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君王》
1. 第 1 章
龙章元年,秋九月庚申。
对于长安这座巍峨帝宫内的女主人媜珠来说,这应该是她才刚刚开始的皇后生涯中又一个十分平淡的秋日。
这天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晨时,皇帝在她的椒房殿内起身更衣,赴大朝会,而后一整天都在宣室殿中处理政务。
媜珠睡到更迟一些的时候才懒懒醒来,椒房殿里的嬷嬷们督促着她用了早膳。而后她召见了内司省内的一些女官和内监,一如既往平静地打理了一些宫务。
如果说唯一有什么和往日不同的话,那便是今日的巳时左右,穆王妃林氏携幼女入宫向皇后请安,她又在椒房殿内同穆王妃说了会话。
穆王妃是皇帝的弟弟穆王正妻,两个多月前刚刚又诞下一个女婴,媜珠见到这幼小的婴孩十分喜欢,便难得拉着穆王妃多坐了一会,抱了抱这个孩子,还取下自己身上的一只玉项圈赏赐给了她,当做提前赠给她的百日礼。
得了皇后赏赐,穆王妃携女千恩万谢地出宫去了。
午时,皇帝召媜珠去宣室殿陪他用了午膳。
下午后,媜珠回到椒房殿内小睡了一会,午睡醒来她便前往承圣殿内给太后赵氏请安,服侍婆母赵太后吃了药膳,在赵太后的殿内坐了一阵,陪太后解闷说话。
大魏立国之初,天子未置嫔御妃妾,只皇后一人,这偌大的帝宫里,除了帝后二人就只有赵太后这个主子了。
偏太后无他子,皇后未生育,宫里连个小孩子都没有,难免冷清了些,越发显得太后长日孤寂。
所以媜珠自然每日都要到婆母这里多待一会儿,这也是她身为皇后,替她的皇帝丈夫尽孝的意思。
这世上的年轻女子——尤其是嫁人之后不曾生育的女人,大多都是害怕面对婆母的,因为总免不了受一番婆母话里话外的挤兑和刁难。
然而身为皇后的媜珠,却并不害怕面对赵太后,甚至内心还很愿意亲近亲近这个婆母。
因为她也姓赵。她和赵太后同出一族,是赵太后的娘家侄女,皇帝名义上的表妹。
太后既是她的婆母,更是她的姑母,和她有着血脉之亲,哪来舍得刁难她呢?
这一日媜珠坐在承圣殿里,见赵太后神色恹恹,似乎是兴致并不高,心下细细揣摩了翻,不知怎的,想到上午时候穆王妃抱着女儿千疼百宠的,那般母女情深的模样,或许是心底某一处不知名的地方被偶然触动,她陡然开了口,提起了一个在世人记忆中已经死去了五年的女子:
“母亲,妾记得似乎还有小半个月就是兖国公主的祭辰了。这几日母亲都有些郁郁寡欢,是否是思念兖国公主的缘故?妾想着,不如趁着公主祭辰,请元象寺的那些僧人们进宫来,为兖国公主再做一场法事……”
兖国公主乃赵太后之女,更是赵太后唯一亲生的孩子,只不过在当今陛下登基前就薨逝了。陛下登基后遂追封了自己的妹妹为兖国公主。
媜珠曾听闻,在公主生前,赵太后极为宠爱这个唯一的女儿。在当年失去女儿后,太后也因此消沉了许久。
“啪——”
听得皇后口中提起兖国公主,赵太后却是神色突变,手下一个不稳,将手中的茶盏直接摔碎到了地上,茶水飞溅,茶盏碎了一地。
因这时殿里并没有年轻的小宫娥们守着伺候,太后身边的嬷嬷福蓉立马上前捡起地上碎裂的瓷片,媜珠身边的嬷嬷佩芝也赶忙过去擦拭起了地上的茶水。
媜珠被赵太后的反应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起身敛衽告罪,又亲自再去倒了盏茶来,素手托在掌中,小心翼翼地捧到赵太后跟前来。
赵太后仍旧端坐着,十指微颤,略显衰老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种媜珠在当时很难理解的复杂神色。
在这一室令人尴尬的寂静中,赵太后微微垂下眼眸,轻声问:“皇后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了她了?”
太后这么问也不奇怪,因为兖国公主死了都五六年了,她和皇帝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这个女子,皇帝和太后态度如此,宫里宫外的其他人当然也都知趣地不敢多嘴。
当年在媜珠与还未称帝的周奉疆成婚后的第二年,媜珠偶然得知周奉疆有个去年刚刚死去的妹妹周三娘子后,她就提过要给这位妹妹的祭辰办一日的法事。
但那时周奉疆和赵太后看上去就都不怎么想提这事。
加之那会儿冀州军的战事胶着在南边的长沙郡一带,周奉疆军务繁重,媜珠也就不好为这样的事情再烦了丈夫和婆母。
回到自己的娘家赵家后,娘家的父母兄长也劝她说,那是个没出嫁偏偏病死在家里的女儿,恐怕世人多嫌晦气,既然周三娘子在世的母亲兄长都不想多管,那她这个新嫁来的嫂嫂又何必多张嘴呢。
于是此后的几年里,媜珠也就不再说这话了。
时隔五年,今日再度提起此事,也是因为见赵太后近来情绪不佳,媜珠又心想着,女儿好歹还是太后亲生的女儿,活着的时候疼得跟眼睛珠子似的,死了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在乎,不如提一嘴替兖国公主做场法事,也当讨赵太后欢心了。
谁料想又招了赵太后的一顿不喜欢。
媜珠不敢再多嘴,只低头认错:“母亲恕罪,是妾失言。是妾提起妹妹,又无故惹了母亲伤心不快,是妾之错。”
赵太后缓缓地摆了摆手,眸中已没有半分悲伤之色,只剩下点点寒凉冷意:“她既去了,活着的人再想念又有什么用!终究不能承欢膝下,与我尽孝。你若是有心么,早日替皇帝诞下龙嗣,有个实实在在的孙儿抱在我怀里,我倒也不用郁郁寡欢了。”
这话算是说的有些重了。
媜珠成婚后和赵太后的这五年多的婆媳相处中,倒是头一次听赵太后认认真真地和她说起这样的话。
她心里跳了跳,直怪自己今日是不是遭了什么晦气,怎的这样倒霉。
然而身为儿妇,面对婆母还是不敢有半分不满的,只能老老实实地颔首称是。
又略坐了片刻后,媜珠只觉得身上都被闷出了一层冷汗,便缓步行出承圣殿,坐上轿辇回了椒房殿里。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几乎就在赵皇后离开承圣殿的同时,方才陪侍在她身边的佩芝躬着身子和一个小宦官打了个眼色,低语了几句,而后那个小宦官便连连点头,一路向着皇帝所在的宣室殿快速走去。
*
等回到椒房殿内时,媜珠如往日一般仔细着人安排了晚膳,预备着等待她的皇帝丈夫回来与她一同用膳。
椒房殿小厨房里的宫婢按例又端来一碟新做的桂花糕,媜珠亲自捧着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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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内供奉的送子娘娘神像前,好一通虔诚地叩拜,祈求送子娘娘早日赐她一子,让她为丈夫诞下子嗣,为这个崭新的帝国皇室开枝散叶。
因为婚后多年无所出,祭拜送子娘娘,也渐渐已经变成了媜珠这么多年来每日必做的一件事了。
她做人妇、做皇后这么多年,日子过得单调得近乎一成不变,每天必做的三件事就是吃饭、侍寝、拜送子娘娘。
哪怕周奉疆并不在意这些,还劝她说一切顺其自然,不必强求,可是媜珠仍然坚持日日叩拜,希望心诚则灵。
她对这送子娘娘像也当真是万般孝敬,一年四季,时兴的瓜果点心,昂贵的香火灯油,从未断过。
今日因挨了赵太后的一顿埋怨,想起妯娌穆王妃生下的可爱婴孩,媜珠心中又有些委屈和落寞,跪在这送子娘娘像前的时间也就更长了些。
等她拜完送子娘娘回到寝殿内后,皇帝周奉疆果然已经从宣室殿回来,在殿内等着她了。
媜珠缓步从外头进来,远远瞥见隔着一层水晶珠帘,皇帝周奉疆着墨色龙纹襌衣常服,负手立在珠帘后的檀木膳桌前,身姿傲岸挺拔,一片肃然之气。
他面前似乎跪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宦者,是媜珠不常见过的奴才,所以她叫不出他的名字。那宦人战战兢兢正和皇帝回着话。
媜珠听不见宦人说什么,但是只看皇帝的背影,她就已经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
她脚步顿了顿,还是朝内走了过去。
她隐约听见皇帝似乎低斥了一句:“给朕去查!去太后宫里查,去穆王府上查!”
那面对着媜珠而跪的宦人见她过来,连忙又叩首拜见皇后。
他倒是提醒了皇帝,皇后来了。
皇帝转身见媜珠身着珠服羽裙,如云鬓发琳琅珠翠地向他缓步逶迤而来,瞬间敛了面上的怒意,对她露出一个款款温柔的微笑,上前两步牵起她的手,与她一道在桌前坐下。
他只一个眼尾的余光扫过去,跪在地上的宦者连忙闭了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膝行着退了出去,没发出半分动静。
媜珠将一只素白的手搭在皇帝宽厚的手掌上,柔婉地浅笑:“陛下方才和那小宦人说什么呢?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皇帝似乎并不想多提,只随口说了一句没什么,便同媜珠用起了晚膳。
媜珠于是也没有多问。
饭毕,暮色已至,天黑昏黑,即是寝时。
宫婢和嬷嬷们簇拥着媜珠去沐浴更衣,卸下她满是钗环的发髻,为她换上一件绯色的深衣,将她送进寝殿床帐罗帷内。
片刻后,皇帝从外间进来,停驻在床榻边,撩起玉瓶色的帷幔,静静地打量着床帐内媜珠此刻正准备侍寝时的娇态。
她姿态温顺地跪坐在榻上,披散着夜雾一般浓密的鸦发,丝缎的寝衣缓缓地从她肩头滑落,露出一片雪艳细腻的肌肤,是最旖旎的艳景。
皇帝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看着媜珠的眼神越发幽深。
*
这也是媜珠数年以来度过的又一个习以为常了的夜晚。
等帐内的动静终于平息下来时,随侍在帝后身边的女彤史在内殿珠帘外提笔记下这一日皇帝的起居。
“——龙章元年,秋九月庚申,夜,帝幸皇后三次。”
2. 第 2 章
待媜珠第二日懒懒地从枕榻间醒来时,偌大的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皇帝早已经去朝会了,此刻恐怕朝会已毕,他应该在宣室殿里处理政务。
对于媜珠来说,今天和昨天并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想,马上伺候她的宫娥嬷嬷们会为她穿上华服鸾裙,给她梳妆打扮,为她佩戴凤冠钗环,然后她会像昨天一样,召见内司省女官内监,处理宫廷琐事,然后去和皇帝一起用午膳、给太后请安、安排晚膳、拜送子娘娘、侍寝……
就和昨天一样。
身为皇后,她需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地一遍遍重复过去的日子,在这深宫中一日又一日地消磨她的人生。
不过,没人会觉得她是在可怜地“消磨”人生,没有人会觉得她不快乐。
连媜珠自己都知道,全天下的女人大约都会羡慕她的。
因为所有人都说,她这一生实在是命好。
昨夜侍寝后的一点倦意上涌,媜珠慵懒地又阖上眼睛,闷在丝被里放空大脑发了会呆。
她想到了自己和自己家族的过去。
*
在这个动荡割据的乱世里,赵媜珠出身北地冀州世族赵氏,她是幸运的,是被泡在蜜罐子里养大的,自小被家族精心细养,从来没有受过半点乱世里的饥寒困窘之苦,反而生活优渥,熟习琴棋书画,成了家族最视若珍宝的贵女。
她的姑母赵氏嫁给了北地冀州枭雄周鼎为正妻,她的姑父周鼎乃俪阳公主之子,割据北地,称雄一时,手握重兵,剑指中原,野心勃勃。
到她姑父周鼎死的时候,风雨飘摇中的前楚皇室也终于快走到了国祚衰亡的尽头了。
于是周鼎的养子周奉疆继承了其养父的野心志向和手中军权,引冀州军一路南下,败天下诸侯,夺长安洛阳两京,几年后便立国于长安,改国号为魏,改年号为“龙章”。
在他立国称帝的同一日,他册封了她为皇后,让她和他一起共享这锦绣江山。
因为她是他的原配发妻,是他唯一的女人,也是他心爱的女人。
赵媜珠和他是名义上的表兄妹,自幼得以因此相识,从小便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并且立誓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两人情比金坚。
她对他付出了一个女人最坚定的忠贞之意,她自幼就爱慕他,所以他也回报给她天下女子皆要羡慕的荣华与独宠。
他们两心相许,生死不渝。
——以上这些,就是媜珠此生听过的最动人的一段爱情故事了。
哪怕千年万岁,不论是史官提笔的丹书史册还是文人墨客的话本诗词里,都是一个绝对令人称颂赞叹的故事。
是的,关于她自己的这些事情,都是媜珠“听”别人说来的。
她对她自己人生的了解,皆来自于他人之口。
因为她几年前因伤失忆了,过往的种种,许多事她都不记得了,能留在脑海里的,顶多也只有一些模糊的剪影。
而媜珠受的伤,也可以说是为了周奉疆而造成的。
据说,她和周奉疆的这段婚事,起初并没有得到她娘家赵家的认可。
这个原因也很简单。要知道,当年的周奉疆只是周鼎的一个养子,而周鼎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有一大堆。周鼎留下的家业,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养子的头上的。
所谓养子,实不过家仆而已!
赵家人都认为媜珠嫁给周奉疆,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了。
何况他们赵家精心仔细地养出一个绝色的美人儿,难道就是要让她去配这种没出息的男人的吗?
既然当年媜珠的姑母可以嫁给周鼎这样的贵胄子弟,那么同样身为赵家的女儿,赵媜珠也当去做枭雄之妻。
所以媜珠的兄长一直坚决反对媜珠嫁给周奉疆,三申五令地勒令她和那男人断了往来。
但是媜珠偏偏就是一门心思认准了这个男人,要死要活就是非要嫁。
为此,她还和自己的兄长大吵了一架,争吵推搡中,媜珠一时情急,不慎从自己的闺阁绣楼的二楼跌落楼下,磕碰到了脑袋,当场昏死过去,受了重伤。
等到媜珠醒来后,虽然那伤势并没有危及她的性命,但是她却失去了过往的许多记忆。
一回忆往事,她就会头颅抽痛,痛苦不已。
那时媜珠在病榻上还能隐约记得的,就是自己名叫“媜珠”,她正在闺阁备嫁,准备嫁给心爱的男人,因为遭到兄长的阻拦而从二楼失足跌落……
她只记得这点事情了。
在这之前的记忆,她就是一片空白。
别说她甚至连那个和自己争吵的兄长的容貌都记不清了,就连她自己的父母,她都恍惚得记不得到底是谁。
为了让她不再痛苦地思索往事,赵家人这才主动开口和她讲起她的过往,将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如数说给了她听。
媜珠那时脸色苍白,病体虚弱至极。
听罢这些后,她又低声问赵家人:
“那……那我本来要嫁的男人是谁?兄长为何不准我嫁?”
周奉疆便在此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媜媜,你要嫁的人是我。”
周奉疆俯身坐在她的床榻边,握住了她的手,言辞恳切:
“起先你兄长不准你嫁我,是因为怕我不能给你尊荣显贵的生活。可是媜媜,我现在已经是冀州节度使,我是冀州的主人,养父留下的家业,现在尽在我一人之手。我可以保护好你,照顾好你。你父母兄长现在也允我娶你了。”
赵家人连连点头称是。
既然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这样说了,于是媜珠就这样被赵家安排着嫁给了周奉疆,成了周奉疆的妻子。
几年后,周奉疆就称帝了,她也变成了一个崭新帝国的第一任皇后,是开国皇后。
在世人眼里,她今时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嫁对了男人,是她当年慧眼识珠,眼光好。
再加上她当年还曾为了他受过伤失忆,这如何不更叫男人对她心生怜意,要加倍地补偿她呢?
是的,即便媜珠失忆,即便媜珠忘记了从前和周奉疆的一切过往,但周奉疆和她之间非但没有因此疏离,反而他越发地珍爱她,呵护她,数年来都是一副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的架势。
就连他自己都曾说过,她受的伤,是因为他才遭了这样的罪,他一定会用往后余生来弥补她。
*
媜珠在衾被间阖了阖眼,等到她再睁开眼睛时,这些过往的思绪又从她脑海中消散了。
她缓缓从榻上起身,宫婢们便开始服侍她梳洗妆扮。
梳妆时,媜珠注意到平素跟在她身边的嬷嬷佩芝竟然不在,本来想问一句她去哪了,但是又一想,她不在那自然就是有她去忙的事,由着她忙去就是了,于是最终也懒得张这个嘴问了。
今日天光尚好,媜珠难得有兴致想要出去走走,更想看看琼兰苑里的丹桂菊花。
琼兰苑就是这座长安帝宫中最大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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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遍植芳草仙树,甚至还豢养了十几只孔雀在其中。
今年的桂花开得极好,媜珠正想在外头多坐一会儿,跟来的宫娥们小心翼翼地劝她该回去了,又说外头秋风寒凉云云,生怕她在外头受了什么风吹日晒一般。
媜珠不耐烦,一一支走了她们,叫她们回椒房殿去取披风、茶盏和点心来,她要在外头多坐一会儿,又折了两枝桂花,叫她们拿回去插在瓷瓶里养,搁在她寝殿里。
待跟随在她左右的宫娥们都走了,媜珠一人闲逛在琼兰苑里,忽又觉得无聊,想到琼兰苑附近就是宣室殿,周奉疆此刻就在宣室殿里。
媜珠不觉起了点娇纵的心思,偏想在这时候去见见他,于是她又挑选了一枝桂花折下,捧在手里,想带去宣室殿给他,放在他御案前,让他批阅奏章时也能时时闻见她最喜欢的桂香。
这几步路走的很快,媜珠踏入宣室殿的殿门里,黄门侍郎们虽然对皇后的到来感到意外,但却无一人敢阻拦皇后,更不敢说什么要等进去通传之类的话。
毕竟,满宫里谁不知道皇后独得圣宠,是陛下这么多年的唯一挚爱呢。
媜珠问:“陛下在哪?”
一个黄门郎有些战战兢兢地回了她的话,说陛下在宣室殿左偏殿里召见人,媜珠不待他起身就捧着这枝桂花过去寻周奉疆去了。
在她转身离开后,两个黄门侍郎满脸绝望和恐惧地相互对视了一眼,汗如雨下,相互低语道:
“皇后……娘娘怎么……怎么今日却过来了?这、这,还无人去通传给陛下啊……”
“跟在娘娘身边伺候的人呢……难道没有一人提前过来告诉一声娘娘的动向么?”
媜珠今日此举,的确有些异常,但是并不能算是不得体。
只是她平素鲜少会这样陡然闯到宣室殿来要见陛下,实在让宣室殿里侍奉的一众宦官感到意外。
恐怕就连皇帝都大意了,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他早就斥退了守在外头的奴婢,因此在偏殿外连一个值守的宦人都没有。
而对于媜珠自己来说,打破她过去五年安稳生活的,也就是从这一件小小的、“意外的”事情开始。
像是破开了一个细碎的口子,顺着这个口子撕下去,她渐渐撕碎了蒙蔽在自己身边五年的巨大谎言,让她终于有机会面对残忍的现实。
*
宣室殿的左右偏殿平常大多是留给官员们在此暂做休整,等候皇帝的召见的。
偶尔政务繁忙的时候,更会有大批的官员在这里商讨国事或是替天子草拟文书圣旨等。左右偏殿里都摆放了大量的文书、古籍、史书、律法,一眼望去,满目皆是森然书卷。
所以,当黄门郎说皇帝在这里见人时,媜珠也觉得有些意外。
她放轻了脚步向偏殿走去,想要先绕到书架的屏风后等一等,等皇帝在此召见的官员回完话离开了,她才进去。
一边想着,媜珠一边轻嗅手中这枝丹桂的馨香,想到等会要给她的皇帝丈夫一个惊喜,面上也不觉露出了点浅笑。
然而,她才慢慢靠近宣室殿左偏殿的门口时,竟陡然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细细的女子啼哭的声音。
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哭声。
媜珠的脚步顿时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她从那断断续续诚惶诚恐的哭声里听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昨天上午她才刚刚见过的,她的弟媳,穆王妃。
媜珠的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3. 第 3 章
天下大乱初平,陛下登基立国方始,并不贪恋女色,后宫只皇后赵媜珠一人而已。
因为多年无所出,媜珠也曾委曲求全地对周奉疆说,她希望为他广纳后宫妃妾,绵延子嗣。
她并不介意他纳妾蓄妃。
但周奉疆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她,甚至他还不准她再说这些话。
他说,当年她为了嫁给他,不惜和兄长争执以致摔落楼下、重伤失忆,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她是他此生唯一珍爱的女人,这辈子他只愿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永远都不会有别的女人。
可是这一天,在他的宣室殿里,他和他的弟媳穆王妃共处一室,她在殿外听到了穆王妃低低的哭泣求饶声。
这种时候,面对这种场景,一个女人脑海里下意识生出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实在不必多说。
然而,这种荒唐的想法并没能在媜珠的脑海中持续太久,她很快就意识到此刻发生的事和她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同样听见了另一个男人的哭泣求饶声,此刻这间偏殿里并不只有皇帝和穆王妃两个人。
这个人,是皇帝的弟弟,穆王妃的丈夫,——穆王他自己。
在这个日渐寒凉的秋日里,媜珠木然地捧着手中的一枝丹桂,听到她皇帝丈夫的怒斥声隐隐约约地从偏殿里传出来。
“朕当年在周氏兄弟中留下你一命,许你王爵富贵,让你今时今日得以安稳度日……你当年又是怎么答应朕的?!如今你见朕对你们太过仁慈,又唆使林氏抱着孩子到皇后面前生事挑拨,你安的是什么心?倘若让皇后真的想起当年——”
皇帝言语间提及“皇后”二字,似乎此事还与她有关,让媜珠不由一下子悬起了心。
而此刻的殿内,穆王则似乎被天子的这番怒斥弄得又畏惧恐慌又莫名其妙,一面以头抢地、一面战战兢兢地连忙回答道:
“陛下!陛下明鉴!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臣真的冤枉!臣也不知林氏这贱妇昨日到底在皇后殿下面前说了些什么、以致皇后殿下想到了兖国公主之事,臣真的不知道啊!臣冤枉、臣冤枉!”
媜珠站在门外模糊听着,穆王之意,大约是想把皇帝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全都推倒穆王妃林氏一个人的头上去。
想到穆王妃两个多月前才刚从产房里死里逃生,为这个男人生下一个粉嫩可爱的女儿……此刻却被他口口声声称之为“贱妇”。
媜珠在心底微叹了一口气。
穆王的话音落下后,穆王妃含泪哽咽的哭诉声随之响起:
“陛下!贱妾冤枉,贱妾也求陛下明鉴啊,妾昨日真的只是将女儿带入宫给皇后殿下请了安而已,妾真的没有说过半句不该说的话,皇后殿下之所以留妾多坐了一会儿,也只是因为妾的女儿承蒙娘娘恩泽,讨了娘娘一点儿喜欢……妾真的没有蓄意在娘娘面前提起兖国公主半个字!这些、这些、娘娘身边的佩芝姑姑都可以为妾身作证!有佩芝姑姑在,贱妾怎敢在娘娘面前失言?”
听到穆王妃的辩驳之词,皇帝冷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旋即,殿内又响起了佩芝一丝不苟的板正嗓音。
佩芝低声回道:“陛下恕罪,昨日娘娘召见穆王妃母女之时,婢确实随侍在娘娘身边,半步不敢离开娘娘,穆王妃……倒也实在没说过什逾矩之言。”
门外的媜珠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贯侍奉在她身边的嬷嬷佩芝,此刻竟然也在皇帝跟前?难怪她今日起身时并未见到她。
她暗暗思索着这些人说的话,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可以确定了,皇帝今日的这场怒意、穆王与穆王妃所遭的天子问责的灾祸,原来竟都是为了她!
至于皇帝愤怒的源头,则是因为媜珠昨日在赵太后宫里提起了他死去五年了的那个妹妹,
——兖国公主,赵太后的亲生女儿,从前的周三娘子。
昨日媜珠面对赵太后谈起兖国公主时,赵太后的情绪就不大对劲,不仅不想再提起兖国公主半个字,甚至还非常的抵触媜珠说这话。
而今日,皇帝也因她昨日的失言而龙颜大怒,波及他人。
并且,皇帝大抵还认为她之所以反常地提到了那个死去五年的兖国公主,就是因为昨天入宫给皇后请安的穆王妃话里话外对她有所暗示,触动了她的神思。
毕竟她昨天唯一见过的外人就是这个从宫外来的穆王妃,皇帝想要追查,自然第一个从穆王妃乃至整个穆王府查起。
难怪啊难怪,昨天傍晚她侍奉皇帝用晚膳前,曾听到皇帝在椒房殿内对着一个小宦官也发了脾气,命令那个宦官“去太后宫里查,去穆王府上查”,媜珠还问过皇帝到底所为何事,但是皇帝不想多说,她也就没有再问。
如今想来,为的,竟然就是她的事?
一股令她浑身冰寒的凉意渐渐笼罩着媜珠整个人,她慢慢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几乎要跃出胸膛,十指的指尖都是冷的,几乎连她的血都要冷去一般。
在那一瞬间,媜珠感到了恐惧。
假如一切真的是这样的话,她不明白,“兖国公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禁忌,她身为皇帝的妻子,为什么又不被允许提起皇帝的妹妹?
为什么,只是因为她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皇帝就会大动干戈至此,不惜问责自己的弟弟,让堂堂穆王和王妃都胆颤如蝼蚁一般卑微地跪地乞饶。
她虽是皇后,却也只是皇帝所拥有的一个普通的、对他构不成丝毫威胁的女人。
她不是什么摄政的有权势的后妃,膝下甚至连一个皇子都没有。
她的母族仰赖皇帝的赏赐才得以繁盛,虽然家族荣耀一时,但这份荣耀也全都仰赖皇帝的恩赏罢了。
甚至连她的姑母赵太后,也根本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只是皇帝的养母,是皇帝看在昔年的情分上才继续尊养着她,给她皇太后的名分尊荣的。
赵太后和她姑侄二人,此刻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而她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皇帝的赏赐。
那么,皇帝,为什么这样关注自己的一言一行?
是的,在这一刻,媜珠脑海中再度冒出来的念头便是这个。
她丈夫对她的格外关注,令她感到遍体生寒,令她觉得恐惧和不安。
媜珠脑海中百转千回,又在下一瞬间,她想到昨日她给赵太后请安时,赵太后的寝殿里除了她们姑侄两人之外,只有太后身边的芙蓉和她身边的佩芝。
而在她回到椒房殿后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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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就得知了她和赵太后说过的话。
又是谁告诉了皇帝?
是她姑母赵太后?
还是几十年来一直伺候在赵太后身边的、赵太后从娘家赵家带来的奴婢福蓉?
这不可能!
不论是赵太后还是福蓉,她们都是赵家的人,都应当会维护她这个皇后。
假使昨日她所说的话真的能够让天子不悦,那么她们都应该会认真地提醒她以后不可再提此事,更不会巴巴地赶忙跑去告诉皇帝的。
……那么,难道就是一直守在她身边伺候着她的佩芝?
但是,佩芝不也是她从前从赵家带来的人么?
宫廷密辛,帝王一怒,所有的一切不论从哪里来想,都让媜珠头痛欲裂。
不知是否是她曾因伤失忆过的原因,媜珠自那年伤后就不能长时间地仔细用脑思索事情,想得越多越伤神,头颅就会抽痛得厉害,让她生不如死。
婚后这些年她被周奉疆宠爱、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让她很少再认真思考过什么,只是循规蹈矩地温顺地过着周奉疆安排给她的生活而已。
在她愣神的这片刻功夫里,殿内似乎又传来了一些动静,但媜珠没有注意去听是谁在说话、是谁又说了什么。
在这一日,在这一刻,她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迷茫中。
等媜珠的思绪稍稍回笼时,她听到殿内皇帝的声音放低了很多。
皇帝好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语气里还是带着怒意的,而媜珠竟然还从中听出了一种患得患失的惶恐感。
皇帝说:“朕在皇后身上,费尽了多少的心血、历经了这么多年,才和她能有今日……若是让朕知晓你们谁还敢在皇后面前有意无意地重提当年旧事、让皇后思及往事,朕、必诛之!”
殿内跪着的一众人遂诚惶诚恐地俱跪地叩首称不敢。
皇帝又道:“不仅是你们要记住,便是天下人皆知,这世上只有朕的赵皇后,永无兖国公主!皇后生来就是赵氏女,永远都只是赵媜珠!”
他最终大约也没有从穆王一家身上真的找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证明穆王夫妻当真做了令天子龙颜大怒的事情,最终把他们夫妻叫来训斥了一番,还是叫他们回去了。
穆王一面千恩万谢口中直说谢陛下宽宏之恩,一面双腿打颤地拉着穆王妃躬身退出去了。
媜珠的耳边不停地盘旋着皇帝说的那句话。
“——这世上只有赵皇后,永无兖国公主……”
下一瞬,她眼前剧烈地眩晕起来,一下子便失去了意识,身子一软,倒在冰冷的石砖上。
昏迷过去的前一刻,媜珠好像听到了穆王和穆王妃惊恐地呼唤着“皇后娘娘”。
*
在宣室殿左偏殿外听到的那片刻的对话,让媜珠在昏迷中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噩梦里。
不过,与其说是噩梦,倒不如说是回忆。
虽然在迷离混沌的梦境中,她始终看不清任何人的脸,但是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仿佛就是她真的经历过的事情一样。
她似乎是经受了突然的刺激,让她回想起了一点往事。
她梦见了一点她豆蔻年华、少女春心萌动时的记忆。
4. 第 4 章
她梦见自己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那时家中有一大片长满了藕花的荷塘,荷塘上搭着水榭,她常常和少年幽会于荷塘水榭之上。
每逢暑夏,满池碧叶大如圆盘,她就和那少年肆无忌惮地躲在水榭里,他们的身影被一片又一片的莲叶遮挡,他们可以安心在其中私会。
她不止一次地对少年说过,她会嫁给他。她懂得他的雄心壮志,明白他肩上担负的重任,知道他日后要走过的坎坷之路,但她永远都愿意陪着他。
那段时光应当是十分美好的。
梦中画面叠转,瞬间就又到了她出嫁之日。
那似乎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她嫁得匆忙而凌乱,甚至连母亲为她准备好的嫁妆都没有完全带齐,只是自己换了嫁衣、梳了妆发,然后就在深夜匆匆忙忙地出嫁了。
可是哪有新娘子是这样嫁人的呢?
至于她嫁得这样潦草的原因,梦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说,是因为她的兄长不允许她嫁,所以她要躲着她的兄长。
她是逃出去嫁人的。
兄长对她挑选的这个情郎十分不满,并且一直十分严厉地对她说,如果她嫁了这个男人,那她此生必不得善终,她一定会后悔终生。
他总是说,她能依靠的人只有他,只有跟在他身边,只有他才能护她一世荣华与安宁,别的男人是保护不了她的。
她和兄长争吵了很多很多回,却怎么都无法反抗她的兄长。
直到梦中出嫁的那一日,兄长因公务外出前往临郡,她便趁着兄长不在家,求得母亲的应允,着急忙慌地将自己嫁了出去。
坐在新娘花轿里的她妆容美丽却又不安,车马颠簸,一路上,她都在担心兄长会不会得知消息后追过来把她抓回去。
如果兄长抓到她的话,她一定会被他软禁起来的。
来接她出嫁的夫婿见她一路惴惴不安,慌得连饭都吃不下,他便中途下马,上了她的花轿,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快了快了,马上就要到河内郡了,等到了河内郡,离开冀州的地盘,她兄长再也奈何不了他们了!
梦境中,她仍然看不清夫婿的面容,但是仍旧满心依赖地看着他,重重地点头答应:“好,好,等过了河内郡,我和你就能堂堂正正地结为夫妻,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她话未说完,忽然,随着一阵铿锵铁蹄之声陡然逼近她,一把横空而现的长刀竟在这时破空砍了下来,直接劈开了她的花轿,在她夫婿头顶上方三四寸的地方才堪堪停住,木屑四溅。
那是一把足以在沙场上将敌人砍得人马俱碎的陌刀,刀身上几乎散发着嗜血的寒意。
刀刃破空声,冬夜的寒风呼卷声,车轿上木板的碎裂声,以及她夫婿和周围侍从的惊呼叫喊声,让媜珠在那一刻心脏骤停。
她以为他们是遇到了沿路打劫的匪徒,她的目光僵硬地停留在了那把陌刀的刀刃处,连脑袋都不敢动一下。
下一刻,她的夫婿被那把陌刀的主人拖出了轿外,又被一脚踹倒在地。
而在她正惶惶不安时,面前的冰凉的刀刃又稳稳往前伸了几寸,那人骑在马上,用刀抬起了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虽然梦中的她根本看不清这个人是谁,可她却记得这双漆黑的、寒冷的眼睛。
——“媜媜啊……告诉为兄,你这是要着急去嫁给谁?”
媜珠一下子从梦境中惊醒了过来。
“皇后殿下!”
“娘娘醒了!陛下,娘娘醒了!”
*
媜珠是在椒房殿寝殿内的柔软床榻上醒来的。
醒来时她面对的并不再是那样可怕的噩梦,身体也没有被冻僵在梦中那个冬夜的寒风里。
宫娥们连声惊喜地呼唤着,不多时,等媜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帝周奉疆已经从外间快步过来,在她床榻边坐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媜媜!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皇帝冷峻的面容上是难得出现的担忧和忐忑,他握住媜珠手腕的力道极大,让媜珠几乎有点不舒服。
看着她的那一眼,皇帝的眸色极为幽深,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媜珠读不懂的暗藏的情愫。
他是皇帝,可也是她的丈夫,此刻自己昏迷后苏醒,身为丈夫,他对她的关切和担心都不是作伪,多年的朝夕相处,媜珠能够感觉到他的真心。
可经历了方才的那个梦,想到她昏迷前他对穆王夫妻问责的那些话,媜珠忽然又觉得面前的人很陌生。
她好像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他。
仔细想想,就连她当年嫁给他,好像也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在她清醒的时候,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和他相爱过。
只是别人都说她失忆前非他不嫁,是别人都说这个人是她心上人,是他们安排着把她嫁给他的。
……在她所拥有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主动说过她要嫁给这个男人。
但面前这个男人,不只是床榻间她的丈夫,还是一个帝王。
媜珠压下心中的复杂情思,被他扶着从榻上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柔婉温顺地对他微笑:
“妾谢过陛下关怀,陛下,妾并无碍,若反叫陛下为妾忧心,是妾之过。”
皇帝双眸紧紧逡巡在媜珠的身上,像是想要从她身上探查她是否有丁点的异常。
他又试探般地唤了她一声“媜媜”。
媜珠连忙应下,望着周奉疆时的神情一如往昔,她的眸光清亮如初,里面并没有对他的半分恨意。
她似乎并没有想起什么不该回想的事,皇帝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皇帝握着她手的力道顿了顿,慢慢放开了她的手,似乎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眼神暗了暗,像是在躲避些什么,只对她说道:
“太医署的医者们为你诊过脉象,说你是近来思绪过重,勾起往日的旧伤,郁结五脏,加之那日没有认真多用些早膳,腹中空空,身体虚弱,这才一下昏迷了过去。”
媜珠点了点头,初初醒来,她的声音是微哑的:“是妾叫陛下挂心了。妾日后定会好好保重身体。陛下国事为重,如何能总是为妾身之事悬心挂怀?”
她又问他自己昏迷了多久。
皇帝说:“一天一夜。”
媜珠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糟了……妾身的送子娘娘,妾身昨日岂不是没有拜送子娘娘?”
见她这副模样,皇帝又有些想笑,然而他想起一些往事,苦涩在心中蔓延,这笑意还未显露在面上就又被他压了下去。
他安抚媜珠:“朕知道你惦记着这个,昨日已命人替你去拜过了。送子娘娘定会保佑你我,来日生下一个康康健健的孩儿。”
媜珠也笑了笑。
这一刻两人的情绪都是平静的,仿佛她只是简简单单地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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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皇帝没有询问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宣室殿里,没有询问她是因为听到了什么才昏迷。
媜珠也没有问皇帝,那天为什么要召见穆王夫妻说那样的话。
太医署的医者为皇后熬煮了一副安神的汤药。皇帝亲手喂媜珠吃了药,又陪她用了午膳,然后让她继续在榻上歇息一会儿。
安神汤药的药效涌上身子,媜珠开始昏昏欲睡,很快便继续睡了过去。
周奉疆守在媜珠的床榻边,直到看到她真的睡着了,他凝视着她的睡颜,默然许久,为她轻轻捏了捏被角,拉起了帐幔,走到外间去。
他身边最亲信的大宦官倪常善屏息凝神地上前,小心替皇帝宽衣更换件新的襌衣外袍。
在皇后昏迷的这一天一夜里,皇帝是衣不解带地守着她,皇帝为皇后之事高度紧张悬心,椒房殿里的宫娥婢子们也是寝食难安,大气不敢多喘一声,整个椒房殿内外的气氛都尤为压抑。
而知晓其中真正内情的人,知道皇帝为什么如此紧张的那些人,则几乎都开始担心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安得稳不稳了。
连承圣殿里的赵太后都着急害怕得食难下咽。
昨日皇后昏迷未醒时,赵太后也遣嬷嬷来椒房殿看过,然皇帝当时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倘若皇后想起了什么……她做皇太后的好日子恐怕也要到头了。”
吓得赵太后几乎觉也要睡不着了。
*
皇帝纵有多大的脾气,在椒房殿里也强忍着没有发作,而是直到宣室殿里才开始一一问罪起下面的奴仆。
不论是那一日跟在赵皇后身边陪着皇后游幸琼兰苑的宫婢,还是宣室殿里没能及时向皇帝通传皇后行踪的黄门郎们,俱被皇帝严厉斥责了一番。
包括本就无辜的穆王府也被皇帝再度迁怒斥责。
这一下闹得宣室殿里也是人人自危,整座殿宇静得针落可闻。
内监倪常善垂首静静侍立在帝王身旁,他能清晰地听到皇帝沉重的呼吸声。
那简直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仿徨不安的恐惧。
这样卑微惶恐的情愫,本不应该在这个帝王的身上流露出来,但倪常善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他至今无法完全掌控的女人,
——周三娘子,周媜珠。
或者说,就是如今正躺在椒房殿里的赵皇后,赵媜珠。
倪常善知道,皇帝在她昏迷以来的这一日一夜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害怕她因为遭受刺激而恢复从前的记忆。
倘若她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只怕等这个性情刚烈的女人闹起来的时候,阖宫上下将永无宁日。
这种事情,四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倪常善至今想来仍是一阵脊骨颤颤,浑身发凉,宁愿死也不愿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恐怖噩梦。
不过好在上天垂怜,这一次皇后也只是简单的昏迷,看她醒来时的那个样子,分明还是一切正常。
在天子跟前躬身垂首地立了许久,倪常善终于忍不住轻轻出声劝皇帝道:
“陛下宽心罢,娘娘那里一切如常,娘娘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现下和以后……娘娘永远都会和陛下夫妻恩爱,情浓蜜意,白首偕老。”
倪常善的一番宽慰奉承后,皇帝未置可否,很久之后才颓然叹了一声:“这一次是朕大意了。是朕之失。”
5. 第 5 章
风平浪静地过了这么多年,他以为一切都不会再有改变,甚至因此渐渐松懈了对她时时刻刻的看管,这才导致出现了这场本不应该出现的纰漏。
假如还和当年他刚刚得到她的时候一样,他能够确保自己安排的心腹眼线时时刻刻守在她的身边,他能够随时知道她的动向、她的一言一行,那么,那日他在宣室殿内审问穆王夫妻,又如何能被她就这样误打误撞给听了个正着?
这样低劣的疏漏,他居然让它发生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虽然刚才媜珠醒来的时候没有问他,可他知道,疑虑的种子想必已经在她心中埋下,她一定在困惑他为什么这样介意她提起“兖国公主”这个人。
可她为什么不问?
她若是问了,他又该如何回答她?
周奉疆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一日一夜,在焦躁和忧虑中守着媜珠的倦怠令他此刻无暇再去思考任何事情。
这是种身心俱疲的累。
倪常善不敢再说话。
皇帝的御案上放着一樽白釉瓷的长颈瓶,瓶内插着一枝有些被摔折了枝丫的丹桂,金黄细密的花朵幽幽散发着一阵甜而谧的香气。
殿内陷入一片森森的寂静中时,忽有宦者捧着文书在外头叩首通传:“陛下,交州战报!始兴郡守薛坚明反叛!张道恭叛军夺临武!”
听到“张道恭”这个名字,皇帝的思绪猛然被拉回,他令那宦者入内,神色有些不悦地夺过那份军报,翻开粗略扫了两眼,皇帝旋即命人召中书令等人入宣室殿议军政大事。
天子处理国政之事时,倪常善这样的宦官是不能在内窥听的。
正好趁着这个功夫,他躬着酸痛的老腰回到了自己的值房里,干儿子倪赐清立马殷勤地上前伺候干爹换衣服洗脸洗脚,然后搀着干爹到胡床上躺着歇息,自己又去张罗着取些酒菜来服侍倪常善用饭。
倪常善端过小几上的茶碗喝了口水,招手将他招回来。
“饭菜就不必了,方才陛下在椒房殿里同皇后娘娘用了午膳,我也趁闲下去吃了两口,这会儿腹内还不算饥饿,不必张罗吃喝了。”
倪赐清连忙满脸堆笑地称是,蹑手蹑脚地在他干爹胡床边的地上蹲坐下来,仰着头,试探地开口问倪常善:
“干爹老人家常常伺候在陛下娘娘跟前,日日操劳辛苦,实在受累了。伺候御前的差事,除了干爹您,这宫里也没有旁人能做的了。——呃,这听干爹您的意思,皇后娘娘想来已经醒了?那娘娘她应该没有、没有……?”
倪常善哼了两哼,将茶碗嘭地一声扣回小几上:“没想起来。娘娘什么也没想起来,这回还算是太平。”
倪赐清连连点头应和称是。
半晌,他又忍不住搭腔嘴碎起来:
“干爹,您说啊,这皇后娘娘的病,真的就能一辈子好不了?她真的就能一辈子什么都想不起来,糊里糊涂地在宫里这么过下去?
儿子我总觉着吧,这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陛下今日防这个、明日防那个的,可也防不住五年八年一来,娘娘的病总有好的那一日。日后若是再闹出来,这可如何是好呢?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儿子我这样的小虾米,哪日要是糟了祸,承了天子一怒,还不知被捻成什么样的灰呢。”
他干爹倪常善正是烦躁不耐烦的时候,听他这样啰啰嗦嗦嘴里没完,气得一把从胡床上坐起来,啐了他一口:“你个小狗崽子,多大的能耐,你算个什么人物,还议论起陛下和娘娘的事来了!我这就把你拖出去,叫都点检司的人把你一气儿打死算完!省得你哪日嘴里不干不净,闹出去反倒牵连了我!”
倪赐清被他当头啐了一口,面上半点也不敢生气,反而战战兢兢地跪地磕头求饶起来,脸上还不停堆笑:“干爹息怒!干爹饶命!是儿子的错,儿子这就抽自己两个嘴巴子,给干爹消消气!”
