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上位指南》 1、命运 天没亮,崔真真在一阵聒噪的闹钟声中醒来。 尽管是夏天,阴暗的地下室洒不进阳光,开了灯才能照亮一室水泥墙,夹角竖着一面掉漆的镜子。 镜子中间有道裂痕,映出她的脸,像一张蜈蚣爬过的饼。精致的刺绣衬衫也好,百褶裙也好,穿在崔真真身上,只能突显出她肉腻腻的胳膊和两条粗腿,小丑似的赤裸裸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可笑,但没关系。 反正没有人在意。 崔真真背上双肩包,面无表情走出家门。 六点半,公车到站。 顶着周边嫌恶的目光,化作一条笨重胖头鱼,尾随一群细瘦漂亮的小鱼苗们,共同挤进一个臭烘烘的破罐头,找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车里满是食物的气息,想起全身上下仅有的一张伍百元纸钞,她抱着书包,开始放空。 自有记忆以来,甩不掉的肥肉、贫穷,以及永远准时抵达站台的四号公交车……它们一直如此,好似天生就该如此。 或许她也曾奇怪挣扎过吧,记不清了。随着时间流逝,人最擅长做的事就是接受现实。 假如不是胖子有多好?至少能够吃得起早饭的人生是什么样?诸如此类的问题再也没有花时间考虑过。 直到昨晚,两个自称系统的家伙从天而降。 “需要做个自我介绍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是剧情维护系统!” “我是恶女逆袭系统。” 按照它们的说法,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 包含真假千金、强制爱、追妻火葬场、万人迷等等热元素的超级玛丽苏甜宠np小说。 小说女主李允熙清纯善良,搬家来到南明市,因过往良好的成绩被圣格兰学院破例于高二下学期免费录取。 此后意外重遇儿时的青梅竹马、招惹到校霸,与某骄纵女配产生交集,惊觉两人竟是抱错人生,在双方家长的协商下各归其位,一跃成为千金大小姐。 又意外发现温柔体贴的邻居哥哥竟是自己暗恋多年的长腿叔叔,高冷的亲生哥哥也对她抱有不伦欲念…… 总而言之,经历过种种磨难波折,李允熙最终与所有男角色达成幸福美好的大团圆结局。崔真真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爱情工具人罢了。 故事设定工具人样貌丑陋,身材肥胖,好衬托李允熙得天独厚的美貌。 因此无论她多努力节食运动,注定摆脱不了这幅臃肿的骨肉。 剧情需要工具人性格内向,备受排挤,好彰显李允熙真善美的高尚品德。 难怪不论她换多少次学校,注定要沦为同学间被霸凌的对象。 崔真真忽然明白过来。 为什么每逢考试必生病,永远得不到好成绩。为什么昨天刚结交的朋友今天便对她怒目以视。 答案很简单: 她是配角,只是配角。 没资格拥有更丰富的人生。 按照小说发展,她本应战战兢兢、无怨无悔扮演自己的角色。可谁能想到,偏在女主转学到来的前夕,女配获得两个系统,生平第一次真正拥有了选择权。 “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她这样问,得到两份截然不同的答案。 剧情维护系统不假思索:“只要剧情照常进行,我保证,你的生活会渐渐恢复正常。尤其正文内容结束后,你就能脱离剧情的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 恶女逆袭系统冷笑反问:“你甘心吗?崔真真。” “在剧情里又哭又笑扮丑角,换剧情外那点可怜的自由。顶着这张脸,就算减肥成功又怎样?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被真正关注过,赞美过,哪怕费尽力气摆脱剧情的束缚,最多也就是变成一个不起眼的普通人而已。” “普通的长相,普通的身材,普通的智商,普通的工作,每天庸庸碌碌得过且过直到死掉。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这应该是你的人生吗?” “倒不如照我说的做。” 它的话语中包含一股近乎奇异的蛊惑力:“完成我的任务,取代女主,获得积分,重新调整你的脸和身体。美貌,关注,甚至是爱情,金钱,权力……只要你想。” “你将获得一切。” “闭嘴!!”剧情维护系统高亢尖叫,“崔真真,我也能改变你的脸和身体,改变你的人生,前提是不超过李允熙,但也够你用的了!” “哧。”恶女逆袭系统充满恶意:“它这是要你做李允熙的陪衬绿叶,永世不得超生。” “你有你的角色,应该呆在你的位置!!” “所以说凭什么,主角不能是你呢?” 任凭两个系统在脑海里吵得不可开交,崔真真侧眼望窗外流逝的风景,脸上没有表情。 * 新学期的惯例,所有人在大礼堂集合,听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和几名特优生轮流发言。 发言内容大同小异,她抬头扫了一眼,只依稀记住这届高三特优生姓周,叫周淮宇。 校服边袖洗得发白,眉眼看着还不错,有些沉静厌世的味道。 “呀,崔真真,看什么呢?” 稍不留神,讥笑声便灌入耳中:“丑八怪也会对着男人发情吗?要不要去告白,说不定会被接受哦。” “毕竟有这么——大的胸部呢。” “还有这么——肥的腿,崔真真,你是猪吗?还是奶牛?应该呆在棚子里才对,干嘛来这里?” 奚落,嫌恶,鄙夷。周围轰然爆发的笑声好比刀片扼住咽喉,使她低下头去。 典礼结束后,高二高三部直接回班级上课。 复杂的科目令人头疼欲裂,好不容易回神,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 上课铃再次响起,班主任领着一个陌生女生走进班级。 “大家好,初次见面,我叫……李允熙。” 听到这个名字,崔真真猛地抬头。 * 她很可爱。 非常。 哪怕抱着最最苛刻的审美,视线一一掠过对方五官和样貌。崔真真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相当讨人喜欢的少女,宛若一颗饱满的苹果,笑脸甜得醉人。 教室内掌声响起,下一刻,主人公与坐在教室角落的胖子对上眼神,好比明媚春光撞上发臭的腐物。 剧情维护系统叮一声发布任务:“立刻对李允熙表示友好,争取成为她的同桌!任务成功奖励2积分,可用于商城交易!” 恶女逆袭系统没有作声。 出于好奇,崔真真当场扯出一个不含感情的营业式笑容。李允熙看在眼里,认为胖胖的她好友善。 “欢迎李允熙同学。”班主任将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目光横扫全班:“你的座位……” 班上还剩两位空位。 从前往后数的话,第一与某知名集团刻薄小公主同坐,第二便是坐到第三组第五排,成为你的同桌。 班主任眼珠游移不定,显然拿不定主意。 “允熙同学,你想坐在哪里?” “可以……坐在那个同学旁边吗?” 她指的当然是崔真真,前者却暗暗皱眉:“不会太靠后吗?” 为保证教育质量,圣格兰学院普遍实行小班制。崔真真所在的高二(2)班原有17人,采用3x5座位分布。 以她158cm的身高,本该落座第二排,然而两年前同学们集体抗议她158cm、整整75kg体型太庞大令人恶心,就被挪到了最后一排。 相比之下,李允熙有着标准的165cm身高。老师们压根没担心过末尾的座位是否会对崔真真造成困扰,如今倒是格外优待她。 “没关系的,老师。” “那好吧。” 老师颇为无奈的叹气,沉沉瞥了这边一眼。 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呢? 崔真真不感兴趣。 得到应允的李允熙走下讲台,一步步向这里靠近。 当她越过重重光影,漾着酒窝来到面前,对崔真真说‘你好呀’时。崔真真敏锐地注意到,就这秒钟,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随对方降临到自己身上。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收到如此隆重的关注,一种梦寐难求的恩宠。 原来这就叫女主角。 “温软又礼貌,不愧是wuli允熙!” “不觉得讽刺吗?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有你这种粗制滥造的产物,又同时存在她,处处讨人喜欢?”逆袭系统道。 剧情系统难以置信:“这可是女主!!” 意思是区区配角怎能奢望与女主争光辉。 心脏十分轻微地抽痛起来,崔真真低眼挪开椅子,给新同桌腾出足够的空间,之后便翻开课本专心上课,再没往那个方向看过一眼。 一堂课过去,午餐时间,两人一起去食堂。路上气氛僵得可怕,只李允熙一个人说话。 “我叫李允熙,可以叫你真真吗?听说这个学校有很多规矩,一定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吧?” “我是从县城搬家过来的,因为妈妈生病,没能赶上开学典礼。贫困生的话,不知道食堂……” 传闻中的贵族学院伙食总是特别丰盛,也特别贵。她绞着手指,眉目中流露出几分不安。 对方说话声音太轻,需要十分留心才能听清。崔真真随口回答:“除了课本费,贫困生基本不用交其他钱。食堂一楼是自助,免费。” 所以她饿着肚子,全天指望那一顿饭。 “那就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李允熙摸着脸甜甜一笑,“谢谢你啊,告诉我这么多。” “……” 根本不多吧。 穿过室外活动区便是食堂,今天天气太热,崔真真伸手挡太阳,猝不及防一颗篮球飞速砸了下来,正中额头。 咚。咚。咚。球触地后回弹。 “错了错了!被砸的应该是允熙才对!你个配角为什么要挡在女主面前啊啊?疯子!” “——来了,你灰暗人生的第一个转机。” “吸引他的注意,你将获得5积分,从此逆转命运。” 听着逆袭系统的话语,远远的,崔真真眯起眼睛,认出篮球架下一道高挑身影。 那张桀骜不驯的脸。 ——裴野。 这所学校家境最显赫的学生之首。【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太阳 在圣格兰学院,的确有四个人需要注意,绝对不能招惹。 那就是高镇浩、南在宥、宋迟然、裴野。 他们无一例外都来自全国排行前二十的财团,出身高贵,样貌优越,根据外形或性格上差异可以简单概括为: 一个身材健硕的机车型男 一个只谈年上恋的花花公子 慵懒散漫的卷毛,以及性情暴戾、我行我素,且热衷于对他人使用暴力的校园小霸王。 论坛称之为n4. nightmare,噩梦,含义噩梦四人组。 过往两年里,因为他们被排挤、捉弄、羞辱乃至殴打退校的学生不计其数。 如果说每个地方都有阶级,那么在圣格兰这所小小的社会中,他们即是不容置疑的金字塔顶端。 原著中,李允熙因没及时捡起篮球而受到校园霸凌,大约花费半个月,靠自身的善良坚强打动裴野,进而成为n4捧上掌心的女孩。 眼下崔真真必须用同样的方法,或更甚,才有机会改变她那下水道般糟糕腥臭的人生。 这是一场豪赌。 “死胖子,没长眼睛啊?还球!” 一声嚣张的叫喊,是n4的走狗。 “他们怎么——” “我来。” 崔真真抱球前进十数米,隔最后两步,手腕一抬。篮球越过男生,径直朝裴野飞去。 她抛完要走。 然而咚的一声闷响,钝疼袭来。 差不多就那一转身的功夫,裴野不但接住球,且反手甩回她的后背上。力道十足,在洁白的校服背面留下一块肮脏的灰印。 “喂。”回过头,沿着宽松的衣摆往上,一头耀眼的金发侵入视线。好似每一根发丝都精心打造,沐浴在阳光下。 那张脸更是上帝的宠儿。她们离得这样近,对方的影子形同潮水没过头顶,低头却似俯视蝼蚁:“弄脏了我的手表,不得有点表示么?” “需要我出钱买新的吗?学长。”崔真真抬起脸,直面他的视线。 “你有钱?” “没有,所以怎么办?” 四目相对,许是光太刺眼,又或是裴野的眼睛太高傲,太锋利,一身浓郁的戾气活像刀刃,不必见血就能将一个人的喉咙割断。 那个瞬间,崔真真以为自己会挨打。 “赔不起就下跪咯!” “被球砸十下放过你!” 所有人都知道裴野最讨厌胖子,尤其是夏日里的胖子,又腻又臭,看着都恶心。 “晕,偏偏是个肥猪,让她去死好了!” 恶劣的话语一句接一句,李允熙试图解释,裴野双手插兜,一脸不耐烦的神情。 “你选哪个?赶紧。” 他懒得跟一个穷鬼浪费时间。 “哪个都不选。”崔真真道:“应该道歉的人是你。”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裴野叫板,一时间,围观群众都噤声。 这下不光他们,就连南在宥都觉得裴野该忍不住揍人了。他搭着宋迟然的很稀奇地问:“裴野是不是没打过女生?” “需要计时吗?”高镇浩事不关己。 宋迟然睡眼惺忪,声音里还带着困意:“随便,我没兴趣。” 如同谈论只蜻蜓,把翅膀拔断可以,把身体剪成两半也可以。他们的语气如此肆意,狂妄得好像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而崔真真不过一粒尘埃。 “裴野,不打的话,就该走了。” 大约有其他行程,宋迟然揉揉头发,站起身来。 裴野许久没动,垂眼看着崔真真,令她明白今天可能有很多种结局。 拳头,巴掌,劈头盖脸的一顿痛殴。无论对方做出什么样的行径,即便危及性命,他有权有势,照样能安然无恙,她则只能承受。 “算你有种。” 嗤的一声冷笑,裴野重重撞过肩膀,留下一句‘你会向我求饶的’便扬长而去。 这是伏笔,绝非放过。 山一样的重量已经朝这边倾斜,即将碾压。 “拜拜啦。”南在宥笑眯眯挥手。 高镇浩、宋迟然径自走过,没看她一眼。 * 主角一走,群众迅速散场。 很快,学校论坛上出现一条名为《高二(3)班的崔真真死定了》的帖子,回复量破千。 “她就是崔真真?怎么敢的!居然惹裴学长!” “大发,现在的穷人都不要命吗?” “简直疯子。” 一下午,班外来了一波又一波看热闹的学生。即便一贯对崔真真冷嘲热讽的同班同学也露出怜悯的表情:“呀,再怎么不想活了,也不能去顶裴学长吧?知不知道他家多有钱?光是那个手表都够买你十条命。特困生的尊严能有什么价值?” 还不如下跪道歉,大事化小呢。 大家口吻统一,李允熙听在耳里,忧心不已。 “真真,对不起,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篮球砸到。怎么办?那些人好像很可怕,他们会不会对你做什么?” “不然、不然你明天请假好吗?不要来学校,我抄笔记给你……” 正直、善良的女主角叽叽喳喳,不好意思,她没心听。 挑衅,报复,万事丢到一边。 自从与那家伙擦身而过,崔真真大脑清空,只剩下那道系统通报声:“恭喜你,成功引起男主之一裴野的注意,获得5积分,可用于商城交易。” 倘若一切都是假的,她将万劫不复。 * 回到家,立即打开逆袭系统商城。 完成男主相关任务有高分,男配任务低分。任意男性角色好感度+10即可得积分。 代替女主经历重要剧情也能得分。积分能够用来改变外形、购买情报,甚至兑换现金。 1积分=10万韩元。 点开捏脸栏,眼睛、睫毛、卧蚕、脸型腿形、包括发量与肤质,林林总总几十条项目,不同部位不同价格,基本涵盖全身。 值得一提的是,减重有特惠,只需2积分便能瘦十斤。 再看剧情系统:同样具有减肥变美的功效,但定价更高,1积分只瘦一斤。 不能调整五官。 亮点是它能修正小说bug,令她的外貌、人缘、家境、成绩提高到普通人水准,让妈妈恢复正常。 昏黄的灯光照亮房间,因为老旧,有些雾蒙蒙的。 崔真真只穿内衣裤,近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第一次如此认真仔细地审视自己。 单眼皮,眼睛的形状不算好。瞳孔太小,没有黑白分明的效果,反而被脂肪压着,显得无神,一看就是个坏人。 鼻子的话,虽然没到朝天鼻、蒜头鼻的程度,却也没有优点可言。 嘴唇太厚,颜色太深,总是干裂。 脸太方、头太大、脖子太粗、手指太短……越打量越漏洞百出。像这样需要调整的地方,前前后后列下两页,一共有28项。 手头的积分合起来只不过7分。 果然不可能一下子变美女。 娇艳欲滴、艳光四射,截至目前只是一个遥远虚幻的梦。 穿上衣服,崔真真再一次打开剧情逆袭系统和恶女逆袭系统,使用今天刚得到的积分向前者兑换瘦两斤的效果。 至于后者—— “两斤看不出效果,不然一次性瘦二十斤看看呢?” “眼睛的价格比较高,嘴巴大小、位置、形状,或者肩颈线条都能改变。” 系统尽职尽责地推销,少女的指尖却点击翻页,来到腿脚的部分。 “优先美化这里?古怪的选择。” 脚是通常情况下看不到的存在,对第一眼美貌影响最小的部位,因此价格低廉,只需5个积分便能尽情调整脚踝与脚背、脚面。 罗马脚、方形脚、希腊脚、埃及脚,通过某些判断标准,人们把脚形分成许多种。 崔真真并不清楚自己属于哪种类型,只是依照本能去调整。 脚踝要细瘦一些,线条紧致流畅。 足弓不能太低,不好看。也不能太高,否则不利于行走。除掉美,崔真真想,它们更大的用处是支撑她行走。 不断地向前、向上走。所以必须能够承受着那份重量才行。 加上十根脚趾的厚薄,指甲大小,她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才完成调节,脸上沁出一层汗。 “好了吗?” “好了。” “确定使用。” 她一字一句地说,慎重得仿佛性命攸关。 没有疼痛,没有眩晕,更没有想象中奇异的白光笼罩。 灰暗的夜里,隔壁那位便利店打工的大叔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嘭一声倒下。 呀,就不能安静一点吗?!复读生烦躁大喊,报复性地一摔书本。 隔着劣质的水泥墙体,电磁炉次擦的炸油声,乒乓声,吵架声,短视频声,笑声。连同家具划过地面发出的尖锐刺耳声,多米诺骨牌一样迅速往两边蔓延,几乎快把世界震塌。 我们迟早会死在这里,死在这种连太阳都看不到的地方。 妈妈经常这样发牢骚,崔真真也赞同。 唯独这个夜里,望着自己肥壮、难看,毛孔粗大的小腿下那一双漂亮的脚。 妈妈,我不会死。 我要爬到有太阳的地方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ins “为什么不选减重?”逆袭系统耿耿于怀。 “不够。” 从一百五十斤降到一百三十斤能有多大变化?无非肉少一些,身瘦一些。 体型变化太大,还得花钱买新校服。 她没钱。 “按我现在的底子,再减五十斤都没用。”这也是一个理由。 与其一次性变苗条,一项项整改五官,她更青睐边瘦边蜕变的方式。好让无数双眼睛做证,证明她最终获得的美貌不含一丝杂质。 是浑然天成,无可挑剔。 如它一般。 崔真真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的脚,轻柔抚摸着,犹如对待一件艺术品。 越极端、越直观的美,越让人兴奋,呼吸急促,充满动力。不是吗? “那么,你现在感觉好吗?” “……很好。” 被注视,被围观,作为一个平民,名字和裴野那种人放在一起被讨论。即使出自恶意,也足以令她麻木的生命乍然窥见一丝光明。 今天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想记录下来。 仅仅照镜子、拍照片难以满足这具身体里新萌发出的虚荣之心,崔真真拿起手机,轻手轻脚贴到墙边,打开网络搜索功能。 wifi名称:谁西八的偷网被车轧死 wifi密码:已破解 顺利连上网络,她背靠墙壁,缓缓滑坐下来。 下载软件,注册账号。 这一带网速很慢,代表缓冲的圆形一圈圈转动。那根手指轻以极小的幅度微颤着,十分生疏、笨拙地打开相册,选择其中一张照片,点击发送。 【内容上传中……】 【上传成功】 同龄人流行的ins,用来分享生活的ins,从今天开始,她也有账号,有了一些值得分享的东西。 真是叫人愉悦。 “再偷网就拧掉你的头!西八!” 网主改完密码仍然大声咒骂,黑暗中,崔真真侧躺在地板上,一遍遍摁亮手机,反复观看那张照片。 幽幽的屏幕光射入眼瞳,似一团火。 “可恶的女配,我对你的容忍只到这里!”剧情系统愤愤不平:“赶紧识相停下来,明天找裴野道歉,顺便把允熙介绍给他认识,听到了吗?崔真真!这不是恐吓,不准觊觎李允熙的东西……” “晚安。”逆袭系统说。 “晚安。” 她低声道,肿胀的面上浮起一个极浅的笑。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困倦的复读生顶着两个浓浓眼圈灌下咖啡,打开网络,企图从网上搜刮出一点儿免费的复习资料。 间隔两堵墙,后台软件缓慢运行,再次破译密码,蹦出一条信息: 【jiyeon点赞了你的照片。】 * 第二天,崔真真比平时更早起床。 “成功引起男主a的注意,好感度15,所以合计奖励10分。” “不能告诉我是谁么?” 得到否定回答,她不在意,抬起双手,扮演芭蕾舞女在镜子前又转了一个圈。 好看的。 悬着、垂着、踮着、勾着,不管哪个角度都很好看,不穿袜子更好看。 闹铃响了,克服腰间肥肉,艰难地弯下腰去,手指沿着踝骨的位置微微划了一下。 崔真真心满意足地坐下来,为自己完美的部件穿上冬季短袜,再套上一条偏长的薄袜。 袜子正面有个洞,会露出来,拨到旁边,确认看不出异样。 好了。 出门前最后看一眼昨晚拍摄的图片,随即选中所有相片,删除。 她坐上公交,新的一天开始。 * 宋迟然一直在看一张照片。 拍照的人技术一般,设备差,因此拍出来的成果模糊朦胧,像素低得像上世纪的产物。 但内容很绝。 从上向下俯拍的视角,透过皮肉,几乎能瞧见纤瘦的骨。 关节处泛着一点儿莹润的粉,被摄影者应该坐着,脚尖微微勾起,显得十颗脚趾匀称饱满,连指甲盖的形状都格外秀气。 活像精巧的玩具,两根手指便能轻松捏住,握住,甚至掐断。 不同于杂乱的背景,整张图饱和度非常低,构图基本没有,反而衬得那双脚很漂亮、干净,一股纯然的气息。 “看什么呢?” 南在宥毫无预兆地扑过来,从后背勾住脖子:“阿迟快看,我新女朋友,92年生的,气质恬静优雅,不错吧?” “那个弹钢琴的?” 他将手机翻面,倒扣在桌上。 “是音乐家!音乐家啊,该死的家伙。” 男朋友气哼哼握拳,转头朝高镇浩晃悠手机:“阿镇你说,我的女朋友是不是全宇宙最最最最最好看的绝世大美女?” 高镇浩浏览着赛事,一向不参与女人的话题,闻言只问:“哪个女朋友?” 众所周知,南在宥大少爷交往过的女生比他包里的卡还多。 “两个没眼光的家伙,跟你们没话好说!裴野——” “啪——!” gameover! 数不清第多少次通关失败,裴野倏地砸了手柄,曲一条臂搭在沙发把手上,周身弥漫黑气。 “他怎么了?又被训?还是因为那个学妹生气?” 佣人递来一杯水,想起昨天那个不知死活的胖妹,裴野指端一扬,连同玻璃杯也摔翻。 “用不着这么大火气吧?兄弟。” 南在宥耸肩。 “让你的后援会去教训她好了。”宋迟然托着下巴,懒洋洋道:“不行就用红牌游戏。一个贫困生而已,再硬气也支撑不了几天。” “给女生发红牌?比起我们,阿迟可真是恶魔中的恶魔。” “不过具体多久?” 似乎一下来了劲儿,与清爽笑容形成对比的是南在宥轻快的语调:“要不要打赌?赌我们的小学妹会不会沦落到红牌游戏,还有,她能撑多久?” “一天。” “一周。” “……” “你们玩吧,我没兴趣。” 轻飘飘的几句话便为一个女生带来噩梦,对此,他们浑不在意。 手背指骨散漫地敲击桌面,一下,两下。 宋迟然翻回手机,长按图片保存,同时看了一眼账户名:【choe_pearl】 翻译成韩文就是,崔珍珠。 * “ins账号关注+1,完成额外任务,奖励1积分。” 逆袭系统的通知响起时,崔真真被推进女厕所。 哗啦,浸泡过抹布的脏水从头顶泼下,笑声穿过耳膜,直达神经。 “呀,那是什么表情?我好害怕~” “不想喝马桶水的话就赶紧跟学长们认错吧肥猪!” 温热的液体沿着头发溅到腿上,滴答,泛开一个圆。通过那个圆形,崔真真看到自己大腿与小腿对折的地方,膝盖的背面,腿弯已经涌出一大片汗,把汗毛黏到一起。 做胖子的话,一年四季都很糟糕,可最差的还是夏天。因为容易出汗。 胸部、腋窝、股缝,都是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一不小心便在布料上留下痕迹,散发出气味。 酸菜,咸鱼,公车,衣裤永远都晒不干的气味,被称为穷人的味道。 同样的道理,世界上最难闻的汗液,就是胖子的味道。 剧情一如预料般发展着,是她想要脱离这个行列所必须承受的代价。 除掉一开始的直视,崔真真始终低头,任人推搡威吓,一言不发。 沉默得像只鹌鹑。当然,得是肥重版。 “我说,”头皮被生生拽起来,一张涂着蓝色眼影的脸庞进入视线。 “崔真真,不要以为装死就能蒙混过去。像你这样的家伙,本来一辈子都不可能跟我待在一个地方,可是看在学长的份上,只要你乖乖下跪认错,以后就能到我家工作,替我擦鞋。” “这是你的荣幸,明白吗?” “还不道谢?!” 身后的人说一句话推一下头。崔真真双手反剪,掀起眼皮,直勾勾仰视那名女生,说:“你长得真好看。” 娇嫩的皮肤,光滑的头发,一看就是用金钱堆出来的美貌。她说得真心,或许有些太真实,以至于暴露嫉妒,惹来对方惊诧又恼怒的脸色。 “你算什么东西,敢用那种眼神看我!” 女生抬手就打,崔真真的脸偏到一旁去:“不然你要我说什么?” “道歉!臭丫头!” “给谁?”她的脸又偏到另外一边,“裴野,还是你?” “——裴野的狗。” 短短四字将怒火推向顶峰,大小姐大喊大叫,七八双手同时使力将她拖到窗边。 脖子摁进滑轨,脸朝外,整颗头都悬挂十数米高的楼层之外,双脚离开地面。 “向学长道歉,我说最后一次。” “如果你敢违背我,或是再用看蟑螂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绝对撕烂你的脸!” 奢贵的脸蛋狰狞扭曲,近在咫尺,毛孔都看得清。 “你道不道歉?说!” “快说你会道歉!” “贱种!” 喉咙卡在滑道,气管一点一点被挤缩,胸腔火辣辣地烧。 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救她。 这里是废弃楼,学生间默认的游戏场所,放学时间。假如换成李允熙,说不定会有很了不起的神从天而降,大手一挥,便将她拯救出深渊。 可崔真真不行。 神爱世人。 神不爱她。 这么想时,含糊的视线中出现一道人影。 瘦长的身形,发白校服,侧脸线条清俊,是周淮宇。那个上台发言的优等生。 察觉声响,对方也慢慢抬起眼睛,对上她的眼神,看清她的样子。那张肮脏、浮肿、充满泥泞杂质与鲜红巴掌印的脸。 再漠然地挪开。 转身离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红牌 死胖子嘴太硬,实在治服不了,女生们只能放弃。 第三天,崔真真的储藏柜中出现一张红色扑克牌。 joker。 “第一个被发红牌的女生出现咯!” “看来做得很好啊,我们真真,接下来也请这样硬气下去吧???” “坏家伙们。” “现场狙击,咔嚓三连拍,崔真真啊不会哭出来吧?” 有人回帖,按主人公打开柜子、看到红牌、拿到红牌的顺序上传照片,引起热议。 崔真真转头就跑。 “逃跑了,她逃跑了哈哈哈哈。” “能躲到哪里去呀,那种体型奔跑起来一定很辛苦吧?哦莫,我都有些同情了呢。” “谁和我一起去抓?” “大发,看到崔真真去操场了。” 一群群狩猎者出动,从即刻起,她是猎物,任谁都能抓捕。 所谓红牌游戏,说白了即是n4一手创造并引导操纵的校园霸凌。犯罪者的狂欢。 泼脏水、说坏话、撕课本,远比那恶劣。收到红色扑克牌的家伙被默认为全校最底层的存在,拳头,膝盖,无论使用什么手段,做到什么程度,唯一的规则是不留下证据,尽可能不被外界发觉。 除此之外,百无禁忌。 “真真,同学,请问你有看到我们班的真真吗?”走廊上,李允熙焦急拦下一名同班同学询问。 对方伸手戳她的锁骨:“别搞错了,可怜虫。看在还算讨人喜欢的份上才提醒你,团结友爱之类的说法在这里行不通,穷人做不了穷人的救世主。不想被塞进垃圾桶就不要多管闲事,明白吗?” “让开。” 男生迈着外八字步伐离开。 论坛不断刷新,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发白,李允熙扭头往操场跑。 “还没找到?呀,不准偷懒啊!” “器材室也没有吗?” 万分惊险的躲猫猫游戏进行中,当所有人绞尽脑汁寻找时,崔真真越过保安,躲进种植园内。 “现在还来得及!” 剧情系统苦口婆心:“你不是主角,就算被霸凌也没用,不会有人爱上你的!只能一直挨打到死掉而已!” “有钱又任性的孩子最可怕了,她们会让你生不如死,所以快点找裴野认错,把红牌放到李允熙的抽屉里吧!她是个好孩子,作为朋友一定会替你承担的!” “有人来了。”目睹宿主弓腰驼背又一次化险为夷,逆袭系统施施然道:“即使加入红牌游戏,我能保证的只有奖励你2积分。——毕竟走了重要剧情。” “但要怎么提高男人们的好感、怎样在这场游戏里生存下来,都得靠你自己。难度系数很高,崔真真,你还要做下去吗?” ——当然。 眼下只是开始,这就认输,不如去死。 一如见过光明的人便无法忍受黑暗,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颗充满欲望的心绝不可能回归庸碌。 “告诉我,全素儿在哪。” “体育馆。” 北边。 躲过搜捕,崔真真往那里靠近。 * 生理构造不同,生理影响思维。 被女生为难,撕扯殴打的力度比较小一些,即便上升到划脸拍照的程度,她们第一不能让照片外泄,第二不至于米虫上脑搞侵犯,相比身体往往更倾向于精神上的羞辱。 男人不一样。 男人鲁莽,冲动,没有脑子,绝大多数时候都受性别差异的影响,欺负一个女人和男人的方法截然不同,通常会发展为性上的侵犯。 甚至胖子也不一定例外。 这是崔真真朴素的价值观。 因此身为一个「坚强不屈」的被霸凌者,她掠过好几批笑容险恶的男生,为自己精挑细选出一个对手,正是昨天那位大小姐。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画面,一切恍如昨日重演。 大小姐依旧那般娇纵,言语匮乏,除了打巴掌翻来覆去只有死丫头、厚脸皮的肥猪几句话可说。 要不是图积分,崔真真大概会顺着她说。 是的,没错,我是猪,你真好看,你真有钱,漂亮的公主啊。然后看那张脸气得又红又青,应该会很有趣。 可惜有任务。 “这么卖力,裴野会亲你吗?” “呀!胡说八道什么你这头死猪!!!” 果然就气坏了,一边拉拽头发一边扔书包。 没关系,已经提前藏好手机。 “比起接吻,还是给一桩生意更好吧?”崔真真说。 明明就是个受欺负的穷鬼,又丑又臭,肥肉快把纽扣挤崩掉。 这家伙究竟哪来的胆子说这种话? 怎么敢挑衅裴野的权威,又为什么,头发湿淋淋的贴在脸上,长得癞蛤蟆一样,狼狈成这幅狗样,却拥有如此那么轻慢的眼神,仿佛高高在上的神? “疯女人。”她暗骂,掏出一支口红摁到她的脸上。 “崔真真啊,长着这样的脸很悲哀吧?每次看到橱窗里闪闪发光的东西,旁边居然映着自己的脸,穿着穷酸的地摊货,兜里连一万韩币都没有,真的很可怜呢。” “像这样的生活估计下辈子都摆脱不了,那么,好心的我来替你化妆好了。” 今天也是大晴天呢。 黏腻的膏体如蜈蚣般爬上脸庞,额头,眼睛,嘴巴。一点一点涂抹,狠狠压进皮肤。 贫困生的书本落在地上,摊开的那一页,她的名字如此低贱,位于她们脚下。 “是名牌哦,很贵的,所以幸福吗?” “要感到幸福哦,真真,毕竟是你一个月不吃不喝都买不起的东西。笑一下吧。” “哦莫,笑起来更难看了。” “谁想合影?” 从下午到傍晚,手机,相机,咔嚓咔嚓,拍下收尾。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见,崔真真。” 大小姐仰头离开。 哗啦。冷水泼到脸上,火辣而细密的疼。 崔真真弯腰清洗口红印,身后,李允熙呼哧呼哧停下脚步,出现夕阳里。 “真真……” 瞧见同桌狼藉的模样,她红了眼圈:“都是我不好,假如不是帮我挡球,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我们去告诉老师吧!” 有够天真的。 甩了甩手,崔真真满脸湿漉漉的要走,又被拉住胳膊:“真真,你不要怕……” “转学第一天你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我忘了告诉你。”崔真真侧头,单眼皮下一双浓黑的眼眸,“资产20亿韩元或年收入2亿韩元以上的家庭叫金汤匙;10亿或年收一亿以上银汤匙。” “5亿以上或年收5500万以上铜汤匙。资产不足5000万,年收入低于2000万,泥汤匙。”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得到良好的教育和工作。而金汤匙中的金汤匙,就是n4,有钱买学校,有权逼人走,但他们根本不需要那样做。” “只用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有的是人看脸色行事,随便安排一次辞退一场车祸都不在话下。比捏死苍蝇还要简单。” “我没有爸爸,是陪酒女的女儿,你呢,李允熙?” 李允熙的脸色迅速苍白。 “连勺子都不算,我们是泥巴,混在一起只能变得更脏。” “怕就离我远一点。” 擦肩而过,李允熙含泪望去,只见崔真真格外笨重却又坚定的,一心一意地前进。 一次都没有停下。 没有回头。 * “知道刚才宋迟然在楼上看吧?”逆袭系统提醒:“他也是主角之一。” 晚霞艳丽得叫人眼花,崔真真闭了闭眼,问她有多少积分。 “昨天剩余11积分未使用,今年上午参加红牌游戏2分,引起配角南在宥的注意2分。” “我这边累计15分。别忘了那个家伙,游戏正常进行,虽然不是李允熙也该得分。” 剧情系统试图装死,不料被连带提起。 “剧情1分,帮允熙获得宋迟然的注意5分,就6分,行了吧?”自暴自弃的口吻,提起女主,它埋怨:“我们允熙是好孩子,你不该凶她。” “好孩子该挨巴掌。”崔真真漫不经心,一句话说到破防。 “要用积分吗?这次想换什么?” 逆袭系统问。 “钱。” 仅限今晚,她决定短暂体验一下有钱人的生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口红 一个炸鱼饼的价格是1000元。 一个三角饭团2000元,一瓶咖啡2700元,一顿自助五花烤肉20000元。 改成牛肉,最便宜也要30000万。 崔真真每周的生活费为两万元。 打完学生折扣的交通费需要一万四千元,不买衣服首饰、化妆品,只用基本生活的必需品和文具两千元。 这样一来,还剩四千元。 她平均一周吃两次晚饭,通常是周五周六的晚上,在结束兼职后回家的路上,靠着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安抚抽痛的胃部。 今天周三。 独自走进一家店面,雪白的墙面,米黄色波点瓷砖,菜单用棕色牛皮纸,摸起来很有质感。 许多手写字整齐排列着,大多配有图片,色泽鲜艳饱满,摆盘精美。 “晚上好,客人想吃点什么呢?” 服务生的笑容比家里的灯泡更崭新明亮,耐心等待许久。崔真真点了一份炸猪排、一碗招牌咖喱饭以及大酱汤,一共三万两千五百韩币。 有功夫绝望的话,还不如吃点好吃的。 食物是情绪病入膏肓时的急救药,有的人会这样说。不过在这个国家,不论蔬菜肉类还是水果饮料,能送进嘴巴的恰恰是最贵的东西。 “再来一份拉面。”她低声道,随后又加了一份炸猪排,两瓶可乐,一份鸡块。 空碗越积越多,只有饿怕了的人才会这样吃东西。 直到来往的客人不自觉露出异样的眼神,崔真真总算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终止进食,额外付了三万七千八百元韩币。 街道上彩灯闪烁,化妆品店,她拿起一支最贵的口红试用装,旋开圆盖,模仿女生们的做派,先往手背划了一道,再涂抹嘴唇。 真奇怪。刚刚平凡无奇的颜色竟一下子亮眼起来,显得人气色很好。 试探性提起嘴角,眼睑颤动,连这张脸也能变得柔和。 口红,原来是如此神奇的东西。 崔真真取一支放进购物篮。 “欢迎光临diamondgirl,客人您买的是我们家新推出的热烈之夏系列02色号,最近卖得很好呢,非常有眼光哦。” “另外我们正在做活动,买满六万韩元或再加购五千元就能送一面手持化妆镜。客人您看需要——” 扫码,结账,装袋,流程格外利落,妆容精致的收银员抬起头,笑容忽的一滞。 她手中那把镜子,周边装点富丽的花朵与藤蔓,背面一颗四角星,两只纯白的天使浮雕迎着暖灯熠熠发光。 镜面真切而诚实地呈现出崔真真的面庞,笑弧僵硬,两边肉都挤在一起。 客人您……真的会需要镜子吗? 对方上浮现如是尴尬的神情。 “我要买。”崔真真说,递出钱。 “啊,好的,您慢走。” 从手忙脚乱的收银员手中接过袋子,她走出化妆品店,目光被隔壁饰品店吸引。 * 十点半,灰暗的通道堆满垃圾,苍蝇缭绕。 妈妈今晚也不在家。 打开灯,崔真真首先搬出柜子里老旧湿沉的秋被,换上两套淡灰色的夏季床单和冰丝被,分别铺在自己卧室和妈妈的房间。 整理被角时稍稍附身,可以嗅到一股崭新、干燥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 她将两支口红、一个新化妆包以及一瓶茉莉花味的漱口水摆上茶几。 酒厅里那群臭哄哄的老东西,简直像咸鱼,光说话就被熏上气味。迟早得买漱口水才行。 妈妈时常这样嘀咕,碍于价格,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体重秤靠墙放,脱掉衣服站上去,71kg。 短短三天瘦了八斤,胸围、腰围有所变化,得把校裙改小一点。 做完这些,崔真真拿出在饰品店买下的发圈、链镯和几双蕾丝绑带袜,先后拍下十几张照片,对比挑出最好的一张,打开ins。 这一回是侧面特写,足尖点地,显得足弓曲线优美,皮肉雪白紧致。 脚骨挂了条脚链,细细的带子,一粒一粒圆润小珠,交接处伏着蝴蝶,坠下一颗秀气的铃铛,令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八音盒中翩翩起舞的女孩。 配字:珍珠很漂亮,珍贵,我也是。 经过前两天的更新,账号共有8个点赞,3个关注。其中一个关注者几乎秒赞秒评:【的确很漂亮啊,珍珠。】 不清楚对方在夸链条抑或本人,崔真真:【谢谢。】 【还是学生吗?】 【是。】 【脸蛋也很天才吧?】 【嗯。】 人生第一次被搭讪,纵使只是线上,也叫人感到新奇。 不过那份心情很快被下一句话打破。 【住在洪明洞附近?需要援助吗?】 洪明洞,这座城市最著名的穷人窟、下等地。 所谓援助大概指与男人约会换取金钱。崔真真皱了皱眉,手指自发打出一行字:【不需要。我家有别墅。】 【真的吗?大发,是大小姐呀!】 【传闻中的白富美?】 【除了这些照片,也给我们看看有钱人的房子不可以吗?】 似乎引起注意,评论一下多了起来。 五分钟后。 【jiyeon点赞了你的照片。】 “男主a好感上升至25,奖励5积分。” 逆袭系统道:“除去下午使用,目前结余为15积分,决定一下兑换物吧。” 15积分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崔真真暴瘦七十斤,整改眼睛、睫毛和卧蚕,或是修改鼻子嘴巴的形状。 然而目光在捏脸上流连许久,崔真真最终点开情报项,随机买下一份男主角相关和一份男配角相关资料,价格分别为10积分、5积分。 已出场男主角:裴野。 本国排名前十的财团——yk集团继承人,独生子,身高185cm,体重75kg,就读圣格兰贵族学院、担任学生会会长中。 爱好赛车、篮球、电子竞技游戏,性格冲动易怒偏激,最厌恶的食物是饺子和葱…… 将近五页文档,事无巨细记载着有关裴野的一切。 *自幼父母离异,由金管家陪伴成长。 *八岁时独自在商场遭遇火灾。 崔真真划两道横线,做好标记,翻到下一页。 已出场男配角:高镇浩。 本国排行前二十的财团——hg集团接班人,拥有全国最大的物流运输公司,把控近八成涩情娱乐,警界人脉充足,黑白通吃。 身高189cm,体重82kg,爱好机车、拳击。正在准备一场重要比赛,有意发展为职业拳击手,但因涉及风险、认为堂堂yk继承人上台打拳十分掉价而遭到父亲高民雄的强烈反对,父子因此僵持中。 生母因病逝世,存在多个同父异母私生姐妹。已经开始接触部分家族产业。 个人ins、twitter,常用的kakaotalk账号……常用的蓝牙昵称为…… 同样在值得注意、说不定可以下手的切入点边做记号,反复背诵。 十二点整,崔真真合上文档。 咻,青蓝色的火焰蹿上纸面,瞬间演变为鲜红热烈的大火。 她问原著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 “你终于要把戏份还给我们允熙了对不对?!我就知道!这些家伙背景这么强大,及时止损再好不过!” 剧情维护系统激动得大喊:“红牌游戏开始后的剧情,我看看,应该是找老师告发霸凌,找狂妄的f4正面宣战,然后……” “晚安。”逆袭系统道。 机械声线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晚安。” 崔真真睡下了。 新买的台灯洒下光晕,床头,一本摊开的笔记本,横线之中陈列着她的字迹,端正而清晰。 学会细嚼慢咽 了解化妆知识 练习微笑 以及最重要的,从高镇浩开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宣战 崔真真当众挑衅裴野的第四天,直到第一节课下课铃响,当事人仍未现身教室。 被全素儿教训怕了? 该不会已经投降了吧?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她推门走进教师办公室。 “你是说……裴野,他欺负你?” 教导主任休婚假,代班的女老师一头短发,身穿贴体套装,闻言惊诧地瞪眼。 “还有宋迟然、南在宥、高镇浩。”一个都没有拉下,崔真真语气冷漠,“身为高三部的学长们,常年带头霸凌后辈,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就算老师想装不知情也麻烦表演得更像一点。” “……”顿然语塞。 以裴野为首的那几个家伙,简直是恶魔啊恶魔。又把人折腾进医院了呢。 被他们逼到退学的孩子比比皆是吧? 类似的流言当然有听说过,但敢走进教导处实名指控的,三年来唯有面前这位学生而已。 “那么你……有什么证据吗?” 没想到会碰上如此棘手的情况,女老师身体僵硬,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别担心,老师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才怪。 被扇到脸肿的自拍,只有学生才能登陆的校园论坛截图,遍布肩膀、后背和腰的淤青掐痕。 一次性甩出多重证物,望着对方发白的脸色,崔真真放下衣服:“如您所见,学长们的行为已经给我造成困扰。希望学校能及时处理,给予所有参与人员应有的惩罚,以及考虑补发我恰当的费用用于检查治疗。” “三天时间够吗?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说完她起身离开。一出门便被架住,强行拉拽到安全通道中。 砰!推到墙边。 啪!黑板擦盖脸。 “哎呦,这是谁啊?我们超有勇气的斗士崔真真,真是吃了狗胆子,居然敢到老师面前告状!” “还以为有什么本事……” “真真,拜托看这里!” 咔嚓,咔嚓,本该寂静的楼道挤满人群,一张张面孔,一个个摄像头,青春的背后滋养邪恶。 “你这样做会让我们很烦恼啊,不如看看这个吧?”一只手拽头发迫使她抬脸,另一只手掏口袋,扔下照片。 一张是她校服凌乱、浑身湿透,脸上被艳俗的口红色彩写满肥婆、我是奶牛等字样的狼狈丑态; 第二张色调清新,许多人在装潢温馨的小店里用餐,有且只有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胖子。 校服皱巴,嘴角沾酱,犹如一个刚投胎的饿鬼般死死盯着盘里的面条,脸肉狰狞,疯狂进食。桌上好比狂风过境似的堆满空碗。 “呀!脏死了!!像乞丐一样!” “明明是狗啦,街边肮脏的流浪狗!放这么倒胃口的东西前必须提醒一声才行啊!” “怎么样,崔真真,你也不想这些照片流传到网上去吧?” 高高低低几十张扭曲的笑脸,离最近的是男生,戴着圆形耳钉,笑起来能折射出炫目的光。 是他拍下的相片,他把两张图合做成一个动态表情包:一帧跪地哭泣的胖子,用奶牛头套罩着,大喊救命、饶命。 一帧狼吞虎咽的胖子,抬头笑,埋头吃,边吃边说好吃,谢谢主人的赏赐。 花哨的字体不断跳动,幼稚,崔真真伸手抓住衣领。 “很好笑吗?” “为什么要跟踪,还偷拍我?” 一片惊声欢呼中,他瞳孔放大,只听崔真真一字一字无比清晰、故意用无比亲昵的口吻说:“难不成有暗恋我吗?亲爱的……韩志勋同学,原来你有恋肥癖?” “晚上也会经常梦到我吗?” 那双眼睛,浓烈的厌恶与嘲讽,仿佛将他碾作尘埃。 画面出现片刻的定格,再回神时,韩志勋已如被抽干力气的傀儡一般瘫坐在地。 崔真真推开人群,径直掠过刚刚赶到的李允熙,朝楼外走去。 “刚才……发生了什么,哦莫,我是做梦了吗?大白天?” “打算去哪里呀?那个肥妹。”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她竟然往废弃大楼的方向去。 废弃楼顶楼,那可是n4的地盘! 经过改装,游戏厅、健身房、乃至室内游泳池一应俱全,豪华的程度与破旧外表成反比。平日里除非允许,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通常只有那四人和他们的几个佣人在。 一如眼下。 高镇浩坐吧台边,正在填写参赛信息。 【崔真真好像要找n4对峙,正往那边去!】 随手打开论坛读到这条回帖,百无聊赖的南在宥眼前一亮,拍了拍沙发:“裴野,看论坛,他们说——” 咣当!大门被踹开。 爬了七层楼,崔真真喘着气,笔直走向沙发,抬手将一沓照片扔到裴野脸上。 “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仗着家里有钱就得意洋洋的垃圾们,就算当众下跪,我也不会原谅你们今天做的事。” 突然闯入的家伙放完狠话又离开,裴野压根没睡醒,脸上带红印,皱着眉抓起一张照片。 “呀,真的很大胆啊,我们的小学妹,可惜阿迟不在,错过一场好戏。” “裴野!别忘了我们的赌局,快把新买的赛车交出来!” 面对南在宥调侃取笑,裴野只说一句:“丑死了。”丢开照片,继续闭眼睡觉。 “有人把东西甩到裴野脸上,这还是第一次。”南在宥附身瞧了一眼,有一说一,确实丑毙了。 他扭头道:“这家伙,肯定还没睡醒,不然我们可怜的小学妹绝对死定了。对吧阿镇?” “……”高镇浩没有说话。 “阿镇?” “嗯。” 极其敷衍地答应一声,后者低下头,看着手机。 【choelilylily与你分享一张图】 图上两个并肩而立的男人看着十分眼熟,高镇浩点击接受,果然。 是他最喜欢的重型拳击手,克里琴科兄弟。 崔莉莉,这个名字也…… 是巧合吧。 高镇浩神色复杂,本想删除,最终将图片存入相册。 * “恭喜你,代替原女主完成两节重要剧情,奖励4积分。引起男配高镇浩的注意,2积分。” “截止系统兑换剩余十七万三千两百韩元可用。” “……我这2分,反正只能瘦两斤。” 积分到手,完成宣战。大约被那股不怕死的劲儿吓住,一整个白天,大家处于观望状态,没有人下手。崔真真得以度过平静的一天。 但若因此忘记那些霸凌者的面目,低估红牌游戏的威力,显然大错特错。 当天夜里,韩志勋出现在她兼职的炸鸡店中。 “喂,肥猪,不把菜单捡起来吗?这种态度招待客户?” 踩鞋,泼水,掉菜单,继老土三件套后,见崔真真仍一副淡漠的模样。 韩志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密封塑料袋,用筷子从中夹取一只,扔进可乐杯。 “呀,西八,你们的可乐里怎么有——”蟑螂啊。 假装发现,威胁告发,为了保住这份工作,穷胖子肯定会低声下气百般乞求。他就大人有大量,退一步让她吃掉这只蟑螂作为赔罪! 韩志勋自认计划天衣无缝,正要大吼,冷不防被捏住手腕。堪比老鹰擒鸡仔的力道,痛,超级痛!! “西八!还不赶紧放开吗?!” 晃动的饮料杯,蟑螂在其中挣扎。 本该是崔真真才对,当下沦落到这种处境的人居然变成自己!愤怒令他还想说点什么,一股热气贴耳传来:“这里是校外,到处有监控和眼睛。蠢货,想破坏规则?” 不留痕迹,不被发觉,是红牌游戏唯一的规则,n4亲手定下的铁律。要不是被气冲头脑,韩志勋怎么可能忘记这一茬? 想到裴野发怒的样子,他不禁打个哆嗦:“你、你想怎么样?” “道歉。” “你放——” “你没得选。” 对方手指沿着手背下滑,硬生生掰开他的指节,将那杯加料的可乐握在手心。 “客人,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语气客套,皮肤触感也是软滑的,像沾水的蛇。眼神和音色却与上午冰冷得如出一辙。 “没、没问题,抱歉,只是……误会而已。” “那就好,给客人换杯饮料就可以了吧?” “……可以。” 什么呀,没瞧见热闹的客人们纷纷转开眼神。 西八!西八!西八!纵使心里骂翻天,韩志勋只能眼睁睁看她走掉,扭头落荒而逃。 “现在的孩子越来越过分了,在学校不够,还要找到店里来吗?狗崽子。” 炸鸡店后厨,店长满脸厌烦,转身掷过来一支药膏:“刚才被开水烫到的地方,处理一下吧,你自己惹的麻烦店里可不会出医疗费。还有,拜托学一学周同学,再把乱七八糟的人招惹到这里来就滚蛋。我才不要替你收拾烂摊子。” “周同学,今晚做到午夜没问题吧?” “没问题,店长。” 得到令人满意的答复,店长点点头,掀起帘子走出去。 他口中的周同学,圣格兰学院永远排名第一的天才特困生周淮宇则打开柜子,取出工作围裙。 昏暗狭窄的厨房内,热油啪啪炸开。 崔真真坐在角落,拧开盖子,拉起袖子,露出胳膊外侧一小片椭圆形烫伤,已然胀开水泡。 她用牙齿咬住袖边,一边涂药一边轻微地抽气,姿态艰难。 周淮宇系好绳子,戴上口罩。 说起来,他们在同一家店兼职将近两年,彼此从未搭话,好似某种默契的约定。 今晚被打破了。 “你看到了吧?那天。”她指两天前下午,废弃楼,两人一刹那的眼神交汇。 “为什么走掉?” 觉得她没资格问的,结果问了。 既然问了,周淮宇倒不吝啬回答。 头顶的灯倏然闪了一下,照射那对冷淡疏离的眉眼。 伪装善良,假装抗议,故意一而再再而激起那群人的好胜心。省略这些不提。 霸凌。游戏。家财万贯的王子们与落魄可怜的大码灰姑娘。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这么说着,啪嗒一声。 他关上柜门离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眼睛 崔真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周淮宇,以至于他对她的鄙夷溢于言表。 左右只是配角,没必要放在心上。 结束兼职,她回家冲了个澡,出门买几串关东煮,坐在便利店外更新账号。 【今天也一样美丽呢,珍珠。】 【什么时候才愿意露脸呀,公主殿下。】 被照片吸引来的多是有奇怪癖好的男人,花言巧语层出不穷,崔真真通常不理睬。 不过今晚,神秘男主角a第一次发表评论:【像素太差,换成相机更好。】 自以为是。她回:【不要。】 新评论:【没有相机?】 啧。 我有很多。打完这四个字,崔真真想了想,又删掉,改成:【有的是,但就不要。】 有点儿娇气的口吻,像被宠坏了的有钱人家小孩。 再补一句:【最讨厌指指点点的脏东西了。】 对方一时没回,她咬着鱼丸,点进头像。 jiyeon,已发帖7,粉丝数0,关注者1 他设置私密账户,不允许关注。主页为数不多的几条动态中,最新一张是今天凌晨上传的素描画。 线条凌乱无序,然笔触十分有力。寥寥几笔便勾勒出落日前最后一丝光辉,体型庞大的少女拧上水龙头,回头,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如泪般从面上滚下。 这是她。 所以账号的主人是宋迟然。 同一副场景,明明注意到李允熙,却画了她,实在古怪。 【新消息,jiyeon回复了你的评论。】 【好哦,大小姐。】 这家伙学他们一样,嘴上喊她大小姐,带几分宠溺的语调,心里并不一定认同。 谁让他才是货真价实的有钱人。其他人还好说,可他最清楚,哪门子千金会放着豪宅钻石不炫耀,每天发一些又糊又暗的照片博人眼球呢? 太多谎言都是如此,一开始便难以停下。有别墅,有相机,崔真真在互联网中捏造出一个与真实截然相反的人设,并不觉得罪恶,更不心虚。 她有别的事要做。 “男主宋迟然好感上升至40,奖励10积分,共计14积分。你选择调整眼睛与睫毛-13积分,瘦十斤-2积分,剩余1积分。” “重要声明:由于面部五官受体形影响较大,一切变动将在以45kg为基准的标准体重上进行。” “如你体重不同于该数字,当下呈现的效果将依照现实产生一定差异,但最终结果不变。” 简单概括,65kg捏好的眼睛可能不如45kg好看,但样式相同。 点击确认,眼前骤然一花。 桃花眼:特征为眼睛弯,眼尾长而翘,笑起来十分迷人。 荔枝眼:又称为圆眼、大眼,看着机灵。 杏眼:像杏仁一样较为圆钝的形状。 丹凤眼:瘦窄,上扬,更具情调。 三白眼:不推荐。 三角眼:不推荐。 狗狗眼:近期流行的眼型,整体下垂,可怜无辜。 …… 各种眼型图文结合,任人选择。 系统提示可以挑一款基础眼型另作调整,崔真真左右滑动,选了排在最末的狐狸眼。 接近平行四方形的轮廓,内勾外翘,尖锐而艳丽,缺点是攻击性太强,风格太固定。 她稍加修改,眼角尖度、翘度不变,保持精致感。 眼睑弧度增加,特别是眼尾部分,接近横s形,由此让眼睛变大,比桃花眼细长一些,又比丹凤眼圆润一点。 介于两者之间,既稀释压迫感,也能令眼睛更有神,兼具狐狸的冷与妖感。 至于位置和角度,适中,极小幅度外倾。 确保眼头低于眼尾,眼部线条上扬,整体走向略微往下,由此创造出一种似挑非挑、似垂非垂的独特风情。 笑起来生动妩媚,哭也要楚楚动人。 眼睫毛的话,不要浓密卷翘,更偏爱纤长自然的款式。用美妆店的术语来说,上层婴儿弯,下层婴儿直;前2/3翘,后1/3垂。 根根分明,又纯又媚。 如此一双眼睛,即便因体重有所变化,脸皮肿一点,眼量小两分,照样称得上绝美。 只遗憾她天生毛发少,眉毛寡淡到没有,两厢搭配好比往一幅拙劣的草稿安上宝石,丝毫没有加分,反而突兀。 应该剪个刘海吗? 拨弄一下头发,崔真真恋恋不舍地收起镜子,戴上口罩,特意绕道去了另外一家小型超市。 超市老板是个啃老族,平时对她不屑一顾,动辄吆喝哎西,真晦气,又是你这个丑女。拜托能不能少在我眼前来回晃啊,丑女。 这一回却格外殷勤。 不但把剪刀尖的那一端朝向自己,笑眯眯地说:“小心不要划到手哦,亲爱的。” 并且主动送上许多临近日期的食品,声称不吃也是浪费,还不如送给美丽的人。 “谢谢。”崔真真弯了弯眼睛,“不过我长得不好看,太胖了。” “谁说的?哎古!没脑子的家伙,出门都不带眼睛吗?!小姐你一看就是个绝世大美人啊!长着这么漂亮的眼睛,就算说自己是丑女也没人相信吧?话说你是新搬来的吗?” “以后不管有什么需要请尽管找我哦!任何麻烦都替你解决!!” “慢走!下次一定一定再来哦!!” “……” 友好的态度,热情的笑脸、挥手,原来美女所面对的即是这样的世界。 比胖子善良一万倍。 真令人嫉妒。 一雪前耻的痛快抑或更深的痛苦作祟。寂静的深夜,长陡坡道,她停下步伐,低头竟在肮脏的道路水泊中看见月亮,与自己落下的眼泪。 * 哇!好漂亮的眼睛!难道是模特吗?! 最近只要眼睛好看就可以尝试做美瞳模特哦,时薪很高,有兴趣请随时联系我! 像这种话,无论听多少次都忍不住颤抖,心情激动到心跳加速。 经过统计,周末两天凡是与她正面对视的人,百分之七十都发出声音或无声地表示了赞叹。约百分之二十看完体型惋惜叹气。 只有不到百分之十人没有反应,无动于衷。 “别太兴奋了。”对于这个结果,逆袭系统神闲气定,“相比金钱、名声、权势,美貌不值一提。所以这只是开始。” “往近了说,再拿一分增添卧蚕,拿两分修改眼珠、双眼皮。包括鼻子,嘴巴,头发,身材。你需要的积分还有很多,该做的事更多。不要被眼前的一点利益迷惑。” “不要忘记最终级的目标。” 崔真真接话:“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用你提醒。” “再好不过。” 逆袭系统满意退场,剧情系统自认矫正无望,干脆几天没冒泡。 明天是返校的日子,顶着眼睛,多少有些招摇。为此崔真真买来一幅旧眼镜,厚镜片,黄镜脚,老掉牙的设计,正好掩去灵气,显得呆板。 周一。 前两天还愉快度着蜜月的教导主任被紧急召回,一具健硕的身材比起老师更符合保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语气凌厉: “崔同学,你了解诬陷他人的代价吗?!” “伤痕、照片都可以伪造,所谓秘密论坛根本子虚乌有!” “根据调查,高三部的裴同学、宋同学、南同学、高同学无疑是不折不扣的好学生,从未有过任何欺凌他人的行为!” “倒是你,身为贫困生,正因为接受了他们四位家庭的资助才能幸运地进入圣格兰。我实在想不明白,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居然要用如此恶毒的谎言指控他们!” “是钱吧?” “根据校方资料,你父亲身份不详,母亲职业并不体面,收入也不稳定,每个学期都有拖欠班费的不良记录。因此才盯上了裴同学他们吗?想靠说谎来骗钱?实在太让人失望了!” “念你是初犯的份上,裴同学他们十分善良地表示愿意给予原谅。校方经过讨论,特别体谅贫困生的不易,决定破例发放两百万韩元作为补贴,希望你能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知道吗?人生没有捷径。因为是老师才这样说。” “既然天生低人一等,就不该妄想通过其他途径爬到更高的地方去,因为那边已经站满了人。贸然挤上去,最后得到的结果只有摔下来,粉身碎骨,一点痕迹都不留。” 认命吧,老老实实上学,安安静静度过最后半年。裴同学他们马上就要毕业了。 他说着,推一下眼镜。 身旁放着两百万现金。 这不是补贴,而是有钱人微不足道的消费,用以购买一只玩具,一个穷鬼,闭上嘴巴,乖乖作为他们家高贵非凡的儿子们上学期间的无聊消遣。 假使再有困难可以找学校提。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万一觉得他们做太过火了,又无法忍耐了,就尽管来领取补偿费好了。总之这是你唯一能得到的东西。 “知道了,谢谢老师。” 一切都在计划之内,特意提起钱就是为了这个。 崔真真收下信封,相当低眉顺眼地走出办公室。抬手抹掉脸上虚假的泪。 才两百万,她掂了掂,觉得少。 以为至少五百万的,看来有钱人远比想象中精明。 “次啦——” “哐啷。” 教室门拉开一半,一个捏瘪的易拉罐呈抛物线砸到脚上。 残留的橙红色液体伴随咕咚咕咚的声响流淌出来,将白色的室内鞋与袜子全染湿了。如稀释的血。 崔真真抬起头,看到裴野。 双手交盘,两条长而直的腿交叠搭上桌沿,身体散漫地斜靠着椅背。 他霸占了她的座位,把抽屉里的东西翻得一团乱,闻声掀起眼皮。 “哈。失误。” 又一根铅笔被折断,撞到墙面,掉进垃圾桶。 他起身向她走来,宛若恶魔逼近,很快便压到眼前。 “应该不会生气吧,话说,该叫你什么?爱打报告的崔真真?买不起草稿本的胖妹?还是。” 居高临下的审视,视线从对方手中信封、潮湿的眼角边划过,裴野往前倾身,声音低得近似一片羽毛:“只值两百万的便宜货?” “凭这句话,我的身价还能翻一倍。”她道。 “怎么连敲诈都这么没出息啊,学妹。”他的笑恶劣而张扬:“我的狗做一次美容都不止这点钱。” “那就贵了,我猜,你洗次澡肯定不用花那么多钱。”崔真真偏过头。从裴野的角度,顶多看到她白色口罩下一点浮动的皮肤,以及那副老土眼镜后轻颤、低伏的睫毛。 言下之意是他还不如狗。 疯女人!现在还敢说这个,不想活了吗?!! 妈妈前天下午出摊晕倒,李允熙今天请假,没来学校。感受到空气中可怕的氛围,班级同学们恨不得原地挖一个堡垒藏进去。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崔真真这次绝对完了的时候,裴野再一次笑了。 “你骨头很硬。挺好。这才有意思。” 他直起身体,顺手抢走眼镜,勾起手指转了两圈:“这是抵押。不想被弄烂的话,从今天开始,每天中午下课准时来废弃楼顶楼,一分钟都别迟到。否则就让你妈来。” “别碰我妈妈!”她骤然抬眼,眼睛哭得又红又软,水洗过一样澄亮。 这家伙,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 “看你表现。”裴野越门离开。 呼——,不知谁先发出。一直过了好几分钟,大家总算想起来呼吸。 “哇,大发,学长居然来我们班了!” “他们刚才说了什么呀?为什么叫崔真真去顶楼?” “安静!安静!同学们,上课了!” 老师频频拍桌,无济于事。 裴学长真的好帅,而且多金。能被他欺负说不定也有种特殊的感觉呢。 赶紧发论坛呀。 抽屉里放着手机,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教学楼外,裴野走了很远,始终奇怪一个问题。 是错觉吗?那胖妹。 眼睛原本就有那么好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哥哥 继崔真真每天来顶楼,已经是第五天。 “喂,蠢蛋,我要的是夹心蛋糕不是双层蛋糕,咖啡都冷了,你是乌龟吗?” 啪一下将包装盒扔到地上,语气粗暴不耐,是裴野又开始挑刺。 好吵。宋迟然懒懒支一下眼皮,用抱枕捂住脑袋。 南在宥正靠阳台栏杆边打电话:“好了怒那,拜托不要哭了,给你买gucci的包包可以吗?上次说的那条手链也很适合你,那我就买下咯。这次是意外啦,下次绝对绝对会到场的。” “怒那也知道吧,我最喜欢看你拉小提琴的样子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发着光……” 表情轻快,语调缓和,论数量的话,这是第七个。 短短半天时间就接到七个电话,爽掉七次约。一边不厌其烦的安抚赞美,一边发消息,指使保镖往不同地址送出一份份礼物。 归根究底,只是有了新的交往对象而已。 自从崔真真胆大包天的宣战,裴野决定亲自教训她,每天中午扣着人不让享用食堂,今天叫跑腿明天下恶作剧。 大家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菠萝夹心是么?二十万元,剩下做跑腿费。”崔真真捡起变形的蛋糕和钱,转身出去。 拜捉弄所致,她瘦了不少,显得身上那件校服有些空荡荡起来。 一个当事人烦躁得乱摔东西,高镇浩坐在窗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另一位当事人。 初秋明艳的太阳透过树叶,洒到正抹手指吃蛋糕的崔真真身上、脸上,变成一个个漂亮的光斑,宛若特写镜头。 将她纤长的睫影,随空气而摇曳的裙摆,白色衬衫下摆,万分清晰地呈现出来。 说不清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游刃有余。 与其说阴差阳错被裴野挑中称靶子,更像出于某种目的,不紧不慢陪大少爷玩着一场过家家游戏。 有关这点,阿迟必定有所察觉。 阿南并不在意,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一眼年纪不在他感兴趣范围内的学妹。 唯独裴野被玩弄于掌心。 用玩弄这个词或许有些夸张,然而眼下,另一件事更牵动高镇浩的心情。 【choelilylily与你分享一张图片。】 手机弹出提示,又出现了。 这个月第六次。 从克里琴科兄弟到梅威瑟、阿瓦雷兹,仿佛提早做过调查,对方每次分享的都是他欣赏的拳击手,却绝不做其他多余的事。 一定是学校里的人。 她想干什么? 起初高镇浩尝试对话,奈何发出的配对请求永远无人回应。那边形同黑洞般神秘沉默,一旦关闭蓝牙输送功能,她便自然而然的消失,隐匿踪迹。 直至今天上午打开没多久,又一次毫无预兆地现身。 就像,守株待兔。 有必要动用特殊渠道调查么? 在此之前,他有一个想法准备验证。 choelilylily,输入这几个字母,推特上查无此人。 instagram、facebook等国际通用社交网站上虽然有不少相似的账号,但直觉不是同一个人。 高镇浩打开kataotalk,搜索,跳出对应的用户与头像,一双浅紫色拳套。 没错,就是她。 他发出好友申请。 * 一直到晚上七点,申请仍未通过。阿姨叩响门扉:“阿镇,会长准备出发了。” “知道了。” 手机安静地躺着,扫一眼镜子中西装革履、陌生的自己,高镇浩系上领带,出门。 “好久不见,高会长!身体还是一样康健呢!父子俩站在一起,简直像孪生兄弟似的!” 系统提示:【您的好友申请已通过。】 【choelilylily:您是?】 蓝牙主人的第一条消息在宴厅寒暄间到来,高镇浩调整坐姿,令手机摆置桌下。 【gojinho:应该我问你,为什么连接我的蓝牙?】 【啊。抱歉。听说用蓝牙传输文件不必耗费流量才这样做的,但我并不擅长智能手机,大概连接出错了,难怪不管重启多少次都收不到图片。给您带来不便实在万分歉疚。】 出乎意料的直爽性格。花两分钟弄清原委后,便干脆利落地道了歉。 【蓝牙连接的距离不能太远,您也是圣格兰的学生吧,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当面致歉。】 不。应该说木愣才对。 有关生意的话题更复杂沉闷。无意间对上眼神,高镇浩点头致意,做出一副倾听的模样,其实盲打出一行字:【你喜欢拳击?】 【拳击是最简单却艺术的对抗运动,在纯粹中追求完美,看起来非常暴烈,其实风险很小。直拳,摆拳,勾拳,仅仅三种基本拳法结合步伐就能延伸出难以统计的招数。】 【更重要是那种完全掌控自己身体,大脑有意识地行动、创造律动的感觉,说得玄妙一点,我认为那才是身为高等生物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一大段文字,似乎太过兴奋了。对方也意识到这一点,生硬地转开话题:【不过,以后不会再关注了。】 【gojinho:为什么?】 【没办法继续了。】 这种回答通常源于缺钱,高镇浩轻描淡写地给出两个字:【自学。】 【choelilylily:您一定是不缺钱的人。】 【怎么说?】 对方正在输入中。 将近一分钟,屏幕上再次跳出大片字体: 【一双入门级拳套十万韩元,装备,场地,网络下载视频的流量,全部忽略不计,没有钱的人更难付出时间和精力。】 【白天上课,晚上兼职,每到周末或节假日薪酬加倍,更是需要集中注意力赚钱的日子。】 【即便做完作业、领到薪水,计划抽出一天好好练习,难得晴天要晒衣服被子,把家里发霉的角落清理一遍,垃圾都丢掉。】 【碰到下雨必须花更多力气,研究怎么让鞋子不渗水进来、修补漏洞,怎样在室内晾内衣裤能干得最快……】 【因为买不起第三套替换。】 “您是说阿镇?”突然的点名把人拖回现实。 高镇浩抬起眼珠,不清楚饭桌上的话题何时来到了自己身上。 “这么说,会长打算把全州那边的生意都交给阿镇是吗?哎呀呀,明明还没有毕业,居然已经要接手一个市了吗?真是有魄力呀。” “我怎么听说阿镇喜欢拳击?” 有人揶揄道:“很适合呀,阿镇的能力,搞不好能成为国家级别运动员。” “那样的话,yk的名声必定再上一层楼,取代星恒成为国民级第一大集团!不过会长就要担心如此恢弘的家业没人接手了呢。” “没有那样的事。”高民雄说,脸上透露出不愉快的色彩。 【抱歉。没有诉苦的意思。】 放在腿上的手机同步震动起来:【只是想表明,世界上有很多事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虽然是没有人会轻易饿死的时代,可事实上,身边依然有许多人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没关系啦,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众人笑着解围。 “听说宋家那孩子也是,不打算进入集团接班,因此闹得不可开交啊。” 【妈妈也不希望我继续学拳击,这不是女孩该做的事,她认为。】 “阿镇的话,怎样都好,反正有家业可以继承,任性玩耍两年也不打紧。” 桌上桌下,实体与非实体的韩文字符相互交织,让人产生一种被什么东西束缚住的感觉。 “我们镇浩不一样!” 高民雄猛地打断:“自打内子去世后,十七年来我没有娶其他女人,也不需要更多儿子,正是因为要把所有东西都传给他。” “全州,福北,首尔也好,只要我的儿子想要,整个yk都是他的!所以不要轻视他,在座各位,要好好尊敬呢,像对我一样。毕竟以后要在他的手下讨生活不是吗?” 此话一出,满座寂然。 大伙儿脸上的笑都僵住了,如绳索一般勒住高镇浩的脖子。 “就是因为你,老做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才会被人看轻!” 回去的路上,高民雄大发雷霆。 高镇浩一言不发回到卧室,按着额头,隐约还能听到门外持续的怒吼。 以及女人的声音:“哎呀欧巴,何必生气呢?阿镇他还小,难免不明白大人的心。不过再不懂事的孩子也会长大,早晚有一天,他会知道欧巴您才是全世界对他最好最好的人啦。” 撒娇,恭维,多少吃香的招数信手拈来。高镇浩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家里阿姨管她叫夫人。 金夫人,韩夫人,刘夫人,数不清是第几位短暂走进房屋的女人,总归没有名分。看父亲的脸色生存。 健身,洗澡,半夜十二点,忽然想起新加的好友,高镇浩拿起手机。 【我以前有哥哥,就是拳击比赛的路上车祸死掉的。】 非常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交浅言深。 【您有点像他,所以,我可以称呼您为哥哥吗?】 极其突兀。 手指压住滚动条,移动,他静默着往下看。最后一条消息来自十分钟前。 【晚安,哥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救我 鲜有人知,高镇浩曾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叫莉莉。 圆眼睛,长头发,约六七岁的光景,那是一个十分擅长察言观色、讨人喜欢的孩子。宛如向日葵,走到哪里,便将明媚的阳光与笑容带到哪里。 她的妈妈经常穿素色长裙,半束着发,说话轻声细语。是高镇浩印象里,父亲众多情妇中气质最淡雅的一位。 “莉莉,不可以打扰哥哥。”女人总是叮嘱,神色无奈。 “知道了妈妈!我很乖的啦!”机灵的小家伙一边应着,一边悄悄摸摸推门,从缝隙中歪出半颗脑袋。一瞧见人立即亲亲热热地贴上来:“哥哥!你在干什么呀?应该起床啦!” “哥哥,为什么不拉窗帘呢?” “哥哥不喜欢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那时,他刚失去母亲不久,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动辄暴怒。就连父亲都忍无可忍,对帮佣们吼道:“阿镇那小子就是欠教训,谁都不准管他,有本事饿死在房间里好了。” 莉莉的妈妈见状欲言又止,没有权利插足此事。 唯独莉莉,无论被轻贱,被侮辱,被所谓哥哥的手一次又一次冷漠地推开,依然坚持抬起那张天真稚嫩的面孔,一次又一次把面包、米饭、收集来的牛奶和零食送到他的手边。 像小猫一样钻进他阴暗的巢穴,他的被窝。 “哥哥,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游乐园玩吧!” “哥哥,你打犬击的时候好帅!” 她喜欢把拳击说成犬击。 “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真的好喜欢你喔。” “妈妈也好喜欢你。还有管家阿姨、园丁叔叔、大胡子厨师爷爷……好多好多人喜欢你,所以你不要再难过啦,不然我们大家会一起难过的。” 会这样安慰人的孩子,因为撕票而死去。 孩子的妈妈陷入癫狂,凄声哭叫,再不曾出现庄园中。 高镇浩也有很久没想起这件事,直到另一个莉莉从天而降。 【gojinho:不要叫我哥哥。】 整整一晚,他打出这几个字,未能发送。 叮咚。次日上午八点半,聊天框跳出一条新消息:【崔莉莉:早上好,哥哥,希望您今天能过得开心。】 “早安,哥哥!今天也要开开心心哦!” 越过时空,生冷的文字与那道童声重合,令人无从拒绝。 半晌,高镇浩按下退格键,一个字一个字删除原内容,回复:【你也是。】 * 下一条讯息到夜晚十点半才来,说是兼职刚下班,在回家路上。 高镇浩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喜欢的拳击风格、讨论最近的赛事,说得多了,久了,自然也会涉及一些生活琐事。陆陆续续聊了一周,随着关系的拉近,他差不多摸清她的情况: 很穷,每周四周五晚和周末全天都要打工,疑似在咖啡店兼职,平时靠店里免费的无线网络上网。 成绩一般。 爸爸是赌徒,携款逃跑,家里只剩女儿和妈妈相依为命,因此更想学习拳击,保护自己和妈妈。 比起便利店两千韩元一个饭团,更喜欢吃关东煮,加上辣年糕一共五千元。 假如说高莉莉是羽毛洁白的小小天鹅,那么,崔莉莉好比生长在污水沟中的丑小鸭。 她们所处的环境、性情天差地别,可不知为何,看着她发来的文字,他竟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妹妹,想起那个家仅存一丝温度的时刻。 “麻烦挪一下脚,学长。” 周三上午,圣格兰学院废弃楼。 忽然贴近的声音拉回心神,高镇浩低下头,与崔真真目光交汇。 她的眼睛……很美,仿若蝴蝶背翅盛着斑斓的光彩。那身松散的校服却污糟糟的,遍布泥巴与脚印,让人下意识联想到垃圾桶里丢弃的廉价货色,袜子都破洞结块。 他抬起脚。 崔真真低下眼,伸手捡起坍塌的奶油蛋糕,又用纸巾抹干净地,撑着桌子站起来。 高镇浩手机屏幕跳动: 【莉莉:哥哥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回消息?】 【河豚气鼓鼓。jpg】 【猫猫抱臂走来走去。gif】 十分钟前的消息,自从学会使用表情包,她似乎沉迷于此。 几不可见地提了提唇角,目睹裴野再一次乖戾地甩出蛋糕,砸了学妹一脸。 高镇浩回复:【看朋友玩游戏。】 【什么游戏?】对方过了一会儿回复:【好玩吗?哥哥也在玩?】 【有关小白鼠的游戏。】像玩弄老鼠一样随意捉弄着看中的猎物,他不想暴露身份,只能含糊形容。 【听起来并不有趣呢。】 莉莉第二次追问:【哥哥很喜欢玩吗?】 【他们喜欢。】他道。 他是旁观者,既不会加入,更不会阻止。 余光瞥见崔真真的背影,高镇浩无端冒出一个想法:崔莉莉,崔真真,都姓崔,——假如网名为真,同为学校特困生。 她们一个乖顺安静,每晚不是工作就是刻苦学习到凌晨两点才入睡,三小时后早起赶公车。一个脾气古怪,阴沉孤僻,时常作出惊人的举动,因而受到惩罚。 所有人都知道,后者最近日子不算好过。 游戏创立以来收到红牌警告的女生,崔真真是第一个。自打裴野下场后,由于摸不准他的心思,全体男生尚未出手,只有女生们持续进行无关紧要的恶作剧——撕课本、划桌子、恶意伸腿绊倒或泼脏水、在黑板上写下折辱性文字,包括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发生的女洗手间霸凌。 大家皆在观望,反复用行为试探,这次的玩具可以承受多少,裴野允许他们做到什么程度 崔真真,崔莉莉,即便拥有同一个姓,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 高镇浩下意识转开话题。 偏偏莉莉对此格外有兴趣,时不时提起,连带着他也多了几分关注。 两天后的下午,与阿迟、阿宥结伴经过高二教学楼时,意外撞见欺负现场。无人的走廊中,体型微胖的少女被摁着跪在地上,锁骨处一道道浅色划痕,渗出血珠。 他看见了,平淡地收回眼神。 【游戏,应该快结束了。】 指腹移动,发出如是内容时,并没有一丝一毫所谓的愧疚情感产生。 毕竟他们自小受到的教育、看到的现实如此,世界上穷人很多,消失一个两个不打紧。 不是吗? * 这一次为难来得突然。 没有任何预兆,本该到体育课的时间,高三部学姐们不请自来。 这个国家的等级制度与阶级一样森严,前辈现身,要求清场,后辈们无一敢有异议,纷纷装作看不见教室后方被攥住下巴、压在收纳柜前承受肘击的崔真真,谈笑风生地走出去。 李允熙倒是想争辩,被几位交好的女同学捂嘴拉走。 所以说,主角才有被庇护的能力,配角被动承受。 “知不知道因为你,裴学长有多不舒心?跪下求饶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非要逼我们做到这个程度呢?” “真真啊,真是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为首的女生一边嗤笑拍打她的脸庞,一边伸手:“把道具拿出来吧。” 用散发着香气的、柔软的手掌掴,拿穿着名牌皮鞋的脚来踢踹,随后发出风铃般清脆愉快的笑声。 如果只是做到这种程度,司空见惯,刀尖划两下锁骨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或许,你了解被美工刀抵住眼睑的滋味吗? 冰冷的人造物紧紧贴在人的皮肤上,好似只需稍稍用力,随时都能够切开它,搅乱它,挑出一片血淋淋的青红色筋与肉块。 不断落下的挖苦讥讽,如蚊子不断嗡嗡作响,足以形成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围杀。 “真真啊,听说过吧?瞎子的人生会很惨烈。” 恶魔的阴影犹如黑暗潮水,轻易没过头顶。 “喂喂喂,这帮坏孩子,就这么肆无忌惮吗?”剧情系统禁不住出声。 “两分钟后,走廊楼梯转角,可攻略男主角们出现。” 托逆袭系统的提示,崔真真骤然发力,冲出教室。紧接着被一股力踹倒,膝盖重重磕上地面,头发被狠厉拽起。 噔,噔噔噔,口袋中橙黄色的乒乓球弹跳向前,恰好滚到一双腿边。 “看到消息没?裴野这几天都不来学校,是因为鸢怒那吧?” 南在宥双手搭着宋迟然的肩膀,两眼充满期盼:“fg忙着欧洲分部上市,他妈妈肯定没空,所以回来的一定是怒那,对吧对吧?” “阿野的姐姐。”高镇浩单手握着手机,镇定地纠正:“不是你姐。” “有什么区别?”南在宥嘴硬握拳:“裴野那家伙从小就这样,认准的东西就算兄弟也不准碰,连看都不许看一眼。小气死了。要不是我和阿镇脾气好,根本没人愿意和他玩。” “小心他听到找你算账。”宋迟然双手插兜,永远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不远处一阵嘈杂,他们没放心上。 直到一颗小球长了眼睛似的骨碌碌撞上脚尖,宋迟然脚步一顿。 下一秒,他与南在宥、高镇浩同时抬眼,望见走廊前方那道狼狈跪趴的身影,那双湿润的眼睛。 头发、裙子都散乱了,衣领被扯得乱七八糟,眼下一道道红印。 任人粗暴地践踏、凌辱着,她就这样直勾勾盯着他……们,张开唇瓣。 “救、我。” 多么简短的两个字,没有声音。 无助至极。【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烟蒂 除了眼睛,这张脸一无是处。 事出紧急,没时间仔细调整,崔真真用积累的积分、最快速度换了一身好皮肤。奶白,细腻,好比荔枝果肉般柔嫩,好比玉石,透着一点儿莹润的光泽。 是谁说过,白遮百丑。 又黑又胖的家伙好似天生与粗大的毛孔、邋遢、脏臭挂钩,假如换成干净的白色,至少能得到一句‘看起来很有福相呢,你家孩子’笑叹。 同理,一个被人踩在脚下的黄黑色物种,即便美工刀抵脸,汗液、灰尘和黏腻的头发混杂在一起,很难让人起怜悯之心。 然而把色度调亮,表皮紧致,确保耳垂、锁骨、跪在地上的膝盖等部位都因受胁迫而泛起一层肉粉色的光晕,挤出一点眼泪。 如此,一个极具脆弱感的受害者便诞生了。 男性需要被崇拜,偏爱英雄救美的戏码。 何况她特意调整口罩,遮掉鼻子,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嘴唇。 “——救我。” 无声的恳求配上落泪,震耳欲聋。 “是那个小学妹?叫什么名字来着……哎?阿迟你去哪?”南在宥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兄弟俯身捡球,已经朝对方走去。 “都是女生,你们差不多也该适可而止吧?”轻慢、慵懒的语调,好比天神降临。 一双造价昂贵的运动鞋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再往上,是修长笔直的腿。 “宋、宋学长,您怎么会——” 霸凌戛然而止,女生们仿佛被老虎逮着的老鼠,满脸慌乱又脸红地跳起来,快速整理裙摆。 不似裴学长的张狂桀骜,高学长基本不和女生说话,南学长嘛……只喜欢年上姐姐。宋学长的话,长相周正英俊,尤其那双凤眼极具韵味。 因为微卷的黑发、树袋熊一样散漫的性格,经常出入绘画社,算是n4之中最平易近人的一位。 虽然如此,他插手游戏是头一回,女生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游戏……” 她们只是依照红牌规则行事而已。 “今天就到此为止。”宋迟然语气松弛却不容反驳,一片温热的触感落在头顶。 崔真真仰起脸,视线被淡青色的手帕遮去一半,恰好止步于对方光洁的下巴、起伏的喉结。如同对待一只流浪猫,一条街边断尾的可怜小狗,他问:“还好么?能站起来吧?” 实际上没有任何搀扶的意思,反而收回手指,慢条斯理地搓了搓。嫌脏。 她几乎要冷笑出声,抬起的眼里充满倔强:“我不会谢你的,你们才是罪魁祸首。” 分明没有反抗的能力,却像蚂蚁叫嚣着不原谅大象。宋迟然听了只想笑,偏一下头:“别对裴野说这个,下场会很惨。” 说罢,一张非特困生才有的学生校园卡落到手边。 “嘿嘿,阿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老实交代,是不是也下注小学妹能坚持多久了?” “没你那么无聊。” “你才无聊,小心裴野知道了找你算账。” “阿野的确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高镇浩说。 “反正他不在。” 三人的交谈声渐渐远去,崔真真捡起卡片,撑着两只血窟窿似的膝盖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医务室走。 找茬的女生们不敢阻拦,只得眼睁睁看她离开。 寂静蔓延片刻。 “宋学长真是……居然把自己的校园卡给了肥猪!这种人有什么资格享受我们的医疗服务啊?!” “再怎么也不能破坏游戏规则吧?” 孩子们捶胸顿足,怨言四起,为首者扬唇笑:“呀,还没结束呢,你们看。” 她得意地晃了晃手机,屏幕上,两分钟前发出讯息:【前辈,虽然发了红牌,但对象是女生也没关系吗?】 备注为裴学长的账号秒回:【垃圾不分男女。】 真残忍啊。 大家似乎反射性打了个寒战,暗暗庆幸,那个判死刑的人不是自己。 “她死定了。”女生抱臂道:“就今晚,我们玩一票大的吧。” 周围非但没有反对,反而爆发出一阵雀跃的欢呼。 * 下午六点,公车摇摇晃晃。 逆袭系统告知积分情况:“线上高镇浩好感累积至50分,每10分奖励2积分,共10分。” “南在宥好感+10,2分。” “线下成功引起宋迟然的注意,好感+10,奖励10分。” “以上总计22分,加上剩余积分,一共23分。” “你选择改善肤质-20分。” “调整瞳孔-3分。” “积分清零。” 一连串分数播报,原来同一个角色,线上、线下好感分开算。 本来想单拽高镇浩一把,没想到有意外收获。崔真真心情不错,抱着书包看似发呆,实则慢慢挑选着喜欢的眼瞳。 美瞳……听说是很漂亮的东西,颜色、花纹有很多种,每一种都能带来不同的效果。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因为不是混血,就不能选择惹眼的绿色、蓝色乃至紫罗兰色。 亚洲人常见的瞳色为黑与棕褐,前者深不见底,后者更适合营造无辜、甜美的形象。结合自己的眼形,崔真真几经斟酌,选了一款着色直径13.3mm的浓黑色眼瞳。 在光照下能够像老虎的眼睛一样变色,以特定角度呈现轻微的金绿色。 大小相对自然,色泽干净润亮,正好压住狐形眼独有的轻佻感,怎么都看貌美得不可方物。 着迷一般拿出镜子远远近近观赏自己的眼睛。前排几名男生打闹,推出一个来搭话:“你……你好同学,能加个talk吗?” “抱歉。” 被搭讪的感觉,简直是填补自卑、滋养虚荣心的最佳良药。 从人见人厌的死胖子到即使拒绝别人、也被脸红着结结巴巴解围说没关系的逆转。 语言难以表述快感,那股独特愉悦的情绪,就像一个胀开的气球,令人踏进地下室的步伐都变得松快不少。 打开门,玄关处摆着一双熟悉的桃红色高跟鞋。 “妈?” 今晚不用上班吗? 抬起头,短暂的惊讶被几张熟悉的面孔所打断。 “哈喽。” “又见面了,真真。” 下午未能尽兴的霸凌者再度登场,人人面上挂着不善的笑。 妈妈毫无察觉,尽管脸上没有喜悦的表情,依然从洗手间里端出一盘绿豆糕和圣女果。——用她最喜欢的盘子,两边印有牡丹花。 “好好招待朋友们。”妈妈说完就回房间了,她不擅长应付年轻人。 “谢谢阿姨!来吧真真,你的房间在哪里?” 她们搭上她的肩膀,捏住她的手臂,连推带拽往卧室走去。 一进门,咣一声。 “啊……不小心砸碎了,崔真真,应该不会生气吧?”破裂的碗盘与糕点、水果一同落入脚下,被锃亮的玛丽珍皮鞋,被鞋跟来回碾压做一团污泥。 对方伸手掩嘴,假惺惺道:“能不能替我们捡起来呢?” “最好是全部吃掉吧!可是怎么办,这么肮脏的东西,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吧?我可不敢吃。” 另一个人嫌恶地捂鼻子,仿佛看到病菌。 “那就让真真吃掉吧。” “来吧来吧,请不要客气,不要害羞哦真真。” 嬉笑间,头发被紧攥,侧脸压到水泥地上。 “这么破的地方也能住人么?” 啪嗒,台灯亮起。 为首者用两根手指掂起桌头的珍珠链条,啧声砸向衣柜。 她手中夹着烟,两条腿又长又直,婷婷地走到崔真真身前,将燃烧的烟蒂摁上锁骨。 “听说做舞女很辛苦,经常被色老头摸大腿。你也不想给妈妈带来麻烦吧?” “那就忍住吧,傻瓜,绝对不要叫出声。” 火焰烧灼皮肤的滋滋声在寂静中震荡。 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地映在发霉的天花板上。 如同铁板上的活鱿鱼,被放到烧烤网上的肉。体温迅速降下去,与之相反的是,火焰的热量不断聚焦,越来越难以忽视,直把皮烫得松散,烟雾弥漫。 笑声模糊遥远。她不能哭,不能惊动一墙之隔的妈妈。 她不认输,哪怕被粗糙的砂纸戳磨嫩肉,始终不发一声。 指甲因抓地板而翘边,嘴唇快要咬烂。纵使如此,直到很久以后,崔真真不会记得那一天夜里的残忍究竟持续了多久,她的身上,有多少个交叠的圆斑。那种疼痛。 她只记得,当汗水混着生理泪水打湿眼眶时,她朦胧的视线内,充满少女们明亮的笑眼、好看的玻璃唇釉,像灰蒙蒙的地下世界闯入太过刺眼的色彩,竟比巴掌、拳击痛一万倍。 ……为什么能笑得这样明媚呢? 是因为钱吗?因为爸妈、阶层,所谓的社会地位?富二代?单凭出生就能活得如此惬意,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 她想,她也该有才对。 更美好的人生,无所不能的金钱与权势。如果上天忘记给她。崔真真想。 她就自己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警局 “我们还会再来的,下次请准备更有档次的糕点哦。” 周遭狼藉,烟味刺鼻。临走前,女生们嬉笑着喊:“再见真真,再见阿姨,感谢款待。” 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来自神经末梢的痛楚、瘙痒,虽然可以用系统抹去,然而现在不到时候,不可以直接消除痕迹。 崔真真俯身在盥洗盆前,一遍遍用冷水冲刷。妈妈的房门紧闭,始终没有一丝动静。 “妈?” 她走进去,在纷飞的灰尘与暗光中看见她。 果然,妈妈弓着腰朝镜子涂抹口红到一半,双目圆睁,仿若木偶定格原地。 “妈妈?”崔真真低声叫,妈妈没有转头,没有回应,什么都没有。 她知道的,她习惯了,身为配角的话,妈妈自然是配角中的配角,一本小说中最微不足道的炮灰。 因此妈妈没有姓名,没有朋友,形同设定好程序的最低级机器,只会按部就班地吃饭、睡觉、上班、下班,经常出bug卡住。 “妈……”假设回到儿时,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妈妈不对劲,竟燃着煤气灶陷入死寂。 妈妈!妈妈!回忆那些惊慌恐惧,她开始哭,大声痛哭,直到屋外隐隐约约一阵欢快的脚步声离去。 她平静下来,抽走妈妈手中的口红,轻轻地、细致地,替她一点一点补全。 浓腻的膏体贴合嘴唇,勾勒出肉感。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呢? “……报警。” “是时候让游戏升级了,对吧?” 她低喃着,自言自语,系统们没有作声。 半小时后,一个叫崔真真的女孩走进警局,控告校园霸凌以及入室故意伤害。 * 整洁的局长办公室内,桌面摆放绿植,转椅背后的墙壁上,挂着‘秉公执法,清正廉明’字样的书法横幅。中年男人焦躁地来回走动。 一门之隔,负责办理此事的警员收到示意,仰身靠在椅背上,老练地打着哈哈:“什么?校园霸凌?这年头居然还有这种事吗?发生在圣格兰学院?哎古,实在难以置信啊。” “同学,不是叔叔不相信你,但是证据,必须拿出证据才行呀,否则就算有伤口也没办法。不符合流程,你明白吧?” “找证据不是你们该做的事么?”女生低着头,语气不卑不亢,反倒轻蔑。 西八,死丫头还敢顶嘴,哪有受欺负的样子?男人故作为难:“话是这么说,不过,这年头报假警的学生很多嘛,故意恶作剧或是勒索什么的……” 同样一件事,来到电话中,则全然换一套说法:“哎,哎,你好高少爷,我是洪明洞警察局局长,对对,喊我老尹就行。很抱歉这么晚了打扰您,只是突然出了一件事,哎呀……” “来人点名道姓的控诉,着实叫我为难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当然我知道的,少爷们怎么可能作出那种事呢?都怪穷酸的家伙们越来越不像样了,逮找机会就想捞钱,大韩民国的社会正是因此而堕落啊……” “处理掉,别闹大。” 话筒中传来高镇浩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背景格外喧嚣,或许在什么娱乐场所。 听说这一位已经逐渐接手整个市的生意,因此与警方交集变多。要是能办好这件事,搞不好他能升为厅长呢。 局长忙问:“您的意思是,干净利落的处理掉吗?” “不用闹出人命。” 对方态度冷冷的:“从家人入手,让她闭嘴就行,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不必不必,您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办了。” 笑呵呵地挂断电话,另一边,霓虹灯光闪得人眼花缭乱,高镇浩皱眉,从酒局中抽身,往四人小群中发了一条信息:【那个女生报警了,警局联系我。】 【什么?!!震惊.jpg】 【咬在嘴里的面包都掉了.jpg】 南在宥永远回消息最快:【怎么说?我都开始佩服这个小学妹了,好勇敢。天真得好可爱。】 高镇浩:【让他们把事情压下去了,只是提醒你们一声,别做太过了。】 意思是,不要留下证据,否则事情会变麻烦。 【我可没有欺负女生,明明是裴野和阿迟两个狠心的坏家伙。】 南在宥回:【这个点,阿迟不是画画就在睡觉,他倒没关系,还是担心一下裴野吧。听说这次回来的是女魔头,@裴野你没事吧?】 【@高镇浩记得让那些想邀功的家伙们闭嘴哦,千万别传到女魔头耳朵里,不然裴野完蛋了。我找个理由去看看,免得又闹进医院。】 【我吩咐过了。】高镇浩回。 但难得有机会卖人情,他认为,这事恐怕很难藏住。 事实如他们所料,夜晚十点,裴家庄园,裴野的妈妈——yk掌权人,裴女士礼数周到,颇为客气地说了一声多谢。 随即忽略对方受宠若惊的笑声和一连串恭维,犹如嗅见骨头的狗。兀自挂断电话,撩起眼皮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会长,欧洲分部发来邮件,上市仪式在九小时后举行。私人机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非常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金助理西装革履,低声提醒。 他是金管家的儿子,办事能力一流,唯独在自以为是这一点上,很容易惹人厌恶。 看来没必要从欧洲带回来了。 裴女士收回视线,从头到尾不曾正视一眼自己幼稚、失败、掉价的儿子。抛下一句:“学校是让你练手的地方,连这点事都做不好,简直是垃圾。”便踩高跟鞋漠然离去。 她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因此能撑起偌大的yk帝国,相比和颜悦色的教导,既没时间更没有那个必要。 裴女士通常使用棍棒与压迫并行的教育方式,有错就罚,没用的东西就该迅速舍弃,哪怕亲生儿女亦是如此。 空旷的洋房大厅中,水晶吊灯下,赤红的鞭子十下、二十下、近百下抽打在裴野的身上。每一下皆力道十足,几乎能瞧见血沫飞溅。 没有人求情。 佣人们各自埋下头,或站或跪,反复擦拭光亮的大理石和花瓶,非常识趣地装作一个哑巴,一个聋子,瞎子也行。总之就是不要多管闲事。 “少爷他……真是会长的亲儿子吗?” “会长该不会想把他打死吧?” 说这种话的人,已经被开除了,儿女被连累得找不到工作,全家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因此在这栋房子里,除了金管家,她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洗衣服、擦地板、修剪植物、做出美味的食物。 她们负责打理好庄园的每一厘米,绝不能出一丝差错。务必使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吃饱睡好,身体健康。此外无论主人家如何管教孩子、鞭打孩子,即便天寒地冻的大雪天将孩子推进水池中也与她们无关。 没有人关心他的情绪,只要活着就可以了。 即使心理崩坏、精神灭亡也没关系,反正只要他活着,她们便完成了任务。 * 午夜十二点,盘山公路。 弯绕的山道好比一条卧蛇,灯光盘旋而上,道路两盘每隔一阵距离便插彩旗,路牌标志着终点距离。 尖叫、呐喊不绝于耳,大约赛道三分之二处,两辆跑车并驾齐驱,急速前进。 山谷间狂暴的风卷起发梢,如同凌厉的巴掌落在脖子、肩上,令裴野一次又一次想起某人看待废物的眼神,轻蔑,厌鄙,哪怕多说半个字都不屑。 后背隐隐作痛,当他猛力踩下踏板时,强烈的推背感所带来的速度,刺激,包含危险而飙升的心率与荷尔蒙,仿佛无形之中突破束缚,正在全力追逐自由,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最基础的要求都完成不了,比起你姐姐,你一无是处。” “生下你,是我唯一的败笔。” “让他自己找点事做,我没时间。” 那些直接或间接的伤人言语,刀子切割脏器,被亢奋所填补。 “裴野!裴野!干得好!保持住!” “车道贤冲啊!西八!加把劲,超过他啊啊啊!!” 山顶看台,众人激动不已。 随着裁判一声口哨回荡,蓝车率先冲过终点。 红车紧随其后,车道贤咬牙刹车,打开车门,没理蜂拥而来的观众,张嘴指责:“疯了吧裴野?赛车没让你玩命!脑子他妈进水了故意撞我?想死你自己找个地方跳,别扯上我,西八!” 什么情况?大伙儿瞪眼傻住。 裴野一言不发,撑着车前盖瞬间翻了过来,抬手便是一拳。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呀,干什么车道贤,快停手!” “裴野你……你也冷静一下啊。” 慌张归慌张,根本没人敢拦。 没看到裴野那副样子么?眼神狠戾得要杀人,练过的拳头又重又猛,专挑要害下手。车道贤算什么?本市的公子哥而已。 平时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真碰上裴野他们几个,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轻易还手,只能像王八似的趴在地上嗷嗷叫唤罢了。 至于某人因动作而牵起的衣摆……露出一截劲瘦的腰与鞭痕,冒着血。 大家默契地装看不到,直到高镇浩介入殴打,一手压制车道贤,一手用力拽住裴野。 南在宥咬着烟,笑眯眯说了一声:“他心情不好呢,你们自己找地方玩吧,今晚我买单。” 使这场闹剧方落下帷幕。 “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反正也是没人在乎的家伙……”车道贤恨恨地咕哝,怀疑肋骨都断掉几根。即便如此,依然不能大声指责,因为很有可能,明天就得被老爸压着前往裴家下跪赔礼。 真西八的该死!该死的fg!该死的裴野!都去死吧!!!! 他捂着腹部被搀扶着下山。 人都走了,显得空荡荡的看台大起来,也静下来。 “发泄完了吗?还是再找几个人挨揍?” 南在宥走到裴野身前,递出一罐冷饮:“女魔头就那样,又不是一天两天,实在不行叫怒那回来吧?有怒那在的话,至少她不会直接管你,你也能轻松点。” “车道贤算不上什么。”高镇浩也说话了,“只是崔真真,你打算怎么做?” 都闹到警局了,那个女生,的确比他们想象得更胆大妄为。 裴野冷哼一声,大拇指抹去唇边的血迹。 他打得凶,身上挂了彩,整个人像瘦长的大型猫科动物,语气冷且傲慢:“无聊死了,那个胖妹。” “让她见识一下真正的红牌。” 话落,大约快要下雨的缘故,阴云忽然密了起来。 寂静的山峰处。 夜风肆虐,暗无天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眼泪 第二天,阴天。 一大早,李允熙短信轰炸。 【还好吗?真真啊,我好担心你。】 【啊,我是允熙!话说今天好大的雨,不然……你就请假一天怎么样?】 【我是说,心情不好的话,偶尔休息一下也没关系对吧?】 许久等不到回复,又发更多内容过来:【真真我知道,你在学校故意装不认识我,推开我,是不想我也被欺负。一切都是因为我才开始的,我会尽力补救,可是今天真的不要学校了好吗?拜托,我不想你再受伤害。】 【你起床了吗?】 【看到短信回复我好吗?】 崔真真的没有回,照常出门。 海报,海报,海报,自走进校门开始,目之所及,到处都张贴海报。 上面有妈妈的工作场所,妈妈的照片,灯光闪射中那一张浓妆艳抹的老脸,卑躬屈膝的模样,哪怕色老头的手掌侵入抹胸、紧贴大腿。 为了赚到小费,妈妈撇着嘴却满脸笑,主动掀起裙摆,神情谄媚。 【洪明洞五星会所,欢迎光临!】 【陪酒女的女儿能是什么好货色?】 加粗的字体下,一张清晰放大的图片。 地点在妈妈的卧室,地下室只有半扇窗户,因此她们的内衣、内裤、所有粗劣潮湿的衣物都晒在那里,指望每天下午三点钟才会降临的一点儿阳光来晒干。 只能是昨晚拍下的照片。 长长的麻绳上,桃红色、玫红色、紫红色……妈妈觉得红色的东西喜庆,那些花哨的蕾丝款式能令她稍稍抓住青春和逝去风情的残影。 “我年轻时也是个美女呢。” “昨天晚上,会所有两个客人为了妈妈大打出手,呵呵,要不是出身在那种家庭……” 那种隐秘的得意、遗憾、不甘,贯穿妈妈的一生。相比之下,崔真真的衣服仅有灰与黑色,代表麻木的颜色。 “喂,死胖猪,你胸罩穿什么型号啊?买得到吗?” “大发,比我想象得还要老土,确定能接得到客?” “多少钱一次啊?” “呀,会带到家里做吗?” “母女齐上阵?” “给我打折吧!崔真真!” “所以在做援助吗?好可怜。” 哄笑声淹没天地,不亚于当众扒光衣服,被抛到聚光灯下。 崔真真撕下纸张,积成一摞,丢进垃圾桶。 大约十米距离外,保安大叔镇定地翘着二郎腿读报纸,事不关己。 “……真没劲。”谁咕哝了一声。 走进教学楼的时刻,花盆猝然砸下。 仰头的间隙,书包被抢走。 “还给我!” 装模作样喊着,追着,她来到废弃楼背面空地上,犹如古罗马斗兽场般的场所,俗称审判地,用来进行红牌游戏的最后环节。 经过漫长的折磨,受害者理应下跪、磕头,虔诚地面向n4以及全体加害者们深表忏悔,不惜一切乞求原谅。否则将给予最后一击,被霸凌者们逼到不得不退学的地步,乃至住院休学。 戏台已经搭好了,宋迟然、南在宥、高镇浩都在。 看客们挤满看台,裴野单脚踏在沙发上,满不在乎地翻着书包。 从小学一直用到高中二年级的塑料笔盒、老旧的书皮、试卷夹、铅笔,写到不能再写的草稿本、两片塑料袋包装的备用卫生巾、公交卡、储存柜钥匙…… 他一样一样扔出来,最后把书包倒过来抖了两抖,掉出许多模糊的打印照片。 摔东西的照片、输游戏的照片、打人的照片,全是裴野的照片,捕捉下他最残暴凶戾的瞬间,红笔写着:记得打狂犬疫苗。 “喔!好可怕!” 南在宥捡起一张,颇为惊讶。 裴野大步向前,一把拽住她的衣领:“你找死?” “学长好像搞错了。”崔真真不惧反笑,眉眼似月牙般盈盈弯起,语气平淡中带着嘲讽:“不是我找死,是很多人都想你去死啊。所以才把这些东西塞给我。” “出身再高贵、拳头再硬又怎样?难道真的不清楚吗?有多少人看在fg的份上才容忍你,假装顺从你,其实巴不得你死。” “闭嘴!” 被推倒的瞬间,她抬起手臂,更多卡片纷纷扬扬如雪落下。 “哇……疯女人,居然打印了这么多,一直藏在口袋里吗?” 议论声中,裴野的手沿着脖颈往下,扼住她的喉咙。 身体撞上球网,背景是阴霾的天,视线聚焦于对方阴郁的眼神,如同一片烈日都照不进的原始森林。 隔着口罩,崔真真笑得愈发明媚、挑衅,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得清的音量道:“为什么这么激动?学长,是被我说中了吗?连你自己都知道……根本没有人喜欢你吧?”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不是都弃你而去了吗? 佣人们背后指点,玩伴们低声唾骂,除了那点权势,你还剩什么呢? 可怜的家伙。 浓浓的怜悯从眼底倾斜而出,裴野收紧手指,喉管一点一点压缩变细,能够进入身体的空气越来越少。 雪白的皮肉陷入指缝间,极其恐怖的力道,铺天盖地浓烈涌来的窒息感。 怨恨,挣扎,记忆中闪回的冷漠脸庞。尽管是他要杀她,一时之间竟说不清谁更痛苦。 轰隆,天边滚起闷雷,高镇浩出声阻止:“阿野!” 众目睽睽下掐死人,裴野再冲动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东西给我。”他臭着脸说,当即有人递上锋利的剪刀。 听说女生都在意头发。崔真真大口大口呼吸,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头皮一痛,大片大片头发连扯带剪落下。 她抬起头,再次对上那双眼,很黑,很深,没有丝毫温度,仿佛生来便是荒芜。 “不想剃光头就道歉。”他说,瞳孔里栖息着一种至高无上的冷漠,一种就算被折断脊骨也死不认输绝不低头的傲气,像凶狠的豹子,一旦咬住猎物就不松口。 人前野蛮狂暴,唯有到了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才会卷起尾巴,静静舔舐伤痕。 传闻要驯服野兽必须紧盯着它的眼睛,真有趣,崔真真忽然有点喜欢上了。 想让那里变得臣服,变得敏感,更脆弱,伸手一碰就掉下软弱的眼泪。 一定很好玩吧? 她张了张嘴,被一道声音抢先:“放开她!” “我、我录音了!还有视频!你们所有人的脸都在里面,不想进警察局就快放开真真,保证以后都不欺负她!” 李允熙突然登场,满身泥泞,膝盖青紫。似乎也经受了一番磨难,双手握着手机,一面打颤一面勇敢地喊话:“真真,快过来!” “又来一个。” “谁啊,居然想报警?” 听到动静,裴野皱了皱眉,作势要转头。 “太好了wuli允熙!”剧情系统激动大喊:“一切都要回到正道了。” 糟了。不能让裴野注意到李允熙,否则功亏一篑。 大脑飞速运转,崔真真立刻抓住他手:“她说谎,录音和视频都在我这。” 本意是转移注意,不料对方顿时甩手,像炸毛的猫:“你——” 你摸我干嘛? 这种话问出来未免丢人,裴野双耳红得滴血,恶声恶气道:“就你那破手机,还能拍视频?” “能拍。” “是我拍的,不要为难真真!”。 两个女生各执一词,搞什么鬼?裴野嗤了一声,冷不防瞥见泪眼。 “我买了新手机,能录音也能拍视频,所有证据保存在另一个朋友的邮箱里。如果今天她看不到我安全走出校门,就会发到网上。” 短短两句话惊翻众人,不敢相信她居然做了这种小动作。 周遭嘈杂不休,争论崔真真的话是否可信。她却直勾勾看着他,只看着他。注视中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创造出独立的空间,把外界一切都隔离了,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好怪。 裴野下意识挪开视线,又转回来。 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一点,好挡住其他人探寻的目光,不让他们也瞧见这双雾蒙蒙的眼睛。 为什么呢? “你没钱。”扑通,扑通,心脏加速跳着。众所周知,崔真真穷得连饭都吃不起。 他十分恶劣地揭穿谎言,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下一刻,阵雨降临。 崔真真握紧拳头,身体好似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轻、又格外清晰地说:“我有钱。” “我做援助赚来的钱,行了吗?” 画面就此定格,尾音如同破碎的泡泡,骤然消失空气中。 她的脸皮,她的自尊,她和妈妈,所有东西都因这一句话而撕裂,面色白得透明。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不是很要强吗? 裴野不解,他不适应,蜷起尾指。 看客们激动大叫。 “呀,她承认了,你们听到了吗?崔真真承认自己做援助了!!” “果然陪酒女的女儿也会做那种活!” “完全不意外呢!” 轰隆,第二声雷响,就在裴野的眼皮子底下,那双狐狸般美艳又倔强的眼睛缓缓闭合,一颗蓄在睫尾的泪珠终是坠了下来。 啪嗒,相当微妙的声响。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雨开始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暗涌 苦肉计很好用,崔真真凭本事躲过一劫。 拒绝李允熙的关怀,她多了一个外号,援助妹。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地下,崔真真到家时,妈妈刚卡完bug,询问朋友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昨天。”她说。 “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啊西,最近总记不住事,该不会得老年痴呆吧?” “对了,贵族学院的学生都是有钱人吧?臭丫头,有资源就要利用,哪怕被看不起、态度很差也要忍住,谁让人家指头缝里漏出一点好处都够我们一辈子吃穿不愁。” 妈妈一手搭着门,边用手指勾高跟鞋带子边说:“医院都去不起的穷鬼哪来自尊?每天不分白天黑夜地陪客人喝酒,就算被抓屁股也不敢吭声,崔真真,知道我因为什么才过着这种生活吧?” 她又打算出门工作。看一眼自己濡湿的脚尖袜,崔真真道:“妈,记得带伞。” 我们家哪有伞?女人刚要反驳,低头还真瞧见一把崭新的红色短柄伞。 她不由得扬起唇角,弧度上升到一半的位置又硬生生压下,转为指责:“该死的丫头,以为钱很好赚吗?啊?干嘛花在这——” “朋友送的。” “朋友?刚才那些?” “昨晚那些。”灯光下,她笑容平淡:“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对我很好。” “那就好好巴结啊。” ……是变瘦了吗?这丫头。古怪的念头一闪而过,下一秒,妈妈转身离去。 妈妈走了。 对女儿糟糕的头发、胸前丑陋的疮疤视而不见,没有一个字一句话的关心。 向来都是这样。 从小到大,哪怕哭着把衣服都撕烂,拼命摇晃身体,打滚、撞击,尖叫着妈妈看看我,妈妈你看看我有多痛苦,求你——! 她只会目光空洞,僵硬地将视线投向前方。 但她不是故意的。 妈妈,你看不见我。 我不怪你。 我会带你摆脱这里。 * 在狭小的客厅——前提是六坪大的地方能称为客厅——站了一会儿,回到房间,看到高镇浩发来的讯息。 昨天好几条,今天也有两条。 【6:08】【醒了?】 【18:22】【怎么不说话。】 蠢货,演好哥哥上了瘾。 崔真真面无表情,编辑文字:【今天请假了,没去学校……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哥哥,我好难过。】 需要再加点什么吗?颜文字,表情包,或更含糊难解的字句,让人禁不住琢磨? 手指快速敲击桌面,拉开抽屉,找出烫伤药膏的同时,加上一条:【要是你在就好了。】 应该够了。过犹不及。 昨晚烫伤已鼓起水泡,她照着镜子戳破,涂药膏。 【20:00】【高镇浩:转账一百万韩元。】 真大方。 可惜不能收。 【……我不是这个意思,抱歉,打扰您了。】 一句话终结对话,无论对方发什么都不再回复。 处理好伤口,崔真真照常更新ins,找到宋迟然的头像,私聊:【好无聊。你在干什么?】 自从上一次有关相机的话题后,两人再无交集,互动仅限于点赞。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发起聊天,对方回复得不算慢:【参加更无聊的宴会。】 【宴会都干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公主。】 所谓上流社会,有钱人间假惺惺的谈话局,既然是家住别墅的千金大小姐,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以说,他压根没信过她的谎言,只是懒得拆穿。 崔珍珠理应是一个美丽、虚荣,热衷于被注视被众星捧月的女孩,性格介于任性蛮横与娇柔之间。 抓住人设核心,崔真真以恼怒的语气道:【闭嘴。就回答我。】 宋迟然发来一张照片。 奢华明艳的宴厅,灯光璀璨,一切都显得那样高级,不可触碰。就连边缘处摄下的半道侧影,侧脸线条俊朗锐利,身材薄而颀长。 眼神,仪态,剪裁合体的西装,与西装恰到好处的肌肉,活像高档时尚杂志中才会出现的男人,萦绕着上位者独有的气质。 一看就很完美,很贵。 “他就是李允熙的亲哥哥,时霁。” 逆袭系统冷不丁道:“怎样,要试试取代女主成为财团千金吗?” 剧情系统瞬间绝望:“别……不用做到这个程度吧。” 差点忘了,这是本真假千金抱错文,李允熙的真实身份是全国五大财团之一的京代小公主。 在身份明晰之前,搞定时霁,伪造报告,登堂入室,不失为一条好路子。金钱、名利一步到位,不过可行性并不高。谁让对方在金字塔的最尖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而她是底层中的底层,身处臭水沟,完全接触不到那个阶层。遑论勾引。 倒不如做好眼前的事。 “昨晚男主裴野好感-20,今天上午+30,积分抵扣得5分。” “请注意,除初始数值外,任意男性角色好感扣分将扣除对应积分。” “代替女主报警、被审判剧情+4分。” “男配南在宥好感+10,高镇浩线上好感+20,线下引起注意,8分。” “宋迟然线上好感+10,线下好感+10,10分。” “截至目前所有角色好感度如下。” “裴野:10” “宋迟然线上:50” “线下:20” “南在宥:20” “高镇浩线上:70” “线下:0” “周淮宇:-20” 剩余可用27积分,改善头发-12分。 拜裴野所赐,她的头发层次不齐,活像狗啃,只能剪齐至肩。 从粗硬泛黄、营养不良的杂草,转变为蓬松柔顺、浓黑的偏干性发质,发丝细软一些,不容易贴头皮。 发量必须多,发缝小,发际线也需要调整,使线条流畅,避开尴尬的m字型。 另外再添点胎毛似的碎发,便能打造出绒绒的毛流感,非常自然,扎个马尾就很好看。 余下15分本想鼻子、嘴巴一次到位,然而妈妈临时打来电话,让她送东西,再回来已是午夜十二点。只好作罢。 没关系。 昏黄的夜里,镜子里映出无可挑剔的眼睛与发。宛若美梦,她正变得越来越好看。 兴奋,满足,躁动的血液直冲头顶。 “以目前状态,就算是未完成式,从正面看也称得上口罩美女。当然,再瘦一点就更好了。”逆袭系统评价。接着提醒:“早点睡,接下来才是硬仗。” “我知道。” 风暴已然开始,再忍忍,再铺垫一会儿,她便可以收网,得到大量积分。 “……我承认,确实好看不少啦。” 剧情系统永远跟不上节奏,慢半拍地咕哝:“可是,光漂亮可没有用,做女主角才没有那么简单。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到底打算怎样获得n4的喜欢呀?” 在它看来,崔真真根本没做什么嘛,只是被动挨欺负,好运地靠线上途径和宋迟然、高镇浩稍微拉近一点距离,又用美貌稍微勾起裴野的不忍而已。换成允熙,搞不好大家早就深深爱上了呢。 原著中,裴野就是第一个动心的人! “晚安。”逆袭系统道。无视蠢笨的对手。 “晚安。”崔真真回。 * 叮咚,叮咚,手机响起闹铃。 清晨,打开talk与ins,分别向高镇浩、宋迟然发出信息: 【哥哥,在你心里,我算是什么呢?……骗子吗?还是,用钱就可以打发的东西。】 【喂,给我打钱,我就拍照片只给你一个人看怎么样?】 【你很喜欢我的风格吧,还有其他部位哦,不想看吗?】 随后面对镜子,不紧不慢地梳理头发,穿上短袜。 依照流行杂志模特的做法,用小巧可爱的爱心形手指粉扑,往眼下打一层膏状腮红,边缘轻轻按压晕开,以此增加氛围感,白里透红的好皮肤。 崔真真捧着脸,从不同角度打分自己的笑容,反复调整眼睛、嘴角的弧度,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直到闹钟再一次催促。 她收起笑,转身出门,迎接新的一天。【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风暴 游戏全面升级,真正的霸凌远比之前残酷,令人应接不暇。 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招数,越来越壮大的施暴者行列,越来越多伤痕。 终于,在一个周五上午,体育课期间,崔真真被拖入器材室教训殴打整整三十分钟后,又摁进水池即将窒息之际。宋迟然第二次撞见霸凌现场,第二次出手相救。 “不如考虑一下认错,怎么样?” 阳光刺目,他在她的面前单膝蹲下来,身形映衬纯白的天使雕像下。 看起来很善良地递出纸巾,仿若地位高尚的人对下位者作出评判:“能坚持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继续下去就没有必要了。” “没有人拦得住裴野。” 神情倦乏,语调闲散。崔真真看向高镇浩:“你也这么觉得?” “……” 不太清楚为什么会问他的意见,高镇浩摘下耳机,音色低沉:“你不该跟阿野作对。” 没有人能跟裴野作对。 他们的意思是,在同一个阶层中尚且无人敢公开与fg敌对,更何况一介平民。 他们有千万种方法抹除她的存在,之所以没那样做,只是暂时不觉得有必要而已。 车祸,火灾,一不小心跌下楼梯、被卷到街头暴力事件中致死,怎样都好。 如何实施一场天衣无缝的谋杀,如何伪造证据、利用人脉迅速了结,完全不需要他们操心。但那也是一种资源,建立在资本基础上的资源调动,凭她的价值,还不足以使用。 杀鸡何必牛刀,就是这样的道理。在有钱人眼里,她实在廉价,连死都不够资格。 真是神奇的逻辑。好笑。 “就算为了学长,我也得坚持到底呀。”握住对方金贵的手腕,借力起身。她是一个水鬼,黑发、校服湿淋淋地黏在皮肤上,像熟烂了的水果,浑身散发腐臭的气息。 即便眼睛在笑,音色幽幽地散发凉意:“毕竟我输了,宋学长不就无聊了吗?” 裴野残暴易怒却是直性子,南在宥落井下石,高镇浩旁观,背后出谋划策的从来都是宋迟然。 一边假模假样扮好人,救世主,挑关键时候救人,确保游戏不会轻易中止,得以继续进行。一边高坐明堂,带着玩味的目光,最爱看蚂蚁咬牙苦苦挣扎着,翻滚着,既脆弱又固执,得到善意就爬起来,受到伤害再摔下去,把人当作木偶一样玩弄。 宋迟然,喜欢扮演上帝吗? 无需情报,崔真真一眼看穿他的假面,皮囊下有与她一样肮脏的灵魂。 这叫同类直觉。 宋迟然微微眯起眼睛,像披着羊皮的低贱动物难得脱下伪装,轻佻地笑了一下。 “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崔真真,那就没有下次了,你好自为之。” 轻飘飘的一张支票旋转落下,高镇浩一言不发,和宋迟然一起离开。 太好笑了。 夏末的艳阳照射大地,天使翅膀闪闪发光。 正是这两个人啊,一个被她的质问搞得焦头烂额,一反之前冷淡的做派,一天十几条讯息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叫她不要生气。另一个装得云淡风轻,还不是被几张照片几句话引诱,眼巴巴地打钱过来。 有钱人,男人,一个比一个好笑,简直——要不是环境不对,崔真真双手捂脸,肩膀颤抖,简直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多让人期待啊,他们得知真相的嘴脸。会惊掉下巴吗?虚伪否认?或全然变成另一张面孔? 实在好奇得快要死掉。 好在,那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很快。 * 学校内难熬,校外自然也不会好过。 韩志勋带头,学生们轮流到访炸鸡店,恶意占位、找茬、绊倒、把桌面弄得脏兮兮,逼崔真真不戴手套,用手指扒开油腻腻的淀粉皮,将肉撕成一条一条再甩脸上、塞进领口。 手段层出不穷,店里营业额一落千丈。当晚,崔真真一脸油渍回到后厨,被辞退了。 “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非要招惹这种人,知不知道给我带来多少麻烦?” “我看起来活得很轻松吗?西八,看在体型很有说服力的份上才招你来,结果变成这样,没叫你赔钱就不错了,赶紧滚蛋吧!快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扔下六千韩元,店长愤愤走开,换周淮宇掀帘进来。 看着女生弓背弯腰捡钱,白腻的后脖上大片小点淤青和疮疤重合,因着气候的缘故溃烂发脓,单扫一眼都让人反胃。 说不清出自什么样的心理,许是同为特困生卑贱的命运共同体,他位于光照不到的阴暗中,破天荒道:“认输吧,你斗不过他们。” 空气中充满鸡肉与炸开的热油的味道。 起初,店里经常有卖不完的炸鸡,反正要丢掉,老板娘允许他们带回家吃。 能够得到免费的食物理应感恩戴德才对,可是炸鸡这种东西,刚出锅又鲜又香,能一口气吃掉很多。 一旦冷却了,隔夜了,炸过的皮和肉彻底分开,变得腻味、干柴,好比劣质的油凝固成实体,包裹着昆虫死去的尸体,每吃一口都觉得恶心,哪怕恶心也得一口一口捂着嘴巴努力咽下去,否则就是浪费,浪费诞生罪恶。 贫穷便是如此一回事。 今天趴在马桶边一边吃一边吐,发誓再也不把客人吃剩的炸鸡带回家。明夜饥肠辘辘地爬起来,翻遍茶几桌脚找不到吃食的时候,胃疼到满地打滚的时候,又万分怨恨前一天的自己,恨不能徒手从垃圾桶里捡回昨天胆敢抛弃的鸡块——她做过很多次。做梦想念与蟑螂老鼠一起吃一盒肉的滋味。 这样说来,炸鸡相当于穷的具像化。 同在炸鸡店打工,周淮宇却生得清瘦、干净,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令人厌烦。 企图怜悯她人的姿态就更虚伪了。 “反正不打算多管闲事,就不要多嘴吧。” 自命清高的家伙,什么时候轮到你指点江山了呢? 数好钱放进口袋,崔真真脱下围裙,啪嗒一声拉开柜子,不曾看他一眼,口吻似一只骄傲而冷漠的猫:“到底谁斗不过谁,你会看到的,所以别惹我比较好。” “……随便你。” 言语流露野心,周淮宇不知道她的自信打哪儿来,也不屑关心,捞了炸鸡径直离去。 叮咚叮咚,手机连连蹦出几条新消息。 高镇浩:【还在生气吗?不打算和我说话?】 【别气了。】 【我……没别的意思,觉得难过,花钱能舒服一点而已。不是想吃草莓蛋糕吗?草莓的季节快过了,就当哥哥送你的礼物不行吗?实在介意的话,以后都不会那样做了。】 【莉莉?】 他自称哥哥了。 崔真真挑眉回道:【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伤心,哥哥一直把我看作骗子吗?】 【没有那回事。】对方秒回:【你在哪里?吃晚饭了?】 难道想来找她么? 指尖敲击边沿,特意等了两分钟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本来想给哥哥一个礼物,可现在不是很想见您……从同学那边听说到非常浪漫的故事,前生恋人分离,靠红绳牵绊才使未完的缘分延续到今生,成为兄妹。】 【说这种话也许太冒昧了,即使是没有血缘关系、仅凭这段时间在网络上相处的我,确实很喜欢您,希望下辈子也能以兄妹的身份继续相处,因此买了两条紫色编绳,一条挂在学校喷池天使雕像的手上……假如您愿意的话,可以去取。】 【我该工作了,再见,哥哥。】 究竟在结束这次话题,还是再也不见呢?一定会陷入苦恼吧,高镇浩。 明明自己生日,连蛋糕都买不起,又不肯收钱,反而攒钱给未曾谋面的哥哥买礼物。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孩子气,好纯真的一段感情,身处名利场的你绝对很少见识到。 那么,就愧疚吧。 居然误解了这么好的孩子,差点亲手斩断关系,为此而感到亏欠、心虚、庆幸。 越多越好。 这样才能化为武器,一把无形的刀,帮助她切开他的皮肉,直接,命中心脏。 “有时是幽深森林令我由心领悟,你必须变得强大。你可会觉得不真实吗?整个世界都将为你所有……” “死神就在一步之遥,而你从未止步前行。那么轮到你了,显露真实的你……” 近期热播大势的电视剧主题曲响起,无视系统通知:“男配周淮宇、高镇浩好感各+20,奖励8积分。目前累计23分。” 崔真真从后门离开,被麻袋兜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至暗 再醒来时,崔真真侧躺在地,被手电筒直直照射眼睛,后脑一阵钝痛。 篮球,足球,排球,一个接一个破空抛来,她本能抱头,身体缩成一团,依然能听见脑浆和骨髓遭撞击后剧烈的震颤声。 头顶路灯投下昏暗的光点,靠着这份切肤的疼痛,通过观察,她辨认出夜晚的圣格兰学院,寂静而阴森。 黑漆漆的树木随风摇摆,一只猫从球网边蹿过。 “你被打晕带回学校了。” 逆袭系统道:“介于李允熙的存在,使裴野第三次受到斥责,当晚将其带至审判地殴打施暴,进行最后通牒。这是小说前期最重要的节点之一,女主角李允熙悲惨处境的关键转折点。你成功取代了她。” 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远处影影绰绰几道人形,似扭曲的鬼。 崔真真必须眯起眼睛,很认真,方能从指缝中捕捉到裴野的身影。 他坐在正中央,永远的天之骄子,绚烂的金发及黑色皮外套,限量版运动鞋,宛若掠食者一般压低身体,难得低下骄傲的头颅,来回把玩手上那枚素圈戒指。 “原文这段情节,李允熙险些重伤,靠一段话死里逃生。” “裴学长,我承认你很了不起,聪明的头脑,出色的外表,华丽的庄园别墅,所有你有的东西我都没有。可我有勤劳的爸爸妈妈和懂事的弟弟,有爱我的家人,每天晚上回家都有热腾腾的饭菜,这就够了。” “我非常珍惜这一切,包括自尊,都是钱买不到的东西。人的自尊不分贵贱,富人可以有,穷人也可以有,因此唯独在这件事上,我绝对没办法妥协。”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你们恃强凌弱,任性妄为,为了发泄自己的情绪,把学校变成暴力场所,伤害同学,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恶劣的行为。” “不管你今天怎么对我,我无法对这种做法表示认同,更不可能为了逃脱一时霸凌而加入你们,成为罪犯的一份子。” “说完,李允熙昏迷。” “裴野则生平第一次从一个女生身上看到如此强烈的反抗精神、不屈的灵魂,因此手软,将李允熙送往医院救治。” “后被其父母误认为拯救女儿于校园霸凌的恩人,邀请到家中做客,又被他们温馨良好的家庭氛围深深打动,至此沦陷。” 