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遗策》
1. 文曲其一
“天命无常,那我便执其于鼓掌之中,推杯换盏之间,倾覆这烂透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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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遗策》
文/戏华
2025.5.17
成化十八年,初春。
浔安城坐落于江水以南,是姜国出了名的烟雨水乡。二月梅雨连绵不断,一连几日停停落落。
今日难得春和日丽,恰遇春闱放榜,柳时客于喧闹的人群之外,稍稍踮起脚尖远远的瞟了一眼。
告示牌的第一栏上清清楚楚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柳文闲。
柳时客心里咯噔一下。
她凝视着那三个字,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柳文闲,是她那位不学无术的大哥的名字。
“是柳大公子!我没看错吧?”
“当真是柳家大公子!”
两个身姿曼妙的妇人捂嘴惊叹着,转过头远远望见人群之外的柳时客。
她们朝她招招手:“柳三娘子!你家大哥点中会元了!”
要是说平日里,她们见了柳时客只怕是要绕道走,生怕和她惹上半点关系。可如今见柳文闲榜上有名,居然毫无下限地巴结起柳时客来了。
“不日柳大公子一举高中,可还不要忘了咱们这些街坊领居,还请……多照拂照拂才是!”
二人捂嘴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像是自家得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柳时客却枉若未闻,兀自垂下眼睫,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真是奇了怪了,兄长上榜,怎的她脸上半分喜色也无?”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柳家几人的关系……”
“也是。毕竟这浔安城中人人皆知,柳家只有一个女儿,便是那柳二娘子。至于这位三娘子……”
身材较为丰腴的妇人周氏刻意放缓了语气,尾音拉得冗长,叫没走出几步的柳时客听得一清二楚。
“谁人不知,她出身卑微,却还自命清高,和她那低贱的娘一副模样……当真是滑稽。”
“噗……”
也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来,柳时客离去的脚步骤然一顿,旋即转身朝着二人的方向走来。
那周氏见状不对,连连后退道:“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你……”
谁料柳时客丝毫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径直从她们二人中间穿过,削瘦的肩膀重重撞到那两个妇人身上。
周氏捂着被撞麻的肩膀咬牙切齿:“柳时客,你做什么!”
“大娘莫怪,我只不过是看到这通缉令上的江洋大盗,感觉有些眼熟,不是故意撞到大娘的。”
柳时客说着转过身,捏着手里那张赤砂朱批的通缉令挥了挥。
周氏气急:“你叫谁大娘呢?”
一旁的瘦妇人见状连忙伸手拽住她的手腕,轻声安抚:“诶,诶,莫冲动莫冲动……”
柳时客抬眼望着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妇人,眼底溜过一丝讪笑。
她开口,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笑得灿烂无比:“大娘莫急,您看看,这上边儿画着的人,是否和大娘您夫君格外相似,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此言一出,倒是那周氏先慌张起来。她左右环顾一圈,眼看着四周的人都被柳时客的话吸引过来,她忙不迭上前几步怒气冲冲地拎起柳时客的衣襟:
“柳时客!你放屁!”
“我夫君老实本分从不行偷鸡摸狗之事,你上下嘴皮一碰就要造谣,你有何证据吗!”
那瘦妇人紧跟在她身后,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哎呀,柳三娘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呀。你说他夫君是那梁上君子,那请问他可是偷了什么东西?”
“这位大娘的夫君的确未曾偷过东西。”
柳时客眼波流转,一双上扬的丹凤眼格外明亮。
见她这般,那周氏以为是自己威慑有效,轻叱一声一把甩开柳时客的衣襟。
她用力地拍拍手,好似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一般,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柳时客,我看着柳家的面子上叫你一声柳三娘子,你可不要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毕竟——整座浔安城的人都知道你那便宜娘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哎呦,她左右也不过一个十五岁的丫头片子,你说你跟她计较什么。”
那瘦妇人说着,伸手去推周氏,却被对方一把拍开。
周氏恶狠狠地瞪过去:“现在知道帮她说话了?刚才不是看戏看得挺起劲儿?装什么好人啊你?”
挣开束缚的柳时客嘴角抿着一丝笑意,抬手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自己被抓乱的衣襟。
“您夫君确实是位梁上君子,我亲眼瞧见过的。不过他偷的可不是东西。”
她说着,朝那周氏扯开一个粲然的笑。
“是……城西刘瘸子家的那位寡妇。”
此刻二人周围早已汇聚了一帮看热闹的人,此言一出,众人不禁议论纷纷,嘲笑与羞辱声灌入周氏的耳中,气得她红了眼眶。
她猛地朝柳时客扑去:“柳时客!老娘撕烂你这张嘴!”
一旁身材削瘦的妇人见事不对,忙伸手拦住有些暴躁的同伴:“诶诶,别闹大了,难道光彩吗……”
她说着又朝柳时客摆摆头:“柳三娘子,你也少说两句,快些走吧。”
见那周氏气急败坏的模样,柳时客微微抬了抬下巴轻笑一声,转身悠然离去。
那周氏气不过,不甘心地朝她的背影啐了一口。
“我呸!神气什么!连个丫鬟都不配带的贱人之女罢了!”
柳时客脚下一顿,蓦地回过头来:“你说谁是贱人?”
“我骂你那个千人骑万人尝的便宜娘!”
柳时客死死盯着周氏的面容,忽地轻笑出声。
“你说得对。”
两个妇人闻言登时哑然,连同周围看戏的人都怔愣在原地。
……这柳家三娘子,莫不是被骂傻了?
下一瞬,柳时客的脸色蓦地冷了下来。
——说得太对了,戳到她的痛处了。
于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抄起一旁小摊上的铁锹,朝着那周氏的腰窝砍了下去。
——
“柳时客,你一天不给我找事活不下去?”
柳家的大堂中,身为一家之主的柳逐远沉着一张脸,一双眼睛目不斜视地瞪着柳时客。
柳时客站在大堂中央,声音不卑不亢。
“父亲,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了什么就活不下去的。”
“跪下!”
柳时客应声跪地,背脊却依旧挺直。
柳逐远死死抓住座椅的把手,几乎是咬牙切齿:“柳时客,你知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女儿知错。”
柳时客垂下眼睫,脸上却无半分歉意:“女儿不该和那周氏于闹市争执,更不该出手伤人。”
她说着略一停顿,继而抬眼对上高作之上柳逐远审视的目光:“可是父亲,女儿知道分寸,没有下重手。”
“所以我还要夸你不成?”
柳逐远气得脖子都红了:“柳时客,你知不知道,那周氏被你一铲子砍下去,我好不容易才寻来了微生大夫,花了我多少银子才息事宁人!”
听见这个名字的柳时客身躯一顿,旋即,头:“她也配。”
“……你说什么?”
柳逐远气得发抖,“柳时客,我看你真的是失心疯了!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收拾这烂摊子耗费了我多少心思!”
“女儿知道。”
柳时客眸光闪烁,牵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笑:“父亲,您惯会做一个好父亲。”
有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不用回头柳时客也知道来人是谁。
柳知韫朝着盛怒的柳逐远盈盈一礼:“父亲安。”
她说完又转头看向一旁战战兢兢动也不敢动的柳文闲:“大哥好。”
最后的目光落到大堂中央跪着的柳时客身上,她转了转眼珠子,语气关切:“三妹妹这是怎么了?”
柳时客余光瞥过这位金枝玉叶的嫡小姐一眼,没有说话。
柳知韫,柳逐远和主母白夫人的二女儿,年方十五,刚过了笄礼,只比柳时客大了三个月。
如今这柳家之中,除了柳时客,都是血肉相连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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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虑至此,柳时客不禁冷笑出声。
“你居然还有脸笑?”
眼见着柳逐远就要发作,柳知韫忙上前挡在柳时客面前:“父亲,三妹妹平日里谦逊有礼,从未逾矩。想必今日,定是那周氏刻意刁难,还请父亲明鉴。”
柳时客望着自己前面那个娇小的身躯,一时间百感交集。
“若只是花钱便能过去的事情,何至于让我动怒至此!你自己问问你这个好妹妹,到底做了些什么见不得的勾当!”
柳逐远气冲冲转过头去,恰好对上一旁柳文闲的目光,刚下去的火气瞬间窜上来。
“柳文闲!你也给我跪下!”
柳文闲被他一嗓子吼得一哆嗦,噗通一声直直跪下。
柳知韫有些不解:“父亲这是做什么?大哥如今点中会元,可是给我们柳家长了不少颜面。”
“颜面?我看他柳文闲是要颜面不要命了!”
“此话怎讲?”
柳知韫不明所以,她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二人,又抬眼看了看父亲那气得满面通红的神色,不禁心中生疑。
“三妹妹,我的好妹妹,你倒是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竟惹得父亲如此大动肝火?”
柳文闲被柳逐远一声怒喝吓得一个字也不敢说,颤颤巍巍地低垂着头。
柳时客余光瞥过这位榜上有名的才子,心中嗤笑。
见二人皆是沉默着一言不发,柳逐远终究是忍不住,猛地一拍桌。
“柳时客,你好大的能耐!”
桌上茶水乍泄,一旁的下人见状取来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手上的茶水。
“女扮男装,枪替代考,这事若是露馅可是欺君罔上,是诛九族的大罪!”
“如今浔安上下都知道我们柳家有一位年仅十六才学出众的会元,连当朝大臣都对他的考卷赞不绝口,等到四月殿试,你要如何瞒得过当今圣上的眼?”
“乔装?替考?”
柳知韫满眼错愕,左右思索,只得叹一声:“三妹妹,你糊涂啊!”
柳时客冷眼瞥了跪在自己身边的柳文闲一眼,不紧不慢道:“如今事已至此,女儿思来想去,只有两招破局。”
“说来听听!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该如何解决这祸事!”
柳时客挺直了腰板,一语一话字正腔圆。
“其一,入京殿试,女儿乔装上阵,故作愚钝,设法使得圣上摒弃,所谓‘新晋文曲’的传言,定会不攻自破。”
“其二,女儿随您入京,负荆请罪,禀告真身。陛下宽宏大量,想来不会苛责。”
“你说得倒是轻巧!”
柳逐远怒道:“天子心思,我等怎敢揣测?你要禀告真身,可若是陛下龙颜大怒,你又该如何应对?我柳家上下七十余号人,今日就要毁在你手上!”
“这殿试,文闲万万去不得,你更去不得!”
柳时客略一沉吟,随后娓娓道来:“如今大哥‘新晋文曲’的名号可谓是远近闻名,连圣上都有所耳闻。若是此时放弃殿试,定会惹得圣上不满,以为大哥戏弄他于鼓掌之中,不屑为君所用。”
“天子威怒,我们浔安柳家,怕是承受不住。”
“这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若是没有鬼迷心窍去科考,哪里闹得出这些事来!”
柳逐远一把扫落下人刚摆上桌面的茶具,指着柳时客破口大骂:“你果然是你那个下流的娘派来折磨我的!你这是要我们柳家为你陪葬!”
柳知韫眉头猛地一凝:“父亲!”
大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柳逐远颓然坐回椅上,柳文闲吓得大气不敢出,柳知韫几度启唇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最后还是柳时客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她说:“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唯有流言。”
“流言?”
“此流言非彼流言,若想陛下不予追责,又能抓住此次机会入朝为官,靠的就是这姜国百姓上上下下数以万计张嘴。”
“流言也分好坏,而女儿要铸就的,便是一段佳话。”
柳时客抬眸,对上柳逐远高高在上的凝视。
“……一段,替兄科考,天之骄女的佳话。”
2. 天骄其二
上阳,集姜国各方繁华于一处的京都。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彼时的姜国国政蒸蒸日上,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举目远望,皆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竞驰于御路,令人心驰神往。
今时却不同往日,一辆京外来的马车驰骋于御前长街之上,街边市井人家纷纷探出头来远远观望,好不热闹。
楼少惊倚在阁楼上,悠闲地夹着茶盏,漫不经心地朝下一瞥。
“吵吵嚷嚷的,这是在做什么?”
跟在他身后双手抱拳的侍卫羌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语气平和:“哦,是那个从浔安来的天之骄女。”
“天之骄女?”
“对,就是这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才女柳时客,据说不满十五岁,第一次参加乡试便一举夺得会元。那丫头顶替自己的大哥科考,知道自己犯了不得了事情,便回去与她父亲坦白。其父柳逐远吓得连夜带着她赶往上阳,负荆请罪。”
“浔安太守,柳逐远……”
楼少惊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失笑:“一个不知名小小的太守,居然捧出一尊大佛?”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打了个哈欠:“替兄科考可是欺君大罪,想来这位所谓的天之骄女……今日难有好果子吃。”
羌影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圣上得知此事后非但没有怪罪,反而龙颜大悦,要亲自见一见这位不得了的才女。所以……所以他们才会火急火燎地赶入上阳。”
“圣上居然没有怪罪?”
楼少惊眸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这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当今圣上还真是……惜才啊。”
他说着突然回过头,眼底溜过一丝狡黠:“不过话说回来,羌影,你觉得我和她比起来,她骄还是我骄?”
“……”
羌影无语转头:“……世子何必与一个小姑娘攀比。”
“也是,万一她是个有名无实的幌子呢,和她比岂不是降了身份。”
话锋一转,楼少惊咧嘴一笑:“所以到底是她骄还是我骄?”
“……”
羌影无语转头:“你娇,你娇。”
楼少惊骤然失笑,转过头去,一双桃花眼弯弯地望向那辆行进在人群中的马车。
有风拂过,车幔横飞,楼少惊一眼瞥见马车内那位天之骄女的面容。
只一眼,他甚至都来不及看清那少女的模样,只对上一双格外犀利的丹凤眼。
虽然只是远远一瞥,楼少惊却仿佛被定住一般,轻佻的笑意瞬间凝结在脸上。
——好一双,毫不掩饰的、写满野心的眼睛。
他放下茶盏,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桌面上:“听你这么说,本世子倒是想会会这个柳时客,看看这让当今圣上都惋惜的天之娇女,到底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虚名。”
羌影沉默着垂下眼,反手将腰间的长剑别到身侧。
——世子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马车内,柳时客将头靠在马车窗框上,阖上眼睛闭目养神。
她随柳逐远来到京都上阳,途经数城,本以为看见的会是一派繁华,不曾想一路上遇见的皆是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她双手扒在车窗上,举目望去,家家皆缟素,户户挂白绫。
“瞧清楚了吗?离开浔安城,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
柳逐远语气嘲弄:“上阳城……那尔虞我诈的地方,稍不注意就会人头落地……你给我注意点儿。”
“我知道。”
柳时客喃喃,看着成群结队乞讨食物的难民,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和记脑海深处的某些东记忆重叠了起来。
这般惊心动魄,这般似曾相识。
她终究是不忍,落下帘幔不再去看。
从残垣断壁的茅草屋来到辉煌威严的紫禁城,花了整整七日。
待到车外传来嘈杂的议论声,柳时客这才探出头去,看着面前的繁荣景象,只觉恍如隔世。
眼前的一切好似聚拢的浮云,一触即散,一戳就破。
这虚假的繁华。
马车渐渐停歇,车夫的声音传来:“柳大人,宫门到了。”
坐在对面的柳逐远瞪了柳时客一眼,没好气道:“待会儿进宫面圣,可得规矩点。我们柳家上下七十多口人的脑袋都吊在你嘴边,千万别说漏了嘴。”
柳时客眼睫微颤,乖顺地应道:“是,父亲。”
一路上她都规规矩矩地跟在柳逐远身后,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抬脚迈过一道门槛,脚下的台阶地板都变得精美起来。
直到身前的柳逐远蓦地定住,柳时客才随之停下脚步。
她悄然抬眼,瞥过金碧辉煌的高座之上那人的面容。
天子之威,不必过多对视便能领略。
只一眼,她便跟着柳逐远一齐垂下头,殿内气氛格外紧张。
柳时客屏住呼吸,殿内浓郁的香薰气熏得她眼前一阵发晕。
她的嗅觉出乎常人的敏锐,之前在柳家时根本没机会接触道各种香料,也就没什么。可如今到了殿中,旁人觉着心旷神怡的香薰到她这儿反而是一种折磨。
柳时客扑朔着眼睫,不知不觉间微微有些失神。
柳逐远先一步下跪行礼:“浔安城太守柳逐远,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身边之人半晌没有动静,柳逐远微微偏头瞪了柳时客一眼,压低了声音轻唤:“愣着做什么?跪下行礼!”
柳时客陡然惊醒,双膝下跪,双手相拱深深磕头。
“浔安柳家三娘子,民女柳时客,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柳时客闻言起身:“谢陛下。”
大殿之上,年过半百的隆安皇帝打量着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你就是那个替兄科考的才女?”