抬手不轻不重地抽了自己两下,倪赐清又把脸凑过去和倪常善小声低语讨好:“干爹,这原也不怪儿子嘴里以下犯上,只是在这宫里混口饭吃,多知道些消息,不就能比别人多活一日、多吃一口饭?儿子的日子,都靠干爹的赏呢。”
倪常善仍是冷笑:“有些时候,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话虽如此,然而过了片刻后,他还是窃声和干儿子吐露了一些关于这大魏帝宫密辛的消息。
倪赐清所知道的,也都来自于他干爹。
虽然父子两个私下也没少议论过,但是每一次听到倪常善说起有关皇后的身世,倪赐清还是不止一次地感到心惊肉跳和胆寒发怵。
倪常善身为皇帝身边的贴身宦官,其实很多年前,早在皇帝还未立国登基的时候,他就开始侍奉皇帝周奉疆了。
皇帝许多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密事,大多也曾由倪常善经受办过。
*
据倪常善之前和倪赐清所说,其实,宫里现在的这位赵皇后,本来压根就不姓赵。
她不是赵太后的娘家侄女,而是赵太后和先帝周鼎的亲生女儿,昔年冀州侯府的周三姑娘,周媜珠。
名义上,在从她出生到她因伤失忆的那十六年时间里,她都是当今天子周奉疆同宗同族的“亲”妹妹。
至于这个妹妹为什么会变成如今常伴天子枕畔的女人,那真是说来话长了。
先帝周鼎活着的时候没有当过皇帝,所谓皇帝的名号,也是在当今皇帝登基之后追封的。
周鼎还在世时,还属于张氏皇族的大楚江山就早已现出天下动荡、地方分裂割据的乱象了。那时候的周鼎乃至整个周家自然也是野心勃勃,欲在乱世中有一番作为。
周鼎是武人出身,割据北地冀州,屯重兵,积武器,截留冀州税赋不入朝廷,早已是北地的土皇帝。
这样的武人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到处收养养子,叫养子们替自己卖命,充实自己的羽翼。
周鼎娶北地世家女赵氏为正妻,赵夫人,也就是如今的赵太后,起先也是婚后多年没有生育,周鼎蓄养了姬妾无数,早就生了一堆儿子。
然而他养的养子们更多。
如今的皇帝周奉疆就是他亲自挑选的养子之一。
在他收养这个养子半年之后,嫡妻赵夫人生下了唯一的一个孩子,周鼎的三女儿周三娘子。
虽然没有如愿以偿得到一个嫡子,但是这并不影响周鼎夫妇二人仍然十分宠爱这个女儿。
周鼎和赵夫人为此女取名“媜珠”,意为如珠似宝、掌上明珠。
那时候赵夫人膝下没有嫡子,却整日要和一堆生育男嗣的妾室们争风吃醋,忙得不可开交。
赵夫人自然会认为妾室所生的庶子们来日定然靠不住,于是为了暗中打压这些庶子,巩固自己的势力,赵夫人只能极力拉拢周鼎的一堆养子,并且亲自抚养过好几个养子。
周奉疆就是赵夫人当年最器重的养子之一,被赵夫人亲自抚养多年,他被养在赵夫人的院子里,和赵夫人的唯一嫡女周三娘子自幼一同长大,形如亲兄妹一般。
听说,周三娘子小时候牙牙学语,喊出第一声“阿兄”都不是对着自己那些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们,而是对着周奉疆这个并无血缘之亲的家里的养子。
而那几年里,前楚的河间王张道恭就藩于冀州,常年就住在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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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河间王府里,与冀州侯周家之间只隔着两条街。
因周鼎之母就是大楚皇室的公主,是张道恭的姑祖母,周家也算是沾着点大楚的皇亲,周鼎还算是河间王张道恭的一个表叔,所以张道恭常年来往于冀州侯府,同冀州侯周家来往密切,与冀州侯的儿子养子们以表兄弟相称,也会叫周三娘子一声“表妹”。
也不知怎么的,这河间王就和周三娘子积年累月的相处间看对了眼,两人青梅竹马生出些情愫来了,后来直闹得河间王张道恭定要娶周三娘子当自己的王妃,周三娘子也是一副非嫁不可的架势。
那时候大楚还没真的亡国,周鼎也不确定这风雨飘摇的大楚到底什么时候真的倒下,但大楚没倒下的时候,河间王好歹也是个王,是当时老皇帝的亲儿子之一,配他周鼎的女儿,怎么也不算辱没了。
所以周鼎还活着时,是赞同这门婚事的。
偏巧周三娘子十五岁那年,周鼎旧疾复发,忽地就中风死了,从发病到过世,中间只经历了短短的一个半月。
河间王曾在周鼎病时命人快马加鞭去国都洛阳请一位宫里太医署的老太医来,想要为周鼎治一治,但是周鼎甚至都没能熬到老太医赶到冀州,就这么死了。
周鼎一死,整个冀州周家都没了主心骨,况且他又并无嫡子,生前又没有在那些庶子中请立过冀州侯世子,所以他死后的家业归谁,立马就成为整个周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想要迫切知道的问题。
按理来说吧,周鼎生前虽然养了一群养子,但是首先可以明确的就是,他的家业应该怎么也轮不到那些养子的手上的。
毕竟人家有一堆自己的亲儿子在,家业若是留给养子,这可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就算真的有他的哪个养子想要夺权,那一堆亲生儿子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周家族里的那些族亲更是不会点头答应。
可是偏偏成大业者,没有哪个是真重情义、遵道德的。
周鼎的丧事还没办完,他的养子周奉疆就兵变夺权,把周鼎已经成年的四个儿子当场砍死了三个——剩下活着那个后来也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而在那几个没成年的儿子里面,一半以上不服他的也被他弄死了,像穆王那样活下来的实属是实在幸运。
周鼎的兄弟族人们不服,周奉疆又杀了他的三个亲兄弟和八九个亲侄儿。
和周奉疆一起身为周鼎养子的其他人心里也不平衡,然后那些养子们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等周家人被他弄死一半后,周家的祠堂都被杀得血流成河了,周鼎生前留下来的那些部将属官们几乎都是闻风而服,立刻老老实实地归顺了。
从此之后,周鼎生前经营了一辈子的北地冀州,尽数落入了这个养子之手。
冀州土皇帝死了,赵夫人有惊无险地成为“土太后”,终于熬成了周家的“老夫人”,没有被那些生了庶子的妾室们翻身踩她一脚。
毕竟她是这个养子名义上的母亲,而且事实上他也一直依附着她这个母亲,养子有了“出息”,当母亲的不就该跟着享福么?
那阵子,赵夫人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倪常善猜她心里恐怕倒是很高兴的,想来赵夫人心里没少幸灾乐祸:
“还是我看中的这个养子有用!要是真叫那些庶子承袭了家业,我便是不死,也要叫他们给撵进马厩里糟践了!老匹夫周鼎留下的这些下贱庶孽,死不足惜!”
然而赵夫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周奉疆夺得整个周家后,下一个要抢的目标,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赵夫人的唯一孩子,周三娘子。
周媜珠。
6. 第 6 章
倪常善那时候就已是周奉疆的心腹,就曾替周奉疆办过一些事情。
比如,周奉疆曾经命他去向周三娘子隐晦表达过他的意思,让他出面开口去劝周三娘子顺从。
知道这些后的周三娘子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过去十几年来视作亲生兄长的人,杀了她的兄弟叔父们,残杀了她的族亲,现在还道貌岸然地要乱人伦礼法,意欲娶她为妻。
许多事情,当年那个才十几岁的三娘子完全不能理解。
比如,她母亲赵夫人可以心安理得、幸灾乐祸地接受自己的养子去杀自己丈夫的庶子们,但对于三娘子来说,她就不能接受自己的兄长去杀她别的兄长们。
她觉得周奉疆的所作所为,是残忍,是无道,是背信弃义。
在周奉疆杀了那么多周家人夺权之后,她就已经和周奉疆翻了脸,闹得如同仇人一般。
两人见一次面就大吵一次,再到后来,三娘子看见周奉疆过来都是冷脸不说话,全然无视他的存在,任凭心急火燎的赵夫人如何从中调节也无济于事。
倪常善也去劝过几次。
三娘子看着温顺柔软,跟一只无害的兔子一般,从来不发脾气的好性子,但是没想到骨子里却是极刚烈的,周奉疆杀了那么多她的家人,她如何都不会再和他和好如初。
如今两个人还没到冰释前嫌的地步呢,周奉疆又想要拆散她和河间王张道恭,还敢叫人去劝她嫁给他……
三娘子那时的心情有多崩溃,她会多恨这个自己从前的兄长,恐怕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他周奉疆是要让冀州周家变成天下的笑柄吗?
他是要让她父亲周鼎变成天下人的饭后笑谈吗?
——好端端地收了个养子,结果自己的亲生儿子亲兄弟亲侄儿都被养子杀了一箩筐,自己的亲生女儿、唯一的嫡女还要被这所谓的养子所侮辱?
若是当真如此,周鼎这样的一世枭雄,只怕死后还要被后人再嘲笑八百年也不止。
那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两人在家中闹得不可开交,周奉疆稍微碰她一下,周三娘子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赵夫人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而周三娘子心心念念要嫁的男人,可是那位河间王张道恭。
河间王就藩于冀州,眼睁睁目睹着这些变故,他也是心焦阵痛不已,却拿不出丝毫的办法。
毕竟那时整个冀州侯周家都在周奉疆的掌控之下,他不点头,河间王就算拿来大楚皇帝赐婚的圣旨,他都不会放三娘子出嫁的。
三娘子想嫁人,只能嫁给他。
就这么闹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一次,赶上周奉疆前往临郡不在冀州家中,三娘子哭着求着让冀州侯府的管事和守卫冀州城门的副将放她出了门,深夜里摸黑坐着花轿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
那一年,就藩于冀州的河间王也正好被皇帝召回洛阳,世人都说,大楚皇帝是有意要立河间王为太子了。
于是河间王便连夜带着逃出冀州侯府的周三娘子一路直奔洛阳而去,据说他还信誓旦旦地同三娘子承诺,等他们逃回了洛阳,他会奏明天子,风风光光地为三娘子补办婚仪,若是他回到国都洛阳后真的被立为太子,三娘子就会是他的太子妃。
结果呢,三娘子和河间王还没逃到河内郡,就叫她兄长带人抓了回来。
倪常善听当时跟着周奉疆去抓三娘子的那些人私下说过,当时周奉疆可是一刀直接劈碎了三娘子的花轿,甚至还把河间王张道恭拉下马用镶了铁片的靴子踹了个半死。
周奉疆抢回了三娘子,河间王手中无兵马与他相抗衡,弄丢了自己的新娘子,只能忍气吞声带着那为数不多的仆从夹着尾巴逃回了洛阳。
被抓回冀州侯府的三娘子又开始了没日没夜地和周奉疆寻死觅活地争吵。
赵夫人夹在其中甚是为难,两头难顾。
一面是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是自己的骨肉,如何能不心疼?
另一面么,又是自己根本惹不起的所谓“养子”。
直到后来三娘子把她自己折腾得从闺阁绣楼的二楼上摔了下来,重伤以致失忆。
等她再醒来时,竟然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过往十六七载的记忆都几乎丢了个干净。
周奉疆试探了她数次,发现她是真的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她自己叫“媜珠”,记得她正准备要嫁人,但是兄长不准她嫁。
连亲爹亲娘和她要嫁的到底是哪个男人都忘记了,自然也忘记了那个早已和她反目成仇的所谓兄长。
周奉疆于是索性顺水推舟,让人告诉她,她姓“赵”,是赵家的女儿,赵夫人的侄女,是他周奉疆的未婚妻,然后就这么把三娘子娶到了手中。
至于原来的“周三娘子”,则是被他编了个染疾的幌子,对外说是“死”了。
世上从此再无周三娘子。
是时,以周奉疆在北地冀州的权位,根本没人敢反抗他的意思。
不论是赵夫人还是赵家,都得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按他的吩咐办事。
就连三娘子嫁到周家带的嫁妆,都是倪常善按照周奉疆的嘱咐去置办的。
那场婚仪办得风光体面,极尽奢华,新娘子十里红妆,羡煞北地未出嫁的闺阁少女。
周三娘子从前恨他至极、厌恶他至极,两人之间都差不多闹得跟有血海深仇一般。
然而等她失忆了,她也只能被人摆弄得团团转,乖乖地嫁给了她从前最恨的、最不愿意嫁的男人。
婚后最初的那些时日,新妇和周奉疆之间相处得竟然还十分融洽。
可惜这样的“融洽”,都是以周三娘子的失忆为代价的。
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迫于周奉疆的威压而不得不欺骗她、陪着周奉疆一起演戏,但是谁都不敢想,假如有一天她忽然病好了,想起了关于从前的一切记忆,那么这个性情如此刚烈不屈的柔弱女人,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周奉疆那时也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心沉浸在新婚后抱得美人归的志得意满里,恐怕下意识地也没有去想过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
在她新婚一年后,也就是四年前,她还真的短暂地恢复过一次记忆。
是周鼎的一个庶子,三娘子媜珠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日侥幸被周奉疆留下一条命来的。
没想到他却趁着有一日周奉疆不在,竟然直接跑到三娘子跟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声声叫嚷道:
“父亲在世时最宠爱你,却把你这贱妇坯子养得厚颜无耻、毫无骨气,如今还假借什么失忆之名,心安理得地跟我们周家的仇人充作一对奸夫□□,就这么厮混在一处!”
“周媜珠!你若是真的有良心……你对得起父亲吗?对得起你死去的那些兄弟叔伯们吗?你是怎么厚颜委身于这奸人贼子的?”
“昔年你是父亲唯一的嫡女,父亲在众女儿中最疼你、器重你,甚至一心拿你去配凤子龙孙、想将你嫁给河间王,没想到你骨子里反而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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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无耻,你就是个无德无义的□□!就是你那做娼妇的亲婆婆,想必也比你重情义些!”
周奉疆当年杀了那么多周鼎的儿子,但是也没有真的杀绝了,一些看着老实本分的幼童,倒是让他留下来了,比如这个指着媜珠骂的。
媜珠当场被他骂的措手不及,惶惶不安地攥着自己的衣袖,一开始完全听不懂这人在对她说什么。
然后,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狠狠推了她一把,把她摔倒在地,媜珠竟陡然在这样极端的刺激后想起了无数往事。
那一次她醒来时,终于意识到了一年来日日夜夜睡在自己枕畔的男人到底是谁,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失身于谁。
……她都快疯了。
*
后来媜珠是怎么和周奉疆闹的,倪常善已经不愿再去回想了。
总之,身为替人卖命、替主子操心来操心去的奴仆,四年前媜珠恢复记忆后的那一个多月,也是倪常善此生所经历的最不愿回想的一段时光。
那时候,就连他都想索性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大约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和现实的刺激,媜珠大病了一场,周奉疆又找一群医者天天给她熬安神的汤药吃,就这么吃了一个多月后,媜珠竟渐渐又丢失了这段好不容易回想起来的记忆,又变成了那一片白纸般的单纯模样。
周奉疆想法子命人哄了哄她,她就不再多疑,又变成了他温顺的妻子。
再次说起此处,倪赐清也不由得感慨:“干爹,照您的话这么说,当年那事儿能过去,也实在是机缘巧合,这娘娘自己想起来了——后来又是她自己忘了的,她要是没忘,后头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倪常善连连点头,思及往事,满面沧桑之色:“是啊……恐怕是娘娘自己心里也接受不了当时的处境,所以恨到了极处,不如忘记了倒好。”
当年那件事虽然很快就匆匆收场了,但是事后皇帝自己痛定思痛,吸取了其中教训,私下对媜珠的看管愈发严密细致了起来。
——因为她不能再受任何的刺激了。
任何一点点的刺激,都可能让她想起从前的往事。
事实上,这么多年里,媜珠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人,或者说是任何一个能站到媜珠面前和她说话的人,都是事先经过皇帝点头应允之后,他们才能走到媜珠跟前来的。
就连媜珠身边伺候的奴仆婢子,譬如佩芝等人,实际上都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这些奴婢,都是他安排来监视媜珠的眼线罢了。
不论她走到哪里,不论她在和谁说话、说了什么,皇帝都一清二楚。
皇帝是很忌讳那些脑袋不想要了的人,冒冒失失或是别有用心地跑到媜珠面前,明里暗里地和媜珠提起从前的“周三娘子”的。
他不希望任何可能的、潜在的刺激,让媜珠再度想起过去的事情。
这也是这一次皇帝对穆王和穆王妃大发雷霆的原因。
上一个刺激了皇后的人,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庶弟,早就被周奉疆命人当场乱棍打死了。
以当年皇帝对周鼎留下来那几个亲生儿子的嫌恶和戒备,穆王能在周奉疆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来,甚至今时今日还能得封王爵,安享荣华富贵,这都是穆王几世的运气修来的造化。
若是让如今身为帝王的周奉疆发现穆王居心叵测想要利用皇后做些什么事情、或者是想要触动皇后想起什么不该想的事情……
只怕穆王府上上下下的几百只脑袋砍下来堆在一起,都不足以平帝王一怒。
7. 第 7 章
倪赐清又忍不住多嘴问道:“干爹,那您觉着……这回的事,是不是穆王和穆王妃蓄意挑拨的娘娘,叫娘娘在太后跟前提起的兖国公主?”
倪常善咂了咂唇,起先有过片刻的犹豫,但很快他还是坚定地道:“不像是穆王和穆王妃能做的事,这事对他们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也就是不走运,撞上这个刀口罢了。他们哪有胆子去拨弄娘娘的心弦儿。”
他笑了笑,又有些惘然地靠回了胡床上,对着干儿子说,
“其实么,要我私下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这回就是太草木皆兵了些,皇后娘娘嘴里提一句兖国公主,陛下就当什么似的,这样大动干戈……
这本来就没什么,世人皆知太后只生养了一个兖国公主,偏偏公主早逝,不能承欢太后膝下,如今也快到公主薨逝的忌辰,皇后身为儿妇,提一嘴要给公主做法事,权当讨婆母一个欢心,这不是合情合理?——她若身为长嫂,这辈子都不提兖国公主,那倒像是心里有鬼,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永世不提!”
倪赐清自然是一脸讨好,受教了般的连连点头称是:“还是干爹思虑周全。不过,只怕陛下这阵子正是生气又忧虑的关头,未必听得进左右的人这么劝。等过几日陛下肝火稍息,干爹您再把这贴心意的话说给陛下听一听,陛下肺腑之气顺了,干爹自然更得陛下亲近信重。”
倪常善有些得意地轻哼了声,没再说话。
*
椒房殿里,媜珠下午时分的这一觉睡得仍是不好。
其实这一次她并没有再做什么梦,可她仍然觉得自己很是不安,像是在一片虚空之中,混乱地摸索着身边的世界,结果摸到的除了一片又一片虚无的浓雾,别的什么都触碰不到。
等她猛然从榻上惊醒过来时,发觉自己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身上轻薄的寝衣也早已被冷汗浸湿了大片。
媜珠是在浑浑噩噩中被宫婢们扶起来的。
有人喂她喝了一盏蜜水,她就顺从地张了口;有人服侍她穿衣梳头,她就安安静静地任由她们的摆弄。
小厨房里的婢子捧来一碟新做的桂花糖蒸酥酪,跪在媜珠面前说:“娘娘每日都喜用新做的糕点奉到送子娘娘跟前供奉叩拜,今日已到了娘娘祭拜送子娘娘的时辰了,这是小厨房做的供奉之物,请娘娘过目。”
媜珠身边的佩芝嬷嬷便扶着媜珠捧着这碟点心,去椒房殿的偏殿里供奉送子娘娘。
直到做完了这一切后,她们又让媜珠在殿内静静等着,说皇帝很快就会从宣室殿过来陪她用晚膳。
在寂静的等待里,媜珠的神识仿佛才慢慢归拢到肉身之中。
她像是一只毫无生气的瓷器,忽然被注入了一缕魂魄,让她陡然如有了自己的灵魂般,开始思考自己当下的处境。
然而,等终于有了“灵魂”之后,媜珠又无奈地发现,现在的自己似乎并不需要这个可怜的灵魂。
她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思考,她每日一言一行的一切,原来不都是被别人安排着走的吗?
她身边的人让她做什么,她就被她们推着去做了什么。
她们喂她吃喝,让她吃药,她就乖乖地张了嘴;要给她梳妆打扮,她就乖乖地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让她去跪拜神佛观世音,她就木然地在蒲团上跪了下来,对着面前那座镀了金身的送子娘娘虔诚叩拜。
这偌大的椒房殿里,满殿的宫人诚惶诚恐地伺候着她,他们都跪在她的面前,因为她是他们的主子,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应该由她来向他们发号施令。
可是媜珠此刻反而觉得,似乎也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因为失忆,她鲜少再认真地思索过自己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只是木讷地遵循身边人的安排而生活。
她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她无法回忆自己从前的人生,因为那些她都忘记了;
她也不需要去思虑自己的将来,因为她是周奉疆的女人,她的未来都由她的丈夫来决定。
那么,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又是什么?
媜珠又想到了自己今日才做过的那个梦。
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梦的诡异和不对劲之处。
梦中,她见到自己已经嫁过丈夫一次了,但是却因为梦里那个“兄长”的阻挠和不满,她最终没有嫁成。
兄长带人一路追了出来,残暴地用一把陌刀直接砍破了她的花轿,把她从花轿里生生扯了出来,将她带回家中再度软禁起来。
他还对她说了一句话,
——“媜媜啊……告诉为兄,你这是要着急去嫁给谁?”
本来,这个梦应当是合乎她人生原本的轨迹的,因为按照别人告诉她的故事里,一开始她就对她现在的丈夫立誓“非君不嫁”,起先阻挠过她和她丈夫婚事的人,也的确是她娘家的兄长。
这些都没错。
可是最大问题就出在,到底是她娘家的哪个兄长能做到骑在骏马之上,以陌刀砍碎车轿呢?
在媜珠的记忆里,在娘家赵家她只有两个兄长。
长兄是她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也应该就是她记忆中那个曾经遏阻她婚事的人。
但她的长兄自幼并不习武,就连马上的骑射功夫也是资质平平,分明只是个青竹一般温文尔雅的书生公子罢了,他怎么可能做到手提陌刀砍人?
从前别人告诉她说,她长兄经常和她为了她的婚事争吵,媜珠是相信的。但若说他能提着一把二三十斤的长刀、做出骑马砍人的事情……媜珠怎么也不愿意信。
至于若说这个人是她的二哥,那她更不信。
二哥是她娘家的堂兄,是她二叔母所生,这人还不如她长兄呢!
长兄只是不善骑射,这个二兄,从小学骑马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过一次,后来据说是死活不肯再上马,一辈子弱不禁风地连马都不会骑。
那么,这个梦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如果是真的,那个提着陌刀的“兄长”,又究竟是谁?
还有,到底是她的哪个兄长可以做到把她当年的丈夫周奉疆一把从轿子里扯下来,踹到在地上?
她的丈夫毕竟是武人出身,且不说马上骑射功夫十分了得,何况他身长九尺,身形颀伟健硕,少年时还曾是他养父周鼎的重甲铁骑营的精锐……
他能被她那些文弱的娘家兄长一脚踹倒在地么?
*
……媜珠游离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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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思绪随着宫人们谦卑恭顺的下跪行礼之声而打断。
这个点,是皇帝从宣室殿那边过来了。
媜珠连忙从椅子上起了身,但还不等她俯身行礼,皇帝已经上前将她按坐回了椅子上。
她抬首仰视着自己的丈夫,见他眉宇之间颇有疲色,他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脸颊细嫩无瑕的肌肤,一如既往温柔地问她:“媜媜,现下觉得身子可好些了没?下午时睡得如何?”
媜珠轻轻微笑:“劳陛下挂念,妾一切都好,已经不觉不适。倒是陛下,政务虽紧要,可也要保重圣躬才是,万不可过多劳累了。”
皇帝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在媜珠对面坐下,同她一起用了晚膳。
这晚的月色蒙着一层薄霜,悄然爬上长安城巍峨帝宫的每一寸檐角,桂香也在夜色里冷去。
洗漱更衣后,帝后二人在内殿帷帐之内的床榻上歇下,也许是顾及她才小病了一场,皇帝这夜并没有让她侍寝,只是将她拥在怀中,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披散在后背的浓密发丝。
不知为何,此刻两人俱是睡意全无。
但是媜珠觉得自己似乎是知道为什么的。
即便有着君臣之别,但是他们好歹还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该有的一点儿默契也还是有的。
这晚上,他们之间还有一些没有说清的事情。
寂寥的深夜里,终于是媜珠先开了口。
她侧身枕在周奉疆的臂膀上,丝被勾勒着她曼妙的身躯曲线,即便床帷之内光线昏暗,她根本看不清什么,可她仍然保持着望向他那边的姿势,缓缓吐息:
“陛下,妾想知道,您那日为什么要召见穆王和王妃斥责他们……妾觉得,您似乎不喜欢妾提及太后所生的那位兖国公主妹妹,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妾听到陛下和穆王他们说的那些话后,妾就昏倒了过去?”
周奉疆的呼吸迟钝了片刻。
他睁着双眸望着头顶床帘帐幔上的繁复刺绣花纹,眸中爬满了一片骇人的红血丝。
不过媜珠并没有看见。
在媜珠主动开口询问之后,他沉默了片刻,一言不发,而媜珠依旧不依不饶地看着他,像是在坚决向他索要一个答复。
见他不答,媜珠难得从心底生气了一股名为执拗的情绪,又继续道:“陛下,妾自当年失忆之后,就再也记不得从前的事了……陛下那日和穆王夫妇说的话,妾站在门外是听到了的。妾觉得,当年兖国公主还在世时一定认识妾身,并且和妾身有过一段交集,是吗?那陛下能不能——能不能和妾身说一说有关兖国公主的事?”
“两日前,妾曾经和太后提起公主,太后也是不大高兴的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那个早已死去了的兖国公主啊!
周奉疆在心底冷笑。
他越发用力地搂紧了枕畔的这个女人,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好半晌后,他才终于开了口:
“朕没想过瞒着你什么。朕不让旁人对你提及兖国公主,只是怕想起此人会刺激到你,令你心中不快,头疾发作。”
皇帝的嗓音里带着媜珠几乎从未听到过的疲倦,他好像真的很累。
8. 第 8 章
面对媜珠的质疑和发问,皇帝在这夜里给了她一个这样的解释。
他对她说:“媜媜,你知道的,昔年朕是太后和先帝的养子,那时你姑母是冀州侯夫人,你也常到周家来玩,朕这才得以与你相识。太后当年膝下只亲生了一个兖国公主,亦是朕的三妹。三妹是家中唯一嫡女,自幼备受宠爱,难免恃宠而骄,莫说是表姐妹、堂姐妹了,就是自家的亲姐妹们,她也难得放在眼里。所以那时每每你到周家来,少不得要受三妹几分刁难的挖苦……她昔年待你不好,所以如今斯人已逝,朕不想你多提她。”
皇帝并不是个善于说谎话的人,他也并不屑和谁认真编什么谎话来唬人,此时面对媜珠的询问而编出的这套话术,当然还是倪常善打好了腹稿主动献到皇帝跟前的。
——不过,倪常善自认为聪明地编出这套谎话的时候,还并不知道日后他将给他的主子惹出多大的麻烦。
事实上,如果媜珠这会子就能想起过去的记忆的话,她恐怕是要被再度气得晕倒的。
毕竟,她周三娘子什么时候恃宠生骄过了?什么时候仗势欺人过了?
明明当年整个周家,不论是周鼎的那些养子还是他的亲生儿女里面,周三娘子都是性情最温顺、秉性最纯善的一个了。
当年的周家就是个人人各怀鬼胎的龙潭虎穴,唯独三娘待在那蛇窟狼窝里头,是最懵懂纯净的一只兔子,浑身上下的毛都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那种。
她是一个连家中奴婢仆从都舍不得重言斥责的人。
在她做周三娘子的那十几年里,周家的那些养子们,她的亲兄弟姐妹们,包括她的堂姐妹表姐妹、堂兄弟表兄弟们,乃至家中奴仆之流,几乎没有人没受过她的关照和恩惠的。
她记得她每一个手足姊妹们的生辰,甚至每一年都会给每个人送上一份贴心的生辰礼物。
周鼎颇为宠爱她这个嫡女,赏赐她的金银珠宝、珍奇赏玩从来就没少过,而她最心软又大方,最后这些东西零零碎碎全都送给了家里家外的这些姊妹们了。
甚至当年她趁着周奉疆不在冀州的时候连夜出逃仓皇嫁人,连自己的嫁妆都没带齐,还能记得关照赵夫人一声说:“母亲,这些准备的妆奁我带不走了,左右四妹妹也快要嫁人,您就叫四妹到时带走吧。”
若不是她的这份纯真良善,周奉疆也不至于盯准了她,非要得到她不可。
不过这些话,现在说来就谈得太远了。
*
眼下听到皇帝如此解释,媜珠不由得唇瓣微张:“原来妾身从前和兖国公主并不交好?是兖国公主不喜欢妾么?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周奉疆俯首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心:“哪有什么为什么,她性子娇纵,除了她爹娘,她谁都不喜欢,和谁都不交好。你不必为了她多心多想。”
媜珠的神色变得有些茫然:“那……陛下,妾可否斗胆一问,陛下那日召来穆王夫妇斥责,就是因为您怀疑穆王妃曾在妾面前提过兖国公主吗?”
作为一个皇帝的女人,媜珠对着周奉疆问出这话已经显得有些僭越无礼了。
不过她知道自己有这个僭越无礼的权力——如果只是偶尔一两次的话,凭借多年的夫妻情意,周奉疆还是愿意纵容她的。
她甚少在周奉疆面前使用这些额外的权力,但是今天,她实在想要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问一个清清楚楚。
周奉疆轻轻地颔首承认了。
“自从当年你因伤失忆后,朕并不想让你费力再去想起从前过往,这些事情,朕更宁愿让你顺其自然就好。朕不喜欢别人在你面前提起那些让你不高兴的人,兖国公主就不能提。她以前常常欺负你,还会把你欺负得偷偷哭。你若是想到和她相关的事,当然心下不快,朕不想看到你不高兴。……若真是当日穆王妃在你面前失言,朕责罚穆王府,有何不可?”
媜珠愣了愣。
其实她内心并不赞成皇帝的这种做法,但是一个帝王的喜怒和言行,并不是能被一个后宫的女人所左右和控制的,而她也不敢对着皇帝指手画脚,所以她没有对此说什么。
她轻叹了一声:“原来一切都只是这样吗?”
原来真的只是她多心了吗?
皇帝抚了抚她的肩头:“媜媜,你不必多心。朕什么都没有瞒着你,这世上没有人比朕更爱你,朕会永远爱惜你,朕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好。”
媜珠最终什么也没有再问,两人之间把话说开了,发现这似乎真的只是一件很小的、很简单的事情一般。
这件事,大约可以就这样翻篇了。
不过在彻底睡下之前,媜珠还是为了另一件事小心地征询了皇帝的意见:“穆王妃才刚生下孩儿不足百日,正是虚弱的时候,又因被妾身牵连受了训斥。妾怕王妃产后心情郁郁,损伤身体,明日想让宫内女官带着一点妾赏赐的礼物去看望王妃一番,可以吗?”
皇帝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自然可以。朕的媜媜从来都是这样心软善良。”
得到皇帝的准许,媜珠在他怀中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睡着了。
他凝视着媜珠的睡颜,这一刻的心终于是安宁的,仿佛她将会永远陪伴在他身边一样。
周奉疆一直都知道,媜珠的心有多软、多善良。
她总是舍不得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受伤。
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并不清楚她父亲的那些养子和她父亲的亲生儿子们有什么区别,总是把他们都当做是她的亲兄长。
尤其是他被养在赵夫人膝下,从小伴她一起长大,所以她在她还不知事的年纪里,她一直都默认他也是她母亲赵夫人所生,是和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所以待他更为亲近。
直到后来有一日,她和她父亲一个宠妾所生的女儿,不知为了什么事拌嘴争吵起来。
那周六娘子指着她说:“我母亲生了我,生了我哥哥,我姐姐,还有我弟弟,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个妹妹呢!我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我什么都有!而你什么都没有!”
媜珠十分不平地与她吵道:“这有什么稀罕的!我也有一母同胞的哥哥,我阿兄对我可好了!”
周六娘子大约就是在等着诈出她这句话来,听到她这么说了之后,马上得意地捧腹大笑:“你和周奉疆一母同胞?哈哈哈!三姐姐,你知不知道,我姨娘说了,周奉疆的亲生母亲可是个军中营妓啊!你怎么和他是一母同胞!”
这话传出去后,闹得赵夫人面上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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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恨得咬牙切齿,把媜珠喊回自己院子里痛骂了一顿。
也是从那之后,媜珠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原来他和她并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或者是,他们并不是亲兄妹。事实上,他们之间本来只该是陌生人。
如果不是他得幸能被她父亲青眼看中,收养为养子,那么他这辈子或许连见都不配见到她一眼。
周奉疆的身世随着后宅里女子的明嘲暗讽再度被掀了出来,在那些和他一样同为养子的少年间又沦为数日不止的笑谈,所有人都再度用那种轻蔑的眼神隐晦地打量着他。
也只有媜珠,即便意识到他和她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也依然如往日般甜甜地喊他“阿兄”,待他一如往昔。
后来她察觉到他有一段时间总是看起来很落寞,不止一次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周家的其他人、周鼎的其他养子们,都会抱团在一起欺负他。
那时他漫不经心地敷衍了她一句说,因为他的出身低贱,因为他有一个令人不齿的生母,他的生母从事着世人眼中十分下贱的营生,所以就连他的身上也似乎流淌着污浊的血脉。
旁人轻视他、欺辱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媜珠却歪了歪头,很是不解:“什么是营妓?为什么阿兄的生母是个卑贱的女人?可她明明有阿兄这么厉害的儿子啊!我听爹爹的幕僚们都说,爹爹的儿子里面,当属阿兄的骑射功夫最为出色了得,可以和当年的爹爹一比!我爹爹的母亲、我的祖母可是以前的俪阳公主,那这么算的话,阿兄的母亲岂不是和公主一样厉害,也是凤子龙孙一样的高贵血统?”
周奉疆当时就连忙去捂住她的嘴,让她千万不能再和别人说起这些话,拿冀州侯的母亲俪阳公主和一个营妓相比,闹出去可不是玩的。
媜珠连连点头。
他至今记得她那时扎了两个很可爱的花苞髻,发髻上系着藤萝紫的发带,发带上还缀着银铃铛,铃铛上刻着精致的莲花纹样。随着她摇头晃脑点头的动作,银铃响个不停。
“阿兄你放心吧,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和别人都不会说的!他们那是……那是有眼不识泰山!可我就觉得,阿兄的亲生母亲一定是一个和公主一样优秀的女子,她才不卑贱呢!”
可是事实上呢?
直到他都当上皇帝了,天下人里,恐怕也没多少人真心瞧得起过他的生母的。
百姓们只是嘴上不敢往外头说罢了,心里头也还是会笑话的:
——“前楚皇室的凤子龙孙们,竟然把这祖宗基业的江山输给了一个娼妇的儿子,啧啧啧,也真是不中用了。”
唯独媜珠,曾经用那样真诚而纯粹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在她眼里,他母亲一定和公主一样好。
有时候他也希望自己可以像媜珠一样,痛痛快快地失忆一场就好了。
他也想忘记自己年少时的记忆,忘记那些屈辱的、受人欺凌的、如丧家之犬般讨一口馊饭只为活下去的记忆。
但他又不敢忘,忘掉那些记忆,可以让他失去痛苦,也会让他忘却媜珠。
他不能没有媜珠。
周奉疆呼出一口浊气,在脑海中压下了那些往日的回忆,怀拥着媜珠沉沉睡去。
9. 第 9 章
因媜珠一病,赵太后也免了她七八日的请安,叫她养好身子再去伺候她。
虽然不是亲婆婆,但是太后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媜珠还是得拿她当亲婆婆一样敬着。
太后话是这么说了,可媜珠哪好意思真的歇个七八日,不过中间隔了三四日的功夫,她又垂眉顺目地到承圣殿里去给太后请安了。
这一日还正好碰见了颍川长公主和穆王妃。
穆王妃本是为了那日媜珠对她的赏赐再度入宫谢恩的,但是宫道上碰见了同样入宫来的颍川公主,颍川公主便邀她一同去太后的承圣殿里坐坐,穆王妃只好随了颍川公主一同先来太后处。
颍川公主是先帝周鼎的第四女,是他一个不得宠的妾室所生,那妾室生下颍川公主后身体受损严重,容貌失妍,再也没得过周鼎的宠爱。
此后十数年的时间里,母女两人就这么谨小慎微地在冀州侯府里夹着尾巴过日子。
周鼎活着的时候,他其他的妾室们忙着生儿子、争家业、争宠,唯独颍川公主母女俩人终日寂寞得四目相对,潦草枯燥,浑浑噩噩度日。
偏等到周鼎死了,颍川公主母女俩倒是尊贵了起来。
概因她们母女与世无争多年,哪一方都没有得罪过,就连周奉疆都懒得找她们母女麻烦。
后来颍川公主被周奉疆嫁给了一个冀州的年轻将军,待周奉疆即位后,又封她为颍川公主,封她生母为先帝周鼎的李贤妃,如今也是尊贵的太妃,安养在女儿颍川公主的公主府里,晚年还有女儿和外孙们承欢膝下,何其安逸自在。
颍川公主侍奉嫡母赵太后也是极诚孝的,每月每旬都要入宫给太后请安,给太后奉上她亲手做的针线活等。
颍川公主和穆王妃见媜珠来了,恭恭敬敬地起身向媜珠行了礼。
媜珠拜见过了太后,又赶紧请她们都坐下。
当日因“兖国公主”之事闹出的一场风波,太后、媜珠和穆王妃三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仿佛此事从没有发生过一般。
媜珠眼尖,瞧见太后眼下有些乌青,又听福蓉说起太后这两日睡得不好,吃得东西也不多,不由得也有些着急,便叫福蓉命人去做一盅黄芪当归鸽子汤来,秋冬日里养身是最好的。
赵太后含笑点了点头:“也是有一阵子没用过鸽子汤了,今日听皇后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胃口。”
殿内略坐了一阵,说了一会儿话,尽管颍川公主已经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媜珠还是注意到公主今日的神色很不对劲。
她的眼眶泛着一圈红,像是刚刚才哭过一场。
媜珠的心下略一沉吟,很快就想明白了过来。
恐怕颍川公主今日入宫,本来就是有所求于宫内主子们的,她这会儿装作点点滴滴地慢慢哭出来,在太后皇后面前失了态,就是等着她们主动开口问一句她这是怎么了,然后她才好借坡下驴,顺水推舟,缓缓地说出自己所求为何,看看太后和皇后能不能顺势满足了她的心愿。
宫里宫外的女人们要有求于人么,都是这个人情世故的套路。媜珠虽然失了忆,但是还没傻到这个地步。
果然,还不等媜珠开口,太后就先发了话,靠在上首宝座的椅背上,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四娘子呀,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颍川公主连忙起身朝地上一跪,一边又抬手抹了把眼泪:“太后恕罪,是女儿失仪,女儿有罪。”
媜珠看了眼太后的神情,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作势伸手虚扶了地上的颍川公主一把:“四妹妹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吧,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就是。”
听到这声久违的“四妹妹”,颍川公主的眼底划过片刻的波澜。
很多年前,最爱喊她“四妹妹”的,只有她的三姐姐周媜珠一个人,除了媜珠之外,几乎从未有人这样亲密地喊过她四妹妹或是四姐姐。
斯人已“逝”,如今这个人就算仍然站在她面前,她也不能再叫她一声姐姐,只能恭恭敬敬地称她为皇后、皇嫂。
颍川公主被太后身边的福蓉重新扶着坐回了椅子上,公主拿着绢帕小心地擦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开了口,一手扶着平坦的腹部,轻声吐露道:“是妾近来又有了身孕,恐怕是孕中女子易多思虑,加之驸马又要远行的事……妾心里放心不下,这几日难免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这才叫太后母亲和皇后嫂嫂看了笑话。”
媜珠不由莞尔:“四妹妹又有了孕事了?当真是天大的好事,看来本宫又要多一位外甥了。”
穆王妃也连忙欠身向颍川公主道了喜。
不过,听颍川公主的这番话,她想要表达的重点显然并不是这个刚怀上的胎儿,而是她的驸马。
她的驸马要远行,而她不希望她的驸马离开。
太后仍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不慌不忙地接了话茬:“驸马外头有军务在身,那是他们男人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何需你一个公主去给他整日悬心的?四娘子顾全好自己的双身子就是了。福蓉啊,去岁渤海郡郡守献我的一盒山参呢,你寻出来,叫四娘带回去,补补身子,瞧瞧你忧心忧得自己下巴都尖了些。”
福蓉赶忙应声去了。
颍川公主有些愕然地抬首望了太后一眼,显然,太后话中的冷漠让她大为失望,这似乎也暗示了太后压根不想管她委婉的索求。
殿里的几个女人都听出来了,颍川公主此来是为了自己驸马韩孝直而来。
不知是皇帝要派韩孝直往哪里去办个公差,恐怕还是个苦差事,公主舍不得自己的驸马遭这个罪,挺着还没显怀的孕肚进宫,哭到了太后和皇后跟前,就盼着太后皇后看在公主哭诉的份上,回头能劝皇帝两句,叫皇帝免了驸马的这个差事。
然而太后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根本就不想理她。
穆王妃置身殿内,看着这满殿的凝滞尴尬气氛,掩袖悄悄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意。
太后当然不会管颍川公主的驸马了,公主求了也是白求。
颍川公主和太后不是亲母女,太后和皇帝也不是亲母子,三个人中间隔了十八层的血脉,这劳什子驸马韩孝直更是个外姓人,谁又真的在意过谁的死活?
不过是面上充一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假象罢了。
就连赵太后自己的亲女儿周媜珠,在她眼皮子底下被她的养子周奉疆强占了这么多年,她这个母亲又何曾敢管过?
倒是媜珠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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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驸马是要往哪里去?多远的路程,要在外头逗留多久?怎么惹四妹妹这样忧心呢?”
在媜珠这些年对颍川公主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颍川公主是一个十分本分内敛的人,甚少有为私事开口求到宫里来的。
年初的时候,公主生母李太妃的弟弟因纵马伤人致死之罪入狱,李太妃想叫公主入宫求太后皇后饶她弟弟一个死罪,公主都拒不愿意,不肯舔着一张脸入宫求这个恩典。
最后李太妃的弟弟还是按律伏诛了。
亲舅舅的死罪在即时,她都不肯开口求一求人,如今却为了驸马的公务求到了宫里,想来定是不一般的事,不然也不能把公主逼到这个份上来。
听得皇后问起,颍川公主立马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将一张布满哀求泪水的面孔转向媜珠,哽咽道:“驸马……驸马是要往南边交州一带去呢,那路途又远,来去不便,且僚人又多,民风未开,瘴气湿热……驸马要去这般地带,妾身心里如何不牵挂啊娘娘!”
媜珠仍是不解:“交州?那么远?韩驸马去交州做什么?”
她这么一问,殿内的旁人就听出来她这是对前朝和外头的事儿一概不知情了。
因为两日前,皇帝已经封了颍川公主的驸马韩孝直为交州司马、猛烈将军,命他南征交州,平交州薛坚明之乱,灭南楚伪帝张道恭。
前楚国祚虽尽,但是前楚的亡国之君张道恭这些年来仍然率领残部活跃在南边交州一带,暗中充盈势力、招兵买马,意图实现他的复国雄志。
大魏新朝立国虽快,但是地方上不免还有面服心不服之徒,暗中也与张道恭尚有勾结,意欲勾结张道恭的残部动乱大魏新朝根基。
就比如前些日子刚刚反叛而倒向张道恭的交州刺史薛坚明。
媜珠既问,颍川公主不好不答,她觑了眼太后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命驸马去平交州薛坚明之乱。”
她格外谨慎地略去了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因为若是在皇后跟前提到了“张道恭”这个人,让皇帝知道了……下场会多么惨烈,实在不必多说。
媜珠有些惊愕:“交州有薛坚明之乱?是近来的事情?”
严重吗?叛军之数有多少?可有危及南地交州的黎民百姓?交州的百姓现下如何了?
媜珠一时间有许多的话想问,但是话到嘴边了,又觉得在后宫之内公然谈及政事,未免有些不妥,向太后、穆王妃和颍川公主她们问,她们大约也不知要如何回答,所以最终她还是没有问太多。
颍川公主含泪点了点头:“就是上月里才出的事。”
媜珠这时就已经对颍川公主的心思了然了。因为驸马身上肩负的,似乎的确不是个好差事。
让他不远千里出去打仗,去的还是一个蛮荒之地的危险地方,若是仗打得不好,甚至还会触怒天子,实在是怎么都不讨好。
难怪颍川公主要哭哭啼啼地过来找她们求情,想让她们去劝皇帝收回成命。
只是很可惜的是,即便在外人眼中,媜珠享有天子给予的无上的宠爱,夜夜专房之宠,这种事情,她还是没有权力开口的。
在她的认识里,这已经极大超越了她享有的那点权力范围。
10. 第 10 章
所以,听完颍川公主的一番哭诉之后,媜珠同样悄然瞥了眼太后的神色,只能尽可能语气委婉地劝了劝公主:
“交州虽多瘴气湿毒,但驸马这些年素来身子强健,想来不会有什么事的。等四妹妹腹中的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想必驸马也就得胜还朝了,届时双喜临门,岂不更好?四妹妹的担心我也明白,宫中太医署里若有善治瘴毒的医者,我便让他们随着驸马一道出征充作军医,叫他们好好照看驸马,四妹妹可否能安心些?”
就连皇后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颍川公主自知自己再哭下去也是徒惹人厌烦,只得俯首谢了恩,慢慢止了哭声。
这一日承圣殿内的气氛不免有些压抑不快,见太后渐渐不耐烦地蹙起眉头,颍川公主和穆王妃又略坐了阵,很快都屏息凝神起身告辞出宫。
媜珠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随之起身离开。
坐上轿辇时,她望着承圣殿的朱漆宫门,也不由感到无比的烦闷倦乏。
最近几次来这里看太后,每次都少不得闹出些不高兴的事儿,连媜珠都开始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撞了什么霉运。
*
长安城东的穆王府里,刚从宫里回来的穆王妃自然忍不住悄悄寻了穆王告知了方才承圣殿里发生的诸事。
穆王直到此时都没有从前两日被皇帝斥责过的恐惧里逃离出来,正畏畏缩缩地躲在自己的书房里不知在忙什么。
听穆王妃这么一说,穆王也不甚在意的样子:“你瞧瞧这颍川公主就比你聪慧了许多,人家替驸马求情,皇后问起来,她都只敢提交州的薛坚明,不敢在皇后面前提了旁人,就怕惹了陛下责罚!”
穆王妃叫穆王这么一训斥,委屈的脾气也有些上来了:“殿下这是何意?!难道殿下也都还觉得,那日真的是妾身在皇后娘娘面前失言提起兖国公主吗?您明明知道妾身是清白的,妾身是无辜的!那颍川公主怎么就是比妾身聪慧许多了?妾身才不觉得她聪明呢!妾要是她,压根就不会张嘴到宫里求这个情!明知道太后和皇后不会管的,还白白去讨人嫌……”
穆王哼了哼,没理她话中的怨怼,反而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太后当然不会管了。四娘又不是她的亲女儿,她还会在意这女婿的死活吗?就算是她亲女儿的女婿,她也未必在乎。她亲女儿的夫婿张道恭被追着打了这么多年,她说过什么了吗?马上我父亲的两个女婿在交州一带互打,她这老贱妇倒靠着自己的好女儿,安然自若地在宫里继续做着她的皇太后!”
新封的猛烈将军韩孝直,是先冀州侯周鼎的四女婿。
至于交州那边的南楚伪帝张道恭,曾经差点就是周鼎名正言顺的三女婿了。
而且事实上,张道恭其人不仅是周三娘子兖国公主曾经的未婚夫,现在更是周三娘子庶姐周二娘的丈夫。
三娘虽然没有嫁给她心心念念想嫁的河间王,然而她的姐姐周二娘,可是张道恭昔年册封的淑妃呢。
怎么说,张道恭也还算是周鼎的女婿了。
所以穆王说的并不算错,倒确实是两个女婿在交州率兵互打,也算是一家子里的连襟两个互相撕对方的脸皮。
穆王妃并不敢开这种玩笑,连忙作势要去掩穆王的嘴:“哎呀,我的爷,我的殿下,这样的笑话哪里是能说的!这话要是真传出去叫陛下晓得了,我们穆王府上下才真的是要遭大祸临头的啊!”
穆王懒洋洋地倚在胡床上盘着手里的核桃,轻蔑地从鼻腔里哼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他的心已经疯了很多年了。
好半晌,他又问了一句:“四娘去太后宫里哭了这么一场,那皇后是什么意思?可说了什么没有?”
