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马车不停站》
3. 第 3 章
其实江萌挺懂为什么陈迹舟喜欢往他外公这儿来的,清净些。她有时也羡慕他,有地方可以躲藏,不像她,就算不开心,也不得不回到这个冰窖一样的房子里。
“砰”一声。
门被关上。
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江萌打开灯,去冰箱里找东西填肚子。
啃完一个胡萝卜,江萌又去冲了个澡,回到床上,无所事事刷了刷手机。
滑到和一个网络好友的聊天框,她才记起来,和这人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
江萌停住视线。
江萌一直没给他改备注:“友人A……”
她跟这个网友是在一个游戏里认识的,当时她沉迷那游戏,还往里面冲了不少钱。不过后来爹妈开始限制她的生活费,氪金困难,江萌就没再登过游戏账号了。
是对方主动加的她,问她能不能交个朋友?
两人断断续续地聊天,都快有一年了。
他资料上填的年龄是26。
26岁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呢?大学毕业了吧,她想,说不定研究生都毕业了。
江萌给他发了消息:「为什么叫友人A啊,是不是故意取悦我?」
“友人A”是一部动漫里的代号,代表的意思是:以朋友的身份存在于你的身边。
他知道,她很喜欢那部动漫。因为江萌的网名就是那个女主角的名字。
这样一看,其实有点情侣名的意思,连头像都是一对。
几分钟后,对方回:「理由很重要?」
江萌:「我想知道嘛」
A:「如果我说是呢」
江萌:「那你还会换吗?」
A:「你喜欢就不换」
江萌:「那你永远别换了,我特别喜欢」
A:「好」
江萌:「头像也不许换哦」
A:「永远不换」
虽然永远这个词已经变得很便宜了,但听到承诺的那一刻还是很高兴的,江萌心情不错地在床上打了两个滚。
她又给他看了陈迹舟的礼物:「看,我发小送我的铜钱」
A:「有品」
江萌:「你也懂这些吗」
A:「略知一二」
江萌:「这种东西值钱吗?」
A:「取决于朝代的钱币发行量,大就不值,小就值,有的朝代短铸期短,战国有些存世孤品能拍到几百万,还有的都成文物了,在国博挂着呢。你这枚也挺值钱。」
A说完,话锋一转:「别人送你的礼物不至于卖了吧?」
江萌还在研究他上面的话,突然看到这条弹出来:「当然不会啦,穷死也不会卖的好吧!」
A:「该出手就出手,他一定不忍心看你穷死」
江萌笑着打字:「你好像很厉害?」
A:「哪方面?」
江萌:「什么都懂」
A:「也不是,正好了解过」
江萌:「我知道,谦虚的人都这样」
A:「我不是谦虚的人,实事求是。」
刚扫完这行字,江萌就听见了外面大门打开的声音。
她把手机放下,从门里探出脑袋喊:“爸爸。”
男人换好鞋往里走,听见动静,看过来一眼:“还没睡?”
江宿的模样很出挑,在微弱的光里更显轮廓深邃,他结婚生子很早,本科毕业就步入婚姻了,人家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这句话在江医生的身上得以确切地显现。
江萌:“我给你送过去了,那个酒。”
江宿反应了会儿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事,敷衍地嗯了一声:“乖。”
注意到他的袖子上了沾了点东西,江萌指着说:“衣服上有点脏了,墨水还是什么。”
江宿抬起手臂,看了看她说的地方。
因为这一抬,江萌也更清楚地看到他衣袖上有一片浅蓝和明黄晕开的痕迹,不太像墨水,倒像是颜料。
江宿看了一眼就把卷起的袖子放下了:“医院沾上的,早点休息。”
江萌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就没多想了。
她露出浅笑,有几分邀功意味:“我还在做卷子呢。”
江宿没表扬她,也没看她,只是说:“别太晚,对眼睛不好。”
江萌还趴在门框上,唇瓣稍稍翕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好,爸爸晚安。”
江宿往他的卧室走:“晚安。”
江萌是打算开口要点钱,如果能从父母那儿捞一笔,她也不用想方设法去打工了,但看江宿兴致平平,他大概是有点累了。
她叹息一声想,别上赶着找骂了,还是改天说吧。
-
周一那天,江萌起床晚了些,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出了卧室,想找个后脑勺的一字夹,里里外外转悠了好一会儿没找到。
江宿安静地在客厅沙发上抽烟,他今天穿了件黑色衬衣,与周身冷肃的气质协调,也分外适合这个没什么温度的家庭,余光瞥见她慌慌张张的,他出声:“最近都这么早?”
“跟你说过了呀,我们调时间了。”一字夹找到了,头顶一块鼓鼓的头发老是弄不平整,江萌有点烦躁地把头发拆了重新扎。
江宿抬头,盯着她看了会儿:“要我帮你梳吗?”
江萌忙说:“不用。”
“就站那扎好,不要走来走去,弄得到处都是头发。”
“……”江萌也懒得折腾了,飞快绑上马尾,“好了好了。”
“去吃点,一会儿我送你。”他说。
“我跟谢琢家的车走。”
江宿没有回答这句话,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纯粹不想理会她。
他低着头,继续抽着烟,看茶几上的文件。
江萌早就习惯他们之间随时会冷下来的气氛。
她本来穿好鞋就能出门了,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把书包里的数学卷子拿出来,忐忑地送到爸爸面前:“能不能帮我签个字?”
江宿抬手接过,看了眼她不上不下的分数,又扫过她的每一个错题。
爸爸的视线落在最后那道填空时,江萌解释:“这次题目超纲了,学校老师自己出的题,宋子悬都只考了140,就我们班那个超级学神。”
沉默地看了很久,他说:“计算要细心。”
江萌忙点头:“对对对,我要是有两题不算错,已经碾压宋子悬了。”
闻言,江宿笑了声。
虽然只是淡淡的气音,也让她如释重负,江萌也咧开嘴巴嘿嘿一笑。
看着江宿在分数底下签名,她说:“对了,妈妈今天回来吗?”
签好的卷子被推到她面前,江宿说:“你问她去。”
江萌一边迫不及待地走出这个家门,一边腹诽,爱说不说。
作为江萌的另一位关系不错的发小,这么多年,谢琢上学捎她也是常有的事了。虽然跟江萌不算顺路,但如果取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那条路径,他会遭遇堵车,所以绕到这边来算是顺理成章。
江萌将车门一打开,就看到谢家少爷坐在后面。
他没看她,戴着耳机,手里在翻一本辅导书,对坐到身边的女孩子置若罔闻,直到江萌笑嘻嘻地对司机说了声:“麻烦叔叔啦。”然后她拿出了一个鸡蛋。
谢琢:“别在车里吃东西。”
江萌剥鸡蛋的手停住,用“这只是一个寡淡到食难下咽的煮鸡蛋”的眼神看着他,对谢琢进行了道德绑架。
不过她还是把鸡蛋收了起来。
江萌偷偷玩了会儿手机,找到她的几个韩娱吧逐个签到,看了会儿讨论,最后又顺手签了一下一中的贴吧:“你知道吗?学校贴吧上任一个新的小吧主,昨天把置顶贴换成了陈迹舟的照片,完蛋了谢琢,贴吧这种公共领域都被他的迷妹统治了,校草角逐战居然以你失败而告终,这也太欧亨利了吧!”
谢琢头都没抬:“让给他。”
江萌笑说:“我懂我懂,输给陈迹舟嘛,虽败犹荣。”
这句话比刚才那句攻击性稍微强了0.1%。
谢琢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鸡蛋,他忽然大度:“吃吧。”
江萌高兴地剥起壳来:“耶,今天一定上网帮你投票,争取把人气值拉平。”
“不用。”他说。
“嘴上说着不用,心里爽死了吧。”江萌露出一副特别懂他的笑。
谢琢被气笑,终于展颜:“你有病吧?”
江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鹅鹅鹅!”
那个帖子的标题是:「风华正茂陈迹舟」
主楼放的是运动会结束的那个傍晚,陈迹舟坐在主席台上,手里拎着三块奖牌,举起来冲着镜头露出一点笑。
江萌听说那天他的心情很不爽,所以笑容是有点疏淡的,被眼底那阵锐利的胜负欲盖过,含有挑衅的余威仍未消散,却与这样本该彰显少年意气的场景又显得十分和谐。
江萌翻着帖子问谢琢:“对了,他运动会跳高你去看了吗?”
谢琢:“没有。”
江萌:“听说那天的比赛超级帅的,都破学校纪录了。”
谢琢:“略有耳闻。”
江萌没再看手机了,她抬眼瞧了瞧谢琢,“他赢了李疏珩,你也听说了?”
谢琢挑眉:“当然。”
江萌突然想到什么,拍一下他的肩膀:“诶?你怎么不上去比?你也腿长啊。”
谢琢翻一页书,音色平静:“那还有他表现的机会吗?”
江萌怕自己笑死,赶紧捂住了嘴巴。
谢琢余光扫到不远处的动静,摘了耳机,看向窗外。
校门口。
陈迹舟被站岗的学生拦下,对方拿着考勤单子,不敢抬头看他,就悄悄地问:“你校牌没带吗?”
陈迹舟还有点犯困,低声回应:“被人偷了。”
女生快速瞄他一眼:“被谁偷了呀?”
陈迹舟心想,我要是知道被谁偷了,我还在这里跟你大眼瞪小眼吗?他没说多余的话,让她记名字:“高二九班,陈迹舟。”
女生低头写字。
陈迹舟看着她写的时候,注意到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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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点发抖,他正想问问她手没事吧?旁边传来一道男声:“陈迹舟过来。”
是教导主任老陶。
他走过去。
“手机交出来。”老陶神情冷肃。
陈迹舟面露无语,还是赔了个笑:“一个学期收我四个,我哪儿还有钱买新的?”
老陶用“你说的鬼话我是一句不信”的眼神看着他,用手里文件夹拍一下他的胸口:“手抬起来!”