柳时客咬住下唇,强自清醒:“民女有罪,愧不敢当。”
“诶,怎么能这般自贬。”
隆安皇帝饶有兴致地抚了抚白花花的胡子,笑道:“柳太守,朕看你这女儿蕙质兰心,又生得水灵,若是悉心栽培,将来定会成就一番作为。”
柳逐远打着哈哈:“陛下过奖了,小女不才,略微懂些诗书。实在是因为性子顽劣,一心想科考求官,这才闹出了替兄科考的乌龙。时客年幼,属实是臣教导无方,还望陛下责罚!”
隆安皇帝闻言抚胸大笑:“柳爱卿说笑了,你这还教导无方?”
“旁人寒窗苦读十余载,也比不过你家这位三娘子一朝科考啊。如此人才,朕又怎么忍心将其埋没?”
他说着微微前倾身子,右手手肘撑在膝盖上:“若是柳爱卿——不,若是柳三娘子愿意,朕便给你个考取功名的机会。”
柳时客不明所以,扭头和同样一脸茫然的柳逐远对视一眼,旋即低下头去。
她拱手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柳三娘子不是醉心科举吗?朕以为,人才不分男女老少,善谋擅策者,皆能为我所用。”
隆安皇帝说着拉长了尾音:“四月的殿试,你柳时客便以女子的身份进京科考,朕亲自出题考考你,如何?”
此言一出,不止是柳时客,连一旁的柳逐远都差点儿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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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了下巴。
他支支吾吾半晌,最终凑不齐一句完整的话。
“陛……陛下!这万万不可啊!”
隆安皇帝语气微愠:“有何不可?”
“陛下!小女时客乃是一介女流,历朝历代哪有女子考取功名、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陛下率先打开先河,只怕……”
柳逐远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继续道:“只怕会乱了规矩啊。”
“规矩?什么是规矩?”
隆安皇帝骤然拔高音量,语气也一齐沉了下来:“朕是皇帝,我们大姜国内的规矩,不都是朕定下的吗?柳爱卿啊,你家三娘子从乡试中脱颖而出,受到朝堂考官一致褒赞,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啊!”
“再者,朕亲自出题,若是你家三娘子能答到朕的心坎上去,讨个官做……于你柳太守而言,亦是八辈子求不来的福分。”
柳逐远汗颜:“陛下,这……”
“够了,柳太守且少说几句,朕要听听令爱的想法。”
隆安皇帝说着转头看向柳时客,语气霎时柔和不少:“柳三娘子,你怎么看?”
柳时客对上一旁柳逐远那有些复杂的目光,毅然别过头,毫不犹豫地叩首应下。
“民女得陛下抬爱,实属三生有幸。柳时客在此,叩谢陛下!”
隆安皇帝抚着胡子朗声笑道:“看看看看,朕就知道柳三娘子是愿意的。好在苍天有眼,才没让朕错失这么一个好苗子。”
“既如此,那此事便这么定下了。”
隆安皇帝说着站起身,挥了挥衣袖,身侧的老太监立马上前搀住他的手肘。
柳逐远恭敬行礼:“恭送陛下。”
隆安皇帝笑着回首,目光落到柳时客身上:“柳三娘子,你可千万莫要让朕失望啊。”
柳时客眼波流转,嘴角噙笑再次叩首:“民女定倾尽毕生才学,不负陛下所望。”
——
从大殿内出来后的柳逐远步履格外沉重,速度却出奇地快。
他两腿一迈便自顾自往前走,丝毫不把身后紧跟着的柳时客放在眼里。
柳时客毕竟也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实在是跟不上他的步伐,最后直接一路小跑起来。
听着身后的跑步声,柳逐远蓦地停下脚步,柳时客立马收腿才堪堪停住,没能撞上他的后背。
柳时客不解他为何停下,柳逐远却先发制人,声音森冷:
“柳时客,你别仗着圣上的抬举就想着生事,别忘了你的身份。”
柳时客听着他的话,倏地笑出声。
“多谢父亲,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要扮演好一个好女儿的角色。”
柳时客抬头,对上柳逐远那盛满怒意的眼睛,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
“也请父亲千万小心,如今还未走出这宫门,无数双眼睛都在暗处盯着呢,可万万莫要露出马脚。”
“——毕竟,如今姜国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你我二人可是……父慈女孝,令人艳羡啊。”
柳逐远气极反笑,猛地一甩袖。
“即刻启程,回浔安!”
“父亲,今日天色不早,女儿有些乏了,还是明日再赶路吧。”
“……柳时客,你是不是存心跟我唱反调?”
柳时客无辜地眨眨眼:“父亲说什么呢?女儿不过是担心父亲身体罢了。女儿也是……一片孝心。”
柳逐远欲言又止,余光瞥过一旁来往的宫人,终究还是住了嘴。
他深吸一口气,眸色瞬间柔和下来:“既如此,那便在京中寻个客栈落脚,明日歇息好后再回浔安。”
柳时客双眼含笑:“多谢父亲。”
3. 撞破其三
天色暗得很快。
夜色如墨,黑沉沉地压下来,笼罩着整座上阳城。
柳时客独自穿梭在拥挤热闹的人群中,一路上都阴沉着一张脸,与充满欢声笑语的闹市显得格格不入。
柳逐远,她那个惯会伪装的好父亲,在迈出皇宫门口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脚步,丝毫不管身后柳时客的呼唤,大步流星地奔向宫门口等候的马车。
柳逐远一声令下,马车扬长而去,独留柳时客一人呆愣站在原地。
车轮掀起的尘烟蒙了柳时客满身。
她淡漠抬眼,抬手神色如常地拍去身上的灰尘。
好得很呐,好得很。
——他果真是,多一刻都装不下去。
——
柳时客知道他们来时落脚的客栈在哪儿。
皇宫在上阳城中偏北的位置,客栈在城南处的城门口边,从皇宫到客栈,光是坐马车都花了接近一个时辰。
出门在外,柳时客身无分文,只得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原路返还。
好在她记性一向不错,加上白日里她一直探头观察着街边的建筑,这才让她不至于毫无头绪。
只是,走着走着,步子便愈发沉重,连同嘴角都不自觉地下压。
直到穿过了热闹的人群,柳时客步伐愈发沉重,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路过一条条漆黑的小巷,除了头顶那一盏盏微弱的灯光,柳时客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眼睛,从来都不适应黑暗。
身旁的巷子里似乎传来些许动静,但天色过于黑暗,柳时客循声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正当她准备若无其事地离开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巷子里传来。
很快便变得格外浓烈,熏得柳时客几欲干呕。
这么浓的味道……是流了多少血?
不对!
浓重的血腥气无不昭示着危险的降临,柳时客猛然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
她几乎是瞬间回过神来,放轻了步子的同时加快了速度,就要迅速逃离现场。
身后骤然传来一道语气森寒的呵斥:“何人在此?”
柳时客脚步一滞,随即迈开了步子毫不犹豫地向前跑去。
“站住!”
柳时客哪敢停下,正撒腿狂奔间,一道白光从脸侧掠过。
只听“唰”的一声,一个小巧的飞镖嵌入面前的墙壁,柳时客这才发现,人生地不熟的她居然在逃命间来到了一条死胡同。
柳时客绝望地闭上这双没用的眼睛。
……该死。
身后的那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柳时客悬着的心上。
“是个女人?”
那人裹挟着一身寒气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耳边,语气轻佻。
“跑啊,怎么不跑了?”
柳时客猛地缩了缩脖子,额头抵在墙上屏住了呼吸。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一边不动声色地反手伸向腰间,摸向她随身携带的匕首。
那是她最最珍视的东西,匕首刀口微弯,呈月牙状,刀尖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她屏息凝神,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
此时此刻,她对柳逐远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如果不是他丢下她一人离去,她也不会落得个徒步回客栈的下场,也就不会在这乌漆嘛黑的巷子里遇见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可柳时客清楚,别说是怪他,现在就算是杀了柳逐远也无济于事。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这样想着,柳时客深吸一口气,手上动作不停,已经顺利将匕首卷入右手手心中紧紧握住。
余光瞥过身后那道漆黑的人影,那人似乎比她高了一个头,柳时客看不真切——
——若是现在转过身挥刀,她能有几成刺中的把握?
不等她思考清楚,身后之人抬起冰冷的指尖握住她的下巴,强硬地掰过她的头。
力道很大,没有留情。柳时客被迫扭头,对上一双目光冷凛的眼睛。
呼吸陡然一滞。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分明是一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为何偏生这般阴翳?
几乎是在对视的一刹那,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是你……”
下巴的禁锢放松一瞬,柳时客趁机猛然转身,紧握着匕首飞快朝身后那人刺去——
尖锐的匕首堪堪停在那人眼前,柳时客的手腕骤然被一只冰冷有力的手掌包裹,半分动弹不得。
“哐当——”匕首落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她听见那人嗤笑一声:“身手不错,就是差点儿力道。”
柳时客愣神一瞬,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可那人却死死握着她的右手,丝毫不肯放松。
微启的朱唇此刻俨然失了血色,柳时客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迅速思索着该如何做出反应。
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尽量用最冷静的语气说:“我本无意冒犯,还请好汉留条生路。”
面前之人动作一顿,随即迟疑片刻,霍然松开了手。
柳时客如释重负,抬手握着那只纤细皓白的手腕。
白嫩的皮肤被那人手心粗糙的老茧摩擦,微微泛着圈红。
那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到她的手腕上,眸色晦暗一瞬。
“深更半夜,你一个及笄之年的女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柳时客低垂着头,一片鸦青色衣袂映入眼帘。
借着皎洁的月光,柳时客看见他腰间别着一柄长剑,剑鞘在如练月色下泛着微弱的寒光。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那人没听见,欺身过来:“什么?”
“我说,我出现在此处……”
“……与你何干!”
不等那人反应过来,柳时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抽出他腰间的长剑,抬手便朝那人刺过去。
那人反应迅速,猛地侧身躲过袭击。柳时客还想继续进攻,却被那人抬手死死握住剑刃。
霎时间,鲜红的血液沿着那人指缝流出,染红了寒冷的白刃。
柳时客只觉眼眸刺痛,她猛地抬腿,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向那人的小腹。
这一脚柳时客卯足了劲儿,可谓是不遗余力。
那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被她一脚踹到最柔软的腹部,忙捂着肚子连连后退几步。
柳时客趁机挣开束缚,踩上一旁墙角处堆积的杂物,攀着不高的墙壁爬了上去。
脚踝骤然被一只手握住,柳时客回过头,猛然对上一双杀气腾腾的挑花眼。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脚狠狠踹在他的肩膀上,随即借着那人肩膀的力量纵身一跃翻了过去,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可惜动作过于仓促,落地时一个不稳不小心崴到了脚。柳时客闷哼一声,垂首捂着脚踝艰难起身。
身后传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味道中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柳时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一墙之隔的地方,她听见那人愤恨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会后悔的……”
柳时客拖着崴伤的脚向前跑去,没有回头。
——
跌跌撞撞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夜里二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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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时客几乎是在看见客栈的瞬间脱力,她重重地撞入门中,一手死死撑在门框上:“小二……”
本来还在位置上打盹儿的店小二见状猛地惊站起,慌忙上前去准备搀扶,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下手。
柳时客挥挥手:“不用,我自己回去。我父亲……”
她略一停顿,随即抬头看向楼上柳逐远住的那间屋子:“我父亲他可歇下了?”
店小二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左看看有看看,最后还是老实交代:“呃,是的,令尊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熄灯休息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这话时柳时客还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嗤笑一声。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转身上楼,给小二留下一句:“劳烦替我打盆热水来,放在我的房间门口即可。”
店小二忙不迭应下:“好嘞。”
回到房间后,柳时客这才发觉自己的青衫袖袍上沾染了斑斑血迹。她忙褪去外衣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余光在瞥到一旁的铜镜时蓦地顿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少女肩披一件单薄的长袍,清秀昳丽的脸上灰扑扑的,连那双张扬明澈的眸子此刻都写满了憔悴。
受伤的脚踝此刻传来阵阵剧痛,柳时客疼得面色煞白,一张连萼般的小脸微微皱起。
染血的袖袍、凌乱的衣衫、憔悴的脸庞,任谁看了都会被吓一跳。
——怪不得方才那小二一副见鬼的模样。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拖着受伤的右脚挪到榻边,坐下身来挽起衣摆查看脚踝的伤势。
刚一撩开裤脚,房门便被人狠狠地敲响。柳时客愕然抬头,只听柳逐远的声音在门外毫不留情地炸开。
“柳时客!开门!”
柳时客额上青筋凸起,她强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轻声应道:“父亲,我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
她说完就要翻身上榻,可下一瞬,房门便被人从外边一脚踹开。柳时客大惊坐起,不等她反应过来,柳逐远便拧着一双眉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柳时客震惊制止:“父亲!”
柳逐远恍若未闻,径直走到柳时客身边来,一低头便看见了柳时客手上红肿的脚踝。
他眉头紧皱,几度吸气,才讥讽地吐出一句:“柳时客,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不过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崴了脚,父亲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只是崴了脚?”
柳逐远明显不信,他一把抓住柳时客的衣襟:“店小二说你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气喘吁吁,袖子上还染了点点血迹——你跟我说,你只是崴了脚?你把我当傻子吗?!”
他说着一把甩开她的衣领:“说!你方才去见了什么人?你们做了什么?”
“父亲!”
“父亲这是做什么?不是您把我丢下独自回客栈的吗?就算我在路上真的遇到了什么,又与父亲何干?”
柳时客说着,轻笑一声:“毕竟,在这里没有圣上,没有旁人,父亲也不必和我假装父女情深。”
“……”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柳逐远嗤笑着开口:“柳时客,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柳时客眸色平静。
“你无论怎么作死,我都懒得管你,但是——若是你的所作所为影响到了我们柳家,你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话音落,柳逐远猛地转身离去,用力砸上了房门。
“父亲慢走。”
柳时客站在榻前,拱手朝着柳逐远离去的方向行礼。
她抬起眼,幽深的眼神在暗夜中显得格外阴沉。
4. 纨绔其四
翌日清晨,柳时客早早便收拾好准备回浔安。
可还不等她踏出客栈,房门便先一步被人推开。柳逐远满脸阴翳地站在门口,脸色比锅底还难看。
他几度深呼吸,压低了声音问道:“柳时客,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柳时客不明所以,歪了歪头一脸巫蛊地望着他:“女儿不懂父亲的意思。”
柳逐远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略一思忖后迅速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先放下手里的东西,跟我下去一趟,有贵客前来拜访,指名道姓要见你。”
即便心中疑惑,但柳时客还是点头应下:“是,父亲。”
简单拾掇了一下下楼去,只一眼便远远瞧见了那楼下大堂中央翘着二郎腿随意坐着的少年郎。
隔得有些远,柳时客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觉得这身影格外熟悉。
她摇了摇有些昏沉的脑袋,深吸一口气沿着楼梯缓缓下楼。
慢步走到柳逐远背后,她垂首轻声唤道:“父亲。”
柳逐远回头看她一眼,抬手指了指那个旁若无人坐在桌上的少年:“看见了吗?那位便是当今梁王世子,就是他今早堵在客栈,指名道姓要见你。”
柳时客有些不解,微微眯起眼朝着柳逐远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在下一瞬蓦地愣住了。
那个坐在桌上举止张扬的人,为何会这般熟悉?好像,好像是……
好像是……昨天夜里在那巷中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柳时客垂下眼帘,余光瞥过梁王世子那缠紧绷带的右手,愈发确定此人的身份。
——果真是他,绝对是他。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个杀伐果断的黑衣少年居然是当今梁王世子,楼灼,楼少惊。
梁京城中有关这位梁王世子的传言不在少数,自他年少时起,便是出了名的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韝鹰逐兔,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
……玩物丧志吗?
柳时客抬起眼皮望了一眼,脑海中骤然浮现起昨天夜里楼少惊杀人的场景。
一旁的柳逐远见她愣神片刻,抬手猛地肘了她一下:“发什么呆?还不快过去见过世子爷?我警告你柳时客,被给我惹麻烦,他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应付!”
柳时客猛地回过神来,她旋即别开目光,“女儿不认得这位世子爷。”
“难道我认识?”
柳逐远语气不耐:“他既是奔着你来的,就得由你去打发。动作麻利些,别耽误了我们回浔安的行程。”
“这么说来,这位世子爷架子还不小。”
柳时客嗤笑一声,语气淡淡。
“远远瞧见还是个人模人样的,谁能想到他内里是一条铁链都拴不住的疯狗。”
柳逐远闻言微微有些震惊,愠怒之余却猛地瞪大了眼,目光死死盯着柳时客身后的方向。
察觉到他目光的柳时客疑惑回过头,却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一股寒意自脚底攀上背脊,柳时客霎时间僵在原地。
柳时客:“……”
柳逐远立刻换上谄媚的:“楼、楼世子……”
楼少惊朝他一挑眉,柳逐远很有眼力见地带着众人退下,霎时间,整个大堂只剩下柳时客和楼少惊二人。
柳时客平复着紧张的思绪,抬眼打量着面前这个不务正业的纨绔世子。
面前之人不过也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双桃花眼锐利如鹰,目光凌冽,白皙硬朗的脸上还有着一股少年初长成的英气。
只见他身形挺拔,如墨一般的青丝高高束起,干练又张扬。
他唇角含笑,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站在他面前的柳时客。
意识到事情不太妙的柳时客不动声色地拱手行礼,语气却依旧不卑不亢。
“民女不知世子来访,有失远迎,还望世子莫怪。”
楼少惊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轻蔑。
“柳时客?”
