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春闺时》
2. 逼婚
“好了,垚垚,你姐姐才刚来呢。”乍一听像责备,但她知道,母亲的下一句不会为她出头,她会说——
“明春也是,垚垚年纪小,你也不知道听她的话让一让她。”
接下来,该她主动罢手,温顺的道歉,再说些漂亮的违心话周全局面。
可是。
可是,她已知道了委曲求全的下场。
是嫁与老夫,是事事为后,是积郁于心早早病逝,是死后亲族为她闹上隔壁,又在隔壁应下诸事后两家重归于好。
李明春如何能再忍而不发?
她伸手去拿最先选中的水仙花,也是在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抖。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体在委屈的时候会发抖。
见她如此,越行淑意外出声,“明春……你这是?”
她不能理解,像见到猫咪吃五谷、雀儿啄硕鼠,正极力用自己固有的逻辑解释李行春的动作,“是在替妹妹试花吗?”
李明垚和李明筠倚作一堆,听越行淑如此问,她眼里的敌意方褪去些许,撅着嘴轻哼一声,悦然道:“这样的话,那你快取下来还我吧。”
不过她一扫李明春鬓边,瞧清了水仙花的模样,又面露嫌弃,反口道:“二姐瞧你,都把它弄坏了,你还是找人把这花改好了再还我吧。”
原是方才李明春拿它的时候失了力道,叫水仙的花形歪了,原本该贴近发髻的水仙位置下移,罩住了整只耳朵。
美则美矣,水仙却从装饰变成了主体,叫人一眼最先看到栩栩如生的花,然后才是花背后的面容,清秀柔美的一张脸衬着花,两者相映,竟仿佛水仙扎根于脸侧,是由人的血肉孕育而成。
李明垚厌恶这样妖异的美,连带着也对水仙花失去了兴趣。不过这是她的东西,再不喜欢,也没有让给旁人的时候。
李明春摸摸耳边的花,“娘,这是我给自己挑中的花。”
又侧目看向李明垚两姐妹,较之二人寡淡的的脸缓缓浮现出笑,指尖由水仙嫩粉的花瓣尖滑开,经行之处唇角微动,眼眸轻弯,平淡的一幅面容就这么在她们眼前水波渐起又渐消,变得陌生起来。
李明春轻轻垂下头,学着李明垚常做的,蹙起眉,终年含着泪的水眸抬起,生涩的掐着声音,“你们看,我这样好看吗?”
“好妹妹,好垚垚,你看这朵花,我带着好看吗?”
李明垚愣住了。
李明春只是突然想这么做,卖弄完,又觉得没意思。
她放下手,整个人因此“规矩”起来,掩在水仙花背后的脸无甚表情,以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道:“妹妹,是娘让我选的,最开始你不也说过分我一朵吗?我现在选好了,就是这朵水仙了,我很喜欢。”
李明垚一时没有接上话,李明春便全当她没话说了,“既如此,那就谢谢妹妹肯让花给我了。”
一锤定音,李明春却心情复杂,原来拒绝这样简单。
李明垚反应过来,面上泛起羞恼,却奇异的并不如何生气,只抓着大姐李明筠同自己一般僵硬的胳膊,露出两眼去盯李明春的背影。
李明筠听见她小声喃喃,“怎么、怎么能这样啊……”
越行淑的位置看不见三姐妹之间的眉眼官司,见此情形一挑眉,视线轮流扫过三个女儿,最后哑然失笑,抬指遥遥一点李明垚。
“你这泼猴终于有点懂事模样了,古有孔融让梨,今有我家垚垚让花,不错,长成大姑娘了!”
李明春没有回头,心下猜测李明垚多半是摆了什么讨喜情状,将越行淑逗得开怀大笑,一双笑眼喜意难抑。
越行淑是个大方的主,高兴了就要送女儿东西,不等笑完就招手唤丫鬟上前,数息之后,那丫鬟端着托盘自内室款款而出,其后跟着另两名丫鬟。
“我儿,快别再想那什么像生花了,这有三盘外头坊市新送来的钗环,你们姐妹一人一份,且慢慢挑!”
说是挑,自然是李明筠和李明垚先选。
丫鬟们自觉往大小姐和三小姐的方向去,李明春此时仍独自站在小厅中央,为了避免挡路,她往前一步,自然而然地立在了越行淑坐着得椅子背后。
越行数正慈爱地望着自己大小两个女儿,余光瞥见李明春的动作,顺口安抚道:“你姐姐已定了亲,要多些鲜亮的首饰才是;垚垚又青春年少,正是爱打扮的年纪。明春,我知道你是最懂事的,让你姐姐妹妹先挑,你别有怨气。”
听着熟到不能再熟的话,李明春无意识抠弄指甲,嗯了声“娘,我知道的。”
挑剩的那盘被送去了海棠苑,李明春对此并不关心,她挑拣着早已打好的腹稿,越行淑却突然伸手将她从背后带至身前,别有深意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
李明筠和李明垚不再黏在一处,她们各自坐在并排的圈椅上,用最先出现过的、同越行淑如出一辙的怪异眼神凝视着她。
这一瞬间,李明春想起了很多,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直愣愣睁着眼和越行淑对视。
越行淑是慈悲的,她的幻想不是被骤然戳破,越行淑先是以调笑的语气提及李明筠,“转眼间,阿筠已经快要成婚了,仿佛阿筠和那小子相看的时候就是昨日呢……”
李明筠配合的红了脸,越行淑状似无奈的摇头叹息,而后那让李明春害怕的目光挪了过来。
“明春也是,是个大姑娘了,到了该相看的时候。”李明春在心底疯狂摇头,可越行淑看不到,她自顾自道:“我今日去武安侯府赴宴时瞧见了个人,倒觉得不错。”
“也是巧,那人正住在我家隔壁,还是马上就要授官的进士,如此良才,与明春倒是极相配呢。”
是惩罚吗?
眼前阵阵晕眩,李明春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是惩罚吧,惩罚她擅自改变人生,所以和许巍相看的事才会提前那么多摆在她面前。
前世她出嫁匆忙,从知情到大婚只隔了短短数月,几乎是许家下聘当日,才知晓自己的将来被定在了府外。
可再怎么匆忙,那也是十六岁的春天,距今还有一整年!
李明春恍然意识到,原来早在及笄这年,父母就已经有意替她与隔壁相看了,不同的是上一世她默默无闻,父母便也不曾和她说起,只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再行通知。
而重生后她正巧和刚看中许巍的母亲撞上,母亲正在兴头上,见到她,便将这门亲事作闲聊与她提及。
她因此得以提前一整年得知自己的归宿。
“林夫人的夫君官拜礼部侍郎,娘已替你问过她,这许巍在榜上名次极好,今岁授官多半就是京官了。”
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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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对许巍十分满意,她顺手牵过向来柔顺的二女儿的手,以一种揶揄的语气对李明春说,“许相公大有前途呢。”
李明筠道:“听着到很年轻有为,不过二妹性子贞静,配许相公也不算辱没了。”
名门小姐们少有对外接触的渠道,故而李家姐妹只知隔壁性许,却不知具体如何。听越行淑大夸特夸一番,李明筠只以为二妹不说话是怕自己配不上,倒真心实意地劝慰了一句。
若问李明春还愿不愿意再嫁进许家,那她必然只会回斩钉截铁的不愿两个字。
许家精穷,又有严苛婆母和刁蛮小叔子,丈夫也不是个贴心的,嫁进他家与掉进黄连汤里有何区别?
李明春扯动僵硬的嘴角,从喉咙挤出声音,“娘,我还小呢……”
越行淑摇头道:“哪里小了?你姐姐在你这个时候已经和林三郎见过好几次了。”
李明春绞尽脑汁,又道:“隔壁家好是好,可我听说他家大郎虽未娶妻,但已年近而立,二郎又连志学的年纪都不到,不知这许巍是哪一位……”
“女儿将满十五,怕是和许家两位二郎都不甚合适。”
越行淑闻言眉毛竖起,却是将锐利的的视线扫向李明春身边安静立着的采荷身上,“你从哪听的这些,是不是你房里那些懒皮子们在你耳边乱嚼舌根了?”
“我说过多少次,不许把外面的事带进府里,平白脏了姑娘们的心!”
采荷被盯得害怕不已,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俯身叩首,呐呐不敢言。
李明春侧身挡住了蜷作一团的采荷,她站在越行淑跟前,不必回头便能感知到李明筠李明垚二人落在背后的芒锋般的视线。
她不回头,她不能回头,她的身体微不可察的哆嗦着,肩背却努力挺直。
“娘,不必怪她们。”她努力冷静,但失败了。
重生后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挑剔且难以忍受,仿佛前世所有值得赞美的品性都消失了。
她很清楚,依自己的性子,此时她该和采荷一道跪倒认错。
她幻想着这一切,任由想象将心脏贯穿,身体却没有丝毫弯折,反而撕下耳畔的水仙花,完全露出自己和越行淑相似的一张脸。
她一再睁大眼睛,视野却依旧模糊。
小厅一时安静,只有李明春挺着苍白倔强的脸,一字一句道:“娘,我住在府里最偏僻的海棠苑,与隔壁许家仅一墙之隔,许家的事不是丫鬟告诉我的,是我自己听到的。”
“院墙低矮,我每夜躺在床上,都是数着隔壁的声响睡着。”
“娘,我还知道许家家贫,今岁已到了四月,他家才将补足了冬日碳资。不谈诗人老去莺莺在,只说李许两家犹如井浅河深,如何能配?”
“怎会如此……”越行淑惊住,嘴巴张合半晌道不出言语,最后犹豫道:“你还小,不知道许多道理,许家虽有百般不好,但许巍进士及第,前途不可限量,你嫁过去就是板上钉钉的官夫人,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何必只看当下一时贫困呢?”
“海棠苑是娘疏忽了,不过你到底已经住了那么多年了,眼看着到了出嫁的年纪,总不好大动干戈,明春,委屈你再忍忍吧。”
李明春却忍无可忍,“娘,我不要一时贫困,许家日后再好也与我无关,我不嫁许家!”