穆王妃用绢帕掩了掩唇:“皇后看样子是有些心疼颍川公主,但她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面上宽慰公主两句就是了。”
穆王听此,愈发不屑:“那娼妇素来就没用,纸糊的架子罢了,还指望她能替家中的姊妹手足做些什么?当年周奉疆杀了她那么多兄弟,她也只会哭哭啼啼装模作样的闹两场而已。”
默然许久,穆王微微直起身体,用一种极低极低的声音轻声叹道:“太后那老贱妇也就罢了,周媜珠……她要真的有良心,真的觉得愧对父亲、愧对家中兄弟,正好借着周奉疆宠她爱她对她毫不设防,她不如拿一味砒霜索性在榻上把周奉疆毒死才是。如此,九泉之下,她才配有颜面去见父亲。”
穆王妃的神色也有些怅然:“那不是因为她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以三娘子的刚烈,她要是能想起从前的事,说不定真能不露声色地去把皇帝给……”
*
回到椒房殿里,佩芝见媜珠情绪有些低落,大概被颍川公主那么哭了一场,皇后难免心情抑抑,她一面去给媜珠沏了盏热茶,一面又对皇后解释道:
“韩驸马是武将出身,从来骁勇有谋,是沙场上历练过的宿将。何况驸马本就是岭南交州人,于那里的山川地理颇为熟悉,幼时和当地僚人们也甚有交集,熟谙僚人民风民俗,这些都不是朝中普通将领能做到的,所以陛下当然要派韩驸马过去了。”
可不是因为皇帝看韩孝直不顺眼,故意折腾他把他弄到交州去受磋磨的。
皇帝分明是器重他。
媜珠轻轻颔首:“是陛下知人善任。”
佩芝轻轻地哼了一声,“娘娘可别见颍川公主哭得跟什么似的,依婢子说,那韩驸马自己还巴不得出去立些战功回来呢。驸马这一去,还安排着把自己的亲弟弟也带去交州战场做一个粮草官了,恐怕也是替他弟弟攒些战功和资历的意思。”
这一日,皇帝并没有陪媜珠在椒房殿里一起用晚膳,他实在太忙了,忙到晚膳也只是在宣室殿里处理政事的空隙中随便解决的,吃的也并不多。
或许是近来过于劳累的缘故,又兼是秋日里,皇帝还咳嗽了几声,眼中的红血丝也久未消散过。
听到倪常善打发干儿子倪赐清过来这么告诉她,媜珠忙不迭紧缩蛾眉,一手抚在心口处,面上是一副心疼皇帝心疼得不得了的贤惠妻子模样。
她吩咐椒房殿小厨房里的厨娘去炖一盅四神汤来,又与倪赐清说,若是一个时辰后皇帝还在宣室殿里忙,就让他来椒房殿里取走这盅汤去,带给皇帝用,充作是夜宵。
倪赐清连连应了,这才退下。
等倪赐清走后,媜珠一个人静静坐在椒房殿内的宝座上,凝神看着面前纱窗外的秋日黄昏景象。
皇帝不来,这椒房殿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往往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她的一生,仿佛都是为了困在这金殿暖阁里等待着皇帝的到来的。
殿内侍立的宫婢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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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她很远,媜珠躲在珠帘后,慢慢握紧了自己方才抚在心中的那只手。
她把那只手伸了出来,放在面前,仔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每一分肌理纹路,一种寒凉的感觉很快爬满她全身。
她忽然觉得她似乎很虚伪。她是一个虚伪的、无情无义的女人。
因为就在刚刚,在倪赐清告诉她皇帝政务繁忙、胃口不佳,已经草草用了晚膳的时候,她内心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在倪赐清面前“表演”出一种名为牵挂和担心的情绪。
她需要表演。倪赐清是倪常善的干儿子,倪常善是皇帝周奉疆身边的亲信宦官,倪赐清,就是皇帝的耳目和眼线。
身为一个后妃,她在皇帝的耳目眼线面前的一言一行,都是她对皇帝的态度,这些小宦官都会把她的表态转告给皇帝,继而影响到皇帝对她的看法。
所以,哪怕她对于皇帝今日的一饮一食和作息根本没有丝毫的兴趣去了解,但是只要有人告诉她皇帝今天很累,她就必须得装成一副关心和在乎的样子。
方才,她就是用这样虚伪做作的姿态,骗过了倪赐清,也差点骗过了她自己。
——她发现她好像根本就不爱皇帝。
可是媜珠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是忽然变成这样的吗?她是忽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吗?
她为什么会不爱皇帝?
她是所有人眼中这天下最幸运的女子,她的丈夫给了她发妻的名分,整个家族的荣耀,皇后的尊荣,专房之宠的恩泽,空置六宫不纳妾室的殊遇……
就连她婚后多年没有生育,皇帝都不曾怪罪过她半分,也没有以此为借口纳妾生子。
甚至,她的丈夫并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翁,也不是面容丑陋的猥琐男子,而是一个年轻俊美、身体健壮的皇帝。
那么,她为什么心底对他生不出几分爱意来?
她能感觉到,她对别人的情意和牵挂,似乎都是真切的。
见到太后气色不好,她是真心的牵挂,特意叮嘱崔嬷嬷叫人去给太后做鸽子汤来;
见到穆王妃才生产后不久就受了牵连被皇帝斥责,她是真心心疼她,特意命宫中女官挑选了上好的各种补品去穆王府里看望她;
就连今天见到颍川公主怀着身孕还要为驸马前往交州平叛之事忧心,她也是真心心疼公主。
唯独面对皇帝时,她是在假装“关心”。
明明所有人都告诉她,年少时她和皇帝周奉疆是多么的相爱,尤其是她,她是那么的爱他,一心认准了这个男人,立志非他不嫁。
难道是因为多年前的那场失忆,让她忘记了她从前对皇帝的感情了吗?
可是,为什么她对太后、颍川公主、穆王妃她们,却皆是真心的呢?
媜珠心底涌起的不仅是一阵有一阵的困惑,更是惭愧和自责。她为自己没有那么爱自己的丈夫而感到愧疚。
想到今日颍川公主提及驸马韩孝直时眼底流露的哀伤和不舍,每一分都不似作伪,而同样身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就没有像颍川公主那样爱她的丈夫。
还不待媜珠再往深里思索下去,她的头颅陡然又开始了隐隐的抽痛,让她眼前一片昏黑,整个人都几乎天旋地转了起来。
媜珠只能压下这些心思,连饮了数口热茶,这才缓缓靠在椅背上平复了过来。
11. 第 11 章
后来她又想,也许是婚后的这些年她和皇帝有些聚少离多的缘故。
事实上,虽然她与皇帝已经成婚五年多,但是实际相守在一起的日子,尚且不足半数。
过去,他常年征战在外,而她只安心待在冀州家中侍奉婆母赵太后。
虽然他对她仍然极尽宠爱,——他在外面打仗时收获的战利品,金银元宝,狐皮熊氅,绫罗绸缎,珠玉首饰,珍珠宝石,燕窝人参,甚至包括洛阳城里那些价值千金的名贵牡丹,总是流水一样命人运回冀州,送给她,讨她欢心,但是他并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和她相处。
等他终于基本结束了战事,有时间日夜陪伴着她的时候,他已经是皇帝了。
兼之失忆,很多时候,她对他难免有些惧怕和陌生,那也是正常的。
媜珠最终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
这天夜里皇帝回来的很迟。
见皇帝回来,媜珠上前欲侍奉皇帝宽衣。
皇帝搂住了媜珠的腰肢,把她带到自己怀里,垂首亲了亲她乌黑浓密的发顶:“媜媜,你今日命人送来的那盏四神汤,朕很喜欢。媜媜,谢谢你。”
媜珠在他怀中展颜娇笑:“照顾好陛下,本来就是妾的职责所在。是妾三生得幸,能陪伴在陛下身边。”
……不,她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媜珠很绝望的意识到,她这又是在对着皇帝演戏。
待皇帝更衣洗漱毕上了榻,宫娥们躬身上前拢好帘幔,悄然退了出去。
皇帝翻身压在了媜珠身上,双手撑在她两侧,又俯身过来亲她。
媜珠微微偏头,下意识避开了他的亲吻,让这个带着浓重情|欲|意味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她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伸手在他胸口处轻微地推了推,拒绝了他的索要:“陛下……您近来忙于国事,劳累太过了,不能放纵身子……”
事实上这是这么多年来媜珠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在床榻上拒绝他。
周奉疆显然是格外错愕的。
过去数年,媜珠从来都是温顺柔婉的,她对他言听计从,从来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她是那样乖巧啊。
然而今夜,这个一直如瓷器一般安静、美丽而柔弱的女人,似乎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了。
周奉疆腾出一只手来拂开了她推拒的双手,将她的两只手腕扣在一起,按在了她头顶,似笑非笑:
“倒真是个好皇后,越来越贤良淑德了。”
媜珠心里轰地炸了一下。
她垂下眼睫,不知是因为恐惧、委屈或是什么其他的因素,眼眸湿润,就快要变成摇摇欲坠的一滴泪。
周奉疆的吻再度施加到她身上,这一次她没能反抗,他捉住了她的唇,重重地吞噬着她的气息。
就在这一吻将要结束时,在他的唇离开她脸颊的前一刻,媜珠的那滴泪流了下来,落到他唇边,他尝到了那苦涩而委屈的味道。
周奉疆愣了愣。
他从她身上支起身,凝神细看,看到的便是媜珠那满面泪容的样子。
周奉疆的心抽痛了一下,他看着媜珠,思绪就飞越了多年的光阴,仿佛看到了当年他第一次亲吻她时的场景。
那时他已是整个北地冀州的主人,是周家的家主,媜珠和她的母亲只能活在他的羽翼庇佑之下,他志得意满,自以为她已是他的掌中之物,终于有一次忍不住亲吻了她。
她咬着唇却不敢反抗,而后就是这样默默无声地哭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忍着多大的屈辱似的。
床帐内的气氛凝滞僵硬了片刻,周奉疆放开了她双手上的禁锢,将她的身子捞到了自己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何至于哭成这样……”
媜珠的眼泪终于止歇,周奉疆已没了那份要宠幸她的兴致,掀起床帘唤来宫娥奉上热水和巾帕,亲手绞了帕子给媜珠擦脸。
待擦净了她面上的泪痕,他将她放进被褥间安睡,自己也在她身侧躺下。
媜珠方才一直没有再说话,这会儿才终于轻轻开了口,抬眸望了周奉疆一眼,仍旧是委委屈屈的,但是并没有几分想要认错的意思:“妾是惹陛下生气了吗?”
周奉疆这时候再看她,心中几乎都有些想笑。
哪怕是失忆了一场,这个女人的脾气也照旧和当年如出一辙,动不动不是哭就是闹,加之是自幼娇生惯养出来的金枝玉叶,稍微对她说的话重了一点点,她就要哭得不行。
他拍了拍她的背,哄了她几句,等把她哄好了,媜珠这才渐渐睡下。
今夜月色宁谧,望着媜珠的睡颜,周奉疆的脑海中也开始无由来地思索起了一个有些令他心神恍惚的问题。
她爱他吗?
她现在爱他吗?
好歹做了五年的夫妻,这五年里他自认对她也是尽心呵护,未曾有过半分让她受委屈的地方,他将他所拥有的一切珍宝都捧到了她面前,那么这五年来她是否有所被他打动呢?
五年前,借着她失忆的时机,他设计娶了她,让她糊里糊涂地做了他的妻子,当年他就心知肚明她对他并无半分男女爱慕之情,那么五年后呢?一切会有些许好转吗?
周奉疆心里其实并没有底。
但此刻拥她在怀,夜夜与她同床共枕的人是他,他已然满足,不敢再多奢望贪图什么,并没有再将这个问题多想下去。
*
交州司马、颍川公主的驸马韩孝直在三日后就匆匆离开了长安,背负皇命在身,一路匆匆赶往南地交州一带而去。
至于那天夜里,媜珠和皇帝之间闹出的那点小脾气,早在第二日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不两日后,皇帝再度要求她侍寝,向她索欢,她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也的确没有再说不。
那一夜,忽然在某一刻,她望着身上的男人,心中涌起过巨大的陌生感和异样感。
但是不知为什么,很快,她的身体便强迫她忘记了这种不安的感觉。
龙章元年的十月很快到来,在十月初小雪的这一天,魏都城长安夜果真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天的细雪,虽然雪花不大,但是刺骨的寒意还是陡生了出来,让媜珠也不由觉得手足发凉。
皇帝说她身子不好,气血有虚,不再叫她经常出去走动了,只让她待在椒房殿里烧着蜜碳暖暖手足,还让太医署的医者们变着花样煮了人参水、灵芝汤来给她补身。
他不再召她冒着冷风跑去宣室殿陪他用午膳,有时他有空,便会亲自回椒房殿里陪陪她,若是实在政务繁忙,那便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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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年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她,仿佛一到了天气开始转寒的时候,她就多么娇气脆弱一般。
但媜珠仍然每一年都会提出一点小小的抗议:“陛下,妾并不至于娇柔至此,陛下为何如此为妾身悬心?眼下才方十月初,您就不让妾多出去走动,等到了冬至入九的时候,妾难道要被塞进熏笼里捂着吗?”
皇帝听到她的嗔怨和不快,眉目间却浮现一点淡淡的宠溺的笑意,他哂笑了下,伸手抚了抚媜珠的脸颊:
“朕若能真的把你乖乖塞进熏笼倒也好了,便可省去朕许多份伤神的心思。”
*
皇帝对她的宠爱从未削减半分,甚至一直都是只多不少的,但光靠着这份宠爱,尚不足以打发媜珠在这重重深宫高墙之内的漫漫长日。
冬天一日更比一日寒冷,而媜珠的日子也越发无聊了起来。
——尽管她从前都是这么度过的。
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无聊,没有人相信这样尊贵的女人居住在雕梁画栋的金殿玉阙中也会有她的不快乐。
就连皇帝都曾经跟她说过,她的皇后私库里存着数不胜数的金银珠玉,随珠和璧,奇珍异宝,她拥有南海的珍珠珊瑚,南诏的象牙骨扇,新罗的鱼牙绸,逻些城的草红花,哥勿州都督府进贡的狐熊貂氅……
他让她无聊时可以一一把玩这些物件,用这些物件来陪她解闷,足够她打发时日。
但媜珠其实并不在意这些死物。
虽然她不在意,可是她也不能告诉皇帝,她只能装作听懂了的样子,让皇帝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
今年媜珠的百无聊赖和往年相比,又稍显不一样了。
往常,她冬日里还可以召见那些宗族女眷们入宫来陪她说说话,陪她玩一会,但是今年却不大能管用了。
颍川公主怀着身孕养胎,又为她征战在外的丈夫焦虑悬心着,媜珠自然不好打搅她。
至于穆王妃……受了上次那件事的牵连,恐怕她以后都会害怕单独见这个皇后吧。
于是媜珠也不好意思再去寻她。
说起来,尤其是因为上次穆王府受到皇帝申斥后,不知道是不是媜珠的错觉,之后其他公主和王府的几位王妃们再入宫的时候,她们各个都是屏息凝神,对她这个皇后小心得不得了,甚至话都不敢多说几句,唯恐说多错多,祸从口出一般。
媜珠隐隐怀疑,她们大约都知道了点穆王府的事情,不想再步穆王妃的后尘,为了明哲保身,都在暗暗地疏远她这个惹不起的皇后了。
这个发现让她的心情低沉了很久。
不过她面上掩饰得很好,既不曾让皇帝察觉,更没有亲口告诉皇帝。
因为她知道皇帝对她有多重视,只要她将她的这些不快告诉皇帝,皇帝定会重重责罚他们。
她不想为了她的事再大动干戈,再去连累了其他人。
面对那几位王妃公主不着痕迹的客套和疏离,她也无法在心里怨恨她们。
想到这些,媜珠叹了口气,静静地伏在铺了一层厚厚黑熊熊皮的檀木美人榻上,神情中带着一丝落寞。缀在她乌发云鬓间的凤冠金簪,似乎也因此变得黯淡了些。
——如果她从来都没有失忆过就好了。
这个念头便是在此时浮上了媜珠的心头。
12. 第 12 章
她以前虽然有为自己失去记忆的事情感到惋惜过,但是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强烈过。
她为自己丢失了的“人生”而遗憾。
媜珠不禁在想,假如她没有失忆的话,她还能记得她从前十几年人生中的点点滴滴,记得自己的好友与玩伴,记得自己从前喜欢的吃食、书籍和玩乐解闷的东西,那么她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整日索然了。
自从她失忆之后,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她的丈夫,别的什么都已与她无关一般。
或许是想到了这些的缘故,媜珠在第二日请了她娘家赵国公府的母亲和婶母等人入宫,想要和她们说说话。
皇后的母亲,赵国公府的梁夫人,因女而贵,得封为襄国夫人。
襄国夫人于是便恭恭敬敬地在第二日带着自己的妯娌,国公府二房的夫人吴夫人一起进宫给皇后请安。
肉体凡胎之人,不论长到多大,大约都还会想要去亲近自己的母亲。
但不知为何,媜珠心里其实对这位襄国夫人一直亲近不起来,反而下意识地会觉得她这个母亲很陌生,完全不能给她半点见到母亲的感觉。
她每每对襄国夫人喊出“母亲”的时候,都会觉得有些别扭和不自在,甚至还不如面对赵太后时喊出的那声母亲自然些。
而且,襄国夫人本人,大约对媜珠这个贵不可及的女儿也没几分普通人家母女之间的舐犊之情了。
她对媜珠也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恭维和客套,就像宗室里的那几位王妃公主们对媜珠时一样。
譬如此刻,襄国夫人和妯娌吴夫人两人进了椒房殿里,规规矩矩地坐在媜珠的下手处,连头都不会多抬起几分,甚至都不敢抬目看看媜珠几眼。
媜珠命宫娥们奉上她特意准备的热茶和点心给母亲和婶母,两人也只喝了半口,然后意思意思地用袖子掩着唇尝了半块糕点,之后再也没有主动碰过碟子里的点心了。
仿佛是去别人家做客的孩子似的,不敢多吃一点东西,唯恐叫人在心里笑话贪吃。
在和她们说话之前,媜珠找了个由头打发走了半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的嬷嬷佩芝,又将殿内的宫娥挥退了下去。
佩芝自然是不大想走,经历过上回的事之后,媜珠大约也猜到,但凡她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地方,佩芝都会暗中去告诉皇帝。
她不知道这单纯只是皇帝对她的关心,又或者是否该将这些定义为“监视”,但是平时她可以不在乎,现在却不行。
因为她今天是真的很想好好地和娘家人说一会话。
见媜珠执意如此,佩芝也只好欲言又止地慢腾腾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媜珠和国公府来的两位夫人。
媜珠先是向她们问起家中祖父祖母、父母与叔父叔母等长辈近来身体可好、家里的侄儿侄女们读书还认真么之类的琐事。
两位夫人便连忙起身,弯着腰,诚惶诚恐地说着什么“多仰赖陛下与娘娘恩泽眷顾,蒙娘娘关怀亲问,妾等感激不尽,阖家老小一应俱好”之类的客套话。
倒是恪守君臣之礼,不敢有半分僭越。
媜珠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几分又无奈地松开,看着她们这样子,只余一股空洞的、认命一般的凄凉。
或许这就是所谓高处不胜寒?这就是当皇后的代价?
她站在了高处,得到了那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的宠爱,所以她得到了不计其数的华服锦衣、珠翠金银,也得到了别人的畏惧,继而由畏惧变成疏离。
可她还有几分不死心,又主动开口问道:“母亲和婶母可还记得,我从前在冀州家里时,是什么样子的?”
此言一出,襄国夫人和吴夫人都下意识地轻声“啊”了一下,像是根本没料到媜珠会问起这个。
媜珠微微一笑:“从前,我没有失忆之前,我还养在母亲身边的时候,那时我们一家都还在冀州老家……我在闺阁时,是什么样子的?整日都在做什么?是什么样的性情?母亲和婶母还记得吗?”
这个问题几年前她刚刚失忆时就曾追问过,追问过身边的人,不停地问“我从前是什么样的”,后来得到了别人的几句答复,也就不再问了。
然而多年后,她却又将这个问题拿出来再问了她们。
两位夫人呆愣了片刻,很快,襄国夫人第一个回过了神来,立马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娘娘……娘娘幼时性温而娴静、谨敦孝,善女红针黹之事,又喜书墨,家中长者莫不夸赞娘娘,姊妹莫不敬重娘娘的。”
旁边的吴夫人更是连连附和称是。
可是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很无趣的女孩子呢。
媜珠有些想发笑。如果从前的她真的是这样的,那么也不怪她现在镇日觉得无趣了,因为她的无趣是从小就培养出来的。
她又问:“那我从前在家中的闺阁好友们呢?未出阁前,我都常和谁在一处玩?”
襄国夫人的回答仍旧颇为谨慎:“娘娘从前多与家中姊妹们一处玩的,家中姊妹们都敬重娘娘的品行,平素姊妹也处处追随娘娘的德行,与娘娘一道习针黹书墨之事。”
她并没有点名道姓地告诉媜珠说,比如说她以前和李家的三娘子、王家的二姑娘、周家的大姐姐之类的亲戚故交家里的女孩子玩,没有牵扯到任何一个别人家的女孩子的名姓,而是含糊其辞地说“与家中姊妹们玩”,至于是家中的哪几个姊妹,她也没说。
所以这句回答,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媜珠总觉得襄国夫人是在敷衍她。
她今天向她问起的所有问题,这位母亲给她的回答都是客套和敷衍,说不出半句有用的东西。
不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眨了下眼睛,又向襄国夫人问:“那以前冀州侯周家的表姐妹们呢?我和她们玩得也好吗?”
名义上,赵太后是先帝周鼎所有孩子们的嫡母,所以她的侄女赵媜珠当然也是周鼎那些儿女们的表姐妹了。
过去他们就曾告诉媜珠说,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她姑母赵太后那时候时常带她去冀州侯府玩,她才因此结识了冀州侯周鼎的养子周奉疆,有了和周奉疆的这段情缘。
媜珠问起此事,襄国夫人当然还是想也不想地回答道:“那也是自然了。娘娘品性如此,从前家中姊妹和周家的表姐妹们,就是如今的这几位公主们,谁不喜欢娘娘?”
媜珠的笑意更深:“记得我与兖国公主、颍川公主、仪阳公主、陈留公主她们年纪相仿,恐怕小时候在冀州侯府里,也是多与这几位公主玩得来吧?”
兖国、颍川、仪阳、陈留四位公主,就是从前周鼎的三女、四女、五女、六女。
襄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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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点头:“那是自然,娘娘幼时娴静温雅,几位公主们对娘娘皆是极喜爱的。”
媜珠再试探她:“颍川公主她们与我交好,我倒不奇怪。至于那位陈留公主……周六娘子,听闻以前是先帝的宠妾所生,太后和颍川公主之前提起她,还曾说过一句,说她少时跋扈,在自家姊妹们跟前都不大恭敬。难道连陈留公主都曾和我交好吗?”
襄国夫人这时候其实已经有些不明所以了,她觉得她完全不明白媜珠今天问东问西的到底是要干什么,而且为什么越扯越远?
但是她没有办法,只能按照从前敷衍媜珠的经验,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娘娘说的倒是不错,陈留公主的生母曾是先帝宠妾,以前在冀州侯府里确实有几分脾气,也曾有些对姐妹们不恭敬的传闻。不过这与娘娘并不相干,娘娘那时去冀州侯府里,那是侯府的客,凭她陈留公主多大的脾气,怎敢对娘娘发?何况娘娘本就讨人喜爱,就算是陈留公主,对娘娘也是没有半句不服的。”
媜珠颔首:“原来是这样。”
其实那个八九岁就死了的陈留公主生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脾气,媜珠根本就不关心,而到这时候她终于图穷匕见了,问出了她真正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她状似好奇地继续追问道:“母亲,不过您说,陈留公主那样的跋扈,以前家里的姊妹们竟然都容忍她么?四妹颍川公主少时不得宠,不敢多说什么也就罢了,太后娘娘亲生的三妹妹兖国公主竟也忍让她?”
兖国公主、兖国公主……
怎么又是兖国公主?
媜珠频频提起这个兖国公主,襄国夫人和吴夫人两人更是脑袋都大了,恨不得当场晕死在这椒房殿里!
她们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这兖国公主的事了!
可,面对皇后发问,她们又不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娘娘,娘娘不知道,兖国公主昔年乃太后娘娘所生养,是最出了名的温顺懂事的性情了,谁人不知对家中姊妹兄弟们素来和睦亲善,她哪里会去和陈留公主计较呢?”
媜珠唇畔的一点笑意在那一刻变得格外的僵硬,像是被冰封冻住一般。
……
襄国夫人和吴夫人离开皇后的椒房殿后,并没有立刻被宫中女官内监们指引着出宫去。
她们妯娌二人的神色反而变得越发的惶恐与谨慎,直到被人悄悄带进宣室殿内时,两人更是害怕得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跪伏在地,把身子都贴在地砖上一般。
宣室殿内肃穆得有些过分,凤鸟衔环香炉里缓缓溢出一缕白色的凝烟,拢着沉香的静气。
皇帝披了身墨色的襌衣,正在御案前批阅着几本厚厚的奏劄。
襄国夫人与吴夫人恭恭敬敬地跪地俯首,向君王行礼。
听见她们进来的动静,皇帝手中的朱笔顿了顿,打断了她们还没说完的那声“万岁”:“皇后今天召你们过去,和你们说什么了?”
襄国夫人立马垂首答道:“娘娘并未和妾身等多说了什么,只是照例问起了几件家中的琐事,问起家里的祖父母、父母和叔父叔母等长辈身体安泰否?又问起家中侄儿侄女们读书可有些进益等。”
不过是些她从前就爱问的家常琐事罢了,并没有什么不妥的。
皇帝心里稍定,又问:“她就和你们说了这些?”
13. 第 13 章
襄国夫人咬了咬舌尖,硬是把剩下的话给逼了回去,咬牙说了声“是”,
“陛下明鉴,娘娘确实就只问了这些。妾身等都按往日的话又答了娘娘,绝不敢说错半个字。娘娘也并无半分异常。”
皇帝倒安心了,手中朱笔在纸上又稳稳落下一个字,头也不抬地与这两妇人道:“下去吧。”
襄国夫人连忙拉着吴夫人叩首退出了殿外。
两人今日算是犯了欺君之罪,心都跳得飞快,做贼心虚一般冒了一身的冷汗。
直到回到了赵国公府里,吴夫人跟去了襄国夫人房内同她说话,两人挥退了各自的丫鬟,吴夫人这才腿肚打颤地揪住了襄国夫人的衣袖:
“大嫂!咱们今日这是、这是……娘娘明明还说了别的……”
皇后明明还问了许多有关她过去的事情,甚至七扯八扯还扯到了兖国公主的身上,但是关于这些,襄国夫人竟然都自作主张地在皇帝那里瞒了下来!
这瞒了还不算什么,若是日后让皇帝察觉了,只怕他们赵家是要大祸临头的啊!
襄国夫人自己何尝不是胆战心惊呢?
她紧紧握着妯娌的手,两个人的四只手都是冰冷的。
襄国夫人苦苦劝她:“不会的,你听我的,不会有事的。反正今日那佩芝又不在一旁听着,只有咱们二人和皇后在一处说了话而已,旁人都不会知道的。你听我的,我们今日本就该这么回了陛下,这才叫陛下高兴、安心。若是真的一五一十全都说给了陛下,陛下知道娘娘又问起兖国公主的事情,心中反倒不快!到时候也会牵连你我的。”
吴夫人颤抖着点头:“好、好、那就这样……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从此之后,我们都不再提这事了。”
赵国公府看似满门荣华富贵,如今全都系在椒房殿里那个柔弱的女人一人之身。但凡那个女人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也再无这样的安生日子可过了。
*
送走母亲和婶母,媜珠一个人在椒房殿的内殿里静静坐了很久。
赵国公府的两位夫人走后,佩芝这才过来问她是否要喝点热茶,媜珠不想让她察觉自己的异样,笑着说了声好,喝了半碗她端来的人参桂圆茶,她这才觉得身上像是有了点暖意。
见媜珠似是无事,佩芝便也放心地离开了,留她一个人待在殿内静一静。
媜珠靠在美人榻上,一双美丽却失了生机的眼睛沉默地看着日光穿透窗纱落在殿内的那束光。
她费力忍着头颅的隐隐抽痛和不适,强撑着思考了很久很久,殿内的光影渐渐西移,直到天色开始昏黑,有宫娥们开始掌灯时,媜珠仍然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她想不明白,
——周奉疆为什么要骗她?他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
上次她问他,为什么不让她打听那位兖国公主的事情,周奉疆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他说,兖国公主是昔日先帝周鼎的唯一嫡女,赵太后亲生,所以自幼备受宠爱,性情跋扈,目中无人,对家中庶出的兄弟姐妹们皆冷眼相待,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甚至就连她小时候,也没少受兖国公主的欺凌和白眼。
可是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
兖国公主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她今日好一番旁敲侧击、拐弯抹角,才从襄国夫人口中套出话来,襄国夫人是如何评价兖国公主的品性的?
襄国夫人说的是,兖国公主温顺懂事,待人和睦亲善。
分明和周奉疆口中所说的是天壤之别!一点都不一样!
在最开始感到震惊和错愕的时候,媜珠还曾经怀疑过,是不是襄国夫人不敢妄议公主,尤其是议论这位太后亲生的公主,为了不触怒太后的颜面,所以才非要硬夸兖国公主的好。
她不停地在想,也许周奉疆跟她说的才是事实,兖国公主的确不是什么好人,襄国夫人之所以不敢说,就是怕说出来得罪了太后而已。
可是,一整个下午,她不停地细细回味着襄国夫人提起公主时的每一个字,最终还是看不出襄国夫人哪里有说了谎话的样子。
尤其是她评价公主时,说公主的温顺懂事,是用了“最出了名的”和“谁人不知”这样过分夸张的词语来形容的。
若是按照周奉疆所说,公主最为人所知的性格就是嚣张跋扈、欺凌姊妹的话,那么襄国夫人再这样说话,反而是显得她故意阴阳怪气地揶揄公主,对死去多年的公主话里带刺了。
襄国夫人那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人,她会有这样的胆子吗?
媜珠用了一整个下午在思考,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母亲,到底是谁更有可能在说谎。
是一贯宠爱她、对她百般呵护的丈夫?
还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恪守君臣之礼,从来不敢有半分言语失格的母亲?
当排除掉实在不可能的那个答案之后,她选择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丈夫。
她最终认定,是自己的丈夫,皇帝周奉疆骗了她。
然而,即便她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个结果仍旧让她感到万分无法接受。
纵使她失去从前十数年的记忆了,可是光凭着他们同床共枕的夫妻情分来说,她实在很难相信周奉疆会是这样的人。
他是皇帝,更是一个自负的男人,这都让他不屑于去说谎,不屑去故意编造一个谎言来欺骗那些跪拜在他龙袍之下的人。
尤其是去编造一个女人的谎言。
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他最敬重的养母的亲生女儿,曾经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呢!
先帝周鼎的那么多女儿里,不管她们有没有活到周奉疆登基称帝,之后都被周奉疆一一封为公主,并且以封地为号,这些封地多是州郡之名。而唯有兖国公主一人,是以“国公主”为号的。
公主也是周鼎那些早逝的女儿们里面,唯一一个有谥号的公主。
公主谥曰“文”,是一个很好的美谥,即“兖国文公主”。
据媜珠所知,赵太后当时并没有主动为自己亲生的女儿索要过这些死后的哀荣,而是周奉疆自己封给公主的。大魏开国以来,独一份的尊荣。
这足以可见,他应当并没有那么讨厌自己的这个妹妹。
那他为什么又要在多年之后编造自己妹妹的谎言?
为什么要对着她污蔑他的妹妹品性不佳?
在百思不得其故的纠结和困惑中,媜珠生平第一次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兖国文公主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她迫切地想要真正了解那位公主短暂的一生,想要解开缠绕在她身上的谜团,想要知道她和兖国公主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渊源与故事。
更想要知道,周奉疆对兖国公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他真的憎恶厌烦她吗?
媜珠过往数年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此刻仿佛被这个在她记忆中神秘不已的女人投入了一块石子,让她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流动了一丝生机。
可惜的是……纵使媜珠对和兖国公主有关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现在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经历了上次穆王妃被冤枉之事后,她已经不敢再在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贸然和任何人提起公主、询问那些关乎公主的事情。
她怕这些会引来她丈夫的猜忌和怀疑,她怕她那万人之上的皇帝丈夫会因此再度迁怒旁人,她害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谁能帮帮她呢?
媜珠环顾四周,一一算起自己身边所能见到的所有人,又突然有些悲哀地发现,好像没人能帮得了她。
她渐渐意识到,只要她有什么“异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只会立马跑去禀告给皇帝而已,更不用提皇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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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伺候的人了。
在媜珠郁郁寡欢之时,这个冬天,她那远在长安千里之外的曾经的情郎,日子似乎也并不好过。
*
岭南交州郡,龙编县。
龙编县初为西汉时所设置。有传闻说,立县之始,有人见蛟龙蟠编於江津之间,因以为瑞象,而名之“龙编”。
在过去几百年的光阴里,这只是一个坐落于岭南一隅、默默无闻到几乎少有人知晓的狭小县邑。
然而,这两三年来,由于王师驻扎,天子驻跸于此,龙编县为数不多的那几间院落也被命名为“龙编宫”,成了龙编县百姓心目中最神圣的珠阙金殿,住着这世间最尊贵无比的天子后妃、皇子王孙们。
只是很可惜的是,在这个交通阻塞、消息滞后的偏僻县衙里,龙编县的百姓们还并不知道,他们所迎接的皇帝和皇室女眷帝裔们,只是一群近乎于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的土鸡瓦犬。
哪里是什么真天子?
从张道恭被人打得失去了长安洛阳两京开始,到他和他的流亡朝廷一步步失去整个中原……从去年一个新的皇帝在长安正式登基称帝开始,千古史书,纪年都要更以“龙章”。
中原王朝的正统,早已不再承认这个流离失所的朝廷了。
即便张道恭依然坚持称帝,即便他仍然继续册封他的后妃和宰相,史书里也只会再称他们为“南楚”而已。
真正的大楚帝国,其实早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他带着他的残兵败将文武臣官们,带着昔日大楚帝国最后的一点希望,偏安寄居于岭南的一隅,希冀着在此处招兵买马、积蓄实力,而后能够重返中原,夺回那个从前就属于他们张家的天下。
前阵子,在他的亲力游说拉拢之下,又以他答允册封了薛坚明的一个女儿做贵妃为条件,他终于成功说动了隔壁州郡始兴郡的郡守薛坚明反叛周奉疆,帮助他夺得了又一个县邑临武。
这还是他流亡岭南两三年来,他的复国龙兴之业取得的最大的进展。
他本应为此感到欢欣鼓舞,在此基础上推进他的雄图伟业,但是,实际上张道恭近来的心情反而很差。
——因为远在长安的周奉疆,撤掉了将楚魏占据胶着在岭南一带停滞不前的上任主将,改调了对岭南地域更为了解的驸马韩孝直担任交州司马。
韩孝直对这偏安龙编县的南楚最后的朝廷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他倒果真不愧是祖籍岭南之人,对岭南之地风俗民心了如指掌。
初到岭南不久,他不急着练兵布阵,反倒是带着自己的弟弟韩孝民日日接见各县镇僚人长老首领,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拉拢人心。
他们兄弟二人一再劝那些土著僚人们一心归顺大魏朝廷,让他们不要再与南楚伪帝的流亡朝廷们多有往来,最好彻底和他们断绝关系。
韩孝直又劝那些俚僚土著们说,只要他们一心表现出对长安的大魏皇帝的忠诚和顺服,同魏军一起剿灭南楚余孽,大魏皇帝将厚厚地赏赐他们金银珠宝,不仅能任命他们自己的长老担任州郡的长官,还会选拔他们俚僚中的优秀青年才俊去国都长安担任官吏。
——看,我韩孝直自己不就是岭南僚人的血脉么?你们看,我跟随了大魏皇帝之后,我果真做了高官,当了将军,封了侯爵,还能娶了公主当上驸马!这可都是皇帝的恩德!
你们不归顺长安的大魏皇帝,反而和这败家之犬一样的南楚伪帝张道恭厮混在一起,张道恭又能给你们什么呢?
韩孝直劝完之后,他弟弟韩孝民也跟着极言相劝说,父老乡亲你们看,自从我哥哥跟随大魏皇帝陛下、得到了功名利禄之后,连带着我这个弟弟也跟着哥哥享福,给自己身上谋取了官职,如今我过得何其风光呢!更不谈你们如果诚心归顺,又能得到我们大魏皇帝陛下何等的厚待!
14. 第 14 章
当地僚人们一听,面面相觑一番后,竟然果真觉得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所说很有道理,也为此心动不已。
于是韩孝直又说,大魏皇帝陛下还有厚赏,既然当地僚人们熟悉本地的山川地貌、晨夕气候冷暖,那么你们谁要是能主动帮助魏军抓住流窜在山岭之间的南楚小朝廷的高官武将,皇帝皆有重赏。
尤其是,不论是谁,能生擒南楚伪帝张道恭者,陛下封之开国公,让其享食邑三千户。
自从韩孝直兄弟二人放出这些话之后,那些见风使舵的僚人们果真开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就连已经反叛南楚的始兴郡郡内,也多了许多窃窃私语、嘈杂议论的声音。
再者,那所谓的“谁能抓到南楚皇帝、谁就能被封为开国公”的话,其实未必是说给魏军将士和僚人们听的。
张道恭心知肚明,周奉疆命人给出的这种“悬赏”,实则针对的不过是如今他自己身边的人罢了!
最容易接触到他的,可不是外头的那些僚人土著,而是日日夜夜跟随在他身边、侍奉他饮食起居的心腹!
周奉疆是想用这样令人咋舌心动的封赏来动摇他身边人的意念,煽动他的近臣亲卫们出卖他,瓦解他好不容易积蓄保存至今的力量。
偏偏,就是这样的财帛利益,最能摇摆人心啊。
是以,这些时日里,张道恭越发得疑神疑鬼、心绪不宁,简直到了快要寝食难安的地步了。
他现在看见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怀疑他们有可能来暗害他,怀疑这些人早已被韩孝直收买了要背叛他!
昨日黄昏时,张道恭在天子营帐外神情惘然地眺望着北方的故土,忽见离他有百步远的地方,有两个亲卫拔了佩刀,他顿时惊慌失措,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地向营帐内奔去。
一边疾奔,他还一边高呼“逆臣欲谋害朕”,惊得左右守卫和侍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原来是张道恭瞥见有人拔刀,就误以为这些人想要谋害他,想要绑了他把他交给韩孝直,拿他去换那“开国公”的爵位。
后来虽然弄清楚了,那两个拔刀的侍卫只是抓住了两只野鸡,想要宰杀野鸡给自己开个小灶果腹而已,并没有什么对天子不忠不臣的想法,但仍然令张道恭杯弓蛇影一般惧怕了许久。
此时,张道恭正满目怆然地坐在书房里,望着书房墙壁上那副硕大的山川州郡堪舆图时,他近日才刚新封的妃子,薛坚明之女薛贵妃,一身樱粉色的长袖襦裙,莲步依依地挪了进来。
薛贵妃今年也才不过十五岁,两个月前刚在家中过完了及笄之礼,实则还是少女心性,天真娇憨的年纪,哪里懂什么张道恭的“最是仓皇辞庙日”的亡国恨,只知道整日想方设法地围着自己的皇帝丈夫转,哄自己丈夫开心。
她今日又端来一盅腊肉鲜笋老鸭汤,娇娇俏俏地捧到张道恭跟前来,唤了一声“陛下”,把汤匙递到他跟前:“妾今日特意给陛下炖的老鸭汤,陛下不尝尝吗?妾往日在家中总做给父母尝的,家中父母都说鲜美非常。陛下,您就……”
张道恭哪里有什么心情应付她,不过是碍于她父亲的颜面,好不容易强打起精神尝了一口,敷衍了她两下,而后就寻了个由头让她出去了。
薛贵妃自是不肯,又嘟着嘴巴朝他怀里蹭,正当这时候,有宫婢通传了一声,说是周淑妃来了,淑妃娘娘有话要和陛下说。
薛贵妃见有旁人来,而张道恭的神色也严肃了不少,当下不敢再胡闹,有些委屈地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裙子。
她虽年纪比周淑妃小了数岁,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真贵妃,在贵淑德贤四妃里位分高于淑妃,所以周淑妃来了,自然还得守着规矩也给她行礼。
薛贵妃坦然受下这一礼,而后张道恭便催她出去了。
淑妃神容淡漠而凝重,瞧她这幅样子,仿佛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皇帝说,薛贵妃只得步步不舍地退了下去。
二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淑妃用余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地让薛贵妃根本读不懂是什么意思。
在男人眼里,女人年纪小又漂亮,那么自然会喜欢她懵懂烂漫的稚气;
可是面对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年岁稍长、脱离了少女清纯的女人,也会喜欢她的沉稳和端庄,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是安心的,省力的,不用像对待小女孩一般花费心思迁就她的脾气。
淑妃过来的时候,张道恭那隐藏着的不耐烦的神色反而消散了许多。
他靠在椅背上,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婈珠,你来了啊,坐吧。”
周婈珠俯首谢了恩,姿态端庄地在皇帝下手处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穿的素净,发间也没有几样装饰的簪钗,就连两只手腕上都是空空荡荡的,身为堂堂皇妃,实在清淡得几乎到了寒酸的地步了。
可不是寒酸么?
恐怕,如今长安洛阳两京里富商们家中的妾室,都是满头珠翠钗环,遍身绫罗绸缎,比她这个跟着亡国之君流浪在外、如丧家之犬般的所谓皇妃要体面不知多少倍了吧!
其实她年少待字闺中时,也美丽得如芙蓉海棠一般娇嫩,她今年也还很年轻,也才不过二十来岁啊,尚处在一个女子最美好的花信年华之中,若不是因为常年的奔波逃命,她也不至于沧桑得像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一般。
自己的女人面黄肌瘦般憔悴,张道恭面上当然也不好看,不由得多宽慰了她几句,还叫人去翻一翻他那快要见底了的库房,叫人取一对玉镯给淑妃。
婈珠心下苦笑又凄凉,连忙不着痕迹地打断了皇帝的话。
“陛下!妾身知道陛下近日的愁思,妾明白陛下的忧虑。那韩孝直,当真是其心可诛,他这是要挑唆撺掇陛下身边之人背叛陛下啊!”
自古以来,位居高位者,最忌讳最害怕最防不胜防的,不都是这个么?
张道恭听她说起,又是一阵重重的叹气。
婈珠又压低声音上前对他说:“妾身等人,与陛下左右的亲卫随从、宫娥内监、文武臣僚,都是追随了陛下多年的老人了,妾等对陛下忠心耿耿,一心只待陛下复国之日,永不敢背弃陛下,此心天地共证。”
张道恭的脸色缓和了些,拍了拍她的肩膀:“朕都知道。朕明白你的心,你跟着朕的这些年里,也受苦了。”
婈珠继而又道:“跟了陛下时日长的人也就罢了,陛下最该防的,到底还是那些刚来不久却又能近陛下身的人,这些人……谁知道他们的心思呢?保不齐这些人之所以想法子混到陛下身边来,就是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她言下之意说的已经非常清楚了,就是在说薛贵妃和薛贵妃从始兴郡娘家带来的那些人。
是在跟皇帝挑拨说,哪怕有人会暗害皇帝,这些人也最有可能潜伏在薛家的人当中。
张道恭略略沉吟了片刻,并没有回答婈珠话里暗示的意思,而是转而问她:“淑妃啊,你方才说有话要和朕说,就是说这些吗?”
婈珠盈盈一笑,摇了摇头:“妾想跟陛下说的是,妾日夜思量,却是想出了一计,或许可以助陛下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反将周奉疆一军。”
张道恭掀了掀眼皮,眼前倒是一亮:“是何计谋?阿婈,你说给朕听听吧。”
婈珠轻声细语,语气还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周奉疆命韩孝直在此散播流言,以开国公的爵位意欲鼓动陛下身边之人为利而背叛暗害陛下,实则陛下实在不过为此忧心。妾身以为,此计不过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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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如今正因韩孝直此举,陛下和妾身等都对周身之人严加防范,做足了完全的打算,更不会让人轻易害了陛下圣躬。”
被她这样一说一哄,张道恭的心情一下大好,仿佛聚拢在他头顶多日的乌云也一下被她的纤纤素手顿时拨开了似的,不可谓不是云开月明。
她就是有这样的好处,虽然从来都不是最美丽的,最年轻的,最娇艳的,最会讨人喜欢的;虽然她平日里素净清淡地几乎失了一切光彩,但正因如此,她身上总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似乎只要在她身边,心就是宁静的。
就连她说的话,也都能挠到人的心尖上去,入情入理,叫人舒坦。
很多年前,也只有她的妹妹媜珠才能让他有同样的感受。
可惜……那个女人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张道恭连连笑了笑:“阿婈此言,甚得朕心。”
见他露出笑意,婈珠也垂眸浅笑,又道,“陛下真龙天子,周奉疆那起子奸贼逆党们自己伤不得陛下,所以就想挑拨陛下的身边人……不过,既然周奉疆能命韩孝直这么做,那么妾身以为,咱们未尝不能效仿此举,也能从周奉疆那逆贼的亲近之人处下手,寻一个人,替咱们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了结了他的性命。千防万防,身边人难防,不就是这个道理?”
她一双寡淡的柳叶眼里渐渐浮动着阴毒的怨恨之意,“陛下试思此理,周奉疆既无亲子,又无兄弟,若他现下一死,长安必大乱,陪都洛阳也会大乱,继而中原大乱。陛下趁此机会,兴王道,谋复国之业,岂非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等周奉疆一死,长安报丧于天下,天下再度群龙无首,谁人不当再尊陛下为国主?大楚江山国祚未尽,逆贼一死,九州州郡还再盼陛下共治呢。”
张道恭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他这辈子想要再回到长安,回到他的国都洛阳,只有等周奉疆死了他才能做到。
假使现在周奉疆真的能忽然暴毙而亡就好了!
让周奉疆那固若金汤的天下因他的死而动乱,他们这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的南楚小朝廷才有机会乘乱而起,再度谋天下共主的地位。
昔年安史之乱时,若非安氏、史氏皆父子相残,致使安禄山、史思明皆死于非命,恐怕肃宗皇帝也不可能那么快平定这场叛乱吧!
安禄山称帝过,史思明也称帝过,可是后来这些人不还是一个个都死了?天下不还是最终回到了李家大唐的手上?
所以,哪怕周奉疆现在称帝了,也保不准他能在那龙椅上稳坐几年!
张道恭也在等,等着周奉疆就这样不得善终身亡命殒。
然而……
张道恭皱了皱眉,望向婈珠:“阿婈所言,亦朕之意。然如今想从周奉疆身边之人中下手,未必容易啊。”
周奉疆身边的亲信,谁身上不担着一点从龙之功?谁现在不是非富即贵?