照本宣科说完台词,概括小说剧情,逆袭系统客观评价:“用三个词形容李允熙:清纯、积极、坚强,好比花园外盛放的小雏菊。你人设跑偏了,更像带刺荆棘,生长在臭烘烘的垃圾场边缘,即使用相同言行也很难达到前者效果。聊胜于无。” 剧情系统就差举双手双脚同意。 李允熙当然有李允熙独特的魅力,所以能够成为主人公。 崔真真一介配角,实在胆大包天,贪婪虚荣,连续多次觊觎、抢夺独属于允熙的光辉,撒谎成性,才落得今晚局面。 摆明没有女主资格,却陷入女主险境,差不多可以比作一只粘网的蚊虫,不管怎样都无法摆脱命运,必死无疑。 话虽如此…… 目睹崔真真被一颗球砸中腹部,下一秒又被冲力砰——!撞得仰起下巴,牙齿流血。 对方没有任何停手的打算,反而瞄着人体沙包愈发狠辣,专挑最脆弱的部位攻击。系统们不由得都紧张起来,劝她赶紧采取措施。 “说台词,你的时间不多了。” “你你你倒是说话呀!不要发呆呀笨蛋!” “这肥猪,还挺耐揍哈哈哈哈哈。” “喂,要不要比谁先砸中那里?” “哪里?哇,你们有病吧?对着奶牛都有那种想法吗?” 惊叫声和嬉笑声交织成一首催促的乐曲,蔓延全身的痛楚,是鼓点,咚咚咣咣泛开涟漪。 不需要镜子,崔真真能大致想象到自己的光景。 口罩不知道掉哪儿去了,露出粗糙难看的口鼻。这些天来她一直在家、教室、医务室中徘徊,比上课更频繁地接受着欺凌,睡眠不足,生理状态急转直下,还得顾及时不时出错的妈妈,自然抽不出时间美化五官。 因而失去面具,暴露出真实面貌,再也无法靠一双眼睛引起怜惜。 她能感觉到,裴野偶然扫来的视线唯有不耐。 美色行不通,好在崔真真并不打算复刻他人行为,早有破局的方法。 之所以迟迟不作为,只是在想如何利用眼下的处境为自己增加筹码而已。 裴野够了,宋迟然?不,没到时候。 南在宥一向不在猎物名单上,那么只剩下一个人。 眼神一一掠过小说中爱李允熙到死去活来的男角色们,最终锁定高镇浩身上。 阴霾中,崔真真开始往那边挪去。 * 一片空地分割两半,伤害在灯光下进行,其余几人悠闲地对话。 “总之,怒那最近要回来了对吧?具体什么时候?下个月?下周?明天?我看看……”南在宥侧靠着,身体力行地查看航班,手肘碰了碰宋迟然:“阿迟,帮我准备礼物。” “你会不会太偷懒。” 宋迟然单手托下巴,一脸要睡不睡的惺忪神情:“礼物这种东西,自己挑才有意义吧?” “嘿嘿,谁让你买的更讨喜欢。” “很麻烦。” “哪有,超轻松的好不好?反正除了画画睡觉就没事做,阿迟你又不打游戏,偶尔也该动一动,不然会变成蘑菇。” “我可是为你着想!再说怒那对我们这么好,整整六个月零八天没见,难道不该给她买一份全宇宙最棒的礼物吗?!” “……” “为什么不说话?干嘛不理我!” 两人推搡,裴野忽然开口:“我姐。” “知道知道。”南在宥不以为然,“阿迟,帮他也买一份。” “我姐。” 裴野说第二遍,浓烈的攻击性几乎凝为实质。 小气鬼。 “开玩笑啦,这么凶……”想起小时候随口一句‘裴野和裴恩姐姐一点都不像,好想姐姐变成我的姐姐’,裴野这小子,居然立刻扑上来狠揍他一顿! 哪怕被大人们拉开,满脸草屑血腥,仍阴沉沉盯着他,一副敢抢我的东西都得死的狂暴样儿 南在宥摸摸鼻子,忙往武力值超强的和平使者身边躲,同时转移话题:“阿镇,你的比赛怎么样?什么时候初赛?” 高镇浩正要回答,忽然感觉裤腿被拽住。一张肿胀的面孔挤进视线。 又来? 南在宥左看右看,本该在十几米外老实受训的家伙竟然偷偷摸摸、不知死活地爬到这边来,裴野脸色臭到爆。 这回连最好心的阿迟都视若无睹,自顾自看着手机,慢悠悠刷起ins。 至于阿镇,他向来不爱管闲事,尤其和女人相关。 “高镇浩……”女生低哑的嗓音,尚未说完全句便被冷酷打断。 “阿野,管好你的玩具。” 他这么说着,挪开腿。 象征着救赎的布料硬生生从对方用力到发白的手指中扯出,动作间不经意露出右手手腕,戴着一根紫色的皮筋。 多么凉薄呀。女生失神般望着那根皮筋许久,垂眼呢喃:“其实,我也喜欢紫色呢……” 声音极淡,埋没在夜间,除了裴野谁都没有听清。 不知道为什么,裴野特别不喜欢她今晚的笑,好苦,还有语气。 失落、自嘲、好像玻璃一样脆弱得马上就要碎掉,一点都不符合他对她的印象。 像崔真真这种目中无人的肥妹,被奶油黏糊一身还能满不在乎地提醒他再给五十万韩元才能买双层蛋糕,不是骨头硬得很吗?针对她的人是他,干嘛要对阿镇示弱? 为什么不像上次一样骂他、挑衅他,而要露出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 越想越气,无名火陡生。 发红牌,摔东西,默许女生们拳打脚踢言语侮辱,乃至指示跑腿把她带来这里折磨。裴野第一次这样对付一个女生,一点都没留手。可是搞什么?打她不服软,不欺负她又不爽,好像不管怎么对付她都不行,放在眼皮底下更是自找不痛快。 “烦死了。” 他倏地扭过头,手指攥起,紧紧握住戒指,仿佛握藏一截失控的动物尾巴。 薄而利的眼皮上抬,瞥着那群尴尬陪笑的狗腿们,语气暴躁:“屁大点事都办不好,不想死就把她弄走,看到就烦。” 出气筒们好好好、是是是地应着,慌忙上前拖人,商量着去最近的废弃一楼教室。 “那个,前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你没长脑?” “只需要她认错,怎么做都可以吗?” “滚。” 对于他们小心翼翼地请示、彼此眼神交换,裴野烦不胜烦,似乎再多说一个字就要打人。 看出他心情糟糕到极点,那群人自觉加快动作。这种时候也就南在宥敢搭肩膀,笑嘻嘻说时间还早,提议上楼玩他新买的体感游戏。 裴野不吱声,没拒绝就是同意。 “行了,老摆个臭脸干嘛?想捏死就捏死了,反正惹你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高兴一点呗,裴老大,裴祖宗,大不了把上次赢的赛车还你……” 南在宥哄小孩似的话语,又拉又拽,惹得裴野一个撇嘴,巴掌盖头。 “哇,又打我,超级暴力狂!” 前者抱头夸张地大叫:“你小子能不能收敛一点,总是下手这么狠,脾气这么烂,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忍你。” 裴野:“再说扁你。” 南在宥在线呼叫外援:“阿镇你听到了,他威胁我!” 高镇浩嗯了一声,宋迟然懒懒抬手:“我作证,你是有点欠扁。” “哇塞,你们的人性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都偏向暴力狂,我伤心了。” 南在宥哭丧脸,他们并排走着,眉眼松散着,好像在笑,好像没笑,看起来关系好到不行。 前往一楼老教室和顶楼有一段路相同,当崔真真被粗暴地推进门,廉价布偶似的摔进呛鼻的灰尘中,仰头见证的便是这一幕。 月光如银粉般洒向大地。 四道身影掠过窗户。 陈旧的门板缓缓闭合之时,光被一点一点阻隔,黑暗一拥而上。也许只是错觉,在门锁彻底落下之前,光与影含混交错的地带,有人侧过半张面庞,与她眼神相对。 “裴野。”她描摹他的姓名,湿漉漉的眼眸笼罩水雾。 他脚步一顿,很短一个瞬间,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何犹豫,随即又往前走。 嘿嘿,嘻嘻,哈哈,这下总算可以放开搞了。恶鬼们摩拳擦掌,接连发出笑声。 咔嗒,门锁了。 地狱降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收网 夜晚七点。 崔真真的生母——崔明珠途径广告牌时,硕大的牌匾突然倒塌。 多亏她躲得快,几百斤重量擦着后脑勺和鞋跟掉落,差点要她的命。 缓过神,崔明珠急忙扭身检查高跟鞋,居然蹭破一块红漆皮! 她心疼坏了,张嘴臭骂:“西八,一群不长眼的狗崽子想死吗?混账东西!还不给老娘滚下来!” “哦莫,非常抱歉,您没事吧?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就忽然掉下去了。” 蹬在伸缩梯上、手拿螺丝刀的维修工们连连道歉,这算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他妈的干个屁活!像屎一样的狗崽子们,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能干活吗?非要挑人多的时候做这种事,说几句对不起就想了事?做梦去吧!” “你们弄坏我的鞋名,牌鞋!必须赔钱!我要去医院做检查,还有那个什么精神损失费,一次性赔给我否则谁他妈的都别想走!你们老板呢?店主呢?” “让他出来说话!快点,饭桶们,耽误老娘上班还要赔更多明白吗?!” 身穿紧身露背短裙的老女人,浓妆艳抹,提着劣质的仿鳄鱼皮包,从头到脚盖不住的风尘气,一看就是那种职业,怎么可能买得起大商场里的正品鞋呢? 见她张嘴就要一百万,态度尖酸刻薄,围观群众不由得说:“呀,大妈,勒索是会坐牢的。” “要你多管闲事?就你西八的长嘴了?有这功夫进公厕多吃点屎,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轮得到你教我做事?”崔明珠眼珠一横,又是一通连珠炮似的唾骂。 实在拿她没办法,哪怕明知这女人在无理取闹,为了息事宁人,维修队小队长只能东拼西凑出五十万,外加全体人员齐刷刷鞠躬九十度作为赔偿。 没上班就到手五十万,崔明珠心情很好,手指沾唾沫数着钱,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要不是她眼尖腿长,一个弓步跨过没井盖的下水道口,指不定摔成什么样儿。 “要死啊,谁推老娘?” 周围净是埋头快走的上班族,看不出有谁面色异样。找不着罪魁祸首,她只好骂了一句:“看什么看,没看过短裙劈叉?” 自认倒霉的同时拉下裙子,遮住老土的红色蕾丝内裤边,继续往会所走。 总觉得今天特别晦气。 人行道外,红灯亮起的时候,崔明珠和其他人一样停下脚步。 尽管包里装着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横财,不过掐指一算,这短短三公里的通勤路上,她已连续2次被推,4次与危险擦肩而过。 夜风吹过,心脏陡然悸动,不安感咕噜噜冒出来。难道是崔真真那丫头? 没由来想起女儿,崔明珠咬咬牙,决定先回家瞧一眼。反正兜里有钱,就算去会所卖老脸被摸一晚上屁股都未必有这么多呢。 打定主意,她扭头要走,冷不防灯光切绿,人群簇拥着她向前。 “妈的,让开!挤什么?说你呢!” 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像一只落入鲨鱼群的泥鳅,拼命挣扎钻动,依然被裹挟其中,戏耍似的碰前撞后。直到两道圆灯侵犯视线,一时间,所有人一哄而散。 唯独剩下她这一只搞不清状况的笨泥鳅,愣愣杵在原地。 砰——! “撞车啦!撞车啦!” 伴随惊呼,下一刻,崔明珠的身体高高飞起,瞳孔中倒映出漫天散落的纸钞。 该死!我的钱!我的鞋!包里还有雨伞呢!!艰难地伸长手指,意识的最后一秒,她满脑子想的是,没事吧,臭丫头。 我们家真真…… * 九点半,李允熙在名为‘bbd’的连锁炸鸡店前徘徊半晌,下定决心走进去。 “欢迎光临bbd……” 刚送走一批难伺候的上帝,店铺内一片狼籍,满地油光。 两名店员和店长一起弯腰打扫着,即使看到新客人,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招呼一声,丝毫打不起精神。 “那个,请问……” 店长没穿制服,很好认。李允熙本想找他打听,余光中意外闯进另一张清冷的脸庞。 “……淮宇哥哥?”试探性的问侯,待本人转过身后得到了肯定。 没错,这个身形挺拔、五官线条好看利落的店员,正是李允熙儿时的青梅竹马周淮宇。 他们曾经住对门,上同一所幼儿园、小学乃至中学,每天一起上下学。 双方妈妈不止一次调侃,看来我们淮宇和允熙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好朋友呢。 每到那时,她便会懵懂又害羞地躲到淮宇哥哥身后。淮宇哥哥则是一副镇定模样,语气冷淡地制止大人乱说。 一切截止于五年前,那个雪夜,周爸爸染上赌瘾,将奶奶推下楼梯。混乱的灯光和喧嚣中,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不孝的儿子、昏迷的老母亲与满身伤痕的孙子身上,谁都没注意到周妈妈是何时离开的。 后来,周奶奶便带着淮宇哥哥搬家了。像是希望彻底遗忘那个夜晚,她们再也没有联系任何人,宛若泡沫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逢,李允熙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不过很快想起自己的来意,顾不得叙旧,她问:“淮宇哥哥,你认识真真吗?崔真真,比我矮一点,笑起来很可爱的女生,她是不是在这里兼职?” “不认识。”周淮宇说:“以前是。” 半小时前,崔真真被解雇。 说起她的笑,他只想到毫不掩饰的贪婪与自傲,不清楚哪里能和可爱扯上关系。 “这么说,她已经走了?糟了。” 李允熙点开某同学的ins,半小时前发布的最新动态是一张照片。几个男生面朝镜头咧嘴笑,背景角落里一团模糊的阴影,依稀能辨出人形,是个女生。 李允熙怀疑那是真真,理由是崔真真一直不接电话不回讯息,家里没人。而且就在刚刚,宋迟然点赞了一条有关夜间校园诡异传说的内容,说明他此刻很可能就在学校! “……” 不得不说,她推理得非常牵强。 至少在周淮宇看来,崔真真不是今晚失联,而是从来就没搭理过全校最关心她的同桌。 其次,李允熙从学校论坛搜索得来的家庭住址、ins账号未必真,她所谓的担忧、证据都站不住脚。 只是拗不过她的坚持,周淮宇最终找人换班,同意陪李允熙回圣格兰一趟。 * 十点整,圣格兰学院废弃楼顶层灯火通明。 莉莉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回消息了。 在打工吗? 既然送礼物,应该没有生气吧? 高镇浩坐在吧台边,笔记本屏幕播放国外最新拳击比赛。 视线掠过自己手腕上那根细细的、与他完全不搭的淡紫色编绳,尾结处挂着一只小巧的银铃,脑海中不禁勾勒出对方的样貌。 那是一张与高莉莉高度相似的脸庞,甜美稚气,鼻头微微上翘,迎着阳光笑时,浮现两个不对称的梨涡。 “哥哥!哥哥!” 想象中的少女摇摆双手,蹦蹦跳跳,呼唤他。犹如童话公主,穿着洁白的长裙,身处明媚、绚烂、芬芳馥郁的盛夏花园之中,永远不受胁迫,永远快乐。 不知不觉多出几分笑意,高镇浩按下快进键。双眼望着拳手,心里盘绕不去的想法却是:要不要邀请她看下周的比赛? ipbu世界拳击联赛韩国区初选,即他准备了足足两年的重要赛事,计划中真正迈向国际拳手道路的第一步。 假如他出言邀请,她……会愿意来吗? 一旁的宋迟然堪比树懒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 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无意间打开关注列表,看到某个账号接近一周时间没更新,底下几十条留言怨声载道,简直像古代旱灾祈雨似的四处哀嚎公主啊大小姐呀你到底去了哪里?拜托速速归来吧,伟大的精神食粮,没有你,我们可怎么活。 再看粉丝数,居然有五百多了? 他忽然想笑,就滚着喉咙闷笑一声。随手下滑,把崔珍珠过往相片都翻了一遍,接着点击聊天框,确认双方最后对话仍停留在一个诱人的提议和干脆转账上。 他敲了敲手指,不疾不徐,切换界面。 “哇啊啊啊啊,这什么破游戏,难度真的可以给人玩吗?!”88寸宙斯牌8k液晶屏前,南在宥摘下3d眼镜,握拳一阵狂打。 “喂,裴野……” 想叫兄弟救场,结果扭头,好兄弟在投飞镖,出手又狠又准,每一支都正中红心,力道野蛮得仿佛要把整面墙凿开一百道裂痕。 哦吼,好无辜的靶子,好柔弱的墙壁。 裴野这小子就是这样的啦,一天24小时差不多25小时在生气发火,好像身体里住着一团不熄灭的火,随便吹点风立刻呼哧呼哧熊熊大烧起来。难伺候得很。 正常人真的很难懂他干嘛生气、怎么又生气了,因为这个,什么野崽子、臭脸大王之类的外号数不胜数。 当然,南在宥绝对不会承认,他们俩小时候被并称为没头脑和不高兴组合来着。 兄弟靠不住,还是温柔可亲的怒那们最好了。 南在宥抛下游戏,跑窗台外找新交往的姐姐联络感情。 那种甜腻做作、小屁孩撒娇打滚似的语气传到裴野耳朵里,不亚于油,浇得火气愈发旺盛。 咻!猛地甩出银镖,裴野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地跳。 崔真真……那家伙。 是不是想跟他说什么? 模仿她的口型,两片嘴唇抿合,张开,微微伸出嫩红的舌尖…… 裴野,裴野。 那个发音只能是裴野。他的名字。 然后呢? 裴野人渣垃圾败类废物,去死。 裴野,我恨你。 裴野,我错了。 裴野,放过我? 她究竟想说什么? 搞不懂她,更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意,裴野只觉得恼火。一个女生而已,挑衅他就必须付出代价,过了今晚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游戏结束,他们之间彻底没有瓜葛。 咻,咻咻,更多飞镖接连划破空气。 “又下雨咯。”南在宥伸手接住一滴水珠,顺着纹路滑向掌心。 压根不在意电话另一边在说什么,他愉快地眯起眼睛,形同贪凉的小狗趴在栏杆边,伸出脑袋淋一会儿雨,再收回来。 抖抖毛,溅开一地水花。 与此同时,一楼教室,老旧的电风扇与燥热的气流一同凝滞。 月亮消失了,因而视觉也跟着失灵,什么都看不到。崔真真能感觉到无数只手在身上乱摸,那些朦胧、肮脏、龌龊淫邪的脸不断交错放大,喉咙里浓重的血腥气。 她厌烦地啧了一声。 可以收网了。 完美演绎逆来顺受者,始终不反抗的演员忽然亮出匕首,闪着银光,快进快出。 不知谁嗷叫一声,他们猝不及防,听到她说:“叫裴野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西八,臭娘们,竟然藏了一手!男生们咬牙切齿,偏畏惧她的刀。 光线太暗了,不敢保证能抢走,万一被误伤怎么办?割了鼻子耳朵怎么办? 所以不敢向前,扯嗓子大喊:“你以为你是谁?裴学长说了让我们好好教训你,怎么可能再去打扰他?” “我只知道他家境很好,人品很烂,不管今晚出什么事,担责的人是你们。你问他,十二年前,新世界商场,还记得那场火灾吗?” “一句话而已,他会来的。” 她说得笃定轻蔑。 房间内一片漆黑,所有事物皆蛰伏阴暗之中。许是雨的缘故,几人莫名哆嗦,心想确实是这个理。 裴野怎样都行,他的身上绝不会出现一丝污点,真出事被牺牲掉的只有他们,用来换取生意资源,到时候享福的又不是他们。 况且对方喜怒无常,一会儿让他们绑人吓唬几下就行,一会儿又说拖到没人的地方随便弄,保险起见…… “你们看着他,我走一趟!” 反正就在楼上,一个男生夺门而去。 其余几人半信半疑,不肯助长臭婊子的气焰,尤其那个被扎了大腿的男生恶腾腾威胁道:“别太得意,贱女人,要是裴野不来,你死定了。” 崔真真拨弄着衣服笑:“要赌吗?死的人是你。” 她好像突然放松下来了,露出真面目。 尾音如蝎子尾巴般勾扬,轻佻从容的姿态与先前截然不同,难道都是装的吗?疯子!! 不好的念头渐浓,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不到五分钟间隙,裴野真的来了。 而且是跑着来的。 咣当一声砸开门,他与光一并降临。 崔真真一动不动坐在原地,双手抱着膝盖,缓缓掀起眼帘。 用潮湿的睫毛、轻颤的哭腔,只说了一句话:“裴野,我只是想问你……” “就算是以前救过你的人,因为生病才发胖,你……也会这样对她吗?” 电光石火之间,天边闪电劈下,照得世间亮如白昼。 裴野的头脑一片空白。【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嫉妒 她和雨夜融为一体,像被遗弃的行李,伏在角落。 十点半,李允熙、周淮宇赶到校门口,恰好撞见狼狈不已的崔真真。 她垂着头,浑身湿透。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青紫,旧的伤痕撕开,血水经过稀释,蜿蜒着流下来。 “真真!真真!”李允熙飞跑上前,抚开头发,很轻地搭住肩膀。 她没反应。 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斑驳的光点,看上去像死了一样,幸好还有呼吸。 额头好烫,肯定发烧了。 身上没有特别严重的外伤,衣服、拉链都齐全。李允熙大大松了一口气,脱下衣服给她罩上,转头说:“我们得去医院。” 周淮宇:。 瓢泼雨夜,他们只有一把伞,周淮宇俯身背起崔真真,一步一步踩得极稳。 李允熙小声打喷嚏,一边在后面抬着手臂帮她们撑伞,一边低头抹眼睛,打开手机地图,查找最近的医院。 “这里叫不到出租车!”圣格兰严禁附近停靠无关车辆及移动摊车。 李允熙大声道:“我们先去诊所吧!直走一公里,红路灯右拐,淮宇哥哥可以吗?” “……” 冰凉的雨滴顺着伞架不断坠向后颈,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那个人的体温,鲜活滚烫,让人想到扑火死去的蛾,尸体燃烧,紧紧贴着侧脖。 没说雨伞只遮住崔真真一个人的事实,周淮宇提了提手臂,默然往前走。 就在这时,崔真真醒了。 “去恩平。”她咕哝着,声音比蚊子腿细。 周淮宇不是很想理,假装没听到。不料对方迅速屈起手指,用指甲重重刮了他两道。 真不知道该夸她到这时候还有力气挠人,还是该笑话她在有钱人面前唯唯诺诺、只敢对同样匮乏的穷鬼们摆脸色更好。 周淮宇:“再乱动我就松手了。” “恩平医院。” 她柔软的嘴唇若有似无擦过耳尖。 “太远。”周淮宇回:“你自己走。” 他不打算做好人到底,她也不稀罕。哪怕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她照样扑抓,挣扎,就差张嘴咬他一块肉,逼他立刻放她下来。 就没见过这么逞强的人。 周淮宇皱眉,李允熙眼睛一亮:“真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疼吗?你说……恩平医院?距离4.7公里……” 看着地图显示的路线,她表情为难:“会不会太远了呀?我们先去近的地方,不行再去那边好吗?” “现在就去。” 崔真真半闭着眼,松散的头发化作玫瑰枝蔓,从她身上垂到周淮宇的皮肤上。神态虚弱至极,咬字清晰、坚定得惊人:“我妈妈在那里,我必须去。” * 崔真真的妈妈在恩平,乍一听,周淮宇、李允熙以为她妈妈新换了工作,或是在那里做夜间医护的活计。 谁知打车到医院,扶着跌跌撞撞的崔真真跑到咨询台一问,才得知崔妈妈出了车祸,腹部被一条手臂粗的钢筋插穿,至今仍在紧急抢救,生死未卜。 “真真……” 自己被绑架,相依为命的妈妈又遇生命危险……李允熙喉道结网,张嘴说不出安慰的话,居然哭得比当事人凶猛。 “要先缴费吗?我带钱了。”忽视白纸般不见血色的脸,崔真真倒挺冷静。 抿唇从斜跨包里拿出一叠又一叠五万元韩币,要求调用最专业的医生、最好的器械和药物。以及手术结束后,给她妈妈安排朝阳的单人病房。 论坛多说崔真真表面替裴野跑腿,被使唤得团团转,实际从中捞走不少油水,三天两头去教师办公室索要赔偿。 见她眼皮抬都不抬掏出这么多现金,周淮宇眸色暗了些,一抹怀疑划过眼底。 天真或者深沉,满腹算计。 虚荣还是机敏,懂得善用机会。 他忽然有点看不明白了,崔真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突发性手术补一下签名,费用要去窗口哦。”值班护士指明方向。 崔真真高烧39.2度有待处理,李允熙哭到打嗝,缴费的事只能交给周淮宇代劳。 所幸他熟悉这个,径直走向收费部。 两个女生结伴去打点滴。 深夜,输液室寂静非常,电视机放映着最近大势的《暗黑荣耀》。 没由来的针对、打压,简直跟现实重合,韩国数这点最让人绝望。涉及财阀、霸凌的题材成千上万,每年都有影视剧播出,然而罪恶就摆在那里,无法撼动分毫。 李允熙找到遥控器,想换台,意外发现崔真真看得很认真。 请帮我试试卷发棒的温度吧。东恩啊,帮我看一下它热了没有。恶魔披着美丽的皮囊抛下陷阱,带着笑容,双眼明亮,将可怕的东西摁上身体。 真真,你也经历过这些吗? 她不敢问。 “真真,你怎么会随身带那么多钱啊?”她能做的只有把话题转移,从伤痛、疮疤上挪开,假装它们不存在。 “我们打算搬家。” 谎言。 假如把崔真真拆分,搞不好百分之八十都由谎言组成,剩下自私、自我、自傲、自卑,混沌成一锅,崔真真毫无负担。 真相是剧情发生变动,系统们达成协议,确认她脱险后才告知妈妈的事。 是洪明洞派出所所长干的,与裴野、宋迟然、高镇浩、南在宥无关,却又与他们紧密相连,因她而起。 过分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将付出代价,昔日教导主任的告诫得到证实,可崔真真从不往后看。 “李允熙,你怕疼么?”目不转睛看着电视,轮到她提问。 李允熙连忙点头:“我的话,连打针都忍不住掉眼泪。所以爸爸妈妈经常说我忍痛无能,从小摔一跤就能哭好久。” 那么,被扇巴掌、被踹肚子、被掐脖子,被摁着头撞墙,被烟蒂和打火机烧灼手指,剪刀翘起脚趾甲盖,拳头击打胸部,对你而言,一定是非常、非常难以忍受的痛吧? “如果。”崔真真说:“我说如果,有人替你承受痛苦,代价是取代你,拿走你能够收获的果实,你觉得怎样呢?”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并没有丁点怪色。 她就那样靠在躺椅里,墨黑的头发,墨黑的眼睛,仿若黑暗的化身,整个人皆是流动的黑色,极夜的具象。 她是什么意思呢?李允熙摸不太准,凭直觉反问:“替我痛苦……具体指什么呀?” “到那个程度。” 她指屏幕。东恩在雪地中哭嚎打滚。 “到我这种程度。”她拉起裙摆,雪白的大腿内侧有着与东恩如出一辙的狰狞烫伤。 怎么可以连这种地方都——! 李允熙捂住嘴巴,眼睛又红了,哽咽回答:“如果……如果是到这种程度,我希望……什么东西都好,如果能让她稍微感觉好一点,拜托她全部……拿走吧。” “如果还有什么是她想要的,我没有的,希望她也能告诉我……没法用嘴巴说出来,就用文字和信息告诉我吧,我一定会努力得到的,然后,双手并用送给她。” 少女红眼扬起笑容,笑得令人动容。 崔真真反射性错开眼神。 善良,诚实,勇敢,坚强,女主角必备的特质,李允熙有,她都没有。 她是小偷,卑鄙而狡猾,趁主人家不知情时偷走一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再还回去。 面对李允熙紧张地询问:“我知道你想要保护我,所以故意不在学校理我。不过真真啊,该不会……其实你有点讨厌我吧?会很烦我总是纠缠你吗?” 她没有说。她什么都没有说。 李允熙,我不讨厌你。 只是嫉妒你。 爱你的爸妈,热乎的饭菜,明朗的个性,自然的笑容,永远像小白兔一样惹人喜爱。用羡慕,已经无法形容我强烈到扭曲的心情。 我嫉妒你。【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火焰 半小时后,崔明珠手术成功,转入重症监护室。 监护室不能进人,考虑到今晚的冲击,李允熙想陪崔真真度过,被回绝了。 “可你一个人……” “没事。” “那我帮你跟老师请假?” “不用。” 拒绝二连。 “明早要上学,你们打车回去,要是饿就吃夜宵。” 李允熙、周淮宇家住很远,夜里公车少,危险系数大,不如打车方便省事。 知道他们没钱,崔真真翻包一人给五万韩币,发觉前者情绪低落,便多说几句:“我今晚留医院,看情况要不要请假。这种事没必要闹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免得被人再下黑手。 李允熙听了觉得她好理智!好坚强!确实,崔妈妈仍在危险期,万一学校那伙人跑到医院找麻烦,那就太糟糕了。 “好。要是你请假,我就做两份笔记,把老师上课说的内容都记下来再给你。” 据统计,从小学开始,韩国学生人均两个以上补习班。所谓共i产主义国家相对平衡的学习资源,对她们而言是不敢奢望的梦。 李允熙成绩好,崔真真模棱两可地应一声,没再推拒。 “走廊不能打地铺,想休息得好一点可以找值班护士‘租’一张空病床。” “恩平营养餐不错,只是贵。请护工可以找附近住民,一般没证但有经验,收费合理。” 周淮宇侧着身没看她,语气疏冷却给出最为实用的建议。 “知道了。” 崔真真敛下眼睫,极轻道:“谢谢。” “你自己注意安全哦,注意保暖!千万不要感冒,不要生病哦……”李允熙一再挥手,一步三回头,和周淮宇并肩离开。 长长的过道作背景,崔真真停在原地看他们,仿佛在看两只狼狈的小狗。毛发粗糙潦草,湿答答,无家可归,因此只能抱成一团汲取温度,好挨过寒冷的季节。 加上她,流浪狗有三只才对。 可她不会跟他们归类到一起。 她不喜欢不排斥李允熙,依然不打算与她走太近。 她讨厌周淮宇,厌恶他骨子里的傲慢,自视甚高的审判。她讨厌他,却对他道谢,只因为他是男配之一,将来兴许用得到。 既然决定走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明知艰难,却依然要走下去,你就必须抓住一切资源,利用一切机会,头也不回地往上爬。 顺便拍几张照以备不时之需。这一晚,崔真真裹着脏污的夏季校服,伤痕累累的身体,蜷缩在离妈妈仅有几米距离的冷硬长椅里,睡得格外安稳。 窗外狂风骤雨,她知道,她把棋盘操控得很好,每一步走得恰如其分。 尽管没有人夸她,没有人会对她笑,拥抱她,鼓励她,温柔或骄傲的说你真不错,真真好棒。 没有关系,接下来便是验收成果的时间。 城市的另一角,裴野正深陷梦中。 “着火了!着火了!快跑!!” “等等我,啊——!” 突然涌入的强光刺得他无法睁眼,他能感觉到,纷乱的喧闹,哭嚎,黑烟滚滚弥漫,周围目之所及的一切,木材、橱窗、模特、海报皆在燃烧。所有人都在跑。 他也跟着跑起来。 大口大口呼吸着,烟尘熏染他的喉咙,火星迸溅脸庞。 救命!救救我!拉我一把! 我女儿还在里面,谁来……谁能帮帮我?拜托……走开!死老太婆别西八地挡路!哇……奶奶……呜哇哇哇奶奶…… 尖叫声不绝于耳,跑着跑着,一双手推上后背:“滚吧你,碍事的东西!” 他跌坐在楼梯边,被来往人群踩了一脚又一脚,小腿痛得好像断掉。重新爬起来时,没有为什么,总之能隐约望见旋转楼梯的最下端,那道比普通人宽两倍的肥硕身影大力推搡旁人,自顾自冲出商场。 鲜红的万物,折断的宣传牌,一缕缕热气拂过面庞,一幢幢人影与发丝从眼前流过。 世界如陀螺般拼命旋转起来,混乱间,独有他被遗忘在中心,变成定点,茫然而又迟钝地驻足原地,听见悬挂在顶楼的周年庆幅燃烧殆尽、坠裂的声响。 火,是邪恶的,危险的,无法掌控的东西。 “普罗米修斯从众神那里窃取了火种并将其送给了人类,为此,他被锁到岩石上,受到了永世的折磨。” 古希腊神话如是说。 他的父亲葬身火海。 “你就不能有点傲气吗?尊严都到哪去了?像条丧家犬似的任人嘲讽,受尽羞辱,这就是你所谓的艺术?李道元,你爸妈重病的时候,难道是艺术让他们活下来的吗?!” “除了荷尔蒙作祟,一时被激素蒙蔽才选中你这种货色做丈夫,甚至为此生下孩子。我找不到其他理由解释这些年的荒废!” “是我的失误,误以为感情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险些失去继承权,好在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已回归。至于你,李道元,活着也好,死了也好,与我无关。” 时间化作一条绸带,悄然拉长、延伸、撕扯变形。 从歇斯底里的争吵到冷漠无波的舍弃,裴野记忆里有关父亲的最后一幕,是他把一半烈酒灌入喉咙,一半泼洒地上。 然后在烈火包围的乡村木屋中高举画笔、手舞足蹈、放声歌唱直至死亡。 ——本世纪全韩国最癫狂的行为艺术家,著名财团yk入赘女婿。 报道这样形容他,他的前妻仅发表两字评价:不熟。即便葬礼都不屑出席。 裴野没能继承到生父的一丁点艺术细胞,相反,他做事粗暴,缺乏耐心,欣赏不来任何美的形式,单在破坏与毁灭上别具天赋。 音乐,戏曲,舞蹈,美术馆,通通为他憎恨?偏偏到这一刻生死攸关的关头,感受到周遭炙热、飞跃的火花,犹如天性觉醒,有一瞬间,他竟觉得它们很自由。 漫天灰烬,是疯子在刀尖上壮烈地狂舞。 假如他也死在这里,他好奇,他想问,他的妈妈会感到难过吗? 会后悔那些巴掌、痛斥他是蠢笨无用的累赘,会为他哭吗? 如此荒诞的想法出自八岁的裴野,很快,他猜到结局。 姐姐会哭,妈妈不会。 因为裴会长可以表演,擅长伪装,唯独不会为没价值的东西掉泪。 “喂,别发呆快跑啊!” 稚嫩的童声打破桎梏,裴野顿然睁眼,进入万分清晰更缤纷的世界。 形同一束锋利的光,劈开黑暗。女孩拉着他跑,脑袋后浅紫色的蝴蝶结一跳一跳,漾出流动的弧度。 楼梯,台阶,大火与被压住烧灼的衣服,万物皆在倒退,她们不断前进。 往前奔跑。 压低身体,迈开腿,扬起衣角,不顾一切地飞奔着,仿若挣脱锁链的飞鸟,张大翅膀低低俯冲,在妈妈看来,对爸爸而言,是怯懦逃跑,抑或是挑战看似绝无可能战胜的火焰呢? 他不知道。 火也不知道,火静自燃烧。 关键的是,他们真的跑出来了! “少……阿野!阿野!你在哪里?” 远处金管家焦急地大喊,裴野下意识拽住女孩:“你去哪?叫什么名字?我很有钱。你救了我,可以去我家拿钱。” 她答了什么,他听不到。 警笛和喇叭吵得脑壳呱呱疼,前方火光冲天,巨大的商场轰然颓萎。 女孩转头,蒙了一层纱,眉目、表情怎样都看不清。裴野努力瞪大眼,视野明灭闪烁,只记住一头短发。她的斜挎包上,趴着一个很笨很傻的小棕熊挂件。 “再见!”女孩一溜烟跑了。 “喂!”他大叫:“回来,笨蛋!”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似乎要回答这个问题,浓雾蜂拥而至,昏色中倏然浮出一双眼睛。 干净,悲伤,好像泡进牛奶的浆果,眼尾拖曳出一截动人的红。 “裴野……” 她又叫他的名字,声调低软:“所以,就算是在大火里冒生命危险救过你的人,因生病而发胖,你也会这样不管不顾地欺负她,逼她去死……对吗?” 心脏猛然一紧,裴野于黎明时分惊醒,再没能睡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挂件 崔真真,崔真真,崔真真崔真真崔真真,她说那话什么意思?怎么知道商场的事?难道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那她干嘛不早说? 为什么昨晚才说?? 一晚没睡好头痛眼黑的时候,太阳升起的时候,坐在餐桌前托着脸心不在焉吃早饭的时候……包括上学路上,裴野翻来覆去一直想这些问题。 想不通。 于是脑海自动回放几个小时前的场景,每放一次便愈清晰。 他记得,那栋楼因闹鬼传闻废弃了很久。他们去的那个教室,以前用来学音乐,所以里面杂七杂八的乐器、乐谱特别多,还有一台旧钢琴,摆在窗户斜角。 他进门时,崔真真正靠在钢琴边。领子被扯得很开,露出奶白的皮肤,细长的锁骨犹如沙漠里掩盖的隆起,颇有些形状,不过不明显。 倒是那些青斑红疮,零零散散分布着,与那双漂亮的眼睛、松散系带一起出现,怎么说呢……触目惊心的感觉。 好比尸体上结出的果实。 那具尸体越腐烂,越脏臭,流大片脓水。果实越鲜亮饱满,自五脏六腑内汲取的营养越多,两者形成的冲击力就越强。 十分怪异却又令人着迷的美感,足以叫世间任何一个长了眼的家伙情不自禁,一看再看,破坏与保护欲同时达升巅峰。 光看脸,又是另一种风格。 头发弯弯曲曲贴着,整张脸哭得发红,又柔弱又无助,像个快破皮的小桃子。 裴野想起她动作,双腿对折,双手环抱膝盖,下巴埋进港湾里,十分防御性的姿态。多像猛烈挣扎中好可怜捡回一条命的脆嫩雏鸟,被雨淋湿的狼狈小兽。 她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知道还能依赖谁,因此只能抱住自己,颤抖着直面风暴。 红灯,司机踩下刹车。 思绪胡乱地跳,裴野第一次发现自己记忆力这么好,这么能比喻。 一点都不高兴,他摁着脑门问:“金叔,新世界商场那个女孩还没找到么?” “目前没有。”金管家的回答和多年前一样,“那天人太多了,场面混乱,进商场又不需要实名登记,所以很难找。怎么了,阿野少爷,又提起这件事?” “随便问下。”裴野声音低哑,下了车,不想再进那栋楼,转身去教室。 圣格兰高三a班,老师写板书,讲台下一派寂静。 该不会要地震了吧?海啸?否则裴野怎么会破天荒出现在教室最后一排? 虽然只是坐着发呆,扭头望窗外。大发,这可是裴野,各种名牌教授资源在手,至少初中就学完所有高中内容了吧? 哪怕每天玩乐照样名列前茅,全国性质的竞赛愿意参加就能获奖,何必再来听课? 有好事者统计,自打入学圣格兰后,他一共来教室十次,合计152小时,也就是六节课不到。其中两次应付校外媒体采访,五次跟n4中的其他三位闹掰。 最后当然是南在宥笑眯眯地跑来陪课陪玩,疯狂使用语言艺术,才哄得坏脾气大少爷勉强点头和好。 其余三次原因不明,这一次又为了什么呢? 他们好奇死了,偏偏大气不敢出,生怕不小心惹怒他,平白无故收到一张红牌。 毕竟裴野最经常干这种事,心情不爽就看谁都不顺眼,眼睛太小、发型太丑、走路外八、高低肩……任何鸡毛蒜皮的原因都能发作,随手拉走廊上揍。 “……已经两节课了,难道说那位打算今天都呆在教室吗?!” “哦莫,老师会吓得停止呼吸。” “嘻嘻,迫不及待了。” “所以有人搭上话吗^^” “到底为什么一反常态啊,看起来心情很糟的样子。” “不发火的时候还是很帅的。” “发火也帅,非常闪耀的人物呢,像狮子一样。” “女人们,别太庸俗,副校长都挨揍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整个上午论坛沸腾,全在讨论裴野的事。 裴野看得到,懒得理,直到课间桌边飘过一句:“呀,崔真真那丫头怎么还敢来学校?看论坛,又跑去告状了?” 他顿时竖起耳尖,扭头捏住对方手腕,往自己方向一扯。 平板论坛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的确有一条标题【最新直播,崔真真到校,与班主任对话中。】的新帖子。 呲——,椅脚搓磨地面发出噪音。 平板主人抬手还没捂上耳朵,就见眼前人风似的掠过,一秒钟跑出教室。 ……什么啊,这么着急。 手机都没带。 他挠挠头,没胆子动抽屉,把椅子摆好。 高二和高三部分为两栋楼,中间有玻璃栈道连通。 崔真真所在的f班位于六楼,裴野刚上楼梯,目光扫见楼外熟悉的身影,立刻拖某路人过来当挡箭牌。自己则往后藏。 “呀,裴……裴学长?您……” “闭嘴。” 要被南在宥那家伙知道,绝对笑掉大牙,可眼下裴野顾不上。 他拽着男生胳膊,往外斜出半张脸,非常打眼的金发和眼睛,一眨不眨远望着那道背影,仔细观察。 崔真真还穿昨天那身校服,大片小片污渍,裙摆褶子炸开。走路姿势十分别扭,重心全压左边,右脚是……崴了吗? 白花花的东西是纱布吧,都这样了也没买拐杖,每次落地都用脚掌外侧支撑,难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鸭子。 头发剪短了? 注意到某个细节,裴野瞳孔皱缩,抓得男生倒抽十口冷气。 “你视力多少?” “啊……啊?我我……5.0?” “她包上挂着东西。” 谁啊?啥啊?陈述还是疑问句啊? 大少爷不然您先松手再说? 对方龇牙咧嘴、结结巴巴答:“您说崔真真吗?那个小熊钥匙扣?紫色毛衣、抱爱心的棕色小熊挂件?确、确实有,挺旧的,好像还缺了只耳朵,有什么问题吗……?” 好险,好远的距离,差点他就看不清那小玩意儿。不过大少爷关注这个干嘛? 别是丧心病狂到要抢人家小熊吧? 手臂蛮劲松开,身后半晌没动静。 男生战战兢兢侧头,看到裴野正蹲地挠头:“啧。” 没错,他啧了一声。 接下来是:“完蛋了。” 花十几年都找不到的人疑似就在眼皮底下,结果——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该死! 该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新生 恩平医院普通单人病房,卫生间。 脏兮兮的小熊挂件,跳蚤市场两千韩元一个。崔真真把玩几秒,扔进垃圾桶。 “通知,自昨夜起男主角裴野好感度短期内剧烈波动:【15】……【-10】……【10】……【80】……【30】……【50】……【70】。” “目前稳定数值为70,奖励30积分。” “周淮宇好感上升至20,奖励4积分。” “恭喜你,成功完成重要剧情‘至暗之夜’,2积分。” “你选用开扇型双眼皮、卧蚕,花费7积分,眼部所有项目美化完毕。” “瘦十斤-2分,消除身体疤痕-7分,美化鼻唇-25分,界面加载中……” 常说眼睛决定上限,鼻子决定下限。 毕竟位于脸中心,既影响全体风格和中庭长度,且与立体度挂钩,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美要讲究和谐。 一张饱满的脸不该按上瘦弱的鼻子,轻薄的五官无法驾驭高耸入云的骨梁。 幼颜搭短鼻,浓艳配精致。考虑到自己的眼睛,崔真真挑了一款直翘鼻。 形状近似一滴悬挂水珠,整体高挺纤巧。鼻头略带一点儿圆润,尖端微微上翘,精细又贵气,少女感十足。 鼻翼薄,鼻基底饱满,能改善法令纹,抗老。 长度适中,刻意比标准的三庭五眼稍短一些,更能突出个人特质。 调整好海鸥线,正面不露鼻孔。侧面山根不必太高,否则人造感强。 此外鼻额角、鼻唇角都应特别注意,确保各个部位线条自然衔接…… 这是个细活儿,需要百分百耐性,精益求精。 嘴巴就简单许多。 传统m唇大气却太单薄,估计压不住上庭,给人一种头重脚轻感。 桃心唇又太憨厚,气质不符。 在打印出来的自拍照上模拟涂画无数个版本后,最终选定花瓣唇。厚度比例约为1:1.4,上唇呈清晰m线,唇珠饱满,增添些许肉i欲感。唇角轻扬,兼具微笑唇优点。 “确认应用。” 灿亮的白炽灯下,镜子里渐渐氤出一张脸。 多么清晰、立体、美丽的五官,雪一样白净的皮肤,具有天然光泽,又有种水雾晕染般的朦胧感。 好比行走的水蜜桃,涂上同色系唇釉和膏状腮红,质地一定加倍清亮透嫩,完全符合第一眼美女的标准。 【当美女究竟是怎样的体验?】 许多年前社交网上曾有这样一个火爆的问答题。那一年,崔真真无数次听到、看到、跳过那些转载图文,因为与她无关。她这一生注定无法体味做美女的滋味。 可又无数次情不自禁地点进去阅读,因为渴望。 确实,极致渴望。 单凭外貌被全世界善待,发几张照片荣登热榜,受尽夸赞。谁不羡慕呢? 那种朝霞般绚丽的人生,仿若飘浮于高空之上辉煌的金阁,只需低一低头颅,便能从湖泊中望见自己璀璨的倒影。因此,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致于轻易自卑吧? “问感觉……当然是穿什么都好看,做什么都好看啊。一点都不在意打扮,经常被说就算披着麻袋上街都会被认成爱豆。” “学习、工作、恋爱,下定决心的事情很容易完成,因为会有很多很多人跑来帮忙。从小到大最大的挫折是喜欢过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当时很生气,说实话到现在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我呢?” “呵呵,质疑我的人都没有很漂亮吧?” “夸张的说,只要漂亮到一定程度,人品个性不要太差劲,星星、月亮、山峦,全世界都围着你转呢。” “稍微聪明一点,跨越阶层不是问题。毕竟大家都爱美,人类对顶级大美女的包容度比各位想象得高很多哦。” ——匿名发表这条言论的人,从来没有自厌自弃的时刻吧。 第一次意识到有人过着如此生活,崔真真灵魂震颤,身体僵住了,做梦都想体验一回。 此后多少年,生日,圣诞节,除夕夜,她再而三许下愿望,拜托。请让我和那个人交换,让我变成凤凰。 一天就好,一个小时也好,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我想知道那种被爱的感觉。 无时无刻都敢自信珍爱自己的感觉。 愿望落空了,逐渐被遗忘角落。 时至今日,虽然还不够完美,即使身体不够瘦,不够紧致,可是。 似乎正是从这一刻起,名为崔真真的人生终于彻底割裂成两份。 前十九年她肥胖、麻木、丑陋,与失败这个字眼紧紧捆绑在一起,没有资格奢望蜘蛛蟑螂和地下室以外的环境。 从今往后,她会是一个美女。 有钱,有名声,权利和地位的、超级大美女。 她将一步一步登上台阶,一点一点爬上巅峰,直至底下满是仰慕嫉恨的目光,吹捧的声音,所有人都跪服脚下。 ——所有人。 难以置信。 崔真真应该笑的。哈哈大笑,笑到神经坏掉。猖狂,得意,她梦想成真,本该欣喜若狂,就像她的手,因过分激动而微微痉挛着。然而泪水一颗一颗坠落,她转动脖子,提起发颤的嘴唇。 镜中少女同样含泪微笑,仿佛在说:没有错。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请放心大胆地向前走吧,崔真真。 你,无所不能。 “……我知道。” 除她以外,卫生间内空无一人。 她踮起脚,伸手触碰到镜面,对这个世界另一个自己说,对过往说:“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如勉励,如誓言,霎那间,往昔灰飞烟灭。 此刻起,她获得新生。 * “公布角色好感度。” “裴野:70” “宋迟然线上:60” “线下:25” “南在宥:30” “高镇浩线上:70” “线下:20” “周淮宇:20” “多亏你卖力地演戏,好感度陆续涨了不少。”逆袭系统说:“可惜积分都换钱,不然能一步到位。” “还会有的。” 比起积分,自然是妈妈重要。 拨弄头发仔细修剪刘海和鬓角,更好地遮脸,显脸小。崔真真提起一茬:“原文救裴野的人是李允熙?” “不清楚,要问那个蠢蛋。” “你才是蠢蛋,你全家蠢蛋。”剧情系统别别扭扭,瓮声瓮气:“我们允熙又热心又勇敢,按设定肯定是她!只不过……作者大人另有考量,一定是时机未到,才没有提起而已……” 懂了。大概作者自己都忘了这个伏笔。 逆袭系统无语道:“你不该扔挂件,很好用的误导工具。” “你也说误导,用一次就好,留下来反而成罪证。” “原来如此。” 崔真真没打算冒充救命恩人。 似是而非的问句、眼泪,加上剪头发、淘旧物,打请假的幌子返还学校做样子。 她刻意引导裴野的思绪、掌控他的情绪,却从头到尾都没说自己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不是吗? 一切都取决于裴野的想法,都可能是误会。她才不会给自己埋下隐雷,以免有朝一日谎言拆穿,所有基于谎言得来的情感终将溃散。得不偿失。 剧情系统听糊涂了:“可是、可他已经以为你是了!” 假如不打算利用这点,干嘛要大费周章挖陷阱?不被发现实属侥幸,一旦被发现,裴野就会知道崔真真根本是大骗子、心机女,好感顿时跌进谷底的呀! 吹干头发,外头已是正午。 雨后明媚的太阳照经病房,斜穿进洗手间。好似有人往特定位置撒了把金色粉尘,她的存在,竟能这般耀眼,让整片空间都闪亮起来…… 崔真真不由再次感慨自己美妙的皮囊。 至于裴野,她自有办法。 嗡嗡,手机振动,信息来自高镇浩。 【在上课?周六有场比赛,你来吗?】 【发送电子门票:ipbu韩国区初选赛,特等席,扫码即可入场。】 接连几次提及,已经迫不及待想见面了吗? 纵使如此,仍旧听话地没有企图私下调查她身份。看来性格比硬朗的外表温顺许多,以后会是把好用的刀。 当然有系统在,他也查不出什么就是了。 【我考虑一下……】 点击发送答复,崔真真勾起唇角。 视为梦想的拳击啊,据说为此准备好几年?真叫人期待。 请好好享受你最在意的比赛吧,高镇浩。 然后惨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真相 【准备出发了。】 周六当天,比赛七点半开始,崔真真下午一点发讯息,收到秒回:【注意安全。】 敷衍两句,出门前最后一次检查着装。 娃娃领长袖衬衫,右胸口一行英文刺绣。衣角塞进裤子里,下身是条浅蓝色阔腿裤,裤脚往上折,露出纯白的棉袜和布鞋,再戴一顶棒球帽。 打扮固然朴素,胜在色调明亮,必定符合对方内心希望的形象,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气。 上衣、裤子都是新的,没有牌子,算不得贵。 但以往过年才舍得买一两件像样的新衣,像这样单单为见某人而购置还是第一次,不得不说感觉不错。 尤其试穿环节,服装店的镜子大且明净,照得人特别苗条。 灯光也格外亮堂,仿若步入天堂,鼻尖萦绕淡淡花香,店主笑容不停,左一句哦莫实在太好看了,右一句奇怪,怎么会这么好看,第一次看到如此出色的效果。 被人恭维感觉,真好。 即使假意也无所谓,她会习惯的。 * 南明市紧邻首尔,先坐公交到车站转大巴,大约两个多小时车程。 崔真真提早出门,打算稍微逛一下,去著名的galleria老牌商场买香水和项链,吃点东西,然后再去看比赛。 上了车,发短信问医院今天情况如何。 护工说妈妈在看婆媳泰剧,发了照片过来。 卸掉妆容,妈妈的脸蜡黄,身形瘦削,空荡荡支着病服,垫着头,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相当粗鲁地抓着把瓜子,边往地上吐瓜子壳边笑得前仰后合。 打开ins,更新动态。 崔珍珠很少发多图,这次例外。 左边常规粉供向,华丽的蕾丝袜紧贴皮肤,清晰显出脚踝线条。 另一边光裸着,每一只脚趾都莹润饱满,仿佛散落的珍珠,浅色的筋络作为点缀。 用丝带系住双腿,在踝骨上方一寸处垂落下蝴蝶结,雪白的绸带弯曲延伸,与无暇的肌肤彼此相依。 放大照片仔细看,还能看见微带肉感的小腿上好几道交错的红痕,这可真是…… 别说老粉,即使新来的浏览者,谁见了不得感慨一声绝了,特殊癖好群体心理简直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ins上同赛道博主本来就少,比她摄影技巧好的没她道具多,比她道具花样多的又不如她有氛围感。 要的就是这垃圾画质,灰蒙蒙的背景和打光,各种少女味十足的精致小玩意儿,粗糙中带着自然,纯真外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地挑逗,形成独一无二的风格,以至于关注者越来越多,个个热情互动。 【宝宝你是一块甜甜软软小蛋糕,感谢你拯救我平淡庸碌的周末,爱你!!!】 【大发,就是这个味道!太漂亮了,超级棒,呜呜。】 【再多发一点不可以吗?】 【好久不见,wuli珍珠公主。】 激动完注意到另一张照片,登时心疼坏了。 【怎么会打针?请注意保温哦。】 【难怪好多天消失,原来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呜呜。】 【心脏骤缩的程度。】 【疯了,虽然知道公主是很有钱的大小姐,也忍不住想花钱请你好好照顾自己……】 点赞数飞速上涨,有且只有一条不合时宜的评论:【什么狗屁公主,丑胖子吧?第二张图窗帘都p歪了,呵呵。】 崔真真重新点开第二张图,是她65kg时拍的,手臂胖所以有p图。 那人说的没错,她手机款式太旧,容易卡顿,只能下载最不占内存的简易版修图软件。并且技术生疏,来来回回折腾一小时才勉强挑出一张成果图,医院窗帘歪曲得经不起细看。 点进对方主页,原来是家居博主。色调清新,构图大气,许多家具摆设、书桌布置内容都很吸睛,确实比她粗劣的拍摄手法好一百倍。 反手点关注,同时删评论,接收宋迟然最新发起的转账——两百万韩元,果然有钱人亲自出手更阔绰。 崔真真给他发了两张未发布的足控狙击照以及文字:【没指定就随便发,我说了算。看别的地方要加钱。】 【看到回话,讨厌鬼。】 高镇浩一直发信息,崔真真没回。 月底有期中检测,她带了笔记,补习这段时间拉下的功课。 …… 三点半抵达首尔,宽绰的大道上高楼林立,来往人群无论男女皆穿搭精美,手握冰美式,肤感细腻光泽,从头到脚好似每一寸皮肉每一根骨头都经过保养,闪灼光芒。 对比起来,崔真真寡淡而老土。 她们行走间带起的香风,挺拔的身姿,从容的体态,她都想要。 侧肩而过的包包、流行的发卡,耳环,项链,服装与鞋子,她买一本时尚杂志,在首页一一记录下款式和logo,随即仰头望见商城外硕大的广告屏。 梳着卷发公主头的女孩犹如活过来的洋娃娃,生动得难以用言语描述。 “时书雅。” 系统们告知其身份:“裴野未婚妻,全国第二财团——京代独女,从夏天起作为京代全系列产品首发代言人频繁现身荧幕,传闻有意进军演艺圈,或是毕业后直接接管部分海外企业,近期议论度极高。” 值得一提的是她还有一重身份,小说中的假千金。 十九年前,时、李两家错换孩子,导致真正的京代小公主流落民间,李书雅狸猫变太子,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荣光,对裴野一往情深,最终被打回原形,跳楼自杀。 广告第六次重放时,崔真真走进商场。 富丽的橱窗看得人目不暇接,不同品牌的香水很多,香水瓶颇具特色。 崔真真试了好几种,其实最偏爱黑鸦片和胡椒的气味,浓烈辛辣,妩媚,不经意间散发出几缕危险意味,让人不敢轻易招惹。 不过顾及实用性,最后买了一支荔枝牛奶香,一闻就是好孩子。 借校园霸凌的名义陆续索要六百万韩币补偿,给裴野跑腿累计收取零钱八十万,宋迟然转账两百万,积分兑换一百五十万。 月兼职费结算七十六万,外加之前没花完的十七万,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三万。 没法吃食堂,近期交通伙食费支出三十万,服装费二十万,给李允熙周淮宇的打车费十万。 妈妈没买保险,肇事司机至今下落不明,因此负担医药费两百五十万,升级单人病房每天额外花费三十万,护工六万,预付10天,即36x15=570,剩余两百四十三万。 扣除香水十二万,还够买条项链。 “您好,欢迎光临,想给妈妈买项链吗?真是美丽又孝顺的孩子。”导购员笑容亲切,边推荐边问:“最近有什么重要的日子吗?妈妈的生日?结婚纪念日?” 都不是。 “只是想买而已。” “真希望我的孩子也如此贴心呢。” “不喜欢宝石的话也可以看一下这款哦,足金999,重量7.2克,寓意特别好。银杏叶生命力顽强,一定能保佑妈妈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就这个吧。” 放弃宝石,妈妈绝对更喜欢金子。 “好的,马上帮您包起来。” 凭着销售本能,导购员又说:“来都来了,小姐要不要看看年轻人流行的项链呢?不买也没关系,不如试戴看看吧。” 中年女人的手掌拂过脖颈,按下锁扣。 刹那间,细长的链条迸射出炫光。 少女肌肤光洁,白得晃人,如玉般质地,与镶嵌着蓝宝石的蝴蝶吊坠仿佛生来便为一体。流苏称得锁骨又细又长,也亮眼起来。 “哦莫,哦莫哦莫……”对方由心赞美:“您实在太白了,眉眼标致,皮肤也无可挑剔,不管带什么都很好看。” 崔真真也这样觉得。 蝴蝶是美丽、象征蜕变的生物,有时带有毒素。越艳丽的色彩越能致人于死地,十分符合她的审美。 “这条也包起来。” “好的呢!” “一共两百零一万,感谢光顾。” 女人笑得合不拢嘴,离开首饰店,晚饭吃日餐。 初次尝试认知范围内最贵且份量最少的食物,崔真真吃不来刺身、寿喜烧,只保守地要了一份组合寿司、味增汤以及猪颈肉烤串。——两串就要一万多韩元。 向服务生颔首道谢,上菜后,她观察四周,注意到人们要么一口吞下寿司,要么用筷子夹断分两次进食。 思量片刻,她将左手托在脸下。右手横夹寿司,佐料的那一面蘸酱油,张嘴送进三分之一,用筷子往前一推。再竖起左手遮挡嘴巴,轻咬慢嚼足足20下才次下咽。 说实话,麻烦,费劲。 过度高雅的食物和环境同样给人造成心理负担,然而想成为上流社会,这种程度的礼仪非学不可。不打算花钱培养,只能自己多看多模仿,避免以前那样狼吞虎咽。难看。 一顿料理耗费将近一小时。拳击赛在体育中心举行,大厅里摆满立牌,展示参赛选手资料以及照片。崔真真随意看了看,还是高镇浩长得顺眼,身材好。 他是五官粗犷的类型,浓眉,单眼皮,轮廓立体,棱角分明。骨骼非常好,皮相却并不精致,反而有点儿冷钝。 身量高,肌肉紧实,男性荷尔蒙十足的外表偏偏留了一头中长发,脑后扎成小束,如同邪恶的黑手党派披上西装,戴着手套,人前假惺惺地扮文雅,无论如何挑拨都无动于衷。人后瞬间掐住脖子,将你摁在墙上,满身侵略性爆发无余。 【确实符合黑、帮老大的印象……】 【可以出演强制爱。】 【相比其他三个人,他最板正,所以最有那种味道。】 论坛上常见此类评论,有趣的是,公认最不近女色的家伙却长了一张最富张力的面孔。让人难以想象,若有一天高镇浩败在女人手上,跌落情感的漩涡,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指甲戳着画像眼睛重重划一道,崔真真噙一抹冷笑入场。 里头面积很大,拳台设在中央,上方接了直播屏,已经有弹幕开始刷屏。 台边围绕一圈十六排座位,按距离分内外场,以红、蓝、绿、黄颜色区分。她来得早,人少,门票上只写蓝色区内场,没限定行列,省了找人换座的程序。 挑第五排坐下,高镇浩打第三场,时间还早。跳过前面十几条讯息,她发:【在做准备?会紧张吗。】 高镇浩:【有点。你呢?已经到场地了?】 【还没有,排队检票。】 【好。】 他没提碰面,隐隐觉察到自转账事件后对方态度大为冷淡,能来观赛已属意外,贸然提要求容易把关系搞砸。 他不提,崔真真自然不说,只管闲聊,有一茬没一茬地转播:【开始了。】 【第一场不太行。】 【这场水平接近,还行。】 【结束了。】 双方拳手拥抱退场,她掐着点问:【哥哥,你真的希望我在吗?】 【怎么了?】高镇浩敏锐地察觉不对。 【觉得不要那样比较好。】 【?】 【之前说的游戏怎么样了?今晚您的朋友们也来了吗?】 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高镇浩不解:【为什么关心这个?】 但还是回:【暂停了。有来。】 【我想回去了。】她说。 【到底怎么了?】 高镇浩不明所以,停下热身动作,低头盯着手机。 大老远赶来首尔,进了场,说明芥蒂消除了不少。所以为什么在他将上场时突然想离开?她在想什么?这么不想见到他吗? 或是……不想见到裴野他们? 莉莉认识他们? 一个模糊的猜测掠过大脑,教练催促:“该上场了!镇浩。” “知道了。”他仍低着头。 “手机就交给我保管吧。”见他这副模样,教练伸手。 “等等。” 更衣室的门已然打开,能听见前场梦境般的躁动和喧嚣,火热的气氛直扑脸上。 此时此刻,高镇浩只需要走出去,正常发挥,赢得比赛,几乎就能看到职业拳击手的道路向他展开,梦想触手可及。 然而他的心被影响着,无法转移目光。 聊天框慢腾腾跳出一行字:【为什么让我来观看比赛呢?您真的想知道,我是谁吗?】 “镇浩!”教练沉脸:“别聊了!” “很快。” 他想再看最后一眼。 “两秒钟。”他说。 【你是谁?】 【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知道。】高镇浩以为她的意思是,她也在圣格兰读书。 谁知接下来的内容犹如锤头,重重击打了他。 【真的了解吗?还是欺骗我呢?毕竟哥哥,你的朋友,你说的那个游戏,你们一直欺负的人,就是我呀。】 【请取下那条编绳吧。】她道。 【我是崔真真。】 手机啪嗒落地。 顷刻间,他大脑空白。【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惨败 高镇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场的。 裁判吹响口哨,连对手的脸都没看清,就被击倒。 “搞什么?这家伙,不是上届韩国区季军吗?差点得冠却临门退赛,怎么一下就被打倒了?” “退步得太厉害。” “故意放水?” “阿镇!高镇浩!” 教练替他擦血灌水,语态焦急严肃:“打起精神!臭小子!不是要做职业选手吗?难得争取到自主权,拿到冠军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需集中注意力像平时一样出拳就可以了,其他事情都放到一边,听明白了吗?!不准在这种地方倒下!” “想想未来!你站上世界拳台的样子!去吧,打败他!打倒他!” 激昂的叫喊划过耳膜。脚步虚浮,思绪混乱,高镇浩知道自己状态前所未有的差。 他尽可能摒除杂念,可是,那些对话好似深林中潜伏已久的毒箭瞄准敌人般骤然射了出来。 “最近都过得很糟糕,不想去学校。” “今天发生了不好的事。” “你把我当什么啊?哥哥。” “你也觉得我该认错?” 线上的,线下的,崔真真,崔莉莉,太多文字言语、表情混为一体。他后撤反击腹部,侧脸却挨了一拳,视角猛然发黑。 拳台,拳套,裁判,教练……凡是景物模糊成团,一重重虚影重叠破碎,高镇浩意识到自己又犯病了。 许久未发作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一瞬间将他拉回过往。 当年高莉莉被绑架时,他在封闭训练。但或许是惩罚,第一个收到包裹、拆开包装看见血淋淋的手指和头皮的人是他。 因着高会长咬得太紧,寸步不让。最终被逼得无路可走、宁愿残忍杀害人质后纵火自杀的劫匪们,临死前寄出两卷录像带。 整整六个小时,无比凄惨的哀求声,第一个亲眼目睹莉莉遭遇的人也是他。 失眠与葬礼,残缺的尸体,眼泪。发狂女人,以及不以为然将人逐出家门的父亲。 高镇浩曾以为都过去了,他淡忘了,谁知往事从未消弭,如列车般轰然前进的时间也绝无可能倒退。 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午后,背着他最爱的包,怀着满腔亢奋、自信,在朦胧光线间穿过花草繁茂的庭院,高高扬起拳套,同玻璃窗边穿紫色裙子的莉莉告别。 有关那个承诺,一旦赢得比赛就带她去游乐园,一旦成为合格的拳击手第一时间把奖杯送给她。 “耶耶!那我就有了一个拳头超厉害的哥哥!大家都会羡慕我!” “我有一个很会拍马屁的妹妹,大家都嫌弃。” 那些对白,对视,多少不可磨灭的记忆在岁月中反复激荡,终究落入空白。 巨大落差凌迟高镇浩的心,紧接着,长期处于视线角落们的崔真真们也发起攻击。 他都做了什么呢?在最关键的时刻。 她流血,她无助,她求助。 他视若无睹。 她报警,他镇压。 亲口承认援助、滥交堕胎谣言满天飞,她最绝望的时分,拼尽全力抓住他裤脚的时分。他给她转钱,他淡漠地挪开腿,目送她被一群男生拖进教室,锁上门。 几乎每一次,她的痛苦对应他的不作为。 她受尽折磨,他高高坐在观赏台上,镇定旁观。 “朋友们在玩小白鼠的游戏。” “我吗?我不玩游戏。” “我只是看。” “挺无聊的。” 他都说过什么啊? 往昔冷血的内容皆于此刻成型,化作利镖回旋,直击脑门。 高镇浩血管膨胀,步步败退。 比赛进入第三回合,他放弃进攻改以防守为主,双手护头,反复拉开距离,惹得台下嘘声一片。 裴野最先发现问题。 “不打了!”一个箭步冲向拳台,他抬手拽住安保衣领,指着高镇浩吼:“他不打了,叫裁判喊停,他妈的赶紧停!” “不能停!”教练呵斥。高镇浩已经有一次缺赛历史,好难申请第二次参赛,再无故退场被拉入黑名单就完了!全完了!没有人会看重一个状态百出的拳手!哪怕实力再强,他的职业生涯还没开始便断送! 就算挨揍也得打完全场,大不了事后找补,总好过临阵脱逃! 教练想法坚定,以他对镇浩的了解,对方也一定会做出相同的抉择。不提整个世界,在韩国,假如说镇浩对拳击的热爱付出排第二,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一。 裴野才不管那三七二十一,他抬拳就揍,引发一阵骚乱。 南在宥、宋迟然都过去了,系统适时解说:“原著中,为了让高镇浩放弃拳击,他的父亲特地做手脚,安排水准更高、拳路下流的选手双胞胎弟弟参赛。又给高镇浩下药,确保他输。” 结果高镇浩惜败,不过始终没有放下梦想,直至数年后掌控大权方重新登上拳台,气得高民雄当场摔筷,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生生丧命疗养院。 如今添上崔真真这一手,生理与心理威慑共同发作,他的下场只怕不止如此。 可惜了,不能死在这里。 那么,是断手、断脚,还是永远打不了拳比较好呢? 崔真真静看事态发展。 “阿镇,要不要喊停,你说了算!” “高镇浩你退赛!” “裴野说得对,没必要硬撑。” “不能停!” 什么跟什么呀,观众席大声抗议:“到底比不比啊?无语,倒是出拳啊!” “西八,看过最差劲的比赛!” “滚下去!滚下去!” “下台吧废物!!” 声浪汇聚,浓郁的铁锈味充斥口腔。混乱之中,高镇浩宿命般捕捉到那道声响。 “……你怎么回事呀?哥哥。” 倏地转面,他在看台中找到崔真真,同时望见欢笑的、俏皮的、苍白的高莉莉。 她今天没戴口罩,那是一张与高莉莉截然不同的脸庞,美艳,稠丽,极具冲击力,恰好位于顶光灯的照射下。 半边轮廓染成淡淡的金红色,宛若神像高贵,使人不敢直视。 走神间,嘭——!拳头狠狠砸中下巴,高镇浩是被放倒的巨兽,轰然倒地。 众人惊呼,裁判数秒,世界天旋地转,他一眨不眨凝视那个方向。崔真真微抬下巴,面色平静,视线专注于直播屏上。 “十!” “九!” “八!” “起来!镇浩!” “垃圾拳手……” “七!” 许是觉得无趣,她施施然垂下眼眸,总算与他对视。 葱白的指尖轻轻抚过头发,将一缕发丝勾到耳后。 她看着他,伸出拇指、食指转动两下,然后双手伸开,掌心先是朝下,再翻转为朝上。 ——为什么。 高镇浩认出,这是代表疑问的手语。 为什么……不救我呢?哥哥。 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五!” 汗水模糊视线,目光所到之处,满是猩红。 “手语很好玩哦,老师说可以帮助听不到声音的小朋友们认识世界。” 曾几何时,夜晚,莉莉在台灯下比划手掌,投到墙壁上,变成巨大的影。 “哥哥,你也来学吧?”怀抱心爱的小兔子公仔,女孩倏忽转头,笑容生动得宛若昨日:“以后爸爸生气的时候,不准我们说话,我们就用手语偷偷地说他坏话!” 难道都是巧合吗?姓名,性格,手语,世界上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崔真真,你……到底是谁? 你想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 “四。” 高镇浩艰难地抬起手指,用力抹了一下眼睛,看清她最后几个手势。 三个字。 你—— 活—— 该—— 你活该。 “三!” 失去妹妹,失去家,失去梦想,一切的一切发生都是因为你活该。高镇浩。自以为没有插手,没有亲自参与霸凌就感到平静,甚至觉得自己很讲义气,一次次替兄弟们收拾烂摊子,压下受害者们绝望的哭嚎。 这样的你,不值得任何美好。 权当是来自命运的审判吧,你的冷静、你的拳赛,你所习惯的置身事外做法和永远迟来的悔恨与虚伪的愧疚。 我将打破所有,送你下地狱。 见证眼前的景象,崔真真满意起身。 “二!” 她离去。 “一!” “比赛结束!” “医疗队呢?人都死哪去了?” “叫救护车!!” 好比快速剪辑的张皇镜头,心跳声、呼吸声、比潮水更澎湃的懊悔心声。 “莉莉……” 高镇浩倒在地上,定定遥望那个背影,已经分不清自己所亏欠的,失去的,不知不觉依赖到难以自拔的,究竟是泥土下早已燃成灰烬的高莉莉,抑是顶着高莉莉表皮的崔真真。 视线逐渐聚焦至手绳上,他没由来地想起一件事。是那天夜里她微弱的低语。 “其实……我也喜欢紫色呢。” 犹如一句迟来的魔咒,陡然放大。 终于淹没了一切。【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30 第23章 了结【入v一更】 不清楚过了多久,噩梦,美梦,意识于梦中久久沉沦。 深夜,高镇浩在病房里醒来。 “阿镇,怎么样?感觉哪里不舒服么?”放大的五官充满少年气,南在宥脸上少见地凝重。 “搞不懂你发什么神经,不就是个比赛?奖杯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有必要么?”裴野照例一副拽样儿,脸色很臭。 因为同安保人员们打了一架的关系,额角、脖子上有零散的刮痕。 别问,问就是裴大爷打架超级宇宙无敌强,武力值世界第一高,从来没输过! 一对多,赢是赢了,废话理所应当。但只怪那群蠢蛋戴闲着没事什么狗屁戒指?搞得他挂彩,丢人。拳头破得稀巴烂,涂药水很难看,所以才插兜里不肯拿出来。 “那杂种别想再上台。”火气未消干净,他语气暴戾地说:“不然就死在拳台上,让所有人看看敢对你出脏手的下场。” 本意是把高镇浩当兄弟,看不惯兄弟犯傻,更不容许被人做手脚。然而对堂堂fg继承人而言,世界上没有钱权得不到的东西,包括公平和梦想,都不值一提。 他无法理解高镇浩的执着。 “饿么?”宋迟然合上书,不紧不慢道:“想不想吃东西?” 南在宥也转话题:“刚你爸打电话来,说是收到消息了,人在国外一时回不来,想叫家里人过来照顾,我们帮你推了。” 有病。裴野直接:“又不是亲妈,狐狸精一个,来了没用,就会化妆。” 他说得太实在,高镇浩一时:“……” 无从反驳。 南在宥无奈扶额:“裴野,知道你妈为什么老抽你吗?” 裴野:! “找死吧你?” “嘿嘿,谁让你老乱说话。” 没头脑和不高兴相互追逐殴打,属于经典画面出现。 见他们都不提伤势,教练坐一旁不吭声,高镇浩心里有数了,仍不死心:“我……还能打第二场吗?” ipu初赛有两场,输一场赢一场,说不定机会晋级…… 教练叹气:“裁判喊停继续攻击,多次使用手肘进攻,对方被举报恶意违规,你消极比赛,有作弊嫌疑。” “具体情况要等拳击协会和裁判组商议判决,保守估计,至少禁赛两届。” 两届,四年,时间不算长。 要知道拳手的黄金岁月通常在25-30岁,甚至绝大多数最具名气的、最顶级的拳手都是三十岁以后才闻名。 麻烦的是高镇浩全身多处骨折,左膝粉碎性骨折,外加头部造成不可逆损伤,安全起见再不该从事激烈运动。何况他竟然身患如此严重的创伤性应激障碍! 心理上的疾病难以疗愈,偏偏又是财团之子,身份引人注目。即使回归拳台,有心人太容易收集消息从弱点入手。 假若今天的事重演,职业生涯断送还好说,保不齐连一生康健都要赔进去,落得个残疾可怎么办?岂不是要他陪葬? 冷静下来,教练都后悔鼓励对方参赛了。 想说不然你就放弃拳击吧,可架不住裴大少爷阴森森的注视,他苦口婆心劝:“没事的镇浩,你还年轻,只要恢复好,大可以参加其他赛事露头角。听我的,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养好身体。” “……你们都出去吧。”高镇浩说:“我想自己静一静。” 这怎么行? 都成这副鬼样了,沙哑得不像话,脸色差,一个人呆着,突然想不开抽疯发癫怎么办? 裴野想都不想地拒绝:“不行。别想。我不走。有本事你——” 多仗义多简单粗暴直脑筋的大少爷老祖宗啊,话没说完就被南在宥、宋迟然堵住嘴巴,一人架起一边往外走。 “喂!干嘛,放开我,喂!” “行啦行啦,又打架又吼医生,一晚上了你累不累?饿不饿?我们去吃顿夜宵,睡一觉顺便给阿镇带超美味的早饭。” 宋迟然:“医院禁止大声。” “要我说,韩国所有医院都该在门口立个牌子,严禁裴野入内。” “南在宥!!你死定了!!!” “嗯嗯嗯。”平均每天死两三次,每周死几十回的南在宥无所畏惧,转头叮嘱:“阿镇,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明天见。” 拌嘴声逐渐远去,喧嚣退却。 深夜的安静使人孤寂,高镇浩闭眼躺了一会儿,伸手去够手机。 大约猜到他会忍不住关注相关信息吧,想让他认清事实,彻底放弃拳击这条路。 他的父亲,高会长非但没有封锁消息,反而不惜接受采访做宣传,因而打开各个平台、论坛,yk集团接班人今日拳赛大败,紧急送往医院救治的词条满天飞。 对财团丑闻,网民们喜闻乐见,措辞狠辣。 【好像都喜欢证明自己有独特能力呢,出身财团的家伙们,运气已经够好了,真以为无所不能吗?笑死人了。拜托别再多事,反正赢了也不是靠自己吧?权势只手遮天的国家,实力、公平简直笑话。】 【上次不是发挥很好吗?以为有点实力来着,不花钱就暴露实力。吐了。】 【哎古,大家都好认真的样子。】 【没用的男人,除了脸一无是处,挨打成那样也好意思上新闻?呵呵呵。】 关闭页面,习惯性点开talk,高镇浩一怔。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许,过度沉溺线上聊天了吗? 即使知道不该这样做,却控制不住身体。跳过几百条合作商、生意伙伴、想攀关系的人以及父亲下属发来的真假问候,他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对话截止在比赛前。 她没再发消息过来。 崔莉莉。崔真真。 高镇浩觉得自己挺可笑。 当事人把谎言都戳破了,表现得那样冷酷,不留一丝退路,难道还能继续一厢情愿地把以往聊天当真吗? 以为她会关心吗?幻想她后悔?因为比赛失利、住进医院就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倘若可行,世上哪来不可化解的仇恨。 她不找他,便是单方面切断了联系,毕竟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呢? 撕毁兄妹的伪面,现实中,他是霸凌者与沉默的帮凶,她是被霸凌者,仇怨之心一览无余。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怎么可能再像以前一样相处? 对不起,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为什么隐瞒我?从哪里知道那么多?是故意接近我欺骗我的吗? 歉意,怀疑,沉重,困惑,质问。一字一字打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他无话可说。 就这样吧。高镇浩想,就当他从来没有认识过崔莉莉,不该妄想脱离家族安排好的道路。所以失败出糗也好,活该受伤也好,这些事情全部。 到此为止。 他不会再联系她。 她也不可能再喊他哥哥。 她们之间,就此了结。 再没有……任何瓜葛。 第24章 陷阱【入v二更】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汇款五千万元整。” “高镇浩线上好感已满,获得6积分。” 系统播报响起,崔真真在背课文。 看清这一连串数字,不由感慨有钱人果然喜欢用钱解决问题。但她不打算收。 免得对方误以为凭这笔钱就能消除伤害,弥补愧疚,哪有那么简单? 哥哥。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使用不同身份接近高镇浩能得两份积分,对应的缺点是,他也将崔莉莉、崔真真划分成两人。 前者不管做什么都清纯无害白月光,后者则阴险歹毒,挑最重要的节点发作,害得他美梦破碎,此时此刻,大约恨透了吧? 她不在意,倒觉得第三条通知令人意外:“宋迟然线下好感升至30,奖励5积分。” 姓宋的……多半是那场拳赛看到她了,否则无法解释突如其来的好感值。 不过他猜到了吗?高镇浩的失利与她有关? 没猜到。单纯被美色吸引,肤浅。 猜到。明知她算计好朋友,非但不气恼,反而对她起兴趣? 说明所谓n4的友谊并没有那么牢不可破,正好,方便她逐个击破。 此外ins上又转两百万,崔真真出门买了一部新手机,折叠的,很可爱。 金色外壳波光粼粼,操作起来非常流畅,像素高,能够下载的应用也多。 她研究好一会儿,把旧手机上所有账号转移,旋即洗澡,给宋迟然发了一张锁骨照。 贝肉般白腻腻的肌肤,被热气蒸成粉色。 水珠混着散粉泛出光泽,她以尾指勾起肩带,任由细链底部的流苏垂落、延伸至不可言说的阴影处。 点进通知栏,宋迟然首先看到一行怒冲冲的字:【又不说话,你手断了?打不了字?】 紧接着语气一转,大约看在钱的份上,心不甘情不愿地找补:【算了,又没规定残疾人不能欣赏美女,给钱就行。哼。】 【这张免费送你,谁让你有眼光。】 几秒后,第二张图加载成功。 图片拍摄于夜晚,大约三分之一处划过一道蓝紫色光圈。往下便是少女朦胧的侧影,似乎趴在床上看书。 背心,短裤,都很宽松,可以从轮廓细节里看出来。她散着头发,肩膀微微耸起,不经意的塌腰便形成一条奇异的曲线,从脖颈到臀。大腿压贴被单。 两条纤细的小腿交叉伸展,踝骨又并拢,一只脚尖上勾,一只向垂下。 如此简单的动作,暧昧的光影,提供极致的想象空间,氛围感浓郁。 看照片的人突然提起点兴致。 【只要给钱,哪里都能看么?】 他指第一张:【再往下也可以。】 【可以啊。】 崔真真毫不犹豫,答得干脆利落。 现在的锁骨,腰,腿,以及其他任何部位,为了钱,或者心情,都可以拍照分享出去。只要她想。 不觉得羞耻吗?堕落,出卖色相?兴许会有人这么说,不好意思,完全没有。 她有权力决定自己的身体,尤其是一具费尽力气才赢得的美的身体。 她能将自己徐徐展开,像一朵花,一只蝴蝶。也能猝地收拢,将猎物溶解。 凡是法律无法决定的地带,一切取决于她。以上想法简短表述,宋迟然线上好感+15,啧。 这家伙,喜欢大胆的类型? 拢共两天,逆袭系统累计18积分,花2分瘦十斤,5分换取有眉峰有棱角、风格较为古典清冷的远山眉形,再也不必担心风吹开刘海,露出全脸。 余下分数暂且不动,崔真真擦干身体,换上一套素色长裙。 “第一次看你穿裙子诶!”发现崔真真喜欢被人夸赞,打算靠怀柔政策掰正她扭曲的个性,剧情系统超大声:“好漂亮啊,真真宝宝,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美丽的女人,啊,实在叫我好难相信!不如去做爱豆吧,绝对风靡全球哦!” “……” 蠢东西整这死出,逼得逆袭系统也出声:“是挺不错的。” “为什么只是不错?你好勉强,说,是不是对我们真真宝宝有意见!” 逮住小尾巴的系统立刻来劲儿挑拨:“难道你觉得真真还不够美吗?真真!真真,你看到了吧?它就是一个虚伪狡诈挑剔、口腹蜜剑表里不一的可恶坏系统!一点都不值得你信任!” 所以赶紧把它赶走!赶走赶走! 面对上跳下窜的聒噪精,崔真真只需一句:“所以比李允熙美么?” 剧情系统秒下线,死都不可能诋毁真正的女主角。 不过有句话它没说错,158cm,45kg,终究达到标准体型的她,被这身设计简约的吊带裙衬托得干净清瘦,的确漂亮,羸弱,绝对惹人怜爱到挪不开眼。 今天也有一场重头戏。 摘下项链,和新手机、笔记本一起藏进衣柜里层。 下午两点,崔真真坐公车去恩平。 * 缴费,取药,主治医生说妈妈身体素质太差,恢复不好,建议别急着出院。崔真真便多交半个月住院费,顺便替她预约下周全身检查。 回到病房,拿出新鲜的水果和礼物,妈妈高兴坏了。 “算那个不长眼的死崽子有点眼力劲儿,否则敢撞老娘,老娘非打烂他全家人的狗腿不可!” 信了肇事者送来的赔礼,崔明珠气哼哼骂好一通,喜滋滋地让女儿帮忙戴上。 “瞧我这张天生丽质的脸,和金子多相配。哎西!就是西八的运气差了点,没能碰上有钱的好男人,不然哪会窝在这里?应该在首尔最贵的别墅院子里晒太阳才对……” 看着妈妈得意洋洋的模样,崔真真弯了弯眼,递给护工信封。 “麻烦您再忍耐一段时间。” 妈妈不是好伺候的人,她粗鲁,粗俗,经常随地吐痰、张嘴闭嘴离不开脏字。 自打醒来后换了三个护工,唯有眼前这位年纪最大,耳朵半聋,包容性高。任由妈妈夜里打呼尖叫、排便困难气得乱骂,只管装听不到,老老实实做好本分的事。 收下钱,护工看了看病床上的人,再看眼前,不免多嘴:“有能依赖的亲人在,无论身体变成什么样,病人的日子总能过下去。没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走出医院,崔真真拦下出租车,同时向系统确认:“那些人还跟着么?” “跟着。” 大约三天前,拳击赛后的次日傍晚起,崔真真注意到家附近来了一辆豪车。 那辆车日夜不分地停靠原地,她几次外出,皆捕捉到身后若有似无的注视与脚步声,由此确定他们的目标是她没错。 是裴野的人。 跟着就行。 “小姐,该不会……是哪个明星吧?”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出于欣赏美的天性,司机频频抬眼,笑道:“长得太好看了,让人感觉镜头中才有的美丽啊,可惜我不太关注这些,竟然认不出来呢。” “怎么会去新世界呢?那边已经荒废很久了。” “见一个朋友。”崔真真说,隐藏真实回答。 去跳楼自杀。 “好嘞,收您七千两百元,小姐慢走,小心脚下哦。” 打完招呼,出租车掉头返还。后视镜中映出她的身影,独自走进建筑物。 昔年轰动一时的商场,经过那场火灾沦为废墟。此后外界岁月流转,唯独此处时光被按下暂停键,如凝固的淤泥,如尘土,如霉菌,永远寂静定格。 放眼望去烟熏黑的墙面、凌乱的残骸,崔真真选好最显眼的位置,脚跟抹去障碍物,丢下一只蓝色一次性口罩,确定色彩够醒目,能够一眼看到。 接着登上楼梯,直至六楼,走进曾经被誉为能将整个南明一览无余的空中花园。 蚂蚁成群结队爬过枯萎的花坛。 她搬来一张旧椅子,脱下鞋,并排摆在旁边。旋即踩上椅子,跨越栏杆,目光俯望商场外那片同样被遗忘的广场,荒芜的草坪;远远的,那辆豪车慌忙拉下车窗。 再缓缓掀起眼皮,眺望天空和面目全非的南明市。 宽大的裙摆随风摇摆,崔真真闭上眼睛,真切体味到站在高处的感觉。 高尚,高傲,高贵,高位视角,只消低头便能操纵走向,纵览全局。 感觉真不错。 那么,陷阱已经布好。 接下来,就等猎物跳进来。 第25章 自杀【入v三更】 裴野来得很快。 崔真真一次性请两周假,在没搞清身份前,怕有人再仗他的名义跑去闹事才让人盯着。谁能想到,得知她要跳楼,就差插上翅膀飞过来。 尤其瞥见被遗弃在一楼地上的口罩后,他三步并作一步冲进天台,只见一道纯白纤细的身影立在栏杆外,如快枯萎的花瓣般摇摇欲坠。 “崔真真!”下意识叫喊。 她回过头来。 空气中散发某种怪味,闻上去似熟烂了的水果,香甜与腐败搅混一起。 两周没见,少女竟瘦得可怕,犹如得厌食症的病人,棉裙下凹陷的肋骨清晰可见。 刺眼的光晕中,发色浓稠,裙摆张扬。她的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双眼近乎金色,如猫、老虎般。 裴野莫名心脏一抽。 他往前一步,崔真真好比受惊的动物,顿时往外挪了一寸:“你别过来。” “你……行,我不过去,你也别动好吧?”不可一世的裴少爷生平第一次这么好说话,举双手投降状,老老实实退回原位。 商城地形不好,周围缺建筑物,保镖们无从下手。 有关怎样把人逼跳楼,裴野经验丰富,可要劝人珍爱生命别自杀,他绞尽脑汁才蹦出一句:“你是不是不高兴?因为红牌游戏?” 废话。 崔真真不说话,只哭。 一颗一颗眼泪顺着眼睑掉下来,安静却又晶莹,活像珍珠似的粒粒分明。 午后斑驳的树影笼罩她,反光的玻璃面上,分割线覆盖她又切割她,将她重叠成无数道虚影。 和高镇浩一样,其实裴野这辈子最怕女生哭,一见眼泪就脑子乱,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那张红牌我已经收回来了,不信你看论坛,谁再欺负你谁找死。” “这事算我的,要是我早知道……算了。” 不习惯认错,非常怪,他一笔带过:“反正你冷静点,别冲动,主要问题在我不在你,你又没干嘛,该报仇就报仇,想要什么补偿多少钱随便提。不高兴冲着我来就是了,别自杀啊。” “怎么样,我说的有道理吧?你……不然下来再说?” 傲慢残暴的裴野,理亏不安的裴野,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混合成眼前的裴野,皱着眉头,好看的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向她伸出手掌。 这哪里够? 精心筹备的戏码不容许轻易收场,崔真真垂下眼睫,眼尾拖曳出一条水墨似的线。 “我不怪你。” 当然是假话。 真话见不得光,因此需要玩一个游戏,叫做正话反说。 “韩志勋、全素儿,包括所有自由出入家里的前辈们、其他旁观的同学们,我不想怪你们任何人。” 我希望你们都去死。 或者,生不如死。 “你们有自己的想法和生存法则。” 我不关心。 “再怎么恨你们都无济于事,我妈妈正在医院里,我不想再连累她了。” 长长的睫毛盖住瞳孔,她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几近碎开:“裴学长,我拿你们没办法,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命。继续这样痛苦地活下去或到此为止,我有选择的自由,不是吗?” 自由,听到这个词,裴野晃神。 随即见对方一副无所留恋的模样转身真的要跳,他瞳孔骤缩,身体比脑子更快,迅速扑过去抓住她的小腿,语气焦急凌厉:“崔真真,你搞错没?你是猪吗?!” “都说了是我的错,要打要骂要发泄都行,这时候逃跑算什么?” “那什么韩什么素什么破东西,有一个算一个,你不跟他们计较,我计较行吧?不就是群傻逼怂包,一堆谣言,用不着你动手,我一句话就能打发。还有你妈那边。” “最好别让我查到是谁偷搞这手,不然他全家别想好过,都滚进医院躺到死。” 察觉到她态度有变化,裴野压低声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靠:“其他事你都不用管,我出钱,你回学校读书就行。以后不管谁敢找你麻烦,让你不舒服、看不顺眼,你尽管找我,我给你出气。” 潜台词是崔明珠的车祸与他无关,并非出自他授意。 不过他态度端正,愿意将功折罪,连同医药费、查真凶的事通通一并包揽。 “现在能下来了吧?” 裴野第二次抬手。崔真真似乎犹豫许久,终究转过身,握住他的手。 呼。可算劝好了。 裴野松了一口气,低头发现自己不小心踩了崔真真的鞋,脏兮兮的,就把自个儿新买的全球限量版球鞋脱下来让她将就穿。 又攥她的细胳膊,跟拎鹌鹑差不多,撑着人跨过栏杆,下了椅子。 看着那两只玩具似的小脚底板套上鞋子,第一直觉是这人到底怎么搞的?几天时间瘦成这幅纸样,不知道吃饭的么?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不自在,飞快抽手塞进口袋,耳根一片血红。 “衣服也给你,披着。” 免得吹感冒了,生病,又请假。 哪门子笨蛋秋天出门只穿一件裙子?跳楼不怕走光? 裴野转身往外走。 五点钟,天色渐暗。 按构造,空中花园算六楼半,通过单独的长梯与楼层相接。裴野走得挺慢,身后脚步格外轻,带点踉跄,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传来崔真真的声音:“我有点看不见。” “手机给我。” 裴野打开手机手电筒。 “……” 还看不清是吧? 脑子这种东西大概彻底不存在了,裴野想都不想:“你拉着我。” 说完意识到不妥。他脱了外套,里面穿的是夏天衣服,没有袖子可以拉。 打算换个说辞,晚了,一股小小的力道施加在手表上。崔真真弯尾指勾住他的腕表:“可以了,走吧。” “……哦。” 裴野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听话,真就往前走了。 黑洞洞的商场里分布着些零散的光,像一条隧道,幽深,神秘。 鼻尖隐隐萦绕几缕阴郁的死亡气息,似冤魂们不甘的诉文,氤氲不散,来自许多年前。 满地碎屑、焦炭,自那次死里逃生后,裴野最见不得这些东西,以至于整个裴家庄园一尘不染,将炭烤列为禁忌。 但许是周围太过寂静,他长大了,废墟牌匾们相对矮小了,柜台边爬过的蚂蚁和蚊虫看起来都不足为惧,伤害不了他。因此他忍不住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手腕上,特别在意皮肤和皮肤间……微弱的触撞。 话说,女生难道是棉花糖做的吗? 不然怎么软乎乎的,一股牛奶味儿,感觉咬一口就能……打住! 棉花糖是火烤出来的么? 好像是,好像不是。 思绪猛地转弯,余光掠过某个橱窗,裴野停下脚步:“我记得,那场火就是从这里开始烧的。” 骤然炸开的火焰,倒塌的金属模特,灾难历历在目。那天是他八岁生日。 因擅自出席生父的葬礼以及抗拒婚约,从首尔被扔到南明,从白天等到夜里,所有说好要来的人都没出现,冰淇淋蛋糕化成一摊粘腻的液体。 “许是临时有事耽误了呢,毕竟礼物都送到了,想来镇浩少爷他们也不可能忘记您的生日。” 撇下金管家漏洞百出的谎言,他拨打电话,得到的回应是:“我只教你这一次,裴野。不要随意违背我的命令,否则有人会替你受罚。” 姐姐被逼婚,兄弟朋友们被禁锢家中。所谓的生日祝福仅有这一句警告,裴女士用最冰冷的现实证明了权力。 全世界最无所不能的东西。 愤怒占据他的身体,无力作为反抗的底色。那一天,他摔坏所有东西,甩掉全部保镖,独自跑进商城,遭遇火灾。 火从这里开始,他在那边跌倒。 “有个胖子推了我。” 脚步急匆来到楼梯边,20岁的裴野拧眉抿唇,脸上少了张狂,渐渐展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深陷于回忆中:“他跑得特别快,一个劲往前挤……搁现在我他妈揍不死他,但那时候我太弱了,就摔在这里……” 被无视,被踩踏。那种耻辱感。 所以他才讨厌胖子,经常欺负胖子。 他真的没想到,那个救了他带着他逃的女孩也会变胖。 浓重的烟尘弥漫,如漩涡般蜿蜒而上的楼梯前,少年诉说往事。崔真真于昏暗中仰头,凝视他锋利好看的轮廓。 到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解释?掩饰?试图为自己做过的事开脱? 谁在乎。 既不应声更不催促,她心不在焉,扮演着木头人。等到自以为是的有钱人回神准备下楼,以脚痛为借口,提议坐电梯。 “破地方断电多少年了,还能有个鬼——”质疑戛然而止,还真有。 望着显示器上明晃晃的‘6’数字,裴野抓了抓头发,变成哑巴。 两人前后走进去,这次先放手的是崔真真,退到角落里站好。 裴野盯着自己的手表看好一会儿,故作自然地盘起胳膊。 身体松松散散靠着墙,两只眼睛东张西望到处转圈,一下挠头一下托下巴,忙得很。虽然说不出在忙些什么,但是,总之,就是忙,忙到没时间偷看某人,不看就不觉得别扭。 6——5——4 电梯匀速下降,逆袭系统准时出现:“再次确认,你已花费11积分换取电梯正常运行,确定要使用唯一一次借贷功能,向系统额外支取20积分制造故障?” 崔真真:“确定。” “请在24小时内返还20积分,否则将失去系统使用资格。” 冷酷的警告声落下。 两秒后,失重感来临。 第26章 猎物 灯灭的瞬间,裴野条件反射去拉崔真真。 拉了个空。 装饰用的广告牌、安全提示标语哐哐乱砸,整个电梯间蹦床似的上升下降,疯狂摇摆,良久才悬停住。 边角一阵电流花火噼里啪啦响,后脑勺钝疼,饶是如此,他仍惦记着:“崔真真?!” “我没事。”镇静的声音从对角传来,“你别动,不然还往下掉。” “哦。” 裴野撤回一只右脚,原本放兜里的手机不翼而飞。 “看到手机没?” “应该在地上。” 两人同时伸长手臂摸索,黑暗中,指尖相碰。 某人嗖一声收回手,崔真真则拿出刚刚眼疾手快捡起来、又借机往金属壁上撞好多下的手机,语气惋惜:“好像坏了,开不了机。” “……” 绝了。 紧急按钮没反应,新世界不知道废弃多少年了,压根没保安,没人能盯监控及时发现事故。裴野出来得急,没带手机,唯一能指望的另一部手机居然坏了。 这就坏了? 草。哪儿垃圾场淘回来的便宜垃圾货?什么年代了,什么破质量,摔两下就罢工,干脆改行做豆腐得了。 换成其他人保证破口大骂,裴野脾气差,哪怕从小玩到大的高镇浩、南在宥他也照骂不误。偏偏这里只有一个崔真真……呃,十五分钟前才烧光脑细胞哄好的超级弱鸡敏感版自杀未遂者崔真真? 他生硬地安慰:“没事,我有保镖,估计过会儿就发现不对劲了。” 废物傻逼们这都发现不了就收行李滚蛋吧,吃白饭啊? “你……别紧张,算命的说了,我能活到九十九。” 所以绝对不会英年早逝于此。 话这样说,最不舒服的人却是他。 完全禁闭的空间,幽暗逼仄,空气近乎凝固。 没什么可慌的,裴野告诉自己,就算那群白痴保镖没眼色,收到消息的金管家肯定能做出反应。 然而胸腔开始剧烈不安地起伏,喉咙干痒。 他能感觉到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努力凝聚在袜尖的视线也逐渐涣散……一种想要呕吐的欲望将他笼罩。 喂,该死,冷静点。 如同落进一片无人地方,被放逐的错觉……目之所及黑茫茫的一片,氧气越来越少。他尽可能呼吸,缓慢地,均匀地,气流却堵在咽道,上不去更下不来。 窒息感铺天盖地。 裴野有幽闭恐惧症。 当然是了解这一点才设计事故,崔真真单指支下巴,偏着头不紧不慢地欣赏了好一会儿他恐慌的样子。身体忍不住发抖、气息急促,好像难受得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出声问:“你还好吗?” 语调中充满戏谑,裴野听不出来,喘气答:“好得很,你呢?” “挺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你不太好。” “没有。” “真的吗?可你声音听起来有点怪。” “你耳朵不行。”他口不择言,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 躯体最大限度蜷缩,叫人想到濒死却要逞强伪装体面的高自尊野兽。 神经紧绷到极致,衣物下浮起一层形状漂亮的肌肉,依然咬牙嘴硬地说:“南在宥最爱玩鬼屋了,和密室逃脱,就那个每天嘻嘻哈哈特欠揍讲话、跟老女人讲话特肉麻恶心的幼稚狗知道吧?” “每次吓得屁滚尿流还非要玩,全靠我才能活着出来。” “这种级别,给我塞牙缝都不够。” “这样啊,好厉害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连语序都错乱了呢。 说得有多华丽,内心就有多惧怕吧? 好可怜,落魄的狗一样。 若非时间不够,真想看个够。 动不动挥拳头揍人、把人打得血肉模糊再屈着腿脚踩受害者俯视受害者的家伙,仗着家世为所欲为,此时此刻却可怜巴巴脆弱无力的姿态,很有趣不是吗? 反差感。 往后会经常见到的。 嚓咔,钢轮摩擦电石,暗色中骤然跳出一簇微小的火花。成功拽回一点裴野恍惚的意识,照亮他苍白的脸色。 “你好冰。” 洁净的裙沾了灰,铺散地上。 崔真真探身摸了一下他的脸,落在裴野眼中,好像凭空晃出许多只细嫩白腻的掌心贴着脸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他抬手去打,只扑到残影。 “你……干嘛。” “我担心你。” 比南在宥情话更直白令人酥麻的话语入耳,裴野顿时发烫。 狭小的包间摇晃,眼看对方一只手举着打火机,一手撑地,像蛇柔软无声地接近。 他想斥止,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又说不出来,只得偏头错开眼神。 随即双手被握住。 独属少女的体温沿着肌肤传递,好比涓涓的溪流涌进血管,引起脊背战栗。 裴野猝不及防,猛地抬头还未看清她的神色,电梯再次晃动,咣一声下坠。 要死了。 这个念头冲上头顶的刹那,他手一松,意外跌入怀抱。 绵软,香甜,好似棉花糖做成的安全港湾,他被保护着。 任凭周遭电流滋滋蹿走,黑暗无边,他惊诧得睁大眼睛,只觉得干燥火热,脑袋胀得下一秒就会炸开。 “你别怕,裴野。” 细瘦的胳膊环绕过脖颈,肾上腺素与死亡感飙升的几个瞬息里。电光幻影映在眸中,她的轻语近在咫尺,却又伴随着呼吸,逐字逐字,自天边接踵而至。 “我会陪着你的,不管能不能出去,至少你不是一个人。” 咚,咚咚,究竟是物体摩擦撞击发出的声响,抑源自他无措的心脏? 他分不清。 只有一个片刻,一秒,说不定两秒钟。一定是疯了,裴野居然在想实在不行,就算死在这里也能接受。 谁让他不是一个人。 就算去死也没关系,只要有人能真心陪着他,在意他,关心他。无关身份和钱。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吗? 委屈,孤独,张皇,惧怕,那些经年压抑的情感汹涌袭卷。裴野动了动手指,十分陌生,却又带着些年一直渴望有所着落、无处着落的依赖感,勾住她的衣角。 就像戒备心极强的动物,试探性的举动。 起初松松的,发现不被抗拒,没被甩开,便慌忙收紧,收紧,再紧一点。然后骨节发白,仿佛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宝藏的恶龙,拼命拢爪,死都不要再放开。 “……崔真真,对不起。”声音极低。 “你别走。” 电梯停住了。 静谧统治的区域,与近似哀求示弱的低哑声一同响起的,是系统的播报:“恭喜,男主角【裴野】好感上升至90,奖励20积分,完成借贷任务。” “请再接再厉,获得百分百好感,彻底攻略人物,享受任意支配他的快感。” 真简单啊。 她是猎人,富丽的毒蛛,暗藏在茂密的枝桠间耐心蛰伏许久,一点一点往外吐丝,编织成天罗地网。尽管那样不起眼。 而她所看中的猎物庞大满刺,称霸丛林,看起来如此凶猛强悍、野性难驯,腹里又是如此一触即溃。 找准软肋,只消按一按便哽咽着伏下了。 “放心吧。” “我不会走的。” 猎物落网,好戏开场。 崔真真短促地笑一声,语调无限温柔,眼底凉薄冷光。 * 半小时后,按命令守在商场外不准报警不准轻举妄动的保镖们找了过来。 “裴少爷!裴少爷!” “这里。” 崔真真用力拍击,很快,询问声临近门缝外:“是崔小姐吗?裴少爷也在里面?” “是的。”她语速慢,有条不紊地说明:“电梯突然故障,我们被困接近一小时了,意识都还清醒,保险起见最好叫一下救护车。” “好的,请稍等。” 保镖们分头行动,寻找工具撬门。 至于他们真正要救的人,则如瘦长版的小浣熊一样——形容成黏糊糊的章鱼也可以,双手双脚紧紧圈住崔真真,埋头在她的颈窝里大口大口喘气。 裴野知道自己应该松手。 这么闷的环境,心情起伏跌宕所以出了不少汗,冷的,热的,都干掉了,搞不好会臭。虽然他没闻到。 但南在宥说过,女生最注意细节了,特别容易被拧瓶盖、帮忙拿东西、挡篮球和倾斜的雨伞打动。也会因为指甲里的污垢、难闻的气味一秒下头。 他知道的。电梯不会再往下掉了,危机解除,估计再过几分钟就能重见光明。 他又不是傻子,当然全部知道。 可是。 裴野承认,他有点儿贪恋这个拥抱,就像小时候心心念念的巧克力蛋糕终于做好,根本舍不得也没办法离开。 幸好,崔真真也没有推他。 刺耳的电钻声响起,外面议论、脚步声冗杂,奇异的光线伴随扩大的缝隙一点一点倒入,令他的发梢泛起绚丽的玫瑰金色。 仅隔一重门板,崔真真与裴野,伪装的猎人与猎物。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怎样的心情。这一刻,他们呼吸交错。始终一动不动,保持彼此依偎、依存的姿势。 那种无可取代的亲密感,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共生缠绕,仿佛宿命。 就此通向永恒。 第27章 跳脚【一更】 金管家赶到医院时,他敬爱的、破坏力超强且超能闯祸的小少爷后脑勺包纱布,正凶神恶煞、拽着医生衣领疯狂摇晃。 保镖们一字排开,眼观鼻鼻观心,双手交叠放腿间。 长椅上坐着女孩。 那位受yk资助、年纪轻轻便成为举国闻名的神经外科副教授,则是习以为常地握住眼镜,如纸片幽灵般来回被迫抖动,用平静到接近死人的语调说:“就算您拆了医院也没办法,只是普通划伤而已,消毒涂药该做的我们已经做了。” “她流血了!” 果然听不进话啊大少爷。 “止住了哦。” “用绷带!” “实在没有必要呢。” “闭嘴!不准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拧断你脖子!” 哇哦,好震惊,好意外,原来您能识别阴阳怪气。副教授微笑:“恕我直言,裴少爷,您的所作所为和拧脖子没有区别。”甚至比拧脖子更漫长的折磨呢。 “闭嘴!!” “好的。” 看来问题关键在这位小姐。 捧俩鞋盒来到现场的金管家迅速做下判断,偏头打量对方,第一结论是安静,漂亮,似月下珍珠般散发出淡淡的荧光。 虽然比不得书雅小姐满身精致高贵的气度,皮骨俱佳,体态优雅,但作为普通人而言,低头垂眼的模样着实惹人怜惜。 难怪小少爷如此在意。 “崔小姐?” “您好。”崔真真抬起视线,长睫后一双出人意料的狐狸眼,形状尖锐出挑,增添了几分刺痛感。 语气更是不疾不徐,制止他俯身弯腰、准备为她换鞋的动作:“谢谢,我自己来。” 原来不是见着金枝就想缠上来的菟丝花,而是柔弱清高的玫瑰。 捕捉到身旁斜来的视线,金管家鞠躬,笑意愈浓:“多亏了您,我们家少爷才能平安脱困。为表达谢意,我为您准备了一些谢礼和换洗衣物,方便的话,改日有空您是否愿意来裴盛庄园做客呢?” “就今天。”裴野卖好似的对着崔真真说:“我家厨师做饭很好吃。” “今晚有些突然,来不及请示家长,恐怕崔小姐不方便来访,甚至留宿。” 金管家笑意不变,委婉提醒:“因为还是学生的关系,一般来说,女生家长不会同意单独到男生家里做客的,少爷。”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吃她。” “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担心有人误会,对崔小姐不好。” 哪个意思?什么乱七八糟的? “吃顿饭而已,就算晚上住家里,我——”裴野不耐烦地甩手,说到一半骤然卡声,像是想到什么,十分可疑地磕巴了一下:“我、又不跟她住同一个房间,喂,金管家!你快说,我家空房间很多对吧?!” “不用了。” 崔真真适时打断:“我要回家拿点东西,晚上还得去看妈妈,下次再说吧。” 金管家:笑眯眯。 裴野:嘴角垮掉。 “那我送你!”自顾自决定,裴野跟着崔真真来到洪明洞,大咧咧走进家门。 “脱鞋。” 进门前,崔真真拦了他一下。 “哦。”他以为地下室不用换鞋来着。 不过,这么小的地方也能住人吗? 客厅巴掌大,厨房没有,俩房间阴森森灰扑扑一点光都没有啊喂,确定卫生间不是蟑螂窝吗?墙烂了,镜子裂缝,蟑螂来了也得摇摇头,扭头就走吧? 寒碜死了。 裴野忽然冒出一个绝世好主意——自认为,靠着门说:“我给你买新房子怎么样?” 崔真真:“不要。” “为什么?”完全没想过会被拒绝的公子哥大吃一惊,“难道你喜欢住腿都伸不开的鸽子笼?比我家无敌的洗澡间还小。不喜欢别墅吗?落地窗?讨厌院子?” 注:无敌,裴野的爱犬,享受超豪华单狗别墅。 崔真真:“你说的鸽子笼是我住了十年的家,不觉得不礼貌吗?” “……” 礼貌是什么东西,必要吗?裴野还真没学过。忽略不计:“你很喜欢这套房子?” “不喜欢。” “那为什么——” “因为太贵重。” 没有桌椅那种东西,床铺白天卷起来,她只能跪坐水泥地上折衣服,头也不抬道:“一套新房子,如果写学长您的名字,随时有可能收走。与其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落街头,倒不如住在自己花钱租的地下室里来得安心。假如归属权给我,抱歉,无功不受禄,我会担心以敲诈勒索的罪名被警察抓走。” 怎么可能!区区几十上百千亿而已!他像是计较这点钱的人吗?! 裴野想反驳,可见崔真真淡淡的神色没打算深入探讨,便想法子从其他方面下手。 “谁说无缘无故?你不是救了我吗?两次!所以买套房子给你怎么了?” “我很有钱好吗?” “我的命很贵!很合理啊!” “喂,崔真真,干嘛不理我?” “听到我说话吗?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哪个地段?几层楼?” 叽叽呱呱的,似乎打定主要用房产做谢礼,裴野穿着小n号的塑料女拖鞋,活像尾巴虫。 她找行李袋他扒拉柜门,她收生活用品,他就盘腿坐地一副你不回答我不罢休的模样,翻来覆去问个没完。 出了门还突然暴躁:“为什么不说话?你又不是哑巴!” 真的很吵。 好在救星及时出现。 “哎古,真真啊,打算去哪里?” 铁门推开,迎面走来一个短卷发大婶,扯嘴角道:“你这孩子,是要去照顾妈妈吗?还没吃饭吧?正好,来大婶家吃。” 她扬了扬手中的菜篮。客观来说,笑太假,语气浮夸,一看就是装的。 “麻烦您了。”崔真真从善如流,转头道:“这位是房东阿姨,人很好,经常关照我和妈妈,你要一起来吗?” “呀,原来有朋友吗?一起来吧!” “随便。” 就当体验平民生活。 刚穿鞋又要脱鞋,本以为大妈家应该豪华点,谁知道一样破烂。 天花板矮得难受,家具少,隔音差。也就比崔真真家大一点,新那么一点,地板铺了瓷砖和木板,勉强能照到夕阳……拉倒,越说越想给某人换房子,偏偏她不要。 晚饭吃的凉拌菜、豆腐汤、三根酱骨和鸡蛋卷,简直贫民窟猪食。 主人家象征性道:“实在难为情,没想到会有客人,或许饭菜简陋了一些……” “你也知道啊。”裴大爷满脸嫌恶,张嘴就评:“酱汁太咸葱花焦了,就算没有牛肉,鱼虾呢?没看到优质蛋白,只有现成菜,居然用来招待我?” “……请、请多包涵。” 死小孩,懂不懂客套啊?! 房东咬牙切齿,冷不丁桌底下被踹一脚,立刻调转视线:“真真啊,命苦的孩子,多吃一点哦。” “说起来令人感慨,我做房东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爸爸不知所踪,好不容易大学毕业的哥哥也不幸离世,剩下母女俩相依为命。哎。明珠她啊,常常说对不住女儿呢,没能赚更多钱,给你创造更好的环境。” 凄惨的氛围突如其来,裴野筷子一停,觉察到一丝不妙。 “来,这个也尝尝。” 果然,房东努力笑着作出一派慈爱相,边给崔真真夹菜边叹气:“幸好你是懂事的孩子,前段时间家里闹哄哄,脸上、身上总是出现伤痕,实在叫大婶担心呢。该不会被校园霸凌了吧?忍不住这样想着……” 裴野:!! “近来似乎又恢复平静了,还好吗?真真,应该没被欺负吧?” “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一定要说哦?不要害怕连累大人,妈妈不够还有我们在呢,真出事大叔大婶即便拼上性命也要为你讨回公道!” 裴野:别说了! 她继续说:“这位学生,你看起来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一定是真真的好朋友吧?能不能答应大婶帮忙多照看她呀?毕竟是贵族学校,听说里头许多仗势欺人、烧伤抢掠无恶不作的坏学生,叫人难以放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疯,但无声。 裴*超级能仗势欺人且烧伤抢掠无恶不作坏学生之王*野能怎么办? 只能假装埋头吃饭疯狂点头糊弄过关。 好漫长的时间,一顿饭吃得汗流浃背,着实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放下碗筷,他犹如跳脚的猫,忙不迭要走。 “这就走了吗?真真,记得帮我向妈妈问好。” 临走前,臭大妈不讲武德,插最后一刀:“还有裴同学,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像电视剧里那种动不动打巴掌、踹人罚跪、卷发棒烫皮肤之类胡来的事,绝对不可以发生在我们真真身上哦!” 裴野:……草。 真的不可以杀人吗? 第28章 路灯【二更】 出了楼,生怕对方提起刚才那茬,裴野:“那个,天都黑了,你别去医院了,东西我让人送过去就行。” “好。” 接过崔真真递来的行李袋,他迟疑:“那你……” “我吃多了,准备附近散一下步。” “我也!”扔包裹给保镖,裴野毫不犹豫跟上:“我们一起。” “嗯。”崔真真应声,语气如常。 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黑夜如同潭水。 两人并肩行走在一条很长很长、向下的坡道上,转眼便能瞧见斑驳的墙面。 建筑物歪斜不齐,垃圾扔得到处都是,沥青路面被染成污浊的暗黄色。 苍蝇,老鼠,叫骂,空气中飘荡着细菌与腐烂的气息,好比被弃逐之地。 传闻般的贫瘠地带,住着一群邋遢、懒惰、蠢笨且不得体的低收入人群。 身为堂堂FG继承人,自小在金襁褓、金汤匙、金碗碟,一切由金子般奢华昂贵物件所构成的城堡中长大,裴野当然知道存在这类地方,数量不少,只是离他太远。 然而此时此刻,他身在这里,身边走着崔真真。 蠢货老大妈提醒了他,他是红牌游戏发起人,崔真真因此饱受苦楚。 仔细想想,初次见面他摆脸色,第二次翻她课桌、撕她草稿本。 此后无数次,他使唤她、为难她、掐她轻视她、甚至差点要了她的命,她却救了他。拥抱他。带他回家。 她是怎么想的? 被逼到自杀的程度,饭桌上老女人叽叽喳喳,她垂着眼,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劲,没接话。可是面对间接妈妈住院的罪魁祸首,真的不在意吗?……不可能吧? 太奇怪了,裴野忍不住偷看她的脸色,一眼,两眼,三眼…… “怎么了?”崔真真忽地转头,浓密的睫毛如蝶翅掀起。 “啊?呃……”被抓包的家伙飞速扭头,“没什么,我就在想,你的请假条是到明天没错吧?所以你明天就能回学校。” “应该吧。” 什么叫应该…… 他追问:“会来吧?” “你很在意吗?” 崔真真轻巧地将问题抛了回去,其实并不重要。她来学校,他可以去教学楼找她。不来学校,也能到家里见,反正记住地址了,那为什么还要在意呢? 大概想让她知道他真的所有行动吧,让她亲眼确认,圣格兰不再是地狱。 “你们特困生不是有奖学金么?”他只能这么说:“出勤率、教师评价什么的都有影响?都请半个月了,耽误功课不好。” 说完,感觉说教性质太重,跟老土班主任似的,欲盖弥彰补道:“我就随便说说,你自己看着办。” ……好像又太冷漠了,显得一点都不关心。可恶,韩语本来就有这么难说吗?! 为什么他的脑子突然打结啊!! 裴野恼火不已,崔真真倒点头:“既然学长都这么说了,我想我会去的。” “真的?”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崔真真笑。 月亮洒下银白的光泽,星光在她的眼中晃烁,有一瞬间。 “你,记恨我吗?” 受欺负的事,妈妈住院的事,包括那些谣言和贱辱,一切因我而起。你看着我,会不会想起那时候的心情?那些人的嘴脸?你……是不是在心底恨我? 裴野险些问出来,可是,他想得到什么答案? 我不恨你。假如崔真真这样回复,似乎太善良,太大度,有烂好人的嫌疑,又或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就像从前的他,一丁点都没把她当回事,看成一个人。 至于另一种情况,是的,我恨你。简短的句子过于沉重,他承担得起吗? 历经十数年找回的救命恩人,好不容易汲取到的一丝温情,本就如萤火般脆微,小心翼翼捧掌心还来不及。 要是就此失去了,受得了吗? 裴野说不准自己到底想要怎样。 总之,还是暂时不要提比较好。 想办法蒙混过去吧,像刚刚一样,日后再找机会弥补。 “明天我来接你。” 说话时,一声笛鸣由远及近。 崔真真速度极快地握住裴野手腕拉了他一把,一触即分。 “再挡路撞死你啊,西八!”货车疾驰而过。 柔腻的触感仿若错觉,裴野低头望见路灯下的影子,指尖相叠,交斜着延展至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然而。 “六点半。” 崔真真说:“我一般六点半出门。” 她答应了! 听到没?她!答!应!了! 某人惊喜得差点原地蹦起来,但是,太幼稚了!很可笑!他忍住! “这么早。”他面上装淡定,“这破路没什么好走的,脏死了,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先走吧。” 唯恐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受冲撞,几名保镖连同吸睛一百分的红色豪车始终保持距离追随其后。 绝对是他们太显眼才害得他被赶,裴野恶狠狠地捏了捏拳头,实在找不到拖延的理由,只得拉开车门坐上去。 还没想好告别语,崔真真先摆手说:“明天见。” “六点半是吧?” 他颇为认真地纠正:“明早见!” 目送车辆远去,路灯下,灯泡次啦次啦闪动,令影子时有时无。 “用真的覆盖假的,新的取代旧的。就算被发现真相,第一你从未承认,第二有今天的事兜底。你的的确确‘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救了他一命,即使同当年那位正面打擂台,也不见得会落下风。” 三言两语道出计谋,逆袭系统不由得感慨:“好算盘,崔真真。” “你太狡诈了!居然收买邻居!”剧情系统愤愤不平:“根本没有允熙家幸福美满的氛围,为什么要这样伪装?你都不会脸红的吗?坏女配!每天都说各种谎!” “——呀,该付钱了吧?” 不知不觉回到楼道口,房东提一袋垃圾站在门前。 说好陪演一场戏,假装关系很好的热心人就给二十万韩元,没想到,贱丫头竟然额外多给十万。 “我说,陪酒女的女儿果然就有这种天赋,连苦肉计都会用。是无师自通吧?呵呵,要能早点下决心甩掉这一身肥肉,说不定早就嫁入豪门了呢。” 剥去假面,对方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一搓,反复点数纸币,态度粗鄙刻薄:“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像这样有钱的家伙,勾搭了不止一个吧?” 否则哪能这么大方。 “嗯……” 崔真真眼珠转动,作出思索的表情,随即竖起手指,一根,两根…… “你这是——”做什么? “怎么办,有很多呢。”她笑着说:“一只手数不过来。” 没想到会是这个回复,房东脸一僵,紧跟着甩钞票,皮笑肉不笑:“很有本事嘛,你,下次有活儿再联系。毕竟除了我,你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合作的人。” 长期赖在地下室的家伙们,骨头里生了蛆,脸色是青白的。哪怕不张嘴,一抬胳膊照样泄露出浓浓的死气,像夏天受潮的蝉虫从里面烂掉。 指望她们办事还不如期待地球毁灭概率大,因此在这个晦暗无光的牢笼中,她能依靠的人唯有她而已。 好歹她有经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生长贫民窟中的女孩们通常会选择哪条道路。 “您说的是哪里话?一直以来承蒙关照。”崔真真颔首道:“感谢您对我们的体谅,合作愉快。” “……哼。” 倒垃圾和进楼房,她们错过身影。 一个怀疑烂窝中说不准真要飞出只金凤凰,一个没有表情,回到家,打开灯,更新ins、练习微笑、补习功课、做作业, 再辉煌的大厦也需要建立坚实的地基之上。 崔真真耐心、冷静地完成指标,一直如此。 时针指向午夜,她收拾书包,准时上床。寂静中传来逆袭系统的问询:“高镇浩、裴野告一段落,下一个是谁?” 宋迟然?南在宥? 不然试试一步到位,攻略时霁? “不急。” 欲速则不达。 崔真真打算暂时缓冲一段时日,顺便,充分享受自己阶段性胜利后的果实。 譬如,报复一些人。 第29章 尾巴【一更】 第二天清早,裴野在坡道上弄了辆绿野餐车。 字面意思。 奶油黄色的崭新移动餐车,边角圆润,贴了可爱的贴纸,小猫招牌。 车边摆放盆栽,花朵色彩既明亮又鲜活,展现着极其惊人的生命力,与洪明洞格格不入。使得来往人群一看再看,以为眼睛出现幻觉。 “崔小姐,请上车。” 身着燕尾服的管家倾身邀请。 “阵仗够大的。”五楼,被称为房东的女人冷嗤关窗。 车内空间比想象得大,整洁,只摆放一张椭圆形长桌、两把椅子和装饰用的无火香薰。 淡淡鸢尾花气息充斥着,桌面上琳琅满目的食物,有传统粥菜、泡菜汤,也有起源他国的寿司、饺子、三明治,以及香甜的板栗面包与奶酪蛋糕。 “没什么好东西,都冷掉了,你随便吃点,不行就让他们重做。” 裴野差不多一晚没睡,光使劲琢磨这顿早饭了。这会儿活像得意的小狗摇起尾巴,故作不在意说:“本来还有其他的,不过金管家说吃不完,太夸张,你肯定不喜欢,就没弄。” “是。”金管家笑道:“发现附近没有令人满意的早餐铺,少爷原本计划买下一间店铺进行装修、或是派一位厨师过来专门为您料理三餐。但我猜想崔小姐您应该不希望如此引人瞩目,因此提议换成餐车,食物份量也有所减少。” “如果我擅自揣测错误,还请您见谅。” 说话得体漂亮,不管内心怎样看待,至少面上诚恳的表情无可挑剔。或许这就是上层社会所钟爱的伪面,最擅长做的事,把刀锋藏进肉中。 崔真真多看一眼,记下要则。 “您安排得很好,谢谢。” “崔小姐客气了,是少爷费心。” 金管家笑吟吟应。 俩人小姐来少爷去的说什么呢?不累吗?干嘛忽略他? 真正的功臣在这! 为什么毫无存在感啊? “喂。”裴野故意碰筷子,发出清脆的响声,“说够了没?可以吃了吧?” “崔小姐请用餐。” 两道视线齐齐扫来,盛情难却。 不要,或要最好的。——秉承该理念,裴女士将FG发展得如日中天,家中也配备了专业厨师团。所以中餐日料、英俄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凡世界叫得上名的特色饮食裴野打小吃遍。 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最新鲜食材、顶尖料理,一顿饭堪比常规家庭一星期乃至一个月的支出。他司空见惯,半点不放在眼里。鹅肝也好,伊比利亚火腿也好,自己动嘴远不如让崔真真来的乐趣大。可能这就叫投喂? 他第一次发现看别人吃东西挺有意思的。 小只仓鼠似的嚼啊嚼,脸颊鼓鼓。 崔真真角度,面对满满一大桌食物,放在从前,免费的盛宴,她很难保证自己不会扑上去如乞丐般大吃特吃。 所幸学会节制,提前练习过就餐礼仪,先后夹了半片牛油果吐司、一个煎蛋和小碗洋葱汤便放下筷子。 “饱了??” 女生是什么怪奇生物,居然只吃这么一点? 裴野表示不理解。 可她非说吃不下,他又不能强塞,于是—— 下一站,坐公交! 裴野来到公交站牌,看似随意地招招手,本该十分钟后的班次即刻到站。 “刷卡是吧?我懂。” 从兜里摸出一张黑金银行卡,滴一声,小意思,裴野愉快挑眉,转头招呼:“上来啊,发什么呆。” 崔真真:。 错时的公交,空荡的座位,余光瞥见远处一堆上班族被黑西装阻拦。 破案了。 “为什么不让他们上车?” “我没有。”裴野否认,无端大声:“又不是他们的车,我买了。” 他花钱买下的车,想让谁坐让谁坐,不合理吗? 公交车这种东西,他查过了,人多速度慢,气味大,除了便宜外没有优点,一点都不符合他的身份。 完全是为陪崔真真上学才愿意坐的,昨晚买来重新刷漆消毒。裴野觉着自己做得挺好,机智,体贴,接地气,不说逆转,至少可以冲淡一点自己野蛮粗暴的坏形象吧? 不料崔真真反应冷淡:“你这样会给人造成很大麻烦。” 什么麻烦?那群穷鬼? “我给钱了。”他们日薪的十倍。 裴野有点不高兴,但看在她救他抱过他的份上退了一步:“不就是换打车么?大不了让他们上来五个……十个行了吧?” 必须叫金管家挑长得还行、衣服不辣眼、没体味的家伙上来。 裴少爷想,他才不要跟一群脏兮兮臭哄哄的玩意儿挤一块儿。 “……算了,和你说不通。”崔真真却下了车。 裴野当然跟着下车,最后还得金管家出面,赔礼道歉外加金钱补偿,好声好气送那些人一个个上车。结果他们数着钱眉开眼笑,坐在私家车里的崔真真眼看窗外,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摆明是生气了。 汽车前行,沉默蔓延片刻。 “喂——”有人忍不住打破:“你生气了?” “没有。” 骗人。 就算嘴巴没生气,从眼睛到脚趾头肯定生气,不然干嘛坐那么远?又没瘟疫。 搞得他火气都消了,真是。 “那辆车我不要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算是妥协。 说完,裴野保持抱臂姿势,光眼珠子悄悄往左挪。 向来只有裴大爷欺压人揍人的时候,头次见别人给他甩脸色,司机大叔不由惊奇地窥视好几下,得到凶狠瞪眼。 行吧,小霸王的低头,果然仅崔小姐可见。 差不多了。 “我的确没有生气。” 崔真真转过视线。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显出小猫似的细细绒毛。 “我知道,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所以你很难了解我,我也不可能设身处地的理解你。不管怎么说,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谢谢你,裴学长。” “只是希望你能够在下次行动前花更多时间思考一下,尽量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或者多了解一些普通人的生活常识……毕竟大家已经在很努力地生活了。”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道谢,解释,以退为进。一应俱全。 她似乎认定他仅仅一时兴起,裴野语速超快:“知道了,以后不搞那些。反正你不晕车,多带几种早餐在车里吃就是了,省时间还能多睡几分钟。” 他迫切地想要表明自己并非心血来潮。 “到你妈出院前都来接没问题吧?” “好啊。”话术很有效果,猎物也表现不错。崔真真并不吝啬笑容,语气轻快地答应:“那就可以七点钟再起床了,刚好,最近好像变得比较爱赖床。” “……小孩子才赖床。” 裴野哼了一声,欠扁,然而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住,莫名其妙就扬起来。 他们之间的话题不多,禁忌太多,学校、作业、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两人陆陆续续聊二十分钟,崔真真要在抵达圣格兰前的街道转角下车。 问就是突然和裴野从同一辆车下来太招摇,也容易被人误会,说一些难听话。 裴野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她下车,臭着脸给一部新手机。 “带着,有人惹你就找我。” “谢谢。”崔真真弯着眼睛,“包括新校服和鞋子,我都喜欢。” 喜欢就行,谢什么谢,听烦了。 他摆手,手臂压在车框上,托下巴看她越走越远。 忽然抛难题给车里仅有的另外一人:“你觉得,她是不是有点讨厌我?” 司机大叔:emmmmm 怎么会问出如此肤浅的问题呢? 他答:“当然没有!” “是吧?我也觉得。” 愿意接受他的投喂,答应一起上学,还对他笑。三次! 这么一想,裴野顿时开心起来。 南在宥那蠢瓜说过,女生最矜持了,不喜欢你就压根懒得理你。所以。 崔真真绝对不讨厌他! 第30章 魔鬼【二更】 “这谁?我们班的?怎么戴口罩?” “好像是美女!” “谁女朋友?” 崔真真进教室,吸引一众目光。 眼见她径直走向尾排,占了死肥猪的空位,大家愈发疑惑。 “哦莫,肥猪退学了?” “那就是转学生啊转学生。” “阿西,说到这个,你们都知道的吧?裴学长撤回红牌了。” “莫拉古?” “该不会……崔真真死了吗?” 否则三年来,红牌游戏可没有收牌者未投降便提早收场的先例。 论坛消息流传快,说起来皆有耳闻,崔真真的陪酒妈车祸送医院,她自个儿被兼职店辞退,据说凌晨时分被抓进一楼教室……整整六个男生哦。 看崔真真第二天来请假的样子就知道,绝对很惨,估计回去就想不开自杀了吧。 具体哪种死法,跳楼?割腕?总不能选上吊吧?好老土的。 话说怎么没有新闻报道?前辈们压住了?别是尸体独自霉烂,至今没人发现? “应该去她家看看的。”有人惋惜道。 即使活生生的一条生命逝去,对他们而言,像树叶、像昆虫那样,左右不是多了不起的东西,同类品数不胜数,因此能作为谈资供他们一笑,反而该感到荣幸。 这时,李允熙背着书包走进教室,瞧见好大一个同桌突然出现,下意识揉揉眼睛,:“真真!你回来啦!!!” 崔真真低头,后撤,动作灵敏地躲过拥抱,只应一声:“嗯。” 刹那间,教室静止。 下秒爆发出轰声。 “怎么可能??她是崔真真???疯了!” 就算不露脸,美女的气质注定无法掩盖。拜托,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新来的丫头绝对、绝对绝对超极品的啊?! 光说那身皮肤,绝非苍白、青白,那种死气沉沉的颜色,而是语言根本无法形容的莹润的白色,贝壳般流淌着奇妙的光泽呢。 发质、身材都不错。 眼睛简直是艺术品,每一根卷翘的睫毛、每一处线条都具有蛊惑的天赋。可以说妩媚风情,也可以说清纯得活像软绵绵的小羊羔。大发,不是有那幅画吗? 蒙娜丽莎的微笑,从不同角度收获不同神情,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魔力。 这丫头就是这样。 如此精致的眼型,绝非后天整形能造就的江南美女,只能是与生俱来的美貌。 纵使心怀惊讶、妒忌,女生们不得不承认,她实在是漂亮得有些过度了。好比一只天鹅,瞬间把她们都比下去,沦为陪衬的丑小鸭。难以想象全脸会有多惊艳。 不过,不可能是崔真真吧? “肥猪原本多少斤?200?至少180吧?暴瘦成这样,你们觉得可能吗?” “是双胞胎啊!” 一个男生握拳锤掌:“看过类似剧情吧?阴郁受排挤的姐姐自杀而亡,亲爱的妹妹顶替身份进入学校,调查死因,最后成功为姐报仇!哇,你们这些欺负过崔真真的人要小心了,别被抓住把柄哦!” “滚啊。”女生卷起课本打他,提出疑点,“没听说肥猪有姐妹,怎么解释打扮?