“民女在。”
“天之骄女?”
“……不敢当。”
“你骄还是我骄?”
柳时客瞳孔微缩:“?”
似乎是以为她没听清,于是这位纨绔世子爷再次重复:“你骄还是我骄?”
柳时客嘴角微微抽搐。
“民女不敢与世子相提并论。”
楼少惊闻言轻笑一声,不知为何,柳时客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股讥讽。
他懒洋洋地开口,却一直注意着柳时客的情绪变化:“你知不知道,你长得真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柳时客心下一惊:“什、什么?”
“你紧张什么?我说的是我儿时的一位……恩人。可惜我已经许久不见她了。”
楼少惊像是没认出她是昨夜那人,微微抬起下巴挑了挑眉:“旁人都道你自幼才学横溢,心高气傲,欲与天公试比高。如今看来,你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孤高自傲嘛。”
柳时客微微周了皱眉。
……孤高自傲?
这流言怎的传着传着就变味儿了?
“不过,要我来说,陛下都亲允你以女子身份参加殿试了,还这般谦逊做什么?”
楼少惊凑到柳时客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要是你,定然叫人八抬大轿抬着我围着上阳游行十圈,队伍前还要几个敲锣打鼓的,一路游行,一路鞭炮齐鸣。”
柳时客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世子爷说笑了,陛下宽宏大度,民女得此良机乃是三生有幸,哪敢僭越。”
“三生有幸,你运气的确挺好的。”
他目光幽深:“……毕竟,不是随便哪个人撞破本世子的好事,都还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的。”
柳时客心头一跳。
……果真被认出来了。
柳时客按兵不动,只是抬起眼死死盯着面前这位与自己谈笑风生的世子爷。
“一般来说,撞破本世子好事的家伙,最后都会变成我的刀下亡魂。”
他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柳时客缓缓别过脸对上他那双盛满笑意的桃花眼,欲言又止地启了启唇。
她深吸一口气,佯装镇定道:“民女不懂世子的意思。”
“还在装傻?昨天夜里那个踩着本世子的肩膀翻墙逃走的人,不就是柳大才女吗?”
楼少惊说着故作痛苦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右肩肩膀,呲牙咧嘴地叫唤:“你踩得我好疼啊。”
“世子爷许是认错了人,民女自幼身体不勤,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是您口中的人?”
“是么,可是……我看着,分明就是这双丹凤眼啊。”
楼少惊步步紧逼,柳时客屡屡后退,直到背部抵上一片冰冷的墙壁,避无可避。
他抬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语气森然。
“我看得很清楚,就是这双写满野心和欲望的,丹凤眼。”
脸颊处传来一道冰冷,柳时客面上神色如常:“楼世子,何必为难我一个女子?”
“我为难你?”
楼少惊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掏出袖中的一把月牙状的匕首在她面前晃了晃:“这东西,柳三娘子可还熟悉?”
……完了。
柳时客在内心闭上眼,他果真认出了她。
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的柳时客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径直朝着楼少惊腰间袭去。
不等她抽出长剑,覆在剑柄上的手被人猛地按住,柳时客骤然抬眼,不可置信地对上楼少惊含笑的双眸。
楼少惊捏着她的手腕缓缓将那只意图拔除他腰间长剑的右手举起:“天之骄女,这是在做什么?”
他眸色晦暗不明,笑道:“怎么?又想故伎重施?”
柳时客咬了咬下唇,阖上眼无奈认栽:“民女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着呢。”
楼少惊说着,另一只手捏住柳时客削瘦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方才本世子就想说了,你说话时为什么不看着我?”
柳时客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道:“民女寒窗苦读,瞎了一双眼。”
“啊……倒真是个用功的。”
“不过……你到底是看不见呢,还是看不清呢?”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她很清楚,再这样耗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
楼少惊这个疯子,在等她服软。
虽说千万个不乐意,但毕竟身处上阳,人生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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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的,对方又是权势滔天的梁王的独子。
拼权势,拼背景,拼武力,都比不过。
无奈之下,柳时客终究是选择了妥协。她抬手抵在自己胸膛前,为二人中间隔出一定距离。
“楼世子,昨夜民女的确经过了那个巷子,但民女眼睛不好,加之夜色深重,民女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不知道,还请楼世子放过民女吧。”
“眼睛真不好?”
柳时客轻叹:“是,民女夜盲,一到晚上就看不清东西。”
楼少惊闻言粲然一笑:“那可不就巧了吗?我眼睛好得很呐,你我二人一来互补不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本世子看你也是合眼缘得紧,要不要考虑到我身边来,为我所用?”
他说着,双手不自觉地攀上柳时客的肩膀。柳时客脸色一沉,默不作声地抬手推开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她开口,字字清晰:“世子爷,您逾矩了。”
楼少惊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般回答,愣神片刻后自嘲一笑,语气也随即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我逾矩?你方才在背后骂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觉得逾矩?”
柳时客眼皮一跳,脸上的笑意瞬间归于平寂。
——啊,被听到了。
她睫毛下的眼珠飞速转动,犹疑着解释:“世子爷说笑了,民女怎敢亵渎世子。再者,民女不过是读了几本圣贤书,有幸识得几个字,除此之外并无长处,实在是难以承受世子的厚爱。”
楼少惊凝视着她的眸子,柳时客却可以垂眼避开他的目光。如此一来二去,楼少惊也渐渐有些失去了耐性。
他颇为烦躁地抬手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轻啧一声:“嘁,真没意思。还以为你这个所谓的天之娇女能有什么不一样……”
见柳时客沉默不语,楼少惊扫兴地摆摆手:“罢了,既然你不愿意,本世子也不想勉强。”
话毕,楼少惊起身就要走,却在走到客栈门口时蓦地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过,有些事情该说不该说,柳大才女可要自己好生分辨啊。免得一朝失言,惹来杀身之祸……”
柳时客只觉后背一寒。
她长了张嘴,犹豫道:“还请世子爷物归原主。”
“你说这把沾了本世子鲜血的匕首?”
楼少惊左手翻耍着那把匕首,语气轻佻:“下次吧,等什么时候本世子心情好了,说不定就还给你了。”
——
经过梁王世子这么一闹,柳时客愈发觉得这上阳城四处危机四伏,属实是叫人提心吊胆。
回浔安城的马车上,他与柳逐远一路无言,气氛渐渐凝固,着实尴尬。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后,终究是柳逐远率先打破了平静。
他抬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头,满脸愁容:“柳时客,你到底是怎么招惹的楼世子?”
“父亲,我没有。”
柳时客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坚定:“是他自己无中生有,没事找事,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女会元,又怎能与之抗衡?”
“……柳时客,你说,那梁王世子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柳逐远说着,摩挲着下巴沉思:“说起来你已然是及笄之年了,再过两月就是你行笄礼的日子里,若真是能攀上这梁王府……”
柳时客面色一白,毅然开口相拒:“父亲,女儿还没有要嫁人的打算。”
“女大出嫁,这都是迟早的事。要是能攀上梁王世子这根高枝也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干什么做出这幅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柳时客微微眯起眼,自语般喃喃一句:“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什么?”柳逐远稍微上了点年纪,有些没听清。
“女儿说,楼世子身份尊贵,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种平平无奇的女子。”
“说得也是,你既不会女工,也不会乐理,除了这写得这一手的好文章,似乎也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柳逐远说着轻叹一声:“罢了,即便你不能为我们柳家的前途铺路搭桥,也至少别惹出些是非祸事来,你可记住了?”
柳时客那双低垂的鸦睫下眼波流转,掩去无数思绪:“女儿记清楚了。”
5. 可怜其五
浔安城不愧是姜国第一水乡。
天色氤氲,袅袅云烟如杳霭流玉,白茫茫,雾蒙蒙。
叫人看不清外边儿的风景。
柳时客靠在向外打开对窗框前朝外望去,手肘触碰到潮湿发霉的青苔。
这湿漉漉的空气,将木质的家具都弄潮了。
距离上次入京请罪已然过去了半个多月。
眼看着三月渐渐近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到殿试的日子了,柳时客内心没来由的有些焦躁。
小梅抬手横在额头上朝外张望着,一双秀气的眉毛微微拧起。
“这烟雾缭绕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晴。”她轻叹。
“烟雨天也有烟雨天的兴致,那北边儿的北邙蛮族还年年干旱,求雨不得呢。”
“果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小梅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恨恨地摇摇头。
见她这反应,柳时客只觉好笑。
小梅是柳逐远给她安排的贴身婢女,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柳时客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若是被人传出去随行连个丫鬟都没有,保不齐要被人用来做文章。1
而柳逐远向来最怕麻烦,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
正这样想着,又听得小梅自顾自地絮叨:“对了小姐,二小姐又派人送来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奴婢替您收下了。”
柳时客的笑容僵在脸上,她轻轻眨了眨眼:“二姐姐有心了……不过,已经半月有余,我的脚伤已然痊愈,之后便不劳烦二姐姐派人送药了。”
“是,小姐。”
小梅说着,将袖中的膏药取出递给她。她飞快转动着黝黑的眼珠子,有些刻意地转移话题道:“小姐,再过几日就是上巳节了,你可曾准备了当日的装扮衣裳?”
柳时客面色微微一凝,“……上巳节?”
“对啊,姜国历年三月三都会有祭祀祈福、踏青宴饮的活动,也叫春浴日或者女儿节。小姐您不知道吗?”
“上巳节我在书中读过,知晓一二。我只是……从未参加过宴会活动。”
柳时客说着抬起眼,冲她扯起一个牵强的笑容:“我见识少,到时候还要辛苦小梅你替我挑选一下衣裳。”
小梅闻言连连摆手,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同情和心疼:“不辛苦不辛苦!能帮到小姐是我的荣幸!我这就去准备!”
小梅前脚刚走,柳时客嘴角的笑意便瞬间消失。
她冷哼一声走出房间,反手摔上房门。
上巳节……呵,若不是如今她才女的名声在外,柳逐远才不会准许她参与他们“达官贵族”的节日宴会。
从上阳回来的这段时日,柳逐远每日都派人前来问候她的学业,生怕她四月殿试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牵连到柳家。
柳时客嘴上答应得好听,可私下里她却鲜少温习书本。
礼义诗书好背,家国策论难言。
很多东西,不是摁头读死书就能领悟的。柳时客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悠然踱步在柳府中,雨后的空气微微有些湿润,触碰到人的肌肤上黏糊糊的。
柳时客正放空着,迎面却撞上一个人。一股檀木的香气扑面而来,她连忙后退几步,却在看清来人时蓦地顿住。
面前之人一袭白色素衫,身体笔直如风中修竹,气质凛然。
他抬眼对上柳时客的目光,一双狭长的眸子中闪过一瞬的愕然,随即换上了他惯有的平静。
——是远近闻名的江湖神医,微生大夫,微生彧。
“微生大夫……”
柳时客一时竟有些局促。
微生彧理了理袖子,拱手冲她微微一鞠:“柳三小姐。”
在他后面紧跟着柳逐远,他听到这边儿的动静,忙探出头来,一眼就瞧见了低眉顺眼的柳时客。
“你怎么在这儿?”柳逐远语气冷然。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柳时客一眼,见她一副要出门的打扮,又紧接着问:“做什么去?”
“在府中憋得慌,出去透透气。”
柳时客说着朝着微生彧微微点头示意,随后越过二人头也不回:“再不出门走走,女儿都要发霉了。”
“柳时客!”
因着有外人在,柳逐远不好发作,只得恨恨地盯着柳时客的背影。
他咬咬牙:“早些回府!”
柳时客加快了步伐。
柳时客觉得,要是眼神能够杀死一个人的话,自己恐怕早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她自嘲笑笑。
若真是如此,她一定会拉几个垫背的。
——
其实柳时客没有说谎,她已经被困在柳府那个荒凉的小院中半个月了,再这样继续下去,只怕是身上都要长蘑菇了。
烦闷,窒息。
她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身心都放松下来。
“柳时客!”
一道洪亮中却掺着些许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柳时客下意识回过头去。
——是那个姓周的胖妇人。
不过此时的她早已没了半个月前的跋扈,身上衣衫褴褛,乱蓬蓬的盘发如同鸡窝,脸上更是狼狈不堪。
不等柳时客反应过来,那胖妇人先恶狠狠唾骂:“柳时客,你这个该死的贱人!”
柳时客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歪了歪头,不语。
那胖夫人依旧不停咒骂:“柳时客,你害我还得好惨……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被丈夫休弃,也不会沦落街头无家可归……柳时客,我如今变成这幅模样都是你害的!”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柳时客轻笑一声:“大娘好会说笑,难道是你跟你那个不成器的丈夫待久了,也变得喜欢做出些令人耻笑的行径了?”
“你凭什么这样说他!如果不是因为你,事情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我如今的一切不幸和灾难都是拜你所赐!柳时客,你这个灾星!”
灾星。
似乎是被这两个字刺痛了耳膜,柳时客蓦地敛了笑,神色冷然。
柳时客微微抬起下巴,站在台阶上的她缓缓跨下台阶,凝视着面前这个瑟缩在墙角的女人。
她目光上下游移,打量着面前之人:“大娘,你当真是可怜。”
胖妇人几乎是咬牙切齿:“柳时客,你是来笑话我的吗?”
“笑话你?我为什么要笑话你?你低头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难道你还笑得出来吗?”
她叹息着摇摇头:“反正我是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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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你装什么?柳时客,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周大娘,你这话好没道理。”
柳时客蹲下身子,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妇人。
“分明做错事的是你的夫君,不洁身自好的也是你的夫君,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怎么能算到我的头上?”
“你说我是灾星,可放眼整个浔安城,发霉的何止我一人?这世道的腐烂,早就渗透到了根里……”
“难道大娘你就这么偏袒你夫君?即便是他屡次三番在外偷腥也毫不在意?那我真是不知道该夸你心胸宽广,还是该说你蠢得可怕了。”
“柳时客!你休想胡搅蛮缠!”
“你好生想想,分明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可为何到头来被一纸休书随意抛弃的人是你?为何受众人唾弃惹得一身腥的人也是你?”
柳时客含笑摇头,嘴上却毫不留情:“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想将一切过错推到同为女子本的我头上。周大娘,我当真看不起你。”
“你呀,就是太没骨气。”
“柳时客,这一切……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都是你吗?”
“大娘,你说错了。”
柳时客俯下身子将头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字字铿锵:“背叛你的人不是我,抛弃你的人不是我,羞辱你的人也不是我。”
她微微后退,拔高了语调。
“你曾经嘲笑我的母亲是人尽可夫的妓子,那你可曾想过,我的母亲,不过也是一个被男人得到后毫不犹豫抛弃的可怜人罢了。”
“你和她太像了,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可到头来背负骂名不堪重负的却是自己。”
“死太容易了,根本就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生死,你顶多,不过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人提起你的时候,顶多一笑而过罢了。”
“大娘,你说得对,我是个灾星,我克死了我亲娘。可谁又能知道,死对于我母亲来说,是不是一种解脱呢?”
胖妇人绝望地闭上眼:“柳时客,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死吗?”
“大娘,你又错了。”
“即便死亡对我母亲而言是解脱,我依然不赞同我母亲的选择。因为真正有骨气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不是么?”
胖妇人备不可置信地抬眼:“柳时客……”
“周大娘,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活下去,活出模样,才是最难的。”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大娘,今后如何抉择,就看你自己了。”
话罢,柳时客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哈。”
“哈哈哈嗬嗬嗬……”
身后传来周妇人低沉的笑声,柳时客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
“真是可笑。柳时客,我恨你恨得要死。”
柳时客略微一顿,她不可置否。
“……可是旁人都叫我死,居然只有你,叫我活下去。可笑……哈哈哈哈……”
可不是嘛。
即便是独自一人孤苦伶仃,流落街头颓然死去,就算是被浔安城的雨水浸泡得发白,死后的躯体被遗忘在长满青苔的角落里发烂发臭,也无人在意。
可笑,可悲,可怜。
6. 将离其六
浔安城中小道消息最聚集的地方,莫过于说书客栈。
柳时客刚一落座,对面的位置便被人坐下。
她下意识抬眼一看,赫然是身着一袭藕粉色衣裙的柳知韫。
只看一眼,柳时客便恍若未见地垂下眼帘,兀自端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水。
她动作娴熟地将盛满茶水的杯盏向柳知韫推去,眼也不抬地继续为自己斟水:“怎么出来的?”
“三妹妹怎么出来的,我就是怎么出来的。”
柳时客没有理会她的幌子,兀自道:“又是那个姓段的捕快?二姐姐屡次私自外出,就不怕被父亲发现?”