3. 如此忤逆不孝!
“你是女儿家,怎么能这样说话。”越行淑眉心竖起三道痕,十分不满,“谁把你教得这样势利!”
她并不把李明春的的拒绝放在心上,左右二女儿向来听话,不过一时没转过弯罢了,她总会想明白的,自己一番苦心都是为了她好。
眼见越行淑满眼不以为意,李明春不由心生绝望,哀声道:“娘,你一定要我过苦日子才满意吗?”
这话说得就锥心了,亲生母女,怎么就说得跟仇人似的。
“快住嘴,你这是什么话!”越行淑斥责。
“孽畜!”门外听了许久的人已怒不可遏,闷头闯入小厅内,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李明春骂,“你娘一片苦心都是为了你着想,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倒好,还怨起来了!”
原本默不作声的李明筠李明垚姐妹忙起身,小声唤道:“爹。”
李父挥手让她们坐下,转过头又用一双虎目瞪着李明春,“越来越没规矩了,见到我来都不知道叫一声。”
李明春以一种陌生的眼神凝望李父,她嘴唇哆嗦,那一个字含在嘴里始终吐不出来,最终只低声道:“许家不好,我不嫁许家。”
李父没料到她仍不肯改口,气得背着手来回踱步,“许家到底有哪里不好?”
“离家近,出嫁不必受亲人分隔之苦,娘家也能时时为你撑腰。许巍更是才情出众深得未来上官看重,年纪大怎么了?须知年纪大的才更疼人!家里境况差怎么了,许家要是家资丰厚又儿孙出众,十全十美的人家,什么天仙配不得,如何能与你相看?”
“我的儿啊,你自己也不全然都是好的,性子本就呆板,样貌也不十分出众,以己度人,许家已是极好的人家了。”
从越行淑到李父,千篇一律的劝言。
在许巍这个人被摆在她面前时,她其实根本没有其他选择,因为选择权从始至终都没有给到她手中。
李明春问,“我只能嫁给他吗?”
李父的神情变得松缓:“你放心,许巍是极好的。”
李明春眼里的泪意已然消退,她嗯了声,目光直勾勾盯着李父逐渐放松下去的唇角,突然再一次重复,“我不嫁许家。”
“你!”
李父再绷不住温润君子的面皮,勃然变色。
李明春只觉脸上剧痛,李父用刚扇了她一巴掌的右手指着她的鼻尖骂道:“你竟如此忤逆不孝!”
越行淑平生最好面子,哪能见得如此景象,慌地快步走下来挡住李明春,忙去按李父高高抬起的手,急声道:“何至于此!”
“明春,快别犟了,你今日怎得如此糊涂!快跟你爹认错,说你知道错了。”
李明春口中传来咸腥血气,她双眼亮得出奇,咬牙盯着李父,只重复道:“我不嫁、许家!”
李父大觉失望,恨铁不成钢道:“我与你娘为你筹谋良多,你连这都看不透,逆子,滚回你的海棠苑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李明春转身就走,越行淑本欲伸手拦人,却不想她动作太快,竟也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明春的背影迅速远去。
采荷默默跟在自家小姐身后,两人都不说话,只一路急行,浅色裙角蝶翅般翻飞,最后在小径上跑了起来。
海棠苑众人惊诧的望着她们,尤其是脸颊肿胀的小姐,李明春冲入房内,并严禁任何人入内,连从小伺候的采荷也不例外。
海棠苑气氛压抑,天应景的阴了数天,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在这晚骤然转大,雷击照亮半个夜暮。
李明春辗转反侧,她瘦了许多,越发纤细的手碗垂落床沿,锦裘一角搭在腰上,聊胜于无罢了。
屋外雷霆越发狂怒,她安静听着,蓦地从仿佛要毁天灭地的雷声中分出串细碎脚步。
门扉被推开,采荷提着盏光芒微弱的烛台,湿漉漉立在门口。
“小姐。”采荷被雨打得苍白的脸露出一个笑,而后提灯入内,熟门熟路的从箱笼里翻出件半旧柔软的衣裙换上。
她包好头发,爬上床,在李明春的注视下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小姐,我来了,别怕。”
鼻端尽是女儿家的甜馨香,李明春枕在柔软的胸口上,冰凉躯干汲取着采荷身上的热源。她想起来,前世自己确实是害怕打雷的。
什么时候开始不怕了呢——出嫁后数夜孤枕难眠,夜晚的雷打得再响亮,也无人如此刻般安慰,采荷倒是来寻过她,只是被挡了回去,久而久之,她便也习惯了。
此时再被人搂在怀里轻声安抚,窗外雷霆仿佛也重回十五岁时的可怕,李明春埋进采荷怀中,后知后觉发起抖来。
“采荷,我做错了吗?”她问。
这次采荷没有对李明春沉默,她毫不犹豫道:“小姐没有错。”
“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没有错,错的又是谁?”李明春语气幽幽。
“这……”采荷迟疑着,她想起当日夫人步步紧逼,老爷面孔狰狞,咬牙道:“自然是夫人老爷的错,许家一团污糟,可他们却不肯听,小姐只是说了事实,他们还……”
李明春道:“还对我动手了。”
“对!”说及此,采荷语带恨意,但到底不敢咒骂两人,只道:“小姐又有什么错!”
得到满意的回答,李明春终于安分了,她回抱采荷,采荷也因她依赖的动作安静下来。
一夜狂风骤雨,到了次日清晨,连绵小雨终于暂歇,给人以喘息的间隙。
李明春好不容易睡了个整觉,醒时天已大亮,她支起身子,略一偏头,瞧见采荷正伏案不知忙些什么。
桌案前就是大开的东窗,春风裹挟雨后湿气闯入,她想起采荷昨夜淋雨而至,浑身俱湿透了,不由心生担忧,怕她因此受凉。
李明春起身下床,伸手捡起架子上的外衫,悄悄上前,无声为采荷披上外衫。
她动静极小,一路悄无声息,采荷吓地骤然转身,才惊觉身后立着的是未着履的小姐。
“呀!”她低呼,下意识伸手去挡桌案,但一切为时已晚,李明春已看清楚桌上的东西了。
采荷亦知为时晚矣,她放下手,垂下脑袋,失落道:“这像生花太娇贵了,我怎么弄花形都是歪的,可这是小姐亲自要回来的……”
案上正放着当日引人相争的水仙花,采荷两手指腹殷红,对着这花不知摆弄了多久。
奇怪的是,最初如何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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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当日的情景后,李明春对件战利品已全无触动。
见它令采荷烦忧,她只心生厌恶。
说与采荷听后,采荷却以为这是小姐怕她继续担心才这样说。
李明春无奈,折腰去取桌案旁侧烛台下存放的火折子,一手拿花,一手点燃,扭曲变形的花枝燃起白烟,她把头搭在采荷肩上,轻声道:“你看,我是真的不喜欢它了。坏了没关系,烧掉也无所谓。”
采荷目瞪口呆。
短短数日,小姐给她的印象一变再变。
她们起得晚,便将早膳作午食用。
待到午食用毕,李明春本想开箱整理自己往年的衣裳首饰,海棠苑却罕见的来了客人。
“二妹,这几日倒春寒厉害的紧,母亲怕你着凉,雨一停就让我来问问你如何了?”李明筠言简意赅,一进海棠苑就道明来意。
可李府不过四进之家,就算下着雨,来一趟海棠苑又能废多少功夫,为何偏要等雨停?
海棠苑已数年未进新皮袄,怕她着凉,又为何两手空空?
重来一世,仿佛拨得云开见月明,许多参不透的事情皆明悟了。李明春心底泛冷,她看见李明筠衣着厚实,这不是年轻女子爱穿的装扮,显然是越行淑特意嘱咐。
她将大女儿照顾妥贴,又在春雨落尽时记起二女儿的存在。
妒嫉如此轻易,心口和往日太多次一样沉闷隐隐作痛,李明春才明白,原来她是在不甘心。
李明筠带着目的而来,她微蹙眉头,用关怀的目光柔柔望着李明春,自然而然拉住她的手,轻轻一叹气,惆怅道:“二妹这几日还好吗?那日你的样子可吓坏我了,爹很生气,娘也气,但娘又怕你是因为出了什么事才左了性子。”
“二妹,你若有事千万要告诉我,不然憋在心里自己难受不说,也会让爹娘为你担心呢。”
李明春带李明筠入到内室,丫鬟们都被拦在帘外,内室东窗在之前被采荷关上了,她在一室昏暗中拉着姐姐坐上软榻,又软身垂首,半张脸埋进母亲为姐姐安置的软毛领里。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也莫名期盼起来自母亲的柔软。
“姐姐,我什么事也没有。”她的声音莫名低缓,仿佛这几日的怪异是场幻梦,在此刻,她回到从前安静柔弱的模样了。
浅而缓的声音拂过耳侧,李明筠因突然被人靠上肩头而僵硬的身体一忪,她不太熟练的抬手轻拍妹妹的背,问:“既如此,你那日怎么不愿意和许家结亲?”
静默。
漫长的静默。
李明筠许久才得到回应。
“姐姐,我说过了,许家家贫,且许巍已年近而立,与我太不相配。”
李明筠不解,“可爹娘也说过,许家穷困不过一时,许巍本人极有才华,年龄大不过是白璧一点瑕,根本不值一提。”
李明春倚着李明筠的肩不再言语,她把玩着李明筠的袖口,瞧见她白腕上用红绳系了颗香珠,还未看清楚,那截手碗便骤然离开。
李明春抬起头,露出的瞳孔格外黑沉,李明筠不自然道:“这是爹替我向道观求的辟邪珠,说是不能教旁人碰着……”
“李明垚有这个辟邪珠吗?”
4. 为何不再爱我
“这、明垚有是有。”李明筠不明白为什么从来不追究的二妹开始变了,她甚至想不出好的解释,只能干涩道:“你不要乱想。”
她有些委屈,辟邪珠又不是她带回来的,问她有什么用?