总不可能姐姐死掉,妹妹刚好中彩票吧?” “抱错文学?” “真实身份是豪门私生女?” “偶像剧看多了啦你们!” 众所周知,作为贵族学院,圣格兰校服做工精细,价格不菲。而且她那双鞋,chanel最新款,有市无价,哪怕突发横财的暴发户也休想轻易买到。 所以,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正争论着,窗户唰一声推开,一个全班意想不到的人冒了出来。 “喂,呆瓜,东西忘拿。”金发少年站在窗外,逆着光,伸手往里丢了袋零食。 早饭就吃那么点,指定得饿。 “中午一起吃饭。”裴野说完要走,身影一晃,陡然又侧头回来扫视。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没人再搞霸凌,有且仅有一个低年级白痴疑似青年痴呆,四肢不健全,好端端倒个水,手肘都能碰翻崔真真放在课桌上的笔盒…… 蠢货,傻比,脑子没用可以捏爆。 以及老掉牙的东西,凹掉干嘛还用。 他臭着脸开口:“没长眼?” “啊?”谁?跟他说话? 男同学疑惑茫然。 “捡。” “哦哦,马上。” 谁能想到您杀回马枪啊?! 好可怕,好委屈,男生忙弯腰捡起价值不到一千韩元的铁盒子,扯校服袖子擦好几遍,双手并用放回去。很有眼力劲儿地疯狂鞠躬:“对不起!崔同学,请原谅我!” 这还差不多。 裴野盯死人似的目光缓解,面无表情说声:“走了。”扭头走掉。 呀——!!!! 世界错乱了吧??!! 那家伙真是崔肥猪?偷偷进减肥营?她跟裴学长怎么回事?世纪大和解吗?啊啊啊啊啊啊该死,取消红牌就算了,凭什么关系变得这么好,居然约饭?? 短短半个月究竟发生什么?! 几乎所有人的世界观都因此崩塌,看向崔真真视线充满惊愕。 独道歉的男生抬手抹额头,感觉后背出了层薄薄的汗。 崔真真,裴野,围绕话题,新一轮热议开启。 混乱中,崔真真发觉坐在前排的某男生背影僵硬,有点微微发抖。 这就害怕了吗?韩志勋。 她不禁愉悦地眯起眼睛,心想,倒也不必太紧张。 毕竟,一切才刚开始。 * 中午,众目睽睽下,裴野和崔真真吃饭。 不了解什么原因,宋迟然、南在宥今天没来学校。圣格兰食堂共有三层,从下到上,一楼常规自助餐,一般只有特困生光顾。二楼收费餐厅,各种美味佳肴、咖啡店、甜点店不在少数,费用高得能随机吓死十个特困生。 三楼则是n4的专属区间,装潢豪华,万物俱全,说成神之领域也不为过。 然而今天!因为崔真真!裴学长居然破!天!荒地在一楼用餐! 偏偏是一楼!!! 整座学院谁不知道裴学长他最挑剔、最狂躁、最最最最难伺候?!哪怕二楼也好,甚至三楼都经常传来他痛骂厨师、堪比五星级主厨的厨师们低着头颅被骂到面红耳赤道歉连连的声音。这样一个恶魔级人物,怎么可以屈尊接受一楼的猪食呢? 世界错乱*10000 看客们集体晕厥,裴野才不在乎。 招摇怎么了?不正常吗?有他在的地方能低调才怪。况且他就是要他们都搞清楚,看明白,现在的崔真真有他罩着,谁敢动她一根头发、害她皱一下眉毛就等死好了。 目的达到,下午补觉。 一觉醒来手机消息唏里啪啦跳个没完,吵死了。他点开聊天软件。 南在宥:【问号,问号,连环问号大轰炸.gif】 【改怀柔政策了吗?天才阿野,不但取消红牌竟然亲自陪小学妹用餐,要不是发疯你一定在发疯,下一步计划是什么?拜托拜托告诉我,好好玩的样子嘿嘿。】 裴野:【滚。】 【好伤人。】他皮得很:【抛弃兄弟们的残忍家伙,我要陪浩浩吃饭去了,就让阿迟拷问你吧@宋迟然,务必搞定他!】 裴野:【恶心。】 被点名的人温吞吞:【不打算继续了?怎么突然变主意。】 【对。】裴野懒得打字,言简意赅一句话:【我欠她的,现在要报答她,你们以后也别动她。】 【明白了。】对方不再追问。 宋迟然比其他人都好的一点是识趣,脑子灵活,不多管闲事。 不论什么时间,叫他一起玩就来玩,不带他就自己呆着,属于绝不破坏气氛的类型。却也因此显得游离。给人一种水母的印象,无色无形,很难真正亲近起来。 高镇浩没回消息,大概还难受比赛的事。 裴野随手叫来一个打杂的:“抹茶千层、桃子味瑞士卷、芋泥肉松盒子,半小时,买两份,一份送给崔真真。” 中午那些饭菜下不了嘴,他喜欢甜点,理所当然认为崔真真也要喜欢。 “再买几个笔袋,要贵的,粉的。” 女生应该都喜欢粉红色吧? 跑腿记住了,转身又被叫住:“喂,那个谁,每天坐公交车上班,要是有人给钱打车,你愿不愿意?” “?” 好奇怪的问题,跑腿挠挠头:“应该……愿意吧。” “什么叫应该??”裴野不满意,再加一条:“对了,不是每天。就有时候坐公交,有时候打车,觉得怎样?” “呃,会提前通知吗?比如明天可以打车、后天有事就不行之类的?” “做梦。”谁有空通知你们啊? “……那还是算了吧?” 跑腿观察脸色谨言慎行:“因为……坐公交比较慢,肯定要早起,打车就不需要那么赶。假如有规律使用,就能更好地安排行程。随机性太高的话……好像心情容易受影响,还不如固定坐公交。我是这样想的。” 本来以为打车,结果只能坐公交。 本来盘算好在公交车上补眠,却被告知打车,提早到公司,反而不知道做什么好。 所以。 如果不能一直持续下去,或许不要那样做反而好。——崔真真的说法得到验证,原来是这样吗? 穷人真麻烦。 可崔真真……为什么安全感超差的样子,老担心东西得到后又失去。 “啧。搞什么。” “我要干嘛才能让她信……” 无意间听到裴野颇为烦恼的自言自语,跑腿赶紧加快脚步,免得被灭口。 与此同时,铃声响起,高二c班一周两节的体育课结束。 放下排球,器材室外,崔真真迎面撞上熟悉的身影——韩志勋。 似乎在跟什么人发短信,他驼着背,表情一变再变,格外纠结且焦虑。 崔真真饶有兴致地观看一阵,说:“能让一下吗?你挡路了。” 倏然冒出的声响不亚于晴天炸雷,韩志勋吓一大跳,往后猛退好几步。 “谢谢。” 崔真真作势要走,却又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 “啊,表情包。” 她侧头问:“还留着吗?” “什、什么?” “嗯……就是我去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那天,楼梯间,你给我看过的那些表情包?不记得了吗?肥婆、蠢猪、奶油什么的。” 天空湛蓝的下午,她笑容浅浅,雪白的肌肤宛若天使一般闪闪发光,“很丑不是吗?不过我正在努力减肥,听说,想要保持当下的体型,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回到过去才行。所以——” “可以把那些照片都发我一份吗?” “爱吃炸鸡的韩同学。” 微妙的停顿,礼貌的语气,一切表面友好都敌不过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中,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 空气好似发生异变,滑溜溜地、黏糊糊地涌进口腔。 交换联系方式,发送可爱的表情包。 崔真真扬长而去。 良久,韩志勋始终停在原地。 脸色青白得仿若…… 窥见魔鬼。【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40 第31章 瓢虫 韩志勋被发红牌了。 表面原因是质疑裴野收回上次红牌,私下指责学长破坏规则。实际理由……大众各有猜测,懂得都懂。 有趣的是,仗着游戏,以往霸凌最起劲、手段最下三滥的家伙不期沦为被霸凌者,大约以前惹到的人太多,积怨太深,受到的待遇比往届红牌生惨烈几百倍。 仅仅半天时间,进校门被泼狗血,走楼梯被踹倒。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巴去医务室的路上,又被高年级前辈们关进实验室。 最后一节课顶着厨余垃圾做装饰的头发,鼻青脸肿、拖着歪曲的左腿走进班级。任课老师非但没管没问,反而发话,让他去外面旁听,以免身上臭味影响其他同学正常学习。 “……” 垂落的拳头紧了再松,韩志勋垂下头,如落败的螳螂,忍气走出教室。 教室最后一排,崔真真歪着头,对他笑。 午饭时间,因为打过招呼、所有花销记在裴野帐上,她带李允熙一起到二楼就餐。这边视野很好。 而他变成老鼠,化作低贱的蛆虫,被围观,被侮辱,被肆意嘲讽践踏着,跪趴在地上匍匐舔汤。 尤嫌不够,边收集死掉的苍蝇尸体边吐唾沫,甚至打算把垃圾桶捡来的脏鞋塞他嘴里,试试人的嘴巴究竟能张多大、能不能撑烂…… 如此恶劣的行径,起哄,漠视,作为施暴者曾乐此不疲,换个身份就承受不住。 他受不了了!! “别碰我,滚开!滚啊西八!”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这群表子养的狗崽子!杂种!以为自己就逃得掉吗?” 韩志勋一跃而起,如同英雄起义,蓦地蹿上桌子,手抓餐刀乱挥。 “裴野被死肥猪搞昏头,你们也是?不然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不是都欺负过她吗?你,你,还有你,敢说没有吗?!” “日他妈的下贱货,鬼知道她用什么办法迷住裴野,我完了下一个就是你们!!懂吗?所有人都逃不了,都得死!!” “现在反抗还来得及,说话啊!” “我没跟你们开玩笑!难道听不懂人话吗?西八!西八!西八啊啊啊!!” 人,被逼到绝境就会发疯。 眼神癫狂,肌肉抽搐,他大吼,大叫,大哭着被拉拽下来,凄厉的叫声犹如怪物才能发出的尖啸。 李允熙错开眼神,不忍再看。 崔真真慢条斯理、夹断一根豆角。 垂死挣扎罢了,对于他的话,同学们没当回事,只除了一个人。全素儿。 她是第一个对崔真真动手的人。 泼冷水,扇巴掌,逼她跪地吃口红。抓她的头摁向马桶……太多恶行掰手指数不完,崔真真绝对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她记仇!韩志勋就是前车之鉴! 那么,她会怎么对付她? 顿然间,全素儿心如擂鼓,感觉坠入冰窖,已经看见死神朝自己招手。 不行……不可以被卷进红牌游戏,会死会死,一定会死的!! 万一对公司下手怎么办? 她出身不好,一家当地电器行龙头老大的私生女,原不受待见,全靠在圣格兰看眼色、讨喜欢才换来一部分公主少爷们的施舍,生意得到照拂。 妈妈因此出席新分店开幕仪式,她也从毫不存在感的边缘小角色晋升为父亲嘴里的宝贝女儿。假如崔真真当真有本事,指使裴野对她们家产业下手…… 光想都窒息,越想越堂皇,自打出食堂,全素儿便如惊弓之鸟般惴惴不安,拼命啃咬指甲。临放学前听闻韩志勋被救护车拉走,她立刻:“怎么回事?!!” “好像跑太快了?没骨气的家伙,一边流眼泪一边逃跑,大概没能看清吧。”女伴说:“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咕噜咕噜的,像皮球一样,后脑勺也咕噜噜冒泡呢。” “怎么会……” 全身汗毛陡立,全素儿单手撑桌,重重咬了一下手指,冲出教室。 “呀,素儿,你去哪?”女伴的疑问被抛身后。 太反常了,这丫头,一整天心不在焉。 跟中邪似的。 * 每周二下午最末一节课,高二段活动实践时间。 排球、篮球、橄榄球、棒球、网球、保龄球。游泳,马术,击剑,书法,厨艺,音乐美术,歌舞戏剧……五花八门的类别不仅放松身心,还能成为学生们档案中较为亮眼的加分项,也算圣格兰的教育特色之一。 前提,不包括特困生。 以上绝大多数项目皆聘请专业人士进行教授,需要同学们共同承担费用。 付不起钱就选择有限,只能挑最朴素、最没技术含量的东西打发时间,比如园艺。 充当免费园丁勤勤恳恳打理完一大片花圃,四点钟,快下课了,崔真真、李允熙清洗完工具结伴往回走。后者皱鼻子问:“真真,你有没有觉得自从那个裴学长来过班级后,大家都变了?” “以前总是欺负你,背后说你,现在处处躲着你,不敢惹你,好生气!这里是学校,又不是那个人的城堡,你那么好,凭什么必须得到他的认可才能被善待?实在太不合理了,这样践踏别人的自尊。” 她为同桌打抱不平,同时也怀戒备:“不过,那个人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好奇怪,不会有阴谋吧?” “可能良心发现。”崔真真敷衍道。 “这样啊……” 李允熙眨眨眼,小声嘀咕:“希望他的良心能多保持几天,别再弄丢了!” 谈论间,全素儿撞开门,气喘吁吁跑到两人面前。 “崔、崔真真……我有话跟你说!” “你想干什么?!离真真远一点!” 李允熙立即伸手,母鸡护崽似的把同桌藏到身后。 “关你……”什么事?臭贫民! 对穷人的鄙夷根深蒂固,全素儿张嘴想骂,可对着崔真真的脸硬生生憋住,忍气吞声道:“同班同学是吗?请你让开,我们有话要说。” “你先走吧。” 崔真真也拍她肩膀。 “可是……”看起来不像好人,不会被为难吗? 李允熙好不放心,却也了解到一点同桌的性格,坚韧又固执。只好说:“我去外面等你,有事叫我哦。” 然后努力瞪全素儿一眼,用眼神告诫她不准乱来,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 “说吧,什么事?” 郁郁葱葱的植物之间,崔真真挑起眉梢,宛若一朵爬满斑点的食人花,满身妖冶的危险感。 全素儿吞咽口水,尽可能稳住气势:“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想怎样?” “或许,能说得更清楚些吗?我不明白。” “别装了!”嗓音蓦然加大:“韩志勋只是开始,下一个就该我了对吧?你打算用什么手段?发红牌?拍那种照片?说啊,想做却不敢承认吗?!” “你好像有些误会了,全同学。” 指尖划过叶稍,崔真真低眸凝视一只瓢虫。鲜红的壳,漆黑的点,真好看,也容易捏死。 “韩志勋的事……我也觉得很愧疚哦。”她苦笑着:“我尝试劝过裴野,可他只答应七天后收回红牌。不信你看。” 她竟敢直呼裴学长的名字! 手里拿着裴学长同款手机,聊天备注也是裴野,字数太多,全素儿心里很乱,只看清屏幕最底端对方一条接一条消息:【姓韩的不用你管,他活该,你中午去三楼吃。】 【二楼也行,我今天有事去首尔,找人陪你一起。】 【吃完没?】 【饿不饿?叫人给你买吃的。】 【可恶,崔真真,手机是摆设吗????】 【晚上还去医院?】 “……” 难以置信。 向来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女生不屑一顾的裴学长,怎么可能,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全素儿呆若木鸡,依然不信崔真真有那么好心! 她是对的。 崔真真所说句句属实,出于人设,不可能要求裴野惩治韩志勋。 但就这样放过他太慈悲了不是吗? 所以,她做了其他事。 低价转卖裴野新送来的名牌衣裙,通过系统联系挑中的过往被霸凌者,传送短讯:【憎恨韩志勋吗?你的机会来了,在论坛披露韩志勋的行为,发起声讨,让他尝到你当初的滋味。】 仇恨是最好用的刀,舆论迅速发酵。 接着以五十万韩元收买挑中的贫困生,男女皆有,确保裴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不经意听到言论。 “我说……形势真的逆转了吗?那个学妹,感觉一下从地狱到天堂啊,有裴前辈护着,以后的生活都会顺风顺水吧?” “也不一定吧。” 楼道间,走廊上,乃至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无数道声音如魂魄般幽冥地冒出来:“如果真的有心,至少该惩罚一下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吧?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做得多过分,尤其韩志勋那败类,论坛上都有说,天天到兼职的炸鸡店捣乱呢,害崔真真被开除……换成我,死了算了。” “想跳楼自杀的程度。” 恰到好处点题,引起内疚。 他们完成得比预想更出色。 因此啊,想要获得成功,不该轻易忽视任何人。 如蝼蚁般被碾在脚底下,一个表情、一个眼神、甚至只是安静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能招致残忍的蹂躏。在这所富豪学院中,特困生们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以为他们对有钱人毫无意见吗? 不是的。 除掉一头扎进书本的呆子,绝大多数人只是生怕惹祸上身才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可他们也有怨,有冤屈,并非不具痛感的木头人而是活生生的人。可笑吗?在财阀们的眼睛看来,原来穷鬼们也会疼,会难受,会哭泣。憎意堆积得多了,居然还敢咬人? 可是说几句嘴而已,不惹眼,又能获得丰厚的报酬,何乐而不为呢? 把圣格兰比作牢笼,成绩优异的平民只占一角,却也足够崔真真利用织网。而裴野,他领悟力强,经典暴力分子,习惯以暴虐的手段扼杀敌人,便是最好用的狗。 冲锋陷阵,不求回报。 还有什么比这更愉快呢? 作为狗的主人,你什么都不用做,需要松开手,它就狂奔着冲了上去。 全素儿彻底认输了。 她意识到,n4中的主宰,裴野已完全甘愿被崔真真支配。 她想摧毁她、她们家易如反掌。 由此她不得不臣服,不得不、乞怜摇尾,卑微恳请对方原谅,换取家人平安。 “我错了……”抱着豁出去的想法,扑通,膝盖狠狠砸下。 她抬头仰视着她,眼睑发红。 “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崔……同学,拜托,让我做什么都好,求你,别给我发红牌,别让裴学长出手行吗?” 为什么突然跪下了呢? 崔真真不再装作不知,问蠢问题。 “什么都行?”她垂下眼皮,手掌贴上脸蛋:“我是不是说过这句话?好美丽的一张脸。” “你要我毁、毁容吗?” 全素儿一个哆嗦。 “怎么会。”她失笑,奇异的瞳孔隐隐泛金:“我喜欢美丽的东西,并不想破坏它。那么就简单磕十次头好了,让我听清楚声音,见到血,缝上几针应该没关系吧?有钱就能请到很好的医生,相信不会留疤。以后就可以做我的好朋友了。” “好、好朋友……” “嗯。” 她需要一张嘴巴,说出她的想法,替她承担虚伪、歹毒的一面。李允熙不可以,不适合,便由全素儿来扮演角色。 “可以开始了。”崔真真后退半米,藏青色的校服裙摆擦过枝蔓,褶子锋利。 全素儿开始磕头。 涂过多少保养品呢?大小姐金玉般珍贵的额头,有朝一日竟如此狼狈地与肮脏泥腥的鹅卵石路相撞。一下,两下,砰砰的沉闷声,屈辱的眼泪和灰沫一齐飞溅。 血液渐渐流淌出来,勾勒石块边缘。 十下,够她永生难忘。 当着崔真真的面,她们加kataotalk,将其备注为【好朋友真真】。 得到准许,全素儿掩面飞奔。崔真真褪去神色,目光落于空气中:“可以出来了吗?未经允许就躲起来看戏,很没品。” 树叶簌簌抖动。 两秒后,周淮宇手握试卷,自树桩后现身。 * 高三也有实践课,只是临近高考不强求参加,改为自习。 图书馆位置满了,教室里乌烟瘴气、静不下心,周淮宇被迫到种植园紧邻的后花园凉亭做试卷,意外成为观众。 “又是你。”见了他,崔真真似乎并不意外,言语十分不客气:“你有偷看偷听的癖好?” “这是公共区域。” 抛却那回雨夜接触,李允熙不在,他们恢复争锋相对的架势。周淮宇神情漠然反击道:“做坏事才怕人看,既然能原谅始作俑者,有必要再执着帮凶?” 裴野送崔真真上学、裴野和崔真真吃饭、裴野给崔真真买零食送礼物……裴野,裴野,裴野,到处都有裴野。他的姓名与崔真真频频挂钩,无人不知他们达成和解,连体婴儿般总成双成对出现。 崔真真没有拒绝,至少明面上没有。 当面接受示好,背地里却换面孔,刻意刁难同学。她的行为验证周淮宇最初的猜测:所谓的霸凌,不过是她接近n4、妄图一步登天的计策而已。 “小心引火烧身。” n4并非傻子,只是高镇浩出事,最敏锐的南在宥、宋迟然离校,裴野也被分神才着道。 这是一句忠告,提醒她见好就收,以防戏做过头。待那群人反应过来,摁死她比一只蚊子简单。 她不领情:“爱说教,毕业打算当老师吗?你很合适。” 无药可救。 颀长的身形作势要走,从背后看,虽然清瘦了些,两条腿长且笔直,似一把尺子,怎么都压不弯。 真不巧,崔真真讨厌硬骨头。 “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回答一下。” 一颗石子击中裤腿、骨碌碌滚到脚边,是崔真真扔的。 她倏尔出声,语调冷冷:“周学长,我什么时候惹过你么?不然为什么,你好像对我意见特别大。” “没有。”他不想说。 “为什么不敢说?”崔真真绕到他面前,眼里带着轻嘲:“怕我让裴野报复你吗?周淮宇,要是胆子这么小,就该管住嘴,老老实实说一声学妹抱歉才好。” “你想向我道歉吗?” 不可理喻。 使用看待天真幼兽似的眼神,周淮宇冷声道:“两年前,你收到第一笔工资,没有买食物或生活用品,而是第一时间去隔壁饰品店买了一个带钻发卡。” “售价十五万韩元,占月薪一半。” 由此,他认定她是一个虚荣、肤浅、以自我为中心的势利女。 挑衅裴野,因为无法继续忍受穷苦,富贵险中求。 借机索要赔偿,精明拜金的象征。 当下看似了不得的逆风翻盘,实则空中楼阁,一场终将破灭的梦幻泡影。 他看不起她。 他认为她庸俗、幼稚、堕落,不堪为伍。 尽管也有一瞬被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伤痛和隐忍所打动,然而在这位清高自傲、即将靠自己迈向名牌大学脱离底层人生的天才学霸眼里,她到底上不了台面。 犹如小丑卖弄技艺。 难怪。 他的审视如此叫人厌恶,他的告诫永远像在睥睨。仿若神明,却无慈悲,有的只是看破一切的淡漠,自以为是地宣判她结局。 “……呵。” 寂静无人的植物花丛中,崔真真轻轻抿唇,本不打算把他列为目标的。 可谁让他非送上门来,惹她不快呢? “——真真!”好久没见她出来,李允熙有些担心,跑了过来,“咦,怎么只有你自己?刚刚好像看到淮宇哥哥了,他脸色好差,你们有碰到吗?” 摇头。 “可能认错了?” 李允熙拍拍脑瓜,挽上手臂,“明天就要期中测试了,真真,给你的笔记都有看吧,如果有不懂的地方随时问我哦,为了奖学金今晚我要奋发向上!通宵复习……” “加油。” 崔真真漫不经心应着,松开手,一只死去的瓢虫从掌心坠落。 裴野、高镇浩、宋迟然、南在宥、徐智惠、韩志勋,全素儿…… 作为一个睚眦必报的坏家伙,她名单上人物很多,如今又新添了一个。 要怪就怪你自己吧,周淮宇。 做了不该做的事。 第32章 囚徒【一更】 接下来几天,裴野没回学校。 崔真真每天强拉李允熙到二楼吃饭、考试、接受零食大礼包,过得风平浪静。 测试成绩出来后,班主任破天荒找她谈话,脸上纵横愁苦的皱纹:“你的分数……不是我想说教,崔同学如果想上大学,务必更努力才行啊。竞赛、社团、组织经验和课外实践都一片空白对吧?你的档案实在是……” 糟糕透顶。 “尽管有裴同学帮忙设置新的奖学金,可你的水平……其他特招生们得知后一定会闹起来,所以能否稍微体谅一下老师的艰难呢?好歹一个月后的年段小测表现好一些,班级进步十名怎么样?段排名达到前两百还勉强过得去……” 他欲言又止,说得不算隐晦。 崔真真提取出两个重点。 1.她考大学希望渺茫。 2.纵然经裴野操作,想光明正大给她送钱,特地折腾出一个新奖学金。可按惯例获奖者都要上台公开发言,以她的情况学校担忧无法服众,为此头疼。 “我会努力。”她道:“奖学金的事,也会和学长商量,请他再考虑一下。” “那就太好了!” 以往横眉冷对的班主任松下一口气,竟对她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收起各科试卷,崔真真关上办公室门,独自行走寂静的过道间。 自打向n4宣战后累计8分,代替李允熙完成剧情【到家霸凌】、【报警】、【审判】、【拳击赛】、【撤回红牌】得5分。 审判当天,为解救她李允熙挺身而出引起南在宥的注意5分。 林林总总共18分,由于考试在即,得尽快摸清自己的能力,只好暂缓妈妈的bug,先用10分解除身为炮灰‘无论如何怎样都无法提高成绩’的设定。 背诵,做题,虽然不在学校,该做的事都做了,没想到仍然这么差。 全班倒数第二名,段末五十名…… 捏了捏鼻梁,崔真真决定换一条思路,化缺陷为优势。 回到班级,气压低落,特意摆出试卷将明晃晃的不及格数字公之于众。 善良且视力良好的女主角从不叫人失望,迅速递来一颗薄荷糖,软声安慰:“不要太难过啦真真,肯定前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才没发挥好,下次一定行!” “也许吧。”崔真真边整理抽屉边问:“周末有空吗?上次的事多亏你和周学长,你说过他和奶奶两个人生活?可以的话,我想去拜访一下老人家,当面表示谢意,希望你能陪我一起。” “我不清楚他们家地址,并且……周学长似乎不太喜欢我,一个人去有些不安。” “怎么会?!!”想说同桌这么坚强努力,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你? 然而仔细一想! 淮宇哥哥他虽然表面冷淡难亲近,小时候却是公认的孩子王,既擅长解决问题也敢与大人谈判,极其受信任来着。如此说来,明明同在一家店里打工,他对真真的态度似乎……好像……确实……有点过分疏远了? 听闻真真可能危险的那天晚上表现也…… 该不会!韩志勋他们到店找麻烦的那段日子,明明能帮忙阻拦一下,哪怕一下下都好,却没有伸手吗? 不知怎的,李允熙倏然好失望,不明白为什么记忆中最值得依赖的大哥哥变化了。 不过,不想戳同桌的痛处,她始终保持明朗的声调:“没问题!刚好爸爸妈妈听说周奶奶也在南明市,做了好多好多酱菜让我带过去呢!就是兼职那边,不知道淮宇哥哥周末……” “没上班。”崔真真说:“我记得排班表。” “那就约好啦!好棒哦,我们可以结伴。”双手合掌,李允熙满脸期待,丁点不怀疑同桌说的每一个字。 为什么…… 会有人活得如此纯净率真呢? 怎么样的家庭,需要多么棒的氛围、多少爱,才能养育出一个李允熙?又或许,开朗的人本就开朗,暴雨无法掩盖其光芒。 唯独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存在才容易自欺欺人,推卸责任,企图将一切归咎外力。 有几个短暂的瞬息,崔真真凝视对方动人的酒窝,如蜘蛛望鸟,如囚犯望窗,如陷泥潭。 不过很快,她仰头看向远方,不再多想。 * 周六。 周淮宇家住清水洞第七巷尾的一栋单层破老屋,拐角即为垃圾投递区。 依仗政府帮扶政策,这栋房子租金低,缺点是采光差,收拾得还算整齐。 冰箱、空调、洗衣机等现代电器一概没有,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皆源自低价二手店,充满朴实气息。 招呼客人们围矮桌坐下,周奶奶约七十岁,身材瘦小,眼睛不好,大白天便看不清事物。 两条枯枝似的胳膊哆哆嗦嗦、摸索许久崔真真带来的东西,哎古哎古感慨许久:“太多了,太多了。花太多钱了,不好。” 不止她,李允熙也小声问:“会不会太破费啊?给奶奶送水果补品就算了,怎么还给我买钢笔和头绳呀?你的生活费确定够吗?” 崔真真:“你不喜欢?” 当然喜欢,可是…… “喜欢就好。” 周奶奶去找茶叶,崔真真并膝坐着,伸手挽了一下头发:“其实我挺意外的,第一次和长辈相处,好像没有想象得困难。” 只是很普通的动作,李允熙竟看呆好几秒,心想原来同桌的爷爷奶奶都不在了吗?好可怜。 她轻声说:“周奶奶人很好的,喜欢可以常来。不过真真,你为什么不在学校摘口罩呀?” 明明漂亮得不得了吧!不用看也知道,光拥有这双眼睛就足以秒杀所有人! 要是那群坏蛋都能承认就好了。 “有些人真的好奇怪,坚持怀疑你不是本人,还说你之所以不敢露脸一定是……” 假货冒名顶替,做抽脂手术毁脸,或减肥过后依然丑。各种包含恶意的猜测层出不穷,只能是眼红吧?因为裴野。 没胆子当面说,背后议论得十分起劲。 李允熙想到就生气,握拳捶桌:“总之,她们都是傻瓜,大傻瓜,你可不要难过。” “放心,我没在意。” 单纯的人不会明白,难听的言语,因嫉妒而剧烈扭曲的脸,越多越好。 不但不会浇灭匮乏者的积极性,反而是最好的保养品,使她每一天都更自信、更张扬、更美丽,焕发出无限生机。 有关坚持挡脸的原因。 “不想太引人注目而已。”随便找个说法搪塞,真正的理由是两个字。 不够。 眉眼、头发皮肤都美化了,但那远远不够。 如果不是至高无上的、神灵般的美貌,使人见之痴迷,昼夜难忘。假使不能达到那种程度,积分有什么意义?n4算什么东西,让她费那么多精力? 要做就做到最好,最美,无懈可击。 为此崔真真愿意忍耐。 “找着了,找着了……”老人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回来,往水壶里扔下几块茶团。 如冬眠般蜷曲的茶叶,在沸水中渐渐展开,褪色,溢出浅淡的清苦味。 “你们都和淮宇上一个学校?” “是呀奶奶,你又忘了,淮宇哥哥大一岁,我们读高二。” “哦,哦,他今天不在家……” “抱歉,可能我记错排班。”崔真真道。 “没关系的真真,奶奶太过分了啦,只有我们三个人不好吗?可以尽情说女生间的悄悄话,还能说淮宇哥哥的坏话耶!” “好,好。”周奶奶笑呵呵,“都好。” 凭周淮宇的性格,想也知道,出身贫穷却能名列前茅,必定花费大把时间学习,另外要打工,余下的空闲连睡眠都难以保障,更别提陪奶奶谈天。 周奶奶患轻度老年痴呆症,心脏病,平时在家偶尔帮邻居们处理一下垃圾分类、拆掉旧衣服缝补成新的,此外顶多去附近收一些塑料瓶、纸箱纸盒卖,鲜少能有与人聊天的机会。 李允熙是很好的聊天对象,后者关心孙子在外的生活,得知他被称天才、老板也看重,不禁开心得双眼眯缝,像小孩手舞足蹈起来。 断断续续说着话,周淮宇要半夜才回来,周奶奶盛情邀请她们留下来吃晚饭。 李允熙无法拒绝,崔真真不想拒绝,于是饭后,两个女孩说说笑笑收拾餐桌,洗完碗。 六点,距离剧情中周奶奶突发性昏厥、李允熙意外撞见并送她去医院还差20分钟左右。谎称肚子疼,崔真真进入洗手间。 十五分钟后,两人起身告别,尚未走出大门便听‘咚’的一声。 “周奶奶!!” 李允熙顿时慌神飞奔过去。 “找病历单,去最近的诊所。”抬起臂膀放到肩上,崔真真扶起昏迷不醒的病患。 “好!” 下午周奶奶说过,她所有病历单记录都放枕头底下。李允熙快速找到,也赶紧帮着搀扶老人,不出十分钟便到了位于六巷的美香诊所。 好幸运,这边的黄美香医生与周家相熟,一眼看出周奶奶的情况属于疲累过度外加营养不良引发的脑供血不足,需要立刻治疗。 “老人家心疼钱,不舍得吃不舍得用,生生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不是头一回了。和之前一样,先注射助血宁,再输两瓶液,后续还得去医院做检查,多注重健康,多吃蛋白质和卵磷脂丰富的食物。” 气质干练的女医生推眼镜框,打量两名学生:“你们认识周淮宇?正好,去把老人常吃的药拿来。我看看还剩多少,决定新的处方。” “我去。”崔真真给出的理由十分具说服力:“周奶奶跟你熟,醒来第一时间看到你能更安心。” “好。”揉擦泪汪汪的眼睛,李允熙努力振作,“那我留在诊所,给淮宇哥哥打电话。” “我发短信吧。” 顺便包揽联系的活,确保周淮宇只收到奶奶出事的消息。 时隔片刻,再次推开周家的门,崔真真扫一眼墙上的挂钟。 6:34,大约还剩十分钟。 太阳下山后,显得房屋黑洞洞。崔真真没有开灯,一眼便能望尽的双室一厅构造,左边是周奶奶的寝室。她抬脚走进另一间。 吱呀,门扉缓缓移动,仿若开启一个神秘未知的新世界。 清冷,周淮宇卧室给人的第一印象。 不比偶像剧里性情孤高的男主角,通常黑、白、灰色的极致简约风。没有那种条件。周淮宇的房间其实意外的接地气。 床单、被套拼接线很明显,书柜和桌椅也有反复修补过的痕迹。 只是奖状、相片、儿时摆件之类应该有的东西一律没有,像一个没有过往的人,或困在过去的人。没有爱好和乐趣的人。为数不多称得上装饰品的物件只有一盏台灯和水杯,余下便是书。 数不完的书与厚厚的错题本、笔记本、试卷。崔真真的指甲从上面一一划过,拉开抽屉。 正是这时,一道斜长怪异的暗影落下。 周淮宇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你在干什么?!” 第33章 刺猬【二更】 “你想找什么?” 昏色中,冰块人有了波动,紧扼她的手臂问:“为什么在我家?崔真真,我警告你别碰我奶奶,否则——” “否则怎样?”被威胁者不退反进,替他说完:“到裴野面前拆穿我?告诉他我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心机女,势利眼,不惜拿我妈的命赌他良心发现再利用他那一点迟来可笑的愧疚上位吗?你去说啊?现在就去!” “你——”周淮宇哽住了。 在那双水泠泠却又燃火般的眼眸前。 对方对妈妈的紧张他看在眼里,那一夜,她自身难保,险些惨死于恶魔的爪牙下。恢复意识的第一秒,不顾高烧不管伤痛,她要到她妈妈的身边去。像一只雏鸟,哪怕羽翼拔尽,也要挣扎着奔向家园。 出于某种本能,周淮宇相信她没想付出妈妈,至多是玩脱了,不慎拖累家人。因而无法再说下去。 “怎么,又不敢了?” 崔真真却不饶人,利齿似刀:“知道我最看不起你什么吗?周淮宇,有偏见却不说,看不惯但又装镇定。装不到位,就变成虚伪,假惺惺地摆一副很懂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 “……” 周淮宇不再说话。 前脚得知奶奶昏迷,后脚在自己房间撞见外人,他一时过激,下意识把崔真真视作不怀好意的入侵者。但冷静下来,就能发现逻辑不通,大概率是误会。 他没法道歉,不清楚该如何解释,故双方对峙,气氛一下子僵住。 黑沉沉的房间,窗户,好比一个玻璃罐头。依稀能听见隔壁的电视声,大概播放音乐类节目。那波颤的喃喃音调,夹杂着难辨的外语,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叮呀咚呀敲着风铃铜鼓…… 仿佛掉进异空间,月光将人照成青白色。 长长短短的迷蒙光线下,好美的半张面皮,好黑的瞳孔。勾起的眼梢与长长睫毛,不像人类,他好似抓住一只美艳的鬼。 周淮宇被魇住了。 鬼使神差的沉默,似有深意地静止,他握着她,持续到第三者闯入,打破。 “真真,你找到……” 李允熙刹住脚步,眼睛睁大像铜铃,瞧瞧左边,再瞧瞧右边,“你们……在干什么?淮宇哥哥!你抓着真真干什么?!她来帮忙找药的,不是——” “放开我。”好像才觉得亲密,崔真真甩手,台灯应声摔坏。 她手腕被割破了,滴滴答答掉下一串轻稠的血,惊得李允熙挤开竹马上前。 周淮宇神色晦暗,却更挂心奶奶,拎起药箱先往诊所赶。 夜晚七点,周奶奶悠悠转醒,笑眯眯吃李允熙剥好的香蕉。 周淮宇找医生借了酒精和棉签给崔真真消毒,惨遭拒绝。 “不敢劳烦您亲自动手,周学长。” 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她捂着手,冷言冷语:“既然奶奶没事,我走了。” 不说再见,她直接离开。 隔着配药房,黄医生喊了一声:“呀,学生,那孩子帮你们把拖欠的医药费都交了。” 周淮宇闻声大步追上去,问崔真真花了多少钱。 “还有那些保健品。”都堆在茶几边,一进门他便看见了。周淮宇问:“为什么?” 为什么来他家?为什么接近奶奶,在他们祖孙身上浪费那么多钱财时间? 他知道她厌恶他,她对他的排斥已经摆上明面,但凡长眼的家伙都难装看不出。 崔真真也了解,他这么问,不是因为感激、感动,反倒出自怀疑。 “你在提防什么?”她反问。 “我不是裴野。” 言下之意是,他没钱,至少目前没有。 他一穷二白,他家一贫如洗,他和他的奶奶身上皆无利可图。 崔真真作出气笑了的表情,啪嗒啪嗒跑回来,抓起一把树叶就往他脸上打。 “你真是够了!周淮宇!” “我妈妈长在孤儿院,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我也从出生开始就没见过爸爸,从来没有亲戚。现在我唯一珍视的家人躺在医院,那天是你和李允熙送我去的,才能及时赶上手术。我不喜欢欠人情更不想和你这种人再有往来,所以花钱报恩,很难理解吗?” “问我为什么?你不是天才吗?看不出来吗?因为我有钱了!” “裴野给的,用命换的,就是那些你看不起的脏钱臭钱给我底气,就算今天在马路上碰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倒下也敢站出来而不是袖手旁观。可以了吗?” 连珠炮似的一番剖白,周淮宇拽住她书包:“不可以。” “我也不想欠你。” 她有她的原则,他有他的高傲。 一些价值不菲的保健食材,一笔不小的花销,对比偿还陪去医院绰绰有余。不过。 “你还得起吗?” “还不起。”周淮宇面不改色,“所以换其他的。” “你有什么?” “你成绩差,我能帮你补习。” 在韩国,教育、医疗都是稀缺资源。 关键不在于一个人的潜质和努力与否,而是地方、学校级别、老师水平的差距。 有钱人天生掌握更多资源、更科学的教育和学习方式,从小学起便安排最顶级的教师、多种多样补习班。 高中聘请协调员,不仅辅导学业,也在社团表现、课外活动策划、竞赛、体育特长才艺、公益等多重方面着手,确保档案万无一失,通过面试,才有希望进入sky。(指首尔、延世、高丽,并立为全国最顶尖大学。) 阶级固化,精英教育、金钱上的差距又严重堵塞了仅有的跃迁机制。 拿圣格兰举例,并非崔真真不够聪明、不够认真。相反,恰恰是那些看似不务正业的孩子们早在过往完成了这部分任务。 入学前默认学完高中内容,课堂时间都在进修其他国家语言、微积分等科目,近一半人攻克完大学理科。 竞争,像滚刀一样激烈。 稍有不慎就会被五马分尸,滚落悬崖。 因此贫困生们能做的,唯有不惜一切,咬牙往缝隙内挤。 周淮宇可谓其中的佼佼者。 由他帮忙辅导,想必更贴合现实基础,在最短时间效果最大化。 崔真真似有犹豫,细长的眉毛聚拢。 “下个月年段测试让我进前一百,还有,”她提条件:“我不要和你单独相处,叫李允熙一起。” 吊车尾要进头百红榜,堪称炼狱难度。周淮宇答应了:“只要你别故意落榜。” “你有病当我也有病?” “周一把欠条给我,达不到就还钱。” 崔真真气鼓鼓地走了,经过转角时,又瞪了他一眼。凶巴巴的,像河豚。 也许刺猬更符合个性。 落叶乘着晚风旋转飘落,周淮宇顺手抓住,想起她刚刚恼怒又有点委屈的神情,扔叶片到他脸上,力道不大,可边缘终是锋锐,留下浅红的痕与淡淡刺痛感。 跟她这个人一样。 看起来好欺,走近了,容易叫人流血。 想起对方今晚的穿扮,一件旧印花长袖t恤和牛仔裤,地摊上随处可见的百元货,并没有预想中得意忘形、花枝招展的程度。 传闻中裴野批发送的名牌货也未见踪影,难道…… 周淮宇想,他误解她了? 也可能另有计划。 直觉告诉他不能轻视崔真真,毕竟穷是原罪,除李允熙外,罪恶中开不出纯白的花。 然而理性一回事,感性另当别论。他忽然有些在意起来。 所谓不想跟你这种人扯上关系。 在她心里,周淮宇。是哪种人? 第34章 军师 连续一周,每天放学补习,周末做模拟卷。崔真真学得用心,有李允熙活跃气氛,她和周淮宇明面上的关系缓和许多。 于是,当裴野处理好手头事务外加安慰陪伴完受伤兄弟、久违地返校时,他发现不对劲。 ……周淮宇。谁啊? 干嘛崔真真老提他?? 早上坐车,不跟他讲话,戴着个破有线耳机说:“周学长说,人起床后一小时内记忆效率最高,用来背单词最好。” 中午吃饭,又不鸟他,捧着本破烂笔记本说:“周学长说我基础太差,必须争分夺秒、见缝插针地学习,不然很难在有限的时间里迅速提升,进前一百名。” 晚上,草,更离谱了,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了!车门打开了,连车都不上!! 一脸歉疚地说:“抱歉啊,裴学长,今晚我得留在图书馆/去周学长家/李允熙家补习,没办法坐你的车了。” 他妈的。 去!他!妈!的!周淮宇! 一天到晚周淮宇、周淮宇、周淮宇个不停,裴野不是没有反抗过。开玩笑,区区住政府补贴房的货色,有点脑子又怎样?比得上他? 【我也能给你补课。】他发短讯说:【学校水平就那样,其实第一很简单,我想就轻轻松松,懒得考才轮到那个姓周的。】 裴野没参加过学校考试。没劲。 不屑和一群蠢笔比排名。 他觉得自己很诚实,一点都不骄傲,没吹牛。但为了让识人!不清!的大笨蛋崔真真明白可信度,他特地举一大堆例子:【英语、日语、西班牙语俄语,中文也会点。早就学完大学课程了,奖牌多的是。】 【附图:小学国际竞赛奖项*n】 【初中国际竞赛奖章*n】 【高中国际竞赛奖杯*n】 怎么样?看到了吧! 他才是最了不起、最完美的免费辅导! 崔真真回复:【好厉害,裴学长,是真正的天才呢。】 【可惜我的脑子不是很灵活的样子……应该无法跟上学长的节拍吧,那么,只能用比较笨拙的方法继续努力了。相信我吧学长,下次测试一定有所进步^^】 裴野:。 所以还是要跟周淮宇一起。 早知道就低调一点了啊啊啊啊可恶! 这样下去不行! 在经历疑问、烦躁、震惊、疾世愤俗、怒火中烧狂扔飞镖,以及破防大骂脏话等极为抽象扭曲的几个情绪阶段后,裴野决定,他要搞个大的了。 务必碾压周淮宇! * 第二天下午放学,一反常态,裴野亲自到高二c班接人,领崔真真上车。全程表现得冷静、从容、靠谱,简单来说,就是和本性截然相反,只说有一个惊喜。 问他:“什么惊喜?” 他不说,保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下了车,他们来到一片繁华开阔的地带,入目一家熟悉的店面和牌匾。 ——bbd连锁炸鸡店。 “崔小姐,请签字。”优雅从容的金管家携文件夹出场,“签完字,这家店便属于您了。重新装潢或按照以往的模式继续营业都可以,店内营业额也全部归您。” “……店长和那些店员呢?” “随您处置。” 裴野抬下巴:“谁让他们见死不救。你被欺负的时候那群人看到都当没看到是吧?呵,没揍他们已经很客气了,你想开除就开除,保证他们再也找不到任何工作。” 说着,突然想到自己没见过崔真真兼职的样子,他来了兴趣,走进炸鸡店。 崔真真侧眸望金管家:“您确定不阻止他乱来吗?” 移动餐车,买公交车,再到一言不合送炸鸡店,放话斩断死所有员工的生路。 裴野越来越大手笔,她以为金管家多少该劝阻,不料对方弯着唇道:“崔小姐说笑了。少爷要做的事怎能轮到下人质疑?” “况且yk发展到这个地步,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了。既不至于惊动会长也无伤大雅,在我看来,稍微麻烦一些也无妨,只要能使阿野少爷高兴便是好的。” “……” 又出现了,那种上位者的傲慢。 与生俱来。 难以掩藏。 你所认为的大动作、好多钱,于我们而言微不足道。 我清楚你不是一个好学生,不够简单,不够纯善,可是,玩具就是玩具。 作为消遣,能让我们家少爷高兴即是你今生至高的荣耀。因而我不会上报会长,没必要拆穿你的假面,只要你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未尝不能获得一些报酬。 ——是想传递这层含义吧,金管家。 潜藏在言语外的镇静,炫耀,何尝不是一种威慑,无形的刀锋悬上头梁。 崔真真便也笑:“真令人钦佩,您对裴学长无微不至的心意。” “哪里。职责而已。” 对两人无声的交锋毫不知情,裴野从炸鸡店出来,表情挺嫌弃:“这地方太小了,又脏又旧,喂,笨蛋崔真真,不然把隔壁也买下来打通怎么样?或者干脆拆掉重——”话没说完,瞧见表情,他不吭声了。 因为崔真真生气了。 生气这种事情,就算不说也能从表情动作里看出来。比如她最后没签字就走了。 接着好几天都不坐他车,不跟他吃午饭,不接受零食投喂,也不同他说话、不对他笑,再也不回消息了。 搞什么? 明明就是好心,替她报复以前对她不好的人,结果周淮宇午休、课间十分钟找她复习行,他自习课觉得无聊去看看她就不行?说他影响她学习? 无语。裴野也生气了。 生气中带着一丝丝没骨气的郁闷,糊涂,完全搞不懂女孩子的想法。 所以就用到兄弟,发动军师团。 “你是说,你一个朋友出门没几天,他的好朋友就有了另一个更要好的朋友,不搭理你朋友了?” 外放通话,南在宥笑超大声:“你别白天做梦啊裴野,除了我们你哪有别的朋友?谁受得了你的烂脾气?” “居然说我的一个朋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逊了吧兄弟!不知道连小孩子都不这么说了吗?” 裴野:“你别狗叫!” 烦死白痴,蠢材,幼稚狗了。 换下一位! “嗯?……什么朋友,你指崔真真和周淮宇?” 最近学校风向急转,闹挺大。宋迟然午睡刚醒,有些懒洋洋的:“你喜欢上她了?” “!!” “?” “不会吧??” “什么跟什么?” 神经。裴野莫名其妙:“我就问你们有什么办法让崔真真不理周淮宇。” 南在宥:“听到没阿镇?他承认了。” “别吵!”要不是揍不到,早就暴揍他了。裴野臭骂一句傻子,继续道:“哦,对了,我还惹她生气了,她不理我。干什么能让她理我?” “你做了什么?”宋迟然问。 “……没干嘛,谁知道她怎么回事。”某人心虚含糊其辞。 “哈?我整理一下,现在的情况就是,你和崔真真变成好朋友,但一个叫周淮宇的家伙辅导她功课,他们关系更好。你想让他们俩绝交,顺便让崔真真原谅你、跟你和好对吧?” “简直发疯呢,裴野。” 南在宥感叹道:“确定精神正常吗?” “滚啊。”裴大爷不耐烦了,“高镇浩干嘛不说话?” “……” 也许错觉,高镇浩近来沉默很多,许久才接话:“她家条件不好,给钱……太直接,不如提供一个兼职。” “试过没用。” 都怪那家炸鸡店,害他们冷战。 “那就从兴趣爱好入手,送她喜欢的东西。” “女生都喜欢什么?” “耳环,手链,包包……”这方面南在宥经验丰富,不假思索。 “拳套?”高镇浩冷不丁说。 “又不是你,那种东西,崔真真怎么可能喜欢。” “……也是。” 不知怎的,两个字里隐隐透露出苦涩。 又废一个,裴野只好将希望放在军师团最后仅剩的战力上。 “听说过一句话吗?”最擅长揣摩人心意的宋迟然不负众望,悠然道:“想要被喜欢,基本上有三种套路: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小狗。” “我认为最后一种适合你。” “什么玩意儿?”裴野第一反应,“你说我是狗??” “是让你装可怜的意思啦笨蛋!!” 南在宥摸着下巴表示赞同:“裴野这种性格,做不成猫,比老虎暴力,确实最后一招好用。具体实施起来大概就是……嗯?裴野?喂?喂?臭小子你挂了?” 电话突然没声,低头看眼通话界面,是的。 他挂了。 干脆利落。 偌大的单人病房间,三人相视无言。 “……这小子,确定理解了吗?” 南在宥不禁挠头嘀咕:“不过,裴野竟然正经花心思想讨好一个女生哎,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没问题吧?” 毕竟是被发过红牌的女生,跑警局报过案,真能毫无芥蒂地陪裴野玩吗? “反正有金管家在吧。”宋迟然打着哈欠,视线滑到边缘,从不语的人身上掠过。 崔真真……熟悉的名字使高镇浩心情复杂。难道他不够吗?她,打算再做什么? 第35章 乐子【一更】 ——变成被雨淋湿的狗。 狗是不可能狗的,裴野他绝不做狗! 不过雨、淋湿,提取字面意思,查询天气预报,两天后的傍晚,暴雨。 裴野在崔真真家门外杵了整整两个钟头,成功把自己弄感冒。 “你太乱来了,学长。” 忽闪忽闪的灯泡下,崔真真补习回来,拆新买的毛巾让他擦脸。 没有厨房,煮不了汤,最多能泡一杯感冒药而已。她转身去烧水,低下眉,抿住唇,类似的表情裴女士脸上也有,时常摆给裴野看。认为他鲁莽、低效、目光短浅,没有商业头脑,嫌他没用。 崔真真不一样。 她关心他。 滚烫的药水吹了又吹。 “喝掉。”即便命令的语气也像糖果,泛着甜味儿。 拥挤狭小的客厅中,裴野乖乖接碗,双手捧着,屈居矮板凳上。 头发耸拉下来,湿淋淋,像扒光牙齿的动物。攻击性消失不见,只剩下金灿灿、软绵绵的毛发和一张帅气脸蛋。 “吃水果吗?”药有点苦,崔真真摊开手心,两颗洗好的樱桃。 察觉到她态度软化,裴野:“……那个,炸鸡店的事,我错了。” 认错什么的,果然一回生两回熟,多说几遍就顺嘴。 但他必须强调:“不管怎样,崔真真,从小到大我只对你一个人认过错,所以你……” 说这种话很难为情,可他还是想说。小声地,小小声地说:“你应该对我好一点。” “怎么样算好?收下炸鸡店?还是放弃考大学。” “我又没说那个。” 裴野泄了气,连袜子都名牌昂贵的脚上,两只塑料拖鞋碰到水泥地便发出咕叽咕叽的怪声。 “我帮你妈妈换最好的医生,给你买新手机、新衣服、新鞋子。我也能帮你补课,是你不要。”他垂着头嘟囔,像抱怨,也像撒娇,“周淮宇做得没我多,你应该对我们差不多。对我更好才对。” 那样才公平。裴野想。 现在一点都不公平。 即使他的人生处处可见不公平,某种程度而言,他的存在即是不公平本身。可是,生平第一次有天平不向他倾斜,他不习惯,不喜欢,因此心理失衡。 为什么会如此在意呢?有关周淮宇。 羡慕,嫉妒,强烈到古怪的好胜心,他似乎还未明白,一切皆源于爱。 要点醒吗? 像驰骋沙场的将军,最精明、冷血、虚伪重利的商人般衡量得失。崔真真眯了眯眼睛,决定暂时允许对方保留这份迟钝,为她所用。 “那么,想要什么样的补偿?”她提出说:“只要能做到,我尽量答应。” 裴野顿时亮眼睛。 “明天一起上学?” “好。” “一起吃饭?” “可以。” “放学坐我的车?” “这个不行。”崔真真摇头,“我得补习。” 又是周淮宇,五个大字写在裴野脸上。 她叹声气,要多无奈多无奈:“听说学长为我特别设置了新的奖学金不是吗?费了那么大功夫,闹得人尽皆知,假如最后因为我成绩太差而没拿到,不会显得你乱折腾吗?” 裴野:! 张张嘴就能解决的事,压根算不上费劲!而且谁敢说他闲话?找死?? 想说她完全不需要努力,什么狗屁奖学金纯糊弄人的,实在不行就给她转账或现金,要多少都行。但这话说了她肯定不高兴。 ——终于拥有一点换位思维能力的裴少爷默默把话憋回去。 不过,原来是因为他才努力的。 得意的泡泡咕咚咕咚如沸水一样冒出来。好吧。既然如此,也不是不能稍微体谅一下。 大气且超善解人意(自封)的裴少爷变条件:“那就明天中午,你到班里找我去餐厅。” 以往都是他找她,明天换她找她。 至于你问为什么不在废弃楼碰头? 笨货,因为那边没有观众:) 因为周傻比班在他隔壁:) 小学生级别的幼稚用心一览无余,崔真真答应了。 于是次日,裴少爷所在的班级,不,是全高三级同学包括教师组都无比震惊地见证他,居然没玩游戏没睡觉,没发火! 看上去心情相当不错??在座位上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且安静不找事儿地听完四节课,也就是,整整180分钟。 世界怎么了? 在堪称惊悚的氛围中度过一上午,紧接着,二次轰动降临。 崔真真来高三部了。 准确的说,身为高二生的崔真真打破‘未经准许后辈们不得擅入前辈地盘’的准则,跑来高三a班门口找裴野了。 没错,就是那个最近围绕话题很多的崔真真,励志减肥妹,逆天改命的家伙。 是的,她来叫裴野一起吃饭,裴野看起来兴冲冲地、非常便宜不要钱地一秒钟飞出教室,俩人结伴一块儿往食堂的方向去了。 除非亲眼所见,不然你敢信? 因为这件事,前两天‘裴野和崔真真闹崩盘,崔真真很快又会收到新红牌’的传闻不攻自破。 “又让她得瑟上了。呵呵。” “阿西,算她狗屎运,搭上裴野。” 一次又一次。否则以她现在的样貌,身材,收到红牌,欺凌绝对带劲儿。 好事者忍不住酸嘴。 走廊上,某男生单手插兜,突然抬腿,拦住天才乞丐的去路。 “呀,这不是周淮宇吗?我们校长最看重的、垃圾堆里长出的好苗子。” “话说不是在谈恋爱吗?你和那个肥妹。每天腻歪得要死,已经睡过好几遍了吧?滋味怎么样?怎么,没抢过裴野?” “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边角料,拿什么跟财团继承人比?” 另一人大笑道:“不过,穷鬼还是和穷鬼混在一起比较顺眼啊。不甘心吧?周淮宇,要不要学狗叫三声,再从我们**钻过去,就借钱给你把女朋友夺回来哦!” “十声会比较好吗?” “好大胆,你们,竟敢教唆他找死。” “学习好无聊,拜托,了不起的周同学请给我们一点乐子吧!” 嘻嘻,哈哈,嘿嘿,多少道鬼祟的笑声,眼睛,犹如辣椒绳索,死死缠缚着灵魂。在圣格兰做特招生,就会经常遇到这种情形。 抗议无效,反击有风险,试图讲道理就太天真,纯属浪费时间。大家默认使用的方法是无视。 抛开情感与知觉,安静地、平静地扮演木头,钢板,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人类。直到他们尽兴,自然会把视线挪开。 今天也是一样。 即使他们的唾沫变得特别脏,提到他与崔真真的措辞污秽。哪怕另一位当事人就在教学楼下,同另一个男生并排走在一起,时不时侧头交谈,十分亲密的样子。 忽略内心一丝言语所无法描述的、幽微的异样。 周淮宇笔直站着,沉默忍受着侮辱,告诉自己,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 * 同一时间,食堂,面对面和崔真真吃着饭,裴野复活了。 具体表现为聊天软件活跃度+10000 话超多,巨密。 【在干嘛?@南在宥@高镇浩@宋迟然吃没?我在吃。附一张餐桌图。jpg】 手机达人南在宥:【学校二楼?吃的什么?】 【附图。jpg】 【看不清啊。】 【傻哗。】 有没有脑子?重点怎么可能是饭菜啊? 当然是桌对面的那双手啊,一看就是女的! 他又不跟其他女生玩,除了崔真真没别人! 不想跟低智商的人说话了,裴野:【你看书多,帮我搞套《生活常识百科全书》@宋迟然。】 【@高镇浩恢复怎样,三秒钟回。】 三秒钟过去了,只有南在宥理他:【阿镇做检查啦,什么生活常识书,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你懂个屁。】 【至少懂公交车不能随便买耶。】 【滚。】 【怎样,又想揍我哦?来首尔咯。猫咪伸懒腰.gif】 【sb】 “裴学长,你在聊天吗?” 轻飘飘的女声响起。 崔真真跟他说话! 某人立刻丢开手机:“就跟高镇浩他们几个,没什么好聊的。他们非问我中午吃什么。” 她没问和谁聊,聊什么,他忙不迭交代。 “这样。”崔真真夹起一根腌萝卜,“高学长还好吗?” “高镇浩。” 裴野不是很想听她叫别人学长,哪怕那个人是他兄弟。 “本来挺好,他爸有病,打一架又进手术室了,南在宥陪着。”当时他也去了,看着高镇浩做完手术清醒才走的。 “宋……同学好像很久不来学校了。” “不懂他,他老自己玩。”裴野说完又答:“他哥今天订婚,参加婚礼去了。” 宋迟然跟他哥关系不好,每回交集完准得找地方把自己关起来发疯画画。他们习惯了,一般不去打扰。 剧情中,李允熙靠坚强善良打动裴野。后因高镇浩住院、裴野离校再次受欺负,直至年级小测后的秋游活动才和宋迟然建立往来,通过被困树林一整夜而生情愫。 原著南在宥、高镇浩的部分不多,心动线也模糊,似乎不知不觉便深深爱上李允熙,为她神魂颠倒。 再问下去未免叫人生疑。 “下午我们要去图书馆自习,学长也来吗?” 【周淮宇解决了?】 崔真真的邀请与宋迟然的回复一并发生,使裴野的心情迅速起飞又砸落。 去死吧!他指周淮宇。 裴野活了20岁就没这么烦过一人,好想教训他,搞废他,让他屁滚尿流地爬出圣格兰。偏偏不能那样做,被抓包了又要生气,绝交,又得淋雨道歉。 那么。 【不被发现就可以吧。】 宋迟然的头像是一只白鹅,漫步在碧绿的草坪上。和他说出的话全然不相符:【生病的奶奶、兼职、高考、未来,软肋不是很多么?】 被称为人的生物,越多在意,就越脆弱。 【随便挑一个就够他闭嘴了吧?其他事再说,至少能让他收敛点,减少打扰你和崔真真相处的次数不是吗?】 看着屏幕里的字,裴野心动了。 【行。】他说。接着便下线了。 聊天戛然而止。 直觉灵敏的南在宥私聊宋迟然:【喂,阿迟。裴野本来就冲动,你这样鼓动他不好吧?万一做出过激的事惊动裴女士,我都不敢想他怎么死。】 刚出检查室的高镇浩也在群里直接发言:【别乱来@裴野。】 【听阿镇的,别冲动@裴野】 【杀人被抓住还是很麻烦的知道吧?@裴野】 【他不接电话。】 【你怎么想的?@宋迟然。】 紧张,不安,担忧的情绪扑面而来。他们都是好兄弟。 【没什么。】宋迟然回:【说说而已,有金管家在,他做不出格。】 【……】 【……你也冷静点吧。】 他们不再回话。或许忙着联系裴野,或只是单纯的冷落。 首尔南部,金碧辉煌的教堂大厅中,神父在念誓词,满座宾客带笑。 无处不在的天使浮雕,蜡烛白日燃烧。巨大的玻璃彩窗投射出一圈堪称炫目的玫瑰色光雾,充满神圣、庄严的气息,精美而又虚浮,仿佛千里之外。 宋迟然如浸一层濛濛的薄膜中。 “真是般配呢,亚天接班人与三代大小姐的强强结合,各种意义上。” “哦莫?已经定下了吗,亚天的传承人?听说有两位公子。” “小儿子一点都不符合家族的气质啊,也不肯接手生意。不知道吗?闹了好长一段时间,夫人为此心梗抑郁的程度。” “相比离经叛道的孩子,长子当真一表人才,手段高明又不失稳重,简直是完美模范。像言礼一样出众。” “是那位吗,传说中的宋言礼?” “尽管财力上比不得星恒、京代和fg,亚天的优势其实在于底蕴呢。” 此类的言论,听得耳朵长茧。 视线触及台上,那个从头到脚被赞誉标准的人,宋迟然眸光微微颤了一下。低头翻了翻周淮宇的纸质资料,又瞥一眼手机。 群聊界面仍然悬停在原地,他们问他在想什么。 他们不了解,那个说好要卖照片的ins崔珍珠已经许久不出现。 换句话说,他已经无聊太久了。 因此,只能自己动手找乐子。 第36章 阴霾【二更】 采纳兄弟策略后,裴野心情大好,每天按时到校,准点刷存在感。 周淮宇身上开始出现伤疤。 起初只是几条不显眼的划痕、擦痕,像人太粗心不经意创造出来的痕迹。 接着,又慢慢多了磕碰。 地图般不规则的块状淤青、烫伤,在衣物所遮挡的皮肤下,似无人之地疯长的藤蔓,肆意延伸、缠绕,无限扩张地盘。 直到他的脸上、手上,修长的指骨间都肿起脓包,贴上胶布。 李允熙再也无法忽视,旁敲侧击几次无果,便直截了当地问:“淮宇哥哥,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人在伤害你?” “你想多了。”周淮宇说,“是我自己。” “没睡好。”。 “不小心。” “一时没看清。” 说法五花八门,皆为推词。 听的人信了一半。 “一天两天还好说,怎么会有人天天把自己摔成这样?”她提议:“洪明洞、清水洞、无崖洞离得不远,不然从今天开始,我们三个人结伴上下学怎么样?” 就能借机查清楚淮宇哥哥那些奇奇怪怪的伤来源了! 好主意。 好可惜。 崔真真报出一个名字:“裴野。” “对哦,我忘了,你得跟他一起回家……唔,那我找淮宇哥哥搭公交?” “他不一定同意。” “你说的对。”李允熙丧气,但还是扬起笑脸推开家门:“欢迎来到我家,真真,转学后你可是第一个来我家玩的朋友哦!给你穿这个,我最喜欢的粉兔子拖鞋!” “谢谢。”崔真真跟着她穿过客厅。 鉴于某些原因,今天改在李允熙家学习。 李允熙的爸爸是一名货车司机,外表雄壮,音色浑厚,颇有些不好招惹的气势,却笑容爽朗。妈妈摆摊卖关东煮,长发盘在脑后,五官素净。 读小学二年级的弟弟则非常活泼讨喜,不怕生。一会儿敲门送水果,一会儿姐姐、姐姐地叫着,短腿啪嗒啪嗒地跑进来,毫不吝啬地向姐姐的朋友分享零食。 和人一样,她们家也散发出相似的气质。温暖,淳朴,物件格外多。 自出生起,李允熙从小到大的相片、奖状,包着卡通书皮的课外书和旧布娃娃都保存完好。只需随手翻开一页,指向一处,就能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温柔语调、怀念的表情说出它们来历和背后的故事,像一盒冬日里用不完的火柴,叫人眼红。 两个女生说了好一会儿话,周淮宇匆匆赶到。 “先做试卷。”他设好闹钟,倒计时15分钟,发完试卷后往角落里坐。 校服下削瘦的胸膛起伏,他握着笔,写出来的字很好看,有种泠冽的风骨,特别的韵味,同狼狈时的他一样。 长期缺乏营养,皮肤是偏病态的阴白色。 淡青色的血管蜿蜒交错,配上压抑不住的喘息,仿若蚯蚓微微地勃动,一旦割开,便喷涌出血。 崔真真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直盯得他似有所觉,皱眉抬头。她挪开。 他低头,她继续。 又盯,又挪。 再盯,再挪。 玩着猫和老鼠的游戏,只表面上看她是鼠,实际像老鼠的才是猫。 试卷讲解结束后,李允熙家人热情留饭,崔真真、周淮宇不约而同拒绝。 后者推自行车出来时,崔真真身穿卫衣长裤,正静静地处于一片树荫下,隔窗凝望李家人晚饭的情景。 “……哇,好棒,是红烧肉噢!” “妈妈我爱你!” “呀,没良心的小子,爸爸去哪儿了?” “不要抢不要抢,这一块给辛勤劳动的爸爸,这一块给努力学习的姐姐,这第三块嘛,当然是给我们家最了不起的小男子汉咯。第四块……” “给全世界最漂亮的妈妈!”他们异口同声。 玻璃阻隔不住,幸福的声音源源不断传来。 枝头立着一排黑鸦鸦的鸟。 大约两米间隔,周淮宇看着崔真真,崔真真看着李允熙。他猜不透她的想法,不过,一个美满的家庭,李允熙有,他没有,崔真真也没有。 这便是他们与李允熙最大的差异,不可逾越的鸿沟。 无法摆脱,难以跨越。是她们间注定共享的悲惨命运之一。 自行车轮簌簌滚动,一粒粒黑豆般的瞳孔往下俯视。 “你试图隐瞒什么?” 崔真真令人猝不及防地开口。 周淮宇装听不懂。 “夜盲症,骑自行车摔倒,如果不是也叫周淮宇,我会怀疑,说出这种蹩脚谎话的人怎么能考第一。” “那些伤口,我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哄哄李允熙就算了,你骗不了我。” 说话时,她稍稍偏转身体,没有直接看他。 她没看他的脸,可他能感觉到,她看着他的身体,他的伤,令他窘迫又隐隐的兴奋。声音不自觉地低哑:“既然知道,就别管。” 同样的话她曾经说过,如今轮到他说。 神奇的置换。 周淮宇推车打算离开,崔真真倏地抓住他手,恰好握紧伤处。 被美工刀切割过的地方骤然爆发痛感,与此同时战栗的还有神经。 “要是我偏管呢?”她抬起眼睛,总是这么明亮,张扬,不顾后果。 世界在其中投下涟涟的光影。 “想和我一起死吗?”周淮宇垂下眼皮,眼眸是沉沉的黑色。 “抛弃你住院的妈妈,放弃现在的待遇,让裴野知道我们关系很好,你关心我,再一起死他手里。崔真真,我们有要好到那个地步?” 平淡的问句落进秋季,化作一缕刺骨的风。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可能明白。只有经历过才明白,像裴野那种人,只手遮天,之所以百般折磨却不杀他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暂时没想杀。而非畏惧谁。 觉得夸张吗?抱歉,是现实。 韩国,是一个因经济需要而令财团崛起的国家。对这个国家而言,凭借垄断和私有化,财阀早已凌驾于法律政府之上,宛若一枚硬币,一面天使,一面恶魔。 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有这么一句话,想必所有韩国人都铭记于心。 即出生在这个国家,人的一生中将有三件不可避免的事:税收、死亡和星恒。 所谓财团的影响力,人人挤破头的sky,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进入星恒、京代、fg、yk、亚天等gdp占全国前排的集团工作而已。争取做学历最高的劳动力。 除此之外,没有创业,没有机遇,一切生存空间被压榨,再也没有白手起家的神话。她们都生活在恶魔的影子下。 如此浅显的道理,无人不知,然经晚霞黄昏的晕染,不知打哪儿响起孩子挑食的呜咽,竟多出几分奇异的哀愁。 哗啦,李允熙家对面,有人出来倒了盆水。 鲜红的水桶摇摇晃晃,水沿着路面缝隙慢慢地流过来,是脏的。反起光来又尤其纯净,像一条银白的小蛇,爬向他们的腿。 “16天。” 再过十六天便是年段测试,届时约定到期,恩债两清,他们再不相欠。 好比两条笔直的线,本不该相交,即便相交,短暂的交点错开后就不复相见。 “别做多余的事。” 话已说尽,周淮宇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夕阳拉长他的身影,越走越远。 崔真真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危险的小蛇靠近、游近。 “怎么办?”逆袭系统搭话道:“都这样说了,你打算继续推动他和裴野的矛盾?” “太恶毒啦!” 剧情系统哼哼着,努力用上所有负面词汇:“真邪恶,真阴险,真狡诈,真卑鄙,真残忍,真……崔真真,你真是坏透了,无缘无故害人的超级大坏蛋!” 无缘无故……么。 原小说分为高中、大学两部分,前期略有涉及周淮宇与裴野的交锋,并不严重。 他们一个傲慢多金,一个贫寒,八杆子打不着干系,只因李允熙才互看不顺眼,又在李允熙的劝阻下彼此无视。直至前者从首尔大学毕业顺利进入财团、被某管理层看中收为义子,晋升为新时代商业精英,稍稍有了抗衡之力,双方争斗方拉开序幕。 如今剧情偏移,一切皆是崔真真设下的局。一次次刻意在裴野面前提起,提前制造冲突,成功获得想要的局面。 接下来—— “闭嘴,强制休眠。” 同样因剧情改变而获得力量,逆袭系统直接关吵闹同行禁闭,再一次确认:“以目前情况看,面对裴野,周淮宇毫无还手之力。崔真真,你想好了吗?” “当然。” 崔真真面色平淡,眼底似有暗波涌动:“不然我要怎么成为他人生中的光?” 救赎是有前提的。假如黑暗不够漫长,显不出光明的亮,那么。 她该怎么让他魂牵梦萦,痛苦无尽呢? 第37章 决裂 时间:十一月的第二个周五。 地点:废弃楼后的审判地。 双臂交错、手肘搭压栏杆,嘴里含着一只蓝莓软糖,崔真真在看一场演出。 表演者为周淮宇、裴野、及裴野用钱权所饲养的走狗们。 高位有最佳的视野,可称完美视角。 自上而下地,被推、被踹、被挟持着下跪俯首与被践踏。有人一身清高的骨头被打弯,如濒临崩裂的冰块、躲在冰层下发抖的瘦鱼般无辜无助。她尽收眼底。 软糖这种东西,虽然甜,吃起来却腻,容易黏糊糊地粘在牙上。 所谓年少者的爱也是如此,副作用一大堆。例如过度激烈的胜负欲和嫉妒心。 “死娘养的,西八,谁给你的狗胆子违逆前辈?” “就是,懂不懂规矩,在裴学长面前,这幅表情也算尊重吗??” “给我跪好啊!” “干脆废条腿怎样?” 被按着肩膀额头触碰对方鞋尖,拳头,书包,他成了沙袋。 裴野出手狠辣,他是打惯了人的,知道怎样让人疼却不显得伤重。有办法叫人怕,叫人喊,更精通于如何令一只蝼蚁痛苦到灵魂深处发出尖锐的爆鸣,却又硬生生地忍下去。活像吞玻璃渣,连叫,都叫不出来。 从下午到晚上,天亮到天暗,霸凌持续着。 裴野给了钥匙,崔真真可以自由出入顶楼,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果汁。 带着纹理的灰色大理石面吧台干净到纤层不染、能做镜子的程度。听说这边常有许多佣人出入,是裴家安排来的,她没撞见过。不过,宽绰明亮的大厅斜对角装着一个监控,这件事她知道,裴野说过。 裴野做事毛糙,不顾细节,手机里并没有相关软件。 同时他也任性,独裁,排斥掌控,讨厌别人指手画脚。继而排除金管家,那么,此时此刻,南在宥、宋迟然、高镇浩,你们之中是否有人正在看监控呢? 摄像头一闪一闪红光。 崔真真双手捧杯,直直看着它,看向它背后可能存在的另一双眼睛。忽而弯起眼与唇瓣,如招财猫般满脸乖巧可爱。 喝完果汁,太阳下山,是时候该登场了。 把冲洗好的玻璃杯放回吧台,抽一张湿巾仔仔细细擦拭手掌、手指和嘴角。戴回口罩,确认自己状态良好。崔真真按下电梯键,不紧不慢往事发地靠近。 * 到现场时,裴野正用脚后跟碾周淮宇的手指。 “除了求饶,敢让我听到声音、多说一句废话,你就别想参加高考,去太平间找你奶奶。”多傲慢的态度,残酷的发言,好比上帝主宰渺小的人类。 暴力拉拽头皮,倾着身,另一条腿踩对方最脆硬的脊骨上。裴野生得好看,像庄园里身价最昂贵的名牌狗。生性野蛮又凶狠,一口森白的尖牙足以撕碎万物。 周淮宇则是隐忍的、落魄的、遍体鳞伤的。好可怜呢。 “周学长,裴学长,你们在干什么?” 冷不丁听见崔真真的声音,裴野心里咯噔一声,本要踹周淮宇鼻梁的左脚紧急转弯落向地面。反应飞快道:“你怎么在这?我们闲着没事玩……相扑。” “今晚没有补习,我在阳台做了好几张试卷,往下看才发现你在这里……” 监控照不到阳台,谎言几乎不可能被拆穿。 裴野识别出关键信息:崔真真简直太在意他了!一有空就来找他,找不到他竟然一个人在顶楼等他!从放学到现在都多久了? “干嘛不打电话?笨。” 他高兴飞了,完全忘掉别的事,抬脚想走。 崔真真的脸上浮现疑惑:“周学长,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好了吗?” 堂堂目中无人裴少爷,平时话都懒得跟底层贫民说一句。前段时间还因为姓周的蠢狗斗气较劲来着,突然要好到一起玩什么的,确实毫无说服力。 “那个,裴学长其实一直挺欣赏周淮宇来的,体育课也说过话!” 欣赏=仇视,搭话的真实含义是,借竞赛的名义令所有人包括老师一块儿孤立周淮宇,围攻周淮宇,没十分钟就把人搞进医务室…… “没错!他们还交流学习!” 如果压根不管人家正在上课,当着讲师的面大咧咧闯进教室撕课本、烧笔记,逼周淮宇张嘴喝墨水就先放过他一下也算一种交流的话…… 收到前辈目光,他们绞尽脑汁帮找理由。 发挥真烂,用的破词恶心死了。 裴野强压着反胃勉强应一句:“差不多吧,我本来就挺平易近人的。” 不想伸手扶周淮宇,他丢一个眼神过去:“你也说话,周淮宇,还趴着干嘛?” “……” 周淮宇眼皮肿了。 天灰下来,路灯亮起,视野中光影拉成模糊的长线,断断续续、好似一条戛然而止的溪流,干涸于裴野的脚下。又从崔真真的肩头复苏,星星点点渗透过来。 他知道,他别无选择。 “校长让我改进档案,加分特长,我打算选相扑。实践课太贵,听说我替你补课,裴同学答应免费教我。” 不愧是特优生,信口拈来的谎话都比别人好听,使人信服。 “行了,今天就到这,这人蠢死了怎么教都不会。”裴野轻蔑地挑了挑眉稍,经过崔真真身边时拉她。 “你吃饭了没?是不是又没吃?搞不懂你们这些女生,每天就啃两根草还嚷减肥。想吃什么?日料?烤肉?走,我带你去。” 线条漂亮的指骨搭上手腕,崔真真轻轻一挣,挣开了。 “我没胃口。”她说。 搞什么,裴野拉着脸哄:“不吃东西你哪来力气学?本来就笨。” 他记得她最爱吃沙拉,绿油油没本点油水的蔬菜沙拉,就说:“去我家吃,叫他们弄一桌草再炖锅排骨汤行了吧?” “不用了。”还是拒绝。 “干什么,又不爱吃草了?” “喜欢的。” 喜欢就行,裴野刚想接话,崔真真低下眼眸,轻声道:“可是,我不会跟你去吃了。不止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我再也不想和你一起吃任何东西。”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裴野,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她忽然激动起来,尽管表情镇静,好像什么都没在发生。 声音却好脆弱,混杂着浓浓的情感,失望,难过,甚至依稀有那么一点刀剜般的痛楚,听上去如同易碎的花瓶:“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裴学长,我一直都知道。” “优秀,张扬,傲慢,你是天之骄子,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不想要的都可以毁掉。我明明知道,是你创造了红牌游戏,是你在主导校园霸凌,一次又一次伤害别人!我一定是疯了,才抱着希望,以为你说不定会有所改变。” “……哪怕是为了我。” “但不能……只有我。” “不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在享受收回红牌后顺利的校园生活,这样是不对的,你明白吗?裴野,如果跳过我就轮到韩志勋,没有韩志勋又轮到周淮宇。如果你就是喜欢这样使用暴力,滥用权力,永远不顾后果随意地玩弄着别人的人生。非常抱歉。” “我没有办法和你这种人继续做朋友。” 目睹对方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脸色一点、一点黑沉下去,她似乎笑了一下。但更像喉咙里燃起热炭,忍受着那份烧灼哽咽了一下,隐隐发颤。 “虽然你说过,你的命很值钱。” “不过这段时间你先后送的新校服、新手机、所有礼物和二楼餐厅花费加起来,我想已经足够抵消所谓的救命之恩。所以。” “——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大概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话语,裴野猛地往前靠一大步,一双狭长野性的眼睛紧紧盯着崔真真,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她漆黑瞳孔外一圈色泽偏浅的花纹。 语气冷到极致:“你意思是你收我的东西,坐我的车,跟我吃饭,都是为了跟我撇清关系?” “就为了一个周淮宇?” 崔真真刻意错开眼神:“就算再给我发一次红牌也没关系,裴学长,我们之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回到最初的样子就可以。” “我在问你!”他下颌紧绷,一个字、一个字地咬,“从回学校以后,我发消息的时候,到班级找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都嫌我烦,满脑子想怎么摆脱我?” “……” “说话啊!” “……是。” 极其短促的一个音节,一个字。 裴野拳头攥紧:“你看着我说。” 崔真真不说话,也不看他,细细密密的眼睫宛若流苏垂盖住太多真实情绪。 “崔真真!我叫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暴怒的吼声使空气骤凝。压迫感实在太重,走狗们双眼瞪大,条件反射屏息,呼吸声都不敢放重。周淮宇插不进话。 崔真真终于偏回头,一霎那间,旁观者们消失,这里仿佛只剩她和他。 “没错。就是为了周学长。”她冷酷地说:“从今天开始,请不要再来班级或家里找我,不要说话,不要再发短讯。裴学长,我也会尽可能不出现在您面前。” 说完,她越过他,径直走去周淮宇身边,去拉他的手。 “呀,你……” 几名男生条件下意识阻挡,被裴野骂了一句:“让她们走!都滚,傻比!” 便只好放人,眼睁睁看着俩人走远,而裴魔王动也不动地杵在原地,脸色难看得要死,许久许久没再出声。 “裴……”前辈? 等了半晌,他们鼓足勇气才推选出一个倒霉鬼。 刚开口,只见一道残影飞过视野。竟是裴野去年生日收到的礼物,他姐姐送的手机。机体砸得四分五裂不说,碎屑扎进眼球,血登时染红世界。 “啊啊啊啊,我的眼睛……!!!” 受害者撕心裂肺地哀嚎,他没瞟一眼,带着满身暴虐的气息,扭头步入黑暗。 第38章 刽子手 ……因为他,崔真真跟裴野闹翻脸。 夜晚,直到两人走进学校附近的公园,崔真真去药店和隔壁便利店买来酒精、消毒棉、两碗杯面与几张药膏胶布,替他处理伤口。周淮宇仍觉得不可思议。 放学后被裴野带人强行挟持到空地、欺凌、殴打、被崔真真撞个正着,随后他们争吵起来,一切发生得太快,有如连锁反应,全然出乎周淮宇的预料。 说实话,哪怕被整得只剩半条命,他认为崔真真应该视而不见,甚至火上浇油才符合她睚眦必报的个性。偏偏…… “……” 崔真真太用力了,消毒水覆盖伤口,辛辣的痛觉打断思维。 周淮宇不禁轻抽一口气,引来讽刺:“不是没感觉么?有余力走神,何必再装出忍不了的样子。” “的确没必要。” 他声线清冷平稳,一针见血指出矛盾:“你早清楚裴野在做什么,我也说过别有额外行动,但你选择今天跳出来,为什么?” 你有什么算计,在打什么算盘? 周淮宇的注视充满打量。 当然……是想见识一下你现在这幅惨样啊。 怎么样,周学长,亲身经历来自阶级的打压后,你的骄傲和理性是否一如既往? 还能拿出当初淡定了然的口吻,评价我自不量力,批判我以卵击石、该识相地认输投降;说一无所有的穷人就应顺应事实,绝不妄想一丝一毫不属于自己的荣光吗? “你在审犯人吗?”她冷呵一声,差不多把所有东西往他怀里一塞,“拿走吧,就当送乞丐,不用算在借条里。” 察觉他眼神落在杯面盖上,又往自己身边一揽:“我胃口大,没买你的份。” 周淮宇:。 谁刚刚说没胃口。 不过他们俩大约天生八字不合,气场不对,无论何时碰到一起总逃不了这个结局,没说几句便不欢而散。 周淮宇走了。 不出十分钟,他又原路返回来,望见崔真真在哭。 秋日萧瑟的公园,树叶渐渐变黄,飘零下来,剩光秃秃的枝桠。 来往行人、握手揽肩甜蜜耳语的情侣们、牵着狗的小孩,数量不多。 虽称不上繁华,却也不断制造出欢快的笑声,显得那条长椅边,独自抱膝盖蹲下的崔真真尤为孤单凄清。 好似一缕烟,感觉下一秒便要消失了,破碎得让人不得不痛心。 “你在干什么?” 不是他要回来的,周淮宇想,是他的腿,不受控制,擅自走了过来。 高中三年,凭借趋利避害本能,既不争强好胜也绝不招惹不该惹的人、不说不该说的话,他在圣格兰安全度过两年半。 如今平白无故遭为难,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崔真真借裴野的手打击他,以报他戳破她假面、看破她动机的仇。 然而此刻,此分此秒,沸水浸泡面条蒸腾出袅袅烟雾。雾气使她的脸朦胧。 亲眼看着那么多眼泪无声地顺着指缝流下来,看见她颤抖,她抽噎,犹如春天融化的雪,倔强瓦解,刺猬拨开满身保卫的刺陡然露出血淋淋的软肉。 他竟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怀疑,同时又生出更多疑惑。 为什么要哭呢?崔真真。 哭得这么伤心,明明受伤的人是他。 眼泪是真的吗? 吵架也是吗? 出于牵连的愧疚或其他什么,或许他最不明白的是,她究竟在想什么。 崔真真,是怎样的人?为什么如此扑朔迷离,叫人辨识不清。 “别哭了。” 他向别人借了纸巾,伸手碰到她。 “你走开。”手里捏着一抹蓝色,她挡住脸转一个方向,声音闷闷地:“别管我,别看我。” “为什么?” 周淮宇跟着换方向,蹲下来。 你怕我看到什么? 旋即,他所根深蒂固的疑心被对方下一个动作彻底打破。 她仰了一下头,似乎想以此避开他,装作没哭过的样子,却又难以自控地吸了吸鼻子。因为摘了口罩的关系,能看到眼角、脸颊到鼻尖泛开一片湿漉漉的潮红。 仿若警惕的小猫,她瞥他一眼,飞快挪开,带着几分哭腔的音色极低软,又格外别扭、假乖张地说:“说你很烦,没听到吗?周淮宇,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哪种眼神呢? 戒备,提防,同情,抑或,动摇。 如投掷石子般猛烈动荡起的湖泊。 周淮宇喜欢猫,可养不起。 周淮宇的脑子有点乱,这种情况很罕见。 周淮宇不懂得安慰哭泣的女生,冷硬地转开注意力:“还吃吗?面。” “我花钱买的。” 言外之意约是不能浪费。 崔真真接过纸和一次被叉,并没有起身,直接像网吧门外口经常见到的小混混、流浪汉一样蹲着吃起来。 边吃边继续掉眼泪,咚咚嗒嗒的,周淮宇十分清晰地看到也听到了,这一回什么都没说。 她没制止他拿另一碗杯面,他便撕开纸盖。 面泡太久,有些坨了,吃着吃着,身旁传来模糊不清的一声:“……钻石发卡,是买给我妈妈的生日礼物。她喜欢闪耀的东西。” 周淮宇用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在向他解释,两年前的隐情。 “为什么告诉我?” 她的眼睛因哭泣而微微充血了,有种晶莹肿胀、饱满的漂亮,令人不由自主想到红浆果,金鱼鼓鼓的腹。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干脆改名叫周为什么好了。”崔真真不高兴地说。 隔了许久才道:“可能……只是不想让你觉得,你因为一个不值得人挨了打。” 轻得像梦。 ——我是一个好孩子。 周淮宇,请相信,我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美丽,坚强,孝顺,散发着无可比拟的光芒,值得拥有全世界的爱与善意。 由此,放下你的偏见,放弃你所有专断独行、执迷不悟的误解,继续好奇我,忍不住关注我,追寻我,然后爱我。 深深地、再也无法自拔地爱上我,就像你本该爱李允熙那样。不同点在于,她善良,大度,勇于包容你的一切,而我。 我将摧毁你。 四下里静谧的公园,猎物听不见猎人的心声,误以为真诚的示好,为此震荡,略微感到一丝惭愧、歉意和感动。心悄悄软化。 “被撞见刁难女同学,周淮宇好感-20。” “成功帮助李允熙及时送周淮宇奶奶去诊所,周淮宇好感+10。” “帮忙垫付医药费,好感度+20。” “学习态度认真积极,好感+2。” “黑暗中的救赎,好感+25。” “妈妈的好女儿,好感+3。” “提示:小说男配角【周淮宇】好感度由初始0下降后上升至40,共获8积分。建议尽快积攒积分至15,优化脸型,完成面部整形。” 一条接一条播报响彻大脑,假如说积分是崔真真蜕变的基础,新生的翅膀,那么眼下的她便是饱饮鲜血的刽子手,单凭一只猎物已无法满足她的需求。 高镇浩、裴野、周淮宇,她想。 得再加一个了。 * “裴野好感度-5+5-1+1-2+2-3+3……” “裴野好感度不变。” 当夜,崔真真照例做试卷到凌晨两点,睡了个好觉。 周淮宇没睡好。 裴野也没有。 接下来七天都没有。 这次是崔真真做过火了,他觉得,再怎么说也不该当众下他的面子,说那些过分的话。因而裴野大少爷脾气发作,干脆好多天没去学校。 本来就没什么好去的,该学的早就学完了,学校那屁大点地方、一群废物老师傻货学生看着就烦。不去也没损失。只是。 一天,两天,三天。裴野每天都看手机,几乎时时刻刻带着手机,崔真真没联系他。 没短讯,没电话,该死,她肯定犹豫不决中,找他怕挨骂。 他决定再给她一点时间。 然后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依然杳无音信。 日。 游戏没意思,首尔懒得去,闻着医院酒精头疼。 睡不着,吃不下,裴少爷的日常只剩下发火。 尽职尽责的金管家尝试统计了一下,六天半,一共159小时。 他娇贵又脾气火爆的小少爷仅休息不到三十小时,平均每天拿起游戏机、放下游戏机、突然一脚踹开游戏机20次; 扔飞镖、飞盘到恼羞成怒15次。 在庄园进行跑步、遛狗、钓鱼、打篮球、打高尔夫球、骑马等活动时,三心二意,反复切换。撞见园丁修建植物就顺手抢过剪刀一通咔咔乱剪数十次。 拜少爷强大的破坏力所赐,这些天来,裴女士最满意的黑郁金香花圃惨遭蹂躏,需要尽快修理换新;大小姐一手打理的池塘、养殖园也没能逃过劫难,好几条名贵的鱼翻白肚皮,孔雀羽毛被拔秃。另外摔坏手机12部、花瓶碗碟不计其数。 可以说是行走的破坏王,无论碰见什么全砸稀巴烂。 明眼人都能看出问题关键系在崔真真身上,于是有狗腿帮忙痛斥出气:“简直给脸不要脸!那个姓崔的丫头,狗胆包天,竟敢与您做对!” 被暴怒的裴野一顿喷,骂得狗血淋头。 行吧,下一位狗腿痛定思痛,更换思路,硬头皮夸崔真真……真诚勇敢,不畏强权,就是……稍微……有那么一丢丢轴,多亏裴前辈的庇护才能安然无恙至今,否则绝对会被学校里其他性格恶劣的小姐少爷们一口吞掉。 至于她为什么跟前辈决裂……当然是因为想和前辈做全世界最好的好友啊! 虽然听起来有点绕,甚至矛盾,但是! 别忘了崔真真曾说希望前辈能有所改变!因为没能改变才痛下决心选择暂时拉开距离! 她说这话时,不管表情、语调都超伤心的啊,足以说明她其实很不舍对吧?!逻辑相当合理对吧????? 就是这样!! 越说越像这么回事,听起来还行。 裴野脸色好转,问了一声,她最近怎样。 狗腿四号嘴快:“就那样吧,照常上学上课、到一楼食堂吃饭、补习什么的。听说她成绩上升很快啊,有希望进红榜。” 裴野:呵呵。 照常生活=完全不在意他,没影响,没所谓。 补习=姓周的。 成绩上升很快=去他妈的孽畜死狗姓周的。 没等机智的狗腿三号补充说崔某人一定是伤心过度才集中注意力疯狂学习的,他们又被瞬间暴怒的裴少爷一顿喷,骂得狗血淋头,外加俩餐盘差点盖头。 小弟们捂头跑路,金管家刷新纪录。 第27个购自中国的珍稀瓷盘了,市值五亿韩元。 看来少爷这回确实伤心。 裴女士万万不得惊动,一个穷学生而已,不值得少爷为此挨训。大小姐为小小姐抚养权的问题归期延后。 金管家稍作思索,找来南在宥、宋迟然。 两人到庄园时,裴野正躺在一望无际的绿草皮上独自气闷。 名为无敌的杜高犬黏糊糊凑上来拱脸,他不耐烦地推开。 无敌是一条老狗了,活力有限,唯一能做出的安慰举动遭拒绝,它抽了抽鼻子,安静地趴伏下来。 见它这样,裴野又伸手揉了揉它的后背和肚子,动作很温柔,碰一下额头。 裴野这人也就是这样,对讨厌的东西太冷血,太残暴。对喜欢的又太在乎。 “hello,裴老大!” 南在宥永远爽朗,笑吟吟地凑到眼前:“听说你心情不好?快把整个裴家都弄烂了,说吧,怎么回事,又是崔真真?” “你们关系不是很差劲吗?怎么突然要好起来,因为她变瘦了?变美?” 一直在医院陪伴高镇浩,他们似乎错过良多。 回神时,当初最看不上胖学妹的裴野已经为她鞍前马后,几次三番被牵动情绪,做出反常举动。为此南在宥稍稍关注了一下,发觉小学妹暴瘦后简直脱胎换骨。 裴野:“变好看?有么?跟纸片似的丑死了。” 啊,差点忘了,裴野这家伙对女孩子的样貌超级不敏感来着。化妆素颜分不清。 “……你们怎么知道她长相?”大少爷反应过来,表情很臭。“论坛偷拍明明删了。” 宋迟然没答话,隔一点儿距离躺下去,闭目养神。 南在宥:“拜托,老大,论坛是我创的诶,请别当我家那群人白领工资。” 况且那位小学妹本人并不避讳,这不是自己跑到顶楼摄像头里了吗? 漂亮是真的漂亮,与从前判若两人。以至于他特地找新认识的怒那们好奇问了一声,女孩子减肥真能有那么大差别? 不及格的五官一下变得光彩夺目? 得到的答案是,还真有。 世界上有不少女孩靠这种方法大变样,难怪,她们不是节食就是在运动的路上。 对了,南在宥道:“那个被你砸中眼睛的家伙,视力严重受损,吵着要公道呢。感谢阿迟吧,费好大功夫才安抚住,应该已经在办转学了。” “没惊动大魔王,你省了一顿抽,可怜阿迟替你挨骂。” “有什么关系,他巴不得被骂。”裴*口无遮拦直率*野再次平稳发挥。说完,到底嘟嘟囔囔甩出一句:“谢了。” “不客气。”宋迟然厌厌地,“你喜欢上崔真真了?” “有病吧?!”某野瞬间炸毛。 “不然为什么弄得这么严重?” 南在宥也加入拷问:“这一次也因为周淮宇?不是教训过他了嘛,怎么,那小子不会看脸色,找小学妹诉苦去了?” “让他转学吧,不然退学。”宋迟然说得十分轻巧,语气始终散漫。 “不是那家伙的问题。”裴野果断否认,就一个狗屁辣鸡周败类哪有那分量? “那是什么问题?”南在宥巴眨眼问。 “……” “嘿,跟兄弟也不能说吗?我们是为了什么才跑回来?” “……跟你说不清。” “你伤到我了,裴野,我的心突然好痛呜呜。” “快滚!” 其实裴野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懂,崔真真究竟生哪门子气。 他又不是第一天打人,周淮宇也不是第一个挨打的。比起他首尔那些狐朋狗友,他一讨厌烟二不喜欢酒,既不赌更不到处滥i交玩女人。顶多赛一下车,小打小闹而已,就跟人不高兴了会生气,生气了总要找东西发泄好让自己舒服起来一个道理。 她莫名其妙说什么绝交?在那么多人面前,搞得他多丢人,下不了台。 “具体原因不肯说,不过,你怎么一脸做了亏心事的表情?” 猜也知道,多半是裴没头脑做了不可理喻的事才惹人家生气。 尽管年纪更小一些——差两个月而已啦,却自觉操心大哥哥的南在宥叹了口气,开始传授经验:“不管怎样,冷暴力也算暴力,你明白吧?人和人出现问题不能总靠暴力解决,要是她坚持不找你,那你找她沟通就好啦。” “凭什么?”裴野不服。 “谁让你是男生,女孩子脸皮薄嘛,多让一点很合理吧?” “……”有人动摇了,可嘴硬,不能表现出来。 “总之,谈恋爱就像游戏,可以花心思,偶尔废寝忘食也没关系。想玩就去玩,玩到腻了换一个游戏,不过裴野,你别忘记我们可以挑的游戏有很多就行。” 这句话使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紧接着巨大声反驳:“都说了没喜欢!欠她的没还清而已!!” “嗯嗯嗯呢。” 好像根本没听进去的样子。 “嗯你个头啊南在宥,有没有听到我讲话?!!” “嗯呢。” 俩人拽着衣领满草地打滚互揍,宋迟然忽然出声:“周淮宇那边,交给我好了。” “就你是兄弟!”裴野握拳锤他的肩。 南在宥总觉得不安,半开玩笑地叮嘱一句:“别做过火啊,阿迟。” 他信宗教,有点讲究因果轮回那一套,总不爱闹出人命。 “放心。” 从头到尾平静倦懒的家伙施施然掀开眼,尾音拖长,眼瞳深得似一口井。 晦暗,幽瞑,无底。 “不会做得很明显。”他说。 第39章 脓包 无敌,嫌庄园太无聊,想去洪明洞散步。 没错,裴野原话是这么说的。 正常人倍感荒谬的说法,司机大叔扭头与趴后排座的老狗大眼望小眼,因为工资很高的关系,毫不犹豫接受了,一脚踩下油门。 二十分钟后抵达。 崔真真不在家。 裴野有猜到,这个点,她不在医院照顾妈妈就在补习。他希望是后面那种,没跟姓周的煞笔一起。 奈何天不如愿,当他牵无敌沿烦人的烂坡道走第八百遍、腿都酸掉的时候,他总算看到崔真真了。跟周穷丑一块儿坐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外面。 她俩泡杯面和买三明治吃。 姓周的低着头,崔真真拉他的领子,帮他换脖子后头的消肿止痛膏贴。 肯定有碰到皮肤,她们看起来很暧昧。 氛围也特别好,亲密得要死,容不下别人插足。 “汪呜……”仿佛体谅到主人心情,一向要强的无敌低声呜咽起来。 裴野面无表情,其实心里把崔真真骂了几千遍。 死崔真真,臭崔真真,笨蛋傻瓜猪头崔真真,眼睛瞎了的大白痴! 那个周淮宇到底有什么好?哪里比得上他! “汪汪汪汪汪汪!!”无敌也愤慨地大叫起来,引得旁观。 “是裴野。”便利店前,周淮宇皱眉:“他来找——” “换好了。”崔真真打断,“吃面。” “……” 很显然,她不打算搭理裴野。而裴野一直用阴鸷的眼神凝视周淮宇,想弄死他。 形成了相当诡异的三角关系,空气僵滞。 大概有十分钟吧,周淮宇觉得自己在被凌迟,裴野那双眼睛下一秒、每一秒都可能喷出火焰,连人带狗冲上来将他挫骨扬灰。 崔真真则镇定自若,取下一边口罩,在年轻男店员一次又一次‘喜欢吃烤肠吗?关东煮?我请你。’、‘巧克力也不要吗?免费的哦。’搭讪下保持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吃完1/3三明治。 不再吃了么?他想问。没有问。 多吃点东西吧,你需要营养。健康比美貌、身材更重要吧……诸如此类的关怀李允熙可以,裴野可以,他不行。 唯独不能出自他口,搞不好又会被怼。 这方面他有自知之明。 “数学解决了,外语冲刺加强,进红榜的概率能提到80%” 能说的话题只有学习而已。跳出周淮宇的意料,崔真真理科很强,解题速度也快,几乎一点就通。思维清晰缜密,只是基础太差才表现不佳。 “最后两天,我不要不确定的东西。” 不能继续吃了,她收拾着桌子,理所当然道:“要是连100%都保证不了,你算什么第一名?” 性格,也极其偏激,喜欢掐尖冒头,做人群中的天鹅。 周淮宇递出一沓试卷:“今晚做完。” 估计得通宵,崔真真没有异议,反而一副势在必得的气势。 很少见欲望如此旺盛强烈的女生,明明身后什么都没有,却像被影子所紧迫着,拼命地、拼命地向前奔跑,即便跌倒力竭也不肯停下来稍作休息。 像追逐龙卷风的人一样,崔真真,非要做到不可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眼看她们磨蹭老半天、总算要告别的样子,裴野赌气转身,往反方向走。 ——叫我,叫我,快叫住我,就原谅你乱发脾气提绝交的事! 他期待着,紧张着,可时间过去许多秒,压根没听到崔真真的挽留。一回头,大笨蛋已经到家门口了? 居然正准备进楼道!!! “喂!崔真真!” 他忍不住了,小跑上前,找了个超级逊的借口:“我饿了,陪我去吃夜宵。” 崔真真提过一次,她家附近的关东煮便宜美味,有机会请他尝。 那时裴野嫌它档次低,配不上他被五星级大厨们养刁的嘴巴和胃,现在却很想吃。 被拒绝了。 “抱歉,学长,我有事。” “什么事啊?半小时都不行。”他不爽地说:“那我外带,去你家吃。” “抱歉。”又拒绝,“学长,你可能是忘了,我们之间一切过往抹除,再也不是随便到家里或一起吃饭的关系了。可以请你……和你的狗让开吗?我该回去做试卷了。” 裴野:。 无敌累了,趴在地上坐看右看,拉长舌头喘气。 崔真真跟他决裂了,裴野当然没忘,他只是心存侥幸。 直接蒙混过关有多好,可她既然提了,他就算再不高兴也不得不低头:“不就是周淮宇吗?有什么好生气的,就当我错了,以后不搞他了行不行?” “只有周学长而已吗?”她看起来并不满意,又把好看的眉眼皱起来。 “韩志勋,全素儿,那些活该挨揍的家伙都不揍了,大不了我不玩红牌游戏了行吗?真是,你想怎样就直接说啊,我又不是不讲道理。本来没什么的,都怪你在别人面前随便喊绝交才会这样,也不来找我,但我不还是过来找你了吗?” 裴野自认为已经退让非常非常非常多。 立足明暗交接的分割线上,崔真真望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薄薄的眼皮上载着更轻薄的笑意,在月光下漾开了,是冷的,苦的。 “学长你,一次都没考虑过被霸凌者的心情吧?” “我——” “也是,因为从没体会过那种滋味,自然难以想象。那么,想要知道吗?” “被发红牌的感受。” “……” 眼皮倏地乱跳,裴野不确定该不该让她说。南在宥说过,闹脾气的女生都要奚落一下人的,说不定听完就能和好呢?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听。 该从何说起呢?霸凌。 要怎样说,才最凄惨,最真实,能将那份厚厚的绝望表述出来,叫全世界最不把人当人的家伙也能共情,也被勾起一星半点的悔恨。有关这个,崔真真已构思许久。 合格的猎手不打没准备的仗。 “……最近爱看的电视剧里有一句台词,药店要到九点才开门,而汉江走二十分钟就到了。大约……就是到那种程度吧,因为身体一直在痛。” “头?脖子?肩膀还是腿呢,我也说不清楚,因为到处都很疼,简直在大合唱一样,疼得好像体内长了一只,啊不,一大窝虫子,跑到肝肠之间乱窜,不分日夜地用牙齿啃咬我的血管和神经。” “停下来吧,拜托。哪怕一分钟。” 她笑着说:“我试图找它商量,至少得让我睡几个小时不是吗?” “白天在学校要挨打、晚上回家还被一群人围着撕扯头发和头发的话,好歹、要让我安稳地睡两个小时才能活下去啊。可它不愿意,它一直在痒。” “被圆珠笔戳破的地方,美工刀划破的地方,打火机烧焦的地方,我想是感染了细菌吧,忍不住去挠,伤口不停溃烂流脓,就像我的人生一样。每天睁眼觉得也许能好一点,可一被人摁在地上又觉得它已经烂到极致,再也不可能好起来了。我不该再活下去了,作为一个不被世界欢迎的人。” “这样想着,我做了我能做的所有。”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也不是特别笨特别懒惰的人。只是有点倒霉。分明没有放弃过,我也在努力,努力学习,努力打工,努力按下脑子里不该有的想法,闭上眼睛不去看我不该看的东西,可是为什么?拼尽全力连大家最普通的水准都达不到。为什么,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活该被抛在后面,照不到光?”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该出生吗?” 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 “如果能够赎罪,哪怕是前生所犯下的错也没关系,只要告诉我有什么方法能填补它,我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做,为了摆脱这一切。然而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老师,妈妈,新认识的同学朋友,他们都看不见我。眼睛里没有我。我喊,我吼,我哭,我尖叫,我把皮肤切开我曾经当她的面从窗户往外面跳,从楼梯上滚下去,可我还是透明的。” “您有过这样的感觉吗?裴学长。” “我所在意的、想要的、梦寐以求的,都得不到。” “我所憎恶的,恐惧的,痛彻心扉的,都逃不掉。” “让我堕下地狱的,正是红牌游戏。” ——是这本小说,是这个虚拟的世界,所谓作者上帝任意锤定的女配身份。 “请问您,如果是我,会有怎样的感受?” ——能接受吗?能原谅吗?凭什么?单靠几万字,如此轻易裁定我本该充满可能性的人生。 “贫穷不是我受罪的理由。” 身为配角也不是。 “但我不知道该怪谁。” 恨意无处寄托,所以要做一个坏人,不择手段地去偷,去抢,去得到。 崔真真是笑着说的。 笑着说,但又像快要哭了。 陡峭的坡道,无人的街道,傍晚,最后一丝光线伴随落日沉入地平线。 青溶溶的夜有些迷离,与对方乳白色的肌肤组成强烈的色彩对比,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不真实感。 ……只是玩玩而已,又没要命。 面对这一番倾诉,好比无坚不摧的人主动捏碎外壳,袒露出脓包。裴野再也说不出那种话,因为他也体验过,那种不管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现状的怅然,即便付出生命也换不来一次拥抱、哪怕一个正眼。 感同身受。 他一时失语,只觉得此刻的寂静实在刺耳,滋啦响着,如同一张唱片磨坏了还要唱下去。 真奇怪,人挨打会疼,被烟头烫伤疼,流血也痛。多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不明白吗?他没学过吗?怎么可能不懂呢?怎么能做到一直无视的呢? 假如决定无视了,为什么直到如今在意起崔真真这个人,不想让她难过了,又猛然惊觉自己曾让她那样痛过? “所以你……恨我对吧?”声音像在沙砾中磨砺数百遍,嘶哑破烂。 他的眼里情绪翻涌,他想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救他? 她讨厌他,为什么救他?她救了他,为什么又厌恶他,推开他。如此不留情面。 “学长,还是不要刨根问底比较好。” 崔真真称得上轻声细语,然而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似刀插。 心脏仿佛被抓紧,裴野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在最窒闷逼仄的电梯间中好像被爱也尝试去爱。却又第一次如此真切意识到自己可能马上就要失去了,她会同他彻底划清界限。 为什么会这样呢? 现在道歉还有用吗? 想说对不起,然太苍白。 想要弥补,但无从下手。 似乎一切都太迟了。 太迟了,裴野。 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许多年前裴女士没能教会裴野的东西,崔真真令他长了记性。哪怕身为财团继承人,眼睁睁看她咣一声关上门、瘦削离去的背影,酸涩的气泡不断打喉咙间冒出来。 这一夜,他被挫败感淹没。 第40章 水母 回去后,裴野消沉了一整晚。翻来覆去,烦躁得厉害。 “砰砰。”敲门声也害他烦,抓起东西就扔:“滚出去!” 上个月新到手的限量版游戏手柄,不偏不倚,砸中的金管家的脚。 他是庄园里的老人,看着裴野长大,相当于裴野半个爷爷。 对于他,裴野总是难得多几分耐性,趴在被子枕头上无精打采地问:“你来干嘛?金管家,都说了别吵我。” “您还没用晚饭。” 他端来夜宵,一碗清淡的乌冬面。 “拿走。”裴野完全提不起劲。 “怎么了,少爷,就这么不开心吗?” 金发乱蓬蓬搭拉着,以往神气的眼睛也失去光彩,犹如过期的汽水,战败的狮子。 “大小姐,高少爷他们,包括我,少爷您应该知晓吧?身边有许多人关心你。” 他的意思是,不止崔真真。崔真真不是特例,不该、也不值得他如此挂心。 “她不一样。”裴野固执地说。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辨别能力有限,说不出来。 “金管家。你说实话,我,是不是很差劲?” 或许月色太柔,也可能是金管家微笑坐在床边的样子太亲切和蔼,真像爷爷一样。裴野翻了个面,呈大字型摊在床上,竟对着雪白的天花板数落起自己:“脾气差,爱揍人,开不起玩笑,小气……” 毛病真多,垃圾死了,他想,怪不得崔真真讨厌他。 金管家:“崔小姐这样说吗?” “不是,就我自己。” 裴野嘟囔:“红牌游戏,好像是错的,搞得她很恨我。” 鲜少见小少爷这般丧气颓然的模样。金管家想了想,“请容我冒昧提问,阿野少爷,您恨裴会长吗?” “啊?” 虽然性格无法无天,招人恨,好在身份贵重,拳头够硬打架够狠,向来只有他虐别人的份,裴野真挺少落下风,更别提挨打。裴女士除外。可要问他恨不恨裴女士……太复杂,他搞不懂,恨是什么东西。 与生俱来的财富,地位,豪华庄园。 有限的朋友,被严格管制的社交和喜好。 裴野所拥有的东西,看起来很多,实际很少,少得可怜。以至于他能够理解的情感都肤浅表面,只有高兴、不高兴、生气、不生气而已,形同精神上的匮乏,一种残缺。 一个所有缺失的孩子是坏不到哪里去的,那并非他的本性,而是后天造就。至少金管家这样认为。 懒得想乱七八糟的,裴野说:“反正我喜欢和崔真真一起玩,就算她不喜欢我,老惹我生气。” “金管家,你要帮我。” 所谓的帮,指帮忙隐瞒,绝对不能让裴女士发现崔真真的存在。 “好。”小少爷想到的一切理应得到,金管家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只提条件,让他把面吃掉。 三两下吃完面,金管家关灯出去,裴野发着呆,还是睡不着。 他又想起崔真真和周穷丑。 该死的卑鄙贱小人!! 他想起来了!姓周的从书包里拿出胶布?药膏布?——算了管它什么破布,的时候,崔真真本来想拒绝的! 他两只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有皱一下脸,说明讨厌周狗,不想替周狗换布! 然而阴险狡诈数周狗,故意扒开衣服给看伤口,可恶啊,绝对是看在那玩意儿的份上,崔真真才勉为其难答应帮忙的吧? 贱人!不,臭狗!不就是装可怜吗?作为男人要不要脸? 怒火熊熊燃烧,气得裴野虚空出拳,恨不得把仇敌的眼睛鼻子嘴巴通通打凹! 紧接着感到愁闷,同样不是好货,他发红牌,周狗见死不救,为什么崔真真搭理周狗却不原谅他?凭什么? 就因为姓周的吃了点苦头?难道只要受伤就能得到她的关心吗?那他也…… 等等。 连续太多天失眠,裴野大脑胀痛。 冷不防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不过下一秒,他做了一个决定。 必定能跟崔真真和好! * 十一月中旬,年级测验成绩公布后,圣格兰发生三件事,堪称世纪新闻,骇人听闻! 1、裴野给自己发了红牌(疯子?!!震惊了几万遍还是很想拆开他的脑子看看的确是那个裴野没错吗???) 2、不到一个月,崔真真竟真从吊车尾死皮赖脸爬进红榜!虽然只是倒数第六名。 3、天杀的财大气粗公子哥,单独给穷丫头设新奖学金,足足一亿韩元,她怎么敢拿?哪来的脸? 要知道特困生学费全免,一楼食堂免费,正儿八经的奖学金、竞赛项目奖金撑死也就几十万而已!! 谁能想到呢? 崔真真没要钱——数量太大,风险大,捏在手里打眼,不如以联名形式捐赠,为自己的档案添上极漂亮的一笔。 不过依照规定,当全校师生的面,她上台讲话,发表感言。 “滋……滋滋……次啦,好,接下来有请崔同学讲话。” 几声尖锐的电啸过后,调试好话筒,在副校长鼓励的眼神中,崔真真带着稿子上前。 “大家好,我是高二c班的崔真真,今年上半学年【针叶】校奖学金获得者……” 中规中矩的演讲稿,哪怕经过润色,也比不得望众瞩目的快感。 设想中十分难做到的事,崔真真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妈妈,你看见了吗? ——我登上台,站在聚光灯下,变成数百上千号人的关注焦点。世界属于我。 兴奋,喜悦,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令她的脸上浮现红晕。 偌大的礼堂间飘荡回音,听起来有些失真,仿佛从她的身体里挣出另一重灵魂,望着台下一双双眼睛,一道道视线,犹如封印万年的饿鬼终于找到粮食一般—— 看着我,都看着我吧。再也不要挪开瞳孔,无法忽视我的存在。 它近乎诅咒地尖叫着! 注视我。迷恋我。爱上我。 然后信仰我,成为我的信徒。 ……全部,榨干他们! 所有人! 假如她是吸血鬼,崔真真想,这一刻台下的人必将皮骨凹陷、集体失血而亡。 但好在她只是一只水母,美丽的、闪烁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过,轻飘飘地虚浮着,又像鸟,有一瞬间几欲落泪。 许是情绪过激,昨晚倒背如流的内容出现差错,她忽地卡顿了一下。 “哦吼。”台下立即传来嘘声。 “这时候也坚持挡脸吗?越来越好奇了,到底多见不得人。” “哎西,穷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啦,一到大场面就不行,真是……”丢人现眼。 讥笑声中,也有人暗暗为她打气。 “加油,真真!你可以的!”李允熙双手握拳,眼神亮晶晶。 “笑你妈?”裴野张嘴超难听。那谁活像被叉住喉咙,声带顷刻消失。 满座俱静,崔真真平复心情,垂眸念稿:“……感谢学校对我的教育与培养,我将再接再厉,继续精进学业……” 演讲结束,裴野和李允熙同时鼓掌。 在前者包含压迫的巡视下,其他人缩了缩脖子,都不想惨死,纷纷用力拍起手掌。 那掌声,震若雷霆,如同涟漪层层扩开,久久不散。 散场后,裴野来班级找崔真真。 不敢直接莽上去,怕惹她不高兴,怕被赶走。他改用迂回政策,活像饭后遛街的拽大爷,一脸‘别管我,别吵,别问,反正我就无聊随便走走’的表情,双手插兜绕着教室外一圈圈来回走。 一被叫到名字,立马哈巴狗似的凑到眼前来。 “崔真真,你知道没?我——”双手按在窗户滑轨上,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表忠心。 “谢谢你,学长,总是认真考虑我的心情。” 崔真真微笑打断:“昨天……对不起,是我过分了,说话语气不好,你吃过早饭了吗?要不要吃饭团?” 崔真真!亲!手!做!的!紫菜!饭团! “要!”裴野超大声,尾巴快摇到天上去,“要两个!” “好的,只是味道不太好,肯定比不上学长家的厨师。” 她这么说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谦虚,然后咬了一口……呃,崔真真大傻瓜,虽然有点笨笨的,轴乎乎的,但是,意外有杀人的天赋嘛,啧啧啧不愧是他看重的朋友,了不起!! 裴野艰难吞咽。 “……是不是很糟?” “哪有。”他含糊不清地应。 “学长喜欢就好了。” 瞧见崔真真弯弯的眼睛,他大概脑中毒了,居然又要了两个。 回过神的裴野:…… 拉倒,谁让他是男的,男的就该让着女生。 疯子魔鬼,原来吃这套吗……在众人惊愕失语的目光下,崔真真单手托下巴,指了一下他:“学长,头发上好像沾到东西。” 哪儿?他摸了摸,没找到,干脆晃了晃金色脑袋。 “还在哦。” 表露出无奈的神情,崔真真抬起手臂,稍稍倾身过来,带着一股冷香,指尖从他的发梢、脸颊擦过,戏弄似的捏了一下耳尖。 “好厉害,学长的耳朵,是红色的。”她说,用惊奇的口吻。 裴野顿时:!!! 喂,医生在哪里?救护车呢赶紧他妈的速来啊!他怀疑自己心脏炸了!!! 人没心脏会死的对吧??? “不过……”对方话锋一转,“毕竟是学长,就算收到红牌,他们敢动手吗?” 裴野动作一僵,默默挪开眼神。 被说中了。 估计怕他纯属一时脑抽或事后报复吧,他往自己储藏柜里塞了红牌,当众打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上午,那些人除了质疑震惊就没敢有任何动作。 一群怂包!!!! 给自己发红牌怎么了?阴晴不定又怎么了?裴野能有什么错呢?他才不觉得自己有问题,问题一定出在别人身上!于是当场投射阴测测的目光扫视整个教室。 大家默契回避。 啧。别人不行,他猛地握拳,锤了一下李允熙的课桌:“喂,你,不是跟崔真真关系很好吗?打我一下。” “我吗?”安静预习课本的好学生抬起头,“你……确定?” “废话,耳聋啊?” “哦……”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害真真妈妈住院的坏蛋暴君!! 接下来,李允熙鼓足勇气,做了一件自己晚上做梦想起来都后怕的事。她竟然!就地取材,使上全力,用手上的圆珠笔狠狠扎了所有人都害怕的裴野一下! 裴野:“有没有吃饭啊?废物。” 话音刚落,嗤笑一半,一个纸团呈抛物线砸中他头。 “草!”他脱口而出,教室另一边某男同学噌地起立,全身肌肉僵硬,态度极其恭恭敬敬又唯唯诺诺地说:“对……对不起啊,裴学长,我就是……” 一时忍不住,啊不,一时鬼迷心窍想试试来着。 “……” 忍!忍!忍! 脑门青筋突突跳,手好痒,拳头握紧了。但是!为了能跟崔真真玩,为了和好,为了饭团,裴野咬牙切齿忍下来:“没——事,你——做——得——很——好。” 转头变脸,语调上扬:“看见没?崔真真,我怎么可能骗你。” 全班同学:…… 崔真真:“晚上一起吃饭吗?请你吃关东煮。” “好!放学见!” 得到甜头的裴野风风火火走了,全然不顾同学们呆滞的目光,张大的嘴。 “……大发,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这下我明白了。真的没在做梦吗?” “呵呵,收一次红牌算什么,早知道前辈吃这套,我就……” 遗憾,懊悔,怅然,羡慕,妒忌……充沛的情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崔真真再一次成为最闪耀的主角,热议度居高不下。 “裴学长,好像是真的悔过诶。” 李允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说。 敏锐捕捉到她称谓上的变化,长睫后的眼眸微微眯起。崔真真语无波澜:“能坚持半个月再说。” “也对哦,说不定明天就后悔,爸爸说过,男生的话绝对不能轻信。嗯!” 暗暗坚定决心,看见同桌收拾书包,她意外地问一声:“真真,自习课不去图书馆吗?” “淮宇哥哥也是,刚才发短讯说家里临时有事,不能帮我们辅导了。好担心……他应该很少请假的,该不会奶奶出了什么事吧……” “果然放学后去看一下才能安心。” 她自言自语一大串,又问:“真真你要去做什么呀?虽然这次成绩大进步,成功拿到奖学金——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不过,还是很期待有机会继续能一起学习。我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超喜欢你的哦!觉得你聪明又漂亮,还很讲礼貌,所以下次一定一定到我家吃饭啦!” “……” 大概永远没法应对这股热情,崔真真把笔袋放进书包,笼统地答:“去社团。” “你要报名社团啦?很好诶,可以档案加分的对吧?要进什么社呢?” “油画社。” 从来没见同桌画过画,连随笔涂鸦都没有,李允熙眨眨眼睛:“原来你喜欢画画呀……” 才不是。 崔真真没有说,她打算加入油画社,是因为那里有她要找的人。下一个进攻对象。 宋迟然以及,尹海娜。 ——那个带头到她家闹事的‘学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0-50 第41章 业火 上午七点,尹海娜在做噩梦。 血淋淋的铜台,业火燃烧,万鬼哭嚎。她被绑在柱筒上,架在油锅上,皮肤滋滋地打卷、脱落。 “尹海娜,你觉得自己错了吗?” 一张放大的、肥胖丑陋的脸,是崔真真,崔真真剪她的手指。 “被锤子打,疼吗?” “被刀子割,痛吗?” “被烟头烫的话,很想尖叫吧?” 每说一句话,及根剪断一根手指。 “啊啊。”她张开嘴,舌头被拽没了,只剩黑洞洞的咽喉窟洞。 “我读得到你的命运。”‘她’说:“你会死得很惨,孤零零地飘荡在一个地方,永远找不到家。你害怕吗?” 去死!装腔作势的死肥猪! 她必须反抗! “……不知悔改吗,那就没有办法了。” 幽幽的叹息声落下,‘她’伸长手臂,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一寸肌肤、一寸肌肤,有如肮脏的蚂蝗,刺破她的表皮,硬生生地、一点一点挤进她的躯壳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无声地凄叫。 ‘她’发出满足的气音,扎根于虚无的黑暗中,好比蜘蛛、蟑螂、蚂蚁、蚯蚓、蚊子、蛆虫,世上一切污秽卑贱的下等生物混合体,从她的骨肉中汲取养分与血液,延展出诡谲崎岖的枝条。 像树一样,劈开她的身体生长。 滚开!恶心的寄生虫!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娜儿小姐,您起了吗?” 关键时刻,佣人的敲门声震响。 ……被吵醒了,又是那个梦。 什么拔舌什么罪孽,十八层地狱,可笑!尹海娜一脸不爽地踢开被子,浑身都是虚汗,烦死了,一睁眼就得洗澡。 七点半,她打着哈欠下楼,妈妈正走来走去地往身上穿戴珠宝。 “妈——!”她拖长音调叫:“不是打听到神婆了吗?到底什么时候能去?再不搞定我就得去割眼袋了,黑眼圈很重啊!根本没办法睡觉!想看我死掉吗?!” 哎呦,没良心的坏丫头,大早上就发脾气。 “呸呸呸,小儿无知胡说八道,天神在上,听不见,全部当没听见吧。”尹夫人连忙双手合掌拜了拜,语气无奈溺爱:“呀,娜儿,告诉过你要敬重地喊女巫或者巫师吧?” “管她什么东西,倒是让我见到啊!” “知道了知道了,妈妈费劲安排着呢,以为想见就见得到吗?” 有名气的女巫就像董事长夫人一样难以见到,首先需要人脉引荐,送礼、递拜帖、抽签、挑选良辰吉日提前进行斋食……里头学问多着呢。 可没办法,谁让他们家近来有些不顺气。女儿夜夜噩梦缠身,老公生意频频出差,担心娜儿沉不住气才没告诉她,可怜娜儿她爸,白头发都多了几十根。 “找在宥堂哥帮忙不行吗??” 南在宥的家族与宗教渊源颇深,有传闻说,他们祖上便是以祈福祷告、替人驱鬼发家的。有这层底子在,即便如今主业更改,应该也结识相当多靠谱神婆吧? 提及他的另一个原因是,尹海娜小时候体质敏感,高烧不断,曾经想方设法拜访过一次他的祖母,喊过一声婆婆。这样算来,七弯八绕的也算得上亲戚。 尹夫人却犯傻:“你爸五代单传,哪有什么堂哥?” “南在宥啊,就那个……” 听见这话,顾不上再纠结今天究竟戴蓝宝石还是绿宝石好。尹夫人迈着小步急急走近餐桌,疯狂锤女儿的后背。 “干什么啊?妈!很痛啊!!” “哎一古,你这丫头,晓得痛说明脑子正常!瞧你那副嘴脸,简直天神大人来了都得给你行礼吧?傻孩子,想攀高枝也得先照清自己啊!卧室桌上不是有镜子吗?在宥堂哥,亏你叫得出来,被人家听见指不定多笑话。真是。” “怎么不干脆做梦让裴少爷替你出头?” 尹海娜:她倒想,这不是接触不上吗? 跟宋迟然倒在一个社团,但那人,一副贵公子的做派,表面很好搭话其实最难亲近?眼珠子也长得可怕,有种同珊瑚蛇对视的感觉,她才不要乱招惹。 “我出门了!” 没背书包,只带了昂贵的绘画材料和化妆包,尹海娜倚在门关,抱着胳膊任凭女佣跪地替她系鞋带。 “哦!记得安分一点!” 尹夫人应了一声:“穷人无所谓,尤其是裴少爷他们眼前,可别像在家里一样张狂……” 啰嗦!尹海娜翻着白眼甩车门。 到了学校,大老远瞧见两个跟班,她亲自打招呼诶!贱货们竟敢不理,跟撞鬼似的,头都不回地加快脚步跑开。 班级也是一样的情况。 自从死肥猪巴上裴野,见识到韩志勋、全素儿(听说跟她小三妈一块儿被他爸拿皮带狠抽了一顿,活该!)等人的下场后,以往尹海娜在班上娇蛮公主、备受追捧的架势迅速没落。她不再一呼百应。 呵呵,表子养的贱种们,难道妄想踩她头上去吗?! 裴野,谁不知道他最没耐心,指不定哪天就腻了崔真真,或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局耍猪玩而已。胆敢因此冷落她的蠢蛋们,早晚抠烂她们的眼! 上课憋屈,好在有绘画。 下午自习课,尹海娜走进社团,习惯性跟宋迟然打招呼:“下个月的比赛打算参加吗?要不要做一个主题?” 宋迟然屈着一条腿支住手肘,另一只手握笔,没回话。 “……” 等着吧,绝对拿下第一名让你刮目相看!到时候求我合作都得排队! 哼。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画作,必定在此次秋季赛上大放异彩。尹海娜心情转好,拿出油画笔与调色板。 这时,扎低马尾的美术老师领着两个女同学进来。 “大家,听我说一下。”他拍了拍手掌,介绍道:“二年级的崔真真,以及全素儿,从今天起加入我们社团。欢迎。” “然后简单说明一下,我们平时不限制作画,有需要可以找我帮忙看画提意见。偶尔上几节艺术鉴赏课,或外出展览馆,保证出勤率70%以上就行。” “对了,画架画板都放在储藏室,自己拿。你们没带作画工具?可以先用社团备用的,不过想要出成绩,最好还是自己买一套。画画工具很影响作品质感知道吧?” “空位的话……” 尹海娜啪地踹倒画架:“我不同意!” 老师:“啊?” “她交课时费了吗?填申请了吗?审批了吗?就想进社团,老师,因为打算做好学生才给面子叫你一声老师,但还请你正视自己的身份,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事情吧!” 她声音尖利,两只眼睛好比弓箭,朝正前方射去。 崔真真双手提包,不语,全素儿跳了出来:“学姐说的什么话?据我所知,参加一些活动实践课的确要交钱,社团可不用。” 贱骨头!尹海娜反驳:“你聋了吗?没听到老师说有鉴赏课和外出项目?我们花大价钱和人脉借来的名画、包下的展厅,可不是为了让乞丐白蹭!” “要多少钱直说好了,我出双倍,连你的份一起出三倍也无所谓。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吗?学姐,到底谁表现得更像乞丐啊?” “你——!!”尹海娜噎了口气:“总之,我是社长,我不同意你们加入!” “是副社长吧?” 全素儿十分卖力地挑衅:“社团只有一个社长,难道不是宋学长吗?到底让不让我们加入,你说了可不算。对吧,宋学长?” 一句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宋迟然。 尹海娜带头欺负过崔真真,她的来头可不小。但崔真真背后有裴学长,裴学长和宋学长关系好…… 就在她们猜他会怎样做时,宋迟然慢慢掀起眼眸,很懒散地笑了一下:“举手表决,怎么样?我尊重大家的意见。” 阳光洒落他的侧颜,空气安静了。 好贵气的一张脸,在场人不由得感慨。 尹海娜第一个举手:“我不同意。” “我这个人,天生讨厌脏臭的东西,要是混在一起就想全部铲掉。想必大家也不希望精心追求艺术的地方变成熏人的垃圾场吧?”她说着,威胁之意浓郁。 “裴学长……”全素儿也搬出靠山,“要是裴学长得知崔同学想进社团却被阻挠,以他的性格,不知道会怎样呢。” 尹海娜vs裴野,胜负毫无悬念,十几名社员齐刷刷举手。 狗仗人势的荡i妇和一群母狗们!!!! 被拂面子,落败者紧攥画笔,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崔真真的脸。 纵使如此,崔真真还敢走到她身边,非常礼貌客气地开口:“不好意思学姐,可以请您稍微往旁边让一下吗?我好像……比较 习惯坐中间的位置呢。” 挑衅倍数*10000!! 这跟公开扇尹同学巴掌有什么区别? 尹海娜差点抬笔戳进她眼眶,可是,余光瞥见全素儿一副既紧张又期待害怕的表情——她为什么是这种脸?以及宋迟然慢条斯理斜过来的目光。 “娜儿啊,妈妈的宝贝,本该去首尔才对,却为了爸爸妈妈留在南明这种不起眼的地方。真是辛苦你了……” “可是只要稍加忍耐,那位大师说了,爸爸的生意就会势不可挡地发展起来,到时候就可以令我们娜儿成为真正的公主,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想起妈妈的叮嘱,爸爸突然憔悴的脸色,明知跟裴野作对是傻子都不会做的事。她只能压下怒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拉着椅子,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 “谢谢学姐,您人很好呢。”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翩翩然坐下。 别理她别理她别理她,就当一只臭虫,不值得你关注。——经过反复催眠,尹海娜搬起画架,重新进入状态。 然而中国有句古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抢座位、碍眼、一再添堵找茬就算了,尹海娜最不能忍的是,她们根本不是来画画的!对画画一点兴趣都没有!却听不懂人话似的一直缠着美术老师! 每次她一张嘴,一抬手,全素儿准能抢先叫老师,一会儿问颜色怎么调,一会儿问场景怎么构画。 加上对方也是欺软怕硬的货,一听到裴大少的名字就抛开教师道德,苍蝇似的光围着崔真真打转,语气讨好到让人想吐。 没办法了。 师生恋什么的,不存在那种东西。尹海娜只是无法容忍不被敬重的落差感,脸色沉沉地瞪住崔真真:“呀,我们,出去聊聊。” “好啊。” 一前一后走出绘画室,关门,阻挡其他社员好奇的目光。两人在走廊拐角停下,尹海娜抱胳膊扬起下巴:“我知道你攀上了裴野,能使唤他给你撑腰确实很了不起。” “不过崔真真,你有没有想过,我可不是那些家世一般的小喽啰,只比他们家差一些而已。之所以让着你只是不想把事闹大,否则单凭你,裴野真能对我家出手吗?” 尹海娜,有一张漂亮的嘴巴,线条流畅柔润,涂了雾粉色的唇釉。 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 金字塔的构造看似稳定却绝非固定,下面的人想往上挤,上面的人想抢占更多空间,于是有了相互竞争。哪怕裴野现在当真掌有fg所有权,但凡他有一点脑子,便决不可能为一个人与实力相近的集团撕破脸皮。 何况如今的他不过空有名头,手上真正能用的权利连他姐姐、高镇浩都不如。 多么清醒的大脑,可惜了,学姐,看起来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学姐你,真的很喜欢画画吧?” 当然,家境第一,油画即是尹海娜的第二生命。 她享受那种感觉,在艺术中尽情地徜徉,翱翔,用最具体明晰的线条和色彩勾勒出最神秘无形的抽象思维。称为热爱也不为过。 尹海娜忽然警觉:“你说这个——” “不过,因为这样就随意偷走别人的作品,不会做噩梦吗?” “崔真真!?!!” 对方蓦然一惊,下意识张望四周,确定没人才道:“你胡说些什么?!” “是胡说吗?” 她报出一个名字。尹海娜顿时花容失色,脸部肌肉僵硬得如同结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为什么会……” “不止她哦。” 毫无预兆地伸手掐住小臂。 崔真真上前一步,附身到她耳旁,逗弄宠物似的也跟着低下声,轻缓地说:“为了画出理想的作品,学姐,不是牺牲了很多吗?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爸妈也清楚吗?您居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吸……” “够了!……提出你的条件!” “退出下个月的比赛,还有。” 手指从发红的手臂上移到锁骨,一下一下,弹钢琴似的点压。 她偏头,分明笑吟吟的,一双美艳妖冶的眼中冷光粼粼:“像条丧家犬一样吧,学姐,从今往后,请在我面前夹起尾巴做人。不要再惹我不高兴了可以吗?” “!!” 羞恼的情绪流窜全身,恶魔的爪子徐徐张开,恍惚间,尹海娜好似坠回梦境。 烈火,铁锤,剪刀。 假如把宋迟然比作冰蓝与赤红色相间的奇特蓝腺珊瑚蛇,那么,崔真真至少是海蛇级别,拥有最强烈的毒性,令人闻风丧胆。 致命的把柄被拿捏,饶是她——尹海娜也被迫俯首,满含屈辱地答应条件。 哗。 大风吹起纯白的窗帘,叫人想起华丽香甜的奶油慕斯。宋迟然双手交握倚在窗边,像晒着太阳午睡的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场景,崔同学,原来是这样的人,会怕我告诉裴野么?” “你可以试试,但我觉得,他不会信。” “很自信啊,那……就再送你一个消息。因为你,周淮宇的爸爸提前出狱了。怎么样,开心吗?你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赌鬼,酒鬼,为了一点钱能把亲生母亲和儿子推下楼的丧心病狂者。 “我应该知道吗?”模仿李允熙天真的样子,崔真真睁圆眼睛,好疑惑地掩住嘴巴,“不管怎么样,他是周学长的爸爸,这么多年没见,也许学长也很想念吧。” “哈。” 