“唉,怎么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柳知韫一副懊恼的模样,压低了声音:“只要三妹妹不说,父亲是不会知晓段夜的。”
“原来那捕快叫段夜。”
“三妹妹!”
柳知韫故作嗔怪,眯起眼睛笑道:“无妨,即便是父亲发现我不见了,也定会觉得是三妹妹将我带了出来。所以……三妹妹最好和之前一样,替我保密。”
“你就不怕我将你和那捕快的事情告诉父亲?”
“三没明白在说笑吗?你觉得你和我说的话,父亲会更愿意相信谁?三妹妹这般聪慧,想必心里也清楚,毕竟……”
柳知韫压低了声音,轻笑:“毕竟一直以来,不都是那样吗?”
“父亲对我的宠溺可谓是人尽皆知,我喜欢吃桃子,喜欢桃花,父亲便在柳府后院种满了桃树。如今桃花已经开繁,再过一段时日,就能结果子了。”
桃花吗?柳时客最讨厌桃花了。
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一首琵琶曲便是《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堪回首的记忆,在桃花的牵引下再次浮现出来。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好了,二姐姐大费周章地溜出柳府跟着我到这儿,是有什么事么?”
“我没有故意要跟着你,只是与段夜一同游玩时路过此处,恰巧瞧见了你。”
柳知韫说着朝她身后努了努嘴:“喏,段夜去为我买糖人儿了,待会儿就回来。”
柳时客没有接话。
“……方才路过一个巷口时,我遇见了那个周氏。”
柳知韫微微倾身,朝着柳时客的方向靠近了些:“三妹妹为何还要对她好言相劝?”
柳时客抬起眼:“二姐姐不是说没有跟着我吗?”
“哎呀……我只是不小心听见了些你有她的只言片语,真的没有刻意尾随你。”
柳时客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懒懒开口:“同为女子,何必相互为难。”
柳知韫眼底浮现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三妹妹是觉得那周氏可怜吗?可我觉得三妹妹你也,甚是可怜。”
“我从不需要旁人可怜。”
“是么?那三妹妹怎么就觉得,你的娘亲和那周氏就需要人可怜呢?”
“……强词夺理。”
“我不需要别人可怜,因为我和她们不一样。”
“三妹妹,你总是这样,你太自以为是了。”
柳知韫佯装心痛地叹息一声:“难怪父亲不喜欢你。”
再也忍不下去,柳时客放下手中茶盏,冷声道:“柳知韫,你到底想说什么?”
“妹妹莫要误会,我只是,想多关心关心妹妹,也想……感同身受一下。”
“感同身受?”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柳时客将这四个字在口中重复咀嚼,最后冷冷吐出一句:“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是不会懂的。”
“三妹妹这话好是生分,你不也是柳家大小姐……”
“不,我不是。”
柳知韫眼皮一挑。
柳时客垂下眼帘不再看她:“我们不一样。从头到脚,都不一样。”
“原是这些年来的朝夕相处,三妹妹还是没有把我们当家人吗?”
柳知韫轻笑着,“这话可不能传进父亲耳朵里,不然他又得伤心了。”
柳时客不禁冷笑。
只怕柳知韫心里想的是,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柳时客不再搭理她,柳知韫自讨没趣,突然抬手朝她身后挥了挥:“段夜!我在这儿!”
“三妹妹好生歇息,我先走一步。”
话音刚落,柳知韫便猛地站起身,朝着闹市的方向跑去。
柳时客抬眼瞥了一眼,只见那名为段夜的男子一袭捕快黑衣,腰间的玉带上别着一柄弯刀。
瞧着柳知韫和段夜远去的背影,柳时客冷然一笑。
“自以为是的蠢货。”
——
转眼就到了上巳节。
三月三,春意浓。今日柳逐远盛邀了四方文人雅士,聚于城郊外的护城河边,置觞于水,停杯赋诗,是为“曲水流觞”。
柳时客本就对这些节日的宴会兴致寥寥,迈着懒散的步子跟着柳逐远一行人来到了浔安城的江边。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鄙夷万分。
饮酒赋诗……他柳逐远哪里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不过是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罢了。
彼时正值午时一刻,阳光和煦,护城河水清澈见底。
柳时客刚一落座,余光就瞥见身旁的位置飘过一袭白衣。
不等她看清来人,率先嗅到的便是一股熟悉的檀木香。柳时客微微一顿,有些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身侧的人。
微生彧依旧是那万年不变的白衣长袍,正抿唇朝她礼貌地笑着:“柳三娘子,幸会。”
柳时客几乎是下意识别开眼,语气有些微不可察的局促:“微生大夫……这么巧,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巧,我是故意坐你旁边的。”
“……什、什么?”
瞧见柳时客霎时间瞪大的眼睛,微生彧笑着打哈哈:“方才说笑的。是柳大人设宴相邀,在下没有不来的道理。再者,置身于这山水之间,饮酒闻诗,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柳时客无所适从,只得连连点头:“微生大夫言之有理。”
话题结束,二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微生彧试探着开口:“不久后就要进京殿试了,柳三小姐准备得如何?”
“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微生彧失笑,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欣赏:“柳三小姐好洒脱。”
“微生大夫误会了,我只是习惯了对任何事情不抱期待而已。”
“不巧,明日我也要动身立刻上阳。”
柳时客闻言先是一愣,几乎是下意识想问他为何去上阳。可略一思索后发觉自己似乎模样资格过问,便默默闭上嘴,犹豫片刻后喃喃道:“此去路途遥远,那便祝微生大夫一路顺遂。”
“我也是奉旨入宫,为当今贵妃娘娘治疗头疾。”微生彧自顾自解释道:“我本是一介散医,游荡江湖多年,如今在浔安也待了足足半年有余,也是时候该换个地方了。”
“原来如此。”
柳时客别过头去,轻轻眨了眨眼睛,敛去眼底细微的情绪。
她扯了扯嘴角牵起一个笑:“微生大夫医术精湛,誉满杏林,所至之处,定能惠济一方。”
微生彧闻言朗声笑道:“柳三小姐谬赞,医者仁心,微生不过是尽到了自己该尽的职责。”
“时客所言句句属实,这段时日以来,微生大夫与令妹寻青在浔安城救济百姓,妙手回春,可是颂声载道。若是让城中百姓得知了你要离开的消息,怕是要夹道相送。”
微生彧闻言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目光却不错地落到柳时客身上:“那柳三小姐觉得,我怎么样?”
柳时客被他看得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恰好宴席开始,柳逐远坐在溪流的最上游,将漆木酒杯置于水中。木觞沿着蜿蜒的小溪漂流,一众文人才子凝神以待,言笑晏晏。
木觞停在一位蓝袍少年面前,那少年立刻起身,即兴赋诗,惹得众人拍手称赞。
柳时客独自盘腿坐在溪边怔怔发神,眼前的场景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即便是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中,她也依旧格格不入。
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刚回柳家那年,柳逐远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柳逐远的眼神冷漠中夹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像是在看着一个讨债的恶鬼。
他说,柳时客,你一身贱骨,即便是披了层美人皮,冠着我柳家姓,也依旧驱散不了你内里深处的那股恶臭。
那年柳时客也不过七岁,在那般纯真的年纪见识了着世间最歹毒的咒骂。
自此,便刀枪不入了。
在诗词诵吟、觥筹交错中,一只修长的手握着一只芍药花,掠过她眸中粼粼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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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送到柳时客面前。
她惊愕抬眼,顺着那只手的方向看去,对上微生彧那张温柔的面容。
“这是什么?”
柳时客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不像自己的。
“芍药花。”
微生彧微微转动着手中的花枝,笑道:
“也叫做将离。”
将离,将离,微生彧知道芍药叫将离。
那他突然赠芍药花给她,该不会是想借着芍药表达什么?
赠卿将离,白首为期。
予汝吾心,山海不移。
三月三,上巳节。
男子送女子将离,微生彧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含义。
柳时客垂下眼,不住颤动的鸦睫暴露了她的心事。
指尖不自觉地紧紧捏住芍药花枝,几乎就要掐出汁水来。
没有人知道,她对微生彧抱有什么样的心思。
半年前,微生彧带着妹妹寻青刚来到浔安城,第一个救助的病人就是柳时客。
微生彧行医有一个规矩,那便是救穷不救富,越是有钱的官宦人家,想找他医治的费用就越高。
原先也有某些富人看不惯他的作风,找了一群壮汉想给他“长长记性”,不曾想刚露面就被微生彧那个善使蛊毒的妹妹寻青下毒撂倒了。
自此,便也无人再敢质疑微生大夫的规矩了。
寻青此人虽然擅蛊毒,但为人却光明磊落,平日里都是跟在微生彧身边,像只麻雀似的整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说起来,柳时客和微生彧的初见也算上阴差阳错。
彼时正直九月入秋,浔安城天寒得早,柳时客一次“意外”坠入府内的池塘中,扑腾半天都无人上前伸出援手。
柳时客怕水,这是她儿时落下的毛病,身体一沾到水就变得僵硬不会动。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呛了好几口水,求生的本能让她挥舞着四肢想要浮起来,却呛得更深。
可惜没有人帮她。最后还是她一点点挪到岸边,支撑着颤抖的手狼狈地爬上了岸。
当天夜里,柳时客便发起了高热。
可即便是如此,也无人前来探望。
别无他法,柳时客只得拖着滚烫的身躯,取出藏在枕头底下的所有积蓄,跌跌撞撞出名求医。
就这样迷迷糊糊中,撞入了四处寻找落脚处的微生彧怀中。
时隔太久,加之当时神志不清,柳时客已经快忘了当时的场景了。
只记得那人一袭白衣,裹挟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伸手接住了她倒下的身躯。
还有耳边那道急促且激动的声音。
“哇哥哥有人晕倒了还刚好晕在了你怀里哥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降奇缘吗哥哥话说回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救她?”
“……阿青,安静些。”
微生彧救了她,分文未取。
柳时客知道他的规矩,表明自己身份后问他:“我是柳太守家的人,并非穷人;可我亦没有足够的钱财给你,微生大夫自诩救穷不救富,又何必为我这样的人坏了规矩?”
微生彧闻言只是摇摇头,轻笑:“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我能看出来。”
……
记忆逐渐回笼,柳时客眨眨眼,低头看向面前的杯中酒。
先前旁的人好言相劝,她都不曾沾一滴酒。可如今她低头沉思片刻,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借着逐渐上头的酒意壮着胆子开口:“微生彧,你可知男子赠女子将离的寓意?这芍药,你当真是确定给我的?”
“柳三小姐,微生眼睛没瞎,还是能看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的。”
柳时客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欲盖弥彰地别开眼。
“既如此,那便谢过微生大夫。”
耳边再次传来微生彧低沉压抑的笑声。
柳时客轻轻掐紧手中的芍药花枝,顾左右而言他:“微生大夫……是第一个送我花的人。”
其实不止。
不止是花。
他是第一个关心她的人,第一个相信她的人,第一个给予她温暖的人。
他太美好了,柳时客根本不敢玷染半分。于是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将那份悸动的情愫掩藏在心底。
无人知晓。
好不可怜。
虽然她柳时客从不需要旁人的可怜。
7. 及第其七
翌日柳时客醒来时,只觉得头昏脑胀,眼花缭乱,四肢似有千斤重。
小梅端着装满水的木盆徐徐走进来,见她醒过来,忙拧了帕子为她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小姐,您昨日饮酒后突然呼吸急促,满脸涨红,差点昏死过去。多亏了微生大夫在你身旁,将你背了回来,又亲自照顾你到半夜,直到天将将破晓才离去呢。”
“我……我这是怎么了?微生大夫呢?”
“微生大夫去上阳了啊,今日一早便急匆匆赶去,说起来……他好像一宿没阖眼呢。”
小梅停顿片刻,瞥了一眼柳时客的表情,旋即继续道:“微生大夫临走前说了,小姐您这症状是对酒过敏,以后可万万不能再喝了。”
柳时客闻言一愣,低下头凝视着自己撑在榻上的双手。
是了,她自幼生活清苦,即便是后来回到了柳家也从来不受待见,因此也未曾饮过酒。
没成想,她居然喝不了酒。
“是微生大夫救了我?”刚说出口便后悔了,她分明是明知故问。
“是啊,微生大夫走前可真是千叮咛万嘱咐,小姐体质特殊,之前又落下过病根,可千万要将惜自己的身体啊。”
小梅说着长叹一声,将手中的帕子拧干。
“微生大夫还说,祝小姐你四月殿试旗开得胜,他在上阳等你。”
上阳……
柳时客猛地闭上眼,半晌后复又缓缓睁开。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小梅,将我备考的书拿来。”
——
四月中旬,水乡浔安。
距离上巳节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柳时客也已经结束殿试再次从上阳回到了浔安城。
大清早,数名身着红袍的衙役官差手持金花报帖,策马疾驰一路奔向柳太守府前。
府门外传来敲锣鸣炮的声响,被惊动的柳逐远连忙出门查看,不曾想那衙役高举着手中报帖,振声高呼:
“捷报!捷报!柳府三娘子柳时客,圣上钦点一甲第一名状元,金銮殿唱名赐第!”
随性差役敲锣打鼓,街坊领居闻声赶来,瞬间聚拢将柳府围得水泄不通。
柳逐远将耳朵贴在门前听了好一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确实是柳时客高中了状元,这才忙不迭命人打开了府门。
门将将被推开,报喜人便抬手将朱砂金字的报帖高举过头顶,在身旁差役的簇拥下疾步进门。
“柳太守,令爱柳时客何在?”
柳逐远见状先是拱手行礼,转头叫下人去寻柳时客来,随后满脸赔笑道:“劳烦大人随我移步大堂稍作等候,小女梳洗片刻便到。”
——
柳时客被传唤到前院大堂时,将将日上枝头。
她本想随意披了件外袍就出门,不曾想被眼疾手快的小梅一把拽了回去,说什么也要给她换了一身看上去比较端庄的行头,还给她梳了个简易的发髻。
柳时客反手摸了摸发间陌生的簪钗,心中一阵冷笑。
——这又是整什么幺蛾子?
不过她很快便知道了。
一踏进柳府大堂,远远地便瞧见屋内焚香设案,包括柳逐远和白夫人——柳家主母在内的柳家四人皆跪于堂前,面前站着类似衙役官差的一行人,手持明黄色卷轴,站得笔直。
见她来了,柳逐远忙朝她招招手:“女儿,快过来跪下!”
这样大的阵仗,饶是柳时客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也能够猜到一二。
她走到柳逐远身后,与柳文闲和柳知韫并排下跪。刚一跪好便听得头顶传来那衙役洪亮的声音。
“浔安柳太守之女柳时客,跪接榜帖——”
她垂头应下:“柳家时客在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成化十八年四月十日,策试天下贡士,浔安太守柳家女柳时客,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钦此——”
第一甲第一名,状元?
即便是清楚自己定能及第,却不成想居然碾压一众考生一举夺魁。饶是柳时客处变不惊,此刻也不禁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她一介女子高中状元,究竟是实力使然,还是当今圣上另有他算?
她无从得知,只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平稳的声音回道:“柳时客接旨!”
几个差役为她披上红绸戴上金花,在柳家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柳时客双手紧握着明黄色的榜帖,低头叩首:“民女柳时客,叩谢皇恩!”
榜帖落下,那报喜的衙役忙换上一张嬉笑的面孔,接连道喜:“恭喜三娘子高中,恭喜恭喜啊!”
“女子高中状元,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柳三娘子可真不愧是天之骄女,将来定将成为宰执之才啊!”
“诶,想来定是柳太守教导有方不是,如今柳家出了咱们浔安城第一个状元,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
柳逐远朗声笑着,传人呈上了些银两来,一一分发下去。
事毕,他长袖一挥,命道:“传令下去,今日大开宅门宴请乡邻,凡浔安百姓皆可入内!”
老管家闻言应下:“是!老爷!老奴这就去办!”
太守柳家出了个女状元的事情在城中不胫而走,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柳时客看向络绎不绝前来贺喜的街邻百姓,一个个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再一转眼看向一旁的白夫人和那两兄妹,则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嘴角都快抽搐了。
柳时客穿过嘈杂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到白夫人面前,朝她盈盈一礼:“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白夫人冷冷瞪了她一眼。
白夫人毕竟是柳家主母,且是柳逐远如今唯一的妻子,于情于理,柳时客本该叫她一声母亲。可惜早在柳时客回到柳家的第一日,白夫人便给她下了禁令——无论是人前人后,都不许叫她母亲。
所以多年以来,柳时客都和府内的下人一样唤她夫人,今日依然是如此。
一旁忙着应付来客的柳逐远听见动静,慌慌张张赶过来,确定没有旁人听见柳时客那句“夫人”后,压低了声音对白夫人说了几句什么,白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她抬眼剜了柳时客一眼,随即扬了扬下巴,道:“闲儿韫儿,你们跟着父亲去接待客人。柳……客儿,你跟我来。”
柳时客不疑有他,垂眼跟了上去。
从前院大堂到深闺书房,一路上都听得府内外人声鼎沸,丝竹管弦声不断,锣鼓鞭炮喧天响。
行至白夫人的书房前,白夫人蓦地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瞥过柳时客一眼,目光冷淡。
她抬手划过柳时客衣袍的领口,有如毒蛇吐信:“你这袍子,倒是比你娘当年的裹尸布体面多了。”
柳时客面不改色,只是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
白夫人说着从袖中取出手绢擦了擦手:“柳时客,你如今很得意吧?”