审犯人似的。
陈迹舟十分配合举起双手,大方地摆出投降的姿势,让老陶在他上下左右的兜里挨个摸了摸。他昨晚没睡好,早上犯困,站在领导面前一点不拘谨,修长的身姿十分松弛,带点随性的慵懒气质,更是好看,路过的女生接二连三打量过来。
老陶围着他足足转了两圈。
陈迹舟忍不住垂眼看他,“我说,您也不用一见我就查吧,明明搜也搜不到东西,还每次都跟猫见了老鼠一样,他们都说您是不是看上我了,也不罚,成天训我就跟打情骂俏似的。”
老陶冷斥:“把嘴给我闭上,臭崽子。”
陈迹舟看了眼旁边经过的谢琢:“偏心啊陶主任,好学生怎么不查,每次都留我一人在这罚站。”
老陶往旁边一瞄:“谢琢我还不了解?他用得着我查吗?只有你们这种纨绔分子,一刻不盯着就给我找事做。”
谢琢安逸走过,默默附和道:“确实。”
倒是他身边的江萌被拦下了。
老陶点着她:“你。”
江萌虎躯一震:“要搜我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陈迹舟一下拽到身后。
他身上气息随风扫过,将她整个人裹挟。个头挺拔的少年挡在前面,江萌晕头转向地站稳后,视线已经全被遮住,看不见老陶,顿时就安全感满满。
陈迹舟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些:“不合适吧老师。”
老陶:“我怀疑你们两个有猫腻。”
陈迹舟觉得这话特别难听,挑眉道:“我就是跟您有猫腻,也不会跟她有猫腻。”
老陶嫌他嘴敞,啧了一声,四下看看,怕他的话被人听了去。
江萌在他身后,探出一双眼睛,飞快点头。
老陶没上手,指着她说:“我不搜你,口袋自己掏出来我看。”
陈迹舟偏一点头,低眸看她从身后走出来。
江萌坦白从宽地打开了空空如也的口袋。
老陶打量打量她,看她还比较老实,没接着搜书包了:“平时少看言情小说啊,再让我逮住喊家长。”
江萌煽动睫毛:“搞错了,我是追星那个。”
“……”老陶把手里文件夹往后扇,不耐烦催着:“走走走别堵这儿,赶紧进去。”
他一转脸,陈迹舟还无辜地看着他呢。
老陶吹胡子瞪眼:“你也走!碍眼。”
他点着头,松懈一笑,“遵命。”
走出老师的眼风,陈迹舟冲前面的人吹了声口哨。
谢琢把兜里的手机丢过来。
陈迹舟抬手接过,“谢了啊。”
江萌看傻眼了,眼睛骨碌碌在他们之间来回转了转,愣了半天后,她忍无可忍:“不是,你们两个狼狈为奸,凭什么受伤的是我啊?!”
她转过脸,瞪向身侧的少年,精准抓住始作俑者:“尤其是你,鬼点子特别多,谢琢都被你带坏了!”
谢琢安静往前,把战场留给身后的人,并说:“确实。”
嘴上骂两句难以泄愤,江萌伸手捶了一下陈迹舟的胸口,人在气急败坏的时候就忍不住动粗。
随她的动作,陈迹舟下意识地接住她毫无攻击性的拳头,但又略有分寸,没有碰到她的手,只握在她手腕的位置,他的掌力很轻,笑得混蛋痞气,也有些温柔,低声地认错:“好了,怪我。”
他说:“这不是没让他搜你么,别生气啊。”
旁边好几个人看过来。
走在两个平分秋色的校草身边,江萌很有危机感,如果跟两个人其中一个传绯闻,她会毫不犹豫跟这所学校永别。
江萌从他掌中拽出自己的胳膊,把陈迹舟往外推,仓促地留下了一句“反正就是特别烦你”,就飞快地跑远了。
陈迹舟被她推得往后跌了一小步,很快站稳,他倒是还笑得没心没肺的。
远远看着前面少女窜逃的背影,他跟上谢琢,将手臂搭上他的肩膀:“看你干的好事。”
谢琢把他手拂开:“关我什么事。”
陈迹舟又搭上去,“你要是能陪我们站个几分钟,她能把矛头指向我一个人吗?不高兴了又要我哄半天。”
谢琢压根没把他话放心里:“陪你站不行,帮你哄可以。”
陈迹舟在文科班,跟他们不顺路,本来往自己教室走了,闻言停住脚步。
“那更不行了。”他回头看了看谢琢,认真得很,“你这么不解风情,一点都不懂她。”
谢琢不屑争辩。
他没脾气地想,如果他们之间注定有两个人狼狈为奸,他一定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个。
4.第 4 章
一个鸡蛋吃不饱,江萌在早读之前,躲在教室后门的楼道里啃煎饼。
赵苑婷问她书模应聘的事情。
“超级酷好吗,我往那打光板底下一站,一帮摄影师冲我拍,然后我狂摆pose,鼓风机架在那里一吹,头发直接往一个方向飘出去,哇,我觉得我就是在拍oppo广告的宋慧乔!”
赵苑婷目瞪口呆:“真的假的。”
江萌微笑,“当然是假的。”
“……”
“谁站那里谁傻眼我跟你说。”
才说到这儿,班主任林飞夹了本书从楼下上来了。
两人束手束脚地把煎饼一藏。
林飞没怪她们,但一脸被烦得不行的样子,“赶紧吃,吃完进去读书,大清老早的,磨磨蹭蹭叽叽喳喳,两个小丫头话那么多呢。”
两人连声:“好好好。”
等人走了。
江萌谨慎目送:“老林这嘴,怎么跟我爸的脸一样臭?”
赵苑婷哈哈一笑:“江医生还是那么高冷?”
江萌翻白眼:“别说了,看到他就烦,要不是为了要钱,我希望他永远别回家。当然,他肯定看到我也很烦。”
赵苑婷:“是他先不想看到你,你才不想看到他吧。”
江萌:“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没有人生下来就不喜欢自己的父母,但反过来成立啊。”
江萌咂摸了一下这话,又盯着她,提高音量:“赵苑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深了?”
林飞又背着手过来了,看着她俩,“嘶——”了好长一声。
两人脚底抹油地溜了。
回到位置上,江萌把收到的语文周记本一组一组夹好,一个女孩收齐了他们组的作业过来,却没急着走,等江萌数完一组,她才很轻地问了句:“江萌,你今天跟谢琢一起来学校的吗?”
“对啊。”江萌瞄了一眼对方斯文秀气的一张脸,是池雨恩,跟她交集不多。
虽然江萌和谢琢关系很好,但她并不想因为和风云人物做朋友就被别人多看一眼:“别误会,我包他家的车来着,一个月三千,坑死我了,不推荐啊不推荐。”
她话音刚落,一个装满折纸星星的精致玻璃罐就被放在了她的桌上。
池雨恩说:“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给陈迹舟?”
……好一个声东击西。
江萌怔了下。
她又抬头,认真地看看她。
罐子下面压着一个浅蓝色信封,池雨恩见江萌挑出了那个信封,涨红脸说:“不是情书,是、是感谢信。”
感谢什么?
江萌没问,只是说:“你怎么不自己给?”
池雨恩扭捏了一下,看看前面发现老师进教室了,压低声音:“老师来了,我有空跟你说吧。”
江萌郁闷地看了看手里东西。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陈迹舟突然多了很多追随者。
但她很少遇到这种事情。
用赵苑婷的话说:“大概那些喜欢他的女孩子也都看过同样的动漫剧情,让一个美女代为给她的竹马送情书,情书的主人最后都成了炮灰配角,所以谁会傻到让你转交?”
江萌摸下巴:“等一下你先评评理,那个鬼话连篇,爱捉弄人,还超级自恋的幼稚鬼,能有那么迷人?”
赵苑婷仔细想来:“说真的,挺有魅力的,请你放下偏见。”
对陈迹舟的英俊有概念是初中起,在那个每个人歪瓜裂枣的青春初熟期,他就顶着那张俊逸得无以复加的脸,生动鲜活,游戏人间,露出一点笑就能把班里一半的女同学迷得死去活来,另一批女生纯属还没长出情丝,仍在迷恋二次元男神。
江萌就是迷恋二次元男神的那一个。
当时江萌和陈迹舟的教室挨着,两个班的英语老师是同一个人,每次两个班交换默写本批改,有人会在班里直截了当地大喊:给我陈迹舟的!
真的分到他作业本的人会吼道:“你以为你偷偷给他改满分他就能记住你?”
最后,英语老师严肃过来:“要吵出去!”
接着,手一伸:“本子给我。”
两个女孩争抢,倒霉的是陈迹舟。
对答案的环节,英语老师拿着他的本子,越批越是火冒三丈,一下课就把他拎到办公室去重默了。事后导致他的线人好友也被株连:不是说让你给我改及格就行吗,怎么这都能被逮住?
男同学弱弱:不知道啊我抢不过她们啊……
从小到大看着那张脸,江萌对于长相的评判已经不能够十分客观了。她知道他长得不赖,但没料到一张帅气的长相会引起那些连锁反应。
江萌断定,此人有祸水的潜质。
江萌本人的在外条件足够出色,但男孩子不喜欢写情书,她收到花的概率高一些。
况且虽然长得好看,但实际上追求她的异性数量没有旁人想象得多,可能顶级的容貌和她的身量让男孩子觉得难以驾驭,只能远远欣赏。毕竟在南方的校园里,比她个子高的男生大概凑不齐两个教室。
当然,也有刚过一米六的勇敢男孩追过她,搞得江萌很郁闷:真是不懂喜欢我什么,喜欢难过委屈的时候正好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吗?
这事被赵苑婷他们笑到现在。
一下课,江萌摸出手机,点开了友人A的对话框。
江萌:「在吗?」
A:「1」
居然秒回。
江萌:「你起得好早啊,上班吗?」
A:「上学」
江萌:「哦,那你还蛮年轻的?」
A:「你想象里我很老吗?」
她想象里?
对方应该是个事业有成的男性,工作可能是漫展策划人之类的吧。
江萌:「不重要,跟你说个事」
江萌:「我上次那个发小,还记得吗?长得巨帅,异性缘好到爆棚」
A:「多帅」
江萌想了想:「校草之一」
A:「之一?」
江萌又想了想:「我们学校是有几个姿色不相上下的,不过在我的审美里,他算是最帅的」
A:「对」
江萌:「对什么?」
A:「……打错了」
A:「怎么了?长得帅所以你喜欢他?」
江萌:「?笑话」
江萌:「山无棱天地合也不可能喜欢他,断子绝孙也不可能喜欢他,下辈子也不可能喜欢他,唯一喜欢他的时候应该是在他梦里吧」
A:「。」
屏幕上就这么空白了一段。
江萌组织了一下语言,告诉他:「是我有个同学喜欢他,让我给他送礼物,但是以我对我发小的了解,他不会喜欢弯弯绕绕的方式,胜算反而更低了,可是我又怕同学觉得我不近人情」
A:「拒绝别人对你来说很难吗?」
A:「说不愿意。」
十分严肃的四个字,切断她一切徘徊纠结的可能。
江萌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收起手机,心不在焉地拿出了下节课要用的书本。
-
池雨恩在放学的时候再次找到了江萌。
她过来的时候,江萌独自坐在站台的座位上等车。刚走了一批人,位置空出来一个。
池雨恩问:“我能坐下吗?”