李明春却已从她这三言两语中知悉了,她唇角往上,露出个明显的笑,怪异的是眉眼未动,只有下半张脸的皮肉是笑模样。
李明筠察觉到了她平静面容下掩藏的波涛汹涌,不合时宜的,她想起那日在小厅时,二妹鬓边簪着和衣裳同色系的水仙,分明从头到脚的俏丽色彩,却从她身上看不出分毫如见春风的柔美。
小妹当时感叹,非人是妖鬼矣。
思及此,再看这几日性情大变的二妹,李明筠脊背发麻,只想立马离开这密不透光的卧房。
她正欲起身,不想腰上一沉,竟是李明春伸手紧紧揽上她的腰不肯松手。
李明春先是笑,“姐姐要走了吗?”
又敛眉作哭状,声音却压的低沉,厉呵道:“不许走!
眼见原本从前面团一般的人此刻疯了般时笑时哭,李明筠只以为心中猜测是真,吓得不顾仪态连连拉扯腰上的手,“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快松开!”
李明春面带哭痕,明明身量瘦弱,一瞬间却爆发无穷力气,直接爬上去将人压在身下。
她用手捂住李明筠吵嚷的嘴,微微垂首,两张相似的面容上下交叠,她能听见李明筠惊恐的呜咽,李明筠也能看见她潮湿的眼睫。
再压抑不住,李明春鼻尖酸涩,滚滚泪水凭空落至李明筠眼角。
“你是我姐姐。”她含泪低吼,前世积压的怨愤在此刻流露一角,“你是我姐姐!辟邪珠的事怪不到你,我也不会怪你,可你怎么能和他们一样,也觉得我就该乖乖听话,就该嫁给许巍!”
“你知道女子婚姻不易,你知道老夫少妻惹人笑话,前者母亲已为你招赘,使你不必去外面寄人篱下,后者你曾借我之口向母亲施压,如愿招林家比你还小三岁的三郎上门。姐姐,你处处不肯吃亏,你明明什么都明白,可为什么在要和他们一起劝我吃亏?”
“是因为不在意我吗?是因为我的后半生对你而言,远没有让爹娘顺心来得重要是吗?”
李明春捂嘴的手没有松开,她不需要李明筠回答,她心中已有答案,此刻只是宣泄。
她想,到此为止。
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她必须承认,她在这个家并没有多重要。被遗忘在角落,成为唯一的出嫁女,死亡是可以用利益收买的短暂伤怀,都是寻常。
只是姐姐,你从何时开始不再爱我。
明明幼时李明筠也会揽她入怀与她说亲密话,更会为了她在父母面前据理力争。
岁月磨人心,幼时无话不谈,少时离心离德,壮时形同陌路。
“姐姐,你从何时开始变得和爹娘一样了?”李明春枕着自己的手,耳下就是长姐被她封禁的唇舌,她靠着答案,温热泪迹浸染指缝,自顾自道:“姐姐,我会恨你。”
质问过后,她和挣扎渐弱的李明筠一样失了力气,安静伏在李明筠身上,手被挪开也没有反应。甚至还有心情想,她会说什么呢?
李明筠已经彻底没了官员小姐的体面,她穿得本就厚实,又被人捂着嘴压了许久,此时发髻松散,面带潮红。
“你……”她吐息略急,平复了片刻才道:“阿妹,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明筠摸索着攥住李明春湿漉漉的手,动作安抚,却道:“是不是被魇住了?明明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胡思乱想起来了。阿妹,明春,你作何要钻牛角尖?是我叫你生气了吗?”
“明春,你是不是知道了小妹也要招赘的事?”她小心翼翼地问。
家中三姐妹只有老二是要外嫁的,这件事除了李明春,全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李明筠模模糊糊知道外嫁是不如招赘自在,却说不出让二妹也招赘的话,李府就这么大,哪能容得下三个女儿同时招赘呢?
越心虚,就越想要辩解。李明筠想对二妹说外嫁也很好,家人没有偏心,父母为她精挑细选得许巍就很合适,大家都没有亏待她,叫她舒心,叫她听话,叫她不要再闹了。
可李明春问得一针见血,“当年作诗招赘,榜首者才华横溢,次者亦学富五车,可你见过二人后就终日以泪洗面,爹娘无法只得替你上门赔罪,盖因那二人前者长髯须,后者旧襕衫。”
“最后你选了排名不显,却家资丰厚又小你三岁的礼部侍郎林大人的第三子上门,这也没什么,说明你对亲事慎重罢了,这很好。”
李明筠已经明白李明春的未尽之言了,二妹从来都安静顺从,从未有过如此犀利的时候,她措手不及,一时难以回以辩驳。
“母亲辞去了教我作画的赵先生,却在今岁替你加设了词赋先生,姐姐,你日学夜学,难道只学会了己所不欲施于人的道理吗?”
可你怎能和我作比?
李明筠下意识这样想。
她勉强道:“你与我不同……你性子安静,要找年龄大会照顾人的才好,况且外嫁低门才好挺直腰杆,明春,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啊!”
“我宁愿你对我不闻不问,总好比现下在我面前假模假样!”
她言辞急切,李明春竟也寸步不让。
李明垚胸口不断起伏,已然理屈词穷,最后一把甩开交握的手,学着母亲的口吻呵道:“你的礼仪孝悌都白学了,我是你长姐!”
我是你母亲,我是你父亲,我是你姐姐——这是李明春常听到的话,这之后往往会跟着,明春,听话。
就连前世病得起不来身时,母亲来寻她,都与她说得是“明垚是你妹妹,她有孕在身不好叫丧事冲撞,明春,听话,你再坚持几个月吧。”
顺从刻在骨子里,于是骷髅架子又熬油似地熬了许久。
她早已打算不再顺从,而经由数日前那遭,李明春又明白,妥协无用,说理亦无用。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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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捂住耳朵,蒙上眼睛,不听不看不沉默,以最激烈的情绪去抗争所有。
李明筠从前送了妹妹许多小物件,后来两人往来渐少,李明春只对那些物件越发珍视,便常年摆在床榻边把玩。
此时她眼一瞥,就瞧见软榻边角掉了只李明筠曾送的蝴蝶白贝簪。
顺着她的目光,李明筠同样看清了那只簪,只是她已忘了簪的来历,只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李明春抽过那簪狠狠朝地面掷去!
簪子应声而碎,迸溅的碎片四射。
李明春脸带血痕,用手指着蝴蝶断开的翅膀,回过头以沉沉双眼与人对视,冷声道:“蝶簪生六翼,你我分二心,此生不复旧时意!李明筠,往后不必和我惺惺作态。”
李明筠坐起身,怀疑自己看错也听错了,等了一会见李明春态度依旧坚决,她不可置信道:“你简直疯了!”
李明春眼角泪痕犹在,她本身量纤瘦,五官淡雅,激烈一番后白肤盈盈浮起粉意,整个人如同雨打春花般。
偏眼神极冷漠,锥骨恨意铺满眼底,叫李明筠心惊胆战。
“出去!”
分明已得自由,面上却仿佛依旧被五指紧紧覆住。李明筠喉口难张,呼吸也艰难,最后只复杂地凝望李明春一眼,便匆匆逃离这处昏沉地了。
闯开得房门嘎吱作响,暴雨随即倾盆而至。
狂风趁机卷入屋内,帘幕乱飞间,可窥内室混乱,等候已久的采荷心中一惊,寻到她的小姐久久僵坐榻上不曾动弹。
她忙关上房门,欲将风雨拦于门外,可小姐不知是不是觉着这样太闷,倚向窗边,伸手大大推开窗扇。
将平复下来的帷幕又高高扬起,最受影响的却是趴在窗沿处的李明春,几乎顷刻间,便被凉雨浇了个透彻,发丝贴着脖颈,原本血色充盈的脸迅速苍白下去。
她垂着秋水般清浅的面容,面上只有纯粹的黑白两色交映,叫人望之触目惊心。
采荷何曾见过小姐这般了无生气的模样,她扑上前阻拦,语带哽咽,“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啊!”
李明春捋顺额发,微微一笑,“我在清醒。”
窗户在眼前合上,李明春胸中燃着一团火难以抒发,浑身又遭冰凉雨水洗净,冷热交叠,很快头昏脑胀起来。
采荷寻了条长巾为小姐汲干头发,湿透了的软榻是不能待了,她哄着李明春躺去床上,伸手替她换衣时突觉触手滚烫,低头一看,小姐神色恹恹,显然受凉后发热了。
苑里常备驱寒药,采荷正欲喊人去取,就闻门外传来急切脚步声,有人敲门后喊:“采荷姐,流珠姐姐煮了驱寒药,叫我来问问小姐有没有需要!”
来得正是时候呢,采荷大松一口气,忙开门取过药喂给小姐。
原以为小姐吃过药后很快就会退热,不想烧刚降下去,到了傍晚又反复起来,丫鬟们又煮了汤药来灌,却始终不见不再见好转。
流珠急得团团转,采荷咬牙道:“我去前院找夫人!”
5. 恨意如东水
天光散尽,采荷提着灯笼快步走在廊下。
风声雨声雷击声,不闻人声。
大雨下前院门窗皆紧闭,采荷贴着门房窗扇使劲往里看才能分清微弱黄光,昭示着守门人还没睡,还有人替她通传。
她砰砰敲着门,守门的婆子叫她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小而精的眼睛转过来看清来人,抬到一半的屁股又慢悠悠落了回去。
“是二小姐院里的啊,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小姐病了,我来请夫人传大夫!”
“病了?”婆子怀疑地看了过去,但见采荷焦急模样不似作假,还是道:“既如此,你且等我片刻,我去禀明夫人。”
门房婆子面相虽差,腿脚倒很利索,采荷转个身的功夫就见人又出来了,她忙迎上去问:“如何?夫人怎么说?”