他们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主子登基称帝了,自己也跟着一夜之间飞升权贵,正是人生得意畅快的时候,这个时候许以重利去找他们再暗害周奉疆……
别说他们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去干;就算有,他们凭什么要冒着灭族抄家的风险去答应呢?
能在周奉疆身边侍奉的,谁都不是没脑子的蠢货。
婈珠轻轻一哂:“陛下!妾身的意思是,这样的事不必费时费力、以金银财帛之类的去收买旁人,如今正有一个现成的人,她本来就比谁都恨周奉疆,她若能知道陛下的意思,一定会帮陛下达成心愿的。”
“你说的是谁?”
婈珠顿了顿,撩起自己的裙摆,跪伏在地,抬首望向张道恭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
“妾身的三妹妹,如今长安城里的所谓赵皇后,周媜珠。”
15. 第 15 章
张道恭顿时愣在了原地,良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过去了这么久,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再向他提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了。
她承载了他年少时的所有爱恋与抱负,是他时至今日仍然念念不忘的最心爱的女人,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尝到的挫败的滋味。
后来想想,他大半生的失败与困窘,原来都是从失去她开始的。
从一开始,他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从他身边抢走;
到后来,他守不住自己的天下江山,又同样看着他的国都洛阳落入了别人的手里,自己只能仓皇出逃,沦为史书笑柄。
在张道恭神思惘然时,周婈珠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定定跪在地上,有些固执地扬着脖颈看着他。
她感到一阵心碎和疼痛,因为她从面前这个男人的神色里看到了怀念、痛苦和求而不得的愤懑。
哪怕这些年里陪在他身边的是她,他心心念念的,也还是她的三妹妹。
当年他失去她妹妹的时候,她妹妹周媜珠也正是十五六岁的年华,如今见到同样娇艳的薛贵妃,在看着同样懵懂而纯粹的薛贵妃的时候,他是否透过这个女人,想起了当年的周媜珠呢?
周婈珠不忍细想。
想得越深,凌迟的都是她自己的心。
周婈珠并没有在张道恭的书房里停留得太久,很快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周婈珠抬手唤来自己的一个亲卫段充,这人还是她当年从冀州老家带来的侍卫,几乎是她现在唯一还可以信任和使唤的人了。
——细细说起来,当年张道恭所爱者并不是她,那么她是怎么嫁到洛阳、嫁给还是河间王的张道恭的?
那还要从当年周奉疆把已经上了花轿嫁出去的周媜珠抓回冀州说起。
*
周奉疆从那会开始,就没把张道恭这个所谓的河间王放在眼里,更没把大楚天子放在眼里,完全不给他们张家半点脸面。
张道恭寡不敌众,虽然亲眼看着自己的新娘子被人掳走,但最终只能狼狈地逃回洛阳。
他没能偷偷带着周媜珠逃走,到了洛阳,见到他自己的老皇帝父亲后,他又施一计,旋即奏请老皇帝为自己和俪阳公主之孙女、先冀州侯周鼎之女赐婚,老皇帝也允下了,而后就让宫里的宦官带人前往冀州宣诏,赐封周鼎之女为河间王妃,想要将周氏女带回洛阳去。
张道恭是估量着,周奉疆就算再大逆不道,也不敢在明面上抗旨不尊,驳了皇帝的颜面,必须得乖乖再把周三娘子交出来,否则,天下诸侯皆可以此为借口讨伐他。
不过事实上,周奉疆似乎仍然并不在乎。
天子派来的宦官来到冀州后,他就让手下的人打发他们走,还叫那些手下去敷衍宦官说:“圣上要封我们家三娘子做河间王妃?哎呦,真是不凑巧,我们三娘子前月里就病死了。”
反正三娘子是死是活都是周奉疆自己一句话的事情,北地冀州是他的地盘,洛阳来的太监们能拿他怎么办?
这可就不怪他抗旨不尊了。
然而,当时又有一些周奉疆的幕僚军师们献计苦劝他说,主公现下宜韬光养晦,不能对天子使者不敬,否则落人口实,岂非坏主公之清名、损主公之大业?何况周三娘子不过一女子而已,如何能与主公之宏图霸业相比?河间王既索之,给他又何妨?
周奉疆还是不理。
他根本就没把这些所谓的名声和所谓的威胁放在眼里。
还是她周婈珠自己主动撞了上去,找到了周奉疆。
她说,她可以解他之难。
——那就是让他把她当做周媜珠,送去洛阳嫁给张道恭。
反正张道恭要娶的是周鼎的女儿,周媜珠是周氏女,难道她周婈珠就不是周氏女了么?
索性让他送一个周氏女给张道恭,老皇帝和张道恭还有什么理由对着他发难?
周奉疆在周鼎死后兵变夺权时,虽然对周鼎的儿子、兄弟、侄儿们都一副赶尽杀绝的做派,但是对她们这些没有丝毫威胁的女人,他倒是懒得管也懒得杀。
在他看来,只要她们不整日哭哭啼啼地出来闹事让他烦心,他也仍旧把她们当做养父的女儿一样好好养着。就算把她们嫁出去,也照例贴上一笔丰厚嫁妆,绝不亏待。
所以,既然是周婈珠自己提出要让她嫁张道恭,周奉疆看她一副愿意得不得了的表情,正好也给自己省了点烦心事,遂也没多说什么,打发了一笔丰厚的嫁妆财宝,让她自己在周家选了些陪嫁奴仆,就这么送客一样把她送出了冀州。
洛阳来的那些宦官们虽然知道里头不对劲,知道河间王要的是周三娘子而不是周二娘子,但是他们为了交差,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就像婈珠自己说的那样,弄一个“周氏女”拿过去应付差事就行了,谁管你是周二娘而是周三娘?
于是,婈珠便在十九岁那年来到了大楚的皇都洛阳,见到了她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的心上人,张道恭。
然后,她就在张道恭的眼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原先说好的要娶周氏女做河间王妃,等他发现他娶到的是她之后,她也变成了一个河间王侧妃了。
他只肯用一个妾室侧妃的名分来打发她。
但婈珠依然不后悔,她甘之如饴。
至少她是幸运的,她还是嫁给他了。
原本,这是只有她那金尊玉贵的三妹妹才能碰得到的男人,原本这个男人的眼里也从来都只有她那三妹妹。
可是现在,三妹妹被周奉疆那个娼妓之子强占侮辱,而她这个庶女,终究是嫁给了凤子龙孙、血统尊贵的河间王!
想到冀州的三妹妹在那奸人贼子的侮辱之下,必定早已失贞,夜夜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而她却终究堂堂正正地来到了繁华富庶的国都洛阳,站在了河间王的身旁,成了河间王的女人……
她觉得自己还是为三妹妹感到唏嘘的,也确实心疼三妹妹的遭际,然而很多时候,她还是为自己的好命而窃喜。
成为河间王侧妃的三四个月后,老皇帝愈发病重垂危,立爱子河间王为太子。
她则成为了东宫太子的周良娣。
又仅仅三个月后,老皇帝崩逝,太子张道恭登基。
他虽还未立皇后,却册封良娣周婈珠为淑妃,位分仅在皇后与贵妃之下,而那时他又没有贵妃,所以她实际上成为了他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也暂时享有了协理六宫的权力。
在她成为皇妃之后,张道恭按照前例追封了她那早已去世多年的妾室生母为“陈国夫人”,也追封了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这些都是周媜珠的母亲、外祖父母所没有的。
婈珠忽然意识到,这样一算的话,她不仅是张道恭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也是整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她真的赢了。
这是她过往近二十年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时日。
可惜,可笑的是,上天从来都不眷顾她,哪怕她好不容易赢了,也只让她赢这短短的八个月。
八个月,她做了八个月的皇妃,做了八个月天底下名分最尊贵的女人。
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张道恭所拥有的天下,是一个动荡不安、叛乱频发的天下,她也并不知道,当时的张道恭,身为皇帝,政令都已经难出洛阳了,还算个什么皇帝?
地方上诸侯枭雄节度使们,各个手握兵权,截留赋税,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哪个不比这个穷困潦倒的大楚皇帝风光体面?
八个月后,蔡州节度使温思程第一个起兵谋反,蔡州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直到他攻入了洛阳城下,各地守将皆求自保,竟无人敢阻拦。
张道恭只能在惊惶之下,如丧家之狗般弃了国都洛阳,带着洛阳城里的后妃宫嫔、皇亲国戚、文武官僚们弃城逃窜。
其形其势,如当年逃离长安的唐玄宗别无二致。
从那一刻起,婈珠便一下跌落了枝头,至此失去了从前优渥自得的生活。
也是在逃亡的这一路上,她见证了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所有炼狱一般的惨剧,就连她自己,也是频频死里逃生……
她见过有一个怀胎九月突然临产的王妃,因为行动不便,被她的丈夫抛弃在了路边,最终横死;张道恭的叔父江陵王在山路上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了乡野鳏夫农户为妻,只为给自己换一碗稀粥果腹。
更有数不清的公主王妃、妃妾宫娥、贵妇千金、舞姬伶人,不明不白地都在路上消失了。
有的人,你昨天还曾在路上见到,第二天,她就忽然不见了。哪怕她们不见了,也没有人再去找寻过。
有的是死了,更多的是被人掳走了,被沿途的地痞乡匪、叛军流氓、乞丐流民……
就连她自己,也是屡次险遭贼手,她从前身边的宫女们,最终一个也找不到了。
甚至有一次夜里,她亲眼看到山路边的浓密野草丛里忽然冒出了几个山匪模样的粗鄙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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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状无比猥琐,几乎令人作呕,就这么趁乱拖走了张道恭的一位才人。
而张道恭得知此事后,根本就懒得过问,仿佛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其实那天夜里,那几个猥琐山匪本来想拖走的人,大约就是她自己,若不是当年那个从冀州带来的亲卫段充一路忠心耿耿地护着她安危,她也不知自己此刻应该是在何处受辱了!
恐怕正是因为没能趁乱拖走她,所以他们才临时改变了目标,将手伸向了她旁边的那个沈才人。
而在她这样艰辛逃难的时候,她的妹妹周媜珠,又在做什么呢?
——她嫁给了周奉疆,做了周奉疆的正妻,冀州节度使夫人,被周奉疆金镶玉裹得跟个宝贝似的养在冀州家里,没受过半点的委屈。
周氏一族盘踞冀州近百年,而乱世五十余年中,外头的战火和狼烟从没有飘进冀州城的一日,没有惊扰了那个天生好命的女人半下。
她才是真正的不识人间疾苦。
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的,哪怕同是一个父亲所生的女儿,也会过着天差地别的人生,是么?
还是说,就因为周媜珠是正妻赵氏所出,而她只是她父亲的妾室所生,她们就应该过着这样天差地别的日子?
就因为不是正妻所生,所以她这一生就应该被命运戏弄,只能目眦尽裂地看着周媜珠一辈子顺遂无忧?
周婈珠不服命。
*
正在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侍卫段充在门外给她叩首行了礼,他过来了。
婈珠连忙敛去面上的愤恨与嫉妒之色,垂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声唤他进来。
段充俯身入内,单膝跪下:“娘娘。”
还不待婈珠先说话,段充又先开了口:“娘娘,臣这几日在山岭间捉了几只野鸡野兔,已经叫人去烹煮了,娘娘多用些吧,正好补补身子。臣还在山崖间寻了两只野山参,可以给娘娘炖在野鸡汤里……”
张道恭现在穷得快要叮当响,跟着他的这些亡国之臣们,也几乎要吃不起饭了,不论男人女人,几乎各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的。
谁让他现在丢了天下州郡,没有地方的赋税可收,当然就穷了。
为了填饱肚子,张道恭也早已默许这些侍卫守将们隔三差五出去打猎,寻点野味来吃。
婈珠对段充所说的并没有十分感兴趣,她只是随意点了点头:“是么?那正好,叫人晚些时候把那山参炖的野鸡汤送到陛下的营帐里去,就说是我为陛下准备的,叫陛下务必多用一些。”
说完了这话,她这才对段充说起正事:“你来得正好,这几天你且不必日日都去林子里打猎了,我这并不缺这一两口野食吃。如今我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交代你去办。”
段充闻言便垂下眼睛:“但请娘娘吩咐。”
婈珠笑了笑:“你是和我从冀州老家来的,你从前应该也认识过韩孝直兄弟二人吧?”
段充答是。
当年他们这些人,都是因为身强体壮,善于马上骑射功夫,这才断断续续地从各地跑去投奔先冀州侯周鼎,被他收入麾下,谋一口饭吃。
从前,他和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还曾经在一个军营的营帐里打过铺盖的。
不过后来,他们当中,混得最好的还要数韩孝直。
能一跃从一个小小军卒成为手握符节的将军、做了公主的驸马,这逆天改命的本事,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
婈珠说了句很好,又意有所指地对他说:“那你应该知道吧,这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看似面上和睦,实则内里也是各有龃龉,未必那么兄友弟恭呢。”
段充一愣,又低头答是。
婈珠脸上的笑意更深,抬手对他招了招,让他膝行上前,她有真正紧要的事要附耳对他低声说。
她抬手时,似乎有隐隐的清淡幽香从她袖口里钻出来,像是在朝他面上扑去似的。
段充听完后,也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周婈珠又问他:“告诉我,你能做到么?”
段充咬牙应下,“臣定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婈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觉露出一个十分安心的轻笑。
还好,还好,人生落到这个田地了,没了父母的庇佑,没有丈夫的一心宠爱,没有子女作为依仗,没有显耀的尊荣名分……但是好歹她还有段充。
好歹她还有一个段充可以使唤,好歹她还有一个这样的心腹,一个永远都会忠心于她的人。
16. 第 16 章
媜珠近来又有些消瘦了。
冬日里被裹在毛绒绒的白狐裘衣里的她,看上去简直娇小只剩下那么一团。
她本就是身量纤细的人,只要身上稍微掉了点肉,总是容易叫人发觉。
皇帝有时在床榻间托起她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也会在|情|欲|纾解之后再度对她皱起眉头:“媜媜,你又瘦了。是近来膳房做的饮食上不合你胃口?还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媜珠浑身绵软地仰躺在轻柔的丝被上,浓雾一样细密的长发铺了满枕,她满面潮红,细细地喘息,下意识地否认了皇帝的所有猜想:“没有……”
她费力抬起雪白的手臂,抚上皇帝紧实宽阔的肩膀。皇帝身上有很多的伤疤,新旧交叠,纵横交错,虽然都已经愈合,仿佛成了他过往岁月的一段沉寂的见证,但是亲手触摸上去,仍然是刻骨铭心般的让人心悸。
媜珠在心里寻了个由头,低声向皇帝解释道:“如今正是腊月的年关节下,宫里宫外诸事繁杂,妾有时多忙了些,所以恐怕才略有清瘦。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何劳陛下如此担心妾身?”
这回答还并不能让皇帝放心,他仍旧不悦:“纵使是年关里,宫里宫外的事情再多,内司省的人自己办不好,反倒让你身为皇后跟着受累?”
听他这意思,他大约又要迁怒到内司省里的人身上,媜珠连忙又是劝阻:“陛下!内司省的人并没有办事不尽心的,只是他们到底是奴才,许多事不该由他们拿主意,所以才要多到妾这里来问一问而已。这是为着刚立国的几年里,咱们凡事没有个成例罢了,以后时日一长,他们该知道每年什么规矩,也不会问到妾这里来了。”
媜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奉疆终于也不再为此事多说什么,只是叫她以后不必过于操劳,一日三餐间也要多吃些。
他俯首在媜珠披散的发丝之间,轻嗅着她发间的淡淡香气,忽然又出声问她:“朕总觉得……自那日你母亲和婶母她们入宫看过你之后,你就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可是赵国公家里有什么烦心事了?”
媜珠柔软的身体在他|身|下|僵硬了一瞬。
片刻后,她仍旧笑得十分柔婉,双手抚了抚皇帝的脊背,又轻声说:“哪有呢,见母亲她们一次,妾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因此不悦?陛下想来是误会了。”
皇帝也笑了笑,和她说话时的语气还是平日里的样子:“朕只是听椒房殿里的宫人们说,你那日不许旁人留在殿内,是关起门来和襄国夫人她们说了好半天的话,朕还以为媜媜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和岳母她们说呢。”
这是皇帝对她的试探。
媜珠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头皮几乎都发麻了。
她强行忍下心脏的剧烈跳动,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显得异常,脑海里思索片刻后,也同样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和皇帝说:
“妾关起门来说话,不过是多问了母亲和婶母几句,问问家里的侄儿侄女们读书可有进益,问起家里的小辈们有没有什么纨绔子弟的作风,可有整日不习圣贤书、只知图玩乐的败家子弟。从前每次请母亲她们入宫说话,每每一问起这些事,母亲她们都是满口说好。可我总觉得她们是怕被宫人们看了笑话,故意只在人前说好话骗我罢了,所以这次关起门来问两句,叫她们不必瞒着我,更不必只报喜不报忧。”
这倒是和襄国夫人那日跪在皇帝跟前说的,也差不了两句。
皇帝这时尚且没有真的怀疑媜珠知道了些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太过自负,在他的心里,媜珠仍然是那个温顺乖巧的媜珠,是一只纯白无害的兔子,一个永远只能依附着他的美丽却柔弱的女人。
是以,当他亲口又问了媜珠一遍,听到了媜珠此番解释后,心头的疑虑便越发平息下去,懒懒地嗯了声,“那这次岳母是怎么告诉你的?”
媜珠笑:“母亲还是都说好呀,说家里侄儿侄女们没有不听话的。然后我就跟母亲说,我是见不得家里人仗着我做了皇后,便恃强凌弱、在外头生起纨绔子弟的作风的。家里要真有这样的祸害,把他送进宫来,我亲自教训一顿。”
皇帝亲了亲媜珠娇艳的唇瓣:“朕的媜媜果然最是明事理懂礼义的人,是朕天下万民的好皇后。”
皇帝身上的阳气颇重,冬日里他身上热气也重,而媜珠自当年受伤病了一场后,就有些气血亏虚,容易手足发凉,因此每到秋冬之节,她总喜欢窝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汲取他的体温来温暖自己。
片刻后,皇帝又神色自若地对媜珠说:“以后若无什么大事,还该叫佩芝她们守在你身边伺候你才是。何况佩芝也是你当年从赵家带来的人,就算赵国公府里有什么私事要让岳母说,避着旁的宫人就算了,佩芝她们有什么可避的?到底你是皇后,怎么能手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媜珠还是笑着应下,她主动凑过去亲了亲皇帝的下颌:“妾知道了,妾以后都会听陛下的话。”
这一番事后的温|存与亲昵后,皇帝便没再说话,搂着媜珠睡下。
媜珠在他怀中,却是多年来第一次失眠了。
她微微睁着一双眼睛,在这黑夜里久久无法入睡。
她忽然有时会感觉到,她和皇帝这对君臣夫妻,是不是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是不是根本也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恩爱、没有那么多真心?
皇帝对她的每一次异常举动都是提心吊胆一般的试探,而她对她的皇帝丈夫,渐渐也学会了虚与委蛇的欺骗。
为什么呢?为什么很简单的事情,彼此不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把话都说清楚就是了;为什么要在这样肌肤相贴的温存之后,互相“各怀鬼胎”地说出这么多试探彼此的假话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说——大约就是那次她因为兖国公主一事,在宣室殿里昏迷了之后,她也逐渐对皇帝生起了这样的防备之心,总是十分抗拒让皇帝探查到她的内心、她的真实想法。
做了五年多的夫妻,在短短的两三个月里,她突然学会了对他伪装、对他欺瞒、对他撒谎。
在感到愧疚和伤怀的同时,媜珠又不觉想到,那么皇帝呢?
皇帝周奉疆他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欺骗她的?
熬了许久后,媜珠还是慢慢阖上了眼睛,沉入了好眠之中。
这一夜里,或许是窝在了皇帝热气充足的怀抱里睡得太过舒服,媜珠并没有再做什么迷茫的梦,反而是一夜安枕。
做了梦的人,是皇帝周奉疆自己。
或许是在这个深夜里,媜珠在他怀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素手划过他的胸膛,划过他胸前的某处陈年旧疤时,让他已经沉睡的头颅深处陡然勾起了某些往日的回忆。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触碰到媜珠时的样子。
想到了自己是如何从一个私娼营妓的儿子,走进了当时冀州侯周鼎的府宅里,碰到了周家最宝贝的那个小女孩。
想到了自己这辈子为什么非得到怀里的这个周媜珠不可,为什么自己坐拥天下之后,中原江南漠北雪域西境南诏的各色美人,底下的人挖空心思想要流水一样送到他眼前来,他却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一心只想守着媜珠一个人?
恐怕也和他那惨淡无光的前半生颇有关系。
*
皇帝今时今日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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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与名字,是在他被周鼎收养为养子之后,周鼎为他取的。
在成为周家养子之前,他其实并没有名字,他的父母也没有给他取过名字。
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他的生父,不知道他生父的名讳,不曾有过一家三口阖家团圆的时刻。
而且,从他渐渐有了自己的记忆开始,他的生母,便被迫从事着世人眼中最卑贱污浊的行当。
在他和他生母相处的那短短五六年的时光里,他都是在她的苛刻、厌恶与虐待之下长大的,从没有得到过她的半分喜爱。
有时,生母会被迫陪着踏入她房内那些男人喝酒,会在酒醉之后满足着那些男人的心愿,如泣如诉地低声说起她是如何从良家妇沦落到风尘女的故事。
而身量小小的他便会一声不吭地躲在门外,认真而安静地听着母亲所说的每一个字。他也记住母亲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
于是,随着时日渐长,随着他日渐变得聪敏早熟,他也渐渐从母亲的口中拼凑出了他曾经所拥有的这个家的面貌。
他大约就生于北地冀州附近的某个州郡,生父生母都是贫苦的农户出身,虽然是农户,但是手头连自己的土地田亩都没有,只能佃种着当地豪绅地主家的土地为生,家境十分贫寒。
那时乱世动荡,武人当道,四处募兵。为了给妻子更安稳的生活,他的父亲便受募为士卒,开始在军营中替某位武人节度使卖命。
不几年后,父亲战死在外,尸骨未归。那时他才刚几个月大,而守了寡的母亲倒是的确得到了那位节度使所给予的一笔不菲的抚恤银两。
本来,靠着父亲战死所换来的抚恤,至少也足够他们孤儿寡母的母子俩暂时过上几年吃饱穿暖的日子的,然而,母亲娘家的幼弟迟迟不能娶妻,他的外祖父母自然不可避免地垂涎上了女婿的抚恤银。
母亲心软,怎么也不能不管娘家父母幼弟的苦苦哀求,何况那时外祖父母他们嘴上说的十分好听呢。
他们说,这笔银钱虽然暂时“借”给他们一用,但是他们绝不亏待女儿,可以让女儿带着嗷嗷待哺的外孙回到娘家住,往后吃用都靠娘家的爹娘,也算是给女儿和外孙一个安身之所了。
于是母亲便选择取出了家中近乎所有的这笔积蓄,给她娘家的弟弟新盖了两间屋舍,娶来一位贤惠能干的媳妇。
不出所料的,她幼弟新婚两三个月后,新弟媳似乎看她带着孩子白吃白住赖在娘家十分不快,逐渐排挤着要撵她出去。
她娘家的爹妈只好又哄她说,如今新媳妇进门,还没替你弟弟生养过孩子,咱们姑且忍一忍她,否则恐她一气之下跑了,这可如何是好?待她把孩子生下,料她不能再跑了,我们就不必怕她,到时候再将你和外孙儿接回来住。
母亲无可奈何,只好空着手带着他离开了他的外祖家。
离开娘家又身无分文的母亲想要重回婆家,找婆家的公婆和叔伯们庇佑,但是她的婆家人见她把自家男人的抚恤都白白送给娘家的兄弟花了,对她也很不待见,也将她赶了出去。
那一年的天时又很不好,遭了一场蝗灾,北地州郡多是饿殍满地,母亲带着才八九个月的他,别说是沿街乞讨了,就是想要寻一份闲工赚两个家用钱,也无处去寻。
后来,母亲抱着他四处流浪,最终逃到了当时最为富庶的冀州城里。
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她只能做了那样的行当,开始麻木地出卖着自己的皮肉。
麻木得久了,对待自己的孩子,她也是充满怨气和不甘,对他极尽打骂,发泄怒火。
但周奉疆无法怪她,无法苛责她。
17. 第 17 章
从他三四岁后,母亲见他越发机敏了些,便开始要求他去行窃。
在那些男人脱了裤子、踏足她房内的时候,她要求他躬着身子偷偷钻进屋里来,去翻动那些男人随手扔在地下的衣物,尽可能搜刮里面的碎银和铜钱,能偷到一点是一点。
一开始他不敢。
那时候他还太小,加之常年吃不饱饭,忍饥挨饿地一顿一顿熬着,他幼时的身量比同龄男童矮小瘦弱很多。
因为母亲做这些营生的屋舍在当时冀州军驻扎之处附近,往来者大多都是军中士卒,一身横肉,而那些踏足她母亲房内的男人,十之七八也都是肥头大耳,满面油光,膘肥体壮。
在他们面前,他简直连一条饿得皮包骨头的野狗也不如。
他害怕他们,害怕被他们发现,被他们毒打,他不敢。
他不敢,他母亲便抄起藤条一下下地抽在他身上,一边打他,一边尖声问他:“你不就是怕打吗?我现在索性一口气打够了你,看你还怕不怕!”
每一次,他都觉得那些藤条简直是穿透了他薄薄的一层皮肉,直接抽在了他的细细的骨头上,那是最痛彻心扉的疼。
于是他只能在被母亲毒打数次之后,选择了“敢”。
他帮着母亲偷那些男人的钱,在那污浊、昏暗、简陋、破败的脏乱屋舍里,见证了所有的不堪,见证了母亲的屈辱,自己也像一条乞食的狗一样,躬着瘦弱的身体爬在地上,钻进屋内,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些男人的衣物,把他们身上的铜钱一枚一枚地取出来,然后再像狗一样爬出屋子。
如果他顺顺利利地偷到了钱,那些“客人”也没有发现的话,母亲的心情会很好,对他也会和悦一些,有时甚至会难得地给他煮一个鸡蛋,奖励他这一日的成功。
母亲笑的时候,他也会跟着笑。
但还有的时候,他是会被那些男人发现的。
也许是因为他行动太慢,没能及时溜走;也许是因为他翻钱的时候发出了一些动静,惊扰了那些男人;也许是因为他太贪心,不小心多拿了钱,人家起身穿衣裳的时候就察觉了。
男人们自然会当场大发雷霆,毫不犹豫地给母亲甩一个耳光,口中声声骂道:“你这娼妇!还敢唆使你的杂种儿子偷老子的钱!”
母亲怕这些熟客们下次不再光顾她这里,赶忙开始推卸责任,说这不是她唆使的,是这孩子自己手脚不干净。
客人打她,她就打他。
当着客人的面,为了让他们消气、满意,她就把他拴在床头,继续抽出藤条打他,一直打到客人离开为止。
客人的怒火是消去了,但是她的怒火还未止歇。
她仍然会不停地责骂他,问他为什么这么不中用,为什么以前都偷到了,这一次却偷不到,是不是故意给她惹事!
周奉疆无法回答,只能默默忍受着她的责罚。
直到他五岁多那年,母亲的房内又添了一位熟客。
这位客人待母亲比其他的客人要好,母亲也与他更为亲密,招待他十分热络。
他偶尔也会介绍一些零散的碎活给母亲做,大多是一些缝补清洗衣物的活计,叫母亲可以额外多添些零碎的收入。
母亲有时会有些惶恐不安:“你从哪里接来的这些碎活?人家知道你是给我做了的么?难免不会嫌弃我是不干净的人,嫌我晦气的……”
那熟客就浑不在意地笑:“有我在,我不嫌你就够了。旁人那里,你不想叫他们知道,我就替你瞒下。”
不过是时日稍长,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母亲那颗早已死了多年的心,再度因这个男人而温暖了起来。
她不再变得那样易怒,也不再经常打他,有时房内没有客人,她会在深夜里难得奢侈地点上一根蜡烛,在烛火下替那个男人做起衣裳来,神情也是温暖的、恬静的。
终于有一天,在缠绵之后的深夜里,那个男人在枕榻间窃窃低语地对他母亲说,我带你走,我们回老家去,回我的老家。
他说,这些年,我身上攒了一些饷银,我不想总待在这军中了,跟着冀州侯南征北战的,迟早也要一死。
不如带着这些钱,我与你回我的老家去,那里没人知道咱们的过往,我娶你为妻,我们置办两亩薄田,偶尔做些零活,我给人家帮工盖房,你给人家洗衣缝被,我们的日子定会过得很好的。
我们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有我们的儿子,也要生我们的女儿,我们要儿女齐全,十全十美。
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真的假的?你还看得上我?等你回了老家,什么好媳妇娶不到,非要娶我?必是诓我的。”
那男人说:“我把我身上的钱都给你收着,你还信不信我对你真心?”
周奉疆那时并没有一张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床榻和被褥。
如果某天夜里,母亲房内没有客人时,他会蜷缩着身子睡在墙角的一张胡床上。
等母亲房内有别的男人时,譬如那晚,她就只能把他打发在门外,叫他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夜。
也许是屋檐下,也许是隔壁人家的马厩里,也许是茅草堆下。
而那天晚上,他哪里也没去。
他蹲在门外,静静地听着这个男人和他母亲谈论起他们的未来,他们以后的房屋田亩,他们以后的儿女子嗣。
他抬头望着天上惨白的月,灰灰的云,前所未有的孤寂和荒凉。
又没多久,母亲开始有意无意地收拾起了自己在冀州的东西,把她这些年为数不多积攒的钱财全都清点进一个小匣子里,每天抱着那个小匣子,痴痴地发笑。
周奉疆终于有一次忍不住问了她:“阿娘,您是要走了吗?”
他问的不是你要带我走吗,不是问你要带我去哪。
他知道她不会带他走的。
他只是问,你真的要走了吗?
母亲的神色变得有些恼羞成怒,不轻不重地掐了他的胳膊一把:“胡说什么!你娘还没养大你这个讨债鬼,能躲到哪里去!”
她掐到的是他几乎没有多少皮肉的干瘦胳膊,掐到的是他快要被饥饿和苦难蛀空了的肱骨。
后来又有一天,快要到冬日里,她生平第一次带他去了一家裁衣店,说是想要给他裁剪一身冬衣。
她还说,他大了,总要有一身体面的衣裳,既是过冬,也是过年,不能叫家附近的那些别的男孩子们把他欺负扁了。
当时她的温情令周奉疆在心里产生了一丝荒唐的奢想,在那老裁缝拿着尺子给他量身时,他软绵绵地举起了自己的胳膊,甚至怀疑也许她要带着他一起走。
也许是因为要带着他一起走,所以她觉得他需要一身体面的冬衣。
于是他又忍不住遐想起来,想到,如果母亲真的要和那个男人回老家成婚,那么他一定会做一个很好的继子,会把那个男人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来孝顺,以后母亲和他有了弟弟妹妹,他也会倾尽自己所有去疼爱弟弟妹妹们。
然而,尴尬的是,他的这番不切实际的遐想很快便被他母亲给打破了。
听到裁缝的报价后,母亲翻了翻自己的荷包袋子,不可思议地竖起眉毛:“这么贵?您老别是欺我呢!我挑的又不是什么好料子,不过是些碎布头,勉勉强强给他凑一身蔽体的衣裳罢了,难道也值这个价?”
老裁缝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白她一眼,没再理她。
母亲也哼了一声作为回敬,攥着自己的荷包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奉疆只能连忙跟过去,惶惶瑟瑟地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回了家。
那天晚上,母亲在家中看了看他,叹气复又叹气,最终又起了身,去外头的街市上买了一块驴肉火烧给他,看着他吃完。
那也是他从未曾享用过的美味。
然而吃完那块驴肉火烧后,他便昏天黑地地倒头睡了下去。
等他再醒来时,破败的屋舍里,母亲早已离去。
她带走了家中几乎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碗筷,桌椅,全都搬走了。
只留给他一床薄薄的、蒙着一层各种男人油灰的冬被。
这大约是她对他最后的一点母爱,至少没有让他冻死在这个北地寒冷的冬日里。
街坊邻里都纷纷围上来窃窃私语,或说这个女人狠心,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弃,或说这个女人有些本事,竟然还真的有男人要她,或说这个孩子可怜,不知往后的日子如何过活。
不论他们如何议论,唯一一点不曾改变的就是,他的母亲的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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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一起走了,她抛弃了他。
他以为她准备给他做的那身冬衣,是她对他回心转意的母爱,没想到其实是她准备在临走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而且,最后,因为价钱不如她的意,她连那件冬衣也没舍得给他买下。
她只给他吃了一顿饱饭,给他留了一条冬被,别的什么也没有。
连一句话也没有。
*
在母亲抛弃他后,周奉疆并没有被饿死。
毕竟他们住的那地方,就在周鼎冀州军的中军驻扎之地,往来多有军中士卒将领。
周奉疆开始学着给他们做一些零碎的跑腿闲活,不为了要他们的钱,只为要他们赏赐的一点残羹剩饭。
他会给那些军卒打酒买肉、跑腿传话、给他们擦擦军靴、喂喂战马,他们有时则会赏赐他一两块肉干和冷馒头。
有人会哈哈大笑地把一枚铜钱扔到地上,看着他去捡,然后在众人面前神色飞扬地嘲弄说:“这小子跟他那娼妇娘一样识眼色!他那个娘,我那时候常去她屋里……”
后来人生命运的转轨,也是源于一天黄昏日暮时分。
某处军帐内,有几个小有品阶的小军官们在饮酒作乐,有人唤他去给他们买酒,他去了,然后把酒坛子搬进了他们的营帐里。
这时有一个小军官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打着酒嗝,涨红着脸对他说:“今日爷几个去后头黑皮子山上打猎,从山道上转上去,路过那个破庙,再往东走一二三里,瞧见一位春秋时候中山国的老将军的坟,坟头上,老子的箭囊就是丢在那忘记取了。你小子敢不敢去给爷取回来?爷厚厚地赏你!”
帐内的其他军士也都是一身酒气地笑:“杨大哥吓他做什么,那黑皮子山上白天也没几个人去,晚上更是闹鬼!他一个黄毛小儿,哪里敢!”
“娼妇生的乌龟种罢了,有什么胆量!”
这话一说,前头那个小军官更加来劲,又厉声喝他:“小子,你敢不敢?你只要去了,爷今天身上的所有钱都赏给你了!”
周奉疆放下酒坛子看他一眼,重复说了一遍:“黑皮子山的半山腰上,山道上有个破庙,从破庙往东走一二里,有个老将军的坟,箭囊就在坟头上。是吗?”
那小军官答是。
周奉疆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也许那一刻,他只是想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只是想要荒唐地证明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
从黄昏时分他走了,熬过了一整个黑夜,他竟然真的在第二天的黎明破晓时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那个箭囊。
那小军官和一同饮酒的军士们都啧啧称奇,完全不敢相信。
这件事一时间在军营里颇为轰动,军士们多有议论者,议论这小儿简直胆大无比,并非池中之物。
是日,恰逢冀州侯周鼎巡营,听说此事后,也是大为惊奇,让人把这个孩子带到他面前来,他要亲自问话。
周鼎问他说:“昨夜你真是一个人上的山?”
他答是。
周鼎又问:“不害怕?”
他回,请问侯爷,有什么需要我去怕的?
周鼎哈哈大笑:“不怕鬼?”
他说,鬼有何惧?不过一缕虚魂游荡世间而已,何鬼能伤他?
周鼎问:“不怕豺狼野兽?”
他说,怕又何用?豺狼腹中饥饿,要来吃他,他无论如何都避无可避;豺狼腹中饱食,不愿吃他,也是他该有的造化。
而且,他在身上带了一包药性极深的鼠药,若是真的有豺狼野兽在山林间扑上来撕咬他,即便他不能与之搏斗,他也要以剧毒的鼠药覆面,诱那些豺狼啃咬他,和它们同归于尽。
周鼎望着他,愕然良久,又长长叹息,指着他,与左右士卒亲卫们说:
“此子有虎狼之心,虎狼之性,堪为我子也。”
“恨此子竟没能托生在我周鼎家中妻妾腹内,我人生有憾啊!”
其实所谓“虎狼之心”,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词语,但是周鼎却很喜欢。
于是,他被周鼎带回了周家,成了周鼎的养子。
他有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
这个名字也终究刻入千古史书,帝王本纪。
18. 第 18 章
听人说,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几个亲生儿子,周鼎在这之前都没有这般夸赞过谁。
所以,因为那日周鼎在人前对他的极尽赏识,周鼎之嫡妻赵夫人对他也是青眼有加。
哪怕他有一个不堪的出身,但是只要周鼎看重他,这些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在他来到周家后,尚且怀着身孕的赵夫人主动提出要替周鼎亲自抚育、教养这个养子。
他便被记在了赵夫人的名下。
原先他以为自己是又有了一个母亲了。
然而在他初次见到赵夫人后,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先是极言表达了一番母爱和温柔,很快也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她慵懒而自得地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与他说:“好孩子,如今母亲腹中也有了你的弟弟了,日后你们就要亲的和亲兄弟一样,母亲还指望着你好好辅佐你的弟弟呢。”
收养他,其实她也不过是这个目的罢了,天下哪有给人白吃的午食。
赵夫人见他有些紧张不安,又招手唤他上前来,叫他隔着几层金贵的布料,轻轻去抚摸她的肚皮。
她一面准他摸她的肚子,一面还催促他给她“做法”,让他多说一些吉祥话恭维她,说她肚子里肯定是个男儿。
周奉疆只好麻木地照做,向她说了几句吉祥话:“母亲的肚子尖尖的,一看就是男胎之相。母亲一定会平安生下聪明可爱的弟弟。”
她听罢却连忙扬起眉毛喝他:“什么话!民间俗语说,肚子尖尖儿那是女孩!你说的什么浑话!”
周奉疆只好改口:“母亲的肚子圆圆的,一看就是男胎之相……”
其实隔着那么多层布料,他能摸得出什么来?
她就是怀了个锥子在肚子里,他也不知道。
不过,就在赵夫人发怒的那一刻,她腹中的胎儿突然受惊动了起来。
那柔软娇小的胎儿,在赵夫人的肚子里掉了个头,游动了两下,将一双小小的手贴在了赵夫人的肚皮上。
而那双小手,也正好隔着一层肚皮、几层布料,按在了他的掌心下。
后来许多年里再想一想,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感受到她的存在,第一次触碰到她。
在她还在她母亲腹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守着她了。
周奉疆仍然记得那是种什么样的触感。
她是柔弱的、脆弱的、娇小的,大概那时在娘胎里也只有那么大点的一小团,可是莫名却让人感到无限生机,无限的生的希望。
胎儿的每一次胎动,都像是冬日消融之后,春日里的花木枝芽新生的打着卷的新叶,她每一次一点点的动弹,都像枝头的嫩叶在春风里缓缓舒展开身体一般。
这触感莫名让他心头颤动。
赵夫人当时也惊喜不已,转怒为笑:“我儿,你来得真是巧,可见和你弟弟有亲兄弟的缘分,它在我肚子里,这可是头一回动了。——福蓉?福蓉!去请侯爷来,告诉他,我们的小公子会动了,叫他快来瞧瞧!”
之后的几个月里,不知为何,每每再面对赵夫人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越来越挺起的腹部,看着她滚圆的肚子。
赵夫人怀着媜珠时,倒也是很享受这种别人关注她孕肚的感觉的。
有时心情好,她还会让他摸摸她的肚子,感受着她越来越强烈的胎动,而后满脸期待地看着他这个便宜儿子:“我的儿,你说母亲腹中是儿是女?你们还不知事的小孩子,眼睛最清透,保准还是你们摸得准。”
周奉疆每次都奉承她,说她怀了男胎。
但他心里却不知为何涌起一股预感,觉得这分明其实是个惹人怜爱的漂亮的小妹妹。
几个月后,赵夫人果真产下一女。
赵夫人有些失望,周鼎也有些失望,然而还好,这并不妨碍他们仍然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极尽宠爱,为她取了大名“媜珠”。周媜珠。
媜珠媜珠,音同珍珠,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
周奉疆后来听人说,周鼎这些年里之所以对没能生育过的正妻赵氏宠爱如初,是因为昔年他与赵夫人刚成婚时,婚后一起去拜过冀州的一个老道观,听过一句谶言。
那老道观是周鼎家族几代都极为敬重的宝地,听闻十分灵验。
就连几十年前周鼎之祖父决定雄踞冀州城作为周家的大本营,也是这老道观的祖师爷给算出来的。
当时那老道观里最德高望重的一位仙师,见到年轻的周鼎与赵夫人这对新婚燕尔时,便直截了当地对周鼎说,我的时日快将尽了,此生只能再给主公算上最后一谶,谶曰,
——主公的血脉日后将要贵极天下,必是从眼前妇人的腹中兴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血脉贵极天下,不就是他的血脉以后能够做天子么?
从眼前妇人的腹中兴起,那不就是说这女人的肚子里能生出天子?
周鼎闻言大喜,从那老道观回去后,就对赵夫人愈发宠爱。
赵夫人也因此常年自鸣得意,已经开始梦起来日自己的儿子当上天子、自己要做皇太后的场景了。
不过那时他们夫妻二人还并不知道,这句谶言最后到底应在了什么上头。
但是这些说来就长了。
赵夫人生下媜珠后,众人都说媜珠是个难得的好看孩子,刚生下来就是白白嫩嫩、漂漂亮亮的,必是天生的美人儿。
周奉疆身为赵夫人当时的养子,自然也有机会凑上前去看了一眼这个刚生出来的妹妹。
她刚生下来,被奶母们擦净身子、包裹进襁褓里后,他就见到了她。
的确是个只有一小团的小家伙。
她生下来虽然漂亮,但不知为何,一连三四天都没有睁眼,叫躺在榻上坐月子的赵夫人有些着急。
又有一天午后,周奉疆做完上午的课业后,按例又去赵夫人房中给她请安。
赵夫人对他招了招手,随口说了一句:“我的儿,今天去见过你媜媜妹妹了没有?你去奶母们房里看看,正好看看你妹妹今天睁眼了没有。”
他应了一声,这便退了出去。
媜珠那时刚刚吃饱了奶水,被奶母们放在一张精致华贵的小摇篮里躺着,她躺得很安稳,大约是睡着了。
可是她又没睁开眼,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睡着了呢?
周奉疆静静地站在她的摇篮前看了她很久,见她还是毫无动静,他又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摇篮里小小的媜珠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像蝴蝶艰难振翅一般,一点点努力着睁开了她的眼睛。
新生的婴孩,果然拥有一双最纯洁无瑕的、柔嫩的眼睛。
她睁开眼,望见的只有他一个人。也许他就该是她来到这人世间第一个看到的人,也才应该是能呵护她一世的人。
后来她日渐长大了,到了快周岁的时候,也会在地上爬爬坐坐,日日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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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泼,就是学说话学得慢,仍然不见她开口唤人。
周奉疆时常陪她在一起玩。
有一天他在军营里回来,身上累得满身泥汗,正欲先去换身衣裳,可刚回了赵夫人的院子里,就听见好几个仆妇嬷嬷都笑着连声叫他,说是三娘子今天等他等了一天,叫他快去陪陪她。
他只好先去见她。
那才刚周岁的小家伙穿了身粉嘟嘟的衣裳,撅着嘴巴,一只手紧握着拳头,另一只手摇摇晃晃地扶着桌腿站在地上,一直向门外望,不知是在等着谁。
周奉疆到她面前蹲下:“媜媜是在等我回来么?”
媜珠还是撅着嘴,向他伸出了握着的那只小拳头,缓缓张开手,把一颗已经被她捏到变形发烂的荔枝递给他。
周奉疆一愣。
一旁媜珠的奶母们连是笑着道:“今日侯爷在咱们院子里陪咱们夫人用了午食,给我们夫人带了一盒子南边儿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三娘子馋着要吃,侯爷和夫人就给了她两颗,我们剥了一颗给她吃了,还有一颗,三娘子死活捏在手里不给人碰。咱们就猜三娘子是要等着给小公子的,现下一瞧,果真是这样!”
媜珠向他张开了手,还是一脸期待地等着他接过那颗荔枝,其实那颗荔枝已经被她捏烂了,汁水流了她满手,把她一直紧握的拳头都弄得黏糊糊的。
周奉疆的心在那一刻抽搐了一下,有种心肺偾张的浑身痉挛袭来,让他的手都开始发抖。
他接过了那颗被捏烂的荔枝,剥开它的壳,把早已软烂的果肉当着她的面吞下。
其实那还是甜的。
吃完那颗荔枝后,他请媜珠的奶母们端来脸盆和巾帕,开始替媜珠擦着小手。
那么硬、那么粗糙的荔枝壳,她竟然傻乎乎地就捏在手心里捏了一下午,把她的手心都扎得通红。
他给她擦手,忍不住轻声说她是个傻姑娘,媜珠忽然对他笑了:“阿兄!阿兄!”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唤人。
……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娘胎里一个软软小小的胎儿,到摇篮里嗷嗷待哺的婴孩,到梳着花苞髻的可爱孩童,他见证了她豆蔻年华身体抽条发育的年岁,也听闻过她十五六岁时便殊色冠绝北地的盛名。
直到如今,她躺在了他的床榻上,安安静静地卧在了他的怀里。
他甚至经历过她的第一次胎动,是她睁开眼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学会说话时第一个叫出的人。
为什么她不爱他?
为什么她没有永远都只爱他一个人?
从前和他那么好的妹妹,为什么自从张道恭从洛阳来了冀州之后,她就把视线从他身上转移给了张道恭?
她为什么会爱上张道恭那个没用的软弱废物?
除却没有张道恭那样生来凤子龙孙的尊贵血统之外,他还有哪里比不上张道恭?
情之一字上,如果不是因为张道恭,他何至于今时今日惶惶不安至此?何至于千防万防把她蒙骗在这金丝笼里,唯恐她思及过往之事?
甚至,也是因为张道恭,他不能和媜珠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他们几乎夜夜同房、为什么媜珠这么想要孩子,他们却一直没有?