江萌忙点头,“当然啦。”
池雨恩低下脸,良久,开口说:“我就是太胆小了,本来做好准备了,但是事到临头又退缩。”
江萌:“害怕被拒绝吗?”
池雨恩:“对,怕他连我的礼物也不收,当我面退给我的话,我可能会哭。他要是说什么难听的话你也不要告诉我,我有点脆弱。”
江萌哄她说不会的。
轻风扫过,彼此沉默很久。
江萌说:“你为什么喜欢他?”
她是没话找话,也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池雨恩说:“高一的时候我跟他一个班,他帮我解围。”
“钱老师的事?”
“……嗯。”
江萌跟陈迹舟没在一个班待过,但是她听说了那件事。
他们班被分到一个刚毕业的英语老师,叫钱明远,此人极为严肃,月考成绩出来,班级排名不够高,钱明远握着戒尺进教室,把一沓试卷铺开在讲台。
“我看居然还有几个同学不及格,不知道怎么考出来这种分数的,以后我这边的规矩,离及格线差几分就挨几下。不要说棍棒教育过时了,我看有些同学一点不知羞耻,我来帮你们长长记性。”
他说着,就把第一张卷子甩了出去,“池雨恩。”
拿到卷子的女生红着脸领了卷子,要下去时,又被身后的男人叫住:“我让你走了吗?”
池雨恩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钱明远:“差几分自己说。”
尴尬了有半分钟左右,池雨恩极轻地蹦出两个音节,三分。
钱明远冷冷:“大点声。”
严肃到极点的氛围里,与他的声音叠在一起的,是后座传来的少年清朗沉静的声线——“班里都是女生,不用这么凶残了吧?”
钱明远看下去,找是谁说的话,很快视线定格在后排的男生身上:“这就凶残了?那你替他们挨着。”
陈迹舟毫不犹豫:“行啊。”
钱明远挑眼看他:“你确定?”
他坐在那片光里,十分潇洒:“来吧,我皮实。”
前面有男生高喊:“帅啊陈迹舟,英雄救美的风头让你抢了!”
陈迹舟笑容淡淡:“过奖。”
本来钱明远没打算把他怎么着,但这嬉皮笑脸的态度惹得他更生气了。
他拎着那把戒尺下来,于是,陈迹舟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三下。
“要不右边再来几下?”
陈迹舟从容不迫,不疾不徐地把右边袖管推上去:“正愁语文课怎么才能不写作文呢,光荣负伤这借口可以。”
他靠在后座桌沿,面露毫不在意地笑:“不过得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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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打完我就不能打他们了啊,我这风头可不能白出。”
有人在旁边哈哈大笑。
钱明远气得把尺子一扔。
下课办公室闲聊,钱明远提起这事,老师之间互相递眼色,他这才知道,陈迹舟的妈妈在教育局上层,惹了个货真价实的公子哥,他吓得不轻,放学立刻把人请到办公室,开口就说:“坐。”
陈迹舟没那么叛逆,规矩还是懂的,这里全是老师的座椅,哪儿有他能坐的位置啊?
他就站着没动,不卑不亢的:“有什么事您直说。”
然后钱明远就站起来了,他说:“刚刚课上的事情,如果你还记恨,我给你道个歉吧,在班里也行,不过呢,咱们有些话,关起门来说就好。”
陈迹舟眼波平静,等他讲完,也听懂他的弦外音:“这点小事还不值得我告状,您是老师,爱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您做您认为正确的事,我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就这样而已。”
他看起来并不打算深入交流。
钱明远有点腿软地坐了回去:“好,你没放心上就好。”
池雨恩准备敲门进去交作业来着,听见陈迹舟和老师的话,就站门口等了会儿,她酝酿着台词,等陈迹舟刚出来,她连忙跟上去:“今天……谢谢你啊,你疼不疼?”
“没什么事,”陈迹舟压根没当回事,只赶着去球场,从办公室出来就下楼了,语气轻描淡写的,“我从小挨揍,我妈看我不顺眼,家里衣架都抽坏好一批,长一身茧,早就金刚不坏了。”
他的眼里有着置身事外的坦然,从头到尾就觉得没必要,哪个环节被放大都特别没必要。
道歉道谢什么的,他都不需要。
池雨恩不打算下楼来着,但有些混乱,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安慰她还是真的,欲言又止地跟上去两步,“真的吗?”
陈迹舟不置可否,他走过楼梯转角,声音就远了些,但楼道空荡,还是清清楚楚传上来:“新官上任三把火,都觉得有招能治好学生,他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没存心要谁难堪,你也别往心里去。”
他可能看到她被钱明远吓得在位置上哭。
挨不挨揍是其次了,大庭广众的责罚是最伤自尊的。
上天给他体恤人心的能力,他总能看到旁人幽微之处的敏感,疾苦,或是捉襟见肘的种种辛酸。
江萌听完,沉默了会儿,告诉她:“他确实是被揍大的,还不至于被老师那两下唬住。所以你不用为他担心啦,他自愈能力超强的。”
严谨一点说,他根本不会因此而受伤。
陈迹舟太皮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尤其他八九岁的时候练琴,王琦巴不得把他钉在琴凳上,小朋友抬着脑袋铁骨铮铮地吼:“我就是不喜欢弹钢琴啊!”搞得差点被拍扁在地上。不过知道“家法处置”也治不好他那一身纨绔的习气之后,他妈也懒得抽他了。
他小时候练跆拳道,货真价实地升到了黑带。有低年级的小弟弟问:“黑带实战怎么样?”
陈迹舟闭着眼就说:“实战没试过,不过我有个优势,腿长。”
对方直言:“我懂我懂,身高碾压!”
他笑一笑:“真懂假懂啊?腿长挨揍了比别人跑得快啊。”
说着,又点了点对方的额头,语重心长:“好好长个儿吧你。”
说真的,挨揍了知道跑的人,比挨揍了捂嘴哭的人,心理素质还是要强一点的,所以他从不会伤心地控诉这样的对待给他带来多大的心理阴影,他很少说这些事,唯有一回,偷偷溜出去跟别人玩斯诺克的时候被问起,他挥杆碰球时漫不经心地笑:“我妈以为自己能培养出好苗子,生了个陈迹舟出来算是她马失前蹄了。”
他会自然而然顺应很多东西,比如人各迥异的脾气与行为方式,于是也能够从善如流地在这个世道之间行走灵活。
比起喜欢他,江萌是羡慕的情绪更多一些,也有些学习心态。
比如,怎么样可以得到许多的好感值,而毫不费力。
怎么在圆润的外观里,保留四四方方的原则。
处世很难,她还在笨拙地采取“不拒绝”的方式,来换取别人的信任。
江萌握着手里的礼物,脚尖在地上点一点,神思不自觉地飘到很远的地方。
直到旁边人喊了声:“江萌?”
她看向池雨恩,还是好奇:“你为什么让我给他?”
池雨恩抿抿嘴巴,像是纠结了会儿要不要说,开口的声音也轻轻的:“因为我观察了蛮久的,他从来不收女生的东西,但是我发现——”
“嗯?”
“他好像很听你的话,而且只听你的话。”
“……”
江萌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这是个很微妙的事。
如果不解释,她生怕自己被牵扯进感情纠纷,于是笑起来,眼睛弯到绝对容易被谅解的漂亮弧度:“他不是喜欢我哦,他是从小受到我的压迫,不敢反抗而已。”
池雨恩点点头,然后笑了:“好。”
5.第 5 章
今天是陈炼去学校接的陈迹舟。
陈迹舟已经享受了半个月的专车接送了。
不过他不在意有没有车接车送的待遇,因为平常功课紧,没什么锻炼机会,陈迹舟还挺喜欢骑他的山地车上下学的,或许也是因为他的性格并不适合被管束的环境,骑车让他感到舒畅自由。
但他爸出差回来,献殷勤地要跟儿子联络感情,陈迹舟就给了他一个面子。
陈炼一边开车,一边瞄着后视镜看后面的人,似乎很遗憾他的儿子没有为此感恩戴德,于是说:“也就我这么闲的发霉了,天天给大少爷来回接送,我都忘了我是个当老板的,还是成人民公仆了。”
陈迹舟坐靠后面,翻着单词书,没什么脾性地说:“不用说这么难听,大少爷在谢家,我不争,我当大爷就行。”
“挑衅功力见长啊小子,那我今天给大爷骆驼祥子。”陈炼乐得一笑,指了指头顶的后视镜嘀咕了声,“可千万别让你妈听见,又抓着你一顿收拾,我可不帮你。”
陈迹舟:“除了你没人怕被你老婆收拾。”
陈炼一通咂嘴:“陈迹舟,我是不是给你自由过了火啊?就非得我说一句你犟一句是吧。”
陈迹舟一个字没接。
只剩下翻书的声音。
后座安静了,陈炼满意了,终于驯服了一头小兽似的怡然自得:“嗳~~~这还差不多。”
单元楼下,他话音刚落,脚踩刹车:“这不是萌萌吗?来找你吗?”
陈迹舟放下手里东西,往外面看去。
陈炼在车里喊:“是萌萌——!”
江萌被他一声唤醒,笑眼灿然应:“是陈叔叔!”
陈迹舟下车,“嘭”一声关上门。
陈炼去找地方停车。
陈迹舟往前走:“什么风把姑奶奶吹来了?”
他本来还以为江萌找他有什么要紧事,她平时很少会主动来见他,结果一低头,就瞥见她手里的礼物和信封袋,陈迹舟收了嘴角的那一点弧度:“我不是说了让你……”
别字还没说出来。
江萌不解:“你让我什么?”
他默了默,问:“谁的?”
“池雨恩。”
陈迹舟不假思索:“还给她。”
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越过她,往单元楼门口走。
江萌追上去,堵住他的路。
陈迹舟又扫她一眼:“你还挺喜欢做媒的?”
她摇头:“当然不是。”
但懒得解释,江萌拦住他,笑着说:“帅哥帅哥大帅哥!”
她抱拳,晃一晃:“做人很难的,体谅一下嘛。”
变脸如变天。
这跟早上那个说“特别烦你”的是同一人吗?