婆子面色难看,挥开采荷搭上来的手,啐她一口骂道:“快走快走!你家小姐下午还有力气气走大小姐,怎得晚上就病了,必是装病想给大小姐难堪!我好心看你可怜才替你带话,还连累我也被揪着脸皮骂一通!”
“怎么会?”采荷几乎听懵了,“小姐的性子夫人再清楚不过,怎么会不信小姐?”
婆子已然没有了耐性,将人推搡出房内,“瘟神!还不快走!”
采荷只得空手而归。
流珠知晓缘由后虽急得上火,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又去翻之前剩下的风寒药,不想一拿起来才发现药包簌簌落下虫粉,原是这药放了太久,不知何时叫虫蚁盯上吃了许多。
小姐病情反复时喝药不见好转,想必就是因此。
这下药也喂不成了,年龄更小些的揽云建议用湿帕子擦身,采荷流珠照做了,如此忙碌半夜,熬至丑时末,小姐身上的温度终于开始往下降。
采荷几人早已累得头晕眼花,听见好消息后提着的那口气便散了,连路都忘记如何走,三三两两坐在地上,软着手脚靠上桌椅床沿。
次日李明春醒时看见得就是这副场景,春光盈室内,帷幕遮掩间,地砖上生出许多豆蔻少女。
她的头还昏沉着,但还依稀记得昨夜忙乱的动静。
喉咙干渴的厉害,李明春小心起身,绕过三两沉睡的丫鬟去桌前倒水。
倾倒茶水的动作也克制,她端起水杯小口喝下,又怕室内人多了会憋闷,便去将关严实的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早春寒凉,李明春却循着凉意倚上窗扇,微弱的风扑了满面。
她其实更喜热,只是觉得寒冷叫人清醒,理智随之而生,在近乎自虐的寒冷中,她才能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心软。
不要走回头路。
李明春心里想着事,垂着眼睑,无焦距的视线落在外面的海棠树上,由低至高,院墙外的小径在花与墙的缝隙里探出。
那是连通海棠苑和其他院落的唯一路径,海棠苑位置偏,地方也小,和她这个主人一样沉默的贴着墙角生活,供人行走的路也这样曲折幽微。
渺小的,寂静的,就这样消失也不会有人很快就注意到的。
李明春已经忘记母亲上一次出现在这条小路上是多久了,或许除了前世在出嫁那日来为她梳妆时,就再没有过?
她迟缓地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画面没有改变,小径突然活过来了。
母亲出现在海棠花下,长姐和小妹的脸随之消失在围墙边上,她们身后跟着位身披道袍的女冠。女冠穿着极正式,束发戴巾,左右各有一名捧剑拿符的小道士。
寂静许久的海棠苑一瞬间挤进太多人,房内睡着得丫鬟们惊醒了,她们不明所以地互相对视,而后声声叫着小姐围了上来,数张少女娇面齐齐窥视窗外,急躁而又紧张。
揽云最小,十一二岁的年纪,脑袋刚到李明春的胸口,她恐惧的望着桃木剑和符纸进了海棠苑,声音发虚:“小姐……她们,要做什么……?”
揽云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很怕怪力乱神。
李明春揽着她,记忆从昨日和李明筠的对峙中收回来,默然片刻后认真回道:“是打算除掉让我发疯得邪祟吧。”
“什么?”揽云不懂。
窗户已经看不见人了,她们进了苑内,隔着一扇门,能听见一厚重女声道:“越夫人,贫道已看过了,此处前有山丘挡风水,内有高树遮阳气,确是一处极阴之地,最易滋生阴气邪祟。”
“如何解?”
“……伐树,移门,贵府小姐若邪祟入体,便戒食数日,待身体虚弱濒死之际,入体的邪祟自会离体以求生路。”
采荷听得迷茫,“什么意思?”
李明春又腾出手去摸她的脑袋,温和道:“是要饿死我呢。”
说话间,随侍越行淑左右的大丫鬟已寻入门口,她推开门,院子里立着的几人随之瞧见屋内挤挤挨挨的数人。李明筠李明垚两姐妹低声惊呼,越行淑皱眉挡在她们身前,隔着数丈远,李明春听见她说“不成体统”“没有规矩”。
两人遥遥相望,一人隐含嫌恶,一人面无表情。
“你都听见了?”越行淑沉声道:“昨日明筠刚来劝过你,转头你就病得不行了,这要传出去让外人如何想你姐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毒,对亲姐姐不怀好意?”
“刚才你也听见道长说了,此地多生阴邪,我姑且当你是叫邪祟迷了心智,你自己听从道长的话,好自为之。待邪祟除尽,我再来看你。”
若是邪祟没有除尽呢?
李明春想,如果一直等不到她低头认错,她是被送去乡下,还是就此饿死在这偏僻的海棠苑呢。
没有答案。
李明春前世一直忍耐,从没有忤逆长辈的时候,因此和家人一直维持着友爱的表象。
直到越行淑带人来此要将她贬为邪祟,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母亲竟真的心狠至此。
道长侧身与越行淑说了什么,见她颔首,便转身示意身后小道士,小道士们连连点头,领着一众膀大腰圆的仆妇围上静默矗立的海棠树。
另有三五人持宽刀走近,意欲砍伐门扉。
苑内一片狼藉。
隔着重重人影,李明春见越行淑背过身去安慰李明筠两姐妹。
是了,她们都是闺阁娇小姐,何时见过这般糟乱景象,此刻必然不适,正需要母亲柔声安慰呢。
她已是活过一世的人,应该心神通明,不必受困于过去,她应该释然,醒悟曾经的委屈只是过眼云烟,她应该……
然而,无法做到应该。
她无法不在意。
即使重生过,可她依旧是她,渴望亲情关爱的本能从未消失,前世她被亲情牵制一生,重生后她的目光依旧追逐她们。
委屈在长久地折磨下悄然变质。
嫉妒,不甘,愤恨。
尖刻的恶意蓬勃生长,如毒药腐蚀,如烈火灼烧,催促她还以相同的折磨来得到救赎。
李明春很早就知道自己被冷落的真相,大姐李明筠出生于父母新婚燕尔时,小妹则是两人冷战后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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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小妹时母亲身子虚弱已久,难产后再无法孕育子嗣,他们因此宠爱最后的女儿。
而她,就是那个导致母亲身体虚弱的孩子。
大姐出生后祖母催促母亲再生个男孩,恰逢父亲遭贬心情不顺冷落了母亲,母亲本不欲向祖母低头,可不合时宜的有孕叫她丢了面子,两人便认定了是这个孩子与他们家犯冲。
对二女儿不喜的缘由如此草率,他们却对此深信不疑了近四十年。
采荷紧贴着她的胳膊,瘦弱的身躯颤着,像是怕极了。
这样的大阵仗,采荷也第一次经历。
衣袖下两人的手悄然握紧,复又松开。
从始至终没有说话过的人骤然动作,少女散着发,身着白色寝衣,未穿鞋履,一身如同众多志怪小说里的鬼物,她拨开人群,行为也如同疯子般不顾常人目光。
作装饰用的花瓶被砸在地上,她捡起碎片,知道自己没有其他可以当作威胁的东西,便将尖利瓷片抵至脖颈,以自己的性命做筹码。
母亲的视线如愿落在了她身上,李明春轻勾嘴角,手碗略一用力,白皙的皮肤便裂开长长缝隙,从中流出鲜红刺眼的温热液体。
越行淑下意识左右望去,见请来的道长及家中仆从无不好奇窥视这处。
她面色扭曲了一瞬,忙高声唤:“你做什么!明春,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样对自己是要锥我的心啊!”
李明春只用漆黑的瞳孔望着她,唇肉发颤,刚烧过的喉咙还哑着,她狠声道:“你是要锥我的心!”
“她们是你女儿,难道我就是路边捡来的吗?昨夜我病的厉害,你却想让我就此病死,今日见我安好还要说我见不得李明筠好……你是想将我送人换名声的恶鬼,李明筠是意欲助纣为虐的伥鬼,李明垚又好似出水莲花般清清白白,我看在眼里,怎么能不恨?我不是圣人!”
恨意如东水,寒雪缕缕化,绵绵无绝期。
可恨来恨去,是恨她不爱她。
李明春红了眼眶,泪眼执拗地和越行淑对视,哽咽道:“娘,放过我吧……今日若想当着我的面伐树除门,除非我先死了。”
她的话语并不掷地有声,可无人敢轻视,只因她的手也不稳,脖颈处裂口又添几道,染红了半面臂膀。
这下墨发披散,白衣染血,巴掌大的面孔血色尽失,又一副自尽模样,真真是人鬼难辨了。
越行淑从未听过二女儿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且字字珠玑。
她一时怔住,可苑内其他同样被震慑的人又使她回神。
“住嘴!”她指着李明春,浑身发抖,却不是因为担忧女儿,只听她厉声道:“你是真的疯了,在这里胡说什么!”
“什么死不死的,方才道长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海棠苑的布置易生邪祟,我分明是为你好,你只管自己委屈,却看不见我的用心。”
李明春不信,“山丘挡风水,高树遮阳气,若真为我着想,怎得不说挖外面的山丘,只说改苑里,非要闹得人心惶惶。”
她正说着,突然背后一重,有人从背后扑倒她,手中碎片也因此滚落了,越行淑见状神色一松,忙招呼人道:“去!去拿绳子把她绑起来,别再让她闹事了。”
仆从一拥而上,采荷她们欲上前救人,又被打了回去,房内顷刻间乱作一团,哭叫与呵斥声绵延耳畔。
李明春被不知是谁按在地上,侧脸贴着浸凉地板,有人扯落帷幕将她裹住,她的视线穿透众人裙摆,是越行淑明灭不定的冷漠面孔。
6.怪我病得太重
她蠕动嘴唇,呢喃被碾碎在纷踏的脚步声中,她的心跳变得缓慢,耳边一切都逐渐远去,她听不见声音,却知道自己在喊。
“娘。”
“娘。”
“娘。”
无人回应。
她没当过母亲,前世怀的数胎都有缘无份,而从未做过母亲的她,在此后也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这群人来得快,走的也迅速。
采荷她们扑上前给李明春解绑时,海棠苑已一片狼藉。
不久前还盛开热烈的海棠花尽归于尘土,枝干倾倒,门窗洞开,木头的腐朽气息混着雨后土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采荷牵着揽云的手,泪眼朦胧地问怎么办,李明春却用粘腻的手指轻点她眉心,血迹妆成白毫相,她靠在流珠臂弯,仰头望进采荷迷茫的双眼,轻声笑道:“母亲赴宴那日,你说维持现状就很好,我说你会明白的。”
“采荷,现在你明白了吗?她们眼里没有我,任你我如何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所以不要再对她们怀有期望了。”
她眼角还凝着泪水,面上却已没了悲伤。
夫人呢,她的两位亲姊妹呢,都不重要了吗?
