良婿。
气氛一时沉凝,葛春宜正要宽解爹娘。
这时,徐乐抱着好几个匣子踌躇半晌,硬着头皮过来请示:“姑娘,你看看这些东西都要带去递铺吗?”
郑蘅陡然反应过来,连忙从徐乐那把信拿回来,捏着薄薄的几页纸,她心中叹了口气。
最后,郑蘅回房重新写了一封——告知这桩喜讯,寄回临州。
5. 花朝节
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赐婚的旨意下来后短短半月,几乎就走完了六礼流程。
郑蘅带着全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葛文远也忙着给亲朋好友送去喜信。
葛春宜的院子独一份清静。
院里有棵李树,此时树上已长满成簇的花苞,一朵挨一朵坠在枝头,仿佛冬日的细雪。
她在树下置了张摇椅,半靠坐着,手里拿着绣绷有一下没一下地落针。
银杏站在旁边,无聊地数着树叶,目光落到院门口,轻轻拍了拍摇椅椅背:“姑娘,夫人来了。”
葛春宜恍然抬头,揉了揉眼睛,露出一个笑:“阿娘,今日得空了?”
“可有的忙。”郑蘅无奈摇头,看她绣的帕子,哭笑不得,“先前你拿给我看,便是这半只鸳鸯,怎一点没变?”
葛春宜仔细看了下,也有些心虚:“我从未绣过这么复杂的图案,就怕一下不好,前功尽弃,阿娘再帮我瞧瞧。”
郑蘅却没接过,微微一笑道:“正巧,有一人极擅女红,不如向她讨教,你且看看是谁?”
不知阿娘卖的什么关子,葛春宜眨了眨眼,往她身后看去。
——院门处掠过一片浅碧色的衣角,紧接着,那人缓缓走进,一抬头,露出清丽脱俗的面容。
葛春宜愣愣看着,像是没认出来,又像是不可置信,好半晌,她惊喜地跳起来跑过去。
"菡姐姐!"她一把抱住郑元菡,“你怎么来了,也没有提前来信知会一声。”
郑元菡向来端雅从容,此时也难掩欣喜之意:“收到姑姑的信,便动身赶来了,方才听说婚期都定下了,为何如此匆忙?”
郑蘅吩咐侍女准备茶水点心后便离开了,留她们姐妹俩谈心,
“圣上赐婚,不好多耽搁。吉日也是圣上特命司天监卜算,长则半年,短则半月……最后只得选了折中的三月十九。”
“……今日二月十四,只剩一个月。”郑元菡只觉委屈了妹妹,“姑姑在信中写得简略,你与我细说说。”
葛春宜就从庆功宴开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郑元菡听着,直蹙眉头,眼含怜惜,看她说得口干舌燥,又笑着给她斟茶。
“阿姐你呢?临州到京都这么远,舅母怎会同意你独自远行。”
“如何是‘独行’——”院门半开,一侧倚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不知来了多久,“为了给你添妆,水陆兼程,千里迢迢赶来,却一口茶水都不给喝?”
葛春宜听这声音,立马猜到是表兄郑元松,脸上带着笑,嘴上却说道:“怎会?想必松表兄定是在前院吃饱喝足了,才想到来看望妹妹。”
虽是表兄妹,郑元松也不好踏入妹妹的院子,权当露脸打个招呼便走了。
“母亲不同意我上京,我是藏到阿兄的船上来的。”郑元菡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葛春宜瞪大眼。
她知道舅母对表姐要求有多严格,而表姐也向来端庄知礼,行事有方,从未忤逆过长辈,深得家中信任和看重。
她甚至能想象到舅母如何震怒……
葛春宜心知表姐多是为自己而来,想说些什么还未说出口,鼻尖先一酸,又是感动,又是担心。
郑元菡像小时候那般拍了拍她的头:“无妨,我从小在临州长大,此行来京都也有开拓眼界的想法,到时将京都独有的风尚带回临州铺面,母亲不会怪责我的。”
葛春宜眼睛一亮:“那阿姐会送我出嫁?”
郑元菡笑道:“原本未做打算,但既然你婚期将近,便多待些时日。”
葛春宜雀跃极了,她和郑元菡虽只在临州时相处了一年有余,后面只能以书信往来,感情却极为深厚。
次日,葛春宜早早地拉着郑元菡出府,“阿姐赶得巧,今日正好是花朝节。”
马车行至途中,她打帘叫停,吩咐银杏去买街边铺面的花朝饼,各式各样,以花瓣作馅,吃起来清香不腻。
姐妹俩还从叫卖的小贩手上买了几条新鲜的花枝,折下别在鬓角。
相视一笑,人比花娇。
最后停在东市的宝钿坊下了马车,这里的首饰工巧精致,常有新奇款式,深受京都贵女们追捧。
郑家在临州乃一方富商大贾,其下产业中也有不少珠宝首饰铺面,未来将要接管这些家业的郑元菡,特意要求来此处见识。
内里没有雅间,仅以屏风做隔,众人说话皆是轻声细语的。
桌上置图册,图文并茂,很是精美,若有需要均可吩咐一旁候着的伙计。
郑元菡饶有兴致地翻着册子,葛春宜见她神色专注,便没有打扰,只叫人上几样茶点,在一旁静静等候。
她们这边安静无声,仅一屏之隔的左侧隔间,不时传来些许谈话声,低低切切。
葛春宜本无意去探听旁人谈话,直到从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这条红宝璎珞如何……拿来瞧瞧。”
“我记得嘉乐郡主戴过,还是换一个罢……这条如何,镂空衔珠的璎珞。”
“唔……也算新奇,那便都呈上来,还是你记性好,好些天不见郡主了,前几日花朝宴她都不曾露面。”
“……想必是在府中黯然伤神罢……听说长公主还屡次进宫求见圣上呢。”
“难不成还是为了那位裴……”
“嘘,低声些。”
“知道了……听闻葛家名声不显,不过四品清官,也不知如何能得皇上赐婚。”
“是啊,为了攀上侯府,想必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也从未听说过葛春宜此人,就算不论出身,才情样貌又怎能比过郡主……”
“这样说来……明婚正礼应是郡主才得配,那个葛氏便做侧室也不算委屈。”
“哒。”青瓷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到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隔壁顿时安静下来。
郑元菡把画册合上,叫来伙计,面上带着浅笑,声音温和却清晰:“我从临州来,初至京都,听闻宝钿坊在京中盛名,慕名前来,果真大开眼界,这几副棋子触手细润,品质皆是上等。”
“贵人谬赞。”
“不过论棋中上品,当是昌州云子,白子如象牙润泽,黑子似点漆,透光又如碧玉。”
伙计弯腰更深:“贵人是懂棋之人。”
“略知皮毛,这副云子劳烦包起来。”郑元菡颔首,手上又捻起另一副,棋子从指尖滑落,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副琉璃棋也同样名贵,莹莹透亮……美则美矣,却脆弱易碎,发出的声音尖刻干涩,不堪入耳。”
她的语气平淡得仿佛真的是在闲聊棋子品质。
葛春宜忍笑,从善如流道:“阿姐说的是。”
一旁听了全程的伙计额头渗汗,不敢接这话,忙抱着云子逃也似的跑走了。
郑元菡无意为难伙计,也没了兴致,付过银子拿上檀木棋盒和葛春宜离开宝钿坊。
左侧隔间的两个少女面面相觑,好半晌,才又说起话来。
“那昌州云子真有这么好?还有琉璃棋子,都拿一副给我瞧瞧。”
“……”蠢货,这是骂咱们呢!
-
“京都虽大,但人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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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着一对长目飞耳,尤其热衷于风月轶闻,大多都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
“不必同这些风言风语置气。”马车上,葛春宜坐到表姐身边,见她面无异色,但显然不如来时轻快。
郑元菡无奈道:“分明是你受了委屈,反叫你安慰我。”
葛春宜歪了歪头,笑道:“荣所众羡,亦引众怨①,不是阿姐从前教我的吗?”
郑元菡一愣,看着数年未见的妹妹,脸上褪去了从前的稚嫩,目光清澈明净不见阴霾,可见丝毫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听出些什么,打趣道:“看来你对那位未来夫婿,还算称心?”
葛春宜面颊有些发烫,却也没什么好掩藏的,直白道:“他出身显贵文武兼备,为人却谦和有礼,在京都算得上百里挑一,没什么可挑拣的。”
郑元菡只笑,倒叫她越发不自在。
好在马车很快到地方了。
葛春宜率先下了马车,面前是一片花林,桃、杏、李、海棠……争相竞放,层层叠叠仿若云霞。
林中有一条铺设了石板的窄路,沿路穿行,便能见到一座花神庙。
游人如织,来往大多是妙龄少女结伴而行,也有年轻的郎君与梳着妇人髻的娘子相携同游。
花神前欲行礼拜的人挤挤挨挨,葛春宜好不容易才占到一个蒲团。
上香、摇签、祈愿,一旁的僧人递上一条细长的彩布,告诉她不可往回走,要向前穿过庙堂到殿后的花林,将彩布系到花枝上,再从花林里的路离开。
郑元菡还未拜花神,便叫她先过去,两人在殿后汇合。
葛春宜依言先行,奈何人太多,没有好落脚的地方,顺着人流走到后花林中,一转头银杏也与她走散了。
她看周围的花枝都挂满了彩布,便往旁侧走了几步,踮着脚系到高高的花枝上,闭上眼虔诚地在心中许愿。
“春……葛姑娘?”轻缓而有些虚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葛春宜回过头,面上轻松的笑意顿时消失。
梁修逸见她毫不掩饰的神色,原本惊喜的眼神黯淡下去,忙解释:“我……我是陪母亲前来,不是有意……”他胡乱说着,又觉得不妥,收了话头。
葛春宜没什么表情,绕开他想走。
梁修逸垂着头站在原地,余光瞥见她经过自己时翻飞的裙角,还是没忍住道:“你落水后,被裴徐林救下,所以皇上才会下令赐婚……对吗?”
她脚步不停,他压着声音咬牙道:“你可知道方才他和郡主还在庙里私会!”
如他所愿,葛春宜停下了。
她看了看周围,繁闹的花林中,无人关注到这个角落。
“劝你慎言。”
葛春宜实在不明白,说这些对他有什么好处。
庆功宴第二日朝会上,御史便弹劾梁伯治家不严、怠慢公务,皇帝将梁伯狠批一顿,令其罚俸一年,停职闭门思过三月。
梁修逸见她神色平平,不显错愕惊异,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又走近了一步,语气恳切:“就在这座庙殿的偏堂,我亲眼所见,就他们二人,郡主还递给了裴徐林一封信!”
葛春宜皱了皱眉,撇开脸,不想和他纠缠。
可梁修逸愈发不想放弃,语气急且意切,想将幼时他被学士教训,她是如何开解鼓励自己的事尽数说出来,以唤起她心中情谊:“春宜,你可还记得,当初——啊!”
一个泛着冷光的物件从旁侧飞来,击中他的腿,他骨节一痛,差点屈膝跪下,被随从及时扶住。
葛春宜也惊得后退几步,转头看去,竟是裴徐林。
6. 出嫁
今日裴徐林未着官服,一身云青锦袍,人如修竹。
他缓步走近,气度温和沉静,面上也不见怒色,仿佛那个精铁刀鞘不是被他掷出。
梁修逸虽拿不准裴徐林听到了多少,但他丝毫不怵,本就是亲眼所见,字字句句没有半点虚言!
他冷笑:“正好,裴中郎将既在此,不若就将怀里那封信拿出来,看看是不是郡主的手笔。”
“梁三公子,祸从口出。”裴徐林抬眼看他,眼底有些不甚明显的冷意,“梁夫人还在庙外的马车上等你,若你腿脚不便,我也可以差人将你抬过去。”
梁修逸捏紧了拳头,虚白的面孔上泛起一层红。随从早就得了命令,要看好少爷不能再惹事端,见状急忙将人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余下二人相对而立,沉默了半晌,葛春宜抿唇一笑:“真巧,裴大人也来拜花神。”
裴徐林垂着眼,看她乌黑发髻上轻轻摆动的珠坠,他俯身将地上的刀鞘捡起来,抽出腰间短刀归鞘,递给她。
“今日之事也算由我而起,若不嫌弃,便以此刀做赔礼。”
葛春宜愣愣地看着那柄短刀,收鞘后仅一掌余长,刀柄上花纹精巧,嵌着华美的宝石,制式十分少见,不像是本国工艺……
她没有拒绝,将这份不知从何说起的“赔礼”收下,也看出他无意去聊刚才的事情。
裴徐林见她微微愣神的样子,心中微动,只道:“走吧,我送你到庙外。”
葛春宜跟着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我与表姐结伴而来,要在此处等她。”
裴徐林回头,这次她不再低着脑袋,略仰起脸,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嘴角含着浅笑,“不如裴大人再同我说说话?”
这是赐婚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与昏暗夜色下的朦胧不同,明媚晴空将她皮肤衬得透亮白皙,眼睛清亮到几乎能映出他的身影和背后那片繁茂的花林。
但相同的是,她紧张时会不自觉抿唇,唇侧的小痣便更明显。
裴徐林的手指动了动,触碰到袖中信件的一角……
往小说,只是皇室宗亲间的往来,忘大说,也许会牵扯到皇上和长公主。
“……裴大人没有什么想说吗?”她略显失落。
裴徐林并未纠结太久,在心中轻叹口气,罢了,免得还未成婚便生了嫌隙。
他从袖子里拿出信封。
葛春宜先是看了他一眼,才迟疑接过,只略一扫,反应过来后忙将信塞回他手里。
「表兄景柏亲展」
信封上别着一根系了细彩布的桃枝,枝上虽没有花苞,可少女羞怯的心意几乎要从纸上跃出来。
——这是嘉乐郡主给太子的信?
葛春宜看看他,看看信,震惊的目光中似乎有无数个问题,但又很是乖觉地闭紧嘴。
裴徐林只觉她的眼神很是好懂,不由笑道:“还有什么想问吗?”
葛春宜脸颊发热,连连摇头,避开视线。
“春宜——”
“……表姐唤我,我先走了。”葛春宜听到声音,连忙福了一礼,顾不上等他反应,便转身小跑找到郑元菡。
郑元菡见人跑得脸颊红红,忙叫她慢些,视线不禁注意到她背后不远处一个挺拔的身影。
葛春宜还没缓口气,就听表姐揶揄的语气:“怪道你怎不见了踪影,那人便是……?”
她知道郑元菡在问什么,也没有回头,只含糊地点点头。
离开花神庙,走到停马车的地方,银杏已经在等她们了,马车旁却多了一个人。
葛春宜朝他打招呼:“表兄怎么来了?”
郑元松抬头,露出一张与郑元菡三分相似的脸,斯文俊逸。
“姑姑担心你们姐妹二人在外玩得乐不思蜀,吩咐我来接姑娘们回府。”
葛春宜不信他:“前半句定是你编的。”
郑元松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抬起来的手上。
葛春宜身上没有可藏刀的地方,只能攥在手里用袖子掩盖,突然,手中一空,短刀竟落到郑元松手里。
郑元松将刀举起来,不让她抢,把玩了片刻,眼神古怪:“京都的庙里都能买到乌尔制式的刀具了?”
葛春宜好气又好笑,不论他怎么问也不回答,只管要他还回来。
郑元菡笑着看两人争闹,谁也不帮,余光中瞥见方才那个男子似乎正往这边走,打圆场道:“阿兄,别逗春宜了,先回府吧。”
郑元松从鼻子里哼一声,把刀抛回去,姐妹俩上了马车,郑元松翻身上马,随行在马车旁。
-
有郑家兄妹在,葛春宜在家中待嫁的日子格外轻松愉快。
托表姐的福,那块她绣了半月都进度寥寥的帕子,短短几日就绣好了。
郑元松明年要参加春闱,这些日子都随着葛文远往外跑,拜会博士,讨教学问。
偶尔会带回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或零嘴给姐妹俩,有些竟连葛春宜也没见过。
郑元菡大多时间都陪着她,朝夕相处,仿佛回到了在临州的那段时日,有说不完的话。
宋云岫也来找过葛春宜几次,深深为郑元菡的见识与才学折服,后听闻她竟要招赘婿,未来继承偌大家业,更是叹绝不已,一声声“菡阿姐”几乎比葛春宜还亲近。
远在临州的舅母寄来几封信,郑蘅看了才知道郑元菡是“不辞而别”,虽有些无奈,却在回信中不由多写了几句回护之言。
葛春宜收到的信里,满是舅母的惓惓关怀之意。
而郑元菡的信中写了什么,她并未和葛春宜明言,只是出府的次数变多了,常往来于东西市之间,买下的货品也如流水一般送进葛家,有时还会伏案书写至深夜。
葛春宜从不去打扰,她知道,表姐亦有自己要坚持的事情,她身上负荷的从来不仅是源于其母或家族。
大婚前夕。
灿烂的晚霞几乎晕透了半边天际,霞光橙红如火,似乎昭示着明日会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葛春宜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边的残阳微微出神,郑元菡拿出那套从宝钿坊买下的云子,摆好棋盘,“你执白。”
依礼,白子为尊,白者先,黑者后。
但她们二人下棋,从来都是葛春宜执白先行,她从不和表姐推让,只笑着接过棋盒,率先落子。
葛春宜幼时十分讨厌下棋,即便葛文远拿出各种奖励来诱惑,她也绝不上钩。
是到临州时,骤然离家的不安,初至外家的畏怯……即便外祖母和舅母对她十分和蔼亲近,十岁的小春宜依然变得沉默而乖巧,只敢在夜半无声时,咬着袖子默默淌眼泪。
郑元菡大她两岁,虽也只是半大孩子,但每日跟在掌家的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下比许多大人还要通透圆熟。
“妹妹,我教你下棋。”郑元菡笑眯眯的,像是没看出来春宜心中不愿。
小春宜面上泛苦却不敢表露,瘪着嘴乖乖学,一来二去,竟得了几分趣味。
最重要的是,沉浸在棋局中时,她不会再牵念远在京都的阿爹阿娘,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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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沉湎郁结于什么梁府的刻薄刁难。
后来,她不论是想家了,无聊了,还是和郑元松争闹输了,就跑去下棋。郑元菡忙时顾不上,她就和自己下。
不知不觉间,小春宜脸上不再有惴惴郁色,下棋的时间越来越少,和外家亲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感情也愈发深厚。
……
月色悄然洒下,不知何时,棋桌旁已摆上好几支烛台。气氛静谧安宁,如流水般在她们身边环绕。
葛春宜拿着白子迟迟无法落下,最后只得放回棋盒,嘟囔:“我认输。”
郑元菡噙着笑不语。
葛春宜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阿姐明日就走吗?”
郑元菡点头,“离家时日已久,家中事务繁忙,母亲一人支应不及……”顿了顿,“母亲为我寻了一位夫婿,愿入赘郑家,只待回临州,不日成婚。”
葛春宜闻言下意识就有些忿忿不平,转念一想,却发觉自己也无甚区别,顿时哑言。
她眼前有些朦胧,像是看到了当初一本正经教她下棋的表姐,声音稚嫩清脆:“妹妹你看,你的棋子只能落在这方棋盘里,不能出去,但是棋盘很大,你想放哪都可以,不必拘束自己。”
-
天边晨光熹微,葛春宜闭着眼睛被郑蘅拽起来,旁边站着的郑元菡也是难掩困顿。
郑蘅头疼:“就不该叫这姐妹俩睡一起,菡姐儿,你们昨晚几时才歇下?”
郑元菡抿着嘴笑,提起精神给妹妹检查喜服衣饰,确保妥帖无误。
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中,葛春宜逐渐清醒,全福娘子在给她梳头,宋云岫站在身后不远处,透过镜子与她对视时,眼睛亮亮的,嘴巴张合间满是赞美之词。
才过辰时,迎亲的队伍已早早到了葛宅大门。
郑元松一人当关。
尉迟轩在裴徐林身边下马,见拦门的只有一个文弱男人,当即就要上去把人撂倒。
裴徐林把好友拦下,规规矩矩朝这位外兄一礼。
郑元松始终和颜悦色,仿佛没看出来刚才那武夫的意图,见裴徐林还算得体,他便也还礼,而后直身敛手,莞尔一笑。
……
宋云岫奔波在宅门与西跨院之间,两边的热闹都不想错过,恨不得长出一对翅儿。
她提着裙子小跑回到新娘闺房,乐得直不起腰:“已是第十首催妆诗啦!我看裴大人身边的傧相脸都快黑了。”
“这样才好,叫新婿且知道我们家里的小娘子不是那么好娶的呢!”
一屋子女眷笑得不行,喜娘倒是有些欲言又止,郑元菡见状安抚道:“阿兄有分寸,不会误了吉时的。”
……
眼看郑元松嘴一张,不知还要出什么难题,尉迟轩终是忍不住了,“郑兄,咱们字谜猜了,联句续了,更不必说催妆诗也出了十首,后面不若换一换武斗如何。”
郑元松朝他笑了笑,转而向不疾不徐的新婿一揖,侧身让路:“郎君才识过人,三关既过,且快进院去迎新妇吧。”
裴徐林与他对视一眼,颔首致意,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一把十分考究的短刀递上,“承蒙外兄考较。”
郑元松看到这柄同是乌尔制式的刀具,立刻想到春宜那把,虽不及她的精美,但不难看出两者同源……他手上一顿,而后面不改色地道谢接下,心中气闷犯堵,深觉还是太过轻易放过此人。
依依拜别爹娘,葛春宜执扇遮面,最后侧头回望一眼,眸中还盈着未落尽的泪光,朝众亲友展颜一笑,踏上喜轿。
7. 新婚
喜轿缓缓停下,葛春宜捏扇柄的手不觉发紧,举起遮面,眼睛也垂了下去。
裴徐林接过喜娘呈上的礼仪弓,朝喜轿顶端虚射三支去了箭簇的木箭,礼官高声唱念贺词。
紧接着,轿帘掀起,葛春宜慢慢从喜轿中走出来,两名喜娘一左一右搀扶她跨过面前的马鞍。
透过薄薄的扇面,裴徐林一身大红婚服,姿态挺拔,朝她迎过来。
二人并肩而行,葛春宜手臂发酸,行步缓慢,他略侧头看过一眼,脚下放缓与她同频。
待进到府中正堂,设天地神位,裴静岳正襟危坐,面含笑意,而他身侧置一方牌位,是其亡妻之位。
拜天地、拜公婆、夫妻对拜——
终于,冗杂的流程依次走过,葛春宜脸颊微红坐在喜账中。
几位全福娘子笑着往婚床上撒上花钱、桂圆、红枣,便撒边唱:“……金玉满堂春……夫妻同偕老……”
“郎君快快却扇,与新妇共饮合卺酒!”
十首催妆诗都作过,一首却扇诗自然难不到他。
葛春宜又忆起他被表兄刁难的模样,这样想着,不由抿嘴笑。
房里突然静了一瞬,她后知后觉发现他已念完诗了,大家视线正投向她这边。
方才放缓的心一下又紧起来,她慢慢往下移扇子,露出眼睛试探般的看向他。
裴徐林是第一个发现她在愣神的,即便他故意停顿片刻,再说完最后两句,她仍是没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喜扇动了动,一双紧张又羞赧的眼睛,含着细碎的水光,与他对视一眼,许是见他笑了下,又飞快挪移开。
裴徐林想到读书时,从窗外翩翩飞来落在书页上的粉蝶,他只能静静看着,稍微一动便会把它惊走。
侍女呈上匏瓜制的杯盏,各执一半,瓜柄以红线相连。
红线的限制将二人距离拉近,她垂着眼,纤长的睫羽不安地扇动了两下,以袖遮饮后将匏杯倒扣回盘中。
“大爷。”房外有小厮叩门,提醒他该去前厅正宴上敬酒了。
裴徐林顿了顿,微微倾下身与她低声道:“我先去前厅,你不必拘束,若要用些什么尽可吩咐外面侯着的侍女。”
“好。”她点点头。
裴徐林安抚地笑了笑,然后离开婚房。
全福娘子们本来要在房里作陪,葛春宜却劝她们可以去歇息用食,几位娘子相顾一笑,体贴地退出去,给她留出放松的机会。
屋内一空,葛春宜也松了口气,腰背手臂全都僵直发酸,脖颈更不必说,此刻只感觉头上金冠重逾千斤。
“姑娘。”银杏不知从哪过来,手上捧着一小碗甜枣,“累不累,这个甜甜口,要尝一下吗?”
葛春宜摇头,一整日没用过餐食,太过甜腻了,她吃不下。
“那是……”她看向银杏身后,跟着进来的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一点也不认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银杏也不认识:“一直跟着我,问她是谁也不说。”
小女孩哼了一声,略仰起下巴,“现在告诉你又如何,我来找我新进府的阿嫂。”
难怪她总觉得小女孩有几分面熟,那双眼睛几乎和裴徐林一模一样,这便是他的幼妹了。
“灵扬?”
裴灵扬:“你认得我?”
葛春宜笑道:“当然了,为何只有你一人,弟弟……灵恒呢?”
裴灵扬脸上露出些不满,奇怪地瞥她一眼,“裴灵恒在自己院里,为何只有我一人不行。”
因为你们是龙凤胎——
葛春宜这样想着,却选择略过这个话题,不待她再想说什么,裴灵扬一甩头转身就跑了,心觉这个阿嫂也不过如此。
都一样,无趣极了。
银杏瞪着无人的门口:“小小年纪,也太过无礼了!”哪里像姑爷的妹妹。
“快,银杏帮我摘冠。”
银杏闻言连忙过去帮葛春宜卸下最重的头冠,沉甸甸的放在手里,她才想起来问:“现在便可以摘了吗?”
葛春宜扶着脖子左右动了动,顿觉轻松,仿佛头上挪走的不是冠,而是一座山。
“礼已走完,没关系了。”但阿娘也说重礼数之人会认为这种行为不妥,不过,“反正他叫我不必拘束……”
“姑娘,你说什么?”银杏没听清她后面的话。
“没事。”她说道,“嫁做人妇,不好再叫我‘姑娘’了,被外人听着不好。”初来乍到,还是谨慎些。
"知道的……"银杏闷闷应声,她并不愚钝,知道不落人口舌,只是私下里总反应不及,嘟囔,“在我看来,姑娘还是姑娘嘛。”
葛春宜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银杏聊天,外头夜色渐浓,她的心里又打起鼓来。
“……姑娘?你看这条可好?”银杏喊了她两声,手上拿着两条不同颜色的披帛。
葛春宜回过神,脸上发热,她刚才又不自觉想起前夜阿娘拉着自己嘱咐的话了。
“……绯红的,好了,银杏,你也下去歇息吧,不必守着我了。”
“哦……”银杏看了她晕红的脸颊一眼,没说什么,依言退出去,才走出房门又停下,恭敬行礼,“大爷。”
“嗯。”裴徐林颔首,想到什么转身同她说道,“你准备几提热水备在次间。”
葛春宜听到外面的声音,下意识站了起来,两根手指绞在一起。
裴徐林一进门,就看她行坐不安的样子,没说什么,神态自若地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抬手斟茶:“之前在边关条件艰苦,凡事皆亲力亲为,早已习惯,回京后,我院中也没有再留人近身侍候,所以……”
随他进门带来的风中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酒味,但他眼神清明,并不显醉意。
葛春宜见他远远坐在一边,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接着又听他说起身边无人侍奉,顿时意会到他言外之意。
她也是第一次为男子更衣卸装,即便有出错的地方,他应该也不会说什么,这样想着,葛春宜慢慢靠近他,抿了抿唇,抬头看了一眼,伸出手……
“所以你……”可以再挑几个人服侍。
话还在喉头,裴徐林看着人一点点走近,下意识攥住她的手。
指腹触碰到的肌肤细腻柔嫩,他不自觉松了松力道,属于女子的馨香扑进怀里,一时哑声,喉间上下动了动,终是没再继续刚才的话。
裴徐林明白她会错了意,于是松开手退后半步,自己拆下发冠,“无妨,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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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歇下吧,酒气醉人,我去净房洗漱。”
葛春宜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又抬起手看了看,虽有些困惑但还是难掩嘴角笑意。
至少,从离家到现在,她还挺满意的……他一如最初遇见那时,温和体贴,没有叫自己为难的地方。
葛春宜已洗漱过,便如他所言,先一步躺进喜被里,目光在帐顶的喜字纹上无序地游移。
裴徐林发尾微湿,浑身上下带着水汽。
屋内只余桌上一对龙凤烛火光跳跃,晦暗朦胧。床上帐幔垂落下来,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娇小的人影,
裴徐林放轻动作,掀开喜帐,低头看见少女安宁平和的睡容,如果忽略她浮躁不定的气息的话……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下,动作如常地轻轻越过她躺在里侧。
“……”
葛春宜静静等了几息,身边之人却依旧毫无动静,甚至呼吸都逐渐平稳下来。
她瞪着眼睛咬着唇,认真回忆一番——阿娘什么都说了,却没说过这种情况。
偷偷朝旁边觑了一眼,虽然什么也没看清,还是立马收了回来。
寂静无声的夜里,本就累了一天的葛春宜无声打了个哈欠,撇了撇嘴,睡便睡吧。
裴徐林听着身边气息渐平,皱着眉头睁开眼,只觉心中浮躁,他从四岁开蒙就独自一人入睡,许多年没有再与人同寝过,一时竟无法摒除杂念,
调整几次气息无果,他缓缓支起身,准备换到窗边的榻上去睡。
忽然,一双细柔的手臂攀上肩头,绕到脖颈后相交,止住他的动作。
“……”
裴徐林听到她分明没有丝毫睡意的声音:“……你也还没睡吗?”
若不是他以手臂支撑着,两人几乎要叠在一起,近到昏色中还能看到她清亮不解的眼神。
裴徐林很想将它们遮住,但他没动,只移开了眼睛。
“嗯,我去旁……”他随意想了个借口,身上用了些力试图摆脱束缚。
怎料那双手臂偏要对抗一般,也收紧了,把他往下拉。
她又问,似乎有些不满:“你要去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才发觉口中微微发干,身体随着呼吸若即若离,从她发间、衣物、身上……传来的香气萦绕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帷幕里。
葛春宜现在不太满意了,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新婚之夜要将她一人落在婚房中吗?
仗着光线暗淡,她无所忌惮地直直盯着裴徐林,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依然是那副气定自如的模样,唯独在夜色衬托下,那双眸子显得格外黝黑、幽深。
眼前突然一黑,他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葛春宜皱了皱眉,想抬手拿开,一只掌心发烫的手将她双手同时束住,抬过头顶。
紧接着,一团炽热的呼吸落在她嘴角、下巴、颈侧……
葛春宜心跳加快,胸口鼓噪的声音快要没过耳朵,她不适地动了动,几乎瞬间他收紧了手指,又立马放松。
葛春宜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他停下动作,却没有松开,另一只手缓缓往下落在她腰际,她听见他的声音依旧平缓克制,“……若有不适,便叫我停下。”
8. 裴府
葛春宜咬着唇将人推了又推,裴徐林手指顺过她脑后细柔的长发,安抚似的在她脸侧落下几个轻柔的啄吻。
他平复片刻,翻身下床披上一件中衣,而后到隔壁的次间里拿来一条微微湿润的帕子。
葛春宜见他竟伸手过来,连忙夺过,翻身滚到床里侧自己简单清理了一番。
他默默站在原地等她,然后又把帕子接走回到次间。
似乎过了很久,葛春宜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在给她提被子,细心掖了掖被角,而后身边微微一沉,丝丝缕缕的皂角香叫她稍微清醒了几分。
她看了看闭目入眠的裴徐林,又看了看中间几乎能再睡下一个人的距离,心里划过一丝说不清的别扭,来不及抓住什么,便被漫天的困意没过,沉沉睡了过去。
-
才破晓,天色尚朦胧。
屋内烛火燃了一夜,淌了满桌红泪,此时只余微弱的火苗在跳动。
葛春宜睁开眼,一动也不想动,明明满身乏累,神思却越来越清明。
盯着陌生的床顶,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是在梦中。
身侧空无一人,触手微凉,显然他起得比自己还要早许多。
葛春宜实在惫懒,试探地喊了几句银杏。
门外立马应声,似乎就在门边候着,银杏倒是神清气爽,显然一夜好眠。
“大爷卯时未至便出院,不知往哪去了。”银杏把她扶起来,看她左摇右晃欲倒将倒的,低着头忍笑,“姑娘昨夜睡得可还好?”
葛春宜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些氤氲缠绵的画面,阖着眼装作没听到。
今日要穿的衣饰昨夜便确认好了,银杏替她换了件淡粉色的中衣,绕到后面,“咦”了一声。
“怎么了?”
银杏伸出手指,在她左肩的后侧轻轻点了点,“姑娘,这儿怎么红了,可是在哪磕着了?”
葛春宜皱着眉也伸手摸了摸,轻微的刺痛感,“拿镜子我瞧瞧。”
银杏举着铜镜,她左右照了照,却怎么也看不到肩后的位置,又实在没有印象,“不必管了,不碍事。”
穿戴齐整,葛春宜又回身朝镜子里看,镜中人衣装鲜亮,衬得面容都娇妍几分,确保妥帖,她往外走。
才到中堂,正遇上从外面阔步走进来的裴徐林,穿着一身窄袖束腕袍,简洁利落,像是才练完武,鬓角微湿,气息也有些不稳,抬眼看过来一瞬间,属于征战沙场的将军的侵略感第一次在他身上显露。
葛春宜顿了下,有些不适应,微福了福身,“……大爷。”
裴徐林担心身上汗重,停在几步之外:“我们之间无需这些虚礼……且等我一会,一同去前院,很快就好。”
葛春宜点头,看着他走进内室,身边的银杏朝她挤眉弄眼,满脸打趣,可惜经过一夜,她已经没有那么容易羞赧了,神态自若地望望天。
“走吧。”裴徐林很快换了一身群青色的锦袍,他走在葛春宜身边,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
“侯府荒置多时,难免有些残损之处,回京后便安排了修缮,若有什么欠缺之处,你尽管与前院刘管事说,他会安排。”顿了顿,“或是想置备些什么,也是一样,依你心意来。”
夫妻俩住的这间临风院也是三进,除了没有东西跨院,几乎和葛宅一般大。
院子虽宽敞,却也因此显得有些空落落的,没什么摆设造景,甚至有几棵才抽出新叶的干巴巴的树,一看便知是移植落根没多久。
葛春宜的视线随着他的话在院里打转,并未和他客气,她抬手一指,在一片空处,“那处,可不可以搭个花架和秋千?”
裴徐林立马想到昨日迎亲时,经过中庭到她院子的那段路上,就有一处花架和秋千,不过那个秋千很小,上面的纹路斑驳,像是被冷落许久,应是她小时候用的。
“好。”他点头。
葛春宜悄悄瞥他一眼,确认他并无勉强或不耐烦的神色,抿着唇笑了笑。
一路朝前院走,葛春宜不由在心中感叹:不亏是开国有功的侯爵府,当年太祖皇帝赐下的府邸阔气尊贵,规模庞大,规制堪比如今的亲王府。
不过一路上往来的仆人杂役寥寥无几,显得几分萧条。
葛春宜也是后面才了解到——公爹在北疆镇关守边十余年,而裴徐林从小在东宫伴读,直至两年前,乌尔突袭爆发战争,他自请出征杀敌……至于其母,似乎早已亡故。
偌大的侯府,就这么清冷冷地伫立在这,直到今年终于迎回它的主人。
裴徐林自然也注意到了,正说起,“府里以前的老仆大多都遣散了,这段时日也一直找靠谱牙人物色新的仆役,院里人少,你可以再挑几人贴身侍奉。”
葛春宜反问道:“大爷不用吗?”
裴徐林:“……我不喜人近身。”
“……”葛春宜沉默了下,心思一瞬间飘远,连忙打住,暗自嘟囔:“我也不喜人近身……”
也不知裴徐林听没听清,他眼里溢出些笑意:“你说什么?”
葛春宜眨了眨眼,正色:“我说——内室伺候的人有银杏便够了,至于屋外洒扫跑腿那些,想来刘管事自会安排妥当。”
新婚的夫妻,满打满算也只见过四五面,气氛仍有些生疏,不过也已可以自然地闲聊谈话了。虽然来回都是府中这些琐事,一路走着,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捱,很快便到了前院正堂。
公爹裴静岳正坐于首位,下首一位柔美妇人,笑吟吟地看着站在堂中背书的孩子,另一侧是吃着零嘴的裴灵扬,听到父亲对小弟的夸赞,撇了撇嘴。
葛春宜见人都到了,唯独等她们两个,有些难为情,行礼道,“父亲,姨娘,我们来晚了。”
“无妨,一家人不拘这些。”裴静岳含着笑,语气很是温和。
下人呈上茶碗,葛春宜依次给两位长辈敬茶,都是十分爽快地接下,丝毫没有为难她的意思。
茶喝过,裴静岳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仔细包好的玉镯,水色通透,缭绕着浅浅绿意。
他看着这枚镯子,声音微低,“……这是徐林母亲留下的镯子,以前便念叨着要给未来儿媳,如今便由我替她交给你。”
葛春宜下意识看了看裴徐林。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色,只察觉到她视线时,颔首示意她接下。
一旁的妇人,是尹姨娘,来时裴徐林与她提过,这位姨娘他并不熟悉,是父亲戍边时所纳,后一同回京。
尹姨娘温婉恬淡,看着似乎比公爹年纪小不少,嘴边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拿出一个檀木盒子,“我平日闲来无事,喜爱研制香料,略有几分心得,望勿嫌弃。”
葛春宜一一笑着谢过长辈。
无需裴静岳吩咐,裴灵扬已经跳到葛春宜跟前,笑嘻嘻道:“昨日我见过阿嫂了,祝阿嫂和大兄新婚美满,早生贵子!”