陈迹舟本来以为他是万敌不侵的体质,但低眉见少女一双清丽带笑的眼睛直直凝望着自己,心也会化成水。
江萌拽住他一只袖管,说:“收一下嘛,好不?就看看她写了什么?”
陈迹舟问她:“我收下你高兴吗?”
江萌想起池雨恩那一通情真意切的陈词,点头如捣蒜:“当然了,我会特别高兴的,好事一桩嘛。”
陈迹舟一把夺走她手里的东西,随后不回头地说:“那就让你高兴高兴吧。”
虽然陈迹舟还比较理智随和,几乎不跟她臭脸,也不怎么随地抽风,但不排除偶尔犯病的可能,比如眼下。
怎么跟吃错药了似的。
江萌没多想,一转头,就看见陈炼笑眯眯地瞧着她:“上去吃饭?”
她晃一晃脑袋:“今天作业超多,您要是不想让我做到三点,就立刻放我走。”
陈炼:“这就走啦?”
江萌荡着双臂往外飘:“我走了我走了我真走了~~”
“来来来,祥子叔给你八抬大轿送回去!”陈炼又走到泊车的车位,把他的后门一敞。
江萌飞奔过去:“谢谢祥子叔,萌萌已经幸福得晕倒在叔叔的A8里了!”
她往后座一跳,“晕”倒在那儿。
陈炼被她逗得笑了半天,启动的时候才说:“诶诶,赶紧坐好了啊,危险。”
陈炼这个人的出身不算很高,但他有着吃苦耐劳、艰苦朴素的底色,考上国内顶尖级的学校,又一路升学,成了村里出来的第一个博士生,在那个年代祖坟上都要冒青烟的光环,到了他老丈人这儿还是不大够看的,但好在他踏实肯干,加上王京舶就那么一个女儿,见她喜欢,就随她去了。
陈炼跟王琦是大学同学,谈了有五六年,俩人结婚的时候,王琦已经在体制内升上小领导,陈炼本来在高校教书,没两年正好碰上硕士同学下海经商,他本人也有点儿小野心,想让老婆过上更好的日子,顺便摘了这个“攀高枝”的帽子,顺利地赶上了创业的潮流。
陈炼身上没有一点嫌贫爱富的架子,而且他很乐观,每次在孩子面前吹牛说“陈叔叔我当年”怎么怎么样的时候,都只捡好玩的事说,他从不回忆任何吃过的苦。
情书的插曲很快过去。
江萌没放心上,她在后座瞧着远远的天空,突然发出从小到大感叹了无数次的感叹,要是陈迹舟的爸爸是她的爸爸就好了。
真是生不逢爹,唉。
-
今天江萌到家最早,她在房间里听见开门的动静,知道是江宿回来了,大概六点多的时候,又听到有人进来,外面传来交流的声音。
叶昭序进了门就说:“你车怎么又停楼下?今天可能大雨,最好挪地库去。”
江宿正好人在客厅,回应:“我一会儿出门。”
叶昭序:“又开始大晚上的日理万机了。”
江宿穿好外套:“有想法直说,我没时间琢磨你的弦外之音。”
叶昭序:“我最近忙着带学生论文,顾不到家里,也懒得管你那些事情,你在外面怎么样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只要家里保证清净,现在萌萌关键时刻,你陪不陪她随你,别影响她我就当你有点良心了——”
她话音未落,江萌的房间门忽然打开了,漂亮懵懂的一张脸探出来望一望:“妈妈。”
叶昭序愣了下,“你怎么在家?”
“我放学了呀,都快七点了。”
叶昭序顿了两秒钟,瞥了眼她穿戴齐整的丈夫,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问江萌:“吃了吗?我下几个饺子。”
她说:“给我放六个。”
江萌看了眼要出门的江宿:“爸爸不吃吗?”
“吃过了。”
江宿背对着她回答,随后关上门,离开了家。
叶昭序去厨房煮饺子,江萌假装跟着打打下手,其实没什么需要她做的,就在厨房转悠了一会儿。
叶昭序准备了两个锅同时煮,江萌用筷子和了两下自己那锅,看了看风尘仆仆的妈妈。
叶昭序长相属清冷挂,快四十也不显老。她穿一件深绿色的长风衣,扎着低马尾,冷感十足的知识分子长相,和厨房适配度为0。
她也确实不会下厨,平时只能弄点这种简单的速食,家里还是爸爸掌勺次数多。
安静了一会儿,江萌终于开口:“妈妈,能不能给我点钱?”
“看演唱会?”
江萌惊得眼睛睁大:“我、我什么都没说吧。”
叶昭序说:“你那点小九九,我还看不出来。”
“……”
“不许去。”
江萌接二连三地愣住。
叶昭序说:“上大学有的是时间,非得差这两天?高三出去玩更刺激点是吧?”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叶昭序嘴不饶人,“还有你那审美我都懒得说,男孩子脸上涂那么多的粉,比我这饺子皮叠起来都厚,眼影抹得像孙悟空似的,眼皮子都反光了,有什么好看的到底?还花美男,别天天往墙上贴,丑死了。”
江萌咬牙切齿:“够了,我不许你这么说!”
叶昭序看着她捂着耳朵跑出去的身影,过了会儿,静静地笑了笑。
江萌躲进房间里,几分钟后,外面有人敲门:“行了,你老公天下第一帅——饺子好了。”
餐桌上,江萌尝了一口饺子,知道为什么叶昭序把饺子分成两锅煮了。叶昭序的那碗里有香菇丁,江萌吃不了香菇。
她想起妈妈跟爸爸刚才那一串话,找话问:“爸爸忙什么啊。”
“毕业季,你说忙什么。”
“……哦。”
叶昭序握着筷子没再吃,她扫过女儿天真的眼睛,欲言又止,随后帮她拨了一下垂落的发丝。
温暖的指尖擦过她的耳朵,江萌看看她。
“头发掉汤里了。”帮她撩好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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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又问,“六个够不够。”
“绰绰有余,我都吃撑了。”江萌吃完,把筷子放下,“学习去了。”
做完作业,江萌躺倒在床,有闲暇玩了会儿手机,她打开友人A的聊天框,汇报一样:「还是送了」
A发了一个[敲打]的表情。
江萌:「干嘛打我?」
A:「不听话」
江萌报复回去:「敲打/敲打/敲打/敲打/敲打/敲打/」
A:「晕/晕/晕/晕/晕/晕」
这是被她打晕了!
江萌笑得坐了起来。
她点进A的资料栏看了看。
他填的生日是六月份,双子座。
26岁的双子座男人?
江萌:「双子是风向吗?我发小也是风向哎,书上形容风向都具有一颗浪漫灵魂,是永恒的流浪诗人,听起来好酷」
A抓错重点:「其实是爱而不得的暗恋对象吧?天天提你那发小,有多帅让你着迷成这样」
这句话里每个字她都想反驳,不过江萌率先想做的居然是告诉他陈迹舟有多帅,她觉得语言苍白,突然想到贴吧的那张图,于是发给他,这样直观一点。
江萌把图片发过去时还有点忐忑,如果对方说陈迹舟的坏话,她一定会很生气:「这是他的照片,你觉得呢?」
A:「晕/晕/晕/晕/晕/晕」
江萌:「我没敲你吧?」
A:「被帅晕了」
没完没了的笑声让叶昭序忍不住去女儿卧室敲门,隔门问道:“什么作业这么好笑?”
江萌高声:“睡觉了,妈妈晚安!”
等门口静下来,江萌钻进被窝里,接着和他聊:「我今天发现,他人还挺好的」
A:「以前印象很差?」
江萌:「也不是,混混的不着调,看着不靠谱,其实人品还可以吧」
A:「再靠谱你也不喜欢」
江萌:「朋友有朋友的作用,跟恋人当然不一样。谈喜欢伤感情啊。」
聊天框沉寂了很久。
A再回复过来,简洁二字:「再见」
江萌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怎么了吗?」
A:「做作业」
做作业?
江萌对他的年纪真有点犯迷糊了,算了:「没生气就好」
A:「不会」
江萌:「不会什么?」
A:「不会生你的气」
江萌来劲了:「你说的啊,那以后我怎么激怒你你都不能生气」
A:「我说的」
江萌:「但是我脾气很大的」
A:「巧了,我就爱哄人」
江萌笑:「是不是女朋友脾气不好,你哄多了?」
A:「女朋友有很多,你问哪个?」
江萌:「什么你居然这么渣?」
A:「青春苦短,岂能浪费」
江萌谴责:「好坏啊你」
江萌又问:「那你最喜欢哪个?」
A:「喜欢脾气最大的」
解读空间十分巨大的一句话。
她发完省略号之后,彼此沉默。
A可能真去做作业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回来了,问:「放心了?」
放心什么?
她觉得这话有勾引嫌疑。
可是他又轻描淡写。
江萌:「没有人要进你的后宫」
A没忙着解释,过好半分钟左右,他淡定地发了一张照片过来。图上的文字是《红楼梦》的选段,他用水笔划出一句贾宝玉对林黛玉说的台词:“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除此之外,他没再说别的,莫名有种要洗脱渣男罪名的意思。
他在读这个吗?
看来还是个文科生。
大概率是跟她一个省的。
江萌:「什么意思?」
A:「我也不太懂,但是送给你。」
好一个调情高手,江萌想。
果然,渣男有渣男的魅力,脑补着对方用痞帅混蛋气质的脸说这话,她光是撑着脑袋看屏幕都有些脸红心跳了。
江萌:「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
A:「我是装的,你呢」
“……”
江萌丢了手机,把发热的脸扎进枕头里。
6.第 6 章
第二天,江萌被六点的闹钟叫醒,看到昨晚的三条消息,每条隔了十几分钟。
A:「睡了?」
A:「真睡了?」
A:「晚安」
江萌睡眼惺忪地回:「昨晚太困了」
A也在线:「早」
江萌:「你起了吗?」
A:「没」
江萌:「我也在床上」
A:「。」
江萌尴尬地清清嗓。
头昏脑涨,乱接什么话。
她看了眼时间:「现在才六点啊,你不会真起来上学吧?」
A:「是啊」
江萌:「好吧,我还以为你是老男人」
A:「?哥哥我风华正茂」
好臭屁好熟悉的语气。
不过江萌没空多琢磨,因为她要抓紧时间起床洗漱。
想到昨天的“任务”,江萌一边刷牙,一边找到“陈逍遥”的聊天框,快速打字:「陈迹舟」
陈逍遥竟也秒回:「江萌」
江萌:「看了吗感谢信?」
陈逍遥:「看了啊」
江萌:「你怎么想?」
陈逍遥:「文笔挺好的,偷两句下次写作文用,省得老王又来找我茬。」
连江萌都忍不住说他:「……你别吊儿郎当的」
陈逍遥老老实实:「那不偷了,我还是自己编吧。」
江萌叹了一声,意料之内的结果。
-
早晨,江萌来的时候桌上就堆了很多份作业了,找了一下,没有目标人物的。
江萌往前面座位看了看:“苏玉!”