好似被逗笑了,宋迟然肩膀小幅抖动,眉尾十分隐秘地挑了一下。 “——阿迟,还没好吗?” 很是时候地,南在宥清亮的声音传来:“阿迟,阿迟,快一点,说好陪我准备惊喜的啊啊!要是因为迟到被分手,我绝对要cos贞子趴在你背上一周都不下来嗷!!” “来了。” 乌黑的瞳仁往前挪了一瞬,又滑落底框,慢条斯理地提了提唇角:“下次见。” 他抬起腿,穿着雪白的衬衫与浅米色针织薄外套,朝过道另一边走去。 远远地还能听见他与朋友对话。 “阿迟快交代,你刚才在跟谁说话?是女生吧?是吧?” “崔真真。” “……又是她?好奇妙喔,像npc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碰到,嗖一下刷新出来。” “……说到这个,裴野那家伙压根神经错位了吧大错位,怎么想出给自己发红牌的?金管家也由着他胡闹吗?” “看样子得找阿镇说说了。” 南在宥道。 他们走得远了,宋迟然似乎应了什么,似乎没说。崔真真没听清楚,无关紧要。 总之,陷阱已经布好。 任谁都逃不了。 第42章 去死 高镇浩发来讯息时,崔真真刚做完功课。 大拇指和食指一起,用力、专注地捏握笔杆,时间一长,指肚与虎口的位置便会生出厚厚的茧子,崔真真喜欢这种感觉。 一种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切实感。 收起作业本,找出一瓶指甲油。 蚊虫缭绕,昏浊的灯泡下,少女细瘦的肩上挂了一条浓绿色缎面睡裙,动辄摇曳粼粼的波光。 对着镜子,她低垂眼睫,认真仔细地勾抹手指。一颗颗蓝紫色的甲壳渐渐饱满,泛出冷晕,仿若洞窟中即将苏醒的宝石。 随即,她弯下腰,开始涂脚指甲。 嗡嗡。手机便是这时震动。 【周一】【高镇浩:裴野参加红牌游戏,与你有关吗?】 【周一】【高镇浩:你要做什么?】 【周六】【高镇浩:……可以来首尔吗。】 啧。 素来嘴硬刚强的家伙忽然露了软弱,崔真真双手撑床,抬高腿去照灯光,问系统发生了什么。 逆袭系统:“收到你最新一条匿名短信,经过上次大打出手,高民雄发现高镇浩照常不顾劝阻向拳赛裁判组提出申请、要求重新判决,的确还没有放弃拳击。他气得立即飞往医院,两人大吵一架。” “今晚南在宥和宋迟然都不在。” 换句话说,这一次,某人只能独自面对狂风骤雨。 “说明这次时机很好,不是吗?”崔真真轻声说着,眯起眼眸。 谁让裴野话多,一天到晚发消息来,使她抓住了契机。 红牌游戏愈演愈烈,南在宥也好,宋迟然也好,正因为这个忙着开解另一位兄弟,哪里还顾得上首尔呢? 多巧啊,高镇浩,你引以为傲的朋友兄弟都不在,全世界最反对你的父亲却来了。 “哈哈。”清脆的笑声落入静夜。 不好意思,作为导演,一手推动剧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太愉快,以致有些失态了。 镜子映出少女朦朦的身段,双眼莹亮,勾起的唇色嫣红如花,很快又消失无形。 她几乎能想象到画面。 理应保持安静的医院,病房,病床。 “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高镇浩,放着集团不管却要做不入流的小丑,你西八的狗脑子有什么问题!!”高民雄怒吼。 “给我下药,收买对手,同时毁掉三个人的梦想,这也能说为了我吗?” 高镇浩相对镇定,偏着头,握紧的手指泄露情绪。 “拳击!拳击!你他妈的在娘胎里被谁揍了一拳才整天说这些蠢话!” “别提我妈!” “你没资格跟老子叫!” 一脚踹倒茶几,高民雄双手按腰,脸色铁青:“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高镇浩,有本事你就立刻从床上滚下来,滚出医院上街乞讨去!否则就认命做我的儿子,听我的安排!堂堂yk接班人的位置,我是看在你妈的份上才替你保留,不然就你这幅孬样儿凭什么接我的班?” “我没求过。”高镇浩道,“我妈也没有。” “我草你狗娘养的逼杂种!!!” 脏话,辱骂,震破天际的嗓门引来瞩目。附加情人娇媚的声调,似是而非的劝解:“哎呀呀欧巴,不要生气啦~忘了医生说您血压高吗?阿镇!你也是,明明都快20岁了,马上就是大人,怎么可以总是如此对待一心一意为你着想付出的爸爸呢……” 凌晨两点,人最敏感脆弱的节点。 大闹一场后,男人女人摔门而去,四下里悄摸看热闹的人也散去。 独处于空荡死寂的病房,好似被遗忘,好似全世界根本没有人能理解他。孤独感使高镇浩发出信息:【我想见你,崔真真。】 不亚于沉溺者溺毙前的最后一次求救,真实语态应该是:救救我,莉莉。 尽管这样指望一个死去的、年少的孩子十分懦弱可笑,可是,或许只有你能理解我。只有你会鼓励、支持我,所以救救我吧,……莉莉。 “要回复吗?”系统好奇。 “要的。” 否则多可惜,对比上回打断两根肋骨,今夜父子俩没能打起来。 既然身体逃过一劫,那么,就由她给予精神上的打击好了。 放下腿,打量一眼干掉的指甲,收获满意的成果。崔真真拿起手机,慢条斯理地打字:【明天是周六,可以去。】 令人意外的答案!不等高镇浩从惊疑喜悦中抽神,下一条消息紧随而至。 【可是哥哥,你还有脸见我吗?】 【你好意思吗?】 一片漆黑的背景,灰框白字。 似乎就在文字进入视野的瞬间,高镇浩伸手抓住衣领,窒息感涌来。 他又犯病了。 沉寂多年的ptsd病症,因为崔真真的出现,宛若重锤铁笼般困住他,牢牢束锁手脚,逃不掉也避不开。 “……不要忘记我啊,哥哥。” 他产生幻觉,有一霎时,雪白的病房、墙壁剧烈扭曲,几乎听见了莉莉咯咯的笑声。始终那样稚嫩,天真,清晰得好似近在耳旁,像一只充满怨气的恶鬼趴伏他的背上,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肉中。 “不是都看到了吗?哥哥,莉莉受折磨的时候,被割掉鼻子的时候,哥哥在做什么呀?” “明明我死得那么惨,哥哥怎么可以轻易地忘掉,自己一个人过上幸福的日子?好不爽哦。” “所以哥哥,拜托啦,就一直、一直陪着我吧?” “像以前一样唱歌好吗?” “一闪一闪亮晶晶,我想知道……你……是什么?远远挂在天空……外……” “好高兴哦,嘻嘻,嘻嘻,莉莉……要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令人毛骨悚然的变调童谣和刺耳铃声一并响起。 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按响急救铃,痛苦中,高镇浩陷入昏迷。 * 再次恢复意识已是第二天入夜。 才不要浪费时间和钱大老远去探望你这种垃圾……差不多被这样说了,不过高镇浩睁眼时,却在灰暗的病房中捕捉到一抹身影。 是她。崔真真。 “你……”怎么来了。 不是不来吗? 他面色惨白,被打得措手不及,而她有备而来。 奢侈的医院套房没开大灯,只许壁灯发出微弱的光彩,照得壁纸上繁复缠绕的花枝与藤蔓影影绰绰,好像在动。 缓慢无声地上爬。 崔真真坐在灯下,没有遮掩,稍稍抬起下巴,便露出微肿的一边脸颊和鲜红巴掌印。 “谁打你了?”高镇浩顿然严肃。 瞧那模样,不知情的人见了,真以为是多好的哥哥呢。 “你在乎吗?哥哥。” 明知道他承受不住这声哥哥,她神情讥嘲,偏要亲密,哥哥、哥哥一口口地叫。 “从你得知我是谁、醒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明明了解裴野他们对我的态度,也看到过他们是怎样对待我,但除了打钱,你还做了什么?” “你有叫你的好兄弟们停手吗?有让学校里的人手下留情或稍微动用一些你伟大的人脉和权势保护我、减轻我受到的伤害吗?” “没有。” “哪怕我随时都有可能死掉,你的心里只惦记你自己的伤和你的比赛。今晚叫我来也只是因为你需要安慰,而不是担心我,感到对不起我,终于想向我道歉了不是吗?” “哥哥,反正你就是这么自私的人,除了自己对别人都漠不关心,事到如今又何必再假装关心?” “……” 高镇浩张嘴无言。 高莉莉从来没有指责过他。 无论他做了什么、用怎样的表情对待,莉莉总是开心的、仰慕地说哥哥最棒,最喜欢哥哥了。而崔真真的怨恨来得突然,他无从反驳,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低声下气地解释:“裴野……撤回红牌,我以为——” “你以为,每天都聊天的兄弟、每天都更新的论坛,你是住院又没死,不问也不看,就只以为。” 她不屑地别过眼睛去淡笑着:“有时候我都在想,你真该去死。” “哥哥,你怎么还没死?” 话语极尽毒怨,语气却是低落的,渺茫的,更像期待空尽后无可奈何的赌气话。 高镇浩还想说什么。 “要是你死在拳台上,说不定我就……”她自言自语说到一半,像意识到什么,脸色陡然一变,不顾他的叫唤和看护的挽留,起身匆匆走了。 “哎一古,哪里来的小姐,脾气真冲!差点没把我推摔了。”没能拦住身份不明的访客,高会长派来盯梢的女佣揉着手臂,连声抱怨,两颗精明的眼珠转来转去。 知道她想索取好处,高镇浩冷声说:“给你两百万,别对我爸多嘴。” 女佣一脸惊喜,连忙是、是的答应着,关了门出去,又留下他一个人。 回想起刚刚病房里发生的对话,良久,高镇浩拿起手机,又发起几笔转款。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转款五千万元整。】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转款五千万元整。】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转款五千万元整。】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转款五千万元整。】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转款五千万元整。】 内容相同的通知弹出来五次,一共两亿五千万元。没白费她走这一趟。 至于对方发来的文字:【收下吧。钱无法弥补的部分我会承担,不要再靠近裴野他们。】 什么东西。 医院走廊外,崔真真收下转款,删除好友。 下秒钟被提示发送消息失败的高镇浩:…… 有必要提醒一下裴野吗? 因为长辈间有往来,他第一个认识也差不多最了解裴野。裴野,是一个七岁就能用花瓶把成年人砸成脑震荡而不当回事的人,十五岁却还会为心爱的鹦鹉飞走而负气躲进地下室闹绝食。 以他的性格,既要防范被崔真真恶意报复,闹出了不得的事;又得避免后者动作太大,引来南在宥、宋迟然的注意——他们都非独生子,成长于竞争激烈的家庭环境中,论敏锐度、背地里的手段远超裴野。 高镇浩本应提醒一下他们才对。尽量远离崔真真,非必要勿来往。 然而,手指点击对话框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尽管不清楚崔真真用什么办法暂时说服裴野,但看样子,她的处境只是好转一些,并未全然改变。 纵使如此也好过从前,至少不用被全校敌对。万一被他拆穿真相,裴野不愿意再庇护她…… 在宥向来不对年纪小的女生上心,宋迟然的话,就连高镇浩也拿不准他的心思,没把握能让他暗中帮忙照看一下崔真真。 如果一切倒退回原点怎么办? 发觉自己被算计,火大的裴野只会变本加厉霸凌,要是崔真真死了呢?岂非重蹈覆辙,一如当年莉莉的悲剧重演? 需要顾及的事情太多,半晌,高镇浩终是关闭群聊天,只点开私聊界面,发出一条讯息:【在宥,最近多关注一下崔真真,有不对劲及时告诉我。】 【你也觉得她很可疑对吧?不止外表,性格也大变特变,简直像女巫一样耶!裴野那家伙也不晓得怎么了,脑子里水很多嗷,我和阿迟嘴巴都说干了,就是不肯退出红牌游戏。累晕.jpg】 一天24小时在线的网聊达人秒回复:【okk,包在我身上了,阿镇你就好好休养吧。睡觉,拜拜。】 【猫头鹰倒挂枝头.gif】 【树袋熊打哈欠.gif】 “……” 果然,在宥也留意到了。 任凭手机屏幕上花里胡哨的表情包闪动,高镇浩仰头呼出一口长气。 希望还来得及。 无论高莉莉抑或崔真真,他想,但愿事情别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就此收住为好。 第43章 搬家 应付完高镇浩,连夜赶回南明市,接妈妈出院。 “呸!日他西八狗崽子的乐色医院,屁大点房间敢收老娘那么多钱!死老太婆也是,一天六万她怎么不去抢?难怪是聋子,一把年纪没人孝敬还得自个儿出来干活,活该!!” 从走出病房起,妈妈不停叫骂,引来侧目。 直到下了出租车,发觉周围眼生,并非她住十几年的贫民窟,洪明洞。 一向迟钝的妈妈倏然警觉,扭头射出怀疑的目光:“臭丫头你,该不会觉得我是累赘,打算趁机甩掉吧??” 因为车祸的关系,似乎得了不少赔偿金,足够臭丫头变得大手大脚,出门竟敢打车。也正因此,她十分疑心自己会被女儿抛弃,就像人们丢弃不要的狗。特地绕路去陌生的地方,远远的,才能叫她永远回不去。 怎么会呢,妈妈。 我怎么可能抛下你。 “我托房东找了一间新房子。”崔真真说,“妈妈,从今天起,我们不用住在地下室了。” 妈妈接过钥匙,半信半疑地打开门,随即大叫一声。 两室一厅的格局,家具有些老旧,地板翻着点儿边,但架不住它地方宽敞!足足六十多坪,是洪明洞的两倍呢! 而且有厨房!有干湿分离的卫生间!洗衣机!冰箱!能够照见阳光的长条形阳台! 太阳!太阳!清晨八点美妙的刺眼的太阳! 只有常年握不住它的人才会如此激动。 尽管栅栏窗外覆盖下一层枝繁叶茂的藤叶,稍稍掩去了它的光辉。妈妈仍然兴奋地乱跳,转身掀起大卖场打折买来的男士老背心,露出一身松垮的皮肉与长满湿疹的后背。 活像潮烂的海龟那样,趴在墙上,扭着屁股,把自己晒了一遍又一遍,发出满足的叹喟:“我就说,人活在世上,离不开太阳和钱。” “对了,这房子,哪来的钱?”她又开始怀疑。 怀疑女儿借机偷摸藏匿太多钱,怀疑自己可能快死了,又或眼前的一切皆为陷阱,只消一闭眼,再一睁眼,她就成为孤零零的刻薄老酒女,青春不再,旁无所依。 在最阴森寒冷的冬日,在流浪中痛苦、挣扎、很难看地死掉。这是陪酒女们最经典的下场,她梦过太多回。 “车祸赔偿金。” 女儿给的答案其实漏洞百出。妈妈的眼眸闪了闪,又闪了闪,转眼便接受了。 “哈哈!真没想到我崔明珠也有住上这么好房子的一天!!” 妈妈太喜欢她们的新房子了,化作一个探险的小孩,光脚跑来跑去,敲敲墙壁,摸摸椅角,一会儿钻进衣柜说里面有味道,一会儿跪在地上说下雨天肯定得提防漏水。 语气嫌弃至极,抱怨房东没良心,生孩子没**,竟敢租给她们差房子; 又怪女儿蠢,不晓得提早带她来,不然指定能降很多房租。 数落个没完,可是,崔真真第一次发现妈妈可以拥有如此明亮的神采。 她的眼中,她第一次见她如此怜爱的目光。仿佛厨房里一盆上任租客忘记带走的大蒜是她的女儿,客厅沙发下两只颜色不同的拖鞋是她失散多年的儿子。 多神奇呀,她有了房子,有了太阳,于是就忽然有了这么多这么多爱,剧烈地涌出来,分散到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除了她真正的女儿。 崔真真,她是配角,她没法爱她。 * 搬进新家的第一顿饭点了外卖,两份炸酱面。 吃完饭,妈妈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崔真真替她清洁皮肤。 干燥、粗大的毛孔,残留太多作息颠倒、烟酒熏染以及劣质化妆品的成分,一经热敷,杂质便迫不及待地浮出来,象征着妈妈同样混乱的职业。 用粉刺针一点一点除去,崔真真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既然有足够的钱,妈妈,你考虑换工作吗?” 妈妈想也不想地否决:“这世道上哪儿干活不得看人脸色?不得伺候人?与其让我伺候年轻人和老女人,倒不如伺候老男人,挣到的每一分钱都是对我外表和手段的肯定呢。你是不知道,妈妈我年轻的时候……” 妈妈年轻时或许真的很美,好比一只蝴蝶,无论飞到哪里都有甜甜的花蜜等待。 遗憾时光一去不复返,曾经不以为然的,唾手可及的,她失去了,就总要怀念。 人多如此,因为一直回头望,便没法往前走。 “妈妈想开店吗?” “我?做老板娘?” 遥远的旧梦被打断,她似乎也畅想了一下未来,发出咯咯、咯咯母鸡似的笑声:“别看这把年纪,不过呢,妈妈我开店的话,绝对光顾的男人很多。” “除了男的。” 敷上冰凉的海绵收缩毛孔,崔真真问:“妈妈不想交一些新朋友吗?” 开一家店,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穿桃红色的裙子也好,涂颜色艳丽的口红也好,闲来无事就逛街、打牌,偶尔彻夜不归也没关系,只要妈妈高兴就好。 她所设想的画面,被妈妈打破了。 “朋友那种狗屁玩意儿,我一点都不擅长,也不需要。” “根本没办法相处啊,那群西八货!明明是她们自己贱,又老又丑不招男人喜欢,嫉妒就算了,居然还敢联手排挤老娘?假装不认识老娘?说起来就来气!” 妈妈喋喋不休地骂着,横眉竖目,梳起全部头发,长着一张颇为可爱的桃心脸。 和从前的她一样,妈妈,尽管靠剧情系统解除了不定时卡顿的问题,终究无法拥有普通人的生活。 幻想中的交朋友、换工作,一切都只是泡影。因为妈妈是她的妈妈,而非李允熙的妈妈,不是女主角的妈妈。 妈妈什么都不了解,说着说着,她犯困了,迷迷瞪瞪听到女儿的声音:“妈妈,如果有人伤害了你,你会怎么做?”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呀,我就说你脸上有巴掌印,是学校里的有钱丫头干的吧?!” 不对,是自己打的。为了演好一场戏。 崔真真垂下眼眸:“你会打回去吗?” “当然是让她赔钱啊!狗崽子!” 妈妈翻身坐起来:“蠢蛋才跟有钱人硬碰硬!鸡蛋碰石头,打回去有什么意义?臭丫头,脖子上不是长着脑袋吗,就不能学聪明点伸手要钱吗?去她娘的羞耻、尊严,都是假的,拿到赔偿才不算白白挨打!” “如果她们不给呢?” “那就报警!”妈妈义正严辞,“找警察、贴海报,哪怕一天到晚躺在她们家门外哭喊打滚也好,有钱人不就怕这个吗?” “狗眼看人低的杂种们,真以为穷鬼好欺负吗?碰上老娘算他们倒霉,你只管闹,去找校长、找政府,必须闹到她们丢不起脸,就能翻好几倍赔偿金了懂吗?” 钱,在妈妈心里,是全世界最靠谱的东西。无论什么样的伤害只要得到相应的金额就足以弥补。 可是妈妈,我不满足于此。 我想要的,是他们身败名裂,反目成仇。 我要他们所谓的友情与背后利益联盟,都分崩离析。 天光铺满的房屋中,妈妈说累了,再一次躺下来,靠在女儿的膝头,反复教导她如何从有钱人的手心里挖金子。 崔真真跪坐着,侧对阳台,窗外碧绿的葡萄藤轻晃,盛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明暗斑纹,海草般落在她的脸上,显得晦暗薄凉。 她想了一下。 高镇浩,旧病复发,重伤住院,被迫永别拳台。 周淮宇,犯有故意伤人前科的罪犯爸爸经宋迟然操作而提前出狱。 由于现居房屋来源政府补贴,他不敢对老人动手,转而盯准亲生儿子。 碗盘、酒瓶、铁棍、桌椅、烟灰缸,凡能趁手的东西他无所顾忌,通通当作武器用。清早、午后、傍晚、或是所有人都睡下的深夜,他堪比幽灵,神出鬼没,毫无规律,但每每归家便是一顿暴打,每每出手必令周淮宇头破血流,以此逼迫周奶奶主动交钱供他买酒赌i牌。 大约不放心奶奶单独在家,也不想闹到学校,周淮宇三天两头请假,李允熙隔三差五去探望,据说撞见过许多次。 传闻中清高傲骨的天才学霸、未来势能摆脱贫民身份的优秀潜力股,一张清隽的脸蛋,一身清冷的气质,那些从容与冷静的做派,皆在最原始最粗俗的暴力下消失无形。 仿佛一整块天幕被遮盖,他再也望不见晴天,日复一日被野蛮的叫骂、殴打与周遭邻居们又嫌又怕的视线纠缠,连满分试卷都被周斌随手撕来擦屁股; 他愤怒而屈辱,却只能隐忍,在老人愈发虚弱无力的哭泣声中尽可能沉默地站立着,替她挡去风雨,艰难支撑这个家。 周末有空的话,崔真真时常去看现场。 以双手为镜头,咔嚓一声定格特写。 破旧的屋檐下,那双幽黑的瞳孔,阴白皮肤上交错的伤痕。青色,紫色,鲜红色,搭配形状清晰的骨头。好似深山里腐败的蕨类,萦绕着浓重的病郁,催生出非常阴暗、潮湿窒闷的美感。 标题为周淮宇的纪实电影,假如要为这一幕命名,她想,她会用《天才的陨落》。 或者《青苔》。 学校里很少再能碰到周淮宇,即使碰到,他也一言不发,默然走开。 偶尔李允熙发短信过来:【真的好过分啊,周叔叔!居然去炸鸡店捣乱,幸好老板娘好说话,没有辞退淮宇哥哥,只是罚了一个月工资……真真,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喝了酒就会变成这样?】 【哎……他又打人了。淮宇哥哥身上好多伤,听说已经到了没法睡觉的地步,因为担心奶奶,也要防着那个人半夜偷钱……我和爸爸妈妈想带淮宇哥哥去医院做检查,他不肯,说不想欠我们的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只感到愉悦。 为周淮宇量身定做的剧本正热烈上演中,另一边,好歹有财团背景,裴野的日常并没有他凄惨。 当然,对生性傲慢的裴少爷来说也够烦的了。 都不长脑子吗?一帮乌合之众,没眼力劲儿的欠扁蠢货们,扔扔纸条、背后做俩鬼脸就得了,没事发什么癫? 胆子越来越肥,越来越多人敢向他丢篮球、泼饮料,害他一天洗八次澡换八套衣服真他妈的很麻烦啊知不知道?! 隔以前早让他们人头分离了,偏偏都挑崔真真在的时候搞动作。插队,挤兑,一个两个眼睛干脆挖了吧,只是路过而已还能把饭碗打翻扣他后背上?? 草。裴野忍得快炸了,每天都处于爆炸的边缘。但那仅仅是对他而言。 作为始作俑者,红牌游戏的第一发起人,他所受到的惩罚远远不够。 可惜急不得。 崔真真在考虑另一件事。 下周六,为期三天两夜的秋游,原著中李允熙与宋迟然情感线迅速发展的重要节点。在此之前,她得做一件事:支开裴野。 裴野是n4的中心,圣格兰之首,更是所有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 他冲动,暴躁,存在感、表现欲及占有欲都太强,此时能作为尖刀刺向周淮宇,彼时也有概率变作铁墙,牢牢挡住她与其他人发展的路径。 有他在,宋迟然姑且不提,高镇浩、南在宥只会把她放在‘朋友在意的人’的身份上看待,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绝不可能为她与多年兄弟撕破脸皮。 因此,崔真真当初选择不戳破裴野迟钝的爱意,现在则必须立刻扔他出场。 只是近来裴野已经提了好几次秋游的话题,说要跟她组队,一起露营一起煮食……看起来兴致勃勃,非常期待。 想让他主动放弃愉快的校外时光恐怕很难,既然如此。 就让他也躺上病床好了。 第44章 白鸽 憎恨裴野的人很多,论家世,论程度,崔真真挑中车道贤。——裴野曾经的赛车搭档。 自打上次盘山公路莫名其妙挨顿揍后,裴野注意力转移,再没组过局。 被其他人明暗里排挤、冷落,家境也算得上本市一流的车道贤气愤又消极,索性退出原社交圈,同一群三教九流小混混们玩到一起,成天打球泡吧、把妹、ktv,也算过得有滋有味,重新找回被人敬重的感觉。 因此,猝然收到一条匿名短信,说什么姓裴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当下正是他报复的最好时机,他鸟都没鸟。 手机一甩,脑子飞飞,也就脱裤子撒尿的时候无厘头想了一下:裴野,西八,爷总有一天要你下跪!把你摁进便池!! 不料一觉睡醒,酒褪了,底下的人打听到那条霸王龙似乎真转性了。 每天老实上学,不逃课,没打架,反而被人找麻烦。一头金毛都快气成火山红了,居然忍住,硬生生开创了【裴前辈(大魔王)史上最长休眠期(注:没揍人的意思)】,截至目前已经17天。 中邪啊? 什么游戏、霸凌、崔真真的,车道贤懒得琢磨,直接找人试探几回。 当面说裴野的坏话或故意找茬,得出的结论是,只要在圣格兰附近,避开他的保镖和兄弟们,嘿,这小子真跟忍者神龟似的,甭管你怎么羞辱折腾,哪怕脸黑成大煤炭都不肯轻易动手。 这不得了吗?简直天赐良机。 知晓他俩仇怨的小弟们都劝动手,车道贤不放心,回了一条短信:【你谁?我现在找人打裴野,他事后报复怎么办?】 【他不会。】 【空口白话鬼才信。】 【逼他还手,录像。】 发完这句话,对方彻底沉寂,尽管合法登记过号码却查不出任何信息。 老实说,疑点太多了,车道贤越来越觉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布局。 他不清楚自己在这盘棋的位置,也猜不到下棋的人是谁,不过无所谓,总归不用暴露身份,就算是圈套,只要能让裴野吃一次教训,他决定先跳了再说。 他动作很快,周二上午裴野就进了医院。 鼻骨、肋骨、小腿胫骨折,左眼眼眶内壁骨折,短期内可能影响视力。 脾胆受损,经检查排除破裂风险。面部、身体多处不规则裂伤,头部后方创口6.5cm,一共缝了七针。 伤情不算重,分开只是轻微,林林总总加起来够他躺好一阵子。 关键是,裴野这辈子就没挂过这种彩!! 他烂性格这么多年,从首尔到南明,压根不讲道理,不管情面,心情不好就揍,看谁不爽都扁。凭着一张臭脸和硬拳头纵横暴力圈,堪称行走的恶势力。 今天!竟然!进了!医院! 他视为耻辱,巨大炸毛,一从处理科出来就大发脾气,一口气骂哭喷走十几个医生护士。同时握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裴野:【我是被暗算的!!!!!!】 六个感叹号侧面表明他情绪激动。 【一群垃圾孬货,偷袭我就算了,大白天蒙什么脸!蠢蛋蠢蛋蠢蛋都他x的大蠢蛋!我要杀了他们。】 崔真真:【不要说脏话。】 您的好友裴野撤回一条信息,又发一条新信息:【一群傻比乐色孬种蠢货,偷袭我就算了,大白天还蒙脸,说明什么?他们怕我,呵呵,我要杀了他们。杀!】 好,行,可以,看起来平静多了,有种高冷沉稳的气质。 重点强调出对方偷袭,他一时大意。对方怕他,他压迫感很足。 抛开最后一个字杀意太足不提,裴野认为,这条讯息相当完美。 【学长知道是谁做的吗?】 【?】当然不知道啊笨蛋,不然直接抬尸体给你看! 【正在调查中?】 【……】 本该那样做的。可是,裴野没敢说,都怪那些人嘴巴太臭,比他都臭,逼逼赖赖的说他、他兄弟就算了,竟敢又扯上她。 即使只说了一句! 这一句就够判他们死刑!下地狱!通通打下十八层地狱!当时他真超级火大。 众所周知,裴野是鲁莽的近义词,冷静的反义词。于是,他忍不住出手了:) 合情合理。 才回两拳而已,偏偏被录下视频,说什么敢查身份绝比上传论坛和ins。 那就会被崔真真看到。 裴野承认,他有被威胁到。 所以到底查不查,好问题,容他想想。 主要他隐隐也知道,大概就是第六感吧?潜意识觉得眼下的红牌游戏不够带劲,压根比不上他欺负人时的百分之一。 以至于这段时间崔真真的态度好像有慢慢变淡,不太想搭理他的样子,可能以为他又只是做个样子,过几天就恢复原样? 综上所述,这回挨打,呸,意外中埋伏,虽然搞得他很烦,很躁,丢死人了。可对他和崔真真来说,搞不好超级重要。 和淋雨一个道理呗。 你本来很强,偶尔就得弱一点,受点伤,才显得可怜,需要人爱。 相同逻辑,裴野适应良好,只多少有点郁闷:【学校里都知道了?是不是很多人笑我。】 崔真真:【怎么会。】 能提出这种疑问,说明裴少爷对自己的形象很没数。所幸经过这一遭,他权威下降,以后一定会有更多饱受压迫的、勇敢的同学们揭竿而起,大胆反抗。 届时他就能亲身体会了。 【算了,懒得理他们。】 【痛死了,这里的护士蠢得不行,废物到家。】 【崔真真,你来看我。】 【现在就来,我叫金管家去接你。】 一边抱怨一边任性提要求,裴野连发好几条过来。 荣获拒绝:【上午还有课。】 崔真真是一个努力且穷的笨蛋,她非常非常注重功课,在意学习,必须考一个好大学才能拼搏出美好的未来。裴野懂。 往好处想,周淮宇算个龟皮。 借着辅导功课的理由前段时间才能和崔真真老呆在一起,这会儿呢? 她成绩上来了,不需要他了,管他请假挨揍还是去死,哪怕面对面碰到都不招呼,不抬眼皮子,摆明不熟。 不像他住院,虽然早上没法来,但崔真真说下午自习,中午一放学她就来! 不光来,还要给他煲汤做便当!(应该高兴还是害怕好呢……不然找医生要一点能让胃变成钢铁的药得了,免得没被打死,食物中毒死。) 两者待遇天差地别,对比起来,裴野快乐了。 快乐的裴野快乐地窝在医院等待探望。放学后,崔真真回了趟家,随便往锅里丢两根臭骨头烂菜叶,再倒一包浓酱炖上一小时。做作业,维护ins账号。 一点钟,她提保鲜盒出门,被豪车拦下。 墨黑的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顶中世纪复古翘边帽,一头茂密、顺滑的金卷发。 而后是一副墨镜,一张就算不露眉眼、也能看出英气与美的菱形脸。 “你好,真真,能请你吃甜点吗?” * 地处最繁华的商圈,一间冬雪小熊般以白、棕色为主的烘焙甜品店。 圆拱形门,偏扇形的窗户,其实都有些不规则,像孩童握着铲子绘画出的线条,自由与美观平衡得恰到好处。 墙壁刷成奶油米色,家具则用原木。 与空气中香甜的面包气息、轻快浪漫的法国乐曲相衬,店里长线灯、编织花篓以及一些墙上装饰物也十分用心,处处流露着巧思,却又不显得刻意,有种……不好形容的美感。 慵懒,自然,如同大师级别的人物,随手涂鸦的感觉吗? 出自十二岁的裴鸢之手。 12岁,小学四年级,有人到处收瓶子、捡垃圾,趁四下里没人就赶紧翻垃圾桶找还没搜掉的食物,费力挣扎在买不起文具、交不起班费的边缘。有人已经充分收到艺术的熏染,有魄力,有底气,且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支撑她完成这样一件作品,亲手设计并拥有自己人生中第一间店铺。 崔真真转回脸,恰好撞上裴鸢的视线。 “你的眼睛很美。”说完韩语,她下意识用上一个英文词:charming。 意为迷人的、富有魅惑力的。 “抱歉,太长时间生活在别人的国家,反而对母语生疏了。” 裴鸢无奈地支了一下太阳穴,问:“你想摘下口罩吗?其实我很好奇,这样好看的眼睛会长在怎样一张脸上。” 崔真真摇头。 “那就没法吃甜品了哦?” “一杯柠檬茶,谢谢。” 她将菜单册递给服务员。 “很少有女孩不喜欢甜品。”裴鸢没翻菜单,语态亲昵道:“柠檬挞、山茶花,白雪黑森林慕斯,再来一份lesbabas,正好试试你们副店长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好的,鸢小姐,您稍等。” 服务员微笑离去,裴鸢身体前倾,盘起双臂,搭在木桌上。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裴鸢,今年35岁,喜欢甜品、棕色、孔雀,有一个女儿小名叫yoyo。目前是yk法国分部总理人、一名自由设计师,以及裴野的姐姐。” 相比她,崔真真能说的内容很少:“崔真真,在圣格兰上学。”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她笑,“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吧,真真,你认为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这是崔真真第一次接触非同龄阶级上位者。 系统资料中15岁开办画展、16岁开始接触商界、从小接受精英教育,年纪轻轻便从剑桥大学双学位硕士毕业,迅速接受yk分部建立并与当地外交部长联姻的裴家长女,难得回国,一定是为自己的弟弟而来。 对方见多识广,在她面前,低级的谎言和手段估计很难奏效。 因而崔真真并不考虑应该构建怎样的人设、如何让人留下深刻或好的印象。 她计划诚实为主,釜底抽薪。 “我是一个会一直前进的人。” “听起来很积极。” “重点是,我不喜欢停下来。” “哦?” 手指上戴着一颗温斯顿蓝钻石戒指,握住小熊形状的匙柄,在咖啡中轻慢搅动着。 裴鸢抬起下巴,摘了墨镜,那对浓艳的眉眼下依附一层浅浅的青黛色:“一直向前而不停留,说起来有两种可能。一是看到思路就不会继续走下去,另一种则是无论如何都能走下去……” “无论是哪种性格,我想,我有点了解到阿野为什么这么在意你了。” “他很在意你,你清楚这一点吗?” “可能因为我是他第一个女生朋友。” “但他有未婚妻,京代的时书雅。” “——您好,您的柠檬茶。” 服务生的到来暂时中断对话。 热茶蒸腾出雪白的雾气,如纱一般弥散着,也稍微缓解了气氛。 “我也自由恋爱过一次,在大学时代,对方是协助我完成sci论文的同专业学长。” 话锋骤转,女人眼底流溢出几分温情与怀念:“他很聪明,身材好,长得帅,说话做事都有分寸,家境也不差,算得上富二代。我当时很爱他,想尽办法和他在一起,但最后还是一个人去了法国。因为我妈做好的决定,在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抗衡。” “越反抗越危险。她不是那种会被坚持打动的人,相反,她不接受任何挑衅,就像一个国王。我所知道的、所有挑衅过她的人,没有一个成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你现在的处境,就像这块蛋糕。” 柠檬挞、山茶花,黑森林,接连摆上桌。它们精致昂贵,美味但脆弱,负担不起一点点外力的伤害,只要一个不稳。 啪嗒。 “非常抱歉!请原谅我,鸢小姐,都是我的错!请让我来打扫!” 明明是一个人用指尖推下碗碟,第二个在场人什么都没做,却急着跳出来认错。 “没关系,别紧张,不会扣你工资的,慢慢收拾就好了。”裴鸢态度温和。 与此同时,一道垂帘相隔,她背后也传来东西摔裂的响声。 “先照顾其他客人吧。”支开服务员,她吃了一口蛋糕,继续道:“我不想伤害你,真真,可我们都得面对现实。” “什么是现实?” “你真的不明白吗?” 现实,字面含义,指客观存在的事实。 贫穷是,富贵是,其间差距是。 平庸更是。 平庸是人类难以逃脱的枷锁,除了美貌和还算果敢有胆色的性格,对上流社会而言,崔真真乏善可陈。 既没有绝佳的技能也没有丝毫不可取代的独特性,故她没有机会,没有潜力,永远不可能爬上天梯。 裴野生来即在众人难以企及的位置,有裴会长在,有yk,几乎没有下坠的空间,他将一直一直往上;而她,离开学校,进入职场,婚姻,生子,一道道关一重重难。 比穷人更可怕的是做一个稍有姿色的穷女人,按常理说,崔真真可选择的路看似不少实则太少,未来可能犯下的错误太多,人生无限下滑,与裴野天壤之别。 两人面对面,崔真真却在想,裴鸢,多半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名门大小姐。 毕竟足够优秀又尽量收敛财气,用亲和的姿态平等对待他人。遗憾的是,对方身上仍有保有那种有钱人特有的傲慢,仿佛骨水一般的高贵,令人难以忽视。 包括她不动声色地评估,委婉地规劝,藏匿在言语之外的轻视、同情、怜悯,都刺痛她。叫她不悦,不甘。 “可以说吗?我喜欢画画,可惜完全没有天赋。” 双手把玩茶杯,崔真真低垂眼道:“与其在上面浪费时间,大家都劝我及时止损。” “因此你决意放手?明智的选择。” 裴鸢眉梢一抬,一语双关。 ——不。 “裴小姐,您好像弄错了什么。” “我爱做的事、喜欢的东西,不管怎样都会得到,没人能阻拦。可我也讨厌被无关紧要的东西拖慢脚步,例如此刻。” “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我并不喜欢裴学长,我们只是普通同学,所以你们的家事、他的婚约都与我无关,没必要告诉我。” “谢谢您的柠檬茶,有机会的话,我会回请。再见。” 放下茶杯,她转身离开,没拿便当盒。 “听见了吧?阿野,她……” 做姐姐的话没说完,身后吱呀一声。 紧接着响起风铃声,大门被撞开,某道人影一瘸一拐、闪电般蹿了出去。 “崔真真!崔真真,喂,崔笨蛋我在叫你,我知道你听得见!” “崔真真!!!” 放慢脚步,倒数十秒。 裴野追上来一把拽住书包时,控制好他们的位置,正处于广场中心,被鸽子包围。 “裴学长?你怎么……” 故作惊讶,不解,想要回头。 “别转头!”裴野超大声,因为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现在破相,脸很难看。 何况他为什么突然出现、他的脸被揍成什么样完全不重要好吗?重要的是! “你干嘛跟我姐说那些话?!” “什么?” “你是不是还讨厌我?” 他气势汹汹地逼问:“崔真真,我都道好几次歉了,说好的翻篇,这次也是因为你,你说不喜欢我打架才没还手的!为什么还要在我姐面前那样说?什么叫不喜欢我不关心我,不重要的人,我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觉得很蠢?从来就没把我当回事?!” “裴学长,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非要这样说吗?” 她背对他,他瞧不见她,只觉得她语气一点都不友好,不耐烦得过分。 草,谁才应该不耐烦啊? “怎样?”他脸色更差了,“我天生就这样说话,对谁都这样,你又有意见了?我懂了。你就是嫌我烦,觉得我恶心,难怪我不管怎么搞你都——” “够了!”她声音不大,却也加重了打断:“我不想跟你吵架。” “那你就说清楚啊,你怎么想的,上次的事到底过去没?我他妈都给人扁成猪头了,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周淮宇,为了他烦我??” 周淮宇,周淮宇,周淮宇。 搞不懂为什么,就像魔咒,紧箍咒,把裴野套住了,他死活出不去,一生气脑子里就蹦出这个名字,一跟笨蛋白痴呆头鹅吵架就第一反应自动想起这个人。 反反复复。如同掉到水坑里的人,分明用尽办法抓住一根树枝,却总怀疑这根树枝是假的,得救也是假的,其实他一直在井里,从没出去过。 ……都怪周淮宇! 裴野觉得,他就是颗毒瘤,小偷,一天到晚趴在他和崔真真身边偷看偷听,像一只脏老鼠,随时想抢奶油。 他卑鄙,他无耻,他贱种。而他舍不得。他怕喜欢的奶油会被偷走,都快气死了,傻了吧唧的奶油一点自觉都没有。 “为什么又扯周学长?” 崔真真反手拉书包带。 “不准走!”裴野攥得更紧,一只手抓包,一只手从后面摁着她脖子,防止她转头。 理直气壮,张嘴就来:“你看不出来吗?他喜欢你,所以他不想我们一起玩,他故意说我坏话,他挑拨离间,他——” “他没有。” “我说有就有!不然你干嘛这样?!” 中午还好好的呢,说炖了海带排骨汤,海苔寿司,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裴野委屈。 他看不见崔真真的脸,便无从望见她淡漠至极的神情,目光比寒冰更冷。 只听到她不断辩解,逐渐疲惫:“我和周学长已经很久没聊天了。” “我不信。” “……” “除非你把他拉黑。” “裴学长……”她好似没有力气了,躲闪不动了,终于说出真相:“不是周淮宇,不止他一个人,你明白吗?” “尹海娜学姐,班主任,教导主任……今天是你姐姐,明天可能还有其他人,更多人。一样的话我到底还要听几遍呢?” “所有人都在不停不停地告诉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该做朋友。你只是一时起劲,心血来潮,就像吃腻了大餐的人偶尔也愿意尝一顿路边摊那样,才会屈尊跟我这种阶级做朋友……” “放屁!”他急火火地反驳,“你才不是什么路边摊。” “……我不知道。我已经分不清楚谁说得对,谁说不对了。” 她抬手抹了一下脸,该不会……哭了吧?真是个爱哭鬼。 “我只知道我们确实相差很大,外表,学习,家庭背景,各方面都是。所以我再怎么想怎么做都没用,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说了算。……裴野。” 她又叫他裴野了。很久违地。 “为什么你不能是个普通人呢?” 秋末,午后,广场喷泉准时启动,挥溅开一片濛濛淋淋的水汽。 听到哨声,漫天白鸽齐齐展翅,宛若一圈圈旋转的轻纱白裙,高低错落地飞着,盘旋着,路人的面目皆被日光模糊了。 一切都像梦。混乱的白日梦。 少女侧过头,仅仅现出小半张脸,洁净而皎白,被斑驳的光勾染得格外缱绻柔和。缓缓地说:“要是你不姓裴,不是yk继承人就好了。” 生平第一次,有人对裴野这样说。 不是你真他妈的应该庆幸自己姓裴,要不是你姓裴,你早就…… 而是,你为什么是裴野? 为什么必须有保姆有保镖,有那么多钱,不可以生在普通的家庭? 仿若被箭击中,心脏蓦然胀大,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喜欢。 是的。过往南在宥调侃,宋迟然的假设,对周淮宇的嫉妒、姐姐的追问,都没能让他认清。然而这一秒钟,崔真真在他的面前,像一条鱼,从他的掌心滑走。 她的眼睛,她的头发,连同她被风卷起的一点点裙摆,从黑色的袜子到白色的脖子,粉红色的唇角,迈开的步子,都令他无比清晰、鲜明地意识到,他喜欢她。 原来他喜欢崔真真。 怪不得,他老想她。 控制不住地想,想她笑,想跟她说话,让她开心,每天都吃得饱饱的,胖不胖都无所谓,漂亮不漂亮根本不重要。 原来这就叫做喜欢。 “那个,你别走啊,我……我以后不提周淮宇了好吧?!不然就是狗!” “崔真真,我去不了秋游了,你自己玩开心点,注意安全啊喂!听到没?” 闪闪发光的喷泉旁,裴野仿佛浴火重生,双眼亮得惊人。压根不管别人什么眼光和崔真真听不听得清,他冲着她背影就喊,语调飞扬,连尾音都透着高兴。 过两分钟转kataotalk轰炸: 【外面人渣很多啊,我给你买防狼喷雾狼牙棒和铁锤记得带。】 【缺钱吗?要不要钱?还是直接给你买零食?平板要一个吧?路上肯定无聊。】 【有人欺负你就找南在宥宋迟然知道吧?报我名字。】 【每天给我打电话。算了,你接我视频就行。再回两条消息不过分吧?喂。】 任由他喂喂喂喂半天,对面不回。 肯定还在较劲呢,干,谁让他一个激动松手了,把笨蛋放跑了。 反应过来的裴少爷懊恼不已,但没关系,刚好他也得花点时间教训那几个多管闲事的狗杂种们。 还有金管家和他姐,也得封住嘴巴,省得远在天边的裴女士得知他被群殴住院,为了自己的脸面又要插手管。搞来搞去,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啧,没办法。 为了崔真真,为了他们的友谊——不对,从现在起是即将开始的恋爱,不就是忍一次揍不抓背后真凶,老老实实住院疗养,顺便再收拾一下烂摊子,封锁住消息吗? 裴野觉得他能行。问题不大。 只是说归说,有些芥蒂好比骨中钉子肉中刺,终究没那么容易拔除干净。 他去不了秋游不要紧,裴野唯一在乎的底线是,周穷丑那货也绝对不能去! 于是,受兄弟所托,赶在秋游出发前。 宋迟然再一次出手了。 第45章 溺亡 圣格兰有季节性出游的活动,官方说法为夏、秋、冬令营,一般分两种情况。 全校98%学生及教师行程由学生会统一安排,费用极高,地点多为欧美洲。 除常规游玩外,会额外安排艺术展览观光、名人专谈讲座、短期体验当地名校教育方针,与外国学生的一日合作拓展等项目。 余下2%特困生及倒霉抽中签的带队教师则自由选择釜山、统营、济州岛等国内地点,由于需要自费,报名者只手可数。 今年多了些变动,一是高三级的宋学长提出替所有人承担费用,使得特困生们也能破例同资产阶级共享旅程。 其二,此次秋令营将由鼎鼎有名的卡曼国际贵族学院和圣格兰联合举办,地点也从大家去腻了的国家改为私人海岛。 “……莫拉古?所以,卡曼的学生也都会来吗??” “怎么可能,他们内部对韩国籍的分级制度很严格诶,只有一级的人能参加啦。” “幸好外国人不来,他们真的很臭。除了邋遢鬼就是文化小偷,呵呵,会把空气都污染掉吧。” “听说那边超多大人物,王室贵族、各种集团创始人、名流巨星后代什么的,未来25%几率录取上哈佛、耶鲁之类的常春藤学校,绝对大势。” “——我说,时书雅,是不是就在那里上学?” 名字一出,众人俱惊。 “时书雅,谁?很有名的家伙?” “呀,说什么傻话呢!京代的时书雅,生在韩国连她都不知道,你还是人吗?” “就算不记得名字,好歹见过这张脸吧?” 有人找出广告、海报照片,果然,大家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原来是她啊,不做大小姐,当什么代言人……难道打算做爱豆吗?” “疯了吗?能用自己的形象跟家族产业绑定,明明是超受重视的表现。” “听说很得宠爱呢,她,最近在平民里的人气、话题度也很高,搞不好会分到很多股份,变成让人不敢直视的大股东。” “京代的大股东,算得上全韩国top级吧?” “1%中的1%啊。” 一种莫名的心情令她们缄默,半晌,一声感慨中掩盖不住的酸气传达出所有人的心声:“呵呵,令人惊叹的投胎技术。出生在京代,有时霁这样了不得的哥哥,长得又漂亮,她的人生究竟能有什么烦恼?” 想必每天都很幸福吧?每分每秒,过着公主一般的生活,想做女王也随时可以。 羡慕,嫉妒,恨不得交换身体或直接抢过来占为己有的心情。一张张脸上各样的神态化作气泡,缓缓升腾着飘向天际。 出发的前一晚,全体特困生收到通知,上午九点在校门口集合,将有巴士送他们前往港口坐船。 普通生们当然瞧不上那么拥挤低级的交通载体,但也不是都有私人飞机和游艇邮轮,可以自行抵达目的地。 反正都得捏着鼻子跟下等人们去到同一个港口,况且这趟旅程后者的交通经宋学长全权安排、全程监管。 宋迟然本来就是n4中最好说话的一个,家世仅次裴野,平时很少在专属画室和顶楼以外的地方出没。因此,哪怕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大发善心救济乞丐们,不过借这次机会,说不定能拉近关系…… 带着类似想法,今天的圣格兰校门空前热闹。 无数辆豪车驱赶巴士,好比蚂蚁包围大象,嘀嘀、嘀嘀的车鸣声尖锐刺耳。 “怎么还没出发?都九点零二分了啊西八!” “宋前辈在哪?” “是不是哪个特困生迟到了?呀——!乞丐们,你们人齐了没?要是因为你们才拖延,就等死吧!” 抱怨也此起彼伏,就在这时,咣一声,变故横生。 “周淮宇!周淮宇!给老子出来!”一个骷髅架似的男人,穿破破烂烂的背心长裤,拎着铁棍爬上私家车。边大声吼叫边用棍子敲砸车顶,吓得车里大小姐啊、啊的尖叫。 “哦吼,哪来的家伙,突然就窜出来。” “哈哈快看尹海娜,脸都扭曲了耶。” 几个男生嘻嘻哈哈看热闹,受害车主瞪眼:“搞什么,他吓到我了!他弄坏了我们家的车啊!废物,你的眼睛长在屁股底下了吗?看不到吗?西八地坐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滚下去抓住他!!!” “是,小姐。”司机们连忙推门下车。谁知那人移动速度极快,力气也大。 明明满脸胡茬、黑眼圈,脸唇色青黑,一副要死不死的瘾犯样,却以外形完全违和的架势连跑带跳跨过十几辆车,抬手敲碎左右两边车玻璃,激起怒骂惊啸;落手又砸凹一大块车外壳,连带着打歪一个追上来的保镖脖子,引得阵阵抽气声。 活像电影里的丧尸,疯狂破坏着,逃窜着。 “到底谁啊?他??” 针对疑问,对方用持续不断的叫嚣给出回答:“周淮宇!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你老子叫你都敢装死!再不出来你以后都别想上学!老子弄死你奶!” “淮宇他爸……他爸,你别闹了,跟我回去,我、我给你钱,家里的钱,我都给你……” 方才被鸡飞狗跳吸了神,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丧尸底下还跟着一个老太婆。 腿脚不大好的样子,眼睛眯成两条缝,走得踉踉跄跄,冷不防被斜伸下来的棍子一绊,眼看就要摔—— “周文宰!” “周奶奶!!” 周淮宇、李允熙同时跑下车,去搀扶老人。 他们位置远,根本赶不上,好在一个司机就在身旁,下意识抬臂护了一下。 只是下一秒,他受到苛责:“让你抓的人呢?朴司机,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竟然有空多管闲事吗?你想去死??” “对不起小姐,我马上——” 他抬腿要跑,意外被一只手拦住,转头望见宋家的人。 “抱歉打断您,尹小姐,以及各位。” 束着高马尾的中年女士一身中性灰西装,打扮得清爽利落,稍颔首的姿态非但没有谦卑,反倒充满主人般的威严。 语气十分客气周到:“初次负责全校师生出行,安排不周,非常抱歉给大家带来不愉。我家少爷愿意以十倍价格赔偿损失,希望能缓解同学们的情绪,” 说罢,半鞠躬,毕竟是宋家开口,他们没法子挑剔,就当看场猴戏好了。 富家子弟们安静下来,另一端闹剧刚刚拉开序幕。 “总算肯出来了,臭崽子!!”男人跳下车,二话不说,挥起铁棒就打:“有钱上这么奢华的学校,出去玩,居然不孝敬你老子,爸爸对你真的——很——失——望——啊!” “咣!!” 棍棒狠狠砸击,几乎能听见骨头震颤的声响。 该有多疼啊?难以想象,周淮宇竟硬生生扛下来,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未哀嚎,反而反应迅速,伸手抓住对方紧随而来的第二棍。整个人好似一根紧绷的弦:“我说过,你敢动奶奶,就别想拿到一分钱。” 话里提到的人却哆哆嗦嗦、扑上去一把抱住儿子的腿。 模糊的视野交错着红黑两色,头痛,腿痛,心脏也痛。 她什么都看不清,嗓音微弱含糊地像吃着针:“淮宇他爸!淮宇他、他没钱。没有钱。你让他好好上学,让他考大学,我给你钱。我们回去拿钱,马上拿,啊?” “奶奶!”李允熙想阻止她。 “收住你的腿。”周淮宇怒视周文宰,威胁的话语冷而有力,“只要不想再进监狱。” “他真的没钱,你放过他吧,他是你亲儿子啊文宰……”奶奶仍哀求着。 他们没钱,周文宰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家里但凡能用的能卖钱的都被他倒手了,衣柜、抽屉、就连厕所地砖都掀了个遍,没能找到一个字儿。 昨晚他是醉酒,半夜爬起来拉尿隔着门也听得清,他老娘生怕他儿子天天呆在他眼皮子底下会伤会废,怕人家从天才儿童沦落到没大学生上,怕他成为第二个他。 秋令营不要钱,他也听见了,记下了,那又怎样? 周文宰脖子一扭,视线转出三百六十度,满眼净是会下蛋的金鸡。 “没钱不会找人借吗?这些人,看着都很有钱嘛。” 他说着,变脸比翻书快,原先狰狞扭曲的面貌顿时挤出笑来,变得谄媚:“同学们,早上好啊,让你们看笑话了,我是周淮宇的爸爸。那个,既然都是同学,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生活得很困难嘛。所以借点钱怎么样?借条让周淮宇写,没事,你们都认识他,他还想上大学呢,怎么可能不还钱呢对不对?” “五百万,两百万也行,不至于那么小气吧?一人凑一点就有了啊。韩国不正是一个人人友爱、互帮互助的国家吗?” 他厚着脸皮,不光说,且摊出手去,当真一辆车一辆车、一个人一个人地讨要过去。 “小姐,你长得很美丽嘛,都说人美心善……” “这位少爷手上的表不便宜吧,像您这种人,随便赏我点鞋垫也可以啊。” “哎西,这个世道是怎么了,看着长辈如此低声下气都没反应的吗??” “周文宰!” “文宰,你别……” 儿子,母亲,都拦不住他。 喊他他不理,拽他他踹开。 卑躬屈膝,嬉皮笑脸。 他是赌徒。 除去酒精与犯罪,他把自己的身心灵魂尽数奉献给赌桌,而钱是上桌的资本。 为了得到,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周淮宇,原来出自这种家庭吗?怪可怜的。” 年迈体弱的奶奶和不知廉耻的爸爸,能让人唏嘘怜悯,自然也受嘲讽。 “干嘛,同情哦?那你嫁给他?” “呀!!有病吧?!!” “哈哈哈哈哈,那个谁,赶紧来给我磕头啊,可以赏你钱呢。” “我们周天才需要钱吗?为什么不和我说啊,真是,平时一副清高的样子所以完全看不出来。喊什么啊,让我们做坏人。有困难的话,诚心诚意求一下不就好了吗?” “就是啊,天才,想要钱可不能摆那种架势!难不成钱会无缘无故掉下来吗?当然是要跪着祈求啊,才有可能实现。” “哇你们,又开始了,又开始了是吧?幸灾乐祸的坏家伙们,我出一千万!” 形同竞拍,一个男生从豪车里伸出手臂,“我说,就学狗汪汪叫着、绕我的车爬三圈吧周淮宇!拜托叫大声一点哦,我可是第一个出钱的人!超级善良的!” “真的吗?那样就能拿到钱?我来也行吧?!”周文斌忙不迭上前。 汪汪,汪汪,不伦不类的怪叫声伴随嘘声,笑声,喝彩声,奶奶痛心至极的哭声。 晨曦中,周淮宇保持一手拉空的姿势,余光中是手脚并用、到处绕圈乱爬,甚至抬腿模仿动物撒尿标记的男人。 呜呜咽咽跟着走、不断拉又不断被推开的老人。以及欲言又止、表情复杂难看的女孩。他低头瞟见自己的影子。 乌漆漆的,隐隐约约,又短又丑陋,仿若胀大的章鱼脑袋。 被凌乱的光线切割,有股荒诞感。 太难堪了。他想。 人,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许多年前,周淮宇十分稚气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个问题,随即发觉还是不想为妙。 于是许多年过去,他吃饭、睡觉、学习、打工,勤勉沉默地活着,再没有试图触碰那个如深渊般散发着阴暗气息的疑问,直至今天。它是一双逃不开的魔爪,一张无边际的网,隐藏许久骤然爆发,再一次将他捕获,镇压。使他鲜血淋漓。 穷人不该活在世界上。他明白道理。 身为罪犯的儿子就更不配。 体面,尊严,是有钱人才能拥有的东西,多简单的真理,分明都知晓,很早就清楚。可是。 倘若把时间定在这一秒,迎着一扇扇拉下的车窗,一双双眼睛,一张张歹毒辛辣的嘴,那些议论—— “他爸狗叫,奶奶跪下了,作为孝顺的孩子。他也应该一起才对吧?” “哇哇,简直大开眼界,怎么能有人这么像狗?!活灵活现!!” “好恶心。” “低俗。” “太贱了吧。” 即使头脑异常清醒,周淮宇想,也许他会杀人。 杀谁比较好? 周文宰,资本家,所有人? 或许是他自己。 或许他才是那个最不合时宜、最可笑的人,自以为聪明,以为靠努力和成绩就能改变命运,到头来被现实猛掴了巴掌,发觉过往都是无用功。 像他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父亲,别说天堂了,终其一生都走不到人间。 只能永远、永远挣扎在地底之下。 永生永世,追不及光。 正当他这么想时,如同溺海挣扎许久的人,终究失去力气,快被淹没。 有个人,仿若光束,劈开浪涛,猝不及防地降临。 “就是他。” 人群外,崔真真不知何时叫了警察,带着他们绕过车来到闹事现场,手指周文宰:“向我敲诈五百万元,刚才又当众使用暴力、随意毁坏他人财物。” “大叔,请你们立刻把他带走调查。” 第46章 将军 十分钟前,崔真真打开kataotalk。 五分钟前,距离圣格兰最近的警员们匆忙出动,连闯五个红灯,车轮恨不能滚飞,堪堪在限定时间内赶到。 随后崔真真当众指认周文宰。 敲诈勒索,假的。录音也是编的。她义正严辞,说得信誓旦旦,身后一批警察金刚怒目,估计周文宰本人见了都犯晕。 他是贪婪不要脸,的确不择手段地敛财,频繁纠缠街坊邻居、诊所医生、乃至姓李的一家人没错,可什么时候暴力胁迫过一个叫崔真真的女学生?他怎么不记得??? “你谁啊,我认识你么?跟周淮宇一伙儿的是吧?” 被按住肩膀,周文宰超不服气地吼嚷:“什么录音放出来听听,压根没那回事儿,老子就不信你拿得出来!喂!喂!叫你呢死条子,臭丫头摆明在撒谎啊看不出来吗?你们狗日的都被骗了!抓我干什么,赶紧把她关起来好好审问啊!!” 他没说错,但,谁信呢? 咔嗒扣上手铐,嫌他太吵,领头的警员抬手一个肘击,痛得周文宰腿软差点一个扑腾摔地上。扬声道:“嫌疑犯已镇压,你们谁能走一趟警局?” 他看着崔真真说的,意思是这么多人盯着,证据查验就算了,至少配合走个过场。 “儿子、儿子……”周奶奶大约受刺激,神情恍惚,低着脑袋,兀自喃喃些什么。 周淮宇单手支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顶着周文宰阴狠的眼神,李允熙跟着动:“我也一起!” 被崔真真一句话拦下:“我们要参加学校组织的秋令营,马上出发。” “啊?真真,我——” “和她没关系。”周淮宇垂着眼说,“我一个人就够了,我是他儿子。” “行吧,女生就不用了,男的跟我们走。”警员假装勉强,扭头招呼同事把车开过来。 随着财团少爷小姐们不情不愿地让出道、警车驶近,荒唐至极的闹剧总算画上终止符。只是崔真真…… 从她身旁经过时,衣服与衣服极轻微地触碰、摩擦,产生弱不可查的声响。 比那更低的则是周淮宇的耳语。 “……谢谢。” 谢谢你,崔真真,及时把奶奶送到诊所,为我们填补拖延的费用。 谢谢你,又一次拯救我于溃散之间。 迟来的道谢与依然缺位的、不知如何张口的歉意。它们皆是真诚的,破碎的,仿若一块充满裂纹的玻璃。 “活下去。”崔真真说,“在这里放弃,不觉得可惜么?” 周淮宇倏地抬头,在她的眼里望见自己。 一个骄傲散尽、满身伤痕,被公然撕毁了、践踏了的自己。 “……好。”他应了一声,双眼依然沉甸甸的,带着即将坠亡的晦暗。 相信磁场吗?崔真真觉得他变了。从今天,从这一刻起。 在黎明升起前,昨夜的周淮宇纵然疼痛,瘙痒,多少也有一点儿自疑、厌憎与惘然,被压力挤缩喉咙,可他仍呼吸着,仍持有另一个世界——奶奶,课本,试卷。 万年将他排列第一的鲜红色榜单与干净富丽的圣格兰,它们共同构成他的信仰,相信自己终有一日摆脱阴霾。 今日崩塌了。 形同被抛上岸的鱼,蜕皮的蛇,他开始一阵一阵隐秘地颤栗。本以为是要哭了,然而定睛观察,他并没有发抖。淡漠的眉眼,笔直的后背,起码外表看起来并无异样,那么。也许是他的灵魂在绝望吧。 好可怜,周淮宇。 对她的好感却上升到90。 明明被人玩弄于股掌间。 好蠢,好好骗。 由此就显得更软弱可欺。 “走吧。” 崔真真和李允熙上了巴士。 “哦,结束了?” 双手托脸、趴在车窗旁观全程的南在宥收回脑袋感慨:“多亏小学妹机灵,叫来警察,不然裴野那家伙又得发大火。” 说完发现宋迟然戴着真丝眼罩、有线耳机,压根没在听。 “拜托你,礼貌一点,给我点面子!说话没人理很尴尬诶!”他扑过去,张牙舞爪地拽掉一只耳机,重复刚刚的话。 “我说,要是被裴野知道我们亲爱的可爱的小学妹又出手帮周淮宇,周淮宇还差点去成了秋令营。我赌一万块,他必发疯。” 绝对会杀人吧?一秒钟冲下病床,把周淮宇脖子扭断、脑浆摁爆的那种。 宋迟然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不过,你不是跟警察局都打好招呼了吗?不管周文宰的事,今天怎么又出动了?”不解,疑惑。 “谁知道。” 对方保持一副要睡不睡、提不起兴致的声调 所以说,跟树懒型人出去玩最扫兴了。 人齐了,汽车发动,活力值max且巨e的南少爷果断抛弃好友,转找司机聊天。 塞上耳机,宋迟然仰头继续懒洋洋地睡着。手机放在膝盖上,背景是一张昏暗光晕下女生的侧影图片,受到颠簸,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显示他两分钟前新发送的讯息。 【好像发生了有趣的事。】 【@阿镇,疗养得还好么?】 * 崔真真拿起手机。 好友全素儿发来一条讯息:【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撤回。 【……崔同学,近来,还好吗?】 【尹海娜比赛作弊的事是你拆穿的?】 再次撤回。 【或许,你和尹海娜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拜托,行动前能不能通知我一下?】 第三次撤回……咦,该消息目前已无法撤回?!! 糟糕,一定是她编辑委婉版、斟酌用词的时间太长了,这下死定了。 上帝在上,全素儿只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点击发送键:【那个,我是说,论坛上有人发帖了,接到电话后尹海娜很生气的样子,马上让她爸爸终止了和我家的合作……】 【当然,我的事并不重要。】才怪啊!!!!! 【我的意思是,刚刚休息站,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有人看到她上了大巴车……你也知道她家境不差的,相当于女生中的裴学长,一被惹怒就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我觉得,可能你需要稍微注意一下吧……】 不晓得揪住什么把柄,搞得尹海娜被无视,被孤立,主动退出她最重视的绘画大赛还不够吗?全素儿真想抓住崔真真的脑子疯狂摇一摇,让她清醒点,能不能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啊喂? 裴学长不在,整整七天六夜的校外旅行,谁给您的胆子挑这时候激怒尹海娜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那个女人特别疯魔吗?到时候掐起来倒霉的又是她,她真的欲哭无泪。 单纯补个妆而已。自社团后,崔真真用不到她故很少联系她,她就一直老老实实上着学,什么都没干,结果莫名其妙被爸爸痛骂一顿,妈妈也打电话过来哭。 全素儿满心苦怨,却不敢叫崔真真买单。态度愈发讨好:【你小心点。】 收敛点,别再刺激她了行吗? 真是要给你跪下了。 她违心地说:【别被报复了。实在有事……就发消息给我,我尽量吧。】 崔真真看完,没回,点开高镇浩的头像,直接发了个名字:【全素儿。】 【是谁?】他秒回。 【我朋友。】她言简意赅:【帮她。】 高镇浩不假思索,几乎立刻动用自己手里的权势往全家嘴里塞了块大蛋糕。 短短几分钟便完成任务,低头再看那条信息却陷入沉思。 崔真真…… 无论现实或线上聊天用崔莉莉的身份,她似乎一直独来独往,如今也交到朋友吗? 那是否意味着她的校园生活又变好了些?因此,她有气消一点吗? 他不敢问。 和在宥他们的群聊不断刷新提示。 裴野:【什么事?什么什么什么宋迟然你倒是说,别装哑巴。】 【你们都在干嘛,最近有什么游戏好玩?一个人无聊死了。】 【hello?喂?喂喂喂喂喂喂喂群里除我都是死人吗???】 南在宥:【找你的真真去。】 裴野:【她不理我。】 南在宥:【我们也不想理哦,重色轻友的家伙^^】 裴野:【切。】 【哇哦,这次居然不反驳,裴野!你很可疑!!】 【……不跟蠢比讲话。】 【恼羞成怒?好吧,看来我只能去问可爱的真真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回答我呢^^】 【叫崔真真!!】 【好的呢,我问一下漂亮的崔真真。】 【去掉形容词!傻缺!滚!!!!!】 任凭他们聊着天,他挪不开眼,无从说起。 倒是崔真真发来新消息:“为什么不回,要我去找裴野?” 大概嫌他动作慢吧。冷冰冰的语气,再不复当初的乖顺亲昵。 【知道了。】高镇浩回:【已经安排下去了,刚才在打电话,就是处理这件事。】 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了,并没有拖延,没有故意逃避。我是真的想要补救,因为你,也替我的朋友们。——做事从来不屑解释的人,他解释了,可崔真真不在乎。 反手把人扔回黑名单。与此同时,两只做了钻石贴片的手搭上椅背,尹海娜双眼喷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排座位。 “崔!真!真!” 她咬牙切齿,张嘴怒音。 “嘘。”崔真真竖起手指,好心提醒:“学姐,大家都在休息,请您注重公共场合。” 巴士摇晃前进,瞟一眼崔真真身旁睡得东倒西歪的李允熙。 谁要看贱民的脸色啊!尹海娜暗骂,本能地收住音量:“我知道是你干的!崔真真,你说话不算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是提交退赛申请了吗?你凭什么——” 说着说着声音不受控制地变尖。 是她啊……车上少数没睡的特困生们侧头看了看,意识到吵闹者的身份,慌忙别过脸。 今天上午,差不多他们启程的时间点,学校论坛忽然被刷屏,曝光尹海娜以往参赛获奖的内幕。 新闻媒体报道中屡次用‘惊世绝伦’、‘鬼才’等词汇赞誉的天才绘画少女,笔触细腻灵动,画风诡谲多变。 原来不止花大价钱、名车豪宅收买裁判,更多次模仿抄袭、强买强占、甚至偷盗他人作品,署上自己的名字拿奖! 就在刚刚,几名受害者联合起来,实名举报某贵族学院尹姓女的所作所为。 视频一经上传youtube观看数飙升,没花多长时间便登上热搜头名。 拜虚荣心所赐,尹海娜经常在社交账号上发画,营造自己不食人间烟火、高颜值高审美又有艺术天赋的人设,时不时提一嘴自己在圣格兰上学,暗示与裴野、南在宥等著名财团之子关系密切,因此小有名气,很快被扒出来。 一时间评论区沦陷,各种污言碎语、私信讨伐气得她浑身发抖,脸都青了,当场扇了随行女佣两个耳光。又踹司机几脚,随手拿起平板砸他的头。直把人打得头晕脑胀,牙齿流血,心头火一点没能消下去。 开玩笑,她尹海娜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一堆网络暴民自以为是的废话姑且不提,可恨的是,学校里那些最擅长见风使舵的家伙们好似也嗅出气息,趁她不知情一反常态地上来搭话示好,说什么一直仰慕她的画技、想知道她是怎么创作出如此惊艳的作品。实则骗她说出心得!偷录音频! 居然还发上ins涨粉丝! 狗杂种!贱蹄子!都她西八的烂货!!最烂的当属崔真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班班主任被开除了,理由是猥亵未成年人,以后都不会有学校敢雇他。还有那个教导主任。” 尹海娜冷笑,“他倒是留着,但降职成看仓库的临时工,一个月才多少钱?呵呵。” “就因为清醒理智,看得清楚事实,当初对你说过几句发自肺腑的实话,他们的人生、他们的事业就都被你毁了。是不是很得意啊崔真真,三两句话指使裴野做你的将军,替你打头阵、背差名,爽快吧?” “是啊。爽得快要死掉。” 崔真真扬唇,承认得十分痛快。 只是临时起意,随口一提罢了,谁能想到裴野这么好用,叫人满意。 他做得很好,听话的狗可以得到一点嘉许。于是她指尖轻点,花了十几秒钟吧,有二十秒吗?发了一句话过去:【谢谢你啊,裴学长,又帮我出气……你……其实可以不用对我这么好的。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裴野立即:【可恶啊,崔真真你个断手断脚的大笨蛋还知道回消息??一点杂碎而已算个屁!只要你想,我分分钟让他们都剃光头,光屁股跳海草舞好吧?】 想了想又道:【拉倒,老男人的屁股有什么好看的,叫那个尹给你捏肩膀好了。】 听起来挺诱人的, 崔真真歪头,一脸愉悦:“怎么办好呢?学姐,裴学长说要您做我的下人呢。” “……你别太嚣张!” 裴野,是中蛊了吗?这么不像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尹海娜又羞又恼,恨意翻倍:“让他停手!你也适可而止,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比赛作假,名誉扫地,对她来说奇耻大辱,于整个家族而言却是小事一桩。 只要实体利益不受影响,所谓真相,区区舆论,花点钱就能反转。为此,她指甲都快掐裂了,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 崔真真反问:“谁是井水,谁是河水?学姐说话总是这么含糊,叫我弄不清楚。” “崔真真!!!!” 不记得第几次怒不可遏又无计可施地叫她的名字,尹海娜旧事重提:“你提的要求我都做到了,别忘了,是你先撕毁条约!” “学姐,为什么都不来社团了呢?” 她慢悠悠地问。 尹海娜一愣,没好气地答:“我打算退出,不行吗?” “我有让你那样做么?” 尹海娜嗤声:“反正都觉得碍眼,我退出,不是正合你的意么?” “学姐,为什么总是记不住啊。”多么散漫的语调,像一声无奈的、包容的叹息。然而对方慢慢转过脸。 先是转脸,其次慢慢挪过来眼睛。两只幽黑的瞳孔外隐约漫着一圈金绿色的花纹,好比狠辣的狮子,堕落的神,黑暗得令人不敢直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一字一句道:“我们之间,我说了算。”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清楚,所有才得给你一个教训不是吗?” “明明说好夹起尾巴。都怪你没做好,害得我都变成坏人了。” 说这话时,在她惊愕瞪大的眼珠前,恶魔娇然一笑,转眼变成天使。 纯洁的、笑意盈盈的天使。眉眼弯弯的,声音柔柔的,好像她们关系多好似的,竟然微微起身,翘起手指,摸了一下她的美甲。 西八!尹海娜只觉脊背发凉,飞快抽回手,往死里搓! 想着待会儿就要把所有美甲卸掉!扔掉!哪怕破皮也要疯狂用酒精消毒手,免得跟裴野一样被传染肮脏奇怪的病毒。她嘴硬极了:“你的意思就是要和我开战咯?” “嗯。”崔真真音色明快。 “但不是我,学姐,是裴野。” “您又弄错一点,我才是将军,而他,顶多算一把没主见的刀。” 刀折了还有新的,将军方不可替代。 口气真不小啊!万万没想到她顺应地如此畅快,尹海娜下不来台,气焰哽住。 “……我问到了,问到了!我们要去的海岛好像是时书雅的,超级豪华的!你听说过时书雅吗?并非她们家,而是她自己名下的岛哦,听说是她十五岁的庆生礼物。” “托宋学长的福,像我们这种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这辈子唯一去过的私人岛屿了。” 所幸听到前排小声的交谈,她来了底气,放下狠话:“行,你等着吧,崔真真!这趟旅行……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有来无回。” “好的,学姐。” 连眼皮都不抬,崔真真平静地回:“我拭目以待。” 第47章 风暴 “停车!我要下车!立刻!!” 一声尖嚷,急刹,尹海娜气冲冲下了车。 李允熙往前一扑,下意识拉住同桌:“地震了吗?……我们快跑!” “停车而已。”崔真真道。 “那就好……”确定安全,心大的李允熙抱紧书包,双眼一闭,继续呼呼大睡。 大巴驶向港口转游轮,游轮十分豪华,多种设施一应俱全,大家都玩疯了。 即便李允熙也被免费且美味的米其林级别餐点吸引,化身神奇饕餮,热衷于把腮帮子和肚皮塞鼓。 “真真,这个好吃!” “这个超级好吃!” “真真,我用我妈妈做的红烧排骨保证,它绝对是全世界最最最让人幸福的食物!没有之一!你快试试!” 一口一个真真,尽管船上东西不要钱,但出于本能,穷人哪里敢碰? 多亏真真说不吃白不吃,愿意一趟趟陪她来餐厅(——她俩住一个客舱,其实是受不了她超可怜超渴望又超遗憾隐忍落寞的表情来着。多么善良美丽体贴……此处省略一万字的同桌啊yvy)。 李允熙才放下难为情,得以享受到美味。因而她欢天喜地、活力四射,就算每次被拒绝,照样乐此不疲地找同桌分享。 崔真真鲜少吃东西,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学习。 偶尔上甲板看一看海。夜晚的大海神秘广博,宛若沉眠的猛兽,与黑森森的静寂的天交织在一起,任谁都不清楚浪花下的光景。 兴许正酝酿风暴,下一秒便从最深最暗的地带陡然升起两只澄黄的眼睛,几条肥厚湿烂的触角。像电影里的怪物,通体覆盖斑斓的色彩,掀翻整座游轮,将所有人和零件吞没。 她好像格外喜欢,一看就是许久。 为了让大家充分体验海上生活,去程绕了点远路,第二天上午抵达海岛。 名为Frigga私人岛屿,位于加拿大附近,面积大约150平方公里,气候宜人。整体外形呈月牙型,好比上帝遗失在汪洋中的一轮美月。 “莫?弗?北欧神话掌管智慧和美貌的神,众神之神奥丁的妻子,又称众神之母?” 听清岛名,有人下意识翻白眼:“不愧出生京代的人,居然用这种典故,真是……” 狂妄至极。 坐在平时大城市、野生动物园才有的一行纵队观光车上,又有学生暗暗挑衅地问:“不算卡曼,这次我们圣格兰高二、高三级集体出游,共有七八百人啊,你们这儿住得下么?起居条件该不会很差吧?” “别临时搭些破帐篷、小木屋什么的让本少爷住,本少爷可忍不了,就算是京代的面子也不会给的。” 他的质疑经广播传送出去。 受过培训,每一辆车上司机们整齐划一解释:“各位请放心,由于书雅小姐时常在岛上举办慈善义卖、宴会等活动,偶尔也邀请朋友们来做客。当初Frigga改建时便充分考虑到这一点,特地请来著名设计师FrankLauren把关,所有建筑皆有保障,绝不令您失望。” “另外,书雅小姐一个月前决定以frigga作为秋令营地点时,为防可能出现的住房不足情况,已扩建原东、西部住房区,新建起别墅82栋,大约可以容纳五百人。” “毕竟时间并不充裕,大多数房屋使用环保乳胶漆涂刷墙面,理论上施工24小时后即可入住,昨天也已经通过空气检测,确定不会对人体造成负面影响。” “如有不放心的客人,可随时向佣人要取检测报告,或更换为小部分采用原木设计、不刷漆的侘寂风装修别墅居住。” “……” 考虑得实在太充分了,叫人无从挑剔。 短短一个月时间建成几十栋别墅,这是多么可怕的行动力,背后离不开巨大的财力支撑。 京代的家底由此可见一斑。 提问者悻悻闭嘴,其他人却议论开了。 “越来越好奇了呢,时书雅,究竟是怎样的人。” “百分百豪气的样子。” “做事也非常妥帖体面,难怪被重视。” “除掉连续多年全国gdp排名第一的星恒,比较孤高,余下京代、yk、fg、亚天、未罗几个家族关系都不错吧?你们猜,时书雅跟裴前辈他们认识吗?搞不好是朋友喔?” “总觉得听说过联姻的传闻,就是不清楚同哪一位……” 有关时书雅的话题顿然风靡,就像大明星,无须露面便轻松夺走了所有人的关注。 崔真真看在眼里,镇定自若。 到了别墅区,要好的富家子弟们不必提。特困生们自觉聚成一团,宁可十几个人挤一挤也不肯与有钱人住一起,免得不小心惹到他们又得遭殃。 这么一来,尹海娜就被剩了下来。 她名声太臭了,以往参加过的比赛,举办方纷纷跳出来切割,说要收回奖项,全在热搜上挂着呢。 校外被正义网民们咬住不放,校内摆明惹了裴野,指不定还有什么磨难等着。 生怕被拖下水,女生们躲开眼神。几个胆肥的男生倒是出声调侃,说什么他们都不介意,只要她同意就能合住…… 发什么神经?她尹海娜又不是那些穷到出去乱卖的贱民,怎么可能跟异性睡同一个屋檐下?? “没有人就算了。”她哼声,“我自己住。” 负责安排住宿的管家为难道:“非常抱歉,尹小姐。每栋别墅有四个起居室,书雅小姐规定至少两人一栋别墅……” “说什么蠢话,没看见我就一个人吗?我出钱不行吗?” “……” 管家不语,一副沉默拒绝的架势。 她真的快气死了,真他妈想杀人,到底为什么今天这么不顺啊?? 关键时刻还是崔真真拽着全素儿说要跟她住在一起,管家才点头,不然打算让她睡在野外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迫和自己的敌人凑堆,尹海娜双眼充血,无处泄愤,把门甩得震天响。 全素儿则无辜,弱小,害怕。 猝不及防被拽过去算人头,观察崔真真的脸色,没敢擅自同意与李允熙换位置。 怎么回事啊?事先也没人说啊??她压根没做心理准备,突然就要跟一个她欺负过、如今完全得罪不起的人共享房间。 面对李允熙的疑问:“真真,你们什么时候变成好朋友了吗……?” 她哪里敢说话。 她的局促、惶恐、不安,言语无法形容,从行为中体现出来。 活像小学生与校长,崔真真一进洗手间,她松口气,赶紧打开行李箱。 崔真真一出来,她拍粉的动作立马顿住,整个人都木化了好几秒。 随即起身,忙不迭掏出一堆零食、饰品、自己最钟爱的化妆品及新衣服,结结巴巴问:“那个,崔同学你、你想不想吃点东西?我带了挺多零食的哈哈。” “饼干?福团?坚果?巧克力?芝……芝麻丸,能保护头发来的。” “呃,海边比较晒,不然分你一瓶、啊不,五瓶都给你吧,挺好用的防晒霜。” “你好像不太戴饰品,我这边戒指、耳环、项链脚链什么的……啊别误会,我我我都没用过,都是新款,昨昨晚刚到的。不信你看,这些这些都没拆封……” 各种物件摆满床铺,崔真真表情平淡:“叫我真真就行。” “好……真、真真。” 全素儿一只手上仍套着粉扑,硬头皮说:“我……刚才接到电话了,我爸说,高学长把他手头的筹备中的会所生意都给了我们家,以后就从我们那儿买电器。合同也签完了……” 高镇浩的订单只是一个开始,一旦他表了态,侧面认可他们家的品质,未来自然有数不胜数的生意上赶着来。 为此一向严肃刻板的爸爸,一个劲儿夸她做得好,有规划,懂得循序渐进地接近大人物,得到高少爷的青睐。 妈妈又惊又喜,既高兴她能在爸爸面前得脸,成年后的婚姻、事业、生活多了一层保障;又担心她性子太直,万一得罪大人物,将来的祸事肯定比目前拿到的好处严重一万倍。 “不是有那句话吗?伴君如伴虎,千万要当心啊,素儿,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妈妈叮嘱着,她唔唔啊啊答应着。 只有全素儿知道,一切都归功于崔真真。 一定是她做了什么,才使住院中的高前辈如此雷厉风行,破例点名他们家这样不起眼的、当地人才知道的电器公司做合作商。 至于具体如何做到的,不重要。 反正尹海娜已经将她视为仇敌,估计在别人眼里也一样,她和崔真真绑定成一伙。 既然如此,她便没了退路,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一边祈祷,一边紧紧抱住自己目前仅有的靠山,指望对方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也正因此,得知时书雅居然是裴学长的联姻对象,待会儿将盛装出席。 她是真心提出建议,想帮崔真真好好打扮一番,避免双方对比落差太大,尹海娜落井下石,届时大家的态度都将有所转变。 没办法。生活在上流社会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都得注意,否则就有摔下去的风险。 “你很擅长化妆?”崔真真随手拿起一盒粉蜜,用小指沾了一点细腻的粉质。 “我,以后要创造自己的品牌和化妆店!” 提到这个,全素儿目光灼灼:“虽然我爸完全不支持,不认为我能成功。但只要妈妈能继续作为全太太参与我爸的事业,有机会触碰到更多人脉关系,得到更多权力,就算不能变成他的续弦、法律上名正言顺的妻子也没关系。只要存到钱,有妈妈的支持,我的事业就可以出发。” “男人不需要怀孕就可以催生出无数条血脉,可是妈妈不一样。全世界最爱我的人就是她,无论我说什么都会相信、无条件付出所有的人也是她。尽管她有点软弱,遇到事情第一反应就是哭……我是她的女儿,我必须帮她,只要我能结交到更有地位的人,我的妈妈也会变得更有分量,所以……” 她当初才会欺负她。 崔真真有句话是对的,她霸凌她,不是为了裴野、宋迟然或n4里的任何一个人。 绝不是为了获得注视与爱,而是他们背后光芒万丈的权势。 好像说漏嘴了……回过神的全素儿瞳孔地震,恨不得掐死自己。 嫌命大吗?好端端的干嘛提以前的事,她可没忘记自己那会儿是怎么对崔真真的。 好在崔真真看起来并不在意,对她的故事也不感兴趣。 “那就试试吧。”她换了身衣服,在化妆镜前坐下来,“让我变得更美。” “行,那我……先把口罩拿下来了?” 全素儿快速提化妆箱过来,莫名紧张。 “嗯。” 崔真真无所谓地应着,纤浓的眼睫低垂,像是同什么人聊天,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 她坐得很直,后背线条漂亮流畅,光看这身仪态,一点都不像贫困学生,反而比公主还要公主。 全素儿胡思乱想着,伸手取下口罩,旋即定住。 ……该怎么形容呢? 这个瞬间,充斥满大脑的想法。 就算是时书雅也好,她竟不由自主地怀疑起来。这个宇宙中,真的有可能。 有人比崔真真更好看吗? 第48章 公主 大家稍作休整后,被邀请到主楼作客。 湛蓝的天空下,那是一栋城堡般梦幻、豪华的建筑物,外表漆成米金色,仿佛用油刷过一般,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绵延的山脊、山丘铺陈远方,喷泉转动,一切仿若童话,皆井井有条。 使人们不自觉地安静下来,抚一抚头发,整一整领子,尽可能拿出优雅绅士的做派,跟随穿燕尾服的老管家走进房子。 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一一接过托盘上的香槟,漫步在缤纷富丽的水晶吊灯下、旋转楼梯上,而后又冲旁侧整齐挂列的壁画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或摇摇头,轻轻啧一声,好似非得如此方能突显出他们的品味,全是见过世面的人。 一众风景画中,崔真真注意到一张人物画,裱着巴洛克时代特有的镂空雕花框。 画的是一个女人,相当年轻,戴珍珠项链和耳环,一身层层叠叠的蕾丝纱裙,双臂拢着件绿色天鹅绒披肩。 她坐在椅子上,并没有看镜头,几根手指抵住下巴望向远方,一副闲散放松的模样,却用画笔暗暗勾勒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光裸的后背。就差提笔写道:这是一个不用看脸都知道的绝世大美女。 “哦莫,真是张杰作,画的是时夫人吗?” 京代有且仅有一位小姐,年龄对不上,因此猜是夫人。 管家笑着否决:“这是书雅小姐两年前作的画,想象自己十年后的模样。画作右下角有批注。” 提问人不免伸长脖子去瞅,果真呢,底下有暗金色的frigga字样。 所以是在一厅艺术家名作间,特意把自己画的自画像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咯? 时书雅。骄傲,自负。坚信自己将拥有全宇宙最光明灿烂的未来。 但她不知道,她也是个小偷。无意间偷走了属于李允熙的美妙年华,偷穿了真正的公主裙裳。 时间差不多了,管家伸长手臂:“午宴马上就要开始,请大家移步宴厅。” “一般不都是晚宴吗?无语了,中午能有什么气氛。” “估计公主要隆重登场呗。” 也是,不办一个奢华琳琅的宴会,怎能衬托出公主无可比拟的光辉呢? 几人小声抱怨,或羡或嫉或期待,上了台阶,沿着长廊走到尽头便是宴厅。 宴厅很大,八面重帘系拢,营造出午夜般的氛围。 到处都布置得十分华丽、精美自不必说,更引人注目的是布局。 一排排长桌分为左右两边,中间贯穿一条鲜红的毯子,还有话筒。猜也知道,那位了不得的公主打算像新娘一样,在满场瞩目下闪亮露相,再款款走到最中央发表讲话。 呵呵。 “总统都没她架子大。” 是谁在不满呢?被当作粉丝一样对待。 话音刚落,音乐节拍停下,全场寂静之际,忽而响起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随后,传闻中的时书雅挽着南在宥和宋迟然的臂弯走了出来。 明亮的光束追随步伐移动,可能是这个缘故,崔真真坐在话筒正前方,第一眼望见的其实是对方的鞋。 一双同时具有蝴蝶链条与蝴蝶结元素的,镶嵌满钻石的香槟色高跟鞋。 它在所有人的瞳孔里熠熠生辉。 假如换成她,穿这种又长又细、足以抵一栋房的鞋子走路,大概会摇摇晃晃,变得滑稽。可时书雅不一样,除了这双鞋,她还有繁冗甜美的芭蕾风花苞裙。 蓬松的羽毛流苏点缀胸前,头发盘成低丸子样式,看似随意地垂散下几缕卷发,裸露出美丽的颈部。 树枝花圈形的额饰,装饰着晶莹的粉宝石,配上同样贵气的耳环、颈链,犹如花仙精灵降世,带来极其闪亮的视觉冲击。 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一刻,所有人都盯着时书雅。 尽管如此,时书雅异常从容,不以为奇,仿佛生来就该被这样注视,被簇拥,被仰望,始终神态娇俏地与南在宥、宋迟然说笑着,在无数双眼与光的打照下,来到舞台正中央。 “很高兴见到你们,我是时书雅。” 喇叭清晰放大她的声音。 我是时书雅,仅仅五个字便将她的尊贵底气道尽。 “欢迎大家来到我的岛,接下来五天,每天上下午,我所居住的这栋楼里都将有名家现场授课,每晚则举行宴会,有兴趣的同学尽情参加。此外这座岛的任意场所、设施,大家都可以随意观光使用。每栋住房都匹配了两名佣人、一名厨师、一名管家,其他需要尽管吩咐他们就好。” “祝大家玩得开心。” 热烈的掌声结束后,都以为讲话到此结束,谁知时书雅又问:“对了,谁是崔真真?” 众人顿时目光转向。 难得讲规矩,换了身西服的南在宥、宋迟然在笔挺精良的布料包裹下变得更高挑、深沉,身段颀长,宛若黑洞一样吸着光。贵公子的气势强烈到让人难以直视的地步。 他们闻声也看向崔真真。虽然后者仅仅低眸、掀眼,漠然地一扫而过。 ……挑这个时候点名,来者必不善。怎么办,可以不回应吗? 全素儿后背冒汗,暗暗侧头观察脸色。 李允熙则被美食蛊惑,从头到尾没发觉厅堂里发生的事。 “难道没来吗?崔同学。” 轻快的调子形同魔鬼催促。 “看样子不会善罢甘休。” 逆袭系统道:“小说中裴野参加秋令营,就是这时帮李允熙解了围,随后被支走。李允熙差点死在这座岛上。” 由此可得,时书雅跟全素儿、尹海娜可不是一类人。她会来真的。 一向批判贪心女配角的剧情系统也哇哇大叫:“大声回答她!快出手呀真真,告诉她你就是让裴野沉迷到无法自拔的女人,让她丢脸破防!冲鸭真真!灭了坏女人!她可比你坏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只是问一声而已啊,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该不会是吓破胆了吧?不敢出来?” 看起来像跟班的人出言讽刺,时书雅笑吟吟地没作阻拦。 挂钟咔嚓、咔嚓挪动,任凭她们怎样说、怎样做,崔真真一动不动,就那样坐着。 时书雅站着。 真贫民与假公主,两双眼睛交锋,其中有两只是骄矜的。看人时像隔了几百层台阶,高高地远远地、很不以为意地看过来,像瞟一粒浮尘。 另一双则是静默的,幽然的。 仔细打量,让人联想到屠宰场般生鲜冷峻的眼珠。浓浓的腥臭气,都快扑到脸上来了,难怪,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好可惜,崔同学,没有赏脸来我的宴会,可能不喜欢这种场合吧。” 不打算让场面一直僵着,时书雅假假地感慨,尹海娜当即扬声:“不是讨厌,恰恰是清楚自己什么货色才不敢来吧?” “换成我,跟蟑螂一起住在连厨房都没有的地下室里,用冲马桶的水洗水果,有时间肯定先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自己身体里到底有多少恶心的细菌,哪有脸来您的午宴。” “地下室……是什么?”公主似真似假地好奇,一脸纳闷。 “当然是书雅小姐您一辈子都无须了解的下等地。” “有那么糟糕吗?崔同学居住的地方。” “呵呵,连蝗虫都不愿意光顾呢。” “怎么会这样,听起来,好可怜。” “她习惯了吧?原本就是个出身不详的人,从小在街上捡垃圾吃,听说以前还在兼职的店里偷过钱,偷藏客人吃剩的薯条牛排带回家。像这种人,为了一口吃的连尊严都没有,哪里谈得上可怜不可怜。” “还是不要这样说吧,尹同学,家境无法左右,我不认为落井下石是件好事。” “书雅小姐就是了不起,对那么肮脏低贱的人都能保持良好的家教。不像某些人,耳朵聋了还是哑巴了?要是连应声的胆量都没有,就不该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妄想拉拢她不该拉拢的人。” “……” 两人一句接一句,当着面诋毁。 真是被惯坏了,时书雅,完全小孩心性嘛。 南在宥点了点眉心,觉得幸好裴野没来,不然局面肯定更离谱。 像是不耐烦了,宋迟然突兀打断。 “吃饭吧。”他说。 “迟然哥饿了吗?”时书雅问。 “嗯。肚子里有两百只青蛙。” 青蛙呱呱叫,饿扁的肚子会咕咕叫。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倨傲的小公主更是眉开眼笑,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双手挽住他的胳膊:“迟然哥真讨厌,每次都故意捣乱气氛,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有么?” “有啊,你老喜欢捉弄人,还经常欺负裴野,比裴野坏心多了。” “啊。听起来像个坏人。” “裴野听到可不会高兴。”南在宥耸肩道:“只会觉得你们把他说得像傻瓜。” “哼,谁要管他,竟敢打架错过我的宴会……” 谈笑声远去,临出门前,时书雅回头随意一指,指定尹海娜一起到隔壁厅就餐。 如此张扬的举措不亚于把一块肉扔进狼群,她根本不需要再做什么,许多人便充满审视地打量起崔真真。 形势已经很明了了不是吗? 为难她,就能讨书雅小姐的欢心。 反正裴学长不在,南学长、宋学长没有护着她的意思。想起前段时间崔真真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仗着前辈撑腰便嚣张跋扈,为所欲为。但凡想报复她、给她点教训,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敌意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 * 饭后没有固定活动,进入自由安排的阶段。 “刚才吃饭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呀?”走出城堡,李允熙总觉得同学们的眼神都怪怪的。 作为女主角,她对恶意反应迟钝,总以为大家都是好人。于是也没多纠结,转头兴致勃勃地翻小册子给全素儿看:“超级无敌豪华!你快看,全同学,岛上有体育馆、游泳馆、居然还有小型水族馆和动物园!” “音乐剧、歌舞剧,剧院24小时开放,无人数要求,演员随时候命……哇,怎么办,好多选项,全同学我们先体验哪个比较好?” 全素儿:“……” 李允熙,原来是这么容易兴奋的性格吗?问她干什么,问崔真真啊。 啊,等等,崔真真好像在打电话,那就算了。 她接过册子随便翻了翻,去哪里、体验什么项目不重要,能快点出发最好。 全素儿迫不及待想离开,总觉得再晚一步,时书雅和尹海娜会卷土重来。 结果证明,她猜中了。 “所以那位就是崔同学?” 甜美的嗓音自带扩声器外加驱逐效果,人们匆忙让开,公主与她的跟班们再次缓缓接近。 大约方便下午的行程,时书雅抛弃裙子,换了一套polo领运动套装,披着针织外套。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再来一顶遮阳帽、高筒袜和运动鞋的搭配,青春活力写在脸上。 左边有人帮忙拿球拍、提化妆包,右边撑伞,她是众星捧月中的月亮,世界都对她谦卑。反观崔真真,侧着身,不知道在跟什么人讲话。尽管打扮得也算亮眼。——领口设计成飘带状的挂脖雪色衬衫,丝缎料子,贝雷帽,再一件轻绒面灰色收腰背心裙,长度在大腿与膝盖中间,裙底加了一点百褶边。 颜色并不绚丽,款式也简约,胜在大气,质感十足,两条腿又直又细,穿双小皮鞋便成千金小姐,说成办展的年轻新秀艺术家也有人信。 该死!! 名媛们无不追逐时尚,故尹海娜多看两眼陡然发觉,崔真真身上穿的衣服、戴的耳饰,包括腕上那只精致小巧的四叶草形状女士手表,哪里像一般的商场货?分明名牌!绝对是裴野送的! “不要脸的捞女。” 她恨得牙痒痒,灵光一闪,挤到时书雅身边:“您看见了么?书雅小姐,那丫头身上的衣服肯定都是裴学长送的,否则她哪买得起那么好的东西?平时在学校装清高,裴学长一不在立刻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这种爱装模作样的心机女,男生最难看透了,不好好教训她一顿非得爬到天上去不可。” 低级的挑拨离间,时书雅不会上套,只是她也在意一点:“她为什么一直戴口罩?脸过敏?” “您是不知道,她以前肥成什么样,稍微动一下全身肉都松垮垮地抖。现在倒是瘦下来了,除了眼睛,其他部位都不肯露出来,去食堂也只掀一点布光喝蔬菜汁。” 模仿自己看见过的场景,尹海娜满怀歹意地揣测:“八成是整容失败,或者减肥成功脸依然丑,不然何必?” “裴野见过她的脸么?”时书雅挑眉。 “应该没有吧。” “如果他见到,会怎样?” 什么都不会发生呗。 尹海娜想,为这丫头,裴野把厌肥症都克服了,区区一张脸除非崩出天际,不然能怎么样?就当裴野被鬼上身吧,都神智不清了,指望天指望地,别指望他幡然醒悟。 嘴上却说:“裴学长……会生气吧,居然被这种女人骗钱。” 时书雅握着胳膊,笑了一笑:“他就是个傻瓜,长得帅气,其实总被人骗。” “对迟然哥是这样,对崔同学也这样。说起来都是他的自由,可我毕竟是他的未婚妻,难免会在意,和朋友们玩玩不要紧,要是被另外一个女生蒙蔽算怎么回事呢?” 这话说的,乍一听像埋怨,却又能读出点亲昵无奈的意思,尹海娜不好接。 上流社会的人爱说废话,可不会无缘无故说一些没用的废话。估摸是同意她找茬、要她先出力的意思,尹海娜想也没想就说:“如果有谁胆敢让您难过,一定是她的问题,就让我来帮忙解决吧。” 同学们正假装研究管家分发的引导册,实则等着旁观热闹。 预感不妙,全素儿拉着崔真真、李允熙想溜,被时书雅的跟班若有似无地拦下了。 从发现她们到眼下没超过五分钟,尹海娜登场的时机正好,厉声道:“崔真真!不是最讨厌我们这些有钱人,用钱收买一切吗?怎么,轮到你自己就屈服了?” “趁裴学长不在,昂贵的衣服、名牌鞋通通都穿上身,连多装一会儿都做不到?虚荣成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来这座岛的?难道不知道谁才是裴学长真正的未婚妻吗?!” !!四下哗然。 大发!原来真的有联姻!!时书雅的联姻对象是裴前辈!那崔真真算什么? 小三?情人?他们应该在交往吧,经常同进同出,偶尔也能瞧见亲密举动。裴学长怎么想的??不怕被时家追责吗? 崔真真也是,今天以前究竟知不知道裴学长有婚约?总不能是故意勾引的吧? 数十道视线往两人身上来回,转眼间,大家都认定是崔真真的错。 很简单啊。YK能有什么错?京代能有什么错?那么,错的就只能是崔真真了。 “不是那回事!你们别乱想!” “呀,注意你们的态度。有证据吗?别忘记乱造谣的下场!” 李允熙生气,全素儿焦急且紧张,两张嘴巴为崔真真说话。当事人却握着手机,转过身,好似没听清的样子。 “……什么?是和我说话吗?学姐,可不可以请你再——” “我说,你就是个烂货!穷怕了,脏死了,拜托别再缠着裴学长了,赶紧脱光衣服跟你妈一起去会所里卖吧!这下听清了?” 崔真真的弱点是妈妈,哪怕疼得要死也不愿意发出声音,被妈妈知道自己正在忍受酷刑。 尹海娜深知这一点,故意把话说得歹毒,逼她暴露狰狞的一面。然而下一秒。 崔真真作出吃惊的样子,一手掩唇,另一只手不期然地扭过来…… 百分百清晰的手机屏幕上所映出来的,赫然是裴野的脸。 “尹!海!娜!”一张要杀人似的脸,锋利的眼睛,阴鸷十足。怒吼说来就来:“嫌你爸不够倒霉,你他妈又找死了是不是?再嘴贱一句试试?” “学长……” 裴野一点没给她留脸,绝对能看到周围这么多人,当众就骂。 谁能想到她们在打视频啊??尹海娜整个人都僵住了,求救似的看向时书雅。 “裴野,是我,尹同学她……”时书雅刚开口,更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操!”视频另一端的裴野似乎猝不及防,大叫一声,挂断通话。 紧接着,因为手机调到最大声,所以崔真真按下语音,所有人都听到了他说:“草,看到脏东西了。” “不是说你。” 怕引起误会,他忙解释:“就一个女的,穿白色衣服,有点像那个谁,我就……” 同学们下意识瞥了瞥穿米白色套装的时书雅。再瞄崔真真,如同一场反击,无声的枪响。秋日下,她双目清亮,毫不躲闪、直勾勾地看着时书雅,当着她面摁下录音键,笑吟吟地回:“我知道的,学长。” “你说的不是我,而是。” “扎高马尾的那个女生,对吧?” 第49章 攀岩 什么高马尾低马尾,毛驴尾,女生的东西,裴野不懂。 关键,要是崔真真都撞见时书雅了,不用问南傻蛋他也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才行了。 ……怎么说来着? 他抓了抓一头白金毛,感觉分层了,又该漂了。 草,跑题了。 怎么说才能显得他特别诚实淡定重点心里没鬼啊? 能不能来个人重新教他韩语??? 烦恼的裴野抱着手机,因为受伤,不能打滚,只好左右来回翻动,活像摊饼。——一张龇牙咧嘴的超级痛痛痛啊饼。 眉头深皱,十分慎重地出声。 “那个什么,崔真真,我说件事,不重要,主要我不能骗你所以随便说一下,你就随便听一下得了。” “我跟一女的有婚约,但那都是大人说着玩的,不算数。去年我碰到那女的她哥,她哥也说了,结婚什么的肯定要听当事人的意见,等我们成年再说。到时候只要一个人不同意就拉倒。所以——” “我肯定不同意!绝对!!” 为了避嫌,裴野连时书雅的名字都不敢提,直接用‘那女的’代替。 前面一串内容说得也飞快,叽里咕噜一口气,好像把标点符号全吃了。 直到这里才慢下来,加重语气说:“我从来不骗人的,你懂吧崔真真?” “我真的一点一点一点点都不喜欢那女的!最烦她了!又吵又麻烦,任性到不行,每次都搞得我头很痛,晚上都做噩梦。你放心,有我姐在,她会帮我的,下次裴女士回来就取消婚约!绝对跟那人划清界限!” “哦对了,你记得离她远一点!!她说什么都别管!别理!!!” “……拉倒,她太鸡贼了。你不行,肯定会被她欺负,得有我在才行。” 似乎拔掉输液针,突然就要出院,要飞海岛。语音那头混进杂音,一会儿佣人们惊慌的呼声,一会儿金管家语重心长的劝阻,乒乒乓乓闹腾了好半晌,最终被裴野不爽的声音盖过:“他们不让我走,日。真不行你就去找宋迟然,跟他待一块儿。就说我说的。” “南在宥太蠢了,派不上用场,也就宋迟然能稍微治住那女的,让她别乱搞。” “不说了,我先给他俩打个电话,待会儿找你。” “你自己长点脑子啊,崔真真,多吃饭多穿衣服,我就几天没在别弄生病了。不然揍你。——真揍啊,你最好怕一下。” 男声到此为止。 外放的语音,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格外清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情复杂。 相比其他人,裴野性情最蛮横也最直率,说话做事不计后果,更不屑遮盖掩藏自己的情绪,从眼下就能体现出来。 他对崔真真的急切、关心、护短,和对时书雅的嫌弃、残忍、满不在乎,形成反差。太直观了。搞得他们根本不敢想,被未婚夫当众下面子、称为那女的,时书雅该有多羞愤。 可事实上时书雅面色如常,只一手扶脸,状似无奈叹气又失笑着说:“阿野又这样了。只不过说了他几句,小气鬼,记仇成这样,一发起火就不管不顾的,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她说得自然,大家一时分不清真假,跟班们则热情附和:“就是啦,裴少爷的性格,也只有书雅小姐您能忍耐。” “不要在我面前随意评价阿野,你不够格。” 眼神轻飘飘地掠过令人不悦者,她再度睨向崔真真,笑容甜美真切:“抱歉拖你下水了,崔同学。不过阿野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就叫你真真吧。” “真真,你下午的行程安排好了吗?打算玩什么?” “动物园!” “高尔夫!” 两个护人心切的女生同时开口。 李允熙:糟糕,好像闯祸噜QvQ 全素儿:都怪对方气势太强,不自觉就回答了== “好平淡的项目,可是为什么,真真你看起来并不像无聊的人呢?”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真好奇,到底长着怎样一张丑脸。 手指轻轻贴上脸蛋,明明想按压的是皮肤,碰到的却是劣质罩布。 “不如我们打个赌吧,一起去攀岩。”时书雅说着,指尖一挪,对准了她的鼻尖:“比谁花更少的时间、更快爬上来,如果我赢了,你就摘下口罩,怎么样?” 当然——不要!! 李允熙拉同桌袖子,全素儿也疯狂使眼色。拒绝她拒绝她拒绝她!千万不要答应她!拜托!求求! 敌对打脸可以等下次,攀岩什么的一听就巨危险啊!一个大意摔成残疾,或者毁容,哭都没地方哭! 况且裴前辈不是说了吗?任何来自时书雅的要求都不要理!不!要!理!!!! 她好想钻到崔真真耳朵里放声地尖叫。 崔真真掀起眼眸,视线从那根傲慢的手指挪到对方光洁的脸上,同样用中指点住挑衅者的额心,旋即下滑。 沿着眉心、鼻梁一直滑到鼻尖,蓦然地笑起来。 “好啊。”她说。声音浅浅的:“那要是我赢了……我想想,时书雅小姐,就用我用过的口罩掩住这张脸,直到我们都离开这里,可以吗?” 骄阳下,喷泉边,此时她们离得很近,委实不能再近了。因而她能嗅到她身上许多精良护肤品、护发素、身体乳的气味,混着名贵特制的香水,芬芳到不可思议。 她也能闻见她的灵魂,无论怎样伪装,骨子里挥之不去的腥膻味,是菜市场才有的味道,乞丐的味道。 她欲让丑陋者现身,相对的,她便让自大者蒙尘,失去炫耀的资本。 是下午的关系吗? 太阳,升到了最巧妙的位置,令她们的影子交叠,覆盖住彼此的鞋尖。 空气焦灼着。 片刻,时书雅先退了一步,接过湿巾,用力抹擦鼻子,答应条件。 从此刻起,赌约正式成立。 * 时书雅所指定的攀岩地点,在一条瀑布边。 瀑布全长接近两百米,从顶端往下看,巨大的水流声、水雾迎面扑来,可谓壮丽。 单纯作为景色欣赏不错,可两侧巨岩崎岖堆叠,形成极陡峭的坡面。一股天然未打磨的原生态模样,别说攀登了,光看就浑身发软。 一般来说,新手攀岩多在室内进行,老手才敢挑战户外。且瀑布周围水花飞溅太多,若长时间受潮水腐蚀,岩壁必然变得松软、表面湿滑,人的生命将受到巨大威胁。 这一把……没必要玩这么大吧? 众人默默往两位当事人的脸色望去。 崔真真还好,平民嘛,多半没接触过这种运动,不懂关窍。 时书雅一言不发,在同学们惊诧不安的注视中,独自站到观赏台的最前方,抬起手心。 劲风猎猎吹响她的衣物,短裤紧贴在大腿上,水落在掌心。她倏地旋身,似笑非笑:“freesolo,徒手攀岩,又名无保护攀岩,指只带镁粉、穿攀登鞋进行攀登。我经常这么玩。” 话里巨大的信息量使人震惊,下一秒话锋转弯:“不过,考虑到崔同学你不是专业人士,我们换一种玩法,先锋攀岩。” 先锋攀岩,指已经用膨胀钉与挂片器材预先设置好保护点,攀登者在沿线过程中,依次将保护绳扣到保护点上进行攀登的类型。属于下方保护方式,相对最传统的顶绳攀登风险系数更高,难度也大。 此外不必担心,虽然直观感受危险,但这正是由时书雅本人开辟的、且亲身攀登过无数回的路线。经过地质专家检测,也证实了瀑布左侧并未受到水流的冲击侵蚀,可以作为自然岩壁被挑战。 ——无须眼神,跟班跳出来大声讲解。 时书雅越过人群凝视崔真真的脸,语气挑衅:“我,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因为出身好,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所以,少数得不到的东西,反而更能激发我的斗志。” “攀岩恰好是我所有极限运动里最喜欢的一项,它会惩罚急功近利的人。真真,我这么说,你不会感到害怕吧?” “怎么会。”崔真真镇静地回,“与其抑制恐惧,不如直面它。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好。”时书雅的笑容愈发甜蜜。 可惜了,她想。 可惜你生在下水道中,生来便带污秽。 萤虫注定无法与星星比拟,更何况她不是星星,她是月亮。太阳。整条银河中最耀眼的存在。绝不容许玷污。 “那么,谁先来?” “我需要花点时间熟悉器材。” “行,我先。” 换专业鞋,穿安全带,戴手套,亲自检查包里的镁粉粉袋……有条不紊地做完准备工作,时书雅往上打了个手势,开始攀岩。 她是个老手。肢体矫健灵巧,动态动作连贯,即便外行也能看出来,她的背部控制力极强,故即使挂片与挂片之间距离较远,造成大幅度的摆动也能迅速稳住重心,兼具技术与叫人叹服的观赏性。 过程行云流水,如同壁上芭蕾,唯独攀到三分之二高处时,好似错估间距,身体前压的间隙脚滑了一下。 “啊!!” 观众们忍不住惊叫,随即为她欢呼。 原因无他,她是故意的。 短暂的冲坠之后,时书雅双脚抵着岩石,抓着主绳,冲这边大幅度歪了歪头。 仿佛在说:看见了吗?崔真真,这就是你无法企及的人生。 尽管被雾气遮盖,看不清眉目,但崔真真知道,她的脸上一定有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神气。 看见了吗?崔真真。 她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她看见了,也记住了。 原来有钱人的肌肉是这样的。 绝不像妈妈穿高跟鞋导致的小腿线条,不像卖力气的人们瘦条条的身形外、独肩膀臂膀处生硬古怪的隆起,像一颗肿瘤。 她们可以把它训练得很好看,同时具有力量。 她也想要。 转眼间,时书雅快到终点,李允熙、全素儿急得脑浆要爆掉。 “实在太危险了,真真,你再考虑一下吧好吗?”前者皱着脸。 “攀岩考验的是身体协调性、柔韧性、核心控制能力,乃至指尖握力和肌肉恢复速度,需要大量长期的训练。临时补课没有用的,她碰你的时候应该也能感觉到吧?” “时书雅,因为出生在京代,跟我这种普通中产阶级或尹海娜那种没底蕴的金字塔边缘一层都不一样。她跟裴前辈他们才是一个级别。从小学习多门语言,艺术、时尚、运动、各种商业理财思维和经验都会传输教导,一年进入大脑的知识量抵得上我们十几年。” “说实话,你不可能赢她的吧?” 与其输得稀里糊涂,被众人耻笑,后者脑筋急转弯中,觉得只能找裴学长救场。 崔真真,别的不说,就是太要强了。 真不该贸然争强好胜的。 全素儿琢磨着,还没说出来,时书雅已浑身淋湿,喘着气、披浴巾凯旋归来。 “这下服了吧?崔真真!” 时书雅赢了!不用比就赢得板上钉钉!于是尹海娜复活了,她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谁让你一天到晚不干正事,见到有钱男人就巴巴地贴上去,装乖卖巧,贱死了,怎么可能跟书雅相提并论?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也是笑死人了,说什么比赛,摆明是自取其辱!” 她情绪高昂,活像美声家似的出头叫骂着:“识相的话就赶紧认输吧,乖乖摘掉口罩求书雅放你一条生路,说不定——” 类似的话听过几百遍,实在不痛不痒。 崔真真拢了拢衣服,径直打断道:“既然这样,我就认输吧。” “哈,算你还有脑子知道认、认——” 等等,认什么? 尹海娜表情顿住,骂声戛然而止。 见她愣了,崔真真也就笑了:“换成你听不清了吗?学姐,那我只好再说一遍。” “我弃权,认输。” “书雅啊,恭喜你,赢得这场比赛。” “真的很厉害呢。” 她甚至鼓起掌来。弯弯的眼睛,盈满笑意。 “不仅赢了比赛,还很成功地让大家都看到你格外努力的样子。” “好像都有被感动到哦,替你加油打气,所以你现在一定很开心吧,书雅。” “为什么不笑一下呢?” 第50章 浓雾 比不过就认输,尹海娜原话。 竞赛,获胜的人理应高兴,也没错。 但时书雅笑不出来。 崔真真说话太有歧义,仿佛她爬上爬下、把自己弄得一身汗不复清爽,净是为了向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展示技艺,费力取悦她们似的。显得她很掉价。 即便如此,她不想当众发火,良好的家教不允许她像尹海娜那样,动辄失控地大嚷大叫,低级粗俗。便只能按耐住脾气,告诉自己,只要结果能尽人意,过程并不重要。 被耍又怎样?无处躲藏的丑八怪才翻不了身。 “都认输了,那就履行约定吧!” 跟班不怀好意地督促。 “摘下来!摘下来!崔真真,赶紧让我们看看脸吧,摘下来!” “哇,谁有袋子吗?好怕吐出来。” 不想得罪公主,想找乐子,围观群众纷纷吁声。 混乱中,有人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 万众瞩目,好戏开场。 “书雅啊,不是朋友吗?一定要这样做吗?”崔真真假假地问。眼神、语气,咬字停顿皆与午宴上的时书雅如出一辙。 时书雅没有察觉。 她叫她书雅,令她觉得肮脏,犹如霉虫吸附脚踝。 “不是我不帮你,真真。”她笑笑地,刻意收拢五指,抓紧浴巾打了个哆嗦。 “只是……这么多同学在场,不管怎么样说,我们都是有家教的人,许下的承诺果然还是自己做到比较好吧?” “……好吧。” 崔真真便低下头去,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既然你们非要这样……” 她偏了偏头,一根手指勾起棉绳,即将显露出真面目。 假如有投票,范围是圣格兰全体学生,猜测崔真真长什么样,恐怕一百个人必然选择【丑】、【很丑】或【丑爆了】。 理由充分,谁让她死死捂着那张脸,从夏天开始就挡着,闷着,宁愿不吃东西也不肯给人瞧? 不可否认,崔真真眼睛好看,当她专注地凝视你时,你就像被魔力吸住,完全挪不开眼。可时书雅名下有娱乐公司,见惯了培训生,太多因为鼻子、嘴巴不够好看从而毁掉整张脸的存在。偏偏没见过有人会特意隐藏自己的美貌,除非她没有。 “丑女,丑女,丑女。”不清楚谁先喊的口号,带起节奏,男女生们联合着叫。 贫困生们悄悄挪到一旁,虽然没要取笑,却也不敢公开替同类说话。 这些人,他们永远都猜不到那层薄薄的掩盖物下本该长怎样一张脸,更想不到崔真真为了什么,才在抵达海岛的第一时间特地跑一趟洗手间。 “清算好感度如下。” “周淮宇,40→90,累计8分,奖励10分,共计18分。” “裴野,目前好感值96,男主角特别待遇,按90以上每1点好感度/2积分计算,12分。” “高镇浩,线上好感已满,线下好感20→50,6积分。” “南在宥,好感度-10,扣2分。” “宋迟然线上好感值75不变,线下30→60,15积分。” 有段时间没管积分了,以上合计49分,修改脸型只需15分。余下的分数单独调整颈部、腰腿线条是够的,可若想动骨头,进一步改善骨相却不大够看,容易顾此失彼。 与其如此,彼时崔真真问询的是:“除了五官,有什么项目是针对整张脸的?” “有。在各部位已做调整的基础上,对脸、上身、下身分别进行表层或深层,即皮与骨的再细化。”系统答,就是有点贵。 30积分一次。相较其他美化项目性价比低,仅适用完美强迫症者。 巧了,崔真真正是这样的人。 洁净的洗手间中飘荡花香,镜子里所映出的脸完全符合世俗的美女标准,可是不行,远远不够。想要彻底打压时书雅,美得所有人都失语,骨头暂时动不了,崔真真选择将皮相拉到极致。 花上一个多钟头也无妨。眉毛、睫毛、眼睛、鼻子、嘴巴,凡这张脸上的每一处、每一厘米毫米,她要做生产钻石的人,全世界最高超的、无以伦比的手艺人,无比耐心精细地打磨,反复调整,确保它们单看完美,合起来更完美,协调性满分。 顺便抹掉瑕疵,往这里加一点血色,那边点一粒青嫩的痣。 经过几节艺术赏析课的熏陶,崔真真逐渐意识到太完美反而缺乏韵味,有时候,一点点出格的好看、违反常理的好看,才能变成难以忘怀的特点。 由此她用愈发熟练的p图软件模拟太多次,推敲过千百遍,最终决定让自己的眼型稍微更尖一点,卧蚕更弱化一点。 继而形成此刻她们看见的脸。 背景为墨绿色的森林,流动的水,一汪汪晶莹的雾。 那是张神话里爱与美神的脸。 古典的鹅蛋脸上,极长极媚的黑眼睛,又大又圆的瞳孔,眼尾向上翘着。俏而直的鼻型,花瓣似的嘴唇。……话语已经难以形容,观望者只觉受到巨大的冲击。 直瞪瞪望着那张脸,仿佛同时望见芬芳光萤的花朵,幻丽的蝴蝶斑纹,饱满到微微肿胀、好似一碰便能迸溅出甜汁的浆果。 梦一般浓稠的雾与日光,应该怪它们的,都是因为它们联结得太好,使一切美的、能代表美的意向接踵而来,叫他们呆住了。 那是种能把人得罪死、也把心完全蛊惑俘虏的,张扬极致的美。 浓艳而又脆弱的,矛盾的,令人不安的美。 “我看到一个美女。”走到街上时,人们时常如此说。 “哪里美呢?”问他们。他们会说:“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反正皮肤很好,身材也很绝。” 明明是美的,拆开来都美,变成图像美,听起来竟平平无奇。 假若换成更搭的环境,更棒的打光,搞不好能讲得更传神一点:“我不晓得该怎么说,就是月亮,湖泊,雪,你能想象吧?把这些东西全放一起,然后让她也进去,你就能特直观地感受到那种……神圣清冷又脆弱的感觉。懂吧?特别干净。哎,简单概括起来也简单就是……所有东西都顶,她也很顶,甚至乍一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居然只能看到她而看不到天上月亮的程度。” 再极致些,大抵就是眼前情形。 在绝对的美丽面前,人类赖以生存的文字、一条条舌头皆变得单薄笨拙,以至于根本无话可说,无从描述。 “……” 一定是事先设想得太低了,而现实超脱预料,她们认为。 绝对就是这样,标致……但心机的坏家伙,居然特地化妆,制造了可怕的反差感! 冷静,冷静。 不要上当,不可以落入陷阱。 她们暗暗戒备。 接着控制不住地瞄一眼,再瞄一眼,理性出走,又实在忍不住惊疑。 未免……太不真实了。 怎么就能、漂亮成这样呢? 诚然,这个时代,医美与整形业发达,外形已成为一个人的名片之一,能随意设计修改的那种。在座各位贫困生排除,至少富家子弟们都挺注重样貌,从小做妆造、有专门的美发师设计师、乃至稍微动一动脸或定期去美容院保养的人不在少数。 她们之中,全素儿是好看的,打扮时尚、小家碧玉的那种好看。 尹海娜也不错,浓眉大眼,瓜子脸。 时书雅毋庸置疑,不论遗传到谁的基因,起码眉眼长得无可挑剔,精致得好比洋娃娃。然而都敌不过崔真真。 谁让崔真真的好看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现实逻辑,仿佛被滤镜、磨皮雾化处理过,整张脸几乎零毛孔,一点暗沉、一丝褶皱都没有,遑论斑点和粉刺。 用天赋异禀形容都不为过的神仙体质,见者眼红。 况且大家都看得出来,她的脸,绝非人为能制造出的整形模版。 直白点说,并非江南美女。 她是纯天然。 比起后期变美,像投胎一样,由于无法模仿、无须努力,因此天然更让人破防。 时书雅首先心态失衡。 第一次接触崔真真,自然而然带入‘她长得丑,奈何裴野对这方面不敏感,被糊弄了’的观念。如今却毫无缓冲地目睹了那张脸,要她承认对方长得比自己还要好看的事实,并不容易。 事实上,她压根不想接受。 可即便以最苛刻的审美鸡蛋里挑骨头—— 崔真真的眼角太尖了,给人第一眼感觉太尖锐,太锐利像个刺头。 颧骨有点突出,侧脸线条不流畅,用头发遮住而已;颌面有问题,鼻基底凹陷,仗着没有法令纹,不明显。 另外脖子短,肩膀窄,身高身材也一般,才158cm,瘦却柴,腿不够长,注定驾驭不住隆重的晚礼服和长裙…… 尽可能数出缺点,仰起下颌,没有人比时书雅更清楚,她在自欺欺人。 再多毛病又怎样?现场有谁能否认那一瞬间的视觉冲击?连她自己都被吸引出神了不是吗? 她怒极了,倏忽也有点怕。 都说男人是最看外表的肤浅生物,那么裴野呢?他是否见过这张脸?是被崔真真的外表打动了吗?才用那么冷酷的态度对她? 嫉恨的酸水泛起浪花,山间的风使她寒冷。时书雅抬起脚跟,用尽力气猛踩一下尹海娜的鞋面,面上不动声色。 “崔真真,我看你……还是下去爬一趟吧!” 尹海娜接收到讯号,立即化身士兵,敲响战鼓。只是态度不知怎的,有点强硬不起来。声调弱化,不像威逼利诱,反倒似打商量:“为了这场比赛,书雅差点受伤。就算弃权,你本来可以在她下去之前说,为什么故意拖到她攀岩结束后?” “……跟作弊有什么区别?” “一点都不尊重人,没有竞赛精神。” 周围附和的声音稀稀拉拉,远比之前少。 个别男生索性倒戈为大美女辩解:“她又不会攀岩,你们摆明欺负人,凭什么不准反击?” “就是,什么京代不京代,搞起霸凌都一样嘛。” 万万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她们是这样,裴野呢? 惊悚感顿时传遍全身,时书雅又碾尹海娜一脚。 “崔真真,赶紧的吧,别浪费大家时间。”尹海娜道。 “这么着急,不如学姐你自己下去爬咯?”全素儿自觉出场。 熟悉的对手,熟悉的抬杠,双方争来辩去僵持不下时,南在宥从树林里冒出来。 后面跟着个宋迟然。 “哇哦,好热闹的样子,你们在干什么?” 好像感觉不到尴尬,南在宥走到时书雅面前,笑眯眯地鞠一个礼:“亲爱的时书雅小姐,不清楚你有没有空,回城堡拆个礼物?” “谁的礼物?”时书雅面色不虞。 “除了我们公主还能有谁?是裴野叫我送的啦,说是道歉,他没能来你的宴会。” 说话的同时,南在宥朝崔真真眨了眨眼睛,意在表示善意的谎言。 他是来救场的,他站她这边。 才怪。 他只挺他的好兄弟。 裴野从不给女生送礼物,时书雅知道他在说谎。有了台阶,她感到好受了些,可依然不想轻易放过崔真真。 “放着吧,礼物什么时候拆都可以,我们在和真真玩游戏。” “什么游戏?加我一个?” “不行,在宥哥不准捣乱。” “拜托!”南在宥双手合掌,一张俊气的脸蛋作出可怜相:“你也了解我刚刚分手吧?女孩子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真的快把我弄晕头了,好苦恼哦。裴野他们帮不上忙,阿迟又节能,想跟他多说几句话都难,只有你能帮我挽回爱情了。书雅,善良的书雅,你也不想我因为心痛死掉吧?” “哪有那么夸张啦。” 裴野帮不上忙,说明他没在恋爱,至少目前和崔真真普通朋友关系。 纵然是为别的女人,南在宥这幅眼巴巴的样子,时书雅特别受用,扭头又去问宋迟然:“迟然哥,他真的失恋了吗?没有说谎吧?” “南在宥是最不会说谎的家伙。” 他睁眼说瞎话。 “所以你也觉得我该帮忙咯?” 她非要他表态,也求她,请她。 宋迟然拨弄着树叶,挺淡地笑了一下:“刚好回去睡一觉不好么?时书雅,你累了,会长皱纹的。” 他说她累了。 她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 她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要输给谁、被谁摁倒在地上、挣脱不开的失败感。 然而时书雅是不会输的,京代的孩子绝不会输。所有的事都事出原因,短期内计划筹办秋令营,一场无可挑剔的宴会,她太累了。又被尹海娜蒙蔽,被身边一群没用的废物拖后腿,这才低估崔真真的本领,大意受挫。 轻敌是最愚蠢的做法,哥哥说过,她总是忘记。没关系。一次失误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人生非常宽广,允许犯错。 甚至不用惊动家人,只需充分休息一下,清醒大脑,重新评估崔真真这个人和对付的方法,她一定能逆转局势,反败为胜。 如果能得到南在宥和宋迟然的支持就更好了,尤其后者,是她结识的同龄人里最离经叛道的人。 隐藏在外壳下的底色最纯粹也最邪恶,绝对有无数折断人的方法,能做她的好帮手。 她要同他们交好,就得先卖他们面子。礼尚往来。 时书雅脑筋转得极快,顷刻间恢复开朗:“作为报答,在宥哥,你晚上要陪我跳舞。穿女装哦。” “……饶了我吧,公主。” “那就玩偶装,迟然哥也要一起。” “杀了我!” “有考拉吗?”他们往前走了,宋迟然懒懒地跟上。 “重点居然是有没有考拉吗?”南在宥难以置信地抱头。 “比较喜欢而已。” “呵呵,确实像哦,迟然哥和考拉。” 三人渐行渐远,这一次时书雅没有带上尹海娜。 她的用意太明显,以至于尹海娜沦落到被家世不如自己的跟班们为难,一人一句:“你是什么身份,好意思直呼书雅小姐的名字?真把自己当根葱!” “猪脑子,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害得书雅小姐不高兴了,难道不该赎罪吗?!” 一次或许是意外,两次,南、宋出现的时机太巧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裴野说过的话。 所以果断绕过崔真真,跟班们逼迫尹海娜代替她去攀岩。 尹海娜哪里受得了这种气?扯头发、掰手臂地反抗了好一会儿,终究被时家的几名戴墨镜的保镖架起胳膊,强行挂上了绳子,不肯爬山就从顶上放下来。 一次又一次,活像蹦极,更像落进网里的鱼,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山谷。 崔真真面无表情看着,身旁李允熙、全素儿小声对话。 “好可怕哦,刚刚,还有尹学姐……要是不执着对付真真就好了。” “……好,够了。不得不说,如果说出同情她的话,我会想把你踢下去。” 弱肉强食,最基本的法则啊该不会不知道吧? 唔。李允熙明智转话题:“所以说,怎么样素儿,我做的还可以吧?” “勉强够用吧,那个。”全素儿一秒皱脸,捂心,痛心疾首样,再恢复正常,“演得还行。” “嘿嘿,我学你的!多亏你反应快,戳了我一下。” “不演两把她们哪那么容易上套。”全素儿耸肩,“真正反应快的是崔同……真真,否则我们都被绕进去了。” “真真,超聪明+v+” “……又不是夸你。” “我们,是同桌>,<!” “智商并不会通过那种方式传播。” 逃过一劫,两人大松一口气,革命友谊建立飞速,开始脑袋挨着脑袋,讨论待会儿先去动物园还是高尔夫。 崔真真向下凝望奔涌的瀑布,少见地生出几分紧迫感。 系统提示南在宥好感+10,没有意义。 她得加快动作了,对宋迟然。 因为她忽然有些怀疑,那人。 该不会喜欢时书雅?【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0-60 第51章 大小姐 准备射击的猎物疑似有主。隐约的失控感作祟,下午没有陪李允熙、全素儿游玩,崔真真一个人回到住所。 尹海娜还没回来,刚好。 找理由打发帮佣,关灯,拉窗帘,按照网络上流行的方法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以防监控摄像存在的可能。 测试隔音效果,发一条短讯给全素儿。随即打开手机。 kataotalk消息狂跳,轮刷屏排第一的自然是裴野。 【打完了,没劲,没事做,破烂游戏都不好玩。】 【行,崔真真,有你的,又不理我!!!】 【以为我脾气很好吗????笨蛋!】 【拳打脚踢。jpg】 【狗狗打滚。jpg】 【饿了,吃饭。】 【附图:健康营养小米粥与蒸排骨。】 【渴了,点奶茶,齁死人了,搞不懂你们女生干嘛喜欢这种东西?附图:一杯葡萄果茶。】 【崔真真你走路摔倒。】 【算了,别摔了,怕你骨头断了还挺痛的。】 【有点困了,看我头发,是不是分层了?】 【附图:帅哥自拍*1】 【侧面也好明显啊草。】 【附图:帅哥自拍*2】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想你回学校了崔(/#&@……】 半小时后:【日,谁拿我手机了???】 又半小时:【我是说,莫名其妙被人暗算很烦,所以回来再给我做一次便当,饭团要鱿鱼馅的,还有上上次那种海苔鸡蛋卷跟汤。】 【==虽然味道乱七八糟,但吃习惯了还挺想的。全世界就你弄得出来。那边有厨师吧?你可别乱下厨做东西给别人吃,怕你挨打。吃死人又要坐牢,我都没法飞过去捞你。】 废话太多了。崔真真嫌烦,屏蔽。 周淮宇破天荒发一条长讯:【奶奶的病加重了,开始分不清日期,医生说可能会持续恶化。她不想住院,我打算请假一段时间在家自习,能照顾她。我爸被拘留了。今天的事谢谢你。崔真真,我会活下去。】 没必要回,略过。 高镇浩,他倒想发,但住黑名单里,发不了。 快速浏览完信息,跳转ins,没管累计99+的评论、点赞、涨粉提示,点开宋迟然的头像。 崔真真:【你在干嘛?】 似曾相熟的开场白,隔几分钟得到答复:【发呆。】 他回消息了。 将近一个月没聊天的前提下,期间宋迟然发起过一个问号、一次转账,崔真真都没理,却照常更新账号。 面对突如其来的冷落,人们一般有三种反应: 1、生气,质问。 2、不解、挂念。 3、无动于衷。 排除第一种,对方有点太沉得住气,导致崔真真无法肯定,他属于剩下的哪一种。 除此外另有一点值得关注。 任性,娇蛮,不讲道理,非要所有人围着她转才肯开心的个性。崔珍珠与时书雅的形象高度重合。 换句话说,她们撞人设了。 花积分从系统买来的资料多是客观信息,极少包含个人情感部分。就算有,也依照原剧情来,与现实中存在偏差。 结合线下宋迟然接连两次插手她和时书雅的冲突,态度非常随意,模棱两可。可以当成兄弟间的义气,如南在宥一般替她解围;也可以解读为他在保护时书雅。 因为他很清楚,——n4之间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她是一个能识破他的人、大概率促使高镇浩住院的人。 仅凭寥寥数语便鼓动起裴野发疯似的咬定周淮宇不放。 即便知晓周文宰的阴险毒辣,依旧默许他出狱乱咬,只管挑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跳出来做最好的救世主。 裴野、高镇浩、周淮宇、韩志勋、尹海娜,几乎所有得罪她的人都没好下场,身受重伤。 作为所有事件中心的崔真真,手段隐秘、狠辣,锱铢必较。 她很危险。 在她面前,抛开家族,时书雅稚嫩得好比温室玫瑰,身上的刺还不如她一片指甲来得锋利。 所以他在意的是谁? 尽管小说从未涉及宋迟然和时书雅,全文没有任何字或段落暗示他们间存有羁绊。可它们的作者并不靠谱,自己埋下的伏笔都能忘。崔真真不信别人,只相信自己,因而得弄清楚,以免影响她的计划。 第一次试探回应还行,那么,再来一次。 【陪我打游戏!】她提要求,照旧一副发号施令、你必须服从我的口气。 【哪个?】宋迟然接话。 【pubg。】 