“是挺得意。”
柳时客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毕竟是点中了状元郎,就该春风得意,不是么?”
白夫人闻言冷哼,转过身来与她对峙:“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不过怀里揣着两句诗,别真把自己当才女。”
她扬起下巴,目光恶毒:“毕竟你的母亲,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婢子。”
她刻意将“婢子”两个字尾音拉得很长,有意羞辱她。
可柳时客却对她的言语羞辱并不感兴趣,只是含着笑应和:“夫人所言极是,不过夫人这些年工于心计,却连一个婢子都比不过,夫人您又算什么呢?”
不等白夫人回答,柳时客率先开口,笑语盈盈:
“噢,算个笑话。”
白夫人被她的一袭话气得发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你!你!你不过一介庶女,居然敢如此嚣张!”
“自然是得嚣张些,毕竟是当今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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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时客轻笑道:“夫人仗着自己家族有些势力,可是打压了我整整七年,如今不同往日,我即便是跳到您头上去,您也不敢奈我何。”
“柳时客,你混账!”
白夫人浑身颤抖,抬手指着她痛斥:“你娘当初是如何葬身火海的,你难道全然忘了吗?如今你只剩这点笔杆子的火星,小心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又如何?那便让这把火烧得更透一些!最好是烧穿这柳家的天!烧透你们胸腔里那颗肮脏的心脏!”
“这柳家暗无天日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白夫人连连后退:“柳时客!你这个疯子!你不会当真以为自己能就此脱离柳家吧?你一介女子,即便是点中了状元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入朝为官?可笑!”
柳时客不以为然,语气淡淡:“我自然是要入朝为官。”
“这天下哪有女子为官的道理?你牝鸡司晨也就罢了,居然还妄想干涉朝政?我看你是活腻了?”
“夫人,我能不能入朝,能不能为官,不在你我,在当今圣上。”
柳时客轻笑一声,叹道:“圣上尚未表态,夫人这般急着揣测圣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爱女心切呢,您说是吧?母、亲。”
她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似是在提醒白夫人方才柳逐远跟她说过的话。
白夫人猛地闭上眼深呼吸,兀自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轻嗤一声:“柳时客,你好手段。”
她一边转身入书房,一边道:“从今往后,在外人面前我会给你脸面和身份,至于私底下,我依旧不认你这个女儿。你可记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别叫了我两天母亲就搞错了自己的地位。”
“母亲所言极是,只是三日后金榜三甲要去京城游街,还劳烦母亲为女儿备好马车,快马加鞭赶去上阳,若是耽误了时辰,只怕是会触怒圣上……”
白夫人抬手一甩,一个装了些银两的锦囊精准落到柳时客面前的地上。
白夫人语气低沉:“拿了钱滚。”
柳时客轻轻勾了勾嘴角,俯身捡起地上的钱袋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毕恭毕敬地朝白夫人的背影拱手行了个礼。
“谢过母亲。”
——
是日,傍晚时分。
一辆马车停在柳府门口,车夫靠在车门旁,早早便在此等候。
柳时客换上了一袭轻便的装扮,肩上被这一个布袋,装了些换洗衣物和重要物品。
“柳三娘子,该上路了。”车夫陪着笑朝她招招手。
柳时客抬了抬下巴,心情似乎很好。
正当她准备踏上马车时,身后的大门突然跑出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丫鬟,是小梅。
柳时客眉头一跳:“你怎么来了?”
“小姐,老爷说、说此去路途遥远,担心、担心小姐独自一人会孤单,特地派奴婢来跟着小姐,路上也能照顾着些……”
柳时客垂眼看着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猜到她是柳逐远的人。
呵,说得好听,不过就是个眼线罢了。
柳时客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既如此,你便跟着我吧。”
那车夫却突然停下动作,探出脑袋四处闻嗅:“柳三娘子,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正在上马车的小梅闻言吸了吸鼻子,正欲开口说什么,被柳时客摁着肩膀一把塞进马车里。
“有吗?我没有闻到啊。”
余光往身后的柳府瞥了一眼,她牵起嘴角:“时间不早,走吧。”
那车夫闻言挠了挠头,喃喃了一句“奇怪”,便不再纠结于那股奇怪的味道,扬鞭策马赶赴上阳。
马车轮掀起阵阵尘埃,柳时客掀开车帘回望,柳府门楣上的牌匾被往日的雨水潮烂。
“模糊了。”她喃喃。
一旁的小梅不明所以:“什么?”
柳时客不语,只是兀自抬眼凝视着柳府门前那块刻着“清正廉明”的牌匾。
8. 夜闯其八
再次来到上阳城,柳时客已经从一袭素衣变成身披雀翎红花的状元郎。
三甲游街的声势浩大,四面围满了周遭百姓。一行人衣绿花红,街边百姓纷纷翘首仰望,只为一睹这位女状元的真容。
楼少惊坐在长街对面的茶楼上,抬手举起一盏清茶,目光朝外边瞥了一眼,目不斜视:“什么人这么大阵仗?”
一旁的羌影远远地朝外瞧了一眼:“回世子,是今年的金榜三甲在绕皇城游行。”
见楼少惊并没有太大反应,羌影略一犹豫后缓缓开口:“听闻今年的殿试状元郎,是那位自浔安城来的天之骄女。”
“天之骄女?就那个柳时客?”
羌影沉默着点了点头。
听见这个消息的楼少惊可就坐不住了,连忙探出头去朝着楼下张望。
身为三甲之首的柳时客戴着雀翎红花身骑骏马,在一片锣鼓声乐中徐徐前进。楼少惊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得她身材清瘦,背脊挺直,好不意气风发。
一旁的纪云来哈哈大笑:“怎么这般反应?咱们风流成性的梁王世子不会是对这新晋状元郎感兴趣吧?”
“得了吧,论风流,谁能比得过信王爷您。”
信王纪云来闻言不但不恼,反倒是抚着下巴朗声笑起来:“知我者梁王世子也。”
“不过说来也怪,这浔安城百来年都没怎么出过高官,不曾想突然冒出个状元郎,还是个女子。柳太守家遭人嫉恨,府邸都被烧了一半。”
“此话怎讲?”
“你不知道?就前两日,这新晋状元郎的老家——浔安城太守家的府邸被人放了一把火,走水啦!”
纪云来摇摇头,啧啧称道:“说来好笑,那纵火犯既不谋财,也不害命,就是把那后院里满院子的桃树都烧焦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
“是啊。”
楼少惊微微眯起眼,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
“你小子学我说话干嘛?”
楼少惊白了他一眼:“……谁稀得。”
他说着便倒扣了茶杯起身,纪云来歪过头看他:“走这么急?做什么去?”
楼少惊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去会会一个人。”
见他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纪云来不禁生疑:“什么人?”
“心上人。”
从他身边掠过的羌影淡淡说。
“啊,连我们小楼都有心上人了~以后没人陪我喝花酒逛青楼了可怎么办啊~”
纪云来叫苦连天,一把搂过旁边一个奉茶女的腰肢,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好伤心啊,你给我倒杯茶好不好?”
——
游街过后,一行宫人带着金榜三甲以及一众进士陆陆续续进了宫,传胪唱名、拜谢皇恩,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隆安皇帝赐给了柳时客一座宅邸、白银百两,以及一众金银器皿,绸缎典籍。
最重要的,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了她官职。
所有流程结束时,日已近黄昏。
刚踏出皇宫的宫门,柳时客便被那同行的榜眼拦住了去路。
“柳大才女好大的本事,不过区区一介女流,又怎可学男子入朝为官?”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近乎咬牙切齿:“我寒窗苦读十四载,才换来今日出人头地的机会,却被你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抢尽了风光。柳时客,若没有你,我才是唯一的状元郎。”
“看着我和褚兄跟在你这个状元郎身后,很得意吧?”
“不过是一个从穷乡僻壤出来的丫头,你真以为自己能在这波云诡谲的上阳城待下去?”
“方兄,别说了。”
一旁的探花郎褚辙拽了拽方言许的袖子,环顾一番:“这么多人看着呢。”
“人多怎么了?我不相信这么多人里,就我一个人不服她这个状元郎。”
柳时客不禁挑挑眉。
她看着面前这位身披三甲蓝袍的新晋榜眼,怎么说也是个难得的才子,却不成想这般心胸狭隘,目光浅薄。
虽说早早便有会遭人冷眼的觉悟,可不曾想居然来得这样快。
可惜她此刻颇为疲惫,并没有心情与他们过多纠缠,说话便也毫不留情:“方公子这样的人都能位居榜眼,看来我这个状元郎的身份的确有待商榷。”
“柳时客,我忍你一路了!”方言许说着边挽袖子就要上前。
褚辙忙伸手拉住他:“方兄!君子动口不动手!呸!动口也不行……”
“褚辙你是不是男人?放开我!今天我非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
“使不得!使不得呀!”
“……”
“天子脚下,皇宫门前,这是在闹什么?”
一道雄浑响亮的声音传来,方言许几乎是在一瞬间泄了气,规规矩矩地站在褚辙身边。
褚辙抬手朝他毕恭毕敬地一礼:“见过梁王爷。”
梁王淡淡瞥过他们一眼,语气森然:“方言许,你们好歹也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如今更是榜上有名,怎么这般不懂规矩?今日之事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你觉得陛下会怎么想?世人会怎么想?”
方言许被吓得头都不敢抬:“王爷教训的是,是言许鲁莽了。”
“你不是鲁莽,是愚笨。”
梁王嘴上毫不留情:“本王瞧着柳状元说的没错,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点中这榜眼的,半点规矩也无。”
“是,言许知错。”
对于这位梁王爷的话,方言许一行人似乎半点不敢忤逆,甚至还带着些敬畏。
柳时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声名在外的梁王爷,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一双含情的桃花眼。
当今梁王楼长渡,克己奉公,德高望重。当年征战沙场保下大姜半壁江山,是整个姜国唯一的异姓王,在整个朝堂都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也是楼少惊的父亲。
“你殿试的策论,我看过。”
柳时客闻言一愣,抬眼看向面前这个周身一股肃杀之气的中年男子。
梁王语气平和:“于当今政事,你的见解属实独到。我欣赏你的才能和勇气,只是有时候,太敢说真话也不是一件好事。”
“你能从一众学子中脱颖而出一举成名,不是没有原因的。若你能坚守本心,在你策论中提到的那条路,兴许也能走下去。”
“只是柳时客,为民请命的路可不好走,你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豺狼虎豹。柳时客,你敢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句话不止适用于男子。我柳时客既然敢说,便也敢做。”
“好,本王看中的就是你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
“柳时客,陛下有意许你入朝为官。作为姜国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文官,你可不要叫本王失望。”
梁王说着突然想起什么,长叹一声:“你的性子倒是像极了本王的一个故人之女,说起来,如今你们一个文臣,一个武将,倒也是有缘。你说如今这世道,女子是否亦可撑起半边天?”
柳时客朝他恭敬一楫:“求之不得。”
“新兴之火,前途无量。”
梁王说着拍拍她的肩膀,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等着你烧穿这迂腐世道的那天。”
——
隆安帝为新晋进士在京城内安排了客栈,偏生柳时客例外。
初入宫门的乌龙结束后,柳时客在宫人的引路下来到了隆安皇帝赐给她的宅邸。
彼时已经是傍晚。
从进到宅邸起柳时客就发觉有些不对劲,就像是在她看不见的暗处有一双眼睛在死死盯着她。
可她转身环顾,却只有几个清扫院子的丫鬟和下人,没有其他任何不对。
许是这些天奔波劳累,过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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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了。
于是柳时客兀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早早等候的小梅替她褪去了繁琐的蓝袍红翎,又为她打来了热水洗漱。
做完这一切的小梅为她叠好换洗衣裳,随后关上房门退下了。
木桶内的热水腾然冒着雾气。柳时客褪去衣裳整个人浸入其中,只觉浑身的疲惫都在进入浴桶的瞬间随着四肢经脉的舒展消弭不见。
热气蒸腾,绯红攀上脸颊和耳尖,柳时客舒服得闭上了眼。
像梦一样。
这些天经历的一切都像梦一般不真实。
她点中了状元。
还入朝做了官。
她还有了座宅邸,可以在上阳城有自己的一方立足之地。
……一切都一切,都美好得不太真实。
——
门窗缝隙里灌入一抹冷风,烛火扑朔忽闪,将一道若有若无的身影拉得又长又扁。
柳时客睡眠本来就浅,加之她方才只是假寐,所以很快便发觉了屋内的不对劲。
她骤然睁开眼,不动声色地抬手卷过架子旁的衣物,在横飞的帘幔庇护下起身迅速套上衣袍。
可还不等她穿好外袍,一道黑影掠过,屋内摇曳的烛火瞬间熄灭。
柳时客一惊,下一瞬,一股温热的气息覆上她的背脊,一抹冰冷随之横在脖颈。
那人手握着冷物横在她面前,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这熟悉的味道……是他。
她微微启了唇,压低了声音一字字咬道:“深更半夜擅闯进士私房,这便是世子爷的作风?”
耳后传来一声轻笑,楼少惊抬手松开对她的禁锢。
柳时客忙转身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楼少惊一身正红色锦袍,搭以卷云纹素面腰封,修长劲瘦的手指把玩着一块羊脂白玉玉佩——是他方才抵在她脖子上的那冷硬的物什。
见柳时客目光阴沉,楼少惊似乎心情很好,反手将那块玉佩挂回腰间皮带,径直朝着柳时客这边走来。
分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举手投足间却散发出一股渗人的寒意。
停在与她两步之遥的地方,他挑挑眉:“怎么认出我来的?”
柳时客死死瞪着他,没有答话。
见楼少惊不耐烦地皱起眉,她才半晌嗫嗫着说出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得不巧,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见了。”
柳时客瞬间脸色煞白。
“你……你!”
“我怎么?”
“你好歹也是世子爷,头顶着梁王府的名誉,如今这般孟浪的登徒子行径,难道就不怕我将你做的那些事情公之于众?”
“我做的事情?我做什么了?柳状元可否说与本世子听听?”
“世子爷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还少了吗?”
“噢?不过是杀了个不自量力的小喽啰,在柳状元眼里我就是这般罪不可赦?”
“就算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那也是一条人命!”
柳时客本想一一数落这楼少惊做过的脏事恶事,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都说虎父无犬子,世子爷这般惹是生非,不务正道,只怕是会寒了梁王爷的心。”
“呵。”楼少惊冷笑。
他抬了抬下巴,眼神玩味:“我爹的心寒不寒的,你管得着?”
楼少惊说着步步紧逼,抬起她柳时客下巴嗤笑一声:“若是有朝一日你嫁入我们梁王府,再跟我爹嘘寒问暖也不迟。”
柳时客登时生出一股冷汗,连连后退几步拉开距离:“世子玩笑了。”
“世子爷身份尊贵,即便是给我一百个胆子,也是万万高攀不起的。”
“那本世子给你一千个胆子。”
楼少惊步步紧逼,略微沙哑的声音喷薄在她耳边。
“高攀我。”
9. 私语其九
“那本世子给你一千个胆子。”
楼少惊步步紧逼,略微沙哑的声音喷薄在她耳边。
“高攀我。”
柳时客连连后退,退无可退。
她侧过头,不愿面对面前的楼少惊。
“民女不愿。”
“怎的又以民女自称?啧……你为何不愿?”
“民女不愿攀附权贵,只想一步一脚印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那不算你高攀,堂堂状元郎百年难得一遇的天之骄女,嫁我不算高攀。”
“世子爷,你挡不住流言蜚语。”
“谁敢嚼你舌根说你是攀附权贵,我就割了他的舌头,如何?”
“……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时客闻言沉吟片刻,随即紧了紧自己覆在胸前衣襟的手:“世子爷,强扭的瓜不甜。”
“再者,梁王爷向来注重名声,若是因为我惹了王爷不高兴,也不值当是不是?”
“……说半天,你就是瞧不上我。”
楼少惊轻笑一声:“你这张嘴,倒真是舌灿莲花。”
楼少惊手指细细摩挲着她的唇瓣,那双死死盯着她双唇的眸子蓦地黯淡下来。
柳时客从那双含情的桃花眼里看见了毫不掩饰的欲色。
他紧盯着她嫣红的唇,忽然用力掰开她的下唇,将拇指伸入柳时客微张的唇间。
温热、濡湿的触感。
柔软得不太真实。
他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柳时客心中警铃大作,她瞪大了眼,唇齿间陡然一个用力。
“嘶!”