周奉疆猛然从梦中醒来,出神地望着媜珠的睡颜。
这么多年里,许多个深夜里,他都会在她入睡之后再度惊起,然后在黑暗的沉默中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她。
19. 第 19 章
翌日媜珠还未睡醒时,皇帝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榻上起了身,服十二旒冕冠,起身去赴了大朝会。
朝会毕,皇帝又传召了三省里的一些官吏到宣室殿内议政,这一忙起来,一整个上午的时间便已悄然流逝。
直到午时的功夫,皇帝终于得空稍稍清静片刻,书房内空闲下来,宦官倪常善这才敛声轻步地入了内,托着一碗漆黑的汤药,小心地搁置在皇帝的桌案前,而后就赶忙退到了一旁,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汤药,每隔十日就会送一次到皇帝跟前来,从几年前他与媜珠成婚后开始,只要他们有过同房欢爱,这东西就几乎没有断过。
皇帝此时刚从繁杂的政事里得以暂且解脱,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望着这碗浓稠的黑色汤药的眼眸中压抑着翻腾的情绪。
倪常善敏锐地感受到皇帝的不快,他胆战心惊地无声又后退了一步,唯恐被帝王一怒波及到。
不过皇帝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照例端起了那药,一饮而尽,而后不轻不重地将瓷碗搁回了托盘里。
倪常善便上前收起了托盘,准备将这些东西带下去处理掉。
皇帝却忽然唤住了他:“去叫中书舍人草一份朕的口谕,即刻发给交州司马韩孝直,就说让他半年之内押着张道恭来见朕!去!若他明年三月之前荡平张道恭残部,朕,封他荆国公爵位!”
倪常善应下,这才退了下去。
等到宣室殿内再度只剩下周奉疆一个人时,他有些疲倦地靠回了椅背上,愣神地望着绣在自己正对面那张宽大屏风上的天下州郡四海疆域图,用眼神一一扫过自己所拥有的几乎广无边际的江山,喉间却一再泛起方才饮下的汤药的腥苦,让他的情绪愈加暴躁。
那是一碗男子饮用的、有短暂的避子效用的凉药。
是几年前成婚时,他自己要求医者为他调配的。
这些年,他和媜珠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其实本就不该怪在媜珠的身上。是他一直在背着她吃药,是他不想让她生,所以她才没有怀上过。
可他为什么不想让她生?
新婚之初,确实是因为他舍不得她的身体,因为她大病尚未痊愈,他叫她好好养着身子,当然不敢让她在那样的情况下贸然受孕生子。
但到了后来,则纯粹是他自己心虚,所以不敢让她生,怕她再受刺激。
四年前,媜珠被她的庶弟刺激过一次,曾经短暂恢复过一段时间的记忆,那段时间,她和他闹得死去活来,甚至一度扬言宁愿死也不愿乱人伦委身于他。
虽然之后她在医者们各种汤药的轮番乱灌之下再度失忆,并且变得性情温顺如初,可医者们转过头来都纷纷一脸严肃地规劝周奉疆说,
——若是想要女君永远如此柔婉温顺下去,那么主公实在不宜让女君草率受孕产子。
女子孕中身子实在辛苦,单单是那胎儿日复一日地长大、压迫着母亲的腹腔五脏,都足以让她陡然间神智错乱,想起往事。
哪怕十月怀胎里没出什么差错,临产分娩时,也有巨大的痛楚折磨母体,她还是会有可能在剧烈的阵痛下触动神智,继而恢复记忆。
更可怕的是,若是夫人产子后恢复记忆,还有可能会因此无法接受这个生下的婴儿,会在情绪失控时伤害虐待自己的孩子,包括她可能会摔死、掐死她所生的婴儿。
周奉疆听罢也只能无奈叹气。
在媜珠渐渐养好身体,能够怀孕生子的时候,他还是瞒着她十日又复十日地饮用着那些避子的凉药。
这就是他们这些年来始终没有孩子的原因。
他对媜珠从来都只有愧疚,他们没有孩子,不是她的错,但她仍然因此背负了一些心理压力,甚至坚持日日去跪拜送子娘娘,而他却没有办法开口向她解释真正的原因,唯有一再加倍地宠爱她、好好地供养她的母亲、恩赏她的外祖赵家,借此弥补她一二,略微减轻一下自己的罪恶感。
思来想去,他最终将这份愤懑的怒火转移到了张道恭的身上。
或者说,他本来就认为,他与媜珠今时今日的不得圆满,都是从张道恭开始的。
如果不是因为张道恭的出现,媜珠不会瞎了眼爱上这种软弱无能的废物,不会因为这个自己宫门都守不住的废物,跟他这个兄长反目成仇地不停争吵。
如果没有张道恭,他和媜珠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样子!
起先为了媜珠的身子着想,他喝着那些凉药替她避孕,身为她的丈夫,他甘之如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快。
然而,如果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皇帝,为了不让自己的女人因为怀了他的孩子而回想起和别的男人的过往……所以需要他背着她喝这些药的话,他这些年是何等心情,又可想而知了。
过去的几年里,他忙着南征北战,收拾各地豪强节度使,为了大局,他懒得腾出手来料理张道恭那条丧家犬,如今天下稳当,他绝不可能再放任张道恭在他的眼皮底下当个跳梁小丑继续苟延残喘。
他内心总是不愿承认,张道恭是他这一生最膈应的心结。
早亡而未曾谋面的父亲、弃他而去的母亲、卑贱的出身、坎坷的幼年时代、旁人对他的轻眼嘲讽和欺辱,所有的这些,虽然曾经一遍遍凌虐过他的脊骨血肉,尚且不足以真的击垮他的心气。
在他登基称帝、夺得天下后,他觉得自己很多时候,其实对过往的那些苦痛岁月也学会了释然。
哪怕是夜里惊梦,他梦见的也应该是他的锦绣江山、九州四海。
可是唯独有一件心事,让他时至今日都无法释怀。
——那就是媜珠的心。
媜珠的心里没有他,她不爱他,她爱的是旁的男人。
他可以掌控她的人生,得到她的身体,可以永远把她关在他给她设置的金丝笼里,唯独掌控不了她的心。
这挫败感让他数年来不止一次地感到无奈,无能为力的愤怒,继而越发坚定了他要弄死张道恭的决心。
周奉疆压下喉间的那些苦味,呼出一口浊气。
终有一天,他要杀了张道恭,他也会和媜珠有他们自己的孩子。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今年是皇帝在长安登基后过的第二个年,其实也是媜珠第一次履行皇后的义务,开始好好地筹划起一个寻常像样的年节该怎么十全十美地过完。
皇帝去岁十月末在长安登基,并定于翌年正月初一改元。
所以,龙章元年的正月初一新年,对于这个崭新的帝国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象征意义,媜珠身为皇后,并没有插手管过太多,更多是三省里的那些官员们七手八脚地筹谋着该做什么又做什么。
而马上到来的龙章二年的正月新年,则第一次被交到了媜珠的手里。
这算是给她在无趣的深宫生活里添了一点新的期盼,她最近开始变得很忙,有时一整日都在不停地接见着内司省里的各种女官宦官们,和他们商议着诸多事宜。
小到一盏蜡烛该在宫宴上添置几多,大到正月新年她与皇帝一同祭祖时该着何等礼衣,当然也还包括宫里宫外的宫婢奴仆、文官武将、宗亲族戚该如何赏赐等等。
大部分时候,媜珠都主张这些礼制规格可以延用前楚时候的先例,若是偶尔有几例前楚宫廷内不合如今大魏时宜的旧俗,改一改也不算麻烦,这样既省事又不会出错,叫长安城里的旁人看了笑话。
皇后都这么说了,内司省的人自然也是满口奉承,没有半点异议。
媜珠既然想到了这上头,有天夜里,她便和皇帝提议起要去翻翻那些前楚时候留下来的那些宫廷账目单子,正好也对一对他们如今过节可有什么要增添删减的东西。
前楚定都于洛阳,几年前亡国之君张道恭仓皇弃城而逃的时候,在洛阳城里留下了大堆的政务诏令文书奏札、珍稀的藏书古籍、宫廷采购单目账本等等各种琐碎复杂的文书。
后来好几任粗鄙武人都曾攻入过洛阳城,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对这些看得人眼晕的书纸没有丝毫兴趣,只想着一遍遍搜刮洛阳城里留下来的金银财帛。
至于如今洛阳的主人,皇帝周奉疆……说实话也算是半个粗俗武人,对这些也是不感兴趣,甚至为了把洛阳宫殿腾出来给媜珠养牡丹花,还曾经叫人把堆放在宫殿里的那些书纸全都给烧了了事。
还是他的一堆幕僚们苦苦相劝,说这些文书都是见证了前楚衰亡历史的最大见证,是他们往后要替前楚编写国史的有力证物,里面连前楚皇帝一个月吃几个鸡蛋、换几件衣裳、睡几个妃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主公您糊涂啊!您怎么能为了讨好女人、给女人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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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养花,就把这些东西给烧了呢?
周奉疆看他们一脸要死要活的样子,把这些破纸都当宝贝似的,也就没说什么,让他们留下来了。
——不过这些,媜珠也不知道就是了。
后来这些他眼中的破纸,又被一批批运到了他的国都长安,被那些史官们隔三差五进去翻阅取材,编写前楚国史。
如今,媜珠向他提出说,她也想看一看它们。
*
周奉疆起先是一愣,他不停地思索着那些破纸里头有没有什么不能让媜珠看见的东西。
然而当对上媜珠那双充满期待的、亮晶晶的眼睛,那句答应的话也不由得直接说了出来。
于是他想,这也没什么,一堆破纸而已,让她看看就看看了,能兴出什么风浪来?
大不了,明日他再叫人将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纸大致检查一番,把那些带有可能会刺激到她的任何字眼的书纸全都藏起来就是了。
皇帝既答允,之后的几日里,媜珠时常出入宣室殿里,去宣室殿后偏殿那修建得十分恢弘的藏书殿里翻找一些前楚时候留下的有用的东西。
这件事让她感到十分有趣,因为总是能在这些浩瀚杂乱的文书里寻到些新奇的玩意儿。
比如夹在某本前楚官员奏札里附上来的,竟然是他献给皇帝的一张食谱,里头洋洋洒洒写着该怎样炖鱼汤炖得香气酥人。
又或者夹在前楚的内司省账目里头的,是一份时下宫女们吃穿用度开销的账单,里头还写着当时的宫女们喜欢佩戴一种精巧的绒花,每个月都要给自己添置一两朵。
还有她翻到的从一百多年前某个当朝宠妃宫里留下的花销流水册子,里头也夹了一张纸,写着这位当时的宠妃最喜欢调配的一种香料的方子。
媜珠在这里头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动的活气,仿佛这些人一一曾经活在她面前过一样。
她会学着那食谱做一份同样的鱼汤端给皇帝尝尝,问皇帝,这江南官员呈上来的鱼汤食谱合不合他的胃口。
皇帝则会微笑说,只要是媜媜做的,便合朕的心意,哪怕那食谱里加一味砒霜,朕也心甘情愿服下。
媜珠便会倚在他怀里娇艳地笑,而后被他打横抱起,送到榻上。
她也叫人按那前楚宠妃的香料方子制出香来,把香料填进她寝殿的香炉里,点燃后,轻轻嗅着这来自一百多年前的甜香,然后撒娇问皇帝说,昔年前楚的余贵妃靠此香而盛宠不衰,妾如今学来此法,陛下闻了此香,是否也会永远宠爱妾呢?
左右无人时,皇帝会漫不经心地伸手挑开她的衣领,埋首嗅着她胸口的香气,心猿意马地说,那香味不如你这处香。
在这些片刻的光阴和欢愉里,媜珠忽然又会觉得,她其实和皇帝还是很恩爱的。
如果忘却那些短暂出现在她生活里的疑点,忘记她对皇帝的那些怀疑,皇帝其实一直很宠爱她,而她……就算说不上多爱他,她也不排斥和他的亲近、欢好。
直到有一天,她在那堆书山纸海里,发现了另一张纸的出现。
这也是一份前楚官员的奏章,但是这张破旧的奏章已经变得不完整了,媜珠看到的,只有被扯下来的半卷残篇。甚至这半卷残篇里,有许多的字迹都模糊得看不清了。
仿佛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午后,上一刻,她还在想着她今天又能从这里寻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时,下一瞬,这张纸就无声无息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到了她的面前。
媜珠捡过这张纸,起先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然后她便一下警觉地顿住了自己的呼吸。
这张纸里写着,
“臣某氏某人,今任何官职云云,奏陛下曰……
冀州节度使周奉疆于天子大不敬已久,陛下许嫁俪阳公主之孙女、先冀州侯周鼎第三女与河间王殿下,臣听闻河间王赴洛阳,欲携周氏女……周奉疆欺辱河间王妃,况其身为兄长,欺辱幼妹,本就有乱人伦……周奉疆竟自恃兵马,将河间王踹于马下,殴打河间王……公然手持陌刀、胆大包天……意欲谋害河间王……圈禁河间王妃……
……
臣奏请天子发兵征讨冀州逆贼周奉疆。”
媜珠在看完后,断断续续拼凑出了这份奏章里的意思。
她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20. 第 20 章
首先跃入媜珠眼帘的两个字,是“陌刀”。
陌刀,双刃长柄,唐刀四制之一,长约一丈,其重可达二三十斤,威慑力极强,形似汉时的斩马剑,多为步兵所用,可守城、可监斩、更多用来对付骑兵。
善使陌刀者,可以仅凭一人一刀砍得来犯敌军人马俱碎。
这样的军刀总是会出现在尸骸遍野、狼烟弥漫的战场上,而媜珠不论出嫁前还是成婚后,都是被人养在锦绣深堆的重重庭院内的一只金丝雀鸟,不识人间疾苦,不知战火残酷。
她本来不应该识得这样的东西。
后来此物之所以在她脑海中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前是因为她的丈夫,后是因为她的一个梦。
*
先时,在她刚失忆后不久,她便嫁给了她的丈夫周奉疆,为了了解她和她丈夫的过去,她曾经向很多人都询问过有关她丈夫的事情。
很多人都告诉她说,她的丈夫周奉疆极善使陌刀,他当年就是凭借这功夫在养父周鼎的军营里得到众人信服,渐渐竖起的威望。
周鼎那时的大本营虽然在冀州,但是整个北地大半州郡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包括位于边疆一带幽州、营州之地。
而这些位于更北边的幽州、营州城下,则时常有突厥、奚人、契丹人骚扰进犯。
皇帝的陌刀功夫,就是在对付这些胡人南下进犯时练出来的。
之后,他甚至还练就了一身极佳的马上陌刀,在战马上手持丈长的巨刀,能追杀胡人百里而不倦怠。
前楚时,代宗至宁十七年冬十二月,奚族王子术里再度率本族精锐骑兵骚扰劫掠营州城,营州百姓苦不堪言,时为北方霸主、营州主人的先冀州侯周鼎勃然大怒,令养子周奉疆领冀州骑兵去营州驱逐奚人。
周奉疆当夜自冀州出城前往营州,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一口气直抵营州城,至营州后,仅命部下及战马休整了一夜,翌日破晓,他便领部下出城驱逐奚人,将奚人逐出营州边疆百余里远,并且在马上用陌刀砍下了奚族王子术里和术里所骑战马的脑袋。
人马俱碎。
奚人残军败将见王子被杀,不敢久留,当即仓皇而逃。回到奚部后,因保护王子不利,这些侥幸逃回的残军又被奚人酋长斩杀。
后,奚人皆人心惶惶,至今不敢再犯营州城一步。
而那个凛冬飘雪的时节里,周奉疆将术里及其战马的脑袋悬于自己的马后,回到了营州,取下这一人一马的脑袋扔给营州城门守将,叫他们挂在城门上示众。
当时营州一带还广为流传着两句俗语:
“将军雪中行,夜逐胡百里。马后悬双头,上马立陌刀。”
前楚的代宗皇帝听闻此事后大喜,乃亲召周奉疆至洛阳嘉奖他。
据说,当时的代宗皇帝在洛阳宫内见到周奉疆后,先是大喜大赞,亲抚其背曰:“此子可显贵于北地,乃朕北地万民之幸。”
然而,等周奉疆离开洛阳回到冀州后,代宗皇帝忽然又在一个深夜里颓然惊醒,懊悔不已地对身侧的宠妃说:“朕竟愚钝至此,竟没能将他杀于洛阳!朕百年后必有大失!北地有一个周鼎,便已是插在朕心头的一根大刺,如今此人,恐怕来日还要胜于其养父的!”
——媜珠身边的人之前常常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地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一遍遍地告诉她,她的丈夫是何等的身量颀伟,俊挺如山,骁勇善战。
不过那时,媜珠对这把常常跟随在她丈夫身边的陌刀,也仅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已,她曾经在她丈夫的书房里见过这把刀,但也只是看了几眼罢了。
直到两三个月前,她迷迷糊糊中所做的那个不知所谓的朦胧梦境里,她才对此刀的可怕之处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梦中那个手持陌刀、骑于马上的男人——她并不认为这是她娘家的哪一个兄长,曾经用这把刀砍碎过她的花轿,也曾用那寒冷的刀尖抵在她的喉间抬起她的下巴。
那是她如今所能认识到的最深刻的恐惧。
许多事情,哪怕之前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并不愿意去往那个方向想。
比如她之前就意识到过,不论是她娘家的哪一个兄长,不论这个兄长对她的婚事有过多大的怨言和不满,他都不能做到在马上手持陌刀砍人。
但是,直到如今,她才不得不戳破了那层自欺欺人的假象,不得不告诉自己,在她所能接触到的男人里面,唯一能做到如此的,其实只有她的丈夫。
皇帝周奉疆他自己。
如果他真的在她的那个梦里充任了一个角色,那他也绝不应该是那个窝窝囊囊被人踢踹殴打的新郎,更像是……那个令她胆寒畏惧的匪徒。
毕竟,按照此人奏章中所说,当年皇帝就曾这样对待过前楚的这位河间王。
这个认知让媜珠目前脑海中所能认知到的世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再度崩塌。
她恍惚间就忽然发现,她的世界里出现了一道错误的裂缝,似乎许多的东西都变得错位,也根本无法得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媜珠的指尖发颤,将那张破败的奏章来回看了又看,很快再度捕捉到了另一个应当让她重视的信息。
周鼎第三女,河间王殿下,许嫁。
周三娘子,也就是赵太后亲生的兖国文公主,曾经是河间王的未婚妻。
而那位河间王,不就是前楚的亡国之君么?
此人的奏章中曾经说过,皇帝周奉疆极力阻拦过兖国公主和河间王的婚约,是他违抗兖国公主、河间王乃至当时前楚皇帝的赐婚旨意,破坏了兖国公主本应顺顺利利嫁给河间王的婚事。
如果不是他的从中作梗,那个死在娘家还未来得及出嫁的兖国公主,现在应该也是前楚的末代皇后了。
对了?
皇帝为什么要阻挠公主和河间王的婚约?
他和公主是什么关系?
似乎……也是兄妹呢。
*
“娘娘!”“皇后娘娘!”
“娘娘,您怎么了?”
媜珠的思绪再度被身边宫人们的呼唤声打断。
她下意识地把手中的那张纸藏进了袖子里,抬头时又觉得眼前隐隐有一阵眩晕,像是午后的日光将殿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雾气,让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听到宫娥们关切的询问声,媜珠愕然垂首看向自己的双手,却见自己的双手颤抖不停,指尖有些发白,摸上去已是一片冰凉。
有了上次在宣室殿当场昏迷过去的经历后,媜珠这一次竭力不想在人前表现出失态。
她努力露出一个安然的微笑,轻声说:“本宫无事,你们各自去忙你们的事吧。”
宫人们仍是不敢轻易离开,皆一动不动地继续守在她身边。
媜珠感到一重又一重的乏力席卷全身,斟酌须臾后,她便借口有些困顿倦乏,想要回椒房殿内休息一下。
宫人们这时才终于应下她的吩咐,将她扶上殿外的鸾轿,带她回了她的寝殿。
媜珠还是强撑着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更多的异样,那张纸在她的袖口中被她紧紧攥住,她谢绝了佩芝要上来替她更衣的请求,挥退了左右的婢子,只说自己想要歇一歇,不要旁人打扰。
等到众人全都离开后,她双手颤抖着取出了那张被她攥得快要碎裂的纸,亲手将它投进香炉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
哪怕心中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理由支撑她这么做,可她就是知道,她必须把它烧掉,烧得干干净净,灰都不剩。
而且绝不能让皇帝给看见。
在媜珠终于看着这张纸变成一堆细细的灰后,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椒房殿的大门被人猛然拉开,殿内殿外的宫娥们慌忙跪地,口呼陛下,又呼万岁,继而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媜珠好不容易露出的一点微笑,也凝固在了脸上。
皇帝步履急切地踏入殿内,衣袂翻飞,腰间十三环蹀躞金玉带下缀着的玉佩金环晃动不止。
媜珠的神情却几乎是呆滞的。
她愣愣地站在香炉边,看着皇帝向她大步走来,把她紧紧地抱进怀中,然后语带焦躁地问她:“媜媜,你怎么了?告诉朕,你怎么了?”
许久之后,媜珠才缓过神来,她抬首望着神情慌乱的皇帝,她几乎从未见过他有这样不安的时候。
他又这样紧张了。
他果然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恐怕她刚刚在宫婢们面前出现了片刻的失神时,那些婢子又跑去一五一十地向皇帝汇报了她的所有反常之处。
她忽然觉得十分厌烦,厌烦他对她的掌控和监视,厌烦了这种没有自由的日子。
而后,她内心竟升起了一股名为反骨和桀骜的情绪,有些挑衅和试探地直直望着皇帝的眼眸:“陛下……是害怕臣妾会变成什么样么?那陛下究竟怕臣妾会变成何样呢?陛下,您一直以来,究竟都在害怕什么?”
周奉疆因她的反问当场错愕。
他面上的慌乱神情慢慢敛去,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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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对她问出这个问题的难以置信。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他反问。
他并不是因为帝王的威严被女人的冒犯而愤怒,而是在这一瞬间,看着她的眼神,她的神情,乃至她下巴扬起的一模一样的弧度,都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个和他水火不容、如同死敌般的周媜珠。
*
上一次她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是在什么时候呢?
周奉疆恍惚间想到了,当年,她坠楼失忆前的那个晚上。
他们两人再度独处一室,他依旧是劝她顺从他,乖乖地永远留在他身边,他会永远保护好她。
他也算是苦口婆心地极言规劝她说,张道恭既给不了她安稳的未来,也给不了她荣华的生活,更不能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忠贞不二。
那张家的江山,眼看着就是要倒下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非要跑去跟张道恭厮混在一处,想着当什么河间王妃还是太子妃,其实满打满算要不了五年,肯定都得当亡国奴,恐怕要跟着张道恭一起去要饭。
他一再问她:“这就是你想要的么?这就是你选了个男人、想要跟着他去过的日子?”
媜珠抬眼看他,眼神倨傲:“我从来都不是嫌贫爱富、贪慕虚荣之辈。跟着他,不管是过什么样的日子,我皆心甘情愿,永世无悔。”
周奉疆当场就被她气笑了。
后来两人又争吵了几句,他一时气急,将她拖过来按在了那张梳妆台上亲吻起来,媜珠拼命抓他咬他,他迫不得已放开了她,还有些恶劣地挑逗一般抚了抚她的脸颊,恨得咬牙切齿:
“就这么烈性?你兄长碰一下都不行?如果是张道恭……是不是就怎样都行了?周媜珠,你告诉我。”
媜珠从梳妆台上起身,后退了几步,和他拉开了些距离,凝神细细看了他许久,而后别过了头去,一声不吭地开始解起了自己衣襟上的扣子。
绣满牡丹孔雀的华美蜀锦裙摆轻曳坠地,下面是她雪白的中衣,再下面一层,几乎便是最后蔽体的贴身里衣了。
媜珠对上他错愕的眼神,微微扬着下巴,桀骜地看着他:“你总是问我想要什么,可是我想要的,你从来都没有给我。不过,我似乎还没有问过你想要什么。”
“阿兄,你想要的是什么呢?就是这个吗?”
“是不是就是我的这具皮肉?那我给你,可以么?我给你,你放我走,放我去见河间王,可不可以?”
周奉疆也愣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片刻,媜珠忽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冲了出去,从二楼的栏杆上一跃而下,完全是奔着寻死去的。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做梦吧。
我永远都只属于河间王,永远都不会和你行此下贱乱人伦之事。
那她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脱下那条蜀锦做的裙子?
因为那条裙子,是他送给她的,是他逼着她穿的。
哪怕是寻死,她也绝不要穿着他给她的衣裳去死。
这些事情,哪怕时隔多年再想想,也仍旧让他的心痛到千疮百孔。
*
在周奉疆的面前,过往和现在的记忆在一瞬间重叠,他看着怀中的媜珠,也觉得前所未有的不真切。
自己心爱的女人,若是有点脾气很正常,爱耍小性子也完全无可厚非。
可他恨她的桀骜,恨她的反骨,恨她永远都不懂他的苦心,不懂他对她的爱。
明明一直以来是他在守护她,护着她,也护着她的母亲、她的外祖一家,他对她穷尽心思讨好,到头来换得的却是她对他的提防和不信任。
周媜珠,你去翻翻你看过的那些史书,有哪个男人、哪个皇帝,可以为自己的女人做到这个份上的?到底有谁能比我更爱你?
张道恭什么都没为她做,他甚至转身回了洛阳就有一堆妃妾宫嫔,有一堆女人,可她反而还是放不下他。
周奉疆没有回答再回答媜珠,他将媜珠一把抱起,步入内殿帷帐后,掀起床帘,将她扔在了那种偌大的床榻上。
榻上被褥柔软如云,媜珠并没有被摔痛,可是这个动作本就十分粗鲁,他从前是不会这么对待她的。
媜珠艰难地从榻上爬起来,双膝跪在被褥上,双手也撑在床沿处,头颅一阵一阵地晕眩,还不等她直起身体,皇帝便从她身后覆压下来,将她拖入了锦被之间。
她似是低声抽泣起来,皇帝拔去她如云鬓发间的金簪玉钗,看着她满头乌发似浓雾般倾泻而下。
“乱动什么?朕碰不得你?”
21. 第 21 章
跟他的这些年里,她在床榻上是没吃过什么大苦头的。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对她索求颇多,叫她的身子有些吃不消,直到第二日还要没精打采地躺在榻上歇着,但总归他对她还是温柔的,呵护的。
她对此也并没有太多的怨言。
可是这次不一样。
媜珠狼狈地跪趴在锦被上,纤薄的脊背好几次颤颤巍巍地想要直起身来,都被皇帝一只手按了下去,将她整个人死死按在被褥间。
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哭了出来,是没有声响的哭,只剩下眼泪在流,一滴滴静静湮没进丝被里,在浅荷色的布料上洇出一片圆圆的水渍,像一朵无声在凋谢的娇花,渐渐垂下了枝头。
媜珠只觉得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头颅里只剩下一片寂寥的白,如雪落之后寂寥的天地,让她摸不清任何东西。
而皇帝的神智,则似乎也没比她清醒到哪里去。
媜珠原本穿着的繁复精致的华美鸾裙被他随意扯下,随手丢到了床下去,继而身上的衣裙又被层层剥落,最终在他眼前也只剩下一片雪艳的白,是她不着寸缕的雪白的身子,蝴蝶颤翅一样在他掌下轻轻发抖。
在媜珠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待她粗暴的时候,她觉得委屈,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招致皇帝如此的惩罚。
此时尚是白日里,皇帝连床帘都懒得拉起,两人纠缠在榻上的姿势完全暴露在外,哪怕这时殿里的宫人们全都退了下去,可媜珠仍旧觉得无比羞耻。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对她。
他知道她容易害羞,知道她在宫人们面前抹不开面子,所以每次宠幸她,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里,总是会细心掩好床帘帐幔,将他们两人在帐内的样子仔细遮好,然后才会去碰她。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皇帝覆在她身上,轻轻吻着她的肩骨和脖颈,咬牙切齿在她耳畔低语:
“周媜珠,我凭什么不能碰你?!这世上有谁还能比我更爱你……”
媜珠觉得自己大概是昏头了,又或许是听错了。
她仿佛听到皇帝唤了她一声“周媜珠”。
可是她不是姓赵么?她不是应该姓赵么?
她怎么会是“周媜珠”呢?皇帝怎么会这样唤她呢?
媜珠迷迷糊糊地想到,也许只是她一时听差了吧。
*
等榻上的动静终于歇下来时,已是这日的深夜了。
皇帝在一番畅快的纾泄后,神智反而格外平静了下来。
他缓缓平复下了呼吸,没有先召宫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披上了襌衣,而后在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媜珠此时的样子。
过度的劳累与折磨后,媜珠伏在丝被上已经再没了一丝力气,像是沉沉睡着了过去。
她背对着他,睡颜仍是不安稳的,眉头轻蹙,紧闭的眼睫上还摇摇欲坠地凝着一颗泪珠,枕上也残存一块还没干透的泪痕。
等到脾气冷静下来了,他望着媜珠身上的大片痕迹,倒是渐渐泛起了一阵心疼。
怎么会不心疼呢?
过去那么多年里,他对她也是真的呵护备至,几时曾让她吃过这样大的苦头?
周奉疆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觉得他大约是真的被她气昏头了。
今日下午时分,佩芝又有些慌张地过来告诉他,说是皇后在那堆书山纸海的各种文书里不知捡了一张哪来的奏章残篇,一个人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许久,脸色也很是不对劲。
当时她疑心皇后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不慎被刺激到了,便使了个眼色,叫边上的小宫娥上去看看。
谁知那小宫娥才刚准备凑过去,皇后立马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将手中的纸藏于袖中,不想给旁人瞧。
这就很不对劲了。
哪怕失忆过一场,媜珠也从未改过以前那温顺柔婉好说话的性子,在宫人们面前更是几乎没有脾气的。
之前的几日里,她有时捡了张什么纸拿在手里瞧,若是遇见胆子大些的小宫娥过去问一声“娘娘在瞧什么呢”,媜珠都会微笑着把手里的书纸递给她们看,偶尔还会多说几句:
“原来前楚时候洛阳宫里的宫女们喜簪绒花为饰,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这些花样儿,若是你们也喜欢,等开了春后,本宫也想给你们也按例添置一些。如花似玉的年纪,总归是要打扮打扮的。”
所以这种立马藏着纸不给人看的反应就很不对劲。
佩芝过来是这样告诉皇帝的,周奉疆听罢,哪还管得了手头的其他政务,当即便回了椒房殿去亲眼看了看媜珠。
然后迎接他的就是媜珠的顶嘴和她那又有些冒了刺的反骨脾气。
这些年里,他的确享受了太多她身上的柔顺、听话和美丽,哪里受得了她忽然的变脸?
当时他也是真的被她气急,脑子里的那根弦轰得一下就断了。
等到意识再度回笼时……媜珠在榻上已经连哭都没有什么声响了。
坐在榻边看她看了许久之后,周奉疆去倒了一盏蜜水来,将睡梦中的她从榻上捞了起来,喂她喝了点水。
媜珠还是一副睡不醒又没骨头的样子,但或许是缺水太过,她迷迷糊糊间还是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喝完后身子一软,又躺倒下去。
这一觉她睡到第二天的午时才醒,且自然又是睡不好的,甚至醒来时还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佩芝听得皇后起身的动静,过来服侍皇后穿衣时,见她这样子就心说不好,探手摸了摸皇后的额,果然烫手,便立马打发人去叫医官们过来看看。
*
皇后病了。
昨夜的那一通折腾过后,她发起了高热,陡然病倒了下去,气色也憔悴了不少。
病在她身上,疼的还是周奉疆的心,后悔的也还是他。
他立马又从宣室殿过来陪伴在媜珠身边,亲手喂她喝药、吃饭。
但媜珠大约也有借病冷战的意思,只要他过来,她就立马神色恹恹地躺在榻上背过身去,不理他,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他问她身上还痛不痛,她也装作听不见,不理睬,而后就一个人枕在枕头上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耸着肩膀低声抽泣。
两三个月里,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生病了,而且每次都跟他脱不开干系。
这自然也是他身为丈夫的失责。
之前周奉疆还在纳闷当天媜珠到底是在宣室殿里看见了什么东西、疑惑她藏起来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但是现在却都无暇过问在意了。
他一连好几日都守在她身边照顾着她,甚至把大半的奏章文书都搬进椒房殿里批阅,也仍然未见媜珠再展颜笑过。
帝后之间生了些不快,有时哪怕宫里的消息压得再死,旁人也是多多少少能瞧得出来的。
媜珠病了的这几天里,宫外的王妃公主们多少也过来看望过她。
颍川公主怀着肚子,身子渐重,不便走动,遂请了自己的弟媳、韩孝直弟韩孝民之妻冯氏入宫一趟,献上了些许礼物,聊表对皇后的关怀。
这天,穆王妃同冯氏正好一块入宫,在椒房殿里碰上了,于赵皇后跟前坐了片刻,关怀了几句皇后的身子还如何之类的话。
皇后病容未消,体态清瘦,美貌却半分未减,哪怕不做妆饰,不施粉黛,那模样看着既憔悴又柔弱的,更能勾得男人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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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
难怪哪怕她病着,皇帝仍旧日日守着她呢。
呵。穆王妃心下冷笑。
媜珠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有些倦乏地靠在美人榻上,先微笑着问了穆王妃几句:“县主现在也快半岁了吧?会爬会坐了么?”
县主即穆王妃几个月前刚生下的那个女婴。
穆王妃欠身答道:“劳娘娘病中还关心这孩子的琐事,是快半岁了,不过还不大会坐,爬么,倒是能爬两下的。”
媜珠点头,眼睛里有了丁点的笑意:“真好。”
她又将视线转向这位颍川公主的妯娌冯氏:“许久未见夫人了。依稀记得夫人膝下也有两子,家里的孩子可好?颍川公主的怀相近来可好?”
或许是天性使然,冯氏的举手投足间倒是带着一股自来熟的热络大方,说话也是毫不扭捏,没有寻常女眷在媜珠跟前小心翼翼的那种做派。
“劳皇后娘娘关怀了,妾也确实许久未见皇后!从前进宫几次,每每都是跟着我家嫂嫂一块来给娘娘请安,嫂嫂总怕我是乡下野妇做派,怕我这样的粗人说话不当心,会冲撞了娘娘,所以不多带我过来……嗐,我家那两个孩子么,好带倒也是好带的,到底不是公主嫂嫂生的凤子龙孙,糙点就糙点罢了,可是孩子糙养,反而不常病呢!我公主嫂嫂生的那大郎,我那大侄儿,宝贝得跟金蛋一样捂着,结果倒是三天两头总是病,秋也病冬也病,一年到头病个没完了……”
……
媜珠脾气素来好,听着冯氏这番家长理短的念叨,哪怕听不下去了,也只是垂眸眨了下眼,并没有打断她。
而穆王妃则没有这么好性,当即有些嫌恶地用帕子掩了掩唇,身子朝一侧侧过去,和冯氏拉开了些许距离。
待冯氏终于口干舌燥地讲完,媜珠脸上的神色还是得体的,也没有对她表达过半分的不满,还温柔地回了她:
“如今韩驸马带着兄弟在交州一带忙着军务,家里的琐事多,夫人难免多操心了。”
冯氏一手端起手边的茶盏饮尽,又“嗐”了一声,“哪里轮到我操心什么呀,家中大小琐事,不都是我那公主嫂嫂说了算么。到底咱们是借住在人家的公主府里的,也不能插手人家公主的事。我呀,也只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把自家的孩子带好就是了。”
穆王妃这时的鬓边的太阳穴都已经开始跳动了,她简直不想再坐在这蠢妇边上半刻钟,若不是顾及皇后颜面,她甚至只想转身就走。
她平生何曾见过如此蠢妇?怪道那颍川公主要把这妯娌死死摁在家里,不敢把她带进宫半步!
偏偏那纸糊的架子一样没脾气的皇后,还能好声好气地跟冯氏说上两句话。
“夫人将两个孩子管教得好好的,已然是十分辛苦了。”
一听皇后说起她的两个儿子,冯氏越发起劲,正要多说什么,还好这时皇后身边的佩芝过来了,俯身与皇后说,她今日的汤药快煮好了,马上皇帝会来亲自喂她吃药。
这大约也是说给穆王妃和冯氏听的意思,是替皇后开始撵人了。
穆王妃听得懂这话外之音,赶忙起身要退下,冯氏见状,也只好起身跟着一块出去了。
但,就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穆王妃瞥见正在和佩芝说话的皇后十分不耐烦地转过了头去,眼神有些烦躁不快,还有浓浓的排斥。
“把我的药端来,我自己会吃,何必劳动旁人……”
穆王妃记住了那个眼神。
她心底生起一股怪异的直觉,她忽然觉得,那样的眼神,应该是属于从前的周媜珠的。
周媜珠……难道是和皇帝闹掰了么?
穆王妃的心头一动。
22. 第 22 章
退出椒房殿,步出宫门的路上,冯氏仍旧叽叽喳喳不停地穆王妃攀谈起来,零零碎碎地说起颍川公主府里的琐事,无外乎都是些鸡零狗碎,说的也都还是颍川公主的坏话,吵得穆王妃头都疼了。
但她又不好当面直接甩了冯氏的脸,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和两声。
这冯氏呢,也不知她是真蠢还是装蠢,竟然真的如同看不懂别人的脸色一般,越说还越起劲,恨不得把她嫂子颍川公主每晚上使几次夜壶都讲给别人听,叫穆王妃在心里都有些同情起颍川公主时运不济,怎么竟招来了个这样的妯娌。
总算等到出了宫门,甩开了冯氏,穆王妃笑了笑与她就此别过,上了自家王府的马车里,耳根子这才算清净下来。
连穆王妃身边的嬷嬷也背过人私下和她嘀咕几句:“颍川公主真是昏了头了,今日怎么把这蠢妇送进宫来膈应皇后娘娘。不知这等蠢人,在那公主府里还要生出多少事端,也亏得颍川公主能忍下来。”
穆王妃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说女子出嫁从夫,哪怕她是公主,嫁到韩家也得忍着这种妯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说起这一茬,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与那嬷嬷说:“嬷嬷恐怕不知道这韩驸马家以前的事呢,你只瞧见如今颍川公主和这妯娌不大和睦,哪里知道,那一家子婆媳妯娌兄弟之间,都是有些龃龉的!”
原来韩驸马韩孝直和其兄弟韩孝民二人的母亲余氏如今尚且在世。
这位余氏老夫人,其实应该称一声大余氏,她下头还有个妹妹,即小余氏。
起先的时候,是小余氏先嫁给韩父,生长子韩孝直,没过多久病逝。
这时娘家的姐姐大余氏正好丧夫守寡,韩、余两家人索性一合计,就叫大余氏改嫁了这个妹夫,到韩家当了媳妇,也是为了给自己可怜早逝的妹妹养大唯一留下来的儿子。
没几年后,大余氏和韩父生下了次子韩孝民。
从前都只听说过妹妹嫁给姐夫当填房的,偏偏这家是姐姐嫁了妹夫做继室,也是实为少见。
更造孽的是,韩父没多久也死了,这韩家只剩下了媳妇大余氏和两个儿子。
大余氏可谓是用尽心血,在乱世中将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对自己妹妹留下的儿子韩孝直也是真正视同己出。
而大余氏抚养儿子们的心血也没有白费,十几年后,她养出的两个身强体壮的两个儿子都投身军旅,小儿子虽没什么功名建树,但是大儿子却步步高升,得到北地冀州侯周家的赏识重用。
甚至,他还因此娶到了先冀州侯周鼎的第四女,如今的颍川公主。
然而等到孤儿寡母娘三个苦尽甘来的时候,也就正好成了一家人矛盾爆发的时刻。
韩孝直素来知晓自己并非大余氏亲生,知道自己的真正生母是小余氏。
所以,在他取得功名利禄之后、开始替自己的母亲求封诰命时,竟然先是替那个生了他、但并未抚养过他的小余氏追封!
甚至在替自己的父亲修建祖祠家墓的时候,也都是以小余氏为尊,让小余氏和韩父合葬,压根没给养母大余氏留个什么位置。
大余氏早就因此十分不满,在大余氏看来,姐妹当中她是长姐,理应长姐为尊;论起生养之恩,她虽不是韩孝直亲生母亲,却胜过亲生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难道她的心血都喂了狗了吗!
然而韩孝直似乎则认为,论起嫡庶,他的生母小余氏才是他父亲原配嫡妻,本就理应以小余氏为尊。况且生母早逝,他已经无法报答生母,只能在这些名分诰命上尽量弥补生母。
至于养母大余氏,以后报答她的时间还长着呢,何必在一时的名分上过多计较?
见兄长伤了母亲的心,大余氏的亲生儿子韩孝民当然不肯乐意,私下对这个哥哥更是颇多怨言。只是奈何哥哥如今位高权重,一家人都要仰赖哥哥和嫂子带来的恩泽,所以他十回生气也要忍下八回,
等到新帝登基,封赏功臣之后,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的矛盾愈发大了。
因韩孝直与颍川公主同居公主府,府中还有颍川公主生母李太妃,又来了一个婆婆大余氏,还有小叔子一家人,尤其妯娌冯氏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儿,整个公主府里吵吵闹闹,竟没有一日是安生过的!
颍川公主贵为公主之尊,自然不会把大余氏这个“假婆婆”放在眼里,更遑论给她请安问礼晨昏定省之类的事了;
大余氏一朝翻身,正想在公主儿媳头上摆摆做婆婆的谱儿,见摆不上去,气得整日捶胸顿足,早就传为大半个长安的笑话。
而母亲受气,亲儿子韩孝民当然又得找哥哥理论,叫哥哥去管教颍川公主,问问这颍川公主何为儿媳之道!
韩孝直捧着颍川公主这个活祖宗还来不及,又怎会真的去说教公主?
于是韩孝民见哥哥这个态度,心里火气就更大了。
听说还有一次,韩孝民还和哥哥韩孝直当街争吵道:“就因为我母亲只是养母、不是兄长的亲生母亲,所以兄长就纵容公主凌辱婆母!我想问问兄长,如今皇太后殿下也是陛下养母,难道陛下也会像兄长一般,唆使赵皇后藐视婆母皇太后么?”
这话不知怎么渐渐传到赵太后耳朵里了,戳得赵太后心窝子也十分不舒服,等到下一回颍川公主入宫请安,赵太后便板着脸敲打道:
“你婆母虽不是韩驸马的生母,但是她能将韩驸马养大了,这养恩就是大于生恩!养育之恩大过天!你与韩驸马夫妻情深,多少也要替韩驸马好好孝顺这个养母才是。咱们周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可不是没规矩没良心的乡下野妇啊,四娘,你说是不是?”
颍川公主被太后这么一敲打,再气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俯下身段、忍着恶心去伺候婆婆大余氏,而大余氏这头占了上风,果真更妖闹起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而为了彻底解决这一大家子鸡飞狗跳的种种琐碎破事,韩孝直在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开始想尽办法扶植自己的弟弟韩孝民,希望帮助他那一介白身的弟弟韩孝民建立功名,得到皇帝封赏的官位和宅子,继而让弟弟弟媳名正言顺地带着这个母亲大余氏搬出去住。
——毕竟,如果他只是单纯地再买一个宅子把母亲和弟弟一家挪出去住的话,恐怕落在赵太后的眼里,又是他们夫妻二人对自己的养母不敬不孝了。
“怪道这韩驸马此番去了交州,也要寻个由头把家里弟弟一道带去。自然是要借机给自己弟弟捞个白得的功名爵位在身了。”
那嬷嬷听完穆王妃的话,当即如此笑道。
穆王妃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归穆王府,穆王妃当然又去寻了丈夫穆王,将今日宫内种种见闻一一说给穆王听。
然,当穆王听到穆王妃推测皇帝与皇后间生了什么不快的嫌隙时,继而推断皇后可能因此失宠时,他倒是十分不屑地否定了:
“我那三姐姐周媜珠,当年怎么说也是殊色冠绝北地三十州的第一美人,周奉疆不把她玩腻了是舍不得废她的,哼。趁着现在年轻貌美的几年,她耍什么样的脾气,男人自然都愿意纵着。”
……不过,如果有一天周奉疆也腻了这女人呢?
他说的是如果。
如果周媜珠也有失宠的一天,也有被皇帝厌弃的一天……也许到时候,这女人才知道她应该向着谁,才知道她应该最向着她娘家的亲兄弟,才知道她早应该把周奉疆那背信弃义之人给……
穆王压下了心底的思量。
*
这日的汤药,还是被皇帝端来亲手喂媜珠喝下的。
媜珠伸手推拒了两下,见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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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他,始终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便任由他这么喂。
一碗苦涩药汁进了肚,媜珠被苦得直皱眉,撇过头去捂着唇拼命压下口中的苦味,皇帝放下手中的玉碗和羹匙,递过来一枚用桂花蜜渍过的枣子,剔了枣核,将泛着一层油亮蜜光的枣肉递到了媜珠的唇边。
媜珠垂眸望着他修长的手指,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最终还是不理会,又挪动身子越发背了过去,更不想理他了。
这般僵持片刻,媜珠口中苦味仍是未消,皇帝见她始终不领情,也就收回了手。
不知为何,等皇帝也不迁就她了,收回了这点递过来的台阶之后,媜珠心下又觉得还是不好受,更觉委屈,连嘴里的药味也像是又苦了不少似的。
她眼眸转了转,在皇帝没有看见的角落,眸中又泛上了一层水雾。
然而,还不等媜珠眼里的这层水雾聚成泪滴,她整个人忽然又被皇帝抱了起来,皇帝一手扣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和他直视,下一瞬他的唇贴了上来,亲吻着她的唇边,撬开她骄矜的牙关,将一块蜜枣肉喂了过去,渡给她一片甜蜜的气息。
他搂着她的腰肢,将这一吻细细厮磨了许久后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媜珠在浑浑噩噩中吞下了那块枣肉,口中苦味早已消散地一干二净,原先有些虚白的唇上也泛着娇艳的朱红。
“媜媜,不生气了好不好?”
这一吻后,媜珠有些气息不稳地跌坐回美人榻上,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发顶,似是无比虔诚与真心地在讨她的原谅,“这一次,皆是朕之错。是朕不该如此待你,媜媜,朕求你原谅可好?”
虽然已经过去了数日,可是一听他提起当日之事,媜珠还是下意识地浑身胆颤惊恐,像是受惊的幼鹿,瑟瑟地发着颤。
她咬着牙关不说话,皇帝越加放低了姿态和她道歉,他知道如何拿捏她的脾气,知道该怎样求她才能最容易让她心软。
也知道她终究没有那个底气和资本,永远和他犟着来。
这般又哄她哄了许久,媜珠也渐渐被他哄得有些动摇,总算嗫嚅着唇瓣和他说了自他们冷战以来的第一句话:
“陛下说过,妾是陛下之妻,是陛下心爱之人,妾不敢自居出身望族,可好歹也是体面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陛下一时不快,为何就要如此侮辱妾?难道妾只是陛下掌心可有可无的一个玩物吗?”