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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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宜笑着从怀里拿出两个红封,一个给她,一个给旁边的裴灵恒。
裴灵恒愣愣接过,害羞地看了看大兄和新阿嫂,脸有些红,“祝兄嫂琴瑟和鸣千秋好,举案齐眉到白头。”
作为龙凤胎,两人顶着足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气质却迥然不同,一个随性恣意,一个乖巧内敛。
简单见过礼,众人便移步偏厅用早膳。
裴灵扬人小胃口大,不停地指挥身边的侍女帮她夹距离远的菜。
裴静岳有些无奈:“我们一门武人,在家总是随性而为,不曾立过‘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切勿见怪。”
葛春宜连忙道:“不会,从前我和爹娘也是如此,这样一家人才热闹呢。”说着心中却有些惴惴,公爹实在太过客气了,叫她反而不自在。
“试下这个。”裴徐林给她夹了几块扁饺,“父亲是希望你不必拘于虚礼,从前如何现在便如何。”
“……对。”裴静岳点头,“平日我往来于城外骁骑营,归府不定,也不必日日请安。前院的刘管事是府内老人了,对侯府事务也熟悉,尽可吩咐他。若在府中无事,可同尹姨娘说说话,或是叫上几个随从出门游玩也使得。”
——这岂不是比在闺中还要闲适自在?
葛春宜拿着羹勺呆呆点头,一时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复杂。
早膳过后,裴灵恒先一步回了自己院子,裴灵扬则是欢呼一声跑去马棚牵她的爱驹,尹姨娘仍在前院陪着裴静岳。
夫妻二人往外走。
裴徐林低声问她:“可有不习惯的地方?”
葛春宜抬眼和他对视,笑吟吟的,“没有,你也看到了,父亲和姨娘待我和颜悦色,灵扬灵恒也很是机灵乖巧,再没有更好的了。”
裴徐林笑了笑,没说话。
葛春宜倒是想到一件事,她把怀里的玉镯拿出来,“刚才瞧父亲似乎有些感伤,要不还是把镯子留给父亲?即便是做个念想,睹物思人。”
裴徐林神色未变,只轻轻摇了摇头,“既是母亲曾说要留给你的,父亲不会自己收着。”
不是她的错觉,自进了前院,他便愈发沉静,几乎没怎么说话,和家人之间的相处平淡到……甚至还没有她相处得和乐。
葛春宜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镯子,许是和他的亡母有关吧,涉及这种事,她也没再说什么。
后面有个仆从追上来:“大爷、大爷,侯爷叫你到书房一趟。”
-
裴静岳按着眉心,有些头疼,听到裴徐林进来的脚步声,头也没抬一下。
“等会我进宫递折子请封世子,依你之前的军功,应当不会降袭……”
“嗯。”
这些父子俩都清楚,无需额外说明,裴静岳也并不是为了说这个才把他叫过来。
实际上,在裴徐林进宫请圣上赐婚当天,裴静岳一觉醒来得知这么个消息,气得登时操起枪就指着他的鼻子,“这就是你想的办法——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
可圣旨既下,无有收回之理。
所以裴静岳只能是反复跟他强调:“葛家家世清白,一家人融洽和美,把唯一的女儿视若珍宝,葛春宜……这个姑娘人善心巧,至诚坦荡,即便……”说着他又停顿了下,叹口气,“你莫要辜负了。”
裴徐林冷着脸,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些话,莫名生出一丝不耐:“我知道,还有事吗?”
“……滚吧。”
9. 疑心
葛春宜带着银杏回了临风院,一直往里走到后罩房,那里专门空出几间屋子放置她带来的嫁妆。
层层叠叠的红木箱笼,还有一个高高的木架子,放的一应瓷器用具或是装设摆件。
表兄和表姐从临州带来的添妆几乎就占了小半。
出嫁时,母亲给了她一本册子,上面将大大小小的物件全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葛春宜叫银杏把册子找给她,一目十行翻到最后,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找到对应的箱笼,一打开,里面满满的全是书册。
山水游记、奇闻志异、人文风物……
银杏连忙上前帮她搬书,“姑娘,你带这么多书做什么……这本、还有这本,我记得你已经看过了?”
葛春宜拍拍手,“打发时间。”
银杏:“方才侯爷不是允了可以出府吗?”
葛春宜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才进门的新妇,哪能随意往外跑,即便裴家不介怀,被外人知晓了,还不知要怎么编排阿爹和阿娘呢。”
主仆二人各抱了一摞书朝正房走,旁的下人看到,忙要来帮忙,她也没让,摆摆手说不重,叫他们各自去忙。
葛春宜寻了个光线充足的次间,将这些宝贝给收拾好,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榻上,旁边正有一扇窗,徐徐轻风拂过时,树枝轻轻摇曳便会在窗边若隐若现。
她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银杏沏了一壶茶放在旁边,托着腮看她惬意的姿态,嘴上不免抱怨:“大爷也不知去哪里了,才第一天便将姑娘冷落在这。”
“父亲叫他去了书房,许是有要事。”葛春宜调整了下姿势,“即便一直守着又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多说两句话罢了。”
她还要费尽心思找话题,时间长了也挺累的。
银杏眼神突然呆呆发直望向外面,拍了拍葛春宜:“姑娘,大爷、大爷走了。”
“什么走了。”葛春宜探过头,从窗子里看到半个男人的背影,书从手里滑落,来不及多想,连忙跳下榻,鞋也没穿好,连跑带跳追上去。
裴徐林听到后面急急的脚步声,回过头,便见他的夫人攀在月门旁殷殷看着自己,双颊晕红,不知是因为羞赧还是跑得太急。
他笑了笑,一点也不惊讶,温声问她:“怎么了?”
葛春宜扭捏几下,没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听到刚才说的话了,顿了顿,转而道:“……想问问大爷准备去哪?”
裴徐林没回答,视线微微往下,看她趿拉着鞋,半个脚后跟都落在外面,察觉到他视线后还难为情地缩了缩。
他走上去一手扶住她的背,微微俯身,轻松将人横抱起。
葛春宜猝不及防,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只觉脸上更烫,一声不吭地任由他抱着走回次间,最后把她放回榻上。
一双清亮的眸子水色潋滟,羞怯却又大胆地直直看着他,裴徐林伸手为她整理了下微乱的鬓发,声音不自觉放低,“有些事情需进宫一趟,晚些回来,用膳不必等我。”
葛春宜点了点头,听到自己莫名轻柔许多的声音,“好。”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白皙纤长的手指微动了下,主动钻进他的手心,轻轻拉住,“大爷,早去早回。”
裴徐林拍了拍她的做为回应,然后松开手起身离开。
他走了好一会儿,银杏才又探头进来,眼睛亮亮的,抿着唇笑,“大爷对姑娘你真好。”
葛春宜正看着窗外愣神,闻言一顿。
裴徐林待她的确十分体贴,挑不出错处来,可见过恩爱相契如爹娘,总觉得有哪儿不一样。
就像乘着风飘在空中的柳絮,总会湖边相约的年轻男女,话本中常见的佳人郎君……
左右思索一番,葛春宜笑了笑,罢了,总不能非从鸡蛋里挑骨头。
她翻了下书,眼神落回书页上,没再想这些。
-
御书房。
胡大将军胡茂、裴氏父子皆在其内。
“刚收到南边来报,东安河流域出现水匪,劫掠过往商船,还挟持船上百姓,所幸目前尚未有伤亡。”
“水匪?”胡茂年近六十,脸颊下巴蓄着茂密胡须,听这话两条灰白的眉毛登时皱到了一起。
“怎会有水匪?滨州的水军是吃干饭的?”
明顺帝压了压手,示意他不要激动,“水军乃防倭之要,无朕急令不会出动。”
“按理我朝大败乌尔,气势正盛,怎会有如此不长眼的民间宵小。”裴静岳不解道。
“目前情况未明,东安河连接南北,民船商船大多都走这条水路,途径临州,覃州等几个岸口。”明顺帝敲了敲桌子,强调东安河的重要性,“据闻水匪还装配着上好的兵器,刀箭俱全,依你们看,该如何?”
“末将愿领兵剿匪!”胡茂上前一步。
“哪里用得上你们。”明顺帝摆手,意思是杀鸡焉用牛刀。
裴徐林开口道,“微臣麾下有一副将,名尉迟轩,此人通水性,骁勇善战,粗中有细,不如派他前往。”
尉迟轩,寒门出身,往上查三代都跟皇戚贵族攀不上关系,即便受封升官后也跟京都名门无甚往来,只和裴徐林在内的军中同僚有些私交,一家人老实且本分。
皇帝抬眼看他,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好,明日朝会便将此事通传下去。”
事情大致说完,他脸上露出些笑,“裴府昨日大办喜事,朕还未贺喜,就把你们父子俩召进宫议事了。”
胡茂也笑呵呵道:“臣去吃了酒席,这小子是越发滑溜了,想同他多喝几杯人都抓不住!”
裴静岳笑道:“他特意向圣上请旨求来的夫人,自然是郑重以待,哪敢喝成烂醉。”
裴徐林低着眼,面露无奈任凭几位长辈打趣。
胡茂顿时嚷道:“皇上何时能为臣孙女宝铃赐婚——不是裴徐林这种少年俊杰可不要。”
明顺帝头痛:“朕的太子妃之位你看如何?”
胡茂顿时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宝铃惯喜耍刀弄枪,万一伤了宫里的贵人,我老胡家可没几个脑袋够砍了。”
胡家一门忠烈,膝下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仅留下十七岁的孙女胡宝铃,和十二岁的孙子胡宝剑。
明顺帝被他气笑了,又不好说什么,“行了,太子还没定下婚事,朕哪有闲心帮你寻称心孙婿。”
话说到此,他转向裴徐林道,“朕记得从前东宫伴读里,数你和太子最要好,你去和他说,叫他多多上心,与皇后商议早日定下此事。
几位武将离开御书房,明顺帝负手看着门外久久未动,目光落向远处似乎在思索什么。
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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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走向书案,叫来内侍:“去,传唤陆阁老。”
-
东宫。
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惊起涟漪,一圈一圈往外荡漾,湖边安置一方矮席,支起一顶黄罗伞,悠风习习。
太子身穿明黄宽袍,盘腿坐在席上,身前的鱼竿用木架支着,手上则时不时往水里扔点鱼食。
裴徐林站在他身后。
“知道崔家二姑娘崔思莹吗?”
政事堂宰辅之一,中书门下吏部尚书崔阁老,出自博陵崔家。
没等回答,太子又自顾自道:“母后原本想定崔思莹为太子妃,父皇否了。”
裴徐林皱了皱眉,没说话,但敏锐察觉到其中深意——皇上在提防太子。
两年前皇上突然病倒昏迷不醒,同年乌尔来犯,内忧外患之际,太子临危监国,半年间,点将出征,朝政稳固,群臣信服……
明顺帝醒来后,欣慰之余,也不可避免地隐觉喉中生刺。
最后把鱼食一股脑洒进湖里,太子盯着湖面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听说东安河生了水匪?”
“嗯。”裴徐林把水匪的事说了一下。
“好,孤知道了。”太子冲他摆了摆手,“赶紧走吧,别叫连你也疑心上了。”
-
葛春宜看了会儿书,困意上来又小憩了两个时辰,再醒来时天色已近昏暗。
尹姨娘那边的侍女绿兰来临风院传话:“夫人,姨娘说这边要是还没开火的话,叫您去院里用膳呢。”
葛春宜欣然前往,到时尹姨娘正焦头烂额地同裴灵恒对弈,见她来如见救星般放下棋子,“灵恒,准备用膳了,下次再继续吧?”
裴灵恒瘪了下嘴,垂下眼,有些委屈但又乖顺地点头,“好,听姨娘的。”
葛春宜倒是笑了,这个她熟呀,“姨娘且去忙,我来和灵恒下完这盘。”
“好好。绿兰,传人准备摆膳吧。”
葛春宜捻起棋子,对上裴灵恒期待又亮晶晶的眼睛,声音不由放柔,“既然马上要用晚膳,这局棋需在一盏茶内下完,否则算和棋,可好?”
“好!”裴灵恒反而显得更高兴了。
接下来的时间,二人接连落子,几乎没有多余思考。
半盏茶不到,葛春宜笑眯眯收手,丝毫没有因为对面是八岁孩童而手下留情。
裴灵恒脸上失去了笑容,正经肃然,竟显出几分裴徐林的影子。
她揉了揉男孩的头,“好了,先用膳。”
尹姨娘走过来,一见这情形便知晓个大概,失笑道:“如何这般沮丧,可是被你阿嫂杀了个片甲不留?”
当着长辈的面,葛春宜不禁讪笑,“怎么还不见灵扬来?”
“她忙着给墨影梳毛喂草,不与我们同吃。”墨影是裴灵扬的爱驹,几乎一同长大,看得极为重要。
裴灵恒输棋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葛春宜虽在和尹姨娘说话,余光却忍不住去瞥他,心中懊悔今天这棋是否下得太过傲慢……
蓦地,裴灵恒抬起脸,眼神恳切又小心,“阿嫂平日若有余闲,可否能教灵恒下棋。”
见此,葛春宜哪有不应的,连忙道:“你只管来,不过我的棋艺尚不足以指点你什么,手谈几局没问题。”
裴灵恒立马高兴起来,抿着唇笑:“多谢阿嫂。”
10. 冷淡
在尹姨娘的莲心院用过晚膳后,葛春宜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恰好遇见刘管事亲自带来几个人,“夫人,这几人都是细细查了,背景干净,也签了死契,您看该如何安排,差遣便是。”
刘管事约莫四十岁出头,年纪不算大,却是裴静岳身边的老人,深得他信重,即便是一人守着侯府的那些年,也从未懈怠,事必躬亲。
说话时,腰微躬,眼半垂,神色恭谨。
葛春宜笑着道了谢,请他入座,叫人上茶,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不过就算坐也是虚坐着。
她还记着裴徐林说过的话,内室没有多要人侍候,只多安排了两个侍女外间值夜,其他的分布在前后院。
刘管事全程没有多言,静等葛春宜吩咐完,便说起了花架与秋千的安排,事无巨细,与她一一敲定。
聊着聊着,院子里便又多了一个葡萄藤架,还有前院池中的荷叶鱼苗,凉亭花木,鹤灯石桌……
葛春宜想着再过几个月,进了炎日腾腾的伏暑,畅想着院里绿荫如盖,疏竹幽幽的景色,不由满意。
刘管事大致了解了新主人的脾性,需要接洽的事务也已定好,同样十分满意,起身告辞。
晚间,裴徐林披着月色踏进内室。
葛春宜才洗漱完,正坐在梳台前,从镜中看到他的身影,回头一笑,“大爷可用过晚膳了?”
未施粉黛,乌发如瀑,眸光清澈映着几点烛火,比天上的星子还要粲然。
裴徐林脚步微顿,耳边竟又响起白天父亲同他说的那些话,眉头一蹙。
葛春宜并未注意,转了回去,边通发边说起刘管事来院里商议的事情,以及几个生面孔的安排。
自顾自说完,身后那人却没了动静,再想去看,被一双大手温柔却不容推拒地扶住头颈不许动,再接过她手里的玉梳,从发根缓缓梳至发尾。
也许是担心扯到发丝,他的动作生疏又轻柔。
密密麻麻的梳齿拂过头顶时泛起一阵痒意,叫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慢慢地,周围的气氛早已变得浮动不明,灯盏偶尔闪动,都仿佛在无声催促什么。
葛春宜心跳得飞快,兀自按捺着唯恐被他听到。
视线游移间,不小心飘到镜中与他对视上,便看到一双深沉如墨的眼睛,明明还含着笑意却莫名十足压迫,瞬间将她带入到前一个酒酽春浓的夜晚。
葛春宜没有躲开他的眼神,两人隔镜对望。
片刻,裴徐林先败下阵来,垂下眼,扶在她肩上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几下,缓缓俯身,在她右侧脸颊落下一个炽热又短暂的吻。
喷洒在颈上的气息似乎能将人的皮肤灼伤,葛春宜听他略低哑的声音,“你先歇下,不必等我。”
说罢,裴徐林放下玉梳,转身离开,发丝从他手里滑落,留下最后一丝微凉的触感。
“……”
葛春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手指摸上那块还有些酥痒的地方,愣坐了一会儿,乖乖爬上床睡觉了。
今夜云层很厚,月华时隐时现。
裴徐林从净房出来,带着一身水汽,最终还是往内室走,值夜的侍女行礼,欲上前服侍,被他拦下,并立了不可随意进内室的规矩。
他走到床边,默默看了葛春宜的睡颜片刻,微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睡在外侧。
裴徐林从不否认初心不纯,即便父亲没有提醒,他也知道要“善待”,不能“辜负”,时至今日,却发觉其中界限模糊竟让他有些左支右绌……
-
葛春宜一夜好眠,醒来时才知道裴徐林天未亮就点卯上朝去了。
——按理京官新婚皆有九日婚假,但今日是皇上特命他朝参议事,散朝后不必再去署事,直接回了府。
对于那些官事公务,葛春宜并不会打听,他却主动将几件重要的事说给她听了。
一是水匪。
才听是东安河,葛春宜便坐直了身子,眉头皱在一起,“我记得临州就在东安河的中下游,那边商贸繁华,船只也多,表姐在京都采买了不少东西,回程多半就是走水路……”
裴徐林颔首,这也是他告诉她此事的原因。
“不必太过担心,皇上已下旨派人领兵剿匪,很快便能肃清河域。”他安慰着,就见到那道担忧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无需葛春宜发问,他笑了笑,补充道,“不是我,领命的将领你也见过,迎亲那日我旁边的傧相,尉迟轩。”
“……”葛春宜回忆了一会儿,依旧眼神茫然,她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以致于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的神色实在好懂,裴徐林失笑,说起另一件事,修史。
“自先皇时,我朝北疆便摩擦不断,此经苦战,乌尔投降归顺,边患既除实乃陛下圣德所彰,微臣奏请将此等丰功伟绩编入国史,当昭告天下臣民,为后世立鉴!”
这是政事堂宰辅之一陆阁老上奏时的原话。
而秘书省管国家藏书,掌编修国史,父亲身为秘书少监,自然与此事紧密相关。
想到这,她似有所觉,一眨不眨地看着裴徐林,等他继续说。
没叫她心中猜测落空,“前秘书监已致仕数月,一直没有落定,皇上命岳父大人权知秘书监事,总领秘书省诸属官,掌修这部《圣德承平志》。”
葛春宜几乎能想象到阿爹是如何欣喜若狂的模样,嘴角也不由上扬,却不好失态,身子朝他微微前倾,眼睛亮亮的,“真的?”
裴徐林含着笑点头。
葛春宜坐不住,站起身来回踱步,几乎想现在就能回家见见爹娘。
秘书省向来事务清闲,即便身居四品,也难以做出实绩。虽然阿爹从来不说,可十年萤雪,暮史朝经,又怎会不想一展胸中学问。
裴徐林上前握住她的肩,从掌心传来的温热似在无声安抚,他将人按回凳上,“明日回门,再一同好好庆贺。”
还有一件小事,是最无关紧要的,皇上封了他为定远侯世子。
裴徐林简单一句话说完,只是将此事告知于她,却没想,葛春宜脸上的笑更加灿烂。
她歪了歪头,笑着称道:“世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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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爵位都是降等袭爵,比如从前的梁侯府到现在的梁伯府,但定远侯府总能凭战功平袭爵位。
“世子爷征战在外,树功扬名,才可承圣上恩典,我瞧京都多少爵府都凑不出一个您这样的人物。”
平平无奇的一件事,到她嘴里就成了什么超世之功,裴徐林甚至想避开那道热情的目光,却又迟迟未动。
他正想说什么,银杏领进来一个人。
裴灵恒抱着棋盒进来时,似乎没想到会看见兄长,顿在原地踌躇了一下。
葛春宜招手,让他来自己旁边,随口和裴徐林解释了两句。
“大兄,阿嫂。”裴灵恒乖乖行礼,慢吞吞地坐到桌前,不时用眼尾觑兄长一眼。
似乎在看他什么时候走。
葛春宜正吩咐人上点心,没注意这些,而当事人即便察觉了也当做不知道,稳如泰山。
灵恒实在乖巧懂事,葛春宜既答应了他的请求,便不想当做儿戏敷衍,郑重端正。
怎料她还没落座,裴徐林先一步拿起了旁边的白棋,朝她笑了笑,“不若我先下一局。”
兄弟两个要对弈,葛春宜自然让了位置,兴致勃勃坐到旁边观看。
一大一小两张肃着的脸,从侧面看过去,更加相像。
葛春宜第一次看裴徐林下棋,他的棋路主稳和守,不怎么像意气风发的将军,反倒和阿爹有些相似。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落子时手背会突出一点青色的筋脉,她视线便不由自主多跟了一会儿。
再看回棋盘,局势已大不相同,原本不徐不疾的白棋竟成扑杀之势,黑棋只余一线残息。
“……”葛春宜表情有点复杂,她记得从前表兄表姐和自己下棋时,会讲解布局和技巧,意在指导。
难道兄长和幼弟之间都是这样下棋……
葛春宜看向灵恒,果然,稚嫩的脸上涨得通红,死死抿着嘴,即便又挣扎了一会儿,仍无力回天。
他垂着脑袋,声音发闷,似乎还有些哽咽:“大兄,我输了。”
眼泪一颗颗往下落,渗到衣服里,将那一片都洇成深色。
葛春宜忙拿帕子给男孩擦眼泪,向裴徐林投去一个慌乱且疑惑的眼神。
裴灵扬和裴灵恒两姐弟年纪虽小,但都不是懵懂天真的性子,比如,他们很早就能察觉兄长的冷淡。
这是裴徐林第一次见幼弟主动踏足临风院,也是第一次见他哭。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葛春宜又哄又逗,才叫小孩的眼泪止住。
她赶紧叫来侍从把灵恒带去尹姨娘那,然后回头看那个一直杵着不动的人。
还以为自己昨晚已算是很欺负小孩了,结果这亲兄长还要更过分,她鼓了下脸,“世子爷和孩子下棋哪能如此……”凶。
裴徐林脸上有些无奈,“是我不慎。”
毕竟是兄弟俩的事,葛春宜没有多说,悄悄瞟了一眼棋盘,心有戚戚。
再也不敢让他和小孩下棋了……
并且打消了自己要找他手谈一局的想法……
11. 回门
次日,葛春宜才感觉到身边人起身,立马跟着睁开了眼。
分明是能一觉酣眠到日出三竿的人,今日却如此机敏,裴徐林俯身替她拂开脸上的几缕发丝,轻声道,“时辰尚早,再睡片刻?”
葛春宜还未完全清醒,放空的眼神转到他脸上,无意识地观赏眼前这副丰神俊秀的眉眼。
裴徐林眼里泄出些笑意,手指下滑,在她下巴处轻轻一抬,愈发迫近。
温热的唇瓣似贴欲贴,身前突然一双手,将他推远。
“起了起了,今日要回门,大爷,我们还是早些——”葛春宜埋着脑袋翻下床要跑,腕间一紧被男人轻松拉回来。
裴徐林身上的锦袍穿了一半,腰带还散着,比平日多了几分不羁肆意。
他把人抱回去,圈着她的腰,重新捏了下巴在她嘴角轻轻一吻,语气平缓,“不必着急,慢慢来。”
待他走了,银杏才抱着衣饰进来。
晨间一点小小插曲,很快被葛春宜抛之脑后,她现在满心都是要回家的雀跃,脚步轻快宛如一只归巢的小鸟。
回门礼是裴徐林备好的,塞满整整一辆马车,加上她还要坐一辆,两辆马车回门实在有些招摇。
最后在她坚持下,舍弃了几件,将礼物都放到她坐的车厢,就是坐姿会显局促一些。
马蹄声踢踏清脆,一转入巷中,仅凭踩在石板路上声响轻微的不同,葛春宜便知道是到家了。
她掀开车帘,爹娘正站在宅门前候着,眼神望向这边。
还未停稳,葛春宜就迫不及待从车厢里钻出来,搭了一把裴徐林扶过来的手,扑进母亲怀里。
郑蘅笑得眯了眼,轻拍了拍她,“好了,这副样子叫人以为世子待你不好呢。”
裴徐林则是避了葛文远的礼,手上虚扶,“岳丈大人不必多礼,今日该我拜见两位长辈。”
葛文远摸了摸胡子,脸上神采奕奕,“一家人,进去说话。”
翁婿二人去了书房,葛春宜被母亲拉到内室,窃窃耳语。
听清阿娘所问,她有些不自在,脸颊微红,不满嘟囔:“阿娘——”
郑蘅轻拍她一下。
葛春宜瘪了下嘴,乖乖回答。
听完后,郑蘅算是放了一半的心,打听女儿房里的事情她也臊得慌,但更怕女儿因为不懂,在这些事上受了欺负或是委屈。
继续问,才放下的心又提上来。
“……院里可是有其他通房?”女婿虽比女儿大了几岁,可在郑蘅看来,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怎会有不贪的。
葛春宜连连摇头,别说通房了,安排在二进院的侍女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也是她很多事情习惯自己动手,若换做从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一时半会儿也许无法适应。
郑蘅不解,沉默了片刻,再想细问也实在是说不出口了,只能在心里给女婿安了个“会体贴人”的名头。
“若有什么不对或不好之处,记得给娘说,知道吗?”
葛春宜闻着母亲身上熟悉且浅淡的香气,就像沉入了一团温暖柔和的云朵中,安心极了,不由靠在她肩头蹭了蹭,“知道了……”
也不知书房二人聊了些什么,待午时用膳,明显能发现葛文远对裴徐林亲切了不少,也不喊世子了,一口一个贤婿,坐到饭桌上也依旧在说话。
郑蘅无奈劝道:“有什么话饭后再说也来得及,光听你说,瞧世子一口都没吃呢。”
葛文远低头看了看碗,如梦初醒般止了话头,忙招呼裴徐林用膳。
桌上没有旁人,郑蘅起身亲自给每人盛一碗鱼汤,“尝尝这个,临州带来的莼菜,虽不如新采的鲜嫩,但煲在汤羹里同样鲜嫩爽口,京都难得吃上这一口。”
葛春宜喝了一口,滑而不腻,是记忆里的味道,“好久没喝到莼菜汤了,以前在临州时怎么不觉得这般美味。”
裴徐林向岳母道谢,闻言看了她一眼,低头品尝。
葛文远从来不喜那滑溜溜的口感,抿了抿,为难地放下。
郑蘅暗地斜他,又添了一勺给补上,“快喝了,从昨日开始,你就寝不眠食难安的,这个健胃润肺对身子好。”
葛春宜耳尖听到连忙追问:“怎么了?可是阿爹哪里不适?”
“还不是想着修史的事,若不是惦记你今日回门,你爹早早就要去官署了。”郑蘅笑了笑,安抚女儿,“他身子好着,别担心。”
葛春宜仍旧蹙眉,想到阿爹夙夜不怠的样子,也劝道,“修史非一日之功,阿爹要顾好身体,若劳累太过反倒贻误大事。”
妻女的关心,葛文远受用又无奈,好歹自己一把年纪,哪像她们说的初出茅庐的小子似的。
他摆摆手,“蒙圣上恩典命我总领省内,官署里又不独我一人,都是饱谙经史,学识渊博的学士,各司其职各尽其责,能劳累到哪里去。”
“阁老们知修史事关重大,还举荐了好几位弘文馆和国子监的学士来协助。”
裴徐林休着婚假,并不清楚这事,闻言便多问了一句。
此事已宣示下去,没什么不能说的,葛文远补充,“国子监两位博士是陆阁老所荐,弘文馆两位大学士,其一是崔阁老举荐,另一位则是长公主举荐。”
长公主举荐的大学士名严宣,若说起他,与其相熟之人无一不叹服其博古通今,学富五车,政事上也有独特的见地,明顺帝曾多次盛赞嘉许。
奈何其为人固执古板,一旦有自己的想法就绝不会动摇,与他共事过的官员都是叫苦不迭,皇帝也屡受其苦,最终找了由头放他到弘文馆去给皇家子弟们讲经论义。
裴徐林本来端坐着,默默听一家人互相关心,温情互动,陡然听到长公主的名号,眼神微微一动,看向葛文远。
明顺帝和长公主之间似有似无的隔阂,群臣皆知,偶尔也会在私下猜论。
葛文远摸了摸胡子,“严老的才能和性子大家都清楚,有他协助定是如虎添翼,圣上主动提出,阁老们也没有异议,当即便宣令下去。”
他吃了几口菜,想到什么,又和裴徐林说道,“严老提出来史册里要单独载录一些战场事迹,最好是惊险恶战,或英烈勇士,越多越好。”
两年鏖战,这种事每天都在上演,裴徐林只略一回想,就仿佛又回到了北疆,干涩带苦的沙土气,以及无数兵士满是血渍污泥的脸。
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他回神,就见葛春宜敏锐察觉到自己的恍惚,眼神担忧,似乎在问怎么了。
裴徐林朝她笑了笑,回道:“好,晚点我与岳丈大人详聊。”
饭后,葛春宜依旧与母亲依偎着说了会儿话。
郑蘅在吃饭时便一直留意着二人,从落水之事起就对裴徐林怀有的一丝不满,终于有所消减。
“我瞧他内敛话少,不是什么热络爽朗的性子,但胜在稳重细心,也总分神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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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春宜微睁大眼,有些惊讶,“分神给我,刚才用膳的时候吗?”她怎么没有发现……
郑蘅瞧着毫无所觉的女儿,轻轻哼笑一声。
春宜坐在自己对面,她说话时没注意,手碰到旁边一个空瓷盏,差点掉地上,旁边的裴徐林伸手轻轻一扶,把瓷盏推了回去。
还有下马车的时候,若不是裴徐林眼疾手快帮她提了下披帛,女儿兴冲冲就跳,说不准还要绊上一跤。
还有春宜说话时,裴徐林落在她身上的平稳宁静的眼神。
种种皆是柔风细雨般的小事,若不留心,当然发现不了。
“……”葛春宜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有些飘荡不定的触动。
郑蘅打趣她,“平时总是事事都看得明白,怎到自己身上就迷糊了?”
有些羞恼且不满地看了阿娘一眼,葛春宜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今天没有带银杏出来,她随口叫了几个眼熟的小丫头,“你们去后院拿几柄铁锸,到我院里来。”
西跨院和她出嫁时别无二样,门窗上还贴着红色的窗花,屋里红色的灯笼和帷帐也都在。
其实也才过了三日,此时再看却好似离开了许久。
“姑娘,东西拿来了。”
葛春宜走出去,在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李树下转了转,拍拍它粗糙干涩的树干。
三柄铁锸一人分一把,她对几个小丫头笑了笑,在树下的泥地里画了个圈,“唔……应该是这里没错,开挖!”
你一下我一下,约莫挖了一炷香的时间,葛春宜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红色封头。
小丫头们早已累得不行,她自己掘开旁边的泥,蹲下去把酒坛从坑里抱了上来。
“姑娘,你何时在树下埋的酒呀?”叫红霜的丫头在府里待的时间长,也最熟悉西跨院,“我好像从没见过。”
葛春宜笑而不语。
那是自然,她和银杏苦熬到半夜,等大家都睡了,才偷偷摸摸挖坑埋下的。
那时她十三岁,刚从临州回来不久,馋起了表姐给她喝过的一种甜甜的梅子酒,其实没什么酒味更像是果酿,即便如此爹娘也不可能同意,所以她就自己偷偷照着方子酿。
好不容易酿了埋上,待到次年,却早将此事抛之脑后。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也许是又念起了梅酿酸酸甜甜的滋味,又或是,想将这份独特的味道和喜悦期盼的心情分享出来。
叫他也尝一尝。
红霜歪头,看姑娘出神的双眼,和似乎更显柔美娇妍的面庞,好奇道:“姑娘,你在想什么?”
葛春宜脸上燥热,清了清嗓:“好了,酒坛擦一擦,你使人帮我搬去马车上,不许告诉老爷夫人。”
把手上的泥垢清理干净,葛春宜又回到母亲院里,正瞧见她和前院的仆从说话。
郑蘅面色郑重,仔细叮嘱,仆从一躬腰转身走了。
“阿娘?”
“长公主遣人送了帖子,下月初八的浴佛节,要在宝阳寺举办一场斋会,除却浴佛祈福,还特请慧弘法师开坛,为牺牲的疆场将士们祭灵诵经。”
京都名门不知凡几,这类邀帖从前是不会递到葛家来的,郑蘅猜想不知是借了裴府还是修史的光,总之长公主的帖子不好推拒,便接下了。
葛春宜了然,挽着母亲的手笑,“这邀帖想必裴府也会有,到时我便能与阿娘一同前往。”
12. 醉酒
用过晚饭,葛春宜便在爹娘催促下,念念不舍地上车返回裴府。
待下马车时,她抱着一个小土陶坛子从车厢里钻出来,对裴徐林神秘一笑,卖了个关子。
坛口用蜂蜡混草木灰封得严严实实,仍掩盖不住从中溢出的幽微香气。
回程时,她几次悄悄侧目打量,要被他捕捉到时又立马端正,此时看她唇边按捺的笑意,透出几分愉悦的背影,裴徐林依旧配合,假作不知。
葛春宜洗漱完,随意披上一件外袍,趴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坛口的红绳上滑动,神思早已飞远。
下午脑袋一热就把埋了五年的酒挖出来,还宝贝似的一路捧回来。
好似显得太过刻意……要如何解释呢,邀请他一同品尝?毕竟是第一次酿制,她也没试过,万一味道怪异,岂不成乌龙一桩……
也许人在夜色下总会多思,葛春宜很少有这么犹豫不定的时候,食指在坛身敲了敲,发出不怎么清晰的闷响。
趁他还没来,她抱着酒坛往次间走,干脆先找个地方放起来,以后再说。
谁知才踏出内室房门,便与人撞个正着。
“要去哪里?”裴徐林伸手扶了一把,微微低头,看到她怀里抱的东西,有些困惑。
葛春宜无端心虚,视线错开一瞬,“我找个地方放一下。”
说完,示意他移步。
裴徐林却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还是稳稳挡在前面。
“松了。”他说,手指动了动,勾起一截系绳,葛春宜看过去,是封坛的红绳掉出来,然后便听他含笑的声音,“是酒吗?”
“……”
土陶坛子再次摆回到桌上。
“……那我开了?”葛春宜小心翼翼地撬开干结的泥封,清冽的酒香也丝丝缕缕沁出。
随着坛口最后一层封纸被揭开,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印象里,梅酒闻起来应是清冽甘美的,酒气极淡,这一下叫她有些拿不准了。
裴徐林找来了工具把酒简单滤过一遍,酒液澄澈,呈琥珀色,混有清淡的梅香和酸甜的果香。
葛春宜尚迟疑,他直接抿了一口,她期待又忐忑,盯着他的表情,“如何?”
入口微微酸涩,酒液滑入喉中,没有辛辣刺口的感觉,反而能尝出一丝甘甜,回味时甚至还有隐隐清香,叫人想忍不住再来几口。
他还没给出评价,葛春宜便已经等不及了,给自己斟了一杯。
细细尝过,眼睛越来越亮,笑意绽开,“好喝,成功了。”
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她逐渐放松下来,托着下巴给裴徐林介绍。
“这是我自己酿的……嗯,约莫十三岁,关着门偷偷的不敢叫爹娘知道,青梅就从后院的树上摘,挖核杀青,弄得满身果渍,光闻气味都快把牙给酸倒了……第一次呢,这样看来,是不是还挺厉害的?”
裴徐林唇角轻扬,衷心道:“嗯,很厉害。”
葛春宜满意地笑了,又喝了一口,咂了咂嘴里的甜味,“其实要多亏表姐的酒方,她说这是南边哪个酒楼的秘方,自己酿着喝可以,不能在外售卖,可惜了……”
她撇撇嘴,放弃了凭卖酒富甲一方的美好畅想,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裴徐林,“今年青梅又快熟了,到时我翻出那张方子,依样再酿几坛,来年还能分给侯爷姨娘,阿爹阿娘……再托人送到临州,给表兄表姐也尝尝……”
裴徐林看她越数越多,要送出去的酒快能把地窖给填满。
他一直不说话,葛春宜不满:“你呢?你不说些什么?”
裴徐林一顿:“……说什么?”
“说你会帮忙,会陪我一起——”她一脸理所当然。
虽只在葛家待了半天,但他们一家人温馨的氛围、亲近无所顾忌的相处方式,他看在眼里,亦深有感触。
也许她认识的,期盼的,需要的,都如她父母那般——
裴徐林皱了皱眉,竟一时难以说出那个“好”字。
葛春宜也皱眉,“……酿个酒而已,哪里为难。”她站起来撑在桌上,微眯着眼凑近他。
“你不喜欢?”