“诶。”前面的女孩回头看她。
“作业交过来!英语也带过来。”
苏玉起了身,跑过来:“我来了我来了。”
江萌接过她的卷子,坏坏地一笑,给她使了个眼色,苏玉知道什么意思,小声说:“完型根本没看懂,你改几个。”
江萌露出秒懂的表情:“ok!”
因为英语成绩很好,所以江萌平时挤出来的黄金时间都留给物化了,也算是一种保证成绩均衡的策略,她安慰自己,抄个作业不为过。
苏玉是陈迹舟的表妹,但是兄妹俩的性格大相径庭。江萌有时候看着跟他有几分相像的眉眼都会感叹:要是陈迹舟像你这么可爱乖巧就好了。
苏玉会一本正经地反驳她:那多不好,他是那么的独一无二,当然啦,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江萌被可爱到简直想抱着她亲,不过对爱捉弄人的男孩子就只有铁拳无情了。
江萌抄作业的时候,赵苑婷突然站起来,猛猛拍江萌桌上摞成堆的书:“号外号外,池雨恩和陈迹舟在连廊,速来。”
江萌一听,把两张试卷一同拎起来,往谢琢桌上一甩:“快快帮我抄一下,模仿一下字迹啊,别露馅了。”
谢琢:“……?”
四楼的连廊比较安全,这一层没有老师办公室,所以一般不会有老师经过。
从江萌的角度看过去,陈迹舟是背对她的,他站得松弛,与她不算接近,低着头跟对面的女生说话,池雨恩也低着头,不太敢看他,她有些紧张,衬得对面的人自然平静。
墙角一颗脑袋。
江萌弱弱:“这也太远了,完全听不到在说什么啊。”
墙角两颗脑袋。
赵苑婷弱弱:“完了,我怎么感觉池雨恩要哭了?”
墙角三颗脑袋。
苏玉弱弱:“好勇敢,如果是我早都吓得腿软了。”
江萌和赵苑婷齐声:“你也爱看热闹?!”
苏玉一本正经点头:“嗯嗯,我很八卦的。”
墙角出现第四颗脑袋。
林飞背着手过来,默默看看前面,又默默看看她仨:“什么戏这么好看?”
江萌眯了眯眼睛,又睁圆了,又眯了眯:“我们在研究唇语,你能看清他们在说什么吗,我太好奇了。”
“……”
“……”
她说完后,墙角雅雀无声了半晌。
意识到不对劲,三颗脑袋齐刷刷抬起,就看见林飞严肃得像个托塔天王来收妖。
三个人脚底抹油地溜了。
这事没个着落,江萌上课都有点心不定,果然肩负责任的红娘不是好当的。
不过前面座位传来消息,大课间,池雨恩请了假没下去跑操,她趴在桌上哭了好一会。
江萌那个不太好的预感在女孩的眼泪里得到了证实。
一直到中午打扫卫生时间,江萌负责拖走廊,她拎着拖把过来的时候,池雨恩正吃完饭从楼下上来,顿了顿步子:“江萌。”
江萌回过头:“哎。”
池雨恩四下看看,然后把她拉到角落,给她复述陈迹舟婉言拒绝的一番话。
池雨恩说完,不算特别伤感失落,哭红的眼睛已经复元,尘埃落定的瞬间,只剩下淡淡惆怅。她低头拨弄了一会儿自己的学生卡:“也没有什么啦,就是以后见到可能会有点尴尬吧,谢谢你啊江萌。”
虽然他还算真诚有礼貌,把伤害值降到最低,但怎么说也不是个好消息,江萌一同沮丧了下来:“不用,我就是个传话的。”
池雨恩微笑,说,“好羡慕你,从小生活在他身边。”
江萌摆手:“你可千万别这么说。”
她不觉得被羡慕是什么好的处境,江萌没解释太多,她低头想了想办法:“诶要不这样吧,你就从今天起开始好好学习,既然得不到他,那就打败他!做不成恋人可以做敌人嘛,让他记住你,恨比爱长久,怎么样?”
江萌打了个响指,露出一副对自己这绝世高招的肯定表情,笑得眼睛弯成一双明亮的月牙。
池雨恩噗嗤笑了:“可是考得比他好,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吧?”
“……”江萌笑不出来了并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下不思进取的陈迹舟。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的那个瞬间太过明显,池雨恩忍不住说,“你好可爱啊,女神。”
江萌的脸一下就红了。
紧接着,池雨恩又说道:“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我们都一直以为你是很难接近的那种性格,没想到不太是,嗳,总之就是很可爱啦——我进去咯,你好好拖地吧。”
池雨恩离开后,江萌心猿意马拖地。
耳边回荡着那句:你好可爱啊,女神。
天底下没有比得到同性的夸赞更快乐的事……
一定没有。
哼哧哼哧,拖地拖地。
干劲满满,拖地拖地。
——你好可爱啊,女神。
干劲满满,拖地拖地。
嘿咻嘿咻,拖地拖地。
——你好可爱啊,女神。
今天是个好日子。
拖地拖地!
林飞过来班里看午练。
本来准备进教室了,发现角落里有个人拖地跟醉酒一样,还带一脸诡异笑容,他看看地砖,又看看她:“啥意思,你偶像在地里?”
“……”
-
下午一张物理考卷发下来,江萌的心情彻底被毁了。
晚上还是她值日。
赵苑婷从教室里出来,看走廊上的江萌:“你书包都理好啦?卷子怎么还在桌上,别忘了带回去签字啊。”
江萌背着身,闷闷不乐地说了句:“知道了。”
赵苑婷走远了。
过了会儿,她又噔噔噔跑回来,进了教室,把江萌的试卷哗啦一拎:“唉,还是我帮你搞定吧。”
江萌回过头看着她。
赵苑婷挥挥手里的试卷说:“攒个人品,争取早点加上谢琢。你也帮我劝劝他,做人别这么高冷嘛!”
江萌摊手:“我说过啊,我说你什么时候把不加女生的高贵毛病改改,结果被他翻了个白眼。so,你要么跟他邮箱联系,要么趁早换个人喜欢。”
赵苑婷扶着旁边的走廊立柱,做了个撞墙的动作。
江萌朗声大笑。
她们高一的时候就做同桌了,江萌知道,在外人眼里,她们大概是相似的,开朗乐天,纤细漂亮,没心没肺,嬉笑怒骂。
赵苑婷是这样的,江萌也可以装成这样。
江萌在心里感谢她,每次到家长签字的环节,赵苑婷都会帮她这个忙。她不会追着她问家里事,只是说:没问题啊,签个字又不难。
只有很亲近的人才会看到她的窘迫。
她结交的朋友身上,往往有一种共性,他们细腻而又云淡风轻。
江萌上了回家的公交,48路要绕很远才到她家,她每次上这趟车都得在市区游荡很久才能到家,但有一个好处,没什么人。
她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刚把窗户斜开一点缝,听见外面校门口有人喊了声“陈迹舟,xx要给你当老婆!”熟悉的名字让她眼波顿住,循声望去。
没找到声源,但见到有人置身事外地从流言里走了出来。
面对这种直球追击,陈迹舟通常不予理会。
他往前走,经过后排车窗,偏眸投来一眼。
陈迹舟上了车,到她面前。
“你今天自己回去啊?”江萌问。
陈迹舟每天放学雷打不动地打半个小时球,江萌一放学就撤,跟他碰上的概率不高。
他在她旁边坐下,应该是有点累了,后背找到支点倚靠,松下了筋骨,手臂也自然地搭上椅背,声音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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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倦:“你祥子叔起义罢工了,我这两天自食其力。”
江萌笑了一声。
过了会儿,她说:“谢谢你这么给我面子啊,还好好去说。”
还说她做媒那个事呢。
陈迹舟:“看在你这媒人的份上,我也得有点儿风度啊。”
顿了两秒,他又稍稍正色道:“以后别干这种事了。”
江萌问:“你很反感吗?”
他说:“我不想你因为我感到为难。”
江萌沉默。
她想,这人就属于天天嘴上说自己佳丽三千,其实是一滴水都泼不进他心里的封闭体质。
小学每年的暑假一起看反复重播的仙剑,他喜欢李逍遥,所以把自己的网名也改了,男孩子在涉世未深时似乎总有一些江湖梦,不过风里来雨里去的侠客是没有爱情的,就算有也是死的死伤的伤,还是一个人御剑飞行,了无牵挂比较爽。
江萌笃定陈迹舟是这么想的。
她说:“但我总是找不到很好的说辞,婉言谢绝也是说话的艺术嘛。”
“你就说我喜欢男的。”
他的语气随意到甚至让她感到了讽刺:就这么简单的理由你都编不出来?
江萌缜密:“谣言传出去怎么办。”
“随便传。”陈迹舟闭了眼睛。
江萌笑说:“完啦,以后给你送情书的都是男的了。”
“那正好,来一个我踹飞一个。”
因为是闭着眼说的这话,所以他并不知道江萌正在看着他笑。
没听见回话,陈迹舟才掀起眼皮,对上她生动又漂亮的表情。
塑料袋挂在她的手腕上,陈迹舟注意到,她在学校超市买了两个肉松饼。
江萌淡去了笑意,歪头看向窗外。
她喜欢这趟车,因为足够久。
毕竟知道没有什么温暖的晚餐在等着她,还不如悠闲晃荡。
因为中考没有考好,高一那一年,江萌没有被分到重点班,爸爸为此有近乎半年的时间没有和她沟通。
江萌不知道这算不算冷暴力,因为他们偶尔还是会有简短交流的,但大多数时间,江宿都在惜字如金地对待这个不太拿得出手的女儿。
江萌的父母都太过优秀。
上了二十年的学,成绩从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三的江宿,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的孩子屡次淹没在人海里的排名。
他索性就不面对。
母亲不是顾家的性格,花在学生身上的精力更多,有一阵子每天早出晚归,忙着评职称,不管家里琐事,江宿和江萌独自在家的时候,他做好一桌饭,不会喊她出来吃。
如果江萌自己发现晚饭做好了,她坐下,江宿也不会批评她,沉默地捱过餐桌时间,然后各做各的。
如果她没有发现,晚一会儿出来,桌子就被收得干干净净。
家长会他不去。
卷子他不签名。
他会送她去学校,但一路上一语不发。
她每天揣摩无数个破冰的台词:
爸爸,你喝可乐吗?