周奉疆亲了亲她的额:“都是朕不好,是朕之过。朕以后再也不会如此对待媜媜了。媜珠乃朕掌上明珠,朕永远不敢视明珠为玩物,叫明珠蒙尘。”
他又哄她:“待明年洛阳宫城修葺完毕,朕带媜媜去东都洛阳巡游,带媜媜去洛阳散心,好不好?朕带媜媜去看洛阳的龙门窟、拜洛阳白马寺、游洛阳老君山,好不好?”
媜珠的眼睛亮了亮:“真的?”
洛阳城当年被那些悍匪一般的各路武将们劫掠过之后,已经是大片大片的断壁残垣了,如今新帝虽建都长安,但是仍然命人重新修葺洛阳宫城,并且曾经说过,待洛阳宫城修葺完后,他会亲临洛阳巡视。
周奉疆说:“那是自然。朕要带媜媜去白马寺和老君山,亲自去求各路神佛,不是以帝王之身去求他们庇佑我大魏江山千年万年,只以肉体凡胎之身去求他们,让他们保佑我的媜媜永世欢愉无忧。”
媜珠总是好哄的。
听得这话,她一下转了笑脸,扑进了男人的怀里,娇滴滴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只是在她扑进皇帝怀里的时候,头颅抽痛间,仿佛格外清晰地闪过了另一个男人对她说过的话。
*
“媜媜,等咱们回了洛阳,我会带你去看龙门窟,带你逛白马寺、老君山。等咱们回了洛阳……”
可,为什么那个男人的话里说的是“回洛阳”,而不是“去洛阳”?
23. 第 23 章
皇帝陪媜珠说了一会儿话,见她有些倦怠,便将她抱到榻上哄她睡一会,自己又掀开珠帘往外头去,大约是还有没批阅完的政务文书。
媜珠也正是半睡半醒间,听到隐约两句人声,似乎是皇帝在外头和佩芝说话。
佩芝压低了声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告那冯氏的黑状,说那妇人在皇后跟前很是失仪,言语举止皆十分粗鄙。
皇帝听罢便不耐烦道:“那以后就少叫这种人再到皇后跟前晃悠,惊扰了皇后好好养病的心情。”
佩芝应和着:“婢也是如此以为的!”
“……陛下!”
媜珠从榻上披衣而起,足上着轻便的尘香履,缓缓走到外间去唤了皇帝一声。
她对上皇帝的视线:“妾倒是觉得,今日来的那位冯夫人,和长安其他女眷们比起来很不一样。”
她语气微顿,“冯夫人何至于被称为粗鄙呢,她不过是心直口快了些,有什么便说什么罢了。妾听惯了长安城里的其他公主王妃、命妇女眷们在妾跟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们对妾说一个字,要在自己心里盘算至少三回,来来往往,说的不过还是同一句恭维的套话,妾听也听腻了。冯夫人和她们都不一样,她对妾没有半分遮掩,快言快语,直肠直肚。有时候么……听听这样性子的人说话,也是有意思的。”
皇帝挑眉而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若是喜欢她偶尔来跟你发发牢骚,那朕准她踏入椒房殿就是了。”
他并未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
佩芝在一旁悄悄抿了抿唇。
她虽瞧不上冯氏这样的人,但总不好违拗主子的意思,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
在北地长安被一片腊月的冬雪笼罩之时,岭南的交州仍旧飘不下一片雪花。
临近年关,军中士卒多有思乡念归之心,故而士气反而稍有些低迷松散。
交州司马韩孝直急于剿灭南楚张道恭残部,因此近来脾气越发急躁,眼见军中有些士气松垮,他格外不悦,对着手下士卒也更严苛了些。
和兄长韩孝直的苛刻相比,其弟韩孝民反而显得十分仁和宽厚,更好说话。
韩孝民见到年关下士卒思乡,频频向兄长进言,建议兄长应该在这时厚赏士卒酒食炙肉,让军中的将士们也能过个好年才是,这吃的好了,过完了好年,打仗才有精气神。
韩孝直勃然大怒,指着弟弟骂道:“我把你带出来是奔着建立功业的,你自己只知整日躲在营帐里饮酒作乐也就罢了,如今还敢唆使军中将士和你一般饮酒茹荤、花天酒地,我劝你趁早给我收了这心思!”
他将自己桌案上一份长安发来的皇帝口谕一把抓起来,扔到了韩孝民的脸上:“看看陛下是什么口谕,是叫咱们半年之内荡平张道恭余部、生擒张道恭到长安去的!若是半年之内抓不到张道恭,届时陛下以军法问罪,你我有几颗人头够砍的!”
韩孝民被他骂的也是一肚子窝火,但是又不敢明面上和他争执什么,只好垂头退出了韩孝直的军帐。
等到了外边,有几个平素跟在韩孝民身边伺候的军卒们团团围了上去,问起方才军帐里他们兄弟二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韩孝民撇了撇嘴,吐一口唾沫在地上:“你们大司马能有什么好话跟我说!我是想着带你们好好喝酒吃肉过个好年的,奈何你们大司马畏惧陛下的军令完不成,陛下要砍他的脑袋呢!所以多一口酒肉的吃喝也没有给你们的!”
几个军卒当下赶忙恭维起韩孝民来:“到底是我们韩二爷心疼军中的兄弟们呢。韩二爷的心意,咱们兄弟都已经领了!二爷是个什么人,难道咱们还不知道?”
当下,几人又簇拥着韩孝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魏军军营驻扎之地,悄然拐入了附近的一个乡下偏僻小村里。
这村子里人口不少,村西头有个挂着红灯笼的小院儿,里头挨挨挤挤住着七八个女子,有十三四岁的,也有三十岁出头的,不论年龄大小,容色俱是可观。
自魏军长时间驻扎在这附近和南楚残部对峙之后,这村子里遂渐渐兴起了这种生意,多有人兜售酒水、吃食给这些出来打野食的军卒们的。
自然了,那些女人的身体也属于可以用银钱来消遣的范围之内。
如今这院子里的人,早就把这位魏军主将出手阔绰的弟弟韩孝民当做了头一等财神爷,日日都备足了好酒好肉,只等他过来消遣解闷。
这一日,见到韩孝民等人过来,小院儿里为首的那个嬷嬷赶紧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按照从前惯例,打发三四个女人过来陪着,又叫剩下的几个女人去温酒热菜,端碗递筷。
韩孝民一行人腆着肚子往屋里坐下,几个女人争相凑到他跟前去,妩媚妖娆地说笑取乐起来。
韩孝民拨开几个女人,先扯着嗓子问了一句:“诶,今日怎么不见我那段老弟?我段家老弟怎么还没来?可是叫什么事儿给绊住了?”
片刻后,屋外传来那嬷嬷的笑声:“来了来了!段爷今儿也来了,我这就再端一副碗筷过来。”
屋里的几人静了一静,不几时,果真又见一个年轻挺拔的男人从外间推门进来。
那男人只穿了身灰扑扑的常服,袖口处也零碎打着一点补丁,看上去颇为寒酸,只是那精气神倒是半点不显落魄,仍旧是挺括自若的。
段充入内正欲寻个位置坐下,韩孝民推开自己身边的一个女人,把他身旁最亲近的位置让出来,拍了拍,招手就让段充来坐。
段充微微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依言过去在韩孝民身侧坐下。
“弟今日在山陵间捉了几只野鸡野兔,方才叫那鸨妈拿去炖了,过会儿叫她们端进来,请几位大哥赏脸尝尝这些野味。之前几回,都是几位大哥请的酒食,弟厚颜受之,心中何等愧疚。”
韩孝民和几个魏军军卒哈哈大笑,几人拍了拍段充的肩膀,都说这段老弟太过客气,不过几顿酒食钱,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是面对段充这样识趣的、进退有度的人,韩孝民等人还是十分赞赏的,因此也和他愈发合得来,常常聚在一处寻欢作乐,谈笑几番。
——前段时日,韩孝民就是在从军营里溜出来吃花酒的时候,于山陵小道间偶遇了外出打猎的段充。
两人眯着眼慢慢跟对方碰上,好半响才认出阔别多年的老友,当下就是极尽寒暄。
因为二人从前在冀州的时候关系就十分不错,而韩孝民当年也受过段充的人情,如今的段充对着韩孝民更是极为奉承,是以两人这番“他乡遇故知”,倒是一下子变得亲兄弟般热络起来。
之后两人均细细询问了彼此这么多年来的境遇。
段充说,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周二娘子,跟着这位张道恭的淑妃娘娘,没娶妻没生子没升官没发财,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一辈子也只知道给周二娘子当个侍卫,守着她,护着她罢了。
韩孝民好一番叹息,说起自己的时候,提到他哥哥韩孝直娶了颍川公主,当上了驸马皇亲国戚,如今也位高权重,而他自己虽没什么功名官爵在身,但好歹也成了家、娶了妻,膝下也有两个儿子了。
段充自然很是恭喜。
韩孝民感慨万千:“当年周二娘子要嫁到洛阳去,说是要嫁给河间王做王妃,要在家里选几个侍卫护送她,本来选到的就是我,我不想去,就谎称有病推脱了,还是段老弟你主动去替了我……如今段老弟在外漂泊多年,也都是替我吃的这些苦。当年要不是段老弟替我做了这差事,只怕今时今日的我,还不知在哪里呢!”
段充不以为意:“韩二哥本就是有福之人,今时今日种种,都是韩二哥命中该有的造化。至于我么……”
至于他,能跟着周二娘子一辈子,就是他此生最大的造化了。
*
今日饮酒时,段充注意到韩孝民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很不痛快的样子。
他眸色沉了沉,状似无意地多问了两句。
这话顿时戳到了韩孝民的肠子里,也是借着一点酒意,韩孝民大着舌头就和段充等人痛骂起来,说他哥哥韩孝直如何如何苛刻小气,就连多赏士卒们一口酒肉吃都不肯等等。
又说,那长安的大魏皇帝命韩孝直在半年之内抓到张道恭,如今韩孝直满脑子都是想把这差事给了结了,哪里还管得旁人的死活。
这么一骂,加上边上的段充又若有若无地提起他们兄弟之前的一些龃龉,提起韩孝直对养母大余氏的“忘恩负义”,韩孝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想到哪就是骂到哪。
骂韩孝直对大余氏这个母亲不敬,说大余氏就算是养条狗也知道只认一个主子,这韩孝直却连狗也不是。
又骂韩孝直娶的那个公主老婆,“算什么东西!狗娼妇生的!先冀州侯在世的时候最宠的就是她三姐姐,谁曾有眼看过她!如今她倒是当上公主了,也整日在我母亲面前摆公主架子,根本不拿我母亲当亲婆婆孝敬!”
还要骂一骂颍川公主的生母李太妃,“那老虔婆也素来不把我母亲放在眼里!还日日挑唆那颍川公主不许孝顺婆婆。只恨我没本事,否则早把这对娼妇母女打死解恨才是!”
连韩孝直和颍川公主所生的那个幼子也要被他骂上两句,“那小兔崽子眼看就是个活不长的病秧子,我这做叔父的竟然都管不得他!传出去,谁家有这样的道理?”
段充当即叹气,面上也是一副愤慨的神色:“韩二哥!二哥这些年也辛苦了,没少受这些人的闲气啊!”
他当然附和着韩孝民,一起翻旧账骂了骂韩孝直几句,无外乎也是说韩孝直此人素来没良心,不是能跟人同甘共苦的真兄弟。
说七八年前在冀州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吃酒,韩孝直三番两次总是要偷溜着比别人多吃两口。
又说从前在冀州军营里,每每他们私下得了什么酒肉,总是拿出来兄弟们一起分了吃了,可是韩孝直却最喜欢背着兄弟们吃独食云云。
韩孝民被人这样附和着,自己也是越说越起劲,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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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狠一拍桌子:“段老弟,你也看得出来是吧?!我那大哥韩孝直,呸,什么狗屁人品,我压根都不想认他当我的兄弟!”
段充垂眸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眼底笑意浮现。
说完了过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到眼下,段充又轻笑道:“韩大司马一心忙着交州的战事,兴许也不只是因为害怕半年之内捉不到张道恭而被长安皇帝责罚呢。”
众人因问:“那还能是为什么?”
段充放下手中酒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韩大司马虽然舍不得在年关下赏赐兄弟们酒肉吃,可是对他自己的国公之位,倒是无比上心啊。诸位兄弟只知道长安皇帝命韩大司马半年内荡平张道恭余部,但难道不知道这长安皇帝的下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三月之前,若是韩大司马能在三月之前肃清张道恭残部,生擒张道恭,则封他为国公。”
韩孝民和几个军卒顿时愣住了。
段充不紧不慢地又倒了一杯酒:“诸位兄弟以为大司马是怕完不成皇帝的军令而被惩治,实际上,人家怕的,只是怕捞不到那国公爵位而已。”
“兄弟们为了大司马的国公爵位累死累活、九死一生,大司马竟然连酒肉都不愿意多赏赐几分。怎么比我那头当了亡国之君的前楚皇帝张道恭还克扣小气,啧。”
*
深夜,饮酒毕,段充辞别韩孝民等人,回到龙编县内向淑妃周婈珠复命。
这晚上张道恭宿在周婈珠处,段充不能直接进去和周婈珠回话,只得站在外头又候了半夜。
至第二日,张道恭从淑妃处起身离开,又被那薛贵妃缠了过去,段充这才得空进去亲自和周婈珠说上两句话。
听得段充所报,婈珠十分满意。
她幽幽地在屋内踱步一番,转瞬却又说道:
“不够!不够!只是这点挑拨还不够!你要让韩孝民彻底在心里和韩孝直恩断义绝,要把他彻底拉到和你在一边才行!”
婈珠思忖片刻,吩咐段充说:“下次再见到韩孝民,你一定要狠狠地和他挑拨,你要告诉他,今时今日他哥哥韩孝直和那颍川公主能凌驾在他们头上,都是因为周奉疆!如果周奉疆死了,如果颍川公主再也不是什么公主,韩孝直也不过是个亡国之臣,他们哪里还有资格去欺负他和他母亲?”
段充应下。
婈珠又阴毒地笑了笑,“如今咱们的手想要自己伸进长安,是怎么也伸不进去的。长安距离咱们路途遥远,相隔数千里,如果真的需要咱们做什么,其实什么都来不及。不管是安插一个眼线,还是送进去一份书信,我们都做不到了……唯一能靠的,还是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
一封书信、一点机密,怎样送进长安城才能丝毫不被人察觉?
那当然只有走官道了。
现下在交州的战事,韩孝直每隔三天上报长安朝廷一次,每次都是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长安的。
来往的数位信使在驿站之间交替奔波,一封来自交州的军报,最快只需七八日便可传回数千里之外的都城。
身为交州主将、皇亲国戚,唯有经韩孝直之手传回长安的文书信件,才能沿途畅通无阻,无需被人拦截查看。
但这里头其实还隐藏了一个很大的疏漏。
那就是,正是因为韩孝直驸马的身份,因为他的妻子颍川公主有孕在身,十分金贵,所以,每一次他往长安发一份军报回去,都会顺带着给自己的妻子颍川公主寄一份家信,信使们会顺路将这些一起带回长安。
到长安后,军报被直接送进宫里,由皇帝亲自查看,驸马的家信则直接送入颍川公主府。
这中间,不论是军报还是家信,都不会再被其他人拆开检查一遍。
这是一个无人检查和管控的死角。
而且,既然驸马家信都能跟着军报一起寄回长安了,那么驸马的亲弟弟韩孝民给母亲妻子写两封信,跟着一起送回长安,一块送进颍川公主府里,这过分么?
也不过分吧?
驸马和公主的家信没人检查其中内容,那么又有谁会多此一举检查驸马的弟弟寄回来的家信呢?
也没人检查,没人在意。
——这些,都是段充之前从韩孝民口中诈出来的。
从交州到长安,已经被他们撕开了一条可以渗透的口子;那么如果从长安城到长安帝宫之内,也能再撕开一道口子,这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可以直接把手伸到大魏皇后的跟前了?
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可以暗中使人向大魏皇后传递什么东西、什么信件了?
恰巧,韩孝民的妻子冯氏身为公主的妯娌,沾着半个皇亲国戚的身份,仍然能做到这一点。
*
段充由衷叹服:“还是娘娘心思缜密,计谋深远,臣唯有拜服。”
婈珠高傲地笑了笑:“昔年我是我父亲的长女,自然也是众姐妹中最聪敏出色的,只可惜没托生在正妻的腹中罢了。”
24. 第 24 章
周婈珠时常会回想起自己三四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她还是她父亲周鼎的唯一的女儿,也是他的长女。
周鼎的第一女是他一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妾室所生,那个孩子也在出生不久后夭折。
直到半年多后,他的另一个妾室生下了他的第二女,彼时他膝下已有二三男嗣,婈珠这个女儿的到来,方是正好叫他儿女双全了起来。
——在赵夫人没有生下周鼎的第三女周媜珠之前,婈珠都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是得宠的女儿。
而那时婈珠的生母也还尚算有些得宠,所以连带着婈珠也过了短暂几年的众星捧月的日子。那是她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岁月啊。
周鼎不溺爱那些儿子们,对他们往往是要求严苛,但是对婈珠却有几分宠爱,时常将年幼的她抱在膝上玩耍。
她对自己的幼年时代总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有时午夜梦回,也会梦到昔年阖家家宴之时,那个三岁左右的自己坐在父亲的膝头,手里抓着一个父亲给她的玩具玩耍。
彼时家中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地侍立在父亲跟前,那些兄长们更是大气不敢喘,可只有她是自在的,快活的,可以无忧无虑地在父亲怀里咯咯直笑。
父亲偶尔发怒问责兄长们的课业,兄长们两股颤颤快要吓得瘫软在地,而婈珠就能无视父亲的怒火,出声打断他的责骂,说自己想要吃桌上的一块糕点。
父亲就会顿时收敛了怒火,柔声哄她几句,取来一块甜糕塞进她的手里。
直到周媜珠的出生。
直到周媜珠从赵夫人的肚子里呱呱坠地开始,这一切就都变了。
起先听说嫡母赵氏生下一女时,婈珠的生母私下有些担心,又有些幸灾乐祸。
担心的是又一个女孩儿的出生,打破了婈珠“唯一女儿”的金贵身份,赵夫人的女儿可能会因此分走原本属于婈珠的一部分宠爱。
至于幸灾乐祸,那自然是暗中窃喜赵夫人生下的不是男胎。周鼎对她的肚子期待已久,她就只生了个没用的丫头片子出来,指不定不仅她要失宠,那个死丫头也不会得到冀州侯周鼎的多少疼爱。
听到生母和嬷嬷们躲在房中这样议论着,懵懵懂懂的婈珠好似真的安心了一些,她觉得哪怕有一个妹妹出生了,父亲也许也不会多么疼爱那嫡母所生的妹妹,父亲最疼爱的肯定还是她。
然而让婈珠永远也没有想到的是,妹妹的出生,不是“分走”了她的一部分宠爱,而是完全夺走了原先属于她的父爱。
不是分走,而是完全夺走。
即便周鼎对赵夫人没有生下嫡子而有所失望遗憾,但是面对他正妻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他仍然十分疼爱,对这个女儿倾注了极大的爱意。
第三女刚一出生,他就在书房中苦思了整整一夜,为她珍而重之地取名“媜珠”,乃掌上明珠之意。
而在婈珠出生时,周鼎显然就从未这样用心过。
——她从前的名字,叫做“菱”,周菱。菱角的菱,卑贱之物罢了。
不过是因为得知她出生的消息时,周鼎的面前摆放了一盘新鲜的菱角,所以他便随口给她取了个“菱”的名字。
她是不值钱的菱角,而周媜珠是千金万金般贵重的“珍珠”。
同样是他的亲生女儿,在周鼎眼里,她们姐妹之间的差别,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生母教她去和她父亲闹,问她父亲为什么给妹妹取名字这么用心,为什么妹妹是珍珠,而她就只是个菱角儿,父亲被她这么一闹,皱眉想了想,就又取了个“婈”字,给她改名“婈珠”。
婈珠,媜珠,这样听上去倒似乎是一对没什么差别的姐妹了。
不过,很快婈珠就知道了,哪怕她的生母再有心机,再会算计,有些东西,也不是她和周鼎哭哭闹闹几句就能算计来的。
比如说,因媜珠乃俪阳公主嫡孙女,为了彰显自己嫡女的尊贵地位,周鼎还借机向当时大楚的代宗皇帝替媜珠索要县主封号,代宗皇帝看在周鼎难得一次向朝廷进献了北地赋税的份上,便册封此女为馆陶县主。
馆陶县主。
——这个,是周婈珠能靠着哭哭啼啼闹几句就给自己也争一个县主的名号的么?
呵。
不仅仅是这个县主的名号,自周媜珠出生后,婈珠就再也没有爬上过她父亲的膝头了。
从此之后,周鼎的怀里、膝上,抱着的只有周媜珠一个人。
哪怕后来他的第四女、第五女、第六女也接连出生,他都没有再这样宠爱过一个女儿,他最宠爱的仍然是周媜珠。
可是周媜珠到底又比她强在哪里了呢?
除了出身,除了她们两人生母的地位差别之外,她到底有哪点不如周媜珠?为何命运要如此戏弄于她?
甚至,除去父亲周鼎这样偏心之外,就连当时的河间王张道恭也这样偏爱于周媜珠。
她至今记得张道恭年少时初来北地冀州就藩的样子,洛阳王孙,白衣公子,温润如玉,身上带着一股北地男子鲜少有过的文雅温和。
家中小娘子们都从未见过这般的人物,虽然还是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年纪,可仍旧很容易就在张道恭面前低头红了脸。
大家都想朝他跟前凑,可他在周家的几个姐妹里一眼就看中了周媜珠,之后也都只和周媜珠亲近。
对于旁人,哪怕她们也想尽办法朝他身上靠了,但他的态度却总是疏离而客气。
他也是那样宠爱媜珠,他会亲自教她习字作画,带她翻阅古籍典章,和她赏花游湖,给她讲长安洛阳那边的新鲜故事,逗得媜珠总是含羞带笑。
而她呢,她就是张道恭眼里一颗默默无闻的灰尘星子,什么也不是。
之前父亲为媜珠讨要县主封号,后来张道恭也要求娶她做河间王正妃,现在就连那乱臣贼子周奉疆,也要把皇后宝座捧到她面前来。
她是父亲周鼎的馆陶县主,是张道恭心中唯一的河间王妃,是周奉疆的赵皇后。
那她呢?
那她周婈珠呢?
她又算什么?算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只爱周媜珠,为什么不管什么时候,周媜珠都总是过得比她更好?
*
到底顾忌着是在段充面前,周婈珠一忍再忍,终于忍下了那些会让她失态的神色。
她故作云淡风轻地敛了苦涩的笑意,回过头去瞥了段充两眼:
“这几年里,总跟在我跟前伺候,你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如今正好借着这个时机,你和那韩孝民凑在一块,也好在那私娼窠里松快松快。在外头走动,男人们聚在一起没有不要花钱的地方,这些钱你先拿着,跟他们一起吃喝了也好、|嫖|赌了也罢,花完了再跟我要罢。”
说罢她便从袖中取出一个有些褪色了的半旧荷包,里面零零碎碎还装着一些银子,扔在了段充的跟前。
段充诚惶诚恐地拾起那枚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回一旁的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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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敢!臣没有……”
婈珠轻轻眨了下眼:“不敢什么?没有什么?”
“臣不敢在外行迹不端、嫖宿娼女。臣没有。这些银钱,臣也暂时用不上。”
他听到周淑妃似乎哼了声,少顷,她又问:“眼下你和韩孝民这般熟络,难道韩孝民就没提过要带你走么?你还继续留在我这里做事,韩孝民难道就没有什么疑心?”
韩孝民当然是提过这一茬的。
在他和段充第二次就在酒桌上把酒言欢之时,他便借着酒意苦劝段充道:“我说段老弟,你既然在这两头里来去自如,那还和那头的张道恭、周淑妃他们多啰嗦什么?索性你孤身一人,又没有什么妻儿家眷的牵挂,一走了之了便是!到了我们这儿,我虽不敢保你大富大贵加官进爵,可好歹有吃有喝、衣食无忧,不比跟着那丧家犬一样的张道恭划得来嘛!”
段充当时又是怎么回答韩孝民的呢?
他苦笑了下,低头放下酒杯,缓缓道:“弟且先谢过韩二哥的好意了。我如何不懂韩二哥的苦心?若是能一走了之,这些年跟着张道恭四处逃命,我何日何时何地不能走?可到底……”
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可到底二娘子怎么办?她身边还能放心使唤的奴仆婢子们,这一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我一个。我一走了之了,她怎么办?她还能使唤谁?”
韩孝民哈哈大笑,心中了然,当下不再多谈此事。
这是段充给韩孝民的答案。
但是此时面对周婈珠的询问,他只能说:“韩孝民确实曾经和臣提过此事,臣推脱说,其兄韩孝直为人苛刻计较,若是知道他将臣这样的人带回魏军军营,必会因此向他发难,臣不想给他添了麻烦,便就此作罢。韩孝民听完此言后,果然对其兄之不满越发溢于言表。”
婈珠颔首:“不错,你很聪明。”
段充走后,她一个人独自在房内坐下,神思浮动,手中一下下拨动着一件珍珠手钏儿。
这是她前两日在龙编县内一个老巫医手中收来的机窍玩意儿。那女巫医告诉她说,这珍珠手钏里有一枚珠子已经被悄悄挖空了,刚好能钻进去一只珍珠蛊虫,可把那蛊虫养在里头数月不死。
只消轻轻拨开珠子上的开关,那雪白如珍珠一般的小小蛊虫就会无声无息立马爬出来,朝人的肌肤骨肉里头钻去,轻易就能取人性命的。
雌虫会钻入男体内,而雄虫则喜钻入女体。
只不过,如今这件珍珠手钏里头还是空的,并没有蛊虫养在其中。
婈珠当时问了那女巫医一句:“现今还有没有这样的珍珠蛊虫了?能不能替我捉一对来?越快越好!我要的便是这样的东西!”
那女巫医窃窃地笑了笑,苍老面庞上的皱纹堆出阴狠而古怪的神情:
“娘娘也不能太心急了些,我们僚人的蛊,可不单单是养出来的虫子,咱们呐还要祭蛊的,这三斋四拜一番,少说也要等到开了春才能出蛊,哪里是说要就能现成取来的。”
婈珠一再催促:“那你速速替我去办成此事,越快越好!我要越快越好!”
女巫医神色微收,又试探地与婈珠说:“淑妃娘娘答应过老妇的,待事成之后,可千万要兑现才是。”
婈珠抬起下巴:“自然不会忘,等周奉疆那逆贼一死,我们大楚皇帝陛下收复中原,再度入主长安洛阳宫室,陛下届时感念你的功绩,至少要封你做九真国夫人,封你儿子为交州刺史。”
25. 第 25 章
大约也是因闹过了那一场,媜珠和周奉疆好不容易再度重归于好,于是之后的几日里,两人便愈发如胶似漆了起来。
白日夜里,床上|床下,俱是如此。
同房合|欢之时,甚至还颇有了股小别胜新婚的味道。
当她有时无意间在他身|下|表现出些许抗拒和不安,他都会十分耐心地安抚她,一遍遍地和她保证说,他以后不会再那样对她了,他会对她很好的,那次只是个意外。
除却榻上之外,媜珠还能很真切地感觉到,周奉疆对她近来格外的温柔体贴,几乎到了堪称讨好的地步了。
他每日总会腾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继续挖空心思送她各种各样价值连城的珍宝首饰,还会时常寻来一些宫外民间街市上的奇巧东西来逗她开心,简直是用尽了手段想要弥合和她之间的那道裂痕,意图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恢复如初。
那日他暴怒时在床榻之间的粗暴对待,到底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恐怖的噩梦,而他素来自负,实际上根本不能容忍自己给她塑造这样的噩梦、不能接受自己在她心中一丁点不完美的形象。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最完美、最称职的丈夫,他也一直自诩没人会比他更爱她。他是她最好的归宿,最好的选择。
他怎么能容忍自己这样伤害过她、在她心中留下不堪回忆的恐惧?
还好,媜珠是能照单全收他的这些讨好的。
不跟他发脾气的时候,她柔顺又无害,是一只美丽的金丝雀,会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金丝鸟笼里,吃着喂养的精细的食,迎合地接受旁人爱抚她靡丽的羽毛,也会偶尔娇声歌唱。
周奉疆最喜欢她的温顺。
虽然他时常怀念起她没有失忆时是多么鲜活明艳,但如果这“鲜活”的代价,是她恢复记忆后必然会和他反目成仇的话,那他宁愿她永远都只做一只乖巧的金丝雀。
呆呆笨笨、痴痴傻傻的,也没什么不好,总归他能护着她永生永世的天真纯粹,她并不需要想起过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们之间似乎真的完全回到了过去。
这天夜里,两人就寝时再度同房,彼时媜珠身上那点红肿破皮的伤处早已恢复如初。
周奉疆将她轻轻推倒在床榻上,俯身过来亲吻她,媜珠仍是下意识地偏头避了一下。
媜珠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是会做出这样本能一般的抗拒反应,但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动作顿了顿,神情也有些失望和落寞,于是她赶紧支起身体,雪白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主动献上娇艳的唇瓣,印在他的下颌处,继而又辗转到他的唇上。
皇帝的神色缓和下来,也投入了和她的这一吻里。
等到两人的唇舌终于分开,他又将她从榻上拉了起来,将她摆弄地|跪|趴|在丝被上,随手扯开了她的寝衣系带。
因他的这个动作,媜珠低垂着抵在枕上的脑袋似乎又变得有些眩晕,她的手足忽然有些发凉,某些似真似假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画面和记忆,也再度涌上她的眼前。
她不喜欢这个姿势,不喜欢这样跪在别人面前。
可是为什么呢?
*
……很多年前,在那个雪夜,她仓皇出嫁的夜晚,在那个自称是她兄长的男人残忍地以陌刀砍碎她的花轿、踹倒她的丈夫之后,在她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她恍惚间又想起来了。
那个男人羞辱殴打并赶走了她的丈夫,然后不顾她的反抗和哀求,一把拎着她把她塞进了他带来的马车轿子里,准备将她带回家中继续软禁起来,还说回家之后,他要好好管教她。
他的话说的很不好听,他说,如今她父亲既然不在了,那么长兄如父,身为她的兄长,以后都理应由他来好好管教她。
男人满身凛冽之气,语气寒凉,他厉声斥责她没规矩,婚姻大事,她借着长兄不在家中的时机,竟敢私自和野男人玩|淫|奔这一套,就是不知规矩礼数,把好好的女儿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当时的她哭得满面泪容,狼狈不堪,凌乱的发丝披散着黏在了她的脸颊上,让她的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混沌模糊中。
但她还是隐约看见,那男人带了一堆身披金甲的亲卫士卒来追她,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几十匹披甲的骏马也扬首而立,高傲而沉默,骑在马上的亲卫们纷纷亮出同样是雪色的剑刃,气氛凝滞而寒凉,带着无声的威压之态。
雪,人,马,刃,都是静谧无声的。
其余人和马的眼睛,都在看着她。
只有她在哭,她疯了一般地哭泣着,求他放过她,求他放她走,她真的太想要嫁给自己的丈夫,想要跟自己的丈夫嫁去洛阳,她不想跟他回去,她也想要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
听到她还这样“不知悔改”,那男人越发暴怒,粗鲁地将她塞进了马车里,她被他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倒着跪在了马车的地板上,华美的朱红织金婚服的裙摆也像开败了的糜艳的花朵,凌乱地层层堆叠在了地上。
还好,大约是他命人在马车的地板上铺上了一层柔软的毛绒绒的狐皮,马车里面还熏了蜜碳,温暖如春,她跪倒在地板上,膝盖并没有很痛。
虽然没有痛楚,可这并不影响她从中尝到的前所未有的屈辱感。
还不等她缓和过来,那男人随后也一身寒气地上了马车,媜珠挣扎着要爬起来,他却冷冰冰地伸出一掌将她纤薄的脊背按了下去,像按住一只垂死挣扎中的兔子,下一刻就要将她宰杀一般。
媜珠更加激烈地反抗起来,那人却腾出一只手,直接粗暴地扯掉了她身上华美嫁衣的腰带,像剥去一只兔子的皮那样,把她的嫁衣从她身上剥了下来,然后随手一扬,扔出了马车的窗外,命他的亲卫们拿去烧掉。
开窗的一瞬间,冰冷的寒风立刻朝马车内涌入,媜珠背对着他跪在地上,顿时浑身战栗,瑟瑟发抖地打了个寒战。
她觉得又羞耻又屈辱,至少在她曾经所接受过的教养里,她不能在自己丈夫之外的任何男人面前被人脱去衣服。
这样剥去她的外衣,本就是对她的羞辱。
哪怕没有伤及她的发肤血肉,可实际上的她在那一刻丝毫不啻于一只被剥皮的动物般痛苦。
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明明之前,他对她也是很好的,他对她格外的上心,呵护她,宠爱她,为什么现在却变了呢?为什么男人可以转瞬之间就在她面前变得面目皆非?
还不等她的眼泪哭够,他仍旧在呵斥她、教训她。
大概他说了些什么,媜珠记不得了,只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他说她要是再不听话,他就把她关起来,关一辈子,他会亲手修剪掉她每一根不听话的反骨。
看看是她的骨气硬,还是他的手腕更硬。
媜珠抹了一把面上的泪珠,倔强不驯地回头望向他,一双极动人的眸子里盛满了泪珠:“你不如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她毫不畏惧地和他直视:“我视你为亲兄长一般,这些年来你扪心自问,我做你妹妹,有半点对你不敬重之处么?可是你呢?你又算什么兄长?你一次次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婚约、我的人生……如果这就是你想要做的,那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他大约十分容不得她对他的忤逆,见她再度“出言不逊”,对他言辞顶撞,他蓦然起身将她拽了过来,把她抵在马车的车壁上,重重地吻了上来,惩罚一般啃咬着她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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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绝对不是一个兄长该对妹妹做的事。
如果说刚才他的那些举动,还能单纯解释为一个掌控欲极强的兄长对自己妹妹的强势和压制的话,那么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这个充满掠夺和强占气息的吻,则绝对早已超脱了正常兄妹的界限。
……他真的是她的兄长吗?他真的只是她的兄长吗?
媜珠忽然从这支离破碎地回忆中清醒了过来。
这一次并不是梦了,是她在清醒的状态下,神智不知被何事所触动,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来的记忆片段。
这都是真的。
实际上,早在上一次周奉疆粗暴逼她和他同房时,那天她跪在榻上,被迫承受着他粗鲁的动作,她的眼前便已经浮现过一次这样的景象。今天则已经是第二次了。
*
“媜媜?媜媜!”
察觉媜珠的走神,周奉疆止了动作,耐心地再度安抚着她。
他没有想太多,以为媜珠只是还没有从那场不堪的情事中走出来,于是便按捺下自己的心猿意马,一遍遍地哄着她放松些。
周奉疆对媜珠的娇气并不感到意外。
她从小就娇滴滴的,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樽瓷器美人,磕不得碰不得的,失忆之后,更是要小心翼翼把她含在嘴里护着才行。
原先这些年里,害怕刺激到她,他都没敢在床榻之间过多索取,唯恐让她受不住。
媜珠缓缓回过了神来,有些僵硬地在他怀中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陛下,妾无事。”
见她似乎好了些了,周奉疆的眸色沉了沉,哑声说了个好字,再度把她放回榻上。
*
这一番欢|爱极是酣畅,皇帝大约很是尽兴,云雨毕后,媜珠的脑袋倦怠着靠在他的腿上,眨了眨眼睛,低声开口对周奉疆说道:“陛下,年节前,妾能召见自己娘家的哥哥们入宫一趟么?”
赵媜珠的娘家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兄长,襄国夫人的儿子,另一个则是她二房婶母所生的堂哥。
赵皇后得宠,她的娘家女眷当然可以随时入宫看望皇后,享着无上的尊荣福泽。
但是,这也仅限于女眷。外男想要入宫,好歹也还是要提前知会皇帝一声的。
而且大约也是为了免人口舌多议论,自媜珠做皇后以来,娘家的男人们,不管是她的祖父、父亲叔父、哥哥还是那些年纪大了些的侄儿们,都没再擅入内宫看望过她。
这是媜珠第一次提出想要见娘家的哥哥,而且仅仅是见她的哥哥们。
周奉疆顿了下,同意了。不过他捏了捏媜珠的脸,多问了一句:“最近怎么想召两位国舅入宫说话了?”
媜珠的喉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意味不明:“妾近来会想到从前和哥哥他们在一起的事情,想到很久没见哥哥们了,所以年节前想抽空见一面罢了。”
皇帝还是很温柔:“叫佩芝她们守在你跟前伺候你。”
*
媜珠想要很近很近地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哥哥一次。
就一次就够了。
做皇后的这段时间里,每次见到父亲哥哥他们,都是在那庄严盛大的宫宴上,隔着规矩森严的座次,遥遥望上一眼罢了。
她确实都快忘了她的哥哥们是何种模样了。
那就再见一面吧。再见一面,只要一眼,她就能在心里给自己断定他们到底是不是她破碎记忆中见到的那个兄长。
哪怕还是没有见到记忆中那个男人的正脸,可她仿佛已经十分熟悉他周身的气息,和别的男人一比较,她就能分辨出两者的区别。
她被别的男人轻薄侮辱过,万一……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她的兄长,那么那个男人会是谁?皇帝周奉疆知道这些么?
26. 第 26 章
上一次媜珠召见母亲和婶母时,她娘家亲人的客套、恭敬和疏离,已经让她内心受伤失望过一次了。
这一次,大约是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所以当媜珠第二日下午在椒房殿里见到她的两位兄长时,不管她的兄长对她是什么反应和态度,她的内心似乎都是平静的。
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是在哪一刻察觉到的不对劲?在哪一刻终于做实了自己心底一直不愿意去承认的猜想呢?
亲兄长赵奂沦、堂兄赵奂溪恭恭敬敬地站在媜珠跟前数十步开外的地方,还未入椒房殿正殿,二人便诚惶诚恐地向媜珠跪地叩首请安问礼。
他们也是惧怕她这个皇后妹妹的。哪怕在让宫中宦官召他们进宫时,媜珠已经一再强调过今日只是兄妹小聚,不必多礼,随意即可,然而他们却还是小心谨慎,不敢有半处逾矩。
媜珠看着他们清瘦如竹的身形,看着他们那样温润柔和的神态,忽然间就已经什么都不想再多问了。
只是一眼,不需要任何的试探和犹豫,她就知道自己梦里的那个“兄长”绝对不是眼前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两位兄长起身后,媜珠请他们入内小坐,开口还是先问起了她的父亲赵国公近来身体如何。
赵国公世子赵奂沦赶紧颔首道:“劳娘娘惦念父亲,父亲身体素来康健无忧,也皆是陛下和娘娘的福泽庇佑。”
看他提起自己父亲时那一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便知道他极为敬重尊长,生生就是世家大族里自幼被儒法尊卑规训得老老实实的大孝子。
那么梦里的那个兄长是怎么跟媜珠,提起她的父亲的呢?他说的是,
——“你父亲死了,如今长兄为父,便该由我来管教你!”
媜珠猛然想到了这一点。
梦里的那个男人曾经说过,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她是没有父亲的。
正是因为没有父亲,所以“长兄为父”,面对他对她的种种|专|制与掌控,她才无法反抗。
*
还有两日就是除夕了。
这个年节宫里过得格外热闹,椒房殿内外更是被装饰一新,看上去一派花团锦簇,是极喜庆的氛围。
今日早晨,皇帝还带着媜珠一起换了他们寝殿内殿两根梁柱上贴着的对联,他同媜珠各题了上下联贴在左右,写的是“花间金屋藏娇色,镜中双璧照夜长”,用以谓他们帝后夫妻情意极深。
殿内还烧着温暖的银蜜炭,已然是温暖如春,媜珠身上还披着一件孔雀织金裘,其实甚至还觉得有些热了。
但好像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媜珠浑身再度被冰冷的寒意笼罩,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梦中的那个冬夜里。
媜珠什么都没再多说,只是随意问候了几件家中的琐事,而后赏赐了一些节礼,便叫他们回去了。
这一次,她除了终于意识到她梦中的那个兄长另有其人之外,更是乍然在心里领会到了另一个事实。
——她真的是赵氏女吗?她真的是北地冀州名门望族赵家的女儿吗?
梦里的人告诉过她,至少在她当年第一次出嫁时,她的父亲就已经过世了。
而如今的赵家,老爷子、赵国公和赵国公的兄弟,他们父子三人都还康康健健身体安泰的,……她的父亲不可能是赵家的任何人,她也不可能是赵氏女。
难怪这些年里,她总觉得自己和赵家人根本亲近不起来,难怪她所谓的生母襄国夫人提起她幼年的往事时几乎都是含含糊糊,说不出什么清晰的细节来。
那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来自哪里?
她的父母、家族、兄长,又到底在何处?
说爱她的人,为何又以金屋筑笼,将她蒙骗在他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皇帝……周奉疆,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
赵家兄弟二人刚踏出椒房殿,媜珠平素喜欢抱在怀里的那只金丝猫跳下了房梁,竖着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跳进了媜珠怀里撒娇。
此猫乃波斯国商人兜售过来的的番猫,因其双眸异色,如同金银,一向被视为祥瑞,也叫狮猫儿、波斯猫。
后来皇帝随口说了一句,说叫波斯猫不如金丝猫喜庆,宫人们后来遂都改称金丝猫。
媜珠的这只金丝猫是只母猫,性情同她的主人一样温顺,名叫“灿娘子”。
灿娘子在媜珠身边也有三四年的光阴了,它是前楚宫里养的御猫,后来前楚皇帝仓皇弃宫城而逃,这些名贵的猫儿狗儿无人问津,就不知辗转到多少人的手里了。
周奉疆那时在外头打仗,是旁人献给他一只,他转手命人送给了媜珠,说是怕她一人在家中无聊,用这猫来讨媜珠欢心的。
媜珠眼下心里装着这样大的心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心情应付灿娘子的撒娇,只是一边神游在外,一边一下下木楞地抚着它油光水滑的毛发。
灿娘子有些不满媜珠的敷衍,在她怀里翻了个身,喵喵连叫数声,不停地甩着柔软的大尾巴蹭她。
媜珠蓦然低头望向灿娘子,忽然从它这般懵懂无知的天真眼神里想起了它的身世。
灿娘子的母亲,就是当年波斯商人从远洋海外带来的“番猫”,灿娘子是出生在波斯商人的船上的。
前楚时,设置市舶司对这些番邦异兽收取税钱,规定“番猫每只税钱百文”,名贵异种的猫儿甚至还能收取百倍税钱的。
波斯商人们想要带着这些波斯猫来到中原售卖,但是又无法支付所有波斯猫的税银,于是见灿娘子的母亲有些老了、丑了,恐怕就算卖出去,也还不值交给市舶司的税钱贵,索性就把那只可怜的母猫扔进水中溺死,带着它所生的一窝猫崽儿进了中原兜售起来。
其中的一只猫崽,就是灿娘子。
灿娘子自己的“身世”这般坎坷,出生还未满月生母就被人虐|杀,但这并不妨碍它的性情温顺,天真烂漫,而且十分黏人,最喜欢缠着人撒娇。
就算周奉疆在的时候,偶尔它去缠周奉疆,他也能敷衍地陪它玩一会。
因为它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如果它知道它的母亲是被“人”害死的,那它还敢这样黏人么?
媜珠听人说过,山林间的那些幼兽,若是其幼年时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被人猎杀的话,待其成年之后都会很有警惕性,会远远地避开所有人;
若是遇到熊、狼、虎之类猛兽的幼兽长大了,它们甚至还会去寻人复仇的。
灿娘子之所以没有变成这样,不就是因为它什么都不懂,因为它一直都被人“蒙蔽”么?
那些波斯商人在把它卖出去之前,对它也是很好的,喂它吃羊乳长大,把它打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甚至还给它准备了许多玩具玩。
在它眼里,这世上大约就没有坏人罢?
媜珠忍不住想一想,有些伤秋悲春地感慨,想着自己和这猫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一样的可悲之物罢了。
同样是因为想不起自己的从前记忆,所以她整日浑浑噩噩,似乎十分幸福地活在这深深宫苑之内。
佩芝候在一旁伺候着,见媜珠脸色又不大好看,有些落寞不快,连忙追问她这是怎么了。
媜珠状似随意地轻叹了两声:“没什么,只是如今见兄长们也都无趣了。从小总和他们混在一处玩,皮得跟猴子一样,现在都再也不能了。”
佩芝大约并没当回事,还安抚她说:“这都是自然的,娘娘如今是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国舅爷们哪里还敢对娘娘如儿时一般没大没小?”
这几日里媜珠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多少时间再留给她多愁善感的,内司省里的人一趟趟地到椒房殿来,处处总有些让她拿主意的地方。
媜珠一桩桩一件件应付下去,大半天的辰光很快便打发走了。
因为每逢这样的大节令,总免不得要给宫外的宗亲国戚们赏赐些节礼,例如赵国公府、穆王府、颍川公主府之类的。
媜珠想起如今这些王妃公主们膝下多有些年幼的小孩子,所以还额外精心准备了些赠给小孩子们的除夕节礼。
有一种琉璃灯盏,以八面琉璃拼接而成,琉璃灯罩上还雕刻着凤凰蟠龙、孔雀瑞兽之类的图案,内里有烛台,可置烛灯,看上去华美漂亮,是小孩子们会喜欢的玩意,若是等上元日时拎出去玩,还不知多夺人眼球的。
媜珠叫佩芝去翻了翻她的库房,清点出来这样的琉璃灯还有几十盏,足够她赏人的,便叫人取出来些,一一赏给那些王妃公主们膝下的小孩子。
颍川公主自己和驸马韩孝直生有一子一女,媜珠赏给那两个孩子一人一盏,只是忽然间想起颍川公主的妯娌冯氏和她同居公主府,冯氏膝下也有两子。
而冯氏的丈夫、韩驸马之弟,如今也征战在外,想起一来她现在一人操持家事十分辛苦,二来也不好叫她的孩子届时眼红颍川公主的孩子们有新奇玩意,于是便额外多赏了公主府两盏灯,意思是分给冯氏的两个孩子。
媜珠一面在账册上勾了出来,一面又回头低声叮嘱了一声那内司省的女官:
“我隐约听说颍川公主的妯娌似乎和公主不是太合得来,可是到底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到时候去公主府里,亲自和公主说一声,叫公主出面把这灯赠给冯氏的孩子,兴许冯氏领了公主的情,也能念几分公主的好处,一家人也能多和气些。”
那女官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是娘娘想的周到,惦记着颍川公主呢。”
*
按照他们北地冀州的习俗,年廿九乃祭祖之日。
虽然如今皇帝都于长安,但本朝仍然延续了在冀州时候的许多旧俗。
除夕的前一日,皇帝带着身着翟衣凤冠、华服簪钗的媜珠和宗室皇亲、百官重臣一道前往奉先殿祭祀先帝周鼎和周氏先祖。
祭祖大事,一应都是由承圣殿里的赵太后安排的,然而等到祭祖之日,赵太后却推脱不适,借口不去。
皇太后是皇太后,哪怕她不是皇帝的生母,她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也无人敢置喙太后如何,所以她不肯去,当然也没人多说什么。
——事实上,她去年也同样没有去。
媜珠隐约能感觉到,赵太后对自己的亡夫先帝周鼎十分不待见,甚至隐隐到了有些怨恨的地步了。
她是怎么看得出来的呢?