采荷杏眼大睁,顷刻间想起那日小姐的变化及近日的兵荒马乱,她不由对眼前人的真实性心生怀疑,可连日相处的细节骗不得人,她确确实实是她的小姐,只是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甚至到了与家人割席的地步。
小姐到底想做什么?
这样的疑惑盘旋心中,声音越来越大,她害怕地跪坐在地上伸出两手握紧小姐的手,如此尤觉不足,十指又藤蔓般向上紧紧缠着李明春的胳膊,才终于心安。
她不知道小姐想做什么,她也不在意小姐要做什么,此时此刻,她只要自己不被小姐落下。
采荷攀着小姐的肩膀,指尖嵌进血液浸湿的布料里,连带将她也染红。
她哽咽着,颤抖着,身体也紧紧贴向小姐,声音近乎哀求,“小姐,我害怕……”
李明春道:“乖采荷,别怕。”
海棠苑被派来的家仆封住,徒留内里缭乱。流珠取来早年备下的金疮药替李明春包扎伤口,又要转身去寻新衣裳来换下那套浸了血迹的旧衫,李明春叫住她,“流珠,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可是……”流珠蹙眉,小姐伤在要处,怎能穿着湿衣不换?且门口处木屑散落遍地,门窗俱失了作用,若不修整好,夜晚要如何安眠呢。
桩桩件件,都是要紧事。
见她不动,李明春又道:“我累得很,不必寻衣服来换,脱了身上的上床睡就是。至于门窗,还隔着一道帷幕呢,帷幕四角绑严实些,不会叫风吹进来的,今日就这样吧,一切待明日再说可好?”
流珠咬唇,只得应是。
睡时天色正亮,醒时亦是白昼。不知是大病初愈又遭伤的缘故,还是经此一事太伤神,李明春足足睡了一整日。
刚睁开眼,就瞧见伏在床边,撑着额头出神的采荷。
她不知思虑些什么,眉头紧皱,休息整夜后面色反而更憔悴了。
见她醒来,采荷采荷下意识端起早早备下的凉水,李明春瞧她依旧神思不属的模样,接过杯子轻抿一口,问:“怎么了?”
“今日已经过了午时了……”
采荷欲言又止,李明春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外间,往日盛膳食的桌案空空荡荡,寻常时候摆放的白瓷水壶也被采荷拿到床边来了。
手里茶杯的水面轻轻震荡,李明春心中已疼过了,却还是做不到麻木。
她想起脖颈的伤,想起母亲的背影,眉梢下压,缺乏血气的浅淡唇肉却微勾,自嘲道:“总不会饿死我。”
“不必管我。”她又问,“你们可吃过了。”
采荷点头,又不安地凑上前,压低声音小心道:“昨日仿佛动静大了些,叫隔壁听见了,这会不会有碍小姐的名声?”
隔壁?
许巍白日不在家,许小弟长住学堂,隔壁仅有许大娘那时候在家。
李明春深知曾经婆母的本性,那是个典型爱嚼舌根的老妇,想必下午听到动静,晚上就要讲给儿子听。
许巍与她娘极相似,只不过一个将刻薄摆在明面上,一个将逐利之心掩藏得更好。教他知道要与他相看的李二娘子受家中薄待,于她倒是件好事。
不被家中重视的女儿,不会成为重利小人的妻子首选。
前世李许两家能结亲,一方面许巍极力攀附翰林千金,另一方面李父寒门入仕,想要个能在官场给他助力的进士女婿。
前者欲走捷径,后者谋求利益。
李明春有了隐约的想法。
她走到窗边,视线越过墙沿,飞至隔壁露出半角的青瓦上,半晌静默后,她对采荷说:“我不能被困在这里。”
可她身为人子,又是年轻的闺阁女儿,衣食住行样样不由己,身家性命俱受控于李府,此时想出去就只能向父母求饶。
思及此,李明春叹了口气,生出些无奈心绪。
说到底还是她不够理智,前世过了四十年的委屈日子,今生怎的就不能继续忍了呢,偏要闹得现下这般尴尬局面。
她到底羽翼未丰,为了之后诸多筹谋,还得再去委曲求全。
话又说回来,她也未曾后悔就是了,虽闹出来的烂摊子要收拾,可当时的痛快谁能知道。
人活一世,图的也就是这两字了。
于是李明春不再纠结,她一整日没吃过东西了,又失了许多气血,手脚无力的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便眼前发黑,不得已又回到床上半躺着。
采荷急得不行,一张小脸皱来皱去,突然眼睛发亮,拉着李明春的袖摆道:“小姐别担心,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馕饼偷偷藏起来带给你。”
“丫鬟们的饼都是一人一份,你要藏谁的?”
采荷眨巴眼睛,不明所以道:“自然是我自己的。”
李明春笑了起来,在采荷面前她总是容易露出笑模样,她这样悄无声息的笑着,眉梢也开始变弯,其下是一双嵌在白肤上的漆黑瞳孔,因为笑,那处的眼白似乎消失了。
“傻孩子,那你不就要饿肚子了。”
四十岁的灵魂隐匿在十五少女的皮囊下,将不符合年龄的包容神情衬得吊诡。
李明春确实变了许多,她柔声道:“你把自己的饭食让给我,我要拿其他食物给你吃的,可我没有……我只有这一身皮肉,采荷,你会嫌弃吗?”
其中蕴含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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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她的饭食,她要用血肉以偿。
采荷唇肉哆嗦着,“小姐说、说玩笑话呢。”
采荷的睫毛挂上小水珠,李明春恍然意识到是自己把她吓哭了,她表情僵住,白着脸为采荷擦去那两滴泪,采荷乖巧地任她施为。
“采荷,别怪我。”她喃喃,“是我病得严重了,你别怪我。”
掌心的头颅左右摇晃,李明春的眼前却渐模糊了,她又闻见了苦涩气息。是前世她病重时大夫给她开得药,浓稠的药液一日数碗,喝完后她会沉沉睡去,少有清醒时候。
原来心病难医不是假话,即使她已然重生,换回到年轻时康健旺盛的身体,她也还病着。
采荷跪坐床前,脑袋乖顺地搁置李明春掌中。
她误以为小姐口中的病是指脖颈处伤口,虽不明白两者为何会有关联,但她还是勉强一笑,应和道:“我知道的,小姐病了,我不会怪小姐的。”
李明春有些失魂落魄,面朝着采荷,却双目无神不知落在何处,仅嗯了声。
恰逢此时,揽云挑开帘幕,探进半张脸,稚嫩的小脸露出害怕神色,细声细气道:“小姐,三小姐来了。”
李明春的动作慢了半拍,偏头看过去时,李明垚已推开怯懦的小丫鬟挤入房内。
她惯来如此,说得难听点是莽撞,可她生的艳绝,世人便只夸她娇蛮。
李明垚撇嘴扫了两眼四周,便克制的收回视线。她到底不是全然没脑子,虽嫌弃此地寂寥穷酸,但还记得此行为何,她不是来讥讽人的。
“姐姐的病如何了?”她不见外的直接坐在床边,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李明春,啧道:“午时都过了,怎么还下不得床,伤有这么重吗?”
她问这话时清亮双眼里是真切的疑惑,李明春知道她没有恶意,自己这个妹妹被宠的天真至极,连讨厌人都是可怜可爱的,更何况她不讨厌她,只是不在意罢了。
因为不在意,所以无所谓脱口而出的话是否伤人。
从前她瞧着小妹不俗的娇美面容,竟也打心底里觉得她无错。她总想着,妹妹毕竟小,毕竟被养得不经世事,她说话直白也是正常。
却不想想她自己,一世踌躇,最后落得积郁成疾的下场。
“伤得不重,等我哪日病死了你再来为我收尸吧。”李明春往后坐了坐,略直起腰。
“你说话夹枪带棒得作甚?”李明垚反应了几息,而后不悦撅唇,“娘说你一及笄翅膀就硬了我还不信,想你从前多娴静的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粗俗。”
“怪不得姐姐亲自令人买了糕点又不愿意来见你,非要我来送。你伤了她的心,竟连一点愧疚都没有,真是没良心。”
李明春回以冷笑。
李明垚心生不满,本欲再骂,可视线不慎落在了李明春因病而寡淡的脸上。
神色恹恹,颜色浅浅,单薄清丽的五官嵌在苍白的面皮上,本该是脆弱惹人怜爱的,偏她唇线平直,眉梢下压,这张柔弱面孔便猝尔生出孤傲倔强之感。
并不至美至纯,却奇异得抓人眼球。李明垚渐渐散去戾气,叹息一声,又软下声音道:“你何必如此,娘与我们都知道海棠苑哪有什么邪祟,只要你去与娘认个错,这件事自然就过去了,你又倔什么呢?”