爸爸,要不要一起看球赛?
爸爸,你为什么不理我?
爸爸,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
可是没有用,他完全把她当做空气,连供她讨好的台阶都不给。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二之前文理分科才好一些。
江萌不算很记仇的性格,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她不会把当时的痛楚拿出来自我折磨。可是症结就像淤泥一次次堆积,终于在性格里落成病灶。
这可能就是所谓潜移默化的过程吧。
她骨子里最为严重的恐慌是遭遇冷眼,所以她对所有人笑脸相迎。
她想要做一个快乐的,友好的女神——
实在不行,快乐友好的女神经也可以。
想到这儿,江萌被陈迹舟的声音打断思绪:“回家吗?”
江萌抬脸:“嗯?”
前面一站是大学城。
“这站下吧。”他说。
车子停稳,陈迹舟看她还在愣神,没再等候回答,他把书包搭上肩膀,起身到后车门。
他下了公交后,在车站站定几秒,好像在用这几秒钟的时间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赌她会不会下车。
耳边传来公交车门关上的声音,他回过头,果真见到稀里糊涂跟下来的女孩子。
赌赢了。
陈迹舟笑了一笑。
江萌风中凌乱:“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啊。”
他悠闲地往前走,信手拈来个借口:“想吃私房菜了,你陪陪我。”
江萌哦了一声,跟上去,悄悄地把她的肉松饼塞进口袋里。
7.第 7 章
走在陈迹舟的身边,晚风都轻了很多。
站点是熙攘热闹的大学城夜市,出摊的铺子散发诱人的食物香味。
刚刚成为大人们的学生在这里悠游地生活着,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像两颗天真清澈的水滴,融入了自由广阔的人海中。
江萌拉着书包带,左右看看:“你想吃哪家啊?听说这儿有个云南菜不错。”
他本来也没什么想法,“都行。”
陈迹舟走在前面,忽而耳边传来一声:“诶等一下。”
江萌说着,回头看到路边某家小店,于是将他往回拽了一把。
“冰淇淋。”
她说着,抓得并不牢固的手心滑落,不小心拉住了对方的手。
陈迹舟还没反应过来她想干什么,但在握着手的这一秒里,两个人都有所停顿。
震惊的江萌倏然回眸,手心像被出锅的蒸汽烫得发痛,立马要松开。
江萌试图放开手,但他反而紧紧地收了一下骨节。
陈迹舟不经思考做了一个反握的动作,像要把这份触碰无道理地延续下去。
江萌更为迫切地,几乎是用甩开的动作,脱离了他的掌心。
潜意识替亲昵行为做出的反应。
一个想要握紧。
一个想要逃离。
江萌终于收回手,小跑了几步到那家店门口,踩上店门口的小台阶,若无其事地重复一遍:“我想吃这家店的冰淇淋。”
陈迹舟看着她发红的耳朵。
脸红不一定是因为害羞,也可能是因为惊慌失措。
“……嗯。”
在台阶之下,他背过身去,沉默等候。
陈迹舟把手塞回裤兜。
晚风吹散手心里的余温,也吹走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牵手是不被允许的。
过了会儿,江萌凑过来,在他耳边偷偷地说:“完了,我没带多少钱,我发现他家好像有点贵。”
他本来看着地上,走神似的,没应声。
江萌以为他没听清,正要再说一遍,陈迹舟转过头,看向她,嘴角扯出一个笑,“跟我出来还担心钱,陈老板的外号要还回去了。”
她看看他没有笑意的眼睛。
长街尽头,一轮橙色的太阳落了下去。
-
几天之后,班长宋子悬在课间给江萌递了个话:“李疏珩说放学等你,他们体育课,你路过操场的时候找他一下。”
江萌抬脸问他:“有说什么事吗?”
“好像有东西给你。”
“好。”她点头。
李疏珩在美术班,他们的画室不在这栋教学楼,江萌跟他很少碰上。
她按宋子悬的指点去了操场。
江萌过去的时候,学生们刚做完仰卧起坐,正在整理场地。
她远远地看到李疏珩拿着垫子进了体育馆的器材室。
江萌和李疏珩并不算很熟,只是分科之前同班,有一阵子坐过前后桌,聊天聊得挺多的,她对他印象最深的两点:他的爸爸是初中一所私立学校的老师,其次,他会摄影。
他经常在空间晒摄影图,水平可圈可点。
于是她征选书模之前想起来,身边有个能借用的人才,想让李疏珩帮她拍几张照试一试效果,好看的话当做她的模卡也不错——听说专业模特都有这个东西。
李疏珩一回头,江萌就站在器材室的门口,冲他笑:“嗨!”
见她过来,他把书包取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份相片袋:“我姑姑出远门,等了一个月照相馆都没开,我周末找了个地方帮你洗出来,我想的是就算用不上,你的照片还是给你。”
江萌还没看照片就说:“真是麻烦你了,多少钱我给你吧。”
“不用,这点钱。”他默了默,随后说,“你请我吃个饭好了。”
这话可能是在开玩笑。
但李疏珩长了一张正统书生的脸,单薄的镜片让他显得斯文、正经。就算面露笑意,也只是嘴角翘起一点微弱的弧度。
男生的身上有着清冷纤弱的艺术生气质,倒不是体态多么弱不禁风,是她常常觉得他的眼中似有成堆的云淌过,而天空的底色并不是晴朗的蓝,是雨前忧郁的灰。
他学了美术,骨子里却没有任何浓墨重彩的成分。
即便话语里有打趣人的意味,也无法让氛围流露出轻松自如的欢乐。
江萌:“我还是给你钱吧。”
李疏珩笑了。温淡、轻声:“让你为难了吗?”
他说:“开个玩笑,真的不值钱。你要是非要给钱还不如还给我,太伤感情了。”
江萌点头说:“好吧,那谢谢你。”
“客气。”
话音刚落,刚被风带上的器材室老旧的门被“嘭”一下推开。
陈迹舟每天放学会在操场打会儿球,今天场上有人多领了一个球,他是过来还球的。
骤然亮起的天光铺在室内的两人身上。
他们同时抬头。
陈迹舟也愣了下。
他本来和外面一起过来的同伴聊天,脸上还挂着轻微的笑,这会儿脚步顿在了门口。
紧接着,他用近乎逃避的姿态,下意识地把门又关上了。
江萌的身上暗了暗。
没过几秒,门又被一下推开。
两人再度混乱抬头。
有人终于想起来,他是来还球的。
外面男生意识到什么:“怎么了,谁在里面?”
陈迹舟没进门,远远地把球往框里一丢,堪堪从李疏珩的后背靠肩膀的高度擦过,但又没有碰到他。
他再次关门时,回答了一声:“没谁。”
江萌的视角看那颗球飞起的角度十分惊险:“……吓我一跳。”
李疏珩定格在原地。
他低着头想,其实并不险。
对球技高超的人来说,球飞出去的唯一路径被牢牢掌控在手,差一点出错的假象也好,化险为夷的结果也好,其实都在预判之中。
“你不要紧吧?”
江萌见李疏珩轻轻摇头,舒了一口气,随后斜了一眼窗外:“没轻没重的,一会儿我替你骂他。”
陈迹舟把门关上那一刻,李疏珩的视线平移过去,只看到背后的门板上装着足球的兜网在摇晃。
江萌在兴致不错地翻着照片。
他知道,她是不会骂他的,这话很排外,是一种护犊子的衍生姿态。
暗下来的器材室里,李疏珩把书包背上,江萌还在欣赏照片,他静静地看了看江萌的脸,大约半分钟出声:“出去说吧。”
江萌和李疏珩聊了会儿天。
江萌是动静皆宜的性格,她是动是静,取决于和她相处的人是什么样的。面对李疏珩这样温文尔雅的男生,她就会很讲礼貌,带有社交性的友好,而不存半点亲近的私心,替这类人维护好他们自带的隐形边界。
江萌觉得她和李疏珩身上是有相似之处的。
同为教师子女,背负了一些期待。
父母一刻不停地指教,拨正,对边界感的严格把控,用尺子在度量孩子的人生,为确保他们的轨道运行正确,必须不出半分差池,才能拥有书香门第该有的体面事业与辉煌将来。
最终,不论真实的个性如何,起码要具备看起来很有素质的外形和谈吐。
某种共通的感受,从李疏珩提起他的父母开始。
他在家里被训练到没脾气,筷子交叉拿都会立刻被赶下餐桌,去旁边鼻子顶墙站着——学不会规矩就别吃饭了。
江萌自认为在规则的执行上要差一点,纵然她表现得乖巧。
如果她是暗涌,李疏珩就是已然被磨平的淡水湖。
他优秀得如同机器运转。
“陈迹舟好像一直很受女生欢迎?”
有人在打球,十分瞩目,操场旁边围了一群放学都舍不得离开的女同学,李疏珩出声时,脑袋偏到那个方向,眼神与许多人一起,落在少年张扬的气场里。
江萌习以为常,懒得往那边看:“是啊,体质问题吧。”
“体质?”
江萌想了想:“就拿明星举例吧,有的明星长得特别帅,业务能力特别强,舞台魅力也是杠杠滴,不过就是火不起来。但是有些明星呢,长得像个奇行种,那大饼脸像被搓衣板拍过一样,成天舞台划水,人气值还是top,你说气不气人。”
江萌越说越是气呼呼的,手臂都环起来了,蹙眉的小表情,俨然是想起了美强惨的自担和奇行种的对家。
李疏珩总结了一下:“就是命吧。”
随后,他把话题拉回到陈迹舟身上:“命犯桃花。”
江萌觉得他这个词总结精准,展颜一笑:“有文化。”
今天有一点火烧云,在暖橙色的天光里,江萌笑得粲然,她对上李疏珩稍显沉静的眼睛,表情慢慢收敛。温和的傍晚,对视了几秒,两人都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几乎是同时出了声——
“你为什么会跟他成为朋友?”他问。
“你跟他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啊?”她说。
话题居然同时落在了第三个人的身上。
然而谁也没有来得及回答,身后有认识的人过来拍了拍江萌的肩:“江萌,你爸爸越来越帅了。”
她一抬头。
江宿立在门外绿化带一侧,横斜的竹影之中。
江萌跟李疏珩告别,在爸爸的注视下飞快地跑过去:“你今天怎么来接我啊。”
“我来接你都很稀奇了?”江宿淡淡一笑说,“看来很久没来了。”
他接过江萌脱下的书包,拎手里:“怎么又沉了。”
江萌笑笑说:“我们已经进入高三备战期啦。”
江宿每次都掐点到,门口没车位,他的车只能停在很远的地方,但大多数时候,他只会等在车里。
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江萌走在爸爸的身后,落在他的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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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被保护。
“那个男同学是班里的?”江宿问她。
“不是的,我没早恋啊,他是搞摄影的,”江萌赶紧摇着脑袋撇清关系,“他给我们都拍了很多照片,也给我洗了几张。”
江宿慢了慢步子,等江萌走到他的身侧:“我看看。”
江萌把照片递过去。
他看着其中一张,稍微久了些,眼底露出一点自然的笑意:“这张漂亮,笑起来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江萌只瞥了一眼照片,又紧盯着爸爸的脸色,快速地笑了一笑,很快,笑里便涌起许多五味杂陈的感情,喜悦、酸楚、或是追怀。
她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呀?”