在地下埋了多年的酒,入口时清冽无感,片刻后才逐渐涌上绵长醇厚的烈劲,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她面染飞霞,眼底分明有了几分醺然,却比平时更不好糊弄,更咄咄逼人。
“你不喜欢?”她又问了一遍,眼睛紧盯。
“你醉了。”裴徐林沉静的双眸如一潭深水,温和地包裹着她。
葛春宜自觉没醉,胸腔涩涨,说不出来的滋味如藤蔓一样缠着,连带着浑身都不舒服。
她静下来,站了片刻,突然说:“我想下棋。”
裴徐林怔了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笼上一层迷蒙,显然是醉言醉语,最终还是起身去找来了一套棋。
葛春宜坐在一边斟酒啜饮,默默看他摆好棋盘,然后叫她过去。
她不动,“不下了。”
“……”
夜色渐浓,周围静谧到能听到风拂过树梢,轻轻的沙沙声。
裴徐林感觉额角在突突跳,以后绝不能再让她恋酒贪杯了。
叹口气,他主动走过去替她整理好滑落一边的外衣,“夜里起风,小心着凉了,去睡吧。”
葛春宜知道他把自己当醉鬼了,不想解释,颇有些执拗地看着他,一动不动,满心还念着刚才那个问题。
裴徐林试图抱她,她就摆着四肢挣扎,不肯配合。
“……”他气笑了,捏了下她鼓起的脸颊,“我去找人给你煮醒酒汤。”
葛春宜眯着眼看他修长的背影,比鼻子里哼出一声。
裴徐林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拖动凳子的声音,转头一看,眉头立马蹙起来,“快下来。”
葛春宜有点晕,但不妨碍她爬到凳子上站着,这下比他还高出一点了,斜着眼睨他。
裴徐林见这醉鬼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瞬就要摔下去,大步走回来,顾不上她乐不乐意,直接把人托着臀抱起。
葛春宜看他绷着脸,嘴角紧抿,点评道,“你这幅样子很凶。”
事实证明,和喝醉的人理论是没有用的,他闭嘴不言。
突然,肩上一重,一片阴影覆下来,唇上多了柔软馨香的触感。
葛春宜双手在他肩上借力,低头亲下去,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满意了。
她看的书多且杂,这会儿没有羞涩,满脑子都在回忆书里的描述,在他嘴边小小啄吻,然后趁着一点缝隙钻进去,轻轻勾一下。
裴徐林扶在她背后的手陡然收紧。
“你不喜欢?”第三遍问。
这一次,她语中带着狡黠,眉眼都扬起来,显然是故意为之。
裴徐林喉头滚了下,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做出回答,否则她今晚不可能安生。
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她却不想听了,再次低头故技重施。
他眸中微沉,垂下眼,看她阖着眼颤动的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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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声色感受着青涩的试探,分享其中清甜的酒韵。
裴徐林抱着她换了个姿势,让她不用那么吃力,手指在她后脑上轻轻抚摸,予取予求。
再停下时,两人身上几乎带着同样浓重的酒气。
葛春宜唇色红润晶莹,盯他一眼,也不必他开口了,略抬下巴,语气笃定且得意,“你喜欢。”
似乎得了这个答案便满意了,她松了劲,伏在裴徐林怀里打个哈欠,嘟嘟囔囔,“我困了,歇下吧。”
裴徐林唇边笑意不明,声音有些低哑,吐息灼热,“困了?”
不是说了困吗,葛春宜觉得他才真的醉糊涂,没什么耐心地撇开头。
接着就被男人略显强势地转过脸,手指按在后颈摩挲着,落下一个温柔克制的吻,耐心地一点点深入、侵占,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沉溺,无力抵抗。
-
次日。
银杏嗅着屋内残余的淡淡酒气,推开窗户,对坐在镜前愣神的葛春宜说道,“姑娘,大爷昨日喝了很多酒吗,怎么没听院里叫醒酒汤?”
“……”葛春宜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脑子不受控制地闪出昨晚混乱的画面,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
她看向桌子,上面空无一物,“这里,有半坛酒拿去哪了?”
银杏迷茫,摇头,“不曾见过。”能进内室的就这么几个人,她出主意,“要不问问大爷?”
“……不必了。”
葛春宜怎么也没想到,一点梅子酒酒劲会这么足,回想起来,脸上还一阵阵的往外冒热意。
银杏看她闭着眼不甚清醒的样子,有心帮她提神,便说起昨天府上收到的浴佛节邀帖:“长公主府递了帖子……尹姨娘说她就不去了,由姑娘出面更好,可以带上小少爷姐弟一同去祈福呢。”
这件事她在母亲那就知道了,并不意外,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
“我来吧,你先下去。”
“……是。”
葛春宜听到声音的时候,放在膝上的手就收紧了。
即便眼睛闭上,她也能知道,银杏走了,身后换了另一人,应是才洗漱过,淡淡的水汽混着青木香萦绕在周围。
“若是太累了,不如再歇一会儿?”他微俯身,低沉柔和的声音掩盖不住其中笑意。
听出其中意味,葛春宜立马睁开眼睛瞪他。
裴徐林神色自若,拿起梳台上的簪子,在她发髻旁比划,“这样,可以吗?”
葛春宜抱着手,故意道:“换一个。”
他换了一把白玉梳篦。
“不好看。”
再换。
“不喜欢。”
他低笑出声,不厌其烦一个个试过去,终于帮她配齐了今日的头饰。
葛春宜对镜自揽,压着嘴角,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唔……还算看得过去。”
他叹了口气,有些苦恼,“这般勉强?”
看他似乎受挫的眼神,葛春宜迟疑下,改口道:“特别好!”
裴徐林便靠近了些,手指圈着她纤细的手腕,“那夫人可有奖赏?”
她耳根一热,立马警觉,把男人推开,意图糊弄道,“我去给大爷倒杯茶。”
葛春宜跑开,转过身却抿着嘴笑。虽都不曾提起昨晚之事,但相处时自然地少了很多拘谨和生疏。
许是酒的功劳,无论如何,她欣喜于这样的变化。
什么相敬如宾,就如同点卯履职般的问候和关切,她没兴趣。
13. 兄妹
裴徐林九天婚假,实际才休了五天不到,便被明顺帝喊回去上朝议事了。
领命前往东安河剿匪的尉迟轩临行前找他要了几个得用的手下,城内巡查值岗的人手紧张,他不得不回金吾廨内顶上。
有时忙起来,葛春宜早上迷迷糊糊察觉他起身,再到夜里,半梦半醒间意识到有人在旁边躺下。
一天见不到一面,也不是什么罕事。
又是一日,夜幕四合。
坐在棋桌对面的裴灵恒,低头悄悄打了个哈欠,以为葛春宜没看到。
谁知明明侧头看了眼窗外的阿嫂,脑后长眼一般,精准抓到他的倦意,“困了?”
裴灵恒连连摇头,不像是否认,反像要把自己摇醒。
葛春宜莞尔,继续落子,待此局终了,“好了,今日先到这,快回去睡吧,明日浴佛节需早早起来前往宝阳寺。”
裴灵恒坐着不动,拨了两下棋子,争取道,“阿嫂,我不想睡。”
眼皮都要黏上了,还不想睡,葛春宜无奈:“棋瘾这么大?”
裴徐林早出晚归,裴灵恒便时不时来院子里找她,有时一待就大半天,却总能正正好掐准裴徐林下值归府前离去。
葛春宜不惯小孩,叫来他院里的侍从带人回去,摸摸头,“就当欠你一局,下次补上可好?”
裴灵恒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只好下桌,其实他只是不想回院子,下不下棋不重要。
把裴灵恒送走,葛春宜想了想,又往裴灵扬的院子走。
临风院和曦辰院,一个在主院东边,一个在主院西边,隔了些距离,葛春宜并不常在中间走动,这还是第一次来。
曦辰院安安静静,从外面看只见到几点零星烛光。
守在院外的下人凑一堆闲聊,陡然见她过来,慌张一瞬,怀里的瓜子都洒了几颗出来。
葛春宜当做没看见,亲和地笑了笑,“灵扬呢?可在院里?”
有个侍从被推上来,埋着脑袋支支吾吾。
“我记得你,先前父亲给灵扬安排了几个人,叮嘱要时刻随行护她左右,你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侍从扑通一下跪下去,本还想找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此时也不敢了,“二、二姑娘申时带着墨影出门了,不许任何人跟着,要我们替她瞒着。”
若是平时,这再简单不过了——
两个男主人事务繁忙难见其身影,尹姨娘和三少爷亲近一些,不怎么来二姑娘住处,至于新来的少夫人,就更少在府里走动了,几乎只待在院子里。
葛春宜眉尾跳了下,笑意依旧,“可知她做什么去了?”
侍从抬头觑一眼她的脸色,手逐渐没那么抖了,“不知,二姑娘行踪从不同我们说。”
她点了点头,“那……可知她何时回来,我晚点再来瞧瞧。”
侍从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多是两个时辰便会回,过半个时辰,待戌正应差不多了。”
“所以,这不是第一次,或者说经常如此?”葛春宜的脸色冷下去,难掩怒意。
银杏一旁听着早已气得不行,见她终于发话,按捺不住火气,上前一步斥道,“二姑娘不许跟着,你们就能安心在府里歇着?侯爷令你们寸步不离,为何敢抗命?”
八岁的小姑娘,独自骑马出门,在偌大京都,家中竟没一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何时要回。
侍从傻了眼,又把头埋下去,兀自辩解:“少夫人明察,二姑娘之命,无人敢违抗啊,若是不依,她——她会拿马鞭抽打小的!”
旁边还站着好几个曦辰院的仆人侍女,葛春宜朝他们脸上扫过一遍,无一不错开视线垂下眼,缄口不言。
葛春宜没再多说,侧头对银杏轻声道:“去正院叫刘管事来。”
银杏点头,瞪了地上那侍从一眼,小跑去了。
那些仆人听到这句话,头埋得更深了,葛春宜就静立在原地。
很快,刘管事一路大步急行过来,朝她行礼:“惊扰少夫人,此事乃老奴失察。”
“不说这些,要快些安排人去找灵扬。”葛春宜打断他说话,急道。
刘管事颔首,“方才已派了护卫出府去寻二姑娘,至于这些人——”他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曦辰院那些仆人,“会按府规惩治。”
刘管事脸色发沉,想来他们少不了皮肉之苦。
葛春宜抿了抿唇,吞下要说情的话,撇开脸,点点头。
“少夫人请先回吧,若有消息老奴及时回报。”
平心而论,她进门才小半月,和大家还不算十分熟络,更不好干涉太过。
可——可这也太荒谬了。
堂堂侯府的正经嫡姑娘,上至父兄,下至随从,竟无一人看护。
侯爷她不敢评说,尹姨娘身份尴尬,剩下一个做大兄的,今天怎么也要拉着他好好说说才行。
穿过正院的月门,再经过一个小园子,就能看见临风院的院门。
天色早已暗下,今夜无云,月色如柔软的绢纱铺满整片大地,园子里时不时响起一声“咕咕”的鸟鸣。
“咕噶——”鸟声突然变大,似是受到什么惊吓,拍着翅膀飞走了。
葛春宜停下步子,和银杏对视一眼,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刻意压轻的脚步在草地上行走。
银杏神色惊疑,捂着嘴,指了指正院,示意先离开。
葛春宜点头,转身时朝园子里瞥去一眼,又停下。
银杏不明所以,还是鼓起劲,迈出一步挡在她身前。
一个略显狼狈的黄衣身影从树后绕出来,一瘸一拐,似乎没想到会撞见人,正好与主仆二人打了个照面。
两边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葛春宜皱了皱眉。
“灵扬?”
……
“哎!嘶——痛痛痛!”裴灵扬倒吸一口凉气。
“……”葛春宜下意识停手,药粉也不敢再撒了,无奈,“要不还是叫个郎中来。”
裴灵扬立马噤声,“阿嫂,你继续吧,我不喊了。”她咬着袖子声音含糊。
葛春宜叹了口气,低下身轻轻在她伤口上吹气,边吹边继续敷药。
手臂上腿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淤血,衬着女孩白皙娇嫩的肌肤,显得触目惊心。
葛春宜也不知该说她什么,胆大到敢在外面和别人打架,还格外细心地不留伤在脸上。
“到底是怎么弄出的这身伤,与何人起了冲突?”
裴灵扬嚷:“阿嫂——方才不是说过了,是不小心摔的。”
她继续问,“怎么摔的?”
“从马上摔下来的!”裴灵扬接得飞快,不假思索,显然早早想好了应答之词。
葛春宜:“马呢?下人说你骑着墨影出去的,为何回来是钻了狗洞?”
“呃……”裴灵扬声音打结,在她的设想里,先偷偷溜回府再寻机去外面接墨影,哪知刚进来就被抓了现行。
这时,银杏推门进来,端着一碗药汤:“二姑娘,快趁热喝吧,不烫了。”
裴灵扬看了眼黑乎乎的汤汁,嫌弃撇嘴:“这是什么?”
“复元汤,活血化瘀的,快喝。”
她把碗接到手里,眼睛一转,冲葛春宜嘻嘻笑,“阿嫂,我喝了这个,你就不可以将这件事告诉父亲和兄长。”
葛春宜好笑地看着她,明知故问:“哪件事。”
裴灵扬晃了晃腿:“这个。”
葛春宜不说话了,用纱布把渗血的地方一一包好,等她龇牙咧嘴地喝完药,递给她一小盏粽子糖。
在女孩催促的眼神里,她慢悠悠说道,“晚了。方才我去曦辰院没看见你,反观下人们却悠然消闲,便喊了刘管事来处置,府里还派了不少护卫出去寻你。”
“什么?”裴灵扬瞪眼,以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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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听错了,着急忙慌想跳下榻,“刘叔治下最严,定要打他们鞭子的!”
葛春宜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银杏,给人抱住,“你要如何,去求情?”
“当然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执意不许他们跟着,反害得他们受罚。”她挺胸昂首,指了指身上的伤,“这和他们更没关系了。”
葛春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虽然心里从未信过灵扬会鞭笞随从,但这会儿听了,只觉得那些侍从的嘴脸更加令人恶心。
“好了,不必折腾了,规矩不可虚设,他们疏忽职守,必当挨罚,若轻易放过,府里还有那么多下人,如何立威。”
“我方才已叫银杏去知会刘管事,现在知道你已归府,尚不算酿成大错,不会对他们下重手的。”
裴灵扬虽跳脱顽劣,但明事知理,闻言便不乱动了。
葛春宜看她垂着脑袋低落的样子,不由摸了摸她的头,软声道,“你受伤一事,暂时还没叫其他人知道,我也答应你,尽力帮你瞒着,但仅此一次,若有下次,我第一个告诉侯爷。”
裴灵扬脑袋埋得更深了,她瘪了瘪嘴,想说我才不怕他呢,但一股酸意冲上鼻头,便没说出口。
她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回应这番话,干脆就不说话了。
葛春宜笑道,“我送你回去,明日浴佛节,你身上带着伤,要不就不去宝阳寺了?”
“要去!”裴灵扬闻言顿时抬头抗议,“一点小伤,明日便好了,不碍事!”
-
裴徐林今日归府时,葛春宜还没睡下,靠在榻上看书。
他一进门,眉头便皱起,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一圈:“你受伤了?怎么有化瘀散的气味。”
“……”这都一个多时辰过去,窗也都开着,狗鼻子啊,竟还能闻见。
葛春宜腹诽,若无其事地放下书,“方才在园子里,银杏不小心绊了脚,我给她上了点药。”
裴徐林移动视线,投向她身边低着头一声不吭的侍女。
银杏咽了下,连连摆手:“不碍事,只是蹭了些皮,少夫人心疼我才叫上药。”说罢,她忙不迭地福身出去了。
裴徐林在葛春宜身边坐下,确定她不像受了伤哪里不适的样子,“若她行动不便,明日换个人陪你去宝阳寺?”
“……无妨,我习惯银杏在身边。”葛春宜不想聊这个了,转移话题道,“我今天去曦辰院找灵扬了。”
裴徐林没反应,一双黑眸波澜不惊,示意她继续说。
葛春宜不乐意了,她坐起来:“回府时刘管事没有同你说什么吗?”
“说了,父亲也知道。”
葛春宜点头,眨了眨眼睛看他,结果他却迟迟没了下文。
“然后呢?”
裴徐林顿了顿:“灵扬向来淘气,偷溜出门也不是第一次,父亲自会管教。”
葛春宜瞪眼,“不是说这个,她院里的侍从玩忽职守,叫一个小姑娘独身在外无人相护……”
还有你和你爹,也丝毫不见关心。
这话虽没说出口,却从她谴责的眼神里流露出来。
裴徐林终是意会到了她隐含的责怪之意,笑了笑,“裴灵扬从小在北疆长大,路还走不稳就抱着马腿不松手了,刀、枪、箭这些东西在她身边随处可见……她自在惯了,即便这是京都,几乎无人拘得住她——父亲也不能。”
葛春宜还是觉得不对:“至少那些侍从却不能隐瞒不报。”
“你说得是,父亲会处置的。”他看葛春宜还是一副鼓着脸生气的模样,俯身把人横抱起来,抱到床上,“灵扬无需我们挂念,夫人还是早些歇下,明日需你辛苦操持。”
葛春宜把被子提到脸上,露出一双灵动俏媚的眼睛,囫囵说道:“不辛苦。”
裴徐林轻轻在她眼上落下一吻,葛春宜下意识闭眼,慢慢地,便睡了过去。
14. 浴佛节(一)
清晨,日华隐在云层中,东边的霞光尚未染透天际,空中弥漫着一层浅浅的薄雾。
葛春宜攀在侧窗上和人招手:“你快去,小心迟了。”
骑在马上的裴徐林说道:“今日我会早些下值,到宝阳寺去找你们。”
“知道了——”葛春宜摆了摆手,把帘子放下来,吩咐赶车的车夫,“我们走吧。”
府里安排了几个护卫骑马与马车随行,银杏和车夫一起坐在外面,车厢里除了她只有两个小孩。
裴灵恒端正地坐在中间,裴灵扬坐另一侧,打了个哈欠看着窗外景色
葛春宜表面平静,实际却是兴头十足。
往年浴佛节大多只是逛一逛民间的庙会市集,年年循旧,早就腻味了。
而宫里在皇家寺院开设的法会,一般只有皇室宗亲或高门显贵能够列席。
今年是难得一遇的热闹,听闻长公主特地进宫求了圣上允准,另外在宝阳寺设斋会,邀请京都大大小小的官眷们一同祈福,说是牵动了半个京都也不为过。
宝阳寺位于京都东北,比起其他古寺位置稍显偏僻,但有慧弘法师驻留于此,香火亦是绵延不绝。
葛春宜从未来过,到了后半程,便时不时挑起窗帘看看外面的景色。
灵扬灵恒姐弟两早就歪着头睡过去,送进车厢的光一明一灭,似乎扰醒了他们。
灵恒揉了揉眼睛,“阿嫂,到了吗?”
葛春宜连忙放下帘子,讪笑:“还没呢,你继续睡吧。”
话才说完,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嘈杂声响,交谈声、马鸣声混杂在一起,越来越近。
很快,马车停下来,有个灰衣小沙弥走到马车前说了什么,银杏敲敲车厢门,递话道:“少夫人,他们说这里通道狭窄,马车太多了难以通行,请我们下车走一段路。”
裴灵扬睁眼就神采奕奕,一马当先,“屁股都坐痛了,我先下!”
葛春宜只好把裴灵恒也送出去,最后下马车。
外面整齐平坦的青石板路,道路宽可容三辆马车并行——奈何驱行此处的马车实在太多了,主人家带着随从,人也多,若有一匹马受惊,就堵了半条道,难怪无法通行。
葛春宜踮起脚看了一圈,没有看到葛家的马车,这时身后又有马蹄车轮声靠近,没办法,只好先往前走。
沿着寺院外围的朱漆红墙,一排披甲执枪的兵士分隔而立,似乎是宫中的禁卫军。
军士气势威严凛然,众人皆不敢靠近,不约而同让出一块空地。
怎料一个晃眼,灵扬竟直直走了上去,仰头去看他们手里的亮银枪。
军士顿了几息,沉声呵道:“让开!”
今日受邀都是贵人,也无人敢在禁军面前造次。
无需吩咐,银杏连忙小跑上前,蹲下抱人离开一气呵成。
灵扬还算配合地趴在银杏肩头,看到阿嫂瞪自己的眼睛,噘了噘嘴抱怨,“真小气,从前伯伯们的战刀长枪都随我拿……崭新的枪头给他们用太浪费了,一瞧就从未使过。”
葛春宜又气又笑,压着声音和她辩:“若是京都内城禁军的枪头都血迹斑驳,那意味着什么。”
裴灵扬知道,但还是不服气,撇开头不说话了。
葛春宜的衣袖动了动,她转头看,是灵恒在扯她的袖摆,然后伸手往远处指:“阿嫂,似乎有人在叫你。”
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笑着朝她招手。
是云岫!
葛春宜惊喜,也笑了起来,忙加紧了步子,又想起什么,一把拉起裴灵恒的手攥进掌心,“不要走散了。”
走近后发现云岫身边还站着一个眼熟的人,是崔思莹。
宋云岫好奇地看了看两个小孩,问道:“这便是裴中郎将的一双弟妹?”
葛春宜点头。
宋云岫便笑眯眯地对姐弟俩夸赞道:“看着就灵慧聪敏,与中郎将颇有几分相似!”
裴灵恒抿嘴笑,乖巧道谢。
裴灵扬从银杏身上跳下来,听闻此话一点也不买账,反转开脸轻哼一声,似有不满。
“宋云岫愣了下,看向好友,葛春宜则是回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崔思莹盈盈一笑:“我反而觉得裴二姑娘和葛姑娘有几分神似呢。”
宋云岫轻轻撞了下她,眨眨眼,笑道:“现在应该是世子夫人了。”
崔思莹掩唇,从善如流道:“是我失礼了。”
葛春宜拿她们没办法:“……不必见外,若不介意也叫我春宜便好。”
“好,春宜。”崔思莹莞尔。
说了几句话,宋云岫道,“外边人多吵闹,我们先进去吧。”
进到宝阳寺内,果然安静松快了许多。
里面同样有禁军驻守,随从护卫都被引往偏院,贵人们只允许带贴身随侍进入。
在前院先看到一处放生池,菖蒲、碗莲在水面上微微荡漾,偶尔几条锦鲤摆尾游过。
穿过前殿,是一片宽阔的石台广场,中间放置一尊雕纹精巧的香炉,约莫一人多高,里面盛满香灰,还有许多燃尽的细红签尾。
众人入寺后皆虔心敬拜,将香插进香炉中。
而广场之后,便是巍峨庄严的大雄宝殿,也是宝阳寺的正殿,左右两侧分别设立几间殿宇,步伐沉稳的僧人不时经过,敛眉垂目,神色平和,不为外物所扰。
这时葛春宜察觉到什么,往身后一瞧,裴灵扬不见了。
银杏也发现了,神色懊恼,“我一直拉着二姑娘,就方才敬香时才松开一会儿。”
寺内人来人往,打眼望去,压根瞧不见女孩的身影。
葛春宜有些头疼,“若是不小心走散,她应当会回来寻我们。”就怕是故意溜走。
裴灵恒拉她的手,仰头:“我看到阿姐去那边了。”
他指的是西边回廊,接引的侍女曾说过,那边多是贵人客舍。
“我去寻她。”葛春宜认命,“银杏,你照看好灵恒在这等我。”
崔思莹突然道:“我同你一起。”
葛春宜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崔思莹笑了笑,一双眼睛脉脉含语,似是有话要说。
宋云岫见状也明白了,“那我也在这等你们,别走太远了,若没寻到便回来,我们去求长公主相助。”
两人并肩走了片刻,直到周围人变少,声音逐渐远去,崔思莹开口道:“还未多谢你当初让子之情。”
她突然说起这件事,葛春宜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身处棋局时不曾发觉,事后才骤然醒悟。”崔思莹回忆,不同于那时的紧绷,此刻她笑意温婉,透露着轻松。
“那时众人皆心知肚明,皇后娘娘借赏花之名实则是择选太子妃。家中长辈提醒在前,更不敢有丝毫错处……以致于你出现后,我不明白娘娘其意,一时慌乱失措。”
“若当众落败,失态之下乱了分寸,场上诸多双眼睛,传出一丝风言风语,落了崔家声誉甚至影响族中姊妹婚嫁,就真的犯下罪过了。”
她嘴角含着笑,微微叹出一口气,轻到连葛春宜都以为是错觉。
崔思莹说的这些独属于世家大族的桎梏,离她太远,她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当时那局棋的输赢对崔思莹更重要而已。
这事早被葛春宜抛之脑后,此时说起来,她才恍然想起太子还是一直没有立妃,“你……”
看出她想问什么,崔思莹摇了摇头:“宫中另有决断。”
葛春宜诧异,论出身样貌才情,京中贵女难出其右。
该说不愧是皇家,钟鸣鼎食如博陵崔家都入不了其法眼。
葛春宜心中咂舌,也为她惋惜。
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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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突然冒出封别了桃枝的信,那点惋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
说不定对崔思莹来说是好事。
——太子和郡主,表兄妹之间情愫暗生,一个迟迟未娶,一个迟迟未嫁,这样一看似乎合情合理了起来。
……
在回廊寻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正商量着先回香炉广场,却听见了细微的女子惊呼声。
回廊中段有一个缺口,往下走是一片竹林,摇曳生影,只有一条圆石小路蜿蜒其间。
这里是寺院,更有禁军驻守,难不成还有宵小之徒?
二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下。
葛春宜有些紧张,捏紧了袖内暗袋藏的短刀,走在崔思莹前面。
“……放开!”女子呵斥。
“现在知道叫我放开了,从前——唔!”男子声音戛然而止,吃痛低骂了一句。
“说话前先动动脑子。”女子声音婉约动听,淬着冷意。
拐过一片竹林,看到的便是一个高大男子束住女子的双手,身形也贴得极近,相互扭扯着。
葛春宜和崔思莹一出现便引起那二人的注意,男人眯眼打量,本就不善的目光显得格外阴鸷。
再躲也没用了,葛春宜怒斥道:“你是什么人?快松开!还不松,我们叫禁军了!”
男子听闻此话嗤笑一声,手上力道略松,女子趁机挣开手,瞥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葛春宜的威胁起效,男子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女子穿着华美,面容婉丽,随手整理一番弄皱的衣饰,举手投足间娴雅大方,显然不是寻常人。
崔思莹一直默默无言,直到现在,才上前一步,对女子行礼道:“参见嘉乐郡主。”
“……”听到这个称呼,葛春宜心中震惊又复杂,张了张嘴,下意识跟着崔思莹一起行礼。
郡主缓缓走近,柔声道:“思莹,真是好久未见,不曾想竟在这种情境下相遇……这位是?”
“定远侯世子夫人。”
嘉乐“啊”了一声,恍然道,“我知道,葛氏葛春宜对吗?我虚长几岁,便称你一声宜妹妹可好?”
她拉着葛春宜的手,目光似乎在她身上打量,笑道:“先前纳罕是哪位姑娘能叫裴徐林这样的人物倾心,如今一看,果真是秀外慧中。”
京都人人称赞嘉乐郡主端娴有礼,婉婉有仪,相处起来亲近和善。
葛春宜谦道:“郡主谬赞。”
嘉乐问道:“若我没记错,此时慧弘大师应在广场上诵经讲经,你们怎会来此偏僻之处。”
“府中幼妹走散了,我们一路寻人到此,听到……声响便过来瞧一瞧。”
“方才要多谢你相助。”嘉乐浅笑,神色自若,话锋一转道,“不过此间之事,实在事出有因,无法一一说明,还望替我保密。”
崔思莹接话道:“郡主请放心,我们二人今日并未来过此处。”
郡主微微一笑,颔首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先谢过二位。”
嘉乐郡主表示要回房整理仪容,葛春宜和崔思莹便返身走出这片竹林。
一路沉默。
葛春宜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实在是前一瞬还在想太子和郡主的关系,转眼就看到她与另一个男子拉扯。
这会儿回想起来,看似争执不休,但姿态亲昵,说话时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而那个男子,穿着亦是华贵,头上玉冠、腰间玉佩皆不是凡物……
她心里冒出一个猜想,又连忙打住,侧头时碰上崔思莹的视线。
崔思莹抿了抿唇,眼中有些迟疑。
若是往常,她绝不会私下与旁人闲话皇家之事。
但是……崔思莹又看了葛春宜一眼,顿了顿,声音极轻,几乎瞬间就散到风里,“那人是二皇子,荣兴王。”
15. 浴佛节(二)
明顺帝二十四岁继位,彼时他封王不久,王府中仅有两位侧妃。
一位是如今的皇后苏氏,另一位则是已故贵妃赵氏。
登基大典前夕,苏氏意外晕倒,竟诊出喜脉,此乃新朝首喜,天赐吉兆。
在群臣进谏下,明顺帝封苏氏为皇后,同时力排众议,封赵氏为贵妃。
同年,登基大典一个月后,贵妃赵氏遇喜,后产时血崩,诞下二皇子便薨逝。
两位皇子年纪相仿,明顺帝待他们不偏不倚,既亲自指点功课,又时时赏赐珍宝。
而崔家,崔思莹的祖父当年尚未入政事堂,曾在崇文馆出任学士教导皇亲贵族子弟。
任职第一天,就碰到了二皇子意图捉弄太子不成,反而自己被烛台烫伤,在手腕上留下一块疤。
崔阁老吃了挂落,崔家内部自认倒霉,私下念叨了好些日子,小小的崔思莹便也听了满耳朵。
崔思莹从未见过皇子真容,但惊鸿一瞥间看到那个男人手腕上极明显的疤痕,加上其非富即贵的衣着,当即便知晓了他的身份。
这些她不好与葛春宜细说,二皇子不好相与,望她能回府后与裴世子通气,自有裴家护着她。
葛春宜虽然知道了男人身份,但她对皇家之事一无所知,顶多也就在坊间听说,皇帝对二皇子十分关爱,还未及冠便封王赐府。
不过太子贤明仁德,声望极高,极少有人关注二皇子。
走回到香炉广场时,场上摆了数条黄布覆盖的长桌,桌上置嵌宝金盆,盆中放着红木雕成的佛像。
官眷们一一行至桌前,用长柄杓舀盆中香水从佛像顶部淋下沐浴,而后虔诚礼拜,默念祈愿。
长桌尽头站着一位清瘦的黄袍僧人,双眸低垂,周身散发宁和禅意,每走过一位贵人,便合掌念诵佛偈。
众人皆恭默守静,不敢大声喧哗,整个场面庄重静穆。
边走着,葛春宜轻声问道:“哪位是长公主?”
崔思莹望去一眼,今日长公主衣着简素,不如往日隆盛,气度却依旧雍容不迫。
她同样放低了声音:“……黄袍僧人是慧弘大师,他身侧站着的便是庆淑长公主。若担心灵扬,不如求长公主派人在寺里寻找。”
葛春宜叹了口气:“待浴佛仪式完成吧。”
崔思莹温言安慰道:“灵扬瞧着很是机灵,贪玩是孩子心性,只要没出寺院,不会有事的。”
“借你吉言。”葛春宜有些沮丧,第一次带着夫家弟妹出门,便把其中一个弄丢了,实在不安。
裴灵扬这个小滑头明明身上有伤,偏如此有精力东窜西跳的,葛春宜暗自磨牙,等找到人了一定要狠狠说她一顿。
宋云岫几人站在人群外侧,时不时翘首以盼,终于见到她们,迎了上来:“没找到?”
葛春宜摇头。
宋云岫道:“估计是跑去别的地方了,现在我们也不好在寺里随意走动……”她想了想,弯下腰问裴灵恒,“灵恒,你可看清那人确实是你阿姐了?”
裴灵恒抿着唇点头,脸上颇有几分欲言又止。
葛春宜问他:“灵恒,你还知道什么?”
裴灵恒点点头,又摇摇头,稚嫩的脸上满是为难:“……阿姐不许我说。”
“那……”葛春宜思索了一会儿,“你觉得她不许你说的事是大是小,是好是坏?”
裴灵恒垂眼,纠结好半晌:“……坏事。”
葛春宜眉头微动,以她对裴灵扬的粗略了解,也许就是打架了,受伤了,偷溜出去玩了。
她又问:“那你认为应该说出来吗……或者,你想说吗?”
裴灵恒死活不吭声了。
崔思莹看出点什么,看了眼宋云岫,“我们先去浴佛。”
二人走远,银杏见状也避开几步。
裴灵恒紧张的肩膀微微松下来,抬起头快速地觑了阿嫂一眼,“……今日福宁郡主肯定也在,阿姐应当会去找福宁郡主。”
福宁郡主是长公主次女,亦是嘉乐郡主小妹,年岁与灵扬相当。
葛春宜眨了眨眼,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
没了?
她失笑:“这为何是坏事?”
裴灵恒又沉默了,但这次他主动说道:“……长公主心思不明,裴家只做纯臣,不涉权争,万不能与她沾上关系。”
“……”葛春宜瞠目结舌,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说话时的语气老气横秋,其含义也不是八岁小孩能说出来的。
好在,他接着解释道:“是我不小心听到父兄书房谈话……”
“但在京都这些日子,阿姐只与福宁郡主玩得最好。”
过了最初的惊讶,葛春宜问他:“你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侯爷和世子?”
裴灵恒面上有些羞愧,“……父亲不会允许阿姐再与福宁郡主来往,阿姐……阿姐也不会听从父亲之命。”
几乎可以预见府中会闹个怎样的鸡飞狗跳……父女相争传出去对侯爷也不利。
“或许……可以单独告诉你兄长?让他从中调和。”
裴灵恒一怔,手指揪了下衣袖,沉默地摇了摇头。
葛春宜作为半个裴家人,这会儿也深觉此结难解……裴徐林对弟妹不甚热络,甚至是漠不关心,而尹姨娘在侯爷面前向来谨小慎微,凡事皆以侯爷为尊。
视线往下,圆溜溜的脑袋耷拉着,颇有些失落,她疼惜地摸了摸。
年纪小小,心思却极细腻。
葛春宜回想她八岁时估计还在巷子里和一众玩伴爬树呢……想得最远的便是等过年一定要向母亲多讨些压胜钱。
“好啦,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太过忧心灵扬了。”葛春宜语气上扬,笑眯眯的,拉起灵恒的手,“多谢灵恒愿意将此事告知阿嫂,不要丧着脸了,你,灵扬和小郡主都是孩子,万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现在——我们要挥除杂念,虔心浴佛,走吧!”
……
浴佛仪式完满结束,长公主请慧弘大师移步禅室继续为她讲经解惑。
她含着淡笑,对官眷们颔首致意,“斋堂已备好素膳,各位移步自便即可,本宫尚有几处佛理需向大师讨教,先行一步。”
慧弘大师垂眸合掌念了声佛号,跟在长公主身后一同离开。
宋云岫问道:“你不请长公主帮忙寻人了?”
葛春宜:“不用了。”
宋云岫看了看这一大一小,嘟囔:“神神秘秘的。”
到了斋堂,葛春宜笑起来,看到了母亲的身影,她拉着裴灵恒过去,简单介绍一番。
男孩乖巧知礼,看着内敛,说话却极贴心,很叫郑蘅喜爱。
随意用了点斋食,葛春宜趁机把小孩托给母亲照看,银杏在旁随侍,她则一身轻松地走了。
宋云岫和崔思莹不知去了哪,她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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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去寻,既然初次来此,想着先参观游览一番,顺便到几座宝殿参拜献些香火。
悠哉悠哉逛完了宝阳寺的二进院,绕过大雄宝殿往后便是第三进,只有一座菩萨殿,所以来这处的人很少。
这时一个步履匆匆的紫衣侍女跑来,恭敬问道:“敢问可是定远侯府世子夫人?”
葛春宜奇道:“是我。”
侍女略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太好了,福宁郡主请您移步客舍。”
葛春宜眨眼:“福宁郡主为何寻我?”
“您、您一去便知。”
葛春宜不为所动,兀自走自己的。
侍女连忙跟上,欲言又止,见实在没办法了便走近轻声道:“是……灵扬姑娘找您。”
葛春宜停下来,认真打量侍女一眼,笑道:“灵扬为何不自己来找我?”
侍女更为难了,脸上有些复杂,吞吐道:“她……她在抽陀螺玩,说走不开。”说完这句她都显得轻松了许多,从袖里掏出一枚穗子,正是裴灵扬今日衣饰上的。
“灵扬姑娘还说,您要不想去就算了,她正好再玩会儿。”
“……”葛春宜露出一个假笑,“带我去。”
“小郡主和二姑娘在后面的园子里。”侍女带她一路往东长廊走,远远的确实能看见长廊尽头有张月门。
旁边房舍虽多却都安安静静的,悄无声息,看起来无人居住。
侍女解释道:“这边是僧房,这会儿僧人们应在静修堂念佛。”
“原来后面还有园子,难怪先前没找到她。”葛春宜无奈一笑,“你是福宁郡主身边的人?”
紫衣侍女一顿,“奴婢来自长公主府上。”
“长公主府……你们府里的人都同你一样,对宝阳寺僧人的作息如此熟悉吗?”
葛春宜停下脚步,眉头微蹙。
侍女转过身,神色自若,弯唇一笑,“世子夫人说笑了,奴婢蒙幸被牌来宝阳寺侍奉各位贵人,自然要将此间事务了解清楚。”
她说的话没什么问题,葛春宜眉头更深,但就是感觉哪里有古怪。
此情此景下,葛春宜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抿紧唇,转身就走。
还未来得及动作,身后突然一阵风扑来,紧接着她就被一个男人紧紧束住,嘴里也被塞了一大团不知哪里来的碎布。
葛春宜挣扎无用,便歇了力气,狠狠瞪着那个气定神闲的侍女。
“一点小小的惩诫,不会伤及您的性命。”侍女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施施然走了。
身后的陌生男人扯开旁边一间屋舍的房门,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家具也都破旧不堪,显然空置已久,哪里是什么僧房!