7.渴望触碰的本性
她在劝她。
这是很好的台阶。
李明春顷刻明白,这是她缓和关系的好时机。
李明垚看见二姐侧脸微转,似是被她说动了情,一双眼乘着水色滑来滑去,将本就不甚饱满的唇肉愈发抿紧。
“可我昨日已经把话说绝,此时再叫我认错,我如何能甘心,难道还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曾?”她半垂脸,动作是李明垚熟悉的柔顺姿态,神色却固执。
李明垚想,二姐已经有了悔意,只是实在介怀昨日的事不肯低头,她得多劝劝才好。
“亲生母女哪有什么隔夜仇。”李明垚道,“只要你认错,娘定不会再计较。”
李明春不语,李明垚见状沉吟,继又道:“况且你与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仇怨,都是些误会罢了。”
“你怨娘拿你换面子,又那样说姐姐,可哪有这样的事?我知道你也想要姐姐那样的好姻缘,可你哪知姐姐招赘的苦楚,要来往交际,要撑立门户,说起来,我还羡慕你呢。”
“为什么要羡慕我?”二姐抬起了眼,李明垚觉得她该是动容,可她嘴角抽动,竟更像是讽刺。
但她忽视了这股怪异感,“姐姐的夫婿门荫入士,考课后才能由吏员升转为正式品官,料想我未来也是如此,不像母亲为你精心挑选的许巍,他是正经进士出生呢,今岁授官就是有品阶的京官,多好啊。”
李明春道:“如此倒是我不懂事了,辜负了娘的好心。”
李明垚顺势点头,理所当然道:“是啊,所以你去找娘认错吧,娘那么好,肯定不会怪你的,此后我们还是好好的一家人。
恩荫子弟重在家世出众,入朝后自有亲朋托举,官途升迁较之寒门进士只会更快,李明春内心觉得好笑,她们竟拿这样的借口来哄她。
况且京中年纪轻轻的进士不在少数,他们不比许巍更适合她吗?不过是懒得寻摸,许巍正巧撞在眼里,于李父而言都是进士有助益,于李母来说许巍家住隔壁,正好宣扬她爱护子女,不舍得女儿远嫁的好名声。
如此草率,轻易断送了她的后半生。
再一次认识到,自己在这个家中有多不重要。
无力如潮水涌入身体,沉沉坠着四肢。
不甘心。
嫉妒咬着她的心尖,愤恨填满她的躯干。
李明春想尖叫嘶吼,想打砸发泄,而现实中她面无表情,黑沉的瞳仁转过去,凝着李明垚明丽的脸。
“明垚,我发现你对我越来越好了。”她道:“要怎么谢你才好?”
李明垚毫无所觉,兴致勃勃道:“我们是姐妹嘛,理应如此,说什么谢。”
“你要多久去寻娘?”李明垚忽然呀了声,捂嘴笑起来,面露羞赧,“看我,都忘了,你还没来得及用膳吧?现在传膳也麻烦的很,不如你吃糕点垫垫吧,姐姐特意托我带过来的,特别好吃,你肯定会喜欢。”
安静候在她身后的丫鬟适时上前,献上沉沉食盒。
李明垚接过后转手放在床沿上,她迫不及待打开叫李明春看清,只见盒下垫着厚厚白棉布,数枚两指大的精致糕点陈列其上,白玉为底生绿韵,一派清新宜人,确实不菲。
“这是荷叶小莲蓬,我最喜欢了,快试试。”
李明春却避开她递到嘴边的莲蓬糕,李明垚神色怔忪,她鲜少经受拒绝,一时茫然,伸出的手就这样滞空。
好在李明春很快开口,“明垚,我还在床上呢,等我更衣过后再吃吧。”
“是哦。”她有些讪讪,抬眼间见李明春已掀开了锦被,正欲下床。少女微微垂首,墨发遮掩瘦削身形,只看得见半截尖尖下巴,不知是她本身就这样白,还是发丝衬得太过,竟仿佛冰雕雪铸般。
李明垚着了迷,莫名出声,“……我来帮你。”
见李明春神情疑惑,李明垚后知后觉羞涩起来,芙蓉面上春带彩,渐染薄红,“我是想说,我来帮你更衣吧,我们好久没这样亲近过了。”
李明春无所谓帮不帮,只是觉得新奇,李明垚对她一直是爱答不理,两人上一次亲密还是李明垚牙牙学语时。那时李明筠还未与她疏远,她们常带着三妹于亭下玩乐。
早春时节寒气犹存,李明春衣着单薄也不觉得冷,她站得很直,能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然后轻微重量压上肩头。
来人动作生涩,指尖不时触碰身体,李明春并不怕痒,只是不习惯有人这样碰自己,不由倾身往前躲。
不料李明垚紧跟着凑上来,抱怨道:“你躲什么?”
她将衣裳披上李明春肩头,濡湿滚烫的掌心顺势拢上去。
李明垚长相出众,身量也较寡言的二姐略高些,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发丝,鼻端靠近。
“姐姐,你好香啊。”她喃喃,“是熏得什么香,我好喜欢。”
“寻常香料罢了,你喜欢吩咐人去买就是了。”李明春眉目冷淡,她嫌李明垚磨蹭,便挥开她的手自己穿衣,三两下就收拾妥当,等候许久的流珠顺势上前为她梳妆。
李明垚觉得委屈,但又不想打扰李明春梳妆,便撅着嘴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捧着脸看流珠动作。
她的嘴也不休息,一时嫌弃流珠手艺粗疏,一时又觉衣衫褪色不够衬人,样样差强人意,处处不与般配。
李明春睨她一眼,“更好不是都在你们那处吗,被挑剩下的差些多正常。”
李明垚不说话了,她有点心虚,又有些不服,似她这般的年轻女儿哪能拒绝鲜亮衣裳和首饰,人之常情呀。更何况她生得不俗,更需要好生妆扮才不辜负好相貌呢。
她一撇嘴,歪头盯着李明春冷漠的侧脸许久,突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
耳畔响起击掌声,李明垚快活道:“是你平日里太不爱说话了,又不出门,让娘总是想不起来你,所以才会如此。你以后多去找娘说话,缺什么都与爹娘说就是,他们自会给你补上的。”
话音落,却无人接茬。
其余人不清楚内情,海棠苑的人却是知道,曾经有次节日前小姐是去找过夫人的,言明衣衫落时不便现于宴席,求夫人给做两身时兴裙子,夫人只是严辞拒绝,说是府中银钱紧张,可次日就看见大小姐和三小姐焕然一新的模样。
此后,小姐就更不爱抬头说话了。
流珠几人眼观鼻鼻观心,只专心手上功夫,李明春也没有立马接话,空气一时寂静无言。
李明垚还喜滋滋的,漂亮的小脸凑进,直抵着李明春肩侧,探头去看她。
李家姐妹几人仿佛都喜欢这样的姿势,挨挨蹭蹭,温热的皮肤贴上另一人的,外物交缠,脉搏同频,便由衷生出令人满足的谓叹。
昨日她靠近李明筠是这样,今朝李明垚靠近她也是这样。
“你身上好凉。”李明垚似是抱怨,身子却愈发靠拢,纤长睫毛一下下点着她的面颊,痒痒的。
恰逢流珠钗好发饰,退后一步以示梳妆结束。
李明春不必再忍耐,她偏头躲开李明垚的亲昵,兀自起身走向一旁打开的食盒。
“别闹了,我们待会儿还有事。”
李明垚虽不满,但也知正事要紧,到底没再歪缠,只换了个方向倚着,一双眼仍时刻追随着李明春。
李明春将她视若无物,她也确实饿了,肚腹凹陷紧贴肋骨,只是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对食物失去了渴望,吃过两块莲蓬糕,胃袋里有东西坠着便作罢。
“走吧。”她示意李明垚,身后的采荷与流珠对视,两人皆面露担忧,李明垚却不管那么多,兴冲冲地先走出去,“姐姐快来,我来给你带路!”
李明春提步跟上。
她们并未往前院去,走出海棠苑,李明垚转过山石小路,进到了其后的小花园里。
早春植株吐绿稀疏,枝叶没什么遮蔽作用,一眼便能瞧见园子中心的凉亭里围着数人。走近一看,原来因为今日是久候不至的晴日,越行淑便一早叫上众人来园子里透气。
“呀,你们怎么不等我!”李明垚人还未到,声音先至,围作一团的众人纷纷散开,留出路给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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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
李明垚鬓边珠串摇曳如游鱼,一路走来俏脸微红,上去就拉着越行淑的衣摆,不高兴地左右摇晃,嗔道:“不是说好了等我吗,怎么我刚把二姐带来,你们就快要做好风筝了?不行,我可不依。”
散开的仆从复又围了上去,李明春静静站在亭外,不知里面说起什么,善意的笑声长久未停。
“小姐……”采荷欲言又止,她记得小姐不能久站。
李明春沉默摇头,并未多说什么,采荷难过地抿唇,偏过头不再言语。
又等了一会,亭内笑声渐歇,有人扬声唤了句,“二姐!”
众人侧目,中间显出一条缺口,露着李明垚的笑脸。
她抱着越行淑的胳膊坐在她身侧,李明筠坐在另一侧,也顺着众人视线望过来,她还有些不自在,一双欲语还休的眼见到李明春,轻轻扫过就又垂首避开了。
笑过之后,李明垚略收了收,正色道:“二姐快来吧,娘一直在等你呢。”
越行淑若有若无地哼了声,她面上看不出什么,也不说话,就那么冷眼看着李明春越走越近,最后沉默立在她身前。
“娘。”
李明春垂眼敛眉,低低叫了声。
除了更瘦些,这时候的她和从前沉默寡言的窝囊样子毫无差别,丝毫看不出最近几日的忤逆无状。
越行淑将她晾在一旁,自顾自与李明筠说起话,直到李明垚看不过去暗地里轻扯她衣袖,着急叫了声。
“娘!”
越行淑瞥她一眼,嫌她不争气。
而后才转过脸面向李明春,沉声道:“你现下来寻我,可是知道自己错了?”
李明春深深埋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她微哑的声音,“娘,我知道错了,这几日怪女儿分不清是非,现在才知晓对错。”
“你前几日闹得家中鸡犬不宁,一副要豁出命的架势,怎得突然就想通了?可别是唬我的。”越行淑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昨日她的好女儿可是叫她在外人面前丢了好大的脸。
她挑着李明春的毛病,“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我说中了不曾?”