“有张照片很像,”他回忆着,“回去找找看还在不在。”
安静的车里,江萌发现爸爸今天可能心情不错,没再逼问她李疏珩的事,看起来他不打算再怀疑什么。
她想起刚才李疏珩那个被忽略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跟他做朋友?
如果他不问,她不回忆,差点都忘了,她跟陈迹舟做朋友的经历,也算和爸爸有关。
江萌的好朋友是经过父母筛选的。
她从小被明令禁止和外面脏兮兮的小孩玩,他们来路不明,天天在外面跑啊闹的,爸爸妈妈不喜欢。
而她留在身边的朋友们,谢琢就不用说了,祖辈富庶,行业龙头企业家的公子哥。
陈迹舟的优势,江萌倒不是很能看透彻。
王老师在学校的那套两层楼小独栋,什么都好,就是房龄太老了点,八九十年代建的,梅雨天容易有些渗水之类的麻烦,有的时候水积多了,从院子里下水的洞口淌出去,那里动不动淤起几层薄薄的青苔,江萌有几次过去玩,见王老师蹲那儿,一边费劲地刷地,一边说让她自己找零食吃。
他的老式别墅里,处处有着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简陋。
她不知道陈迹舟的外公有什么过人之处,让父亲对这位长辈十分尊敬。
那天,江萌跟着爸爸进家门,她等着开门的时候掏了一下口袋,里面一颗珠子滚到地上,一下就溜了很远。
她没来得及捡珠子,先把掉在脚边的一个小零食拾起来了。
江宿的视线扫到墙角,又看向江萌:“和谁出去玩了?”
弹珠能是什么好东西?
趴地上玩的。
她还没回答,便听爸爸说道:“不要什么脏东西都往家里带。”
江萌正准备过去捡弹珠,被他说得愣在那里,不知道还该不该要。
“是舟舟给我的。”
他们说,他的外公是党委书记。
在她还不知道这个复杂的职称怎么书写的时候,年纪小小的江萌就了然,那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会让她一向大义凛然的父亲弯下高贵的腰身,主动拾起一颗儿童弹珠。
江宿:“扔在门口很难打理,自己找空间收拾起来,别到处乱丢。”
弹珠从男人干燥的掌心慢腾腾地滑入玄关的储物篮。
他冠冕堂皇地丢出一个理由,再顺着台阶而下,好自然地接纳那并不讨喜的“脏东西”。
他英俊,清冷,深邃,是许多年轻女孩的梦中情人。
可他自私,虚伪,也凉薄。
人人都说,父亲在家中的作用是顶梁柱,江萌只觉得,她的爸爸像极了一面网。
让她能够呼吸,却无法脱离。
小小的江萌隐约意识到,她和陈迹舟的这段友情关系,是可以进行下去的。
半小时前。
小男孩跑到她的班级找到她,鼻子和手掌一齐贴紧了窗户,一张生动的脸出现在幼儿园教室漂亮的窗花之间:“江萌江萌江萌,出来出来出来,江萌江萌江萌,出来出来出来……”
他在门口念了好半天的经。
江萌只好迎了过去。
陈迹舟是从大太阳底下一路狂奔过来的,额头还汗涔涔的,气都没喘匀,把手一伸,“喏,给你一个特别的弹珠。”
透明的珠子,被火热的红色点缀。
她问哪里特别?
他把它举到阳光底下,江萌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又听见他说:“能不能看出来,这个红色的地方连起来,就变成了一个形状?”
江萌看不懂,只盯着他的脸看,看他亮亮的眼睛,看他脸上的光晕。
小时候的他样貌清秀,皮肤雪白,五官立体漂亮,脸又小小的,特别像个文气的小姑娘。但是开口就不像小姑娘了,一开口就成了顽皮讨打的小纨绔。
随着长大,童年的分辨率越来越低,那些画面,对如今的她来说,遥远得宛如前世电影。
可她清楚记得,她问他:“这是什么。”
他郑重地告诉她:“这是心脏。”
她第一次知道心长什么样子,又接受它以一尘不染的状态被过渡到她的手中。
最透明的心境,最无暇的奉送,不能够被功利牵连。
是陈迹舟的心脏。
8.第 8 章
江宿真的在家里翻箱倒柜,翻到了那一张勾起他回忆的照片。
最后,他把两张照片叠在一起,给江萌看。
两张照片上的江萌都是侧身往右边镜头看的姿势,带了一点笑容,所以才会被他认为有相似之处。
不同的是,小时候这张照片,她是被爸爸抱着的,妈妈站在旁边,拍照地点在一个园林。
年轻的父母都是数一数二的高颜值,二十几岁的时候,似乎都不是现在这样不苟言笑的样子,背景的绿荫让她仿佛感受到儿时那阵温暖的风。
江萌翻到背面,是爸爸十几年前的字迹:「宝贝的第五个生日」
江宿说:“是不是一模一样?”
江萌握着照片,觉得深处震荡,害怕说话声音发颤,只能合着牙,简单应答:“嗯。”
很奇怪,如果他总是硬邦邦的,江萌都快习以为常了。
但凡收到一点善意,迷茫的思索就会无法停止,让她酸楚。
江萌的指尖碰在这行字上面。
她很久没有接近过,如此直白磊落的爱。
可是从哪一天开始,就要变得那么小心翼翼了呢?
感情里最大的残忍是忽冷忽热。对人伤心,一定是因为还有期待。因为拥有过,所以才企盼着失而复得。
照片底下压着书,书上的诗文写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少女时期对于爱的渴望,偏偏得到最残忍的解答。
夜里,江萌找了个催泪的电影看,两个小时之后,枕头都湿了。
她才想起来还有张卷子没做完,擦擦泪坐起来,想问问陈迹舟他们班有没有提前做这张,于是打了个电话给他。
好一会儿,对方才接。
江萌喊他:“陈迹舟。”
他声音很低,非常含糊,像是在把脸埋在被窝或者枕头里说话:“怎么了?”
江萌一惊:“你睡着了啊?”
她这才看了下时间,都快一点了,她以为他会每天熬夜打游戏的。
静了几秒,接下来的这声回答没在枕头里了,清晰了许多,可能是他把被子掀开了:“没呢。”
江萌本来想说,睡了我就不打扰你了。
但他又非要说没睡。
她忽然忘了通电的本意,默了默,轻轻喊他:“陈迹舟。”
“嗯。”
“陈迹舟。”
“江萌。”
“陈迹舟。”
他笑了,浅浅清清的少年音很动人:“我的名字这么好听?”
这时的声音显然已经醒了。
江萌像是在做一个测验。
她很想要证明,这世上有人不会对她冷暴力,会让她每句话都得到回应,让她不担心说完这句就冷场。
哪怕她只是烦人地重复他的名字。
因为存在这样的人,所以总委屈地认为,她不该遭受那些冷落。
“陈迹舟。”
“再不说事我挂了。”
她听到他起床走路的动静。
“你干嘛去?”她问。
“找水喝。”
她听着那头的动静。
他推开厨房的拉门,打开冰箱,拿矿泉水。
等他那头再静下来,江萌说:“你怎么不挂?”
陈迹舟:“等你说话呢。”
“我没什么事,”江萌的语气有愧疚,“对不起啊,吵醒你了。”
“不是说了我还没睡呢。”他喝完水了,关上冰箱门,往回走,懒洋洋地催,“赶紧说吧,什么事啊。”
沉吟了片刻,江萌讷讷地说了一声:“真的没事。”
陈迹舟也安静。
他没批评她,没有不耐烦,他就沉默地等着她开口。
她此刻思维钝缓,过很久,不见那头出声,又小心地喊他:“陈迹舟。”
“还在呢。”
他低沉的声音仍然亲近耳朵和心室,让她安心。
最后,江萌终于放过他:“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晚安。”
陈迹舟默了默,声音凉凉的:“你最好真的没事。”
然后他说:“晚安。”
江萌自己把那张卷子做完了,她这会儿还没什么睡意,可能是那个电影后劲太大,她打开q.q,又找到A:「你还在吗?」
A:「嗯」
江萌:「这么晚」
A:「工作」
江萌:「你做什么」
A输入了半天,发来一句:「艺术,晚上才有灵感」
江萌:「哦,那你几点睡?」
A:「看我有灵感到几点吧」
江萌:「那你先搞你的创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点长,我慢慢打字。你要是睡觉,明天起来看也行」
A:「好」
江萌给他说的故事,是几米的《星空》。
一个孤僻的少女,和一个孤僻的少年,因为难以融入这个世界,相约逃离生活的城市,流浪到山里看星空。很长的几段文字发过去,江萌讲得很细致,她说:「这是我小时候,我父母带我去新华书店读的绘本。」
A很认真地读完了:「很有深度,也适合成年人看。」
江萌:「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长大了,他们也不会陪我看了」
A:「可以换种方式去感受,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会试一试成为故事里的人」
江萌:「怎么试?」
A:「比如看星星,探险,私奔,任何角度都可以啊」
私奔?
对她来说有些刺眼的词汇。
她跟谁私奔啊?
江萌:「好荒唐」
A:「你应该说,好浪漫」
江萌:「……我只会觉得很危险」
A:「书呆子」
江萌没跟他抬杠了。
她很喜欢有人陪她熬夜的时光,不过怕打扰他工作,她尽快说了晚安。
手机的两端,都在清醒地熬过绵长的夜。
江萌并不是从小就乖顺。
她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时候,想起以前。
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回被妈妈批评,她闹脾气格外严重,哭得震天响,在书房工作的江宿实在受不了,不顾小孩子大冬天只穿着线衫,就把她拎到门外:“哭完了再进来。”
隔一道门,江萌听见叶昭序骂他:“你干嘛把她锁外面?”