【没玩过。十分钟。】 稍等十分钟,还是只陪十分钟? 无所谓,崔真真回:【多一秒就拉黑你。】 随即发自己的联系方式过去。 pubg,全名pubgmobile,一款盛极一时的国民级射击手游,主要玩法为飞行途中自选降落点、快速捡装备,在定时缩小的范围内不断射杀敌人直至成为最后优胜者。 一度在年轻人间热烈流行,崔真真昨晚才第一次玩。 安装游戏,通过新手教程,又额外看了点视频教学,大概凌晨时分做完两张试卷,她匹配了两把,被骂得很惨。 队友们说话难听,她没在意,平静地说对不起,一次又一次。今天不一样。 根据好友列表组队,崔真真把队长留给自己,没问宋迟然意见就从大厅随机拉个路人组成三人小队。 起初没人说话,她玩的女角色,单马尾,牛仔裤,外观朴素但游戏风格火爆,人来疯似的,一落地就死命往人堆里扎。 横冲直撞,劈里啪啦,声势弄得特大,结果一扭头,不是忙着原地打转就打山峰上跳下来坠亡。什么鬼啊??汽油、烟雾弹不会用,碰上人一死一个准! “有病吧你?小脑发育不协调去医院啊,出来祸害人干嘛?” 路人队友激情开麦,他骂她,她老老实实,唯唯诺诺,声音又细又软,一个劲儿道歉。 菜归菜,起码态度诚恳对吧? 谁能想到呢,队友一住嘴,转头就去找宋迟然出气:“要你有什么用啊?第一次玩怎么了,看到人不会说吗?干嘛不提醒我!还有,我不要这个枪,难看死了。把你的枪和头盔、还有背包给我,你的比较好看。” “怎么听不懂人话啊你,不准走我前面!都怪你挡住视线,害我又死了你开心了?” “走开,我先发现的地方!” “我要吉利服,去抢过来,快点,抢不到就骂你。” “你是狗吗?不要跟我屁股后面,下流!” 她骂得起劲,挑剔的理由特别多,甭管你走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反正不行,帮她杀人不帮她杀人都挨骂。张嘴闭嘴白痴、蠢蛋、猪头,另一个也是神奇,一声不吭由着她说。 有时候像被说烦了,为了给她喜欢的装备,单枪匹马灭一个队,硬从别人手上抢过来。有时候又不给,自顾自趴草丛里,任凭耳朵里女孩子的声音怎么吵怎么无理取闹,他比聋子淡定,枪也稳,不紧不慢地狙掉所有人。 这气氛,总感觉,怪啊? 路人队友想跑,架不住宋迟然技术好,枪法太顶了,把把都能吃鸡(赢的意思),爽得一笔。 这年头上哪儿去找脾气这么好的大佬啊?于是连着几把下来,宋迟然没说什么,豪爽的队友大哥先忍不住了,主动替他抱不平:“我说那个谁,你够了吧?还没完了。” 本意是替大佬说好话,刷好感,方便加好友什么的。不料当事人终于开麦。 “没事。”他说。声音懒洋洋的,有点哑,“我就喜欢她这样。” 说完又拿第一,出了游戏,反手给路人送了套时装。 “……哥们,大气啊!” 价值十几万韩币呢,说送就送,崔真真:“我也要。” “贵。”宋迟然说。 “那我要十套,不买就拉黑你。” “没别的招了?” “没有,就拉黑你!” “行吧,大小姐。你换十个新的词骂。” 不知被什么打断,一声轻微的呼吸带着电流,划过耳稍。 短暂的停顿后,他拖腔拖调:“刚才那些就别重复了,都听腻了。” 路人:?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敢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神经啊你们。 他大为震惊,但不得不承认队伍里女生的嗓音好听。 没到夹子音的地步,就咬字软糯糯的,内容是糟践你的,语气却像对你撒娇。让人想到那个什么,一只骄傲又神气的猫。 原本不爱搭理人,偏被罐头吊着,太想吃了,可是光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你,你不给。抬起前爪搭在大腿上,也不给。她都有点恼了,这才不情不愿地甩起漂亮的大尾巴,忍着厌烦超敷衍地喵一下。 就怪可爱。 划重点:你勉强来的可爱。 可能强求来的东西别有一番风味?路人不懂,光听见女队长背书似的毫无感情抛出十个新词——最后两个估计现找的,卡好几分钟。然后男队友当真给她买了十套时装。 “好看吧?”女生换上花哨的彩装,声调像尾巴一样得意翘起来。 “嗯。” “嗯你个头啊,说好看。” “好看。” 可能脑子确实有点问题,俩人都病得不轻。刚这么想着,又收到一套金光闪闪的限定男装,路人兄弟立马表示:好大佬,好财力,多么甜蜜的小情侣啊这游戏他还能打一百吧!!! 可惜乐极生悲,他掉线了。 崔真真还想再组新人,宋迟然:“算了吧。” “凭什么?” “反正你只骂我不是么。” 说着,好似后知后觉,他问了一声:“大小姐,怎么只骂我?” 他每一次叫大小姐,带着点笑,仿佛真的拿她没有办法,因而只好纵着她,宠着她,随便她耍小性子。 崔真真静默一瞬,凶巴巴:“怎样,大不了多发几张照片给你。” “谁惹你生气了?” 游戏中,崔真真操作的人物一怔,一个人从树后跳出来朝她开了一枪紧接着又倒下去。 她转过视角,恰好撞上宋迟然的枪。 黑洞洞的枪口,自身后瞄准她。 “……公主?” 没由来的称谓,混合着意味不明的轻笑。刹那间,双方地位好似发生置换。 他太敏锐了。 从相识起,每个字每句话,崔真真规划演绎的崔珍珠就是阴晴不定的人。活像同谁较着劲,她是呛口的辣椒,难哄的怪人,动不动就发脾气,无止境地索取爱与钱。难道不是一直如此吗?为什么要问呢? 谁惹你生气。 崔真真甚至反思了几秒钟,她在生气吗? 为什么?因为谁?作为谁? 崔真真,因时书雅的存在而沮丧了吗? 固然交锋中获得胜利,可对于对方身上无可否决的光彩,她犹豫了吗?茫然了吗? 她开始感到疲惫了吗? 漫长的阶梯铺开,或许能绕整个岛屿好几圈。而她拼尽全力,说不定穷尽一生仅能触碰到那么一点点权力,拽下一两个人。 其他许多人,更多人,她一笔一画记在本子里的名字,他们将继续优雅镇定地站在那里,保持他们的体面。反观她,时时刻刻都必须精神紧绷,必须提防,必须谋划,如走钢丝般的惊心动魄。 她想收手了吗? 崔珍珠,你又在想什么呢?什么牵动了你的情绪? 财团少爷随手挥霍的钱财?不知打何而来的天赋?运气?毫不费力湮灭你的光芒,仿佛天生高你一等的人生?不是都见惯了吗?为什么还要在意?难道说,你从来没忘记过洪明洞,那个贫民窟。 你的身体走出那里,心却没有。 你像一个黑洞,无底的黑洞,单凭美丽、复仇丝毫无法填充。一旦看到更美好的东西就想拥有,发现更闪耀的特质就感到痛苦。因为你没有。你伸长手却什么都还没抓住。像饥饿的人游荡在小吃街上,每走一步都发出尖嚎。 如此空虚的、匮乏的躯壳。如此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欲望。它们在驱使着你,是吗? 利用得好就是动力,帮助你勇往直前。可若一时不慎,你将被吞没,成为欲望的傀儡。你在挣扎,是吗? ——不。 她没那么容易退却,也不会输。 不足的地方,补上。 不懂的东西,学习。 模仿,体验,努力,经历,皆是她的道具。 她不会、不该、也绝无可能注定比别人差,崔真真坚信自己,像时书雅相信自己的城堡、家族那样。她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大脑、手掌和脚。她相信,赤裸的双足踩踏过玻璃碎片的痛感,长茧的手指紧握住笔杆的力道。 信任太阳,大海,和遥不可及的灯塔。 信任穷人家的孩子也有能握住璀璨的未来。 只是幸福从来难得,荆棘遍地的登山径上,宋迟然是一块拦路石。 他妨碍她了。 她要把他挪开,踢下去。 “哼,不就是一个男的咯,明明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蛋,非要装作一副智慧的样子,多管闲事,好几次给本小姐添堵……”快速调整情绪,她半真半假、阴阳怪气地骂起槐树。 宋迟然其实没有在听。 他觉得有点无聊了。 本以为新鲜的东西,隔一段时间再看,感觉好像坏掉了,变得普通。 除了比时书雅尖酸刻薄点,更直率,穷,俗气,有一双完美的脚,崔珍珠似乎也没有特别到哪里去。 直到话筒里不期然传来一道女声:“我回来啦,崔真……呃,你在打电话?” 接着,游戏中的女角色停止动作,挂机五分钟之久。 “怎么了?”他随意地问。 “信号不好,烦人,要给我买新手机吗?”她也随意地答。 语速、语调同时书雅相似,仿若双胞胎,缺乏新意。可与另一张脸结合便瞬间瑰丽了,勾起人探究的兴趣。 “想要什么样的?” “当然要贵的,好看的,这都不懂吗?” “一个就够?” “要给我买吗?” “给我地址吗?” “才不要!谁要跟网络上的色鬼泄露信息!” “你想要钱?”他又问,蠢问题。 “对啊,因为我用钱擦地板,也用钱擦屁股。每天都睡在钱堆的床上,盖钱做的被子,一不爽就抓一把钱来吃。所以用得很快,下次发照片涨点价好了,原来的五倍。” “好。” “十倍!” “可以。” “呀,说实话,你是骗子吧?银行抢劫犯?” 她故作认真地怀疑,宋迟然分神射杀掉不知道第多少个人,轻车熟路地从对方身上摸走粉色喷漆枪和她最喜欢的吉利服,都给她。朝她做了一个‘旋转、跳舞、飞吻’的动作。 “——恶心。”她责骂。 “高兴点了么?” 他不以为然,像挨了个巴掌的狗,不打算走开,反而往上凑。 崔真真能明显感到他态度变了。接下来几把游戏,给装备,帮掩护,不远不近地跟着,偶尔教她一点指法、压枪的窍门,她不耐烦就停下。被骂也慢悠悠地应声。 她被偷袭了:“你在干嘛啊,又发呆?!” “哦,忘了,对——” “所以在找理由吗?” “对不起,我要说的,你没让。” “责怪我咯?” “哪有。” “哪敢。”他补了一句,咬字暧昧含糊些,仿佛吃着糖。 她又死了:“连我都保护不好吗?窝囊废!” “嗯。” “不反驳吗?” “不用。” “一点骨气都没有!你是狗吗?” “嗯。我是。” “……” 全素儿叹为观止。 这谁啊?究极受虐狂吧?? 现实和网络声线有差别,宋迟然话不多,她没听出来,也没多问。 全程cos木头人,说完那句被要求的话后一声大气没出,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事、在画图软件上设计属于自己的未来品牌包装。 好不容易等崔真真结束连麦,退出游戏,她拿起保温袋:“那个,李允熙让我带的,有鹅肝、沙丁鱼、三文鱼什么的……我说每栋别墅都有厨师,没必要,她非觉得半夜使唤人不好,所以就……打包回来了。” 做贼似的,到处问人要包装盒、包装袋,最后跑厨房里找没人碰过的食物。 全大小姐头一回干这种事,不适应。 “没吃晚饭吧?不然你……将就一下?啊,今晚时书雅没出席晚宴,听说感冒了。” “不用了。”崔真真拒绝,没多做评价。 弄得全素儿疑惑:“你吃过了?” “……” 没有。 晚饭是什么东西,早就不太明确了,因为得控制食欲。 “你……果然是在减肥吧?靠极端节食?” 好似对此深恶痛绝,全素儿嗖一声坐起来。 “我观察你挺久了,崔同……呃,啊,真真。说实话,你基本没在吃饭吧?今天一整天光见你吃两根香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直这样吗?平时还得学习,不觉得身体哪里难受吗??” 当然,有的。 饿肚子的话,起初难受,时间长了就能慢慢适应。身体系统却不是这样。 它们会抗议,会哭叫,随时间流逝反倒越来越严重,令她对自己的汗液过敏,胸部犯痒,睡梦中稍微抓挠就长出大片大片的疹子。 那是因为抵抗力变差了,如果她去看医生,医生会告诉她。可是她没时间。 她基础太差,落下的功课太多,近乎空白的履历着急填充,又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需要关注、把控,确保自己洞悉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她没时间去医院,没时间慢慢享受美食,不认为系统值得完全托付,有时也觉得需要在身体上留一些伤疤作为激励,于是干脆选择不吃。省钱省事。实在饿到受不了、学不动时就照镜子、涂一下指甲,用这种方法转移注意力。 崔真真对此绝口不提。 全素儿差不多可以猜到,盯着她说:“过度节食会降低代谢,造成营养不良、掉发、身体内分泌紊乱而且容易反弹。我有一个朋友就是这样住进医院的,同时得了厌食症和暴食症。你已经够瘦了,正确的减肥思路应该是定期运动、练肌肉、提高代谢,以及吃优质脂肪和蛋白质。” “不是所有东西吃了都会变胖,你明白的吧?除了热量、摄入量,能够长期维持的减肥方法更讲究食物的成分。” 没有听说过这种理论,崔真真停下脚步:“什么是优质脂肪?” 五花肉里的瘦肉?肥肉?新鲜的、非长期冷冻的僵尸肉? 贫穷局限了她,她无从明白。 “晕,能连这都不懂,怎么活下来的?” 全素儿摇着头,打开保温袋,啪一下,把有点软掉的三文鱼放到茶几上:“虽然都不新鲜了,饿了一天还是别碰脂肪。——这就是优质蛋白质,能帮你修复组织、增强抵抗力、提供能量,顺便维持皮肤弹性。尝尝。” “我不喜欢吃生的。”崔真真垂下眼睫,这样说着,却还是吃了一片。 仿佛能听到肠胃的喜极泣声,心理作用么?身体,倏然有点暖起来。 “一点生都不行?” “不行。” “带血丝的呢?” “不要。” “那你可错过了好东西。” 全素儿翘起二郎腿,脚尖勾着拖鞋道:“甜虾、醉蟹、刺身、三分熟的牛排,我最爱吃了。有钱人基本都好这口,就是得定期做检查,免得有寄生虫。——如果你在不够高档的餐厅吃。” “当然,食物是很了不得的东西,要是只拿它填饱肚子、缓解情绪就太笨了。说白了,它和你的脸、你的身材一样,一个是从外部、一个是从内部改变你。外面和里面,一起构成你。” “所以不光是时间,我一向觉得,你选择了怎样的食物也就是选择怎么样的人生。一点都马虎不得。” “……” 相当奇特的理论,崔真真记下来。 “有让人变聪明的食物么?” 她是真的不懂。 “有啊,燕麦、坚果、鱼、橄榄油……” “长肌肉的食物?” “想什么呢?理论上不可能单靠食物做到,它们只能作为辅助。不过健身的人和运动员一般会补充蛋白质,吃蛋白粉。” “长头发的食物?” “牛奶、鸡蛋、豆制品、蔬菜、动物肝脏黑芝麻之类的……” 短短几分钟,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崔真真想了想,从裴野买的行李箱里拿出本子。 “呃……”全素儿礼貌询问,“你干什么?” “你说的好像有道理。所以你经常吃的东西是什么?有什么作用?” 她打算都记下来,好好研究一下。 “也不至于……”这么用功啦。 “我不喜欢把事情拖到第二天。” 一副今晚不准备睡觉的样子。 “可以拒绝吗?” “你认为呢?” “其实我觉得明天再说也——” “开始吧。” 她按下圆珠笔:“多浪费一分钟就晚一分钟才能睡。” ……救命! 现在可是凌晨一点半啊!祖宗! 收回刚刚对她超级无知却居然有一点神奇可爱的评价,全素儿无语凝噎,又想放声大叫了。 崔真真这丫头……绝对,绝对是无良老板转世!!! * 崔真真的新头像是半只紫色蝴蝶。同样的颜色,宋迟然近来总是看到。 前段时间突发奇想,电脑、电竞椅、顶楼的沙发地毯墙壁乃至手机、常开的跑车外漆,所有东西都被裴野换成紫色。 要不是动作太大可能会被问责,南在宥一度怀疑他会抽风把整个圣格兰都弄成浓浓淡淡的紫格兰。 上一次探望高镇浩是什么时候? 一周前? 向来不喜欢虚假礼节、不注重花花草草的人,竟反常地跟他们说,如果要买花,可以买紫色的。 “哦吼,阿镇,因为剪了板寸头反而变细腻起来了吗?” 南在宥应该是察觉了,却没有多嘴。他在这方面才最有天分的,只问:“紫罗兰,紫丁香,风信子……种类有很多嘛,阿镇想要哪种?” “咳。”电话中,高镇浩极不自在地低下嗓子:“只要是紫色的……都行。” “ok,保证完成任务!” “是护士吗?”挂断通话,南在宥朝年长的老板扬起一个朝气蓬勃的笑,倾下身体边挑花边道:“医院里大概也接触不到别的人吧,哇,超级好奇的,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孩子,居然能让阿镇都开窍耶!” 想起那副场景。 ——是你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披着羊羔皮的柴狼,本该不起眼的npc。 灯盏下,窗帘翻飞,宋迟然勾起唇笑。 “……被我抓到了吧,坏家伙!偷懒就算了,居然背着我一个人开心!” 一股力道袭来,他躲开,南在宥扑通倒在床上,脸埋被子里,有气无力的怨念听起来格外可怜兮兮:“既要安抚少爷又得应付公主,我的头真的好痛,好像必须替它补充营养了。” “你的怒那们不是营养么?” “被分手了啦,全部。” 提起这个就很郁闷,即便恋爱天才也有烦恼。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明明每个节日都送礼物,每个人送的都是不同的礼物。为什么集体翻脸呢……说我像机器人,一台设定好的机器,并没有真的喜欢她们只是在随便找人排解寂寞而已。这像话吗?” “帅气的阿迟,请你关一下窗户,好冷。” 指挥完兄弟,继续闷声嘟囔:“怎么会像机器人呢?说我多动症、花心、坏人都可以接受,偏偏是机器人,那不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吗?!奇怪,难道嫌我不够有情趣,情话说得太生硬……” 想不通,他改仰躺,换话题:“不过,小学妹不太喜欢我们吧?说讨厌也不为过,毕竟我们欺负过她。但这样就更奇怪了!为什么只有裴野例外?” “……” 裴野,是一个幸运的家伙。脾气差,直脑筋,却总能讨人喜欢,获得殊待。 “崔真真那边,我来负责好了。” 关上窗,宋迟然懒懒斜斜地倚在墙边:“顺便,不是好像。崔真真的确不喜欢你。” !! 南在宥丢抱枕过去:“也包括你好不好!” 未必。 她或许厌恶他,但,宋迟然想,他清楚她喜欢什么,这就够了。 ins发起转账,金额大得吓人。随后切回聊天软件,他低着眸,施施然打出一行字。 【圣格兰学院,给我崔真真的信息。】 第52章 寂静【一更】 登岛的第二天,天是阴的。 时书雅病了,尹海娜也倒下了,吓的。 两人白天皆未露面,却不代表她们放弃刁难,最好的证据就是当天晚上,大家临时收到通知,贴心的时公主将为他们举办探险活动。 “都听说过吧?同学们,夜间探险是常规校游经典必备的项目。为了让你们充分享受这趟旅行、体验一回原生态的岛屿丛林,哪怕书雅小姐身体不适,依然强撑着精神为大家策划出这场活动,希望大家积极参与!下面我来具体讲解一下!” “共有36条探险路线,难度各不相同,包括组队,将以抽签的方式进行!” “两人一组,男女分开,获得前十名的队伍可以每人从岛上带走一件物品!不限市场价值!” “第一名将受邀参加书雅小姐的成年典礼哦!” “怎么可能有隐患?你也太低估书雅小姐了!所有路线都通过排查,夜间直升机全程巡逻,况且我们准备了专用包,包里除必要的应急物资外更有一个对讲机,带gps功能,不管碰上危险、意外受伤或想提前结束,只要按下按钮,安保人员立刻赶到现场,安全系数百分百!” “没有疑问了吧?” 城堡大厅,时书雅没来,任由她的跟班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冠冕堂皇,崔真真打量周围。 全素儿两分钟前接到妈妈电话,被支开了。 李允熙同其他几名贫困生一起,住在最角落的房子,全部缺席。 熙熙攘攘被召集来的人群里,外国人占一半,余下的脸,一半不认识,一半太有印象,想来傻子看了都能意识到,这是一个局。 专门针对她而设。 抽签,探险道具,想必都做过手脚。崔真真穿着冲锋衣,把外套拉链拉到顶端,顺着人流向前走时冷不丁被拍了下肩膀,耳边响起告诫:“小心点,安保是假的,时书雅要搞你。” 一刹那而已,喧闹声归来,她回眸,捉住一个穿明蓝色飞行夹克的男生背影,像昨天下午替她说话的人之一。 领了包,抽签,崔真真被安排在第17条路线,第二组出发。 “凭什么不让参加?接个电话而已,怎么,我没在圣格兰念书?圣格兰比卡曼低级?时书雅就是这么规定的?” 站队要彻底,最忌讳偷留后路、做两头草。全素儿转身回来,被保镖拦截,咬咬牙,当场闹起脾气,不惜直呼全名,大胆的行径招来瞩目。 乌泱泱的人头间,崔真真够白够美,所以显眼,朝她比一个手势。 “别以为我就这么算了,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我决不罢休!”她扭头溜。 房子里头保镖驻扎防的严,外面松懈一点,两人得以碰头。 “十点钟,跑小树林,就算不怀好心她们未免太猖狂了点。”全素儿都快气笑了。 绑架,失足,失踪,动物袭击……说什么丛林,半夜的原始森林能发生多少事?仗着家世好,真不怕闹出人命? “你打算怎么办?” 与世隔绝的海岛,报警行不通——好吧,面前是京代,估计人在首尔都低头。校方没指望,裴学长又离太远。 “我去找南学长!” “找宋迟然。” “我怎么说?提裴学长就行吗?” “先说裴野,没反应就……” 时书雅的爪牙走过来了,崔真真说:“崔珍珠。” “什么?” 崔珍珠,谁,女生的名字,她没听错吗? 全素儿想再问,面前忽地冒出一排西装男。即便她反应再快,挣扎着弯腰借他们的胳膊间隙眺望出去。没用。 崔真真也被拽走了。 * 十点半,崔真真与队友——短发,身高接近178cm、打扮帅气的外国女生走进丛林。 “记得顾好自己的包,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丢下对讲机……” 往复循环的喇叭声渐渐变小,消失。 夜晚的森林弥漫浓雾,地面坑洼不平,能见度格外低。 地图显示她们要先爬坡,绕过一片围篱笆的小山丘,沿着溪流走上1公里,看见一栋废弃木屋再照路标箭头即可抵达终点。 预计用时一小时,个子高的人步子大,走得快。没十分钟,队友伸手:“包重不重,我帮你背吧。” “不用,谢谢。” 崔真真把包背在身前,打着手电筒稳步向前。 “你太慢了,这样拿不了第一!”队友又抱怨。 “不好意思,我有心脏病。” 她随口说:“累到了会死。” “……” 总不能说那你就去死吧? 队友被哽住了,想不出应对的话,只能鼻孔重重喷气。时而咂嘴时而自言自语,大约想通过这个方式表达不满。 偏那丫头置若罔闻,哪里像心脏病人?分明不如一百岁太婆,照一米走一米,走一步前还非要用半路捡来的树杈先探一下!眼花脚软到这个程度离棺材也不远了吧?! “你慢慢走吧,我先去前面。” 耐性被磨没了,对方加速走远。 崔真真顺势停下来,打开包,吃一块夹心饼干,补充几口水分。把剩下的食物、指南针、创可贴、暖身贴、消毒湿巾、一次性手套等可能用到的东西分别装进冲锋内袋,再往包里放几颗重量相近的石头,继续前进。 外国女生在坡上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人,顾不上前后矛盾,急急地推她到一块大石头上让她坐。 “我想了一下。”她韩语不好,带着别扭的口音,“我一个人到终点也没用,所以我们互帮互助,争取拿到前十名吧!你把包放下来,休息一下!” “好。” “对讲机拿出来吧,放手里安全。” “好。” 这会儿崔真真又好说话了,一一照做。 休息完,她们同时起身。 外国人眼珠子一转,借着身高体型优势,猛地推她,伸胳膊捞起书包就跑。 果然,时书雅的第一招,跟原著里一样。 那人未必走远,落单的崔真真爬起来,朝女生离开的方向叫:“丽娜?丽莎?丽丽丝?你去哪里?为什么丢下我?” 空荡荡的林子顿时充满回音。 “丽拉,应该是丽卡吧?拜托,你回来,别丢我一个人!是书雅让你这样做的吗?够了吧,我好害怕。” 声情并茂地演绎,全无波动的眼神,崔真真捂着脸,呜呜几声,感觉差不多了。 “滋……滋滋……滋啦。”对讲机适时响起:“同学,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是、是的,我……” “好的,请您保持冷静,告诉我怎么了?” “我队友死了。” “莫?!!” “啊,不是,对不起,我……她……她不见了,带着我的包,我的东西都在那里,为什么……她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现在……” 人受了惊难免语无伦次,对方没放心上,态度极好地宽慰她,问她能不能走路。 “不是有gps吗?” “是的,我们的安保人员正按定位往您那边去,只是刚刚收到消息,今晚可能会下暴雨,为了节省时间……” “直升机呢?” “实在不好意思,同学,受天气影响,直升机也……” “真没用。”她装模作样地吸鼻子,哭着说:“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晚饭没吃,刚才摔倒包破了,想靠石头压一压重心,现在也没了,我还怎么走?书雅生病了是吗?那就打电话给裴野,现在就打给他,让他跟我说。” “……”诡异的沉默。 “同学,”女人尴尬极了,逐字逐字地重复:“安保人员已经尽力赶过去了,请你也配合一下……好吗?” 那就联系南在宥和宋迟然,要他们来接我。——她可以这样说,装一副吓破了胆的姿态恶意刺激时书雅,但没必要。 一时的戏耍只能在言语上出风头,假装肤浅降低防备,这点戏份足够。再多,哪怕做好万全准备,身处敌人的领域中,她的习惯是绝不轻易低估任何人。 “好吧,你说,我该往哪走?” “往……” 依照指挥,崔真真踉跄着走路,观望,来回扫视丛林,确定没有人躲藏。 “啊——!!!” 一声凄厉的叫唤,她把对讲机抛出去两米远,又捡起来,往上面倒水。 “同学?同学?你怎么了?还听得到吗?喂,崔……” 对讲机上的红灯越闪越慢,然后暗淡。 能想象吗?本该被丢弃在这里的人是李允熙,李允熙,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人,以为所有对她笑的都是好人。 于是她沦为猎物,被推进陷阱。天真地相信时书雅给的gps和安保人员的提示,结果越走越偏,差点摔下悬崖,丧命于茫茫的大海之中。 眼下换成她,曾经当众打脸她,三次。 来吧,时书雅,你能有什么等我? 风不知道,寒风凛冽。 月亮也不清楚,它被云层遮住了,由而诞生一个幽微神秘的夜,到处是寂静,黑与树木。 黑暗里好似藏着双眼睛,凝视她的一举一动。 第53章 熔浆【二更】 手电筒也被抢走了,崔真真摸衣服兜,掏出自备的迷你版,原地坐下,等人。 顺便想一本书,打算秋令营后写观后感投稿校刊,加点课外分。 那是国外的书,讲一个女人,为了钱,嫁给一个得痨病的男人。 按那个时代算,她婆家很有钱,她没有,不在她的手上。婆婆是难伺候的性格,丈夫又像死不掉的鬼,缠着她,绊着她,令她变得尖刻古怪,和谁都相处不来。 后来丈夫死了,婆婆也死了,她分家做寡妇,总算有了钱,始终想要一个人能爱她,却又觉得所有对她表现出一毫一厘爱意的人皆是虚伪的,表演的,图她手上的钱。 她想要爱,想要被爱,一直没有,慢慢地就见不得它们。 像恨起光的人一样。她影响了自己的儿子。怕他离家,用大烟和儿媳吊住他,吊住了再问他和儿媳床上的事,拿出去说,把儿媳弄得十分羞愤。然后又摧毁自己的女儿。 她的女儿像她,刻薄,嘴碎,爱摆架子,嫁不掉,好容易看上一个留洋回来的男人,她不喜欢。女儿便也只能不喜欢。 两个年轻人表面断绝了,私下做朋友往来,终于有一天被女人发现了—— 十点整,树林深处,沙沙的动响靠近,一道拉长的影子不期然出现。 崔真真转头把光打在宋迟然的脸上时,刚好想到那本书的最后部分。 女人做了一件太歹毒的事,她把年轻的男人叫来,拿好吃的招待,云淡风轻托出自己女儿鸦片成瘾的事实。 她把女儿毁掉了,让她在最心爱的人面前出糗、崩塌,害她最珍视的一段情感破裂。谁让她自己得不到那种东西,就不准别人有。 最后,女人死了。临死的时候,她知道,她终究没抢到爱,所有人都恨她。 恨极了她。 “那张地图是错的。” 视线划过崔真真手里捏着的纸,宋迟然双手撑另一块石头,也坐上来。 他头发卷卷的,穿风衣和拖鞋,一副饭后悠闲散步的样子,呼吸不急促,没喘,可见是慢悠悠走来的。 “我知道。”崔真真回。因此她选择滞留。 “看得出来。” “你知道怎么出去?” “知道。” “那走吧。” 他刚坐下来,她要走,又得起来。 阴郁的墨色天,没有星星,小半张下弦月的脸若隐若现。两束圆光往外照射,他们间隔着些距离,一前一后,没人出声。 抛开网络,那几把游戏与暧昧的金钱照片往来,现实里,他们仅仅是在同一所学校上学的关系,若非中间夹裴野,根本搭不上话。 就这么走了一阵,绕过大树,听见女生的哭声。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似乎能感觉到人,她声音大了起来,正哭得投入。 “谁?……啊!”冷不防被光照到,一小片裸的肌肤随尖叫闪过。 好麻烦,宋迟然举起双手,背过身。 “你们、呜呜、也是圣格兰的学生吗?能不能帮帮我?”女生颤巍巍开口,啜泣的声音、抱着肩膀的侧影像李允熙,满满无助的气息。 她说自己胆小,有夜盲症所以被抛下了。刚才着急找路,一时没看清又摔进荆棘丛,以至于衣服破了,腿也疼,可能被什么东西扎到。 “主要我被缠住了,需要一个人帮我解开……” 话落见两片影子同时动起来,又急忙叫:“我我我这是大腿,男生不准来!女生就好!” “拜托,帮我一下,别丢下我。” 多么哀切的恳求,宋迟然与崔真真对视一眼。 前者挪眼,摊手,表示爱莫能助,谁让他是男的。架不住后者拉他袖子:“一起去。” 这么粗陋的阴谋,明猜到是陷阱却要往里跳吗?他挑了挑眉,也就奉陪。 从前后到并肩,她们没能走出百步,脚下遽然一空,虚掩的落叶纷纷扬扬如漫天纸钱般落下。 刹那间天旋地转,崔真真始终牢记一件事,就是抓紧宋迟然,直至落地仍不肯松开。 “……” 受到冲击,大脑,出现短暂的中断。 再次恢复意识后,崔真真睁开眼睛,视野被男生放大的脸占据。 “啊,没死。”他笑,补了一句还好,很自然地抬手替她拂去脸上的叶子。 没了叶屑,他的目光落到脸上,她转头躲开了。 双手撑地略显笨拙地爬起来,四下里找了找,没能找到手电筒,只好借乌云间偶尔撒漏下来的一点微光打量她们所掉落的地方,一个人为挖凿的巨坑。 底部是长方形,目测三米多高度。 不高,偏偏土壤质地坚硬,崔真真拔出藏在大一码鞋后跟的弹i簧i刀试了试,得出结论:在没有经验技巧的前提下,妄想模仿时书雅徒手攀岩逃离这里并不实际。 靠它行不通。她将刀折起来,收回裤袋里,又找起新的工具。 一串绳索、带铆钉的皮手套、伸缩杖——似乎用胶带固定在小腿上。拉下拉链,面不改色地从衣服里拿出一样样东西,身形便一点一点消瘦下来。 除此之外,坑底遗留的几个捕兽夹也没放过,用手杖戳了又戳,好似想琢磨清楚它的构造原理,研究一下好派上用场。 宋迟然坐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 毕竟从掉下来后,那位柔弱无助的女同学立马弹跳起身,飞一样逃离现场。 而崔真真,既没有大喊大叫问她为什么骗人,为什么害她,更没有慌张彷徨,迅速进入状态积极且冷静地自寻方法出去。 真是一个怪异的人。很特别,他想,于是不由得出声:“能把流程也告诉我么?” “什么流程?”崔真真反问。 黑暗里不再传来回复,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他指的是她,撞见陷阱就往里跳,掉下去了再往外蹦。一副顺水推舟早有准备的做派,摆明剧本早已写好,早就在她心里,她负责把它演出来。 “有什么好处?”她又说。 说的是,告诉你有什么好处,还是否认的意思呢? 为什么要假装中计,凭什么让自己困在这里,他的一切揣测都不成立? 宋迟然不清楚,于是就更有趣。 他慢腾腾地站起来,轮廓形同入海的水母,渐渐地泡发、胀大,变成高瘦的影子。 “帮你上去,算吗?” 呼吸落在颈侧,说着,他来到她的身后,单臂环住腰肢往上一托。 另一只手避开了敏感的地带,相对没那么冒犯地握住大腿底部与膝盖衔接的那一块骨头,好像轻而易举就把她送了上去。 左手握刀深扎进地面,右手抓住草、树根,崔真真用尽力气,也凭自己爬了上去。 呼……喘息着,她的头发乱了,回头往坑里望,只见一个宋迟然好整以暇站在里头,仰着头,不像被困住的人,反而像来玩。 “要拉我上去吗?”他问。 要吗?他这么高,说不定重,拉起来绝对很累。 “如果不拉,”她也问,“会怎么样?” “你会迷路,然后消失。”他不紧不慢道:“我们以前在这座岛上打猎。” 言下之意岛上某些区域野生动物很多,危险系数不低。 尽管如此,崔真真还是不太想拉他。 她厌恶他。 包括裴野在内,如果可以,或许她更喜欢让他们在这里都死掉。 宋迟然当然感觉得出来,然而要往上看,一直看,从仰视的视角,见那张薄薄的脸背光泛起死人似的青白色,像贝壳,像坟墓里刚钻出来的人。她审视他的眼神就像打量一团待处理的垃圾,要是裴野见了会是什么感觉? 你以为接受你的人,拼命讨好的人,她憎恨你。 大概会疯掉吧,裴野。 最终还是把人拉出来。 拉出来了才发现崔真真的腿受伤,整条右小腿上锯齿状的印痕,裤子破戳洞,渗出血。 估计是摔下去的时候被捕兽夹误夹了,她皱皱眉:“没事,不影响。” “那你还挺幸运。”另一个人漫不经心道:“伤的不是眼睛,也没破相。” “……” 所以怀疑她自己弄的吗?刻意没伤到要害。 是,那又怎样? “坐着。”宋迟然按她的肩膀坐下,自己出去走了一圈。 以为他去认路,回来的时候却拎了一个急救箱,弄得人摸不清头脑:“哪来的?” “树下。”他偏头,用脑袋指。 “谁放的?” 又不是常走的路,时书雅挑的路线必定人迹罕至,谁会无缘无故往一片荒地老树下放医药箱? “谁知道。”把东西都拿出来,宋迟然推了推箱子,给她垫脚。 崔真真知道他想干什么,借此验证身份,但也没拒绝,双手往后倒撑着身体,抬起腿往上放。 因为这也是她想要的,写在她的剧本上,是今夜最重要的情节之一。 宋迟然戴上一次性手套,脱掉鞋子、袜子,挽起裤腿。 光裸的腿骨在暗夜中划出两条细白的线。 崔真真,崔珍珠,两个名字,两种迥然不同的形象在他用生理盐水哗哗冲洗过小腿、用沾碘酒的棉签触及伤口的那一个便如夏天两根黏糊糊的冰淇淋般溶到一起。 她发过的照片,她曾对他的讽刺——我怎么敢认输,就这样屈服霸凌,让学长觉得无聊。 她的锁骨,她的链条,她的谎言与乖张,她所张扬的肆无忌惮地以大量金钱为报酬炫耀过的身体每一个部位每一处线条。她的脸。 那张雪青色的脸,坏掉的白巧克力,清绝漂亮,这一次没有化妆。 少了白天五彩斑斓的眼影和唇彩,就像脱了层皮的魅魔,化作淡淡几笔白描花,素净且又柔嫩,额角吹乱的发是风中的花蕊。 还有那双脚,纤削的脚踝,完美的足弓,极浓腻的白色,每一颗指头都可爱,是她全身他最喜爱的地方,保存了上百张照片在相册里,令他喉咙里咽下热炭。叫它止不住地滚动,升起抚摸和亲吻的冲动。 宋迟然没有那样做。 猜崔珍珠会趁机往他脸上狠踹一脚。 不过,太精彩了,他忍不住觉得。 崔珍珠,一个满嘴谎言,冒充千金,空虚到只能沉浸于虚拟世界不值钱的几句赞美、靠百般骗来的爱与崇拜存活的家伙。 虚荣又傲慢,傲慢的底下本该流淌自卑,她却不觉得自己可怜。一点都不自怜,问心无愧地拍照,理直气壮地要钱,让人怀疑她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误进了快成年的身体,身体是青涩的荔枝,心却是稚气的,愚笨的,当真以为凭点儿皮肉假相就能迷倒全世界的男人,让他们失去理智地着迷,花钱,帮助她摆脱困境。 实在天真,所以他有打算惯一惯她。 惯得她无法无天,膨胀上天,再重重地摔下来,一颗心四分五裂,大约就成了红灯区上随处可见的女孩。化着浓妆,背着名牌包,短到不能再短的裙子四处找人去摸。 崔真真就与她差得太多。 坚强,大度,不为钱权所动,崔真真堪称完美的受害人,她好洁净。外表纯净然而她做的事、她的手段、没有一样能见人。 他最欣赏这种性格,聪明奸诈,懂得喷香水,撕开皮才能闻到浓郁的腐烂。 如同看见了自己。 笨蛋网友与隐藏的天才,现在,她们合在了一块儿。她们是同一个人。 宋迟然拿起绷带。 规则的洞眼,破掉的肉,消毒,止住血,染上蓝紫色,再一圈圈包裹起来。 错落的枝桠与蔓草蜿蜒,荆棘丛中,一只很小的飞虫扑过来,绕过她的脖颈又去绕他匀长的指头,手背青色的筋。 嗡嗡的。翅膀单薄脆微,发出的声音也细弱到令人想要忽视。 为什么肯来找我?只是因为裴野吗? 眼睛静得形同深潭,盯着对方的侧脸,崔真真想问,却觉得没到时候,暂时按下了。她在等。 等他先问,先把事情挑明,主动权就到她的手里。 可惜等了好久,腿伤的处理进入尾声,宋迟然仍保持静默。看来今晚无法完成计划,得另找机会独处,崔真真这么想时,仿佛慢了一个世纪,他终于拢手握住她的腿腕,如握一只要飞的蝴蝶,于夜晚中抬起眼睛。 “为什么不是南在宥,要找我。” 他笑了一下说:“这么蠢的问题就不问了。我好奇的是,崔真真,为什么挑现在让我发现你就是崔珍珠?因为裴野不在。他被打也是你的手笔,是么?” 没有人会傻到猎物跳到手里还以为自己是最高超的猎人。你玩不了我——他差不多在这样说,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故意找他玩游戏,借连麦游戏的时机,一声推门,半句话,假装不经意地透露出信息,再反利用时书雅设下的圈套把他叫来这里。 难怪南在宥觉得自己不被喜欢,因为他并不重要。这一趟旅程,继高镇浩、裴野、周淮宇后,她的目标是他。 宋迟然。她要捕捉的是他。 “怎么,裴野在就不一样吗?学长。” 崔真真不那么认为:“你怕他吗?还是说真的有把他们当朋友?” “看起来不像?我们关系很好。” “那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是害高镇浩输比赛的人?” “那是他的事,成年人应该自己处理。” 宋迟然漫不经心地答,“况且我没有证据,随便猜猜而已。” “裴野呢?” “他不会信,是你告诉我的。” 哈。真是……说谎不眨眼。 她都快被逗笑了。 “有什么好装的呢?他们又不在这里,干嘛还要这么卖力地装下去?” 她确实开始笑,换一张脸后第一次对他笑,只冲着他一个人,其中蕴含的恶意好比浓烈的熔浆涌动:“你不喜欢裴野,太明显了,可是为什么?” 高镇浩住院了,尽管清楚是谁做的,他没说,但至少去陪去看。 换成裴野,她那么狂妄挑衅,当着他的面指使全素儿、敌对尹海娜,威胁尹海娜,他全看见了,非但不说,反而转过身去鼓励裴野。 “裴野说你帮忙出了很多主意,应该送我怎样的礼物。” 宋迟然,是最会送礼物的人。就连南在宥都那样说,裴野当然会去找他。 “他还说你是一个有点奇怪但讲义气的人,挺好相处。” 裴野,就某个层面而言,他是另一个李允熙,他真的把他们都当作兄弟,完全没想过会受到背刺。 他所谓的兄弟其中一个,眼睁睁他被女生愚弄,被算计被摆布,竟选择推波助澜。 许是这一句话戳中宋迟然的痛点,终于揭开了他的假面。他的脸纹丝不动,笑消失了。良久,大树、乌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的影子落在眼皮上。 他看起来很平静,淡淡反问了一句:“你在替他打抱不平?” 第54章 人偶 态度骤变,是破防的表现。 “嘎——” 一声尖利的鸟叫,黑影飞出树梢。 接着是长久的寂静,太无声,以致崔真真产生幻觉,仿佛听见眼前人缓慢的心跳与呼吸。 “你捏痛我了。”她说。“松手。” 宋迟然就松了手,语调也恢复正常,懒懒倦倦地:“能走吗?” “说不能就背我吗?” “只要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打算摔死我?” “哪敢。”他喊了一声,“大小姐。” 于是就伏到背上了,变连体的婴儿,由他背着她走。 上一秒尚剑拔弩张,相互博弈拆穿,这会儿又成了搭档,再没有第三个人,只能彼此扶持,走出凛冽的森林。 走了许久,传闻中的安保人员自然没有影子,那群人满嘴谎言有一句话倒是真的,那就是今晚会下雨。 轰隆轰隆雷声作响,白光后,雨很快下了起来。 “继续走么?”洪水一样倾泻的大雨里,他居然还有心情询问她的意见,“还是找地方躲?” “放我下去。”崔真真说。 那就是躲雨的意思。 没有伞,影影绰绰的黑森林里不存在房檐和亭子。宋迟然加快脚步,勉强找到颗枝叶繁茂的大树,旁边卧着一小片湖。 啪嗒啪嗒的,雨打着叶子。 树下,崔真真拧外套。 她吃得太少,昨晚起才恢复饮食,力气就不大,拧了半天拧不干,手酸。 手肘不经意碰到宋迟然,他挺随意地伸手去拿,左右各握住端点往反方向用力一拧,还给她一团重量大减的衣服,也脱掉自己的外衣,底下一件灰绿色的衬衫。 再脱,一件半高领的白色内搭。 到底有多怕冷,才穿这么多? “手机有信号?”崔真真问。估计雨要下很久,她的手机被强制没收了,在活动开始前。 “没带,出来太急了。” 得到这样的回答,没人知晓他说的是真是假。每一句都是这样。他一面说着,一面摘下项链和手上的素圈戒指,放进风衣口袋里。 风衣不像防水材质,可能里面加了别的内层。总之,他的卫衣没有打湿。 崔真真觉得冷。 不穿就给我,她并没有要说,对方却先一步递过来,同时无厘头地说:“我去淋会儿雨,一起吗?” “……” 为什么?她也没想问。 “因为我喜欢。”他自己要回答。 听起来无懈可击,因为是有钱人,贵公子,所以有点怪癖并不奇怪。 “走了。” 风衣挂在树枝上,把卫衣塞进她怀里,宋迟然自顾自走进雨里,抬起头。 冷冽的雨水磅礴,没有了遮挡物,毫无顾忌地浇淋脸上,身上,现在又不冷了吗?不疼吗?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闪电一道道蹿过,一次又一次把世界泼上白色,照亮他垂下的眼睫,一双好像闭起来的眼睛。喉咙,唇边扬起的弧度。 感到快乐吗?此刻的宋迟然,身形修长,有种徘徊在世界外的气质。在人群中游离,对谁都若即若离,像他的画。 他总画抽象画,在社团画室里,先用红色、绿色、蓝色、黄色、紫色、一切绚丽美好的颜色涂上色块,给人一种美好的假象。 紧接着才用起黑色,最污浊深沉的颜色代表地狱来的使者,轻松把愿景割裂、搅乱,转变成一张张阴戾扭曲的作品。 “老师觉得怎么样?我的画?” 他喜欢为难人,眼珠斜低下来,是晦暗的,逼视得软骨头的老师支支吾吾半晌无言。 “不用再继续了吧?好歹是女生,就此收手不行么?”也爱装好人,对那些追随尹海娜的霸凌者们,明明是霸凌者中的霸凌者,却双手搭在栏杆上,笑起来为她们解围。 崔真真了解他。非常。 通过直觉和系统情报,她了解他的虚伪、轻佻、恶劣,从灵魂深处奔涌出的无法制止的浓烈嫉恨与热衷于摧毁的欲望。 她知道他有一个氛围生冷又严格的家庭,一个接近完美的哥哥,一对心眼多的双胞胎弟弟,怯懦的母亲和私生子女遍地跑的父亲。 知道他去看过心理医生,最天真的年纪,也曾妄想根除掉骨子里的坏与邪恶,做一个可爱的讨人喜欢的人。结果失败了,医生没能治愈他,反而叫他更明白人性,人这种生物,也许天生就该丑恶懦弱居多。 他不是理想的第一继承人,未必能触及那份家业,却也不可能被放弃。作为血缘法律上都合格的儿子,多少有一点才能且外表漂亮的孩子,就像暂且放进仓库的替补品。 没有人在乎那里有多少灰尘,太浓的灰尘会不会呛到他、掩盖他、杀死他所有光芒。他的爸爸只需要他存在,偶尔拿出来擦一擦,以免必要的时候找不到临时可用的替代。 所以在家族中的定位是什么呢?宋迟然。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品。 同样姓宋具可操纵性的人偶。 备用的一身器官? 毕竟濒临完美的哥哥只有一点不好,心脏不好,搞不好有可能呼吸衰竭而死去。 作为仅次于他的第二个孩子,宋迟然,是妈妈悬空的期望,弟弟们虎视眈眈追逐的对象。生在一个连亲生兄弟都必须惨烈竞争的家庭,本来也不够善良才会变成这样。 扭曲而又矛盾,假惺惺的。 崔真真不关心他。 了解是因为必须要,可他的欢愉,他的悲伤,落寞,苦衷,不关她的事。 她不在乎。 裴野、高镇浩、周淮宇、南在宥,不值得任何人在意。她留心观察自己,或许是连续几天没睡好——悬浮在无底的海上令她感到不适,无法入睡。属于时书雅的岛屿亦是。 没吃够,又经历大半晚的波折冒险,流了点血,寒冷与湿意淹没了她。倏忽间,她感到些许乏力,疲累,与困顿。 她没有披宋迟然的衣服。当宋迟然淋着雨无意侧眼往旁边看时,远处湖泊反射出荧光,她屈着膝盖,抱起胳膊,把脸偎在手臂上,静静地一言不发凝望自己的脚尖。 大雨砸得他睁不开眼,低下头去扫第二眼,她似乎困了,即将陷进昏乱而迷惘的梦中。 假如现在丢下她……会死吗? 兴许会死掉吧。 那几个人一定反应很大,他有点想看。 不过方向一转,他回到树下,似湿淋淋的水鬼,擦干净手,按了按她的头。 “醒醒。” 没反应。 那就蹲下来,反过手,用指背碰她的脸:“崔真真,裴野来了。醒过来。” 挺假的说法,她依然没动。 他决定给她第三次机会。只是事不过三,他觉得,他只能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时书雅来了。” 像极了影视剧的做派,主角总在最危急的时刻才肯反应。病怏怏的大小姐,真真假假混成一团形成的神奇公主,这一下总算缓慢沉重地掀起眼皮,问:“哪里?” 哇。大发。论坛上的人们看到大概会如此感慨。真是强悍到让人汗颜的斗志,听到敌人的名字,居然两秒钟就清醒过来。 “骗你的。”他说。 “……神经。” 哪怕在看似最虚弱的时分,崔真真,她用上了崔珍珠才有的那份牙尖嘴利。 是这个缘故吗?对方眸光闪了闪,语气忽地软化下来,几近温柔。 “别睡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时书雅的。” 没管湿透了的衣服,宋迟然也坐下来。像哄一个小孩,靠着树讲述起来:“这座岛最开始是裴野的,他妈妈离婚重归yk、外祖父赠的礼物,又转到裴野手上。” “裴野和时书雅第一次见面就是这里。因为裴野不肯陪时书雅下围棋,两人大吵一架,时书雅一个人跑进树林。所有不称职的保镖都被辞退,那天,很多人找了很久,最后是裴野找到她。据说已经哭得不成样,算她出生以来最狼狈的经历。” “后面就有了婚约,时书雅想要岛,让裴野送给她,裴野不答应。一度闹僵了,一座岛也不是件小事,只能由时书雅的妈妈出钱从裴女士手上买下来送给女儿。不过她喜欢对外说是裴野送的。——来自未婚夫的生日礼物,特别好听不是吗?” “……” 这种程度也好意思说秘密?系统里5积分就能买到的东西。崔真真头痛,按着太阳穴。 “裴野也和时书雅比过攀岩,他输了。输给时书雅后答应的条件是,永远不会把小时候的事告诉第四个人。” “你是第三个?” “对。” “……怎么知道的?” “裴野对人没有防心,很好骗。以前是,现在也是。”所以你才能如愿不是吗? 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崔真真终究还是穿上了对方的衬衫。他硬套的。像医生给不听话的病人套衣服,过程中有一下子,潮冷的空气纷涌而来,视觉的世界消失了,便余下嗅觉的天地。 雨的气味、泥腥味、花和树木的气息,以及布料上残留的、一点点,淡淡的香根草的味道,被海浪拍打过的礁石…… “崔真真,别睡着了。” 连干了的风衣也用上,充当毯子披到肩上。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倾斜下身体往她的衣领扣上纽扣,宋迟然第二次提醒。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反复强调。 崔真真有过一霎时的怀疑,是她拆穿他其实排斥裴野的事实、让他恼怒了,不高兴了甚至畏惧了?因此尽管留着她能让事情变得更乱更有趣,可连他自己也觉得,只要她失去意识,他就会忍不住抛下她吗? 她慢半拍地抬头,撞见他的下巴,清晰的下颌骨与线条,弯曲的湿掉的头发,活像海草,持续地往锁骨和身体里滴水。 滴答,滴答。 雨也挂在睫毛上,稍微一眨,便与影子一起落下来,坠入她的眼睛里。 “再说点别的。”崔真真晃了晃头,驱逐那滴水。听见自己声音里带生理性的虚弱,没有丝毫伪装的痕迹。 “要听什么?” “秘密。” 越多越好,既然免费。 “谁的?” “除了你。” 为什么?因为厌烦我吗?不想了解下去了。因为身体已经靠得足够近,所以不必再倾听故事,分享过往,没必要让心再近。 他没有问,而是扬起尾音,难得地、以十分轻快的口吻回答:“我想想……” 时书雅的秘密,裴野的秘密,高镇浩的秘密,南在宥的秘密。有着朋友身份,他知悉的非常多,总能在她每次昏昏欲睡之际提起。就好像,他们的对话里永远都将充斥别人,而他只是讲故事的人,本身没有存在。 如此往复循环,过了多久呢? 一个世纪,十个世纪也不一定。 与世隔绝的岛屿森林,雨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崔真真始终没有睡去。 直到他们被找到。 第55章 监视 回到住宅区已经是第二天。 由于牵扯到宋迟然,别墅前一排排佣人、安保、医生护士严阵以待。全素儿一夜没睡,心吊在嗓子眼,第一个冲上来。 “……日她爸的,你回来就好。”说话时犹止不住打颤,肉眼可见,她是真的慌了。 假使崔真真死在昨夜,消失,说明时书雅的确毒辣,做事够绝。可想而知,她和她的家人也休想全身而退,不死起码扒层皮。 她不能连累妈妈,所以后怕。 “我没事,冷静点。控制情绪” 事态并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京代再怎么权势遮天,杀人是另一回事。除非彻底失去理智,否则整座岛上那么多人,时书雅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沾上人命? 至多是想给她个教训。 而对仗最忌讳泄底,再了不起的人,被摸清真实情感就离输不远。宋迟然便是例子。 替她理了理衣领,崔真真点到为止。视线转向对方发白的脸上、额头一条新增的疤,伸手去摸:“哪来的,时书雅?” 崔真真喜欢外表美丽的东西,这句话是真的。全素儿的脸得到过她的认同。 趁医护人员检查身体,全素儿低声快速托出来龙去脉:“昨晚时书雅约南学长去听音乐剧,宋学长在游泳馆……泡水。保险起见,通知完宋学长我赶到剧院,被时书雅的人拦截,撞了下墙角,刚好惊动南学生。他们俩大吵了一架。” 指时书雅和南在宥。 “我第一次见南学长发火,以前从没有过。时书雅也是,卡曼的人说她平时表现得很优雅,在校人气高、社交广,没想到能跟人吵成那样。” “后来时书雅走了,南学长派人去找你们,昨晚也没睡,一直陪我等,刚刚有电话打进来才……” “另外,我觉得这次有尹海娜的份。” 理由是那人同样暗戳戳地伸长脖子关注,听说人没事方大松一口气,扭头进屋。 “知道了。”崔真真应。 她被捕兽夹误伤的不深,做过消毒,再打一针外加一包感冒药防感染即可。余下的事不急着说,全素儿扶她起来:“走吧,先回去休息。” 天大地大敌不过睡觉大,两人快走进房子,意外被叫住。 说起来特别怪,同样失联被淋雨,崔真真没有倒下,光精神不大好,皮肤凉得活似从冰箱冷冻区里刚取出来。 宋迟然却像无事发生,心情不错的样子,边做检查边同人说话、回答问题,一双丹凤眼弯弯的,勾人且贵气。 弄得大家暗自庆幸,幸好今天倒霉的是他而不是裴大少爷。换成后者,甭管他们无不无辜,非得被喷得狗血淋头再卷铺盖滚蛋不可。 没打算和他打招呼,女生起身就走。 “崔真真。”他叫住她的时候,恰好赶上黎明破晓的时分。 灰绿色的衬衫、米色风衣重归于身,他的头发也干了,凌乱垂蔓下来。 日光分割视线,笑意穿透眼睛,宋迟然一只手做话筒状,朝她偏了偏头。意思是看手机。 崔真真没有应答。转身关门。 * 哗啦啦的冷水流淌,扑在脸上叫人清醒。 拧紧水龙头,崔真真伏在洗漱池边,没有忘记自己精心策划的戏,还欠一个收尾。 “先用我的吧,卡已经放进去了,没密码。免得你手机被人安装东西。” 全素儿换好睡衣,递来手机。 “谢谢。” 崔真真接过来,登陆社交账号,当即跳出信息。 宋迟然:【所以,现在我们算什么关系?】 【?】她回了一个问号。 【既然能原谅裴野。】 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过好几秒才接收到下一条:【也和我做朋友怎么样?】 引人发笑。 【有病?】仗着崔珍珠打下的基础,她直言不讳:【谁要跟肮脏的霸凌批来往,是你就更恶心了。想做我的朋友,高镇浩禁赛,裴野自发红牌、被打住院,你算什么?】 你有什么?准备付出什么代价? 她盛气凌人,毫不遮掩,像一只狼撕去伪装,露出尖利的爪牙。宋迟然回:【你想要什么?】 他的两个朋友,高镇浩梦想破灭,裴野骄傲受损,等价类推,无非是放弃画画、挨两顿揍外加几句贬低,对他而言无关紧要。 崔真真要提的是另一件事。 【返校前,让时书雅当众向我道歉。】 【这是裴野都做不到的事。】他说。 【那是你的事。】 管你用什么方法,得罪人多少,完不成任务就免提。别想从观察者入局,亲身来淌这趟浑水,令它乱上加乱。 崔真真似乎完全洞悉他的心理,那些附骨却从未曾被发觉的破坏欲与恶趣味。 她态度强硬,他还想说些什么,屏幕里弹出新一条语音:“不是喜欢给他们添堵么?把你视作道具的家人。结果连这点血本都不敢下,还挣扎什么?认命做替补不就好了?” 有够嚣张的。 宋迟然问:【也是裴野说的?】 【重要吗?宋学长,不是只有你会调查。你的事,我也了如指掌。】 几乎能用张狂来形容的口吻,一旦离开森林,如同被幻觉中踹醒。 她的脆弱,她的疲惫,那副叫人舍不得抛下的姿态,以及湿冷的大雨林木下、将闭未闭的漂亮眼眸,也是剧本吗? 究竟有几分真假呢? 让人不禁怀疑起来。 宋迟然没有再回,关上手机,崔真真睡了。 她没睡好,做了一个太混乱的梦。梦里没有得到系统,没有变瘦、变美,被霸凌的是李允熙。满身伤痕的李允熙。 接着,高镇浩躺在病床上对朋友们说:“崔真真故意接近我,冒充莉莉,她要报复我们。你们多注意。” 裴野说:“绝交就绝交,你以为你是谁?” 宋迟然没有来。 她被推入坑中,被生锈然而仍旧锋利的陷阱夹住大腿。 鲜血汩汩奔涌出来,暴雨倾盆而落。她无处可逃。缺乏干净的水和食物,找不到能用的工具、没办法为创口清毒,她依偎着泥土,仰望太阳与月亮升起降坠,七次。七天,她死在那里,定性为意外身亡。 “怎么可能!!” 妈妈的脸一瞬间模糊,替换成李允熙的妈妈,遭警员阻拦着,挣扎着,几近崩溃地冲男人大吼:“我们家允熙、我们家允熙不是那种孩子!她绝对不会抛下我们,不会的!把她给我带回来,求求你们,别再愚弄我们了,把我的女儿……还回来……!” 妈妈,我不叫允熙。 我叫真真。 她想说,她未能说。 李允熙的妈妈决定控告,一而再、再而三地,负责案件的警员义正严辞:“经调查,崔允熙与同校生们结伴参加活动,期间言语、行为十分正常,完全是在清醒的个人意志下选择离队独行,而后落足于坑洞中,意外被陈年残留的捕兽夹所伤……” “我想请问控告方!尽管只是出于一场令人痛心的意外事故,众所周知岛屿的拥有者——著名上市集团京代方为表歉意,五年前便向您支付了巨额赔偿,为何您至今不依不饶?是嫌钱不够多吗?” “是否有借此炒作的心呢?” “是出于某种商业目的吗?” “请回答我!您只需要说是或不是!” “安静!充分听取双方及所有证人发言后,本院郑重宣布。” 法官敲锤判定,“被告方伪造证据、掩盖事实、亵渎职责的控告并不成立!当庭释放!” “不——!!!” 亲爱的、叫人敬爱的妈妈。 可怜的、憔悴的、形同枯槁的妈妈。 仿若被今天的狮子,一刹那无比迅猛,吼叫扑上被告的身体。歇斯底里地、疯狂地撕咬他,抓挠他,用能想到的最歹毒的言语责骂他。 “狗崽子,天杀的狗崽子!有钱人的走狗!难道你没有孩子吗?难道你不是一个父亲吗?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允熙,这样对我的宝贝女儿!骗子京代……去死吧京代!去死时书雅!通通给我下地狱——” 尖叫,警棍,血淋淋的、被咬下来的耳肉。 一声震耳欲聋的刹车声,路人们停下脚步,仰头观望飞越过高空的尸体。 “各位观众晚上好,本台最新播报,因女儿崔允熙意外亡故事件持续敲诈、勒索京代集团多年的崔明珠,于今天下午两点十分车祸离世……” 妈妈,妈妈。妈妈至死不闭的眼睛。 豁然间,她自梦中惊醒。 房间内静悄悄的,全素儿正在录制视频,音量放得很轻,传上youtube可以固化她妆造小天才的人设,吸粉为未来品牌做铺垫。 发现崔真真醒了,她暂停,拿测温仪过来。 “几点了?”崔真真问,声音哑得不像话。 “五点多,刚好吃晚餐的时间。” 是这么用吗?全素儿看了看:“38.5℃,行吧,没退下去。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和药。” 她端来一碗瘦肉鸡蛋粥,味道清淡,适合病人吃。同时猜到室友要问什么,主动告诉现状:“时书雅、南宋学长都不见了,一整个白天没见人,倒是尹海娜,从早上起一直接打电话,可能家里出了什么事。” “南学长动的手吧。” 估计就是今早那通电话,回想起来,里面确实有传来一点低微赔罪求饶的对白。 倒没想到他反应最大。 崔真真慢慢吃着粥,全素儿虽然有点惊讶可又觉得合理。毕竟南在宥有过历史,帮了一个被红牌游戏逼得濒临自杀的人,劝裴野让他回来上学来着。 不过。 “昨晚的事……应该是被压下来了。至少圣格兰没人敢提,连李允熙都不知情,上午跑来问我们什么安排,我说你要学习敷衍过去了。” 仅限于不死人,南在宥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他们不提,裴野自然无从得知,无法发作。——那可不行。 “给我学长的联系方式吧,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又不是泥巴做的,既然她能做到这种程度,我们也没什么可顾及的。” 全素儿说我们的时候读重音,显然不打算咽下这口气。 与崔真真计划相同,有些事不该她做,正好交给另一个人去说。 吃完退烧药,困意再度袭来。 “继续睡呗,反正没课。” 全素儿收起碗筷放回托盘里,突然想起:“南学长和宋学长,他们喊了保镖过来,就在楼下,这下你总能放心吧?” 崔真真睡觉浅,哪怕不一张床上翻个身都能吵醒。起初当她神经衰弱、节食出失眠副作用什么的……经历昨夜全素儿猛地反应过来,这人,搞不好戒心强到爆炸。 表面一百个镇定不慌,实际上居然会因为住时书雅的房子、房子里有时书雅的人就彻夜不眠……难不成还担心自己睡到一半被勒脖子吗? 她不理解。 现在也是,一说底下有保镖,立马安心睡着了。 睡去的脸蛋格外美丽,像天使一样,就是姿势有点别扭,老缩成一团。好像怕床不够大、地方不够宽,稍微直胳膊抬一下脚就会撞痛的样子。如果以前都生活在那样狭小的空间,如今有裴学长撑腰,有了靠山也摆脱霸凌。 何必再招惹时书雅呢? 何必与京代做对,以卵击石? 可能有更多更多想要的东西吧,不惜踩踏尖刀火海,哪怕付出生命。 全素儿理解不了,然她们已是同谋。 * 裴野没有加人的习惯,到秋令营结束的前一天才勉强想起全素儿这号人,好像和崔真真关系不错?一起报名社团? 啧,那就通过。 全素儿停下跑步机打字:【你好裴学长,我是全素儿,真真的室友。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有人不准说,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编辑好讯息,让崔真真过目,确定没问题,发送。 裴野顿时暴跳如雷。 先打视频给崔真真,问她在干嘛,玩得怎样,有开心舒服点没。——全素儿说了发烧的事,让他别问,因为真真肯定不想让他担心。 他果然不提不问,往常最缺耐心、不爱自己挑东西的家伙,今天仿若重新投胎做人。一下问崔真真更喜欢手表还是手链、让她挑礼物,一下又觉得都不错,反正不差钱,直接全买。 这样那样缠她说上大半小时,一挂视频秒黑脸,找时书雅算账。 时书雅那会儿在打网球,同卡曼、圣格兰的学生们一起。 瞧见来电,她压根没想起崔真真,欣欣然当大家的面接起来,结果可想而知。 裴野嘴贱不是一两天的事,正常情况下收敛尚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况且眼下正在气头上?讲话实在难听至极。 时书雅作为名媛,贵族学院生,有家教有地位,出生以来就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 对象又是裴野,在众人面前,既不能低声下气解释折损了自己的尊严,也绝无可能抛掉涵养学街头泼妇似的粗鲁回敬。 大概快气死了。 据说整个人从白到红再转为青色,好比不长脚的虾,身体打哆嗦,站也站不稳。 好不容易抓住缝隙挤出一句:“崔真真只是发烧而已,没——” 话没说完,炮仗二次点燃,场面加倍难看。 最后,时书雅晕了过去,说是中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秋天中暑哈哈哈哈哈哈,都快冬天了她!中!暑!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摆明是装的!” 全素儿笑超大声的。 谁敢想啊?她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有朝一日竟能让堂堂京代公主吃瘪成这样!哇,写一本书传给后代都不为过! 她乐不可支,扭头一看崔真真,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好淡定地在写试卷。 被那份沉着感染,全素儿稍稍收起幸灾乐祸的心——她尽量哦,理智回归道:“让她出了这么大糗,应该会报复我们吧?” 绝对,会狠狠报复吧? 她躺倒床上,叹气,揉肚子,得到的答案笃定却又模糊:“她没空。” 时书雅是那种人,第一次攀岩输给亲哥哥,便付出一百倍、一万倍的练习,直至打败身边所有人再也找不到敌手。 有人奉承她:“真了不起,都能做运动员获得金牌了呢。” 她摘下手套:“你在做梦吗?大白天?” “为国争光……”重复对方的用词,觉得好笑,她嗤嗤地笑起来。眼底不存一分笑意,冷得吓人:“居然能说出这种笑话,你以为这个国家算什么?把我,当成什么?” 公主面前,万物不值一提。她的自大,骄矜,不允许她败给别人,尤其是一个平民。 在这方面,裴野并非唯一的标准,所以时书雅才会亲身上阵。她要亲眼确认,崔真真或是李允熙,全素儿,都没差,随便谁。 假若根本瞧不上她们,认为不够资格,那么失学、失业……怎样都好,一点小事吩咐别人去做就行,怎么可能劳烦时书雅亲自在几只小蚂蚁身上浪费时间? 反之,如果输给对方,接连几次大败北,被迫承认崔真真确实有点手段。 “逆反心理超强的人,一旦把你当成真对手,反而不肯轻易按死,而要留下来亲自折磨,一点一点碾压……” “况且你把更多人拉下了水,害时书雅不得不做忌惮。那么,在她转学来圣格兰前的这段时间,恭喜你争取到了相对安稳的生活,没有外力打扰,可以专心拿下宋迟然、南在宥,令他们反目成仇。” 只有敢铤而走险的人才值得收获如此巨额的报酬。逆袭系统非常欣赏崔真真的做法。 “哦哦哦,我懂了!!” 剧情系统恍然大悟:“这就是你们要让她丢脸的原因!拉仇恨!原来不是为了给素儿出气,哼……亏我以为你们变好人了呢。讨厌的坏蛋联盟,肯定又偷看剧情了,知道时书雅马上就要摊上大事,家里企业也乱掉……” 蠢货。逆袭系统懒得跟它说。 崔真真亦不反驳。 许久,全素儿笑够了,肚子不痛了,听见室友道:“叫一下尹海娜,我有话说。” “五分钟。” “额头,今天还没抹药。” “哦!我记着呢,待会儿涂。” 全素儿出了房间,不紧不慢上楼,敲门,门不开。 行,她开始喊:“尹海娜,尹、海、娜,我只叫两遍哦。再不开门就只好告诉南学长你……” 啪!门开了,好大声喔。 全素儿赶紧后退,捂住心脏:“你好可怕,学姐,难道大家不是住同栋楼的好伙伴吗?人家只是想找你说说话,为什么要这样吓我啦!” “……” 贱货!明知道她在装样,尹海娜咬牙切齿:“……少说废话,什么事?” “下楼吧,真真找你。” 语气马上变得轻蔑。 ……崔真真,西八的崔真真,比小鬼还要难缠,真想半夜下楼掐死她得了!! 偏偏受制于人,南在宥、宋迟然以及高镇浩!一个个的又不是裴野!天杀的狗神婆晓得他们抽什么风,是不是集体中魔? 竟然同时发话为难她家,搞得她们公司所有合约瞬间中断,老客户们个个翻脸不认人,把爸爸急进医院。 敢动她的家人,就算n4又怎样?这份仇她势必要报,只是不是现在。 识时务者为俊杰…… 指甲深深刻入门框,尹海娜死死盯着全素儿,恨不得当场刮花她的脸!撕烂她的嘴!但终究抬起脚,跟着她下了楼。 没超过五分钟,噔噔两声敲门。 “我把人带来咯。” 全素儿推门,顺便把她推进去。 尹海娜一个踉跄,还没站稳,里面那人一句话迎头盖了下来。 “转学去卡曼替我监视时书雅吧,学姐,那样做,你就能活下来。” 第56章 烟花 窗户大开着,阳光铺满地面,房间里极其明亮却又诡邪。——对尹海娜而言。 好比一具棺材,坟墓,空气是森冷的,再怎么装潢也掩盖不了它通常装死人的事实。 崔真真经常给她那感觉,本该死掉,腐臭,却非要顶霉菌和蛆虫从土壤里爬出来。 尹海娜曾被说有做女巫的潜质,灵性强。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那个梦,下意识顺着对方的话去思考:卡曼当属国际级别数一数二的贵族学院,档次比圣格兰高不止一星半点,对普通录取生都要求严格,更别说转校生了。 她的出身在韩国算拿得出手,去那边绝对不够看,未必能通过考核项。另外她成绩不错,有一位好协调员,履历做得相当完美,只可惜了那些国际奖项,本可以让人惊赞,如今却涉及抄袭作弊被全盘收回…… 等等。 这都是拜谁所赐啊?? “发什么疯?脑子进水了吗崔真真,竟敢叫我做那种事,不怕我告诉时书雅吗?!”脑筋一个急转弯,回神后,尹海娜愤恨不已。 “你只是运气好罢了,凭脸引诱男人,以为这样得来的能长久吗?我警告你,你——”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被打断话语。 书页哗啦啦翻动。 木质的梳妆台前,崔真真坐着,身体略微前倾,后背纤薄又直。细长的脊柱仿佛龙的脊骨,手肘下压了一沓试卷,红与黑得字迹密密麻麻,看起来在……练化妆?学画眼线? 有够蠢的。寒碜。 这么件小事还得自己做、要专门练习,并且一遍遍失败,一遍遍擦掉重来,眼角都磨破了没看到吗,就这水平,好意思硬挤画社?? 尹海娜兀自咒骂,她没有看她。 分明全神贯注于镜子、眼皮和手中的笔,一分眼角、一丝余光都没有给她。 可几缕暗影袭来,恍惚间,尹海娜好似望见她的身影陡然变黑、胀大,化作一名堕落神,手握镰刀,萦绕雾霾,鎏金色的瞳孔中央嵌缀鲜红的眼珠,血的颜色,居高临下地凝视她:“每个人都应该有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我这样认为,所以破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尹海娜。” 祂如是说。 “只要听我的安排,就让你活下来。” “反正时书雅也没给你好脸色不是吗?” 尽管不理解盟友为什么要招揽低智商暴走女,全素儿盘手臂靠在墙边:“自从你家出事后几次想见被拒绝,应该能读懂其中的含义吧?她不打算为你得罪前辈们啊。牺牲你换来她的清白,自己置身事外,不就是把你当替罪羊吗?” “你懂什么?!”尹海娜反驳。 全素儿在她眼里就是个软骨头,铁打的阶级叛徒!任凭叛徒怎么说,她怎么可能沦落到与一个平民为伍?遑论要她臣服,看对方的脸色做事,那不是哈巴狗吗? 又不是傻蛋,把时书雅跟崔真真放在同一个天平上,当然是选—— “我说完了。” “ok,结束。”全素儿啪的合掌,“拜拜啦,尹海娜。” 接着没给她出声的机会便又推出去,砰地甩上门。 差点夹到她的手指啊!可恶!尹海娜抬腿要踹,想叫崔真真赶紧发话制止高宋南裴那几条见人就咬的贱狗乱来,不准再对她家动手。 可脑海闪过刚刚的幻觉…… 那股被怪物凝视的毛骨悚然感犹在,以及自己手中并没有筹码,交易不成立,以崔真真小鸡肚肠的做派哪能轻易放过她? 没办法,只能靠时书雅了。 把崔真真的阴谋告诉她,为了爸爸,真不行就勉强低头认点错……这么想着,尹海娜转身下楼,找人打听时书雅的去向。 * 秋令营的倒数第二天下午,李允熙提议去沙滩。 “金灿灿的沙滩!大海!和最要好的朋友们一起欣赏,不是很浪漫吗?!仅仅坐在那里呼吸空气也好呀,那样美丽的景色或许以后再也没法看到,错过了不觉得可惜吗?!” “……” 非常、天真但能调动人的发言。 外加那双婴儿般纯净的眼睛,期待的表情,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叫人难以回绝。 “看吧我就说这招好使。” “好神奇*v*!虽然不明白原理!” “因为没有人能拒绝小孩,尤其满脸写清澈的小孩,你就这样理解吧。” “好的呢ovo!虽然我比你大半岁,下次可以叫欧尼哦素儿。” “……” 俩人走在后面,叽里咕咕说悄悄话,莫名让崔真真有种上当的感觉。 到了海滩,没背两页单词,李某熙使出同一套说法顺便掏出相机:“多好的风景呀,阳光也好灿烂!难得从邻居叔叔家借到相机,超级珍贵哦,所以我们一起来拍照片吧!三个人!” “虽然现在看起来普通,但以后就会变得很难得呢,大家都在一起的时光。因此必须留下纪念,即便好多好多年后翻开相册也一定能立刻记起来,今天所见到的风景和好朋友们相聚的快乐。就像把时间定格住一样!不拍下来实在太可惜啦,真真你也这样觉得对吧?” 崔真真:。 好的,她确定自己上当了。 她一口回绝:“你们拍吧。” “啊……” “别吧。” “真的不拍吗?QmQ” “拍几张也没关系吧?” 联合劝说失败。 与此同时,海滩另一边,乌浓的浪涛拍打礁岩。 腥咸风扑面而来,各种堆叠的嶙峋怪石的硌脚又滑,尹海娜属实不明白像时书雅这样应有尽有的人为什么喜欢这里。但能见面就好。 她脱了鞋,勾提高跟鞋带,提心吊胆,一步一步无比慎重跨越过荆棘油锅似的绕到背面,总算捕捉到那抹身影。 时书雅,正赤裸双足,静静伫立在一片斜陡的岩面峰处。 “书雅小姐。”她叫,一面喘气,一面费力地四处摸抓借力往上爬。终于来到她的面前,第一句开场白是:“帮帮我吧,我家的生意……” “凭什么?”好像早有预料,她侧过眸,歪着头,全然没有大众眼前娇俏甜美的模样,唯有刻薄的冷意,“想让我出手,你的价值在哪?” “话说李允熙,你的职业规划是怎样的?说来听听。” 崔真真一心向学,漠然不动,俩人只好自己去拍了会儿,回来往沙滩椅上一躺。全素儿提出这个问题。 好高级的词汇,李允熙表示:“是说毕业以后打算做什么吗?唔……动物园饲养员或者去老人院工作,听起来不错吧?其实我有点纠结啦,应该继续留在南明还是去首尔,因为比起做什么,果然更希望和爸爸妈妈弟弟在一起。” “崔真真,你呢?” 全素儿不习惯叫太亲热,还是叫全名。 “没想过。” “呀,怎么能这么说,马上就要升高三了不是吗?” “没有关系啦,因为是真真嘛。” 李允熙如同打扮洋娃娃般乐此不疲地给她编辫子,往里面穿发带,很理想化地说:“做事特别认真不说,虽然用外表评判一个人是不正确的!可是,要是做演员,真真演的电视剧我绝对要看一万遍,到了晚上也舍不得关掉。所以真真一定会成功的,不管她想干什么。” “不会做演员的。”崔真真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未来太遥远了,暂时抽不出空去管。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演员,爱豆,模特,所有与外貌相关的行业崔真真都不打算从事,不准备拿来用来做主业。 当然不是因为‘不想光凭脸赚钱’这么清高的原因,而是她不信任系统,不能把一切都压在这张后天得来的脸上。 尽管对它十分满意。 “好吧。”辫子编好了,真好看,李允熙不禁再次询问,“真的不可以拍照片吗?真真,你今天好漂亮哦,我想记录下来。” 说着,她用双手比划出摄像框,嘴巴发出咔擦声。 “拍呗,上镜技巧什么的,保不齐什么时候能用上。”全素儿语带深意。 她不清楚崔真真的野心有多大,无从猜测,可单论上次上台的表现,非常不及格不。 万一下次再有类似场合怎么办?面对新闻媒体呢?难道要原地发呆吗?有些事情既然短缺,与其到时候露馅出丑,倒不如提早克服。 在这方面,全素儿总是经验丰富,说的有道理。 “……怎么拍?”崔真真放下书,眉头微微皱拢,“我需要摆姿势么?” “当然啊,你起来,拍全身比较好。” “今天的衣服好合适拍照哦!” 崔真真本来想穿灰色的卫衣和牛仔裤,被说太暗淡了。然而又不喜欢五颜六色的装扮,最后全素儿打开衣柜,让她换上一条纯色连衣裙。 挂脖露背的款式,裙摆仿若郁金香,流线设计得灵动精致,颜色则是白色的。叫人想起医院病床,教室的墙。云朵,蕾丝以及珍珠。 昂贵且脆弱,圣洁却又质朴。 时书雅常常独自听海,听海水翻滚、泼涌的声响,能给她谱曲和演奏的灵感。因此穿得比较休闲,一件单薄的外套、修身裤和米白棒球帽。 听出她的置身事外,尹海娜忍住冲动,低声下气:“我不要求别的什么,书雅小姐,只要能让我家缓口气就好,于你而言算不上难事把吧?毕竟我是因为什么才被南在宥他们记恨,想必你也——” “不是你自找的么?” 时书雅冷冷打断:“为了讨好裴野,真以为我不了解你做过什么吗?尹海娜,自己斗不过崔真真就妄想拉我入局冲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呵,相信这种话也得分本事能力,你有吗?你有哪件事做成了?” “至少我让她吃到苦头了不是吗?丛林探险……” “哈。” 居然还有脸提? 折腾老半天才发个烧,又没死,搞得裴野跳出来问责,害她当众丢脸不提。更重要的是,他凭什么这么紧张一个外人,超越她这个未婚妻? 是,时书雅和裴野关系一般,她不是不知道他粗暴,阴晴不定,发起火来一股不计后果的疯劲儿简直头脑简单的不像财团继承人。但在那之前,他不止对她这样,他对所有人、所有女生都一样,是崔真真的出现打破了平衡。 而况还有南在宥、高镇浩、宋迟然他们,都掺了一脚。 笑容最明朗的家伙罕见生气,住院者电话告诫,凉薄者一反常态,有必要吗?连继承了家业的哥哥都搬出来,就为一个崔真真。 崔真真,她究竟有什么魅力?脸?新鲜的穷酸气?时书雅不明白,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对比最令人痛苦,不甘心更是一味毒药,使她抬起脚尖,狠狠碾上尹海娜的鞋:“真的有点让人烦了啊,你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几次三番动手却连一个平民都摁不死,空有出身没有头脑,像你这种人即便没有崔真真迟早也会因自己的愚钝而没落,因为提供不了助力,唯一的才能是作假。懂吗?这就是你的宿命,和你的家人一起准备好去下水道吧。” 她要让尹家一蹶不振,尹海娜听出来了。 崔真真并不擅长拍照,静态照片拍得糟糕,朋友们商量了一会儿,决意改用抓拍。 “看这里,对对,稍微动一下……啊,不可以那么僵硬啦真真,自然一点。” “就当摄像头不存在,自己哼点歌放松心情,随便跑一下跳一下,不难吧?” “……” 没用,崔真真太死板了,拿她没办法,全素儿认命的给她做示范。 李允熙努力调动氛围:“不要太注意眼前好了,真真,不然你想一下上次跑步的情形?想想以前的事,说不定就没那么紧张了。” “……” 她紧张吗?不确定。 她们说是就是吧。 至于上一次跑,太久远了。 做胖子时崔真真排斥体育课,最讨厌跑步,原因是一迈开腿,胸部、身上的赘肉随动作大幅度摇摆,像小丑一样惹人耻笑。那是她将铭记一生的噩梦。 瘦了以后,体力不足,时间不够,还是不喜欢运动,就不碰。 这样说来,上一次充满幸福感的奔跑是什么时候呢?似乎得追忆到小学。 那一天,她生日,妈妈带回家一只金鱼。 “西八,真是晕头了,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怎么会掏钱买破烂玩意儿?到底从哪儿买来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哎西,要是有钱就去医院做检查了,这破脑子……”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就那样,妈妈把金鱼抛给她。 小小的金鱼,大尾巴,在塑料袋里自由地游泳。 她稀奇地望着,没几分钟妈妈说大卖场快要到点打折了,急忙忙拽上她往外跑。 长长的坡道,妈妈用胶水黏过又黏的拖鞋坏了,摔了一跤,却依然惦记跳楼大甩卖,顾不得爬起来也不准她搀扶,只一个劲儿推她,大吼着:“去啊!去啊!你先去!” “赶紧啊死丫头!再快一点!白吃饭吗?” “跑起来!”妈妈拖长音叫。 那一天,好像整个世界安静了,只剩妈妈的催促,在她的背后一直重复:“跑起来!跑起来!跑啊!崔真真,用光你的力气,抬起腿!往前!敢停下来试试?!” 她没有停。 她便那样跑起来。 迎着海浪声,海岸线,漂浮的尘埃金光,将一丝头发晕得闪亮、都那么可爱。 风本身没有形状,然而从她的肩膀、手臂、小腿边拂过。它是鼓起的衣角,飞扬的发梢,高空中海鸟盘旋的翅膀与洁白的羽毛。 全素儿送给她的绿色耳坠,在夕阳下一闪一闪耀眼。 “——你不能这样对我。时书雅,说好只是找麻烦,只要能给崔真真一个教训你就会帮我家,帮我们在首尔立足,你没说要她的命!” 倘若崔真真死了,时书雅,根本就想拿她顶罪!让她担上杀人的职责! 她还是人吗? 对着眼前这张脸,被愚弄的愤怒感翻涌,尹海娜猛然伸手。 “哇,这几张照片都拍好好!” 礁石侧后方,李允熙抱着相机一张张回看,时不时发出夸张的赞叹声。 “真真啊,你是树。” 她毫无铺垫地说。 不是花朵,蝴蝶,象征不幸的乌鸦或蟑螂,她说崔真真,你是一棵树。崔真真问:“为什么?” “啊……你想死吗!” 没想到尹海娜会动手,整条腿被刮破了,时书雅疼得直冒冷汗。 她说说而已,压根没想杀崔真真,谁想对方接下来的话语让她真的有点想杀了:“实话告诉你吧时书雅,崔真真就是比你好看一百倍!穷怎么了?没钱怎么了?架不住裴野喜欢她啊!” “从来不进教室的人为了她,每天早起送她上学、中午约她食堂、巴不得一天24小时都长在崔真真身上。口口声声说最烦胖子结果换着法子给她买零食、想让她多吃点,你有这种待遇吗?你一次秋游明里暗里炫耀几百遍的未婚夫,他给你发过几条信息?接你视频吗?” “哈哈哈哈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姓宋的对她也有兴趣,不然为什么一听说她有危险立马就蹿树林?她什么都没有,对,你什么都有,城堡、皇冠、水晶鞋,但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人家有人爱,有的是人上赶着舔。” “而且还都是你一个阶级的人,就算你时书雅摆脸色前也得掂量然后灰溜溜收起来的人。他们什么没有啊?一人送一份,崔真真那里能有多少份?你怎么不想想她是你几倍?” “——住嘴!” “为什么是树?”全素儿也问,“那东西很粗壮吧,一点都不像。” “不知道哦,就是那样觉得。” 李允熙苹果脸笑眯眯地:“比起其他东西,我认为真真更像大树,或者……石头?嗯!就是长在瀑布上的那种。” “硬邦邦的东西啊。” 全素儿嘟囔:“那我是什么?” “怎么,这就听不下去了?那等你亲眼看到不得吐血啊?” 尹海娜阴阳怪气的嘴脸令时书雅恶心,几乎产生翻肠搅胃的呕吐欲。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她,从来没有! 血液逆冲上大脑,她沉下脸,也一拽对方的裤脚。 “我——啊,时书雅你这个贱人!” 怒叫声传不到这里,这里仅有欢声笑语。 “素儿是风筝。” “嗯???你讽刺我容易转向?!” 全素儿倏地转头,撞上李允熙圆溜溜的大眼睛:“没有呀!” “说谎吧?” “我是好孩子,爸爸妈妈还有邻居们,大家都这么说,好孩子是不会经常说谎的。” “……李允熙,我开始对你有新的认知了。” “真的吗?” “你是一颗芝麻丸,里面是黑馅饼。” “咦?” “听说今晚有烟花哦,七点钟!” 李允熙提起另一茬。 “土了吧唧的东西谁要看啊。”全素儿不屑。 “我想看!” “……当我没说。” 眼下是六点五十五分,太阳已落下地平线,万物光线一点一点泯灭。 咻!第一朵烟花腾空时,照亮时书雅与尹海娜的脸。 她们如两只章鱼般复杂地缠绕在一起。 “被我说痛了吗?就想杀人,你这个杀人惯犯!” “闭上你的脏嘴。” “难怪裴野不喜欢你!啊——别拽我头发啊西八!臭表子!” “你先松手!” 推搡,拉扯,生理性的眼泪与流出的血。 两头斗牛。 咻咻,第二、第三朵烟花绽放时,李允熙闭上眼睛许愿:“我希望……大家都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全素儿:“这不是流星。” “没关系吧,烟花和流星,感觉都是转瞬即逝的灿烂,本质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素儿也来许愿吧!” “才不要。” “真真,一起许愿吧!” “不了。” “那我们再来拍最后一张合照吧!使用自拍模式……啊,真真!怎么可以逃跑?!!” “素儿快来!我们一起抓住她!!!” 奔跑,追逐,笑容,绚丽的光彩下,命运之外神奇相连的羁绊与那份情感。 三只精灵。 同一片夜空下,热烈的花火声盖过尖叫。 扑通,是谁落了水? 米白色的帽子沉入海中。 第57章 混乱 时书雅落海了。 就在烟花表演结束的一小时后,夜幕下,礁石旁,管家发现她,迅速组织人抬走她。 成批训练有素的保镖、医护人员,乌泱泱的人头,担架,毛毯外垂落的手腕。好比惊雷,顿时激起浪潮。 “哇,怎样,什么情况,有人死了吗?” “时书雅?跳海自杀?” “拜托,再怎么醉酒也不至于做那种事,我猜被动物袭击?” “该不会藏有通缉犯吧?我就说不该来海岛啊,电影不是常有那种情节吗……” 霎时间猜疑四起,目击者绘声绘色:“我当时夜钓呢,钓一半突然见一大群人慌慌张张过来就觉得有事。收完竿过去,时书雅已经被捞出来了,整个人湿淋淋、青白色,全身都是血,哗哗往外涌。半点没夸张,跟喷泉有的一比。” “真假?你确认过脸了?亲眼?” “西八,别说得那么恐怖啊!” 大伙儿一拥而来。 “没,她盖着东西呢,上岸前就裹成木乃伊了,我怎么看?冲上去掀开吗?疯子。” “晕,那怎么敢说时书雅?” “衣服啊!”他说得铁定,“蓝白拼接上衣,灰色裤子,哦,外加chanel经典款白棒球帽,那丫头今天就穿这样没错吧?” 时书雅绝不接受撞衫,有自己的专属设计师们,爱穿定制,这么说来的确是她没错。 “流了多少血啊?大概。” 按照目击者的比划,极其惊人的出血量,几乎能想象出当时骇人的场景,更关键的是。 “……确定活着吗?” 寂静中,一个人的自语被放大:“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吧?流那么多血,又没见脸,搞不好已经变成尸……” 上百张脸骤然一变,神色各异,仓皇扭转话题:“我记得有两幅担架对吧?所以是两个人么?时书雅和她的跟班?” “什么跟班,女仆还差不多……” “是尹海娜。” 某女生按着胸脯道:“下午她到处问时书雅在哪,有人告诉她在海边,我看着她去的。” 这样说起来,“是不是挺多石头、海浪声特大的地方?我也有印象,她脱鞋往深处走,但没看见时书雅。” 尹海娜和时书雅,在场都清楚她们关系不好。因为崔真真,前者被后者授意抛下悬崖,后者一直拒见前者,那么,为什么忽然又肯见面了呢? 如今两人同时坠海,谁推了谁? 抑或只是出于脚滑?一个人拉一个人下去,或者一个想拉另一个上来,结果力气不够,失败,双双失足掉水…… 有没有可能存在第三者? 一切皆是谜团。 尽管事发突然,时家的人手脚麻利反应快,显然要低调处理,一没封海二没知会任何人——不包括南在宥和宋迟然,大约二十分钟前,有人瞧见他们一起去了城堡八楼,也就是时书雅住的那一层。 此外有且仅有少数意外撞见或刚结束名家授课、停留城堡准备参加晚宴的人第一时间隐约嗅到异常,然而误以为是送别会、最后的狂欢派对惊喜内容,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 到了八点半,级别最高的管家不见踪影,佣人们诚惶诚恐、表示今晚的宴会可能需要再延迟一小时左右,问原因却语焉不详。 大家一头雾水地被堵厅门外,又来到议事厅,七嘴八舌方凑齐了前因后果,不禁烦乱感慨:“事情到底怎么样了,谁死谁活,好歹给个话吧?” “别把我扯进去就行。” 好端端的,谁想被卷进杀人案啊? 正牢骚着,一阵轰鸣声传来。 大约岛上医疗资源不行,同外界没得比,当事人又情况危急,必须马上送出去抢救。 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嗖嗖音,虽然被很多人围住,挡住,这一回差不多所有人都瞧清了病床上的那张脸,精致苍白,一晃而过,确确实实是时书雅没错。 但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所谓第二幅担架、第二个重伤者,尹海娜,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可见谣言不一定准确,又或者另有内情? 总之私人机起飞,南在宥也陪着上去了。 混乱且叫人心悸的夜晚,就在大家下意识认为这趟旅程的最后一次就此落幕时,却收到管家通知,今夜的宴会将照常举行。 第58章 代替 八点钟的宴会推迟到十点。 崔真真在化妆。 隔离,粉底,高光、阴影。顺着皮肤自然的纹路与毛流,勾勒出眉的形状。 墨黑色的眼瞳,一笔笔涂晕出薄荷鲜绿色的上眼皮,橘的下眼睑,将睫毛夹得卷翘,延出眼线,似鱼的尾巴。 添上细粉、金粉。 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 镜子里,崔真真徐徐抬起眼睛,抹上丝绒感的唇泥。 “完成!”全素儿满意地拍了拍手。 化妆,是一种重构,脸部的艺术。同时也是面具,彩纸,能将一个人捏成另一个。 不同于寻常,今夜的弗岛屿则沉静暗寂,主楼灯火通明。 尽管所有人都在极力掩饰不安、有意无意遮盖此处可能已经发生了一起残忍杀人案的事实。洁净,芬芳,她们一如既往地劳作着,保持城堡的体面。 然而主人的离去带走半数佣人,显得整座建筑物骤然空荡下来、仿若被丢弃的玩具,不免叫人再次深刻体会到,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皆为时书雅而存在。 世界为她运转。 手指轻轻搭在扶手上,沿着螺旋状的楼梯向上走时,缎面裙摆拖曳过花毯,崔真真听到自己的喉咙滚动发出愉悦的哼声。 剧情系统替李允熙打抱不平。 “小偷!小偷!明明都是wuli允熙的东西!你们这群坏蛋女配!等允熙哥哥发现真相,一定会立刻把假货赶走,带我们允熙公主回家!!!” 崔真真听见了,未置可否。 毕竟根据剧情,今晚时书雅的火急撤离不仅仅出于自身事故,更关系到时会长,——李允熙基因上的爸爸,京代的掌权人,突发心肌梗塞猝死。 以此为标志,京代进入权力更迭期,混乱汹涌,直至时霁铁腕处理各元老,彻底掌控董事会,以新任会长兼ceo的身份、全新的理念带领京代步入空前发展期。时书雅才得以转学圣格兰,重新将目光放在她的未婚夫与情敌身上,做了一系列小动作。 时霁在全文中的设定是顶层精英,冷血精明得无人能及。此次时书雅受伤,需要输血以及做全身检查,可谓最佳契机。 一手处理妹妹的病情,他理应能发觉她身份不对,却始终没有动作,放任她为难李允熙、得罪裴野等人,直到抽空时书雅继承到的权力、经年积累的人脉资源,使她与集团完全解绑; 外加私下接触爱上自己的亲生妹妹、李允熙又一次被绑架几乎丧命时,才总算召开记者媒体会,从社会、公司、家庭多方面切断和时书雅的关系,将她一脚踹出京代。 毫不留情地曝光以往恶行,促使时书雅声名狼藉,尊严破裂,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工作、难以生存。最终发狠挖了时会长的坟、扬了他的灰,带着时家兄妹禁忌恋爱的惊天丑闻自京代总部高楼上一跃而下。 结束了自己充满戏剧化的一生,顺便也给时霁和李允熙的相爱略略增添几分波折。 哪怕是假妹妹,下手如此果决,可见时霁手段狠辣,利益至上。 若没能爱上真妹妹,他会如何取舍呢? 不得而知。 来到宴厅前,受到嘱咐的中年女人上前问:“请问是崔小姐吗?” “是。” “好的,请稍等。” 放同行的全素儿、李允熙先进场,十分钟后,哗—— 沉重华美的木质大门缓缓推开,聚灯光打开。崔真真沐浴在光辉中登场,隆重现身,如同全宇宙最最耀眼的存在,这座城堡的新主人,代替时书雅的人。一瞬间剥夺走瞳孔和舌头,令所有人眼神发直。 一半震惊于美貌,一半是因为惊疑,她,凭什么有这种待遇? “崔小姐。” 管家适时登场,谦卑地向她弯下腰:“非常抱歉日前安排的群体活动给您带来负面影响,书雅小姐因身体缘故无法亲自表明、故由我代替她向您致歉,以及送上赔礼。” 他双手捧托盘,盘子上两张信封。一张两亿韩元支票和时书雅预计明年四月举办的成人典礼邀请函。 “岛屿上的任何物件假如有您所中意的,不限数量与价值,请毫无顾忌地告诉我们,打包送往您府上。另外表诚意,书雅小姐希望能由您来主持这场最后的宴会。” “崔小姐,请。” 寥寥几语交代清原因,他将崔真真引向主位。 崔真真如燃烧的烈火,众人的注意和心化作飞蛾,不自觉追随她的每一步伐,来到全厅最象征高贵的主位,望见宋迟然。 今天也穿了正装,难得剥去散倦感,削长的身形薄而直,像画板,骨架感十足。他替崔真真拉开椅子。 崔真真漠然坐下,没有看他一眼:“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我的要求,你没做到。” 她要的是时书雅当众、本人向她低头道歉。 “讲点道理,大小姐。”双手搭握椅背,宋迟然倾下身来,木头的味道,“她都半死不活了,我要怎么把人扣下来跟你说对不起?算蓄意杀人吧?会坐牢的啊。” 假如宋迟然够上心,豁得出去,时书雅可能答应道歉,不过落海、死人终究会令一切落空。全是预料中的事,但不妨碍崔真真恶意为难、试探宋迟然。 “那你来替她。” 她改要求,“跪下来跟我道歉。” “张扬跋扈的样子很闪耀,特别适合你,崔珍珠。不过。” 他笑了笑,贴近耳朵,尾音咬得悄轻:“要站到最后才算赢家不是么?如果我现在下跪,最迟明天,你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可惜吗?裴野和我都会哭出来。” 作为亚天的孩子,宋迟然,他的一言一行不归自己,至少有一大部分属于他的父亲,他的家族。它们不允许他众目睽睽下冲一个底层人屈膝。 说话时,微卷的额发垂落及她的耳尖,他伸指拂开,侧头对管家说了什么。 管家稍有迟疑,颔首,很快叫人拿来新一个托盘,托盘上一条雪白的蕾丝垫布,一双闪闪发光的、带钻的银白色系带鞋。 跟时书雅惊艳亮相那天穿的很像,只是一个高跟一个低跟。时书雅的鞋子设计复杂花哨,充满元素,对比出这一双更纤巧,蝴蝶结和链条藏在背后。 “哦!哦哦!宋前辈他……他打算做什么??” “不可能吧,我一定是在做梦,眩晕了这个世界。” 宋迟然并没有下跪。 完全不符合世俗意义上的标准。 他只是折俯下腰身,叠起一条包裹西装的腿,单膝碰在地上,拿起了那双鞋。 “时书雅没有给我鞋。”崔真真说。 临时送来未拆封的过时礼服,配套的首饰、化妆师、造型师一概没有。时书雅特地打了个时间差,任凭全素儿、李允熙两只手当成十双来用,一个帮忙小修衣服尺寸、到处找卷发棒和卷发教程临时上阵;另一个飞速化妆、翻遍行李箱搭配项链耳环。 唯独鞋子这一件事使不上力,谁让她们尺码不一样,在圣格兰阶级圈里的人脉也……一言难尽,总归帮不上忙。无奈之下只好用裴野送的百搭皮鞋蒙混过关。 “她故意的。” “水晶鞋。” 两人同时出声,没有人不了解灰姑娘的设定。时书雅想用一双缺失的鞋泼醒崔真真,却没设想半路杀出一个宋迟然,握住后者的脚腕。 崔真真挣开。 “哪来的?” “反正不是时书雅的。” 他第二次握住。 “没人穿过?” “谁敢惹你生气。” 就连时书雅都怕给她用旧东西又找裴野告状不是么? 崔真真再次挣脱手指,提起脚尖踩上他的手背。 “现在又不替我可惜了?” 她的影子是浅淡的雾霾,从高处笼罩他。即使音量不大、咬字不重,说话时每一个字都含刺:“身价不知道有多少的亚天集团第二继承人,在所有同学面前单膝下跪、帮我穿鞋,真好奇,我还能见到后天的太阳么?” “倒也没有窝囊废到那种程度,太阳,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好了。” 明知对方举动里饱含羞辱、贬低意味,宋迟然反应不大。差不多回到与网络崔珍珠相处的模式,懒洋洋又好脾气地惯着刁蛮女生。随便她用脚踩着碰着那只用来握画笔的手,掀起的黑眼珠里反而铺着点轻佻的笑意。 “当然,再发展下去就不一定了。不光我,裴野、高镇浩家也一样吧?” 他指她欲望太大,要的太多,招惹到的敌人当然也就多。除了他。 他乐意做奴仆,在越多人面前败家族的脸面越能生产出无限近似于快乐的东西。 “你在警告我早点收手?” “怎么会,你不怕就行。” “什么是怕?我没有过。” 崔真真这个人好似满身逆反的骨头,潜藏的傲劲十足,总是一句话、一点点都不肯认输。为此宋迟然仰脸望她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随即敛下眸。颇为真诚地说:“了不起。” 为她的勇气和狂妄。 这一回他没尝试控制她,而是老老实实捧着鞋根,等她自愿自主地把脚伸进去,指腹滑过皮肤缠上系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再在大家仍旧不可置信的注视下拖开椅子,不紧不慢入座。 “算完成任务吗?” 他心情挺好的问。 “顶多一半。” 刚说完,管家提醒:“崔小姐,您可以敬酒宣布宴会开始。” 仪式还挺多的,崔真真虚握住高脚杯:“需要说什么吗?” “一般会发表旅程感想或给予祝愿。” 他给了两个模版,崔真真举起酒杯。 “敬时书雅。”她道。 一张旖丽的面容浸泡在灿烂的光影下,宛若伪装成天使的恶魔。声音清亮,笑容真切明晰:“祝福我的好朋友书雅可以脱离险境,永远、永远做京代最美丽幸福的小公主!智慧与美的弗!” 出乎意料的祝词,大家只觉得头皮发麻,全场鸦雀无声。 偏偏全素儿、李允熙起身,宋迟然伸直手臂:“敬时书雅。” “……” 在老管家难看的表情前,大家只好接连起身举杯:“敬时书雅。” “时同学。” “书雅小姐……” “祝她早日康复。” “呃,祝……京代越来越强??” 稀稀拉拉的祝词后开始上菜,敲下铃铛,宴厅左侧推门拉开,享誉国际的乐团演奏起轻快浪漫的爵士乐。 宋迟然将一份切好的牛排换到崔真真面前。 “……要死,以前不是只有裴学长吗?怎么连宋学长也这样。” “崔真真,简直是魔女啊。” “裴前辈看见绝对疯掉。” 窃窃私语不绝于耳,他一点不慌张。自顾自慢拖拖地摆盘,拨弄食物,但就是不吃,过一会儿又叫来管家任性地提要咖啡。 他在想什么? 似乎准备解答这个问题,他忽地偏头,唇角随眼睛一起弯起弧度,散散漫地问:“待会儿一起跳舞吗?” “不。” “不跟我跳还是不会跳?” 崔真真懒得理。 “裴野在的话就跳?” 高镇浩、南在宥、裴野有三个人,他表现得明显,格外执着裴野。 “他在的话,得先揍你。”全素儿小声嘀咕。 “那就好。”该死,谁能想到姓宋的耳朵这么好使,朝她笑完又歪过头说:“满意吗?崔真真,那就是打算我补给你的另一半。” 听起来,他要为她和好兄弟裴野撕破脸皮。 与此同时,压根经不起惦记,裴野突然打电话过来。 “喂?”崔真真起身去接。 “喂,崔真真,你在干嘛?” “吃饭,怎么了?” “哦,没干嘛,就有人说时书雅掉海里了,你又是个哑巴,不吱声不回消息。怕你淹死了,我就打个电话问问你在地面上没。” 明明是怕时书雅为难她,裴野搞不来肉麻,把担心说得一百倍含糊。 “对了!你喜欢收礼物是吧?我给你买了很多。巨多!!”换一个词,他充满骄傲:“能把你整个人都埋了!” 电话里有点杂音,崔真真面无表情:“你自己去的?能出院了?” 她关心他,裴野觉得。 事实上,倘若裴野回答是,说明他伤势太轻,估计崔真真下分钟便会联系那个赛车手再去打他一顿。哪怕残不了疾,少说也该躺上三四个月病床才像话不是吗? 对此毫不知情的裴野回答:“有事出来了一下,感觉好就不回去了。” 什么狗屁医院无聊死了,他早就想跑了,只是金管家看得严,没跑成。 这会儿刚好时书雅爸没了,裴女士不在,亲姐回法国,裴野作为家庭代表去走过场,然后……他承认,他有医院看到时书雅,但绝对没有跟她说话! 他和崔真真说的都是实话!他跟时书雅绝对!绝对!没有!一点奸情!没有! 倒是碰见那家伙她哥,说了一嘴解除 婚约的事。那人怪好讲话,掐灭烟说都行。 婚不婚约的,时霁不关注假货,只在意自己的帝国。 所以,这就意味着等下次说服裴女士,他就能彻底摆脱时书雅了!万岁! 裴野决定做成了再找崔真真说。 “那个,我把买的东西送你家了,碰到你妈。”他说起另一件事,“她……” “她怎么了?你跟她说了什么?”崔真真的口吻顿时冷下来。 “没什么啊,我又不能进你的房间,就说给你的礼物,让她收一下。她……” “请你不要随便去我家,学长。” 她不高兴了,他听得出来,稀里糊涂解释:“家里变冷了啊,你不又感冒,我是怕你回来没衣服穿才……” 多周到啊。期末圣格兰都穿便服,冬天的衣服,围巾,帽子,手套,他都买了。 “不用你管,学长,那是我自己的事。”她好像一点都不领情,态度冷淡又疏远:“我妈妈脾气不好,不喜欢见生人,放好东西麻烦您立刻离开。” “……” 哪里脾气不好了?明明超热情、夸他帅、拼命留他一起吃夜宵来着!就是厨艺跟崔真真一样糟,一碗炒年糕感觉要他的命。 没理他很小声的抱怨:“又用这种语气,白痴崔真真,还说敬语。” “挂了。” 她挂电话,回到餐桌,宋迟然手边放着喝了一半的抹茶拿铁,一只手托住下巴,不管周围有多亮有多吵,活像熬不动夜的猫,兀自闭上眼睛打盹儿。 线条最好看的那种,阿比西尼亚猫。 修长优雅,价格写在脸上。 【妈妈,今天不上班?】 发短信问,妈妈兴冲冲地回一大堆:【肚子,还是叫做肠子啊反正有地方不对,痛死了,回来拿药结果撞上一个狗毛傻货。是你的追求者吧?臭丫头,不愧是我崔明珠的女儿,也有我年轻的几分光彩嘛!】 【他送了好多东西,全是名牌货!真东西!狗日的有钱人就是奢侈,有钱人的东西就是好,款式不用说,布料摸起来都完全不一样啊,跟大百货的便宜货比起来。西八,有几件衣服我也能穿呢……】 【拿去穿吧,妈妈,不喜欢就卖掉,再去店里买新的。】 【谁要去那种地方,鬼知道她们用什么眼睛看我们这种人。】 妈妈喜却讨厌名牌店的导购员,只顾着叮嘱:【崔真真,有钱人不会跟你结婚,但只要够聪明就能从他们的口袋里捞到钱!很多很多、你干活打工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所以必须把握住明白吗?像这种人傻钱多的蠢货!大鱼!绝对不可以轻易放走!】 【知道了,妈妈。】 说我不是为了钱,我不会讨好他、不可能顺从他,没有意义。 她顺着妈妈的话说,收起手机,发现宋迟然一直把手机放在桌上,嗡嗡、嗡嗡地震动。 崔真真伸手拿过来,没有密码,直接就能解开。许是察觉动作,宋迟然睁眼,扫了一眼又搭拉下眼皮,推开餐盘,把两只手肘都放上餐桌,趴下去接着睡。 他的手机背景用的是她的自拍。 相册里除了她发在ins的相片外,就只有一张小时候的合照,与裴野、南在宥、高镇浩四个人肩膀搭肩膀地站在一片草坪上。 底景有一望无际的澄澈蓝天以及豪华庄园,一只小狗。裴野一副气死了的样子,在最中间,脸臭得能卖臭豆腐。 高镇浩老成,宋迟然游离,没看镜头。此外最引人注意的是南在宥,七八岁的年纪长相十分标致可爱。他也没有看镜头,穿着衬衫短裤,伸一只手捂裴野的嘴巴,另一只手去牵裴鸢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嗡嗡。裴野又发来信息。 打电话的时候几次三番被打断说话,被发火,以他的性格本该勃然大怒才对,可是他好像都有点习惯了,自己就是搞不懂女生、以及崔真真是一个好容易在奇怪地方不高兴的怪怪笨蛋这两条设定。 谁让她生病呢? 说不定都没好,又因为他和时书雅的事情憋着气,难怪耍性子,他就不一样了。 虽然也带着伤,费劲吧啦挑了一天东西,眼睛花肋骨疼,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好,但他是个男的,男的皮糙肉厚挨几顿骂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她没骂他,顶多就是有点不耐烦,不礼貌,没说再见就挂电话。 啧。 “崔真真,傻瓜。” 坐在她家,又小又破的家里,他打开kataotalk狂戳她的头像,超暴力地想象着用力拧掉她的脑袋再放回去,嘴上嘟囔:“大傻蛋,天天就知道气我。我刚出院好不好,对你这么好,干嘛又要生气啊??” 实际上做好道歉的准备,直接发群兄弟们:【惹女生生气怎么办?】 没人回。没关系,经常的事,继续发。 【还在医院?@南在宥】 【差点又跟崔真真吵架,无语,打个电话都能吵起来。怪不得南在宥以前老说头痛,现在我懂了,要是经常跟女孩子玩就会这样,还不如你舒服@高镇浩。】 【出来,帮我挑礼物@宋迟然】 管她为什么闹别扭,花钱总是没错的。 崔真真根本没法抗拒好看的、亮闪闪的东西,这点连迟钝的他都能感觉到。 然后就显得宋迟然非常重要,时常帮他出主意。这回当然也不例外,裴野迅速换成私聊:【别装死啊。】 【别睡了,天亮了。】 【草,你上辈子做树袋熊的吧?宋迟然,树袋熊都没你能睡。醒了赶紧回消息,以前说的我都买过了,想点新东西。要贵的,小个,别太实用纯好看的,她喜欢。】 一条接着一条,无聊,崔真真放下手机。 偌大的宴厅,长长的桌子,发亮的玻璃杯里流淌贵酒,酒精在大脑神经中昏昏地胀大。以崔真真的视角望去,一盏盏垂灯辉煌,音乐从未止歇,少女们旋转的裙摆、支起的脚尖总是让人联想起橱窗,橱窗中的八音盒,八音盒中的精致玩偶,翩翩起舞。 万物包裹于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 流金溢彩,纸醉金迷。这就是时书雅想让她目见的场景,她所一直拥有的东西。 ——你要道歉,我给你。 连同华丽的城堡、裙子、地位和待遇,统统借给你,但终究不属于你。 得到再失去是什么感觉? 午夜后的乞丐。 时书雅多半想这样问她,好巧,她也有同样的疑惑。 时针指向十二点,宴会的尾声,崔真真再次举杯:“敬时书雅。” “敬书雅!”大家整齐应声。 宋迟然醒了,漫不经心地笑着。 书雅啊,你怎么可以不明白,不警醒。所有事情都是这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而后延伸出无数次。 你的不得不妥协、裴野逐渐对俯首脱敏,宋迟然一再忍让和高镇浩的歉疚。包括我来取代你这件事,也是如此。 时书雅,请享受你最后一点美好的时光吧。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将笑着问你,从至高无上的国王到一文不名的假公主。 跌落又是什么滋味。 * 裴野差不多等了一晚上,宋迟然还是没回消息。好在明天她们就回来了,他没在意,打算第二天再去找人。 该道歉道歉,该揍就揍,崔真真是崔真真,兄弟是兄弟。他从没把两者混为一谈,更没想过,也许双方会产生矛盾,无法同时存在。 夜色沉沉,月光,太寂静了,简直刺耳,像一张坏掉的唱片。 无论如何,旧的一天过去,新的一天到来。很快,圣格兰的学生们发现。 尹海娜消失了。 第59章 暴君 打事故后,尹海娜就再没露面。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人说她残疾、昏迷、仍在医院里抢救,或者见事态严重匆忙转学了。 也有人说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对时书雅动手。据说时书雅伤得重,左眼视力永久性受损,刚出重症病房又派人去美容院咨询植皮手术。该不会毁容吧? 兴许正是听说了才逃跑。 比起这个,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参加秋令营,所以崔真真的美貌变成热议话题。 “呀,说惊为天人或许有点浮夸,但的确叫人挪不开眼啊!!五官拆开每一个零件都漂亮,合起来更耀眼。尤其是眼睛,神奇的形状,越看越像妖精呢,大发。无法复刻的美颜,路过的蚂蚁都会鼓掌的程度。” “笑起来太美丽了,看得我心情都好了。冷脸也是圣格兰第一。” “美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多次都想惊叹。用那样的脸生活的话,世界会变得美好吧……疯了,以前到底是谁欺负她?贫穷算什么,凭什么排挤这么可爱的孩子。” “现在做亲故还来得及吗?” “被蟑螂爬眼睛了吧你们,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普通皮肉美女而已。” “晕……打算出道吗崔真真?身材比例很一般,拜托别再买水军。” 世上终究爱美的人多,极少数发表异议的人没被理会,反而越来越多人表示:“香香的感觉……希望下辈子是崔真真的脸。” 线上的评论无关身份利益,因而真实。 尽管在出身、权力面前,除非极致的美貌否则并不值钱,可每天照镜子都将会心一笑、光是笑一笑便能换来讨好和吹捧。 哪怕不是投资,不是多巨额的助力,只是花钱买东西的时候花店老板忍不住多送一个苹果,抹掉一些零头,又有谁会排斥外表带来的优势呢? 况且。 “不怪裴野迷上呵呵呵呵。” “以为只有裴野吗?太迟钝了,新的追求者已经加入战场。” “莫???区区一个秋令营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正惊奇着,第三个天大的新闻传来。 裴野和宋迟然打起来了! * 事情是这样的。 经过体检、一再向金管家保证不打架、不受伤后,一个人呆到发霉的裴野!终于!可以回学校了! 第一反应就是去见崔真真。但崔真真搬了新家不喜欢他接送,说太显眼,会被邻居讲闲话。——啧,什么狗屁玩意儿啊敢说她?揍一顿不就得了?或者拿钱砸。 裴野想得简单,大脑拆开只有三样东西:钱、拳头、崔真真。 说出来肯定挨训,他学聪明了,拉倒。反正待会儿给她投喂、中午约食堂,晚上去吃关东煮,安排得明明白白,有的是时间见崔真真,和她说老多老多话。 于是就没执着,先去机场接南在宥,再突杀到宋迟然家,一首摇滚乐加超级音响,硬生生把树懒拽起来,塞进车。 OK,不包括最近又跟老爸吵架伤上加伤的倒霉高镇浩,三人组集齐! 刚放出笼的裴野活蹦乱跳:“喂,那个破岛上你们玩什么了?崔真真都干嘛?提我没?草,不是叫你们看着点她,搞什么,为什么会被那女的欺负??” “别太欠扁了,裴野。” 南在宥形成鲜明对比,一副累到的样子,摘下墨镜超浓黑眼圈,语调也疲惫:“你嘴里‘那女的’昨晚爸爸去世,自己出意外,动了两小时手术才脱离生命危险。一醒来立刻面对律师、验证遗嘱,还要帮忙料理长辈的后事、安慰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妈妈……” “好歹从小认识,即便不喜欢她,眼下就不要说那么过分的话了。” 时书雅会伤心的。 这句话没说出来,因为没用。 果然,裴野不以为然:“管我屁事,谁让她搞丢大王。” 大王是无敌的孩子——裴野最珍视的伙伴、他从小养大的杜高犬的后代。 由于先天性缺陷,无敌身体不好,绝育前配种一次仅幸存下一只虚弱的小狗,取名为大王,被时书雅以订婚信物为理由强行抱走了。 时书雅并不喜欢动物,单纯跟裴野赌气,干脆把大王扔给园丁照顾,不出两个月便弄丢。 裴野上门质问时,七岁的她只道:“一条狗而已,我赔你十只行了吧?” 从此两人关系恶化到极点,无论长大后如何致歉示好,裴野一直不肯原谅她,甚至怀疑她嫌小狗脏又爱叫,故意扔了大王。 陈年旧仇难以消除,南在宥换话题:“至少在葬礼上别刺激她。” 去不去还不一定呢,裴野冷嗤一声,推宋迟然:“你去么?那女的爸下葬。” “zzz” 树袋熊秋眠中,下线,勿扰。 无语,简直睡神转世,到学校才一脸惺忪要死的表情慢吞吞抬眼。 裴野使唤司机从后备箱拿礼物下来:“赏你们的!以后谁敢再说重色轻友,我捏爆他的狗头听到没?” 嗯嗯嗯,南在宥爱骑摩托车,收到一套炫酷骑行服和头盔手套。 树袋熊喜欢画画,戴银项链和戒指,就给一箱最贵的颜料外加新款男首饰。 说实话,裴野第一次发现买礼物还挺有意思的。 他没耐心,以前最烦这些东西,甭管谁生日、什么破节日统统甩给金管家处理。可能在医院里窝得太没意思了吧,加上崔真真收到礼物时经常冲他笑,笑得特别好看,他才破天荒地想要自己去挑。 挑着挑着又想起兄弟们、金管家、无敌、姐姐侄女以及裴女士,索性买一大堆,打算过两天给他埋土里的爸也烧一两副名画来着,省得老头在那边搞不了艺术。 “呜哇,真没想到有收到礼物的一天,虽然是托小学妹的福,好感动喔。” 南在宥假惺惺的感慨、笑眯眯的调侃迎来拳头:“闭嘴!恶心死了!” “怎么会,真真不是非常可爱吗?” “我说你啊蠢蛋!给我叫崔真真!!” “那也太生疏了呢。” “本来就不熟!!!” 吵吵闹闹下了车,甩上车门,裴野绕到宋迟然身旁:“你昨晚干嘛不回消息?帮我想好没,还能送什么东西?” “给女生吗?”南在宥明知故问,被恶龙瞪了一眼,举双手投降,“好啦,帮你想就是了……项链耳环手链?” “买了。” “衣服包包鞋子……” “送过了。” “那就选择家居装饰品好了,抱枕香氛地毯……” “搞什么,以为我没脑子啊?” “啊。” 这么说全部送过?这下南在宥真感觉意外了,“裴野,原来你的脑子可以这么好用吗?” “……滚。” 就说傻子靠不住!裴野又去烦宋迟然:“少装哑巴,赶紧出主意!” “别着急嘛,阿迟的话,聪明的大脑稍微需要一点时间清醒过来。” 三人边走边说,差不多到教学楼底下,宋迟然忽地止下脚步。 “让我想的礼物也打算送给崔真真?” 像是随意一问,语气十分自然,至少此刻两人皆没听出异常。 “对啊。”废话,不然能谁? 裴野回得理所应当。 谁都没想到,下一秒,他会说出拒绝的话:“那我应该帮不了你了。” “干嘛?为什么?” 嫌麻烦? 不喜欢崔真真? 总不能不高兴他给崔真真送那么多礼物,只给他们送一次吧? 裴野脑子里许多猜测,对方给出的答案完全不在其中。 “我好像也迷上她了,崔真真。所以。” 明亮的日光下,秋天,梧桐树变成金色。 闻言的学生们纷纷定住身形,扭头看着站在太阳与教学楼阴影间的那个人,就像在聊天气很好。他弯起唇,带着几分刚醒的倦意,酒窝浅浅地说:我们公平竞争吧,裴野。” 全场震惊,就算突然十级大地震也不过如此。南在宥:“阿迟?你——” “没有在说笑,也不是梦话。” 他无比镇定、平静、笑着说:“我喜欢她,她也知道。” 紧接着,裴野想都没想,一拳砸了上去。 * 裴野和宋迟然打起来了。 就在高一楼下,打得特厉害。 崔真真是从别人嘴里得知的消息,那人说着打开论坛:“你看……” 关系一般的同班同学而已,今天早上才说上话,没想到崔真真听完当真垂下狐狸似的眼睛、带着一身香气靠过来。 男生一个激灵,紧张到两腿发抖、呼吸困难,忙把手机递过去:“借、借你看吧!你拿去慢慢用,不着急还。” “好的,谢谢。” 连声音也好听,呜呜TT。 被俘获的男生化作原始大猩猩,抱头无声大叫。 接过手机,点开帖子,论坛上实时更新的照片很多。 有裴野一脸煞气抓宋迟然衣领的,将他掀倒在地的、毫不留情地挥拳的、血花迸溅的。看起来力道只比当初霸凌周淮宇轻那么一点,说明裴野是真的生气了。 他喜欢崔真真这件事,没有告诉另一位当事人却别别扭扭说给兄弟们听。 任凭南在宥怎么打趣揶揄,他一不否认二没反驳,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宋迟然怎么可能不知道? 而且他还鼓励过他! 崔真真跟周淮宇好的时候,宋迟然说:“一只瓢虫而已,我替你解决,你只用做好自己的事、继续找她相处就可以。” 崔真真生气的时候,宋迟然说:“假扮小狗吧,估计会吃那套。” 崔真真报名社团、参加秋令营的时候,他一再说,也是宋迟然表面不感兴趣、最终困困地答应:“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会好好照顾她的,不准别人欺负。” 那些话也是! “崔真真?……没说过几句话,不过应该还不错吧,虽然画画糟糕。” “做便当,不就是关心的表现么?” “行,加油。” 这些,那些,全部是宋迟然说的!结果一趟秋令营回来,他居然张嘴就来自己也喜欢上崔真真,要和他公平竞争?!! 裴野气疯了,打得停不下来,拉不住。 “我说……那个谁,不下去看看吗?好歹……” 好歹是因为你才打起来啊,这么置身事外真的好吗? 实在闹大了,就连新班主任、教导主任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言辞委婉恳切:“崔同学,你、你有空吗?不然陪老师下楼稍微……调节一下,你看可以吗??” 那可是YK和亚天的继承人!万一弄出点什问题谁负责啊?? 面对众人明里暗里的催促,持续了一整个早自习的热切目光,崔真真只是倚在走廊上,居高临下、漫不经意地观赏了一阵子自己的战利品,眼神明亮却又暗惨险恶。 ——打吧,用力地打。 像最原始丑陋的野兽那样,最好打得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咔嚓,如同对待周淮宇,她也用眼睛摄下精彩残暴的画面,替这一幕命名。 《恶犬内斗》。 接着回到教室座位,握笔,抽出一张新试卷:“抱歉,老师,可以不要打扰我学习吗?期末考对我很重要,需要花很多精力准备呢。” 换言之,裴野、宋迟然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狗咬狗罢了,既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多就腻了。除非死人、残疾,否则小打小闹,凭什么要她登场? “好、好吧,崔同学真是……爱学习。挺好的,挺好……继续保持。” 老师们悻悻退场,男女生议论不休。 崔真真不在意,伸手轻拍前排女同学的肩膀:“吴智恩同学,允熙在补觉,我不想打扰她,可以找你借一下课堂笔记吗?” 对方是成绩优异的特别录取生,数学课代表,第一次被风云人物搭话、意外被准确叫出姓名,不由得受宠若惊又紧张不安。默默环视一圈周围,她推眼镜,没有犹豫太久便借出了笔记。 “谢谢,你的字很美。”状似不经意地夸奖,崔真真给出一盒昂贵的黑巧克力。 恰好全素儿结束自习,从隔壁班过来:“这些面膜、护肤品都挺好用的,你拿着吧,秋冬也要防晒。” “呀,还有你,晕飞机的怪丫头。” 手肘压在窗轨上,她伸长胳膊戳了戳李允熙脑瓜,“把东西收起来,中午见。” 随即问崔真真:“你一起吗?去二楼吃那家挺好吃的甜品店。” “好啊。” 裴野、宋迟然为她大打出手,由此可猜,高镇浩、南在宥也不远了。 足够见识手段,清楚对方在押宝,审时度势后意识到需要尽快绑定两人关系,当着大家的面,拉上李允熙,快狠准地把‘崔真真和全素儿关系恶劣’修改为‘她们是最要好且最先建立起友谊的小团队’印象,百利而无一害。 全素儿有自己的盘算,崔真真不介意,笑着答应:“中午食堂见。” “行。”全素儿满心轻快地走了。 低头看笔记、做试卷,听着其他人并不悄声的议论: “崔真真……居然挺善良的?跟全素儿都能交好,说明不是记仇的人吧?” “还记得韩志勋吗?好像变成疯子了只能被关在家里。看来故意报复什么的,一定是裴学长一个人的意思。” “哇,放心了!以前也欺负过她来着,终于不用担心随时收到红牌……” 没有人望见,在头发的遮掩下,崔真真也满意地垂眸。 一切都如计划般进行着,从今天开始,不单形象、外表有所改变,她也将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和名声。就此从无人注意的角落走向中央,直至盖过n4。 成为圣格兰的顶峰。 * 大众视线锁定热点,论坛继续直播。 边被删边播,事情进展到南在宥费尽力气暂时稳住两人。 裴野好一点,满拳头的血,全来自宋迟然。饶是如此,宋迟然并没有在朋友的劝解下收回话语,反而摆烂地躺在地上,火上浇油般说道:“唔……该不会还不知道吗?裴野,我和真真其实认识得更早,在你发红牌、鼓动大家欺负她之前就在聊天。”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这不叫找打行为还有什么能叫? 众人集体瞪眼,苦思冥想着崔真真究竟给宋迟然下了什么药、或宋迟然才是那个掉到海里被章鱼吃了脑子的人时。 万万想不到,他还有更讨打的。 “怎么回事呢裴野,也没人告诉你么?秋令营的探险活动,我们单独在丛林里过了一夜。我想我应该负责,更何况……” “她给我发过那么多照片。” 真让人好奇究竟是什么照片,搞得裴野一看,刚消点的火气大爆炸,立马又冲上去揍了起来。……哇,真是,丝毫没有留情,拳头撞击上骨的声音让人不忍心听。 喊来司机、保镖、一堆学校老师连同保安,一群人死命分开揍上瘾的两个暴力分子——准确的说是一个暴虐狂和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热衷寻衅狂魔。 再不敢让他俩处于同一个地方,赶紧把伤势更惨烈的宋迟然拖去医务室,然后处理裴野。 “滚!谁都别碰我!!”裴大少爷凶狠戾气,像狂犬病患者,咬人必定传染。 “先去医院吧。”南在宥劝,“虽然不了解阿迟在想什么,可你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那个人就是——”比较怪。 感觉对什么都不上心,提不起兴趣。有时候又突然发作,毫无规律可言。 话没说完,引火上身。 裴野猛地拧过头:“什么探险?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你他妈的没说?!” “……说起来太复杂了,我是担心你和时书雅杠起来惊动大魔王才……”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什么?” “他喜欢崔真真,我也喜欢崔真真,你跟那个傻比走那么——” “怎么可能?!”南在宥头疼地直按额头,他一直在替他收尾不是吗?胡乱打架的事,崔真真的事,时书雅的事。 他一向承担这种角色,并不在意被忽视自己付出的精力。只是。 “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是,冷静点行吗?别把那种词用在阿迟身上。” 他们做了那么多年朋友,有过口角,却从没上升到动手。 他尽力劝解,想把事情延后,等双方都平静下来再说。奈何裴野是不服管教的野兽,一旦怒意上头便无差别攻击。 并且为着疑似帮敌人说好话的缘故,南在宥也逃过讽刺:“用不着你装好人!” “裴野。”南在宥叫了一声,“所以是想连着我一起打吗?” 咣!裴野踹翻垃圾桶,仍怒冲冲地:“那你就别帮他说话!宋迟然算什么?草,只要你别学他一样抢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 无敌是,大王是,还有好多好多,如今崔真真也属于被裴野认定的东西。 不知怎的,南在宥低眸笑了一下,不轻不重地重复:“抢你的东西……” “裴野,也许是我们都太忍让你了,才会让你变成这样。或者说,你一直这样,只要喜欢的东西就是你的,哪怕不喜欢但只要你觉得是那就依然是你的,谁都不准碰,碰了就得死。未免太蛮横了不是吗?” 素来嬉笑打闹、负责拉氛围的人,第一次收敛起好脸色,显露出平稳的一面。 他当众指责他,数落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大事,那么,这一次我就不帮你了,裴野。你终究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和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啊,谢谢礼物,我特别喜欢。” 临走前倒是对他笑了,微微叹一口气,却也抛弃他:“自己去哪里处理一下吧,伤口,当然不处理也是你的自由,别人没有权利干涉。我先走了,再见。” 他走了。 宋迟然和南在宥,他们都走了,留下裴野一个人定定地、阴沉沉地站在原地。 周边有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地走,可是都绕开他,不敢吱声,不敢靠近,好像他是一个暴君,一座随时崩裂的火山,但凡稍微接近一点保不准被烫伤烧死。 ——他们怕他,讨厌他。 习以为常的事,明明就没有要下雨。 今天天气特别好来着,抬起头能看到大太阳与湛蓝的天空。明明天气晴朗到不行,风也吹得人凉爽舒服。可具体是为什么呢?裴野总觉得应该快要下雨的。 赶紧吧,把太阳弄走,叫它滚蛋。 不然来一场台风、龙卷风也行。 要是现在下雨就好了。 他想。 第60章 小熊【一更】 裴野没去医院。 出于某种原因,裴野、宋迟然,两个刚掐完架的人先后走进医务室,一呆就是一整天。——怎么不算一种默契呢? 庆幸学校医务室够大,俩人形同上辈子的仇敌,王不见王,一人占据一间房,隔着一堵墙。没有声音,没再打斗,午饭也没出来吃,安静的跟死掉一样。 于是将目光转向崔真真,本次n4世纪性大崩盘事件的隐藏参与者,大家纷纷猜测她更倾向谁、打算先找谁,到了设赌局下注的程度,结果令人失望。 她哪儿都没去,谁都没理,光是往食堂二楼吃了顿饭,然后照常回教室上课、学习。 “真狠心啊。” “好无情。” 叫人忍不住感叹,包括裴野。 他打架了,又受伤,不管什么理由他想当然地觉得崔真真会来看他、问他、甚至有可能稍微带点无奈的语气哄哄他。因为他给她买礼物,她应该已经收到了。 因为他们是朋友,因为……他喜欢她。因为他想要那样。 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依然想象发生,即便他是YK的继承人。 裴野最近越来越体会到这一点,经历了一天的猝不及防、惊愕、愤怒、暴躁、落寞,最终决定做一个主动的人。 她不要管他,没关系。他去找她就好了。 满脸写着‘我好不高兴,但不想不可以自己说出来,但是又希望你能发现我真的超级不高兴然后和我说说话好不好?’的裴野出现教室时,崔真真正在整理笔记。 睨见他,她语气如常,指了指身旁的空座位:“允熙去图书馆了,我的事还没做完,你先坐一下。” “哦。”无视路人甲乙丙丁,裴野乖乖坐下来,脑袋无精打采耸拉着。 “无聊可以看书。” 崔真真递本课外书过来。 她怕他无聊,裴野突然感觉好了挺多,抱着她的书包,像抱着一只小兔子,老老实实且艰难地翻开书一页一页看起来。 变成一只笨拙却服从命令的金色小熊。 两只拳头包成粽子的那种。 因为手受伤太不方便的缘故,崔真真故意拖延许久,冷眼旁观他渐渐变得不耐烦、手脚动来动去却又不敢打扰她,只好板脸费劲儿地忍着、压着,直到天彻底黑了,教室里人走光,肚子也咕咕大叫起来。 “走吧。”她终于发话,“带你去吃猪排。” “好!” 裴野瞬间复活,自觉提上书包、试卷、一堆乱七八糟反正重的东西挂在肩上,亦步亦趋跟着走。 来到小吃店,并没有把菜单给裴野看,也没问他意见,崔真真点了一份炸猪排、一碗招牌咖喱饭以及两碗海带汤。毫无铺垫地开口:“你又使用暴力了?对宋学长?” 裴野没来过这么低级……低端……平民……不是,呃,风格小清新的店。正撇嘴张望呢,一听这话顿时大脑炸开,飞快解释:“我是打了他没错,但是!但都是有原因的,就是说他先……都怪他……” 可恶,怎么说啊??!!!! “因为我吗?”崔真真打断,手背碰到杯子,把它往前推了一下。 哦,她没有茶水来着。 裴野使用两只肥肥的熊掌手费力地夹起水壶,一边给她倒一边否认:“不是。” 他不想说那些事,不准备背后说某人坏话,懒得骂他。 可崔真真要说:“我有听说,你们打架的时候提起我。” “谁说的?我弄死……” “宋学长不太喜欢我,是吗?” “才不是!” 就是喜欢你才打起来啊! “我能感觉到他排斥我,可能也认为我不是好人吧,冲着钱跟学长来往,所以不希望我们继续做朋友。”说着,她别过脸,藏腻了表情,极平淡地补了一句:“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都一样。” 指的是那些误会她的人,前段时间他一生气就全部教训掉的人。 又说:“一个人被困在森林里确实恐怖,不过比起宋学长,那时候我更希望见到的人是你。” “……都是人,有什么不一样。” 裴野有点明知故问了。 表面假装不关心,眼睛转来转去,实际手指紧张地转杯子。 “因为我们比较亲近不是吗?对我来说,宋学长只是通过学长搭上话的人,关系并不好。”米黄色的波点瓷砖映衬出女生乌浓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嘴唇是雾蒙蒙的浅粉色。 她把脸转回来了,换上失落的面具,抿茶苦笑:“也许是我太惹人讨厌吧,所以才……” “胡说!闭嘴!”他硬邦邦地反驳:“根本没那种事!” ——她误会了。 裴野发现,崔真真果然是笨蛋,姓宋的叛徒也是笨蛋,可能他们都是大笨蛋。所以一个不会表达,一个没法接收,明明宋狗贼特别特别喜欢崔真真,为此卑鄙狡猾撬他墙角、偷他家,跟他翻脸,崔真真却竟然以为自己不被喜欢,然后就也不喜欢姓宋的。 搞鬼啊。 本该帮忙讲一下才对,其实他不讨厌你、他喜欢你什么的,裴野觉得,毕竟他们做过兄弟,那家伙说公平竞争。 然而。 他不想。 直觉告诉他不能、不对、不应该替情敌说话。 完全没想到宋迟然变成自己的情敌。可是崔真真只有一个,是他先注意到她、他先喜欢的,所以不管南在宥怎么说他专权独裁,裴野不管。 大不了把其他东西让出去,最喜欢的赛车、新买的游戏机都行,唯独崔真真和无敌,他谁都不要给。 因此也只能沦为叛徒,从现在开始,他背叛他们的友情。 这种滋味糟透了,裴野努力甩掉,一连串说了好多崔真真的优点(包括能用伟大的厨艺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人而不用坐牢)哄她开心。同时也问出自己惦记了一整天、根本没办法不去在意的事。 “那个……谁说,你们在ins上聊天?” “啊,是有那么回事。” 原来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崔真真迅速想好说辞。 “记得是在收到学长的红牌以后吧,处境实在太差了,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人排挤,学校里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说实话,不用刀花我的脸就很好了,因而一再想过自杀。