男人利落地把她手脚束住绑在房柱上,锁门离开,全程葛春宜都是背对着他。
嘴被堵得严实,脸上都开始发酸,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却无法大口喘息,有那么一瞬间,葛春宜感觉自己快要晕厥过去。
她脑袋往后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缓了片刻,冷静下来。
不管是谁,不管想做什么,现在都不重要了,摒去这些杂念,她要先逃出这个房间。
还好没有被发现……
葛春宜手腕绕过柱子被紧紧捆住,整个人是背对紧贴着柱子,小臂附近有个硬物硌得皮肉生疼,却叫她多出几分勇气和安心。
——中衣袖子上缝的暗袋,里面藏着裴徐林赠予她的短刀。
16. 浴佛节(三)
按说利器带煞,不宜带来寺院。
今晨更衣时,碰巧穿了这件带暗袋的中衣——从前没有,是特意找成衣行新缝制的一件。
于是就把短刀塞进去试了试,大小刚刚好,贴着手臂内侧,也不影响日常活动,即便穿着窄袖也丝毫看不出来。
只不过后来与银杏说着话,便忘了这事,阴差阳错一直放在身上。
葛春宜心中无比庆幸。
她小心地挪动手臂,在柱上蹭,将短刀一点点从暗袋中推挤出来。
短刀完全出来一瞬间就自然往下滑落,她勾起手指去接,却只够到一点金属的凉意。
冷汗瞬间浸透全身,葛春宜心里沉沉一跳,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
好似只有几息,又好像过去了很久,迟迟没有东西落地的声音,这才生出几分希望,赶紧提起劲。
双手是往后圈绕着房柱捆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尽力去感受。
好在这柄刀虽小巧,但材质、用料都是一等一,平时拿着都有几分压手。
葛春宜很快知道怎么回事了,是今日穿的宽袖,层层叠叠把刀给接住了。
终于,紧紧握上刀柄的那一刻,她僵直的脊背放松了许多。
推开刀鞘,左手拿着鞘,右手反握,刀尖朝上,开始割绳索。
“唔!”
手一抖,动作停下来,葛春宜眉毛紧皱,脸色痛苦。
锋利的刀尖只一下不准,就会戳到自己皮肉上,带来尖锐的痛感。
再动刀时不由有些后怕,葛春宜鼻子一酸,强忍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恐惧和委屈。
角度有限,锐利的刀刃不如平日好用,又或许是她心中焦灼,过了好久才断两根绳。
葛春宜奋力挣了挣手腕,仍纹丝不动,暗暗咬牙。
突然,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她立马垂下手腕,借衣袖遮住手里的东西,同时不断地挣扎,试图弄出动静,喉咙深处发出模糊的“唔唔”声。
“吱”一声,身后的门开了,然后是踉跄、沉重的脚步声。
有一个人进了房间。
门重新关上。
葛春宜有些发抖,前面冒出来的冷汗被方才带进来的风一吹,冰凉渗骨。
她什么也看不到,但能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狗奴才,把本王带到哪里来了……”男人步子有些乱,面色发红,紧皱着眉,抬手按了按额角。
“你、你……是谁,本王问你话!说话!”
男人语气不耐,绕了过来,葛春宜看到他的脸,并不怎么意外。
“你?”荣王眯了眯眼,“……本王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葛春宜说不了话,瞪着一双眼,似乎要化成刀刃割在他身上。
他嗤笑一声,晃了晃脑袋,慢慢走过来一把扯开她嘴里的东西。
灰土飞进嘴里,葛春宜止不住地咳了几下。
荣王伸出手捏住她的脸,似笑非笑,“这是什么把戏?”
葛春宜甩开他的手,愤然道:“王爷这是在问什么,难道不是您的安排?”
他挑了挑眉,低头看到她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手脚,“哼,你很聪明,把自己做成这幅样子,又用她的名义把本王骗来……”
“一间幽室,孤男寡女。”荣王冷笑了声,“本王见过无数投怀送抱,这一招,还算新奇。”
他脸色看着更红了,时不时扯下领口,仿佛燥热难忍。
葛春宜盯着他还算有意识的眼睛,“‘她’是谁?”
听见这个问题,荣王不知又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抬高,眼神阴沉,“……你也配?”
葛春宜嫌恶地扭开脸……这人已经神志不清了,她手上微动。
蓦地,他却伏低了身子,凑得极近,在她颈侧嗅闻。
“……香……你,你换香膏了?嘉乐……”他低声喃喃,声音迷乱,鼻息越发近。
葛春宜顾不了那么多,闭着眼睛把刀挥出去。
“啊——”荣王猛然痛叫,后退几步,捂着流血的手臂,凶狠抬眼,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不知何时竟松绑了,手中还拿着利刃。
“有刺客——来人,快来人!”他扯着嗓子大吼,和她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你到底是谁!本王乃当朝皇子!亦是亲王!戕害皇亲,诛九族!!”
葛春宜手还在抖,低身将脚上绳子割断,听他不断地吼叫竟又冷静了些。
他不认识自己……也就是竹林撞见之后,至少他还没来得及实施“惩诫”或“报复”。
那到底是谁——
葛春宜正要说话,谁料荣王见没人来救,猛然扑上来一手掐住她脖子,另一只手意图夺刀。
男人使了全力,葛春宜脸色瞬间涨红,手一挥,在他肩上砍下一刀。
荣王面色狰狞,平日清俊的脸此时恍如厉鬼。
他吃痛地喘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头也越来越重,摇摇晃晃“嘭”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葛春宜咽了咽,上前探了探鼻息,还活着。她左右看了看,最后挥刀从裙摆处划开几道布条,把他的伤口包起来。
房门打不开,窗户也被钉死了。
她环视一圈,屋子里侧的墙壁上也有一扇四四方方的窗,很高,还很小。
随手拾起地上的破木板,往窗上砸,没几下真砸开了。
她抬头看着那处高窗,外头的光照进来,一瞬间想起,幼时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比赛谁先爬上坊墙,最后被巡街的金吾卫提溜下来,好一顿训斥。
葛春宜在地上摸了几把,蹭上满手的灰,又找来两个垫脚的破板凳,刀塞回暗袋,盯着窗沿,用力一跳。
等她撑着身子整个攀上去,已是气喘吁吁,手脚发软。
屋外是一片菜圃,种着不知名的绿色菜苗,她反身跳下,土地湿软,半只脚都陷到泥里。
这里看起来还在寺院内部,像僧人耕作的地方,不远处还有一间荒败的茅草棚,外面简易的架子上,挂着几件晾晒的灰色僧衣。
前后都有路,葛春宜一时迷茫了,她身心俱疲,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动,却又不得不振作自己。
没精力多想,依着直觉提步朝棚屋的方向走。
正值午后,艳阳当空,热烈的日光洒在她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周身被一股无形的情绪覆盖。
周围十分僻静,她不稳的呼吸声,踩在泥上的黏湿的脚步声,还有……
“唔唔!唔!”
葛春宜听到了什么,停下来,太耳熟了,和她被人堵了嘴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声音是从棚屋传出来的,她抿了抿唇,脑子里一团乱麻,闪过许多画面,最终还是放轻了步子缓缓走过去。
“姓崔的,别白费力气了,这地方没人,就算让你喊也没用。”
“今天之后,你就是本少爷房里的人了——反正少爷我被人下了药,也是身不由己,不得已才为之。”男人装腔拿调的嘻笑令人作呕。
崔思莹躺在地上,侧着头,双手被反绑,嘴被堵住,愣睁着眼,眼里一丝光亮也无,似乎魂魄早已脱离身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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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身衣裳被扯得四分五裂,露出凝脂般的肌肤和桃粉小衣。
男人满脸淫邪,目光犹如实质一般在她身上游走,手指轻轻抚摸,便兴奋得头皮一阵酥麻,脸上表情越发扭曲。
他慢慢俯身,呼吸落在她露出的皮肤上。
崔思莹闭上眼。
“呃!”男人突然顿住,双眼一翻,栽倒下去。
崔思莹惊愕睁眼,正看到葛春宜手上拿着根粗木棍,一脸踩到粪坑的表情把男人踢开。
被如此折辱,崔思莹都没露出一丝怯意,此时却无可抑制地流下泪来。
葛春宜替她解绑,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无声哭泣。
眨掉眼里模糊的泪意,葛春宜给她拢好衣服,什么也没问,“我们快走,只要能见到禁军或者其他贵人就好了。”
崔思莹摇摇头,“衣裳都被扯烂了,我是崔家的姑娘,不能这样去见外人——族老们会宁愿我跟了鲁义。”
她说这话的表情很平静,看到葛春宜脖子上被掐出的红痕时,又满是痛心。
“没想到他今日就按捺不住,如此恶毒——”
现在不是细聊此事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多说,崔思莹撑着手站起身,把绳子都捡起来,依样给鲁义绑死。
“不必担心我,你去叫人,我在这等你。”崔思莹嘴上说没关系,身子却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葛春宜把刀塞给她:“你拿着这个。”
走之前她问道:“云岫不会……”
崔思莹让她放心:“云岫说家中有事,未用斋食便回府了。”
葛春宜松了口气,拿起木棍走了,还是沿着刚才的方向,这次她走得又急又快,很快就看到一片茂密的竹林。
……又是竹林。
她心里立马升起不好的预感,像是印证她所想,竹林中果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裴灵扬,我说过了,你老老实实给我跪下道个歉,之前的事情就全都不作数。”
约莫十岁出头的男孩昂着下巴站在前面,身后还有四五个年纪相仿的男孩,都在幸灾乐祸地看好戏。
而他对面,裴灵扬带着一个比她还矮半个头的女孩,眼中满是被挑衅的怒火。
矮个女孩气鼓鼓的:“你们,应该向灵扬道歉。”
众男孩嘻嘻哈哈笑:“小郡主,您还是别掺和了,跟你无关。”
领头男孩似乎被裴灵扬满是戾气的眼神灼到,恶狠狠地警告:“还敢这副表情,昨天还没挨够打?”
“反正裴家又没人管她,只怕早就被抛弃了。”有人嘲笑道。昨天他把裴灵扬推倒了,吓得晚上都没睡好,生怕定远侯会来家里找爹娘问罪。
“警告过你了,城外那片跑马的地方是我们的,你下次再敢没规矩,别怪我不客气。”领头男孩放完狠话就准备走,结果他往哪边,裴灵扬就移到哪,寸步不让地挡着。
男孩失去耐心,一把拽住裴灵扬的衣领,“耍我?”
福宁郡主立马大喊:“不许动手,我要去叫长姐了!”
“哈哈哈,小郡主你还是赶紧躲开吧。”
“放开我!”裴灵扬抿着唇,一掌劈过去,男孩手臂发麻,不受控制地松了手。
他气急,捏起拳头作势要打,后面人连忙拦下:“胡宝剑,别冲动,别跟她一般计较。”
还有人附和:“就是,跟一个没娘教养的野人说再多也白费口舌。”
葛春宜才从竹林里钻出来,就听到了这句令她怒火中烧的话。
而裴灵扬宛如一只小豹子猛地扑了上去。
17. 质问
裴灵扬挂在那个说话的男孩身上,死死拽着他的头发,任他如何嚎叫也不松手。
旁边的人见状连忙上去拉她,拉着拉着,手脚都开始往裴灵扬身上招呼。
小郡主被人推到最外围,急得在原地打转。
葛春宜冲过去,“放开!你们五个欺负一个,真当我们定远侯府没人了?”
无人理会,一群红了眼的小孩比打了结的线头还难扯开。
她手上木棍一挥,终于把人给驱退了。
“我是定远侯府世子夫人,你们都是谁家小子,敢做可敢当?”葛春宜冷着脸,声音发沉。
小郡主见缝插针,忙过去把裴灵扬扶起来,衣裙上都是灰扑扑的脚印,不知伤了哪,声音都有些哆嗦,看着十分可怜,“阿嫂……”
“哪里的疯婆子,赶紧给我滚蛋!”男孩喝道,给旁边递了个眼色,“连我们镇北将军府的粗使丫头都不如,还敢自称世子夫人!”
葛春宜一时气笑了,实在没想到这群小孩如此嚣张跋扈。
突然,手上一空,木棍竟被人夺了去,下一瞬,棍子就破风砸来,她下意识抬手去挡,手臂上立刻传来钻心疼痛。
没给她反应,紧接着木棍再一次砸下,这次还没感觉到疼痛,先听到了精铁甲胄走动间发出的锵锵声。
葛春宜似有所觉,还未去看,就有一阵阔步而行的风卷过来,把她拉到身后。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推拒了一把,又立马反应过来……是裴徐林。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一群小子,此刻都噤了声,惶惶惊怯地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威武军士,挥棍打人的男孩更是捏着手腕一脸痛苦却不敢发出声音。
裴徐林浑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冷冽,目光缓缓在场上扫视。
他侧头对随从交代了几句,有人上来把几个男孩带走。
子不教父之过——他自会让他们父兄亲自动手处治了,上门赔罪。
视线略往左移,裴灵扬撇着头刻意不与他对视,嘴唇紧抿透出不忿的倔强。
饶是再如何强装无事,裴徐林也一眼能看出她身上的伤,叫人把她带出去治伤了。
葛春宜本来默默站他身后,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附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裴徐林神色莫测,看不出在想什么,点了点头,派人去知会崔家主母,让她们自行去料理善后。
这边的人都清退了,他终于转身将目光放到葛春宜身上。
——清晨精心盘好的发髻早已散乱,脸上也沾了灰,脖颈两侧赫然几条发红的指印……手臂不自然地发颤,是被棍子所砸。
这些他早在过来第一眼时,就已经全然收至眼底。
裴徐林拉起她另一只手,拂开衣袖,看到她小臂上一道道细小刀伤,触目惊心。
葛春宜见他胸膛深深起伏,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想做出轻松的表情安慰他,可这一系列事情早已抽干她的元气,最终只扯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干巴巴的笑。
“……没事的。”
裴徐林始终沉默不语,将她横抱起来往外走。
葛春宜手臂虚虚搭在他肩上,窝在男人宽阔的臂膀间感觉到一丝安心,身体很诚实嘴上还是说着:“……被人看到了不好。”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不要多想,后面有道侧门,我们回府。”
“嗯。”葛春宜把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发闷,“回家。”
裴徐林感受到颈侧微凉的湿意,手上紧了紧,难言的情绪在心口蔓延。
-
葛春宜靠坐在床上,裴徐林拿来几个软垫给她靠着,再帮她把外衣脱掉。
银杏还在宝阳寺,他便亲自照料。
“要不还是把外头的侍女喊来?”
“不用。”裴徐林低着头给她折袖子,露出大大小小的伤口。
从军两载,他处理过无数刀伤,替自己替他人,深的可见骨,长的从肩到腰,无不比她手上的严重、可怖数倍。
可此时拿着上好的军中伤药,他却有些无从下手。
葛春宜见状笑了笑,想要接过来,“我来吧,早就不疼了。”
裴徐林抬眼看她一眼,低沉的眸光叫她不自觉止了动作,小心问道:“……怎么了?”
他摇头:“我来。”
葛春宜觑着他的神色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乖乖伸手。
半晌,裴徐林给她小臂上仔细敷好药,转而看向颈间的淤红。
他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白皙纤细的脖颈微微扬起,上面浮现出的几道指痕便愈发明显,如蜿蜒在华美绫罗上的朱墨,格外刺目。
裴徐林神色愈沉,上化瘀膏时的动作更加轻柔。
葛春宜等了半晌,见他迟迟没有要问什么的意思,主动说道:“是二皇子,荣王。”
“……还有鲁义。”这是意图侵犯崔思莹的男人。
一个皇亲,一个贵戚;一个被她刺伤,一个被她砸晕。
葛春宜有些担忧地告诉了裴徐林,“……当时我没有别的办法,他们、他们好像都被下了药,神志不清的,所以我……”
裴徐林看她几乎将嘴唇咬到泛白,攥紧她的手,打断道:“你做得很对,荣王和鲁义已经被救走了,没有大碍。”
“可是……会不会对爹娘不利,对侯府不利,若皇上怪罪下来,我……”
成亲一月有余,裴徐林第一次见葛春宜如此低落无措的样子。
即便是夜宴落水,她也十分冷静。平日明媚如春光一般,唇边总衔着笑,轻易便能将人心底的阴云拂去。敢想敢言敢做,通透自得,从未见过她有什么烦心事。
裴徐林轻轻摸了摸她唇上的牙印,没有选择说一些虚话来糊弄她,“皇上定会下令彻查,也会波及到我们几家,但是,你们被绑在前,背后显然有人设局,同时崔家也被卷入其中……在事情未完全明了之时,皇上不会轻易下旨责罚。”
他这样说,葛春宜反而略松了口气。
“思莹……就是崔二姑娘,应该也妥善归府了吧?”
裴徐林看了她身上伤口一眼,无声点头,想她自身不保的情况下还敢冒头救人……幸好碰到的是鲁义那个庸人。
略一深想便停不下来,他捏了捏眉心,强行打断。
葛春宜早已察觉到了他的异状。
从见面时他的表情便低沉得吓人,虽然往常也并非健谈之人,可这是第一次,她从他的寡言少语中觉出几分轻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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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葛春宜心中微涩,她不喜欢,应该说讨厌这种滞涩感在心底萦绕不散的滋味。
若是平日,她也早就打着侃便问了,今日却几番张不开口。
想了想,她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关于裴灵扬。
“那几个男孩看着还比灵扬要大一些……下手却十分不知轻重,拉帮结伙,横行霸道。”
裴徐林一边听着,给她上药的手未停,神色不变化,似乎其中主人公不是他的亲妹妹。
葛春宜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些许不悦,抿了抿唇,继续道:“甚至出言不逊,嘲讽灵扬被侯府抛弃……没娘管教没有人要……”
她将这些恶言一一复述给裴徐林听,观察他的表情,却根本看不出丝毫心疼妹妹遭遇的感觉。
“下次若再遇到这种事,无需插手。”
裴徐林专注地看她被砸的手臂是否伤到了骨头,垂着眼,语气平淡。
“什么?”葛春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
裴徐林直身,黑眸沉沉,重复一遍并说道,“灵扬需要面对,也有自己的方式处理,不比京都长大的小孩,她有心思和想法,不必过多干涉。”
葛春宜一下笑了出来。
所以这就是做父兄的都不插手的理由?所以灵扬灵恒因为懂事就合该受委屈?所以为了促使他们成长就该撤去所有援手?
她有一大堆的质问堵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
气氛凝滞,一时间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屋外丽日晴光,却始终照不进这间灰蒙蒙的小小卧房。
葛春宜盯着床帐上的花纹,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仿佛是脱口而出,“那我呢?”
“我也不必管吗?”葛春宜深吸一口气,“你为何不问我今日发生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为何会被二皇子所伤,如何被绑又如何逃出,是何人心存歹念?”
一股脑将这些话说出来,她才惊觉原来心里早积攒了诸多不满和不忿。
裴徐林微怔,“……这些我会一一查明。”
葛春宜甚至对他会说这句话有所预料,一时又笑了出来,眼底折出点点晶莹的光,“可是,你不想听听我怎么说吗?”
你不想听听我的委屈我的惶恐我的愤然吗?
裴徐林眼见她落下一滴泪又连忙撇开脸,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砸下,不由靠近:“我……”
没等他说,葛春宜打断道:“……今日惊惧太过,一时失态,让世子见笑了。”
即便他要问,她也无力去诉说了。
或许是“新仇旧恨”全数涌上心头,葛春宜发现,从相识起,总是她缠着绕着,围在他身边絮絮叨叨。
她想要的答案,都是一点点“求”来的。
他总是沉静从容地站在原地,如同一株屹立挺秀的葱茏大树,而她就是偶然落在树梢的小鸟。
树怎么会为小鸟牵动呢?
葛春宜抽了抽鼻子,低下头转过身子:“……我累了,想歇会儿。”
裴徐林似乎还愣怔着,直到她又说了一遍,才低声道了句“好”。
葛春宜背着身听他逐渐走远的脚步声,还十分贴心地为她掩好窗,合上门。
气得她恨恨锤了下床,结果扯到伤口,又白白痛了一遭。
18. 矛盾
“野孩子!”
“他爹娘都不要他了,把他独自留在京都。”
“为太子伴读又如何,边关凶险,说不准他爹娘一去不回……”
忍了又忍,九岁的小裴徐林几乎要把笔杆攥断,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按住说话的人狠狠打了几拳,直至他哭喊着求饶。
太子只看着,并未出言阻拦,让他打够了才上前假意“责罚”他抄十遍课业。
……
裴徐林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些往事了,以致于现在的他甚至有些无法理解当时的心情。
冲动冒进,首尾不顾,身为东宫伴读却叫太子为他善后。
同时这也是他对裴灵扬的看法,没有筹划也没有抗衡的力量,叫关心她的人还要为她受伤。
想起方才葛春宜为她打抱不平时脸上的忿忿与疼惜,他心中蓦地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不悦。
此时,银杏带着裴灵恒脚步匆匆,见他站在屋外,停下行礼。
裴灵恒感受到了兄长平静表面下低沉的情绪,偷偷看他几眼:“阿兄,听闻阿嫂不适……我来看望一下。”
“世子爷,少夫人她没有大碍吧?”银杏神色焦急,恨不得直接越过他进门。
“她没事,刚歇下,改日再来吧。”他顿了顿,“银杏,你去请个郎中,晚些等夫人醒了再诊治一番。”
话刚交代完,又急忙忙跑来了一个人,竟是向来沉稳的刘管事,“世子爷,候爷回来了,叫您赶紧去书房!”
裴徐林心中有数,颔了颔首,大步离开。
银杏看了看门窗紧闭的屋子,即便不安也不敢冒冒失失扰了自家姑娘休息,叹了口气:“小少爷,我送您回院子吧。”
裴灵恒抿了抿唇,点点头。
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被推开一条缝,露出一双清明狡黠的眼睛。
“快进来!”
“灵恒,来陪阿嫂下棋。”
-
裴静岳沉着脸坐在位置上,神色严肃:“荣王受伤,现在还昏迷不醒,皇上知道后勃然大怒,我们几家有牵扯的都难逃干系,葛氏也伤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徐林:“她和崔家二姑娘在寺内被人设计绑架,荣王和鲁义也都被喂了……提兴的秘药,春宜以利器划伤荣王,逃走后又打晕鲁义救下了崔家二姑娘。”
裴静岳意味不明地抬眼瞥他:“她倒是有勇有谋。”
裴徐林面无表情,继续说:“禁卫在寺内搜寻,找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疑似自裁,身份已辨认出来,都是长公主府的人。”
裴静岳眯眼:“跟长公主有关?”
裴徐林:“至少明面上有关……荣王身体健壮,我不认为他的昏迷与春宜有关,应是秘药缘故,也正因如此才会轻易被一个柔弱女子所伤。”
裴静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似笑非笑,“你认为无用,得皇上认可才行。”
“太医一验便知。”
“重要的是,长公主为何要对他们四人下手,荣王与她是姑侄,鲁家更是亲近的母族,而葛崔两人和她毫无瓜葛,长公主大张旗鼓请动了宝阳寺也说服了皇上,无非是博一美名,又何故节外生枝?”
父子俩人对视一眼,都明白此事绝不可能是长公主所为。
裴静岳:“你可问了葛氏,今日还发生了什么?”
“……”裴徐林难得哽了下,“不曾。”
不想让葛春宜再去反复回忆那些不好的场景经历,但她的反应……好像是他想错了。
划落的那滴泪似乎又一次坠到他心里,裴徐林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低眸掩去眼中神色。
裴静岳眼看他那一向风雨不动的儿子脸色逐渐绷紧,意识到什么,脸上挂了些看好戏的兴味。
挺好,也算有人能治他了。
裴静岳正色道:“还是要问清楚。否则我们不问,迟早也会有宫里的人要来问,皇上本怒极要求立马拿下两个女子,好在几位阁老都在一旁相劝。”
裴徐林突然说道:“若此事就是长公主所为。”
裴静岳先是一愣,又立马反应过来,压着声音瞪眼:“别瞎掺和!”
明顺帝向来看重贤名,治内攘外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裴徐林的意思便是把长公主这个把柄“坐实”了送到皇帝手上,兴许他就不会再深究问责。
“再如何有嫌隙也是血亲姐弟,你不过一外臣,也太看得起裴家,太看得起你自己了!”裴静岳刚想着看戏,转眼就开始嫌弃他急躁。
裴徐林没说话,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轻虑。
“行了,赶紧走吧。”裴静岳深呼出一口气,不耐烦地摆手,眼不见为净,“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裴家保个儿媳还能保得下来!”
-
裴徐林下意识往回走,直到看见“临风院”的牌匾,又想起了葛春宜泫然欲泣饱含失望的眼神,便留在了前面书房。
写了会儿字,擦了会儿刀,仍旧心绪不宁。
他背着手站在窗前看云层舒卷,鸟雀从檐边飞下,又落到枝头,一时有些出神。
良久,裴徐林落在桌案上的手指不自觉叩了几下,离开书房往内院走。
被安排值守在书房外的一侍女一仆役,见人终于走远,两相对视,大松口气。
“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小半个时辰世子爷都坐立不宁的,我这心都没落下过。”
“哎,不知道,一个多月了难得见世子来书房,幸好今日好好清扫了一番……”
裴徐林步子从急到缓,察觉出什么,及时挥退了门口几个随时准备通风报信的侍女,嘴角绷直,凑近到房门边去听里面刻意放低的声音。
“唔,银杏,下十六之四……错了错了,往左一路,对。”葛春宜揣着手,指挥银杏帮她落子。
银杏对下棋一窍不通,有时数路都会数错,才下了几手就打起哈欠,偏占着位置不肯让她来。
裴灵恒平稳落子,时不时觑她。
葛春宜不满:“灵恒,你太不专心了,看我做什么。”
灵恒又快速瞟过她手上裹的布条,隐约渗出点点血迹,不安地挪了挪:“阿嫂,要不……”
葛春宜瞪他:“要不什么?不许下残局,快继续。”颇有再多说一句就要迁怒他的意思。
裴灵恒再落子,小小声,“阿嫂,你输了。”
“……”葛春宜定睛一看,还真是,这么明显的破绽她竟然没看出来,抿唇,“再来!”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走进来,目光在棋盘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葛春宜身上。
静默一瞬。
银杏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给裴徐林行礼,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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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少夫人再去歇会儿吧。”
葛春宜眼风都没给到门边一下,止了银杏的动作,执拗道:“不想歇。”
裴灵恒左看看右看看,圆鼓鼓的脸上又是犹豫又是为难。
裴徐林慢慢走近,面色温和看不出情绪:“你们都先出去吧,我陪她下。”
裴灵恒几乎是立刻跳下了凳子,歉疚地看了看阿嫂,和银杏一起“噔噔噔”跑掉了。
他捻起一粒黑棋:“夫人执白,请。”
葛春宜本不欲搭理,可看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反倒显得自己像耍小性子似的,便顺意坐下。
刚要伸手拿棋,他却把黑白棋盒都放到自己手边,一左一右:“我帮你落子。”
葛春宜兴致缺缺,几乎是应付着下完了这盘棋,眼神虽始终落在棋盘上,神思却早已飞出天外。
“我输了。”
“……嗯?”葛春宜回过神,愣了一下,黑子白子都下得乱七八糟,只怕还不如才启蒙的幼童。
她下意识看向对面那人,幽潭一般的黑眸将她兜头淹没,平静湖面下是翻涌的暗流,一不留神就会被卷入其中。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初春的夜晚,凉风刺骨,她打着颤从水中冒头看到的便是这一双眼睛。
葛春宜心软了一瞬,只一瞬,很快她就更生气了。
霍地站起身,这次她毫不掩饰地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爬到床上躺着。
裴徐林自诩对人心尚有几分揣度,这会儿却不明白她的意思,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葛春宜却越想越明白,两个人的事,一人使劲只不过白白一场空,她说过做过用过心,这便足够。
强求他人的心意,从早到晚眼巴巴地等着,不过是给自己找罪受罢了。
想着这些,心中便觉舒畅许多,疲惫的心力便从四肢百骸涌上来,转眼便睡了过去。
裴徐林听到沉沉的呼吸声,便知她是真的累了。
坐在床边静静瞧着,她侧过身子紧紧拥着怀里的锦被,双腿微蜷,是一个略显防备的姿势。
似乎是睡熟了,纤长的睫羽止不住地抖颤。
裴徐林伸出手欲要落在她娇嫩的脸上,又怕惊扰了睡梦中的人。
蓦地,她身体十分明显地抖了一下,口中还伴随着模糊的呓语,他侧耳细听,也分辨不出她说的什么,只能从她蹙紧的眉头和焦急的语气中感受一二。
犹豫片刻,他缓缓抚了抚她的后背,似乎是这样的安抚起了效,她才慢慢逃出了梦魇。
……
再醒来,周围光线昏暗,透过半开的窗户,有几缕赤霞的残阳洒入屋中一角。
葛春宜喊了几声银杏,没看到人影,裴徐林倒很快进来了,仿佛一直守在外面。
她右边胳膊行动不便,他便帮她穿衣系带。
葛春宜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倒是对这个角度十分新奇。
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莫名怪异,裴徐林缓道:“好些了吗?”
葛春宜点点头。
裴徐林顿了顿,正想再说些什么,银杏突然跑了进来,见二人举止亲昵又连忙捂着眼睛退出去。
“……”葛春宜和男人对视一眼,又默默错开,“银杏,什么事?”
“胡老将军上门来,说是要给少夫人赔罪!”
19. 寡淡
葛春宜和裴徐林到正院时,家中人都到齐了,裴灵扬更是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过来的。
胡老将军发须皆白,长期习武健体,平日里看着很是精神矍铄,此时站在堂中,脊背却有些微弯,面对一众小辈,脸上满是愧疚和难堪。
此行他什么人也没带,除了跪在地上的胡宝剑,身边唯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妙龄少女,胡宝铃。
两个伤患身上都有包扎的痕迹,一瞧便知,胡老深深叹了一口气,朝众人拱手,最后看向裴静岳说道:“胡家家风不正,老夫管教不严,才致使侯府两位女眷受伤,深感歉疚,特领不肖子孙前来赔罪!”
裴静岳连忙让礼,扶住他:“胡老将军言重,何需如此。”
胡老摆手,“我们胡家世代从军,军法即家法,错了当罚,宝铃,你来。”
胡宝铃肃着脸,从腰间抽出一根鞭子,手腕轻轻一抖,响起清脆的破空声,胡宝剑垂着脑袋跪着,身体不由自主打颤。
无视众人劝阻,胡宝铃扬手重重抽下一鞭,精细的锦衣立马开裂,露出皮肉上红得瘆人的鞭痕。
“啊!”胡宝剑痛叫出声,咬着手,倔强地不肯再发出声音。
又抽一鞭——
葛春宜早就不敢看了,侧过头躲开那场景,发现裴徐林正默默看着自己。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去叫停。
裴徐林似乎早料到她会心软,无奈地摇摇头。
这实在……她快速瞟了一眼男孩皮开肉绽的后背,汗毛直立。
第三鞭下去后,胡宝剑就几乎趴下了,血混着汗糊在背上,浑身汗透,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
胡宝铃抿着唇,看着弟弟这副模样,拿鞭的手也有些发抖。
胡老瞧出来,虎目一瞪,“宝铃你没力气了?给我!”
“我来!”
两只手同时伸出来,一只苍老布满岁月的沟壑,一只稚嫩尚未完全长大。
“灵扬!”裴静岳语含警告。
裴灵扬走下轮椅,一瘸一拐的,语气理所当然:“我被他打,他也被我打,难道不对吗?”
胡老愣了下,又笑了:“好!你来,打到你解气为止!”
裴灵扬掂了掂手里的软鞭,好奇地把玩了几下,才走到胡宝剑面前,居高临下道:“我大人有大量,打过了便不再跟你计较。”
说罢,她就毫不留情地接连抽鞭毫无章法,有些落在背上,有些落在腿上,还有的落在屁股上。
鞭影乱飘,众人不禁后退了几步。
胡宝剑脑袋埋在手臂里,羞愤欲死,待她一停,便撑起身子不顾伤势往外冲。
“哼。”裴灵扬把鞭子塞回胡宝铃手里,“可以了,我不生气了,阿嫂你呢?”
葛春宜还能气什么,叹了一口,朝胡老将军恭恭敬敬行一礼:“将军魄力,春宜信服,宝剑再怎么说也是半大孩子,哪里称得上气,天都黑了,将军快去寻他吧。”
她在一旁看着,胡老将军都快把自己拳头捏碎了,听着亲孙子的惨叫,怎会不心疼?
话毕,胡宝铃已然顾不上这些,第一时间跑出去了,胡老再次朝裴静岳拱手弯腰,急步离开。
直至这对爷孙身影完全消失在裴府大门前,裴静岳才吐出口闷气,他也心疼女儿,人家都做到如此地步,若还寻不是,反显得小肚鸡肠。
他看了眼被按回轮椅上还不安分的灵扬,眼里又有疼惜又有怒意:“回去,继续禁足,没我下令不许离开曦辰院。”
裴灵扬面上挂着笑,看起来心情极好,这会儿也不和她爹呛,乖乖让侍从给她推回去。
“你们也回去吧。”裴静岳按了按眉心,只觉有些事情需提上日程。
回到临风院,银杏正等在院门前:“郎中请来了,在前边茶厅候着呢。”她介绍,是京都城中颇有名气的张大夫
葛春宜一愣,下意识往后看。
裴徐林朝她颔首,“叫郎中再给你看一下伤势。”
葛春宜叫张大夫看了看伤口,又把了脉,直言都是上好伤药无需更换,只多开了个方子,需抓药煎服。
张大夫走后,裴徐林便吩咐侍女摆膳,葛春宜虽没什么胃口,还是坐下来陪他一起用。
这是成婚后夫妻二人第一次如此安静地用完一顿饭,安静到只有汤匙与碗碟相碰的脆响。
葛春宜简单几口就吃不下了,想了想,起身给裴徐林布菜,做她的分内之事。
裴徐林蹙眉,按住她的动作,“手不要乱动。”
葛春宜听话乖乖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看着他吃。
他能感觉到处处都显怪异,观她神色却并无愠怒,唇边挂着浅笑,只是较以往更平淡……
裴徐林动作顿住,口中食物也寡淡起来。
葛春宜看他不吃了:“世子用好了?才吃了几口而已。”
裴徐林知道若此时搁碗,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地洗漱休息,兴许说不上几句话。
“……胡老将军对孙子孙女疼爱,但也管教甚严,绝不会容许他们有行差踏错之处,所以该有的处罚,他绝不会心软,即便我们再劝也无用。”
葛春宜看出他有话想说,便一直等着,好不容易等到,却是这样一段话,不由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是在说先前她想让他求情的事。
她眨眨眼,附和道:“……唔,那还好灵扬机灵,就她甩的那数十下鞭子,加到一起也比不上前面三鞭中的一鞭。”
裴徐林点了点头,似乎还要接着说什么。
葛春宜适时打了个哈欠:“今日累了,世子慢用,我想先歇了。”
裴徐林无奈住嘴,等他再洗漱好回房,她已经睡熟了。
他静静地看了半晌,如往常一样躺下。
闭上眼,不久身边再次传来不成调的呓语,手时不时打颤,似乎在梦里也遇到了慌张惊惧的场景。
裴徐林沉静的眸光动了动,他离近了些,浅淡的药膏气味从她身上传来,微苦和些许清凉的刺鼻感。
他翻过她无意识侧转的身子,以免压到手臂上的伤。
可一放开,又很快变回原样。
裴徐林再一次贴近,几乎将她整个拢入怀中,咫尺间呼吸相闻。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不让乱动,见她呼吸再次趋于平静,这才安心合上眼。
-
宝阳寺之事过去三日,葛春宜只叫银杏亲自回了趟葛家给父母报安,其余时间无论是邀帖还是拜帖皆一一推拒。
晨起,坐在妆台前整理好仪容,她轻轻揭开颈间的布条,淤红已经消退许多,几乎看不出来,以手触碰也不痛了,便没再敷药。
照例先喝下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她吐了吐舌头,接过银杏递来的酥糖。
银杏收了碗,见她一副要出去的样子,视线往矮榻上瞥了瞥:“夫人,那些书……”
矮榻上陆陆续续摞起一叠书,都是裴徐林这几日下值时从外边带回来的。
银杏抿唇有点想笑,觑了眼她的神色又忍住了:“世子前两日还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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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平日常看哪种书,我特意说了几本您从前到处问也没找到的善本,竟也寻来了。”
葛春宜目光也落在那些书册上,有些出神,都是薄薄一本,竟也摞成了厚厚一叠,有些只看那精美刻印,便可知是难得一见的珍本……
他只是把书随意放在案上,和她说,闲余时可以一阅,打发时间也好,除此之外无多话。
葛春宜鼓了鼓嘴,收回视线,忽视银杏欲言又止的表情,叫她把云子带上,前往其他几个院子。
到莲心院时,尹姨娘正亲自侍弄花草,整个院子花团锦簇,百花争艳,每日她都会摘取一些花瓣,晒干研磨制粉,或是碾出花汁,用来调香。
照例与尹姨娘说了几句话,她便没再打扰。
到了曦辰院,院子内外的仆从侍女皆换了一批,见葛春宜来熟练地打开院门请她进去。
裴灵扬年纪小恢复得也快,几天时间她就又活蹦乱跳的,轮椅早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这会儿还拿着一根和她人差不多高的树枝舞得虎虎生风,对面和她对招的侍从,缩手缩脚根本招架不住。
“真没意思。”裴灵扬一把甩开手上的树枝,见院门打开,连忙迎上去,“阿嫂!阿嫂你终于来了,带我出去吧——我快闷死了。”
葛春宜笑得不怀好意,“你还是多享受这样‘闷’的日子吧。”
听说侯爷上了折子,要把灵扬灵恒两姐弟都送去弘文馆读书,这样清闲的日子也没有多少了。
“我来是与你说一声,昨日福宁郡主差人把墨影送来了,我去看过,毛光发亮精神得不得了,你不必担心了。”
果然,裴灵扬一听眼睛顿时亮起来:“我要去马棚——阿嫂,你带我去,爹就不会说了。”
葛春宜才不干,“你想得倒美。”
“我——我教你跑马呀,阿嫂!”灵扬见她要走,忙上去抱她腰,“你去哪,带上我吧……下棋?我和你一起,我也下棋。”
好不容易才把裴灵扬给摆脱了,葛春宜心中好笑,最后才慢悠悠走到裴灵恒所在的云泉院。
这三日以来,葛春宜几乎都是这样的日常,她孤零零的一个,没想到裴府其他人都是如此,也孤零零地待在各自院子做自己的事情。
疏离得不像一家人。
不过正好,她闲得无事就到处“串门”。
裴灵恒已经守在院子前面眼巴巴望着了,葛春宜看到便远远地冲他招手,待近了拿出云子与他炫耀:“看我今日带了什么,上品云子,还是我的姐姐送的。”
裴灵恒有些懵懂:“……阿嫂的姐姐。”
葛春宜笑了,拍了下他的脑袋,“走,下棋。”
-
日暮昏黄,裴徐林赶在酉时回府,一般这会儿葛春宜还没用晚膳,等他进了院子却发现烛光摇曳却不见人影。
适时有侍女上前请示:“世子,少夫人为您备了晚膳,现在可要摆膳?”