江宿冷冷:“既然你教不好,那我替你解决。”
江萌有时觉得,她只是父母较劲的工具。
家门口黑灯瞎火的,她坐着害怕,过一会儿哭哭啼啼地走到楼下锻炼的器材区,一屁股坐在跷跷板上。
那天陈迹舟回来很晚,兴致不错地提着他新买的机甲玩具,路过社区的器材区,结果发现大晚上的这里居然还有人。
他发现她只穿了薄薄的线衫和线裤,十分震惊:“你被逐出家门啦?”
江萌看看他,红彤彤的鼻子鼓了两下,差点又要哭了。
陈迹舟赶紧过去,拉着她的胳膊要把人拽走:“别哭,你别在这里挨冻啊,去我家。”
江萌把手拽出来,执着道:“不去,爸爸妈妈会给我开门的。”
陈迹舟又扯着她,立刻拐了个弯:“好吧那回你家,我帮你把门敲开。”
江萌还是固定在原地,被点了穴一样不跟他走,她扁扁嘴:“不要,他们发现我不在,会来找我的。”
陈迹舟惊讶极了,有点想问问她你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啊?
有的人好像特别喜欢用自虐的方式引起别人的关注可怜,可是会可怜你的人根本不会让你有自虐的机会啊!
他点点下巴,认真地研究了一下江萌其人。
渐渐地,陈迹舟看她的眼神都饱含同情,听说那种智力有问题的小孩子不太容易升上初中,他有点怕她读不完小学。
这确实有点太可怜了。
他什么都没忍心说,快速地把棉袄脱下来给她:“你等我。”
他蹭蹭蹭地跑远了,很快又蹭蹭蹭跑回来,怀里抱着一件军大衣。
他一边说,一边把厚实的大衣给江萌穿穿好——
其实没穿好,他想把她胳膊塞袖管里,结果塞了半天也没进去,她的一条手臂就折在衣服的腋下部位。
但他不知道,还满意地擦擦掌心:大功告成!
跷跷板的一头只有一个位置,陈迹舟左右看看,在她的脚边坐下。
过了几秒,江萌自己窸窸窣窣地把胳膊放进去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
安静了一会儿,他心血来潮,突然兴奋:“我给你玩我的赛车吧,新买的,帅不帅。”
陈迹舟的心情很不错,为了提醒江萌凑近看,一把扯过她的领子,他是从后面拽的,力气可大了,导致江萌的脖子被本来就不宽松的棉毛衫领口勒住,紧紧的,她差点要咳嗽,其实心里有点搞不清,他是想展示玩具还是想杀了她。
“不要。”江萌的耳边传来咯噔咯噔的机械音,头都大了,她推开他的手,捂耳朵,“好吵。”
被退货了,陈迹舟难为情地搔搔头发:“噢。”
陈迹舟打量打量她还有婴儿肥的脸,又找话说:“你哭起来脸圆圆的,鼓起来了,就像那个小猪熊,正好还只有两颗大门牙。”
江萌想说,我的牙齿会长出来的。
但她没有骂他,轻声地问:“我是小猪熊,那你是哪吒吗?”
陈迹舟撑着脸看她,笑得像个迷你版混球:“是啊,以后我走到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你就跟我一起战斗吧,小熊熊。”
他说着,特别想伸手捏一下她的肉脸,也真的这么做了。
陈迹舟捏完她就迅速扭过脸,捧着腮帮,耳朵红红,很像怕下一秒就要因为揩女生的油被锤到地里,因而短暂装乖。
他安静几秒,又瞄她一眼,发现江萌根本没打算揍他,于是邪恶一笑,变本加厉地伸手捏了她另一边脸蛋。
做完这个动作,陈迹舟很模糊地嘀咕了一句“你好漂亮”,然后满脸通红地起身,犯了事要窜逃似的。
江萌没管他瞬息万变的情绪,着急地问:“你要走了吗?”
“我不走,我去找个垫子给你坐。”
他说完,又退回来,两根手指卡着下巴,看看她,仔细琢磨:“我再找个围巾给你围。”
“……”
走两步,他又回来了,看看她的脑袋,灵光闪过:“我再找个帽子给你戴!”
“……”
江萌盯着他离开的拐角,很快见到他从那里折返。
陈迹舟从不会在她的世界里下落不明。
他不会走的,其实她根本不用问。
他们坐在跷跷板上,看天上的星星。
江萌给他讲了《星空》的故事。
陈迹舟听得挺起劲的,手肘搭在旁边的器械上,掌心撑着脑袋,小时候就会摆出一副风流倜傥的姿态,像一个快活小神仙,还会微微笑着附和她:“好啊,看星星也很不错嘛,就是天有点冷。
“离家出走?那太好啦,我早就想实施了,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但过一会儿,他就歪着脑袋,眼皮耷拉下来。
江萌问:“你想睡觉了吗?”
如果他说要睡觉,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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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会说,你回去吧。
可是,又怕他真的要回去睡觉,她会有一点点失落。
嗯……其实不止一点点,一个人待在这里的话,她真的会很伤心的。
陈迹舟一下把眼睛睁开,听她这么问,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想,一点都不想。”
江萌的心有开关,就像这城市里的万家灯火,稍有熄灭的征兆,就被他啪一下点亮。
陈迹舟说着不想,声音渐渐弱小下去:“我一点都不想睡觉,我一点都$%#@……”
江萌:“你困了啊,陈迹舟。”
紧接着,一颗脑袋就栽在她的身上,他旋即被撞醒了,又马上挺直腰杆,双目坚毅,炯炯有神,不超过三秒:“我不困,我不困,我%@#,我……&$%……”
陈迹舟坐在地上,低了一节,脑袋一垂就伏在了她的膝头。
江萌没有把他弄醒,她把宽大的棉袄分给他一点,遮住另一只小小的身体,把他罩在怀里。
陈迹舟在梦里还在念经,小小的拳头放松地放在她的腿上,这回倒是口齿清晰,让她听懂了。
他说:“不要伤心了,我会陪着你的。”
那天江宿忙完工作,他老婆躺沙发上睡着了,孩子也没人管,开门发现,江萌不在家门口,他心急地出去找了一圈,最后看到两个小朋友在跷跷板旁边睡觉,他于心不忍地过去,把熟睡的江萌抱起来,干燥掌心帮她拭净泪痕,江萌睁开朦胧的眼,听见男人的道歉。
他会为自己不尽责的教育方式自我反思,低声说着:“不哭了,是爸爸不好。”
旁边还有个睡得东倒西歪的。
“舟舟。”
江宿又把陈迹舟喊醒:“别在这里睡,我送你回家。”
陈迹舟伸个懒腰,来了点精神,他灵活地站起来说:“不要你送,我自己回。”
他又看了看江宿怀里的江萌,然后字正腔圆地跟他说:“叔叔,她很怕冷的,也很害怕一个人,请你不要再这样做了。”
陈迹舟很清楚,他的话在大人那边没有丝毫效力,语气再严肃,他也不过是个七岁小孩。
陈迹舟从不盼着从家长那里得到什么——能够被平视的可能,或是经过妥善思考后,对他们报以尊重的应答。
他也同样讨厌任何敷衍的承诺。
七岁的他就懂得,放走所有对人与事的期待。
于是说完自己想说的话,陈迹舟转身就跑了。
-
陈迹舟一觉醒来,看了眼时间,居然九点了。他起了床,洗漱的时候迅速地扫了一下两个手机,都没有消息。
陈迹舟以为家里没人,他抓着头发,把门一开,就看见他妈在那悠闲拖地呢。
陈迹舟顿了顿手里动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不喊我起床?”
“啊?”王琦挥舞着拖把,看都没看他,冷嘲热讽说,“我还当你辍学了准备去当街溜子呢——脚!抬起来!”
“……”
拖把挥过来了。
陈迹舟拎着书包就跑。
身后的王女士叉着腰高喊:“转性啦?什么时候上学这么积极过!”
陈迹舟当然不是因为上学积极。
等他赶到学校的时候正好大课间。
陈迹舟慢了一拍,到操场的时候,课间活动已经结束了。
他没有前往自己的班级。
散场是往西边走,14班在最东边。
他背着书包逆着人流,一路往里面跑过去。
路上有无数人跟他打招呼。
甲:“早啊陈总。”
乙:“陈迹舟,你干嘛去!”
丙:“哎你是不是迟到了啊!怎么这个点才来上学?”
丁:“卧槽是我男神!快看啊帅死我了!!”
陈迹舟都来不及分辨对方是谁,统统模糊地应:“早”、“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他们像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而他奔赴目的地,没空停下来应对每个人的热情。
陈迹舟是有点慌忙的,错乱的。
从起床、飞快地洗漱穿衣、出门打车、飞奔到操场、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难挤的人群,这一个早晨里,不做任何停顿,紧急流逝的所有片刻,都成了他停下脚步这一个瞬间的铺垫。
见到江萌,他的时间才被重新拨到正轨上,开始嘀嗒运转。
江萌本来安静地站在人海之外,没什么表情,和她的同学一起等待着拥挤的队伍往前移动。
她目视四周,很快,惊诧地盯紧逆行过来的少年。
陈迹舟拨开最后一批人流,他弯着腰,扶着膝盖喘了几下,然后迈着松散的长腿,走到江萌面前,他头顶那几簇不听使唤的发梢还凌乱地支着,轻轻呼出一口气,附着在身心与四肢百骸的沉重牵挂,都在此刻降落,他走过来,看看她低垂的眼睛问:“你还好吧?”
江萌见他背着书包,疑问连篇,错乱地问着:“你怎么,你才来学校吗?来找我吗?”
陈迹舟缓过劲来,依稀可见她的脸颊有点水肿,双眼皮都被撑得饱满,漂亮的褶都没了。
他听她昨晚的声音就不对劲,还真猜对了。
“是啊。”
陈迹舟正歪着脑袋看她,英俊的脸在晨光里刚刚苏醒,痞气豁达的样子,颇有英雄主义电影里那些济世大侠的风范,来给他的小跟班撑腰,或是送温暖。
十七岁的好朋友不能够牵手。
十七岁的好朋友也不能够随意捏脸。
于是,他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发顶,声音也轻轻的:“来看看我的小猪熊,昨天晚上为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