多亏ins上认识的网友劝我,当时确实非常感激他,简直像把我从地狱里拯救出来的天使,能线下见面就好了……” “曾经那样想过,不过宋学长是宋学长,他们不太一样,我能够分得清。” “学长你……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凭什么介意呢?始作俑者? 一时兴起就把人扔进深渊的罪魁祸首。 你伤害我,而他救了我。 我对他有好感,曾经有段时间视他为救赎。 用笑吟吟的神情提起往事,埋下伏笔,不动声色地挑起危机感与嫉妒心。 “您好,打扰一下。” 恰好上菜了,笑容温良的服务生没有认出崔真真,那个在店里暴饮暴食过的超重女生。后者叉起一块切好的猪排递到裴野嘴边:“尝尝吧学长,我最喜欢的食物。” “啊……哦。” 对话中断得突兀,裴野木木地张嘴,脸色又白又红又黑,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谁让红牌游戏是他们之间过不去的坎儿呢,碰也不敢碰,偏偏宋迟然没有。 不但没有顾及,假如说他是可恶邪恶的发牌人,对方则代表善良美好的神,就算现在崔真真排斥,以后呢? 他们还会继续聊天吗?聊什么? 那些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裴野不敢问,觉得嘴里的炸肉又酸又苦,搞不好有刺,难受,扎得他喉咙老痛。 吃完饭,要结账,他找出信用卡,被拦下:“这顿饭让我请吧,学长稍等一下,要是能心情好起来就更好了。” “……” 她!关心!他! 她!不想!他!心情!差! 裴野眼睛一亮又觉得自己可以了,崔真真付完钱侧头时,正好瞧见他紧张兮兮、做贼似的把一沓钱放进她书包侧袋。 同时抽出手机,兴冲冲对着餐桌和菜单咔嚓卡擦拍好几张照片。 打算留作纪念吗? 真可怜。 舔一下糖就幸福得眯起眼睛、生怕被人偷走的表现,好笑又可怜。 “学长。”转身的一刹那展开笑颜,崔真真提议去游戏厅玩。 哈??那么幼稚无聊脏乱差又吵死人的地方裴野当然是——同意! 毕竟除开学校、便利店吃关东煮,他好少能和崔真真一起玩。 到了地方,起初要摆架子,大少爷双手插兜,保持一副酷酷拽拽不屑出手的模样。十分钟后,他摆不住了,哪怕今天把手用烂了也得让崔真真看看他的本事好吧?! 运动将才可不是说说而已,投篮、保龄球、抓娃娃他样样都玩样样行,分分钟赢到一大堆娃娃!疼……当然是疼的啊! 虽然表面只有拳头比较夸张,但别忘了他身上还有旧伤,是一个没痊愈就逃出来的病人!可那又怎么样呢? 身旁不断响起赞扬声: “学长,好厉害。” “手受伤能做到吗?真神奇。” “不仅仅在学习方面有天赋,学长运动起来同样可以成为天才。” 劣质闪烁的炫目彩灯下,她笑容明媚,满眼真挚,仿佛有一种魔力,全世界只注视他一个人,只在意他。 在她面前,裴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财团的头衔,也并非一事无成。 多好啊。 能够被人看见、被肯定。 恍惚间令人沉醉,真的好想好想永远和她在一起,生活在她所打造的童话里…… “学长,我到了。” 一句话将他抛回现实。 裴野低下头,只见自己左手抱着巨大熊公仔,右胳膊挂书包、大麻袋以及各种街头打包的零食烤串,原来已经走到她住的楼底下。该死,外星人入侵地球了吗? 时间怎么变快了,路真短! “行吧。那你早点睡觉,别熬夜,又聪明再不休息就更……”笨蛋了。 不情不愿地交出东西,老妈子一样叮嘱。他话没说完,眼尖捉住居民楼下、一颗影子特别大的树下面有东西忽然动了一下。 好像,是个人。 宋迟然。【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0-70 第61章 小羊【二更】 姓宋的就是条狗!只比周淮宇好一点的没良心的人渣纯狗! 世界第一欠揍且真正重色轻友不讲义气的家伙,他凭什么来这里?想干嘛? 应一句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叠加崩了盘的兄弟,裴野危机意识升到头顶,立时抬腿想上去问个究竟,搞不好再打一顿。 不料手臂被拉住。 “你先回去吧学长,不要在这里闹起来好吗?我会很难办。” “……” 连崔真真都这么说。 明明不讲道理的是另一个人,是他违反规则,他做得太过分,结果受到指责的人总是裴野。 对宋迟然,裴野烦躁窝火,生气他一点招呼不打却就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 长嘴干嘛用的? 崔真真本来就好,虽然笨笨的但讨人喜欢,真不行就大家一起喜欢呗。他能怎样? 被南在宥讲,裴野郁闷,不服,可是轮到崔真真,他只感到委屈,顺便反思。 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说,也许……他真的要控制脾气了。不能老害别人不开心。 尤其宋某人。 他承认,这会儿的确没法和那家伙好好说话。 “……我把声音调最大了,不行你就找我,他敢惹你也发消息给我。还有这些东西,太重了你别拿,让他拿。” “那我走了……”放下东西,裴野是跨下两只耳朵和大尾巴的流浪动物,被驱逐出家门,一步n回头地往车边挪。 崔真真朝他挥手,他垂头丧气却抬起手摆了摆,要回应她。 裴野走了。 “你来干什么?” 崔真真问宋迟然。 “不应该一视同仁吗?对裴野和对我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她嘲讽:“就这么喜欢和他比?” “一般吧,只是觉得不公平。” 两来两回,坐在树荫长椅上,宋迟然微微抬起眼与她对视,而后才轻飘飘地回答:“我达到要求了,所以来要奖励。崔真真,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吗?” “是。”今天已经浪费够多时间了,宋迟然身上目前没有能利她的东西。 崔真真说完要走,他伸手握住衣片。 “等等。”他说,“还不够。” “你陪他去吃东西了不是吗?” “……” 真有意思,就好像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心魔。裴野的眼中钉是周淮宇,宋迟然的肉中刺是裴野,只要涉及对方他们什么都计较,任何都要比。有资格么? 换成裴野,以一己之力打破n4坚固的友情,或许崔真真会给予一点好处。然而宋迟然是一头怪物,无法用正常人的逻辑衡量,热衷于毁掉一切、撕裂美好的具象。 他不是为了她决裂,线上好感+5,线下由60到65,变化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换句话说,他本就不喜欢裴野,不相信所谓的兄弟友谊,只是假惺惺地演,如今恰好找到一个理由发作。 应该感谢她才对,宋迟然,不是非常过瘾吗?总算能扔掉好哥们的皮,把裴野当做傻子玩弄,顺便拽南在宥下水。 尽管外表看起来可怜。 他挨揍得挺惨,一张脸似破掉的画,左一块右一块青色紫色的调料,纵然如此依旧充满了高贵感。由于不俗的打扮审美和瘦长的肢体,足以冒充艺术品,一个具有奇诡美感的、爬满裂纹的花瓶。 无论内里盛多污浊的水,随意往地面上一放,便好看得使周围街道都跟着亮起来。 “简直要把整条街变成大白天,他坐了好久哦。” 就连路过倒垃圾的大婶不自觉地理了理头发,笑呵呵道:“哎一古,这么漂亮的孩子,完美的脸蛋啊,怎么可以乱来?学生,快带他去诊所吧,可不要留下疤了。” “难得帅气又专情的男友,要珍惜呢。” “刚刚那个也不错啦,就是头发……金灿灿的有点太招摇了。绝对劈腿!” “呀,按照情形脚踩两条船的是这位女同学才对吧。” “散发着香味的花本来就会引来大把蜜蜂,那是相当正常的事!” “……什么歪理啊,老太婆。” 周围借光织毛衣、腌菜、纳凉的中老年人们七嘴八舌聊上。 崔真真立在路灯下,宋迟然仍仰头直直盯她,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让人联想到大雨浇灌过的叶片。近似叶子的形状,只多了几分黏腻的潮湿感。 眼尾末端向上翘着,睫毛直直的,因而又形成锯齿状。 合起来,就是两片打湿的、边缘尖利的快要烂掉的树叶。 完美契合他给人的印象。 从气质到内核皆是。 不过,怎么就被打成这样呢? 裴野仅仅伤了手而已,宋迟然却一副被揍惨的姿态,医务室没人上班么? 崔真真没问,后者一如既往地爱显摆,抢先说:“比起裴野,他已经进过一次医院而我没有,目前你更喜欢他。所以我不该还手,也要惨一点,才不至于被太讨厌。” “是这个道理吧?” 轻描淡写的口吻,他轻笑着,黑沉沉的眼瞳中盛些许破碎的星光:“那么,看在我识相的份上,也给我一点甜头吧。” “你想要什么?” 其实平等地厌恶着你们每一个人,爱看你们受折磨。最好互相撕咬殴打到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然后痛苦地断气。 没必要告诉实话,崔真真用上不耐烦的语气:“我不打算吃第二顿晚饭。” 话没出口就被拒绝,宋迟然注定得不到裴野有的东西,她不肯给他。 “那就帮我处理伤口吧,崔珍珠。” 他十分亲昵地叫着,慵懒地伸了伸胳膊,露出肿起来的手腕。 “托你的福,好疼。” “我家没有医疗包。”崔真真回,“五分钟,能把要用的东西买回来,我就帮你。” “好。” 一言为定。 似乎用漂亮的眼睛这么说,他几乎有点孩子气地勾唇笑起来,站起来。 瘦长的身体,棕灰色格子图样的长风衣下摆、卷曲的发稍,纷纷随动作而扬起,他在浩瀚无边的秋夜下奔跑。 心脏、血脉在皮肤下地加速鼓动。 崔真真搬到新家大约有一周,她了解附近的构造,距离最近的药店在一公里外。 宋迟然花了六分钟跑回来,难得有这么狼狈的时刻,双手撑住膝盖,塑料袋哗啦一声垂掉下来。棉签与碘酒碰撞发出悄不可闻的声响,头顶树枝也簌簌地摆动。 他抬起眼睛,没有看见那个约定好的人。 大树下,长椅上,有且仅有一个脏兮兮的娃娃,是一只羊,他的社交软件头像。 她和裴野在游戏厅赢来的一大堆不值钱的战利品之一。 两只角都歪掉了,捏一下肚子,还会发出嘎嘎、嘎嘎的怪叫。好难听。 又丑。 “……不喜欢羊来着。” 他低声地自语无人听见,两米外,大婶大叔们继续热切大声聊着天。 昏暗的路灯光落下淡淡的影子,名为羊的生物,太弱,太纯白,作为善良的象征,长久呈现出任人宰割的姿态。 “山羊还是绵羊啊?” 他不太清楚种类,又用手拨了拨羊毛,戳了戳它的脸,极其粗糙但切实的质感,确定不是披着羊皮的狼。 那就好。 狼——也讨厌,因为爪子长在太明显的地方,不够聪明的样子。简单来说,比起活着的、容易散发出臭味、制造噪音的东西,宋迟然更喜欢标本,美丽安静。 崔珍珠,走就走了,偏要把这种东西留下,真是。 有够坏心眼的。 明明能猜到他不喜欢却故意要给他。 就像她们的约定,究竟只打算耍他,还是应该怪他自己呢?没能把握住机会。 ——不然相信后者好了。 放下药店买来的东西,双手握住丑丑的小羊娃娃,把它举得高高的。视线划过腕上的表,宋迟然想,一定是他的问题。 是他跑得太慢了,她才会走。 看样子要练跑步。 第62章 魔鬼 “男主【宋迟然】线下好感+5,建议乘胜追击。” * 宋迟然回了趟家。 他的本家在首尔,离南明市近,坐飞机只需要半小时,恰好赶上晚饭。 ——家里的习惯是男主人回来方能设桌上菜。很显然,今晚宋会长繁忙,十点钟才下班。 到家时,母亲椿惠子正用尾指比量餐盘间的位置,确定没有误差。 一面说‘没什么,您太客气了,请不要在意’,一面体贴挽袖、帮倒红酒的大哥;双胞胎刚洗完澡,同样头发卷卷的,穿着背带裤用平板同外教视频练习法语。 佣人们则匆匆来往,神色凝重,忙着调整室内灯光与窗帘的亮度、角度,务必将一顿夜宵尽可能伪装成傍晚时分的家庭聚餐。 井然有序的氛围蔓延着,尽管家中许多人,餐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仿若一头野兽误入人类文明高雅的领土。宋迟然负伤的脸、破掉的唇,凌乱不齐的风衣领乃至微肿的指骨、沾灰的鞋,一切的一切令他格格不入,几乎要叫人眩晕! 椿惠子瘦弱的身体晃了晃,慌忙张口:“阿迟……” 嚓。轻微,是宋会长的脚掌借由拖鞋踩踏厚地毯制造出的声响。 这个家里唯独他有资格发出这种噪音。椿惠子顿然止声,宋东然、双胞胎同步放下手中的活,扭头仰视父亲扶楼梯走下楼梯,坐上主位。 “孩子们,请来用餐吧。” 椿惠子细声细气唤来四个儿子,每一个都比她健壮、高挑,显得她更娇小了,像极了一只玲珑的手办,没能长大的侏儒。 宋会长的眼角自二儿子面上掠过,三指握起筷子。 直到他夹起一撮辣豆芽放进嘴里,朱褐色的嘴唇反复摩擦、咀嚼,咽下豆芽,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负责伙食的厨师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儿子们也得以动筷。 灯光下,长长的椭圆形饭桌直径有近五米,把人隔得极其远。 佣人们扮作木头,满厅的寂静持续未休,变成一面罩子,将整栋房都罩住了,使灯光暗下去,透露出些许冷幽的气息。 鬼气森森的。 啪嗒,宋会长的筷子状似无意碰撞上瓷碗,椿惠子立时转头,犹豫着吐声:“阿迟你……最近与书雅小姐发生矛盾吗?怎么可以突然取消合作,又拜托哥哥向她施压?” “不是那样的,爸爸,请容我解……” “呃哼。”宋会长咳嗽,大儿子戛然而止。 “是京代的书雅姐姐吗?我好喜欢她!” “二哥也太任性了。” 发现没受制止,双胞胎滴溜溜转动眼珠,一人接一句: “怎么可以跟京代做对?” “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好狼狈。” “听说与裴野哥哥也打起来。” “难不成是为了女人吗?” “噫呜,好俗气,爸爸的脸都要丢光了。” 没错,裴野,宋会长咽下米饭,再度用筷敲了敲碗沿。训练有素的佣人立即端上热腾腾的酱骨汤,——因为他喜欢,房子便24小时备好新鲜的热汤,绝不允熙宋会长想要而没有的情况出现。 取来一叠小婉,女佣抬手要盛,见他不悦地摆了摆筷子便迅速俯身退下,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宋会长身旁、饭桌弯角。 换成懂眼色的椿惠子上去,穿着一身繁重的和服,费力地扎起袖摆、身体笔直却又柔顺地跪坐在八角椅上,先给丈夫打一碗汤。 征得眼神同意后又给大儿子、双胞胎分别打了一碗,最后轮到二儿子。 “阿迟,请你……告诉爸爸,会向裴野少爷致歉的对吧?” 椿惠子是日本人,韩语并不流利,说到一半切换成柔柔的日语,才舀起一勺汤便被丈夫戳住雪白的手背,吃疼地翻转手腕。 汤水泼洒下去,回到大碗里。 “一定会与裴野少爷修复关系的,对吧?” 她又舀起一勺,重复同样的命运。 “书雅小姐那边,参加葬礼的时候好好表现一番……” 接连提出几个方案都不叫人满意,晦气,女人就是没用,来自大韩民国领土以外的就更不必提。 啪一声,男主人的筷子堪比戒尺狠狠抽上女人的脸,女人侧脸去哭,拢着皮肤无声地掉眼泪。 汤匙摔得四分五裂,汤也撒了一地,佣人们赶紧跪地去捡去擦,宋迟然欲起身的动作被大力阻止。 陪伴没落的贵族千金远嫁海外的老女人,死死抓住他的裤脚,不惜用瓷片切割开他的腿骨,告诫他千万不准轻举妄动。 宋东然极小幅度地摇头,椿惠子眼眸闪动,不知是泪亦或惊惶,她没有去接他的手。躲开了。 倒显得他无事生非。 于是宋迟然慢条斯理收了回来,那悬空的手指,重新坐下来。 而尊贵的宋会长终究不满意妻子和儿子们的表现,终于肯亲自上阵,沉声训斥道:“以为做财团夫人就能轻松混日子吗?椿惠子,连儿子都教不好就该受到惩罚!自己去密室呆着,没我的允许不准给她送饭,只能给水。” “是。”齐齐应声。 啜泣的女人起身鞠躬,迈小步离开。 “这就是你们的妈,懦弱。肤浅。除了能生儿子外根本一无是处,还有你。” 他面无表情,厌憎地皱起眉,“宋迟然,身为我的儿子,外人看来都符合法律的亚天第二继承人,我是为什么花钱培养你,又为什么把你送去南明那种小地方?” “不是做得很好吗,压制住那女人的血统、只发挥我流传给你的优良品德和其他财团继承人们打好关系,为什么临到关头闹事,难道想让我更改继承人意愿,把你们母子五个都赶出去做乞丐?” “你们也不例外,一群没长进的东西,不努力就有的是人可以取代。” 他没指明说谁,威严可怖的目光划过周围,佣人们一个个扑通跪下去,磕头,摆出识错的姿态。 双胞胎老练埋头降低存在感,宋东然迟疑地考虑着,是否要说些什么替弟弟打圆场。 假如要说,必须非常当心,一万个谨慎组织言语。毕竟宋会长是一个极度高自尊的男人,无法忍受一丝一毫的悖逆。 作为儿子,宋东然在外是人人赞扬的豪门近完美模版——样貌好,性情好,能力出众且极具亲和力,抛开先天性疾病可谓无可挑剔。 无人知晓他进了这栋房子便只是国王座下的一颗棋子,而国王有无数颗棋子。 他不愿意惹怒自己的父亲,因为他将永远铭记父母紧闭的房门与那条空旷的、通往地下密室的通道。 母亲哀婉凄厉的叫声、哭声、求饶声,缝隙里交叠胀大的影子,仿佛人脱去衣服退化为野兽。那些残忍凌虐的手段、老鼠都无法忍受的折磨,断断续续却又持续不断的回音贯穿着他的童年与梦,往往发生在他们企图忤逆父亲之后。 妈妈,变做一个哨子。只要吹响她,大儿子便会低下头颅,习惯性地臣服。 即便后来宋会长的兴趣逐渐转向本国女人,在外面包养一大堆情妇,生一大堆儿女,不再热衷于搓磨名正言顺的合法妻子。 即使宋东然业已成年,身形变大,一定程度上担负着亚天的明日,他仍旧没能克服那种如梦魇附骨的畏惧。 宋迟然不同。 当年与宋东然肩并肩、手牵手,一块儿仰视那从门缝里倾泻出来的一线微光、巨大黑影的宋迟然,他没能被驯服。而好似依靠那一刹彻底领会了人性与情感真正的底色,十分好奇于人与人之间究竟能够承受多么扭曲的关系。 因而一次次向胆怯的王后和大王子伸手,被拒绝,而后便一再挑衅高高在上的国王,令对方气恼、叫王后与王子受牵连招致无比严厉无理的惩罚,再一次脚步轻快地跑进阴霾里蹲下,对鲜血淋漓的他们伸手。 直到彻底玩腻这个游戏。 “爸爸是爱我的。”椿惠子始终如此坚信,哪怕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我不可以离开爸爸,他说过他不能没有我,哪怕失去全世界也好唯独不可以弄丢惠子。爸爸这样说过,我相信他,至于惩罚,这是他——独特的爱方式。” “孩子们,他也是爱你们的,有些爱偶尔会令人疼痛,那是理所当然的。” 椿惠子时时低喃,滑稽得无以复加。 人,怎么会拒绝天使而紧紧拥抱着令他们痛苦的魔鬼呢? 宋迟然不再考虑这些问题,开始对更极端的情况感兴趣。喜好观察人们被迫激起各种各样的情绪,表情绝望挣扎,最终做出各种各样无关乎理智的抉择。 宛如万花筒,嘭一下炸开,那么多奇异的色彩。 为此他时常愿意充当一个乖顺的儿子,装模作样敷衍一下过家家,随后扭头去玩别的游戏。仅有极少数情况下,兴许是太无聊了,没睡够,心情不好吗? 稍微有点腻烦重复上演的戏码什么的,譬如眼下这样。 假如被生成男人就注定管不住自己的下身,一下嫌女人不能生一下又觉得生太多,烦恼怎样从表现不尽如意的婚生子和数不胜数的先天低劣私生子们中选择,倒不如去变性。或者把世界交女人统治好了,想必会稳定得多。 就像裴野,五大财团中有且仅有他妈以女性身份掌权,他便是无可动摇的独生子。 宋迟然这般恶劣地想道,也说出来,气得他爸再也端不住架子,抓起杯子扔过来。 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经过睫毛,落进眼眶,将右眼染得通红。 没管一地瑟瑟发抖的被压迫者、互相使眼色的双胞胎、满脸担忧的哥哥,他起身走到宋会长身旁,俯身握住新汤匙。 滴答,血坠入汤中。 “嗯。”他尝了尝,弯起唇:“味道不错,可惜冷了。” 紧接着勾起手帕抹唇,懒洋洋地颔首说一声:“感谢款待。” 他转身离开,同时捉住伸腿想绊倒他的双胞胎弟弟之一的后衣领,连人带椅往后一掀。 咚!九岁的弟弟摔地,顷刻放声大嚎哭起来。 宋会长甩脸离席,留下宋东然收拾烂摊子。 宋迟然,即是这样一个棘手的存在。 外表、才能分明相当不错的孩子,比外面的都优秀,却像脑子坏掉、修不好的劣质品似的,时不时便展现出难以预控的一面。 比喻成一只高级然而容易卡顿的手机吧,令人舍不得扔掉,又不好直接拿来用。只能保留为备选项,放进抽屉,而后希翼最好没有能用上他的那一天。 * 不同于周淮宇寡淡陈旧,裴野各种游戏摆件。宋迟然的房间常年映灯,有波纹的那种,营造出海的感觉。 墙上许多昆虫标本,满柜外国文学书,墙角随意地丢着些画件颜料、摄影作品,一点不爱惜的样子。 总算收拾好闹剧,濒临凌晨两点,宋东然推门。他正浑身长软骨头、液体似的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个羊布偶。 “还不睡吗?”做哥哥的温声说,“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阿迟。” 他特地拿医疗箱,迎来的却是:“我觉得没必要说,不过,你应该清楚我怎么看你吧?哥。” “……我明白,我活着这件事给你带来许多负担。如果我没有病,能承担起责任,至少你可以自由些;或我病得更重一点,你就能拿到更多东西同他抗衡。” 波纹漂浮着,宋东然苦笑道:“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假如没有我和妈的胆怯不断滋养他的控制欲,没有我的软弱提前打样,他就不至于那么执着、要培养出一个完美的傀儡,确保自己退休后仍旧保持地位,做无人敢违背的神。假如没有我,你们也不必作为备选降生,从一开始就不被真心对待而又背负了太多期望……” 都怪我,怪我身为长子不死不活,怪我做下错误的示范、导致如今的恶果。 宋东然多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逻辑,转说:“多亏你闹了一场,他最近应该不想回来了,妈那边……” “与我无关。” 既然喜欢被那样对待,就随便她好了。 七八岁的宋迟然会说那种话,引来惊诧的视线,现在已经不会了。 他没兴趣。 “好,我来处理吧,那你早点休息。” 宋东然带上门走了,把医疗箱放在那里,不需要回头也能猜到,有些人就是这样。所有言行举止、思维逻辑全然超脱常理,无法理解,蠢笨古怪又少见,以至于你不特别排斥却下意识不打算太靠近他们,因为一碰见就感到膈应。 如吸血鬼撞上太阳,蚂蝗爬过盐。 对宋迟然来说,宋东然是,椿惠子是,裴野也是。他既不排斥也不喜欢。 换句话说,他既憎恶又嫉妒。尽管他们那样愚钝,竟那样纯粹。 纯粹的善,纯粹的爱——爱到能无限容忍、乃至自欺欺人的程度。 包括太过简单的好坏标准、太过直率的喜厌表达,他想,或许崔真真也有同样的感受。 他与裴野,一如崔真真和李允熙。 由此判定他们才是同类。 伙伴理应互相帮助,余光掠过墙角的画,指尖点着小羊鼻子,他给崔真真打电话。 居然接了。 “对竞赛有兴趣么?下个月,日本有场国际绘画赛。” 没提几小时前的约定,宋迟然开门见山:“主办方是我外祖父创立的协会,裁判是他的学生,只要你想就能拿奖。” “然后被你捏住把柄,曝光作弊?”崔真真说:“这招我刚对尹海娜用过。” 未免戒心太强了,大小姐。 “对我有什么好处,协会的名声会变糟。” 听起来很有道理,假使能拿一个国际奖,绝对履历大加分,可惜了。 崔真真不相信他。 “比赛免了,教我画画,明年让我得奖。” 不管宋迟然为什么打电话来,既然他主动收买,想必有想得到的东西。 崔真真借此大谈条件:“再给我找个高考协调员,要最贵最好的。” 高考协调员,指一手包揽、管理规划所有与高考相关事务的专员,连同考生的各科成绩、社会表现及长期身心健康状态观察调节在内,将针对个人情况和目标大学量身定做出一套面试与履历策略,被誉为金牌顾问般的存在。 了不得,崔真真,连这个都知道。 “打算去哪所大学?” 他漫不经心地问。 “回答做不做得到不就得了?” “……” 似乎,他们的对话常在反问中进行。 并且一旦两人独处,崔真真便变换为崔珍珠,用那种颐指气使的口吻。更奇特的是宋迟然还挺乐意吃这套,大约有种把其他人都排除在外的感觉? 独属于同类间的对话模式。 他垂下眸,又捏小羊的尾巴:“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如果那就是他要的回报,崔真真:“可以。” “叫上裴野?” “带好棺材。”女生的音色有些模糊,许是被夜晚裹了一层,也就变得朦胧倦淡,“我不会替你收尸。” 估计在做功课,熬夜到快犯困了,难怪肯接电话。 这么想着,宋迟然笑了笑,发出的气音化作一团团雾打在耳膜上。 崔真真把手机拿远,开免提。 “说好了,别再爽约。对了,那只羊——” “五百万。” “很丑。” 两道声音交叠,崔真真扔出一句‘付钱’就挂了电话。 骗子+贪财+专横。 果然还是那个崔珍珠没错。 五百万而已,宋迟然转完账顺手点开裴野的头像,瞧见他晚上八点半发了一张照片,配字:【出来吃点东西。和某人。】 他动动手指,也就发一条动态:【没有生日却能收到礼物,真好。】 两分钟后再刷新,裴野把他拉黑了。 * 同一个夜晚,一小时前,南在宥代表家族紧急前往京代合作商议大会,对接完数项未完成的合同并传达出支持时霁上任新会长的意向,处理完一些琐事,带着打包美食和紫丁香花来到病院。 将近两天两夜没合眼。 “崔真真……” 提起这个名字时,他并没有注意到高镇浩突兀一顿的身形,血液凝固般脸色骤变。兀自捏眉接道:“我打算找她谈谈。” “谈……什么?”高镇浩问。 “当然是那两个家伙,裴野太冲动了,阿迟……有时的确不清楚他想什么。明明感觉到不对劲,好几次提醒他和崔真真保持距离,结果还是搞砸了。怪我太大意,以为他们只是一时兴起……” 谁知道两人都来真的。 “总之,找个时间和她谈一下吧,说不定能找到突破口。” 前提是把追悼会参加完再说。 虽然出生月份最小但习惯了费神最多,把事情记上行程,南在宥没坐多久就走了。而被留病房内的另一个人,高镇浩却一夜未眠,直至天亮才拉铃叫来主治医生,言简意赅: “我要出院。尽快!” 第63章 激将 “真真!!好久不见!” “……别太夸张,一个周末而已。早。” “呦,崔真真,今天唇膏的颜色很不错嘛。” “呃……早上好?” “崔同学,那个,我的笔记……没什么,不用谢。” 周一,其他人缺席,宋迟然的储藏柜中出现红牌。 按游戏规则,他该挨整了。 但问题牌哪来的?裴野发的或他自己放的? 真牛比,兄弟决裂秒变情敌互捅刀?or超绝的另类抖m赛大比拼,为讨同一个女生欢心,俩财团大少爷竟先后摔坏脑子主动讨打? ——疯子。 疯子的脑子不必细究,关键是他们怎么做?霸不霸凌啊?? 俩参与者事后追究吗?别回头报复吧? 毕竟能爬到n4头上拉屎的机会好难得,哎西,害人怪纠结的,就不能先写张保证书确定不搞特殊再玩吗你们这群爱发癫的神经男?!! 犹豫再三,由于联系不到南在宥、高镇浩,他们决定去问女主角。 “裴野今天不来学校?” “宋什么情况,我们到底能不能出手啊?” “确定他们来真的?” “得控制力道吧,万一做过头绝对会倒霉没错吧?” “呀,崔真真,你就帮忙给个准话呗。” 一系列劈头盖脸的疑问,教室内挤满人。 犹如全世界最核心紧要的人般被重重包围于中心,崔真真眉眼绮丽舒展,极好脾气地一一解答:“裴学长有事,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他带伤回家,没瞒过去,又被金管家按住做检查。 “宋学长人很好,我觉得,他不会记仇。” “据我所知,上一次让裴学长住进医院的人并没有被追究,更别提惩罚。所以……既然创造了红牌游戏且一手主导进行那么多年,在充分了解规则的前提下依然发下红牌,我想,身为发明者他们想看到的画面一定是游戏照常进行吧。” “只要论坛别有动静就好了,免得高学长住院还要担心。你们认为呢?” 大家认为她说的对。不论身份地位,没有例外,本就是红牌游戏的第一准则,向来如此,制定者凭什么违反? 于是一场针对宋迟然的围剿悄然开始。 宋迟然性格散漫,长相好,尤其受异性欢迎。起初女生们没下狠手,无非趁他睡觉时扒拉扒拉头发,编小辫,夹发卡,试探性往手和衣服上画图案。 紧接着轮到男生,拉桌子、挪椅子、扔纸团,课间故意放超大声的音乐,吵醒他。见他一副随意的死样儿——上周和裴野打架,他不还手。被恶整也没生气,只摸一下头,没管一脑袋花花绿绿的装饰品,侧个脸继续睡。 他们就更来劲儿了。 泼冷水、甩粉笔和粉笔擦,用白茫茫的粉尘扑散他一身;拿美工刀划烂他的鞋与衣服,可能连带一点皮肤吧,谁知道呢,反正是不小心的,笑嘻嘻说一声对不起! 鞠躬!当事人又不介意。 简直完美受害人啊,唯独反应给少了点。想看看他更惊慌恐惧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是很正常吗? 因此,霸凌者眼中划过暗流,如同开荤的禽兽愈发嚣张、肆无忌惮。 * 中午,秋末的风凛冽似巴掌,吹得食堂二楼窗边盛开的山茶花与爬藤簌簌发抖。 圆桌上摆着一份小火锅,蒸鱼,一碗辣椒炒肉、酸萝卜、土豆脊骨汤。透过雾气看宋迟然到处破损的脸和依然整洁的薄款大衣。 “还是手下留情了。” 筷子夹蔬菜放进锅里,崔真真如此评价道。 反对:“是我洗澡了啊。去顶楼。”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食物,树懒永远食欲不振,满脸好累、好无趣、想补觉的倦怠表情,托着脸慢吞吞说:“可以挨揍,但不能弄得又脏又臭,这是我的底线。” 他爱干净,值得推崇。 然而被霸凌的人哪有资格谈底线? 崔真真低下眼,视野中多出一份糕点。 “崔同学,第一次讲话,我是隔壁班的恩彩,金恩彩,给你拿了一份限量特供的草莓起司,不介意吧?” 面对陌生搭话,她扬起唇角,正是当初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反复照镜子调整、练习过无数次的完美笑容。明媚而轻快地回复:“当然不会,谢谢你,恩彩,我喜欢草莓。” “那我就放心啦,你们慢慢吃。” 女生笑吟吟走开,宋迟然说:“难怪你今天心情好。” 原来是因为学校地位显著提升,不止特困生、被外表鼓动的男生,连颇有出身的女同学也开始尝试结交她。 崔真真没有否认。 汤水咕咚咕咚沸腾,冒起气泡。 她倏忽伸手,越过桌子、雾气,手指挑起卷发,指尖点上他眉间的疤。 “痛么?” “痛啊,崔珍珠,我看见了,你的手刚碰过辣椒。” 她不吃辣椒,就拣出来,顺便摸了摸。 前两天刚砸出来的伤,压根没处理,沾上辣椒怎么可能不疼? 宋迟然这么说着,却没躲,懒懒地随便她摸,再变成捻。 伤口破掉会再度淌血。 细长的指不断施加力道,带来辛辣、刺痛感,自眉毛挪到脸侧。 “这个呢?” 大约五厘米的割痕,不确定她在问什么,他全交代:“痛,早上新弄的,下楼被推了一下撞上书包挂件。” “这里。”指鼻梁淤青。 “篮球砸的。” 下巴。 “忘了。” 大概睡觉时候弄的。 脖子。 “没印象。” 好像有被人勒过吗?不记得,不知道谁。 锁骨。 “裴野弄的。” 那是上周的事了。 “还很痛吗?” “当然,哪有那么快消失。” “原来你也知道。” “当然。”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对望,对话中断片刻。她的手如一只蝴蝶,继续无声停歇在他的骨上,伤上,再往下就有点少儿不宜。 宋迟然刚想捉住,她先一步收了回去。 “我有一个交易。” “听起来很棒。”他说。尽管她还没有说。 “描述你挨揍时的感受,说的好就有奖励。” 不是最爱来这套么?做一点事就巴巴地凑上来讨要奖励。以及和裴野比。 “周五那天晚上我和裴野不止吃饭,考虑到他手不方便,我还喂了几块猪排,像这样。” 崔真真搅动火锅,从中捞出一颗汁水淋淋的丸子,伸到宋迟然的嘴边又撤回。 那双如泥潭般漆黑不见底的眼眸眯起,长长的睫毛交叠,语速不紧不慢,宛若猎人设好了圈套再发出引诱:“要是被他知道,我不光对他一个人那样做,他大概会……” “非常生气。” 气到原地爆炸的程度。 还不能态度粗暴地质问她,责怪她。谁让裴野已经是个孤家寡人,被所有兄弟抛弃,只剩下一个崔真真愿意收留,偶尔还肯哄哄他。他拼了劲想要攥住这份救赎,那就不得不学会忍。 忍下嫉妒,忍下酸痛,一改以往为所欲为的直脑筋。 到时候的裴野又会是什么样? 学会了察言观色、压抑脾气,做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他还算得上纯粹么?抑或沦为最平凡的世俗常人? 宋迟然承认,他被打动了。 没办法,猎人太高明了就会变成这样,一下子捉住要害,令猎物心甘情愿地往下跳。 宋迟然是一个不太怕疼的人,他自己认为。他对身体上的痛楚感受十分钝,兴许正是他能一再违抗宋会长且完全无法与宋东然、椿惠子感同身受的理由。 然而在用语言、在崔真真的高要求下反复挑选更恰当的词汇去讲述自己所遭受的躯体伤害时,似乎有那么几分钟,十几分钟。 如同某根松落的神经被拉上,他陡然得以重新建立起与物质世界的联系,对痛的认知也变得清晰。 然后他开始能隐约感受到了。 那种无关抽象思维,再具体不过的、切肤的痛。 被小件的东西砸中时,很短促。 撞上锋利的东西时,一样短促却更尖锐。 快速的,刺痛。 沉重的,钝痛。 反复的,抽痛。 酸痛,胀痛,绞痛,针扎一样的痛。 被水沉溺的痛,被火烧灼的痛。 假若有意的话,太阳,黑夜,石头与雪,世间的一切皆能叫人剧痛。 是否在哪里经历过呢? 什么时候,总之有些极陌生的熟悉感。 他区分它们,像分开极其相似但不同的拼图碎片,而后倏地扭回头去,将钟摆的针逆向转动,疯狂转动去到昨天,前天,星期五,以及更久远的从前。 回到那一天。 回到那一夜。 冗长的地底下延伸的通道,紧闭的传来哀泣声的大门。宋东然紧紧捏住他的手——长满冻疮和湿疹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好像上火一样火辣辣燃烧的嘴巴,自己却浑身发抖着不停掉下滚烫的眼泪。 …… 为什么要哭呢? 他没有哭。 哪怕追溯到记忆的最源头,宋迟然不记得自己有哭,不觉得痛苦。可另一种被忽视的生理反应不甘地冒了出来,他想起来了。 那个瞬间,他没有哭却陡然感受到下坠,仿佛在无氧的深海里持续地、无比快速地下坠。 皮肤褶皱得快要脱离骨架,内脏器官胡乱冲撞成一团。他的心跳加快了,咚咚咚咚狂跳着,胃也剧烈收缩。 ——胃是情绪器官,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宋东然,就是畏怯于这种痛才不敢反抗吗? 崔真真呢?因为这种痛才非要反抗? 他有点出神,脸被几颗丸子塞得鼓鼓的,忽然弯下腰额头抵在桌上。 “怎么了?” “嗯……胃痛。大概。” 他不确定。 “能听到我说话吧?” “嗯。” “那就行。” 崔真真,冷漠到不行。 “周末做题我看到一篇文章,主题是说家暴。虽然没有大量数据做支撑,不过根据调解员们的经历,都认同‘被害者越不反抗,反而越容易激起加害者施暴欲’的结论。我想在红牌游戏里也适用。” 既没有提医务室更没有关心多问,她挑起新话题,话锋一转:“你刚刚描述的那些,我要听裴野也说一遍。” 意思是,她要裴野也感受到同等的痛苦。 毕竟目前的游戏对裴野太宽容了些,那些人过度惧怕裴野的权势和性情,可能也认为裴大少爷的拳头太硬不好对付,因此每每留手,不敢下重手,这令崔真真感到不快。 她要改变它,利用他。 “激将法吗?” 太阳在天上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玻璃杯中的饮料发光,反射出的银色圆片也随之摇动着,晃照宋迟然流溢血液的眼皮。 睫毛像浓棕色的翅膀,落在眼睑上。 “是激将法啊,对我用完再对他用,充分利用。” 他压低了声,拖着音调的回答代表自己听明白了,她的又一个任务,或者说新指令。 她大约挺满意他今天的做法,打算要他继续不作为,容忍、默许乃至间接鼓励他们越来越膨胀,越来越过分。直至他们敢对裴野撒开手,让对方真正体会红牌的力量。 裴野则势将碍于他的存在而不得不隐忍、咬牙不反击,就为了不输给他。 堪称绝佳的算计,崔真真就是这样,总有办法不脏自己的手。 也难怪,今天之前还冷冷淡淡不屑搭理,今天却主动碰他、奖励他,肯给一点好脸耐心说上这么多话。原来是有地方用得着他。 真冷血呢,宋迟然不会说这种话。 毕竟在把裴野推往绝境这件事上,他们兴趣一致,殊途同归。 “这一次我能有什么奖励?” 他随口问着,一如往常,发布者吝啬得不肯提早画饼,冷傲敷衍地丢来一句:“做成再说。” 一脸不怕被拒绝的神情。 “崔珍珠,吃死我了对吧?” “你也可以拒绝。” “然后就拉黑我。” 不给钱就拉黑,不送礼物就拉黑,崔珍珠经常说这种话,同谋者的对话到此为止,两人默契地不再出声。 宋迟然慢慢又伏下了身体,崔真真径自吃鱼肉——优质蛋白质,一切寂静无声。 然而她们彼此心里都清楚。 交易成立。 第64章 蜜语 跟宋迟然约了校门口见。 下午自习结束前,李允熙问:“真真!淮宇哥哥好久没来学校,那个人渣……听说又被放出来了,我好担心,今天想去看看周奶奶,你要一起吗?” “我今晚有事。” “好吧,也对。”她没有多想,愤愤握拳,快速替同桌找好理由:“毕竟家里只有你和阿姨,万一也被那人记仇纠缠上就麻烦了!上次……幸好我爸爸体型很壮,邻居叔叔也表现得强悍才吓走他。” “注意安全。”崔真真像随口说。 “嘿嘿,我有叫上帮手,邻居哥哥是教小朋友们跆拳道的超级高手*v*!那我先走啦,真真再见!” 李允熙抱起书包边跑边挥手,朝气的脸上充斥大大的笑容:“那就下次吧,和淮宇哥哥、素儿来我家吃妈妈做的排骨!一定要来哦!” “有机会的话。” 话这么说,当她坐在车中,车辆途经巷道,两排密匝匝的矮房与错乱电线。 视野内映照出一根贴满小广告、倾斜的电线杆,一个破损的周淮宇,浑身萦绕苍白沉郁的气息,侧腹剧烈凹陷下去,仿若一台被人遗弃的旧电器,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动物。 苍蝇包围他,光照不亮他,冷幽幽的色调叫人想起要死不死的鬼。 “终于要完蛋了呢,周淮宇。”逆袭系统难得发表意见,“阶级组成的世界,报复这种人再简单不过,捏一捏手指就能爆出浆水。” “救救他吧……”剧情系统想哭。 见崔真真拉上车窗,宋迟然抬眼,命令司机加速,离垃圾场远一点。 到了地方,并非崔真真想象中的办公楼而是市最大的名牌商场,理由是金牌顾问不单收费高,眼光格调更高,挑人,所以得替她换身造型成功率更高。 “她不是收钱就好?” 崔真真的硬性要求是找一名女教师,没有原因。比起男人单纯偏向同性,难道还需要理由么? “你对金牌好像有点误解,崔同学。” 身形高挑修长,手肘压在长杆上,宋迟然拨开衣架拿起一件衣服,转身十分自然地朝她身上比划:“金牌大夫,金牌律师,金牌经理人……对没钱的人来说有钱或许能解决一切,可对有钱人来说,钱最不重要。只要名气够大,技术过关,就算是金牌搓袜子大师也可以反选雇主。” “在能力基础上,对服务对象有要求不算缺点,反倒能变成优点,显得被服务的人很突出。人不就是这种生物么?” 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想和别人不同,想被关注、羡慕,如此便拥有优越感,延伸出称为自信的东西。 话没说完,“这件可以。” 米灰色的系带薄呢大衣、羊绒围巾、毛线帽一股脑兜头,他推她进换衣间:“抓紧时间,公主,我只预约到两小时。” “……” 花重金约两小时,结果购物浪费一个半小时,非把人从头到脚翻新一遍再慢悠悠跑去见人,大约全世界也就宋迟然能干出这么不靠谱的事。 “你成绩提升得非常快,这份试卷谁出的?” 所谓放眼全韩国顶尖的协调员姓闵,姑且称为闵老师好了。 她足有1.78cm高,一身量体西服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颧骨高却不显刻薄,反而溢散出浓郁的狩猎气息。 听说出身一般,全靠top级的头脑与不择手段令学生实现梦想而闻名,借着有钱人的成绩单一步步实现今日地位。 她对崔真真不感兴趣,似乎更关注周淮宇,一连提好几个问题,认为那家伙更有助于她打造100%录取的完美头衔。 “他付不起钱。” 已经感到有些腻烦了,崔真真直言不讳,“只要你用全力,把宝押在我身上,我能比他更好。” 心气倒是挺高。 指尖摆转笔杆,闵老师眼位偏高,即便坐办公椅上仍给人以俯视的错觉:“圣格兰师资力量一般,在首尔私立学院前排不上号,即便拿第一也无意义,何况你的履历近乎空白。” “奖项,没有。” “社会实践,没有。” “在校职位与大型活动组织成果,校外实习记录与特殊研讨团体,没有。” “拿得出手的特长爱好,没有。” “有且仅有一次慈善捐款,几次校刊文章刊登,恕我直言,你也是依仗别人才能见到我,坐在这里同我谈话。我很难不考虑你们的后续发展是否将影响到我的教学成果,毕竟你清楚,我一次只收一个学生。” “成是成败就败,真正的100%。” 崔真真是女生,一个家境贫寒却莫名搭上财团两位大少爷、令其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美貌女生,光凭那张脸和私下的手段便足以平步青云,实在很不需要通过学习这条道路博取一线生机。 因此闵老师质疑她,不看好她。 她对她的评估挑战性十级,风险系数五星级,是一个看似能助自己更上一层楼、也能更轻易毁掉招牌的棘手人物。 “——都会有的。很快。” 啊,眼下这位棘手的小姐正在她的面前大放厥词:“一般的职位应该没办法填补之前的空缺所以学生会会长,怎么样?” “只要教学质量跟上,明年我就能开始参加竞赛。暑假打算分别去一家精神病院和老人院做志愿者,定期去关爱孤儿院的小朋友,此外有关特长爱好,油画、拳击、攀岩……假如您有建议可以酌情增加更多,老师认为怎么样?” “至于学费,不用担心,我有很多。” “非常多。” 钱是最不重要的,对他们来说是,那么对她来说也可以是。哪怕必须搬回到地下室,只要能再爬出来,那就只是短暂地下落而已。任何小说、影视剧、文学作品和名人传记中最终功成名就的人都将经历这一遭。 不错的觉悟,女人十指交错,支起下巴:“既然如此,你的特长到了什么水准?” 她需要衡量,能否在这方面得更多分。 “期末考后开始,新学期前达到比赛能擦边获奖的程度,我这样计划。” 换言之,还没开始。 她语气沉静,唯独一双眼生得妖娆动人却同样蕴藏着猎人般精锐的光芒,居然敢说出这种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计划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你的计划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不禁扶额哈哈大笑,两只肩膀剧烈地抖动。随即止住笑意,一指按住旋转不停的钢笔,面无表情道:“离高考只剩一年半,你空缺的太多。今晚我会发作息表给你,从明天开始严格按照表格学习,除补习时间外有问题24小时联系你的专项负责人,对各科老师有任何怀疑、不满都随时联系我。” “我还需要一点个人时间。”崔真真道,“做必要的事。” “可以。但对应的是,在学习方面你必须把自己完全交给我,信任我,服从我,无论承受多少压力别想说放弃。因为我的人生是完美的,决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否则你才会是那个被碾进泥土的人,明白吗?” “期待您的辅导,闵老师。” 她收下了她。 门外,宋迟然双手交叠搭在窗台上,差不多听完全程,感到更有趣了。 明明紧抓住裴野就行,金钱、美貌、一定的地位权势、注视和爱,都能毫不费力地得到。 崔真真,却将目光投到别的地方,形同一个人一步步攀爬楼梯,登上灯塔,越过废墟和深沉晦暗的海,径直望向更远、更远、无限遥远的地方。 简直像电影。 一流的大学,一流的未来,她什么都要。放着现成的捷径不走,非要把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了不起。 叫人不免再次感慨也升起期待,如追一部未完结的小说,越来越好奇她的下一步打算落在哪里,究竟能走多远。 * 稍微讨论了一下后面的学习计划,为表满意,又答应与宋迟然吃了顿晚饭。 到家时,崔真真刚下车,还未进门便捕捉住一抹熟悉的身影,是裴野。 昏暗的灯影下,他像一只路边没人要的小狗,很无聊地踮着脚、蹲在公共长椅上。一见主人立马竖起耳朵、摇尾巴,屁颠颠地跳下来,张嘴喊一声:“崔真真,好慢啊,你怎么才回来?” 然后才瞧见坐车里的另外一条狗,竟然是宋鼹鼠! 注:鼹鼠,一种擅长挖地洞的生物。 秋风,大树,树下纳凉聊天的大爷大妈们。相同的场景,昨天是裴野陪她高高兴兴回来,今天换成她和他。 落单的人变成他。 顷刻间,“宋迟然线下好感+5” 裴野不理解+10,郁闷+10,生气委屈+1000 “要让我登场吗?”宋某人不嫌事大地说:“今天状态很好,说不定能打平手。” 崔真真的回答是甩车门,眼尾微微一瞟。 ——明白了,导演大人另有打算,今天用不到他。 哪敢违背安排,他挥挥手,留下一句‘明天,可别说话不算话。’,意思是明天也会按照剧本老老实实走,叫她别忘记约定,便走了。 “哦莫,出现了,一看就要劈腿的金灿灿狗毛男友!” “虽然也俊气,但果然比不上昨天那个,我喜欢更有气质的孩子。” “谁让他乱踩椅子,不讲公德呀。” “……” 可恶的老东西们!嗓门太大了啊! 气死裴野了,他气冲冲地扭头回去擦椅面,冲他们超凶恶龇牙,随即一把抢过崔真真手里的书包和购物袋,一言不发往前走。 崔真真家住六楼,没有钥匙,到楼梯他停下脚,换成她开门走前面。 啪嗒啪嗒,噔,一串轻一串重的脚步声与楼房照明灯交替响起。 裴野一次次于明暗间中抬眼望她又低下去,似乎每一眼都能看得更分明。 她穿着新衣服,新裤子,新鞋子,甚至于新袜子。颜色太素了,不好看,老气,不是他买的那种带图案的。 海蓝色的围巾宛如宋迟然身体里的血管。不知道为什么就有这种感觉,弯弯的,从他的身体里出来,缠绕到崔真真身上。 头发有修剪过,长长短短乱七八糟没以前那么整齐。也丑。 另外,她身上有许多食物和宋鼹鼠的味道。那家伙老用木头或者海水、雨水味的香氛,家里一股怪味,因此被南在宥调笑为‘致力于打造成森林和水族馆的液体人(夏天随时要融化的样子),前生一定是朵蘑菇,不然就是水母。’ 气味这么浓,说明在一起呆了很久。 话说,南在宥已经三天没联系他了。 高镇浩打电话过来,说什么马上出院、别乱来、如果可以最好暂时跟崔真真保持距离……一听就是宋迟然那头的,他给挂了。 扯远了,总之,姓宋的上午给自己发红牌、中午找崔真真吃饭的事有人跟裴野说了,他知道,这一回没指望崔真真干嘛。 谁让她是崔真真?满脑子学习、学习、学习,一门心思学习,压根顾不上别的事多正常啊,所以他自己来了呗。 带着给侄女买礼物时顺便看到的紫色小狐狸挂件,感觉好看,同时牢记姐姐反复强调的那个词:——尊重。 “喜欢女生首先要做到尊重,当然其实不喜欢的人也应该尊重……对你来说可能太困难了,所以就从真真开始吧,学会尊重她,不可以动不动就发脾气。绝对禁止暴力!禁止强迫和质问。未经同意更不准随便进入人家的房间、干扰她的生活、冒犯她的隐私、以及过度肢体接触……” “虽然不认为是件好事,对方给我的感觉不像你能打动得了的人,但既然阻止不了,或许也算一件好事,能教会你成长,挫一挫你的傲气……” 他姐絮絮叨叨说一大堆,裴野该听的听,不想听的一个字都没听着。 不就是尊重吗?他懂,不止英文、韩文,其他七八种语言说法都懂。 难得没有当场发火搞得崔真真为难,控制住火气,一直到周围都没人了才问:“崔真真,你能不能不跟那个谁玩?” 看吧?礼貌,尊重,一百分! “学长说的是宋学长吗?” 崔真真没有停下,回旋逼仄的楼道内,她仍往前走,往上走,唯有一道影子长长的,虚虚的,似一阵固体的烟,落及裴野的皮肤上。 “就是他。”不然还能有谁? “可是学长说要教我画画。” 她越走越远了,声音也越轻淡,化为一只捉不住的萤虫,扑扇着翅膀往外飞:“裴学长你也知道,我很穷,交不起补习费,却又需要新的技能填补履历。像我这种人,如果去不到好大学,以后的人生也会被困在这里,被邻居们说闲话……” “怎么可能!”裴野只好大迈步追上去,“想学什么学什么呗,我给你钱啊。” “可我不想再欠你了。” “实在欠你太多了。” 她继续走,一步步地引诱:“好在宋学长说,他可以借我钱,帮我找好的高考协调员,被sky大学录取的几率也将提高。要是真有那一天就好了,到时候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必定努力做兼职赚钱还给你们……” “什么还不还啊,老师而已,我也能——” “不用了,学长,我见过她了,宋学长替我找的老师很好,不打算再换了。宋学长也是,先前好像是我误解他了,其实他人不错……” 崔真真,是一个没有提防心的善良女孩,因此愿意与全素儿交朋友,能轻易原谅霸凌者裴野,自然也能接纳真心悔过的宋迟然。 她是无辜的,纯洁的,大度的,对应宋迟然即是阴险的,肮脏的,小气吧啦,怎么想到用这种方法收买人的?? 裴野想也不想道:“就这点事有什么了不起的?崔真真,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 她止住腿,右手搭扶梯,终于侧脸瞧了他一眼。 如神佛低眸,半张脸藏匿阴影中。 裴野便没法看见,她的唇角若有似无地翘起,另一只眼睛其实在黑暗下幽幽散发冷光,如弓起脊背的猎豹,蓄势待发。 “我可以……” 钱,礼物,不对。功课和生活方面都说过了,姓宋的都达成了,那么他还剩下什么?有什么是他能给出去而宋迟然不能的? 倏然,他灵光一闪。 “可以——把学生会给你!” 没错!就是这个! “可以吗?”崔真真不安地反问。 “我说行谁敢不行?” 裴野口吻倨傲:“反正我本来就不干事,随便挂着玩的。刚好又要校庆,换成你上台主持、跟校长那老东西一起接待毕业生就行了吧?肯定能写到履历表里吧?” “可以倒是可以,可是……”她仍有顾忌。 “就这么说定了!没有可是。” “好吧,谢谢你,学长……” 啪嗒,灯泡亮了,又暗了。 猎物上钩了。 ——就是这样,裴野。做得非常好。记住今晚的对话吧,始终铭记这两个问题: 你可以什么?你能给我什么? 除此之外,你是谁并不重要。 因为有竞争者存在,假如拿不出更好的东西,你就淘汰,出局。 由理,为了让自己留下来,麻烦你开动脑筋、想尽一切办法提供便利吧。 服务我,讨好我,到完全没有余力做其他事的程度。花上所有心思琢磨我、揣摩我、满足我,从而获得我的笑脸,我恩赐般自掌心施舍倾倒出去的一点点温暖,为此着迷上瘾,无法自拔。 譬如眼下。 一刹间将夜色驱走了,窗户大开着,雪青色的月亮挥洒大地。雾蒙蒙的玻璃,似梦一样,少女陡然回身,绽放出昙花般鲜亮、俏丽的笑颜,瞳孔中倒映满他的身形。 “饿了吗?学长。” 嗓音甜蜜又轻柔,她问。 “想不想来我家吃碗面条?” 好比一排生锈的针,横在脚下,裴野似有所觉。明明应该能感受到才对,然而受到蛊惑,他晕了头,楞楞地踩了上去。 任由鲜血直流,痛意扎根。 他跌了下去。 名为崔真真的陷阱,便再也没能起来。 第65章 爱意 崔真真喜欢开灯。 蜡烛灯、水母灯、方块灯、长条蘑菇灯、落日氛围灯、星空灯,仿柚子形状的灯、铃兰花台灯、壁挂式夜灯……裴野送了老多老多,她全打开,显得家里格外亮堂,仿佛通宵升着太阳。 香薰也是,尤其带发光的那种,一闪一闪,霓虹似的亮彩流窜,香气浓郁交织,搞得裴野一进来就打喷嚏,脑子里浮现一个词:极繁主义。 明明东西很多,把房子填满,可不知怎的……可能因为崔明珠不在家? 她是陪酒女,在会所上班。裴野不用应酬,平时基本不去那种地方所以不太清楚这份职业具体搞什么,陪落单的客人喝酒?替老板代酒?卖酒? 反正就记得崔真真的妈妈经常晚上出去,把女儿一个人放在家里。说不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这样,于是,他忽然觉得她好孤单。 把挂件放到茶几上,刚好夜宵也做完了,崔真真端着面出来:“久等了。” 裴野吃了一口:“……” 崔真真,笨蛋——,一开心就喜欢给人做吃的,要命的爱好。 疑似味觉异常,或单纯对食物极其不敏感,哪怕炒鸡蛋都能难吃出太平洋,烧面条什么的,果然太难为她了。 当然裴野还是一如既往努力吞咽着。毕竟人有缺点超级正常,是崔真真就更合理了。 “学长的手不用缠绷带了吗?”崔真真把头发扎起来了,一只手搭在另一只臂弯上,侧头看着他吃。 “嗯。”裴野含糊地回答,“本来也不用弄那个。” 我巨能打,偶尔挨两下问题不大。他想说,她已经换一个话题:“其实有些意外,学长今天居然没生气,还以为会跟宋学长打起来。” “……我也没那么爱打架啊。” 大少爷睁眼说瞎话,好艰难又送进几根面条,倏地侧身,拧眉对崔真真说:“我知道我挺差劲的,毛病多。” “我脾气不好,没耐心,容易上头,一上头就没脑子,什么话都说。” “受不了动作慢的人。” “挑食,记仇,暴力,经常浪费,还搞什么红牌柚子……有病。” 如同开会做检讨,他从头到脚非常诚实地数落自己,顿了顿,随即双眼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极其认真专注地说:“以后,都会改的。” 因为喜欢你,为了做一个更好、更值得被喜欢的人。 “真的。” 香薰机们持续工作,忽闪忽闪的光自四面八方来,层叠出堪称奇异、梦幻的光彩。他便那样看着你,狭长的眼睛垂落下睫毛,似一把刀乖乖地包裹上鞘。 那么多桀骜、野性、傲慢尽数消失,仅剩下一片赤诚,他滚烫的心意。 ——我喜欢你,崔真真。 他没说出来,然此刻少年的眼睛诉说爱意,叫人震耳欲聋。 “我相信你,学长。” 崔真真别开眼睛,慢条斯理:“只是,我好像做了一件不太好的事……” “怎么了?”天大的事我替你顶着,他就差蹦出来。 “今天好多人问我对红牌游戏的看法,我说不太清楚,制定规则的人才有资格评价,他们好像理解成另外一个意思……” 哦,那件事啊。 “问题不大,他们就那样,蠢。” 裴野答:“以后少理就是了。” 不料崔真真突然转折:“不过,没想到宋学长能忍受到那个程度……” 裴野立刻:“他装的!” “不过宋学长自己就算了,万一连累到学长你回学校也被无礼地对待,一不小心再打起来……” “胡说,我——” 草,发誓好难啊。 面条也是真的难吃到家! 但再不吃就坨了,他只好低头边吃边硬头皮,见缝插针地保证:“我那个什么,放下屠刀,爱好和平,再也不打架了。骗你做狗!”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经常动手总归不是一件好事。学长再吃个荷包蛋吧!” 崔真真欣喜到又奖励他一个荷包蛋,他抽嘴角,忍痛享用,听到第三个不过:“希望学长能尽量不和其他同学起冲突,不过,如果是宋学长就可以。” “?” 裴野被她绕晕了:“跟别人不行,跟宋迟然打就行?” “嗯。” 她重重地点一下头,一本正经道:“虽然能理解宋学长幡然醒悟、想要悔改的心,可他无缘无故拖学长下水,怎么看都不是好行为。所以,面对其他人学长能忍就忍,换成宋学长得寸进尺,那就……只能反击了。” 她握起拳头,挥了挥,好可爱。 放狠话的样子可爱,放水可爱:“那样就不算学长违反约定。” 安慰人也可爱:“放心吧,学长,不会让你变成小狗的。” 紧接着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特别特别特别可爱。(一万个可爱!) ——淑女,矜持,保守,裴野不太用那种词所以不好形容崔真真往常的笑。然而他能十分清晰地分辨出来,以前那些比较客气礼貌,抿起嘴巴弯一弯就好。 不像现在这个,俏皮又活泼,眼睛亮亮的好比做了坏事的小恶魔。 生气勃勃的。 假如世界上有可爱死这种死法,裴野觉得,第一个被害者绝对是他。他真要被她可爱死了,拿游戏术语说就是被硬控了,鬼使神差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果然。软软的,嫩嫩的,像颗果冻,手感一级棒! 但是,未经同意绝对!禁止!肢体接触!! 亲姐告诫响彻大脑,裴野猛地收回手,“那个……” “你脸很好捏来着。” “听起来不像夸张,学长。” “不像吗???” “嗯。” “行吧,那就……能当豆腐吃,咬一口绝对爆汁?” “似乎有些变i态了,感觉是异食癖。” “啊???那又什么玩意儿,我超正常一人啊喂。” “有待观察。” “观察什么啊!!不准观察!” “好的,学长。” “倒也没有凶你的意思……想观察你就观察呗……” “好的,学长。” ==。 总有被当成傻子戏弄的感觉怎么回事? 必定是错觉! “——对了!” 用尽毅力干完一碗面,时间好晚了。裴野急着回家呕吐一下,否则以他经验,明天绝对肚子痛到起不来床。 绕是如此,崔真真要送他出门。 “别了,我有腿自己下去,外面黑。” 临走前他握住门框,骤然扭头叮嘱一声:“崔真真,以后别穿那家伙买的衣服。丑死了,像老太婆!” 反正老姐给的追女生准则没有不能说情敌坏话一条! 区区宋迟然,切。 不就是给女生买衣服搞搭配么? 大不了他今晚就叫人买时尚杂志,通宵看一百本! * 红牌游戏,不足为惧。 一个变成熟的大少爷,绝不动怒。 尽管在崔真真面前说了那种话,保证控制脾气。然而裴野第二天下午走进教室,瞬间便感受到氛围不对,一群弱智明里暗里盯他,打量他的目光似乎误入狼群的羊。 搞笑,谁才是狼啊? 跑车钥匙上挂着蓝狐狸,和崔真真的同款,不打算弄脏。他弯腰放进抽屉里,又拿东西盖住,而后才仰起身体,直面他们的眼神:“看什么?” 极其轻蔑的语气,一个滚字抵在舌尖还未吐出,沾了墨的纸团砸中他脸。 啪嗒一下再掉地上,留下黑漆漆的印记。教室中响起一通杂乱的笑声。 “中了中了,哇,有点东西啊你!” “呀我就说嘛,裴野也不算什——” 下秒钟,满脸调笑的男生被抓领子拎起,跌入一双森冷的眼眸:“谁啊你,什么时候起随便一个废物都能喊我名字了?” 太、太太太太瘆人了。 “对对对对不起裴前辈,我……” “放开他!你是红牌!” 含混的求饶声与训斥声同步响起,接连几本书抛上后背。裴野松手,仰头往后扫了一眼,准备得还挺齐全啊,一堆菜鸡手握棒球棍一副拼命发抖偏咬牙坚持的蠢样儿。 啧。 轻轻的一个语气词宛若死神降临,摔地的男生满身鸡皮疙瘩,赶紧连滚带爬往角落躲。 混战就此开始。 裴野掰了掰手指,咔咔响。 “上!” 有人大喊着挥棒冲来,他偏头一闪,擦肩而过时拧住臂膀,蛮力往后一扳!男生痛吟软下,第二个人企图背后偷袭,却被反手握棍端一甩,身体失衡的同时竟莫名被勾住脖子,手掌控脸往墙壁猛撞。 咚——!白墙染上血迹。 余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起上!” 有一个算一个,肘击鼻骨、膝盖顶腹,过肩摔、折断手指……侧腕暴戾到浮起青筋,往常裴野玩游戏也打人,经常动用拳头,然而今时今日通过如此直观的一对多打斗才让所有人彻底见识到他的残暴狠辣,毫无顾忌。 真打算杀人吗? 停手吧前辈,谁去找老师,医务室……没有人敢说那种话,全场鸦雀无声,直至最后一个胆敢挑衅暴君的家伙被课桌夹击腹部,整个上身悬空在大开的窗户边缘,一支圆珠笔拨开他的睫毛,堪堪触碰到眼球。 “啊啊别、别……” 受害者有气无力地哀嚎。 “就这水准也敢惹我?” 额前几缕白金发弯翘,抵着高挺的鼻梁。裴野蹲在课桌上,居高临下拽着他的头发,勾唇发出一声嗤笑。 笑比不笑更阴森,叫人想到粗暴的野兽咧出白森森的牙,牙缝里残留着血与碎肉。 “红牌……”那人不死心地喃喃。 “傻比。”裴野毫不客气地嘲笑,“我又没规定被发红牌的人不能还手。” 说白了就是你们菜,菜活该挨打。 肉弱强食,不,应该是除了他在意的人,全校其他人都不算人。 裴野的世界观历来如此,跳下桌再顺便给一脚,痛得那家伙翻起白眼、死死抱桌生怕自己脱力摔下窗。 他漆黑的眼仁环视一周,偏头问:“还有没?” 谁还想玩,都来。 他来者不拒,可没人想送上门挨打。 “宋学长……”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有人试探性地、弱弱提起另一号人物,“宋前辈他、他都不还手的。” “……” 啧。本能太强大了,不小心打嗨了,就搞忘了。 烦死了。 “你。”裴野随便指个人:“拖他们去医务室。刚才的事别说出去,不准发论坛,不然一个都别想逃等死,听到没?” 没挨打的人慌忙点头,挨打的人也迫于威势憋屈答应。 “那红牌游戏……?” 再问就没回答了。 裴野一只手抬起倾倒的课桌,从抽屉里摸出一只小挂件,似乎有点嫌弃手上的血,不打招呼又往前桌那儿抽湿巾擦干净自己的手指,再去擦它的脸。 提问者恶向胆边生,悄悄摸摸捡起一根粉笔扔过去。打中小腿! 他没抬眼,更没动手。 太好了!形势逆转! “就是不还手的意思了……对吧?” “大发,居然真的有用。” “等着我替你报仇吧,国志!” 同学们哗然,新一轮狩猎启动。 这一回双方互换,头戴财团光环,打出生以来便牢牢占据上风,多年来称霸圣格兰校园,至高无上且为所欲为、频繁使用暴力伤害他人,致其残疾、长期昏迷、留下终生后遗症乃至休学退学、多次自杀遂了或未遂的裴野。 第一次来到被施暴方的位置,体味到些许被欺凌的感受。 即使只是一星半点,出于有目的的忍让。 他的强大、威风、深入人心的压迫感与不可冒犯性皆受到动摇,纵使来得这样迟,如此不易,假若历届伤残者有所了解,或许能稍微得到一丝安慰。 他们被毁掉的人生,总算换来天之骄子浅浅挨几下拳头、受点皮外伤。而后便感到痛快、释然、放下,鼓起勇气重新来过,他们……能吗? 他们还有机会吗? 崔真真想,应当是没有的。 因而当李允熙放大论坛照片,叹着气道:“宋学长和裴学长……他们好像真的知道错了,被欺负得好惨哦。虽然也觉得应该弥补以前犯下的错误,不过我还是不太喜欢这样……以暴制暴没有意义,要是大家都能变好人然后和平相处就好了。” 多么天真的感慨。 “你觉得,从前的他们和现在是同一个人吗?”崔真真问。 “嗯……可是他们都有改正呀?” 犯了错,改掉就一笔勾销吗? 不,崔真真不这么认同。 因为都不是疯子,并非精神错乱或认知障碍,没有人会不知道怎样做是伤害,怎样做叫做保护。既非无意识犯下的罪行,而到间接杀人的地步。 “人天生就清楚怎么对人好,怎么对人坏,所有人都一样。” 她语调镇静,只是道:“他们什么都知道,是你,总想假装他们不知道。” 由此给出一个原谅他们的理由。 “啊,是这样吗……?可是……”以暴制暴就是不对的呀,难道不是这样吗? 长苹果脸的女孩不禁陷入思索,纠结。 崔真真没再说什么。 她知道,她们是不一样的。 她无法、也不再需要成为她。 * 下午,完全在预料之内。一时间没适应待遇差别、本来就烦的裴野不想呆教室,刚好撞见篮球场上乱晃的宋迟然,不清楚谁先说了什么,总之俩人又打起来。 不光打,前者已然尽量克制但仍旧当众抛出伤人的话:“我要是你就先回家,你妈被搞成那样你干嘛了?废物!” 这就有点越线了,宋迟然神情不变,施施然还一句:“我要是,啊,算了,我可不想做你,裴野。像发情的狗,每天死缠烂打一个不想理你的人。” “你再说一遍?!!” “耳朵也不行吗?那岂不是……没用的发情狗。” “滚!” 该说不愧做过兄弟吗?插起刀来就是猛啊! 俩人打得副校长都惊动了,连同班主任、教导主任匆忙赶到现场。 这回崔真真出现了。 她在老师、学生、所有人面前阻止宋迟然,维护裴野,扶裴野起来,充分表现出偏爱,令裴野心脏狂跳却又尴尬地低下头。——谁让他说话不算话呢,囧。 宋迟然则是挑眉,略显意外的表情仿佛在问:你帮他? 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他? “搞懂了吧,到底谁不想理谁啊?”裴野恶声恶气炫耀,将崔真真护到身后。 崔真真却拍他肩膀:“让我和宋学长说几句话吧。” “可他……行吧,就一句话!一分钟……那你快点,他发神经。” 不可以强制女生,裴野咬牙切齿,只得眼巴巴看着她过去。望众瞩目下,崔真真又向宋迟然伸手。 “还好么?原来裴野没说谎啊,你还是真是完全——打不过他。” 他定定注视几秒,搭了上来,懒懒地掀眼皮:“你让我做的,我做了,现在演哪出?” 声音极低,他的手与他一样,是冷的。覆着薄薄的一层茧,摸起来并不柔软。 崔真真没有用力,软的手指犹如蛇,恰在无数双眼皮子底下,沿着他的冰凉的指骨缓缓摩挲、插i进,如此隐秘无声地抵达根部,挠了一下他的掌心。 无需解释,更不必多说。 她只给予两句话。 “我们的交易要重新考虑了,裴野答应给我学生会会长的职位,你呢?” “宋迟然,你还有什么筹码?” 第66章 初雪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即便是故意拱火使其斗争的黑心渔翁也成立,对吧? 接下来一天,裴野带崔真真去了趟学生会。 如他所说,习惯了他这个挂名不做事的前会长,大家对‘新会长竟是特招生’这件事并未表现出太明显的抵触。尤其当她拿出闵老师一手整理的策划案后,她们便一致接纳了她,认为她至少比某大少爷上心。 宋迟然帮崔真真加入读书研讨会,由近几年频频提名诺贝尔、有望获奖的大势作家坐阵,阅读指定书目。 每周一次面评或1v1视频讨论,每月将邀请行内好友线上下同步分享其创作经历及对文学的看法,含金量可观。 闵老师对此十分满意,考虑到时间不足,课外书的内容概括和观后感将由国文老师负责,崔真真只需背诵,确保拿下每周的优等评选即可。 假如说原先的档案评价为-90分,满分300,那么截至目前大约达到-50的水平。紧随而来的即是校庆。 临时上任、全无经验却起手组织成一场完美的大型活动,足以令你再拿下20分。——老师如是道,承诺会动用一部分记者媒体力量,借由报道开始对外打造她出身贫寒却天分不俗、美貌与魅力并存的形象。 假若能提前给大众、未来面试负责人留下良好印象,或许能提升录取率。 “当今时代没有人能不受流量影响。” 闵老师这般说,崔真真也赞同。 校庆当天,全韩国都下了雪。 许是看在两位财团公子的面上,校长从不干预学生会的事却对崔真真这位新会长大加赞赏。 不但单独谈话问及学习情况、家庭条件是否困难需要额外补助,且亲自带她上台讲话后、又领着她去接待诸多毕业生,见人便夸一句:“后生可畏!我们崔同学便是最好的例子啊!” “哦莫,居然是特招生吗?的确少有能做到这个程度,一个女生……” “而且是美女呢,未来势必大有出息。” 她的出身、她的成就和样貌皆属罕见,不免叫人多看几眼。 崔真真今天穿了一件竹青色呢料西装外套,灰色流苏围巾,带logo的皮革鞋和托特包,来自有点名气的小众品牌,价格不高不低; 妆容淡淡的显得气色极好又不至于过度浓艳,全程表现得体,既没有急着出风头、抢话乱答,也不胆怯小家子气。 无论被拉去谈话或拍照采访都不丢圣格兰的脸,反而像个活招牌,替学校大大宣传一把良心特招政策。 不止校长乐得合不拢嘴,愈发觉得她有潜力。 同行的另一个人,赵世灿——那名曾提醒崔真真探险活动有问题的男生,家境一般却通过审核,被高调提拔为会长助理,同样在校庆中得以露脸。 他高兴坏了,一个劲儿感谢崔同学,只是很可惜,他拒绝了她的邀请。 有关庆功宴,他是这么说的:“常规生有常规生的聚会,要是我去了特招生那一边搞不好会被排挤,所以不好意思啦崔同学,以后应该还有机会。” 有钱人与穷人的壁垒分明,划分线无处不在。看来不能指望他深入特招生群体了。 一面冷静评估,快速更改计划,崔真真面上不露分毫不差,微笑着回答:“好,那就下次再约吧。” 告别赵世灿,稍微花半小时赴约。晚七点坐上补习车,崔真真整理了一下今天收到的名片,按照行业分成几类,拍下照片以作备用。 介于她的长相、穿搭,其实名片的来源里男人居多,甚至有人暗示可以包养她、让她的生活变更轻松。当着面,她直接喊来记者用摄像头将对方吓退,私下里反倒没有直接扔掉这些人的名片,选择照单全收。 到补习班时,闵老师在下象棋,照常一身肃冷的黑色。听闻白天发生的一切,她道:“那些名片先交我保管,下个月安排采访和公司参观。但你不需要在意,稿子会提前写好,到时候走个过场就行。目前的重点是期末考。” “另外记住这一点,所有人都有可利用之处,关键看你如何调度。下次有类似情况也要保留这回的做法。” “该上课了,英语听力太差,今天做特训。” “好的。” 一口气两小时特训,紧接着换其他科目。一般来说崔真真会在夜晚十点半结束补习,今天因为庆功宴的缘故再推迟一小时,直至午夜才到家。 雪持续在下,越下越大,快把路面淹没了。 “哎一古,学生,这么晚吗?一个女孩子好危险哦。” “明明就有新男友。” “这个是真的不错,挺有男人味嘛。” “呀,老太婆,说什么胡话呢!” “本来就是。” 半夜非吵着要吃年糕,不会点外卖,感情很好的老夫妇相互搀扶着回来,撞见邻居丫头,便热络地攀谈起来。 直到他们进门后,崔真真抬眼远望,才看见他们说的那人。 ——高镇浩。 他总算出院了。 * 雪花纷扬,白茫茫如奶油淹没了一切。 灯影下,高镇浩黑衣黑裤倚在墙边,整张脸的线条冷硬,身形也有点壮,像埋伏暗夜的黑i道杀手,光靠体型便能给人以危险感。 “有事?去那边说。” “我可不会让你这种人进家门。”说着,崔真真走向小巷。高镇浩迟疑两秒,沉默地跟上来。 转过拐角,进入一条昏暗逼仄的巷道,没走几步被呵止:“行了,停,就在那里,别再往前走了。” 保持两米间距,他曝露在路灯光下,改崔真真隐入夜色间,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从头到脚——黑色的大衣,黑的立领毛衣,黑的裤子、袜子、鞋子。 他剪了板寸头,从眼角到右耳新增添一条弯疤,不十分明显,但使得面相更恶,轮廓硬挺。 一双单眼皮中本该浓郁的愧疚、无措,似乎被人偷走了,全数蒸发,换成一层薄薄的浮冰。 叮……几乎能听见蛛网震动的声响。 在挣扎啊,剧烈地,盲目地。 有些人好比没完全被驯化的狗,不知死活的猎物,隔一段时间不见便升起反抗的意图。真蠢。再吃顿教训就好了。 “好久不见,哥哥。” 崔真真扬起笑脸。 不准过来了,明明是她这样命令,自己却将双手背挽身后,眼神投向地面,玩跳格子游戏似的一蹦一跳、脚步十分轻盈地接近。 “还喜欢拳击吗?” 她问,“输得这么惨,那么烂,如今依然梦想着成为职业拳击手吗?哥哥,真的很努力,但惹爸爸生气,总是挨打,想必这次能出院也费了不少劲吧?” “该不会答应了什么条件吗?” “你怎么——” 正是允诺彻底放弃拳击才能够提前出院。 高镇浩惊讶于她的知情,他了解裴野,裴野不可能说那么多。冷不防下一秒,更惊人的消息被吐出:“当然清楚,因为是我促成的。” 快要跳到面前了,她仰头看他,弯弯的眼眸犹如月泊,柔和的光晕慢慢周身裹上来,无论怎样看都是天使。 漂亮的、纯白的天使,脸上细小的绒毛、皮肤皱起猫咪般的纹路都能验证这一点,任谁也无法反驳。偏说出的话语饱含恶意,一句比一句冷酷: “应该特别好奇吧,怎么会这样呢?怎么每次稍微有一点动作,高会长就像长天眼一样冲进医院大吼大叫,然后父子俩失控地打起来。” “原本一个月就能好差不多、出院慢慢疗养的伤,为什么像中魔咒,一而再再而三地恶化甚至延伸出更多麻烦,害你一直被困在病床上,一边纠结一边犹豫,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接近你的朋友,甚至为我打架绝交。” “真的好奇怪啊,为什么会这么不顺呢?一直想不出答案对吧,其实很简单,因为我啊,哥哥。” “因为我想让你乖乖呆在那里。” “……为什么?” 低沉的男声落入雪夜。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大抵忍了许久,这个问题,因为清楚自己的置身事外带来了怎样的结果。 他旁观她被霸凌,纵使如此,她也摧毁了他的梦想,一次又一次,斥责他,羞辱他,要他办事而后又离间了他的朋友们。 高镇浩以为事情不会变成这样,他在来前做好心理准备,打算用最冷静的态度速战速决。然而此刻长久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他的比赛,他的拳套,父亲的怒吼叫嚣与离世妹妹纯然的脸,一切皆如蒙太奇剪辑迅速闪过眼前,令他肌肉紧绷,大脑神经噔一声崩裂,猝然伸手掌住她的脖颈。 嘭地闷响,脊背撞上墙,空气凛然。 崔真真的脖子,白嫩而细。 高镇浩的手泛小麦色,大而粗粝。 “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 他将手指收紧,浓重的阴影压下,像握着一根青葱,软的肉。 “既然已经做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才——”收手? 又是他,沉着眉尽力把手松开。 松松紧紧,皮肤与皮肤摩擦,假如说高镇浩是狗,崔真真便是那根铁链。 他是压抑的怪物,她是符咒与嘴套。他一见她就容易恍惚,陷入旧病的泥沼,分不清眼前的人同死去的妹妹,因而下不了手。 没错,他杀不了她。 再盛怒,再爆发,也不行。做不到。 “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吗?居然猜不到吗?那么简单的事。” 雪落在崔真真的被鼻尖,她皱了皱鼻子,掀起来的睫毛浓密又卷翘,口吻轻快明朗:“我怪你啊,哥哥。为什么没能认出我?明明线上聊得那么投机不是吗?也把我当成妹妹了不是吗,怎么可以对我见死不救呢?” “有好几次,我给你机会。” 他抿着唇,目不转睛地低凝她,呼吸有些重,好似头即将失控的野兽,缄默,隐忍,脖侧青筋跳动,所散发出的气息足以叫人颤栗炸毛。 她无所畏惧,态度嚣张:“怪你自己浪费了,哥哥,是你的错,才逼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惩罚你。简直令人失望,所以现在该生气的人是我才对。” “麻烦你把头低下去,我讨厌仰视。” ——不可以、不准再惹怒我了。哥哥。 女孩渐渐不悦的表情透露出这层意思,高镇浩闭了闭眼,花了良久时间平复心情,慢慢调整呼吸。 随即弯下有力的背部,一手撑墙,与她平视:“你还想要什么?” 钱,权势,逆转的地位,一定程度上她都有了。请求抑或告诫的态度,他压沉着眉峰,眉间仍旧挤出皱纹,近乎一脸木然忍让的神情:“不管你要什么,崔……真真,别再动他们了,你冲着我来。” “那怎么行呢?” 他的手上有伤,带有肌肉的小臂鼓胀,衣服下裹着纱布,她恶意掐住。眼皮微微一动,低笑道:“今天下雪了,哥哥,是初雪啊,你了解含义吗?” 每年的第一次场雪叫做初雪,常常拥有特别的意义。 “听说下初雪的日子,任何谎言都会被原谅。” “初雪,象征第一次纯洁的爱情,只要能在那天见面,恋人将永远相爱。” “……” 高镇浩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维。 “还记得上次见面我说过的话吗?” 你去死吧,为什么还不死?倘若死在拳台上就好了,或许我就不会…… 欲言又止,似是而非,之所以说那种话,正是为了此刻铺垫。 没想到吧,高镇浩,为了摧毁你,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包藏祸心,每一步都对应着下一步。如今有些迟了但依然是可以收获果实的时间。 “你想说什么?”高镇浩问。 “你的愿望要落空了,我不会报复你的,哥哥,永远不会。” “……为什么?” 分明已经报复过了不是吗?高镇浩看不明白她,或许永远都看不明白。 “因为舍不得啊。”崔真真声音骤然放轻,可他还是听见了,也感受了。 “因为你伤害我,即使我已经看明白了,不能看得更明白,你就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懦弱的、没用的垃圾。真可笑,但我喜欢的人……依旧是你啊。” “一直都是你。” 伴随这句话落下,漫天大雪,万籁俱静。毫无预兆地,少女脸上的笑消失了,沉静的眼眸直视他几秒,忽地抬起脚尖,柔软的触感擦过侧脸。 好似要对此作出反应,啪嚓一声,电线不稳,刺眼的光瞬然熄灭。 晦暗中,高镇浩浑身僵硬。 第67章 巴掌 初雪,是一年中最佳的告白日。 告白,理应表现得诚挚、柔软、意外,形同突然间的有感而发。崔真真从裴野身上学到,转头对付他的兄弟。 最好再来一个kiss,然后掉头就跑——某醉酒的情感博主说,男人反正就是俗到爆的东西,但凡一个女生不丑,他没有追求中的执念女神、不处于热恋期,面对异性的投怀送抱基本来者不拒。 崔真真取前半句付诸实践。 由此可见,这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高镇浩跌入的时机恰好,自然被缚得结结实实,沦为刚张开翅膀又被蛛丝缠紧的螳螂,满脸满身不知所措。 生平第一次被女生亲吻侧脸,他惊愕恍惚,停在她脖颈上的手不自觉蜷起。指甲盖轻轻擦过大动脉,咚咚咚咚,一串无比急促躁动的响动究竟……属于谁的心跳? 啪擦,路灯又亮了。 高镇浩倏然失力般握拳抵头压墙,远远望去,他身形高大健硕,背部肌肉充满张力,叫人想起一条恶龙,吸血鬼俯首吻咬着羊羔。从一片漆黑中隐隐透出几抹挣扎的纯白,仍将猎物、宝物、死死囚入自己的怀抱与影子牢笼中。 ——恶心。 “虽然有点喜欢你,但更厌恶你。” “见不到面时想念,见到了却又想起那些痛苦,被人扇巴掌、头皮都快扯裂地摁进马桶,被烫皮肤的滋味,连做梦都在哭泣,你尝过吗?高镇浩。都是因为你把我害成这幅扭曲的样子,所以……” “要对我有负罪感啊,哥哥。” 极轻、极轻的耳语,似小鸟的爪子,尖尖地挠破皮,又搅一搅血。 有种病毒在身体里繁衍,高镇浩能感受到那种奔涌,他的本能与免疫系统竭尽全力企图去对抗。大脑神经也一抽抽跳动着。 “控制一下你的生理反应吧,真龌龊,我可没打算跟你交往。” 下一刻,崔真真恢复冷漠的语调,推他:“想让朋友们和好就照我说的做,具体要求软件上说,你这张脸……多看一眼都倒胃口,不想吐出来。” 她推他,没推动,便下手拧、掐。 不止脸、手和浑身线条,高镇浩这个人的肉也硬,硬邦邦的,像臭石头、发僵的蛆。然而被亲生父亲拿皮包拉链割出来的伤却是软的,孱弱的,一被使力便微微的抽气。尽管远在忍受范围内。 “让开。”崔真真露出厌腻的表情。 高镇浩垂下手,后退。 “以后,没得到同意少出现在我面前。”甩下这句话,她走出小巷,迎面撞上一个人。 消瘦且苍白,堪比冬夜里的游魂,最外一层冬季校服撕扯破烂,里头便只剩下一件单薄到不行的针织底衫,无法盖住光裸的锁骨与伤痕,突然又被碰撞。 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他一声闷哼,额前碎发挡眼,血自脸侧流溢下来。 挺好看的。 恰恰因着落到这个境地,精神、肉i体皆受折磨到极致,全身止不住地、疯狂涌溢出一种挣扎在崩溃边缘既阴郁又脆弱的美感。 包括被打破损的裴野、颓丧的宋迟然、高镇浩在内,只要好看的东西就应该得到赞许。无论性别来历,不论正面负向,崔真真平等地欣赏每一种美,即便对方是周淮宇。 “你怎么在这?” 眼皮起落,她伸手扶他。 出于某种隐秘怪异的情绪,周淮宇颤了颤睫毛,顺势倚上去低道:“周文宰回来抢钱,我把奶奶送到诊所目前暂时不能回去所以……” “知道了。”崔真真应一声:“上楼,先去我家。” “没关系么?”他移挪眼珠,望了眼天空,黑压压的不见一颗星辰。又瞥一眼巷子,“要是你有事,其实不用管我。” “赶紧吧,外面很冷。” 崔真真管他又没管他,松了手自顾自往前走。 不确定为什么,周淮宇抬腿的同时不禁侧头去窥了第二眼,那条寂静巷道中的人影,雪已落满肩头,可依旧一动不动,形同被封印的雕塑。 “周淮宇?” “嗯。” “需要洗澡么?我家应该有旧衣服,男女同款。” “不了,不方便。” “那就简单擦一下,不然太脏。” “……好。” 模模糊糊地,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声,与漫天的雪一同落下。 低着头,高镇浩望见自己的手,手腕上戴着一条有些褪了色的紫绳,指尖似乎仍旧残留着绵软的触感,那句喜欢…… 果然,他还是弄不明白。 崔真真,为什么说喜欢他却不想见他,不准他来,却又……带别的男人回家。 * 到家,放热水,周淮宇被赶去卫生间清理了一下自己,换上小码卫衣。 出来的时候,崔真真拿一支烫伤膏、碘酒、棉签和一包三明治到饭桌上。 “家里只有这些了。”她说。 周淮宇拿起三明治,拆开塑料包装,先是镇定地咬了一口。接着第二口、第三口。 他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受够了周文宰的暴虐和低俗,带着耨股发泄、仿佛想借此冲破什么的意味,忽然大口大口近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像人,倒像条牲畜。饥肠辘辘到自尊、自傲统统消失的畜生。 许是察觉这一点,他颤抖着又慢下动作,腾出一只手紧捏住另一只手腕。 ——不要抖。 周淮宇叱责自己,希图控制住自己,然而双手身体非但止不住反而愈发剧烈地抖动起来,就连牙关也打寒战。 怎么回事?为什么?分明挣脱出了那个地狱,明明就没有流浪在街上,没被风吹,没被雪打,他身处室内却好似一刻都没离开过混乱血腥的家里与荒芜的夜。 他很冷、很冷。 直到崔真真握了上来。 她的双手温暖干燥,握住他的,终于令他一点一点停下震动。 “……抱歉,我,可能感冒。” 他尴尬解释:“今晚比较突然,原打算去朋友家借住一晚,刚好就在附近,但他家已经熄灯了才意外碰到你。” ——撒谎。 崔真真经常说谎,周淮宇曾对此鄙夷可事到如今他亦沉落到她当初的处境,才惊觉有些谎言竟然像是活的,有自我意识,偶尔就会这样不打招呼地从喉咙里跑出来。 什么缘分、凑巧,纯属谎言,根本就是不知不觉走了过来。 理由呢? 在一个下大雪的深夜,不去诊所不去网吧也不去找熟识的李允熙爸妈收留自己一晚,抛弃所有更合理的选项偏偏花一小时走到这里,如此低效的行为,藏在潜意识下的原因是什么?做违背本性的事究竟图什么? 周淮宇很清楚。 他脑子好用,因此难以自欺欺人去找其他理由。他知道,一切的落点在于他想见她,那个在最绝望时刻曾对他说‘活下去’的人。 见到了,却不知晓说什么好,全靠崔真真挑起话题:“你爸干了那么多事,警察那边怎么说?不能判他坐牢么?” 她往棉签上倒了点消毒水,周淮宇接手摁到手肘上:“举报赌i博必须先提供证据,有地址,抓现场。家庭暴力因为我从前几天开始算成年人,不受青少年法保护,也就不成立。” 连理由都是一样的。 周真真、崔淮宇也好,随便你姓什么,叫什么,只要是没有钱的人,无论被打成什么样抱着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拼死爬进警局,一样会被打过招呼、收到好处的警员们搓磨为难,狠狠掐灭光。 “奶奶怎么样了?” “已经不认得我了。” 听起来糟糕。 “准备什么时候返校?” “不确定。” 每一句问话皆戳破一层无望的现实。事实上周淮宇正考虑申请休学打工,否则供应不上奶奶高昂的治疗费。 “阿尔茨海默症没法根治吧,就算你一直留家也没用,最终得交给专业的护理院。而且以你家情况,你爸时不时闹事,你又停止学业,只会让老人受刺激、病情加速恶化。” 崔真真道:“搬家吧,请个护理人员,缺钱我先借你。” “……” 自尊心不允许周淮宇接受救济。 他情况特殊,生父没坐牢就必定会跑到学校班级大吵大闹,满地打滚哭嚎跪拜、花样百出地求钱借钱,以至于从小到大,老师同学乃至街道邻居们组织过的大大小小募捐活动、援助金数不胜数,他从不拿那些钱。 就连李允熙爸妈提出替他照顾奶奶一阵子、方便他专心念书,因为不想欠太大人情,他也拒绝了。唯独崔真真…… 崔真真说的有道理。况且她的提议使周淮宇想起另一件事,那便是秋令营后她们没有机会、没有理由联系,脱离了圣格兰、炸鸡店这两个交集点,就再也没见过面。 今晚算是例外,短暂且难重复…。 垂下眼眸,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终究没能拒绝对方的提议。 “我……给你补习?就当利息。” 与上次一样,他试图建立新的联系结果遭拒绝:“不用了,我有老师。” 周淮宇想起来了,听李允熙说过,崔真真报了一个非常高端的研习班,每科目都有专门的老师,老师们水平数一数二,均来自名校。 相较之下,他那点本事自然不够看。偏偏他擅长的只有学习而已,倘若派不上用场,就完全无法偿清钱和好意。不像那些人,那个人…… “高镇浩。”突兀地提起姓名,周淮宇问:“你喜欢他?” 崔真真撕创可贴的动作一顿:“你听见了?听到多少。” “从你说喜欢。” 那就是最重要的部分,她点头:“嗯。” “……真心的?” 是自愿吗?没有被强迫吗? 他想问的是这个,想要得到的答案是否定。崔真真却冷笑一声:“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单纯有好感?不是因为人而是为了钱才说喜欢,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没有。” 周淮宇并没有那样认为,但他确实宁愿。 比起高镇浩,宁愿崔真真喜欢裴野,那种头脑简单粗暴、除了出身就一无是处的人。比起外形、身材、性格或其他优点,宁愿崔真真看中的是钱,是高镇浩背后金光闪闪的财团招牌而非他本人。 因为只有如此,唯独如此,出于一种自卑自傲、异常扭曲的心理他才可以告诉自己,反复地镇压自己勉励自己,他们并不比他出众,只是运气好,镶嵌上一个好背景。 而他也没有输给他们多少。 头脑、意志、天赋、努力程度,他没有输,并不是因此才注定有一个令人不齿的罪犯父亲、一个逃亡的母亲,注定要被羞辱践踏、被折断的人生。 不是因此被嘲笑,也不是因此不被崔真真喜欢,他只是——运气不好,没能投上一个更好的胎,诞生在更好的家庭,仅此而已。 太可悲了,周淮宇。 必须这样想,他的奋斗、坚持、他一贯以来的骄傲和信心才不至于沦为虚妄。 通过完全否认有钱人的方式,将一切都归根于金钱,此刻的周淮宇好比一只腐臭的溺水鬼,差不多失去了所有,全靠死死抱住这一个念头方能存活下去。 好阴暗,不过,还能更凄惨。 “你那就是那样认为的,我看得出来。” 崔真真把创可贴往他脸上按,随即抬手一个巴掌,啪!清晰利落,带着她的气恼与被误解的屈辱:“……滚出去!周淮宇,立刻,滚出我家!” 她用了全力,打得他偏过头去。 紧接着冲进房间拿了什么东西再飞快出来,扬手砸到他的脸上,一张张纸币从信封中散落出来,飞扬。 原来是钱。 纷落的钱钞缝隙显露出她含泪的眼,切割她雪白的脸。周淮宇忽然有些看不清她,眼神失焦,只恍惚听见她的声音,不断重复:“拿着钱滚!快滚!” 如此尖利,愤怒,哀恸,竟比讨伐高镇浩时还要激动。 他……那句话的伤害居然有那么大吗? 像要下跪一样,不确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周淮宇弯下膝盖捡起钱,而后被毫不留情地推出门。咣当一声雷鸣似的咆哮。 门被关上了。 “我会写借条——” “滚啊!!” 楼道间的灯泡闪烁,门缝浮出香气。他静静地站好几分钟,直到灯光灭了好久,刚转过身门后又传来一声闷闷的:“你都没有向我道歉。周淮宇。” 音量极小,他却猛然一怔。侧转过头仿佛能越过门板看见她,双手并用地抓住门把,后背弯起,一边委屈、难过、无声地哭泣一边身体侧靠着大门缓缓滑下。 “一次都没有。” “明明就在经历和我一样的事情,承受我受过的暴力和耻辱,就算撇开这些不提。”她哽咽着控诉,“我帮你把奶奶送去诊所,替你们交钱、报警,我救了你,周淮宇,一次又一次。你怎么能……” “怎么能一次都不跟我道歉,为你的傲慢和贬低,你的冷眼旁观、自以为是,我都没有计较,居然还敢说那种话……” 一瞬间,周淮宇被潮水般的哀涌包围。不是他的,源自她。浓郁得令人心惊,叫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伤心。 “……对不起。”喉咙滚动,他隔着门说。 确实后知后觉。 对不起,误会你的孝心,单方面认定你目光短浅,贪图享受;对不起,即便就在楼下,就身在一家店中却没有对你伸手,始终绑定局外人的角色只为不想惹祸上身、认为你不值得帮。……对不起。 手中的钱币滚热发烫,他的心脏抽动着,将另一只手贴上门。 “不需要了。”崔真真说:“我已经不想听了,也不想再见到你。” “比高镇浩更不想。” 她特地补了这一句。 “……对不起,崔真真。” 又说了一遍,许久,他恍若惊醒,不能一直站在别人家门外,收回手下楼。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明灭的灯见证所有。 周淮宇没有伞,于是便沉默地走进大雪里。一片白茫沉寂的世间有且仅有他一个人瘦削而又孤寂地走着,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又一场表演落幕。 落入掌心的雪,经体温感染化成水,从指缝里流走。 放下窗帘,指尖冰冷揩去从未存在过的泪水,崔真真神色淡淡,收到系统提醒:“刚才巷子里发挥得不错嘛,不过注意下,还有一个观众没现身。” 是吗? 说明她今晚人气很高。 收起医疗用品和吃剩的三明治,全部扔进垃圾桶。 崔真真脱下衣服,散下头发,把自己完全放置到微凉的水下,仰起脸,感到皮肤上汗毛都立起来,然后才开始想那位最神秘的看客。 不是裴野,他沉不住气。宋迟然最近挺有情绪,不可能来找她。排除高镇浩、周淮宇,那么便只剩下……南在宥。 他也听到了她的告白。 第68章 学长 确认好感度: 裴野:96 宋迟然:70 高镇浩:得知朋友决裂好感-5,意料外的告白与亲吻+40,当前数值为85 周淮宇:被打巴掌-1,愧疚心+2,当前91 南在宥:促使兄弟决裂-10,撞见告白-10,当前数值为0 购买情报: 南在宥,身高185cm,体重70kg,标准邻家男友外表,性格开朗可靠。 爱好电子科技、摩托车、骑行、咖啡、猫咪与喜剧电影,怕鬼。特指鬼屋里的那种。 身为未罗集团掌权人——南会长的第三任妻子所生的小儿子,自小表现出极优越的社交天赋,十分擅长人际往来,因而备受重视。 不仅从小随长辈出入生意场合、频繁接触合作商;约两年前开始接手部分公司业务、创办了第一家属于自己的互联网公司。 同时负责料理父亲在外诸多情妇与私生子女的日常生活,例如每月生活费、抚养费、分手费乃至房产置办,同父异母的兄妹姐弟们户口学籍问题等。 亲生母亲已于5年前病逝。 因其出色的工作能力,有条不紊、相对温和沉稳又细致到位的行事风格在同代人中广受青睐,时常被形容为‘京代时霁与亚天旁支宋言礼的混合体’,有望成为下一个时霁,位列各财团联姻首选。 唯一的诟病在于私生活,喜好年上恋,经常发生一次性与多名女性同时交往的情况。但因其坦诚大方、体贴而又充分关心耐心的态度,似乎并未招致怨恨,反而总被分手,得到‘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无法再与你以恋爱关系相处下去,感觉在对机器人进行一厢情愿的互动’评价。 本人似乎因此深受打击,当下处于空窗期,不打算再谈恋爱。 “……” 刚泡好的卡布奇诺冒着热气。 南在宥,尽管小时候跟爷爷奶奶生活过,因父亲生意繁忙、母亲是续弦的关系受到过忽视以及哥哥姐姐们欺负陷害,却没有产生任何负面情绪的样子。 既不告状也没有报复,反而越长大和大家的关系越好,截至目前已经到了替姐姐们挑选合适的丈夫、筹备婚礼,偶尔也帮扶发展不顺利的哥哥们的程度。 没有童年阴影,没有心结。 肩负那么多事却没有留下丝毫把柄,不结仇,所以没有不死不休的敌人。 即便谈数不清的恋爱也多是好聚好散,甚至分手后仍愿意花时间好脾气地倾听前女友们的烦恼,帮助她们解决突然事故急需一大笔钱、父母重男轻女逼迫交出存款,遇到坏男人被骗钱殴打、丈夫出轨算计财产等等实际问题…… 收养了许多流浪动物,定期以个人名义资助孤儿院、老人院。每年春天都会去乡下陪年迈的祖父一起往田里播种,顺便教小孩子们骑自行车。 光看资料,简直无懈可击。 几乎没有能下手的地方,除了……太完美,有时也是一种问题。 以及他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堪称白月光,或许因此才开始执着年上的恋爱。 另外有一件即将发生的事,崔真真做了记号,应该能用到。 准备工作结束,接下来该接触本人。 比起通过情报直接搜索高镇浩、借口打游戏间接联系上宋迟然,刻意等裴野、周淮宇主动加好友。这一次她打算利用一个中间人。 【到了?】 发短讯给高镇浩,高镇浩秒回:【到家了。】 【没死路上真可惜。】 【……】 她的话总让他难以接应,反复变化的态度也叫人无法适从。 理应习惯才对,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对他,自脱离崔莉莉的身份后一直以排斥、诅咒、谴责的语气同他说话。 高镇浩以为自己能习惯成自然,可是因为被说喜欢吗?或单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竟能如此惹人厌恶、令人憎恨,他把一个人逼成了扭曲的妖怪,妖怪攀附在他的肩背上,撕咬他的脖颈,吸食他的血。指甲深深嵌入肉中,一边叫他去死一边又低声说舍不得。 那该是多错乱的感受? 她在折磨他,也在折磨自己,两件事加起来都让高镇浩产生无比复杂的情绪,感到酸涩,又痛楚,说不清为谁。 他不是一个擅长说话的人,在这点上与在宥截然相反,更不熟悉应如何与女生相处。怎么样的用词算是温柔周到,怎样会变成粗鲁、庸俗、冒犯? 他把握不住。 曾经用以实现梦想的指节敲击键盘,微光照亮他紧皱的眉,打出来的字删删减减成空白。好不容易组织出新的一条,总感觉不对劲又按下退格键…… 许久,输入框依然空荡,独高镇浩坐在夜里头疼欲裂。 好在她还肯发消息过来:【继续说先前的事,想让裴野和宋迟然和好,从明天起每天做一份甜点给我。要、亲、手、做。把南在宥katao推我。】 高镇浩没有下过厨,毕竟高会长信奉厨房属于女人、酒场才属于男人那一套,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靠近厨房,免得沾了娘气。 【我不会做。】他本能地要回复,临发送前略一犹豫,修改成:【没有尝试过,可能做得不好。你要在宥的联系方式做什么?】 该不会连在宥也不放过吧,他有些不放心。 【关你什么事,有空问这些,做不好就不会学么?不能多练习?看来不是真心想让朋友们和好啊,还是说事到如今因为我说了一句喜欢,哥哥你就打算蹬鼻子上脸了吗?】 【……没有那种事。】 明天就要吃到的话,今晚必须通宵。这种话说出来一定会被怼:在拳台上被打成狗都有脸继续活下去的家伙,难道熬一晚就死了吗? 总之还是不要激怒她比较好。 在宥的katao即便他不给,估计也会找裴野和迟然去要……几经斟酌,高镇浩按她的指令办事,只附加一句:【你提的要求都会办到,但就算为了你自己好也不要再多接触在宥了,他是一个下定决心就完全不一样的人,你的危机已经够多了,会很危险……】 发送失败。 鲜红刺目的感叹号说明对方再次把他甩回了黑名单,高镇浩捏眉心,近乎认命地微叹了一口气,随即下床、出房间。 准备避开高会长、悄悄叫醒家中公认手艺最好的斯密丝教他做甜点。 与此同时,崔真真点击名片,发出申请: 【你好学长,我是崔真真,请通过一下。】 * 凌晨两点半,南在宥在夜骑。 身体伏低、前倾,脊背稍稍弯曲,双手往下握把,眼神专注聚焦前方,肌肉收紧。动物狩猎般的形态,正是骑行的姿势。 碳纤维的车架轻盈利落,他戴着头盔,照明灯打出一束圆光,码表上的数字一度突破40。 狂风呼啸着从脖侧、手臂划过。 一般来说,骑行受天气限制较大,雨雪天不建议户外骑。因此没选南明、首尔,南在宥特地坐飞机来到国内仅有的一处中午便停了雪的城市,沿着宽阔的浓荫大道骑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用尽力气,清空大脑,抛开一切多余的念头只须机械般重复最简单枯燥的动作,控制呼吸,而后不断往前、往前进。 空荡荡的路上,他是唯一的骑行者。 与其说是疲惫,寒冷,孤独,倒不如称成亢奋。 那种不顾一切地去挑战极限后所获得的成就感,好比他的人生一样。夜骑的话,空气不如晨骑清新但胜在车少、路况更好。相比夏天,冬天出来骑车需要非常大的勇气,带着一股自我强迫与支配征服的意味。 就连骑行本身亦如是。只要不停下来,便不会冷、不会热、不会累,能够专心致志的沉浸于运动本身,而一旦停下来…… 叮咚,叮咚,接连两声通知打断bgm。 扣下刹车,单脚撑地,南在宥喘着气拿出手机,既不是有时差的国外分部突发事务,也非半夜故意捣乱、找茬、借发酒疯闹事撒泼的弟弟妹妹乃至她们的妈妈们。这个时间,南会长大概已沉入梦乡。 他通过申请。 这么晚,以为对面应该休息了,对方却很快发来消息:【打扰了,南学长,有件事希望你能帮忙,关系到裴学长和宋学长。】 【怎么还没睡吗?作为学生哪怕因为学习通宵不睡觉也算坏习惯哦。】 该不会……还和阿镇一起吧? 有关告白,南在宥只听了一半,所以不清楚后续和周淮宇的存在。眼下正主找上门来,他习惯性叮嘱一句,单手握后脖左右活动颈椎,一边才打字道:【请说吧,什么事,我一般不会拒绝女孩子的要求^^】 屏幕过几分钟才跳出一段文字:【两位学长因我而闹僵的事,我事先不知情,事后也感到有些烦恼,恰好昨晚高学长也找我谈话,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我来负责宋学长的部分,希望学长您能帮忙劝一下裴学长。大家一起想办法让他们握手言和吧。】 啊哦,意想不到的发展。 完全让人始料未及的提议。 南在宥:【为什么是我呢?学妹应该也听说我们吵架了吧。】 崔真真:【比起我在裴学长面前提宋学长搞不好适得其反,南学长一直是三个人中照顾他最多的人,裴学长私下时常这么说。所以我想,也许您出面会更有效。】 裴野……居然会说那种话吗?天塌下来了。 【裴野!!!没有良心的家伙,当面一点都不客气,原来背后也会说我好话嘛。】 他熟练地发出一个大哭表情包:【原谅他了,劝他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不过结果大约会令你失望,我认识的裴野基本没可能主动道歉。】 【我也是这样想的。】对方语出惊人:【那么只能让宋学长去做了。】 啊不……阿迟他,因为过于懒散的个性即便被拔头发、锤几下脑袋都很少生气。 准确来说,裴野脾气易焦躁,心大,以前干过的事包括且不限于:弄丢阿迟最喜欢的颜料,不小心搞破他的画,一气之下删除游戏账号、害得他花几百个小时一点一点设计完善的全城建筑瞬间消失…… 绕是如此,阿迟鲜少动气,所以也很难想象他去认错的画面。 偏偏小学妹心意已决:【学长放心,我应该能做到。】 【那就辛苦你了,鞠躬。jpg】 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股好相处的气息,南在宥紧接着道:【此外可以冒昧地提一个问题吗?如果不方便可以不回答^^】 【你喜欢裴野吗?】 简短有力,相当犀利的问题。 崔真真回复:【不。】 当然,为了防止这段话被利用,她数十秒再做补充:【我和裴学长仅仅是普通朋友。只要他是yk集团继承人的一天,就不可能喜欢。】 【那么阿迟呢?】 【完全不喜欢。】 斩钉截铁,抵触的态度相当明确。然而,裴野和阿镇又有什么区别呢? 同样来自财团,同样长辈强势、被控制,难不成是因为时书雅?因为前者有未婚妻才出局? 话说回来,喜欢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平日里性情喜好大不相同、几乎相反的朋友们又为何毫无预兆地突然迷恋上同一个女生? 且该女生亲口承认自己真正喜欢的其实是第三个人。 总觉得有些过度巧合了。 南在宥不太爱恶意揣测人,便从头梳理了一下: 初次见面,崔真真替新转学来的同桌李允熙挡篮球——好孩子。 对裴野出言不逊——胆大的好孩子。 被发红牌、饱受欺凌却坚持不肯低头认错——坚韧,固执。 跑去报警、当众戏耍时书雅——胆子不止一点大且有点记仇的女孩子,要说成坏人倒不至于。毕竟面对的是时书雅,理解为情敌就没什么问题。 抛开这位小学妹和裴野间莫名其妙的‘欠债’、‘恩情’,最让人起疑的是,游戏期间曾有一次她向宋迟然求救、最后那天霸凌夜里却跳过宋迟然径直找高镇浩求救。简直像猎人瞄准好了猎物再开枪。 他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都通过网络? 据南在宥所知,高镇浩没有ins账号,平时不爱网聊、不刷拳击赛以外的视频,属于古板派。而循着宋迟然的小号摸索,能大致锁定崔真真的账号,一个粉丝近万的足控福利up主。 同时她也有第二个账号,大多数时间当备忘录用,上头满满当当记载着有关妈妈的事。 ——妈妈喜欢红色,妈妈爱吃猪蹄。 ——要省着点穿啊,衣服很贵啊!差不多每天都要喊那种话的妈妈,其实自己做事时经常把袖子弄脏,久而久之就更爱买背心穿。 ——妈妈的湿疹好了,因为终于能晒到太阳的关系。但又开始犯寻麻疹了,因为不爱运动、长期熬夜,频繁吃肉而不肯吃一点没滋没味的蔬菜。我没有办法说服她,妈妈不是一个愿意听劝的人。她会把一切建议当作批评,把反对和否定混为一谈,一旦发起火就大吼大叫,像个孩子一样。 ——妈妈是没能长大的孩子。我想,她并没有准备好做一个妈妈,或许也不确定是否真正成长为成年人便被推向了社会。有太多东西她没法选择,只能接受,我也是。 所以我不怪她,没有立场去恨她。倘若连唯一的女儿都责怪她,我不确定她能否感知到这一点、是否会在意,但我大概会替她难过。 ——妈妈是我仅有的亲人,但或许我该放她走。我们应该离得远一点,忽然我越来越这样觉得。 …… 怎么想都不像一个坏孩子嘛。 只能再观察看看了。 崔真真,但愿不是别有用心的人物吧。南在宥实在不喜欢对女孩子动手,但既然朋友们都下不了手、事实又不如人愿的话,便只能由他来铲除麻烦了。 快速定主意,面对聊天界面最底下的内容:【我该睡觉了,晚安学长。】 回复表情包:【晚安,盖被子。gif】 夜晚还很长,他压下身体,重新戴上防风眼镜,握住弯把,冲刺向前。 第69章 报道 一杯咖啡见底,平板循环播放英语听力。 收到表情包时,崔真真正在调节自己的身体线条。 和打开一个游戏最初始的创造角色环节——俗称捏人——差不多,包含肩颈、脖子、手臂、腰腹与臀腿等部位,在虚拟界面点住线即可外扩、内缩、自由打造出弧度或曲线。只是终究运用到现实,所以要遵循一定规则。 比方脖子短了不好看,却也怕太长,人至少不能随便变成长劲鹿。 纤细、均匀,点到为止,其次需要留意的地方是斜方肌,构成正面视觉的同时也严重影响侧面厚薄度,稍有不慎便会形成锁骨上方斜三角,显得人含胸驼背、体态极糟。 因此将高耸点降低,趋于直线连接肩骨,由此兼具紧实感,看起来优美利落,符合现代人所追求的直角肩。 往下,暂时不追求腰臀比,只须令小腹平坦,保证肢体线条流畅自然。 崔真真的原生腿型不大好,肉比较松散,似乎天生体脂率就高。好在比起上下一致的超骨感直筷腿,她更偏向于酒杯形的上宽下窄腿,稍稍保留一些肉感,方便以后转化为肌肉。 ——肌肉能让人有力量,提高代谢。 没有忘记全素儿的话,她制定了锻炼计划,等寒假开始执行。 身体曲线调整完毕,恰好老师发来网址和两条视频,是校庆报道。 一如安排好的那样,所有新闻报社无一例外将崔真真或崔真真和校长的合影放在封面,标题五花八门:《圣格兰贵族学院,论贫寒生的崛起?》 《百年校庆,难得一见的特招生、担任学生会长!》 《教学质量与良心并存,美貌与实力兼具——圣格兰及其学生》 题目噱头大,底下评论也多: 【不是财团的孩子就百分百支持!】 【大赞,压倒富二代!】 【真是未成年学生能够拥有的美貌吗?同时具有能力,无敌!】 …… 真好。 将英语听力切换为激发大脑潜力的钢琴曲,起身抚平睡裙摆,碎发沿天鹅般的脖颈落下。灯光下,崔真真提起脚尖,仿若八音盒中的舞女,就差旋转着起舞。 就这样一步一步、无限接近完美。 光想象便令人激动不已,更何况做美女,果然是种好滋味。无时无刻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被羡慕、被关注也是。 如今的她每一天都活得比以往梦里更充实、幸福一百倍,实在是太美好了。 崔真真忽地侧过头,朝镜子微微一笑。 啊,忘记说吗?她买了一面新镜子。 不规则的单人镜,边缘由奶油泡泡装饰而成,据说是来自意大利的新时代小众品牌,很贵。 标价八百多万,用裴野的钱,或宋迟然的钱,高镇浩也有可能,——记不清了,总之卡里有钱,许多钱。 脱离了基础吃穿都艰难的底层生活,夏天吹上空调,冬天不必挨冻,拥有整整一柜的衣服、裤子、裙子、鞋子,多得好像一辈子都穿不完。 房间也跟着焕然一新。 宽松舒适的1.8m大床,柔软的床垫,书桌,书柜,梳妆台……凡她所需要的应有尽有,无所不有。 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她争取来的。用她的野心,她的贪婪,那些或高明或阴险毒恶的计谋和谎言,她手指上的茧子与无数个熬下去的深夜。 谁能相信呢?仅仅不到半年前,崔真真这三个字尚象征着贫穷、肥胖、低贱与脏臭,而今却变得美貌富有。所谓学生会会长、无法被出身掩盖住的二年级新星,如此光鲜亮丽,却仅仅是一个节点。 以此为起点,她只会越来越好、爬得越来越高。 为此,镜中的人笑弧加大,眉眼凝光,仿若饱了血的美人鱼,堪称艳绝。 无意打扰她塑形、享受成果,直到此时逆袭系统才出声问:“裴野和宋迟然,为什么要促使他们和好?你没想过吗?好不容易分裂两个人,一旦他们和解,友情胜过爱情,彼此信息汇总,你就功亏一篑了,崔真真。” “没有人比我想得更多。” 崔真真收起笑容,面无表情。 到手的东西决不能再失去,她最有紧迫感,但也能发觉裴野压根没有真心记恨宋迟然的事实,谁让他们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 抛开后者不提,高镇浩、南在宥的态度十分明了,即便她不提两人势必会创造契机让兄弟们和好。 与其放任他们行动,她被动,倒不如让100%要发生的事发生,而她借机接近南在宥。 “……你有计划就好。” 听完,系统语气好转了点:“我只是需要确认你没有遗忘目标,崔真真,记住你当下看似拥有的一切物质、名声与逆转皆来自他们的给予。建立在他人基础上的获得毫无意义,随时都可以中断、被剥夺,把你打回原形。” 不要相信男人,它道。 不要被爱情蛊惑,那是最大的陷阱。 倘若想做一个人上人,不要爱而要金钱权势,让羊羔去死,狼活下来。 唯有如此,切实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方算真正的得到,能够安心使用。 如此浅显的道理无需提醒,崔真真反问:“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凭空降临到这个世界,逆袭系统宛若一个幕后推手,看着她前进,协助她改变。片刻静默后,它道:“改变不合理的剧情,纠正走向,仅此而已。” “放心,我可不会背后捅刀子。” 谁知道呢? “今天做的够多了,早点休息吧,晚安。”系统一如既往说。 “晚安。” 崔真真也一如既往地应答。 这个夜晚,高镇浩、周淮宇一个生疏挑战,一个忐忑懊悔,彻夜未眠。 崔真真则又做了一张英语听力特训卷,背下两篇作文,随后发消息给宋迟然,约他周末见面,有事要说。 第70章 赐吻 被誉为城市之眼的南明图书馆,由市政府与亚天集团合资建成,共有五层。 周六上午八点半,宋迟然发来消息称自己在五楼,——为0-12岁儿童打造的专属阅读层。 考虑到孩子们爱跑跳,易噪音,整层五楼通铺地毯,个别板块要求脱鞋才能入内。宋迟然所在的‘静音娱乐天地’即是如此,崔真真换上拖鞋,没走几步便找到了人,因为格外明显。 偌大的娱乐休闲区域,除乐高、积木玩具边零星几个小孩,数他人长腿也长,抱手臂仰躺豆袋上,往脸上盖了本书。 ——书名:《我是个小孩子,请不要随便逗我!》 建议阅读年龄:5岁。 “他好像在睡觉。” “是大人!” “好过分哦……明明就是小朋友的地方,那本书我都没有看过。” 就说太显眼吧,一个男孩作为代表,雄赳赳气昂昂地大迈步走过来,双手叉腰:“呀,大人!” 大人无动于衷,他打鼻孔里喷出一口气,掀书的同时加大音量:“说你呢,没礼貌的大人,这里是小孩子的地盘,随便混进来就算了,居然敢睡觉!” “我妈妈说图书馆是用来看书的。” “用来学习和进步……” 小伙伴们弱弱帮腔,绘本掉到地上,光太刺眼了,树袋熊被迫睁开惺忪的睡眼,好比猫抓老鼠动漫里用牙签支撑眼皮的猫。 眉目间充满困意,语气松散:“好羡慕你们,做大人累。每天都有学不完的东西,晚上不能睡觉,所以才会在这里睡着。” 莫??! “天黑了不睡觉吗?为什么?老师不让你睡?” “我每天晚上十点钟就睡觉了。” “我妈妈说准时睡觉才能长高。” 孩子们一窝蜂涌过来,叽叽喳喳的。宋迟然半闭着眼,托起侧脸:“不是不能睡,是睡不着,失眠。” “师面是什么面?” “石棉啦,我知道!就是一种石头做的棉花!” “我妈妈也失眠,大人都这样吗?” 他竖了一下手指,仿佛听见嘘声,他们不约而同小声。 “只有特别聪明的人才失眠。”宋迟然慢吞吞道,“因为脑子转得停不下来,嗯……越好的陀螺转动越久,越贵的电池待机时间越长,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道理。” “哇哦……” 听起来好高级,好有道理,小豆丁们圆形嘴巴,紧接着冒出新问题:“用绳子绑它不可以吗?” “粘粘的胶水古定住!” “我觉得你想说固定。” “所以睡觉越多的人越聪明?” “天才。”宋迟然摸兜,奖励薄荷糖两颗。 “少睡觉变成大笨蛋?!” “没错。”再来两颗。 “那那那……经常在图书馆睡觉就能考一百分?可以找妈妈要零花钱?!” “完全正确。” 给这位也来两颗。 ——纯属胡诌。 赶在他们被糊弄得找不着北、集体说出‘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多多睡觉,多来图书馆睡觉’那种容易挨屁i股揍的话前,崔真真随手抽一本书盖回到某人脸上。 手动闭麦成功。 分到糖的孩子们一哄而散。 “今天周末,现在是上午八点四十二分,不是有其他棋子么?又想指使我做什么。”当事人拿下书,反手一看,《我已经不是个小孩了,请尊重我!》 原来是系列绘本啊。 他偏头抵着矮柜,好似怨言:“一睁眼就得起床,感觉会少活十年。” “谁让你要来?” 一句话堵得他失声。崔真真放下包,一面挑选合适的读物、寒假带去孤儿院做社会活动,一面道:“嫉妒了吗?因为我在全校人面前选择维护裴野而不是你。” “任谁都会不高兴吧,崔导演,我一直照你的剧本走。” 明明就很配合,结果却被舍弃,这是宋迟然角度所经历的事实,然而在崔真真看来并不成立,故懒得接话。 她重复:“嫉妒吗?裴野,好像总能轻而易举得到你得不到的东西。” “……” 相对简单稳固的家庭组成,与姐姐和金管家间深厚的感情。即便叛逆暴躁却依然得到高镇浩、南在宥、时书雅等人的一再偏袒爱护。简直如开挂般的存在,无论做什么都没关系,所有人都愿意替他收尾。 无条件地。 包括本人那副敢爱敢恨、一根筋直率无脑到不行的性格,与弯弯绕绕的自己截然不同,得不到更学不来,因此便生起排斥。 宋迟然十分排斥裴野,这份心情指望不上别人,原以为只有崔真真能够理解,没想到她也在大庭广众下走向了对方而非他。 形同一个劣质品,生而注定的替补,一次次被忽略、被轻视、在比较中输掉,说没感觉肯定是假的,至于具体什么感受…… “嗯。”他应了一声,懒洋洋地:“非常嫉妒,所以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去找裴野道歉,跟他和好。” 她语出惊人。 听到话的人顿时掀起眼眸,伸手推窗,接了好几片雪花张指往她脸上糊:“前后才过一星期,上周五决裂这周六和好,崔珍珠,我看起来有那么无聊吗?愿意陪你演这么烂的剧情?” 他语调平平的,不悦摆在脸上。崔真真倒是躲得快,冰凉的指尖擦掠脖颈,越过围巾触及喉咙上的红痕。 宋迟然眯了眯眼,“谁做的?” “不关你的事。道歉?” “理由呢?” “没有,照做就是。” “那就没法合作了啊。” 他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 很显然,经过上次的事宋迟然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不打算做一只被人招来挥去好摆布的便宜狗,事事听从指挥。 事实上,当然是为了让你们彻底反目才设计这一场假性和好。这么说的话,姓宋的乐见其成,或许会一口答应。 但没必要。 再好用的猎物也只是一只猎物而已,凭什么向他解释,抬高他的地位? “想好了吗?上一次做成事的奖励。” 崔真真转开话题,指有关激将法的约定。 打算给他选择权吗? “没有。”宋迟然答,随即被提条件:“把书给我,最上面那本。” “不是就在手边?” “叫你拿就拿。” “行,收到——” 怎么就这么爱使唤人呢?大小姐,神气且理所当然的表情,所以说是天生的公主命,身边至少得十八个仆人才够用吧? 如此腹诽着,他单手撑地,稍微支起一些身体递去书。没想到崔真真打开挡脸,下一刻便倾身过来,呼吸如一根羽毛,下巴贴合鼻骨,一种极其亲昵而又奇异的触感。 类似的互动宋迟然在许多人身上见到过,椿惠子和小时候挨了打懦弱哭泣的宋东然;被人讽刺有个疯子爸、丢狗以后躲起来独自生闷气的裴野及其姐姐裴鸢。 高莉莉的妈妈对高镇浩,南在宥与不断更替的女友们。倒第一次在他身上发生。 于是不怪他花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亲了一下。 换句话说,崔真真竟然亲他一下。 虽然只是额头。 却如神佛赐吻一头怪物,连亲友都不接受、无法真正理解的那种生物,其中的蕴意、带来的震撼,远比普通人高上数倍。 书页哗啦啦翻动,神迹般发生于冬日亮堂的图书馆内。宁静中,宋迟然听见神语:“现在可以了么?去道歉。” 简直三句话不离啊,那件事。 “这个。” 他触摸额头,如触碰一处滚烫的疤,敏感的神经。声音低了几分:“……算贿赂?” “是定金。”该做的事俱以做完,崔真真整理好故事书,双手抱起。 “我已经提前付了报酬,是你有而裴野还没有的东西。当然他也可以有,比你多,具体情况看你表现。别让我等太久。 说罢没有停留,她起身离开。 尽管表面没有丝毫触动,不过就在她结完账快走出图书馆时。 “宋迟然好感+10” “通知,您收到一条kataotalk讯息。” 她点开软件。 宋迟然:【我怎么说?】 崔真真:【自己想。】 【有时间限制?】 【周一前。】 余下的内容不必回,目的达成,提着一袋子儿童书,崔真真不由得仰起头,微微闭上眼,感到一阵阵凛冽的大风刺骨扑脸。 真简单。她想。 宋迟然也不过如此。 告白,巴掌,眼泪,亲吻,怎样都好,她怎么会忘记,无论处于什么阶层年纪,他们归根究底都是男性。而男人如此奇特又没用,就这么受不了亲密接触吗? 好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连一点虚伪的眼泪、示弱都分不清,都扛不住。 自己本身是这样,换成别人估计更无法忍受。那么就借题发挥一下好了。 反正高镇浩是一个隐忍成习惯的人,绝对不会去问。即便问了也得不到实情,因为另一个家伙大概率不会拆穿。 于是崔真真编辑好文字,发出信息:【怎么办好呢?哥哥。】 【宋学长也向我告白了,他亲了我。】 【宋学长向我告白了,他亲了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0-80 第71章 交手 周一。 “早上好!真真!” “早~吃早餐了吗?我有多一份可以分给你哦!” “每天都能见到这张脸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最近降温,崔同学请一定注意保暖!” “大发,这不是我们网络人气爆棚的会长大人吗?今天也一样光彩照人。” “那个前辈,可以请教一下申请创办社团的事吗?” “拜托,是我先来的!学姐给你的冰美式,跟我合影吧好吗?po在ins上没问题吧?” …… 逐一打招呼、微笑回应,崔真真到教室时,大家正谈论裴野和宋迟然重新和好的事。 有照片为证,高镇浩出院,南在宥返校,n4久违齐聚,再一次如太阳级耀眼的超级组合般同时现身校园中。 【……还能红牌吗?】有人问。 【裴宋姑且不提,不怕被高南弄死你就试试吧^^】 【好吧,懂了。】 以下犯上的短暂欺凌宣告终止,那么便只剩八卦了。 【话说,他们是为崔真真闹崩的,现在和解了,所以……谁退出了?绝对有人先放弃追求了没错吧?裴or宋有定论吗?】 【反正不是裴野,一大早就屁颠屁颠跑去高二部送早餐,简直没眼看。】 【也不是宋迟然好吧,他故意的?到校的时候灰色围巾,眼下变成米棕色是为了凑情侣款么……好无趣呵呵呵呵呵呵,果然陷入恋爱的男人都一样俗气。】 【赞同。感觉都变蠢了。】 【既然没人退出,他们打算共享吗?一妻二夫三人恋爱?】 【……神经吗?我说楼上。】 【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好猥琐的言论,一看就是男生,被管理员删掉又发:【好像确实有本事呢,崔真真,另外两位应该也逃不了吧?一想到他们会被通收,为同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崔真真怀挺!!冲啊,就此成为圣格兰的祸水吧,我会称呼你为女神!】 疯子无疑了。 有心人还想回复,不料一刷新,帖子已删除。好在类似的主题帖多得很,转战其他页面继续! 一整个上午,任由论坛聊得热火朝天,作为所有话题的关键人物,崔真真照常上课听讲、做作业,然后围他们送上更大的热闹。 中午,她要和n4吃饭。 * 起因是随口一句:“好久没去三楼吃饭了。” 裴野想也没想就说:“多大点事,中午去呗。” 众所周知n4全员但凡在校,除极少意外情况外一般只在三楼就餐。于是裴野和崔真真,高镇浩南在宥和宋迟然,双方邂逅同一楼层,搭话、自然而然凑成一桌。 时隔两个月,好兄弟们久违团聚,换成以往必定打闹说笑氛围良好,今天却不知怎的每个人心思各异,完全聊不起来。 从左到右,高镇浩躲避眼神,垂下眼,习惯性打开手机想点体育赛事app查看有关拳击的内容,然而落了个空。 想起自己对父亲的承诺——绝不再妄想做拳手,不再关注任何有关拳击的内容,为此当面删除所有相关软件,任由对方把他的拳套、装备和证书资格证们扔进壁炉一把火烧干净。 仿佛火焰在他的皮肤上燃烧,他难以忍受地按了按眉心,随即又想起今早来校路上的那个梦。短促却深刻。 梦里他不会游泳,溺水。而崔真真在一轮巨大的银月映照下,一艘长满荆棘藤蔓的小木舟上,乌浓的长发披散,湿淋淋的手指长而有力。一会儿按下他的头,将他深深地、狠狠地摁入水中;一会儿又掐他的脖子,充满爱与怜悯地将他拉出深渊。 令他在致命的窒息与一股少女香甜的气味中反复。直至惊醒。面对司机的一再担忧问询,车窗倒映出他苍白的脸色。 熟悉的校门、校服,一切皆提醒高镇浩已彻底醒来了,可又像跌入另一个无边际的梦境。心跳快得要坏掉,久久无法自拔。 他从未如此混乱过,因为一个女生。 高镇浩低头,无意识摩挲腕上的手绳。同样的紫色编织手串崔真真也有一条,戴在左边,实在太明显了。 难道说……是两情相悦? 不管怎样,被裴野发现绝对爆发世界第三次大战。 叹气。 借撑头的假动作,南在宥往一旁侧了点身体,尽可能挡住裴野的视线。宋迟然看在眼里,漆黑的眼珠稍稍挪移,随即落下眼皮,流露出几分轻佻的兴意。 桌面上风波暗涌,数裴野心大,一点没察觉,光顾着给崔真真搜罗好吃的。 三文鱼,她喜欢,新鲜,ok摆面前。 泡菜、腌萝卜,什么东西,寒碜死了,滚远点。 咖喱牛腩……感觉还行,勉强打一小碗尝尝味。还有煲仔饭,他招呼个没完。 一下‘崔真真吃这个’,一下又‘崔真真行了别吃那个了,吃这个,这个更好’,再过两秒变成‘那些都是垃圾,这个好吧?’。裴野单一个人一张嘴能抵八只鸭子吵,更别提双手忙来忙去残影晃个不停。 感觉当事人被打扰得没法好好吃饭,有点烦了,高镇浩赶紧咳嗽一声:“裴野。” “干嘛?” “你……帮我拿下湿巾。” 裴野头都不带回:“叫南在宥。” 收到眼神的南在宥:“……拜托,裴野学长,请你回到自己的座位好吗?崔学妹今年高二不是上幼儿园,她会自己吃东西的。”他笑眯眯地说。 裴野装听不到,铁了心要找存在感,好让某人睁大眼皮看清楚,这张桌上!到底谁跟谁的感情更好!崔真真最待见谁! 既然如此,宋迟然也就起身,绕过大半琳琅满目的餐桌,端一小碗蔬菜沙拉放崔真真真面前。 裴野瞬间炸毛:“你学我??” “有吗?” 宋迟然不认账,双手交错搭在椅背上,一副没椅子就打算直接挂崔真真身上、趴她脑袋上的得意样儿,无声比口型。 ——公、平、竞、争。 草!!! 早知道就不说那句话了!可恶! 但情敌归情敌,毕竟是打小交好的兄弟,替他背过锅挨过训,无论宋迟然多欠揍但裴野确实没想就这样断绝关系。 虽然也很烦这家伙喜欢崔真真,可喜欢什么的本就没法控制…… 不想因为自己就搞崩所有人,周末裴野正打算找南在宥那个傻货说清楚,结果对方跟高镇浩一起找上门。 宋迟然也来道歉,声称秋令营那天夜里才发现有好感的网聊对象就是崔真真,对自己以往的行为懊恼,所以才会也加入红牌游戏希望得到原谅…… 心理路程倒和他差不多。 总之,多种因素综合考量,有崔真真在中间,裴野答应与宋迟然和好却并没能立刻冰释前嫌,恢复成从前的关系。 眼下对方挑衅摆在脸上,裴野怎么可能忍?当即怪声怪气地嘲讽:“啧,学都学不到家,扒拉两根草算狗屁,谁稀罕?” “吃肉上火,有些人一上火就爱打架、说脏话,挺烦人的。”宋迟然口吻亲昵,拖腔拖调地问:“你觉得呢?真、真。” 拜这句话所赐,俩人斗牛般大吵起来。 “叫崔真真啊傻比!别装熟!还有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阴阳怪气谁啊?” “啊,居然能听懂。” 裴野:? “幼稚!” “原来在自我介绍。” “姓宋的!!别逼我把你小时候穿女装差点被恋童癖老病态拐走的事说出来!” “那么我也只好用你第一次尝试拳击被高镇浩打哭的历史威胁你了。” “你才被打哭!我!那!是!流汗!流汗啊草!” “你说是就是吧。” “??不是你什么态度??” 忽略崔真真象征性地劝架,动嘴皮犹嫌不够,他们发展到上手的程度。 一个人跳到另一个人的背上狂搓卷毛,另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弯腰给他来一个过肩摔。——比起斗殴,显然更符合嬉闹的范畴。 因此南在宥不做阻止,只打趣:“呜哇好难得,裴野和阿迟居然能打起来!应该拍照留念对吧阿镇?” “嗯,迟然确实很少这么……有活力。”高镇浩也加入对话。 所谓男生的友谊更纯粹真挚,崔真真从不相信那话,更不是为了看到这一幕才让他们和好。 啪嗒一声,手边的盘子落地碎了,她推的,但伪装成被他们无意间撞到。 她皱起眉,语气不轻不重:“可以别玩了吗?学长们,吃完饭我还得去照顾花圃。” 一秒钟的定格,欢乐氛围打散。 “不玩了。”裴野立即从宋迟然身上跳下来,闯了祸心虚似的扶着后颈,紧张巴巴说:“没事,反正那个牛腩就一般,下次去我家吃,比这个新鲜一百倍。” “我也能去吗?”宋迟然抬手,往地上扫一眼,很快有服务生过来徒手收拾碎片、擦地板。 “没扫把么?” 崔真真问,眼神从他脸上掠过。 好的,明白了,大小姐一不开心就喜欢折腾人。 “不用你了。”宋大少爷摆手让人走,自个儿卷起袖子,单膝俯下去捡。 “这种事情不用你来吧,阿迟?” 南在宥说了一声,无人理会。 他的好朋友裴野、宋迟然活像被蜜甜晕头的飞虫,一个劲儿围着花朵打转。 帮忙擦桌子、递湿巾、系鞋带,做着服务生的活,赔笑脸、献殷勤,一副甘愿的模样,全然没有往日的倨傲与懒散。 就连一向不关心外人尤其是女生的高镇浩也想哄她高兴似的,转头叫厨师重做一份打翻的菜,然后再来一小碗五花肉拌饭。 特地强调要多一点胡萝卜和黄瓜、不要葱,说是崔真真喜欢。 简直像平行世界。 “行了,大不了我带回家去喂无敌,也没浪费,你别不高兴。” “吃葡萄么?” “你们……咳,不然都坐下,把这份南瓜煲先给她。” 女生一动不动,平静的表情说不上生气或是不生气。他的朋友们却如临大敌,一个个想方设法转移话题。 “……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他再次开口:“我想学妹没有在意,你们没必要紧张嘛。” 话落,果然,除崔真真短暂地望他一眼后快速挪开外,其他人均没反应,均沉浸在另一股气氛中。 多有意思啊,正如刚刚崔真真所经历的瞬息,只是这一次被集体忽视、被排外的人变成南在宥。 他十分不适应,唇角边的笑意逐渐消失无形,使得那张少年气十足的脸陡然深沉了几分,似暴风雨降临前的海。 第一局间接交手,南在宥输。 这就开始有反应了吗?应该不至于吧? 故意令他们和好,再恶意捣乱,如此随意操控着走向,崔真真饶有兴致地关注着对手的脸色,见他重新笑起来才施施然转开目光,投向楼下。 值得一提的是,圣格兰的食堂类似梯田设计,面积由上到下递增,意味着上位者低头便能俯视下位,而下位者努力仰起眼睛和头颅,偶尔也能窥见一两分高阶级的幻影。 恰好今天他们坐靠近栏杆的位置,纵然听不到声,光看部分动作,足以引起哗然。 “西八,我说,再加一个崔真真,该不会变成n5吧?” “a5吧,angel,称为天使才对啊,不是结束了红牌游戏吗?” “学生会的工作也完成很好,唯一的缺点是太亲近平民呢,居然允许特招生办社团……” 一派热议中,有且只有一个人清俊孤高,与周围格格不入,就会变得格外吸睛。 “啊,学长。” 眼睛凝望下方,崔真真想到一个有趣的主意:“我们可以再加一个人吗?” 第72章 白夜行 周淮宇昨晚也没睡好,越想越觉得或许真的是他过分了。 于是费了些功夫支开周文宰,安顿好奶奶,他是来道歉以及给借条的。听李允熙说崔真真在食堂,刚到食堂便被叫上三楼。 面对一整桌精致稀贵的菜肴,样貌和气质打扮皆光华夺目的男女,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他的贫穷,伤痕,狼狈,在她们眼前无所遁形。 他的灵魂开始颤抖,头脑昏昏地胀大。 “叫你坐,听不懂?” 全然不复对崔真真独有的乖顺青涩,此刻的裴野好比挣脱链条的豹子,一条长臂搭在桌上,金发下生着轻蔑桀骜的眼,盯他的眼神就像盯一滩死物。 不必了,周淮宇想说,然而女生温声:“坐吧学长,没吃午饭吧?