楼少惊骤然缩回手,目光在触及到指尖渗出的血色时难以压制眼中的兴奋。
他摩挲着指尖的血渍,勾唇咬出一句:“伶牙俐齿。”
柳时客呸出口中鲜血,冷笑:“伶牙俐齿,也好过世子爷的心狠手辣。”
“你这话说的真有意思,怎么?在为那晚我剑下的亡魂鸣不平?”
柳时客偏过头去,并不想和他过多纠缠。可楼少惊居然自顾自解释起来:
“那家伙……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不知死活的小喽啰,竟敢肖想本世子的性命,死不足惜……本世子给他个痛快,留他个全尸,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他说着,转而看向柳时客,似乎意有所指。
“你说是吧,柳状元?”
“……”
楼柳时客紧抿着下唇,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见她依旧不说话,楼少惊不由得皱眉,猛地俯身凑近她:“怎么?柳状元觉得我做的不对吗?我还以为你与我该是难得的知己才对呢。”
“世子与我的想法大相径庭,难成知己。”
“我和你一个杀人,一个放火,怎么不算是知己?”
柳时客眉头一蹙,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
楼少惊似乎很是得意,故意放缓了语调,似笑非笑问:“只是本世子想不通,柳状元究竟出于何种心思?要放火烧掉自家府邸后院的桃花林?”
柳时客语气淡然:“世子爷莫要含血喷人,我怎么会放火烧自己的家呢?”
“自己的家?本世子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亲爹扔下女儿不管不顾兀自离去,亦不曾见过女儿倒反天罡放火烧家的。”
“柳时客,你说这话自己觉得好笑不好笑?”
柳时客倏然笑出声。
好笑,的确好笑。
她骤然敛了笑,冷道:“世子爷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要向我问询?戳开别人的伤疤,揭露她的伤心事,就是世子爷一贯的取乐方式吗?”
楼少惊挑挑眉:“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做的动机,再者,本世子方才不也将我那日杀人的动机告诉你了吗?”
“我不想知道。”
柳时客语气冷淡,没有半点温度:“我未曾要求世子爷告诉我这些,更未邀请你半夜三更来我屋内叙旧。世子爷,越界的人是你,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世子爷几次三番纠缠不休?”
此话一出,楼少惊略一怔愣,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深吸一口气:“谁让你撞破了本世子的秘密。”
“我保证过不会将此事公之于众。再者,世子爷杀人情有可原,那人又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喽啰,即便是说出去也不会掀起半点波澜。”
楼少惊道:“那……谁让你背地里辱骂本世子的?”
“……”
柳时客无语凝噎。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梁王世子的心眼子真是比芝麻还小。
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狠狠朝着他瞪了一眼。
目光相触的一瞬,楼少惊呼吸微微一滞。
面前之人那双眸子水盈盈的。许是方才沐浴过的原因,氤氲的热气将那双眼睛蒸腾得更加澄澈明亮,似有青山常在,纤尘不染。
此刻望向他,却盛满了冷漠与决然。
他低声喃喃,由衷感慨:“柳状元这双眼睛,甚是好看。”
“……”
他的话太过跳脱,柳时客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
见她皱眉,楼少惊突然抬手一把揽过柳时客的腰肢将她拥入怀中。
不等柳时客反应过来,他已经轻轻将下巴靠上她削瘦单薄的肩膀,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视的宝物。
“世子这是做什么!”
她越是挣扎,他越是抱得更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很喜欢你的眼睛。”
柳时客几乎是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衣裳,一股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耳边轮廓。
可下一瞬,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令她毛骨悚然。
“让人忍不住想要挖出来,供在手心任人赏玩。”
柳时客眼睫轻颤,犹如那点水蜻蜓。
“世子爷好奇特的癖好。”
她说着抬手去推他:“不过我倒是觉得,世子爷这双眼睛可谓是风情万种,时客与之相比,实在是自惭形秽。”
楼少惊微微松开力道,柳时客趁机抬手一把推开他,语气森然。
“近年来战乱频繁,加之干旱闹饥荒,天灾人祸,每日死的人不在少数。”
“世子若是舍不得挖自己的,不妨去城外义庄寻一寻,诸多尸体中,不缺这一两双漂亮的眼睛。”
楼少惊闻言一惊,随即抬手捂住脸,竟低低笑出声来。
“柳状元这张嘴好生毒辣。”
“听闻陛下要封你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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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兼任东宫詹事府属官?”
柳时客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说道:“翰林院修缮,兼任左春坊左赞善。”
“左赞善啊,太子身边的职位。”
楼少惊说着压低了嗓音:“自古以来,哪怕是状元郎最多也就官至六品,最后能否平步青云全靠自己的造化。柳状元……第一次入朝为官便攀上了东宫这高枝,你不妨猜猜看,旁人会怎么想?”
柳时客神情淡漠,有条不紊道:“所有官职皆为陛下所赐,皇恩浩荡,臣不敢有半分懈怠。”
楼少惊抚掌轻笑:“不愧是天之骄女,文昌降世,光是柳状元这起步,都是多少人望尘莫及的呢。”
他略一沉吟,话锋一转:“不过,女子入朝参政前所未有,这史无前例的第一人,你当真要做这个出头鸟?”
“我当然会为官。”
柳时客毫不犹豫。
“为何?”他问。
“为民。”她答。
“为民?可笑。柳时客,你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楼少惊敛去了笑意,一字字道:“这条为民请命的路,倘若当真是那么好走,为何如今却无一人敢只身赴往?”
“就算它是一条无人通往的不归路,我也踏定了。陛下信任我,怜惜我的才华,那我便要利用我的才华,还他一个太平盛世。”
楼少惊闻言冷笑。
“柳时客,当今圣上可是出了名的老谋深算,你说,他为何会将状元的头衔落到一介女子的头上?”
“柳三娘子,柳状元,但你难道就真的没有想过,这其中是否有别的算计?”
“为君者,深谋远虑亦是必然。身为臣子,我早已作为为君所用的准备。”
柳时客说着朝他一拘礼:“多谢世子爷提醒,时客定会牢记于心。”
“不过,明日臣还要上朝,还请世子爷请回吧。”
“……不知好歹!”
楼少惊猛然转身快步走到窗户边,一手撑着窗框从一跃而出。
柳时客:“……”
其实可以走正门。
——
一直候在客栈外的羌影见楼少惊出来,还不等他说什么,楼少惊便从他身旁掠过:“回府。”
羌影挑挑眉。
他奉命守在柳时客的府邸外,本以为楼少惊会直接进去,不曾想他却翻身攀上了府邸的墙。
亲眼目睹自家世子翻墙而入的羌影:“……”
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跟王爷禀报了。
为了更好地观望世子的动向,羌影找了棵府外的大树藏身。柳时客的新府邸不算大,他蹲在树上便能俯瞰整个府邸。
然后他就看见自家世子鬼鬼祟祟地来到一个房间前。
可本欲翻窗进屋的楼少惊似乎看见了什么,猛地将伸进窗内的半条腿伸回来,随后就这样整个人站在窗框外,转身背对着屋内抬头望天。
目睹一切的羌影:“……”
……一向我行我素的世子爷也会有顾虑吗?
——真是见了鬼了。
前边的楼少惊转过头来,突然发觉羌影没跟上来,不禁怒斥:“愣在那儿做什么呢?还不快走?”
“……是,世子。”
10. 弹劾其十
次日清晨,日光稀薄,苍茫迷雾笼罩在上阳城半空。新生的露水挂在灌木枝头,湿漉漉的。
小梅催促着推开门:“小……大人,已经寅时四刻了,该起床梳洗准备上朝了。”
柳时客在榻上滚了几遭,一阵沉默后,蓦地腾坐而起。
她颇为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打一盆热水进来。”
经过昨晚那么一闹,柳时客只觉头昏脑涨,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
她在心里问候了楼少惊千百遍,才慢吞吞地翻身下榻。
替她打了热水进屋后,小梅又为她呈上了她上朝要换的衣物。
柳时客垂眼看着她双手捧着的衣物,抬手小心翼翼地抚过。
这是隆安帝授她翰林院修撰时赐她的官服。
绯色罗袍、青缘襈衫、乌纱帽、象牙笏。
一件件,无一不是她柳时客入朝为官的证明。
柳时客,你真的做了前人从未敢做的事,你当真成了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可正如楼少惊所言,在这暗流涌动的朝堂之中,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时刻盯着她呢?
她缓缓阖上眼,长舒一口气。
“小梅,为我更衣。”
——
卯时一刻,四月的天刚蒙蒙亮,一道熹微的光亮将漆黑的夜幕撕裂开来,整个皇宫内外都笼罩着一层难以言表的庄严。
皇宫的钟声响彻云霄,回荡在宏伟的建筑中。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严整森严地站列在大殿两侧。
柳时客随众臣一同恭候隆安帝,本是格外严肃紧张的气氛,却在下一瞬被人撞了下手肘。
她下意识转过头去,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面前之人头戴乌纱翼善冠,一袭赤色蟒袍,眼角下一颗标致的泪痣,瞧起来好不风流。
纪云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里写满了好奇。
“你就是那个女状元?”
柳时客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腰间的令牌,拱手行礼:“微臣见过信王爷。”
“哎呀,免礼免礼。”
纪云来说着就要伸手去扶她的手肘,却被柳时客不动声色躲开。
他倒也不恼,摩挲着下巴啧啧称叹:“果真是生得一副美人皮,连我见了都要心动。”
他说着长叹一声:“倒真是可惜。”
——可惜她是楼少惊看上的人,他可不能起心思。
柳时客不懂他的意思,只是礼貌性地颔首以示敬意。随着一声“陛下到——”,众臣皆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一袭龙袍的隆安帝迈着步子从殿门外缓缓走来,他在高座前缓缓转身,面对着殿中群臣,金冠摇曳下一双冷漠的眸子写尽淡然。
柳时客跟随着群臣跪地,手持笏板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隆安帝大手一挥,示意朝臣免礼,随后便是大臣们一一禀告当今政事。
干旱、战乱、饥荒……天灾人祸俱现,闹得姜国上下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隆安帝翻阅着面前龙案上的奏折,全程一言不发,唯有脸色越来越沉。
他猛地合上奏折,面色不悦,指名道姓地问:“柳爱卿,你怎么看?”
此言一出,不光是群臣,连纪云来都惊愕地挑了挑眉,玩味地看向柳时客。
柳时客正低垂着头,被隆安帝当着朝堂众臣的面问询意见,不由得有些诧异。
她略一沉吟,随后手持笏板,毕恭毕敬道:“陛下,民为邦本。”
“那依你之见,这灾区百姓,改如何安抚?”
柳时客道:“臣以为,若天灾降,那便赈灾,战乱肆虐,那便派人去镇压反兵。”
隆安帝捏着眉心:“但那会耗费诸多人力财力,只怕是……得不偿失。”
“陛下,大业者必得人心,若是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满足,百姓又怎能拥护您?”
她说着略一停顿,转而继续道:“为君者,民为贵,社稷次之。陛下切莫因一时的眼前利益,因小失大啊。”
“好,好一个民为邦本。”
隆安帝笑道:“朕觉得柳爱卿所言有理,那此次北边的灾情,便由你去辅助户部尚书李锐赈灾。”
柳时客闻言一愣。
她只是个翰林院修撰,说白了是个写写文章撰写史书的闲散文官,隆安帝破例让她参政,居然还将此等大事交给新官上任的她。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柳时客不清楚到底是感激还是忧虑。
但思索再三后,她还是奉命应下:“臣……定不负所托。”
“既如此,那便退朝吧。”隆安帝说着挥了挥衣袖,就要在王公公的搀扶下起身。
柳时客犹疑片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朗声唤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隆安帝闻言动作一顿,旋即转头看向她:“哦?何事相奏?”
“是……微臣想要弹劾一个人。”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垂眸抿唇:“臣要参梁王府世子,楼灼楼少惊。”
隆安帝闻言顿住:“哦?”
“臣要参梁王世子,夜半私闯微臣宅邸,未经允许擅自入内,甚至出言挑衅臣。臣不堪其扰,还请陛下……替微臣做主!”
“……”
朝臣寂静。
“哇。”
纪云来不由得发出赞叹,看戏般抬头看向位于左列之首的梁王。
梁王冷冷瞥了他一眼,纪云来忙在广袖的遮掩下朝他必出一个大拇指,那嘴型好像在说:梁王爷,您儿子可真厉害啊!
梁王白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落到出列的柳时客身上。
倒是个有胆识的,不过像她这般心思细腻的人,真的会做出这种在朝堂上当众弹劾、越级上奏的蠢事吗?
还是说,柳时客她另有所图?
想来除了柳时客,旁人都不得而知。
可楼长渡毕竟是在沙场上打拼了半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这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还不足为惧。
这样想着,不由得冷笑一声。
——
“楼大世子,今日早朝有人参了你一本,猜猜看那人是谁?”
下完朝换了身常服,纪云来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梁王府。他甩开扇子挡在自己面前,故作神秘:“猜猜看?猜猜看嘛?”
楼少惊正横卧在繁花长廊的长椅上,他翻了个身盘腿坐着,倚着背后朱栏,毫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
“参我?哪个自不量力的蠢货不要命了?”
“哇,你还别说,此举确实有些奇怪。按理来说,她堂堂天之骄女,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不该这般鲁莽才对。”
楼少惊闻言一顿,腾地坐起身来:“柳时客?”
纪云来笑眯眯地点头:“嗯哼。”
“你是说,柳时客第一次上早朝,就当着姜国文武百官的面参了我一本?”
“还是当着你爹梁王的面。”纪云来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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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可真是小瞧了她……”
楼少惊有些烦躁地撩了撩头发,咬牙道:“我劝她莫走独木桥,她不听,当时我还不信她能走下去,如今看来,她倒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他转头看向纪云来:“陛下怎么说?”
“放心吧,有梁王在,她一个新晋状元,要权利没权利要金钱没金钱要背景没背景的,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只不过……”
楼少惊蹙眉:“只不过?”
“只不过方才下朝回府的路上,我亲眼瞧见那位状元郎上了你爹的马车。”
“……”
——
柳时客的宅邸距离皇宫比梁王府远了不少,精美的马车停在新住人的宅门前,掀起一阵细微的尘埃。
柳时客从马车下下来,转身朝马车内一拘礼:“多谢梁王爷。”
梁王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垂手放下车幔。
马车渐行渐远,柳时客望着那辆马车的背影,脑海中浮现起方才在车内与梁王的谈话。
“……你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引起本王的注意,说吧,为何要参阿灼?”
“臣于这上阳城中,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朝臣鄙夷臣,同僚不服臣,唯有王爷您——曾对臣表现出些许的欣赏和肯定。”
“臣觉得,王爷既然肯定了臣的策论,那证明在王爷眼里臣这个状元郎就不是徒有虚名的。或许……臣能够为王爷所用?”
“为本王所用?柳时客,你不是自诩要为民请命吗?你今日此举,不像是个清官该做的事,更像是……在攀附权贵啊。”
“上阳凶险,尔虞我诈。王爷,在为民请命之前,臣必须要在城中安身立足。”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王爷,臣必须要活下去。”
梁王微微眯起眼:“为什么选中本王?”
“因为臣想做那飞鸟,而王爷是臣择中的良木。”
柳时客娓娓道来:“姜国上下谁人不知,梁王爷德高望重,公正严明。臣相信,只有王爷这样正直的人才能做臣的靠山。”
“因为,我们都想要这姜国安定,想要这江山社稷无虞。”
梁王闻言轻笑:“那你为何非要用弹劾这种方式?”
柳时客苦笑道:“既然是要投靠梁王爷,那边不能叫旁人瞧出猫腻,毕竟王爷您比臣更清楚——梁王府树大招风,已经惹了很多有心之人不满。臣当众弹劾楼世子,一来是为了让旁人以为我与梁王府不和,而是因为楼世子他……却是几次三番纠缠于臣,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梁王闻言一顿,随即微微向后倾身,抬手抚着下巴略一沉吟。
“柳时客,你的确很有胆识。”
“不过,你这般行事鲁莽,我怎么保证你为我所用后不会误事?”
“王爷教训得是,今后臣定当三思而后行。只是王爷,如今的局势于臣而言,若是臣不豁出性命,可能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朝中上下多少双眼睛正对臣虎视眈眈,还有那捕风捉影的皇宫暗卫——王爷,臣除了以性命做赌,真的没有其他东西能用来做筹码了。”
梁王眉头微皱,道:“柳时客,枪打出头鸟,你既为我所用就免不得周旋于朝中的豺狼虎豹之中。你当真不怕?”