明明是亲女儿,却摆出审犯人的架势,高高在上地等着堂下犯人的忏悔之言。
李明春闭了闭眼,慢慢长吐出口气,而后道出提前已备下的话:“我偶然得知姐姐和三妹都要招赘,后又听娘说要单把我嫁出去,想的是娘怎得偏要把我丢出府去,便一时岔了心。”
“昨晚我就已经后悔了,今日三妹又来与我细细说了一通,我就知晓了娘的用心良苦,此前全因我固执己见,还惹哭了姐姐。”
说及此,李明春抬起头,额发下的分明瞳孔对着李明筠,一眨不眨的,咬字清晰道:“还请姐姐,原谅我这次。”
李明筠第一时间想,她果然知道了招赘的事。
相较女儿的坐立不安,越行淑虽心中突了下,但面上看不出什么,只道:“你能这样想最好。”
“都说读书明理,也不知道你往年都读得什么书,竟还没有明垚懂事,可见你读书时是偷懒了的。眼见着都到了相看的年纪,你这副样子怎好放出去受人笑话?从明日起,你便每日去找明垚的先生讨一本书看吧。”
李家的女儿都是读过书识过字的,让已结业的人再复学,无异于羞辱。
李明春想得却是同样结束进学的赵先生,赵先生做她的授画先生已有数年,比起师徒,两人更像忘年之交。前世她太过懦弱,在母亲辞去赵先生时静默不语,有能力了又开始自顾不暇,以至于此后再没能见赵先生一面。
这是她最大的遗憾。
李明春顺从应是,眼看越行淑面色舒展,貌似心情不错的样子,便小心提起不久前辞退的赵先生,想要请她再来授课,若是不行,许她外出去赵先生家中也好。
“赵先生?”越行淑皱眉,想起那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她不甚在意,随口道:“你是养在府里的小姐,怎好随意出门,喜欢作画就叫人多买两幅画帖回来学习就是,不必再请先生。”
8.风筝面上的新颜料
一方正形石桌,越行淑三人在一起,李明春则独自坐在她们对面。
春分渐近,按习俗是要外出放风筝的,李父春分不得闲,越行淑便应了侍郎夫人的邀约,与众官眷共同去城外踏春。
现下她左支右拙,忙着教两个年轻女儿做风筝,根本无暇顾及更多。
“明筠,手轻些。”她按照自己幼时学得教女儿,教得仔细,盖因女儿成家之后也要教授自己的孩子。
尤其是李明筠,纳采问名都已结束了,只差寻个好日子纳吉正式订婚,如此关键时候,在未来婆母侍郎夫人面前就更要处处周全,漏不得怯。
思及纳吉订婚,便不由想起二女儿的婚事,虽生出些坎坷,但结局是好的,马上就会又凑成一对儿金童玉女了。
“明春……”她抬头去寻李明春,正欲分出心神指点一二,却见李明春手中风筝已渐有雏形,虽是简单的班子风筝,模样却很标志。
她隐晦地皱起眉,面上笑意微淡,“明春倒是厉害,不用教就做得这么好了。”
李明春指尖一顿,很快又恢复灵巧。
她不抬头,越行淑便只见她瘦削苍白的下颚,血色稀薄的唇张张合合,声量也低:“是提前在书上看见过,便学了些。”
确实是在书上学的,不过那是前世。
前世直到她出嫁也没被教过做风筝,因此初初几年的春分总要在许家闹出笑话,后来她自己从书上学会了,并在之后做得越来越好,这样的事就再没有过了。
“如此就很好。”越行淑道:“许巍的母亲应付不来聚会,我不好叫她也去,好在许巍是个贴心人,主动与林侍郎说要护送女眷,你到时拿上这风筝找他教教你如何放吧。你也大了,婚事要尽快张罗起来,你爹会寻个时机与他说清楚,你与许巍尽可多接触,多培养感情总是好的。”
语闭,她又转头对李明筠叮嘱道:“林三郎也会去,不过三郎的娘在,你们二人可以近身交谈,但万不可叫他碰到你,到底是还未成婚,不好他娘面前亲密太过。
李明筠面皮涨红,喃喃应是。
天色渐晚,越行淑便罢开手,带着李明筠李明垚二人回前院去。
没有提及李明春,只李明垚扭头多望了一眼,见其后主仆二人皆垂眼默然,和从前一样的透明人做派,便不再多管,收回视线追随其余人而去。
直到亭内空空,一行人的衣角也消失在山石拐角后,李明春才起身,拿着做好的白坯风筝离开。
采荷紧跟其后,双手虚握着李明春的胳膊,生怕孱弱的小姐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一路紧走慢走,回到海棠苑时两人交握的地方已生了密密的汗,李明春一头跌在榻上,额发湿漉漉粘在脸上,面容煞白。
她皱起眉,采荷眼疾手快捧来痰盂,她便抱着痰盂呕了起来,只是胃中空空,把胃袋倒过来也吐不出什么。
俯身半晌,李明春接过手帕捂着嘴,无力的向后仰去,靠着软榻以平复反胃感。
采荷想去寻大夫,李明春摆摆手,叫住了她,“别去打扰她们了,我没事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这是实话,并不是安抚。
是上辈子成婚数年后突然惹上的病,并不严重,只在伤心或烦躁时会控制不住手脚发冷,恶心反胃,缓过去自己就好了。
许巍留在她心中的刻印太深,相敬如宾十数年,回首竟全是欺瞒利用,太过不堪,让她如何能不痛?方才乍然听见许巍的名字,她便又病发了,强自忍耐至海棠苑中才发作。
“不必唤人来,我忍忍就好。”
之后和许巍见面的次数不会少,还有许大娘和许峨,不可能每次见过后都吐一遭,她总要习惯的。
采荷拗不过小姐,索性躲去外间眼不见为净。
等到晚膳送来,她才又进到里面,哄着小姐多用些膳食。
只是李明春食欲不振,清粥用过半碗便作罢,任采荷如何劝也不为所动。
采荷红了眼睛默默垂泪,李明春哑然,只好吃尽剩下的半碗粥,勉力将胃袋撑足,才令采荷面上开颜。
“你呀。”李明春无奈,“从哪学得这些?”
采荷擦拭眼泪,对李明春弯起杏眼却不说话,哪用得着学,她是拿准了小姐心软。
再往外一瞧,流珠拉着揽云躲在门后,表情皆若有所思,不知在思量什么。
做好的风筝还要经过试飞,确保无误后才能上色。
李明春将风筝挂在梁下阴干一夜,次日踩在倒塌的海棠树干上,趁着起风尝试放飞,她也不多试,见风筝乘着风遥遥上升便收起线,拿进屋内给它上色。
她没什么爱好,只是爱各颜料自手中诞生又化开,前世她病重前制作的颜料不知凡几,年轻不成熟时也尝试过许多次。
这次上色就用得她曾经亲手做的颜料,极似早春的一种新绿,她年轻缺乏经验,这是在赵先生指导下才完成的。
甫一落笔,围观的揽云便惊呼:“好漂亮的颜色,我还没见过呢!”
托当今圣上爱丹青的福,本朝最不缺的就是书画大家及各色颜料,路上挑柴的担夫也能拍着胸脯说自己阅尽千色。
揽云自小在官员家中长大,自然见识更广些,可也没见过这样的绿。
落笔时竟会自然晕开,呈现边缘淡而中心浓的姿态,偏最艳处也是盈盈浅绿,通天光而独自流萤,泛着淡淡冷色,正和早春意。
揽云趴在桌子上,道:“好神奇。”
李明春道:“这是绿萤石做得,敲碎后挑除杂质,再碾磨成细粉,又将细粉注水沉降清洗,反复数次,直到白汤中洗出绿来。”
“这就好了?”
“自然不是。”李明春面色专注,她确实不擅作画,便寻了讨巧的方式,笔触只求彰显色彩,形意则次之。如此一来,谈话间这副风筝画便已经完成了小半。
“还要晒上几日,晒干后再磨,再注胶调匀,这是常见绿萤石的做法,不过颜色近似灰白,我又加了孔雀石磨的粉。”
加孔雀石的做法其实是她三十多岁时想出来的,试色时许巍正在身旁,见其效果后将此颜料讨去献与圣上,没多久便步步高升。
她有幸重来一次,自然要提前将此色调制出来,为自己铺一条离开李府的路。
揽云年龄小,只会夸赞好厉害,采荷却敏锐地觉察更多,“小姐想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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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料送人吗?”
“是啊。”李明春轻叹,“送给贵人。”
她另换了根短锋沾取更深的墨绿勾勒草叶,寥寥数笔后,一副春草图便跃然于风筝面上。
这面风筝自有用处,不好现于人前,她还需要在做一面供春分当日踏春用。
只是海棠苑里没有备下做风筝的材料,李明春便支使人去找管采买的嬷嬷要些来,她则揉着手碗稍作休息。
外出的小丫鬟很快回来,不想却两手空空,不待李明春问,丫鬟便红着眼睛道:“嬷嬷不给,说是今日把存货都用完了,没有剩下的。”
这话说出来就是唬人的,堂堂翰林学士府中会缺几根竹条?
就算库房真的没有了,下午亭子里不是还有许多没用完的吗?