裴徐林微微皱眉:“她呢?”
“少夫人在云泉院,带话叫您不必等她。”
——又是如此,昨日在曦辰院,前日在莲心院。
裴徐林把怀里的卷轴拿出来,在桌前坐下,默然坐了半晌,才说道:“摆膳吧。”
侍女福身,便下去吩咐了。
怎料一转身的工夫,再回来男人却不见了:“世子去哪了?”
有旁人接话道:“不知,方才见他匆匆离开院子了。”
“……这晚膳还摆么。”
“……”
20. 幼犬
裴灵恒安静斯文地吃着晚饭,看到对面阿嫂,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关心道:“阿嫂胃口不佳?可是饭食不合口味?”
葛春宜确实只喝了小半碗鲜羹,“不会,挺好的,你只管多吃些,不必担心我。”
裴灵恒却小大人似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日光昏淡的窗外,“想必兄长已经下值了,阿嫂要回院子等兄长一同用饭吗?”
“谁说的。”葛春宜没好气地瞪他,“吃你的,不许多问。”
倒也巧了,这时外头隐约传来侍女问好的声音。
接着,裴徐林便信步走了进来,几乎是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葛春宜的视线。
裴灵恒下桌请兄长一同用膳。
这顿餐食是按照叔嫂二人的用量备的,若再加裴徐林一个成年男子,肯定不够。
机灵的侍女正准备去吩咐加菜,葛春宜见他真打算坐下,连忙站起来,“不必忙了,下次再一同用,临风院也备了晚膳,免得靡费。”
裴灵恒没有坚持,乌黑的眼睛里还明晃晃写着“被我说中了”。
也不知这小孩怎如此早慧,葛春宜被促狭得有些脸热,转身就走。
裴徐林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从始至终神色自若,似乎早有所料。
葛春宜看不懂他,也怀疑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更不想遂了他的愿,于是停下脚步:“世子先回吧,我刚吃过晚膳,在园子里四处走走消食。”
“无妨,我陪你一起。”
葛春宜一噎,去看他沉静如常的眼睛,一点也不信他什么都不明白,心中转过许多个念头,不乏更为得体的借口和方式,这会儿却脱口而出道:“我一个人就好,无需世子作伴。”
他眼底浮出些笑意,“天色渐黑,石子路面不平,夫人还是不要独自闲逛。”
“有银杏……”她一顿,后知后觉发现银杏并没有跟上来,咬了咬唇,执意道,“世子劳累一天,早些去休息的好,不必忧心。”
他仍不动弹。
两人像小孩似的固执且幼稚地站在原地僵持半晌。
葛春宜突然很想问他,为何要来云泉院,为何要带回那么多投她所好的书册?
问题才到嘴边,又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眼,这木头似的人、古井般的心,一下便没了发问的心情。
她笑了笑,“那不说笑了,我们回院吧。”
裴徐林眼看她眸中神采消退,以往灵动的神色像是覆上了一层面具,没等想明白,手已经快一步拉住了她。
葛春宜有些惊讶,“世子,怎么了?”
他顿了顿,喉间滚动,“……对不起。”
她更惊讶了,笑意中带着疑惑:“怎么好好的突然道歉?”
从前东宫伴读,裴徐林的文课武课向来都是名列前茅,写下的策论数次被先生夸赞鞭辟入里。
而此时,文采斐然如他却有些词穷。
如果直抒胸臆是一种天赋,显然他没有。
葛春宜很有耐心地等着,丝毫没有催促之意。
裴徐林走近几步,垂眸拉起她一只手,去看她小臂上的刀伤,布条还没拆,但已经不渗血了。
“听说这几日你都要来这边逛逛园子,又是帮姨娘翻土浇水,又是寻灵恒下棋。”他轻叹了一口气,“……还疼不疼。”
现在才问,早就不疼了,葛春宜皱了皱鼻子,瘪嘴:“疼,疼死了。”
他皱眉,“不许再乱动手了。”
“……”她又补充,“不影响的,动一动兴许还好得更快些。”
裴徐林又沉默下来,半晌,“是我去晚了……”是他连累了她。
“怎会?”葛春宜明白他是在说宝阳寺那日,“与你有何干系?若要这样说,我岂不是还要怪自己太容易中圈套了?明明说到底,都是背后设计之人的错。”
裴徐林当然清楚这个道理,他只是想,若不是把她拉进来这个旋涡,受伤之人绝不会是她。
男人低着眉眼,身后是最后一丝悬在天际的霞光,落在他的发上肩上,融成一片淡淡的光晕。
葛春宜没来由地有些心软,手指滑到他掌心,拉住他,无奈道,“世子,你不饿吗?”
他回过神,缓缓收紧了手,笑了笑,“回去用膳吧。”
拉着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葛春宜这就样稀里糊涂忘了自己要“逛园子”的初衷,和裴徐林回了临风院。
她一进屋便看到了桌上多出来的一卷画轴,拿起来缓缓展开,竟是一副苍茫浩然的山水图,笔墨浑厚,最重要的是落款“丘志青”,别号寻微先生。
最常看也最喜欢的那套游记便是由他所著,寻微先生的游记都十分难寻,更别说画作了。
葛春宜藏不住心中欣喜,这时裴徐林走过来,她举着画卷晃了晃朝他示意。
“从前为何不见世子收集这些珍本画作?”
知道她在明知故问,裴徐林眼中笑意温和,思索片刻,学着她可能会说的语气道:“因为要送予夫人。”
“为何送我这些。”
裴徐林顿了顿,微叹:“哄夫人开怀。”
葛春宜噗嗤一声笑了,重新卷好的画搁在一边,扑进他怀里,仰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
“前几日送那么多书册来,却什么也不说,你就不怕我误认为都是别人送的吗?”
裴徐林脑中迅速划过一个人的身影,“还有谁送过什么?”
“……”这么正经地问干什么,葛春宜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点几个人,“也有可能是灵扬、灵恒他们……”
裴徐林略挑了下眉,笑而不语,话尽在不言中。
葛春宜锤了下他,耳根有些烫,抚了下鬓角,转身去吩咐侍女把饭菜热好摆上来。
她心里想,罢了,可见他还是愿意与她好好过日子的,阿娘也说过,夫妻间不可太过计较,要多多相互包容。
……
次日,葛春宜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神清气爽。
银杏问她:“今日还去少爷姑娘那吗?”
“不去了,你差人到云泉院说一声,免得灵恒在等。”侯府这么大,她连走了三日,腿都有些酸痛了。
“好,对了,崔府二姑娘递了帖子前来探望,要推了么?”
崔思莹?葛春宜忙道:“不推不推,她可说了什么时候?”
“她道若您得闲,下午便来。”
未时,崔思莹如期而至。
两人一见面,拉住彼此的手攥得很紧,崔思莹还未说话,眼中便浮起了盈盈水光。
“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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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伤可好些了?”她轻轻皱眉,碰都不敢碰,生怕弄疼了她。
“好多了,只是现在还敷着祛疤的药膏,才绑了布条。”
崔思莹从怀中拿出那柄短刀,递给她,笑道,“物归原主。”
“多亏有你,我才能安然无恙。”崔思莹回忆起那天,脸上仍有一丝阴霾,“母亲悄悄寻到我,得以平安归府。事后鲁义醒了竟还敢来崔府大发厥词,被我父兄好生打了一顿,让鲁家领回去了。”
葛春宜面露鄙夷,“他到底是什么人?”
“鲁家是圣上与长公主的母族,想必你是清楚的。鲁义是鲁家的嫡出少爷,从小蛮横霸道,后来做了二皇子的伴读。”崔思莹顿了一下,思考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胸无点墨,蝇营狗苟。”
葛春宜道:“原来是二皇子的伴读,难怪会在宝阳寺。你可知道二皇子如何了?当时我顾不得太多划了他几刀,只怕流了不少血。”
崔思莹闻言莞尔:“我父亲都夸你有勇有谋。放心,二皇子并无大碍,他昏睡不醒也是因为被人下了过量的药。”
“如今此事线索直指长公主,可又根本说不通……”
葛春宜抿了抿唇:“郡主呢?”
崔思莹一愣,显然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你是说,嘉乐郡主所为?”
葛春宜点头。
“就算是郡主,也不应将矛头引向她母亲。”崔思莹向她解释了寺内找到的两具畏罪自杀的尸体都是长公主府的人。
葛春宜这下也动摇了,在她的猜测中,罪魁祸首不是二皇子就是嘉乐郡主,可现在一人昏迷一人母亲被牵连,怎么想也不像……
崔思莹拍了拍她的手:“不必多想,这些事情宫中自然会查清楚,你好好养伤便是。二皇子那边也可以放心,有我祖父在,有定远侯和世子在,不会有人来寻你生事。”
略过这些不愉快的事,两人又聊了会儿闲话。
过了一会儿,银杏突然敲门,怀里抱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似乎还在不停挣扎,发出细弱的哼唧声。
她有些为难:“少夫人,世子方才送了这个……回府,说今日巡街遇到一只落单的幼犬,问您愿不愿意先养着,大些了再送走。”
葛春宜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人呢?”
“世子说还有事,先走了。”
葛春宜有些迟疑地把白毛团子接到怀里,竟也奇怪,被她抱着,小狗就不挣扎乱动了,露出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尾巴不停地摇。
她有些爱不释手地摸着小狗顺滑的毛发,小狗也热情地舔得她满手都是口水。
崔思莹失笑:“想不到裴世子私下竟如此柔情。”
“嗯?”葛春宜不解抬头。
崔思莹点了点小狗的鼻头,“金吾廨内便能安置这些小家伙,何必辛苦亲自往自家送。”
她掩唇,语气揶揄:“想必——是为了讨府里夫人的欢心罢。”
葛春宜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脸一下便红了。
崔思莹看她羞得不行,不禁又打趣几句,后面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小狗乖巧地伏在葛春宜怀中熟睡,她便一直抱着也不敢放下,坐在窗前安静地看着天色。
第一次有些急切地期盼它能早些落下。
21. 大狗
裴徐林踩着才擦黑的天色回府,一进内室,视线便被吸引过去。
窗子半开,她斜靠在一旁的圈椅中酣睡,头微微歪着,明丽娇妍的面容半掩,碎发落在脸侧,安宁美好。
身前空无一物,两只手却微微拢着,像环抱什么东西的姿势。
但很快,裴徐林就意识到是什么了,衣摆被拉扯,他低头一看,正是那只不安分的幼犬,衔着锦袍一角不松口,喉间还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他微动了下眉,这个小东西,转眼便不认人,谁把你从马蹄下救出的都忘了?
裴徐林俯身,拎起它的后脖颈,被迫松口。
小狗夹着尾巴,小小的身体颤抖,朝他汪汪叫,声音稚嫩。
熟睡的女子似乎被吵醒,动了动,手还无意识地在膝上寻摸着什么。
裴徐林见人醒了,随手把小狗放在凳上,它不安地朝底下探头探脑,却迟迟不敢跳。
他换另一只干净的手帮她把鬓发拂至耳后,温声轻语:“睡了多久?”
葛春宜还有些迷蒙,下意识朝窗外瞧了一眼,愣愣看着他,半晌,“……什么时辰了,嘶——”
她一动,才感觉腰背都酸麻酸麻的。
这场小憩是几日里睡得最香最熟的一次,难怪如此别扭的姿势都没能醒来。
葛春宜挪动了下,背后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来,往上揉按一直到肩颈的位置,“是这里吗?”
她有些不自在,想躲开,“不劳烦世子……”
“别动,再按一按会好些。”裴徐林使了些力,不许她乱动,“戌时一刻了,是不是还未用膳?”
“嗯,不过下午同崔二姑娘吃了些点心,不怎么饿,我去叫侍女摆膳吧。”葛春宜转身把他的手拿下来,朝他眨了眨眼,起身舒展一番,“确实好多了。”
这会儿瞥到熟悉的白毛团子,才发现它一直伏在凳子上,尾巴耷拉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摇,见她的视线终于看向自己,高兴地咧嘴吠了一声。
葛春宜最喜欢小狗这副能通人性般的机灵劲,把它从凳子上抱下来,就多了一只跟屁虫,她走到哪,小狗就跟到哪,做游戏一般,追着飞扬的裙纱跑。
后面裴徐林在吃饭,葛春宜虽陪着他,视线却追着脚边的毛团子转,时不时喂些食物看它吃不吃。
“这么小的狗应该喂什么呢?”葛春宜托腮,“还要取个名字……”
裴徐林轻轻咳了下,喝了口水:“要把它留在府里?”
葛春宜后知后觉,转头问他:“可以吗?”幼时她就羡慕过坊间邻里养的守犬,威风凛凛十分护主,偶然经过没少被犬吠声吓到。
这只幼犬如今还小,不过毛绒绒的也别有可爱之处。
本来就是送来与她解闷的,怎会不可以,裴徐林颔首。
“明日我让刘管事到西市雇一位训犬师,如何喂养直接问犬师即可。”
葛春宜扬唇,笑眼看着他,“多谢世子。”
不过小狗今日也不能饿着,她叫来银杏,让她去准备一些面糊加少许肉糜,端来后果然吃得半个身子都快钻饭盆里了。
葛春宜看着狂甩尾巴的小狗,想到些什么,没忍住笑了一声。
裴徐林发问,她便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道:“只是想着,小狗真是好懂,喜欢就摇尾巴,不喜欢就吠叫……若是人也能有条尾巴就好了。”
裴徐林听她状似感慨、意有所指的语气,挑了下眉,“我倒觉得,开心了便笑,不开心了便哭,人却比犬更好看懂些。”
葛春宜品出些别的意思,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甘示弱:“就怕,有些人不会哭也不会笑,给他安个尾巴再合适不过。”
裴徐林失笑,“好了,时辰不早,不论人或犬都该歇息了。”
他叫来侍女撤走饭食,然后连狗带盆一起丢出内室。
葛春宜只来得及喊声银杏,叫她照看好小狗,就被他拉了回来,反手合上房门,然后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在她唇角。
似乎是惩罚她方才把他比作狗的话,他只是在她唇边不断厮磨着,葛春宜都怀疑嘴上会不会多出几个浅浅的牙印。
她仰头攀着他的肩,不自觉往后退,最后靠在房门上。
裴徐林一手揽住她的腰背,一手扶着受伤那侧手臂,温热的唇一点一点蜻蜓点水般移到她耳侧,声音略低哑:“……先去洗漱。”
葛春宜眸中荡起涟漪,半睁着眼,反应也慢了半拍,应了声好,轻轻推他却被搂得更紧了些。
“一起。”
“……”
葛春宜心里无比后悔,不该争那口舌之快。
也不知到底哪句话触了他的霉头,竟真和狗似的,又含又咬,细嫩的肌肤哪里受过这种罪,轻轻一啮便会留下红痕。
她躲又躲不开,被弄疼了,也以牙还牙,在他肩上咬出一个深深的齿印。
裴徐林不痛不痒似的,埋在她肩头闷笑,只是越往后越变本加厉,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回嘴才罢休。
被抱回内室时,葛春宜都没敢回头看那一片狼藉的净房。
裴徐林把人塞进锦被,摸了摸她的手臂,“方才弄疼了吗?”
她没好气地斜他,往下缩到被子里。
他一笑,不再多问,拉了拉,露出她残余艳色的眉眼,轻轻在额上落下一吻,才转身去收拾。
许是小憩过的缘故,明明身体已十分疲困,却迟迟不能入睡。
葛春宜盯着眼前的雕花床架,无意识地愣神,直到外侧床榻略往下陷,男人温热的躯体躺过来。
裴徐林十分自然地靠近,伸手将她翻过,轻轻握住一侧手臂以免又压着伤处。
“已经不疼了。”葛春宜伸手按了按,被木棍砸过的地方还有些淤血未散,但寻常触碰没什么感觉,举止动作也不受影响。
他仿若未闻,动作依旧。
葛春宜半个身子靠在男人怀里,眨巴着眼睛看他。
裴徐林扬了下唇,见她双瞳清亮,低声问:“不想睡?”
“下午睡过了,有些睡不着。”她小声嘟哝,随即便感受到腰际的大手缓缓摩挲,忙要闭眼,“不过夜深了,还是——”
说话间,男人的唇已经贴了上来,温存濡湿的吻叫她渐渐沉溺其中,犹如一根柔弱无骨的藤蔓全身心缠附而上,慢慢地,眼睛发沉不自觉合上。
……
似有若无的鼻息洒在颈侧,她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避开,抬起眼却对上一张叫她惊惧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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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葛春宜身子一抖,猛地睁大了眼,呼吸有些急促。
身侧之人立马将她整个拥到怀里,大掌在她背后轻拍,“……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她还未完全缓过神来,眼角渗出些许水光,茫然地张着嘴,裴徐林蹙眉,眼底愈沉。
葛春宜攥着他的衣襟埋在他怀里,彻底醒了,对方才梦到的场景又是厌恶又是后怕。
太恶心了——竟然会梦见荣王那张脸。
无论当时再如何胆大,事后表现得再轻松,也无法掩盖掉那件事在她心里种下的阴影。
男人紧得有些发疼的怀抱此时给了葛春宜莫大的安抚,他下巴靠在她头顶缓缓蹭了蹭:“……又梦魇了?”
她闷闷点头,突然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又?”
“嗯。”他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每晚都会梦魇,但不曾惊醒过。”
葛春宜茫然:“……没有印象。”
裴徐林垂眸看了她半晌,轻叹口气:“梦见什么?那日发生了什么,同我说说?”
葛春宜含嗔带怨地瞥他一眼,瘪了瘪嘴,从误入竹林开始,挑拣着重要地给他说。
听到郡主和荣王“私会”,他却丝毫不显惊讶,葛春宜来了兴趣,挣开些距离抬头看他:“我记得嘉乐郡主给太子写过信,那他们这是……?”
裴徐林对上那双顷刻间变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失笑:“信只是个引子罢了,郡主实际写给太子的……是长公主的一言一行。”
“长公主……不是郡主母亲吗?”葛春宜有些懵,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郡主向太子密告自己的亲生母亲?”
男人颔首,把她重新按回怀里。
匪夷所思,世上真有如此大义灭亲之人吗?
“可是,母女二人难道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郡主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她要求成为太子妃。”又或者……嫁入定远侯府,当然,后面这句裴徐林咽了回去。
嘉乐非常直白了当,一点也不曾掩饰她的意图,太子问她缘由,她也只是随口带过,歪头笑道:“嘉乐心中仰慕二位兄长,但若殿下和裴中郎将为难,便当嘉乐没说过。”
她摆出这场交易的筹码,却又真挚地说着仰慕。
且说太子无法左右自己的婚事,就算可以,他也不可能同意,最后温和地对着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表妹淡笑:“嘉乐,你回吧,孤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嘉乐脸上并无失望,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所料,临走前瞥了一眼低眸冷脸的裴徐林,微叹口气。
葛春宜听了却有些敬佩她的坦直和勇气。
不过——她沉下脸,“所以我和思莹不过是偶然撞见她与荣王,就要用如此狠毒的招数来报复?”
不全是。
裴徐林掩住眸中幽光,还有些事有待查证。
夫妻二人又絮絮低语了一会儿,外面突然响起挠门的声音,小狗的声音呜呜咽咽,似是听到了什么。
葛春宜连忙闭嘴,弯着眼对他示意。
这时外头四更的梆子也敲响了。
这么晚了?她瞪大眼,伸手去捂他的眼睛,让他快睡,没几个时辰好歇了。
22. 请求
又过了几日,裴徐林难得才过午时便回了府,临风院却依旧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脚步一顿,熟练地朝另一个方向走。
双胞胎的院子在主院西侧,几乎是挨着,距离不远。他们的院子不大,不像临风院有三进,但院外便是府里最大的一处花园。
今日天气晴好,轻风徐徐、阳光和煦。
树下摆了张躺椅,葛春宜慵懒地躺在上面,柔和的光线穿过不时晃动的树叶,在她脸上落下碎如繁星般的光点,半眯着眼,好不悠闲。
园子里两个小孩在和雪球你追我赶的,欢声笑语,人喊狗吠,热闹得不得了。
——“雪球”这个名字是裴灵扬取的,她说小狗团起来时,就和她冬日里堆的雪球一模一样。
银杏坐在旁边给她打扇,许是被传染了困意,也不停地打着哈欠,眼里都挤出了泪水。
葛春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银杏你若困了便去歇会儿,这里用不到人。”
雪球活泼好动,一天到晚不是吃喝睡,就是追着她的裙摆跑跳,
犬师说雪球至少已经三个月大了,这个年纪的小狗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一个错眼就能闯祸,可以多陪它玩玩,累了便会乖乖趴下睡觉。
正好,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凑到一起,果然玩得不亦乐乎,连灵恒也少见地忘却了那些规条礼仪,露出属于孩子的天真无虑的神情。
葛春宜很满意,只是八岁的小孩呢。
不对,再过几日姐弟俩就满九岁了,四月廿一是他们的生辰,这是与尹姨娘闲聊时才知道的,但她问起裴徐林的生辰时,姨娘只茫然地摇摇头。
当初合婚时的庚帖上肯定会有,不过还需回趟葛家问问母亲才好。
想到这,葛春宜偏头和银杏说道:“你明日回趟葛宅,替我带个话,问问阿娘……”
话音顿住,她这才发现银杏坐的位置上早就换了人,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声音不觉上扬:“世子,你回来了。”
“嗯,要问什么?”
裴徐林垂眸,女人在阳光下白得仿若透玉,唇角那点青痣随她的笑也微微上扬,面容瞬间娇娆生动起来。
葛春宜没注意他的目光,眼珠一转,糊弄道:“就是同阿娘报个安,免得她忧心。”
裴徐林:“朝会时我同岳丈大人说过你伤势已大好。”
那换个话题,“……其实是想问问,我没有兄弟姊妹,也不知灵扬灵恒这样的年纪,会喜欢什么?”
看他有些不解,葛春宜解释:“姐弟俩生辰快到了。”
裴徐林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很喜欢孩子?”她对双胞胎的关护之情实在溢于言表。
葛春宜听这话愣了下,悟出了另一层意思,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说。
幼时她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就十分不喜总是哭闹、娇气麻烦的小孩,更别说现在了。
可若是直言……侯府人丁本不兴旺,她是长媳,岂不是会显得她有推脱失职之嫌。
她迟疑了半晌,小心探问:“世子爷……想要孩子了?”是不是太早也太急了些。
裴徐林转瞬便将她心里想的东西看得一干二净,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抬了抬下巴:“我是说他们,灵扬和灵恒。”
葛春宜反应过来,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连忙拉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卖乖,弯眼抿嘴笑:“当然是因为……爱屋及乌了。”而且他们也实在懂事得让人心软。
裴徐林耳根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不经意就掉进她细碎的眸光里,似星河浮荡,叫人陷落其中。
本人却笑得一脸不自知的模样,裴徐林俯身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
速度之快葛春宜都来不及躲,他就已经退开了。
她捂着嘴左右四顾,唯恐被别人瞧见,含羞带怒瞪了他一眼,“……太失礼了!”
雪球颠颠地跑了过来,吐着舌头上次不接下气,眼里只有女主人,四处嗅闻了番,最后倒在她的丝履旁躺下了。
灵扬灵恒满头都是细汗,也跟在后面跑来,脸上满是轻松笑意朝二人行礼。
裴徐林轻轻颔首。
在他印象中,好像是第一次见姐弟二人如此融洽要好。虽然容貌有九成相似,但除此之外性情不同,爱好不同,大多时候都是自顾自地待着,极少会玩闹到一起。
思及此,他又看了一眼葛春宜,却正好瞧见她和裴灵扬挤眉弄眼,不知在传递什么。
其实,葛春宜允了裴灵扬一件事……
前日裴静岳将姐弟二人叫去书房,告知将要到弘文馆入学一事。
从前在北疆时安排了先生开蒙,初至京都,裴静岳原本想让他们先适应一番,哪知才两月不到,灵扬就和这边的世族子弟闹气打架,灵恒虽不惹事,又过于乖巧寡言。
裴静岳愁得不行,还是决定让他们早日入学与同龄人相处。
灵恒对这个安排接受良好,灵扬却十分不乐意。
能入弘文馆的家世身份皆不一般,都是权贵世族府上的嫡子,修经、史,学论、策。
而这些府上的嫡女们,则是单独一个学塾,读的是规条,习的是姿仪,学琴、棋、书、画一类的文雅技艺。
父女俩僵持不下,许是裴静岳也不忍女儿受那些拘束,就松了口:“……你尝试几日,若实在不喜便不去了。”
裴灵扬一见此事有余地,她脑筋一转,却提了另一个条件。
裴静岳听后不意外但心累,把这事踢到长子身上,“此事去寻你兄长,他可以安排。”
于是……裴灵扬就求到了葛春宜身上。
不过葛春宜也拿不准裴徐林的想法,只答应了会私下劝说他一番。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方才正想说又被打断了。
葛春宜知道灵扬心急,所以不停地眨眼摇头示意,试图告诉她自己这边还没准备好。
裴灵扬也不知意会到了什么,肩膀垮下去。
她低眉丧眼的,原本都准备离开了,走几步却又停下,背脊重新挺直坚定,反身小跑过来“扑通”跪在裴徐林跟前。
“小妹有一事请兄长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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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裴徐林顿了顿,“什么事,起来再说。”
裴灵扬不肯起,“爹要把我送去宫中闺塾……但我不愿意学那些,我想习武!”她语速很快,唯恐被打断,“我知道弘文馆也有武课,所以……所以想请兄长帮我能在弘文馆旁听武课。”
一股脑说完,她埋着头不敢去看兄长的脸色。
裴灵扬对于弘文馆和宫里闺塾的了解,都是从福宁那听来的,虽然在京都时间不长,却对城中无处不在的规矩和束缚早有感受。
她能隐约意识到这样的要求很罕见,心里也忐忑地打着鼓,想法却始终坚定不移。
裴徐林迟迟未语,只是沉默地看着妹妹。
他和这双弟妹“认识”不过两年,相处寥寥,彼此间不熟悉不亲近,更从未曾想过要去了解什么。
而现在,算是第一次,裴徐林真正把目光落在这个血脉相通的幼妹身上,认真思虑和探析她的想法。
裴灵扬迟迟等不到回复,焦急之余,一种莫名的委屈也涌了上来,鼻头发酸眼眶发热,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就要涌出来。
葛春宜明白这件事的难处,毕竟弘文馆不是什么寻常家塾,但她也不忍看灵扬期待落空。
“习武很好呀,你看,若是灵扬通些拳脚功夫,再有调皮小子敢欺负她,便能以一敌十,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她爬起身,殷勤地站到裴徐林身后给他捏肩捶背,“世子再想想,就像我那时,也不至于被绑……”
最后一句话在男人越发危险的眼神中噤声。
葛春宜知道他不愿自己拿这件险事说笑,于是讪讪一笑,收了声,用眼神示意裴灵扬过来“献殷勤”。
灵扬眼眶微红,见状有些迟疑地走过来学着阿嫂的样子给兄长捶肩。
“……”裴徐林警告般地捏了捏葛春宜的手。
葛春宜再接再厉,突然想到什么,一拍手,“我记得灵扬是不是会耍几个招式,要不舞给你兄长瞧瞧?”
裴灵扬脸一下涨得通红:“那、那些都是看阿爹练兵时偷偷学的……算不得招式。”
一直沉默着的裴灵恒突然开口:“会的,我知道阿姐还会早起练功,舞枪,一日不落。”
裴徐林闻言抬眼,把人重新喊到跟前,“弘文馆的确有武课,但只有半个时辰,为的是强身健体,并不涉及习练武艺。”甚至大多时候用来讨论课业。
裴灵扬听到这话,眼里期待的光芒顿时熄灭,如同卸劲一般,浑身都没了力气。
但紧接着又听兄长补充,“宫中闺塾照常去,每日早起一个时辰,到后院的武场来,我带你们练功。待基本功扎实后,想练什么再领你去军中拜师。”
眨眼间从悲到喜,裴灵扬止不住脸上的兴奋之色,跳起来欢呼一声,冲到裴徐林怀里抱他一下:“谢谢阿兄!”
听到了关键字眼,一脸茫然的裴灵恒不确定地指着自己,“我……也要一起吗?”
听到兄长表示肯定的话后,灵恒的表情瞬间变成苦瓜色。
葛春宜在一旁瞧着,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23. 第 23 章
晨起习武之事定下后,灵扬灵恒姐弟俩日头未亮就爬起来,天才擦黑就歇下。第一日葛春宜也赶了个热闹,裴徐林起身时她跟着醒了,还是磨磨蹭蹭许久才勉强爬起身。
武场设在侯府的西北角,不大,圆形石台,摆了几个练桩和武器架。裴徐林几乎每日都会来武场练一会儿,对他来说是习以为常。
但对于两个小孩就不一样了……
葛春宜慢悠悠走到时,裴灵恒脸色发白,坐在场地边缘休息,裴灵扬倒是勉力坚持着,但看她脸色亦是十分辛苦。
“……”葛春宜咋舌,都知道习武之路艰苦,亲眼看到时还是不免感慨。
目光移向场中那道挺拔干练的身影,男人一身利落劲装,神色认真,简明扼要地点出灵扬发力的错误之处。他能如此游刃有余,成为战场上人人称誉的裴小将军,又是历经多少常人所不能及的磨炼?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男人转头看过来,对上视线时,葛春宜弯眼扬唇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裴徐林径直走过来,将她打量一圈,握了握她的手,“这会儿露重,怎么过来了?”
“醒了便来瞧瞧。”她朝武场看去,“他们如何?”
裴徐林意识到她是为姐弟二人来,眉角动了动,侧了她一眼,“就看能坚持几天。”
葛春宜皱了皱鼻子,“世子未免太小看自己的弟妹了。”
裴徐林笑了笑,摸下她的头:“好了,回去吧。”
葛春宜不打扰他们,看过一眼就回到临风院,也没了睡意,琢磨起别的来。
练武她帮不上忙,便叫侍女去请来郎中,开了几瓮可缓解筋骨酸痛的药膏,并吩咐双胞胎屋里的侍从侍女临睡前给他们的小主人推按。
裴徐林后来知道无奈地摇摇头,“习武之人身上无不是伤痕累累。”
“凡事皆有过程,能咬着牙一声不吭的坚持下去已比过许多人了,我不过是想帮这份坚持更久一些,其中该吃的苦,还是他们自己吃。”
裴徐林没有反驳,似乎想到了什么,陷入沉默。
不论如何,后面每一日裴灵扬和裴灵恒都准时出现在武场,精神抖擞地来,四肢发软地走,不曾抱怨或逃避。
-
眼看离四月廿七越来越近,葛春宜又一次带着银杏出门,在东市闲逛时竟偶遇了宋云岫,惊喜之余两人便约到临近的茶馆喝茶。
没聊两句,宋云岫便分享了一则喜信给葛春宜。
“你定亲了?是哪家公子?”
宋云岫双颊微红,“他家世不显,入国子监进学,是我爹的学生,来拜访过几次。”
葛春宜恭喜她,“到时我去为你添妆。”
聊起这些来,宋云岫还有些羞涩,便抿口茶说起了别的,“你呢?”
葛春宜:“世子一双弟妹生辰快到了,我在宝钿坊订了两个配饰,今日来看看。”
宋云岫眼睛微亮:“太好了,我也正要去宝钿坊,一起吧?”
葛春宜欣然点头,闲话几句,聊了聊彼此近况,两人相携前往。
一踏进宝钿坊,有个伙计立马迎上来:“葛夫人,您终于来了,掌柜的正想派人上贵府请您。”
葛春宜:“东西做好了?”
伙计躬身:“好了好了,请跟我来。”
一路进到雅间,宝钿坊掌柜一看到葛春宜,顿时眉开眼笑,搓了搓手,从身后抱出来两个雕花木匣,逐一打开,让她查验。
宋云岫好奇地探身去看,眼睛睁大,没忍住一声惊呼,得到葛春宜允许后便将两块玉牌拿起来,语气惊讶:“真是精妙别致,从未见过玉牌上还能雕成这种纹样,整个京都城都是独一份了吧。”
当然了,玉饰大多都雕刻着花鸟云纹一类的祥瑞之意,哪有人会在玉上刻棋盘长枪这种东西……葛春宜听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左边是一块方形青玉,上面刻的正是她和裴灵恒下的第一局棋,当时是她赢了,所以谱上就去掉了最后几手,也算是一种留白。
从这块玉上便能看出宝钿坊的工匠技艺出神入化,玉石无法分黑白两色,黑棋便比白棋略大一圈,以作区分。
而右边的是一块异形白玉,这块玉石光泽细腻,但美中不足是表面沁了不规则的桔红皮色,她点了要看时,伙计还劝她这块属次品,囤压一年多了。
不过葛春宜看中的就是那点“瑕疵”,正好给她提供了一些想法,最后的成品果然没叫她失望。
——白玉为底,桔红的皮色做巧雕,呈现出大漠荒丘之景,上方一轮孤日,正中间是一柄斜插在荒漠中的长枪。长枪正好利用了这块白玉上最深的一条色线,傲然睥睨。
掌柜一直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没有露出不满才开口:“夫人先前来便问过这雕玉的工期,当时我说就算再加数倍工费,也难以赶上您要的时间。”
他停顿了下,嘿嘿一笑:“不过您心思之巧妙,工匠们看了图都非常感兴趣,最后是由三个老工匠夜以继日,才将两块玉牌雕出来。”
葛春宜闻言扬了下眉,笑道:“掌柜有什么话请直言,工钱也尽可提。”
“不不不,您误会了,不是工钱的事。”掌柜连连摆手,“就是……这两张图,可否售予我们宝钿坊?”
葛春宜明白了,摇头,“画上都蕴含着独特的意义,恕我不能答应。”
“自然自然。”掌柜似乎早就料到,没有强求,“那……能否请夫人为小店画几副其他的图样?”
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目的,葛春宜沉吟片刻,没说好还是不好,“画图容易,想必掌柜不难寻到丹青妙手,我想你看中的也不是图,应是其中寄托的含义才对。”
掌柜闻一知十,眼珠一转脑子里立马有了新的想法,没再继续前面的话题,起身给她连声道谢。
宋云岫在旁边听着,笑道:“这两块玉牌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易地而处,我实在难以做到如你这般用心。”
葛春宜捧着两个木匣子,也是叹口气,“好在还算顺利。”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她都是被长辈兄姊疼爱的那个,不论什么事身边总有人护着。
但灵扬和灵恒却完全不同,甚至在葛春宜看来有些可怜巴巴的,以致于在面对他们时,总会不自觉地想往前迈一步护在前面。
宋云岫适时打住,没有多问,转了话头,没忍住揶揄,“怎的只送了两个小的,大的那位却没有?”
葛春宜一愣,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发现她根本没往这上头想。
若这样说来,裴徐林也送过自己不少东西,但她好像还从未回过礼……
有些发窘地清咳了一声,怕被云岫看出端倪,葛春宜连忙将话转回去:“这般会打趣我,你何不为你那准夫婿挑件佳礼?”