“臣一无所有,不怕。”
“柳时客,你果真不是一般女子。”
“敢用性命做赌注,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女子。”
梁王放缓了声音,沉声道:“不过今后,你就不只有性命可以做筹码了。”
11. 巾帼十一
“柳时客,从今往后,你就不只有性命可以做筹码了。”
柳时客站在宅邸大门前,细细回味着梁王的这句话,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正准备转身入府,却听得一旁传来一声熟悉的低笑。
柳时客转动的身躯一顿,缓缓回头看向倾身倚靠在宅前大树下的楼少惊。
不等她朝他拱手行礼,楼少惊迈开步子朝她走来,脸上的表情甚是玩味:“柳状元好大的架子,居然让当朝梁王亲自送你回府。”
“……”柳时客装作没听见,转身准备进门。
一只手突然横在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楼少惊语气轻佻:“柳状元为何不弹劾别的朝臣,偏偏只弹劾我?莫不是对我有意思?想要以此吸引我的注意?”
“那柳状元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毕竟早在看见柳状元的第一眼,我就对柳状元一见钟情了。”
“楼少惊!”
“你叫我什么?”
柳时客强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重新整理思绪道:“我说,楼世子不必这般自我感动,你口中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见色起意?多谢夸奖。”
柳时客忍无可忍:“楼少惊,你是不是有病?”
楼少惊也不恼,反而朗声笑道:“是,因为爱而不得患的相思病。”
柳时客近乎咬牙:“我看你是想死。”
“出言辱骂梁王世子,你胆子可当真是不小。柳时客,你在试探吗?”
“试探什么?”
楼少惊敛了笑,眸色深沉:“你在用自己的命做试探,试探圣上对你的定位到底是什么,试探我对你容忍的底线在哪里。”
“柳时客,在你眼里,你的命到底算什么?赌注?筹码?”
柳时客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两日后我便要离京,赶赴北边赈灾,世子爷若是没有什么事,便放微臣离开吧。”
即便话题转换得如此刻意生硬,楼少惊也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嗤一声,顺着她的话道:“放你走可以,不过本世子左右闲来无事……我要跟你一起去。”
“如今北方战乱天灾频发,岂能儿戏?”
“与其在这里忧心我,倒不如好好关心关系你自己。柳时客,你看看你自己这副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的身子骨,我都怕北边一阵风吹过来就把你刮倒了!”
见柳时客又要拒绝,楼少惊别过头不再看她:“莫要再多说了,反正你拒绝也没用——对了,我给你找两个大夫一起去,以往万一。”
听见“大夫”两个字,柳时客微微一顿,脑海中骤然浮现起微生彧那一身素白修长挺拔的身影。
她略一犹疑,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听闻前段时日宫里来了位妙手回春的大夫,世子可曾有所耳闻?”
“大夫?你说那个叫微生彧的?”
楼少惊摸了摸下巴,略一思索后道:“哦,他好像奉命被调去北边军营了,就在前两日。”
“前两日?”
柳时客闻言低垂着头,兀自喃喃:“错过了啊……”
“听说这微生彧入京之前在浔安城待过一段时日,怎么,你和他还有过交情?”
见柳时客垂首沉默,楼少惊眉心一跳,语气中带了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焦急:“怎么?不会真有什么交集吧?”
“不过几面之缘罢了……谈不上交情。”
“哦?是么……”
楼少惊微微眯起眼,似乎在沉思。
下一瞬,楼少惊骤然俯下身来,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眸子,好似要摄穿她的魂魄。
他近乎咬牙:“柳时客,你最好是。”
——
微生彧前脚来到北方军营,后脚帐篷外就围上来了一堆伤兵。
“微生大夫,这些都是我们和北邙蛮族大战后负伤的士兵,早就听闻微生大夫救死扶伤,乃是百姓拥护的神医啊!有微生大夫相助,定能减少军队伤亡!”
“诸位稍安勿躁,且带我去伤病营瞧一瞧。”
微生彧微微笑着,转身对身侧的随从道:“去叫阿青过来帮我打下手。”
寻青舟车劳顿了好几天,一到军营便倒在自己的帐篷里躺下。
躺下来还没有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寻青姑娘,微生大夫让你去伤兵营一趟。”
寻青闻言探出半个头,她看了看面前这个粗糙的壮汉,不由得撅撅嘴:“阿兄怎么回事?我真服了怎么让你来叫我啊啊啊!”
想当初在浔安城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寻青是个一等一的颜控。
兄长明明最清楚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却叫了个强壮的黑皮大汉来给她带路,搞得她都不想随他去伤兵营了。
但毕竟是微生彧的吩咐,寻青不敢不听,只得全程板着个脸跟在那黑皮士兵身后。
路过军营时寻青忍不住朝里边儿多看了两眼,吐槽道:“诶我说你们这驻守山海关的将士里怎的就挑不出一个英姿勃发的?”
那黑皮士兵道:“沙漠疾苦之地,加之常年战乱,活着都是实属不易。寻青姑娘以为的士兵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的将士啊那自然是武艺高强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
话音未落,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从她身侧掠过,二人的肩膀相撞,寻青疼得“啧”了一声,抬头看向那莽撞的家伙。
那人逆着光,五官略显柔和,上挑的丹凤眼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冷冷地瞪了寻青一眼,目光平淡又森然。
这一瞪,却惹得寻青移不开眼。
“就是他……”她不禁喃喃。
“什么?”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啊啊啊他就是我心目中将士帅气的模样!”
黑皮士兵抬手扶额:“寻青姑娘,您说话能慢点儿吗?”
寻青抬手指向那个身形略显削瘦的士兵,语气有些激动:“就是刚才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那个高马尾士兵高鼻梁薄嘴唇小麦肤色那个——快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快告诉我!”
“那个人?呃……那是魏捷魏总兵,也算是我们军营中的‘红人’……”
红人?也是了,年纪轻轻便当上总兵属实难得,长得这么好看的将士更是凤毛麟角,她这么久也才见到这一个。
可单单就是这一个,就摄去了她的心魄。
当真是奇怪,她不过是被那个魏捷瞪了一眼而已,怎么心跳会变得那么快呢?
她像是被魏捷这张脸勾走了魂,全然忘记了微生彧给自己的任务。
她悄悄躲在角落里,探出半个头看魏捷舞枪弄棍。魏捷的动作干净利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寻青一脸溺爱:“他好帅啊救命你快看他是不是很帅是不是!”
有士兵似乎在是提出与魏捷比武,二人你来我往,不过几个来回间,那人便落了下风。魏捷半点不拖泥带水,迅速结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比试。
寻青双手鼓掌:“啊啊啊他好厉害我的天呐这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完全长在我喜好上的男子啊啊啊啊我要和他认识一下!”
微生彧派来的黑皮士兵犹豫再三,支支吾吾道:“呃……寻青姑娘,魏总兵……魏总兵……”
“他怎么了你说啊你快点说啊他怎么了?”
不等那黑皮士兵回答,只听得一阵兵器撞击地面的声音,刚刚那个和魏捷比武的士兵满脸不服气地上前去,伸出一根手指虚指着魏捷的心口处。
“魏总兵,你力气这么大有什么用?女子本弱,到时候上了战场,只怕你是第一个临阵脱逃的吧?”
寻青鼓掌的动作一顿。
女、女人?
……魏捷是女人?
另一个士兵见状也站出来阴阳怪气:“是啊魏总兵,你说你女子家家,不找个人嫁了,在家里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地习什么武,参什么军?”
那输掉比武对士兵嗤笑道:“可不是嘛,你瞧瞧,魏总兵多俊的一张脸,如今比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糙呢!”
“诶,魏总兵,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
“谁说不是呢?”
话音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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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青大摇大摆阔步上前,在那两个士兵面前站定。
她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了他们好一阵,沉吟道:“这位大叔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一个女儿家还平啊你下面不会是空的吧?”
“诶大叔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那士兵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你!我只是在就事论事!你看看她皮肤那么黑,哪里有半点女人的样子?”
“活人怎么能跟死人比啊大家说是吧?你白你最白死了三天的人都没你白行了吧你满意了吧?”
那士兵面色白了又黑,甚是精彩。他气得颤抖着手指着寻青:“你!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丫头,好没教养!”
“哇说我没教养你哪来的脸居然敢说我没教养?!你有教养你对着人家魏姐姐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比武比不过就拿你男子的身份压制你他爹算个什么东西你?!”
那士兵额上青筋爆出,他捏紧了拳头跃跃欲试:“你——死丫头,看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拳头没有落下来,一只纤细却有力量的手挡在了寻青面前。
魏捷右手捉住那士兵的手腕,使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抄过怀中的一块玉牌,抬手将玉牌面向营中众人。
待众人看清那玉牌上的花纹和刻字,瞬间鸦雀无声。
魏捷用力甩开那士兵的手,举起玉牌一字字道:
“吾乃前梁王副将魏兆之女,当朝梁王义女——魏捷。”
玉牌一现,众人皆惊,原先那两个咄咄逼人的士兵吓得面无血色,“噗通”一声猛地跪地。
魏捷将寻青护在身后,举着那玉牌神色冷然。
“如此,我还能继续待在军营中吗?”
“能……能……”
“那你还要与我切磋比武吗?”
“不……不会了!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魏姑娘武艺高强,实属是我军之幸事!”
那两个出言顶撞的士兵抖如筛糠,头都不敢抬起来。
魏捷慢条斯理道:“出言不逊,冲撞总兵,目中无人,乃是犯上。”
她说着,目光冷冽地从他们身上扫过:“于此,你们认还是不认?”
那士兵不住地磕头认罪:“认!认!是我们鲁莽了!还请总兵降罚!”
“自己去领二十大板。”
话罢,她低头朝着身后的寻青轻生道了句谢,随即没有半分停留,转身就要离去。
寻青愣神片刻,旋即反应过来跟上去:“魏姐姐!魏姐姐——”
她一路小跑到魏捷身后,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仰慕。
“魏姐姐好生厉害,我之前在浔安城认识了一个姐姐,她也不信女子不如男,偏生要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今年的科考,她可是一举夺得桂冠、成了姜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状元!”
“噢?女状元?”
“是的没错那个姐姐叫柳时客你可能听说过她她是我和我兄长在浔安城认识的朋友。”
寻青说着一脸骄傲,抬起下巴朝着那群士兵的方向努了努嘴:“至于那群只会拿性别说事的蠢货魏姐姐不必放在心上!世间女子本就百花齐放姐姐不必活在世俗的看法之中只需大胆去做自己即可你说对不对呀?”
“寻青,你果真不是一般女子。”
“魏姐姐武艺高强也很不一般啊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还有寻青什么的听起来太生疏了姐姐叫我阿青就好。”
寻青说着勾起一个粲然的笑:“姐姐不要觉得奇怪啊因为我兄长就是这么叫我的!他叫微生彧是一个大夫大家都喜欢叫他微生大夫他很有名的当然我也很有名……”
“好的,阿青,今天多谢你了。对了,我听说微生大夫好像在四处寻找你?是有什么事吗?”
“哎呀我突然想起来兄长让我去伤兵营一趟我怎么给忘记了呢不行我得赶紧过去了不然兄长肯定会责怪于我的!”
“快去吧,别让微生大夫等急了。”
魏捷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她扯起一个微笑。
“不过,阿青——下次说话,可以稍微慢一些。”
12. 兰丘十二
玉雪关常年无人居住,生存环境极为恶劣。夏季长期干旱,黄沙漫天;冬日天寒地冻,浮雪满天。
正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柳时客随户部尚书李锐赶往的北方大漠,就在玉雪关以南的位置。大漠中有一座孤城,名为兰丘。自姜国与北邙一族开战以来,兰丘城百姓深受战乱其扰,长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再往北走一段,就是重兵驻守的玉雪关了。”
兰丘城县令抬手指了指远处,柳时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望无尽的黄沙弥漫在半空中,吹得她睁不开眼。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蓦地挡在眼前,未等柳时客反应过来,便听得楼少惊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风沙太大,小心迷了眼睛。”
温热的吐息喷薄在脖颈,柳时客心头一紧,蓦地缩了缩脖子。
她转头,狠狠瞪着他。
在楼少惊眼里,倒抿出些调情的意味。
二人身旁的户部尚书李锐面露惶恐之色,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楼少惊,转而又看向柳时客。
柳时客抬手一把拍开楼少惊的手,咬牙切齿道:“多谢世子爷关心,臣眼睛好得很。”
“是么?我记得当初是谁说自己寒窗苦读瞎了一双眼来着?哦……看来那个人不是你啊……”
楼少惊说着,突然话题一转:“诶对了,你刚在上阳落脚,陛下赐给你的宅邸都还没布置好呢,就这么放心地丢下宅子跑来这北夷蛮荒之地?”
柳时客不太想搭理他,又不得不回答,只得敷衍:“有小梅在宅中替我张罗……”
“那个柳逐远安排给你的丫鬟?柳时客,你好歹是新晋状元郎,别告诉我你这般心大。”
他低笑着凑近柳时客面前,十分刻意地拖长了尾音:“依我看啊,柳状元这眼睛还真是不太好,识人不清……还不知好歹。”
楼少惊贱兮兮的笑着,柳时客无语转头,朝着李锐拱手一礼。
“李尚书,怎么不见这灾区的难民?”
李锐闻言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昨天夜里这灾区发生了一场暴乱,朝廷出兵镇压后,为首的反贼被下押入狱,其余的灾民也都被控制在城门外。”
“李尚书的意思是,朝廷派来镇压暴乱的军队将灾民百姓拒之城外,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李锐抚了抚胡子:“诶,话也不能这么说……刁民本性难改,若是将他们放入城中,岂不是引狼入室?”
“灾民亦是我姜国百姓,怎么就是引狼入室?”
柳时客眉头紧蹙,余光瞥向一旁的张显初,后者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我只是一方县令,朝廷派兵,我哪敢不从?”
“事已至此,为何还不懂得变通?”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灾区条件艰苦,民不聊生。百姓心有怨念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不能因为他们一场无路可走发起的暴乱,就一杆子打死所有人。”
不等张显初答话,李锐不太赞同地摇摇头:“柳状元,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我们将他们关在城外,又没有对他们不管不顾。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早就到了,除了不让他们住进城中,衣食行都是可以保障的。”
“赈灾款?李尚书,您可亲眼见到那赈灾款变为白米和馒头落到灾民手里?”
“我虽说没有亲眼看到,但朝廷拨下的赈灾款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如若不是用于灾区重建和灾民的衣食,还能落到哪里去呢?”
这话从身为户部尚书的李锐口中说出来,柳时客只觉得想笑。
她丝毫不给李锐留面子,意味深长地将他的话重复一遍:“是啊,落到哪里去了呢?”
见李锐不语,柳时客也知道此人靠不住,也不再多做逗留。
她转过头对兰丘城的张显初道:“既是昨夜发生的暴乱,想必如今百姓们的情绪都还未受到安抚。烦请张显初带我前去城口查看一番,若是一味抵制百姓入城,只怕会引起更多不满。”
张显初闻言朝她侧身让出一条道路:“那便这边请吧。”
柳时客转头对李锐微微躬身:“李大人,请吧。”
李锐闻言理了理衣裳,仰头挺胸就要走到最前面,却被楼少惊猝不及防一把挤开。
楼少惊抬着下巴朝前面走了几步,回头见众人没有跟上来,不禁扬了扬下巴:“走啊,带路啊,愣在那儿做什么?”
他说着十分自然地上了一辆马车,而后复又探头出来盯着柳时客:“你,跟本世子一辆马车。”
——
坐上前往城门口的马车,脚下的路格外颠簸。
柳时客双手环胸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楼少惊对面,垂着眼一言不发。
车内的兰丘城县令见气氛不对,犹犹豫豫地试图打开话题:“两位大人可是初次来到我们兰丘城?”
楼少惊冷哼一声:“这种来了一次就不会想来第二次的破地方,当然是第一次。”
张显初忙附和道:“是是是,世子教训的是……”
柳时客无视楼少惊那张板着的臭脸,兀自问道:“张显初,您守在这兰丘城多少年岁了?”
“大概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吧,从我十七岁那年初临此地,便下定了决心要一直守护这片土地,直到生命尽头。”
“姜国以北条件艰苦,生活环境如此恶劣,水源紧缺。这般不适宜居住的地方,您就没想过带着城中百姓南下迁居吗?”
张显初闻言缓缓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或许,柳状元有听过兰丘城的故事吗?”