李明春倒是忘了这茬,她虽在许家过得不好,但到底当了许巍几十年的妻子,不缺自由取用东西的权力,一时竟忘了自己少时在李府的待遇。出了这海棠苑,还有谁会把她当主子。
若是少年的李明春,被拒绝也会以为是母亲的意思,不敢出头,拿不到便当是自己没那个资格,但活到四十的李明春不会这样想。
家中不给,她自己买就是。
李明春从梳妆台下翻出个暗色小盒子,打开就是她这些年攒下的积蓄,隔了几十年再打开,记忆里的滔天巨资连盒子底都没有铺满,不过十几粒小银锞子,并上两贯穿好的铜钱而已。
以官家小姐的身份来看,这点银钱很不够看。
李明春也不记得现下物价如何,但想必白面风筝再贵也不会超过十个铜板,便数出二十文钱交与年龄小好进出的揽云,让她早去早回,又说多出来的算她的幸苦费。
揽云年龄小,人也机灵,知道管后门的老婆子手脚松泛,便径直往后门奔去。
走近后门一看果然如此,那老婆子睡眼惺忪,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楚,就开了门让她出去。
回来时也轻易,敲两下门,说清楚自己身份便又放了及进去。
揽云正想着此行顺顺当当的,却见门后正立着一打扮俏丽的年轻丫鬟,再一细看,这俏丽丫鬟正是三小姐身边的人,这时候也要出去采买。
她们今日才见过,俏丽丫鬟自然也没忘记揽云,瞧她手里提着风筝,眉一挑,问道:“这风筝是你家小姐让你去买的?”
揽云不防她问,有些结巴:“是、是我给自己买的。”
闻言,俏丽丫鬟顿失兴致,也不再管她,转身出了后门。
揽云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回了海棠苑。
李明春接过她带回来的风筝看了看,外面买的是没有自己做得用料扎实,但她要求不高,不在意那么多,提笔往风筝面上画了丛兰花便作罢。
另一边外出的丫鬟也回了李明垚住处,将买来的漂亮风筝交给主子,顺口提起自己在后门处遇见揽云。
“她?”李明垚与自家丫鬟想的一样,“难道是二姐叫她去买的?”
丫鬟察言观色,点头附和起来,并未说出揽云的话。
李明垚却知道二姐不似自己手拙,顺手就能做出风筝来,只当她是想再买个回来做替补,听完便抛诸脑后不再多想。
9.公主宴
此后几日风平浪静,期间林侍郎家中派人送来节礼,杂七杂八两大箱,李明春隔着院墙听见隐隐笑声,当晚就吃到了新鲜的香椿菜和太阳糕。
都是林家送来的,由此可见他们对这门婚事的看重。
李明春听着他们的庆贺,却清楚这对年轻夫妻难有善终。现在想想不免唏嘘,李家三姊妹,竟无一人婚事顺遂。
感慨过后,便又沉下心看手中的信。
这几日揽云总不在府中,李明春靠她渐渐和赵先生重新恢复联系,她不便出府,两人便以书信相同。
不久前她去信说了新制颜料的事,赵先生很快回信,并附上一卷珍藏古籍。
李明春细细看过,发觉其中很多内容与她前世所钻研的都有相通之处,便又写了封信以求证,如今手上这封便是赵先生的回信。
看过之后,李明春大受启发,迫不及待想要依照心中所想调试颜料,然而打开库存一看,品种虽多,数量却极少,根本禁不起试验。
又想让揽云出府去买,可好的颜料价比黄金,李明春翻动钱箱子,空荡荡的一手可握,只好暂时放下,一切等将萤绿送出去再做打算。
好在机会来得很快,吃过香椿菜的第二日,便有前院的仆从来告知收整行装,好方便次日一早就出城去。
前院的人一走,采荷就鼓足劲要大干一场。
自家小姐鲜少在官眷里露面,别以为她不出府就不知道,外面只闻李大娘子知书达理和李三娘子仙姿玉貌,无人提起李二娘子,这次有了机会,她非要让小姐扬名京城不可。
李明春失笑,跟在昂首挺胸的采荷身后,伸手抱住她的胳膊,“好了,采荷,海棠苑的家当就那么多,再收拾又能亮眼到哪里去?可别折腾了,陪我好好睡一觉才是真的,你不陪我,我晚上总是睡不好。”
采荷皱眉:“……可是旁人总看不到小姐。”
李明春转向正面揽着采荷,整个人埋进采荷胸口,双手环腰,带着人走向床的方向,而后仰倒,两人便一同倒进软绵的锦被里。
她爱这种被人全面包裹的感觉,顺势将自己往里又挤了挤,直至每一寸肌肤都与人紧贴,才叹道:“我不在意他们,采荷,我习惯了,只要你在就好。”
怀里的小姐困倦地阖上了眼,采荷有再多想法此刻也烟消云散,只能依了小姐的意,陪她闭眼入睡。
次日天降破晓,海棠苑早已亮起烛火,采荷最终还是没多折腾,由着里李明春穿上平日里惯常穿的暗沉衣裳,发饰也素净。
明明面容娟秀,五官精巧,但这副寡淡打扮并未带来清水芙蓉之感,反而暮色越重,墨发如蛇,衣衫似棺,缠裹着内里命不久矣的人。
流珠上下看过,觉得是小姐血气太淡的缘故,于是寻来口脂往唇上抹开,这下可好,暮气变成了鬼气,真如还魂来的一般。
流珠表情难言,小声道:“小姐,你笑一笑吧。”
李明春抬起眼,眼尾自然下压,倒显出泠泠可怜模样。
“我笑不出来。”她道。
流珠与她对视,无奈败下阵来,“好吧,反正小姐这样也是好看的。”
李明春便这样出了海棠苑,越行淑几人已经上了马车,见她如此模样,越行淑气得不轻。
“你穿成这样是给谁找晦气呢?”她令李明春回府换衣,想起约好的时辰,又改口叫人即刻上车,“待会路过成衣铺直接买身衣裳换上。”
车辆滚滚向前,春分时节路上出城的行人众多,她们到时周围已停满了马车,成了最后赶赴宴席的人。
越行淑面色不好,看见最后下马车的李明春更是心气不顺。
她就没见过挑衣服这么难的人,明筠穿浅最衬风姿,明垚更是各有各的特色,偏就李明春不同,穿着白的显病气,换成红的又一副不吉利的模样,果真是天生的克她,出个门都能害她晚到。
“天天摆着脸让谁看?今日来往都是贵人,你别给我惹事。”她低声警告。
李明春只点头应是。
训斥间,背后传来一声呼喊,“来者可是越夫人?”
李明春轻轻抬眼,越过众人肩膀,看见一中年贵妇领着三五仆从徐徐走来,刚才那声正是她身侧老嬷嬷所喊。
原是聚会的地方在一处小溪旁,四周平坦,等待许久的林夫人一眼就瞧见姗姗来迟的李府众人。
她见几人迟迟不动,怕闹出事来,便匆匆上前来寻。
越行淑很快整理好表情,转身快步迎了上去:“正是我,曾好劳烦姐姐亲自来接。”
两人寒暄几句,林夫人的视线转向后面跟着的几位小姐,着重看得是李明筠,其后依次看过去,落到李明春身上时顿住,“这是春娘?”
她细细看过,随后露出关切神色,“怪不得你总不带春娘出来,我若有个如春娘般的小娘子,定然也不舍得放她出门奔波。”
纠结许久,最后越行淑定下这套月白襦裙,浅色衬得人愈白,襦裙又显得弱质芊芊,林夫人便这样误会了。
越行淑自然不会解释,李明春也不说明,只装作羞涩怕人的模样。
几人往溪边走去,李明垚有自己的手帕交,很快脱离几人去寻要好的朋友玩耍,李明筠也有,但她自是不好贸然离开林夫人面前。
直到溪边走过来一面容清俊的少年,越行淑推了推李明筠的腰,对林夫人含笑道:“今年日天气好,让他们年轻人多相处吧。”
林夫人自无不可,招呼少年道:“三郎可要照顾好筠娘。”
如此一来,她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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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就只跟着李明春这唯一的小辈了。
林夫人想了想,叫来不远处的少女,对她道:“这是你三嫂家中的妹妹,略比你大两岁,你叫她二姐姐就好。她鲜少出门,你带她去认认人吧。”
又招手唤李明春道:“这是玲珑,春娘跟着她去玩吧,在我们旁边跟着也不嫌无趣。”
玲珑不怕生人,牵起李明春的手冲她笑,唤了声二姐姐就要牵着她离开,李明春猝不及防,差点被拉摔倒。
玲珑慌忙扶人,嘴里不停道着歉,李明春觉得有趣,不由露出浅笑。
两人视线相撞,玲珑怔住,旋即两人又都笑起来,关系算是正是破冰了。
“二姐姐,你长得真特别。”说这话时她们已到了玲珑小姐妹的所在处,几名姑娘都是开朗性子,对玲珑带来陌生人并无意见,还自来熟的围在李明春身侧,这个碰碰脸,那个摸摸手。
李明春站累了,便找块石头坐下,仰着脸任由她们观摩。
“怎么,是我太丑了吗?”她逗弄她们。
“怎么会?”玲珑着急辩解。
“是太好看了。”
“不对不对,论相貌还是李三娘子更出众,是二姐姐气质出众。”
“你也说错了,明明李大娘子更不凡。”
“那是为何?”
玲珑凑得更近,视线一寸寸临摹眼前这样让她愈发喜爱的脸,她想到原因了,二姐姐的脸小,五官又极其精致,是那种每根线条都恰到好处的完美,乍看不如李三娘子夺目,仔细端详又看不出丝毫缺憾。
非人的精致感,神情又总是淡然,二姐姐混不像个活人,更像成了精的绢人娃娃才对。
不过玲珑可不敢这么说出来,她临沐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中,想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众人皆笑话她,指着她笑,“连个形容人的话都想不出来,不知羞!”
“别说了!”玲珑恼起来,抬手去压她们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别闹了别闹了,这次是公主办的宴,不知道来了多少黄亲贵族,你们再闹可就要把人引过来了!”
一群小姐妹里就属玲珑的父亲官职最高,知道内情最多,她们安静下来,一双双晶亮的眼睛盯着玲珑,等她明说。
玲珑也不卖关子,挑着自己知道的细细道来:“原本公主是不打算出来的,只是那位不是喜欢画吗,春分这样的好时节最易入画,便让公主带诸画师出宫作画,务必画下今日情景。”
“人多才显节气,公主就办了这么个踏青宴,我娘也是收了公主的帖子才知道这回事,她想着公主的意思是人多热闹,就又请了其余人,如此今日才这般热闹。”
其中一人沉思后道:“那我们今日不就是画中人了?”
众人又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