宋云岫脸皮薄得很,丝毫招架不住,红着脸支支吾吾。
葛春宜扑哧一笑,绕过了她,又在宝钿坊看了几样首饰,闲聊几句,便各自回府。
……
才进院子,还未来得及把手上的匣子收好,银杏从外面小跑进来,“少夫人,宫中来赏了。”
葛春宜满头雾水,丝毫不敢耽搁带人到了正院前厅,恭敬跪听谢赏。
皇后口谕听得她更迷糊了,大意是说体恤她因长公主之故浴佛节受惊,为表皇室恩德,特行赏赐。
没困惑太久,很快裴徐林便驱马回府。
葛春宜迫不及待迎上去,他把人接住往里走,直到她想问什么:“荣王醒来后笃定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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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存心报复。”
“报复?”
“嗯,他说曾在长公主府见过那对自裁的男女,彼时撞见二人私会,所以呵斥教训了一番,还说会告知长公主将他们发卖,不过后来就忘了此事,谁知会在宝阳寺着了道。”
葛春宜越听面色越怪异,这故事根本经不起推敲。
她和裴徐林对视一眼,他笑笑:“无论如何,皇上接受了这个说法,斥长公主治下不严,令其禁足三月,撤减仪仗,扣停年俸。”
葛春宜明白了,这样就当此事了结,皇上也不会再深究。
她叹了口气,所以自己白白遭受无妄之灾,还无处伸冤,只能捏了鼻子自个咽下去,大不了躲着这些皇室宗亲走。
兀自想着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裴徐林仍站在原地,蹙着眉,似乎是不知如何开口,颇有些欲言又止。
难得见他这副样子,葛春宜好奇问道:“怎么了?”
“还有一件事……”他正色,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东安河剿匪传报回京,水匪老巢被捣,多数船客成功获救……”
“这样说来,是大获全胜了。”
裴徐林摇头:“水匪头目绑了人质出逃,钻入附近的阜山山脉不见踪影……其中,有你的表姐,郑元菡。”
“……什么?”葛春宜有些愣,她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意思,又重复一遍,期盼得到它否定的回答,“你的意思是,菡姐姐被、被挟持了……?”
裴徐林看出她的心慌,手上用力把人拥进怀里,“尉迟轩第一时间就带人追去了,头目为的是活命,不会有事。”
怀里的人没说话,只是一味地埋着脸,他心口处慢慢被浸润出湿意。
裴徐林唇角绷紧,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良久,才传来她闷闷地声音:“……还有,表兄呢,他如何了?”
“郑元松没事,受了些轻伤,仍守在覃州岸口不愿离开。”
葛春宜努力平复心情,可一旦想到表姐会被拖着在山林间风餐露宿,甚至会被伤害……她就控制不住。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她抿唇道:“没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细和我说说。”
裴徐林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然后把人抱在腿上坐下,手臂环着她,掌心交握,“那伙水匪武力不强,善使计,周旋了一些时日,底下匪众死的死,降的降,五日前最后一波进攻,本可以一举拿下所有人,不慎叫头目钻了暗道,他走前还抓了两个女子。”
“阜山山势崎岖,林木幽深,上山困难,下山也不易,尉迟轩进山之后便没了消息,许是已找到人也未可知。”
听着他徐徐平缓的声音,葛春宜虽还揪着心,却不再难以自抑地掉眼泪了。
阜山……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可有守山的监林使?”她问道。
裴徐林点头:“有,但阜山险要,少有人迹,监林使也不甚熟悉,尉迟轩领兵进山时,是由山脚下的村民带路。”
“也是,山民靠山吃山,肯定更熟悉……”
他捏了捏她的手,“朝上也在关注着,若有消息我便第一时间告诉你,莫太忧心。”
葛春宜也知道,她远隔千里,即便整日长吁短叹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一想到那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更别说阜山上还有猛兽出没……表姐手无缚鸡之力该如何应对。
一时间,什么豺狼狗熊猛虎毒蛇都在葛春宜脑子里打转。
她心里一坠一坠的,侧头埋到男人肩上。
裴徐林还未出言安抚,突然,她又直起身,随手把眼角的残泪一抹,喃喃,“我……我好像想起来在哪看到过了!”
话音未落,便已跳了下去,提着裙子往次间跑。
24. 第 24 章
葛春宜跑到次间翻弄矮榻旁的书架,都是她常看的书,平日里摆放得干净整齐,如今却一本本随手往桌上丢。
一小会儿功夫,桌案都快堆成了小山。
裴徐林跟在她身后进来,并未出言打扰,默默把滑到地上的书捡起。
“这本、还有这本……”她只挑出来三四本书册,开始翻找其中内容。
他扫了一眼,都是风志游记,且署名皆为“丘志青”。
“你要找什么?”
葛春宜头也没抬:“我记得寻微先生曾有一篇游记中提到过阜山,赞其‘层峦叠翠,巍峨兀立,若能登峰极顶,此生无悔矣’。”
裴徐林了然:“游记中记录了他登山的历程与记述?”他拿起一本书册快速浏览起来。
葛春宜顿了顿,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没有,先生游记写得十分随心所欲,我看到的内容中他只记到登山前寻到一位引路人。”
说着,许是怕他不相信,她又补充:“但我知道寻微先生的确上山了,还曾在另一篇提起过阜山破晓时的景色,‘云霞在侧,日月盈天’。”
银杏急匆匆跑进来,她方才去了库房,把其他游记书册全搬了过来:“少夫人,都在这了。”
“给我吧。”裴徐林全数接过来,坐在书案前陪她一起翻。
其他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一片安静,只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两人都是一目十行,半个时辰过去,仍一无所获。
葛春宜咬着唇,把最后一本书合上,抬头与裴徐林对上视线。
裴徐林抬手,轻柔地把她的下唇解救出来,像是看懂了她的未尽之言:“还有何事,尽管说。”
饶是葛春宜内心有着九、十分的笃定,说出口时却失了底气,“没有找到,但是……但是我方才记起来了,游记上提过阜山脚下有一个偏僻的小村落,名小安村,村里有一位祖祖辈辈皆以狩猎为生的猎户之家,十分熟悉山中小径,姓虞……”
她呼出一口气:“我知道,无凭无据的,仅凭一面之辞难以尽信,可是我……”
“我信。”裴徐林蓦地打断,在她有些愣怔的目光中又重复了一遍,“我信,我知晓你的意思。”
他站起身,似乎就在方才说话的几息之间,心中已有了筹划:“尉迟轩离京前问我借了几个部属,以我对他的了解,不会尽数带进山,我想办法传信到覃州,令他们先打探是否有这个小安村,若能寻到那位虞猎户,后面便好办了。”
葛春宜呆呆地看着他。
裴徐林失笑,手指在她眼尾处抚过一点湿润,语中似含喟叹:“别哭了,此事交给我。”
说罢,转身疾步离开。
葛春宜目送他背影走远,似乎还能感受到眼下那温热的触感,吸了吸鼻子把泪水强忍回去,任由胸腔中鼓噪的跳动。
在次间愣坐好半晌,她回了内室,进门一打眼便见到桌上两个檀木匣子,又想起了云岫说的话。
银杏见她魂不守舍,凑过来故意聊起旁的:“过几日二姑娘和小少爷的生辰到了,一定十分喜欢您的这份礼。”
葛春宜恍若未觉,回过神来问:“银杏,先前你问过阿娘,世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银杏眨眼,她都有些琢磨不透姑娘心意了。若说不上心,姑娘还心心念念着让她去问了夫人庚帖上的生辰,若说上心吧,前几日早已同姑娘说过,她也并未记在心上。
“是八月十六。”
“对……想起来了。”葛春宜恍然,“还有两个月。”
银杏这时也想起了宝钿坊的谈话,好奇问道:“是要为世子准备生辰礼吗?”会不会太早了些……
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葛春宜看出来了,纠正道,“是谢礼。”
她那番空口白话除了裴徐林,无人会信,朝中定然不会同意,所以他也只能暗中联系部属去查探情况……
银杏又看了看精美的木匣,“那可要再做一块玉牌?”
葛春宜想了想,摇头:“世子极少佩戴这些配饰。”或许是军中遗留的习惯,他走路的脚步声很轻,身上更不会有环佩叮当作响的声音。
银杏顿时也觉得难办,少爷姑娘的这两份礼在前,用心程度一眼便知,世子那就不好敷衍过去了。
不过她还是积极给出主意:“要不,少夫人给绣块帕子,纹样也简单,世子随身带着说不定还能时时想到你。”
“……”葛春宜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以我的绣工,还是不要献这个丑了。”
银杏讪讪一笑。
顿了会儿,她继续支招:“或者再到后头库房瞧瞧,表姑娘从临州带来一些稀物也是京都不曾见过的……”
话一出口银杏就想打自己嘴,明明陪姑娘聊着天就是不叫她再去想表姑娘的事,偏偏还主动提起来。
葛春宜想到菡姐姐对她的好,又沉默下去,半晌,深深叹了口气,提起精神:“那便去看看吧。”
忧思伤神无用,她只能在心中祈愿菡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
事情安排妥当,裴徐林骑马从坊间穿行,欲要回府。
突然他察觉到什么,倏地收紧缰绳,勒马止步,一截细长的草叶从身前飞过,皱眉望去,茶馆二楼半掩的窗子边,半张眼熟的侧脸一闪而过。
是东宫近卫。
他下马进了茶馆,上楼推门而入,果然就见到一身松烟灰锦袍的太子,作寻常公子打扮,悠哉悠哉地沏茶。
见人来了,太子把茶盏往对面推了推,笑道:“喝茶。”
裴徐林神色自若,从容落座,抿了口茶水:“太子殿下可有要事?”
“喝茶品茗难道不算要事?”太子一派悠闲,理直气壮,“再说,若无要事,孤不能找你?这样吧,你平日负责巡察东市,便带路领孤好好逛一逛,就当做察访民情。”
裴徐林放下茶杯,有些无奈:“……殿下离宫太久,万一被发现。”
太子一听顿时没了兴致,颇有些烦心地摆手:“行了行了。”
明顺帝从昏迷中醒来后,便一点点在收回太子监国时手上的权利和事务,他不愿在史书上留下猜忌儿子的话柄,所以只能千方百计寻一些至少听起来十分“正当”的原因。
直到这些日子,太子已经不再牵涉任何一方政事,皇上也暂未表露出要重新给他分派职务的意思。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莫要扫兴。”
裴徐林余光扫了一眼守在门边的近卫,劝道:“殿下早些回东宫吧,东安水匪之事尚无定论,朝中上下正当焦心,您是太子,理应为陛下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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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献策自有各位贤臣良将,行了行了,不许再多言。”太子叫来那名近卫,“你去馥辛楼,买几坛酒来,孤要与裴中郎将不醉不归。”
近卫回头看了一眼,默然点头,转身离开。
裴徐林又劝了太子几句,劝说无用,便安静下来。室内只余二人,静了几息,太子敲敲桌子:“走了。”
裴徐林起身朝窗外看了看,再落座时皱眉:“皇上把你身边的近卫都换了?”
“没换。”太子敛下神色,淡淡地喝了口茶,“我七岁入东宫时便一直是他们,不过本就是父皇为我安排的人。”
裴徐林也没想到,皇帝的疑心已经到了这个程度,甚至需要有人在太子身边盯着才能放心。
太子笑了一声:“时不时有朝臣递折子请择定太子妃,不过父皇迟迟未看好人选,也好,许久不曾这么悠闲了,什么都不必做,什么也不必想。”
什么都不想就不会把他叫上来了。
裴徐林低头抿了口茶水,提醒道:“时间有限,殿下。”
太子一噎,不卖关子了,“我收到密报,东安水匪实际只是一些不入流的民间盗寇,后面似是受人引导,才开始肆无忌惮地扩张势力,抢船劫人……说那水匪头目藏着一封信,信件内容似乎与我有关。”
裴徐林目光愈深,垂眸不语。
“想把事情都嫁祸到孤身上。”太子向来温和含笑的眼睛中露出一丝冷淡,“不得不说,计谋稚嫩,但有效。”
他短促的笑声中藏着嘲讽。
“信”之蹊跷,论谁听了都要怀疑二三,落到任何一人头上,都不会立即处治,以查证为先。
但落到他头上……圣上会如何反应,太子不知道,也不敢深思——他对昔日慈爱的父皇已经失去了信任,甚至生了提防之心。
水匪头目逃走了,信要么遗留在船上被军士找到,要么就藏在他身上,他死了,便永远埋进大山,他活着,就是个不知何时爆炸的惊雷。
“我去一趟覃州。”裴徐林道。
太子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茶碗上滑动:“在此之前,你去覃州无妨,但我们见过,便不可再去。”
裴徐林思虑片刻,最终还是把葛春宜提到的那位虞猎户告知太子:“我已命人去寻此猎户,若能先众人一步在山里找到匪头,便能早一分拿到那封密信。”
太子唇边露出笑意,扬眉:“没想到你这位世子夫人还如此博闻广识,也好,就交给你们夫妻了。”
“对了,另有一事,姑母办浴佛节斋会前,鲁家主母多次拜访长公主府,我差人探查,似乎是有关嘉乐和鲁义的亲事。”
太子别有深意地看了裴徐林一眼:“不过经宝阳寺一遭,鲁义做的此等寡廉鲜耻之事,鲁崔两家结了仇,姑母也因此被禁足,与嘉乐的婚事应当是没影了。”
所以春宜想的没错,的确是郡主一手设局,裴徐林脸色发沉:“一石三鸟之计。”
——破坏与鲁家的婚事;摆脱荣王的纠缠;惩诫误入竹林的葛崔二人。
太子心中亦是惊异,幼时嘉乐的天真可爱尚历历在目,不知何时起已经叫他也难以看透了。
很快,买酒的近卫回来,提了整整两大坛。
太子和裴徐林对视一眼,提盏言笑间,最终还是把两坛酒都喝了精光。
25. 第 25 章
太子有意放纵,丝毫不见往日克己自持,最后醉到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裴徐林目送太子马车驶往皇城,返身从茶馆的马棚中牵回马归府。
天际疏星点点,葛春宜一手捧着古方研读,另一只手抚摸着趴在膝上的雪球。
这则香方是从库房的箱笼中翻出来的,纸页发黄,墨迹也有些模糊暗淡,辨别起来相当费劲。
似乎已经睡着的雪球突然动了动,尾巴小幅度摇摆,仰头吠了一声。
葛春宜还以为是雪球嫌她敷衍,忙又赶紧摸了摸。
蓦地,她察觉不对,似有所觉地抬头,便瞧见裴徐林站在门边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不知道站了多久。
那双与夜色相浓的眼睛,看得她心里莫名一跳,也不知心虚什么,下意识就把手上的方子塞进了妆奁里。
“世子回来了。”葛春宜抱着雪球起身,朝他走近几步,终于闻到了那浓重的酒气,“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男人不答,视线跟着她移动。
她见他眼神清明,不见醉态,没再说什么,喊了几声银杏不见人来,便准备出去寻侍女准备解酒汤。
不料经过他时被攥住了手臂。
“嗯?”葛春宜歪头看他,“世子有事吩咐?”
轻轻挣了挣,便攥得更紧了,他神色寻常,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难不成是事情不顺利?这样一想,她不自觉蹙眉,忧道:“是不是寻菡姐姐的事有阻碍,叫你为难了?”
裴徐林顿了顿,终于开口了,嗓音缓慢低沉:“没有。”
说话语气都和往日不同,葛春宜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从他那张泰然自若的脸上瞧出几分端倪,“……你醉了?”
不说话。
葛春宜心里有数了,把他的手拿开,更要去叫解酒汤来给他了。
裴徐林醉后多了几分固执,拦腰把她箍在身边,不许人走。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雪球举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谁?”
雪球摇摇尾巴,十分配合地朝他叫,裴徐林瞥了她一眼,伸手拎着雪球的后脖颈把它送出内室并关门。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试着拉他走到桌前,倒是没有抗拒,顺着她的意坐下。
连斟几杯茶水他都眼也不眨一下地喝光了。
葛春宜怀疑他是不是把茶当酒在喝,无奈,“要不我先服侍您歇下?”
裴徐林好像变成了某种大型兽类,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却苦了葛春宜,带着这么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走路都显得局促绊脚。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原是银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察觉残留的酒气便送了陈皮醒酒汤来。
门一开,先看到了自家少夫人,和她身后立着的一尊大佛,银杏什么话也没说,把碗塞过去,忙不迭跑了。
“……”
葛春宜捧着碗,似乎听到身后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她鼓着脸转头,一脸探究。
裴徐林接过她手里的碗,一饮而尽,而后在她惊疑的目光中,抬起她的下巴,分享了最后一点清甜发涩的余味。
葛春宜像是和着酒药吞了一口,连忙撇开脸,没忍住拍了他一下,把人推开。
“世子若没醉便去洗漱了早些歇下,免得宿醉头疼。”
她语气中似有不满,侧过的脸微微晕红,眉头略蹙流露出几分愠怒。
裴徐林垂眼看着,虚落在她背后的手收紧了些,她便抵着他胸口抬头瞪视过来,他低低笑出声,不顾人挣扎,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呼吸相闻间,她眉头皱得更深,屏息抿唇,一脸警惕。
不再逗她,他松开手揉了揉她头顶,转身进了净房。
葛春宜松了口气,盯着他步子沉稳的背影,颇有些嫌弃地扇了扇周围散不去的浓重酒气。
熏得她感觉自己也喝了好几杯。
从前只见过醉酒的阿爹,要么手舞足蹈地吟诵古今诗句,要么缠着阿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裴徐林这般,即便喝多也和平时看着别无两样的。
……
不对……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变化。
葛春宜木着脸,男人从身后抱着她躺在床上,下巴放在她头顶,呼吸很沉,似乎一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虽然洗漱后他身上的酒气淡了许多,但还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周围。
趁他睡着,她想溜下去换到次间的软榻一个人睡,可只要稍微一动,腰上的两条手臂就像锁链一般收紧。
拍他没反应,掰手也掰不动,反而给她挣得背后冒了一层细汗。
葛春宜艰难地翻了个身,盯着男人熟睡的俊脸,沉静温和的眸子敛在睫羽下,眉峰如刃,鼻梁高挺,显出几分极少见的锋芒与强势。
看了好半晌,她还是没舍得在他脸上捏一把,认命地把脸埋在被子里,闭上眼很快也沉沉睡去。
-
覃州与京都相距近千里,山遥路远,过了好几日,尚无消息传来。
转眼四月廿七,姐弟俩的生辰到了。
清晨,裴府众人难得齐聚在正院前厅,厨房准备了两碗汤饼,便是一场简单的庆生家宴。
练过一段时日武,裴灵扬似乎蹿高了不少,比身边小弟明显高出了半个额头。
裴静岳望着这对日渐长大的儿女,脸上笑意温和,似乎还有一丝深远的怀念。
灵扬埋着头一口气把面条给呼噜呼噜吃完,严格遵守不可以咬断的风习,并且吃完后还转头去监督灵恒。
裴灵恒从前吃饭都是慢吞吞的,很多时候吃不了几口就搁了筷子,不过这段日子练武累着,倒是比以前吃得更多也更快。
裴静岳耐心地等他们吃完,然后叫侍从送上来两份大礼。
给灵扬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马驹,马首高昂,双目炯炯,一看便知是难得的宝驹。
裴灵扬一声欢呼,奔过去拍拍马脖子,摸摸鬃毛,和新得的马儿亲近。
而给灵恒的便是一套古籍孤本,他看到书名眼睛一亮,很是欣喜地起身向父亲道谢。
裴静岳暗自放下心,自从回了京都,他在外事务繁忙极少看顾两个孩子,了解甚少,好在他们喜好未变,从前喜欢的现在仍得心意。
尹姨娘则赠了一套笔墨和一条银丝璎珞。
而裴徐林赠的乌木小弓和红杆银枪都摆在武场的武器架上给他们瞧过了。
葛春宜将两个木匣递到姐弟俩手上,众人目光纷纷落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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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羞赧:“我不如父亲深谙他们喜好,只得讨了个巧。”
“哇——”裴灵扬高高举起那块玉牌,光线穿过白玉底显得十分透亮,便更加突现出大漠长枪的苍劲傲然。
她盯着玉牌看了会儿,许是忆起了北疆的孤漠黄沙,吸了吸鼻子,扑进葛春宜怀里,“阿嫂,我好喜欢。”
裴静岳许久不曾见过女儿撒娇的憨态,再侧头看一旁灵恒,低头抿着唇笑,手指在那块刻了棋谱的青玉上轻轻抚摸。
他亦有动容,对葛春宜点头:“你有心了。”
裴静岳往来城外的骁骑营,快马加鞭也要几个时辰,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营里,昨日深夜才赶回府,只为这一场生辰宴。
又对两个孩子勉力了几句,眼看日头愈亮,他终是不得不站起身准备离开。
尹姨娘似是看出他的不舍,便在后面劝慰:“侯爷,既然今日灵扬灵恒生辰,不若就留在府里,陪陪他们。”
裴静岳动作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询问两个孩子。
灵扬没想那么多,歪了下头,随口道:“不用,我若是想阿爹了,自个骑马去营里找就好了。”
裴静岳一下气笑,吓唬她:“骁骑营岂是你能随意靠近的,小心被当成贼人抓起来。”
裴灵扬又不是吓大的,才不信他。
裴灵恒莫名能感知到阿姐的意思,其实他也想象不出,即便父亲陪着他们能做什么……于是他说道:“阿爹平日操劳辛苦,不必迁就我们。”
裴静岳哑然,哪会看不出孩子们的本意,再加上营里事务多确实走不开,只得气恼又落寞地骑马走人。
裴徐林同样也要上值,同葛春宜说了两句话,便紧随其后急步离府。
尹姨娘一如往日柔婉地笑了笑,眼中终究还是露出一丝失落,她没说什么,回了院子。
一会儿功夫,堂中又只剩了她们三人,气氛沉寂下来。
葛春宜还颇有些不适应,这生辰,就过完了?
反观姐弟俩早已习惯,没什么感觉。
裴灵扬趁没人注意自己,牵着枣红小马准备溜走,葛春宜笑着叫住她:“灵扬,你去哪?”
她支吾了下,似乎没想好借口,裴灵恒揭穿她:“阿姐想出去跑马。”
就你都知道,灵扬瞪了眼弟弟,噘嘴:“我可没有,我把赤云带去马棚梳梳毛罢了。”
“赤云,这么快就想好名字了。”葛春宜正好闲着无事,慢条斯理,“那我同你一起去。”
灵扬肩一垮,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眼珠一转:“阿嫂,今日是我生辰对吧?”
“对。”
“那我若有个小小请求,你可以答应我吗?”
“……”葛春宜无奈,“你先说,说过了我再考量能否答应。”
裴灵扬卖乖嘻嘻一笑:“那我想去郊外跑马,请阿嫂陪我一起,可以吗?”
葛春宜刚到嘴边的拒绝一下止住了,她想了又想,发现自己竟然非常心动这个提议。
不过今日有两个小寿星,灵恒不是好动的性子,这样可就顾此失彼了。
哪知灵扬在背后疯狂给弟弟打眼色,她才转过头看向灵恒,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应声,“阿嫂,我也好久没有跑过马了。”
26. 巧遇
葛春宜回院子换了一身窄袖骑装,穿过正院往东南方走,那边有个角门,旁边是裴府的马厩。
她第一次走到这块,还未看到马儿,便听到了咴咴的叫声,以及迎面而来一些微妙的气味。
穿过一张小门,裴灵扬正努力和她的赤云拉进关系,手上递去不同的草料,可惜赤云都不领情,不耐地甩鼻踏蹄。
说是小马驹,体型已相当健壮了,只比其他成年大马矮上少许,灵扬手上拽着缰绳被扯得一个趔趄。
裴灵恒也有自己的马儿,名乌骊,与裴灵扬的墨影几乎一模一样,通体黝黑,只尾巴夹杂着稀疏的白毛。
不过就算不看尾巴上的白毛,也相当好分辨,乌骊如它主人一般温和,驯良地垂下脖子拿脸去蹭灵恒的脑袋。
裴灵扬这会儿已经半哄半勉强地骑上赤云,时不时俯身拍拍它的脖子安抚。她拉拉缰绳,踢踏着走到另一匹黑马身边,“阿嫂,你骑墨影吧,它很乖的。”
……很乖吗?
只看墨影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她就觉得这也是个跳脱不羁的主。
葛春宜一脸怀疑,绕着墨影走了一圈,试探着拍了拍和它打招呼,谁料这马儿抬头一口鼻息喷她脸上,嘴里发出咴咴的声音。
“……”
裴灵扬看到这幕哈哈笑个不停,身子也不停抖,连带着身下的赤云又不耐烦地甩了下脑袋。
虽然只是一阵热气,但葛春宜还是掏出帕子仔细擦了脸,伸手给马脸拍了一下。
她绕到一侧,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俯身尝试着正了正辔头和缰绳。
墨影此时倒是乖乖地任凭她动作,一动不动。
坐在马上,视线陡然变得又高又远,葛春宜心跳也不自觉加快。
——太久没骑过马,以致于她对这不一样的角度和景色都感到些许陌生和紧张。
裴灵扬已经迫不及待了,见小弟和阿嫂都上了马,便不再耽搁,一马当先越出门去。
城中有几条南北贯穿的主街不允许纵马,还容易遇见巡街值守的金吾卫,避免遇见裴徐林,三人心照不宣绕着在坊间绕了一圈朝南跑出外郭城。
如同鱼儿从方寸陶缸跃入了广阔河流,四周不再是高高低低的砖墙,苍翠葱茏的林木无声舒展着枝叶,天边的云、远处的山、脚下的花草、耳边的风,无一不在向葛春宜述说着惬意欢欣。
她不自觉腿上用力夹紧马腹,墨影意会,加快速度猛地冲了出去,一眨眼就将灵扬灵恒甩出一大段距离,他们似乎喊了什么,却来不及传至葛春宜耳朵,就被喧嚣的风儿卷走。
她压低身子眯着眼,两侧风景飞速后退,脸上的笑也逐渐变得肆意,畅快地大喊出声来。
直至马儿逐渐放慢了速度,葛春宜笑着拍拍它的脖子,从马鞍旁边的小袋子里摸出一块豆料喂给它:“好墨影。”
这会儿回过神,却不知被墨影带到了哪里,她只顾得上催马儿快跑,也没有控制方向,任由它带着。
葛春宜下马时没注意,腿软得差点摔在地上,在原地缓了会儿,又蹬了蹬脚才找回走路的感觉。
墨影时不时低头扯一把青草在嘴角嚼,嚼两口走几步,葛春宜只好跟上去,直到穿过小片树木,眼前出现一条清澈溪流。
见马儿熟门熟路地顾自饮水,她才意识到这里或许是灵扬经常骑墨影来的地方。
不远处有一座低矮的青山,溪水从山上一路流下,到这里只余一条又浅又细的尾巴。而就在山脚,一座画阁朱楼临立溪水之上,应是京中哪位大人物的别院,依山傍水的绝妙之地,轩窗玉栏,工巧典雅。
身后马蹄声渐起,裴灵扬和裴灵恒追了上来。
灵恒明显松了口气,灵扬还笑他:“你看,我就知道墨影会带阿嫂来这。”
他们也下了马,放马儿在旁喝水吃草。
此处林木掩映,不时一阵轻风从树梢沙沙卷过,葛春宜只觉无比心旷神怡,前些日子心中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都一扫而净。
静静地待了会儿,灵恒在旁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盯着三匹马不让它们跑远,灵扬却来来回回走动,左顾右盼的。
“灵扬,你在找什么?”这次不等她找借口,也不用灵恒抢答,葛春宜很快反应过来,“……难不成,是在等福宁郡主?”
也是因为裴灵扬亲近的人或物实在太少了,屈指可数。
灵扬抬了抬下巴,“对啊,福宁说了要为我庆生的。”她一顿,似乎听到什么,小跑几步探头一瞧,笑道,“她来了!”
走到外面宽阔的土路,一架精美考究的马车缓缓驶来。
裴灵扬跑过去招手,马车也逐渐在她们面前停下,福宁推开车门,露出一张笑得眼睛都亮晶晶的小脸,不顾侍女阻拦,轻巧地跳了下来。
两个小女孩一见面便凑到了一起,头挨着头咬耳朵,灵扬从怀里拿出阿嫂送她的玉牌给福宁看,福宁非常配合地“哇”了一声,边说边往一旁走。
清脆稚气的笑声不时响起,如同枝头两只挨在一起的小鸟,啾啾鸣叫。
葛春宜会心一笑,正要提步过去,马车侧窗的帘子突然又掀起,一张妍丽细润的玉面露了出来。
“春宜妹妹,真巧,又见到了。”
来人语气婉转轻柔,唇边淡淡的亲和的笑,像是见到一位相熟的老朋友,葛春宜却在看到她时表情不受控制地凝了一瞬。
嘉乐郡主。
“原本只想着将福宁送来便回去,不曾想此处风景如此怡人,不介意我与你们同游吧?”
葛春宜忆起马车来的方向,原来郡主就是那处别院的主人,她行了礼,神色如常:“不敢,郡主赏光自然是求之不得。”
嘉乐由侍女搀扶着缓缓走下马车,她衣饰繁复华美,花纹精细的裙摆在地上拖曳出污痕,也毫不在意。
“今日巧遇,不曾提前准备,下次备了宴再请你们前往别院一游。”
葛春宜笑了笑:“郡主太客气了。”
“应该的,福宁性子腼腆,不喜出门,好在有灵扬与她作伴,如今也活泼了不少。”嘉乐莞尔,有些感慨,“我们两家往来不多,孩子却十分投契,亦是一种因缘。”
葛春宜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小女孩们提着裙摆走到了小溪边,好在溪水平缓且浅,便任她们玩去。
“是啊,稚子简单,纯粹得如这小溪一般,一眼便能见得到底,灵扬和小郡主都是真率诚挚的孩子,自然要好。”葛春宜缓声说道。
嘉乐目光移到她脸上,认同一笑。
“那是……?”嘉乐疑声,“是灵扬的双胎弟弟……灵、灵恒是吗?”
“对。”
裴灵恒闲得无事在溪边拔草喂给乌骊,拔一根喂一下,一人一马都不嫌麻烦。葛春宜正要叫灵恒来给郡主见礼,被她拦下。
“既是游玩散心便无需那些虚礼了……第一次见,果然是双生胎,长得真是相像。”嘉乐看了灵恒一会儿,略有些出神,似乎陷入回忆之中,“不过我看到灵恒第一眼,却仿佛见到了他兄长。”
“裴世子入东宫伴读时九岁,灵恒大约也是这个年纪?周身气度也是如此,内敛沉静、不怯懦不张扬。”
听她话音一转说到裴徐林身上,葛春宜不接话,等她继续说。
“一开始没人关注太子身边这个话很少的伴读,谁料在文武小比中,却是他拿了头筹。”许是想到了那时旁人惊异滑稽的表情,嘉乐掩唇弯眸,“灵恒肖兄,想来亦是不世之材,定远侯子嗣虽少,却个个天资优异,该叫多少贵门世族瞧了眼红。”
不论郡主说这些是何用意,葛春宜实在不喜打这些机锋,也就当做什么也没听懂,斟酌回了句:“不论如何,皆是要为朝廷为圣上效力。”
嘉乐挂着始终如一的笑,如一张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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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的面具,丝毫没有偏差。
她微微叹口气:“你说得没错,听闻浴佛节时你在宝阳寺受了些伤,现在可大好了?你受邀为客,说来我也应当到府上探望才是……可莫要见怪。”
葛春宜垂下眼,放在身边的手指不自觉蜷了下,“一些小伤而已。”
“没有大碍便好,不过你也不必忧心,此事其实是个巧合,母亲府上两个胆大包天的奴仆,被二表兄说了几句便生了报复之心,于你却是无妄之灾。”
“巧合?”葛春宜抬眼,语气有些疑惑,“这么说来,偏是我倒了霉头,刚好叫那二人盯上。”
倒霉。
嘉乐咀嚼这两个字,眼底多了一丝嘲弄的笑意,“唔……这话虽不好听,许是吧,不甚闯到了他们面前,左右一开始也并未与你有仇怨。”自个撞上来了,不用岂不是浪费?
葛春宜和她对视一眼,又错开,“真是荒唐,无仇无怨,却如此心如蛇蝎。”话中的意有所指两人都心知肚明。
嘉乐听到这句评价,眼风都不曾动一下,反加深了笑意:“这种人,哪能以常理论之。”
两人说了许多,脚下却一直是慢慢吞吞地走,临到溪边,才看到一排三只闲步吃草的骏马。
“这些是你们的马?”嘉乐问道。
葛春宜点头。
嘉乐略提了下裙摆,想要靠近摸一摸最近的墨影,侍女在后面劝阻不及。
墨影不耐地甩了下脖子,粗硬的鬃毛打到郡主手上,她陡然被吓到,收回手后退了半步。
葛春宜上去拉缰绳,“郡主,你没事吧?”
“无妨。”嘉乐抿了抿唇,“许是我太久不曾接触过这些宝驹,弄疼它了罢。”
马儿哪会这么娇弱,可不知何缘故,墨影却看着越来越焦躁,断断续续发出高亢的咴咴声。
葛春宜皱着眉安抚了一会儿,它却冷不丁往郡主的方向走了几步,这一下将几人都吓了一跳。
葛春宜翻身上去控马,又喂它吃了几块精料,似乎安定了不少。
嘉乐退在几步之外,微微仰头看着她的动作,仍含笑,脸上的面具却似乎裂开一角:“春宜妹妹。”
“嗯?”葛春宜侧头。
这会儿又变成了那个完美无瑕的嘉乐郡主,她语意不详,“妹妹,你可知,若不是裴世子先一步求了赐婚,我母亲便要去向圣上求下他与我的婚约。”
葛春宜脸上的表情淡下来,“郡主何意?”
嘉乐看到她的脸色,似乎终于满意了,“不要误会,我与裴世子并无多少交情,只是慨然,看来世子与妹妹真是情意甚笃,才叫他连半刻都等不及,要早早将事情定下。”
一瞬间葛春宜闪过了许多画面,她和裴徐林只在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当然不是什么“情意甚笃”。
但是……笃不笃的,都和嘉乐郡主没有关系,也轮不到她在这说道。
葛春宜感受到墨影又开始踢踏着步子,落在马背上的右手悄然收紧缰绳,墨影感受到越来越紧的束缚,终是不耐地高高扬起前蹄,昂首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本就高大健壮的黑马,扬起前蹄仿若遮天蔽日的巨物一般,还带起许多细碎的砂砾石子,洋洋洒洒落下来。
侍女一声惊叫护着郡主连连后退,却碍于繁复的裙摆,显得笨重又狼狈。
站稳后,侍女上前一步厉声呵斥:“大胆!敢对郡主殿下无礼?!”
葛春宜稳稳高坐在马上,低眸看着下面,唇边抿出一丝歉疚的笑:“马儿不知为何发狂,恐伤了郡主,还请郡主先回吧。”
这姿态哪里像道歉的样子,侍女脸一沉,欲要再斥。
“回来。”嘉乐脸上却不见怒意,而是难以揣度的平静,她拍了拍袖口,依旧是那副矜贵从容的样子,“妹妹当心些便是,可莫伤了自己……”
说罢,便带着侍女返身上车离开。
27. 晚归
马车驶远,葛春宜仍坐在马上,兀自出了会儿神。
墨影也奇怪,这会儿又安静下来,倒真和郡主过不去似的。她驱马在旁边转了两圈,很是听话,便翻下去拉着缰绳带它去溪边喝水。
裴灵恒从树后探出脑袋。
葛春宜正好瞧见,笑道:“方才去哪了?”
“我见阿嫂与郡主说着话,便避去一旁了。”
见他要靠近,葛春宜忙叫住:“别过来,刚刚不知怎的,墨影很是急躁,当心发狂伤到你。”
他顿在原地,仔细看了看黑马的模样,又吸了吸鼻子像在闻什么,“墨影对气味很敏感,也许因为闻到什么不喜欢的气味,所以生气了。”
气味?葛春宜也嗅了嗅,没什么特别的,却想起来,郡主衣装讲究,以香料熏衣,走起路来芳馨萦绕。
她心中了然,又疑道:“墨影也会生气吗?”
灵恒微微睁大了眼,似乎惊于她的问题,“当然会了,马儿都十分有灵性,阿姐才学骑术时不慎摔了墨影,半个月都不曾让她靠近。”
他指了下远处的另一匹黑马,“还有乌骊,很是挑食,宁愿一直饿着也不将就。”
葛春宜一直以为灵恒性子安静,不怎么关心这些,没想到一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裴灵恒踮起脚顺着墨影身上的鬃毛轻轻抚摸,“墨影乖。”
低头喝水的黑马甩了甩尾巴,眼睛动都没动一下,她便放下心来。
葛春宜托着下巴蹲在溪水边发愣,时而抛出几颗小石子,不远处传来灵扬和小郡主嬉笑玩闹的声音,她眨了眨眼,转头去找灵恒的身影。
灵恒正低头赏玩手里新得的玉牌,抬眼发现阿嫂看着自己,脸颊蓦地涨红。
她失笑,“为何没有去和她们两个一起玩耍?”
灵恒端坐,煞有其事地摇头:“男女有别……”话没说完,额上就挨了一记脑瓜崩,葛春宜笑话他:“小小年纪,老气横秋。”
灵恒也不生气,乖巧地笑了笑,眼神落在葛春宜脸上,犹豫了半晌,还是没忍住问道:“……阿嫂不开心?”