概因祭祀先祖,每年都要按照前例置办五谷酒肉等物摆在先帝牌位之前,这些太牢牲畜牛、羊、豕,还有以五谷制成的吃食糕点,摆放的美酒等等,皆由赵太后一手操办。
本来,为了确保这些祭祀之物新鲜好看,一般都是在祭祀的当日或是前一两日才制备好的;然而赵太后反而非要让内司省的人提前一整个月就提前准备好,备好后就收在库房里放着不动。
等到祭祀之日时,那些吃食早就发霉生变,酒水里也扑上了一层灰尘,看上去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内司省的人为了使祭礼不失仪,往往都要提前一夜把那些荤肉、糕点上的霉变小心刮掉,处理起来格外繁琐。
今年祭祖完后,帝后二人回到椒房殿内歇息,媜珠又忍不住和皇帝说起这事,说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有些倦乏地躺靠在椅上,抖了抖衮服广袖,浑不在意地对她说:“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恶心恶心先帝,故意拿这些霉了馊了臭了的酒肉给先帝宗庙所用。”
媜珠啊了一声,“可是太后乃先帝正妻,为何对先帝如此不悦?”
皇帝顿了顿,侧首深深地看了媜珠一眼:“媜媜……即便是亲夫妻、亲血亲,有时候还不如所谓的外人靠得住。太后才是聪明人。”
媜珠的眼神越发不解。
周家从前的许多事情,现在的她并不知道。
皇帝哂笑:“你若是知道先帝临终前曾经命赵太后替他殉死,那么你就会明白,今时今日赵太后只是叫人给他做了些馊饭臭肉浊酒当祭品,其实还是克制了的。”
对上媜珠困惑无知的目光,周奉疆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有许多话想要说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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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他的理智告诉他,过去的那些都让它过去吧,没有必要再和她提起,没有必要冒着这种可能刺激到她的风险再和她说从前的事。
但,或许是内心多年来蛰伏的不甘和愤懑实在太深,除夕前的这一夜,在椒房殿里温暖柔和的摇曳烛光之下,他静静凝视着媜珠的容颜,还是对着媜珠开口了。
在皇帝的低声诉说里,媜珠听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昔年赵太后嫁给冀州侯周鼎为正妻,是为周鼎的赵夫人。
因为有老道士曾经预言赵夫人腹中所出的血脉可以贵极天下,周鼎认为,赵夫人为他所生之子就能成为天子,因此多年来格外宠爱赵夫人。
但是,在周鼎的宠爱之下,赵夫人并没有生下男嗣,她一生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即周三娘子兖国文公主。
虽然赵夫人生不出儿子,虽然周鼎也一直期盼着赵夫人为他生下的嫡子,但这也并不妨碍他还有满后院的其他妾室通房们。
这些娇艳美丽的妾室替周鼎生下了一个个健壮的庶子,周鼎不管多期盼赵夫人所生的嫡子,可是庶子也同样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不可能不在意、不器重,所以他对这些庶子们同样用心栽培,寄予厚望。
那些生育了庶子的妾室们,自然有一个算一个地跳起来和赵夫人互相拆台,明里暗里争斗不休,把赵夫人十几二十年来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再加上,赵夫人自己本来也不是个多贤良淑德的嫡母,她自己也没法忍着恶心和怨恨去把丈夫的庶子庶女们视如己出、亲自抚养,对这些庶子庶女都是随意敷衍。
所以,等那些庶子们渐渐长大之后,人家当然一心向着自己的生母,和这没生过自己没养过自己的嫡母赵夫人面和心不和。
赵夫人自己私下都曾经无数次说过,等周鼎一死,不论是他的哪个庶子承袭了家业,成为下一任冀州侯、冀州节度使,人家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都是先扶正自己的妾室生母,然后想法子磋磨死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嫡母。
到时候,她没被人撵进马厩里吃泔水喝马溺,都算是她积了大德了。
而那时只有一个女儿的她,唯一还能依仗的底牌,就是她的养子周奉疆。
直到后来,周鼎忽然中风病重,短短两个月便油尽灯枯,命将休矣,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在他临终前,他的庶长子周奉鸣和养子周奉疆一起到他病榻前侍疾。
弥留之际,周鼎回光返照般地有了一点力气,从榻上强撑着坐了起来,叫人取来笔墨,写下了一份手令。
手令里说了两件事。第一是将自己的家业传给庶长子周奉鸣。
第二,则是命他的庶长子周奉鸣和养子周奉疆在他丧仪之后去赐死正妻赵氏,让赵夫人替他殉死。
谁敢阻挠此令,皆杖死。
在他死后,他要带走他的嫡妻。
“为什么?”
听到这里,媜珠惊呼了一声。
皇帝道:“因为曾经有人预言赵夫人能生下天子,先帝死前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他怕他死后……”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怕他死后,万一赵夫人改嫁旁人,替旁人生下了儿子,那该如何是好?他当然不甘心,所以只有赐死赵夫人才能让他彻底安心。”
媜珠揪紧了衣袖:“那后来呢?”
后来赵夫人当然没有死。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死成?
皇帝在此时反问了媜珠一个问题:“媜媜,你觉得这时候是谁保住了她?是因为她的丈夫回心转意?还是因为她的娘家有本事干涉此事?是她那个娇滴滴的养在深闺的亲生女儿?还是早就视她为眼中钉的那些庶子们?”
……
媜珠抿了抿唇:“是陛下。是陛下您护住了母亲。只有陛下。”
皇帝哼了声:“当然还是朕。”
拿到那份手令后,周鼎的庶长子周奉鸣喜不自禁,几乎恨不得立马飞奔过去弄死这个碍事的嫡母。
等周鼎一死,周家开始替他办了丧仪,丧仪尚未结束,周奉鸣便联合周家的几位长辈,拿出了周鼎的手令,准备一起在周鼎的灵柩前逼赵夫人殉死。
好在赵夫人早与周奉疆里应外合,在丧仪之日偷偷开了冀州侯府里的一个偏门,周奉疆带着上百精锐亲信杀入周家,哗然兵变,将周鼎的几位庶子、弟弟、侄儿们斩杀于他灵堂之前,血溅三尺,这才免了赵夫人一死。
也是因为此事,在周鼎死后,他才成为了冀州的下一任主人,才有了他的今日。
说到这里,周奉疆起身走到了媜珠面前,伸出双手捧住了媜珠被吓得雪白的小脸:
“媜媜,你觉得赵太后做的对么?”
媜珠声线有些颤抖:“自然是对的。妾虽失忆愚钝,却也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太后何错之有?”
周奉疆又轻声问她:“那你觉得朕做错了么?世人对朕多有口诛笔伐,说朕身为养子,却谋权篡位,杀养父亲子亲弟亲侄,是为天诛地灭。你觉得朕该不该这样做?”
媜珠快要哭出来:“不、陛下没有做错。陛下没有错。陛下虽是先帝养子,可也是太后所养,陛下为护住养母……并无错。”
周奉疆微微一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那你若是赵太后与先帝的女儿兖国文公主呢?你会选谁?是选择赐死你母亲的父亲和兄长,还是选择朕这个没有血亲的兄长?”
媜珠猛地抬眸望向他:“——陛下为何会有此问?”
周奉疆也直视着她:“朕随口一问罢了,只是想问问媜媜你是怎么想的。媜媜,告诉朕,如果你是兖国公主,你会选谁?”
良久,媜珠回答了他。
“自然是选陛下。在妾心里,无人比生母更重要。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曾说过,即便是禽兽之辈,不知其父,也该知其母。若妾是当年的兖国公主,谁能护住妾的母亲,妾就向着谁。”
在她回答完之后,面前的男人看着她,露出了一个媜珠无法形容的畅快的笑意。
他今晚好像很高兴。
27. 第 27 章
他毕生最爱的是她,却也时常会恨她。
恨她从未真正和他站在一起、从未坚定地选择过他。
在他和张道恭之间,她想要选择的丈夫不是他。
在他和她的那些庶出兄长们之间,她最终选择的兄长不是他。
在他和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叔父堂兄弟们之间,她更坚定的选择的亲人也不是他。
所以她疯了一样非要想嫁给张道恭;所以在他杀了她的那些叔父堂兄们之后,她对他恨如入骨,百般怨怼,说他毁了她的家。
可她从来也不懂他的苦衷,从来不懂他也是为了她和她母亲好。
诚然他也有自己的野心私欲,可他所做的一切,从未悖逆过她和她母亲的利益;他杀再多的人、做再多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从未伤害过她。
为什么她就是不懂呢?
*
“陛下,陛下从前都不喜别人在妾面前提起兖国公主,为何今夜陛下自己却同妾说起公主了呢?”
周奉疆面上还未消散的笑意随着媜珠问出的问题瞬间隐去。
周媜珠并没有那么笨。即便失忆,可她并不迟钝。
她看向皇帝,说话时的姿态和语气都是那样无害,好像只是家常闲聊一般,
“陛下陡然对妾问起兖国公主的事情,是因为当年的兖国公主没有选择陛下、更没有理解陛下,是吗?兖国公主是不是伤了陛下的心,所以陛下多年后仍然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媜珠的眸子里浮上一层雪雪的光亮,“陛下,妾说的对不对?”
周奉疆神色里起先的那点从容,在她的朱唇一张一合缓缓吐出的一字一句里寸寸崩塌。
什么是心魔?
不过如此而已!
到底隔了这么多年,她却还是能这样轻轻松松地刺痛到他心里去。
他不答她,媜珠上前牵住他的衣袖,语气中多了些固执,
“陛下不肯回答妾,所以妾猜的原来都是真的了?那妾还想多问陛下几句,公主当年之所以能伤陛下的心,是因为陛下曾经待公主也格外宠爱吧?以陛下为人,若非真的在意、宠爱公主,仅仅公主的三言两语,如何能让陛下如此伤心、难以释怀?若非曾经和公主兄妹情深、情谊深厚,陛下何故追封公主为国公主,又赐公主谥号?”
她不仅不笨,其实还很聪明。
周奉疆的气息乱了,媜珠瞥见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下颌紧绷,像是被她给逼急了的样子。
他不说话,不回答她,但是也没有对她发难、斥责她多言。
所以媜珠已经从他的反应里看到了答案。
不知是如何鼓起的勇气,媜珠仍然在“乘胜追击”,她顿了顿,抓紧了皇帝的衣袖,继续问道,
“陛下,妾还在猜测,您几个月前和妾说兖国公主生性娇纵无礼,待家中姊妹亲人皆傲慢非常,时常欺辱旁人。妾虽不记得过去兖国公主是如何待妾的了,可是妾敢断定,至少公主生前待陛下一定是极好的。若不是公主真心待陛下好,陛下后来便不会宠爱公主,更不会因公主而伤心,对不对?”
周奉疆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朝一日自己可以狼狈至此,在已经失忆的她面前都会被她轻轻松松打得这样溃不成军。
他今夜的情绪已经跌至谷底,疲倦到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自己从前有多明智,今夜又有多愚蠢。
从前他管她管得那么严,不准旁人在她面前随便乱提一个字、乱说一句话,实在是明智之举,以她的心思细腻聪敏,若是她之前就从旁人口中听过这些故事,只怕假以时日,她早就能推算出所有的一切本来的真相。
也笑自己的疏忽和错漏,为了逞一时之气,对她多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
他问了她两三句,却招来了她喋喋不休的一串问题,让自己在她面前如此狼狈。
只有她,从来也只有她,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只靠着朱唇里轻轻吐出的只言片语就能让他一溃千里。
昔年张道恭命朝廷中书省官员做《讨周贼檄》,传檄天下征讨他,那檄文中对他极尽攻讦谩骂侮辱,骂他克父克母,所以他生父早逝、生母为娼、血脉低贱;骂他杀他养父的亲子亲弟亲侄,是逆道乱常、怀恶不悛、天地不容、恶积祸盈、天地共谴。
包括其他各地节度使、藩王对他所做的各种檄文林林总总不下十余篇,却从未有一字半句能激他怒火。
天下文人幕僚极尽笔墨心血,比不过周媜珠只是望着他低声问一句,“陛下,妾说的对么?”。
这才是真能戳到他五脏六腑里的伤人之言。
*
周奉疆越是不理她,媜珠越是心潮澎湃,似乎有问不完的话,她还想问问他,陛下,当年兖国公主之所以和您决裂,恐怕不只是因为她恨您杀了她的兄长叔父们吧?
是不是还因为张道恭?
因为兖国公主想要嫁给张道恭,而您不准她嫁,所以公主更加怨恨您。
但媜珠没有机会再多问了。
皇帝蓦然拂袖而去,深夜离开了他们的寝殿,只留下媜珠一个人待在原地。
她手中攥着的他的衣袖被扯开时,媜珠一时身形不稳,踉跄了下,皇帝却头也不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如果是往常,他是不会这样对她的。
皇帝似乎生气了。
他走远后,外间侍奉的佩芝有些不明所以地步入内殿,脸色焦急地问媜珠:“娘娘,陛下这是……?这夜已深了,您和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走的时候脸色不好,而且深夜负气乍然离开,更是从未有过的。
哪怕是媜珠身上正行经时不能侍寝,他都照旧宿在椒房殿里陪她,今晚这样,不知又是闹了什么不痛快……
佩芝小心地觑了觑媜珠,见媜珠神容十分坦然,没有半点触怒了皇帝的悔意和不安,甚至唇畔还凝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媜珠拂开了佩芝的手,转身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下,神色自若:“无事,伺候我梳洗就寝吧。”
佩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皇帝这天夜里是一个人在宣室殿的书房里将就歇下的。
实际上,他的离开并不是生了媜珠的气,他也没有恼怒媜珠的理由。
无非是不敢面对而已。
他知道,自己再跟她待下去,他只会在她面前暴露更多的破绽和弱点。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颖许多。
——他今晚应该一个字都不对她多说的。
*
翌日便是除夕了。
皇帝在除夕前夜忽地无故从椒房殿内离开,在外人看来,这是很下皇后脸面的举动。
故而这事少不得第二天一早就飘进了承圣殿的赵太后耳中。
赵太后深深叹气许久,在清晨时派人去请皇帝至承圣殿内说话。
皇帝对赵太后这位养母平素多是礼数周到,敬重有加,赵太后寻见皇帝,皇帝无不去之理。
直到坐到了承圣殿里,皇帝和赵太后母子二人相对而坐时,皇帝的脸色仍然不怎么好看。
赵太后缓缓地开口试探道:“媜媜那孩子,自小是被咱们一起惯坏了,你也是亲手带着她长大的,皇帝你有胸吞六合之量,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皇帝摇了摇头,“太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很少再唤她“母亲”了,都只叫她“太后”。
他说,“朕并非是生了媜珠的气,媜珠也没有触怒朕,只是……”
他将昨夜的事轻描淡写地说给了赵太后听,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他在害怕,害怕媜珠在没有爱上他的时候就想起那些过往不该想起的记忆罢了。
到时候,就连他和她之间这点虚假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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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的温存和欢愉都将不复存在。
赵太后听罢并无异色,同样一副淡然之态,然而她向皇帝给出的建议却有些语出惊人。
“你若是怕,就叫她先给你生一胎吧。你们有个孩子了,以后还怕什么?总归看在孩子的面上,即便媜媜想起了些什么,她也不会再如何了。”
皇帝今年已经二十七八,眼看着快要到了而立之年,膝下竟没有丁点血脉子嗣,后宫也唯有皇后一人。
一个崭新的帝国,若是还没有后嗣,总归看起来有些风雨飘零的不稳妥,不仅叫朝臣们不能心安,就是天下大魏臣民也有些惶惶。
旁人不敢说皇帝什么,那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剑锋也迟早要指向中宫皇后的脑袋上的。
事实上,光是现在,就已经有不少人在隐隐不满皇后的肚子失职了,只是碍于她的盛宠和皇帝的溺爱,所以才无人敢提而已。
周奉疆抬头看了赵太后一眼,声线有些不悦:“太后,媜珠是您的亲生女儿。”
她是觉得他真的不懂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么?
旁人担心他无嗣,姑且他还能说这些人在“忧国本”,但赵太后在这乱出馊主意,则单纯只是这女人在愁着自己的皇太后地位不稳。
他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哪怕如今相安无事,面上是一派母子情深,可谁也拿捏不准这母子情能深到什么时候。
身为皇太后,她现在最想做的当然就是手头有个自己的小皇子,最好还是她身为皇后的亲生女儿所生的皇子。
那孩子若是能快点生下来,既是嫡子又是长子,理所应当都该被立为太子,而且还是她的亲孙子,怎么说以后也要认真孝敬她这个亲祖母,可比没有血亲的养子要更有用多了。
届时她才能真的心安,继续宽心享受起自己的荣华富贵,还能高高兴兴盼着当太皇太后那一天。
——至于她女儿怎么样,她还管得了多少?
周奉疆不想再听她啰嗦,起身就要离开。
“皇帝当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吗!”
赵太后语气急促地唤住了他,周奉疆离去的脚步顿住。
赵太后的声音低缓了下去,说话时有了些哀沉的无奈,
“我不算什么有用的母亲,我的媜珠……更算不上是什么聪明绝顶的孩子,她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她这辈子能怎么样,不过最后全凭你的良心了。你多爱她一日,她就能多好过一日。史书里那么多工于心计、精明能干、母族强盛的皇后宠妃们,最后也没见她们能在男人手下保全余生。媜珠尚且还没有她们一半的心计城府,以后更不知下场如何。我只是想你给她一个孩子,让这孩子以后能成为她的依仗……”
周奉疆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热热闹闹的年节里,他还专程跑来听赵太后啰嗦一通丧经,简直是闲得发慌。
他回首望向赵太后:“有子又如何?无子又如何?史书里有子却被废被杀的皇后难道少了么?太后,您不是说了么,媜珠这辈子依仗的是我对她的爱,只要我爱她,她就会永远尊贵无忧。与其替她求子,您不如多请神仙佛祖保佑保佑我们夫妻白首偕老,一生恩爱。”
皇帝走后,赵太后气得快要捶胸顿足,一手扶着一旁嬷嬷福蓉的手,一手私下里指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骂道:“我说什么……我说什么……”
“你瞧啊,不是自己亲生的,总归没有半分用处,如今占着我的女儿,连对我一声母亲都不喊了。养子养子,不过是做做样子,竟没有半分真心!”
她对福蓉道:“所以我说,女人这辈子还是要有个亲生的孩子做依仗,再不成器,也比这半路来的养子中用些!”
福蓉也只能哀叹着劝她:“太后别多想了,陛下再怎么样,不是也比前头的河间王张道恭强了百倍不止么?您想想,不是这个道理?除了这个女婿、这个养子,谁还能捧您做皇太后呢。您是有大福气的人……”
28. 第 28 章
有时候想想,人呢,果然是永远都在贪得无厌,永远都会想要更多。
所以思来想去,哪怕已经成为天下人眼中贵不可及的皇太后,可赵太后这样的女人也总觉得人生处处皆遗憾。
遗憾为什么自己不曾得到丈夫全心全意、始终如一的爱;遗憾为什么今时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也会时常感到惶恐,这些年来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感到焦虑,焦虑自己女儿的人生命数。
——是她把媜珠渐渐推到周奉疆的手里的,是她让这个外面来的养子慢慢惦记上了她的女儿。
她过去二十多年里所做的一切,到底对不对?
从媜珠出生之后,她就对丈夫周鼎后院中的其他姬妾通房、庶子庶女们满心戒备,总觉得这些贱妾庶孽们必然和她的女儿不是一条心,不可能真心待她女儿好。
什么所谓的兄弟姊妹手足,呸,不是一个娘生娘养的,根本一文不值。
所以她也不喜欢媜珠和他们凑在一处玩耍。
相反,她信任的是自己的养子周奉疆。
她总觉得,谁都会害她的女儿,只有这个养子还算是靠得住的,他没道理害媜珠。
何况当日她收养这个养子,盼望着这个养子能有出息,就是为了给自己、给自己日后的儿女多一重依仗和帮衬。
既然养都养他了,她当然希望养子和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情深厚些。
她放任媜珠从小就和周奉疆在一起玩,媜珠才几个月,开始学会微笑、翻身、爬行、坐起,到摇摇晃晃的走路、略显笨拙的牙牙学语,周奉疆都亲自见证参与过。
他陪着媜珠时,媜珠确实从来没有出过任何意外。
身为兄长,他照顾这个妹妹分外用心,赵太后心中很满意。
这是媜珠那些所谓同父异母的血亲兄长们都做不到的。
比如说,媜珠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和她的几个哥哥们一道在凉亭里闲玩,她一时不慎,从湖心凉亭的栏杆下摔落了水中,而那几个庶出的兄长只顾着在一旁假惺惺地做惊慌失措状,却无一人搭手救救媜珠这个亲妹妹,都隔岸观火一般看着媜珠可怜兮兮地在水里挣扎。
还好那时她打发养子周奉疆去接媜珠回房吃饭,周奉疆寻至了湖边,见到媜珠的惨状,毫不犹豫地下水捞起了媜珠,这才把媜珠救了上来。
这件事至此让赵太后记恨心中,每每一想起就恨得咬牙切齿。
想起一次,就要和身边的婢子福蓉她们骂一次:“我们媜媜要这些亲兄长到底有什么用?这些人连周奉疆的半根手指头也比不过。媜媜从小和她哥哥一处长大,她哥哥带她时,她连吐奶都没吐过一次。怎么这些亲兄长们一个个就知道害她?可见不是一个娘养的,永远都不是一条心,别说比不过我的养子了,就连外人也没他们这样狠毒!”
媜珠善良单纯,并未因此事怪罪那些庶兄们,反而还会在她父亲周鼎面前为庶兄们说些好话。
赵太后有一回实在是被媜珠气得不行,把媜珠拽回了自己房里,又叫来养子周奉疆,一手指着养子,骂女儿道:
“谁是你兄长?这才是你兄长,亲得不能再亲的兄长!除了他,谁对你是真心的?谁会管你的死活?你巴巴地赶上去认他们做什么兄长?我的儿呀,你糊涂啊,你娘就给你养了这一个兄长,你以后记他的好处、在你父亲面前替他说好话就行了,你管别人做什么!”
大约是终于被母亲骂醒了一些,天真单纯的媜珠也终于清醒了点,从此之后和那些庶出的兄长姊妹们在一起时,也知道留点心眼了。
她有一些小秘密,一些不太愿意告诉旁人的心里话,总是只会告诉周奉疆。——例如说,她有多喜欢河间王张道恭,她梦想着以后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虽然和家中别的姊妹们面上仍旧和和气气的,仿佛什么芥蒂都不曾发生过,但她心中最亲的、最偏向的还是周奉疆。
闺阁里做女孩儿的时候,她从前给过周奉疆很多银钱,赵太后都默许了。
因为媜珠得她父亲周鼎宠爱,周鼎隔三差五想起来赏赐给她的奇珍赏玩之物从来就没断过,给她的月例银钱也是最丰厚的。
媜珠很少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她总会把这些钱在手里聚一聚,攒够了一个匣子的碎金碎银,然后全都拿给周奉疆。
她说,兄长现在跟着父亲周鼎在外面做事,不管是军营里还是官衙内,来来往往,人情打点,男人总是少不了要花钱的。
只有手头有闲钱,才有动身的资本,才能积蓄自己的人脉,要不然不管在何处都是寸步难行。
她想让阿兄在外头过得轻松些,把她所有的都拿给阿兄。
周奉疆拒绝过她,她反安慰他说,等到阿兄日后出人头地,封侯拜将了,再多多给她添些嫁妆,当做对她的补偿就是了。
赵太后那时对此深以为然,看着一双儿女“兄妹情深”,互相帮衬,心下感到十分满意。
她会对女儿说:“我的媜媜这才算聪明了,你帮着你兄长,待你兄长来日有了些出息,他还不是要对你好?你那些庶出的兄长们,和你都不是一个娘拉扯大的,以后谁还会管你死活?”
又转头对周奉疆说:“我的儿,母亲当年瞧你就绝非池中之物,蛟龙得云雨,终有出头日。你母亲没有亲儿子,你妹妹那些亲兄长……哎,眼见有了还不如没有。等母亲以后老了……媜媜儿嫁了人,还是少不得要靠你照看呢。”
后来的确如她所愿,养子有了大出息,作为对媜珠当年情意的回报,彼时已是北地霸主的周奉疆亲自替媜珠准备了一份极为丰厚的嫁妆。
就算是皇帝老子嫁他的公主闺女,也难寻这样的排场。
媜珠出嫁之日,那是真正十里红妆,珍宝珠翠,不可胜数。
只不过她是在失忆的情况下被人嫁到了她兄长的床榻上,成了她兄长的妻。
而身为母亲,她那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目睹和默认这一切的发生。
……
也许直到周奉疆彻底暴露出他对媜珠的强占欲时,赵太后才意识到她这些年在亲手酿成一桩怎样的祸事。
她自认为想要养子和亲生女儿兄妹情深,以为自己是替女儿找了个靠得住的兄长做靠山,却完全忽视了在周奉疆的视角里,她女儿从来都不是他的亲妹妹。
媜珠出生时,周奉疆已经是个记事了的孩子了,是不是他的“亲妹妹”,是不是和他有兄妹人伦之义的亲人,他怎么可能不懂?
她这个养母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和她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利益共同体,他在心里从没拿她当做亲生母亲。
他又怎么会拿媜珠当亲妹妹?
既然不是他的亲妹妹,那么在他眼里,媜珠就单纯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陪了他很多年的,他很喜欢的、可以被他用权势得到的女人。
*
赵太后哀哀戚戚地又叹了许久的气,这才在福蓉的搀扶下起身去换了件皇太后礼衣,预备着好好过这个除夕日,等着宫外外命妇们入宫向她请安叩首。
她思来想去许久,还是觉得要有个亲孙儿最紧要,又窃窃私语地和福蓉议论:
“如今这养子是不大靠得住了,他并不拿我真心当个亲娘孝敬。我那亲生女儿……也不中用。到底还是有个亲孙儿好,有些血脉亲缘,总比没有强。以后我的寿数若是长些,兴许还能有做太皇太后的那一日,福蓉,你说是不是?”
福蓉自然是点头附和:“婢子也盼着皇后殿下早得龙嗣呢。”
说来说去,皇帝也并没冤枉了赵太后,她在意的还是这个罢了。
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她那颗盼做太皇太后的心。
*
除夕节令,不管怎么说,帝后二人都没有不相见的道理。
晨起时,皇帝从赵太后宫中出来,至太熙殿受百官祝岁朝拜。
媜珠今天起得则比平日还稍晚了些。
她以为昨夜自己一人孤枕,独守空房,身旁少了那个男人的存在,难免会睡得不大习惯,却没想到自己满枕好眠,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直到佩芝过来唤她起身梳妆,媜珠才从榻上起了身。
媜珠的容色红润,没有半点憔悴的意思,似乎也没有为皇帝昨夜的离去而伤怀过什么。
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这场情爱里来来去去纠缠了一场,陷进去的大约只有皇帝一个人。不管皇帝如何爱她、对她好,她总是淡淡的,不甚在意的模样。
得宠也好,失宠也罢,全然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佩芝望了望她,心里有些杂思,总归是心疼皇帝的,只是没当着媜珠的面说,如往常一般侍奉她洗脸梳头。
温热湿润的柔软巾帕敷到面上,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阖了阖眼,取下面上的巾帕丢回水盆里。
“见我没有为陛下的冷落而伤心,嬷嬷似乎不大乐意呢。”
媜珠头也不回,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话来。
面对皇后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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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难一般的语气,佩芝的心陡然一紧,手中拿着的玉梳都抖了下,险些没握住。
“婢不敢!娘娘……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叫婢心下惶恐呢。”
媜珠仍旧没有回头看她。
她静静地凝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容颜:“没什么,玩笑话罢了。”
殿内又是一片寂静,佩芝再不敢开口说话。
洗脸毕,媜珠忽然转头望向佩芝,不知是不是刚洗过脸的缘故,她眼尾似是凝着点点水光,也不知是水还是泪,只是她的态度忽然软了下来,微微耸下的纤薄肩膀里,竟然还能看出些落寞无助的样子。
“陛下腻乏我了,我如何不在乎,我不过是怕你们宫人都在心里笑话我,所以装作不在乎罢了。我昨夜不过和他提了兖国公主几句,他便不愿搭理我。陛下告诉我说,兖国公主生前性情不好,还常常欺负我,可如今连他也和兖国公主一样欺负我……他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椒房殿了?我是不是该失宠了?我这个皇后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佩芝一听这话,连忙上前扶着媜珠的身子,一手抚着她的肩劝慰道:“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会呢!陛下最宠爱的便是娘娘了,陛下怎么舍得呢……陛下昨晚兴许是有些政事要忙,怎么会是生了娘娘的气呢……”
但凡是女人,哪有能不在乎丈夫的宠爱的。
原来这看上去一直温婉端庄、无欲无求的皇后,心里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天子恩宠。
佩芝面上安抚着她,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佩芝被她的反应给蒙混了过去,媜珠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
媜珠是在中午的除夕宫宴上见到的皇帝。
她自是盛装华服而来,美艳不可方物,皇帝上前握住了媜珠的手,牵着媜珠在他身侧坐下,轻声安抚媜珠:
“昨夜是朕不好,宫娥们说你昨晚没睡好,今日晨起时还哭了,是朕让媜媜伤心了。”
媜珠故意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妾无德失言,陛下不怪罪妾惹了陛下生气就好了……”
皇帝对她怜惜愧疚之意更甚,握着她手的手掌紧了紧:“媜媜没有惹朕生气,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朕的错。”
及开宴,有宫娥躬身在天子面前奉上一盘刚刚煮熟捞起的饺饵,一共一十二只,合一年十二月之数。
这是北地冀州周家从前过除夕的旧俗,因为三四代人都没变过,后来也就这么传下来了。
从前在冀州周家,每岁除夕开宴时,这盘饺饵都是被端到周家家主跟前的,有时家主膝下子嗣兴盛,就把这些饺饵赏赐给儿女分食,总有一只饺饵的肉馅里被塞了枚铜钱,哪个孩子吃到了,这一年就是最有福的孩子,也被视为家中福星。
若是家主正年轻新婚,膝下尚无子嗣,便同新婚妻子共分食之,周遭侍奉的婢子们同贺家主与主母早得贵子,开枝散叶。
媜珠没有生养过,但总归听说过冀州周家传下来的旧俗,这会儿看到这盘饺饵不免感到压力极大,总觉得人人都在盯着她的肚子催她生一样。
她抿了抿唇,起身欲侍奉皇帝食饺饵,皇帝却将那碟子朝她面前推了推,叫她先吃。
她遵从皇帝的意思,夹起一枚饺饵送进口中,还不待细嚼两下,忽然被一枚坚硬的铜钱磕了下牙齿,赶忙用绢帕掩着唇,有些狼狈地把那崭新的铜钱吐了出来。
那是一枚很新很新的“龙章通宝”,是皇帝登基立国以来,今年夏日里长安府铸钱司刚铸出来的钱币。
在媜珠错愕不解的眼神中,皇帝再度握住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这枚钱币,乃我大魏一朝立国以来所铸的第一枚钱,既被媜媜吃到了,那媜媜便是最有福气的人,朕将它赠与你做压岁钱可好?”
媜珠愣愣地望着他,心莫名鼓动了起来:“……从前,家里面有小孩子的时候……才会在饺饵里放铜钱的。陛下,陛下……”
皇帝的声音格外温柔:“你瞧你今日早上,过除夕还掉眼泪,和小孩子有什么分别?自然得照养小孩子的样子哄你开心。”
*
下头的人听不到高台之上帝后二人在说些什么,可坐在一旁听了他们满耳朵“小孩子”“小孩子”的赵太后却头都大了。
她也想要小孩子,可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能抱在自己怀里的亲孙子,是可以被封为太子、来日让她成为太皇太后的亲孙子,而不是看见自己长那么大的女儿还被男人当孩子一样哄着玩的。
着实是闹她的心。
29. 第 29 章
大部分时候,只要周奉疆捧着她、护着她,其实媜珠并未受过什么罪、生过什么气,婚后她的每一日都过得十分平静安然。
这有个前提,那是因为她的“婆婆”也没有在她面前摆过什么婆婆的谱,没有隔三差五把她叫过去站规矩之类的磋磨她的性子。
赵太后一直以来对她这个儿媳都是极好的。
过去几年里,媜珠虽然嫁给了周奉疆,但他常年征战在外,只留媜珠在冀州家里伺候婆婆、主持家事。
那段时间里,赵太后对她这个初为人妇的儿媳格外宽容,不仅免去她的晨昏定省,让她整日在家里想几时醒就几时醒,而且也甚少把她叫到她跟前伺候她吃饭洗脸云云。
不过今年除夕,赵太后似乎心情有些不快,脸色也不大安宁。
中午的宫宴毕,晚间又有家宴,诸王、王妃与公主、驸马们于家宴上向皇太后祝寿贺岁。
有几个小孩子被领上前来给赵太后磕了头,口中唤着“祖母”“外祖母”的,直叫得赵太后又一阵头疼心烦,吵得她脸色不虞。
——毕竟和自己压根没有半分血亲,说到底是她丈夫周鼎和别的女人的孙儿外孙,她能摆出什么好脸色来。
若是媜珠宫里养的那只金丝猫灿娘子跳到她怀里,她倒还能给个笑脸儿摸一摸那猫。
赵太后本就应媜珠没有生养而失望,这会儿再见到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心里火气更大,再想到她丈夫和妾室们生的庶子庶女们成婚后都生下了一堆孙辈,独她的女儿还不能生,真是越想越不得意。
太乐署的署令上前请皇太后赏乐,赵太后按照惯例点了一曲《尧天舜日》,是一曲贺四海升平的吉乐。
未等曲毕,她便沉着一张脸起身离席,说是累乏了,没什么意思,要回宫歇下。
媜珠连忙起身:“母亲!除夕乃是要守岁祈福的日子……”
她想说,若是赵太后累了,那她身为儿妇,自然要去跟着侍奉她的。
但还不等媜珠说完,赵太后就打断了她:“罢罢罢,我一个老婆子,还要凑什么热闹守岁,早歇下便是。那是人家家里子孙兴旺热闹的,一堆小孩子陪着闹着,儿孙满堂,做长辈的才有守岁的兴致,否则如我一般的人,谁不想早点歇息了。”
说罢她便在福蓉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媜珠尴尬得愣在原地,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既是尴尬又是委屈,尤其是在这些宗亲皇戚们面前,赵太后直截了当地把她没有子嗣的事拿出来说,她面皮又薄,如何受得了这样对待。
不止是皇后尴尬,赵太后除夕里乱发这样的脾气,叫穆王和颍川公主他们面上也很没光彩。
按理来说,哪怕皇后没生,可是穆王和颍川公主他们的孩子,那都是赵太后的“亲孙子”“亲外孙”,都要叫她一声祖母外祖母的,人家才给她磕过头拜过岁,她就冷言冷语地暗指自己膝下没有孙辈陪伴,没把这些孩子放在眼里,岂不是活生生在打这些王爷公主们的脸。
尤其是太后说这话的时候,穆王的长子还刚跑过去给太后背了首贺岁诗讨她欢心。
皇后受委屈了,有皇帝立马过去安抚哄慰;但王爷公主们心里有气,一时便不知往何处去发,只能再往肚子里咽。
这场家宴遂在这样略显尴尬的氛围里寥寥散场,皇帝一路上握着媜珠的手,带着媜珠回到椒房殿内更衣梳洗歇下。
直到宫人们全都退下了,媜珠这才伏在他怀里哽咽起来:
“陛下!并非妾不愿为陛下生儿育女,太医署的医者们都说妾的身子康健无事,为什么妾就是一直没有身孕?”
她的脸皮是真的薄,又兼心思细腻柔软,谁对她说了一句重话都能让她暗自难过许久无法忘怀。
而子嗣一事,又刚好是她最不能提的另一桩心事。
周奉疆太了解她了。
他知道,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地迎合着旁人对她的期待,总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塑造成旁人想要的样子。
从小开始,她就有这样善良无害的性情,是她父亲期待的乖顺的女儿,是家中其他兄弟姐妹们所期待的好姐姐、好妹妹。
现在做了皇后,她同样也在努力迎合着天下臣民的期待,想要做一个旁人眼中合格的贤后。
别人说她应该替皇帝生育,她就常常为自己没有做到此事而感到愧疚不安。
周奉疆在心底叹息,媜珠啊,可是你又为什么总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呢?为什么总要去满足别人对你的期待?
你只需要在意我一个人就行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是相爱的,我会永远把你保护得很好,你想要做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何必去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他亲了亲媜珠柔顺的发丝:“媜媜,咱们还年轻,三年五年有没有孩子有什么要紧,朕还舍不得让你早早就生育。有了孩子,便有一堆养育子女的烦心事,倒不如如今叫咱们清净几年。”
媜珠仍是抽泣:“那三年五年过去了呢?待妾已至人老珠黄之年,若是还不曾生养,妾又该如何?又有何面目再忝居中宫之位?”
“媜媜!”
周奉疆的语气放重了些,又唤了声她的名字,“不许说这样的话!”
“你是朕的妻子,是朕心爱之人,只要朕做一日的天子,你便是朕唯一的女人,唯一的皇后。不论是赵太后还是谁对你说什么,你都不必理会。”
媜珠倒是没有继续掉眼泪了,可神情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朝臣们就不会议论妾么?妾独专圣宠,却不能替陛下——”
“谁敢议论你半句,朕便砍了他们的脑袋挂在长安城楼上示众。”
“陛下!”
媜珠被他吓了一跳,“陛下不能……妾无德便罢了,如何能让妾连累陛下的声名……”
“朕可不是那些无能的亡国之君。朕要护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更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只要有朕在,你生不生育、贤不贤良、有德无德,都无人敢撼动你的皇后之位半分。”
媜珠这会儿倒没有再多伤心什么了,她在他怀中仰首看着他:
“可是陛下,妾何德何能教陛下如此厚爱?陛下爱妾愈深,妾心中便愈是惶恐。”
这个问题的确是媜珠一直以来心中的疑问。
她知道自己根本没那么爱皇帝,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皇帝对她确实是宠爱之至。
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爱她。
不仅给了她几乎全天下女人都要羡慕的荣华,捧她坐上尊贵的皇后宝座,甚至除了她之外,他从来都没有过别的女人。
——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位高权重无所不有的男人来说,实在是罕见的。
他已经爱她爱到心里眼里都没有再多半分的地方去放下别的女人了吗?
从前他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媜珠就知道有很多人给他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
偶尔他从外头回来,她也会平静地问他是否有带回家中的姬妾,是否需要她为他的姬妾们安排屋舍、奴仆过去伺候等等。
哪怕真的有,媜珠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道的男人不都是这样的,何况是他呢。
然而周奉疆每次都无比认真地告诉他说,那些别人送来的女人,他看也没看一眼就叫她们哪来的回哪去,除了她之外,他从不想要别的任何女人。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迷恋的地方?
“又说什么傻话?”
皇帝一手托着媜珠的后腰,将媜珠的身子扶起来了些,俯首亲了亲她的唇,“朕不爱你,还能爱谁?咱们青梅竹马相识了这么多年,过去一起经历过多少事情……点点滴滴,都只有你陪在朕身边。朕此生挚爱也只有你。”
媜珠叹息:“可过去的事妾都不记得了。”
也许她从前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恋人,所以才能被男人视作心头的一片白月光,娶到手里宠了这么多年,过了这么多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皇帝问她:“那现在呢?现在你可有像朕爱你一般爱着朕?你失忆之前的事忘也就忘了罢,这五六年的光阴里,咱们在一起相守的年岁呢?可有多爱上朕几分?”
媜珠勉强挤出几分笑意,素手在皇帝胸膛前轻推了一把,语气像是埋怨撒娇:
“陛下还好意思说呢,妾嫁与您这五六年的时日里,咱们相守的时光还不足半数,陛下过去常年征战在外,有时一年在冀州家里还不到三四个月,只留妾一人独守空闺,您叫妾怎么爱您?”
皇帝眯了眯眼睛:“真的?媜媜记得这么清楚?”
话题大约是从“生不生孩子”转移到了“翻旧账”这上面,媜珠既说起此处,便也认真掰起了手指回忆:
“妾记得那年妾是春日的三月十二和陛下完婚,陛下婚后不到三个月就去了徐州伐徐州节度使章疗,待陛下回冀州时已是第二年夏末。您算算您走了多长时间?”
皇帝颔首向她致歉:“是朕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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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媜珠又说:“您那年说会留在家里多陪妾几个月,结果……结果那年六月、七月……八月,那年您、您——”
不知是想起了那年的什么事情,媜珠头颅中又一片空白,好像那一年中许久许久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也被瞬间抽走了。
皇帝立马接过了话茬:“那年朕在家里陪媜媜过完了年,是正月年后才走的,媜媜这次可不能怨朕。”
话刚说完,他转头在寝殿里找起了他和媜珠一起养的那只波斯猫:“灿娘,灿娘呢?过来,今日朕允你上榻上来。”
听到皇帝唤它,灿娘子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扛着它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蹦蹦跳跳地上了帝后二人的床榻上。
灿娘子从前就喜欢爬到榻上玩,但它太容易掉毛了,周奉疆不惯着它的“邋遢”,不许它上榻,灿娘子多少畏惧他,于是也就不敢放肆。
今日难得是皇恩浩荡,允它放肆一回,灿娘子高兴得不得了,拉长了柔软的猫身在丝被上打起了滚。
媜珠的思绪也立马被它牵走,从周奉疆怀里起了身,半跪在榻上与灿娘子一道玩了起来。
皇帝满目柔情地注视着媜珠:“你陪它玩会儿吧,今年咱们一起守岁祈福。”
媜珠状作神情专注地逗着猫儿,全然不敢回头看皇帝一眼,唯恐皇帝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异常来。
*
她刚刚想起了一件事情。而且她觉得,皇帝大概也想起了那件事。
在她和皇帝成婚后的第二年夏天,她几乎丢失了一整个夏天的记忆。
从那年夏天五月末开始,直到七八月间,她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完全记不得那两三个月里发生过什么。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那两三个月里,到底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方才她想到这一段,在努力地回想那一年的记忆时,皇帝显然就看出了些什么,一下就打断了她,没有让她继续深思下去。
连皇帝也觉得,那是一段不该被她想起的记忆吗?
可是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掉两三个月的记忆呢?
而且,媜珠忽然又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开始失忆的那段时间,恰巧也是皇帝的妹妹兖国公主去世的时间。
——换句话说,正好从她受伤失忆之后,世上再无兖国公主此人了。
皇帝说,他和她之间的婚事,曾经遭到过她兄长的阻挠。
而皇帝自己身为兄长,也曾阻挠过兖国公主和河间王的婚事。
她梦里的兄长,曾经在她已经出嫁之后又带人把她抓回家中;
而当年兖国公主已经换上了嫁衣准备跟着河间王嫁去洛阳了,结果又被皇帝带着人抓回了冀州家中。
她看皇帝的样子,明明皇帝是很爱惜、在乎自己的这个妹妹的,但是他似乎又从未因兖国公主的死而伤心过。
还有在她最近断断续续所恢复的记忆里,当年那个她要嫁的男人,一直都说要带她嫁去洛阳,她最后也是在嫁去洛阳的路上被人拦了下来,软禁了起来。
她最近一直都怀疑自己压根不是赵家的女儿,不是襄国夫人的亲生女儿,她怀疑自己也许本来根本就不姓赵。
然而她的这张脸单挑出来看看,和她的“姑母”兼婆母赵太后又是有几分相似的。
侄女儿像姑母当然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这样的话,那她不就又成了赵氏女么?
可如果她是赵氏女,又该怎么解释她记忆里有个男人说过她父亲已经死了的事实呢?
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么?
除夕的子夜时分很快过去,媜珠隐约听到了宫墙外面传来了热闹的喧嚣爆竹之声,皇帝挥手打发灿娘子跳下了床,他欲拥着媜珠歇下:
“新年了,媜媜,咱们在一起又度过了一年。”
媜珠温柔地回他:“妾愿年年岁岁皆与陛下相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咱们睡下吧。”
这夜,媜珠靠在他怀里,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惊悚的想法。
——她会不会就是皇帝和太后从来提也不愿多提的那个兖国公主?
会不会兖国公主从来都没有死,只是换了一种身份活在了这世上?
但这个念头实在太过令人骨颤肉惊,连媜珠自己都忍不住在他怀里发抖了几下。
皇帝以为她太累了,睡得不安稳,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着她安静地睡下。
30. 第 30 章
以媜珠目前所能接触到的世界来说,在她的世界里,对于她的身世,她能给出的合理的解释只有这一种。
——她似乎只可能是皇帝的妹妹兖国公主,只有这样,一切的疑问才能得到解答。
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时,人的心里似乎就已经住下了一只鬼,千方百计地鼓动着你相信你揣测和怀疑的那个结果。
媜珠细细回想起失忆的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哪怕是生活中每个细枝末节之处,都在支撑着她的猜测。
又比如说,当年她和皇帝刚新婚时,周三娘子兖国公主才刚“去世”不多久,皇帝没有为这个妹妹伤心也就罢了,就连周三娘子的亲生母亲赵夫人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伤心的神情。
别说什么伤心难过的脸色了,她身上连半分失去至亲的消瘦痕迹也没有。
不论是后来三娘子的生辰还是“祭日”,赵夫人好像都无动于衷,完全看不出任何的丧女之痛。
甚至有一年三娘子的“祭日”里,媜珠那天还曾瞥见赵夫人和婢子福蓉她们有说有笑的谈论着什么笑话。
对于一个失去唯一女儿的母亲来说,这可能么?合理么?