柳时客终于转头和楼少惊对视一眼,她看见了对方眼中的茫然,旋即回过头来:“未曾。”
“想来也是……罢了,那微臣便与二位讲讲,这兰丘城的来历吧。”
张显初说着抬起眼,目光看向空中虚无的一点,像是透过车窗外阳光投射进来的光束回忆着一段前尘往事。
“兰丘城原本没有名字,因为地处大姜北邙交界之处,又环境恶劣,所以被世人称为‘无生’。”
“无生之境地如其名,连飞鸟都鲜少过境。姜国建立之初,北方边境尚未安定,战乱频繁。因为地处边塞要地,加之无生之境离那北邙蛮族极近,便有不少北邙之人游荡此地……”
……
……
一开始,只是姜国梁王楼长渡带兵征战,拨了一批军队人马驻守在这无生之境。
到后来,越来越多的姜国军队聚集于此,为了在前线需要的第一时间前去支援,梁王下令众人在此处安营扎寨。因为无生之境人迹罕至,姜国军队便找到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将此处作为粮草囤积的不二之选。
沙场上的梁王杀伐果断,私底下却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自打姜国军营在无生之境扎根之后,便如生根的野草迅速向外围蔓延。周边的流浪灾民在得知此处收留因战乱无家可归的百姓后,便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将军营围得水泄不通。
再三考虑之后,梁王决定将军营搬离此地,自此无生之境也彻底成了最早一批两国战乱的难民的落根之处,梁王为此地取名“兰丘”,而兰丘百姓为了报答梁王给他们安身之处的恩情,一直以来都作为边塞的后援,源源不断地为前线提供和运送物粮草和物资。
……
……
一阵沉默后,柳时客率先打破平静:“那为什么,梁王爷会将这片无人之境取为‘兰丘’这般诗意美好的名字?”
“这个……怕是要问您面前的世子了……”
话音落,柳时客和张显初双双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楼少惊。
从方才张显初聊到兰丘的由来开始,楼少惊便一直沉着一张脸,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在此刻全然消失不见,那双好看的桃花源更是幽深得可怖。
他缓缓抬眼,眸色深沉似有万丈深渊:“兰丘……兰丘……”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回味着什么,忽地笑出声来。
“兰丘是我母亲的名字。”
他说着略一停顿,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慢悠悠地继续道:“母亲死后,我父亲悲、痛、欲、绝,这才以她的名字为这片土地命名,也算是……对她的一种纪念。”
柳时客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梁王妃是……如何逝世的?”
“死于非命。”
楼少惊垂首抬眼,显得那双眸子格外阴寒锐利:“就在这片以她命名的土地之上,被那臭名昭著的毒娘子剜了眼睛,挖了舌头,捆缚了四肢把头摁在泥土地里,受百蚁蛊虫啃咬致死。”
此言一出,不光是张显初,连柳时客都为之一愣。
北邙蛮族擅蛊毒,其中赫赫有名的两位佼佼者,便是那蛊夫人和毒娘子。
据说,那蛊夫人和毒娘子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心狠手辣恶名远扬。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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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擅蛊一个精毒,但折磨人的手段可谓是如出一辙。
只是柳时客万万没想到,堂堂姜国梁王的发妻居然是被这蛊毒双煞中的毒娘子折磨至死。
到底是公仇,还是私怨?
马车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安静,安静,落针可闻。
半晌过后,依旧无人再开口,这诡异的气氛便一直维持到马车停轿,外边儿的车夫勒紧了缰绳高喊一声“吁——”
柳时客和张显初都没有动作,楼少惊倒像个没事人一般,起身下车理了理自己的衣摆。
他回过头,看向马车内的柳时客:“还不下车?”
柳时客一言不发地对上他的目光,许是他逆着光,柳时客居然觉得他那波澜不惊的眼神有些刺眼。
“真是奇怪,说要来城口的是你,赖在车上不下来的也是你。”
楼少惊朝她伸出手:“喏,我扶你下来,柳大人。”
将手放在楼少惊掌心、附身下车掠过楼少惊身侧的瞬间,柳时客压低了声音沉声说了一句:
“抱歉。”
楼少惊错愕抬头:“……什么?”
“我说,对不起。”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该追问梁王妃的事情,但我真的不知道……我,纯属无心之举。”
楼少惊先是面色愕然,随后慢慢回过味来,目露狡黠。
他摆出一副很是受伤的模样,低语喃喃:
“一句对不起就算了?这可是我的伤心事,今天为了你我都揭开陈年旧疤了。”
“那不是你自愿的吗?”
“是啊,为了你心甘情愿,你就这般利用我的感情吧——”
楼少惊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抬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唉,我好心痛啊……”
“……”
真是给他点颜色就想要开染坊,得寸进尺。
到底是自己冒犯在先,柳时客无奈扶额:“你到底想怎样?”
楼少惊蓦地收住表情:“你安抚一下我。”
“怎么个安抚法?”柳时客问。
楼少惊思索片刻,突然笑出了声。
他猛地凑近柳时客,别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边脸颊。
他贼兮兮地笑着,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眨了眨。
“喏,安抚一下呗,柳大人。”
说着便把脸往前挤了挤。
柳时客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张快要怼到自己面前的脸,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抬起手,朝着那半张脸不遗余力地扇了下去。
“啪——!”
清脆的一声响。
走在二人前面的张显初猛地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时客高举的右手。
“我柳时客的特殊安抚法。”
柳时客挑眉笑道:“世子爷消气了吗?”
“……”
张显初默默地转过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哈。”
楼少惊别过头,舌头顶了顶自己刚刚被打的左脸颊,火辣辣的疼痛之下,居然烧起一股莫名的暗爽。
“柳大人下手好狠呐。”他轻声,似嗔怪。
——但是,他喜欢。
见柳时客一副无言的模样,楼少惊不禁挑了挑眉,佯装吃痛:“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走在二人前面的张显初突然加快了脚步。
见张显初走远,柳时客闻言强忍着脾性,冷静道:“楼世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什么时候成了我夫君了?”
“现在的确还不是,不过迟早会是的。”
柳时客冷冷吐出一句:“痴心妄想。”
楼少惊回以笑脸:“早晚的事。”
总有一天会是的,楼少惊确信。
“我记得,你下个月就要及笄了吧?你那远在浔安城的好父亲会为你准备笈礼吗?”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淡漠道:“我的及笄礼,应该跟楼世子没有什么关系吧?”
“不过是好心好意想要关心你一番,好让人伤心啊,柳大人……”
楼少惊说着,抬手摸了摸发烫的半边脸颊。
抬眼对上柳时客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好似方才发生的事情与她半点关系也无。
一想到这儿,楼少惊只觉得……
“更气了……”
13. 毒食十三
兰丘城的昼夜温差格外地大,待到一行人抵达城门口时,恰值黄昏。
站在城楼之上,柳时客垂眼看着乌泱泱挤在城门前缩成一团的灾民们,有报团取暖的,有奄奄一息的,亦有饿得骨瘦如柴倒在人群之下被人踩踏早已没了气息的……
一眼望去,惨不忍睹。
柳时客蓦地闭了眼,深呼吸着平复汹涌的情绪。
“我让他们候在下面了,这里只有你和我。”
楼少惊说着缓缓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向城楼下倒作一片的灾民。
他微微蹙着眉,目光瞥向柳时客紧抿的唇。
“你觉得如何?”
“如何?兰丘百姓被拦在城外,死的死伤的伤,世子爷的眼睛是看不见吗?居然还问我觉得如何?”
楼少惊略一停顿,道:“可朝廷拨了不少的粮食和银子,分明是送到了兰丘来。”
粮食?银子?
柳时客嗤笑一声,也不知这梁王世子是真蠢还是装傻。
“层层贪污,上行下效,朝廷的赈灾粮根本就到不了灾民百姓的手里!”
“楼世子,你自幼养尊处优,吃惯了山珍海味,看遍了金玉琳琅,当然不会知道这灾区的难民过的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
她拖长了尾音,连带着双眸都微微眯起,凛冽的目光像是要窥透人的内心。
“世子爷,别觉得我说话难听。还记得郑贵妃娘娘的爱宠吗?对,我说的,就是那只名叫元宝的狗。”
楼少惊紧蹙着眉头,不知为何,他居然觉得面前之人的目光有些刺眼。
他几乎是下意识别过头去:“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我从未想要和世子争吵,我所言句句属实。”柳时客冷冷打断。
“听闻那元宝身上的每一件衣裳皆是蚕丝金线,吃的是上等的肉食,可底层的灾民流离失所无处为家,居然连米汤都要争相抢食。世子爷,你看见了吗?这就是底层百姓和你们皇亲贵族之间最大的差别。”
“底层百姓勤勤恳恳忙碌一辈子的收入,说不定连那元宝脖子上挂着的一颗金铃铛都不值——你说,这算不算猪狗不如?”
楼少惊终于忍无可忍,出言反驳:“姜国建立至今赈过多少次灾,可天灾无情,谁都杜绝不了!你一介女子,为何偏生要以身犯险,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我再怎么狼狈,也与你无关!楼世子出身高贵,自然是不会把我这种从穷乡僻壤出来的穷书生放在眼里!加之我女子的身份,想必世子爷打心眼儿里就瞧不起我吧!”
“你!”
楼少惊气急,他猛地撇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臣自然知道世子爷是什么意思。世子爷无错,臣亦无错,只是我们从出生就注定不是一类人罢了。”
她语气淡然,平静得几乎没有半分情绪起伏。可她越是如此楼少惊越是无措,他连忙下意识解释道:“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世子爷怎么想的,臣并不关心。”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有梁王爷为你铺好的阳关道,我也有我自己要走的独木桥。世子爷,告辞。”
话已至此,竟是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柳时客毅然决然转身离去,身后传来一道沉闷的拳头撞击墙面的声音。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血腥气从身后弥漫开来。
脚下微微一滞,但也只是一瞬。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迈腿下了城楼。
——
时值四月中旬,本是温度适宜的季节,在兰丘城却格外干燥。风沙弥漫在整个天空中,吹得人睁不开眼。
在柳时客的强烈要求下,张叒均打开粮仓,几乎空荡的仓库让柳时客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柳大人,真的不是我不放粮赈灾,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柳时客不言,余光瞥过这位兰丘城县令身上的粗布衣裳和他那张憔悴的面容,不动声色地咬了咬下唇。
“没有粮食,我会上报朝廷,重新拨款赈灾。”
她说着,深吸一口气:“现在,先把这仓库里为数不多的粮食全部运出来,为百姓们熬粥。”
当务之急,能救一个是一个。
待到白粥煮好时,日已近黄昏。
柳时客和张叒均派人将一桶桶并不浓稠的白粥运上车,一阵骨碌碌的声音传来,二人闻声回头,却见一群下人拉着几车盖着麻布的东西赶来。
麻布下似乎还冒着蒸腾的热气。柳时客微微抬了抬下巴,与身旁的张叒均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者立马会意,走上前去轻轻掀开了麻布的一角。
霎那间,一个个又大又圆的白面馒头腾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只是柳时客,连同张叒均都在看到那整整几车馒头的瞬间瞪大了双眼。
他几乎两眼放光,不可置信道:“这、这是馒头?”
柳时客余光瞥向那些白面馒头,不禁生疑:“我分明记得赈灾粮只有可熬白粥的米粟,何处来的白面做馒头?”
“这几车馒头都是李大人差我们送过来的。”拉车的下人道。
“李大人?”
难道是李锐?
柳时客口中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忽而轻叹一声,转身对那推车的下人道:“还请替我转告一下,时客定会择日相邀,好好感谢一下‘李大人’。”
——
待一切都准备就绪,张叒均命人打开兰丘城门,霎时间所有蜷曲的、仰躺的、依靠在墙面上半死不活的百姓们纷纷惊坐而起,一双双深陷进眼窝里的眸子写满了苦楚和悲凉。
有老人,有弱妇,亦有尚在襁褓的婴孩。
兰丘地处黄沙之中,昼夜温差极大,无处安身的灾民百姓们无从取火,只能一个个叠在一起抱团取暖。
他们衣衫单薄褴褛,脚上大都没有鞋袜,裸|露在外的脚趾在黄沙怪石的摩擦中生出一层厚厚的老茧。而稍微年幼些的孩童皮肤嫩红,被磨破刺穿的伤口因为没有及时上药溃烂开来,露出白花花的肉和猩红的血……
一瞬间,柳时客心下猛地刺痛。
她本以为自己时隔多年再次看见这种凄惨景象,是早就心无波澜了的。可任凭她觉得自己多么心如磐石,也见不得一个个趋近绝望和死亡的人用最后一点带着希望的目光看向自己。
——就像是,透过兰丘百姓的眼睛,看到了曾经那个懦弱悲惨的自己。
那是她不愿去回忆的不堪过去。
柳时客猛地闭上眼,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复又睁开。
她眼波流转着,掩去眼底那汹涌的情绪,轻叹一声。
“我是朝廷派来协同尚书大人赈灾救民的官员,当今翰林院修缮,兼任左春坊左赞善,柳时客。”
“有我柳时客一碗粥喝,就绝对不会让你们受苦遭罪。”
她说着朝身后的张叒均点点头,后者转身挥挥手:“拉上来吧。”
随着一阵骨碌碌的车轮转动声,一车车“李大人”送来的白面馒头和一桶桶并不太稠的白米粥出现在众人面前。柳时客命人把持秩序,所有兰丘百姓一一争先恐后地排好队伍,即便饿的都站不稳却依旧有序地排着队。
正当柳时客准备发放食物时,一旁的张叒均却突然出言阻止:“柳大人,且慢。”
柳时客不解回头,只见张叒均端来一盆准备好的水,笑道:“还请柳大人先行净手吧。”
柳时客微微一愣,略一思衬后将双手毫不犹豫地伸入水中清洗一番。
待她洗净双手,便来到众人面前准备指挥着分发食物。
兰丘城粮仓的米粟少之又少,熬出来的白粥根本就不够满城的百姓果腹。好在那几车白面馒头分量倒是很足,送来的下人还悄悄告诉过柳时客,“李大人”说了,若是馒头不够,尽管跟他说。
柳时客抿唇冷笑一声。
时候不早,眼见着日落西山,柳时客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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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处瘫坐着一位抱着婴儿的妇女,正疑惑她为何不上前来,却发现那妇人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手撑在地上艰难挪动身躯。
柳时客放下手中沉重的勺子,让旁人接替自己,旋即端了一碗白粥和两个馒头,快步走到哪妇人面前。
那妇人闻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那朝廷派来的女官员纡尊降贵地在她面前单膝下跪,一手塞给她两个馒头,又放了一碗粥在她脚边。
妇人抬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柳时客朝她挤出一个温柔的笑:“你腿脚不便,又带着孩子,我就给你送过来了。”
“快些吃吧,不够还有。”
那妇人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没事,没事,我夫君……他去替我们娘俩领吃食了。”
“无妨,这城中百姓众多,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先垫一垫吧,毕竟还要照顾孩子不是?”
听她这般说,那妇人也不再拒绝,只是不好意思地接过馒头,声若蚊呐地说了声“谢谢”。
柳时客轻笑,见她有些急促地囫囵吃着,忙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慢些吃,别噎着。”
她说着端起一旁的白粥:“喝口粥顺顺。”
“草民谢过……唔!”
那妇人面色骤然一紧,柳时客觉察不对,忙低头去看:“你怎么了?”
却不料那妇人猛然抬手将她一把推开,奈何她有气无力,只得堪堪推开一些。
随着那妇人“哇”一声痛呼,一口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几滴飞溅到柳时客白皙的脸颊边。
烫得她眼皮一皱。
“呃,嗬……嗬啊……”
妇人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整个身体不自觉蜷曲发抖。怀中的孩子随着襁褓滚落在地,受惊后哇哇大哭起来。
旁边的灾民见此惨状,惊呼一声一哄而散。
柳时客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景象,脱力跪坐在地上,自语喃喃: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人急匆匆跑了过来,迫不及待地将手中的馒头高举着:“娘子!娘子!我领到两个白面馒头,快些吃吧!”
下一秒,他嘴角的笑意蓦地僵住。
男人“噗通”一声轨道在地,一路手脚并用爬到那妇人身边:“娘子?娘子!你怎么了娘子!”
“血……怎么这么多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柳时客茫然失措地看着自己满身满手的鲜血,过分浓郁的血腥气疯狂刺激着她的鼻腔,几乎要冲散她的思绪。
突然有人大喊:“你娘子方才吃了这柳大人给的馒头,就成这般模样了!”
“大家别吃了!这赈灾的粮食有毒!朝廷这是要害死我们啊!”
“我们好歹是姜国子民!朝廷居然这般不把我们当人看吗!”
“……”
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有惊恐的,有愤怒的,有出言讨伐要个公道的……可是此刻柳时客已然听不清了,她脑子一片空白,双耳嗡嗡作响。
那妇人的丈夫闻言猛地转过头,怒目圆瞪,近乎咬牙切齿:“是你!是你!你不得……好死!”
“我……我要……杀了……你!”
柳时客不住摇头:“不,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震惊之后是无尽的茫然和无助。
柳时客死死咬着下唇,双手紧紧攥成拳,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要快些想办法救人!”
面前的妇人人口吐鲜血狼狈至极,柳时客不忍再看,忙转过身去大喊:“大夫!快去传大夫过来!”
张叒均急促的声音蓦地传来:“柳大人!小心身后!”
柳时客闻言几乎是下意识转身,霎时间瞳孔骤缩。
一阵冷风吹过,柳时客眼睁睁看着那妇人的丈夫呲目欲裂地冲向自己,手中握着一柄冰冷的白刃。
他怒喝一声,高举起手中白刃,直扑柳时客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