葛春宜偏头看他,对上那道有些担忧的视线,笑:“哪儿瞧出我不开心的?”
裴灵恒便认真地盯了她一会儿,摇摇头:“说不出来。”虽然笑是真的,但不开心也是真的。
“阿嫂若是觉得乏味,我们再往前跑一段,想必那处青山风景更好。”
葛春宜朝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啊,那是济山。”幼时倒常去,每条上山的小路都摸得一清二楚。
不过今天不一样,她捏了捏灵恒的脸颊,“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的想法不重要,若你想去,我便同你一起。”
灵恒便考虑了一下,“那下次再去吧。”
“好。”
继续看着溪水荡漾的波纹发愣,待数到第三百五十七块石头时,灵扬远远高声喊道:“阿嫂阿嫂,我送福宁回去!”
葛春宜一下站起来,就见两个女孩十分麻利地爬上了赤云,一个敢上一个敢骑,不待她回应,灵扬一鞭子就奔了出去。
好在别院离得近,没过多久她就折返回来,没下马,“阿嫂,我们回府吗?我有些饿了。”
葛春宜拍拍手,看了眼日头:“好,走吧。”
来时不觉路远,回时也没再跑那么快,颠了小半个时辰才进外城门。
裴灵扬不知累的还是饿的,趴在马背上一动也不想动,葛春宜手一挥,领着姐弟俩拐去西市最有名气的饭馆百味斋大吃一顿。
离开时竟碰巧遇见了幼时的玩伴。
被叫住时,葛春宜还未反应过来,直到对面人开口她才想起来,多年未见,记忆中脏兮兮的矮个子男娃,如今也是仪表堂堂,人模人样了。
钟迁无奈:“你这般眼神,我可要怀疑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了。”
“怎会?”葛春宜笑得开怀,方才的些许生疏霎时消弭不见。
他快速看了她一眼,半开玩笑道:“这是……可别说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灵扬顿时不乐意地呛回去:“瞎说什么,这是我嫂嫂。”
葛春宜莞尔:“嗯,夫君的一双弟妹。”
钟迁张了张嘴。
灵扬不喜欢他,拉着人往外走:“走了走了,阿嫂,府里还有事呢。”
哪有什么事,葛春宜无奈,只得回身冲老友摆了下手,匆匆离开。
一个小插曲,她没放在心上,从前一条巷子里的伙伴早就没了交集,即便再见到也只剩几句寒暄罢了。
裴灵扬噘着嘴,凑到她耳边悄悄说:“阿嫂……那人没兄长俊,也没兄长高。”
葛春宜一听也给她额上敲个脑瓜崩,忍俊不禁:“你倒是一双慧眼,能瞧出俊不俊了,哪里能这样比。”
灵扬暗自撇嘴,捂着脑袋,老实了。
回了府,葛春宜先回院子换了身衣裙,开始还没察觉,更衣时才发现大腿内侧都被磨得通红脱皮了,一阵阵火辣辣的疼。
银杏看一眼,吸了口气,连忙给她上药,“姑娘你都这样了,就休息着,莲心院不去了吧?”
葛春宜一愣,竟忘记这事了。
她从嫁妆中寻得了一张古旧香方,前几日特意去向尹姨娘请教制香之法,有时还会顺手帮她晾晒研磨一些花瓣干料。
“和姨娘约好了,当然要去,左右是坐着,不碍事。”
时辰尚早,葛春宜在榻上打了会儿盹,到时间了银杏才把她叫醒,慢慢吞吞走到莲心院,恰时尹姨娘正在院子里合香调制香丸,不必招呼,她自个熟门熟路找了位置坐下。
“来了。”尹姨娘婉柔一笑,“来得正巧,来看这里,我掺了约六种研磨好的香粉,再以此蜜适量调和,多以掌心揉按,将它们混合到一起,最后捏成丸状,便成了。”
“要想香气交融和谐,其中揉按一步不可偷懒,”说着,她让出位置,“你来试试。”
葛春宜慢腾腾地挪移,尹姨娘瞧出些什么,“你这是……腿伤了?”
“没有,同灵扬灵恒去跑马,太久没跑过,有些磨着了。”
尹姨娘不由蹙眉,“可渗血了?当心留疤。”
“……好像没有,只是蹭了些油皮。”
尹姨娘看她一脸不确定的样子,无奈地站起来进屋,“我去给你拿个东西。”
葛春宜想叫她不必忙活,无奈只对上了背影,便也起身跟着走过去,站在门口等。
尹姨娘出来看到她,嗔道:“快好好坐着。”说罢,便直接拉她坐到内室的矮榻上,并塞去一个圆圆扁扁的小瓷盒,“清凉止痛,最重要的是不会留印子,我把银杏给你叫进来服侍,快快用上。”
葛春宜拗不过,也不忍拒绝。
不得不说,这药确实见效快,灼痛的感觉很快就消退。
“好些吗?”银杏好奇地问,“这药闻起来也凉滋滋的。”
葛春宜点点头,“没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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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上好,整理好衣饰,无意见看到这内室一角竟还有一道素布挂帘,里头似乎是一处隔间。
正好姨娘进来,便问道:“那是姨娘特意设的隔间?”
尹姨娘瞧去一眼,“对,偶尔会在里头抄抄经文。”
葛春宜点头没再多问,道了谢,还想接过院里一些简单的活计,帮些忙。
尹姨娘没肯,劝道:“身子不适就好好回去歇着,不差这几天。”语气中还有几分揶揄,“再说,世子生辰还早,慢慢学慢慢准备,来得及。”
葛春宜从未主动透露过什么,也不好解释,被她这样一说,不禁红了脸,有些无奈:“姨娘哪里的话……”
见尹姨娘还要说什么,她忙不迭告辞走了。
回临风院后,银杏拉开衣柜,里边收着个才动了少许针线的香囊,她拿出来,“少夫人,今日可要绣这个?”
葛春宜正躺在榻上,闻言偏头看了一眼,“不了,放着吧。”
“……”银杏毫不意外,嘀咕,“才绣了半片叶子,待香料制好估计香囊都没好。”
-
自上次醉酒后一段时日,裴徐林初酉下值,正酉归府,时间相当稳定。
院里的下人们也习惯了,才过正酉一刻,便有侍女来请示:“少夫人,可要摆膳?”
葛春宜在堂前陪雪球抛毽子,她扔出去,它就叼回来。
闻言她往外看了一眼,天边残阳渐垂,“世子还未回,再等等吧。”
雪球早就把毽子叼了过来,看她一直没反应,就开始咬她的鞋。
葛春宜发现不对劲的时候,鞋上几颗小玉珠已经掉地上滚到不知哪里去了,她抬手欲打,小狗立马翻着肚皮向她卖乖讨饶。
“知道惹我生气了就开始撒娇……”还是没舍得真打,揉了揉雪球软乎乎的肚子作罢。
恰好裴徐林回来,葛春宜便吩咐侍女们摆膳。
两人如往常般随意聊了几句。
中午在百味斋吃太饱,葛春宜本吃不下什么,只是陪着他多喝了一碗菌汤。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今日裴徐林吃饭比平时慢许多。
疑惑地看去,正巧碰上他看过来的视线。
“……”
“世子有话想说?”葛春宜歪头。
裴徐林摇头,“听说你们今日出城跑马了?”
葛春宜笑道:“对,本以为会有些生疏,没想到一握上缰绳,从前那些驭马之术便自然而然地想起来。”
裴徐林:“从前?”
葛春宜解释:“嗯,小时候顽皮,有时和邻里间的玩伴打赌,看谁跑马更快,爹娘不允,我们便偷溜出去到马行去租马。”
“你们那时才多大,马行可会同意租马?”
“约莫七岁?八岁?不记得了。”葛春宜回忆起来还不禁想笑,“马行自然不会同意,我就随意编个借口在路上寻大人替我们出面租,并不多难,手上有铜板就行。”
裴徐林也笑了,“看来岳丈岳母果真十分疼爱你。”
“……可别误会,爹娘虽然疼我,但也不会给我多的银钱,租马的铜板都是我们三四个小孩一起凑的,租几个时辰还是绰绰有余。”
这是第一次同他聊起幼时的趣事,葛春宜边想边说,亦是乐在其中。
裴徐林将她的神色尽数纳入眼底。
他以为,以她的性子,听到了嘉乐郡主抛出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后,会直白发问,向他求证。
28. 交换
裴徐林今日并未晚归,只是在正院到临风院的一条必经廊道上,遇到了幼弟,耽搁些许时间。
裴灵恒是特地在这里等着兄长。
其实墨影才有些躁动时,他便注意到了,见阿嫂上去控马,担心有什么意外,所以走近了一些,无意中听到几句郡主与她的对话,尤其是提起和兄长有关的,什么“赐婚”之类的。
他不知道,也不懂,但不妨碍从中精准捕捉到郡主话语中的居心不良。
不愿见到阿嫂在其中受委屈,直觉告诉他,此事要告知兄长,兄长自会护好阿嫂的。
于是巴巴地守了半个时辰,终于拦到人一字一句原样复述。
裴徐林平静听着,幼弟的细腻和敏锐出乎他的意料,他温和地拍了拍灵恒肩膀,“我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不要多想,回去吧。”
裴灵恒乖乖走了,怎么也想不到,他“寄予厚望”的兄长,第一反应是什么——
这何尝不是一个时机,借此将最初的谋算和盘托出,婚事是真,但动机不纯也是真。
彼此利弊逐一摆出来,以她的灵心慧性,想必立马就会明白。
裴徐林不无冷静地想。
没料到的是,葛春宜什么也没问,神情举止一如往常,又或是……根本不关心这些,什么真真假假,什么“情意甚笃”。
在心中反复润色的话一时没了用武之地,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低眸喝了口茶。
“……”
气氛早已静下来,葛春宜觑了裴徐林一下接一下,发觉他脸色越来越不对,便试探着问:“……世子?若是吃好了,便让侍女撤下去?”
他怔了下,颔首。
奇奇怪怪的。
葛春宜没多问,抱着雪球到屋外空地上,趁天边余霞尚在,继续陪它玩会儿捡毽子,免得夜里要闹腾院中值夜的侍女。
“嘿!雪球,快去!”女子娇脆的声音不时传进屋里,“真乖!这么厉害啊小雪球。”
裴徐林默默听着,眼前浮现出她蹲在地上笑眯眯揉小狗脑袋的模样,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子,思绪渐远。
很快,光线越发昏淡,银杏进屋点亮了内室的三足落地灯台,灯罩落下,火苗晃了晃。
裴徐林目光一顿,微微眯眼,对面妆台底下,似乎掉了个什么东西,露出一角斜影。
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张卷起来的纸,隐约透着墨迹。
打开一看,涂涂改改的痕迹十分明显,写着几味药材和香料的名字,底下则画的几副不同的花鸟图案。
原来是这个。
近几日常见她伏在桌案上写写画画什么,且总藏着掖着不想让他瞧见似的,他自是配合,有所发觉也并未点破。
看过后他便把纸张恢复卷状,放回桌底原位。
银杏眼睁睁看着,正想溜出去给葛春宜通风报信,裴徐林淡淡扫去一眼,她立马乖觉停下。
“不要多嘴。”
“……是。”
银杏咬着唇走出去,心中天人交战,一边想那本就是少夫人为世子准备的,看便看到了,一边又唾弃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世子“恐吓”住。
还没想好,身边一人一狗与她擦肩而过,进了内室。
葛春宜嬉笑欢乐地走在前头,雪球就颠颠儿地追在后边,扑她飘起来的衣带。
银杏松了口气,不忘提醒,“少夫人当心些。”腿上都磨伤了还不忘陪狗玩。
葛春宜呵斥,“雪球,停下,停!”
雪球吐着舌头,尾巴兴奋得甩出残影,压根不听她指令,看到男主人时才停住。
葛春宜生气:“你倒机灵,瞧见世子便不敢动了。”
雪球咧嘴:“汪!”
她把右脚伸出去一点,鞋面上的珠子几乎被咬秃了,只剩几点可怜的线头,“再咬罚你一天不许吃饭!”
雪球蠢蠢欲动:“汪!”
裴徐林一旁瞧着不由好笑,把小狗拎起来托在手上,骤然腾空,它立马缩成了一团,冲着葛春宜嘤嘤讨饶。
“如此顽皮,罚一天伙食可不够。”裴徐林和她说道,“军中训犬便有一套法子,若需要我写下来给你?”
葛春宜原本还在幸灾乐祸地逗弄雪球,闻言微微睁大了眼,“不要不要,雪球还小呢,我可舍不得。”说着,连忙把它从男人手上解救下来。
裴徐林无奈:“惯纵太过,它便不听你的话了。”
“哪有,你看,它可聪明了,还会瞧人脸色,得寸进尺、撒娇乞怜……样样精通。”
果然,雪球一落地便围着葛春宜身边绕圈圈,贴在她脚边蹭,哄得她笑眯了眼。
她还得意地朝他抛来一个眼神,裴徐林挑眉不语。
“小时候,我们巷子里有好几户人家都养了守犬,又大又壮,站起来比我还高。”
裴徐林想象得到,笑了笑:“为何没有自家也养一只?”
“阿娘不同意……不过也是,那时我每日都只顾着琢磨如何溜出去玩,才没心思养犬。”
裴徐林心中微微一动:“是吗,好像极少见你出门游玩……”
葛春宜偏头看他,抿嘴一笑:“世子,彼时我才六七岁,现在哪里能一样呢?”朦胧的光映在她脸上,晕着模糊不清的神色。
哪里不一样?
为女子,当端庄娴雅;为人妇,当矜重贤淑;又或者是受侯府世子夫人身份所限?
裴徐林暗自思忖着种种可能,眉头微蹙。他想说无需考虑这么多,可又觉得这话实在太过轻飘飘。
眼看他敛容沉凝,似乎遇到了什么格外棘手的事情。
葛春宜偏头,不知他想到哪里去了,这人总是从容不迫,难得见这副模样,她憋着笑,还是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他侧目过来。
“世子在想什么?”她笑吟吟、坏心眼地问。
裴徐林抬头,那双微微弯起的眼眸里碎星熠熠,蝶翼一样的睫羽接连眨了几下,透出些隐含的促狭。
澄澈的眼,轻盈的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没有一丝一毫的沉郁怨怼之色。
方才那些沉甸甸的猜想,此刻如见初春暖阳般,通通消散。
“不瞒您说,十岁前我已经把好奇的、得趣的玩了个遍,若要真分辨,不如说是没了幼时百般新奇的心思。”
葛春宜掰着手指头,想起什么说什么。
——五岁抱着马腿不放央求爹娘带她骑马,六岁便一人跑去城郊游水,七八岁时已经快把济山翻了个遍,斗草、投壶、锤丸……这些小把戏更是早早就腻味。
因着这些事,她没少被爹娘教训,挨过好几顿打,甚至现在想起来还会为当时的胆大包天而后怕。
葛春宜说着这些,眼睛越发明亮,神采飞扬。
裴徐林安静聆听,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伴着她的讲述,眼前似乎冒出了一个幼年版葛春宜,调皮灵动,朝气蓬勃,枝叶为她伸展,鸟雀为她鸣啭,万事万物都显得格外生动鲜活。
“等长大一些,便喜欢上了琢磨匠艺,譬如做风筝、做花灯、捏陶人……还有酿酒也试过,嗯,这个和你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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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机会,等我和世子露一手!”
裴徐林不得不承认,下意识想象中的自怨自艾、郁郁寡欢,是看轻了她。
他不自觉勾了下唇,耳边莫名安静,回过神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幽幽地盯着他。
“我说得口干舌燥了,你竟然没有在听!”葛春宜连灌三杯水,“那换世子来说,世子幼时可有什么趣事?”
她每次不满的时候,便会微微鼓着脸,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
裴徐林思绪一滞,顿了好半晌,才说道:“幼时……我幼时最大的愿望是同父亲一样行兵布阵,有朝一日能上战场杀敌,为国立功。”
“所以,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或练武,后来稍大一些,便入东宫伴读,每日课业周而复始,无甚趣事可言。”
东宫。
葛春宜耳尖一动,她不想叫自己的好奇太过明显,斟酌着问:“陪太子读书如此枯燥么……难道除了读书写字,什么都不许你们干?”
裴徐林望着她的眼睛,坦然直接到让她有些瑟缩,不自觉想错开眼。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似乎为了找出一件“趣事”需要翻遍所有记忆,“有一次,我们偷偷在金鳞池钓鱼,准备了许多鱼食钓饵,奈何几个时辰没一只鱼上钩,最后一气之下把所有饵料全部倒进池子,撑得好几只金鲤翻了肚皮……”
他还没说完,葛春宜已经捂着肚子笑得不行。
“然后呢然后呢,可挨罚了?”
裴徐林无奈:“自然,太子一力担下此事,圣上怒极,罚太子给那些死去的金鲤作四十九幅画,要求姿态各不相同。”
“经此一遭,我和太子画鱼的功力也算是突飞猛进。”
葛春宜笑得说不出话来,肚子发酸边笑边揉。
当时惩罚下来,裴徐林只觉得窘促与歉疚,如今被她的笑声感染,竟也品出几分生趣。
葛春宜满脸期待:“还有吗?”
“……没有了。”
她满脸不信:“你再想想,难不成东宫除了你与太子,便没旁人了?”
裴徐林瞥了她一眼,葛春宜有被他看得些不自在,以催促掩盖。
如她所愿。
“当初东宫崇文馆,年纪相仿的皇子只有太子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荣王,他的伴读便是鲁义。”
“嘉乐郡主与太子关系亲近,偶尔会偷跑来崇文馆,二皇子常捉弄郡主,曾有一次用融化的蜡油抹到她发髻上,太子将他训斥,事后二皇子欲故技重施捉弄太子被发觉,一来二去,蜡上的火芯滑落,在他手腕上烫出一块疤。”
“此后圣上管束愈严,无人再敢生事,郡主也没进过崇文馆。”
这算不上一件令人捧腹的“趣事”,最后一句话也刻意到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裴徐林的确猜到些什么,也许郡主还说了其他似是而非的话,所以她今日才会对他的“过去”这般好奇追问。
比起她热烈、恣意、明朗的回忆,他每每一回想,涌出来的那些无趣又乏味,从中挑挑拣拣,才忐忑地拿出一两件来馈还,而她却总是十分捧场。
葛春宜满意了。
无关其他人,她只是突然想要更了解他一些,于是主动拿出自己的和他交换。
鉴于他此前的种种恶劣行径,她有做好落空的打算,只是当得到回应时,还是难以自抑地雀跃起来。
恍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打了死结的包袱纠缠,好不容易才拉开一条细缝,可惜仍不足以看清里面装的什么。
没关系,来日方长。
29. “切磋”
说过话,夜深欲就寝。
裴徐林洗漱完回来,葛春宜已经拥着被子快睡熟了。淡淡的青木香混着水汽漫上来,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靠到男人怀中。
裴徐林低头,看见她头顶上灵动的发旋,一头乌亮的长发在绢枕上肆意蜿蜒,少顷,伸手将缠在她脖颈处的发丝拨开,掖了掖身后的被子。
相互挨着,里衣纠缠在一起,中间几乎没有多少缝隙。
她絮絮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胸前,如一把小刷子,时轻时重,挠得他身子紧绷,片刻也放松不得。
裴徐林缓了缓,轻轻将她抱起往里侧放了一点,并扯开另一床薄被。
谁知一个不注意,她又翻了过来。
“……”
裴徐林动作一顿,若有所觉往底下一瞧,果然看到她抿直的嘴角,强压的笑意。
他没说话,俯身手臂撑在她身侧,嘴唇落在她额上、眉眼、鼻尖、唇角……
干燥柔软的吻在脸上撩起阵阵痒意,葛春宜终究还是没忍住破了功,笑着睁开眼,手抵在他胸前,不许他再烦人,“世子为何要扰人清梦。”
听她倒打一耙的发难,那双黑沉的眼眸里也染起点点笑,大手一拢将她两只细伶伶的手腕攥在一起。
“何处清梦?”
低低朦胧的气声,唯恐惊到什么似的。
葛春宜耳根发麻,不敢对上他的眼神,试着挣了挣,乖巧笑道,“……今日很晚了。”
不听话的手在掌心闹腾,他低眸,血痂掉了后,手腕上留下些细细小小的,粉嫩新生的疤痕,恢复得很好,若不是这么近的距离,日常并看不出。
没多想,本能般的,他凑下去,一点点在那些疤上流连抚慰。
湿热的缠绵的触感,让葛春宜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手臂竟这么怕痒,像有无数只小蚁虫在皮肤上噬咬。
裴徐林顺着她心意停下,仍不肯松开,反将她双手压过头顶,另一只则按在她腰上控制着不让乱动。
葛春宜也不明白怎么莫名其妙就着火了,感觉到那只燥热的大手在摸索着拉她里衣,忙撇嘴,委屈道:“今日不行……痛。”
痛?
裴徐林下意识松开来,立时就往前几夜回想……他自认一向克制,从未无度索取,已有四五日不曾扰她。
葛春宜手上得了自由,攀上男人的脖子,将人拉下来一些,同他耳语几句。
裴徐林蹙眉,把被子都掀开,“我看看。”
葛春宜眼睛瞬间睁大,牢牢抓着裤腰带,腿也拧在一起,“这……这不好,上过药了,过几日就没事了。”
肉眼可见的抗拒,通常情况,裴徐林都不会再违背她的意志。
但今日不同,他使了点巧劲就拿开她的手,双腿抵在她膝盖中间防止并拢。。
葛春宜连脸带脖子涨得通红,逃避地闭上眼,自我安慰:都老夫老妻了……没事的没事的。
“嘶——”指腹在她磨红的腿肉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葛春宜痛呼一声,没忍住踹了下他的手。
裴徐林瞥了她一眼,下床。
猜他是去拿药,葛春宜忙提醒:“妆台右侧的匣子里,拿那个小瓷盒。”
他找到,瓷盒在手里翻转看了一圈,拿开盖子,药膏清凉,气味熟悉。
“这是哪里来的?”
“……尹姨娘给的……哎,我自己来吧,世子。”葛春宜感觉自己的腿被分开,实在羞耻太过,想坐起身又被他按下去。
裴徐林面色正经,上药时心无旁骛,像个面对病人的郎中,毫无旖旎之色。
看他这幅样子,葛春宜也认命了,乖乖躺着任他折腾去,好不容易敷好药,他又不许她再套上里裤。
“才上的药免得被衣料蹭走。”裴徐林随手把瓷盒放在枕边,给她把被子盖好,“这药记得每日涂三次,再过一两日便能好了。”
他给自己盖了另一床锦被,一抬眼就发现她眨巴着眼睛望向自己。
顿了下,将她连人带被拢到身边,侧卧着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葛春宜随他摆弄,盯着他随呼吸上下浮动的喉结,还是没敢伸手去碰一下……莫名感觉下场会有点惨,逼着自己闭眼睛睡觉。
-
葛春宜依旧每日到莲心院向尹姨娘请教制香之艺。
了解的多了,越是沉迷其中。
比起合香,她更喜欢研磨香料,看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香材被一点点捣碎,磨成细细的粉状,过筛后混拌在一起,调成不同的馥郁气味……
在这个过程中,思绪不知不觉就放空了,漫无目的,神游天外,整个人像被洗涤过似的,也空灵了。
尹姨娘听她这奇异古怪的描述,忍俊不禁。
“我可没有那么神乎其神的感觉,不过沉浸其中时,的确可以忘却一切烦忧。”尹姨娘莞尔。
姨娘烦忧什么?葛春宜本想问,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将话收了回去。
作为定远侯身边唯一的女人,从未见她摆过什么架子,淡泊娴静,不求正名,即便侯爷十天有八天都在兵营,也毫无怨怼,日日如常做着自己的事。
想到进门第一天,公爹给她镯子时神色中悠远的怀念,其中对亡妻的思慕几乎要满溢出来。
既如此,又何必再将一位无辜的女子困在后院呢……而且还不管不顾,蹉跎人家的美好年华。
葛春宜在心里对公爹表达了一番不忿,要不是姨娘偶尔还会出府采买香材,都想怀疑她是不是被强困在此。
“在想什么?”尹姨娘按住她的手,指了指她的碾钵,“你瞧瞧,足够细了。”
葛春宜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最后一味,姨娘帮我看看,这方子如何?”
她拿起戥秤,一一称量出每种香粉的用量,放进瓷盘里以炼蜜调和成丸,取一粒放置在精巧的青瓷香炉中焚烧。
“附子沉香、紫檀、丁香、木香……”尹姨娘一一看过去,“这方子倒是巧妙,不太像时下风尚的类型。”
待炉中的烟气回环缠绕,最后从缠枝镂空的盖上袅袅升起,飘出来的竟是淡淡的杏花气韵,香气淡雅,很是特别。
葛春宜笑道:“家中表姐所赠,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一本古方,书页不齐全了,有些配方的材料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菡姐姐知道她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时时的惦念便都寄托在这些礼物上。
想到郑元菡,葛春宜的情绪有些低落,强行从担忧中抽离出来。
她拿出怀里提前准备好的银质香盒,把方才制得的数枚香丸收进去,然后送到尹姨娘手上。
“叨扰姨娘数日,幸得您不嫌弃细细指教。我瞧香方上说,此香焚制清雅,便大胆猜度姨娘会喜欢。从制备到成丸,是我第一次合香,应当还算成功,便献给‘师父’,望不嫌粗陋。”葛春宜俏皮地眨了眨眼,说着玩笑话。
“你这孩子……”尹姨娘先是惊讶,然后怔了怔,目光变柔,原要推拒的动作也变成了接受,“都是一家人,你时常来陪我说话,还做许多磨粉杂活,应是我要多谢你才对……”
“哎呀。”葛春宜抱着她的手臂摇了下,“姨娘都说是一家人了,不说客气话。”
又研制了几份香材,日头略往西斜,静谧宁静的氛围下,外头忽地传来若隐若现的喧闹。
葛春宜和尹姨娘对视一眼,听出是裴灵扬震天的嚎叫声,都传到莲心院这一块来了。
这会儿还没到散学的时辰,怎的就回来了。
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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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都搁下,顾不得收拾,便一起循声赶过去。
裴徐林冷着脸,一手提一个,左边裴灵扬,右边裴灵恒。
左边这个挣扎不休且振振有词,叫唤了一路;而右边那个抿紧了唇,极少见的透着一股子犟劲。
“兄……裴、裴徐林!你给我放下来,凭什么要罚我,我没做错!我还嫌打轻了!”
“赶紧放开!我没你这样的兄长!”
葛春宜二人赶到时就瞧见裴灵扬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这是……”葛春宜发愣,“怎么了?”
裴徐林没想到她和姨娘都在附近,就把双胞胎放了下去。
裴灵扬看到阿嫂如同看到救星,跟个小马驹似的冲到她怀里,大声控诉:“皇城里的人欺负我们!兄长也偏帮他们!阿嫂,我不去了,呜哇——”
九岁生辰过完的次日,他们就按之前所说的,入皇城弘文馆上学。
这才两日,就闹成这样了。
灵扬没有丝毫哭腔的干嚎,看起来像是无赖撒闹,她却莫名听出了其中真切的委屈。
再看裴灵恒,眉眼垂下一言不发,拳头攥得紧紧的,明显也是极不服气。
她招手让灵恒也过来,蹲下身一边揽一个摸摸头,为难地望向裴徐林,又是疑惑又是求助。
尹姨娘身份尴尬,她也一向不掺和裴家小辈们的事情,见状便托辞先走了。
裴徐林上前把两人从葛春宜怀里拔出来,倒也不拎着了,让他们自己走,“去武场。”
小孩不情不愿地走在前头,大人押后。
葛春宜挨过去,觑了一眼男人的冷眉冷眼,敛在袖下的手指偷偷去勾他的。
裴徐林侧头,她便弯唇漾开笑意,眨眨眼,什么也没问。
他的目光随即温和下来,周身冷硬气度也松缓些许,掌心刚想反扣,她的手便如游鱼一般滑了出去。
葛春宜朝他使眼色,你小弟小妹还在呢。
很快到了武场,裴徐林先让姐弟俩绑上负重,即专门给他们打造的手臂、小腿处的锁甲。
“绕场,跑到力竭为止。”
灵恒闷头直接开跑,灵扬重重的哼了一声,紧随其后。
武场不大,葛春宜一开始还会在心里默默数圈,看着看着眼就花了,一恍神就忘了数到哪,只好作罢。
那锁甲一看就沉甸甸的,她光站在一旁看都觉得累,姐弟俩竟硬生生跑到日近黄昏,即便已经迈不动腿,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也不肯服软。
葛春宜见他们满脸淌汗,面色红得吓人,想着是不是要劝一下裴徐林,恰时他便开了口,“停。”
裴灵扬气都没匀,还不忘挑衅:“我们还没说力竭呢。”
这孩子,还真是一身硬骨头,葛春宜替她捏把汗。
裴徐林眉眼动都没动一下,挑起之前送他们的生辰礼物,弓箭和长枪,抛到他们面前。
“一起上,若能伤到我一片衣角,即便只勾出一条丝,都算你们赢。”
那都是真正精铁打造的枪头和箭头,虽未完全开刃,仍是寒光熠熠,锋快无比。
想伤到裴徐林本人可能有些难,但姐弟俩一远一近,破他一片衣料应当不在话下。
没多说,裴灵扬拿起长枪挽了个漂亮的枪花,绷紧脸,如换了个人,直接冲了上去。
裴徐林随手捡了把长刀,闪身一挥,打掉的是场地另一侧裴灵恒射过来的箭矢。
葛春宜默默后退了几步,感觉就一眨眼的事,一大两小就打起来了,这也是她第一次看他们“切磋”……姑且是切磋吧。
金石交接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半盏茶时间不到,一杆长枪突然飞了出来斜插到地里,箭矢用完的裴灵恒更无任何招架之力,双双被撂倒在地上。
30. 怜悯
……就结束了?
裴徐林气息都没乱,仍站在原地,腾挪间不曾出过两步之外。
葛春宜叹了口气,别说碰到衣角了,感觉他面前像有一块无形障碍,灵扬根本近不了身。
裴灵扬躺在地上,终于冷静了似的,缓过这阵,语气也平静许多:“我不服。”
“哪里不服。”
“年岁有差,气力不均,技巧经验亦有高下。”
“嗯。”裴徐林认同,“你的意思是,倚强凌弱,所以不服。”
“没错!”
裴徐林把刀扔了,走到武场边缘随意一坐,葛春宜走过去陪他坐下。
“你当初为何要习武?”他先问裴灵扬,再问裴灵恒,“我为何执意要你习武。”
“……因为‘久坐伤身,需强筋健体,内外双修’。”灵恒记得很清楚。
“我喜欢,仅此而已。”灵扬撇开脸。
“不。”裴徐林揭穿她,“你喜欢北疆,你想能有朝一日离开京都,回到北疆从军抗敌。”
“……”裴灵扬被说中,顾不得去想他怎么知道的,恨恨道,“如何,不行吗!?”
裴徐林依旧没什么表情,“可以,甚至说很好,有这份为国为民的心。”
“但不管是为了什么,健体也好从军也罢,习武从来不是以强凌弱、以暴制人的手段。”
姐弟俩都听得懂他在意指什么。
裴灵扬抿紧了唇,声音拔高,“所以弘文馆那些人就可以仗势欺人吗!他们一帮什么宗室子,拉帮结派,狗眼看人低,硬夺走裴灵恒的玉牌,还嬉笑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顿了顿,才接着说,“反正就是嘲讽和欺辱……那我们便只能忍让?凭什么!”
裴徐林没有追问,并不难猜,无非就是奚落他们二人没有母亲、北疆出身的经历等等……
那些老套的冷讥热嘲,十几年前便如此,他闭着眼睛能说出一大堆。
“嗯,于是你的报复就是打断他一条腿和一只手。”
“是我们一……”听到这,裴灵恒默默插话,被灵扬踢了一脚。
裴徐林没什么感情地勾了下唇,“是,你们,加上帮忙的还有胡老将军的孙子胡宝剑和其他两个,一共五个人。”
葛春宜在旁边听得直吸气,竟直接把人手脚打断了?
裴徐林声音沉冷,“裴灵扬,我不与你争辩此事是非,也不否认你的本意是自卫护己。但你很清楚,早就不单纯是为玉牌这事了,你有无数种不损人伤己的方式把东西夺回来——被打的那个宗室亲王的嫡子,不文不武,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裴灵扬死死咬住后槽牙,不吭声。
“但你没有,你放任了自己愤恨过激的情绪——且大部分都不是由他而生,是入京都以来所有的积怨,泄愤到他一个人身上……
“……专挑在手骨腿骨关节位置,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向你认错求饶的,单方面的凌虐。”
实话说,裴徐林关注这双弟妹的时间极少,却能一眼将他们看透,或者说,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从前的影子。
“别说了!别说了!”裴灵扬失控地大喊,带着嘶哑的哭腔,捂着脸又无助地呢喃,“我……知道不对,但是……但是我做错了什么!”
葛春宜看着,不禁眼眶发酸,裴徐林站起身,同时递出手把她也拉起来。
他走到裴灵扬身边,俯视她,盯着她的眼睛。
“武者,重克制,否则只能称之为莽夫。你想上战场,或是想做将军,意气用事只会连累身边的人,比如,裴灵恒,胡宝剑,和其他那些自以为在帮你行正义之事的人……”
裴灵扬终于压抑不住嘶声大哭起来,双子连心,裴灵恒也不断地涌出眼泪,和姐姐拥在一起,“没,没有连累。”
“……确实算不上‘连累’,这位宗室亲王最近不为皇上所喜,大概率他也不敢拿此事去烦皇上,毕竟你们这些人既有定远侯府,又有镇北将军府,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所以,到底何为仗势欺人,你明白了吗?
裴徐林顿了顿,看着哭成一团的小弟小妹,终究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深深呼出口气,把一旁默默哭鼻子的葛春宜拉走,让他们继续躺地上冷静。
走出武场不远,裴徐林便无奈地转身,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巾帕替她拭泪,“你哭什么?”
葛春宜扁嘴,埋到他怀里抱紧了他的腰。
“我也不知道,他们做错了事,你罚得对,也骂得好,但我就是……”她说不上来,或许是感受到了姐弟俩内心深处的委屈、迷茫和自责。
在她眼里,八九岁真的就是招猫逗狗,无忧无虑的年纪。
可这对姐弟眼里透露出来的东西比同龄孩子重太多了。
从土生土长的北疆到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也就不到半年……他们没有坏心眼,但好像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走上歪路了。
她几乎能想象到一个长大后凶厉偏激的裴灵扬,和阴郁寡言的裴灵恒。
……但幸好,裴徐林能看到那些不可名状的,可能连他们自己都还未意识到,尚埋藏在深处的东西。
并及时拉了一把。
一想到这,她就不由心生庆幸,控制不住地冒出眼泪。
裴徐林没再问,足以会意,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放在她脑袋顶蹭了蹭,些许疲惫地闭上眼。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香,今日似乎是淡淡的檀香和不知名的花香,再多他便分辨不出来了。
她近来钟情制香,从发丝到每一个指节都染着香气,日日不同,但他却能在这些馥郁的气味中感受到属于她的那一种,嘈杂喧扰的心似乎就会安宁平静下来。
葛春宜缓过劲,闷闷道:“还好有今日这一出,他们应当能明白你的苦心。”
裴徐林摇头:“我们……和其他府里兄弟姐妹不一样,我没什么能为他们做的,他们也不需要。即便今日不是我,也有父亲会——”
“不一样。”葛春宜打断,她也不知为何如此确信,就是能感觉出裴徐林是能明白他们心中所想的。
裴徐林不语,事实上,如果不是葛春宜对给予了颇多偏爱和关照,他不一定会插手这么多。
葛春宜抬头,踮起脚轻轻啄了一下他的下颌,有些踌躇地问出她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你们……关系为何这般奇怪?”
其实她真正想问,是关于他们生母的事,但每次触及到与那人相关的,裴徐林便会肉眼可见的变得冷淡。
所以有许多别扭的地方,注意到了,却不好多问,只当做无所觉。
可能是最近的相处太融洽了,以致于模糊了其中隐约的界限,她想了解的也越来越多,便鼓气一问。
奇怪这词用得相当收敛,应叫做疏远、生硬、淡薄才对。
裴徐林低眸,能清晰地看到倒映在她眼眸中的最后一抹残霞,四目相对时,她便紧张地眨了眨,移开寸许,霞光也随之隐没。
他看在眼里,把人放开拉起她的手,“再待会儿便彻底天黑了,方才站了许久,饿不饿?”