再联想到赵夫人对自己这个“儿媳”的疼爱和照顾,联想到自己的相貌和赵夫人的那几分相似之处……
媜珠心鼓如雷,再也睡不着了。
如果她真的是周三娘子……如果她真的原来是皇帝的妹妹……
媜珠枕在身旁男人健壮的胸膛上,忽然之间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
她接受不了。哪怕这个男人对她再宠爱再呵护,她也接受不了。
她想离开,想要离开这个禁锢着她、看管着她的金丝笼,想要离开长安,想要见一见那个自己本来该嫁的男人,看看自己本来应该过着怎么样的人生。
她不是他的掌中雀,也许她本来有自己的人生。
*
龙章二年的正月初一,媜珠很早便来到赵太后的承圣殿里给太后请安。
她是来的最早的人,彼时太后宫里还没有旁的外人在,而皇帝也先去了前朝,没有陪着媜珠一起过来。
媜珠被人精心梳妆打扮过,华服凤冠,满身珠翠,本是贵不可及的模样,然而神色却显得有些憔悴,似乎是昨夜没有睡好。
赵太后见了她这样子,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说不心疼是假的。
她昨日的确当众给了女儿难堪,可那并不是她的本意啊。
她也只是作势给皇帝看,让皇帝早日和媜珠生子,立了太子,定了国本,既是为了皇帝自己的江山稳固,也是为了她和媜珠母女两人好。
赵太后带媜珠进了她的寝殿内殿说话,媜珠在她脚边跪下磕了头,赵太后心疼地托起媜珠的脸颊,抚了抚她眼尾的一点泪痕:
“皇后啊,你素知我平日的脾气,有时我说话虽不中听了些,可也是为了你好,你可莫怨母亲……”
媜珠摇了摇头:“母亲!妾怎会怨母亲呢?母亲身为人母,字字句句的教训也是为了儿女们好的。何况妾的确失职,这些年来没能给母亲生下亲生的孙儿……母亲教训妾,教训的是。”
——亲生的孙儿。她在这话头里留了个玄机,赵太后没有听出来,更没有辩驳什么。
媜珠跪在地上,膝行着朝赵太后跟前凑了凑,贴她贴得很近,同她窃窃低语道:
“妾明白母亲心中不痛快,穆王、颍川公主他们这些王爷公主们,到底不是母亲亲生的,虽说给母亲生了孙儿外孙,终究隔了层血亲,人家也有自己的祖母外祖母要认,总归不是那么一回事。如今母亲只有指望着妾,妾的肚皮也该争气些,给母亲生下亲孙儿孙女们,叫母亲心里高兴些。”
赵太后听到媜珠难得开窍了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而很高兴地连连点头,拍了拍媜珠的手:
“媜媜啊,你这话说的很是,母亲的心事不就是这个么!到底人家不是我亲生的,别说是穆王、颍川公主他们了,就是皇帝和我也隔了层肚皮,我能指望谁?我这辈子不就只有指望你了,只有你生的,才是我的血脉……”
其实赵太后昨天晚上也没睡好,今日初一,她又起了个大早,这会儿脑袋也还有些昏沉,竟然不知不觉间就进了媜珠的套了。
直到这时候,赵太后才猛然意识到一旁的福蓉和佩芝都在拼命地低声咳嗽,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
而她这嘴上又没个把门,只差没直接对着媜珠把那句“你是我生的”给说出来了。
赵太后手心顿时就一片冰冷,再看向媜珠,却发现媜珠面色如故,没有半点异样。
她又松了口气,想着自己这个蠢女儿果然还是蠢得可以,话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她也没听出来什么。
于是赵太后松开了媜珠的手,声音又冷了点:“我当年为何抬举你做了陛下正妻,还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亲侄女,你也姓赵,和我同流着一个祖宗的血?我亲生的三娘子没了,这周家庶子庶女养子们跟我也都是外人,我只能还靠着你这个侄女。可你也不能仗着我疼你便恃宠生娇起来,整个赵家里,我不止你一个侄女。你不能生,早晚还有别人替你生。”
这话似乎是在为她刚才说漏嘴的言辞打了个大大的补丁。
媜珠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出来,遂也诚惶诚恐地再给她磕了个头:“姑母!姑母疼我,我一定不会叫姑母失望的。”
赵太后倦乏了:“你下去吧。”
媜珠乖巧地应了声,起身行礼后便退下了。
而媜珠的每一个动作,都落在了佩芝眼中细细观察着。
还好,媜珠演戏的能力还不错,连佩芝都没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
不过,佩芝还是寻了个空隙的机会,叫人将此事告诉了皇帝。
皇帝虽然恼赵太后这张嘴什么都往外说,但既然媜珠都没听出来什么,他也就没什么反应。
毕竟赵太后是长辈,他就算恼,不到一定程度了,他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
所有人都以为一切仍然相安无事,只有媜珠自己知道,她的内心第一次崩塌了。
到这个时候,就算她是个再蠢再愚钝的人,当她将一切联系在一起时,她也该隐约摸到隐藏在迷雾中的那些真相了。
哪怕她现在还不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哪怕她还没有拾起从前丢失的记忆,但是此刻的她无比确信,她就是赵太后的亲生女儿,先帝周鼎的第三女,兖国文公主本人。
这些年来,原来她的亲生母亲一直都处在她的眼面前,几乎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可是却连母亲也不敢和她母女相认,反而跟着旁人一起蒙骗她。
她思来想去,无法怨恨自己的母亲,母亲这样做,一定还是被人胁迫的。
至于那个幕后主使,不用说,自然是和她夜夜同床共枕之人,
——皇帝周奉疆。
新年里的正月初一,本该是何等欢庆热闹的节令,媜珠的心却冷得更甚长安城里纷纷落下的茫茫大雪,冰冻成了一片。
她垂首望着自己身上所着的华丽奢靡至极的皇后翟衣,轻轻触摸装饰在上面的珍珠、金玉、刺绣,却没有触摸到半分的温情,没觉得此刻的自己身为皇后有半分尊贵之处。
她只觉得自己活得无比可笑。
起先,至少只是在她发现自己不是赵氏女时,媜珠虽然明白皇帝在蒙骗她,但她对这个男人还抱有过幻想。
她以为,倘若自己不是赵氏女,那么她从前的身份也许十分低贱,皇帝是为了给她改头换面、给她更高贵的出身,所以才骗她说她是赵氏女,是赵太后的亲侄女。他骗她只是为了让她开心。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她还是愿意继续试着爱这个男人,试着和他继续把日子过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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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发现她是他从前的妹妹。
她无法再将他视为兄长,更无法把他当做丈夫。
她甚至觉得有点恶心,恶心得她腹中翻江倒海不是个滋味。
皇帝根本就不爱她。当然,身为兄长,他本来也没有资格以丈夫的身份来爱她。
也许她对于他来说,只是他掌心里一个尚且还算喜爱的玩物而已。
他根本没拿她当妻子。
哪有男人会将自己心爱的妻子这样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大概除了她自己不知道她是周三娘子之外,她身边的所有人皆清楚她的底细。
赵太后肯定知道,还有宫里的那些奴仆婢子们,福蓉知道,佩芝知道,皇帝身边的内监倪常善也知道,倪常善的干儿子倪赐清也知道……
除却宫里的这些人外,宫外的穆王和穆王妃他们,颍川公主他们……
他们难道不懂吗?
难怪这些人面对自己的时候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了半个字,原来只是怕在她跟前露馅之后会遭到皇帝的报复罢了!
——在他们所有人眼里,恐怕私下都觉得她这个皇后就是个笑话吧。不过是个被皇帝捏在手心里的玩物,可怜可悲,还自以为自己天生命好,位至中宫,得天子恩宠深厚呢。
难怪去年皇帝只是疑心穆王妃在她面前提起过兖国公主,第二天上午就把穆王和穆王妃二人叫到了宣室殿内斥责发落。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现在想想,哪怕这个男人再会隐瞒,哪怕这个男人有再重的威压权势逼着旁人都和他一块演戏,可是谎言终究是谎言,假的终究是假的。
他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他给她编织的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漏洞百出,她从前未必没有看出来,只是他也刻意想要用金玉琳琅来把她这只金丝雀养废,让她没有半分反抗的力气;而她也沉浸在这看起来锦绣云堆、花团锦簇的奢靡生活里,懒得去细思他一次次露出来的破绽。
他从前很少愿意和她讲他们之前的故事,有时媜珠对他撒娇,想要让他细细讲讲他们是如何相识、相知、相恋的,但他总是反常得表现得十分敷衍,不愿意多说。
媜珠每次问起,他就说怕过去的记忆刺激到她,不想让她想太多。
后来,去年那一次,他怀疑穆王妃在她面前提起“兖国公主”,怕她因此而想到过去的事情,所以大发雷霆,对着穆王和穆王妃极尽问责之态,难道不也是因为他心里有鬼么?
如果按照他所说的,他们从前是一对恩爱的恋人,他们之间有着无数甜蜜的回忆,那他应该迫切地想让她回想起来、恢复记忆才是!
除非,他们之前的回忆太过难堪,他心知肚明,只要让她想起来了,他们便再也无法维持现在这种表面的平静……
所以他才对她严防死守,百般监视。所以他才不愿意她想起来。
媜珠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喉间传来一阵血腥的气息,腹内翻搅得厉害,心脏肺腑的每一寸都在抽痛。
然而她不能表现出来。
一道珠帘之外,佩芝和几个宫娥都守着伺候着她,她们都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不能让她们发觉她的异样。
只要她们发现了,皇帝也会随之知晓,他速来残忍暴虐,媜珠并不是没听过他的这些名声,继而他定会责罚她身边所有和她相关的人,届时谁都免不了一难。
媜珠一手撑着身旁茶几的一角,努力撑起了自己的身子。
佩芝躬身进来给她奉了盏茶:“娘娘,今日新年,穆王、穆王妃携小世子和小县主入宫给您请安了。”
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侧首向外看去,将眸中泪光憋了下去:
“让穆王进来,我要见他。”
那应该是她的亲弟弟啊。
31. 第 31 章
对于这个所谓的三姐姐,如今的嫂嫂“赵皇后”,本来,穆王周奉弘是不想再多沾她的边的。
这女人从来都是个丧门星,专克周家人,但凡和她沾边就准没好事。
他永远忘不了从前的十五郎是怎么死的。
——在当年周媜珠嫁给周奉疆后,十五郎不过是见不得她仗着失忆之名便和那男人厮混在一起,借机到她跟前告诉了她真相而已。结果就因为她要死要活地病了一场,十五郎便因此被周奉疆那逆贼活活打死。
十五郎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啊!
如果不是因为有周媜珠那样一个只会做媚态曲意逢迎、委身贼人的所谓嫡姐,十五郎如何会落得如此结局?
可怜十五郎死也是白死了一场,在他死后没多久,周媜珠就将他说过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又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姿态,继续待在仇人身侧承欢迎合,尽态极妍地卖弄她的乖巧柔顺去取悦那男人。
十五郎被打死的时候,周奉疆还将他们都召了过来,是在他们面前亲手处置了十五郎,训诫他们说,以后谁还敢在他夫人面前胡言乱语,下场皆如此。
亲眼见到十五郎的死状后,他回去便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热说了数日的糊话,险些连他自己也没有挺过来。
从那之后,为了“避嫌”,以示自己绝无异心,穆王都躲着这个“嫂嫂”周媜珠了。
待到周奉疆登基称帝,除却每隔一段时间必要的入宫向皇后请安之外,穆王都不让穆王妃多进宫。
而他自己呢,如果不是碰上新年、端午、中秋这样的节令,更不想再凑到宫里去多看周媜珠一眼了。
今日初一入宫,穆王本也打算只在这位“赵皇后”跟前表面意思一下,给她磕个头行个礼,说两句场面话就退下。
但令他稍感到些疑惑的是,今日的周媜珠似乎对他们穆王一家格外热情周到了些,还主动寻了个话头拉着他们闲聊,一一问起他们府里的孩子是如何教养的、孩子们平时怎么玩、怎么吃饭之类的琐事。
仿佛她只是个真心疼爱侄儿侄女们的好伯母罢了。
不过,隐约能感受到椒房殿内佩芝她们这些宫人似有似无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监视的视线,穆王有些如坐针毡,脑海中不停地思索着该如何开口起身告辞。
他是真的多一刻都不想在周媜珠面前多待。
媜珠用手指拨了拨穆王妃女儿头顶柔软的胎发,就在这时,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佩芝说道:
“我记得去岁秋日里新罗使臣们不是进了些颜色很娇嫩的鱼牙绸么,佩芝,你带人去取些来,赏给咱们小县主春日里裁几身新衣,那嫩生生的衣裳,也就是小孩子穿才好看。还有大食国使者进的一盒波斯绿松石,也取来,穆王妃喜青绿之色,镶在首饰上是很漂亮的。”
穆王妃连忙起身推辞了番,媜珠叫她收下:“王妃平日将本宫的小侄女儿照看得这样好,必是十分辛苦,这寥寥一点心意,如何收不得?”
佩芝应下:“婢这就打发人去库房里——”
“你亲自带人去拿来,快些。”
媜珠低头陪那小女婴玩,头也不抬地打断了她,
“我的东西平日都是你收着的,年关里库房中东西多,想必乱糟糟的,宫人们去寻也费时,你亲自去取来吧。否则许久找不到,我们小县主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觉得伯母不是真心赏你?”
她说着说着又逗起怀里的小县主,那女婴被她逗得娇笑起来,一派天真无邪,穆王和穆王妃也跟着附和似的笑了两声。
佩芝不敢再和她分辩,见她还是有说有笑的样子,想着自己只离开这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出什么差错,只得赶忙带着几个宫娥去皇后库房里翻找起她说的东西来。
佩芝走后,椒房殿内离得媜珠和穆王一家子稍远些的地方,虽然还是有七八个垂首的小宫娥侍奉在侧的,只不过她们只是低着头等主子有事时使唤两下,并不敢像佩芝那样细细观察着皇后、穆王等人的一举一动。
她们能清清楚楚监听到皇后与穆王等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却不能看清媜珠的神情。
就是在这个时候,媜珠侧首望向了坐在一旁的穆王周奉弘。
在接触到媜珠流露出来的那眼神的一刻,穆王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可怜的,无辜的,困惑而哀怨,又是那样小心翼翼,柔弱不堪,仿佛害怕被人发现她的秘密,只敢将这样的眼神暂时流转在她勉强所信任的人身上。
他想起了年少时饲养过的一只雀莺。
一只尚未成年的、娇小的雀莺,是有人从野外捉来赠给他养着玩的。
他将那只雀莺养在笼子里,悬于屋檐下,当做玩物一般把玩,用鸟食和水控制着那只雀莺的一生。
起先,那只雀莺刚从它母亲身边被抓着关起来,它很不适应,经常在笼子里疯了一般地到处乱啄。
于是他就断了给它的食与水,将它饿上几天,再赏赐着给它一些饮食。
如是几次之后,那只雀莺就温顺了下来,会乖乖地待在他的掌心,为他歌唱,与他玩耍。
他以为它真的忘记了过去和自己母亲在林间相伴的日子,开始认他为主人了。
直到有一日夜间,他那夜睡意浅淡,起身在庭院中漫步散心时,忽然瞥见檐下笼中的那只雀莺隔着笼子不知在和谁轻轻鸣叫。
那叫声十分压抑,却又凄婉可怜,叫他心头都一阵怜悯,时隔多年亦无法忘记。
等他悄悄靠近过去,发现竟然是那雀莺的母亲从林间寻了过来,趁着夜色偷偷来看望自己被关在笼中的孩子。
母女相见,格外凄凉。
母鸟悲鸣,幼鸟哀啼。
他一时看痴了,不知不觉靠了过去,那母鸟发现有生人靠近,惊弓之鸟般一下飞走了。
虽是飞走,但它仍然没有飞远,徘徊着站在屋檐上死死盯着自己的孩子。
而那幼鸟看见了他过来,虽然才刚见过自己的母亲,但是它丝毫没有挣扎与反抗的欲望,反而用一种如人一般复杂的眼神凝望着他。
他读懂了这鸟儿的心情。
它幽怨,它害怕,它敢怒不敢言,它想要自由,想要离开,想要和自己的母亲离开。
但是它又惧怕他,怕他责怪它偷偷和母亲相会,甚至还怕他把它的母亲也抓回来关着。
——现在他完全想起来了,此刻的周媜珠看着他的眼神,就和当年那只雀莺一样。
那只雀莺虽然被人关着,但它实际上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只是无法反抗而已。
周媜珠现在也用同样的眼神望向了他。
难道她也明白过来了什么吗?
穆王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让他一时呼吸都感到了有些急促。
至少昨日除夕宫宴时,周媜珠还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反常。
仅仅一夜过去,是她突然发现了什么、察觉了什么,所以有所顿悟了么?
回应媜珠的,是穆王几不可察的一次轻微的点头。
然后他就慌乱地别过了头去,不敢再看她了。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各种情愫的传递,并不需要太多的修饰词藻。
最简单的情况下,一个眼神便足矣。
她用那样悲伤如笼中困兽般的眼神望向了自己的亲弟弟,而弟弟也瞬间心领神会,承认了她的揣测。
媜珠的心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正在这时,佩芝领着宫人带着媜珠要赏给穆王府的东西回来了。
好歹常伴君侧,媜珠也练出了能瞬间变脸的本事,只是眨眼睛的功夫,她就恢复如常,和穆王夫妇仍是有说有笑的样子。
又小坐了片刻,穆王与穆王妃起身告辞,媜珠还高高兴兴地叫小宦官去送了送他们。
*
龙章二年的正月初一新年,于穆王周奉弘来说,不啻于是他人生中最晴天霹雳的一天之一。
他一生中只有三天最难忘。
其一是周奉疆杀死他兄弟叔父们夺权上位的那一天,其二是亲眼见到十五郎死的那一天。
再者就是今天。
他不确定周媜珠是否完全恢复了记忆,但他至少能够确定,他三姐姐周媜珠至少知道自己姓什么,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女儿,而且肯定已经和周奉疆那逆贼离了心了。
她心里也有鬼,也有秘密,可她都不敢让佩芝知道,不敢让周奉疆知道,反而是来求证他这个亲弟弟。
对她来说,她现下定然把他当做了她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了。
她一定不爱周奉疆,一定不爱。
只有不爱一个男人,才会在他身边感到绝望,才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那种神情是做不了假的。
穆王府内的书房寂静无人之处,穆王用力握住了穆王妃的手:
“她不爱周奉疆,她不和那男人一条心,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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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好办了!怕只怕那娼妇身子和心都给了周奉疆,如今她的心还是向着周家的自家人,那就好办了……”
穆王妃有些颤颤巍巍的害怕:“殿下,您说的是……什么好办了?”
穆王整个人的面容上呈现着一种诡异的亢奋和激动,脸色涨得通红,手指却因紧握而发白。
“好帮我除掉周奉疆。”
穆王妃慌张地“啊”了一声。
穆王的表情益发坚定:“周奉疆那贼子至今膝下无子,周媜珠被他睡了那么多年也没和他一条心,这岂非天道也助我么?这天下本该就是我周家的天下,如今我是我父亲所存子嗣中的长子……”
“只要周奉疆能一死了之,朝臣们都该尊我为天子。”
“殿下!”
穆王妃是紧张的,害怕的,但她似乎并没有真的反对穆王的想法。
她所紧张与害怕的,只是梦想还未实现之前的忐忑罢了。
“只要周奉疆死了,皇位怎么也该由我来做。届时,我为天子,你就是皇后,咱们的儿子就是太子,女儿也要封为国公主。我还要追封我的生母为皇后,配食我父亲的宗庙。对,还有你的父母,我也会封你父亲为国公,封你的母亲为国夫人……”
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已然沉入了一场盛大的美梦中,
“我生母在世时温婉美丽,我要给她追封谥号为文与德,让世人都记得她是我父亲的文德皇后,她才不是我父亲一个无名的姬妾,是皇后,是配食宗庙的皇后……那赵氏又算什么东西!”
夫荣妻贵,丈夫都做起了美梦,妻子自然也被鼓舞得飘飘欲仙,穆王妃同样是个孝顺的好女儿:
“殿下的生母若是能追封为皇后……妾的生母,也能被封为国夫人,就为楚国夫人,如何?咱们的女儿,也要做国公主,可封为秦国公主……”
*
直到这一日的夜幕降临时,媜珠仍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撑过了这一日,是如何强打着精神应付了一整日入宫来给她请安的宗亲女眷命妇们的。
或许真的是伴君日久,人人都会蒙上一层虚伪的、用来伪装的面纱。
夜,皇帝拥着媜珠就寝,他自然而然地覆到媜珠身上,随手拉开她身上雪绸寝衣的系带,已然起了兴致欲宠幸她。
媜珠此刻再看向身上的这个男人,心已经不能再用冰冷两个字来形容了。
只剩下单纯的惧怕,那是一种刻入骨髓中的恐惧。
——家中如饲一忠犬,久之,惊觉此犬非犬,实乃一饿狼也。
而且还是一条红眼的食人饿狼。
这条饿狼在你身旁转来转去,你却根本不敢揭发它的真面目,害怕被它恼羞成怒之下咬断脖颈、吃尽血肉。
它还会装作一条忠犬的模样来你身边转圈,索要你的爱抚。
明明害怕至极,却又不得不敷衍着和它亲近。
所以今夜的这场情事媜珠明显不在状态,皇帝只做了一次,收场时也有些意兴阑珊,没了往日的兴奋趣味。
事毕后,他随手披上寝衣,拨开被汗水沾湿在媜珠脸颊上的一缕发丝。
媜珠似乎有些虚弱地躺在他身|下,阖着眼睛,满面潮红,汗湿鬓发,眼尾处隐约有泪珠滚落,继而坠进了枕头里,消失不见。
就一次而已,眼泪倒是没少掉。皇帝轻笑了下。
她是不堪承受的娇柔之态,皇帝并未起疑,只是怜惜她或许是太累了,哄了她几句后就拥着她睡下了。
她虽阖着眼没有看他,可是意识是清醒的。
方才他碰她时,她想过可以寻什么由头推拒过去,不想让他沾她的身。
但只是片刻,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遭际,媜珠最终没有反抗。
——她已经失身给他无数次了。
这么多年,无数次承欢侍寝。
一次两次的拒绝,就算他暂时接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在他身边,她总不可能永远拒绝他,以后也还是要给他的。
遑论已在他手上失了清白,她再想贞烈,清白也无可挽回。
*
那……河间王殿下……张道恭他知道这些吗?
他知道她还活着吗?知道她如今所遭受的一切吗?
这夜,在周奉疆怀中,媜珠失忆后第一次在他的榻上想到了别的男人。
只是这么一想,她便心痛欲碎。
32. 第 32 章
同为周氏女,同样是先冀州侯周鼎的血脉,姐妹三人却完全走上了三种不一样的道路,人生际遇只在转瞬之间便相差了千里万里。
周鼎的第二女周婈珠做了前朝流亡在外的亡国皇妃,几如亡国之奴,朝不保夕,夜夜难眠。
第三女周媜珠被人囚于掌心、视若自己私藏的金丝雀,活得浑浑噩噩,郁郁寡欢又不得自由。
第四女颍川公主周芩姬是一生平淡,顺其自然,安安分分地捞到一个公主的封号,嫁夫生子,只求安稳度日。
一个前朝的妃子,一个本朝的皇后,还有一个听天由命的公主。
哪怕命数相去悬殊,但是在人生某一条道路的交叉点上,姐妹三人仍然被再度绑在了一起。
有时也不得不感叹,或许这世上真有血脉相连的祸福造化一说。
*
这一年的正月初,远在岭南龙编县的周婈珠从段充那里打探到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瞎了?真的瞎了?就这么瞎了?!”
周婈珠哗然一下从椅子上起了身,因为心情太过激动,还一下子碰倒了桌上的杯盏。
她顾不得被碰倒的茶杯里倾倒出来的热水沾湿了自己的衣裳,一连对着段充问了足足三遍。
段充颔首答是:“臣也是从韩孝民处刚听来的消息,韩孝民与其妻冯氏的长子,确实是双目皆盲了。”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周婈珠的神色,又低声补充说:“娘娘……还请娘娘到底节哀,听闻颍川公主也因此……因此受惊而小产了。说是个成了形的男婴,就这么没了,驸马韩孝直为之恸怒不快,与韩孝民关系僵硬,兄弟二人已经几日没有说话了。”
周婈珠冷冷哼笑:“我有什么可节哀的?不过是个没生下的孩子罢了,我又没拿他真当我的外甥。就是周芩姬自己死了,我也不会给她掉一滴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真也是天助我,正愁如何继续挑拨这韩氏兄弟二人,我那两个蠢妹妹就亲自给我递刀了。周芩姬是个蠢货,周媜珠更是蠢出生天。”
这故事还要从媜珠年前赏给颍川公主府的那四盏精致奢华的琉璃宝灯说起。
媜珠当时隐约能感知到颍川公主和她的妯娌冯氏有些龃龉,但是到底自古以来婆媳妯娌姑嫂间都少不了有点不痛快,再不痛快,那也是一家人。
这个时代还没有能轻易分家的说法,一家人一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了龃龉矛盾,只能想办法消融,不是么?否则这日子还怎么过呢。
于是她便在年前赏赐宫外宗室皇亲们的时候,特意给颍川公主府送了四盏极好看的灯笼,名义上是赏赐给颍川公主的,实则是叮嘱公主把其中的两盏灯赏给她妯娌冯氏的两个儿子。
因颍川公主膝下有一儿一女,冯氏也有两子,这府上统共四个孩子,一个孩子一盏灯的意思。
那日宫中女官内监们带着皇后的赏赐前往颍川公主府,女官私下将皇后的意思告诉了颍川公主,说皇后希望借此可以缓和她和她妯娌之间的关系,也叫那冯氏得了公主的好意之后,可以就此安分些。
颍川公主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等宫里的女官们一走,她遂立马翻脸不认人,只将那四盏灯全都扣了下来,分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去玩儿。
她还和她的生母李太妃埋怨了几句:“我是素来看不惯皇后那做派的,就跟天下只她一个菩萨似的,我颍川公主府里的事情,由她插什么手?当日皇帝将我驸马调去千里之外的岭南打仗,我去求她,怎么不见她管了?如今又来充什么观世音!仿佛我没了她给我出谋划策,我就是跟那冯氏不睦,难不成我一个公主还会被冯氏给吃了?滑天下之大稽!”
待到新年里,颍川公主的一儿一女拿着这灯玩,也有几分故意在堂兄弟们跟前炫耀的意思,叫冯氏的两个儿子看见了,小孩子之间难免会红眼羡慕,继而就是争抢打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公主的婆婆大余氏和妯娌冯氏都不是肯吃亏的人,再兼听说那里头有两盏灯本该就是赏给冯氏孩儿的,只是如今叫颍川公主给昧下了,大余氏和冯氏愈发恼怒,也唆使两个男孩去跟颍川公主的孩子抢。
冯氏也私下攘了自己儿子几下:“你是没出息的东西!你瞧你,生得比公主那病秧子儿子又高又壮,你还打不赢他么?下次他再拎着那劳什子的灯在你跟前炫耀,你就跟他打一顿,把这灯抢回来!只要你能抢回来,收在娘手里,就是那公主领着人过来亲自要,娘也不会还的!”
大余氏还教导自己的儿媳冯氏说:“这颍川公主实在是愈发泼辣无理,不把家中婆婆妯娌放在眼中了。下次寻机会你再去宫里一趟,定要和太后皇后好好说说她的错漏!那皇太后不也是陛下养母么!她最见不得养子一家对养母不孝了,若是咱们跟皇太后说说,太后必定还要好好教训她!”
冯氏连连称是:“就该如此!我瞧这赵皇后倒是个明事理的,上回我进宫里,她对我也还算客气周到,她应该能管管这事!”
转眼第二日,颍川公主的儿子韩辉、女儿韩宜和冯氏的长子韩柏、次子韩瑞又在小花园中凑在一处玩了。
韩辉韩宜兄妹二人又提着那琉璃灯摆弄起来,韩柏韩瑞兄弟看着眼馋,到底都是小孩儿心性,想起自己母亲教导的话,两兄弟便上前动手争抢起来。
别看都是才几岁的孩子,实际上整日听大人抱怨了一箩筐的家长里短,心里什么不懂?
几个孩子抢起来,一面抢着,一面还学着大人曾经说的话有样学样地互相吵骂起来。
韩辉韩宜兄妹便说:“你们凭什么有这样的灯!你们才不配呢,这是我皇后舅母赏给我们的,我们母亲可是颍川公主,是先帝的亲女儿,我们是凤子龙孙,你们算什么!你们什么也不是!”
韩柏深吸了一口气,立马回敬道:“你还好意思说呢,先帝,先帝在世的时候压根就不喜欢你母亲,也没拿她当一回事,你算个什么凤子龙孙!连皇太后都没拿你们当亲外孙!除夕宫宴上皇太后可说什么了,她说她膝下都没有孙辈……”
韩瑞也给哥哥韩柏帮腔:“你们兄妹都是贼!这本来就有皇后娘娘赏给我们兄弟的两盏灯,就是被你们这些贼给偷去了,你们算什么凤子龙孙,你们都是贼人贼种!把我们的灯还来!”
韩宜叫喊起来:“你爹还是窝囊废呢!我爹爹是大将军大驸马,你爹爹、你们一家都是我爹娘养着的!”
几个孩子没大没小的吵起来,一旁伺候的奴仆们都被他们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围了上去,一边拦着一边想法子把他们给隔开来。
正在这个关口,身形更加健壮的韩柏已经抢到了韩辉手里抱着的琉璃灯,拼命要往自己怀里抢过去。
恼怒之下,韩辉忽地重重从怀里举起那盏琉璃灯,一下朝着韩柏兄弟二人砸了过去。
奴仆们虽然已经竭力阻拦,但那琉璃灯瞬间碎裂,先是磕到了一旁的石桌一角上,继而飞出的碎片还是朝着韩柏兄弟二人的脸上扑去。
大半的琉璃碎片扎进了韩柏的脸上,甚至直接刺中了他的双眼,还有几片碎片也划伤了韩瑞的侧脸。
一时间,韩柏兄弟二人都哭喊成一团,声音格外凄厉。
韩辉兄妹二人毫发无伤,但显然也有些愣住,呆呆地站在了一边。
小花园里闹出来的这场惨剧很快被公主府里的几个大人知晓了,冯氏见到自己两个儿子的惨状,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很快,公主府中的医者就来给韩柏兄弟二人清理伤口。
冯氏的次子韩瑞倒是还好,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及要紧处,以后顶多是面上破了相。
但长子韩柏却伤的极重,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坑坑洼洼全是琉璃碎片扎进去留下来的创口,除去惨不忍睹的外伤之外,医者们格外沉重地告诉颍川公主等人说,
——这孩子的眼睛废了。
以后是再也瞧不见了。
……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这个新年,颍川公主府内过得有多么鸡犬不宁,也是闭着眼都能想象得出来的。
一连好几天,冯氏都快把自己一生的眼泪哭干了,而受了重伤的韩柏也在短短几日内几乎瘦成了人干。
韩柏是大余氏的亲孙子,老太太大余氏直接坐在了颍川公主院子的门口整日叫骂哭嚷,张口闭口就是颍川公主容不得她这个婆婆,她不活了,她想死了,也是闹成了长安城的一大奇景。
颍川公主心里再厌烦再容不得这二房的人,然她也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可以闯出这等祸事来。
兄弟玩闹归玩闹,竟然直接把对方的眼睛给弄瞎了,传出去,她儿子这辈子的名声也彻底完了。
再者她好歹也是个人,也不是真的毫无良知底线,心中多少有些内疚不安,几日来也是害怕得坐卧难宁,饭都吃不下多少。
又兼婆婆大余氏这样撒泼打滚地闹着,本就有孕在身的颍川公主受了这等刺激后,竟然就这么见红小产了,活生生坠下了一个已经成了型的男孩。
这么一来,颍川公主的生母李太妃也不乐意了。
谁都心疼自己的亲孙儿,大余氏心疼韩柏,人家李太妃也心疼自己那本该平安出生的外孙。
于是她也坐不住了,跳出来和大余氏两人骂道:“你为老不尊,害死我的孙儿,你高兴了么!那韩柏是你的亲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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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我女儿肚子里的不是你的亲孙?你怎么就不心疼心疼我的女儿?你都没拿我女儿腹中的可怜孩儿当自家孙子,凭什么要我女儿把你当亲婆婆孝敬!”
整个公主府里叫骂哭喊成了一团,颍川公主、李太妃、大余氏、冯氏等人,都争着抢着要往岭南那头寄信,说自己有多么委屈。
李太妃寄信痛斥女婿韩孝直,说都是他家那头的好婆婆好妯娌,生生逼得颍川公主小产,害死了先帝的亲外孙,他们韩家定要给她一个交代!
大余氏和冯氏更是有无数的冤屈和韩孝民诉苦,说他们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儿,就这么被人害瞎了双眼,这辈子的前程都没有了,这孩子没了眼睛,能不能平安活到大还难说!
而收到数千里外长安寄来的家信的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也是都只顾着心疼自己的儿子。
韩孝直痛心自己本该平安降生的孩子胎死腹中,心疼颍川公主受惊小产,伤了身子。至于对自己的侄儿韩柏,他虽有些惋惜,但也只是惋惜而已,连谴责自己的儿子韩辉一句都舍不得。
韩孝民当然不会把颍川公主一个没出世的孩子放在眼里,在他看来,一个本来就没出世的孩子,根本就不算人。怎么能比得过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养大了几年的长子、他寄予厚望的长子,一下子被人害得瞎了双眼来得要紧呢?
于是兄弟二人大吵一架后,更是隐隐有了决裂之势。
近来岭南一带的战事本就吃紧,因龙编县有些天险,是整个岭南为数不多的一块易守难攻的宝地。
加上今年罕见的冬汛湍急,迅疾的江水包围着龙编县,成了张道恭的一道天然防御屏障,韩孝直想要强渡江攻张道恭的计划也被迫一再推迟。
张道恭因娶了交州薛坚明之女薛氏为贵妃,薛坚明竭力扶持张道恭,也让这奄奄一息的南楚流亡朝廷有了些死灰复燃的迹象了。
对于韩孝直来说,此番真是天灾人祸不断,让他焦头烂额,无一日顺心。
*
周婈珠当日便又将此事告知张道恭,与张道恭称:“陛下,妾以为如今正是决裂韩氏兄弟二人的大好时机。以妾之愚见,陛下可亲自向韩孝民手书一封,力陈陛下拉拢他的诚心,那韩孝民定然会被陛下打动,为陛下所驱使。”
张道恭抚掌而笑:“朕还会告诉他,朕要将朕的妹妹江阳公主赐予他为妇,待朕有重回中原之日,他也会是咱们大楚的驸马,朕绝不亏待他,他岂能不对朕忠心?”
是日夜间,段充带着张道恭与周淑妃之命,怀揣着张道恭的一封亲笔手书及江阳公主的画像,又偷偷找到了韩孝民。
他按照周婈珠教他的那些说辞,向尚且处于愤怒之中的韩孝民托出了张道恭与周淑妃的意思。
韩孝民有些大惊失色,口中“你你你”“我我我”“这这这”地嚷嚷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段充乃安抚他道:“我们陛下和娘娘想让韩二哥做的事并不难,只要韩二哥暗中替咱们传递一些书信消息回长安而已。事成之后,陛下就会将江阳公主赐予兄长为妇,许兄长您高官厚禄,绝不会比今时今日的韩孝直差的。”
“届时,兄长您便也是皇亲国戚、公主驸马,有爵位、贵妻、美妇、子嗣,可不是再也不用受这些闲气了,荣华富贵,生生世世享之不尽?何其痛快!”
韩孝民感到不可思议:“那若是事败了呢!别说肯定要杀头的了,诛九族也不为过的大罪,段老弟,你这是害我呢!”
段充摇了摇头:“不,就算事败,此事对兄长您也没什么损失。一则事情不用您亲自去做,根本查不到兄长的头上来。二则,即便暴露了出来,那韩孝直和颍川公主也该比兄长您更着急,他们应该急着去替兄长遮掩下来,否则他们也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段充又再劝道:“兄长,哪怕您如今不觉得屈辱,弟我也替您不值。您的母亲被那李太妃欺辱,您的妻室被颍川公主欺辱,您的长子被韩辉所害,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结果连您都还被韩孝直欺压。天下安有这样的道理?您想想,韩孝直娶了颍川公主这才几年?这才几年,您的母、妻、子就已然被人磋磨得苦不堪言,那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呢?兄长也是一大丈夫,如何能一点血性气性都没有?”
“从前那韩孝直因是周奉疆的部下,靠着一点从龙之功才有的今日。如今更有一位真龙天子来主动拉拢兄长,这也是摆在眼面前的功勋荣华,兄长都不愿俯身捡拾吗?”
在段充的种种挑拨离间之下,韩孝民的心也终于动摇了起来。
他最终咬牙问出了那句话:
“那张道恭……陛下,想要我怎么做?”
33. 第 33 章
媜珠最近的情绪跌落到极点,整个人郁郁寡欢,几乎再难看她露出丁点笑颜。
——这还是在颍川公主府的事没有闹出来之前,她的心情就已经很不好了。
若是不见外人,她每日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待着,眼神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整个人都似神游在外一般,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会主动开口和旁人说一句话。
其实她自己并不想这样,她仍然想要在皇帝面前装作出从前的样子,可是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实在真的很难做到了。
哪怕是装,她觉得自己都快要装不下去。
只要想到自己在失忆的这些年里被迫委身给了别的男人,想到自己这些年和她的兄长同床共枕、有了肌肤之亲和夫妻之实……
祖宗家庙之内,她有何面目再见自己的父亲、叔父、兄长和堂兄们?
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她吃的越来越少,整个人也前所未有地消瘦下去。
周奉疆见不得她这样无缘无故地糟蹋自己的身子,一日三餐里,哪怕他没空亲自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吃,也会叫佩芝她们监督着她多吃点东西。
但很多时候,媜珠的胃口实在太差,就算佩芝拿着皇帝的命令守在桌边看着她让她多吃点,她也会用沉默来反抗,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不张口也不说话。
既然宫人嬷嬷们不敢多说她,周奉疆索性自己过来端着碗给她喂饭。
即便这样,她都是兴致缺缺,吃一口躲三口,偏着脑袋去躲他喂到嘴边的饭菜。
媜珠不喜欢被他喂食。
以前她还懵懵懂懂什么都没有发觉时,偶尔他亲手给她喂食汤药,她会觉得自己像是被丈夫呵护在掌心一般幸福。
但同样的事情,如今周奉疆再对她做,她只觉得屈辱。
她觉得他给她喂食,其实就是在投食宠物,如同对待一只笼中的雀莺而已,把她当成个用来逗弄的小玩意儿罢了。
媜珠不是很愿意配合,但好在周奉疆其实做惯了这样的事,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这样给她喂饭。
那时他才八九岁,而媜珠也才两三岁,稚嫩得不得了。
她幼时活泼惹人喜爱,又极喜欢新鲜东西,于是他会从外面的街市上给她带回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哄她玩。
媜珠是真的贪玩的性子,每次收到一个他送的东西就抱在怀里不撒手,能一连玩上好几天,饭都不肯吃了。
赵夫人偶尔会端着碗追着她喂饭,媜珠话都还说不利索的年纪,只顾着在地上爬,压根不理她母亲。
等到赵夫人实在烦了她,啪一下把碗搁回了桌上,转身就指着他说:
“伯骧,你去喂她试试,她最肯听你这兄长的了,我没功夫和她在这耗,我乏得很,先回房午歇去了。你替母亲把媜媜的饭喂了,再陪她玩会儿,还有一定要哄她午睡,然后去做你今日的课业,晚膳之前拿来给我检查,听到没有?”
伯骧并不算是他的“字”,而是赵夫人曾经为他取的小名。
伯,乃指长子也,是赵夫人将他真正意义上视作自己长子的意思。当然也有恶心恶心她的庶长子的想法。
骧,骏马腾跃而昂首疾驰之意,自然就是赵夫人对他的殷切期盼了。
周奉疆会一一答应下来,赵夫人安心了,在婢子的搀扶下回自己的房中午睡去。
他便拿着碗,半跪在地上给媜珠喂食。
让她开口吃一勺饭,他要穷尽心思哄上许久,要夸她聪明,夸她漂亮,夸她懂事,夸她听话,说她是他最疼爱的唯一的好妹妹。
他至今记得赵夫人院中用来用膳的那间屋子外种了一小片文竹,有许多个中午,日光灿烂,竹叶轻摇,竹影投射在房内的地上,媜珠懵懂无知,爬来爬去想要把那竹影给抓在手里。
如今想来,其实那还是他人生中一段十分惬意的时光。
那时候他已经渐渐从被生母抛弃的痛苦中走了出来,过着不用再挨饿挨打挨冻的日子,每顿饭都有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珍馐佳肴,足以果腹,晚上歇在可以遮风挡雨的精致寝居里,穿着体面舒服的合身衣裳,平日里还有赵夫人为他请来的儒学先生和武师傅教导他的学业和武功。
他也像是一棵屹然青翠的竹,被压在地底苦熬多年,终有重见天日之机,孱弱得只剩一具单薄骨架的身体也开始拼命生长,日渐挺拔。
彼时张道恭还没有出现,媜珠年幼,除却父母之外,最信任的人就是他。她会满心满眼地缠着他,天天要跟他玩,他说什么她都会听。
譬如说她夏日里吵着要喝冰过的酸梅汤,冀州侯周鼎和赵夫人不允,她就哭闹不停,但周奉疆去劝她几句,她抽抽鼻子,很快就止了哭声。
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
媜珠这次的脾气在周奉疆看来颇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意思,这段时间明明并没有人惹了她不痛快,可她就是不高兴了。
他问过她到底是怎么了,媜珠抬头看他一眼,悒悒不乐敷衍他说:
“陛下,妾无事,只是三两日里偶然提不起精神罢了,一年到头的,总要有这么几遭。陛下政务繁忙,何必为了妾的这些小性子牵神费心。”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说,周奉疆也能察觉到她对自己没了往日的温婉顺从,眼神里也少了许多爱意和温情。
连床笫之间对他都格外敷衍,少了许多过去的柔顺迎合,让他白天黑夜都没个痛快。
他是不痛快,可他却无处发·泄,只能真的把这当成她偶尔没什么精神气力,还想等着她过几日便会自己好起来。
——直到颍川公主府的事又闹了出来。
颍川公主和冯氏这对妯娌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苦,谁都有掉不完的眼泪,再加上李太妃和大余氏这对老冤家连哭带诉的,若是真要留心听她们诉苦,真是把自己耳朵听成聋子了也听不完。
媜珠在知道公主府的事后,并无意在大人之间去一口判定谁对谁错。
她只为那两个孩子感到无比的惋惜,继而又万分的内疚。
她心疼颍川公主腹内辛辛苦苦怀了好几个月的胎儿,那已成了型的孩子,若是生下来了,会该有多么好的一生。
也痛心冯夫人的长子韩柏,听说那本是一个十分活泼健壮、惹人喜爱的男孩,经此一事后,他的一生都被毁了。
他才几岁啊,他的整个后半生都将活在黑暗的痛苦里,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没有人会真心觉得此事是皇后的错,但媜珠就是习惯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开始不停地反思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赏的那些琉璃灯,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那两个孩子都会好好的。
所以听到消息后,她一整日不眠不休,滴水不进,一个人待在寝室的内殿里掉着眼泪,伤心到不能自已,谁来都不理睬。
皇帝对此却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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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鼻:“媜媜,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若是颍川公主乖乖按你所说,将那些琉璃灯赐予冯氏的二子,如何还会闹出这些事来?颍川公主抗旨不尊,藐视皇后懿旨,是以下犯上,恶当其首;冯氏纵子夺灯,致使宫中御赐之物损毁,其子双目因伤致盲,也是咎由自取。这妯娌二人都冒犯天颜,罪可当诛!若非朕看在皇后仁慈的份上不予追究,她二人实在是罪无可恕。”
媜珠诧异地含泪看向他:“陛下……陛下怎能这么说?好歹孩子是无辜的。”
皇帝冷笑。
他很早就知道,这世道上就连孩子都没有多少纯粹的了。孩子的恶能有多深,他自己最清楚不过。
第二日还是皇帝强硬地亲自过来给她喂食,她才被逼着吃进去一点东西,皇帝又命她喝下一碗安神汤,让她能睡下歇一歇。
周奉疆守在榻边看着她仍旧不算安稳的睡颜,心中忍不住也会涌起点无名火来。
他实在恼她的这份纯善心性,她总是会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伤心难过。
从前她在乎她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在乎她周家的其他族亲,她会为任何人的死感到伤心难过,唯独就不见她在乎他。
现在呢,现在连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人家的孩子瞎了,也值得她哭上这半天,估计那孩子的亲爹掉的眼泪都没她掉的多。
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只在意他一个人,她的眸中、心里,只装得下他一个人。
他恨她的愚蠢不懂事。
他才是这世上唯一能保护她的人,她是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才有今时今日的养尊处优,但她最不在意的也总是他。
她为什么总要将自己的心分给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而不是给他呢?
*
在周奉疆的记忆中,年幼时他和生母一起艰难求生的那段岁月里,他常常对命运感到愤恨。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豪胄子弟、富贵之家,也有那么多可以衣食无忧、不受饥寒、父母双全的百姓人家,有那么多人可以过得那么好,唯独他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唯独他没有?
但这种恨不是彻底绝望的。他虽恨命运不公,也仍然坚信自己可以为自己改天换命。毕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直到媜珠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照旧感到恨与不甘。
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她那么好,可她为什么不能只爱他一人?
这才是真正叫他感到绝望的恨啊。
她是他心头唯一一片干净纯粹的皎皎白月光,但是月光是不能被囚禁的。
纵使你能筑金屋囚她,这片月光也只会不紧不慢地离开你的屋子,然后悠然落在那金屋的琉璃墙瓦上,她永远自由。
不仅不能被囚禁,这片能照在你身上的月光,也不会独属于你。
她照在很多人身上。
他可以杀掉所有让他不快的或是挡了他路的人,但是战场上兵戈相见时打打杀杀的那一套,却不能用在她身上。
他能拿她怎么办?
他现在卑微到连孩子都不敢让她生了,他还能怎么办?
*
在媜珠心情不好的这大半个月里,穆王也常遣穆王妃入宫探望皇后,向赵皇后请安。
佩芝发现,皇后近来倒是越来越愿意和穆王妃多说说话了。每次穆王妃过来,哪怕皇后本来情绪再不好,也能陪她坐着闲聊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