葛春宜以为他是不想聊而转移话题,不由愣了下,心中有些复杂,还不待说话,他已领着她开始往回走。
“边走边说。”
“我比他们大了近十三岁。”裴徐林语气很淡,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十九岁,我请命出征北疆,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龙凤胎弟妹。”
“北疆与京都不同,黄沙埋骨,风烟染血,在那里见到的孩子极少会透着天真懵懂。所以,不能将他们看做普通的小孩。”
葛春宜一愣,闷闷地点头。
“战事吃紧,除了最初一面,后来便再没见过,直至归京。二人看起来性格迥异,但底色一致,警觉防备,自有一套划分“敌我”的准则,不会依赖于素不相识的‘兄长’。”
葛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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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听得皱眉:“……为何你一直待在京都,而他们生在北疆。”
“九岁,我被选为太子伴读,父亲奉旨戍边,母亲随往,在北疆诞下双胎,后亡故。”寥寥几句的概括,没什么情绪。
葛春宜哑了声,突然不想知道更多了,也不想他继续说下去。
她想起自己离开爹娘到临州那一年,即便有同样疼爱她的外祖母、舅母、表姐……都无法替代阿娘的存在。
更何况,他的九岁到十九岁都是独自一人,生活在京都,随伴东宫,与至亲相距千里,乃至……阴阳两隔。
裴徐林心中是有怨的,尤其是才入东宫那几年,所以后来轻易不肯提起此事。
如今说起来,却发现心中已是一片平静。
许是年深月久,他也早就接受了所有的一切。
凉风咽咽,穿过园中置景的假山石发出絮絮泠然的清音。
园中只有他们在缓缓而行,脚下晕着光的影子越拉越长,直至完全隐没在夜色里。
一线残月隐隐绰绰,无言的静默缠绕在两人周围。
即便光线昏淡不明,身边仍有一道不容忽视的眼神不时投向自己。
裴徐林顿了顿,停下脚步。
葛春宜不明所以,也乖乖站在原地。
他侧头对上那道视线,极其仔细且耐心地去分辨——担忧、同情、怜惜……
这些在他意料之中,但从来不喜的情绪,映在那双澄澈含着水光的眼中,好似不再令人生厌,反而能饶有兴味地细细感受。
葛春宜似乎也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不是可怜你……你很好,很厉害,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我只是想到,灵扬灵恒面对着的,是不是也是你曾经历过的。”身为东宫伴读是不是更需如履薄冰。
“至亲都不在身边,没人管束提点,没人照拂关心……”要吃多少苦,有多坚毅的心志,才能成长到如今这般强大。
她舔了舔唇,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就是,嗯,我的意思是,很敬佩你……”
话音未落,她就感觉下巴被人钳制着抬了起来,男人揽在她腰背上的手很重很紧,另一只按在后颈处的同样,可他的神色依旧淡然,低垂的眸子看似漫不经心,动作却像要把她吞下去。
茫茫夜色笼罩着相拥的二人,丛木簌簌摇曳,杳然的风幽幽拂过也变得缠绵起来。
葛春宜一点也动弹不得,唇舌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只能被迫承受着,她艰难地抽出手抱住他的脖子,全身心依偎上去,交予完全的信任。
裴徐林始终望着她的眼睛,不错过一丝一毫的波澜。
但不管如何探究,都只有无尽的温柔与包容,将他整个人乃至魂灵都包裹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逐渐找回往日的节奏,轻轻含吮,手掌也顺着她的脊背慢慢抚摸。
葛春宜并不太明白他突然的失控,下意识便接纳……只是连呼吸都衔接不上后,她也晕晕乎乎的,思考不了那么多了。
“……腿,腿麻了,手也麻了。”葛春宜吸了口气,声音黏腻得吓了她自己一跳。
“嗯。”裴徐林埋在她颈侧轻笑出声。
“……还笑!”她咬着唇在他肩上揪了一把,结果不痛不痒。
裴徐林安抚地在她眉眼上轻啄了下,俯身将她抱起来,大步往临风院走。
葛春宜埋在他怀里不吭声,这个姿势叫两颗心无比近地挨在一起,似乎连跳动都是同一种声音。
……
“世子,世……裴徐林!放我下来,先用膳!”
“晚些用。”
“晚多久……不行,必须先说好……停停,别看了。”
“血丝消退不少,还痛吗?”
“还……有点。”
“……”
“……你笑什么,呜——你,你明日还……”
“明日休沐。”
31. 香囊
次日。
嘎吱嘎吱——
“哎哎,快把雪球抱走,怎么又跑来挠门了。”窸窸窣窣压低了嗓子说话的声音。
“银杏姑娘,少夫人还未起身?”
“嗯,世子吩咐过了,少夫人身子不适,须多歇会儿。”
“听昨儿值夜的小丫头说,三更天的时候还叫了膳呢。”
“……”
“要不还是寻个郎中来给少夫人瞧瞧,这眼看都近午时了。”
“……嗯,我晚些再请示。”
葛春宜蓦地睁开眼,一瞬间清醒过来。
外面说话的声音渐平,屋内更是一片寂静。
光线昏淡,她支起身子偏头,才发现床上的帐幔仍垂落着,四周遮得严严实实。
伸手拨开,眼前登时变得透亮。
日光从每一个狭小的缝隙钻入,窗边浮尘飞舞,模糊映出半截枝叶的影子,不必看也知道今天定是个日丽风清的好天气。
可她却痴睡了半日光景。
葛春宜心中长叹,拉起被子捂着脸又倒下去。
又暗自咬牙,果真夜色误人,头一回知道他竟这么难应付。
屋外察觉到什么,轻轻叩门:“少夫人?”
听出是银杏的声音,葛春宜小小地松了口气,让她进来。
银杏端了一小碟软糕,好不担心地仔细端详床上躺着的人——眼神清亮,面色红润,哪看得出来身体不适。
葛春宜正觉腹中空空荡荡,顾不上其他,跳下床拈了一块糕点放嘴里。
——“明日休沐”
不知为何,脑中突然冒出这句话。
她呛咳了一下,银杏不知缘故,连忙给她端茶倒水,摸背顺气。
“这是怎的了,要不还是叫个郎中……”
“不小心罢了,哪来这么大阵仗。”她赶紧摆手,拿帕子擦了嘴,又喝口茶润润嗓,才慢吞吞问道,“世子可在府里?”
银杏摇头。
葛春宜顿了下,难道又有什么差事?
“清早侯爷回来,将世子叫去正院了。”具体的银杏也不大清楚。
“……什么时候?”怎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辰初四刻吧。”
那岂不是才歇下没几个时辰……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乱想,连忙拍了下额头强行打断,“可是出了什么事?”
有些奇怪,父亲前几日才回来给双胞胎过了生辰,若无要事不会披星戴月匆忙赶回府。
难不成是昨日弘文馆闹出的事情?
银杏看出葛春宜神色不对,“我去正院一趟,很快回来。”她最近和正院的一个侍女关系甚好,也许能问到些什么。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银杏折返回来,正如她猜想的那样。
“侯爷回来后先是叫世子、二姑娘、小少爷一同在祠堂罚跪了一个多时辰,而后便驾车出门了,去的何处不大清楚,似乎是朝北边走的。”
往北……还能是哪,多半是进宫请罪了。
银杏不明所以:“侯爷与世子战功赫赫,朝野间皆得脸面,是不是太过谨慎小心了,何须做到如此地步?”反显得优柔可欺。
她早就想问,比起其他受赏的人家,她们定远侯府低调得都快叫人想不起来了。
葛春宜叹了口气:“脸面还不是皇上给的,若哪天想收回去了,有的是法子。侯爷和世子都不是张扬的性子,府里其他人包括我,也没有想要显耀什么的心思。里头好才是真的好,外面如何看哪管得了那么多。”
说得严重些,打了皇家宗室的人,相当于打皇室的脸,若有人存心做文章,参裴家居功自傲,不敬圣上,可就麻烦了。
侯爷再如何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大致心里有个数就行,葛春宜完全不担心裴氏父子,转头就开始和银杏点菜,她先填个肚饱再说。
囫囵吃了膳食,没多歇息,又连忙叫银杏把她的香材和碾子等工具都挪到次间。
这些都是她按香方上自己准备的东西,总不好老去莲心院借用。
且她正在兴头上,想着要多制些香粉,给阿爹阿娘外祖母舅母表哥表姐云岫思莹……都分一分。
细数下来,顿时感觉任重而道远,瞥见蹲在一旁看她的银杏,“别愣着了,那边还有个矮板凳,你来碾这个。”
银杏嘻嘻一笑,就等着这句话呢,兴致勃勃地挽了袖子把东西接过去。
……
“阿嚏——”
银杏已经及时侧开脸捂着嘴,还是惊起一片粉雾。
她揉了揉鼻子,没忍住又连打几个喷嚏。
“……”
葛春宜都来不及瞪她,连忙把磨好的香粉都收到自己身后,挥了挥鼻尖弥漫混杂的香气。
“你快别待在这了,去瞧瞧什么时辰了?”
银杏噘了下嘴,不情不愿地把手里东西都放下,碎步跑出去,又噔噔噔跑回来:“申正一刻了。”
葛春宜头也不抬:“嗯,知道了,你别进来了,省得磨一会儿便嚏喷不止。”
银杏闻言停了步子,她不进来,站在门槛外边往里头看,打趣:“这第一个香囊您要给谁?”
葛春宜正在往香囊里倒配好的香粉,手上略生疏地打了个结,弄好之后,拎起来在眼前转了一圈。
还算满意,她露出笑,认真地想了想:“第一个便留给菡姐姐吧,毕竟是她送我的香方,替我寻个好看的匣子来收着。”
银杏回想了下,好像没有特别精美的空匣子了,而且大小也不适当。
葛春宜听了,“那明日去趟东市,多买一些……你也有份。”
她朝银杏眨了眨眼,银杏听了开心得差点蹦起来,笑得甜滋滋的。
“就知道姑娘对我最好了!”
“什么最好?”男人清润的声音响起。
银杏一惊,忙避开位置。
葛春宜抬头,便瞧见裴徐林进门的身影。
随意擦了擦手,迎上去,“你们今日进宫了?如何?”
裴徐林接住,将她的手握进掌心,笑了笑,“圣上略训斥了父亲几句,并未降下责罚。”
皇帝显然早已知晓此事,神色淡然,用一句“孩子之间的事”带过去,叫灵扬耍了段抢,算得上温和慈爱地夸赞了一番。
不过经过昨日在武场“冷静”,今天的裴灵扬明显沉稳许多,面对明顺帝的褒奖也显出几分宠辱不惊来。
虽然这份沉稳出了皇城大门便销声匿迹,又是控诉昨日伤痛,又是叫嚷饿得肚痛,硬是央着裴徐林拐去西市带他们吃了顿饭馆。
葛春宜这时才发现,他手上正拎着一个两层食盒。
“百味斋?”她眼一亮,“这是给我留的?”
见她只瞧了眼食盒便认出了饭馆名字,裴徐林眉峰微动,递过去,“如何看出来的?”
“喏。”葛春宜指了下把手上的花纹,迫不及待打开,“跳丸炙、荆芥梅花粥、槐花酥……都是我喜欢吃的。”
她眉眼弯弯,很是惊喜,凑近闻了闻,“银杏,拿去小厨房热一下,酉时再上。”
裴徐林眼神始终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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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柔和,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拭了下,带走一小块淡色的香粉。
“馥郁雅致,很不错。”
目光从她肩头越过,落向屋里那一块略显狼藉的地方,各种工具东倒西歪,摆着香材的瓷碟整整齐齐。
葛春宜也回头望去,想起什么,小跑着拿起先前做好的香囊,雀跃地送到他面前,“这个呢,这个如何,请世子品评。”
裴徐林在那个浅碧色的香囊上扫了一圈,“气淡且温,花香轻盈略带草木香意,里面有……零陵香?”
葛春宜惊讶极了,玩笑道:“真厉害,原来是行家呀——”
“我就当您认可了,这下能放心了,到时送给菡姐姐也不算简陋。”
她笑盈盈的,裴徐林却突然伸手握着她的腰把人制住,俯身在她唇角轻咬了一口。
葛春宜双手捂嘴,“世子你雪球上身了?”
裴徐林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不说话,将人圈着愈发收紧手臂,俯身凑近细长的脖颈。
葛春宜以为他还想咬,连忙又捂了脖子。
便听男人轻笑一声,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来不及,已叫他计谋得逞了。
裴徐林带着意味不明的神色,缓缓碾过她柔如花蕾般的唇瓣,鼻尖满是缠绕周围的馨香,不由想起先前在她妆台下捡到的那张纸。
他微眯起眼,无法掩盖方才一闪而过的失意。
诸多想法掠过,尚来不及抓住。目光静静拢着她合上眼颤抖的睫羽,双颊缓缓漫上的红意……
舌尖一点点的试探便能换来她的纵容。
就像一个持疑不决、小心翼翼讨要奖赏的孩子,兜头就被数也数不清的饴糖鲜果淹没。
一次、两次……直到他试探了无数次。
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绞缠着,勾碾着,动作缓慢又轻柔,清晰察觉怀中发软的腰背。
直到她经受不及地发出呜咽声,裴徐林克制着徘徊一遍,才缓缓退出些许。
葛春宜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眼中蒙着一层雾,表情也呆呆的。
两人仍离得很近,灼热的气息相互交缠,不必看也知道他定还沉沉幽幽地看着自己。
她也不敢抬头,攥着他的衣服埋在他胸口处缓气。
裴徐林低头在她头顶轻轻一吻,嗓音轻哑:“我的不是……难受了?”
这声音像个小勾子似的直往葛春宜耳朵里钻,心口砰砰乱跳的声音都快在脑子里炸开来。
一边晕晕乎乎的,一边又止不住想他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怎么变得如此……蛮缠,叫她完全无法招架。
想不出原由,也说不上好坏,葛春宜清了清嗓,正想义正言辞说点什么,譬如须束身克己之类的。
蓦地,他又低头轻轻勾去她嘴角一点晶莹的水光。
才缓过的脸色再度红透,她没忍住锤了他一下,用力去推人,“你,世子你,我……”
裴徐林嘴角勾出弧度,手依旧牢牢在她腰间放着,“百味斋的东家姓钟,听闻你与他们少东家是旧识?”
葛春宜一顿:“钟迁?你怎么知道?”
钟迁家里从前就在西市做吃食买卖,后来租上铺面,买卖也越做越大,逐渐有了现在的百味斋。
“今日恰巧遇见,灵扬特意介绍。”
“……”
葛春宜眼神移开,故作了悟状:“原来如此,先前带她们姐弟去吃过一次。不过幼时玩伴,许多年未见,一开始还没认出来,随意寒暄了几句。”
好你个裴灵扬,这都值当一提!
32. 百戏
时近端午,尹姨娘做了许多五毒避秽的香囊送到各个院里。
于是葛春宜也做了不少防虫安神的香包回礼或分发,每人身上都挂着好几个各色各样的香囊挂袋,艾草薄荷的气味弥漫在府中各个角落。
端午未设公休,官员和学生依旧点卯的点卯、上学的上学。
民间却不同,坊市里早就热热闹闹地准备起来了——采艾悬门、食粽宴饮,还有各种百戏表演。
到了端午这天,东边晨光未显,葛春宜已经精神奕奕地等在府门边,时辰掐得正好,没等多久,就见到兄弟妹三个的身影。
她笑眯眯地给一高两矮各递了一提盒百索粽子,接着蹲下身在灵扬灵恒手上系五彩绳。
两人没有见过这个,均是一脸新奇。
葛春宜看出来,摸摸他们的头:“这叫长命缕,辟兵及鬼,不病不瘟。”①
裴灵恒:“谢谢阿嫂。”
裴灵扬拨了拨手上的细绳,闷闷不乐:“阿嫂,今日西市可是有杂耍?听说有人可以吞火、吞剑,还能走在绳索上唱歌跳舞?”
是啊,你嫂嫂我起这么早就是为了这个。
她顿了顿,笑道:“哪有那么神乎其神,都是百戏艺人的障眼法罢了。”
随口糊弄了裴灵扬,葛春宜站起来,对上裴徐林的视线。
他似乎一直看着自己,目光缓缓下落在俩小孩的手腕上,又重新看过来。
“……”
有那么一瞬间葛春宜好像察觉到了一丝不满,再细究时他分明神色如常,不由笑自己多想。
挥挥手催促他们出发,“好了,你们快去吧,当心误了时辰。”
裴徐林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手,拉她到身边轻声道:“外边人多,出门记得带两个护卫。”
葛春宜的小心思没逃出他的眼睛,不过她也没想过瞒着,弯着眼睛一笑,满口答应:“知道了。”
嘴上是应了,不过她才不乐意呢。
百戏表演一出,坊市必定是人山人海,带了护卫人多累赘不说,多半也会被人群冲散。
一刻也没有多等,她回院里简单吃了几口早膳,换身简装,荷包藏在胸前暗袋,带着银杏就出门了。
马车行进到西市的三条街之外便缓慢如蜗行,葛春宜探出头看了一眼,虽然时辰还早,来往的人流已可见一斑。
她见怪不怪,让车夫再把马车栓远一些,下了车。
银杏紧紧挨着葛春宜,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走散,眼睛止不住地到处看,很快,便指着一处小摊笑了起来,“姑娘,瞧!”
等离开小摊,主仆两人手中都拿着一根糖画。
银杏是小狗图案,和雪球几分相似。
葛春宜的则是一朵荷花。
银杏眨了眨眼:“姑娘,都出来玩了你还念着这花作甚,我昨日瞧你都绣好了呀?”
葛春宜叹了口气:“方才摊主问我要什么图案,也没多想就随口说来。”说完她张嘴咬下一大片花瓣,“这几日我可是做梦都在绣花。”
银杏心情复杂地点头,也难怪,姑娘动起针线来又慢又挑剔,这回能在十日内绣完那副荷花图样,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呢。
她有心止了这个话头,周围瞧一圈,惊道:“姑娘,那是做什么的?”
不远处有两人一前一后扛着数丈长竿,还有几个小童环绕身边,嘻嘻哈哈打闹。
“是竿技,从前也看过的,你忘了?那艺人可以攀至顶端做‘金鸡独立’状。”
银杏恍然大悟:“这样说,我便想起来了,还是姑娘记性好。”
边走着,走街串巷的挑担货郎便多了起来,还有人租借了店铺前边的小块地盘支起摊。
摊贩的叫卖声、吆喝声,行人的笑闹声、说话声,喧哗嘈杂却热闹非凡。
百戏表演有专门规划出来的一条街道位置,此时都还在支台子作准备,反而没什么人往那边走。
一转头,银杏不知何时又买了包才出锅的炸糕,手上的糖画还有一半,葛春宜自己吃一个,给她喂一个。
甜甜酥酥的几个吃进肚,便感觉有些腹胀。
“人瞧着越来越多了,寻个地方坐会儿吧。”葛春宜说。
就近找了个茶馆,上雅间歇脚,二楼临窗的位置,底下是一小方河塘,塘中荷叶翩翩,沿岸种着一排柳树,不时有人结伴经过。
过了会儿,河塘另一边突然围聚起了一圈人,不时有欢呼声从人群中响起。
主仆二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这个位置却看不完全,柳枝飘飘摇摇的,时而遮挡时而显露。
银杏左右探望,好奇得不行。
葛春宜也是一样,两人对视一眼,不必多说,便噗嗤笑出声来。
出了这条街市,再绕着河塘走半圈,才终于看到围挤的人群,也能一眼瞧见那高悬在柳枝上的青葫芦。
葛春宜笑道:“原来是在射柳啊。”
围观人群有人发出惊叹,议论纷纷:“啧啧,这女子六箭六中,还有四箭,我看那彩头已是唾手可得。”
“嘁——那可不一定,我看多少是碰了运,要不哪会这么简单。”
“……葫芦里头有鸽子,没瞧见还在不停乱晃吗,你也碰个运让我开开眼?”
银杏驾轻就熟地钻进人群里开路,葛春宜跟在她身后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最内圈。
她定睛一看,便笑了,射柳的女子竟还是相识之人。
“那是镇北将军府的大姑娘。”葛春宜低声和银杏介绍,银杏恍然,眼神钦佩,“难怪这么厉害。”
胡宝铃对周围的声音置若罔闻,淡着脸拉弓搭箭,箭头总能准确无误地扎进葫芦,而后一身轻响,葫芦碎裂,里面的鸽子腾飞盘旋。
只剩最后一箭,众人都以为毫无悬念时,那中了箭的葫芦却没有碎开,而是摇晃了一下坠到地上,里面的鸽子羽毛上一点刺眼的红色,一动不动。
“哎呀!可惜了!”人群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扼腕。
胡宝铃皱着眉看了会儿,似乎有些疑惑,却又瞧不出什么,放下弓箭准备走人。
射柳规则是射中葫芦后,飞鸟腾空为吉。
十箭十吉便可得彩头,一枚上好的羊脂玉佩,同样挂在柳枝上,莹透无暇,周围人都盯着,惟盼能掉到自己手心里。
本苦着脸的摊主这会儿抑制不住嘴边的笑,接着向四周吆喝,“彩头尚在!十箭仅需一百文,便可以小博大拿走这枚美玉,可还有哪位神箭手、穿杨客愿意一试!”
十箭一百文,这在人稠物穰的京都,的确算不上昂贵到难以让人接受。
可看方才那位箭无虚发的女子,都没能摘下彩头,旁观的人们也都踟蹰起来,一时间,竟无人上前。
摊主脸色有些难看。
葛春宜心里痒痒,只可惜她只有弹弓玩得极好,却丝毫不通弓箭。
这时,突然有个锦服男子走上前,放了一小块银子在桌上,温笑道:“且让在下一试。”
摊主捧着半两碎银喜出望外,忙将弓箭送到男子手上。
男子身形修长却清瘦,显出几分文弱,眉目间淡然随和却难掩其显贵之气。
他拿着那柄长弓,都教人忍不住担心箭弦会不会崩了他的手。
男子不曾在意他人目光,手上掂了掂,熟练地搭箭拉弦,周身气度陡然一变,显然是个练家子。
胡宝铃脚步微顿,许是也有几分好奇,便停留在了人群里。
男子十箭九中,围观群众一开始还会惊叹称奇,慢慢地都不说话了。
万众瞩目的最后一箭——
“咚。”
葫芦落到地上,发出轻响,鸽子扑腾了几下翅膀,歪歪扭扭飞到半空又栽倒下来。
见状,摊主咽了咽,擦擦额上渗出的汗,后怕地心想,今日哪来这么多“高手”。
男子面上惊讶,显然也没料到这种情况,摇摇头笑道,“技差一筹。”
话音未落,又从人群中挤出好几个小孩,成群结伙,语气兴奋:“快,来得正巧!这个怎么玩,让我来!”
葛春宜听这熟悉的声音,立马转头看过去,果然,除了裴灵扬还能有谁。
她暗自哼笑一声,往后退了半步。
“笨!射柳都不会,看到上面那个葫芦没,里头有一只活物,葫芦碎而不伤其内,则算吉。”旁边一个高了半个头的少年神色不耐烦,却仔仔细细地和她说清楚了规则。
少年问摊主:“怎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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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摊主笑眯眯:“一箭十文,十箭十吉可取彩头。”
“行。”少年掏了一把铜钱塞过去,转头去拿弓箭的时候动作突然僵住。
胡宝铃抱着手冷冷地盯着他:“胡宝剑,解释。”
胡宝剑僵硬地笑着过去把姐姐拉走,“阿姐,这边来,你听我说,我有原因的。”
裴灵扬没管他,把站在旁边的弟弟拉到场中间,弓和箭都递过去:“灵恒,你来!”
葛春宜好整以暇地看着,也没有要走出去点破的意思,还不忘提醒银杏别站太前,以免被发现。
虽然早就听说上回弘文馆灵扬打架,胡宝剑也帮了忙,不过这回亲眼看到才算真正认识到。
哪能看得出来在宝阳寺的时候,这两人还剑拔弩张,大打出手。
裴灵恒接过箭,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模样。
来都来了。
裴灵扬在兴头上,他也不想扫兴,便乖乖地挽弓射箭。
又是十箭九中……
也不知围观的民众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这次并没有太过惊讶的声音。
摊主一边思忖今天是不是日子不好,要不早点收摊,一边给最后一个葫芦装鸽子。
“你在喂什么呢?”
突地,背后一道声音吓得他手上一抖,一粒小小的黑色药丸掉到地上。
裴灵扬只顾上盯着摊主,没去看药丸滚落的方向。
正懊恼时,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垂下,从灰突突的泥地里捡起了那颗黑色小药丸。
是那个锦衣男子,唇角微翘,依然是温和的笑意。
摊主却汗毛直立。
“这……这,这只鸽子染了病,得喂药才飞得起来。”
裴灵扬哼了一声,想说把人当傻子骗呢。
男子开口说道:“既如此,我瞧你这笼子里还有不少康健精神的鸟儿,不如换一只。”
声音不大,只容他们三人听见。
周围人群不明所以,纷纷催促起来,还嚷嚷着叫那个男子和女孩别捣乱。
葛春宜只能看见灵扬不忿的侧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待她靠近,却见僵持的几人又动了。
摊主丧眉耷眼地走过来挂好葫芦。
裴灵恒有些许迷茫,见姐姐点头,还是把箭射了出去。
这回葫芦没再坠地,里面的鸽子生气蓬勃地振翅飞了出去。
这回人群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大家都知道,彩头被拿下了!
谁知摊主又是敲锣又是压手,把大家的声音按下去些许,讪笑着解释:“方才我细细检查了前头两只鸽子,才发现它们都是染了病才飞不起来,不是两位神箭手的问题。”
“为了弥补,也为了公允,三位不妨同时搭箭,谁先射下柳枝上的彩头,就是谁的!”
突然的变故,许多人都察觉到了其中蹊跷。
不过这和他们有何干系,反正也射不中那十箭,还不如这样更有看头。
“好!这样好!”
短暂的沉寂后,便有更响亮、更兴奋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裴灵扬皱了皱鼻子,却没说什么,裴灵恒就更没意见了,在他看来,那块羊脂玉比不上怀里的青玉十分之一珍贵。
恰时胡宝铃也过来了,原本心中便有疑惑,扫过一圈,立马明白过来。
她瞥了摊主一眼,没说什么。
这摊主虽备了三把弓,但形制材质皆有差异,配套的箭矢也制作粗糙。不过三人都不在意,随手拿了,站到指定位置。
三根木箭几乎是同一时间射出去。
最先一根才射中柳枝,另一根箭紧随其后竟将第一根箭断成了两半,齐齐往下掉。
反而最后一根箭矢渔翁得利,稳稳扎在挂了玉的柳枝上一同落下,被摊主接住。
裴灵扬最先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眉开眼笑:“灵恒!是灵恒的!”
胡宝铃放下弓箭,转头看向锦衣男子,眉头微蹙。
锦衣男子失笑,忙作揖赔罪:“在下并非有意为之,还望姑娘莫怪。”
言行也好,气态也罢,胡宝铃莫名不喜此人,不欲多言,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锦衣男子一愣,似乎还要说什么,跟了上去。
33. 封街
彩头既无,围观百姓逐渐散去。
葛春宜仍稳稳地站在原地,身边没了遮掩,她与银杏的身影很快被裴灵恒看到。
他脸色瞬间慌张,心虚且羞惭。
葛春宜笑了,眨眨眼,示意他不要说话,慢慢走到犹沉浸在兴奋中的裴灵扬身后。
“好玩吗?”
“好玩……啊!”耳边冷不丁响起熟悉的声音,裴灵扬一下跳出老远,待看清人后不由眼神发飘,讪笑,“阿嫂……好巧。”
葛春宜笑眯眯地一人敲了下额头,“竟敢逃学,胆子肥了。”
裴灵恒埋着脑袋:“对不起,阿嫂。”
裴灵扬见状把嘴里的理由咽下去,乖乖认错。
“皇城哪能容你们来去自如,怎么出来的?”
裴灵扬嗫喏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以她的性子,敢作敢当没什么不能说的,想必是借了别人的光。
葛春宜想到方才那个少年,胡宝剑。
看灵扬这副为难的样子,她便没再问,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彩头也拿到了,快回去吧,你们几个突然消失,别叫馆里的学士夫子着急。”
“可是别的地方我还没去看……”裴灵扬心不甘情不愿,觑了眼阿嫂,凑过去讨价还价,“听说今天还有傀儡戏,阿嫂就让我看看吧,从前不曾见过,好奇得紧。”
别说她们了,葛春宜也只在临州看过一次傀儡戏。
这悬丝傀儡戏以三十二根极细的丝线操控,对表演艺人要求极高,会这门技艺的百戏班子少之又少。
先不说这种吃饭的本事都是“独门绝技”,即便得了传承,亦需从小磨炼,才能将一个呆板的木偶做出拂袖、捋须这样生动而精细的动作。
葛春宜心神有些飘远。
遥想当年还是菡姐姐想哄她开颜,特地带她去看的傀儡戏,只不过途中遇见有人闹事,不待看完便闭门谢客了。
这会儿见到灵扬眼巴巴的表情,不禁心软。
葛春宜看了眼日头,时辰差不多了,伸手捏捏女孩软嫩的脸蛋,“那走吧,我们去看傀儡戏,下不为例。”
她招手把裴灵恒也拉到身边,银杏笑着让到后面。
这会儿胡宝剑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来:“裴家嫂嫂,带上我一起吧!”
裴灵扬毫不客气地踹去一脚,不爽:“不许乱喊。”
“哪里不对,若我兄长还在,也与你的兄长年岁相当,一句嫂嫂哪里叫不得。”
“……”
裴灵恒问:“为何没见你阿姐一起?”
“她要把我送回弘文馆,我好不容易才甩开的!”
裴灵扬不信:“想是特意放你一马,要不哪能叫你逃脱。”
“你少看不起人!”
葛春宜由着他们吵吵闹闹,叽叽喳喳。
还是忍不住心里感慨,果真是孩子,一点也不记仇,没几天功夫关系已变得这么好了。
等到挤入人流,几人都紧紧靠着,分不出心思讲话,稍一错眼,便有可能被挤挤挨挨的人群带走。
设了彩棚的街市更是人山人海。
裴灵扬靠在葛春宜身边,还能得一点喘息,“京都人可真多。”
走在后面的胡宝剑听见了,在喧闹的声响中扯着嗓子嚷:“你还没见过中秋晚上的灯会,都不用抬步子,就能被后面的人推着走。”
“真的啊?!”
葛春宜被逗笑,侧头看了眼裴灵恒,整张脸都要皱到一块去了,身体绷紧极力躲开周围人的挨蹭。
板着脸肃然的神色,与他兄长如出一辙。
旁边一阵热浪滚过来,顿时涌起高涨的欢呼叫好。
赤膊披着马褂的黝黑壮汉手上拿着火把,把嘴里含着的酒一口喷出,灼烈的火焰瞬间跃出几丈高。
另一边,仅两指粗细的铁索高悬半空,索下置水盆,站于绳上的艺人肩上扛着扁担,两边水桶一晃一晃,看得人惊心胆战。
继续往前,还有人手执长剑缓缓往嘴里塞,直到仅剩下一截剑柄。
表演告一段落,便有伙计敲锣打鼓,捧着比脸还大的铜碗走到百姓面前唱念吉祥话。
不少人慷慨解囊,铜板落入碗里的声响“叮叮铛铛”,清脆又好听。
其中要数裴灵扬最为慷慨,丢进去的都是与众不同的白花花的碎银角,为此她已经把裴灵恒和胡宝剑身上的银钱都借光了。
又路过一个杂耍彩棚,她抖了抖钱袋,空空如也。
葛春宜转头就走,避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我们先去找悬丝傀儡戏,那才是真正难得一见的百戏技艺。”
胡宝剑:“真有傀儡戏吗?我只在宫宴上见过,听说南边的戏班子都不怎么往北来。”
银杏出府采买时听到过风声,“西市传了好几日,说是南边最有名的那个戏班子,叫云……云水,说得有鼻子有眼,应当不会有假吧。”
“管它真假,先瞧了再说!”裴灵扬兴趣欲浓。
越往里走,人就越少,边上摆的彩棚也越小,怎么看也不像是传说中“云水戏班”的行头。
银杏踮着脚朝不远处仅剩的三四顶彩棚看了看,垂头丧气,“看来都不是了。”
“木雕——精巧的木雕嘞,小娘子,随意看看,这可是正宗的青阳技艺,难得一见。”
葛春宜被旁边一处小摊吸引了目光,摊主立马吆喝她过去细看。
银杏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像木雕,“这个小人刻得真好,眉眼便如真人一般。”
“小娘子好眼力,对我们青阳木雕来说,这还算不得什么。”这摊主蓄了满脸短茬胡须,看起来不修边幅,一双手却修长干净,指腹关节处都覆着厚厚的茧。
他左右瞧了瞧,从箩筐里掏出一个足有手臂长的木人偶,衣装俱全,刷了彩漆,更巧妙的是关节皆可灵活转动。
“看看这个,这才是真正的青阳木偶。”
胡宝剑立马拍板:“这个我要了!多少银子,我差人送来!”
裴灵扬着急:“不行,我早就瞧上了!”
胡宝剑:“你分明在我后面才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让谁。
摊主不乐意了,“哎哎哎,这可不卖,姑娘少爷莫要争了。”
“那这个卖吗?”裴灵恒指了指最开始那个人像木雕。
“卖!只需三两银子……”话音刚落,许是见到了面前几人陡转的脸色,连忙补充,“在我们这个行当,这可是‘贱卖’了。”
葛春宜在临州见过真正的青阳木雕,那是一尊与人同高的红木佛像,供在郑家佛堂,听闻有价无市,百年难遇。
不过当时并未在意,如今也难以分辨出这摊主的话中真假。
她把玩了几件摊上摆的木雕,笑道,“一人挑一件吧,手艺确实不错。”
几人都没客气,葛春宜财大气粗地付了银子,摊主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承蒙惠顾,那我再送这位小娘子一件木雕,若有缘下次再来光顾。”
摊主依旧在他身后的箩筐里掏了掏,拿出个仅一指长短的仕女木雕。
葛春宜哭笑不得地接过来,木雕落到手里时莫名有丝线从指间滑过的感觉,她有些疑惑地抬头,对上摊主一双明净的桃花眼。
和脸上的胡须格格不入。
“你……”怎么似乎在哪见过。
不等她把话说完,那摊主已然笑着拱手送客了。
葛春宜攥着木偶没说话,心念百转,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前头却传来了闹哄哄的惊叫,突然涌入数列精甲兵士整齐有序地围控住了整条街市。
不明情况的百姓民众惊慌失措地推搡起来,人群如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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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浪潮般起伏动荡,兵士几番威慑,场面很快被控制住。
葛春宜几人也连连退避。
胡宝剑仔细瞧了几眼,小声说道:“都是宫里的禁卫。”
如此浩大的阵仗,众人皆惴惴不安。
好在兵士们并未对百姓们做什么,而是转过身将所有彩棚底下的百戏艺人全都抓了起来。
喊冤、抱屈、哭闹、叫骂……
热热闹闹的端午街市,霎时间乱成一团,高台木架彩索布条,各种装饰也都落了一地,断的断,碎的碎。
葛春宜眉头紧皱,看着突如其来的一切。
兵士们押着那些百戏艺人陆续离开,对耳边的声音恍若未闻。
而后又在街市的南北两个出入口安排把守,所有人需得搜过身才允许走。
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人敢出言质疑,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即便是禁卫,胡宝剑也不乐意叫人搜身,目光不断梭巡,终于找到一个认识的人,“是于叔,太好了!他在就没事了。”
绯色窄袖翻领袍,革带上扣悬金吾卫铜符,腰配长刀,是负责西市巡察的左金吾卫中郎将,于坚。
许是胡家和于家有旧识,胡宝剑十分熟稔地跳起来挥手喊道:“于叔!”
于坚听到声音,正要转身,恰有一人骑马而来,翻下马同他说话,身上着装一致。
这次轮到裴灵扬跳起来了:“兄长!”
裴徐林循声转头,和于坚低头说了句什么,两人一齐走过来。
葛春宜看见他行走间锦袍下摆微微扬起,露出其中的轻甲内衬,身姿挺拔,朗目疏眉,气度沉稳从容丝毫不逊于年长他许多的于坚。
似是察觉到端量的目光,他视线微微一动,望进她眼底。
不知为何,只一眼,葛春宜心中一松,莫名不安的心绪便平稳下来。
裴徐林脚下快了几步,径直走到她跟前,轻声问道:“没事吧?”
葛春宜乖乖站着,摇头。
于坚过来,裴徐林给他简单介绍一番。
一边是故友子侄,一边是同僚家眷,于坚不好真叫来搜身,只多问了几句她们今日所见所闻,便让他们先走。
裴徐林颔首致谢,拉过葛春宜的手,往人更少的北出口走。
胡宝剑落在后面,看得直了眼。
“这这这……你们兄嫂,向来如此?”他说着,把自己的左手右手勾在一起。
裴灵扬不想搭理他:“……大惊小怪。”
胡宝剑瞪她,反身想找裴灵恒,还没张口,被灵恒瞧出来,忙躲着走,“……我们是小辈,不好在背后议论兄长阿嫂。”
葛春宜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感受到男人掌心的温热,一时愣神。
在她印象中,他向来是温和而内敛的。静谧无波的湖面,无数暗流都掩藏其下,难以叫人察觉。
即便是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可这又好像不太一样。
直到拢在她手上的手指动了动,似乎在轻轻示意。
葛春宜蓦地回过神,思及刚刚胡思乱想的,耳朵不觉发热。
裴徐林笑了笑,领着她一路走回到裴府马车边上。
“方才可吓到了?”
“没。”葛春宜摇头,周围没旁人,终于有机会发问,“好好的端午百戏……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你们先回府。”裴徐林表情松缓,还是没忍住抬手贴了贴她微红的耳朵,眼中带起一丝笑,“待我晚间下值,再同你细说,不必担心。”
他显然还有事务在身,葛春宜点点头,看他一眼,上了马车。
待银杏也跟上去,裴徐林表情稍淡,抬手拦住想蒙混过关的裴灵扬。
“你们三个,上马,回弘文馆。”
三人对视一眼,神色各异地叹口气,顺从地回去继续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