这里的食物很不错。” “……” 既然是她开口,他无从拒绝,只得身形笔直、近生硬地入座。 一张长方形桌,他与崔真真坐两端,间距拉成最遥远的直线。两侧分别有高镇浩、南在宥,宋迟然、裴野。 “吃呗,又不收你钱。”尖利的叉尖没入肉块,裴野始终保持恶劣的态度。 紧接着宋迟然也把脸转过来,偏着头一副好人的语气问:“最近过得还好吗?周同学,我是说,你爸爸还好吧?依然需要钱吗?” “……不需要。”周淮宇说。 “装X。”裴野嗤笑一声,脱口而出。随即瞄一眼某人,还好,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唔,行吧,有困难记得找我们。” 宋迟然笑,语调轻慢不经意,唇角扬起的弧度却充斥满更深一层的恶:“毕竟大家都是同学,韩国是一个互帮互助的国家不是吗?” 他用周文宰说过的话讥讽周淮宇,不亚于拿生锈的铁钉刺他骨髓。 宋迟然鲜少对人表露出情绪,何况如此浓稠的敌意,一时间叫朋友们讶异。 尤其高镇浩喉咙滚动,想起崔真真说过的话,终于又多一分实感,他和他的兄弟们……的确在乎着同一个女生。今天他们这样对周淮宇,也许将来就轮到他。 出于隐秘的心理,高镇浩岔开话题:“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被宋迟然发现了:“说出了很怪的话啊,镇浩,好像有点反常,平时也这么在意食物吗?还是说因为刚出院的关系,胃口变好了?” “谁知道他想什么。”裴野显然也不满,叮一声扔了餐叉,“一早上走神,该给反应不给,不该说话的时候倒挺行。” “可能是觉得我们做太过分吧。” 前者似笑非笑拱火。 高镇浩想辩解:“我不是那个意——” 裴野冷戾打断:“不是想吃东西么?高镇浩你吃你的,闭嘴别讲废话就行。” 明知道他最烦周淮宇,怼几句怎么了?难得崔真真都不说什么,结果被自家兄弟打断。裴野现在心情很差,高镇浩无言以对。 眼看空气突然变僵,南在宥几次打圆场无果,关键时候又是崔真真训了一句:“裴野,别这样说,高学长住院那么久,可能只是没恢复过来。” ——第二次了。 从学长到裴野,在等级制度森严的韩国,低年级直呼高年级姓名可谓不敬。裴野本人却完全没有被冒犯的自觉,反而抓了抓头发,按耐着脾气解释:“没事你别管,我们本来就这样讲话。” 宋迟然:“我作证,开个玩笑而已。” “好吧。” 经过一番打岔,关注点重新落回周淮宇身上。 他被给碗盘,却没有抬手握筷子,从头到尾仿若一座雕塑,一动不动地、默不作声忍受着两人时不时的言语攻击和陷阱。 从家世到学习,他们把他变得分文不值。 甚至不需要刻意打压,因为他有的,他们都有。他没有的,他们也有。他拼尽全力所获得的,想要追逐的,对他们而言不过谈笑间一带而过的轻薄物资,连特地拿出来炫耀都觉得掉价。 如发烧般,鼻腔和喉咙开始燃烧。周淮宇猜这是崔真真的报复。 对没有歉意的他,擅自误解她心意的他。她把他叫上来,让他在他们面前出糗、难堪。 假如他被羞辱就能让她解气,那么作为惩罚,他接受。 他静静地承受着,直至一顿饭吃完。 饭后,想起裤袋里的借条还没能交出去,他去种植园找她。 * 秋天的种植园萧瑟暗淡,风吹过光裸的枝条,制造出锡纸抖动般的响声。依稀混杂几声细小的猫叫。 循声走到尽头,周淮宇看见崔真真在喂猫。 枯萎的棕色花藤架下,一只橘白色的小奶猫,至多一个月大,走路有些歪扭,尾巴像竖起来的问号。它拱着鼻头去嗅人类的手指,馋她的猫条,冷不防重心一偏,扑到地上。 “好笨啊,你。” 崔真真敲敲猫的脑袋,又给猫喂东西吃。 咪呜咪呜。小猫委屈地叫,一边吃一边翻肚皮,用尾巴尖去勾她的尾指,然后享受地眯起眼睛。假如他是那只猫。 周淮宇想,他大约也会如此。 实在无法抵御那双绵软的手掌与香气,便成没骨气的一滩液体,躺下来,黏黏糊糊地攀上她的指骨缝隙……可惜他并不是猫。 他喜欢猫,可养不起。即便养得起,偏偏对猫毛严重过敏,不得不敬而远之。 同理崔真真也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她,不清楚从什么时间开始好奇她、在意她、企图真正看清她到最终被她所掌控,变得不受控制想要见她,想靠近她,宁可放下尊严。 然而今天这顿午饭作为最佳的现实,足以说明她们已经彻底分为两个世界。 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尽管来自同一阶层,他仍在地狱中挣扎,她却走向了光明。说苦尽甘来也好,侥幸走运也行,无论如何,崔真真现在是能和裴野、宋迟然、高镇浩南在宥名字放到一起的人。 相较之下,周淮宇算什么? 一个过期面包,一只瓢虫。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把这种词用在自己身上。 “……崔真真。” 赶紧把欠条给出去吧。大脑中为数不多的理性对他说:远离崔真真,休学,打工,赚够钱再复学,你依旧有光明的未来。 “有空吗?我把借条给你。”他低声说。 同时听见自己的感性在叫嚣:多说几句,快点,再找点理由跟她多说几句话!不然你会后悔死的,在学校外根本见不着不是吗? 理智与情感的极限拉扯,他往前走几步,拿出纸条,瞥见猫一刹那警惕又厌恶地拱起身子,冲他龇牙,思绪没由来一空。 如同预兆。他想,连猫都不允许他们过于贴近。 “前天,包括之前的事,我应该向你道歉,对不起。那笔钱我可能没法很快换上,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从这个月开始分期付款……”手指攥紧到发白再松开,他道出准备好的说辞。 崔真真:“没必要。我指道歉。” “毕竟那天晚上你没说错。” 她没有起身,没回头,径自轻挠猫的下巴,安抚着它。神情大抵无比镇静,语气波澜不惊:“我的确没有真心喜欢高镇浩。” 这一句话来得石破天惊,周淮宇皱眉:“什么?”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有关你的爸爸,周文宰,你很恨他对吗?周淮宇,他几乎毁了你的一切,你为什么不处理掉他?” 对方猝不及防转向另一话锋,他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报警需要证据,法律——” “如果换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背景是雾蒙蒙的浅灰色,枯枝摇晃,崔真真骤然转身,抱着猫。她的眼睛是非常薄的玻璃器皿,眼珠凝视着他,不带任何情绪,吐出的话简洁有力,令人心惊:“我会杀了他。” “杀人是犯法的。”他冷声道,掩饰顿时失衡的心跳。 “所以你就坐以待毙?任由他糟蹋你的人生。” “我……” “你全校第一的头衔,和奶奶原本平静的生活,它们难道来得很容易吗?合法的手段不行就用不合法的,被抓住会坐牢那就想办法不被抓住,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是想不到还是没有决心?” “……” “看来是缺少决心,但我不是那种人。” “——喵呜。” 她们走得近了,面对面站着,调皮的小猫伸出爪子,往周淮宇手臂上抓出两道划痕。 长长的,破皮入肉的。 血珠往外渗流,周淮宇顾不上擦。他在崔真真的眼里看见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刺,危险的光,形同一把出鞘嗜血的刀。 一刹那间他便洞悉她提周文宰的理由,牢牢捏住她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 “没有忘记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吧?在最初的时候。”她问。 “……没有。” “那就对了,连你都没忘,我这个亲身经历者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霸凌过我的人?” 眉眼一弯,她笑起来,化作细雨里的植物,吸饱了水,天地都是明亮的。 “我说喜欢他,是为了报复他。告诉你也没关系,他们四个都是我报复的对象。” “你会很危险!” 周淮宇神情凝肃:“他们是财团。” 财团意味着世代累计的财富,不可逾越的权势。即便政府总统都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民。 一个学生。 “鸡蛋碰不了石头,我知道,大家都对我这么说,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浅浅的气息扑面,她又靠近些许,伸手触碰他脸上未愈合的疤,猫顺势爬到肩头。 “每次看见你身上的伤,就像看见我自己。周淮宇,我发过誓,要让所有欺负我的人付出代价,不管他们是谁。我要他们失去最珍贵、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让他们哭,让他们痛,从今往后都活在懊悔里,后悔招惹到了我,全世界最记仇的人。我要让他们难受,包括身体和精神。” “我不要变成你,只能忍受,不敢反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意图装傻,被拆穿。 “你怕什么?周淮宇。” “不是喜欢我吗?所以大半夜顶着那副样子来找我,而他们就这么在我面前挖苦你、贬低你,你为什么不吭声?你的傲气呢?” 当初指责我的样子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对他们就消失了?因为怕死,怕输,怕拖累奶奶,还是怕自己拼命去做但最后什么做不成。怕被人笑话,所以宁愿骗自己说你不在意?” “回答我。” 她反握住他的手腕,形同拿捏蛇的七寸。 “你到底在怕什么?明明就不甘心得要死,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比他们差,为什么不敢承认?就不能大声说出来吗?” ——她知道他喜欢她。 她也完全能够剖析他的顾虑与真实想法。 猝然间,隐隐约约的轰隆一声响,以为要下雨了,在打雷。可是视野内蒙尘的玻璃顶上只有一片阴云,原来只是幻听。 “他们是财团。”周淮宇仍是这一句,只需要这一句话就点出现实,“你永远不可能真正扳倒一个财团继承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 “有几率的事才值得试。” 猫沿着手臂爬到另一个人身上,猫不喜欢他,张嘴任性地撕咬、抓挠。 周淮宇岿然不动,只呼吸沉了几分:“裴野、高镇浩和宋迟然,你能做到这个程度,是因为他们能接受到这个程度。一旦你想要的超出他们愿意承受的,反扑就开始了。” 你在走一条钢丝绳,底下是万丈深渊。他想说,你把握的住吗?崔真真,在诱捕对方的过程中,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再三斟酌,每一步都确保踏得坚实。绝不能操之过急。 不能急功近利,不能暴露目的,乃至一丝一毫的动摇。你能行吗? “我要试试。” 周淮宇是个聪明人,他想崔真真也是。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阶级的含义,尽管如此,他把所有事情都摊开说了,她仍一意孤行。 “你会害死你自己。”他说。 “那你就帮我。”她说,指尖下滑至喉咙,抓住他的衣领。如几根湿润的蜗牛触角,一个天真无畏的小孩,十分孩子气地说:“我让他们把周文宰弄回监狱,你帮我,让他们也身败名裂。” “反正你也恨他们不是吗?除了自己不把任何人当人看的家伙们,你应该清楚,你爸爸突然出狱不是无缘无故,你遭受的都有他们在背后做推手。当然,和我也有关系,如果你要怪我……” “我不怪你。”崔真真替周淮宇支付了医药费是事实,补习是他自己答应的,招惹到裴野纯属意外,没有全部推卸到她的头上。 “那就帮我。” “然后一起死?” 类似的话他说过。 “为了我,为了你自己。”崔真真仰起睫羽,直勾勾看他,“不可以吗?” “……” 眼睛是沉默的语言,她们无声对峙着。 猫觉得好玩,扑过去舔他的脖子。很痒。 我帮不了你,短短五个字哽在周淮宇的咽喉吐不出也吞不下。识时务和能隐忍是他最大的法宝,本该如此,然他垂了垂眼,躲开眼神,竟说出一句连自己都没能预料的话语:“……我怎么做。” “读过《白夜行》吗?一本日本推理小说。” “没有。” “做我的影子吧,淮宇哥哥,先和其他特招生打好关系。” 像李允熙一样,她也管他叫哥哥,只是语气更缱绻、更甜腻。把猫抱到他的怀里,手掌从头骨、脊椎一路扶摸到尾梢。仿佛也触摸在他的神经上,令他战栗不已。 “还有吗?” “嗯,还有一件事……” 女声如一缕香,幽幽地钻入耳道。 片刻后,花圃重归寂静,崔真真哼着歌继续给猫喂食。 周淮宇独自走出种植园,抬头只见雾蒙蒙的天。凉风席卷着落叶,贴地面低低地吹拂,像极了暴雨来临前的最后宁静。 周淮宇说他没看过《白夜行》,那是骗人的。 他看过。 他知道唐泽雪穗也清楚桐原亮司,前者外表美艳动人,光鲜亮丽;后者阴郁沉默,见不得光,他们皆为邪恶残忍的杀人犯。 一个热衷于剥夺,一个始终在赎罪。 明面上没有任何交集,在知情者看来,她们是枪虾与虾虎鱼一般的利益共生关系,但也有人,经常有人把她们之间解读为爱。 全文有一段最著名的段落是雪穗的独白: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 因此他们都说,亮司,是雪穗在黑暗里唯一的光。她们相互理解,共同堕落。 之所以一分为二,是因为太阳太烈了,影子是光的对立面。她有则会被抓住把柄,没有又显得虚假、无力,因此她需要他,假扮她的影子,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如果崔真真要做雪穗而要他做亮司。 周淮宇明白,他无法拒绝。 第73章 痛吗 “呜噜呜噜呜噜噜噜……” 猫咪在落叶上打滚。 崔真真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笔,翻到最后一页,划去周淮宇的名字。 “天才。” 逆袭系统夸赞道:“作为学生会会长、新班长,你太亲近特招生会引起普遍反感。全素儿、赵世灿无法克服阶级差异,李允熙又不堪用,周淮宇是最好的人选,替你笼络人心、收集证据。不过,已经结束了吗?对周淮宇的报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没必要了。”崔真真说。 既然已经喜欢上她,喜欢到所有清高、自得都粉碎,甘愿冒巨大风险成为她影子的程度。 他得不到她,又答应伏在她的足下,从今往后有意或无意间撞见她与n4的每一次接触,她给他们的每一句软语每一声笑,皆是利刃,将无数次凌迟他,从精神上切割折磨他,再不需要她多做什么了。 没必要再让目光停留在这里。眼看她圈起裴野的名字,系统提醒:“收起来吧,南在宥来了。” “……” 南在宥约崔真真见面,但没想到会在种植园。 据了解,崔真真自高一起便一直负责打理花圃,许是这个缘故,整块区域充满她的气息。枯萎的花草,藤蔓,树木,泥土……一只死去的蝴蝶挂坠网上,蜘蛛迈动长腿,缓慢冷峻地攻近。 一切闻起来总觉得坏掉,却又好像只是正常的季节性变动。所有腐化的、朽败的,只需坚持到春天便会重新焕发生机,变得热烈张扬、鲜艳芬芳。 “崔学妹,我在想,你似乎有好几个名字。”南在宥带着一身清爽的气息入侵,“请问我该叫你莉莉、珍珠还是真真?” “啊,猫咪!” 轻淡的阴影擦着发梢落下,他喜欢小动物,也蹲下来,伸手去摸。 崔真真合上本子,带上笑:“都没关系,学长,因为都是我。” “看起来并不像哦。”他没有看她,如钢琴家般修长的手指屈起,试探性去挠猫的下巴,“无论语气还是性格,每一个名字背后简直像一个全新的人。” 这么说,代表他已充分调查她的不同身份。 崔珍珠是ins公开账号,被找到也不稀奇。至于崔莉莉……难道看了她和高镇浩的聊天记录吗?用什么方式?不入流的黑客手段抑或拜托朋友,请让他看一下聊天内容,拿什么理由?真让人好奇。 “或许人就是这种生物吧。” 崔真真神情自若:“学长对我来说也是,高高在上的时候仰望起来是一种样子,听别人说、在朋友面前一种样子,真正接触起来好像又是另外一种样子。” “诶,有道理。” 南在宥点了点头,利落地认错:“抱歉了学妹,或许有些不友好,但我确实对你没有敌意。至少目前没有。” “因为你的关系,朋友们勉强和好但并没能完全和解。所以有关你喜欢阿镇那件事……” “我不会说出去的。” 南在宥比周淮宇更得动物的喜爱一百倍,他手法好,猫舒服地扬起脑袋,尾巴转悠悠,耳朵一动一动。 看似美好的人猫共处,一旦崔真真放下掌心,它像专情又任性的小国王,立刻抛起前者,尽管离得更远,仍要摇摇晃晃投入她的怀抱,去蹭她的手。 “好无情。”南在宥状似诧异地控诉,拿出罐头。 居然随时带着猫罐头吗? “也许您不清楚,但我并不打算与高学长交往。”崔真真说着,抚摸猫的后背。猫咪撒娇似的扭着身体,冲她呼噜呼噜。 ——像裴野,像阿迟,也像阿镇。 一刹那南在宥竟在它身上望见自己所有朋友们,垂眸打开罐头。继续对话:“假设裴野、阿迟向你告白提出交往呢?” “我想以学业为重。”她笑道:“怎么样,学长,这个说法你满意吗?” “呜噜呜噜呜噜……” 猫是真的喜欢她,哪怕罐头也无法打动。 “……真拿你没办法。” 南在宥叹气,力道很轻地点了点它柔软的腹部,分不清在说谁。 旋即侧过脸,清澈的眼眸明亮,好比一面镜子,倒映出崔真真眼里的盈盈笑意。他也笑起来,投降般举起手说:“我认输了。” 对猫,对朋友们,也对她。 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她打断好转的气氛,一句话便能让周淮宇上桌、令裴野收住脾气。一次不够,那就两次,三次,她在餐桌上彻底展示了自己的影响力,通过他非常重视的朋友们。 “对不起,崔同学,我为我过去的行为以及私下调查你的事道歉,不论你是否还需要。假如有任何方式能让你稍微解气,觉得好受一点,请告诉我,我一定尽量去做。然而我也不得不说出这句话。” “请你谨慎出手,不要太伤害我的朋友们,否则——” “会让我死掉吗?学长。” 他的眼中,她微微睁圆眼睛,深色瞳孔流转光泽,一副吃惊害怕的样子。 “有可能哦。”他轻快地说。 “高学长他们一定会很伤心。”她又笑起来,“尤其是裴学长,他总是无法理解你的用意不是吗?” “有时候我们做一件事未必需要被理解,好比你希望妈妈吃更多蔬菜——抱歉,这也来自我擅自的调查。” “我相信崔同学对妈妈的情感绝对不比我看重朋友来得轻,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不会想令她受到一点伤害,对吗?” “为什么这么在乎他们呢?”她问。 “为什么放不下一个世俗定义里不是很好的母亲呢?”他也问。 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因为没有理由,没有逻辑。 像极了默片中的战争,画面定格,她们对视,在寂静中汹涌的短兵相接,彼此要挟。 一下子被忽视了,猫不明所以的叫。兴许是它不甘的叫声,可能罐头散发的香气,吸引来另外一只大猫,母猫。警惕性更高,一个摆尾将小猫甩到身后,然后竖起眼瞳,发出尖利的叫。 “看来是她的妈妈呢,把我们当成坏人了。”南在宥刚碰到罐头,又一声哈气。 更糟糕的情况是小猫,完全觉察不到妈妈对外人的抵触,一脸单纯、摇头晃脑地还想跑过来找人类玩。结果大猫扭头一巴掌,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登时咬得小猫喵喵惨叫。 这下麻烦了。 “我来吧。” 推开对方被挠得鲜血淋漓的胳膊,崔真真拉起袖子,露出手臂,像雪一样白,靠近手肘的部位侧面有一块暗红色的疤。 像一条蜈蚣卧在那里。 非常奇特地,母猫不认人、不肯记气味却愿意给它面子,一次又一次,它迟疑着顿下爪子,动了动鼻子,紧接着伸出长有倒刺的粉色舌头,舔舐一下她的伤痕。 那是红牌游戏遗留下的痕迹,南在宥能猜到。 “现在还痛吗?” 他出于什么心情问呢?好奇,愧疚,觉得棘手?都不影响崔真真的计划。 “偶尔。”她握着手臂道:“但想涂药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不是它在痛。一些精神或心理上原因,幻痛,医生说。” “疤没法去掉吗?” “可以去掉。” 可是她选择保留。 “南学长,就像这只大猫。”没有铺垫的一句话,南在宥以为她的意思是,他也会像那只猫那样为她动容,受她操控。 她却落下眼皮轻声说:“你有你要保护的,我也有自己必须守护的东西,两者似乎有些冲突。我承认我有报复心的存在,那么可以做个约定吗?由学长你来评判,如果我没有做得特别过分,就不要对我妈妈出手,毕竟学长你也应该清楚吧?” “是你们先太残忍。” 再抬起眼时,她流露出了无尽的、无以名状的伤痛。在她的脸上,她的手腕下方——通常用衣服掩盖着,残留着几道割痕。 如此赤i裸裸的罪证,指控,比眼泪、哭嚎来得有力。 “如果你愿意把那根手绳交给我保管的话。”他摊开手。 “拉钩。” 崔真真只给一根细细的尾指。 “原来是相信约定的类型吗?” “嗯。”她无比真挚地说:“我信神。” “啊,说起来我小时候扮演过神使呢,差一点去做巫师。” “这样吗?” ——我知道。你是最有天赋的神子。 “虽然有点不要脸的嫌疑,不过,姑且把我看作神在人间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代表吧。”南在宥做了一个手势,微笑着,不达眼底:“崔同学,请不要说谎,你是真的有在喜欢阿镇吗?” “当然。” “另外两位呢?想让他们去死吗?” ——当然。 “怎么会。”她毫不犹豫作答:“他们曾经对我很差,现在又对我很好,我不认为过去结痂的疮疤能被完全弥补覆盖,但大家确实给了我新生,让我得以从一个不起眼的贫困生,到能够毫无顾虑地生活、上学。” “我感激他们,只是仍然有点怨念,有时候会生气,既然可以好好的那么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样对待我呢?” “抱歉学长,我可能有些孩子气。” “神不会宽宥谎言。”他道。 “我明白,所以,可以拉钩了吗?” “好哦。” 受害者有权复仇,更何况还是那句话,他拿她没有办法。贸然伤害她、激怒她,只会令朋友们痛楚,甚至反目成仇。因此收到紫色手绳,南在宥也伸出尾指勾住她。 ——咔嚓。 崔真真几乎能听见轻响,捕捉阴暗中那一双隐匿的眼睛。 猫咪,树荫,你我相触的肌肤,交叠到一起的影子与斑驳的光。胆敢挑战魔鬼的神使,所以这一次是否也察觉到了呢? 南在宥。 你已落入陷阱。 * “所以请问,我也是你报复的对象之一对吗?”拉完钩,临走前,南在宥突发奇想似的询问。 “是的。”崔真真直言:“学长,请小心点,不要被我抓住把柄。” “好,我会注意的,谢谢提醒。” 他并起双指,碰了一下太阳穴再弹开。冲锋外套被风吹出鼓胀的形状。 崔真真目送他离开。 “不是很好对付的样子。”系统评价,“看样子要放缓节奏了,免得波及你妈妈。” 崔真真没有接话。 回到教室,午休时间,全素儿正用下午茶收买李允熙做模特化最新想出来的灵感妆。见她便问:“怎么了?心情那么差。” “有吗?!”李允熙歪头,左看右看,“没有呀,真真不是在笑吗?还是一样漂亮,对了真真,抽屉里有东西哦!” 说的是一个包装精致的糕点盒,还用紫色彩带系了蝴蝶结。 “什么时候放的,我怎么没看到?——呀,别乱动李允熙!” 全素儿抖化妆刷,边给动来动去的不安分模特熏染腮边问:“谁拿来的?裴哈巴狗?还是那个树懒?” 都不是。 “一头中看不中用的蠢熊。”崔真真面无表情,语调有些冷淡。 居然拿下第三位了?这么快? 另外,好像真的被惹恼了啊。 “要帮你扔掉吗?”全素儿抬下巴,指糕点。 李允熙:!食物有什么错!她可以吃!她满脸都写着想吃! “你们想吃就吃,分给别人也行。” 没理会李允熙一连串好吃、超好吃的赞叹,崔真真倚着靠背,先给高镇浩发了条讯息:【甜点必须当面、亲手拿给我,别妄想钻空子,再有下次我会让你见识到代价。】 接着问全素儿有没有电脑。 “手提电脑吗?我有带。”她去班级拿来了,顺便打开热点:“电脑里资料比较多,反应没那么快,是要查什么吗?” “发一封邮件。” 崔真真说。给时书雅。 内容如下: 书雅啊,过得还好吗?最近。 我是真真,不清楚该怎样说比较好,其实有些苦恼。因为裴学长他……向我告白了。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毕竟大家都明白你才是他的未婚妻,尽管他一再说要解除婚约。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他那样做的,一直在劝阻他。 不知道该不该说,宋学长、高学长也令人忧心。 我想一定是在拿我打趣吧,或他们男生之间的某种游戏,突然一致说喜欢我,为了我打架、决裂什么的,怎么想都不像现实生活中应该发生的事。因此受到广泛关注,我感到十分不安,好在有南学长在。 南学长人很好,非常体谅我,没有责怪我,我们商量好一起行动总算令其他学长们和好了,我也松了一口气…… 抱歉,一直在说我自己的事。听说你毁容了,没事吧书雅? 爸爸刚离世不久,集团陷入混乱,有关你与尹学姐的热议也持续不断,但不要紧,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有的不仅仅是脸,所以失去美貌也没关系,绝不会影响你的人气——说这种话大概不算安慰吧?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一个擅长说好话的人,有的只是对你的一片担忧和挂念而已。 你是我见过最闪耀的女生,我是真心这样说,书雅啊,希望你天天开心,不要介意我如此冒昧的联系,请尽快康复。 有空就给我回信好吗? 书雅,我的朋友。 …… 写完了,当初时书雅所给的邀请函上有她的联系方式,输入邮箱,发送。 很快崔真真收到通知,本周读书会任务,她将与时书雅组队共读一本书,通过视频讨论的方式上交作业。 “没问题吧,崔同学?”以防万一,主导读书会的作家打来电话问。 “没问题。”她答:“我很期待呢。” “那就好,时间就定在明晚可以吗?你几点钟有空,因为书雅小姐不喜欢添加陌生人为好友,到时候由我邀请你们连线……” “好的,麻烦您了,作家。” “不客气……” 信号不好的缘故吧,作家的声音听来格外失真。本该喧哗的午间教室,因为崔真真表情不大好的缘故,大家不约而同调小了手机音量。李允熙也不再说话,鼓着脸颊静静吃东西。 默然间,只余下崔真真的脚尖,一下一下撞击桌角,发出轻响。 不喜欢被威胁,既然是南在宥令她不快,她想。 那就让他最在意的一个朋友,裴野,替他承担错误好了。 第74章 告状 裴野、宋迟然、时书雅是同一读书会的成员。 准确来说,裴野的姐姐——裴鸢一时兴起创办读书研讨会后,裴宋南高作为第一批组成人员吸引到大批加入者,时书雅正是其中之一。 虽然在外留学,教育体系截然不同,韩国本地的研讨会对其加成寥寥,但数年来她始终坚持每月至少参加一次读书活动,目的显而易见,冲裴野来的。 可惜裴野大半时间只挂名,每次不是指使更爱看书的朋友们代交作业,就是不打一声招呼缺席。久而久之,南在宥、高镇浩接手家族产业退会;见不到裴野,时书雅也逐渐倦怠,最终只剩宋迟然每周打卡,按时完成阅读任务。 以上是崔真真事先就了然的情况,往下发展则在预料之内。 服装,取景,没问题。 妆容神态,发型,近乎完美。 最后一次以挑剔的目光审视镜中的自己,叫化妆师再上一层遮瑕确保完全盖住轻微的眼袋痕迹与黑眼圈。 时书雅点了点下巴,表示同意加入视频会议。 她承认她最近过得比较混乱。 自从那件事后,爸爸猝然离世,妈妈惊厥憔悴,她的哥哥时霁手腕狠厉却也是彻底冷血的利益至上者。哪怕是亲妹妹,想从爸爸的遗产中分得一份,继续保留有关京代的地位资源,她必须充分展现出自己的作用,活用人脉替哥哥的夺权之路扫平障碍。 因此挺长一阵子没想起裴野,直到收到邮件。 她不想输给崔真真、暴露出自己弱势的一面,特地挑选视频地点,提前做好妆造。然而摄像头一打开,瞥见对方睡衣、马尾,一副居家随性的打扮,脸照样好看,水墨画似的写意姝丽。 衬得她太用力,输掉一截。 淡淡的不爽感升起,时书雅别开眼神,神态从容:“我准备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本周的阅读书目为《人类简史》。 围绕书中的一个观点,假如智人不曾发起历史上第一次种族净化运动,使至今存有更多人类物种存活,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时书雅随手拈来,侃侃而谈,期间察觉崔真真好似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她。呵。 她抬起手肘,干脆把一头及腰长卷发束别开马尾,碎发也别到耳后,露出左耳脸侧的疤:“你是想看这个吗?崔真真。” 没错,撕裂状的疤痕,大约割得特别深,视频自带的模糊感加遮瑕膏依然无法遮掩,呈现出两颗红枣般的形状。 “不打算去掉吗?”南在宥抛给崔真真的问题,她转头递给时书雅。 时书雅抱臂一脸傲然:“有必要吗?有没有这点疤,我都姓时。只要我是时书雅,谁敢在我面前多嘴?” 左右坠海受伤的事藏不住,与其小家子气地求助美容手段被质疑全脸整形,倒不如大大方方留着它,展示它。 一个包装礼盒而已,精美奢贵最好,稍有不足也无妨,再怎么样都损害不到钻石本身的价值。而不完美,微小的缺憾乃至它们背后的故事性,有时反而能突出独特的气质。 比一副名画更耐人寻味的是一副烧损的画。崔真真也是最近才领会到这个道理。 “挺好的,书雅,你能那么想。”双手交握,她笑吟吟,说出的话语或许背离现实但并不违心。落在时书雅耳里自然化作挖苦。 “我不需要你的肯定。” 臭水沟没资格评价摩登大厦,不过,时书雅眉梢一抬:“听说你上次病倒后基本没出房间?既然今天有空,想参观一下么?我名下另一栋比较喜欢的房产以及,时书雅的生活。” “那个,书雅小姐……” “好啊。”崔真真一口答应。 作家老师:“……” 努力了,可确实插不上话呢。 不太懂事情为什么变成这个走向,当一只手拿起平板时,仿若打开一个全新的视角,专属于有钱人的大门敞开。 电视剧里才有的奢华至极的海边别墅,下楼即是沙滩和碧蓝的海水,大的一眼望不见头,需要大半小时才能把所有房间都走上一遍。 私人影院、健身房、桑拿房、连锁超市般的地下室与永远新鲜填满的冰箱等设施不必说,处处彰显出高水准品质。 光是时书雅一个人竟住七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包括化妆师、厨师、保姆、保镖、私人医生、学习和生活上的助理在内,常年被十七八个人围着。 车库,随时待命的小型飞机。她也喜欢香,家里每一层楼弥散着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定制香薰,香薰边则是周游世界拍下的照片、与各种国际明星名人的合照。 一双鞋抵普通人一年的工资。 一橱窗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的璀璨宝石、名牌包。 原来财团真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啊……想要什么买什么,想去哪里走哪里。 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时间、便利、万事以保持自己愉快享受的心情为前提。对照下,即便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靠版权翻身变富的知名作家,仍须操心孩子的教育问题、老人医保…… 啊啊,世界的参差,无论多少次都觉得吃惊,不公平。 作家老师沉默了,崔真真也保持安静。 看情形,时书雅的身份问题暂未爆雷,至少她本人不知情,否则做不到如此镇定地炫耀财富。 没想到她竟这么以京代为傲,以至于一个瞬间有一个念头划过崔真真的脑海: 如果她提醒她,敲打她,救她。 如同裴野儿时拯救对方于危难间,假使她替时书雅隐瞒身世、帮助保留住其公主的头衔,时书雅会感激她吗?出于那份恩情,能像对裴野一般超越底线地包容她臣服她、为她所用吗? 答案99%否定。 或许时机不对,性别不对,时书雅厌憎她,一旦发现她知情的事实必然第一时间想方除掉她。决不会报答她。 证据便是下一刻,终于结束巡游模式,为了匹配高度助理弯腰下跪,双手捧着平板。时书雅拂裙勾腿坐上古董收藏室的沙发,以最直白的方式告知:“听说过一句话吗?崔真真,财富只能通过血缘和性i传播,而外表微不足道。” “换句话说,你的美貌,充其量只是一张入场券。” 隔着数千公里,这句话似一根刺。她总是如此,不把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放在眼里。 “或许我只需要入场券呢?” 崔真真平铺直述的语气反问,迎来极大的嘲笑:“你哪来的勇气说这种话?都不会害羞的吗?还是穷人们本来就不需要脸皮?” 没兴趣虚与为蛇,时书雅眼神凉薄,嘴角牵起一抹不屑的笑:“我了解那四个人,这么短时间除裴野外没有人会真的爱你到无法自拔。所谓喜欢、嫉妒在利益面前算什么?只有裴野那个傻瓜最把那些东西当回事,有可能为你送上一切。但假设换个条件,你们手里只有一张门票,你想进去,他得先出来,你觉得他能接受吗?” “放弃他现在的生活,他所享受的权力,即便他接受,崔真真,你就打算这么对他?” “……” 察觉空气不大对劲,老师顿时噤声。 这是一道危险题。 必须做好被录像的准备,要是表现得太紧张激动,不符合她对外的说辞,只把裴野当朋友。 太轻松随意,第一违背人设——她对裴野可能的确有过一丝丝情感,或许在红牌游戏前,或许后,总之终止于时书雅出现的那一刻。 眼下的她喜欢高镇浩,对裴野观感复杂,偶尔想使点小性子报复他却又不忍心下手太狠。 第二容易让时书雅察觉自己正在被利用,那就不好了。 视频中,崔真真静默一阵,眉头蹙起,像是斟酌该怎么说。良久,她张了张嘴:“书雅啊,我相信你,不会那样做的对吧?” 见时书雅不回答,她有些不安,一手揪起书皮,语速略微加快:“我同意,裴野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缺点,可他好歹是裴会长唯一的儿子,就算你是未婚妻也不可能动摇继承权对吧?” “他的确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书雅,yk……不行的,他不能离开yk!” 就是这样。 同样的话裴野会读作担忧、在乎。高镇浩南在宥将看见挣扎,她在纠结,要相信吗?时书雅能做到那个地步吗?以及裴野真的有那么坏吗?需要接受如此严厉的惩罚? 她半信半疑,她犹豫不决。 她的伪善,她的肤浅、惶恐一览无余,根本就是做梦想攀附豪门!裴野到底蠢到什么地步,居然被这种人骗得团团转?! 真是……不给他点教训不行了。 时书雅切断视频,一瞬间举起平板又在助理惊惧的表情前缓缓放下。 她伸手接来手机,拨出号码。 “喂,刘助理?嗯,我是京代的时书雅,有事需要联系裴会长……” 第75章 崩溃 资料显示,裴会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无论走到何处都叫人人闻风丧胆。离异后,她将所有精力投资于集团,一心构筑自己的商业帝国,为数不多的余光偶然落在儿女身上,对她们的要求无比严苛。 时书雅人在国外,分身乏术,一旦有了患得患失的心,再受刺激约有75%概率直接联系裴会长给予裴野惩戒,如此方能保住婚约,说不准还能让裴野识清她虚伪拜金的真面目。 考虑到双方处事效率,裴真真估计最迟一周内裴会长发作。事实上,读书小组视频会议结束的次日晚,裴野便受到制裁。 周三晚七点。 : 冬天的夜黑得格外早,南在宥作东,裴野下午跟兄弟们——包括宋某人——整了几把真人枪击游戏,赛车,又打一场篮球。打算回家换身衣服再去找崔真真吃关东煮。 噌噌噌,路灯沿道亮起,嵌在树里,显得整个庄园好似一片倒过来的天布,灯盏们是坠落的星辰。 刚绕过花园,裴野单指转球,还没进门先听见一声奶里奶气的叫唤。 “啾啾……?” “小夏?”他扭头,半张线条清晰利落的侧脸落在光下。 “啾啾!” 身份确认无误!就是啾啾! 车库旁,约莫三岁大的小女孩当即松开黑衣保镖的手,带着洋娃娃朝这边跑来。 随后被裴野握住胳肢窝,嗖一声举抱起来,小陀螺似的腾空转了两圈,金棕色的卷发飞扬。 “啾啾!哈哈哈哈哈哈。” 篮球落地。 裴鸢的女儿即裴野的小侄女,小名小夏,发出脆生生的笑,小猫一样张着手指要抓舅舅的鼻子。——她打小喜欢这样玩,要舅舅抱,要举高,要飞飞,然后没心没肺地扒拉小舅舅的脸,扯出红印子。 金管家经常劝阻,什么注意安全,别抛太高,阿野少爷冷静点、小小姐也不可以太用力揪一类的话唠叨个没完,今天倒挺安静,没见人。 “叫舅舅,几岁了还不会说话?” 裴野沉下嘴角,故意摆臭脸,小夏丝毫不受影响,只顾啾啾叫。 “我姐呢?”他问保镖,保镖答:“小姐没有回来。” “我姐在法国,让小夏一个人回来?” “是。” 怎么可能? ——假如万事皆有预兆,据说火车脱轨前往往会出现剧烈的晃动,能听到刺耳的刹车声。那么今晚的一切大概便是从这里开始不对的。 假如此刻裴野掉头就走,按原计划去找崔真真吃关东煮,至多再多带上一个爱啾啾叫的小豆包,难道就可以躲开命运吗?他一直在想。 此后许多年,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 将来没能得到答案,眼下更对前方一无所知,单纯觉得疑惑,再怎么忙,他姐怎么放心让小夏一个人回来? 嘀咕着:“还好我洗澡了,不然臭死你。”他揉揉小孩脑袋,三步并作两步上台阶,推门。 房子里灯烛辉煌,一如既往整洁寂静。以金管家为首,庄园里数百号人整整齐齐跪在大理石地面上。 “……你们干嘛?” 裴女士回来了? 裴野抬头一看,哦,人没回来,又搞远程突击那一套。 也不是第一回了,客厅墙上挂一面巨大屏,偶尔伟大的裴女士突然想起他,就像半夜临睡前可能猛一下想起储藏室角落里还有一个破酒瓶放好久没扔,就会这样抽空连线一下。做儿子的习以为常。 “金管家,你起来。” 一大把年纪了老跪着干嘛? “啾啾。”鼻子嘴巴玩腻了,小夏抓他头发叫:“肚子饿噜。” “说饿了,少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小笨蛋。”裴野随便她抓着,又叫一声:“别搞那些了,金管家,帮小夏弄点吃的。” “阿野少爷,一切都是我的失误,你……” “你们有五分钟时间告别。” 威严的声线经过音响处理放大更添冷感,银白色的金属办公椅转向正面,女人露出面容。一张写满上位者的脸孔: “五分钟后,他启程去意大利。” “金管家?为什么?” 这么突然? “谁要去住意大利?你还是姐?”裴野完全摸不清状况,“非要金管家么?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回来了。” “哈?” 手机震动,裴女士低眸睨了一眼,是合作商。她起身,示意心腹继续她未完成的宣告。 “由于您犯下的错误,少爷,金管家将被派遣到意大利,终生不得返韩。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应该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建议您抓紧时间与他告别。” 不等裴野发表异议,紧接着投下第二枚重磅炸弹:“身为继承人却毫无应为集团顾及形象的意识,因一位女学生与亚天二少爷交恶,多次殴打、被殴打,且失去学生会长的职位,未经同意放话要解除婚约。裴会长对您的表现相当失望,因替你遮掩,大小姐也将受到惩罚。” “从今天起,小小姐将被送往美国由裴会长亲自管教,未经允许,大小姐不能见她、更不允许擅自联系。——你们还有四分钟。” 说罢咣的一声,木棍凌空甩击后背。裴野猝不及防,他单手抱着小孩下意识用另一条手撑住地面这才惊险没有倒地。不过。 差一点就摔到了啊! “有小孩啊喂!长眼不看的吗?!” “抱歉,少爷,小小姐,我只是按裴会长的要求做事。”他只是一个执行人,什么都不必说,手腕抬起落下,棍子抡起嗖嗖的气流声。 “四分钟。” 保镖们齐齐出列,双手垂直,面无表情,健硕的身材活像一座座山,堵住他们的退路,挡住前路,呈半包围形状,搭建出一个怪异的舞台。 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打小孩、请把小小姐交给我们吧。没有人说这种话,他们仅仅默然肃穆地站着。 棍子打在肉上,好恐怖。 大家瑟瑟发抖的样子也是,好像空气里藏着看不见的妖怪。 尽管被大人保护着,似乎能察觉往后悲惨的命运,嗅见血的味道,小夏撅起嘴小声抽泣:“啾啾,娃娃……我的娃娃掉掉了,不要打啾啾呜呜呜……” 金管家想来帮忙,刚有动作便被另一名保镖按下,双膝与地面碰撞发出极其冷酷的声音。 “——你轻点不行吗?!他多大年纪了?日,搞什么啊到底?!” 裴野忍不住上火,小夏一直摇头不肯下去,又得双手护紧小孩。 “没事的阿野少爷。”金管家好脾气地笑笑,满脸担忧:“不必管我,先哄好小小姐吧。” “呜哇哇哇哇啊……” 棉絮飘舞着,好像被鞭子抽到手了,小夏骤然失声痛哭起来,一张可爱的脸蛋涨得通红。绕是如此,挥鞭者没有分毫动容:“三分钟。” 他道,如阎鬼宣判死刑。 都他爸的神经吧?一个个连老人、小孩都不放过。虽然以前也经常挨打,因为各种事情被兴师问罪,闹得鸡飞狗跳,但这一次实在莫名其妙,太离谱了! “小夏乖,等我一下。” 不顾手背抽打,裴野捡起娃娃,先把孩子放下,扭身去抢鞭子。然而一瞬间从四面八方跳出无数道黑影抓他的臂膀、锁他的肩膀。 他如同一只落进鬣狗群的独狮,生平头一回,自以为傲的拳脚功夫尚未施展便被对方死死咬住,七八条长臂摁到地上,用数量压制。 “两分钟。” 收到指使,保镖们有序分工,拉起金管家胳膊的同时也抱起小孩。 “金管家!!” 他都快七十了,一个老人家,肠胃又不好,平时几句吃不下东西,去了意大利怎么活?语言都不一定通,在那边一个人都不认识,他怎么办? “喂,叫你们放开他,别动他!” 裴野的呵斥与哭声交织在一起:“啾啾!我要啾啾、要妈妈啾啾呜呜呜呜呜!” 小夏才三岁啊草! 她才是真正的小孩她懂什么?一觉醒来爸爸妈妈离婚了,要分开了,该死的法国佬想要钱把女儿往地下室里塞,一塞就是好几天。总算法官判决能跟妈妈生活了,一转头又被宣布以后再也不能轻易见到妈妈和舅舅。 小孩是最敏感的生灵,她明晓喜欢和讨厌,能感受到畏惧、惊惶、悲伤,所有无形的东西,以及快速肿起来的手指,都吓到她了。 使她哭得声嘶力竭,几欲把那具小小身体里的所有器官连同喉咙一起呕吐出来,她一边呛得咳嗽一边哭,一边大哭一边挣扎扭动,啾啾、啾啾不成声地叫着。 眼泪滚滚而下,脸色都快发青了,就连佣人们瞥见都不免心疼。她血缘上的外祖母却不在屏幕内,屈指敲了敲桌面,兀自走去窗边谈公事。 嚎啕的小夏,踉跄的金管家,他们一左一右,如同犯人,被强押着离开。 犹嫌不够,链条晃动,一头老狗迈着迟缓的步伐被拖进大厅。 无敌!!裴野瞳孔骤缩:“你们要干什么?还想干什么?!” 在他的震怒中,他的不可置信下,刽子手再次扬棍,啪—— 无敌老了。 它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狗,做过三次手术,走路都有点沉重、艰苦,于是就跑不起来,也挣扎不动。 况且它的链子被牢牢握住,它的身体与裴野连接,每一次抽动同样牵起他的面部肌肉抽搐。望着他,它的小主人,它的眼里流溢出些许悲悯。 “汪呜……” 水晶灯下,棍影化作一条条毒蛇撕咬它。它慢慢卧了下去,吐出舌头,满身疼痛,习惯性拱了拱鼻子,那是它表示安慰、陪伴的动作。 “不要打勾勾呜呜!!” “放过它吧,它什么都没做。” 一阵耳鸣。 “无敌,你跑啊,无敌!傻蛋!草!你们都给我停手!停下来听到没?松手!不然我非弄死你们,你们这群走狗!废物!孬种!有本事冲我来啊,专挑弱的欺负算什么——” 裴野额头青筋直冒。 裴会长规定,如有必要允许以暴制暴。她不在乎失格的儿子受到一点皮肉痛苦。于是为了制伏他,保镖们控制力道,先把他翻过来,朝侧腹部打了一下。结果被他趁机攥住一人头发,拽着脑袋往地上砸。 “……” 太凶戾了,太不服管教。 裴会长见了一定不满意,于是众人又加力压下他的头,按住脖颈,反拧过胳膊,膝盖顶住鞭痕,跟制伏一条失控的牲畜没有区别。要点就是扭曲他的身体,让他流血,让他疼。 疼痛向来是最好的驯服手段,对肉i体来说是这样,心灵也是。 头骨摩擦着地面,明明离得那么近,金管家,小夏,无敌,裴野什么都做不了。他动弹不得。 像病鱼被撕下大片轻易剥落的鳞皮,每一次攻击的意图皆被拦截。由于太过使力的缘故,不断锤打的关系,浑身骨骼快脱臼了,后背肌肉也崩裂出血,但仍旧排不上用场。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他们远去,看着无敌的毛发渐渐浸透血水,瞳孔失去光彩。 “……裴智妍!!” 能想象吗?那种感觉。 你最在意、珍惜的,从小养到老的动物在你眼前被活活打死的感受。 他近乎崩溃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你给我出来!裴智妍!滚出来!!” “叫你出来啊死人!!” “请联系裴会长,让我来说好吗?她不能一直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金管家试图求情。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质问声、劝阻声、绝望的尖锐的哭声,如此喧哗混乱的声响,哪怕渐远按理说也无法忍受。但对分贝高要求的裴会长愣是拖了五分钟——接近十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挂电话回到办公桌前,倾身点了一下鼠标。 就这么一个动作。 咔哒,一般会发出这种动静吧?有吗?没有吗?来到裴野耳际好比一道惊雷,他猛地反应过来—— 她调了静音。 不是怕自己会心软、会动摇,不是那种理由,仅仅是因为她要打电话。 她要办公,所以就关掉声音。把他们都扔在这里,哭的哭死的死,直到一切落幕再施施然回来,咔哒。 重新打开声音。 太牛了,裴野想,用南在宥的语气说就是:哇可真是个天生企业家! 太绝了真的,太绝了。 灯光明亮晃眼,他弓起身体,忽然捂着脸笑。 姿态堪比乞丐,金子般绚烂的头发变得乱糟糟、脏兮兮,一副落魄糟蹋样。引起裴会长的不悦:“给他找面镜子,让他看看现在——” “看你妈?” 第一次,有人胆敢打断她说话,用词粗俗。 第一次,面对她的酷刑,从前只抿嘴撇过头倔强不认错的儿子咬肌绷紧,抓住时机踹倒两名专业保镖。 旋即一个弹身将握鞭的人拽起衣领,一拳冲上他的脸,就像在打她的脸。 “裴野。” 她的语调中充满警告。 侧眸视线似一道凛冽的寒风刮过死狗尸体,大致明白那条狗对裴野的意义,失手打死了,但那又怎样?只是条狗而已。 她这么说,没有用嘴巴,只需要那双漠视的、镇静的眼睛。 “无敌只是一只狗,我知道你想说这个,够了,够了,我真他妈的受够你了妈,不用再告诉我有多差劲,你对我有多失望了!我听烦了!” “倒是教教我啊!” 大口大口喘息着,视野模糊重影。他侧面朝她,碎发盖住眼睛,带着青筋的手背投下无比暴虐的阴影,向着鼻梁砸下去。 “从来就只会说,只会打,甚至都不肯自己亲手打,这么多年你有正眼看过我吗?妈,你有把我当成人吗?是不是在你眼里,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是狗?所有人都不值钱?” “要是这么烦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不想当妈你为什么要当妈?!不负责任的人为什么要有儿子,为什么要生小孩啊草!” “草!” 胸腔剧烈起伏,太多情绪无处发泄了,堵塞在喉管里。大脑神经也尽数崩裂,他的狗死了,他的小侄女哭着被带上飞机,视作半个爷爷的金管家也走了。 他想杀人。 几乎反射性地,裴野收紧了手指高抬起来,想把眼前身下这人当作一切的罪恶源头去打,狠狠地打,打死他给无敌陪葬,然而——他闭了闭眼,豁然松手,起身来到无敌身边。 “……我对你很失望,你说了太多遍,但这种话其实不是你该说的,应该我对你说啊裴智妍。” 稍带颤抖的声线,他连名带姓地叫她,低下头,依偎着他死去的狗。 “我对你很失望,特别,特别特别的失望。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妈,我就想问你,我做错了什么?姐和小夏做错了什么?因为你自己的人生糟糕透了,你的爱情婚姻都烂毙了就也不想让你的孩子好过?非想这样搞是吗?” “让我们难受,你就舒服?” “你是哪来的怪物啊……?” 裴智妍第一次发觉她的儿子这么能说,他竟然能克服住自己一激进就狂躁的巨大缺陷,没像小孩那样撒泼大闹,而是压制住毁灭欲,动作轻柔地抱起死狗。 ——他在谴责她。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下一秒收件箱闪烁红点,她点开邮件,快速浏览完内容,一面回复一面道:“不管我是什么,裴野,你是我的儿子。” 只要是裴智妍儿子的一天,他就必须达到裴智妍的标准。 “我宁愿不是你儿子。”他说。 “很简单,走出这栋房子。” “好。” 裴野抱着狗往外走。 被硬生生拉断的鞭子、打碎的花瓶、终究落下没能带走的洋娃娃,客厅一片狼藉。佣人们始终跪着,保镖们垂下首。裴会长则全神专注在公务上,一只眼角都不曾分给那抹身影。 她一向如此。 任你声嘶力竭地哭喊请求、恳求、即便跪下来磕头祈求,裴会长的时间十分珍贵,每一秒钟不知道能带动多少全国gdp。 假如你以为换个方法就能奏效,用更理智、平静的态度就能换取对话机会,大错特错。或许有些人就是这样。 她不屑看你,不会理你。 无论你怎么做,终究只能定性为一场独角戏。裴野习惯了。 他从未梦想改变她,只是曾经多多少少也想过尽可能去理解她,理解不了那就纯粹的接受她,哪怕一分钟都没想怨恨她、憎恶她。毕竟她是他妈。 直到无敌死去的那一刻,他放弃了。再也没有任何指望,只感到疲惫、无力。 好像被淹没了。 巨大的空洞在他的身体里,与酝酿了整整两天的阴云一般。 轰隆,闪电照亮世界。 正如气候预报所说,今年的韩国,少见的冬季暴雨降临。 第76章 相拥 九点半,裴野于暴雨中行走时,崔真真正在挑高镇浩的刺。 从衣服:“叫你穿粉色外套跟我更搭,你瞎?” 手表:“丑。” 到他亲手做的甜点:“一看卖相就没兴趣,怎么吃?” 高镇浩摘下手表,试图解释:“你说要吃脏脏包,它本就——” “所以我为什么不在外面买?难道没长手吗?没钱?之所以让你做不就是想吃到更好看的?无语。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不如回医院治眼睛和脑子,出院干什么?” “……” 果不其然迎来一顿批评,直到服务生端上咖啡。崔真真表情转变,柔柔地笑道:“是笨蛋吗,哥哥,脸上沾着面包屑。” 拿纸巾触碰他的下巴,等外人走开立即捏成团扔掉。万分嫌恶似的抽一张新的擦手,别过脸冷冷道:“你就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只是为了你的兄弟们才勉强忍受我。” 她牵起似嘲非嘲的笑,神情既委屈又尖锐。高镇浩实在不好承认更不敢否认,不清楚该说什么好,只得伸手去盖便当盒。 “扔掉吧,别吃了。”他低声说:“我去别的店里给你买,或者下次重新做。” 会做得好看一点的,尽量。他没有直言,然而那副低声下气、隐忍包容中暗含几分无奈讨好的做派说明了一切。 活像头忠实的熊,默默拔掉爪子,俯下首。 可惜眼下不能做太过,直接剖皮取走胆。崔真真按住他的手:“……谁说我要扔了?” “难吃死了,开店倒闭的程度。不是说练习好几天做了好几批么?结果就只有这样,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认真。” 一面挑剔一面吃着,虽然没有全部吃完但每个品类都会咬上几口,每一次都是这样,代表也有一点喜欢吧? 他被烫无数次手才做出的面包甜品们。也许下回应该尝试外观比较鲜艳可爱的类型…… 思绪分散地想着,许是视线太专注了,引起对方的警惕。 高镇浩无声挪开眼,替她搅拌咖啡。 他不是一个表情多的人,她觉得无聊,要他笑,他就生涩地笑一下。 颧骨附近肌肉用力,提起唇角,她嫌丑,让他别笑了,免得倒胃口。他便收起来,无论她说什么总归脾气很好地听着。 吃完夜宵,外面下雨。高镇浩找店员高价买下一把伞,打开,崔真真不肯接。 “我喜欢淋雨,不用你管,别跟着我。”抛下这句话,她扭头冲进雨中,朝黑黢黢的小巷子跑去。 大雨倾盆的巷道黑而幽深,让人不禁联想到巨兽张开的嘴,仿若在蛇的肠子里游。 啪嗒啪嗒,脚尖落地溅开水花。 大约从下午起就有种被人盯住、偷窥的感觉,崔真真猛地侧头,只见两米多高的墙壁侧边,高镇浩扮演雨夜屠夫似的角色,一身黑装撑着把黑伞,在昏暗磅礴的雨里投下更深一层的阴影。 “就知道你会跟过来,跟狗似的。” 她厌烦的口吻,随手挥掉他披上来的衣服。倘若高会长在此必定气得大呼小叫:我高民雄的儿子!堂堂未来集团接班人! 又不是普通闲杂人等,处理过的叛徒多得双手都数不过来,怎么能任由一个臭丫头如此对待?! 南在宥看了也得头疼,高镇浩本人却越来越适应。没去捡衣服,只管把伞靠在肩上,双手解下自己的围巾往她脖子上裹。 他非常高大,必须稍微仰头才能直视到喉咙。 “别感冒了。你拿伞我就不跟了。” 这么说着,喉结上下滚动。雨珠打在伞面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他在想什么呢?这个刹那,高镇浩,他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少不更事便惨死入土的高莉莉,同样喜欢拳击艰难却努力存活的崔莉莉;抑或是满嘴谎言、包藏祸心,偏偏第一个撇开所有人看见他、说爱他、亲他又反复折磨他的受害者崔真真? 愧疚,亏欠,把她当作替身以及赎罪的工具,怎样都行,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他而言形象复杂,具有多重意义,无法抛开。 “烦不烦?” 她撇嘴:“我没钱了,裴野和宋迟然的钱我不想要,你今晚给我转,再给我买台笔记本电脑。就当我撮合他们俩和好的辛苦费。” “知道了。” 刻意用上孩子气的语调,他无从拒绝。况且崔真真添一句:“是你先对不起我的,哥哥,所以要对我好一点才不会继续做噩梦吧。” 极小声的嘟囔,不失为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心头,令他的脸色迅速苍白,眉宇悄然挤压复又渐渐释然地松开。 无论何种原因,逻辑上是否合理,眼前这个女生已经与他压抑多年再复发的心理病症紧紧绑定在一起。 他选择接受事实。 为了摆脱那些幻象,让兄弟间的关系恢复如初也给自己一个继续私下接触她的理由,高镇浩近乎没脾气地允诺着一切。 包括且不限于每天做甜品、每周研究做三份不同的甜品,按时汇报行程、定期转账,以及送她到前面路口,自己绝不买第二把伞,淋雨回家。 “到家发一条短讯吧。” 毕竟是大晚上,哪怕只剩下不到几百米路,有灯光有路人,他跟死板长辈一样不放心地叮嘱,得到的答案十分任性:“看心情。” “……我先走了。” 接近温柔的生硬语气。 她无所谓地摆摆手。 高镇浩走了。 崔真真转身回家。 大约小说的世界没有一场雨下得无缘无故,何况对方的处境也算她人为一手创造。因此尽管没有事先接到电话短信,突然在自家楼下见到裴野,崔真真并不意外。 能找到这里来,说明他受打击颇大。 “又该演戏了。”逆袭系统凉凉道:“温暖小天使准备上线。” 崔真真挑了挑眉稍,调整面部表情。 旋即,一片伞角替裴野挡住雨的侵蚀。 “……学长,你怎么在这?” 恰到好处的讶异,听见女声,裴野浑身冰冷,反应迟缓地偏转头,露出一张湿淋淋的脸。 金发耷拉着,雨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来,坠在他黏连的睫毛上,滴答,再砸向锁骨,流入胸膛。 哦呀,惨兮兮的。 “怎么不上去呢?”把伞再斜过去一些,崔真真摸他的手,解下围巾给他戴上,又倾身摸包,做出一副想帮他擦脸的姿态。 ……太晚了。 裴野想说,你说不要随便来你家。 她只提过一次,用不太高兴的语调,他记住了,于是即便抱着狗,没有带伞,下这么大的雨,走那么长的路,依然没想不经同意就跑上去敲门,更不想打扰她,让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 他只是想在楼下坐坐,过会儿就走。 他想说,可说不出来。 像哑巴一样失去舌头、声音,他郁郁颓丧地坐着,听到崔真真问:“这是无敌吗?无敌怎么了?”下意识将手收紧了些。 棍子,血迹,孩子的啼哭与老人的皱纹,一切历历在目。这一夜,裴野走了太多太多路,应当是有生以来走过的最漫长最疲累的路,到处屈膝去捡别人不要的塑料袋和破布。结果他湿透了,但他的狗没有。 他的狗被保护得很好,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无敌死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他尝试好久,终于说出来。 好似打开封印,他低头靠到崔真真的肩上,声线沙哑:“金管家走了,小夏也被带走了,都是因为我,无敌……被打死了。” 莫大的哀恸袭来。 “怎么会这样?” 推动者假惺惺地惊叹。 都说死亡是一切的终结点,无比绵长、持久的尖叫。抛开父母离异、纵火自焚的疯魔艺术家父亲,裴少爷人生第二次领会如此重份量的伤痛,感受如何呢? 寒风中不住打战的身体也好,断续的气息也罢,崔真真能感觉到肩膀的润湿,不免好奇究竟源于雨,还是他的泪水? 无论如何。 “不要难过,学长,你还有我。” 偏头贴住脸颊,皮肤与皮肤间潮意传播,她伸手抱住他。 好像一只漂亮的小鱼抱住另一只有点暗淡掉的金色小鱼。 纵使最最黑暗的时刻,裴野想起崔真真,却没想过能得到她的拥抱。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以乱来肢体接触,有关喜欢的禁忌,这点也牢牢记得。然而雨伞制造出一方小小的世界,把雨声都隔离在外,天地间万物消失,只有他和她。 是她先抱他的。 裴野想,那就不算他乱来。 “崔真真……”他便也揽住她的腰,双腿分开如牢笼般包围着她,自身体深处、发出一声哽咽似的弱声:“我只剩你了。” 是的,没错,可怜的家伙。既然已经把所有的路斩断,接近无路可走,这样一个夜晚流浪狗似的无家可归。 那么就投入我的怀抱吧,放弃自我,完全交出控制权,就此彻底沉溺。 大树下,崔真真浑身散发干净柔和的气质,将手指伸进他湿淋淋的发中,软声道:“放心吧裴学长,至少我会永远陪着你。” 下一秒,系统专属的机械音响起:“恭喜您,裴野好感度+4,已达百分百。” 第77章 项圈 去便利超市买了一把儿童铲、毛巾和矿泉水,尽可能清理掉毛发上的污渍,用蓝色条纹枕套包裹,再陪两罐小狗饼干放进纸箱。 裴野不接受火化,独自安葬好无敌,就在崔真真家楼下的大榆树边,一开窗可以看到。 随后收到短信通知,他名下所有银行卡均被冻结了。 动作挺快的,裴野下巴抵膝盖,定定凝视那片埋葬无敌的泥土良久,提出自己可以打车先去南在宥或高镇浩家。 不料话音刚落,手机进水过多,黑屏罢工。 裴野:。 说好的top级防水,里面还有好多重要照片啊。 “废物。”他咕哝一句,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怎么可能放你去别人那里呢? 崔真真适时提出邀请:“先去我家吃点东西吧。” ……也行。 最后一次手掌贴盖土壤,大拇指摩挲土粒,与无敌告别。裴野跟她回家,听安排去洗澡,擦脸,吹头发,随便套了件宽松脱线的旧毛衣,依然打不起精神。 扮演一个冻僵的木偶呆呆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椅面,指骨通红,头发颓然垂下。 任凭崔真真说给他处理一下伤,怎样按压折腾,他不喊疼不吭声,一动不动地保持姿势,只偶尔眨一下眼睛,代表自己是活的人。 真落魄。 “吃吧,放了炸排骨。” 恰好午夜十二点,崔真真走出厨房,端来一碗炒面和汤。 也就吃面的时候,……错觉么?今晚的面好像特别好吃。 “一点都不像你做的。” 裴野哑声说。 “因为是外卖。” “骗人。”他一直在客厅里,没见外卖员上门,“说魔术还差不多。” “嗯。”崔真真当真就应:“被你发现了,我是魔术师。” “……笨蛋。” 想安慰他也不用这么蠢的说辞。不如再抱抱我吧,他其实差一点就说,不然摸一下头、牵一下手也好。 归根结底想要被触摸,像得皮肤饥渴症的人一样强烈渴求带爱意的身体接触,希望以此填补内心的空洞,但不确定这样说出来会不会惹人厌。 裴野不想被崔真真讨厌。 他垂下眼,刚打算收起摊在膝盖上的手,另一只手却倏忽覆盖上来。手指贴着手指滑进掌心,旋即握住手背。触电似的,他抬起头,只见对方神情淡淡:“快吃吧。” “……哦。” 仿若偷来一颗钻石,他也就收紧手,握住,加快进食速度。 吃完面。 “时间差不多了,我——” “今晚学长就住下来吧。” 两人同时开口,崔真真以平稳但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手机也坏掉了不是吗?这么晚打扰南学长或高学长休息不好,倒不如留下来。反正我已经被影响了。” “……” 说得好有道理。 “那个……对不起啊,害你没法睡觉。” 抓了抓头发,非常自觉地收拾好碗筷,动作笨拙生疏地洗碗、擦桌子,接着在崔真真的指挥下人生第一次拖地板,从柜子高处搬下备用的被褥和枕头,打地铺。 今晚裴野睡在她床边的地上。 “晚安。” 凌晨一点,关了灯,房间里暗沉沉的,裴野翻来覆去睡不着。 “地板太硬了?”崔真真问。 “没有。” 他纯属嘴硬。 娇养十多年的大少爷堪比翻版豌豆王子,冷硬的地板、因为空间太小还要开空调后窒闷的空气,包括身上粗糙的毛线扎着皮肤,一切都令他百般不适。遑论他另有心事。 崔真真:“想说点什么吗?” “……” 不应该说的,因为什么都不说比较酷,然而不知怎的裴野的嘴巴自己开始说。 说他对金管家、姐姐、小夏的忧虑,说他第一次见到无敌、亲手接生它的记忆。 为此他爸妈还大吵一架,他爸指责他妈丝毫没有浪漫细胞,无法体会大自然与万物生灵的魅力。他妈则列举一大堆专业名词说明流浪狗身上可能携带的病毒和传染病,将丈夫划入愚蠢不负责的父亲行列。 提到裴智妍,裴野静默良久说:“我不懂她。” “她可能把我当成抹布。” 又脏,又臭,廉价,随时可以丢弃。 所谓抹布就是那种东西。 说着,裴野拉起被子盖住头。没多久被人掀开,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一张放大的、雪白的脸。 他心脏一停。 “喂崔真真你……” “被吓到了?” “没有。”又不是南在宥,怕鬼得不行。 “把无敌的项圈给我吧。”崔真真低着头,后背弯出一条漂亮的曲线蹲在地铺边,声音轻飘飘的,似气泡:“你也坐起来,学长。” “干什么……?” 裴野不明所以,可照做。 外面雨还在下,哗哗拍打窗沿。 屋里,一团黑影于寂静中蠕动、变形,慢慢坐起来。 无敌走得突然,裴野到底没舍得一下子放掉所有有关它的事物,所以留下项圈,被崔真真拿走,倾身戴到他的脖子上。 棕色的皮质长条紧扣脖颈,垂下一条长长的、结实的牵引绳。 多乖巧啊,裴野,此刻便如同一只温顺的、金灿灿的走失犬。分明身价昂贵,理应享受全世界第一豪华的别墅,第一柔软的床铺,但好可惜,被一个穷人捡到,从此只能穿破衣服、睡烂窝,过上穷苦潦倒的日子,直至耀眼的金发一点一点失去光华。 真是叫人期待。崔真真拨弄一下圆形狗牌,声线中自带蛊惑:“学长和无敌好像,戴着这个好可爱,也能感觉到无敌在身边吧?那么,以后应该经常戴着才对。” ……人怎么会像狗啊?理智如此反驳,裴野不由自主地答应:“哦。” “另外,既然离开家里。”她勾住他的项圈,裙摆擦过他的手背,有点痒,又格外香,身上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变作无形的网,将他完全罩住。“不然借这个机会尝试一下独立怎么样?” “独立?” “就是不依靠别人,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假如做到了,说明你的确能脱离yk去做一个普通人,也许我们也……” 我们,多么美好的一个词,裴野想起来了,崔真真是有点喜欢他的,只是不喜欢他家。 反正已经失去一切,她希望他做一个平凡人,他立即答应:“好。” 毫无抵抗的念头。 反而臭屁地保证:“不就是赚钱,难不倒我。” “我相信你。” 对话间,雷声滚滚,闪电降临。 仿佛在白天的室内再开一重灯,一瞬间刺眼的光芒令人眩晕,产生不真实的观感。 而崔真真脸的上半部浸泡晃动的影里,下半部在光中,一张脸仿佛被光影割裂成两半,以裴野角度,只能望见她弯起来的嘴巴,看不见眼。他转了转视角,想看得更清楚些,却被手蒙住眼睛。 “睡吧,学长,你累了。” 一句话奇异地抚平所有情绪,带来安宁。 裴野听话地躺下睡着了。 睡觉的样子尤其无害,拂起额头,实在是一副精致俊气的混血皮囊。 “——以他对你的迷恋程度,完全不需要对他这么客气。” 窗帘纷飞,逆袭系统目睹始末出声道:“正值最脆弱的时间段,即便你用最恶劣的态度、最恶毒的语言羞辱他,命令他滚出你家,自己想办法赚到钱再来见你,想必他也会照做,而且更颓废。” 说颓废还是轻的,短短几个小时接连受多重打击,大概率变得一蹶不振,那就没意思了。 崔真真问:“能查到裴会长的行踪么?” “在回首尔的飞机上。” 素来以公务为重的人连夜赶回首尔,说明对今晚的事并非毫无触动。这就对了。 裴野是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物,几乎在各个关系网中均占有一席地。 通过他,上至裴会长、yk集团,下到时书雅、南在宥,隐藏着太多可利用之处,自然要捏在自己的掌心里更安心。 况且n4是一体,只拉下一个有什么用? 必须把他们全部拽下来,一个接一个,接连被家族抛弃,或自暴自弃,失去一切金钱特权。谁都帮不上谁,一起眼睁睁看着兄弟们同自己都沦陷泥潭,那才叫做真正的——胜利。 “也对。单把裴野弄废没用,动作太快太大容易引起其他几人警觉,宋高好说,毕竟南在宥尚未得手,裴智妍那边也得小心。” 系统认同她的理论,似有深意感慨:“不管怎么说,终于有所进展了,这才第一个,有些路一旦开始就别想回头。” “嗯。”崔真真知道它在暗示什么。 好在她只是觉得有趣。 如蛇般低伏在地上,枕在自己的臂弯上静静凝视那张脸,以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身份,崔真真想,出众的外表、学习头脑,乃至家世、人缘,裴野被判定为男主角,拥有一切主角该有的配置,却也有一个破碎的家庭。一个同样看不见他的妈妈。 是为了方便李允熙给予温暖么?结果却被她加以利用。 单往这个层面上说,主角,配角,似乎谁都没能好过,殊途同归,不过是傲慢的作者大人笔下两片单薄的纸。 多奇妙呀,裴野这种人,居然也有无法摆脱的命运。 心软倒不至于,怜悯,同情,讥嘲,唏嘘,兴许兼有,或许从未有过,崔真真一言不发审视着他,她新收留的狗。一直到天色将明,门外传来些许动静,是妈妈下班回来了。 她起身带动被子,似有所感,裴野骤然皱眉抓住她手,低低地叫了一声:“无敌。” “我不是无敌。”她说。 “小夏……” “也不是小夏。” “崔真真。” 答对了。 “我是崔真真。” “别走……” 真的睡着了吗?抑或有一点醒着,撑着成年男人的外表,发出哭泣一般的乞求。 真是惹人怜爱。 崔真真抽出手,掩上门,径直走向客厅。 “妈,吃面吗?厨房锅里有。” “你就没别的事情做吗?臭丫头,说多少遍了,困得要死的人哪有心情吃东西啊?” “稍微吃点对身体好。” 母女俩的交谈断断续续传进来。 “对了,妈,有一个朋友可能要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 “给钱吗?” “是男生,上次你见过的学长。” “西八,没说给多少钱?”崔明珠顿时不爽。 崔真真扫一眼虚掩的房间门,“别这么说,妈,学长以前给我们送过不少东西不是吗?他现在只是遇到一些事,比较难过,给他一点时间吧,我想,他会振作起来的。” “那要多久?”崔明珠一门心思只有钱,“三天还是五天?到时候会交钱吧?这年头可没有白住的地方。” “先吃早饭吧,妈,学长不是那种人。” 似是而非的语态,替裴野应下条约。然后洗漱,换好衣服,崔真真往他枕边放了张纸条: 【学长,明天就是期末考,我先去学校了,顺便把你的手机也拿去修。】 【家里只有一把钥匙,没法给你,所以白天请暂时忍耐,尽量呆在房间里不要乱跑,不要把我妈妈说的话放在心上。以及厨房里还剩些食物,无聊的话可以看一下书,好好休息,等我晚上回来再一起讨论找工作的事吧。——真真留。】 没收联络工具,打着关爱的旗帜圈i养小狗,崔真真拿起伞,一出门收到短讯轰炸。 宋迟然:【刚收到消息,裴野和yk集团断绝关系。】 周淮宇:【裴野失踪了。】 全素儿:【裴野的事和你有关么?整个论坛都在说,感觉有点夸张了,他妈妈据说很难,恐怕会找你麻烦。】 高镇浩:【裴野有联系你吗?】 南在宥:【裴野在你那?】 消息传播得远比想象快,证明裴智妍铁了心要让儿子吃个教训。 前面三个不需要回,崔真真走下楼梯,点开与高镇浩的聊天界面:【他在我家,在我的房间里睡了一晚,目前还没醒。】 【怎么样,哥哥,这么说的话,你觉得松了一口气还是会感到嫉妒?你的好朋友和我单独过了一夜,看样子还要在我家继续住下去。不想被他知道我们间的关系就好好表现吧,寒假也要每天钻研厨艺,另外抽时间教我拳击。】 搅乱心绪,挑拨友情,趁机提要求。 下一个,南在宥。 【他在。】 简洁了当的两字发出瞬时得到回复:【为什么招惹时书雅?】 这么快就摸清前因后果了吗?南学长,一旦出手效率总是格外惊人。 胡乱撒谎行不通,装可怜和有内情风险太大。崔真真边走边组织语言:【是你先惹恼我的,学长,参与者不止我一个。】 【你、我以及时书雅甚至另外两位学长,大家都有私心才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只怪到我一个人头上不公平。更何况不用着急,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找我兴师问罪。】 编辑好文字,发送。无视手机嗡嗡振动,她撑开伞,仰头直视停在自家门前的豪车与神情冷峻的黑西装女。 “是裴会长的人吗?” 不等对方开口,她抢先道:“请转告她,有关裴学长的事,我只接受与她本人面谈。” 第78章 交易 当天下午两点,YK分公司会长办公室。 “敢让我配合行程的学生,你是第一个。” 扔下这句话后,裴会长后背平直,坐在办公椅中,时而抬头切换多国语言接通线上视频、开线上会议,回复邮件;时而低眼翻阅纸质资料,应答内线及秘书敲门拿来的书面合同,签名落款。 好比一台程序严谨的精密器械同时处理着多项事务,动作间的衔接不存一秒空隙,却又丝毫不显慌张,满身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气势。 对方的性格是绝不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既然同意会面,没必要特地装相摆下马威,可见这是她的日常。 比起一般多少在意个人生活质量的最高负责人,笑谈些‘知人善用、应该给予一定自主性’论调,她更倾向于亲身投入、把控一切,由此流露出非同一般的掌控欲,近乎完美的精力执行力,或许正是她作为女性注定艰难更多然而完全不输给异性的原因,也间接导致其在家庭方面的缺失。 咔嚓,咔嚓,除去腕表秒钟移动发出极其细小的动静,室内无比寂静。 崔真真在会客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没有打扰她,径自起身到书柜边走了走。 企业管理、经济市场、宏观调控政策理论、控制习惯、刻意练习……大多是商业效率方面的书,此外偶尔穿插一两本物理、天文学类的书。 她抽出一本,读大半钟头,出门去洗手间顺便带回一杯冰美式咖啡放到桌上。 “谢谢。” 高高在上的裴会长依旧没有看她。 然而有些事靠得越近就越明晰,比方说对方桌上裴野小时候的照片摆件。 “裴学长也是一个不会轻易低头的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恭敬的语气,她指女人办公时至多垂下视线,从不降低身体高度的做法。又说:“裴学长很仰慕您。” 以裴智妍所处的高度,恭维的话听得多了,至于后一句……她手指微顿,声调平铺:“这我倒不知情。” 赌对了。 “学长本质上是一个非常擅长且愿意向外表达情感的人,他很聪明,进取心强,只是不喜欢打压教育,更适合鼓励和肯定。说起来,您不觉得他最近有所变化吗?” 变得不那么焦躁,不那么暴力失控。 指尖往前推咖啡杯,崔真真微笑道:“我可以帮您,裴会长,培养出一个更合格的继承人。” “通过使手段让他违逆我?” “毕竟只有失去了才能学会珍惜,人的劣根性即是这样,裴学长也不例外。金钱、权利、集团继承人的光环与光环所衍生而来的敬重和畏惧,正因为从一出生就享受到这些好处,变得不以为然,才会轻易放弃别人梦想不到的机会,去追求一分钱都不值得的爱。太天真了不是吗?” “假如连饭都吃不起,体会到一天不工作就没法正常呼吸、根本没法在社会中生存下去的日子。物质极度贫乏,精神上的东西便不再高贵稀有,到那时候他就会明白,裴会长您为了他究竟付出多少,承担多少又扫平了多少,学会珍惜。” 一番话像说裴野,同样符合曾经的裴智妍。 裴智妍表面冷情,但并未打算就此扔弃自己的儿子,抓住这一点展开对话。 “眼下是再好不过的契机,让他感受一下平凡人的生活,体验劳动、贫苦和生存艰辛,在实践中成长,深刻感悟出人只有掌控力量才能握住一切的道理,相信一定能比现在更成熟稳重许多。” “只是我不止打算对他一个人那样做。包括其他几位学长,假如因此受到生命威胁,希望会长能够庇护我。” 这就是她的条件了。 闻言裴会长勾起咖啡杯,身体稍往后仰靠,代表她认为她值得花费一点时间,终于正眼瞧了她一次:“听起来你很能闯祸。” 空气骤然紧绷,前者如义眼般生冷的瞳孔里看不见丁点情感波纹。 顶着巨大的压迫感,崔真真脸色不变:“让该烂的东西烂掉,能救的人得到补救,我不是闯祸精,充其量……算一个推手吗?” 她偏了偏头,“化学剂之类的东西。” “我无意也绝无能力改变结局,只是让事情顺应轨道加速发展,在他们成为真正的掌权人前。毕竟集团是各位长辈世代辛勤所打下的产业不是吗?” “在交付以前,我认为理应更慎重地考察资质,为集体员工乃至整个国家负责,为此愿意充当一道考题,一张试卷。说法不重要。只担心个别家长会被一时情感冲昏头脑,放着不合格的继承人不做纠正,反而误会我的用意,打算伤害我和我的妈妈,所以特别需要会长您的保护。” “当然,这只是我的第一个条件。” “你很大胆。”裴智妍道。 一张嘴就要整个YK为她保驾护航,抵挡住其他经济综合实力也排列全国前十的集团可能发起的为难。包括她的措辞,说的是我可以帮您,而不是您能用得上我,礼貌下明晃晃狂傲的影子。 “我认为您的儿子有这份重量。” 客套的话不必多说,一句足矣。崔真真双手交叠压在桌上,继续单刀直入提出第二个条件:“有一个孩子,叫全素儿,是我的朋友,虽然够不上财团的级别,可我希望她能够成为家族企业合法继承人,最好是唯一的继承者……” 她说话时,裴智妍提起话筒,按下1号键。 身着套装的秘书踩着高跟鞋仿若一只优雅轻灵的猫,悄无声息走进来,反应极快地拿出平板一阵操作,随后递给会长睨了一眼。待会长抬手又迅速收回。 “第三,洪明洞警察局局长及其下部,一个姓柳、警号0779的警员,如果可以,我想借您的名义惩处他们。” 尹国栋,那个帮忙擦一次屁股后急火火越级打电话邀功的男人,裴智妍有印象,未免损害集团名声,原打算过段时间明升暗降丢去小地方做厅长的家伙,没想到先被眼前这名学生提及。 “你想做到什么程度?”又一个电话接进,秘书代替会长发言:“改动职位不妨事,但没有人会替你背案底。” 意思是不能出人命,那太蠢了,性价比低。 “明白了,除职业外也请让他们受些皮肉苦吧,最好能让我在现场。” “场面不会太好看。” “没关系,我不介意。” 裴会长侧着身,屈指轻敲椅扶手。 “好的,我会尽快安排,务必在今天之内解决。”秘书一口答应,挂上公式化的笑容:“会长另有要事处理,崔同学请跟我来。” “好。” 把书放回原位,崔真真跟随她走出办公室,临时起意般问一声:“会长冬天这个点也喝冰咖啡吗?会影响夜间睡眠吧?” 秘书不敢多说,仅答:“会长自有成算。” “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女生口吻轻快:“会长比我想象得平易近人,经常让我想起妈妈,希望她能更注重自己的身体健康……” 两道脚步声渐远,挂断电话,显示屏又弹出一条讯息:【会长,崔明珠出门了,是否需要按原计划——】 “不用了。” 淡漠的语音打断请示,得知裴野一整天没出门、光无精打采趴在窗边发呆。 她眉头微动,既失望更无法理解,最终归复平静,余光掠过桌面上的照片接通会话申请,开启新一轮子公司项目讨论会。 * 安秘书动作很快,使用的方法干脆利落。 五点半,天将暗。 韩国南明市洪明洞警察局局长尹国栋及其下属柳东石分别于前往会所消遣、下班通勤途中遭胁持,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被捆住双手,推搡到高尔夫球场上,紧接着扑通一声,踢倒膝盖跪下。 天上下着似雾非雾的毛毛雨。 “该死,西八!知道我是谁吗?居然敢如此不敬!!” 摘去头套,尹国栋大肆叫嚣:“我可是对YK、HG都有恩的人,即将调去首尔做厅长,识相的赶紧放了我,下跪认错,我考虑放你一马!” 柳东石则头昏眼花,望着正前方模糊投下轮廓的年轻女生,面露迟疑:“你、你是……” “哇,校园霸凌?这年头怎么可能有那种事,证据,必须拿出证据才行啊学生,否则不就成了恶作剧吗?勒索什么的……” 似曾相识的话语,极其张扬的语调,铿锵有力,面部表情却是平淡的。 双眼微眯瞄准圆球,崔真真摆好姿势,扭身,挥杆,果然又是一次空杆。 “看来我学不会太高级的东西。” 她朝秘书笑了笑,向两人招手打招呼:“不记得我了吗?大叔们,那么至少该对我妈妈有印象吧?崔、明、珠,三个月前在金龙街道被人为肇事逃逸的车祸受害者,是我的妈妈。” “什么混账?”尹国栋作恶多了,一点印象没有,光顾着大吼:“这是哪里?竟然敢对警察下手,找死吗?!” 身旁柳东石倒是面色变化,眼神闪烁地低下头。 果然。 裴野坚称自己与车祸无关,久久调查不出所以然。学校那群人落井下石在行,但通常也不至于夸张到直接制造一场意外杀人。 按照常规推理、排除,剩下尹国栋、柳东石,他们在原著中曾两次拜访李允熙家,以‘再乱来就没收驾驶证和摆摊资格’作威胁,是最有可能自作主张、妄图用一条人命绑上财团的人。 柳东石的反应佐证了她的猜测。 “怎么可以这样,怪叫人伤心的。我对大叔们念念不完,你们却如此轻易地忘了我和妈妈。……麻烦,可以帮我把头固定住吗?” 略微比划一下,保镖们立即领命上前掰摁住两颗头颅。 像捏住两个西红柿一样简单,崔真真弯腰捡起球,嗖一声砸中眼睛,引起惨叫。 “好像有扔沙包的天赋。” 并没有流露出过激的情绪,头发被雨微微润湿了,以手掩面,她扭头勾唇。 于是秘书也笑,递上警局内部私密档案袋:“不包括年代太久远的资料,近些年尹局长亲身参与过的案子都在这里了。” “是吗?我看看。” 崔真真接过文件,饶有兴致地翻阅:“收买证人,威胁家属,销毁证据。多次把他杀性质的案件强行定义为自杀,故意曝露被侵犯的女生个人信息,使其背负大量言语侮辱、网络暴力,被迫撤回申请,更改姓名远走他乡……嗯,大叔们,真是做了不少坏事呢。”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女儿吗?”她疑惑地问,转翻开个人资料,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两位都只有儿子呢。” “难道儿子就不可以遭到侵犯吗?” “理论上可以。”安秘书严谨地回答:“女性侵犯男性的案件少有发生,不过世界上存在名为同志的群体。” “表面看起来被强迫,该不会只是一种情趣,内心也偷偷觉得享受吧?似乎大家经常这样想。” “对于非同i性i爱好者而言,尤其是男性,据匿名调查相比肉i体往往受到的精神打击更大,将产生一种身而为人的尊严被彻底践踏摧毁的耻辱感,为此患上心理疾病者不在少数。” “那一定是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啊,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歹毒了?” “无妨,我想尹局长不会在意。”秘书放慢语速,完成补刀:“毕竟您只是重复了一遍他对报案人说过的话。” “……” 事已至此,摆明惹上大人物,柳东石大腿抖动,只管鹌鹑似的闭眼埋脑袋。 尹国栋的脸一阵白一阵青,兴许为了保护儿子吧,或者单纯自我说服,壮气般加大音量辩解:“我和她们没有仇!只是听命办事而已!要怪就怪世道、这个国家谁能不看有钱人的脸色行事?你不也是吗?口口声声指责我的行为,其实一样在为集团办事!打着集团的名义仗势欺人,拿伤害无辜的人出来要挟,算什么正义?!” “讲得真好。” 啪啪啪的,球场上响起掌声。 下一秒球杆抵上额头,崔真真俯下的脸如阴雨幕布中一张悬浮的巨大的人脸面具,美艳却吊诡,尖锐的眼角似一把刀划破空气,也割进他的眼里。 “但我可没有说自己是正义使者。”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以暴制暴,以牙还牙……”她每一次轻笑宛若锯子刮磨眼球,“我喜欢最后一个成语,不然先替这位大叔拔几颗牙齿吧怎么样?” 虽然是反问句,语毕保镖们迅速采取行动,一个双手架住头骨,一个绕到侧面手肘击打—— “呃啊!” “旁边好像不太显眼,不可以把门牙弄掉吗?”少女天真地问。 “可以的,小姐。” “滚开西八……呃唔。” “最好上下对称吧。” “是。” “住手,住手你这个贱丫头,臭婊……” “尹局长有智齿吗?那个也取下来看看吧。” “是。” 一次比一次残忍,一次比一次粗暴。鉴于她的要求,他们甚至撑大他的嘴,掰掉颌骨,用锋利的匕首没入肉里去挖牙齿的根。 “赫赫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好大声。 瞳孔收缩到极致,血淋淋、空洞洞的嘴巴也叫人毛骨悚然。 以至于将同伴吓得抽搐,满脸怯色,疯狂磕头求饶:“放过我吧同学,小姐,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再给我一个机会,拜托,求求您了我一定好好做人,重新做个有良心的警察为民办事拜托了。” 咣咣撞地,冷汗直冒、痛哭流涕的。 “……有点让我想起爸爸了。”崔真真抿唇说:“哎呀,我真是,完全见不得中年男人可怜兮兮的场景呢。” ——才怪。 你根本没见过你爸。 秘书内心腹诽,当然明白这句话也属于台词范畴。据说当年面对苦苦哀求的受害者母亲,柳东石一面说着这样的话一面解开皮扣,差点以认真追查真凶为条件占到便宜。 “不如打断一条腿结束。”她提议。 “好主意,再加上那条腿就更好了。” 伴随着惨叫,嚎哭,雨又大起来。 没必要再往下看,崔真真拒绝打伞,安秘书只得收起伞,转身陪她在雨里慢慢走着。 “尹国栋、柳东石滥用职权,罪证齐全,两天后将被辞退,他们的儿女均在yk集团工作,因此不必担心他们找您的麻烦。另外这本书。” 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用透明封皮包裹着,是崔真真下午看过的那本。 “会长说送给您了。她许诺您的条件已完成三分之二,接下来轮到您履行约定照顾好那位。请别忘了,我们将随时注视您。” 夕阳已经沉没了,现在是夜晚的世界。 雨水一旦溅落手臂便会分裂出许多更小的液体。崔真真忽地侧头,越过安秘书的脸,一瞬间仿佛望见许多山,一团团阴云,连绵不绝组成巨大厚实的屏障,严丝合缝地盖住天空,从而诞生光辉夺目的高楼,高楼上竖着一面鲜红的旗帜,叫做财团。 三个月前,她的妈妈差点死于车轮下。 她没有说慌,尹国栋、柳东石的姓名深深刻在她的复仇笔记本上,每个白天、夜里,她没有一刻忘怀放下过他们的行径。 可尹国栋也没有说错,今天她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惩治他们,只是借了yk的势,恰好与裴会长想法一致,除掉两个她们都不喜欢的人。 尽管他们为财团办事,淤泥粘在手上。 财团遗弃他们就像舍弃一条不再中用的狗。 她不会搞错的,一头品德低劣的、有欲望的禽兽远比正直敬业的人来得好使唤。正是出于这个理由,财团容忍前者存在,有时还帮助他们上位,任由他们拿到更多权力制造出更多哭声,直至产生的利益小于风险,危害大于投入,再扭头将棋子推下悬崖。 如同壁虎断尾,它们挥去的不过是千千万万粒头屑中的一点。因此上位者永远最洁净、最从容最体面,也最罪恶,难以饶恕。 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没有任何个体能改变世间运转的规则。 理想者最易招致灭亡,梦想太大则会迷乱,挫败,陷入绝望与彷惶的牢笼。所幸崔真真的野心很大,目标很小。 ——让所有轻贱她的人付出代价,把所有仇人皆踩在脚下。直到她和妈妈也过上无比鲜亮明灿的生活,再也没人能随意伤害。 仅此而已。 如此坚毅,偏执,挑战阶级。这条路她已经走出去很远,当然不会停在这里。 “很荣幸,能够同裴会长做交易。” 一个呼吸的间隙,淡淡路灯光下,女生原没有表情的脸转变柔雅。堪称虔诚的声音从她嘴里传了出来。 “请放心,安秘书,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学长进步,也请您转告会长,多注意休息。如有机会希望下次还能与她见面。” “好的。会替您转达。” 双方对视,微笑,始终保持门面上的良好观感。没走几步,另一盏路灯下雨珠成帘,浮现一把浅紫色的伞。 第79章 触角 瞧清楚伞下那人,安秘书调整笑容弧度,向前颔首鞠身:“许久不见,宋少爷。” “有关我们家少爷的事想必您已收到消息,考虑到yk与亚天间的合作关系,请勿插手,也请转告其他两位少爷,不要轻易尝试以任何形式私下救济阿野少爷,否则会长那边……” “嗯,会跟他们说的。”宋迟然扭动手腕,雨伞朝崔真真所在的方向倾斜。 “劳烦您了。” 发觉他的来意,安秘书十分有眼力见地留下一句‘两位路上小心’,打伞独自离开。 目送女人远去,宋某人特别怕冷似的一手塞在兜里,偏头看了看身旁的女生,得出结论:“白担心了。没想到连公认的大魔王都能搞定,崔珍珠小姐,不去做谈判专家会很可惜。” 崔真真收下赞赏以及他递过来的手帕,视线划过伞柄:“不是喜欢淋雨么?” “你不是不喜欢吗?” 上回他邀请她一块儿淋雨,她没搭理,一副不跟傻子玩的冷淡表情,所以这次就带了伞。 雨淅淅沥沥下着,紫罗兰色的伞面下,双方目光交会,崔真真在他眼里望见自己,一汪湖泊中被圈住的鱼。 狂风呜呜吹打身体,掀起凉意,挺好笑的。自称喜欢雨的人优哉游哉躲在伞下,毫发无伤,不喜欢的倒淋了个透。 “所以非要在室外实行?不就是捉弄人,崔同学,有句话叫做身体是一切的本钱。”换一只手拿伞,宋迟然脱下羽绒服:“穿着吧。” 虽然脱了一件外套,但他身上仍有一件黑色长款大衣,难怪轮廓看着不对。 “亏你能穿那么多件衣服出门。” 崔真真不冷不热地回敬。 “手拿麻烦。”他懒懒答,顺便毫无羞耻心地出卖朋友:“车在外面,南在宥和高镇浩也来了。他们上午去过你家,见过裴野。” 操持数年的金管家突然被驱逐、小少爷离家出走,一连两件大事使裴家庄园管理体系陷入短暂混乱,当然更大概率只是一个托词。 实际上裴会长对他们不满,认为没给她的儿子起到正面影响,这才吩咐安保阻拦,第一不让车进,第二至多放一个人步行进来。 南在宥同裴家姐弟认识最早,关系最好,受迁怒就最深,进不来。 高镇浩钝感力强得惊人,似乎一点没察觉到自己那点事除了眼瞎裴野早被其余人弄一清二楚的事实,为着避嫌不好表现得太积极,于是这样那样,最后得到名额跑来接人的就成了宋迟然。 “比起我,知道你更想看见南在宥。” “裴会长也该消气了,唔,拿着,我找理由把高镇浩带走好了。包括来接你这件事,我走快一小时,很累的,记得一起结算奖励。” 这么说着,把伞往别人手里一塞,宋少爷高瘦的身影没入雨夜,走得利落果决。 就好像他真只是怀疑她斗不过大魔王会被扒层皮,特地克服懒癌赶过来,见她没事就行,走了,而且超级好人的把碍事的家伙也弄走,帮她和目标对象创造独处机会。贴心到堪称天使。 自作聪明。 擦干净头发,换外套,被一股温暖潮湿的木质香包围。等好久没见人来,崔真真站得累了就蹲了会儿,脚尖点住边缘,乌浓的黑发垂贴脸颊,仿若一张对比鲜明的水墨画。 整个人又像蜷缩起来的、疲惫的动物,无意识盯着水洼,长长的睫毛弯着,眼神些许涣散。 直至两束圆光打在地面。 “崔学妹。” “……学长。”她慢慢眨一下眼睛,盈水般澄澈。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好。” 上了车又是另一股气息,清爽疏朗。 相比裴野,南在宥的车干净且低调,没有额外喷漆,也非特别出挑的颜色。 传闻他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不需要雇佣司机和保姆的独居者,平时鲜少开车,偏爱摩托和自行车。今天少见地开一回,车前仍固定着夏天专属的摆件,一个招财猫造型的太阳能小风扇。 “要水吗?后排座上有矿泉水和毛巾。” 恰值红灯,他接完电话,扭身去拿未拆封的水和毛巾。相当顺手地拧开瓶盖再交出去,接着摊手接过来不要的塑料包装袋,推空气对折放进车侧储物框,给人一种家务能力很强的服务型人格的印象。 “学长也淋雨了?” 他发稍也是湿的。 “骑摩托车来的,所以花了点时间换车。”他目视前方,转送方向盘,极灵敏地避开突然闯入视野的毛巾,“啊,我就不用了,谢谢。” ——他在防着她。很明显。 给水的时候仅提住瓶子上面部分,告诉座椅按钮也只在空气里虚点一下,他尽可能避开一切可能发生的肢体接触,与她保持距离。 崔真真的手滞在半空,缓缓收缩回来。 她不再看他,偏头靠上车窗。 “学长今晚为什么来?是裴学长要求吗?还是因为担心我说出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内容,让情形变得更不利,所以着急赶来阻止我?” “总之不是因为担心我吧,假如没有裴会长发话,是不是就该找我算账了?” 她的问题打破虚假的和平,南在宥并没有答话。一时沉默蔓延。 “给我买杯热饮吧,还没吃晚饭。”车开到商业街附近时,她提要求:“要十分甜。” 喝那么甜的东西确定没问题吗?南在宥也没有出言揶揄,其实觉得自己不该去买,可见她有些虚弱的模样,想起裴会长,终究把车停靠一边,打着伞去买了。 隔着雾蒙蒙、水淋淋的玻璃,崔真真凝视他柔软的明蓝色加绒卫衣,侧脸线条干净,笑起来左边脸上一个浅显的酒窝。 他点单时与店员交谈,年轻的店员双眼明亮。 结账等餐的时候,一个老奶奶带着小孩大约问路,他认真听一会儿,说了些什么,伸手指明方向,奶奶摇摇头,表示记不住,不太懂。 于是不嫌麻烦地找店员借来纸笔画张简易地图,低头把伞交到小孩的手里,得到小女孩的答谢礼物——一颗折纸小星星。 “不客气,拜拜啦。” 他笑着同她们挥手道别,把星星放进衣服口袋,可能觉得太浅了容易丢,又转放进裤兜。随后绕到隔壁面包店多买下一份菠萝包,也是甜的食物,最后冒雨跑回来。 戴着连帽卫衣的帽子,有人从车上跳下来,水花溅到他。“哦莫,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那人慌忙致歉。 他只笑着摆摆手,抽空回复着消息,反而提醒对方要小心路滑别摔倒了。 就是这么一个人,好像和谁都处得来,唯独对她避之不及。 妄想就此跳开捕兽夹,不过是垂死挣扎。 “谢谢。” 崔真真摇下车窗,没碰面包,含着吸管说:“有关裴学长的事,会长已经有所计划,所以没必要再咬着我不放了。” 说完她不再吭声,后脑勺对着南在宥。快到地方时,南在宥想跟她打声招呼,转头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睡着了。 今天的崔学妹有点太淡漠,尖锐,令人难以招架,唯独犯困比较柔和。盖着外套,发丝差不多都干了,纷乱蓬松。脸蛋漂亮清绝,呼吸浅浅的,似乎睡得格外安宁,然而窗户还开着。 天色沉得给人一种即将坠入海底的错觉。 豆大雨滴啪嗒啪嗒地掉,她无意识蹙了蹙眉,洁白的额心隆起小小的一块,小孩子似的不乐意的神采。 就这样推醒她未免太残忍,南在宥照顾人惯了,侧身伸臂想去关窗,另一条手抵着中央扶手。分明没有碰到,她却忽地掀眼,一阵轻而纤巧的触感刷过皮肤,好比蝴蝶的触角。 ——是她的睫毛。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咔嚓,短促的镜头放慢,定格。 南在宥立即后退拉开距离,再次提及裴野:“他和你们住在一起不太方便吧。” “是觉得不太安全吧?怕我伤害他,不如学长也一起住进来。”刚睡醒,女生语速温吞,话里却带点刺,“不过我家没那么大,应该容不下第四个人,所以还请学长自己去劝他吧。” “我又不是他妈,凭什么要负责那么多。” 一句含糊委屈的呢喃叫南在宥不好应答,因为不清楚她用什么方法说服裴会长。 以他对对方的一贯印象,想必应付得极其艰难,搞不好也受到某种强硬惨痛的精神打击,像裴野一样,因而才露出如此苍白的表情。 南在宥的性格不太允许他咄咄逼人,尤其对看起来势弱的女生。 好啦,知道啦,不会再为难你了,你也不要生气好吗?怎么样可以原谅我?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毕竟她是朋友们在意的异性。 不可以摆出太轻浮的态度,不该越线。 要说成普通学长学妹的关系不尽然,可也没到直接翻脸敌对的程度。意识到这点,他的语气软下来:“明白了,我会自己看着办的,如果给你带来困扰随时都能联系我。” “比起那个,我说过吧,你也是我的报复对象。可学长你好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反而一次一次更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 啪嗒按下开门键,崔真真一条腿迈出去,撑开伞,声线在大雨中衬得轻软:“每次都是因为你的朋友们。” “裴学长,高学长,宋学长,幸好只有他们三个人,否则你自己该怎么办呢?学长,难道都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分别前,她们有过短暂的对视。 余下半截身体也脱离车厢,临走前,她曾回头看他一眼。眼底涌动着一点儿晶莹古怪的怜悯、疑惑,定睛一看又恍惚属于雨天到处流溢出来的水汽,单纯氤氲,没有任何深意。 “裴学长的事我会尽量做好的,有那么多人盯着,大概也很难欺负他。倒是学长你,假如那么讨厌我,希望不要再联系我。” 关上门,她离开了。 叮咚,叮咚,手机铃声时有时无,震动个不停,大概又是京代那边的事吧。 时书雅忍无可忍的告状暴露出她过于感情用事的重大缺陷,反而令大魔王确定解除婚约的意愿。偏偏挑这个节骨眼单方面宣布商业合同也结束,不再续约,未尝不是对时霁的一种震慑,被外界解读为YK会长认为时家长子不配接任,无形便影响大众舆论和股东们的意向。 究竟护短抑或借题发挥,没人摸得准裴智妍的算盘。总归想多一分力支持、再少些风波顺利接手京代,时霁非得大出血不可。 由此时书雅的处境就棘手了。 京代公主的华贵能否继续保持,有待观察。 裴野的话,多点历练未尝是坏事。但怒那和小夏那边实在太糟糕了,最好能先去一趟美国。同时需要留意近期南会长情况也多,一言不合踹掉两位旧情人,不知打哪儿抱来一个身份不明的满月小孩嚷着要公开承认,弄得一众亲生非亲生子女皆不满至极,争论不休…… 车灯一闪一闪照着远光,今天还有好多事没处理,应该立刻去公司才对。然而南在宥仰头靠上驾驶座,莫名地,忽然感到有点疲倦了。 “我自己的事吗……” 他低喃着,抬手盖住眼睛。 心脏如被搅动的水洼般泛开涟漪。 第80章 嫉恨 “南在宥好感+20,目前好感度:20” * 崔真真没把面包带走,印花可爱的纸袋边缘有些皱了,好似无人待见的废弃品般孤零零缩在角落。 说他不喜欢她,南在宥想,其实是她不待见他才对吧。 他鲜少被人排斥成这样。 半小时后,以出色工作能力和时间管理闻名的南老板到底回去公司,开发程序到凌晨两点,胃开始抽痛。 想起那个被遗弃的菠萝包,空荡荡的办公室灰暗俱静,幽幽的屏幕蓝光前,他伏下身,两只手肘压在膝盖上,拆开包装咬了一口,果然——太甜了。 “吃这么甜的东西真的没问题吗?学妹。” 他低声咕哝,落入夜中,没有人应答。 裴野不知道崔真真跟他妈见面的事,防他闹事,没人告诉他。 但他有所预料,从下午起就像一直焦急主人为什么还不回家的家养小狗一样,在房子里,大门边脸色变来变去地守了好久。 崔真真一开门便热烈又不满地冲上来,一个劲儿问她怎么了,去哪了,是不是被裴智妍为难了,怎么回来的。 听到南在宥的名字,他放心多了,觉得不是宋迟然就行。 紧接着,第二天迎来期末考。 一天时间,上午语数英固定科目,数学分为公共卷、微积分卷,再从概率统计、几何二选一考卷。 下午安排综合科目,韩国史为必考,社会、科学、职业探究三大板块各考两部分选修内容外加第二外语。 崔真真为此准备许久,最终成绩段排名32。 离第一名还差31名。 尽管如此,短短一学期打吊车尾飞升红榜前排,她的进步堪称神迹,不仅圣格兰师生们惊叹不已,连一向不关注成绩的妈妈也咧开嘴破天荒说了句好话:“一看就是好数字嘛,臭丫头,就这样下去吧,考上一个好大学再去星恒上班,让你妈我也过一下好日子。” 裴野下意识想庆祝,被拒绝了。原因巨现实:要节俭。 信用卡累起来比书厚的裴少爷:。 人生初次解锁贫民体验,他尚未适应,崔真真没放在心上。一如计划的那样,漫长的阵雨过后,寒假,她开始跑步。 跑步是一项枯燥而艰难的运动,她起初这样认为,全凭意志力坚持下去。双臂规律摆动,哪怕酸掉也不停止。目视前方,原则上什么都没想,纯粹在控制自己的身体,抬起腿,落下,再抬起来。 一开始十分痛苦,喘不过气。 然而诚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所言,肌肉是记忆力相当良好的动物,只要注意分阶段地增加负荷,反复说服它:“你一定得完成这些工作,你可以做到。”它便会明白,渐渐变得适应和能承受。 “无论何等微不足道的举动,只要日日坚持,从中总会产生出某些类似客观认知的东西来。”也是那位作家说的。 但崔真真并没有从跑步中获得任何真谛。 跑步或其他运动,似乎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某种项目能够告诉人们怎样算成功,如何做即能获得一种美好成功的人生。 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她在跑步的时刻唯独能明确地感受到风的流动、一些树枝摇晃后退,麻雀自枝头扬翅起飞,清晨的空气清新寒冷。而无论多寒冷的气候,公园里永远有跳舞的女人。 下棋的人,散步的人。 会把落叶捡起来夹进书页的人。 世界就这么运转着。 每当身体肌肉叫喊着想停下来,每当天亮睁开眼脑海里闪过‘今天就算了吧’的念头时,她会想起那些人,想起时书雅漂亮的城堡、始终明亮自信的眼睛以及那本书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 一旦坐下来,恐怕再难站起身来重开步伐,所以我谨慎地没有坐下。 ——不能轻易坐下来。 她警醒自己,不厌其烦,往复循环。 每天五点起床跑步锻炼一个半小时,洗澡,练习英语听力,背单词,上午前往补习班接受高强度冲刺特训,下午开展社会实践活动,直到今天是第七天。 也就是裴野离家出走的第九天。 “6.5公里,55分32,进步挺大喔。” 帽子、围巾、口罩一应俱全,就差把棉被也搬过来。宋迟然裹成粽子,抱热水袋,活像八十岁老头病弱懒怠,横躺在公园长椅上,闻声掀起一只眼皮瞧了瞧计时器,从衣服里掏出瓶捂热的水。 “爷爷你看那个人,哈哈哈哈。” 不远处传来小孩嘲笑声,好吧。 八十岁老人都比他结实勤快有精神,或许他是一百二十岁。 “我说,裴野的缓冲期该结束了吧?”厚脸皮的家伙无所谓被笑,慢腾腾坐起来,给崔真真让出空位。 他盯着裴野不止一两天了,偶尔在群里说几句风凉话,裴野理解为嫉妒,反而洋洋得意起来。只能说人各有克星,简单粗暴的脑回路碰上表里不一的扭曲怪倒意外好用。 不过确实,裴少爷的休闲日该结束了。 崔真真咕咚咚一口气喝完水,给周淮宇发了条短信。 * 上午九点。 周淮宇到楼上时,里面传来争执声,是裴野和南在宥。 他便往楼道里躲了躲,拿出手机实时转播:【南在宥劝裴野暂住他家,裴野拒绝。南在宥继续说,被怀疑偏向宋迟然。】 【他们吵起来了。】 “我都说了不去,听懂人话吗南在宥?!烦不烦啊一直说不停,我就知道是宋迟然叫你来的!” 裴野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不满情绪溢于言表。 无他,南在宥一向同宋迟然走得近。 他们俩一个喜欢户外运动,一个春夏秋冬眠爱好者,表面截然相反,非常不搭,但介于后者并不排斥偶尔被拉去外头陪伴运动、自个儿找地方随地大小睡或窝着看书;前者也对文学画作类的话题感兴趣,彼此情绪稳定沟通起来比较顺畅,因而关系挺好,经常一起去俱乐部或私人藏书馆打发时间。 上回南在宥替宋迟然隐瞒丛林探险的事算埋下一颗种子,玻璃一旦裂开,即便用最好的胶水粘起来,裂纹依然存在。 裴野在怒头上,听不进解释。 南在宥不喜欢与人冲突,敛下眉眼,转移话题。 【没吵了。】周淮宇发。 两分钟后,崔真真回复一个句号,代表收到。 她一般不回讯息,周淮宇凝视良久,又道:【你要找的人暂时没有下落,但已经大致联系上所有寒假在市内精神病院和福利机构工作的学生组成兼职群,应该快有消息了。】 【好。】她给了一个字。 换成卡通狐狸的头像,有什么含义吗? 周淮宇不清楚。 他和她,离得十分远又十分近,是无法触及的关系。阳光与楼梯拐角形成的几何阴影处,线条将她们的聊天界面也切割开。 周淮宇收起手机,后背倚墙,漆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安静地等了许久,确定南在宥离开五分钟后再下楼敲门。 “谁啊?” 裴野怒气刚消,开门见人立马脸又臭得要死,下意识甩门。 没想到周淮宇伸手去挡,眼看要被砸到,搞得他紧急撤回一记暴行,免得这家伙一受伤就去找崔真真装可怜告黑状。 该死的周穷丑,周老鼠,狡诈狗贼。 “你来干嘛?” 他语气超差,浓浓的厌恶。 周淮宇表情冷漠:“真真叫我来修空调。”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谁准你叫——” “你必须知道么?”潜台词,你只是个借住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不信打电话问她。”周淮宇道。 草。 刚走一个啰嗦傻缺又来一个烦人精,而且一脸小人得势,狗玩意儿胆子肥了都能打断他说话了。 裴野满脸写着不爽,拽门把手说:“问就问,你外面等着,我找真、真确定前敢伸你的脏脚进来就等死。”说着嘭一下关上门。 主要不想让崔真真不高兴。 她的家,她说了算,他不能自说自话,这点道理裴野还是懂的,结果打电话一问,居然真的要让周傻狗进门修空调。 他有点不乐意,可是。 “找维修师傅很贵,学长请自我控制一下,不管怎样都不可以打起来。否则要修的东西会变更多,明白吗?” “……哦。” 这么说就没办法了,裴野板脸打开门,很轻蔑地指一下鞋柜:“换拖鞋,省得把我刚拖的地弄恶心了。” 周淮宇不喜欢他一副男主人的做派。 “你会拖地?” 他的视线落在桌脚,“不干净。” “一根头发而已你有病吧?”裴野无语。话虽如此,他啧一声,扭头去阳台拧来抹布,扔完头发又弯腰下去擦了擦。 看起来对这个家格外熟悉,周淮宇不想输给他,因此换完拖鞋也做出不是第一次来的姿态,去卫生间洗手,从抽屉里拿出工具箱,拔除电源后放倒空调,拆除外壳。 “你会修么?”裴野讥讽:“别搞坏了。” “比你会一点。” 说完这句话,周淮宇不再理睬,低头专心致志修理起空调。 ——他的动手能力很强,这令裴野涌起危机感,始终呆在客厅盯着他,犹如盯一个小偷,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偷走宝贝似的。 直到空调修好,裴野心情糟糕,恶声恶气:“那个房间灯坏了,墙壁漏水,还有洗脸盆堵住了,你搞好再说。” 他尽量把他当做一个廉价的劳动力对待,然而当对方一次又一次完成任务、跳出他的为难时,裴野只感到难以名状的烦躁。 好像彻底被比下去了。 扫地、拖地、倒垃圾,洗碗和自己的衣服,这些天来他只学会这些东西,别说买菜砍价了,走进菜市场连几种蔬菜都分不清。 无往不利的贵族少爷跌落凡尘,在最残酷庸俗的现实前不堪一击。 他阴沉下气息,愉悦感转移到周淮宇身上,直至他临走前去厨房洗手,厨房正对着崔真真的卧室,卧室门没关紧。 视野中出现床边地铺,他平静的内心骤然紊乱。 “你睡在她的房间里?” “关你屁事。” “不羞耻吗?” “神经吧,修好了滚!” 裴野蛮力要推搡他出去,周淮宇一手按着门框,满眼轻视与冷意:“你好意思么?裴野,一个成年人像蚂蝗赖在未成年家里,吃她的住她的,一天到晚只会给她添麻烦。” “你想住也住不进来吧?” 裴野嗤笑。 “你住进来了,那又怎样,你以为她能忍你多久?” “这话应该我说,跟踪狂。” 暴虐的因子蠢蠢欲动,要不是崔真真发话,裴野非把人揍死了再说。别以为他没发现,周淮宇压根是地沟里的臭老鼠转世,时不时在崔真真身后、跑到她家附近乱逛,简直像缠人的恶鬼。 周淮宇的神色一瞬间空白,随即动唇角反击:“那你呢?寄生虫,还是抱着你妈离不开的巨婴?” 这种表情,这般恶劣的语言,向来只有裴野对别人说,少有别人对他说。他手背崩出青筋,猛一下将周淮宇推出去,锁门。 “不想死赶紧滚!” “你清楚我说的是实话。” 隔着门,周淮宇吐字清晰。 “别做梦了姓周的。”裴野嘴巴更毒:“就你这种垃圾货色,会修东西有个屁用,崔真真永远不可能跟你呆一起。” “所以你就有机会?” “好歹比你多!” “她讨厌霸凌者。” 互相插刀,两两沉默。 ——你只是她的报复对象。 ——你只是一个工具人,免费维修工。 无论心里怎样贬低,看不起,空气凝滞着,隔着这道门,无可否认,他们都清楚自己在嫉妒。 名为嫉恨的情绪,好比金属般尖锐的高亢声音撕扯下耳膜。 他嫉妒他,尽管没落却凭什么能正大光明居住进她的家里,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他则嫉妒他,固然低贱卑微不值一提,偏偏总能搞出一点小花样吸引她的注意,有理由接近她。 他们每天会说多少句话? 都说些什么呢? 他以前也来修过东西? 然后留下来吃饭? 他终究生于财团,与财富、地位无法切割。 他们好像才是一类人,有更多话题能说,有更多事情一起做。 至少修空调这件事,崔真真从没在他面前提过,好像默认他学不会,做不了,或者单纯觉得没必要,选择联系周淮宇。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那家伙那么好。 静默的室内外,他们止不住想着,明明雨季已经过去了。 太阳照射阳台,往玻璃门中晃出虚幻的黄色光芒。他们两个人,却如阴暗中不断滋生攀爬的青苔,昔日的骄傲、自信悉数粉碎,唯攀比后浓郁的落差感与卑怯心止不住地泡软,泡胀。 仿佛仍锢于那场大雨里,未成形的黑暗淹没头顶。 酸涩,痛苦,窒息。无法挣脱。 于是为了争夺公主的青睐,讨她欢心,周淮宇愈发奋力地发展人脉,收集消息。 而裴野一扫连日来的颓废,终于振作起来,主动提出要找工作的事。 ——不费吹灰之力。【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0-90 第81章 打工(1) 可想而知,裴野打工并不顺利。 可以说极其不顺。 毕竟还是在校生,无法应聘全职,只能挑兼职性质的工作。选择有限,首先排除家教——无关年龄资质。 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不过裴野过往获得的奖项足以令任何一个挑剔家长眼前一亮,只是介于发色,外加长相未免太出众,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安分温良的好老师。 单独补习嘛,学习成绩能否提升是小事,万一陷入早恋/也变成爱染发的混世学生那可大事不妙,所以不怪家长们当面点头摇头,望着他又点点头,颇为惋惜叹一口气,扭头溜得飞快。 用脑力赚取报酬的算盘泡汤,遵守就近原则,裴少爷真正尝试的第一份工作是做24小时便利店收银员,负责整理货架、结账找零,听起来很简单,有手就行。 问题在于客户群体。 便利店主要客源来自附近网吧和酒吧,白天姑且好说,每逢夜班总要应付数不尽的烟酒鬼玩咖,身上气味一个比一个重,臭死了。搞得裴野特别烦,忍了好几天,准确来说是两天。 直到第三天半夜碰见一个脑残,醉到俩眼发红、男女不分,误把他当成另一个经常值夜班的女生调戏,色眯眯地想抓他的手。 你说这怎么忍? 忍不了,火气超大的收银员当场撂摊子甩人一脸硬币,双方言语对骂后发生剧烈肢体冲突被带进警察局挨批评。 事后店长匆匆赶来要求店员态度诚恳地向客人道歉,店员不肯,于是喜提解雇,不但没拿到工资还因打斗间损坏店里设施倒赔好几万块。 凌晨两点半,崔真真来交钱的时候表情很冷。 回去的路上,裴野一直悄悄观察她脸色,怕她生气。好在她最终没有生气,只让他换份工作,下次别再打起来。 “……” 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像做错事心虚、唯恐不再被喜爱的宠物,焉下两只耳朵和尾巴,一边积极做家务放低身段殷勤讨好,一边加倍认真地做第二份工作:扮演吉祥物。 在大街上穿人偶装扮演吉祥物揽客,说来神奇,裴野意外地挺喜欢也做得不错。刚好门店地址在崔真真补习班附近,有时他下班早,就兴冲冲地跑来接她回家。 有时晚一些,崔真真走出建筑楼便能瞧见那只拿一大堆气球的超大号毛绒熊,故意左摇右晃活像螃蟹似的横脚走路,发出怪声,逗得一群小孩们哇哇大笑。 几乎每天晚上,裴野都要给她留一个气球。 大多数时间是粉色的、紫色的素气球,偶尔有粘彩条或蝴蝶结的,爱心形状的,他总有办法敷衍走小屁孩们,在经理眼皮底下藏起公认最好看最可爱的那一只,留到下班送给她。 “裴野这小子,给人感觉格外暴躁,绝对做不好事。可只要和小孩子们待在一起就会变成最受孩子欢迎的人气王。” “要是换成心眼多的人就做不到这样。” 有一天,经理这么说着,摸着下巴,似乎也感到讶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脑子明明灵光却又简单到有点像傻子的家伙存在。 那就是裴野。 他的坦率、真诚,毫无保留。明亮的眼睛与绚烂的金发一起,总是扭过头来看你。 然而说完那种话不到一周,经理忽然变脸,以消极怠工、多次占公司便宜屡教不改为理由将他开除了。 “他污蔑我,我根本就没偷懒!” 裴野愤愤不平了一会儿,情绪低落一整个下午,很快又打起精神找到第三份工作,发传单。 冬天发传单比夏天好,至少不热,不会被晒成黑炭。况且有脸顶着,只消管住嘴,别动辄露出烦躁戾气的表情,哪怕他站着不动,主动走过来要传单的初中生也不在少数。 虽然无聊点,能赚钱就行。 裴野的想法终止于年前的最后一周,大约从哪里收到消息,不少圣格兰的学生和以前来往的人都跑来工作地点围观他。 跟看猴似的,自然少不得奚落。 什么豪门落魄第一人、堂堂yk少爷沦落街头发传单一类的话,逊,幼稚,毫无攻击力,裴野揉揉耳朵打个哈欠,半点不在意。 前提是不能扯到崔真真。 “呀,裴野,听说你现在住学生会长家,所以是被包养状态?” “说什么呢,养得起就不用兼职咯。呵呵呵说实话裴野,该不会有撞见那种场景吧?崔真真她妈啊,不是陪酒的吗?” 嬉笑声落下的刹那,纸张翻飞,裴野如野兽般迅猛地扑向他,一只手宽而大,是能轻松抓住整颗篮球的手。此刻牢牢掌控他的脸,大拇指弯曲,好似下一秒就要用力抠出眼球。 “爱嘴贱我随便你,少扯别人,不然别怪我收不住手。” 低沉凶戾的威胁令人胆寒惊惧。不过旋即,裴野咔咔活动着脖子起身,弯腰去捡掉落的传单:“喂,别踩啊,让一下。” 见他一脸无事发生打算继续工作的模样,大家:“……” 怎么说呢,裴野果然还是那个裴野,拳头硬得很,经不起挑衅,狗脾气一毛没变。可又好像有哪里不同了,大少爷被赶出家门,居然当真脚踏实地的赚起钱来…… 他们对视无言,最终悻悻地离开,但投诉。 得,又一份工作长翅膀飞了。 是谁啊?半个月不到连丢三份工作,换成第一天裴野必大笑特笑,然而如今的他见怪不怪。不就是工作么?大不了再找呗。 结算完当天工资,裴野买份章鱼烧——她喜欢吃,坐等崔真真放学,顺便花五分钟构思一下这次被炒鱿鱼的理由。 长得太帅引起交通堵塞? 好像略有一点夸张。 旧传单发完了,新的还在印。 不错。合理。 或者发传单挣太少了,一下午还不够她一节课的课时费,所以主动辞掉准备找时薪更高的?可以。要逻辑有追求,要志向有担当,就它了! 话说下一次干嘛好呢?干脆体验满一百种职业得了。 漫不经心地想着,等好久,崔真真没来,一个裴野最不想见和可以见但最好也少见的人,周淮宇和崔真真的妈妈一同走进视野。 这俩人为什么会凑到一起啊喂! 堪比心灵感应,崔明珠瞧见不交房费的穷光蛋立马撸起袖子冲上来:“狗崽子,西八又!又又被开除了是吧?你个没用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赶紧把手里玩意儿给老娘!” 边说边打,假如圣格兰的人在此必然再次惊掉下巴。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粗鲁拍拧肩膀,甚至伸长指甲要去抓脸,裴野一脸习惯,光抬手肘挡,人往旁边躲:“干嘛,前两天不是给工资了吗?” “那才多少啊饭桶!没钱更要多挣!” “我在努力挣啊大妈,家里不是有指甲剪么,好歹剪下指甲。”掐人可真疼啊,裴野啧声,拿章鱼丸的手臂举高:“别逼我动手啊,女儿的东西你都抢。” “轮得到你教训老娘?” “喂喂喂下手轻点,我不打老女人的啊!” “毛没长齐的龟孙子你敢打一下试试?!” “有本事你别去告状。” 裴野小声嘟囔。 两人老鹰捉小鸡似的追逐打闹,周淮宇咳嗽一声。 “西八,懒得跟你小子耗。” 崔明珠一秒变脸笑眯眯,“那个谁、周同学是吧,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来会所帮忙修理电视机。哦莫,怎么了,身体没事吧?仔细一看真是一秒人才呢周同学,在学校一定很讨人喜欢吧,呵呵呵呵。” 裴野:呸! 无语!!刻在脑门上! 他算是整明白了,崔真真的妈妈,真正的冷酷无情势利代言人,用得着你时好声好气,没用处了立刻踹开。 可恶,明明他以前送了超多礼物啊,身上穿得那件棉大衣也是他买给崔真真的! 很贵的好吗?!恩将仇报的中年女人一辈子发不了大财!没眼光就更不可能! 崔明珠做梦都想发财,完成暗戳戳的诅咒,裴野心情好多了,丢一颗丸子到嘴里嚼嚼,斜眼睨着周淮宇:“又来干嘛?上辈子做哈巴狗吧你,天天跟别人屁股后面,阴魂不散。说,这回打什么杂?” 周淮宇面无表情。 出于某种隐秘难喻的心理,看不惯裴野一次次换工作,分明弄得一塌糊涂却总能找机会和崔真真绑定,在她面前晃悠。其实这次是他主动提议,好在崔真真也同意。 “她会告诉你的。”他说。 与此同时,裴野刚修好的手机震动,半小时前发出的讯息:【我下班了,买东西给你吃。】 得到回复:【被投诉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想了一下,学长,还记得那间炸鸡店吗?不如你去那边试试看吧。】 第82章 打工(2) 去炸鸡店工作?跟周狗? 裴野第一反应拒绝,然而下句话紧随而至:【我已经和店长打好招呼了。】 感觉不容拒绝。 行吧,他服从调剂。 裴野在炸鸡店的日常并不好过,毕竟周淮宇是前辈,——没错,兼职前辈也算前辈,韩国在这方面的讲究可谓登峰造极,比判定文化归属严格一百倍。 外加店长也认出他,害自己差点被迫卖掉店面的家伙,非常小心眼地把一切脏活累活优先安排给他,美其名曰新人必然经历的过程。 切。 扫拖地,花俩小时超费劲地清理完后厨机器及墙面油污。 午休时间,裴野一个人穿脏兮兮的工作服蹲后门边,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水,吃冷掉的三明治,懒得搭理餐厅里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 虽然是她们不跟他说话,活像躲蟑螂似的绕着他走,都喜欢围着周淮宇打转,但在裴野眼里,什么排挤不排挤的。压根就是他一个人孤立了她们所有人好吧?谁稀罕,有理想的人才不跟一群蠢蛋交集。 半小时后到营业时间,韩志勋(那个被红牌制裁过的炸鸡店找茬惯犯)和车道贤(赛车技术很废的乐色)一如既往到店,指名要裴野服务。 “吃什么?”裴野语气算不上好,他们顿时找到发作的理由。 “这就是你们服务的态度吗?!” “西八,赶紧叫你们老板滚过来,难道要我亲自去请?” 老板来了,二话不说盖头,按下员工一个劲儿鞠躬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啊客人们,请问今天想吃什么呢?给您多送一份炸鸡翅可以吗?” “打发乞丐呢?” “让他磕头认错还差不多!” 将油腻腻的垫纸一把摁上对方胸口,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唯独在找裴野麻烦上臭味相投,隔两排空座对上眼神,立即你唱我和地叫嚣起来:“呀,做服务员就应该有服务员的样子啊,还以为自己是大少爷呢?” “被扫地出门的狗算哪门子少爷?” 信息量过大的对话,使店里其他顾客不由得侧目。 “好像是yk的孩子呢。” “哦莫,真的吗?长得和妈妈一点都不像啊。”一人掩着嘴说,悄悄举起手机偷拍,“这样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脸蛋比较帅气,气质上还不如另一位服务生。那个给人的感觉更贵气。” “所谓贵气不就是用钱堆起来的东西吗?” “所以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啊,体验平民生活?” 由于不同阶级间的信息差,她们只模模糊糊意识到对方身份,全然不清楚因果。 车道贤眼珠一转,提高音量道:“没错啊,各位,他就是堂堂yk集团裴智妍的儿子,可惜已经被赶出家族、断绝关系了。听说因此连累到自己的姐姐和亲侄女,害人家母女被迫分离,大的每天去找心理治疗师,不吃安眠药睡不着。” “小的就更可怜了,一个人被丢在酒店里,外祖母是个工作狂,秘书和保姆也做不到位,短短半个月时间大病两回,啧啧啧,裴野,怎么好意思啊?” “连一个下……管家都护不住。” 韩志勋受过教训,一条腿永久跛掉,没车道贤那么张狂,可眼里的恨意只多不少:“本来应该退休颐养天年,托某人的福,这会儿不清楚过着多么凄惨的生活呢。” “就是啊,一个老人家被丢去异国他乡,儿女不能在身旁,想想都叫人同情,哎。话说裴会长是有什么特殊爱好吗?就这么喜欢拆散别人的家庭?该不会因为自己的婚姻状况不好就……瞧我,说什么呢,呸呸呸。” 了解裴野在意什么才说什么,随后假作失言,车道贤自打嘴巴,扯出一个险恶的笑。 他的目的达到了。看热闹的人们被牵着鼻子走,纷纷议论起多年前裴智妍为爱不顾一切低嫁平民,而后情感破裂、丈夫纵火自杀,她从头到尾表现得冷漠至极甚至不愿为其敛骨收尸的往事。 包括裴智妍的女儿,听说是为了拓展海外事业被卖给一个出轨、赌博、家暴样样俱全的老男人。不得不说资本家果然狠啊,虎毒不食子,但只要能赚钱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 “——喂,老实点。” 察觉裴野脸色变化,店长恶狠狠掐他胳膊:“敢乱来的话,立马收拾东西滚蛋,一分钱都别想拿!” 话落便被甩开手,对面两人瞬间瞪大眼。就在场面一触即发时,出乎大家的意料,裴野竟伸手拿起桌上一杯冰可乐,往自己头上倒。 深棕色的液体好比脏污的河流往衣领里涌。 滴滴答答的,冰块所带来的寒气似乎令他整个人体温下降十几度。如同刚从冰窖里拿出来,裴野翻了个白眼:“行了吗?不行就再泼几杯,付钱就行。还有要吃什么赶紧点,别妨碍我干活。” 车道贤、韩志勋:“……” 论坛都说大少爷变样了,堪比新鲜软柿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若非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没想到穷还真能磨灭一个人的骨气。 那就没意思了,车道贤失去兴趣。 韩志勋反倒兴奋起来,一手按在自己受伤的腿上,声线隐隐颤抖:“我是要你磕头!换成可乐算什么?!我今天就把话撂下了,老板你要是能让他磕头我就每天叫人来光顾店,否则你们别想正常开门!” 没想到吧,裴野,你也有今天。 “我要求不高,磕一百下就好,或者向我求饶。不是缺钱吗?刚好,来,我有很多,求一句给一张。” 傲慢高贵的裴野少爷,给他发红牌,害他住院、退学,废了一条腿,有朝一日终于也能被他拿捏住,被羞辱被践踏。 想到这里,韩志勋表情愈发狰狞,转手掏出一叠纸币,抽出一张往他脸上甩:“说啊,裴少爷,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为什么要错过?西八,一只臭虫而已有狗屁尊严,该不会要推翻自己的话吧!” ——你是如何对待我的,我永远都不会忘。 姓韩的差不多把怨恨刻在眼珠里,各种得寸进尺停不下来。 真行啊,一个疯子pk丧家犬。 车道贤笑得肚子疼,视线掠过周淮宇,哦,差点忘了这家伙,好像也是旧仇敌兼情敌来着?一条咬人不叫的蛇,刚好凑一窝。 “想要钱就求我啊!” 前者咄咄逼人,后者冷眼旁观。夹中间的裴野还没张嘴,有人忍不住了。 一条手臂倏地搭上肩膀,高镇浩高大的身形投下影子:“够了韩志勋,不想受伤就到此为止。” “好久不见,车道贤。” 全程目睹,南在宥也突然打不起眼的角落里冒出来。带笑的声音虽然不大,却隐含着威力:“大家都是朋友,有些小事没必要一直放心上,下次有空再约赛怎么样?你知道的,裴野就爱赛车,为了他能尽兴裴会长才发话修了那条盘山公路,最近还有去玩吗?” “……没怎么去,成天忙着替老头子跑腿,觉都不够睡。” 裴野是没落了,他的兄弟们没有,照样是全国排名前几的大财团公子哥。 得罪不起,车道贤耸肩,明智地接下台阶虚伪道:“就是太烦闷了才来找裴野聊几句,不过想起待会儿还有事,先走了。” “好,拜拜哦。” “拜。” 车道贤转头轻哼一声离开,韩志勋则痛得龇牙咧嘴。肩膀绝对脱臼了啊!该死的高镇浩和裴野,西八,西八,西八!! 他一面暗自咒骂,一面迫于形势再三保证:“放、放过我吧,高少爷,我错了,我发誓以后打死都不来找他……找裴少爷的麻烦了。求你们。” 整整十分钟,好话说尽,颜面扫地。 好不容易得到谅解,韩志勋最终愤懑走出店,神色阴毒。 * 人都走了,店里恢复营业。 有关yk集团的八卦氛围犹存,没管大家偶尔飘来的眼神、窃窃私语,裴野去厨房冲了把脸,头发湿湿地走出来:“你们怎么来了?吃什么,多点些呗。” 稀松平常的语调,不含一丝怒意。 “怎么,你有提成?” 宋迟然托着侧脸,瞄他一眼。 “屁,就他?抠门得要死,不找理由扣工资就不错了。” 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死了,裴野往座位上一挤一坐,抽纸巾擦脖子,“是我现在身价高,每秒钟超值钱的好吧?不花钱你们去哪里享受我的金牌服务,上班时间也别想跟我聊天。” “那个老板对你有意见?” 店长明摆着不待见自家兄弟,连高镇浩都看得出来,稍稍沉眉道:“要是干得不舒服就换工作吧,去我那——” “打住,点餐。” 裴野叫停,手指菜单。 炸鸡店其实挺好的,他觉得,来去那么点活,用不了多少力气。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关键崔真真以前也在这边做过兼职,有时候他回家说点白天发生的趣事蠢事,她肯听,偶尔也接一两句,这就让他感觉她们很有共同话题,好像离她又近了一步。 比周淮宇近一百步,那就行了。 点餐的事交给高镇浩,南在宥:“还是不考虑搬出来住吗?” 拉倒。 “高镇浩,点个汉堡堵住他嘴。” 大拇指反指发言的家伙,裴野烦躁,一万个不理解:“南在宥,真没事做你就多交几个女朋友,再弄俩公司,老管我干嘛?奇怪了,搞得跟你暗恋崔真真似的。” 当然,真暗恋的另有其人。 “我知道你嫉妒。”他瞪宋迟然,“就算往死里嫉妒也少找人帮你说话。” 宋迟然:“唔。” 他找了吗?那就当他找了吧。 “行了,不和你们说了,我先去做汉堡。”纸巾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一个立志尽职尽责的好员工绝不多摸鱼,干活去了。 “……” 裴野明显听不进劝,打定主意要在小破店里干下去,也非要住崔真真家不可。有关这点不仅南在宥,高镇浩同样认为不妥,不禁道:“实在不行试试联系他姐?” 除开崔真真,全世界估计就她能劝动裴野。 南在宥闻言若有所思,宋迟然却不看好,低头闲得折纸巾玩儿,颇为恶趣味地提醒一声:“我劝你们还是别惹他。再说我都不着急,你们这么激动,弄得我也有点怀疑了,该不会真的也对我们崔同学有好感吧?” 成功令高镇浩心虚地错开目光,南在宥低下眼眸。 一时无话,上了菜,南在宥象征性吃两口薯条和炸鸡块,起身去洗手间,回来发现桌上摆满的食物基本没动。 捧场归捧场,毕竟是金子养出来的胃,他们都吃不惯如此油腻且缺乏营养的食物。 裴野负责结账,南在宥问他几点下班,提出晚上一起去俱乐部运动放松,不期然遭到所有人的拒绝。 “晚上都不行,不加班我就要去接崔真真。”裴野理所当然脸,“她补习班放太迟,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我要睡觉。”宋迟然举手。 多亏他们说得快,高镇浩松了口气,不用撒谎。 “下次有机会再聚吧。”他打圆场。 不料前脚出门,南在宥问:“阿镇晚上应该没事吧?开车来的话,送我一程?” “……” 事实上,今天份的甜点还没给,崔真真让他半小时后去一家店里碰面。 见他一副为难的样子,南在宥是最擅长看脸色、通情达理的人,摸摸后脖子露出抱歉的表情:“啊,忘记还有件事要办了,当我没说,阿镇下次再约吧。” “好,下次。” 高镇浩也走了,去停车场。 一阵凛风呼啸而过,广场上人来人往,南在宥摆手的幅度变小,唇边笑容渐收。 说不清为什么,他脸色有些发白,凝望对方混入人群的背影,忽然有种预感。 他们四个,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第83章 悬崖 ramura拉面店。 店有两层,宋迟然上楼的时候迎面撞上高镇浩,随便问了一句:“你怎么也在,刚吃完?” “对。”高镇浩点头,紧接着想起自己从不吃拉面的事,改口道:“不是,约了朋友。” “哦?除我们外还有别的朋友啊。”宋迟然一手搭扶梯,稍稍偏头,作势要往身后探望。 明知道他瞧不见,高镇浩手臂上挂着大衣,仍下意识往旁挪了一小步,以身形挡住对方的视线:“她……没来。你呢?” 随即转移话题,“刚才没吃饱?” “约了人,女朋友,命令我来这里见面,惹她生气会很麻烦,所以才不能跟你们去玩。” 先扔出一记重磅炸弹,眼看高镇浩神色震动,再澄清:“开个玩笑。我是说你,怎么一副幽会被抓包的怪表情?” 有吗……?高镇浩差一点拿出手机照自己的脸。不料下一秒宋迟然语出惊人:“对了,和你说过吗?我打算找崔真真告白。” 为什么? 保持现状不好吗,为什么要做出那种决定,为什么单独告诉他,该不会…… 喉咙滚动,手不自觉攥紧,一刹那脑海里蹦出无数想法,高镇浩尽数压下去,像一个被冒犯的人似的沉下嘴角:“……裴野,会发火的。” 只能这么说而已。 “没办法啊,友情归友情,喜欢是另一回事,谁都控制不了。” 昏蒙的排灯下,宋迟然仰起眼睛。厚重的大衣也脱掉了,一身松软的米白色毛衣和浅咖色围巾释放出极其慵懒、无害的气息,慢洋洋弯起嘴角:“你不这样认为吗?镇浩。” 突如其来的点名叫人发毛。 或许他真的发现了什么,高镇浩心下一惊,语气变得生硬:“我不懂你什么意思,宋迟然,你向来是最聪明也最有想法的那个,就连给崔真真发红牌的主意,我们都清楚是谁先提的。更别提周淮宇和读书会。” “有些事念在大家是兄弟的份上没人想计较,可你也该适时收手,别做太过了。” 说这话时,居高临下的站位与阴影连成一体,衬得他庞大,锋锐。 宋迟然挑眉,侧身让出一条道:“所以,算最后的警告吗?” “如果你非要打破现状,那就算。” 两人擦肩而过,前者脚步大而沉稳,此刻却显得匆匆,既是不快也可以解读为落荒而逃。真的很不擅长撒谎啊,高镇浩。 一感觉到被指责,立刻跳出来拉旗帜抢占上风,实际上又在想些什么呢? 此时此刻,大概忍不住猜测他约的人究竟是谁吧?然后反复纠结不安,他跟崔真真私下到底发展到哪一步? 真有意思。 人就是这样,无关自身时指点江山,但凡涉及点自我利益,好比恶狼脱皮便一瞬间曝露出谁都认不出来的另一张嘴脸。 比方说末世降临时的屋主,面对门外苦苦哀求的老人小孩及一众丧尸,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总理,教授,家庭主妇,一个同样未成年的青少年抑或快递员、外卖工; 无论受到多少程度的教育、家庭氛围收入怎样,不到最后一刻就无法按照常理推断,ta最终将选择开门还是见死不救。 对此,宋迟然称之为悬崖理论。 人在快要跌落悬崖的间隙往往能做出最超人意料的行为。裴野、裴智妍、高镇浩皆在一定程度上论证了这一点。 实在是太有趣了。他轻笑着步上台阶,走进包厢,解下围巾挂到椅背上,崔真真在接电话。 “……对,我保管他们的结婚证,今天早上已经搬进来了。虽然做了公证,我爸的婚前财产跟我们没关系,但我拿到了总公司2%股份和一家新店的主理权!!他还说以后不反对我做创业,会给一定资金支持,真他爸的,太不可思议了崔真真!!!” 全素儿兴奋极了。 “你先前说的时候我还不信,觉得周淮宇他爸的事简单,我爸难搞多了,就算那四个人加起来也不够他妥协认输的,没想到居然真能做成!真有你的崔真真,怎么样?你那边进度还好吧,有什么事要我做的没?” 对应崔真真口吻淡然,不疾不徐:“有件事的确需要你花点时间,还记得尹海娜么?” 她们说着,宋迟然按铃召来服务生,照菜单点了一份豚骨拉面、乌冬面,两份抹茶布丁。 要不要喝东西? 他举起菜单,崔真真伸手点一下。 好的,再来一份热茶和不去冰冷饮。服务员手持平板下单,无声退出包厢。 窗户大敞着倾斜进日光,没有别的事要做,宋迟然摆弄一下餐具,开始盯崔真真看。 崔真真没理他,照常讲电话,并没有特意降低音量或含糊带过某些重要名词,丝毫没有避讳他的意思,经常给他一种她们是自己人的感觉。 然而一挂断通话。 “打完了?” “别再对裴野动手了。” 后一句话的冲击不亚于当初他们为她打架,她却当众走向裴野。 气氛顿时冷下来,半晌,宋迟然抬起眼:“不打算让他好过,我以为是我们的共识。” 崔真真要报复裴野,宋迟然看不惯裴野,他们是以此为基础合作没错。只落实到细节—— “他是我的猎物,要怎么处置我说了算。” 裴野一而再再而三地丢工作,无论多高频率换工作总有麻烦找上门,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巧合,一切来自于宋迟然的手笔。 崔真真不喜欢被打乱计划,况且。 “你就这么闲吗?为什么盯着他不放?” “嗯,没事做。” 宋迟然一脸散漫的表情,被接下来的话打破:“因为他头脑简单。他从不会把人往阴暗面想,即便被亲人漠视、被剥夺身份沦落到处打工被排挤被侮辱,依然能保持正常生活,既没有怨恨更没有自暴自弃。” “他是跟你完全相反的人,所以你本能地排斥他,憎恶他,你的言行一直在向我传达这些,不过宋迟然。” “你对他真的只是讨厌么?” 随着这句话说出,系统提示,对方好感-10 崔真真并不慌张。 想要攻略一个人通常有两种方法,一是顺应对方,充分运用语言魅力营造出‘我理解你,全世界只有我懂你’的错觉,自然而然拉近关系。其次便是反对他,剑走偏锋,做唯一一个敢于点醒对方的人,换角度说何尝不是一种最深刻的谅解呢? 对方好感度僵滞太久,懒得花时间再缓慢进攻,眼下她使用的正是后一种策略。 更激进,高收益。 “要是单纯讨厌他,你没必要跟他做朋友,一做那么多年,期间有不少机会摧毁他吧?为什么始终没有出手,直到我这个契机出现才下定决心反目?倘若真的不喜欢裴野,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还要放任自己模仿他呢?” “跟自己最厌烦的人做相同的事,不觉得膈应么?”并非好奇、疑问,而是笃定的语气,崔真真眼里栖息着一种堪称冷静透彻的光。 裴野有自己的小团体,宋迟然加入。 裴野与她做朋友,他也来凑一脚。 宋迟然是一个扭曲的人,像一层玻璃罐头里变形的物质——是崔真真观察后的结论。 他嘴上对裴野深恶痛绝,绝对无法理解、不可能接受如裴野、宋东然、椿惠子一类纯粹固执到愚昧的人。 他不明白他们的爱与善,怯懦和坚持。于是依照自己对人性的理解,悬崖理论,一次次推波助澜,让他们挨打,令他们受伤,企图以此撕掉他们假面,让他们也变成他眼中一个真实的人。 自私的、虚伪的、聪明的、更加立体复杂、不值得赞美却符合人类生存基本法的那种人。 他没能如愿。 作为一个年少时便自以为窥破人性的敏锐者,实在达不成目的,分明可以把手下得再重一些,让看不顺眼的人们皆落入更凄楚的境地。 或者完全切断关系,眼不见心不烦,他却莫名拖延着,迟迟不肯走到最后一步,下最狠的棋,以至于这么多年,宋东然仍旧是所有人眼中闪闪发光的完美继承人、椿惠子日复一日遭受暴力却坚称为爱,裴野也无所损耗,只有他。 独自疏远家庭,在团体中游离。 总的来说,他恨他们,源于他们如此童真,而他如此阴暗潮湿,双方仿若天生的正邪,白天与夜晚,对世界和人的认知间夹杂永恒的天堑。 他又向往他们,清楚自己没办法成为他们。谁让天真的反义词是市侩,近义词是蠢笨,尽管难以理解,然而在有些人眼里笨也是一种天赋。 极其难得,智者遥不可及。而拥有者通常毫无察觉,光明正大地炫耀着。 多么令人生厌。 多么古怪矛盾,宋迟然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你好像总觉得自己了解我,不过你搞错了,我和他做朋友只是要更好地观察他,研究他,不失为一个打发时间的好项目。” 冰块在杯子里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迟然坚持这一点,眼眸漆黑静寂,薄薄的唇角轻微上翘,“难道你对李允熙不是一样吗?” 一被戳软肋就激动地跳起来,是高镇浩那种看起来深沉其实心理负担特别重的人才会做的事。他径自搅弄吸管,表情、腔调没有任何变化,只管抛出问题,发起反击。 宋迟然和裴野的翻版即是崔真真和李允熙,宋迟然时常这样觉得。 虽然同样出身下层,崔真真满腹算计,欲望难填;而李允熙单纯善良,知足常乐。 他以为前者能理解他,是他的同类,毕竟如果不是为了更近距离地憎恨后者,她怎么能忍受呢?那样腐臭又伤痕累累的自己,身边居然有那种吃到一丝甜头就忘记所有烦恼的家伙存在。 他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崔真真却极为平静地陈述:“我不喜欢也不讨厌李允熙。我承认我嫉妒她,但我既没想毁掉她,更不想变成她。我不是你,宋迟然。” “你是一个骗子,连自己都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掷地有声,宛若石头砸破了罐头,晶莹锐利的玻璃碎洒满地。 “……” 宋迟然走了,一言不发,带着几分微妙的、怪异到不太好用言语说明的心情。此后挺久一段时间没再联系崔真真,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眼前。 不过五分钟后系统传来提示,他的好感度升到90,只差临门一脚。 包厢内,鸽子形状的灯散发出柔和的光,布丁在嘴里留下微苦的余味,崔真真一勺一勺挖着吃,手机频频震动,跳出短信: 【你要的人找到了,林美贞,七年前以‘痛失爱女,疯癫严重’病因住进南江私人精神疗养院,病号07763。疗养院最近有招工计划。】 自然是周淮宇发来的,她没有回复。不过继裴野之后,被家族舍弃的人。 也该轮到高镇浩了。 第84章 死结 拳击馆。 “野哥来啦,镇浩哥老样子,在b6场,您进去前记得敲门哦。” 无视前台大大的笑容以及转头吐槽:“呀,大男友他又又又来了,老婆捉奸都没他勤快,你们猜二号今天来不来?” “那还用说?每次有一就有二,他们真的竞争很大。” “反对,那位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我猜落选或者放弃了。” “莫?” “可是不觉得镇浩哥更搭吗?肤色差、体型差……镇浩哥实打实的**少爷对吧,对外十分硬汉的样子,唯独在她面前给人小心翼翼的感觉,就像高贵大小姐和她言听计从的保镖,意外感觉不错耶!” “我也赞同镇浩哥对那个女生不一样……” “你们都说的话,好像确实,每次要求提前清理场地好几遍……” “训练完就变得超级好说话……” “何止呀,只要在崔真真面前连声音腔调都会温柔十倍呢。” 两名前台与休息时间的教练学员们凑在一起聊八卦,裴野假装没听到,实际上知道她们按照来拳击馆的次数排列,私下管他叫崔真真的一号男友,宋迟然是二号。 据说南在宥也来过几次,百分百找高镇浩的,被称为三号。至于高镇浩…… 神经。 高镇浩怎么可能跟崔真真有关系啊?有脑子的人用指甲盖一想都知道,那小子摆明是看他的面子才勉强答应低价教崔真真打拳的,她俩都这么说。 没脑子的家伙才瞎几把说,天天造谣。 b6区在二楼走廊尽头,裴野直接推门进去。 偌大的场地灯光明亮,有且仅有教练和学员两人,她们在做快速攻防转换对练。 余光瞄见他,高镇浩动作一滞,被浅紫色的拳套击中下巴。 “你走神了。”崔真真没有看他。 “抱歉。”比起教练,高镇浩将近一米九的身高,短袖下延展出肌肉结实的臂膀,却像学生一样乖顺地道歉,然后集中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对战中。 说实话,跑步就算了,裴野并不喜欢崔真真学拳击这件事。就她那点小身板,又累又危险,万一挨拳头肯定痛死,没事自找麻烦干嘛? 他这样说过一次,崔真真似乎不太乐意,整整两天没搭理他,一个正眼都不给,后来就不说了。反正他说不算,而且看她挺高兴的样子……得,她高兴就行吧。 裴野去拿水和毛巾。 训练结束后有一项肌肉舒展环节,高镇浩摘下紫黑色拳套往台柱边上一挂,动作老练地按住女生肩膀,另一只手扣腕骨,往后掰。 这是放松肩背肌肉群和肱三头肌的动作。 紧接着,崔真真双腿交错,十指交叉,上半身往下弯曲,手掌贴地。 “脚跟着地,重心偏后但腿打直。” 高镇浩说着,手掌握她的腰向上一提,俯下身去打她的膝盖。 崔真真穿短裤,这便意味着皮肤与皮肤的接触不存在隔阂。 “我宁愿再练半小时。”她微喘气说:“好过拉伸。” 高镇浩单膝跪在身侧,闻言嘴角动了动,似乎有笑,但应该没有,只是语气掺杂进几分无奈:“不管做什么运动,事前热身和训后拉伸必不可少。” “你说的都对,教练。” 她的应答听起来有些负气,于是高镇浩摇了摇头,闭嘴不再说。 那是放松小腿后侧的动作,裴野常年打篮球,不可能不了解。然而场地中央的打光照耀着两人,呼吸同呼吸交错重叠,连带着两双紫色的拳套突然特别不顺眼。 难道馆里没有其他教练么? 他突然想到。 总归不打比赛,换其他人教也行吧? “水。”她们舒展完了,下台,裴野第一时间递上纯净水,被问他怎么来了。 “老板他老婆在后厨晕倒了。” “老板娘。”崔真真说。 “哦。”他矫正用词说第二遍:“老板娘大肚子晕倒了,叫来救护车,今天关店休息。我们中午吃什么?” “清淡点,白粥好了。”拧上矿泉水瓶,崔真真扭头问:“你去不去?教练。” 高镇浩刚冲完澡,毛巾挂在脖子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接收到第二重询问:“高镇浩他有事,去不了,是不是?” “……” 裴野不想他去,他明白,却因被另一人直勾勾望着,故作迟钝:“我……今天要去看一下场子,晚上也来得及。” “那就一起去。”她一锤定音,裴野撇嘴角,乖张的脸上露出不大愉快的表情。 高镇浩看在眼里,情绪异常复杂。 * 说要吃饭,结果崔真真接到电话,没吃两口就走了。 剩下裴野难得放一天假,想做跟屁虫一整天的计划泡汤,了无兴致地放下筷子,身体往后靠:“喂,高镇浩,你最近是不是特闲?” 他话里带点质问的意思,高镇浩低下眼睛:“还好。” “不是接了全州那边的生意么?我想了一下,飞来飞去太麻烦了,不然你找别人教崔真真,省得折腾。” “……好。” “还有那个,拳套,上次买礼物南在宥、宋迟然都有,就你没有,所以我补你一个,发工资给你买个新的行吧?旧的别用了。” “……嗯。” 裴野满意了。 他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人,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对喜欢的人、朋友毫无保留。正因此,高镇浩不得不为自己的隐瞒感到愧疚。那是一种成功者对失败者尴尬兼怜悯的心情。 尽管你为崔真真才变成现在这样,可是……她却喜欢我。 带有一点点微妙的雀跃,优越感,同时自怪自责。 或许,他不该答应她秘密来往。即便为使兄弟和解。尽管只有见到她,得到她的笑脸,才能令他免于幻觉与噩梦困扰。 “最近还打地铺睡吗?” 他埋头吃东西,似不经意提起。 “客厅空调修好了,老睡地板有什么湿气,崔真真就让我改睡沙发。” 到哪了?中午压根没吃,下午记得买零食,别把自己饿扁了……裴野边说边给笨蛋发短讯,忽然警觉:“南在宥还是宋迟然?谁让你问这个?” “没,随便问的。” “信你一回,这周有见南在宥没?” 答案仍是没有。纵使对方来过拳馆几次,可崔真真不肯见,高镇浩只能装不在。 “最近比较忙。”他谎称。 忙到没时间见南在宥,却一周三次教崔真真拳击? 不愧是好兄弟,真给他面子。 “总觉得他不太对劲。” 裴野在直觉这块时灵时不灵,摆弄着手机说:“上次来店里,他不跑卫生间呆好久么?有人听到里面吐,不知道是不是他。我问他不说,最近也挺烦他的,有空你联系一下好了,问下情况。” “好。” 高镇浩属于行动派,立即发消息问南在宥在哪,旋即收到崔真真的文字:【甜点忘拿了,做完送这里。】 她发一个定位,叫南江精神疗养院。 【怎么在那边?】他问。 一如惯常地,对方态度蛮横不耐:【社会实践,不然能干嘛?被你们那群变脸怪害得精神病来治疗么?来不来?】 总是夹枪带棒,要是偶尔,愿意平和一点同他讲话就好了。 高镇浩打字:【两点到可以吗,要别的东西吗?】 【钱。】 【……】 本意是想多带点下午茶,他扶住额头,发起转账。 【谢谢哥哥^^】 收了钱,一下便亲昵起来。 奇怪的是并不让人感到市侩,反而有些可爱,大概由于他能想象到她脸无表情发表情包的样子,那种别扭傲气的姿态。 “喂,高镇浩,笑那么夸张干嘛?” 久久等不到回复,裴野放下手机:“铁树开花啊你,什么时候开始的?真不够意思,居然搞地下恋爱!” “不是。”额头青筋一跳,高镇解释:“我没——” “别装,瞒不过我好吧?啧,没想到你这么闷的人也有谈恋爱的一天。” 好在裴野对挖掘隐私不感兴趣,话锋一转:“不过我也快了,感觉。” ? “你是说,你和崔……” “除了她还能有谁,我打算拿工资那天告白。” 又一份告白,眼皮也开始狂跳了,高镇浩语调低沉下来:“哪天?” “就周末,大年夜前一天。” 裴野毫无察觉兄弟的异常,自顾自盘算:“告白要送礼物吗?一般要送吧,刚好挺久没送了。你觉得送什么好啊高镇浩?不是有女朋友吗?你给她送过什么?不要太贵的那种有没有?” 仿若喉咙结网,良久,对面吐出一句话:“我不太送礼物。” “就知道你帮不上忙,算了,找机会问大妈,她应该能给建议。虽然绝对会坑我一大笔。”裴野抬手叫服务员:“结账。” “要走了?” “下午没事做,早点还能找个零时工什么的赚点钱。” 见状高镇浩掏钱包:“我来吧。” “不用,一顿饭吃得起。”裴野晃钱币时颇为得意,“崔真真有给我留钱。” 不多,一天就够他吃三个饭团。关键那玩意儿不好吃,仅次于崔真真的厨艺,搞得人提不起胃口,干脆不吃攒钱。 “行了,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事。” 裴野付完钱扭头走。 ……要不要向他坦白? 凝视他的背影,有一霎时,高镇浩曾犹豫过,最终把这个念头压回心底。 * 下午两点,高镇浩准时抵达疗养院。 病院里有股淡淡的香精味,一望无际的白色,他不太喜欢这种地方。对外一直隐瞒自己旧病复发的消息,既不提及更不打算接受心理治疗,多少有点刻意回避的意思,况且满脑子惦记着两位朋友都要告白的事。 崔真真会怎么做? 答应,拒绝,她太阴晴不定,无法以常理推测。所以无论嘴上说多少遍深刻厌恶他的朋友们,高镇浩依然感到不安,她会不会一时兴起就同意交往? 和裴野,还是和宋迟然? 不管选谁一定再闹起来,到时候他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帮谁? 无论如何,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高镇浩清楚,迟然、在宥大约都隐约察觉到端倪,剩下裴野迟早发现他跟崔真真关系非常。可是这段关系的主导权并不在他手里,他有能力切断吗?告白能吗? 万一她将真相和盘托出,万一她被感动…… 高镇浩想无可想,实在不敢想下去。他的处境形同死结,不动是死,不管往哪个方向稍稍迈出去一点也将万劫不复。他怎么能一步一步把自己困死到这种程度? 懊悔,仿徨,烦闷,不解。 好比被丢一股下沉的气流中,难以言喻不可名状的酸涩痛楚。 光想象一下从今往后不再来往、甚至要看着对方与他的朋友们谈笑风声拥抱亲吻的场面,那些狂风暴雨般失控的情绪,一切都在望见崔真真的瞬间得到止息。 冬日的阳光下,她在庭院里,弯着腰笑吟吟与轮椅上的老人交谈。 牛油果绿的羊毛围巾包拢脖子,垂下长长一条,蝴蝶纤美的翅羽。手指细长洁白,将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狐狸一样柔媚的眼睛澄净漂亮,发出闪耀的宝石光辉。 仿若一颗安神药剂,顿时令人平静下来。 一只手提着保温袋,高镇浩不禁放下按揉头部穴位的手,感到奇异。 每次目睹类似的画面他都在想,类似的情况应该不多见吧?能够引发他疾病和疗愈他的竟是同一个人。 那个对他冷言冷语、不讲理且任性苛刻的女孩,与老人孩子们赞不绝口的温柔天使,居然拥有同一张脸孔。 为什么会有如此分裂的人呢? 答案直指红牌游戏。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假如没有报复,没有霸凌,他们能够重新认识…… “啊,是您吧?真真经常提起的男朋友。”思绪被打断,高镇浩回头,瞧见上了年纪的女人:“哦莫,果然正脸更帅气,难怪那孩子喜欢成那样。” 他一怔:“她……时常提起我吗?” “当然啦!” 女人身穿清洁工制服,放下水桶和拖把:“那孩子特别稳重对吧?长得真是吸人眼球啊,做明星绰绰有余,然而不管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呢。” “对待没有儿女探望的病人尤其热心,所以被大家当成宝贝女儿看。只要两天不来,好多病人抢着发脾气,满地打滚喊着真真、我的女儿真真为什么不来看我、是不是你们把她赶走了,怎么劝都不管用。” “真抱歉给大家添麻烦,她总那样说,又鞠躬又道歉的,那时我们就说,如果不是有钱人家的女儿,简直是天神座下的童女转世,礼节无可挑剔,为人处事也妥协到不行。不过,唯一孩子气的地方便是恋爱。” “我的男朋友是拳击手,并非一般的爱好者,而是职业级别。啊啊,非常周正的长相,能给人安全感的身材,不过从不大呼小叫,脾气好,厨艺也好……” “偶尔会突然蹦出这种话,一旦有人追问,小孩似的毫无节制炫耀起来。” “……是吗。”高镇浩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在他不知情的地方,原来崔真真并不排斥提起他,甚至称他为男友。 “不过你啊,是不是太不懂得体谅女孩子,经常做出伤害她的事啊?” 大约疗养院少有正常年轻人来,大婶聊天兴致浓郁,倒豆子似的倾吐:“有向我们抱怨过呢,那孩子,说男朋友太木讷呆板,就算看到其他男人搭讪也不会上去一拳把那家伙打倒,好像根本不在意她。” “……”是指裴野和迟然的事吧。 她故意收留裴野,真实用意是为了逼他表态吗?想和他公开来往? 巨大的错愕甜胀交杂,来不及仔细梳理,高镇浩下意识从袋子里拿出包装精美的小盒糕点,生平头一次对身份、收入如此低微的人说客套话:“这段时间承蒙你们的关照,要是不介意的话……” “哦莫,哦莫,好贵的样子。” 大婶眼前一亮:“是自己做的吗?” “是。” “还有多吗?”她抹手接过来,伸长脖子往袋内瞧,“一个人拿这种好东西有点过意不去呢,叫其他人来也可以吧?” 多亏家里阿姨提醒,工作场合通常需要关照人情世故,说服他多做一倍份量的糕点。高镇浩点头,“可以。” 话音刚落,大婶挨个打电话,不到十分钟一群女人迅速团聚而来分发下午茶。同时你一句我一句夸赞,热情得惊人。 “哎西,一群女人真不客气,我帮你去叫女朋友哈。”最初那名大婶转身往外走,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西八,又出什么事嘛!该死的家伙们一天天的真不让人歇着。” “……别说那种话啦,美香,也许只是冲着免费蛋糕来的嘛” “还有人要来吗?东西不够分啊?”有人说。 高镇浩接话:“没关系,实在不行,我明天再来送。” 理所当然地再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赞美: “看吧,我就说真真的眼光不会差!” “多多来探班吧,是叫镇浩没错吧?镇浩,要更体贴女朋友才行哦。” “对对,美丽又善良的女朋友必须牢牢把握住才不会被人撬走,也请顺便照顾一下我们这群饥肠辘辘的打工人。” “是。”他低头应着。 向来躲着异性走的人,此刻被女人们团团包围,长辈般亲切自然地调侃着、肯定着,称他做的点心堪比米其林。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脸上,那是从未有过的体验。难怪她经常来这座疗养院,次数比先前的孤儿院、老人院更多。或许正是看重这边氛围良好,大家都比较好相处吧? 这么想时,猝不及防,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破重围,一把扑倒他身上。 “林美贞病人!” 伴随着工作人员的惊呼:“你在干什么呀?拜托,快从人家身上下来!” 高镇浩眼神倏然一变。 第85章 美贞 原著中,林美贞只是一个小角色。小到系统查无此人,花积分买不到情报。 毕竟全文一百多万字,从头到尾,她仅在高镇浩的回忆中登场过两次。 第一次带有阳光,长发,淡色的棉麻料长裙与线条柔和的侧颜,唇畔凝结笑意。 第二次,遗照。 她是高莉莉的母亲,是高会长——高民雄发妻去世多年来,唯一一位高学历、形象知性柔雅的交往对象。 是的,甚至未被称为情人。 因而一度被错认为有望一步登天的平民女,掌握高会长的心,得到高夫人的头衔,最终却以一桩绑架案落幕。 高莉莉去世后,林美贞精神崩溃被送走,此后渺无音信。 两年前,高镇浩倒是不顾阻拦在饭桌询问过一次,结果惹得高民雄雷霆大怒,当场摔碗离去,足足一个月后才令佣人告知,那人早在离开高家的第二年便自杀身亡。 眼下,本该安息许多年的人活生生出现眼前。 “你们怎么搞的?!想死吗,竟敢让她跑出来!!” “美贞……?就是那个单独住一幢楼的vip病人?听说是特地为她建的,家属很豪横啊,可是一次都没有来探望过呢。怪可怜的。” “她好像死了女儿。” 一干人指指点点,高镇浩听不进去。他急于求证,双手紧握女人的肩膀推开,视线打量那张年老憔悴的脸,完全不一样。 干枯到可怜的五官,皱纹在面上形成怪异的图案。眼袋又大又沉,往上镶嵌着两颗浑浊空洞的眼珠。 她头发稀少,皮肤病白,微微张着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宛若一条奄奄一息的离岸鱼,浑身萦绕将死的古怪臭味。 与记忆中的美贞姨天差地别。原来只是同姓名吗? 他慢慢收回力道,正要松开手时,对方蠕动舌头,发出一声含混的呼喊:“阿镇啊,阿镇……还记得我吗?” “记得莉莉吗?” * 崔真真被拉到走廊时,那边氛围正好。 “原来这就是你儿子啊,美贞,一表人才呢!” “手艺非常不错哦,感谢款待,这年头愿意下厨房的年轻男人比连环杀人犯还要稀少。” 大家恭维着,自称高镇浩妈妈的林美贞身披空荡荡的条纹病服,紧紧牵他的手,时不时抬头望他一眼。眼神,手指间的力度,活似捏住一把沙;像极他真正的母亲,嘴角扬起一抹腼腆、骄傲的笑意。 高镇浩没有反驳,任由女人抓握。 见形势还成,看护打个手势让众人继续说,转身拨通电话:“负责林美贞的医师在吗?能不能麻烦他来一趟庭院走廊,带上注射器。哎一西,跟我有什么关系,都说是兼职生出的纰漏!所以才说别招这种毛手毛脚的小孩进来……” 说着,余光瞄见崔真真,她摇头,肩膀夹手机双手比叉,代表刚才的话里不包括她。 后者礼貌微笑鞠躬。 “对了,向那位汇报一下吧,好像有家伙想探视林美贞,叫什么镇……” 好热闹啊。 “做两年清洁,还是头一回见那个传奇女人出楼呢,我可得凑近瞧瞧。” 顾不得崔真真了,好事大婶撒开手,忙不迭往人堆里挤。 与此同时,因为安排了宣传,庭院外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一幕,往过道走。 嘈杂中,周淮宇形同鬼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出了点意外,没按时,但还是把她放出来了。做事的人应该会被追责辞退,他没有银行账号。” “我带了现金。离开学还有段时间,让他换地方过年,能转学更好。” 崔真真目视前方,仍保持浅笑,极其自然地将手里的牛皮包放到垃圾箱上。 “HG集团会长非法限制人身自由,应该是不错的新闻。录完像和之前的照片一起发我。” “好。” 身侧男生戴口罩,帽檐压得极低,装作系鞋带的样子起身拎包,留下一只银色铃铛。 “林美贞病情反复,听觉灵敏,档案上写最大的刺激源是铃铛声。”说完,他把包甩背上,逆人流大步离开。 崔真真收起铃铛。 “……那个美贞,我说,让孩子一直杵着多累啊,不然去你住的地方再说吧?” “说的是嘛,大家坐下来慢慢聊吧。” 短短几分钟间隙,另一方借称赞拉近关系稳定情绪的策略奏效。 面对一张张嘴,林美贞扭脖子见高镇浩没有反对,便稀里糊涂应承下来:“阿镇,走,妈妈……带你回家。” 回家,极尽朴实的字眼有一秒钟使万物变化,高镇浩退到过往。 那是莉莉还活着的时候,房子里充满欢声笑语,林美贞永远有办法将死气沉沉的氛围转变为温情。 而他的父亲,尽管看不上交往对象放着昂贵鲜美的空运花枝不管、爱挑自家庭院最不起眼的无名小花来装点别墅的行径,斥责她没有品味,终究妥协于女儿小狗般毫无界限的撒娇下。 莉莉是一个特别能撒娇的孩子,大家都这么说。 “够了,别烦我。” “走开,找你妈妈去!” 她去找爸爸,绝大多数时间,爸爸会训斥。 “一个丫头片子,成天胡闹像什么样子!” “美贞,管好你的女儿!就不能让她学做一个优雅的淑女吗??” 然而醉酒时,偶有那么一次,高民雄竟张开双臂拥抱她,哈哈大笑着说:“莉莉,是最不怕我的孩子!不愧是我的女儿!以后一定比你哥哥更有出息,可以成为我们集团的顶梁柱!” 那天夜里,灯光璀璨,他把莉莉举得很高、很高。莉莉抱着他的脖子笑。 林美贞充满爱意地眼望父女俩,弯了眼睛,于是高镇浩也笑。 堪称美满的画面,绑架案发生在一周以后。 不愿再想起那些事,高镇浩滚了滚喉咙:“好,回家。” “回家啦,我带儿子……回家!” 瘦小的妈妈,高大的儿子,人群让开一条道,眼看事情就此解决,谁想变故突生。 “谁的声音?” 林美贞倏地停下脚步,神情疑惑。 “什么?”大婶不明所以,图省事就说:“没声音,哪来的声音?你听错了,哎呦快点呀美贞,带我们一块儿去你家瞅瞅。” “我等不及啦。” “我也是。” “美贞啊!美贞!”她们接连出声,想以此拽住她的专注力。包括高镇浩也收到眼色表示:“美贞姨,我想去你家看看。” 可是。 “你们没听到吗?”美贞奇怪地拧住眉毛:“明明就有啊,那个声音……” “不要再想了,美贞,放空大脑,别想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我们什么也没听到,你太累了。” 她们一个接一个给予否决,一张张热情虚假的笑脸填满视野,但是不,不对,她没有听错。 那是铃铛碰撞发出的声响。 莉莉最喜欢的玩具。 十分微弱,好比最后一次与绑匪通话期间女儿隔电线发出的一声哀鸣。 那么轻,然而无法忽视。妈妈,妈妈,孩子渴望的叫声与清脆的铃铛声混淆,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要躲起来? 她的女儿,比起男人,丈夫,要重要一万倍的宝贝女儿。 才不是没意义的东西,一定要找出来。 要找出来才可以啊。 “……这里吗?”林美贞扑通一声跪下去,掀起一位家属的裙角。 裙子里面是空的,家属尖叫。 不在那里。 “……这里吗?”她抱住另一条腿,双手并用地扒扯。 裤子底下是大红色的破洞内裤,内裤的主人大惊失色:“妈呀我裤子!!” 也不在那里。 “……这里吗?” “……这里吗?” “……这里吗?” “是不是……在你那里?” “有没有……在你那里?” “谁……看见了?”她问。 “谁……谁听见了……告诉我。”她哀求着,每一个字形同喉咙里泣出的血液。 “莉莉……莉莉……” 妈妈的莉莉,她的女儿,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了。到哪里去了呢?林美贞一面喃喃,一面彻底忘却人类的行走方式,披头散发,到处爬行,发疯似的寻找。 “哇别抓我啊!” “谁摸我屁股??” “你们小心点别踩到她,先散开!” 场面登时一片混乱,尖叫声此起彼伏。 起初不知提防什么,看护拦在高镇浩身前坚决不让他插手,说什么疗养院自有章法,有对付病患的方针,非医护人员禁止接近发狂状态的林美贞。 然而医生、安保久久没来,高镇浩实在看不下去了,曾经会轻声细语教女儿唱歌、给他们讲故事的人,如今却像动物一样匍匐在地。 “听见了吗?总之病院的事我们自己会想办法,你——” “让开!” 他推开看护也推开人群,一把握住女人的胳膊,扶起来。 “美贞姨,深呼吸!”他沉声说:“我是阿镇,认得我吗?” 试图以此唤醒对方的神智。 而林美贞在望清他脸的那一刻,泪水瞬间填满眼眶。 “想起来了?”高镇浩放缓语气,伸手轻轻拍击她的后背。 林美贞没有说话,只是摇晃着伸出手。旋即——猛地掐上他的脖子,大吼:“去死吧!高镇浩!” “你去死吧!!” 第86章 痛彻 林美贞永生难忘那一天,她的女儿,穿着嫩黄色的上衣和米白色灯芯绒裤,背上小狗书包,书包上挂有两串铃铛。 叮叮,叮叮,妈妈再见!她说。挥舞着小手,蹦蹦跳跳跑进学校,然后便再也没有归来。 都怪高民雄! 怪他的自大!轻狂的做派激怒绑匪!! 林美贞恨他,在日复一日的禁锢和药物毒害中,她暗暗用玻璃片切割自己的皮肤、手指抠挖喉咙把药粒呕吐出来,每天睡前醒后重复无数遍莉莉和那个男人的名字。 她如此竭尽所能地憎恨着他,也恨他的儿子,终于夙愿成真,得以在这座不见天日的牢笼中骤然见到他,她的仇人。 她顿时清明起来,仿佛从未病过。 不,她本没有病不是吗?只是被关得久了,灌得药多了,自然就病了。 “你去死吧,人渣,和你爸一起死,都死!!!” 指甲疯狂蛮掐,好似恨不能切断他的大动脉,令他喷涌出一大桶血。 林美贞聚焦的眼瞳深不见底,死死盯住高镇浩的脸。即便被人们强行拉开,目光仍尖利成亮晃晃的刀刃般切割着他。 为什么? 几分钟前态度亲昵,拉着他叫阿镇、自称妈妈,此时此刻陡然转变。反差实在太大,以至于高镇浩本能地认为她发病认错了人,微皱眉说:“我是镇浩,美贞姨。” “高镇浩,你化成灰我都认识!我呸!”往昔的高校教师,形象全无地朝他身上吐唾沫,脸上每一个器官、每一块肌肉蓄满敌意。 高镇浩不明白。 “是因为莉莉的事么?” 他音色低沉下来,对方登时拔高:“你有什么资格叫她的名字?!高镇浩,你这个懦夫,孬种,她是为了去见你才被绑架的!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接!!” “什么电话?” “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她!没人不清楚高民雄有的是女儿,私生女不值钱,可他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认定你做继承人!” “你说清楚!” 大脑嗡嗡作响,高镇浩抓住她的胳膊,很不合时宜地发现那里完全不长肉,骨头冷硬硌手。 “我说——” 眼泪顺脸颊淌下,林美贞直视他的面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莉、莉、只、是、一、个、饵,他们想要的是你!” 高镇浩蓦地想起,“是我生日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他训练完打开手机,的确有莉莉的来电以及十数个陌生号码。前者回电无答应,高民雄说那是莉莉想祝他生日快乐,介于成绩下降、儿童手表被没收了,所以没法接到。至于后者…… “我以为是骚扰电话。” 谁能想到竟是绑匪企图联系他。 “为什么你们说莉莉两天后才被绑架?!” 他爸,阿姨,家里佣人包括负责案件的警长,所有人都这么说,莉莉是在他生日后的第三天贪玩溜出学校,意外被绑匪盯上。为什么要隐瞒真实时间?多么显而易见。 “自然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和心理健康,让你觉得莉莉的事跟你没关系。” 林美贞哈哈大笑,又哭又笑,“高民雄,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孩子,只把你高镇浩看作儿子!什么混账狗畜生,才会在亲生女儿被绑架、连死活都无法得知的情况下,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救她,怎么让她活着回来,而是这件事登上新闻会让他丢脸!会影响公司上市!万一给钱,以后更多人想绑架他的儿子该怎么办!” “一个爸爸,女儿在电话里冲着他哭的时候,喊爸爸救我的时候,他居然直接挂断电话说绝对不能给钱,不但没有安抚回应绑架犯,反而到处派人调查他们的身份,放话说要他们的家人偿命……” “真了不起,实在太了不起了,高会长,一个地道的生意人,伟大的资本家。” “然后莉莉就死了。” “我的女儿,她就那样死了。” “那时候你在哪里?” “你爸做的决定我阻拦不了,怕我坏事,他甚至把我锁在房间里。我好不容易爬窗出去拿到手机给你打电话,你又是为什么没接电话?你还有什么理由,说啊!” “……” 过于丰富的爆料使人群爆发议论,有人打开闪光灯被呵止。 无人注意的角落,保温盒被打翻,香喷喷的蛋糕倒在地上,软榻变形。 莉莉是因他被绑架的,在他生日当天。 听闻赎金他爸坚持选择硬处理而非迁就姑息,其中绝大一部分出发点也在他。 一次性接收到这么多信息,高镇浩的脑子化为一块用旧的橡皮,心脏不断沉坠下去:“你是说,周末中午,你给我打的那几个电话?” 记忆是最会骗人的东西,高镇浩记得有人那样说过,因此十分震惊地发现他还记得。一切都历历在目。 莉莉被绑架的次日——实际上是第三天,所谓的黄金72小时后,特训教练忽然拍他肩膀,说刚刚与他爸谈话,他爸第一次表示愿意支持他做一名职业拳击手,前提是这次特训必须表现最佳。 “难得你爸肯给机会,就把手机交上来,专心训练怎么样?” 教练慈祥的笑脸仍在眼前。那时,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美贞姨的号码。 备注跳出来,教练瞥见了,连声催促:“阿镇,快点,会长只给我十分钟时间,要是同意条件我再去找他沟通,看能不能让你报名下个月的青少年赛。” 于是他没有接,将手机转交出去。 “别告诉我你没感觉到不对劲!就算消息封锁,还不知道莉莉被绑架的事,你爸的德行难道你还不了解吗?他有可能突然改变态度吗?还有我,高镇浩,你叫我阿姨,你说过我和莉莉就像你的第二个妈妈和亲妹妹,我们有经常麻烦你吗?打电话骚扰过你吗?别骗人了!” “你心里很清楚一定有事情发生了,你什么都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因为你只在意你自己的事,就像你爸重视公司!儿子!你们父子俩一脉相承都自私自利得让人恶心!” “女儿连身体都拼凑不完全,无法安葬,居然敢对我说想做会长夫人必须先学会控制情绪才行、要我化妆打扮保持涵养的老杂种!没事享受别人的好意,一旦有事就毫不犹豫踹开别人只管自保的你,败类!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以为做男人、有钱就有什么了不起?!都去死吧!去死!去死!” “给我的莉莉陪葬,死啊!!!” 林美贞的咒骂锐利刺耳,携有刻骨的恨意。医生姗姗来迟,领住保安驱散众人,握住病人臂膀熟练地扎上一针。 冰凉的液体推进体内,仿若一条毒蛇缓缓钻进毛孔,日以继夜地侵蚀着她的神经。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一旦闭上眼睛再睁眼一定又会变成疯子,说好听叫精神病患。高民雄,高镇浩,还有她的女儿,她将遗忘所有,化作行尸走肉继续生存下去。 因此在仍旧保存神智的最后一点片刻里,她一次都没有眨眼。 猩红的眼珠,被泪水覆满的面孔,——死吧,高镇浩,高民雄,你们必定不得好死。我要永久地诅咒你们,用我和我女儿的灵魂,所有牺牲者的意志,咒你们受到报应,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药水发挥作用,她已说不出话,固执地用自己仅有的一切传达出这份深沉的恨意。 叫人为之惊骇。 “病人嘛,说话当不了真的。”医生拍拍他的肩膀,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转身带病人走。 “高少爷,我看您还是早点回去吧,对你们都好。”看护说着躬身,显然知晓了他的身份,赶紧挥手让大家散开,再三告诫绝不准拍照录像,不准外传。 “知道他是谁吗?就敢乱来,不想变成第二个林美贞就乖乖管住自己的嘴巴和手明白吗?” “他还能把我也送进来不成?” 话说得硬,人们到底畏惧权势,纷纷递出手机任由她一个个打开相册检查。 然后,一片寂静。 走廊长而明亮,人全走干净了,唯独高镇浩被剩下,沦落为一具苍白僵硬的雕塑,缓慢地弯腰、附身,捡起蛋糕,转身望见崔真真。 “她说的都是真的?”她问。 “我……” 视线有些模糊,嘴巴好干。光线描摹她的线条,他捧着坏掉的蛋糕,顶满脖子凌乱的血痕,喉咙干涩:“我可以解释。” “怎么解释?” 崔真真不知在这里听了多久,听到多少。 高镇浩没忘他们最初的相逢,她刻意模仿莉莉的性格爱好来套关系,侧面说明她对莉莉、对林美贞颇为了解,兴起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交情。 他一度困惑提防这一点,疑心她从哪里获得消息。如今没有力气探寻了,只有茫然与惶恐,怕她也恨他怪他,把他视作没良心的人。 “就算高莉莉的事都有说法,那么林美贞呢?” 她的表情平静克制,话语犀利。 “林美贞被赶走的时候,你也在特训?你又错过了,又不知情?或自认为年纪太小没法动摇你爸的决定,实在抱歉帮不上忙,只能袖手旁观,好,你怎么说都行。” “我只想问,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已经成年,手上终于有些资源人脉,莉莉应该很爱自己的妈妈吧,你有想过替她照顾她吗?” “有为她稍微反抗一下你爸吗?” “你知道吗,林美贞被押进来的前两年,精神评估完全正常,一直想逃出去。结果被逮住了,开始强制喂药,最后变成你看到的样子。” 换句话说,她是被高民雄活活逼疯的。 “我这么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做?能替她讨回公道吗,能不能把你爸的行为公之于众?” 高镇浩没有说话,她猜到了,他无话可说。 他总是无话可说。 “林美贞说的没错,你的确是孬种。” 堪比长剑直插胸腔,紧接着,崔真真面带微笑,说出了最伤人的一句话。 “好恶心啊,高镇浩,要是裴野就不会这样。” 第87章 爆发 换成裴野有什么不同? 假如是裴野,首先,他一定会回电话。 即使天塌下来也要坚持重拨到对方接听为止有关这点,有次宋迟然在画廊瞧见一副笔触和裴鸢极为相似的匿名捐赠画,打电话问裴野,裴野没接,便切静音模式老样子去vip休息室沙发睡觉。 裴野打完游戏,回拨好几十次。 “不累吗?”高镇浩问他。 “动下手指有什么累的。” 裴野支着一条腿,头都没回地说:“谁知道他找我干嘛。” 万一有要紧事呢?他被抓乱的金色头发弯翘着,后脑勺传达出这层意思。 假如是裴野,只要察觉不对劲,必定立刻赶回家,同高民雄大吵一架。 脑残耍威风导致妹妹被撕票也好,按头人家妈有问题强押精神病院也好,一看就是有病行为,他指定阻拦,实在阻拦不住就冲高民雄劈头盖脸臭骂一顿,甚至拳脚相加,最后脱离关系。 好比裴女士做法无法接受,他改变不了,那便主动离开裴家,自己打工好过窝囊受气。 假如是裴野—— 一系列假如将高镇浩打败,他失魂落魄回到家,崔真真又发来许多照片,令他彻底失眠。 他再也睡不了觉,睁眼照样被幻觉困扰。 被快递盒中切断的手指、带发头皮,那卷长达六小时的录像带,无数血腥残忍画面切换,三道女声更轮番交替捶打神经。 足足两天,高镇浩吃不下任何东西,没有合过眼,开始做蛋糕。 ——蛋糕能让一切都好起来。 只要把蛋糕做得华丽、美味,崔真真和林美贞或许能原谅他。 如此荒谬的逻辑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有人擅自切开他的脑子放进去,明摆着不合理。可由于实在无法承担罪责,他想假装一切还好,尚有挽回的余地,于是便接纳它。 如他一贯做的那样。 奶酪、砂糖,加入鸡蛋牛奶和果酱不断搅拌,而后过滤,推进烤箱。紧接着再做下一个,奶酪、砂糖,加入鸡蛋牛奶和果酱不断搅拌,过滤两次,放进烤箱,再做下一个,奶酪、砂糖,加入鸡蛋牛奶和果酱搅拌…… 机械性重复的动作似乎有效缓解焦虑,高镇浩大脑放空,眼神涣散,终于感到太阳穴的部位不那么昏胀,不再像一条鼓鼓的金鱼在皮肤下不住吐气跳动。 一旁的佣人却提醒:“阿镇少爷,您……的手还是让人处理一下吧,别再做糕点了,已经做太多了。” 说的什么话,他不是才做第一个吗? 高镇浩垂眼,入目一双烫满水泡的手,数量多达几十个相同的蛋糕胚形同复制粘帖的产物,把料理台占得不剩一点空地。 就连橱柜里,也摆满蛋糕。 “……你们拿去吃吧。”他音色嘶哑,低头找出一个新的搅拌碗。 “少爷,到此为止吧,您——” 佣人好心的劝解未说完便被怒斥打断:“不是叫你们吃么?免费的东西闭上嘴享受就好了啊!” “……” 气氛一阵沉寂,窗户好像关着,难怪闷得人透不过气。 “抱歉,阿姨,你出去吧,别管我。”高镇浩扯了扯衣领,打开窗户,冷风瞬间卷进室内,刮得皮肤很痛。 “可是您已经在厨房里呆一整天了。”阿姨满脸担忧,“我怕会长回来看见……” “怕我看见什么?!” 高民雄遽然降临的声音使得整个厨房一震!视线掠过蛋糕和穿围裙的儿子,不容分说发火:“高镇浩!看看你做的好事!” “哎呀欧巴,不要太生气嘛。毕竟阿镇年轻,也许是受人算计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呢。” 情人扭着腰肢跟进来,平板往桌上一放,“阿镇啊,快跟爸爸解释一下,怎么会有人指控爸爸非法囚i禁呀!说得有模有样的,居然还拍视频,一下子传播得好厉害,花钱都压不下去。” 说罢,长长鲜红的美甲点击屏幕,视频小屏播放,各种网络舆论滚动跳入眼帘。 【真的绝了,大发,财阀果然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国家还有未来吗?】 【父子俩都是畜生呢,死不足惜。】 【查到了!HG会长高民雄的确多年前被绑架过一个女儿,据说才八岁?撕票好狠好果断,绑匪带着人质一起死的案件世界罕见吧?最细思极恐的是小女孩死后,绑匪身份曝光,他们的家人从此凭空消失了。】 【救命!!视频里女人没认错的话是我高中老师啊!!姓陈,特别有气质,超受欢迎,女儿我们也见过,性格很乖很伶俐。我毕业的时候确实听说老师家里出点事请假,后来莫名其妙离职了,还以为去别的地方教书,没想到居然被高民雄诬陷成精神病!!!】 【所以还不发话吗?@首尔警察局。】 【拜托查查吧,肮脏的资本家@国家法院@检察官@网煤报刊】 【什么都别说了,抵制HG!】 【HG的东西本来就烂,品控差,服务垃圾,名下一堆商场和娱乐会所也令人作呕,完全合法赌博嫖i娼,病毒发源地这是可以说的吗?】 【去死吧,高民雄!】 【失格的父亲跟他的孬种爸宝儿子一起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HG集团@HG市场经理,听到了吗?帮我们传达一下,叫你老板赶紧死,死全家!】 密密麻麻的诅咒,斥责,奚落。 “知不知道对集团影响多大?!” 高民雄最恨自己的私事沦做谈资被大众评头论足,气得瞪眼脸红:“你今天三岁吗?草他龟孙的狗崽子,你妈要是活着也活该被你气死!废物!害我花那么多钱和精力处理这件事,耽误的时间谁来赔?!” 高镇浩低着头颅,一声声指责钻进耳膜,化为两重魔音。一个哥哥、哥哥叫个不停,一个张嘴闭嘴裴野、裴野、假设是裴野。 “既然怕被发现,那就别做。”他说,拿出两颗鸡蛋。 “什么?” “害莉莉死掉,美贞姨疯掉,不就是你做的事么?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你有什么好激动的?” “妈的老子干死你!” 高民雄顿时怒不可遏,抄起吧台烟灰缸往他脸上甩。 厚重的玻璃制品不偏不倚,砸中太阳穴上方,力道极大,血瞬间流了下来。 “哦莫,哦莫!” 情人假惺惺地掩嘴。 “阿镇少爷!”佣人阿姨连忙找干净的手帕,踮脚帮他擦。 高镇浩本人不躲不闪,面无表情,一副麻木的样子,感觉不到痛,啪嗒敲开鸡蛋。 蛋壳碎裂开来,蛋液滑进透明的碗。他均匀搅拌,确保白的和黄的混到一起。 液体中几块玻璃屑随之起伏涌动,宛若暴风雨下的一艘小船。 船晃动着。 高民雄被另一拨闻声赶来的仆人拉劝住,犹不解气,骂得唾沫横飞:“身为男人竟然没出息地泡在厨房里,做蛋糕!要不是被我发现你打算瞒多久?!没出息的混账!还以为你放弃拳击有所长进,我高民雄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志气的儿子!” “我看你就是和裴家那小子一样!也想被赶出家门去过乞丐日子。西八,要不是看在你死了妈的份上,老子真该掐死你,一把掐死你省事!!” 船沉下去。 高镇浩无动于衷,直到对方提起林美贞,说他脑子有病没事去见那个死人干嘛。 “她没死。” “她死了!” 高民雄中气十足,何其冷漠:“她现在死了。都是因为你。” 为平息风波,就在刚刚,介于看护人员一时未察,林美贞已于南江精神疗养院中割腕自杀。 死前她留下一封遗书,声称女儿的死与HG集团无关,对自己受药物影响、失控发病时的言论引起广泛争议的事深表忏悔,因此趁清醒时写下这封信,决意赴死,好去找挚爱的女儿团聚。 经专家鉴定,笔迹确为本人。 此外林美贞的母亲患有脑梗,同日上午发病去世。其父痛苦之余同意出镜,澄清了女儿与某集团会长的关系,坦白她有严重的幻想症,两人素不相识,从未有过交集。 视频传上网后,HG集团火速公布高民雄及所谓的私生女莉莉dna亲子检测书,并严厉警告所有网民,凡有造谣传谣造成重大社会影响者,集团绝不姑息,将以合法手段追究其责任。 一环扣一环,三条消息一出,舆论立时止息。这便是高民雄的处理方式。 他杀了林美贞。杀了林美贞的母亲,更第二次杀死自己的女儿。 当杀人凶手说出这番话时,高镇浩猛然抬头,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如同在说别人的事。 刹那间,不可置信的怒火烧上肺腑,玻璃碗咣当落地。二十年来高镇浩第一次对他的父亲扬起拳头,仗着身高和力气,一拳又一拳,将对方最反对的拳击施加其身。 “我的天啊,疯了吗?保镖!保镖!” “少爷您冷静一点!快拉住他啊,会长!会长您没事吧?!” 一帮人吓傻眼,拼尽全力,扯衣服的,拽手臂的,偏偏怎么都拉不开这对父子。 高民雄并没有还手。 被寄予重望的儿子反抗着,殴打着,他不喊更不叫骂了。抬臂护住自己的脸,从缝隙中露出一双下三白眼,迸射出冷光,仅仅说了一句话。 “我是你爸,高镇浩,你还能打死我么?” 他的残忍,他的轻蔑,顷刻间淋漓尽致。 对,他是他爸。 当年跪在妻子病床前痛哭流涕发誓要让他继承集团的男人,曾经熬夜守护高烧重病儿子的人。对着这张脸,上了年纪的皱纹与两鬓生长出的些许白发,高镇浩什么都做不了。 他夺门而出。 夜幕下,高镇浩头晕脑胀,口袋里手机震动,安静许久的聊天群冷不防炸出两条信息。 裴野:【崔真真喜欢你?@高镇浩】 【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宋迟然@南在宥】 第88章 初恋 “……目前没能排查出原因。事实上,有关这种疾病遗传的概率极小,即便遗传到99%也只是携带,发病率低于十万分之一,因此截至目前我们应对的经验十分有限,需要进一步研讨……” 院长的话犹在耳边,洗手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潮湿的脸。收到群消息,南在宥第一时间想找裴野解释,却被拉黑。 打电话联系不上另外两人,看来只能去一个地方找他们。他抹了把脸,走出医院。 与此同时,车窗敞开着,高镇浩正在前往崔真真家的路上。 任凭铃声怎样响个不停,林美贞死了。裴野终于发现真相、干脆决绝地解散聊天群,拉黑所有人。一切他所担忧的事终究化作现实,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周边景物飞驰倒退,同一帧帧支离破碎的图像混合。女孩的尖叫声、女人的质问声,盖过四面八方的咆哮的车鸣。 高镇浩感到自己仿若一头困兽,被过往、现在、未来,一切有形的无形的东西尖锐围堵着,喉咙不住抽动,汗水自额头滚滚而下。 “干,想死吗狗崽子!” 谁在破口大骂? “彻头彻尾的疯子,到底喝了多少酒啊西八!” “浑身都是血啊。” 纷乱的言语,他无法分辨,他出车祸了吗?他撞到谁,或是谁撞到他? 他毫无印象,感觉不到疼,唯一的念头是蛋糕,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蛋糕。 高镇浩从地上爬起来,推开人头,——一颗颗漂浮的人头,每一颗转过来,不是莉莉就是莉莉妈的样子。 崔真真,他想,他必须见到崔真真,才能赶走这些幻觉。 【我到了。你下来吧?】 【两分钟下来吧?】 【吃蛋糕吗2?】 世界摇晃,手指变得笨拙,来来去去花好久才发出讯息。结果下来的人不是崔真真,是裴野,他拿着她的手机。 “她没空见你。”裴野一脸戾气。 她的手机为什么在你那里?类似的疑问恍惚出现过,一秒钟分解。 高镇浩定定望着那个东西,瞳孔没有任何光彩,好一阵子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有事找她。很重要。” 喑哑的、结蜘蛛网般的声线。 “我看到你们聊天记录了。”裴野说。 “……几分钟就好。”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发工资?” 裴野一把攥住他领子,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与讥讽:“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今天告白?姓高的,真有你的啊,做蛋糕,看在我的面子上教拳击?要不是我发现你打算继续瞒多久?好玩吗?!” 今天下午三点半,裴野领到人生第一份薪水。 尽管一共就八十万出头,他依然高兴,先给金管家、他姐和小夏分别发一份小红包,表示是自己劳动所赚的。 金管家相当意外,不接视频但发来语音,连声夸他做得好,话锋一转老样子碎碎念叨,让他多注重身体,别太逞强。关于自身的话则绝口不提,只说在意大利适应得挺好,没必要担心。 裴野清楚他在说谎。 裴鸢脸色一般好在精神不错,声称某人公务繁忙实在没法兼顾小孩,态度有所软化,同意她每周末飞一次美国陪女儿。 “啾啾厉害嘛。”视频里,小夏赖在妈妈怀里,抱着新买的小羊玩偶看动画片,勉为其难才抽出一点时间送给亲爱的啾啾一个大拇指,再仰头戳戳妈妈,有样学样地叮嘱:“要吃饭饭,穿很多衣服,补药生病。” “谁最容易生病啊?打针还哭。” 一句反问闹得她哼哼唧唧,生气了,不跟啾啾说话。那是下午四点的事。 视频后裴野照计划去买礼物,来到一家装修森林系的香氛制品店,十米外便能闻到香气。老板是个满臂刺青的彪壮男人,听见风铃声下意识起身迎客,瞧见那头金毛又坐了回去。 穷小子隔三差五跑店里,兜里没钱,光看不买,他习惯了。 裴野直奔货架。 琳琅满目的商品进入视野,他早选好款式,一种椭圆形的手工香薰蜡片,边缘做出波浪线条,以浅紫色的丝带、铃铛系着,蜡面点缀花瓣。外表精致,味道淡雅自然,不冲鼻。 全系列共有12种气味,什么森林奇遇、万物生长、海洋精灵,铃兰柠檬丁香鸢尾花的,裴野不擅长辨别香味,偏又想找一款崔真真还没有过的、最独特最好闻的味道,只得小狗似的拱起鼻子,挨个儿凑上去嗅一嗅。 反复数遍,严格对比,花费整整半小时经过重重筛选终于抉择出一名优胜冠军,就它了!裴野转头问:“多少钱?” “八万八。” “!!” “这么贵??” 隔往常大手一挥能把整家店拿下,如今堂堂yk前任大少爷已经学会正确衡量物品价格。 “便宜点呗。”他说,“不然我去别家买。” 是的,贫民生存必备技能之砍价也熟练掌握! “六万,爱要不要。” “五万。” “出门不送。” “五万八!” 男人啧一声:“好好一人有够抠门的。”双手却麻利地打开柜子下层,找出未拆封的同款让他确认:“这个是吧,送谁?姐妹还是你妈?” 裴野:? “就不能是女朋友啊?” 对方闻言瞟他一眼,近似嘲笑:“谁给女朋友送礼光一个蜡牌?好歹再整束花吧,懂不懂行?” “……” 好像有点道理。 不懂行的裴野拎起包装袋:“附近哪有卖花?” “出门左转第三家就是。”男人说着咧嘴露出一口整洁白牙:“我老婆开的。” 裴野:……干。 总觉得被下套了+炫耀有老婆,不过算了算钱,够用,他脚步一转迈进隔壁花店。 “欢迎光临!” 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说实话,花店老板短发大眼睛,讲话温声细语,听说他预算不多还会尽量拣性价比高且好看的花朵扎束。告诉他怎样能把花照顾得更好、让它们活得更久一些,太好人了,一点不像奸诈老男人的老婆。 然而裴野抱花出去没多久,鬼使神差回头望一眼,恰好瞧见刺青男出来帮忙卸货的场景。花坛边,他们一高一矮并肩站着。 “……” “……” 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见两个人都笑。 男人微微低着头,女人仰着脸,阳光照射及她们的眉眼发梢,一股说不出的、十分具像化的幸福。怎么说呢? 想要更确切表述的话,大概可以比拟为食物、面包刚刚出炉的味道。厚沉的棉被经过一下午曝晒变得松软,黄昏橘彩的霞下车辆穿梭不息,人群往来交错。时间、云朵,一切皆流动着,显出盎然的生机。 没由来地,裴野停下脚步,驻足街道,打电话给她。 “喂,崔真真,你在哪?” “……回家路上。” “哪个路?” “柳下路。” “行。” 当另一端传来女生模糊的应声时,不知怎的,他感到身体包括大脑心脏在内顿时轻飘飘起来,像一团气球。 “我就在柳下路,你留在原地好了,我去找你。” “很快。不用挂电话。” 他边说边走,起初大步快步地走,走着走着又变成跑。 仿佛在追赶什么,急着抓住什么。不对,明明是刚发现什么。 ——崔真真,我会修空调了、崔真真,有人说我炸的鸡块比周淮宇炸的嫩,说我长得比他帅。还有,没想到吧,我昨晚第一次照菜谱成功弄出了超好吃的红烧鱼! 崔真真,天气预报说下午下雨。 崔真真,无敌头上长草了。 崔真真、崔真真的叫个不停,假如有上辈子,或许裴野是一台复读机,一天到晚重播着这个姓名,然后不厌其烦地、乐此不疲地要将自己看见的、听见的、所知道的一切事物通通分享给她。眼下亦是如此。 有关人生第一份薪水,摸到钱币时不可思议的心情。有关那间香氛铺,那个花店老板,乃至他手里的东西。 他有那么多话要说,生怕来不及,因而大步大步地飞跑起来。 任凭褪色暗淡的金发跃动,臃肿的短款棉服甩来甩去。可他的神情是明亮的,心脏无比鲜活跳动,新买的花也漂亮缤纷,能感受到风一股接一股从脸颊边擦过。 自由,——恰恰此字眼骤然浮现脑海的时刻。 他找到她了,就在马路对边。 “崔真真!这边!” 他大声叫道,同时挥手。 人行道前,崔真真单手提包,戴着耳机,好似有所察觉,小弧偏转头部。她的头发有些长了,没有剪,绑了个低马尾。 刘海也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微风将发丝往后吹卷,一刹那,仿若短促的镜头定格,夕阳为她晕染上金线。 “崔真真,快看!我发工资了!! “我赚到钱咯!!” 有句话说,贫穷、感冒和爱一样,都是藏不住的东西。 而初恋,意味着一段无论说出来或不说出来、终将留下遗憾的情感。早知道就应该说出来的,即便没有结果也该勇敢地向那个人表达出来。有人这么说。 可是不觉得隐瞒住更美丽吗?注定没有未来的话,宁愿收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不断不断回温着,何必宣告世界呢? 也有人这么说。 但至少在这一刻,裴野,完全不认为他和崔真真没有未来。 因为他真的、真的真的特别喜欢她。 只喜欢她一个人。 喜欢到什么都能接受、都能忍受的地步,为了她,他已经改变很多,也会继续努力,想办法赚更多钱,给她买更多花和礼物,哪怕是奢侈的黄金珠宝。只要她喜欢,怎样都是值得的。他愿意给出所有东西,而她并不讨厌他。 那么,她们就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怀抱如此天真、一厢情愿的想法,挂断电话,隔着马路与车辆人流,裴野身穿短一截的旧衣服,唯独头发在阳光下蓬松柔软,终究喊出了那句话:“喂,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啊,崔真真!” “我喜欢你,崔真真。” 即便用眼睛、行为说了无数次,可是嘴巴说还是第一次。 “我喜欢你。” 他这么说时,心跳咚咚,笑容明朗,没有避讳任何人。 以为自己也可以握住幸福。 就这么长久、永恒地幸福下去。 * 咔咔,通行结束,红灯亮起。 “怎么突然想到买花?” 越过马路收到花,指尖抚过柔嫩的花瓣,崔真真表情并无惊喜,把书包交给他提后平静地问:“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呃……” “他说他喜——” “我说我发工资了,要庆祝,刚好碰见个卖花的老头,就当做好事呗。”纯属头脑一热喊出去的话,没被听到也好。 所幸来得及挽回,裴野眼瞪路人,满脸写着‘闭嘴,快走,不准多管闲事’,实则决定找一个好时机重新告白。 那是五点钟。 六点钟裴野还打开四人聊天群看过一眼,发现最近一条讯息停留在一周前,南在宥替他跑了两趟国外,亲眼确认小夏、金管家生活状态都不错,发不少照片过来让他安心。 【就知道你够兄弟。】 话题截止此处冷掉,怎么回事,都变哑巴了? 抓头,他编辑文字:【干嘛呢你们?没事就出来@南在宥@高镇浩@宋迟然我发工资了,请夜宵,关东煮吃不吃?】 发出那条短讯时,裴野丝毫没有预料到短短半小时后便会因崔真真出去买酱油忘带手机而撞破真相,无意间发现他所谓的好兄弟们竟合起伙来隐瞒他、欺骗他。 “难怪都劝我别住崔真真家。成天跑店里看我,还以为你们多关心我,结果想监控我是把?就怕我跟崔真真有发展?” 过往的诸多细节顿时明晰。 怪不得拳击馆那帮碎嘴说高镇浩对崔真真态度特殊,他宣称要告白的时候那家伙表情那么怪。南在宥则如墙头草,上回替姓宋的瞒,这会转站姓高的,个个都想讨好怎么不变性去做交际花得了? 太可笑了。草。 真他草的笑死人了。 夜幕下,裴野脸色铁青,犹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宋迟然不够,又来一个你!亮堂着来嫌不过瘾,非要偷偷摸摸搞!有意思吗高镇浩?我把你们当兄弟,你们把我当什么?脑残还是观众,闲着没事光看你们演戏?” 手臂屈起展直,他推了他一把,连带他手上的蛋糕摇晃,差点摔地。 “别动我的蛋糕!”高镇浩脸色惨白,双眼充满血丝,语气极力克制但依然很差:“是给真真的。” “你可真有脸。” 裴野冷笑:“别做梦了。” “你不高兴可以打。”高镇浩一句话使空气凝固:“今天,我一定要见到她。” 话音刚落,一拳头砸上眉骨。 他全无防备,似乎也没有抵抗的意图,整个人重重跌倒,仿若笨重的熊,眼神涣散空洞,只顾着保护怀里的蛋糕。 拳头击打身体发出闷钝的声响。和宋迟然那次不一样,与过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裴野下了狠手,全身笼罩阴戾暴虐的气息。 “哦莫,真打起来了……我就说狗毛小子像混混,你瞅那架势,那气势,一瞅就是经常打架的人没错吧?倒是另外一个小子白长那个大块肉,还以为是健身教练什么的,中看不中用啊。” “老婆子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哎呦没关系的啦,年轻人嘛,身强体壮的,偶尔争风吃醋一下好正常。应该不会死人吧?说起来,蛋糕小子的确流很多血呢。” “安静点,我在报警啊。” 邻居老夫妻俩的谈话传入耳朵,高镇浩依然没有还手。 他一动不动抱住蛋糕,手机从衣服里掉出来,屏幕裂成许多块,映着月亮,也显出他的脸,像被刀子划烂的面具。 “现在能让我见了吗?” 他喘着气问。 脑子有病。 两人于树影下对峙,摩托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南在宥一脚触地,摘下头盔:“阿镇,裴野!” “你的同伙来了,让他带你去看脑子。” 他起身要走,高镇浩抓住裤腿:“让我见崔真真。” 高莉莉死了,林美贞也死了,他余下独一能赎罪的对象是她。能够给予原谅、让他稍稍从癔症中解脱的也是她。 高镇浩不医生,医院没能救活他妈妈。 他坚信崔真真是解药。 “要是见不到她。”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理智不断消逝,仿佛蛇腹内的老鼠,被一点点侵蚀、溶解。 “我会死。”他低声喃喃…… “那你就去死吧。”裴野扯嘴角,一字一句、低而清晰地说:“记得带你爸一起。” 保子舍女、杀人灭口,林美贞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明眼人谁看不明白实情,谁不得感慨一声高民雄残酷狠辣而高镇浩,形同猛虎身旁一头故作无辜无害的窝囊小老虎。装傻的伥鬼。 他的确没杀谁,但她们都因他而死。 倘若不认同就翻脸,反抗,划清界限。要是认同就老老实实承担。偏高镇浩舍不下他爸又放不下惨死的女人,要良心也要做贵公子,撕破兄弟这层伪皮,就连裴野也看不起他。 “从今天起,我没你们这群兄弟。” 树荫摇晃,路灯光暗淡照不亮整个夜晚。赶在南在宥下车走过来前,裴野将话扔进风中:“别再让我撞见你们,不然见一次打一次,死了别怪我。” 随即转身走人,一个眼神、一秒钟没留给两人。 一场至关重要的戏剧宣告完结,崔真真静静伫立在天台,整个人浸泡于黑暗中,从头到尾旁观了许久,拿出旧手机输入南在宥的号码。 南在宥手机振动,接起来,传出崔真真的声音。 “听说高镇浩在找我,能让他借一下电话吗?” 南在宥皱眉,没来得及说话,高镇浩已猛地抬头夺过电话:“……崔真真。” 他忽然不确定该说什么好,沉默良久憋出一句对不起。 多廉价。 “你在跟谁道歉,想要谁的原谅?我,高莉莉,还是林美贞?”轻描淡写的口吻,她居高临下,神色漠然。 “我跟你没话好说。” “那两位要是活着,估计都希望你去死,或者,生不如死的活下去。就这样吧,哥哥,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拜托你。” “别再来烦我,也别过得太幸福。” “永远别忘记因你而死的人。” 嘟……嘟……嘟,通话结束,正下方,高镇浩失力般踉跄。 而崔真真的头顶,天空没有一丝云絮,月晕小而清晰,象征着明天必然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令人期待。 第89章 弃子 高镇浩把手机握得太紧,没开免提,南在宥不清楚对方具体说了些什么。但看前者脸色变化,想也不是好话。 裴野那边只得延后处理了。他扶起朋友:“去我那处理一下吧,还是想再坐会儿?” “……莉莉。”高镇浩低低地吐声,“我想见她。” “好,我陪你去。” 高莉莉被撕票的第二年,南在宥结识高镇浩。高镇浩极度避忌她,不轻易提起,仅有一回让人陪去扫墓,没记错的话地址是在郊区那块,名为宗圣殿的大教堂。 “我来开车吧?” 摩托车暂时停在居民区就好,南在宥伸手想接车钥匙,高镇浩却一脸失神,径自坐上驾驶座。 好吧。 南在宥系上安全带,所幸夜里车辆少,路况好,一路平安抵达教堂,在值班门卫惊诧的目光下登记入内。 “我说,当真不用报警吗?救护车也不需要?” 高镇浩本就带伤,又撞上车祸、与裴野冲突,整个人相当于红油漆里滚了一遍,大半夜突然冒出来实在吓人得紧。 门卫再三询问,确认他们不需要帮助后便给出两支手电筒。 “半小时没出来我再进去找你们。” 不用陪着进去,门卫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 也对,夜晚的老实教堂笼罩在一片寂静神秘的氛围中,大门紧闭,彩色玻璃窗反射出几分微弱的光晕。 绕过钟楼往后便是墓园,似乎也被称作‘神的安息地’,意蕴神的领地,专为最忠诚的信徒们提供圣洁的庇护和祝福,随着时间推移已渐渐被公墓等专门的安葬设施所取代。 沿鹅卵石路走进去,高莉莉的坟墓位于正前方。高镇浩如幽灵般继续前进,南在宥则自觉停下脚步,点燃一支烟。 橙红的花火转瞬即灭。 手机再打开一重照明,微张的唇间溢出大片灰白色烟雾,近似老人鬓发颜色。月光下,他望见自己的尾指,以极小幅度颤动着,像昆虫高频震动的翅膀,青蛙不住鼓息的腹,令他再一次想起主治医生的话。 “便于理解,您可以把它当做一种类似渐冻症的进行性神经疾病,只是病况发作起来可能比它更严重迅速5-10倍,且伴随多种并发症。像肌无力、肌萎缩、肌束颤动、体内部分器官功能失常乃至衰竭都属于较明显的发病症状……” 《圣经》中,上帝对亚当说:“你既是尘土,就要归回尘土。” 如今南在宥正置身泥土上,任由指间烟火燃烧,烫及皮肤。 他十分专注地凝视脚下,一条不知名的虫子,雪白而肿胀,长着橘褐色的头部,身体弯曲成c型卖力地在坟土中翻滚。 错估了季节温度,它好像误爬出来,想赶紧钻回去。 不防一片浓黑的影子及硕大的脚印降临,滋——,应该有这种声音才对。可实际上南在宥什么都没听到,低头掐灭了烟,抬眼朝高镇浩扬起笑:“结束了?吃颗糖吧。” 他喜欢随身带薄荷糖,带猫罐头,总之扮演没有胡子的圣诞老人,经常到处派发小孩的笑与动物们呜噜噜满足的呼噜声。 他的手上有烧灼的痕迹,不规则分布着一点浅浅的青色斑点,从上个月开始出现。 高镇浩没有发觉,也没有接糖,怔怔盯着他摊开的掌心又好似并没有看他,眼中充满复杂的情感。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们,可是,他是我爸。”他面孔紧绷,像极自言自语,却又问:“换做是你……” 南在宥笑了笑,没说话。 于是高镇浩猛然想起,他的确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母亲的葬礼也好,父亲包养的女人、毫无顾忌逐年增长数目的兄弟姐妹、乃至公司里外各种难解决的烂摊子,南会长贪图享受,喜欢把一切抛给儿子料理。 而南在宥不负众望,向来办理得完美妥帖。 打个比方,南在宥是陀螺旋转不停。宋迟然会时不时展露出恶劣的一面、故意搞砸长辈的指望,裴野叛逆乖张。 他们各用各的方法都争取到了一定自主权,无论莉莉作他们之中谁的妹妹,想必下场都能比现在好。 偏偏她姓高。 “走吧。” 两人回到车里,漫无目的地行驶着。 南在宥侧脸朝外,状似不经意提起:“时书雅,好像在做心理治疗。有点意外吧?那么要强的人也会负担大到需要外力帮助。” 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猜到他接下去要说什么,高镇浩:“别说了。” “你也试试接受治疗吧,阿镇。” “够了。” “我认为心理医生是20世纪以来最伟大的新职业。” “我让你住嘴,别说了!” 月光倾泻到前车窗上,漫射出不刺眼的光。高镇浩猛踩下刹车,扭头瞪着南在宥,对方的镇定和冷静让他感到陌生。 “没有必要一直隐藏下去,既然无法逃避,就应该面对它。”南在宥眸光澄澈,语调、音量全无起伏,语气平静地惊人。 高镇浩胃部一阵阵抽搐,头疼欲裂,想起自己收到的那些照片——南在宥和崔真真并排蹲在一片草丛边,肩膀挨着肩膀,眼睛对着眼睛。他们拉钩,他们深夜坐在同一辆车中,影影绰绰的轮廓与肤色交错重叠。 尽管清楚大概率是误会,是崔真真用来惩罚他的方式之一。然而夜光轻薄,纤毫毕现地照出高镇浩狰狞的表情,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操控他的面部肌肉。 被多方拆穿谴责的恼怒、羞愧,面对其他人皆无力反驳无法反抗的情绪汹涌起伏。他呼吸沉重急促,再也压制不住内心强烈的不甘与极度的痛楚,冲着南在宥——大约全世界唯一一个不会对他表露出鄙夷的人,怒吼道:“管好你自己行吗?南在宥!” “你下车吧。” 空前的低气压充斥车厢,许久,高镇浩平复下气息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 确定他能一个人开车,南在宥下了车。 恰好在公交路牌附近,往左右眺望,空旷的道路延伸进无边无际的夜里,既无出路也无行人,仿若迷雾包裹的迷宫,仅有身旁一盏暗淡的路灯莹莹发光。 目视车辆远去,南在宥走到椅子边坐下来,又点燃一支烟,垂眼接起电话:“我知道了,软件二测总结的问题提纲先转给技术,让他们抓紧修改一下程序。明天的招商会安排小派主持吧,嗯,我有点事……” * 同一时间,高家。 得知高镇浩行尸走肉似的出车祸、同人斗殴,做父亲的面色冷漠毫无触动。 唯独听说他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见一个叫崔真真的女生,高民雄不由得火冒三丈:“堂堂一个男人,窝囊废似的下厨房做蛋糕不够,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崔真真?就是那个他一出院跑去找的学生?那天她也在场?” 想起儿子几次三番丢人现眼与她逃不开干系,高民雄睚眦必报,正要吩咐下属随便制造点意外送那对母女上路,不料手机铃大作,备注显示:裴会长。 半夜三更,那女人联系他做什么? 高民雄不解接起,直至一小时后,灯光俱灭,只留下客厅一盏水晶灯。将佣人们全部赶走了,他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后背佝偻着,双手捂住脸,嘴里衔着雪茄,从指缝间呼呼、呼呼地喘出重气。 呀,该不会用力过猛把死老头气出病吧? 明明只是收到匿名短信,顺嘴提一下他亲儿子最近沉迷下厨的事罢了。实话实说嘛,又不是她教唆的,应该不至于迁怒到她身上吧? 算了,富贵险中求。年轻的情妇郑玉珍咬咬牙,扭屁i股走进客厅。 “哦莫,欧巴。”放下水果盘,装作才发现死老头的样子,她故作担忧,赶紧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仰脸看他:“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不休息呢,一副憔悴的样子,叫我可怎么办才好?不如叫住家医生来检查一下吧?阿姨,阿姨——” “不用了。” 高民雄粗声打断:“被裴智研那女人趁虚而入抢走几个合同而已。做就做了,区区一个女人竟敢特地打来电话挑衅,疯子!” 被女人盖过风头堪称高会长世界第一忌讳的事,然而想起对方落井下石般的劝解,如同一记重重的耳光,猝不及防扇到脸上。 他放下手,低头看向郑玉珍:“你,身份证和户口簿都在身边么?” “当然啦,怎么了,欧巴?” “肚子里的孩子不用打了,明天跟我去登记。” “真的吗?”郑玉珍眼睛大亮,紧接着控制激动,做出不安的样子,“可是、可是阿镇怎么办呢?万一他反对……” 阿镇?高民雄沉下嘴角冷嗤:“他有什么资格反对!” “当然啦,阿镇是您的儿子,这个世上哪有儿子管制父亲的道理呢?只是欧巴不是答应过夫人此生只有阿镇一个儿子吗?我怕我们的孩子……要是他能懂事懂得敬重哥哥就好了,怕只怕他随我,继承不到欧巴您的智慧和品性,万一惹阿镇生气可怎么办,毕竟他才是未来的当家人……” “又不是不能生了,何必选一个忤逆老子的家伙做继承人!” 一句话宣判高镇浩的死刑。 所谓的夫妻情深、父子亲情不过如此。目睹他眼中的凉意,郑玉珍不禁全身打一个寒战,告诫自己牢牢记住男人翻脸的速度,翻身坐到他的大腿上:“那么,我们可以办婚礼吗?欧巴,人家其实超级期待穿婚纱呢……” 高民雄此生没有办过婚礼,他不待见那种虚头巴脑的东西,眼下兴许在气头上,一口答应:“随便你。” “太棒了欧巴!” 郑玉珍如受恩赐般凑上来一吻,歪头靠在他的肩上,娇声构造未来:“结婚以后我们也稍微去度一下蜜月吧?顺便把房子也重新装修一下,对了对了欧巴,花瓶里的花也可以换成玫瑰吗?你知道的,人家最喜欢蓝色玫瑰了……” 婚礼,蜜月,组成一个新家庭,重新培养一个靠谱的继承人。听起来很不错,不知怎的,高民雄的视线越过女人娇嫩的容颜,落在墙角的花瓶上。 “老公,比起钱,偶尔也注重一下身体健康吧。” “烟这种东西,只是合法的毒品哦,为了健康着想还是尽量不要成瘾比较好,莉莉说对不对?” “对!妈妈说的对,爸爸不要再抽烟啦!不抽烟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苦口婆心的劝说,真正的关心,三道截然不同的音色交错,一刹那间,他想起两个女人,连同那个死去的孩子,就像流星划过夜空。烟灰一抖,万物俱空。两张模糊的脸顿时烟消云散,仅仅剩下那一只花瓶。 几何形的造型,边缘有些发黄,许是佣人忘记打理。 花枯萎了。 第90章 发烧 HG集团丑闻危机固然解决,无形中却披露出掌权人高民雄手段毒辣及其子不堪重用。祸种埋下,诸多原有意合作的海外商纷纷转向风评更佳的yk集团,令裴智研收尽渔利。 高民雄为此切齿咬牙,耗费大量金钱物力,始终查不出带头爆料的ins账号来历,只得被迫忍下这份耻辱,雷厉风行地将亲子高镇浩关进南江精神疗养院,对外宣称出国留学。 紧接着,有记者多次拍到他陪同一位面孔年轻妖娆的女性出入妇产科的照片。次月,高民雄与身份地位具不匹配的郑玉珍举行盛大婚礼,前往海岛度假。 同年八月,郑玉珍生下儿子高泰灿,被宣立为新一任集团未来继承人,从而开启hg集团短短五年内整体实力急转直下、自全国前十迅速没落至百名开外的逆向神话,叫人跌破眼镜。以至于最终结局被yk、京代彻底瓜分吞吃,行内人凡有提及不得不感慨一声:“高民雄那家伙啊,大抵,受到了神罚吧?” 否则还能怎样解释呢? 继丧妻丧女、亲手将儿子送入精神病院三部曲后,人到中老年终于收心,正盘算好好享受生活,不伦不类地学做一个温情的丈夫、更称职几分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该出事故的帝国却顷刻倒塌。所谓机敏伶俐、充满期冀的小儿子竟是妻子另外包养男大学生的产物! 在集团最岌岌可危之际,母子俩、家里的阿姨乃至司机,竟敢联手外人偷窃机密资料,卷走所有财产飞速逃奔海外! 得知实情,高民雄怒而中风,晚年凄惨,那是后话。 时间拨回当晚,咔哒,钥匙扭转开门,客厅一片光亮,桌上摆着冷掉的饭菜与手机。 卫生间门反锁了,裴野在冲澡,但没开热水器,哗哗的流水声一直持续到很晚,他裹挟满身水汽、冷气出来,停在房间前。 水珠啪嗒啪嗒坠下。 他敲了敲门:“崔真真……” “有事?” 崔真真没熄灯,应该在学习,一点儿暖光从门缝底下流出来。 可她既没有走过来开门,也没说让他进去,裴野便杵在门外,视线朝下盯自己被冷水泡白的脚趾、脚下那双底胶都裂开了的黑色大号塑料拖鞋,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偷看你手机了。晚上高镇浩来找你也被我赶走。” 她会生气吗,搞不好要冷战。 正思考着怎样弥补求饶,裴野想象的事完全没有发生。 “知道了。”对方十分冷淡地反问:“还有事么?” “没了。” “好。” 好就是话题结束的意思,你可以走了。裴野听出来了。但是弄不明白。 她好像有点太平静了。 好像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如果可以,裴野真想不管不顾地直接撞开门,亲眼看看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可是不可以。他松开下意识握住门把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收回来,反复提醒自己,不可以让她不高兴。 从今晚开始,他必须管好自己,非常小心,绝对不可以冲动、不能再做出任何涉嫌冒犯或惹人不快的行径。 因为她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 不被喜欢的人就会这样,变得卑微、怯懦、诚惶诚恐。 假如你还想继续住在她家里,离她近一点,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那……你早点休息,别弄太晚了。厨房里有豆奶跟鸡蛋,晚上饿了能吃,我放锅里了,用热水温着。要是冷了你再开火煮几分钟也行。” “被子,最好盖厚一点,好像明天又降温来着。” 该提醒的都提醒完了,裴野摸脖子,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能说,于是呆门外出神好一阵子,一句‘有事叫我啊’作为结尾,关灯去客厅。 掀开被子钻进沙发,先打了个喷嚏。 人真奇怪,如果没有碰到更暖和的东西就不觉得冷。一旦碰见,好像即便原本不冷,突然也会变得特别特别的冷,难以忍受。 也有可能他身体变差了。 裴野想,一天到晚打工,没时间锻炼,篮球、赛车一类的东西渺远得仿佛上世纪。况且也没有了随时待命的厨师团,讲究科学营养比例的餐食,每天的食物有且只有冷冰冰的饭团或吃到腻味的关东煮和烤香肠而已。 偶尔想吃顿好的,为了省钱,得自己下厨,动辄买菜、做菜、吃完擦桌洗碗连带着打扫厨房,倘若不是亲身体验简直难以想象,一个这么小的房子怎么会隐藏那么多家务需要做? 难道说这才是普通人的常态吗?人生的三分之一时间用于睡觉,超过三分之一时间工作,此外的三分之一必须处理各种繁杂琐碎事,垃圾最迟两天扔一次,地板三天拖一次,枕头被子每周晾一次,洗衣服晒衣服、整理衣柜、反复挑选比价然后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真可怕。 原来沐浴露那种东西不是用不尽的啊。 脏掉的角落也不会自己变干净,只有霉菌跟虫子会自动繁殖。 大少爷几度惊讶于如此现实的现实,接着慢十拍留意到,即便是好不容易剩下的三分之一中的五分之一,真正独属于自己的放松时间,也不过是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玩手机罢了。 压根没有多余的钱和力气选择高质量的消遣,大家所能做的,就像干瘪掉的气球,看起来一动不动懒惰倦怠地瘫痪着,实际仔细一看都在张大嘴巴呼吸呢,毕竟要尽可能吸气,往身体里充饱气,第二天才能勉强打起精神继续忍受生活。 不出意外的话,这种日子大概会维持几十年,一辈子。 真恐怖。不由得再次嘟囔。 明天下班还是尽量去小区找小屁孩们踢会儿球好了。 不知道第多少次这样说,沙发太小,伸不开腿,怎么放都不舒服。裴野连续换了几个姿势,干脆翻身平躺,一手枕在脑后,把双腿压在扶手上——至少把身体舒展开了,虽然代价是脚底漏风,凉得慌。 他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高镇浩…… 背信弃义的懦夫,他俩反正彻底掰了,从今往后那几个人死活都跟他没关系。 关键是崔真真从什么时候喜欢上高镇浩的?哪里?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既然好感的另有他人,为什么又同意让他住下? 崔真真,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想不通,越想不懂越要想,最后昏昏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崔真真拉开窗帘,一丝光线覆盖眼皮,裴野脸色苍白,头痛得快要裂开。 他发烧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0-100 第91章 戳破 “今天……还要去上课?” 耳朵嗡嗡作响,裴野支起头,在刺眼的光中看着崔真真穿外套、袜子,一如往常般有条不紊地行动,忽然这么问了一句。 明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嗯。”崔真真低头系上鞋带,“跑完步去。” 得到答案的一瞬间,某些情绪止不住往上涌。叫失落感吗? 毕竟裴野身体好,鲜少病,印象里极少数倒下的时刻通常伴有金管家的再三絮叨、他姐的叮嘱,一碗热腾腾的营养粥与药。 聊天群里插科打诨,高镇浩、南在宥、宋迟然来找他,有时连小夏也奶声奶气地打跨国视频来‘慰问’他。 被热切关心着,从前并不觉得有多了不起,失去了遽然开始惆怅。 在学习和生病的裴野之间,毫无疑问,崔真真选择前者。 谁让她不喜欢他。 所以就算生病又怎样,反正不可能为他中断至关紧要的课程。 被爱者肆无忌惮,不被爱的人好比小丑。残忍的事实再一次得到佐证,轮到心脏钝痛。努力压下‘要是高镇浩呢?换成姓高的那人,她是不是就着急,就会担心?’的念头,裴野强撑手臂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温水。 “空腹别跑太快啊,对胃不好。” 鼻子堵住了,他声音沙哑:“我有点不舒服,感觉感冒了,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 崔真真把水喝了,没有接话,他只能自个儿闷声闷气地说下去:“能不能帮我带点药?” ——自己没长腿么?外卖不会叫?你又不是高镇浩,凭什么让我帮买。生怕听到类似的拒绝羞辱,裴野说完只觉大脑一阵胀痛,慌张地低下眼去望地毯。 用久了的、光秃秃的廉价地毯。 崔真真放下杯子戴上耳机,转身的同时留下一句:“可以。” “好!”裴野顿时打起精神,踩拖鞋走出地毯的边界,冲她的背影喊:“我等你啊!” “我等你回来。” 又说一遍,直到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楼道,他打个哆嗦,赶紧关门小跑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嘴角依稀上扬,带着点笑。 至少她答应给他买药。 他想,想了一遍又一遍,认为这算好的开始。 总有一天,他会比高镇浩更重要。 * 本来不打算睡着的,可架不住头实在疼,裴野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感觉时间流失很久,分分秒秒化作锯子切割神经,实际上被推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钟只往前挪了一点点,才挨了一小时。 “崔真真……” 喉咙像被扼住了,干涩又痛。一片天光中乍然瞧见那张脸廓,裴野眯着狭长的眼,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人在做梦时总是格外胆大,病毒则与酒精一样,同为冲击理智、令人诚实或趁机假装诚实的最佳外力。于是他仰头怔怔望她好几分钟。她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眸,垂下来的几缕碎发以及睫毛。 小熊皮似的包裹着的冬杯倏然一动,裴野从中伸出手贴合她的脸庞。 轻轻地。 “你……”他呢喃道:“能不能别喜欢高镇浩了啊?” 清早七点半,天亮了一大半,正是整栋楼房、整座城市接连苏醒的时刻。 楼上咚咚的脚步声,隔壁碗筷的交碰声,重叠楼道中大人焦急错乱的脚步、孩子们背着书包嬉笑打闹,楼外小区老年早操队准时打开广播,小摊贩按响喇叭:“饭团,饭团,来吃便宜又美味的饭团……” “我来一个!多加一个蛋黄不要黄瓜!” “我也不要黄瓜,两根香肠!” “老板热牛奶还有没有?” “钱已经赚了啊,吸管呢?” 拥挤的羽绒服们,嘴里呼出热腾腾的气。冬天正是这样一个季节,七点半,世界熙熙攘攘地醒来,不计其数的人群、人头自一块块方块匣子中纷涌出来,随着道路的延展不断分支聚合,形成一条条庞大蜿蜒的队伍,似树干长出来的树枝,穿越马路车流紧接着又钻进新的匣子。 唯一与景象格格不入的便是那栋旧楼房的窗边,一只沙发上,有个人因为生病,瞳孔雾蒙蒙地注视着另一个人,近乎梦呓地倾诉心事。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已经不需要我了。”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高镇浩不好……你别喜欢他了,行吗?” “我比他好,也比他喜欢你,我会一直、一直、一直喜欢你的。真的。” 仿若卡壳的磁带,翻来覆去地说:“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崔真真……” “你可以……再抱我一下吗?” 短短几个字而已,仿佛用尽力气,血色全无。 他被困电梯的那个下午,她抱了他,挽救他。他无家可归的那个夜晚,她抱了他,收留他。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又记得格外清晰,想起那股令人贪恋的温度,裴野的眼中盛满希翼,像一只天真蠢笨的狗。 分明快被丢掉了,他不知情,被驱赶下车,犹傻傻大力摇摆尾巴、亮眼睛,扭头对端坐在车里的主人汪汪呜呜翻肚皮打滚。 “吃药吧。”崔真真挪开脸,站直身:“给你带了粥。” 沿她的视线看向茶几,原来不是梦啊……裴野视野眩晕,恍恍惚惚地挣扎坐起来,意识到自己神志不清时都说了些什么蠢话,赶紧埋头吃粥喝药。 尴尬沉默的氛围持续片刻,崔真真不期然打破:“我的确喜欢过高镇浩,但被高莉莉和林美贞的事改变想法。他太懦弱了,既虚伪又拧巴,我也不想继续喜欢这种人,只是情感不受控制。” 她神情平静:“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吧,才能彻底抽离出来。” “……” 这算……在回应他吗? 惊喜来得太突然,裴野还没反应过来,她继续道:“至于你说不需要你……其实补习班就快交学费了,之前是我没好意思说,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办。最近联系不上宋迟然,南在宥的话,他跟高镇浩是一类人吧?即使有单恋很多年的人依然到处滥交,这一点也让人不想来往。所以……” 我只剩你了,裴野。 我需要你。 她没有直白扼要地说出来,甚至说话时偏了头,一个眼神都没有落到裴野身上。 然而裴野被幸福冲晕头脑,丝毫不在意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们直呼姓名,上一秒焉头耸脑霜打茄子,立即放下碗表态:“不就是学费?你放心,我现在就去上班,大不了最近多加点班,肯定能交上。” 他知道她有多重视上大学的机会,急匆匆要换衣服。 “带病上班,你行吗?”崔真真问。 “走了,晚上见!” 受一腔热血支配,裴野动作飞快地出了门、上公交车。结果因为车太晃了,天气冷,放热气,各种食物味道浓郁交织到一起,外加全身酸痛,逼得他提早两站下车大吐特吐,吐完才发现两分钟前来自他姐的未接电话。 不想被听出来自己这幅狼狈样,他发短讯:【干嘛,上班呢。】 裴鸢:【亲爱的弟弟,店门都没开,请问你怎么上的班?】 裴野:【?】 你怎么知道,刚想问便收到解释:【我回国了。】 得,不用问了,超级工作狂冷不丁杀回国,铁定是为他们决裂的事跑来做和事佬的。 至于哪得到的消息,问南在宥啊,那三个人里数他跟他姐来往多。 无语。 又不是三岁小孩,绝交还带告家长的。 裴野边走边打字:【要是讲南在宥他们的事就算了,你别多管,烦。】 界面显示输入中,一分钟后跳出回复:【见面再说吧,我在店门外。】 先斩后奏,一个当妈的人老玩这种幼稚无聊小把戏。裴野啧一声收起手机,加快脚步往店赶。 炸鸡店位于商业圈,一家商城外围边缘,附近蛋糕店、面包店、奶茶店一大堆。隔着十多米距离,裴野找着他们的时候,裴鸢与南在宥就站在一家饰品店外说话。 一个大波浪卷发,穿有设计感的斗篷大衣,手提蛋糕。一个短款羽绒服,卫衣帽子挂在外面,年龄差很明显。所以起初裴野没有多想,只是忽然想起来,下月就他生日了,也快开学,难怪他姐不打一声招呼过来。 “喂,姐——” 正当他喊出口时,似乎什么东西掉了,两人同时俯身,手背相触。 南在宥反应极快的收回手,裴鸢捡起来,弹了弹灰,口吻颇为庆幸:“好在质量过关。看不出来吧?是小夏五美元从地摊上买的手链,说是阿野生日有礼物,也要给我送礼物。人小鬼大。” 她笑得明媚,极自然地伸出手:“帮我戴一下吧,在宥。” “还是等裴野来吧。” 南在宥摆手,一副保持距离的模样,惹得女人直笑,伸手揉他的头:“怎么,就因为阿野说过我是他一个人的姐姐,你要跟我生分了?不至于这么当真吧?” “没有。”他笑了笑,垂下眼睑。 裴野从没见他如此安静的样子。 大约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南在宥代表活力,活泼,一天到晚抱着手机,全身有用不完的劲儿,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凭实力掺和一脚,话特别多。但这是第一次,裴野陡然发觉他也可以话少,居然也能消停。一张面皮白净少年气,垂落的眼眸却被睫毛掩盖着,显出几分说不清的落寞。 ——在宥那孩子,不说话的时候就萧条。一旦把笑容抹掉,就变得有些灰暗,让人感觉下一秒要枯萎。 像月亮一样。 你以为他是太阳,可其实他是不发光的。只是在努力模仿、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他姐的话得到证实,但当时裴野笑她神经,南在宥不就是一个傻了吧唧的幼稚鬼,跟什么太阳月光有什么关系。 直到此刻,电光石火之间,裴野脑子里划过早上那句‘南在宥有单恋很多年的人……’,他恍然大悟。 * 今天是大晴天,光线斑驳地照射至两人身上。 “你的脸色看着很糟糕哦,确定没事吗?镇浩那边最好还是缓冲一阵子,对了,今年时间刚好对上,阿野开学前两天生日,再怎么想证明自己的生存能力也不能不去学校,实在不行我打算——” 裴鸢话说一半,不知裴野打哪里冒出来,拉她胳膊截断话茬:“姐,你找个地方呆几分钟,我有话跟他说。” “阿野?”裴鸢诧异,他却只盯南在宥,眸光沉沉。 “不然还是我们换地方好了。”后者偏头:“去那边?” 去就去,裴野一马当先往前走,南在宥递给裴鸢一个放轻松的眼神,转身跟上。 大概走两分钟,没等他站定,裴野猛地转头:“离我姐远一点!” 没有任何铺垫、询问,他甩下话:“看在你帮我去看金管家和小夏的份上,这次我不跟你动手,但是南在宥,你记住,别再、靠近、我姐。” 除此之外,同样没有给辩解的机会。 恰好站在垃圾桶旁边的关系吗?好像有什么东西烂了,空气里一股霉味。 接连几次被误解,被推开,南在宥从没解释过。他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哪怕此时此刻,也不过是抬起眼睛,四目交会,无比清晰的望见对方眼底的轻蔑与抵触,一些过于生分的阴鸷和仇视。 血液好似定住了。 “你是傻的吗?被人欺负都不懂打回去?白痴,以后我带你玩。” 曾经那么说的人,十年后。 ——你真恶心。 这样的一句话而已,裴野没说,却又那么赤裸裸地摊在阳光下,清晰无误。 “别再多管闲事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 “离我姐远一点。” 不同的时空,场景,从不同人的嘴里传达出不同程度的拒绝。 每一次,南在宥的回答都是:“好。” 这次也不例外。 “你一点都不想听我解释对吗?” 他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事实胜于雄辩,裴野毫不犹豫:“对。” “好。” 他沉默片刻,声音很轻地答应:“好。” 第92章 倦鸟 裴野厌烦无休止的分享。他有一个习惯,假如是别人特别喜欢的东西,他绝对不多看。同理,自己最珍视的也不允许别人乱碰,哪怕是最好的兄弟。 宋迟然、高镇浩、南在宥却接连犯忌。 “你们说了些什么?对在宥态度好点,阿野,我觉得他好像有事瞒——” “他瞒的事海了去了,姐,我病了。” 一句话成功夺走注意力,裴鸢转回头,一脸不可置信:“那还来上班?” “哪有为什么啊,人活着就要赚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请假……” “没那么夸张,刚好饿了,你买哪家的蛋糕?” “别想扯开话题,跟我去医院。” “都说了我还要上班啊……” 裴野推搡裴鸢,姐弟俩交谈声远去。 手机振动,后者很快发来短信:【抱歉,在宥,阿野胡闹惯了,别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晚点我们再碰面。另外你脸色真的很差,有空去医院做下检查,记得告诉我结果好吗?】 南在宥没有回。 两道背影撤出视野的刹那,视角轰然动荡,他伸手抓住垃圾桶,任凭冷冰冰的金属锐角划破掌心,人失控地跌坐在花坛边。 胃开始抽搐。极度剧烈迅猛的痛楚来袭,仿佛有刀子在肉里搅动。 胃是情绪器官,据说,感到极大压力和紧张时便容易发作。然而紧张是什么?南在宥不清楚,有记忆以来便不曾发生过。 他只知道,他想吐。 用上最后的克制力打开垃圾箱盖,取出空铁桶才吐。他吐得昏天黑地,喉管不断挤压,其实呕出来的只有一片又一片酸水,一堆没能消化完的药。 呃…… 他低头,一手抵膝扶额,手腕上戴着电子表。表下突然多了一双帆布鞋,另一只手递来矿泉水。 南在宥眼角发红,仰起头,不出意外地看见崔真真。 “好巧,学妹,我刚想去找你。” 视线定住片刻,他接过水,拧开瓶盖,咕咚往喉咙里灌了两口,再吐出来,唇色愈发的白。 “找我算账,为了高镇浩的事?” 崔真真双手背在身后,骤然俯身,围巾末端的流苏跟着滑落空气中。歪头问他:“还有必要吗?南在宥。再怎么不计得失、维护朋友,结果证明没有人领情,他们都不当回事,只有你一个人沉溺其中不是吗?” “谢谢你的水,至于你说的。”南在宥顿了顿,“我知道里面有你的关系。” 她始终在隐晦的、间接的,以水滴石穿般的耐性摧毁分裂着他们。没错。 “但你也清楚我说的是事实。” 崔真真紧挨着他坐下,很直白地戳破:“你并没有直接参与过红牌游戏,相反,假如有裴野想置于死地的却意外活下来的人,一定是你从中周旋了。你不想闹出人命,也在一定程度上相信因果命运,然而却一次次刻意忽略报应的存在,选择牺牲别人、溺爱朋友。” “宁愿在可控的范围内放纵裴野发泄,好过他在不知名角落压抑过度,闯出更大的祸,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何必呢?一直为了别人的事奔波。明明能把事情处理得很漂亮,拥有更轻松随意的生活,到头来却要受他们牵连,被卷进他们一团乱的人生中。” “你不累吗?” 她尖锐的质问引来他的注视,仅有几秒钟。他垂着肩膀,双手虚握空塑料瓶,嘴唇抿做一条平直的线,扭头深深望了她一眼再转开。 仿若一只疲惫的鸟,隐忍着倦意,不肯停下翅羽。 不远处有人推着棉花糖车叫卖,崔真真举手:“这边,我买两份。” “慢用哦,您的两份蜜瓜味棉花糖。”收了钱,老板笑得满脸皱纹,转身跑回餐车。 “请你吃。” 其中一根蓬松的糖侵入视线,太甜了,不该吃的。但南在宥仍是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 太甜了。 他握拳抵唇齁得连声咳嗽,许久平定下来,轻声说:“你是第二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 第一个是裴鸢。 发生在许多许多年前,听到大家抱怨,他又一次主动让出自己的午饭和零花钱,暂时没能打动心存怨恨的哥哥姐姐们,反而被视为傻瓜。因此编了漏洞百出的说法糊弄他,将他推进池塘,再一窝蜂散开。 那天他花好长时间总算爬上岸,刚上岸便遇见yk的姐弟。 “猪脑子。”裴野双手插兜,冷哼着说:“要破产了,他们家,一堆小屁孩里挑不出一个聪明的,到时候我收购掉好了。” 随后被裴鸢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姐,干嘛!”他不服气地叫唤,做姐姐的则伸手向浑身湿透的小傻子:“你就是在宥吧?南家最小的孩子,还好吗?快起来吧。” 盛夏的蝉鸣大得好似要淹没一切,恰好阳光也热烈。 那一天,南在宥握住她的手。 经过一下午相处,临走前,裴野依旧拽拽的:“一脸蠢样,既然我姐说了,以后勉强带你玩。” 裴鸢拍他肩膀,浅笑着说:“在宥啊,你还只是小孩子呢,没必要太勉强自己去做大人的事,要是觉得累就偶尔停下来吧。不用太体谅别人也没关系。” 人生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一刻,世界仿佛创造出新的角度,尽管他并没能长期持有,终究长成了一个无法停下来的人、生怕让人感到失望的人。性格也从原先的内向腼腆逆转为开朗积极。 “那么……在宥对现在的自己满意吗?”他是祖母最放心不下的孩子,有关祖母逝世前最后一个问题,他说谎了。 是满意的。他说,他很好,是假的。 毕竟他也分不清最初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哪一个才算真正的自己。 即便人本就会因岁月成长而改变,可有意识的变和无意识的变,依照自己本心去变以及为了让他人感到满意、才反复寻找模版不断打磨修改到最佳程度的形象改变,想必两者拥有截然不同的含义。 不过。 “在宥是一个再让人放心不过的孩子。无论什么事,只要交给他,就不怕解决不了。”越来越多人那样说。 包括裴鸢出国前也特地找到他说:“突然要离开韩国真是不放心啊,可是没办法,大魔王的决定谁也改不了,所以。” “阿野就拜托你了。” 裴鸢如此托付,他接受了。 往后许多年,年纪更小的南在宥毫无怨言地扮演哥哥的角色、尽可能填补姐姐的空缺,他处处照顾裴野,此外也无微不至地关照着其他朋友们。 裴会长发怒,他是唯一一个敢冒风险去求情的人。高镇浩、宋迟然因拳击斗殴的事受训斥,也有他侧面迂回调解,最后得到的结局却是,他们一致疏远轻视他。 在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候。 活该。 如是念头划过脑海,崔真真按部就班,嘴上说另外的台词:“一点都不觉得累的话的确可以坚持下去,不过,假设生命只剩最后一个月也打算这样度过?” 南在宥没有回答,神色平静,唇角边依旧维持笑意,时不时掀一下眼皮。 只是脸色不大好而已,只是没有平时那么跳脱,他是最能藏得住事的人,最擅长倾听而非倾述者,漫漫人生里只观察模仿学会了如何开解别人的烦恼令自己变得讨喜受欢迎,却不清楚该怎样对外宣泄负面情绪。因此任谁都看不出来,他快死了。 准确的说,是他以为自己快死了。 犹如上帝般任性的存在,作者捏造出极为罕见的疾病。要是按照剧情原有轨迹:善良的李允熙意外发现南在宥病情,几经踌躇告知裴野等人——大家震惊痛惜之余纷纷关怀南在宥,使温暖他人这终有一日也感受到被温暖的滋味,病情有所缓解——多年后临床开发出新药物。 南在宥本可以活,偏崔真真逆道而行,掐断了他的生路。 失去朋友们的陪伴、劝慰,奇迹不再发生,眼下的他大约仅剩半年不到时间。 崔真真的假设为他量身定做,旋即咬下一大片软绵绵的糖,神闲气定道:“如果是我,应该会抛开所有顾忌,放下包袱,按照自己的心意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列一个遗愿清单好了,玩够了再毫无留恋地去死。” “人是不可能没有留恋的。” 南在宥嘴角动了动,终于说出一句话:“人是贪心的动物。” “那也不能充满遗憾地死吧,学长,不觉得可惜吗?毕竟人生只有这一次。” 说完,瞥一眼手表,到时间了。 “我该去上课了,再见。” 将竹签扔进垃圾桶,崔真真起身拍了拍膝盖,往前走。 金色的光芒令世界失真,冬日里的晴天暖阳非常难得。 “崔真真。”,南在宥在一方湛蓝的天空木丛中坐着,忽然出声叫住她:“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 “你指哪个?”崔真真侧头露出一张笑颜,“孤立你还是当面怂恿你也放弃他们?” 不等他答,她点头承认:“都是。” ——我也是报复的对象吗? ——是的,别被我抓住把柄。 ——好的,我会注意呢。 不久前,他们曾有过这种对话,没想到时至今日随意一问,她还是那么坦诚。 对方笑得十分灵动,好比春雾中的花朵,属于那种一点都瞧不出坏心眼的孩子,具有传染力。于是南在宥也失笑起来:“第一次听说这么诚实公开的报复。” 崔真真仍是微笑,没作声。 尽管笑着,她的眼神堪比黑洞,写满危险偏又散发出令人无法抵抗的巨大引力。仅仅如此默然对望,南在宥便感到自己快要不受控制地被吸入。 所谓公开、不公开的能有什么影响呢?即使让当事人清楚知悉这是一场针对他设下的用心险恶的报复,可是。 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遗弃你,无视你,唯有我最清晰地看见你。 被辜负与被关心。纵使是虚假的关心,在生命最后的周期里你还能怎么选呢? 没有人不想被重视,而南在宥,除了我这里。你的迷惘,你的疲惫。 你所隐藏的病情与那些空虚绝望。 你知道你无处可去。 第93章 愿望 一个人突然被告知得绝症会是什么心情? 荒诞。 好比埋下一颗苹果核,种出满地西瓜,任谁见了都觉得荒诞不经,可伴随绿色的藤条越长越多,交织下结的果实越来越大,现实不容辩驳。 南在宥被动接受,除按时吃药就诊外照常生活,直至崔真真的提问揭开盔甲,令他一身软肉径直曝露烈日下,由此产生刺痛,却也更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热度。 ——遗愿清单。 那天下午,对方向他分享这部电影。 大致浏览完第一遍,恰好会议结束,人员散去,空寂的办公室中文竹伸展,仅余下他一个人身体后仰靠向椅背,手掌搭在鼠标上,稍作犹豫,移动,双击放大窗口,打开喇叭。将进度条拖回起点。 观影时长97分钟,期间接到7个来电,99+短讯。 播放第三遍时,他将手机调为静音。 第四遍,南在宥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拧开笔帽,迟迟下不了笔。 愿望。他能有什么愿望呢? 堪比剧院灯光下戴面具起舞的演员,披皮久了,皮下生物变形,连自己最初始的式样都难寻,遑论内心真实的渴望。 另一面,裴鸢劝说裴野与朋友们和好、赶在开学前向裴会长低头失败。难得联系不上南在宥,她时间不足,只得匆匆给裴野塞了些钱,再度飞往国外。 裴野当然没要那些钱,转头交给房东大妈——就崔真真她妈。 次日迎来大年夜,南明市又下起雪。 “我说,日子过得可真快呢,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 “人就是这样慢慢老掉的。” 岁月缓慢无声地消逝,每逢年末,辞旧迎新,人们嘴里尽是相同的感慨。 尽管嘴上大喊韩国新年,然而实际上大家并没有过春节的习惯。又因大雪,街道上气氛冷清。 没记错的话去年今天,裴野嫌在家无聊,特地约了南在宥去摩纳哥,高镇浩、宋迟然在家吃完年夜饭后也都赶去一起体验世界著名的弯道赛道。那天夜里,他们并驾齐驱,彻夜赛车,共享黎明破晓时的灿亮晨光。 仿佛可以轻易地拥有全世界,任何梦想都能够实现,伸手握住星星,毫无阻碍。彼时的愉悦、击拳、轮胎摩擦地面与躁动激昂的音乐犹击耳膜,而今年,宋迟然不知去向;南在宥忽然同所有人断联,搞得南家一团乱。 高镇浩不必说,被困林美贞曾居住过的病楼中,日复一日观望同样的景色,半真半假接受着治疗,吃着药,精神却时好时坏,幻觉出现的频率不断增加。 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好起来了。 当他意识到这点,手掌抵玻璃,侧头靠墙,怔怔地盯着窗户及墙壁夹缝间密密麻麻的莉莉、高民雄等微小至深的带血字样,终于体验到林美贞十数年来所经历的漫长折磨之一时。 “开饭!”裴野用勺子搅了搅火锅,宣布晚餐开始。 红彤彤的一层汤油沸腾,新鲜的牛肉、鱼丸和豆腐青菜浮于表面,整间房子打扫得干净整洁,香气扑鼻。 有人从光可鉴人的殿堂跌落,有人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中爬出,世间规律如此守恒,全然不晓得女儿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一顿饱饭后,崔明珠吃得肚皮溜圆,脖戴金链,手挂银镯,许是喝了太多烧酒的缘故,满张脸上绿色眼影朱红唇,涂亮油似的彩盘盈光,大分岔开两条腿。 边抽烟剔牙边嘟囔:“去他西八的老天爷,总算轮到我们过好日子了。” “明年,明年你就高中毕业了是吧?臭丫头,赶紧读完大学去财团工作,不然挑个有钱人嫁了也行,有钱就行,买更大更好的房子,每个月孝敬钱,搞不好你妈我也能过上令人羡慕的贵妇生活呢。” “在这破地方办一个华丽的新会所,招一大堆年轻漂亮的小姐,但无论多漂亮都得喊我明珠姐,老板,让她们去应付老掉牙的色鬼吧,老娘只管数钱,偶尔接待一下长相帅气的男人。” 崔明珠的一生与会所挂钩,连最终极的美梦都脱离不了庸俗的男女关系与虚荣心。 说着发出嘎嘎的笑声,余光瞟见厨房里弯腰洗碗的裴野,嫌恶撇嘴:“总之必须嫁给有钱人,没钱的男人对你再好也没用,说再多爱也没用。全是狗屁!女人的青春可是最值钱的,少被花言巧语糊弄,像你妈我年轻的时候一样……” “不要再抽烟了,妈妈。” 女儿打断她,从指缝中抽走烟捻灭。 “给你钱不是为了这个。”女儿说:“抽烟,酗酒,熬夜,总是吃不干净的东西,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只会变得更差。换个工作吧,妈妈,现在的你不是非做那份职业不可。” 这是她第二次提出要她辞职。 牙齿间戳穿的短签一顿,电视机作为背景音,在烟雾中凝视女儿的脸,不知从何时起愈来愈苗条、变得美丽出挑的女儿,就像跳跃过时空去触碰另一个早已消散的、充满希望的自己。 她是她生命的延伸,却又是她今生都无法追及的可能。 想到这里,崔明珠脸色陡然沉下。 “再怎么丢人,我是你妈,这辈子都是!” “难道你以为我没有过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每天读书就好的日子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生来就是陪酒的女人吗?要不是因为你,非要生下你,鬼迷心窍地离开家乡、和所有人断绝关系、稀里糊涂被骗到会所上班,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死丫头,竟敢数落我!” 劈头盖脸的责备,破闸的怨气,听见声响裴野跑出厨房:“喂,大妈,干嘛突然发火啊,又不是真真的错。” “你懂什么!我也有过未来!” 吼完,崔明珠甩下牙签就走。 “搞什么啊,乱扔东西……” 裴野郁闷捡起来,另只手上抓着洗碗布,慌忙安慰崔真真:“那什么,你也说过她脾气不好,动不动生气很正常,别理就是了。又不是你逼她把你生下来的……” 的确不是她逼的。崔真真想,但或许,正源于她的存在,妈妈才会沦落至此。 得到系统,她一步步摆脱剧情,妈妈却没能。她始终深陷那里,无论花上多少钱、多少时间,只要作为崔真真的妈妈,崔明珠,便注定是一个片面的角色,拿不回自我。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妈妈自由,她明白,然而反复思量,难以割舍。 今晚也是这样,房间灯亮了一整晚,崔真真想到天亮,终究下不了决心。 裴野则怕她一个人难受,打着哈欠裹棉被坐在房间外边,时不时蹦出一段网络搜索来的笑话、讲八卦,大清早进厨房叮叮当当给她做一大碗海带豆腐汤。 食物是能够拯救灵魂的灵药,如今崔真真可以相信这句话了,另外补充一项:运动也是。 喝了汤,雷打不动地跑完步,感觉崔真真情绪好转,裴野也跟着高兴。一手提要扔的垃圾,一手勾着扶手倒退下楼梯,他眉飞色舞说些从前全不在意的无聊话题,笑容截止于推开铁门的一瞬间。 崔真真走在后面,刚回复完昨晚收到的祝福信息。 全素儿手里有权,梦想落地,提早组建好化妆室初期成员,选好店址,发装修方案让她们帮忙参谋。李允熙同家人一起回老家探亲,各种风景照片分享个没完。 周淮宇奶奶做了年糕煲,想送到家里来,被拒绝,退而求其次送去崔明珠工作的会所。 高镇浩、南在宥悄无声息,宋迟然倒是很简明扼要也合人心意地转账一大笔钱,而后才懒洋洋地发来一条:【新年快乐。崔同学。】 崔真真没回,消息显示已读。 半分钟不到,宋迟然转来第二笔钱:【换一句新年快乐。】 她这才复制黏贴发送:【新年快乐。】 【听说看到新年日出的人会有好运,分你一半。】 界面加载出照片,青山蓝天,一轮红日钻破云层,向大地挥洒的光遥遥越过门槛,攀及金身,照得整座大堂明亮而洁净,香火寂静,颇有些佛性显露出来。 难怪最近不见人影,原来他跑去寺庙。 借机告诉地点找存在感也好,纯属无聊闲聊也罢,崔真真保存照片,然后就没再搭理。 清晨是锻炼英语的最好时机,切换手机界面放听力,她戴耳机,一时没看路,脑袋撞上裴野后背,偏了偏头,换一个角度才看见南在宥和他的摩托车。 能视作写真的程度。 纯色的加绒卫衣与冲锋外套,稍稍弯曲后背,半倚在摩托车边。 地上一层薄薄的雪继续堆积,他一脸专注地双手抛接硬币,被一群孩子们包围。兴许是抬头时机太精准,阳光照射得恰到好处,白净的脸上眼眸清亮,笑容也清爽,比任何人都要自带明快的色调,因此即便身处寒冬也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夏天的气息。 清新,轻快,仿若池塘边生长的绿藻或漂浮泡泡,南在宥经常与这类东西挂钩。 “哦莫,这个我也喜欢。” 树下老奶奶裹得厚厚的,笑眯眯说。 “只要年轻帅气你哪个不喜欢?”爷爷不留情面地吐槽。 “你懂什么,不一样的男人有不一样的魅力,新闻上不是说了吗?多欣赏美丽的人能延长寿命,我可是非常注重养生的人。” “……闭嘴吧,老太婆。”爷爷盘起胳膊,朝裴野努嘴,意思是赶紧把那家伙弄走,免得老婆子一把年纪继续胡言乱语。 裴野:懂! 翻了脸的兄弟比仇人更仇人,居然敢不请自来,啧。裴野气势汹汹迈出一步,冷不防被崔真真拉住,不知说了些什么,气焰顿时灭掉,只能不情不愿地去扔垃圾。 崔真真向前走去,南在宥把硬币分给小孩。 “打游戏机去咯!” “喂喂,我们去买卡牌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两人面对面站着。 雪簌簌飘落,南在宥的爱车在路边停放了好一段日子,因为是蓝色的所以格外显眼。随便怎么看都是好东西啊,要是没人要,我偷走算了——经常有人这么说。 崔真真以此开场白:“来找车?” 南在宥摇了摇头,笑盈盈地:“我来找你。” “你刚才跟裴野说了什么?” 视线划经那道背影,好似什么不曾发生,他的脸上毫无阴霾存在过的痕迹,语气也一如初始的开朗:“以他的性格,好难相信竟然没有直接冲上来揍我。” “我说我缺钱,你会帮我交学费。你有钱。” 不算说谎,四分五裂的团体,抛开神出鬼没的宋迟然,目前数他最有钱。 “很天才的说法。”南在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比出大拇指。 “所以你找我有事?” “有关你推荐的那部电影,我看完了,想了很久,发现不管摩托车自行车,骑行的时候所有景色后退,只有你在飞速前进的感觉,我觉得特别棒。所以虽然今天天气不是很好,但既然来了,还是想问你。” 皑皑的白色世界里,雪花纷纷洋洋洒洒,一把把伞在雪下移动,雪落在发稍。 正是在这样的情景中,南在宥眉眼弯弯,发出邀请:“愿意体验一下吗?”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和第一个愿望。” 第94章 清单 崔真真坐上车。 引擎声响起,当与载两人的摩托车擦肩而过时,视野中裴野的眼睛疾速后退。 惊愕、疑惑、不安、恼怒,几种情绪同时出现在那张脸上。 “崔真真!” 甩掉手里的垃圾,他下意识追赶。 然而人力哪里比得上车轮。一口气冲出去几百米,他跑不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耳机里的听力不知何时切换为电台频道,正在播放音乐。 车速越来越快,好比断了线的风筝,有种飞起来般的错觉,穿行于白茫茫的城市之间。咻一声,越过红绿灯指示牌,一棵棵树与人行通道。 途径刚开张的早点铺,蒸笼掀起,面粉的香气扑面而来;隔壁卤味店的卷门方抬起一半,门外摆着两束大花篮。 “补习班的作业……” “莫?又让你跟那种家伙相亲?” “我说你就别忍了,举报呗,职场骚扰那种事……” “周末去唱k吧怎么样?我请客!” 连同人们的只言片语,仿若风中漂浮裹挟的另一种金色尘埃,伴随流动的空气一并刮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快镜头式远去。 差不多第三首歌唱至尾声时,到了。 “尾号9****的乘客,提醒您前方即将抵达终点,请小心下车。” 极其老练地拐弯,手刹,单腿支地。南在宥将车停在补习楼下,侧头问:“怎么样,乘客,没迟到吧?” “早到20分钟。” 崔真真松开衣角,下了车,摘头盔还他,像是也开玩笑接了一句:“需要给小费么?” “虽然说这种话有点欠扁,但我确实不缺钱哦,可以考虑换成别的吗?比如这个。”摘下手套,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 A4大小,标题为:愿望清单。 往下林林总总列了几十项,字迹端正漂亮,近似小孩子描摹字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产物。顶端用红色记号笔抹去两行。 “这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像你说的那样,假设只剩下最后一个月时间,我试着列出所有愿望,可是一个人去做果然还是无聊了点。所以。” 他推起玻璃镜片,好似从一片蓝紫幻光的湖泊底下露出眼睛,“要一起来吗?” 时间刹那定格,对方的眼神在树影下闪动。 以南在宥的性格,他不打算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病,不希望看到太多遗憾惋惜的目光,难怪除了她,他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直接跳过解释环节,一起完成清单。 那么,提什么条件好呢? 崔真真想了想,“时薪五百万,除了钱,无论我对你曾经的朋友们再做什么都不要插手。尤其别多管高镇浩的事,让他安心呆在疗养院接受治疗。” “做得到再联系我吧。学长。” 曾经两个字读重音,把选择权反抛回去。截止她走进建筑楼,背影完全消失于视线,南在宥缄默不语,始终没有给出回答。 不过午休时,崔真真打开窗户往下望,他人倒没走,像迷路的人一样坐着出神,逗路边的小狗玩。 下午放学,不清楚他打哪儿弄来一张小板凳坐在便利店外画画——像宋迟然会干的事。只是凑近一看,放弃吧,重新投胎比较快。按照宋迟然的标准必然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当事人也有自知之明。 “完全没有天赋对吧?幸好模特不会说话。” 挠挠头,趁着奶牛猫沉浸吃罐头,他撕下纸折成纸飞机往垃圾桶方向一扬。毁尸灭迹一气呵成,仰头对上她的眼睛:“下课了?去吃烧烤吗?” * 南在宥的愿望清单第6项:毫无节制地吃一顿烧烤。 乍一听很怪,近似偶像剧里吃腻山珍海味的贵少爷突发奇想要吃一下路边摊,到地方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来了来了,老板,南哥,这边!” “服务员麻烦再来两份餐具!” 不算高档的一家普通小炒店,店长热火朝天颠着锅。二楼包厢内,一见两位新人加入,围圆桌坐的六个人纷纷起身,挪位的挪位,添筷的添筷,胆子肥的更是模仿腔调揶揄:“哇好难得,超级大忙人居然真的没放我们鸽子耶!” “哇哦,学得挺像,决定就是你了,以后的招商会代替我出席。没有额外补贴。” 单手勾脖,一句话使后者瞬间苦脸大喊不要啊。南在宥拉开椅子,招呼崔真真坐下。 “他们,我的研发团队成员。” “学妹崔真真。” 简单介绍后,他脱外套挂在椅背上,伸手去拿菜单递给崔真真,让她点爱吃的。 没过一会儿,一盘盘烤串上桌,如果说南在宥竟然一反常态地带女生参加公司团建活动,而且是比他年——纪——小的女生,算今晚的第一颗炸弹。 那么一向注重饮食健康、对绝大多数外卖敬而远之的他,本以为到个场而已,没想到当真吃起烧烤,大家险些惊掉下巴。 “南哥怎么不戒重油盐了?” 还是先前那个大胆倒霉蛋,弯腰边往桌上拿汽水边道:“跟运动关系不大,主要是为了保持精力和状态才拒绝外食……原话是这样说的吧?今天突然放纵,该不会我们的效率疯子老板也打算放年假吧?” “偶尔一次而已,警官,不违法吧?” 已读乱回完,拎起一瓶橙汁往旁边放。余光瞧见学妹手脏了,顺便再给出一包湿纸巾,南在宥转开话题:“不过这段时间我确实准备放假,公司的事就麻烦你们啦。” “救命!你一个人顶五个耶!” “就是啊,离开你我们可怎么活,整整五个人的工作量!!” “双倍月薪吗老板?” 饭桌顿时炸开锅,员工们个个哀嚎哭丧。南在宥有所准备,立即抛出一个好消息,使得话题再次转向。 “没骗人??京代居然看得上我们做的软件?别是看在南哥你的面子上……” “说什么呢白痴,要是盘算用那种东西,我们早就把半成品都打包卖出去了,何必苦哈哈地反复测试修改。” “总之这次修补完bug就能送去京代内部试用了?!大发,全国排行第二的财团会长亲自听我们讲解诶,这么重要的事,大忙人你确定要挑这个时候跑去休假吗?一旦通过测试,有够宣发经费,最迟下半年对外销售,没有你可不行!” “万岁,终于快要告别该死的黑暗研发阶段!到时候我们公司也可以正式上市吧?真期待啊!” 线条圆顺的桌上,映着光照,大家漫谈未来,字里行间满是希望。团队里有且仅有南在宥双手交握,表情不变,眼神却一点一点放空,唇角笑意一分一分暗淡。 他看不见了。 花好几年研发的软件,亲手创办的公司,好比一粒种子,他种下去,无比细致地照料施肥。然而下年度的事也好,种子发芽伸展出第一片叶的瞬间也好,他大概率无法见证。毕竟他残存的生命仅剩不到半年。 医生保守预测三个月左右,也就是说,他至多还能望见这个夏天。 夏天是充满阳光绿叶、风扇、蝉鸣和萤火虫的季节。那以后,世界与他无关。 除了他,现场唯一或许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崔真真。 眼珠不自觉转动,无意识对上目光,窗外霓虹灯管明灭,发射出靓丽的光彩。南在宥下意识扬起笑:“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来点什么?” “……” 饭后,南在宥送崔真真回家,说了明天见。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每天早上以及放学后他准时出现,出现的方式堪称千奇百怪。 “早上好。” 有时忽然从背后出声。 “呀。”有时轻拍肩膀,侧头热咖啡贴脸,再转回头才映入眼帘一张少年气十足的脸庞。 下午通常去做社会实践,地点在孤儿院或老人院,有几次崔真真正擦门窗,噔噔,指节敲响门板,抹布下灰蒙蒙的尘土间骤然冒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南在宥永远笑脸,隔着玻璃挑眉,做出打电话的手势:“你好,需要无偿帮助请说1。” 搬东西到拐角,他也会像隐藏在空气里的秩序维护官,一秒钟跳出来:“哇塞,这么重,怎么不叫外援?” 说着把东西接过去,顺理成章地凑到老人面前喊爷爷奶奶。 一副闲到家的做派,气得裴野脑门青筋乱跳,每回碰面分外眼红,恨不得冲上去打一群赶走。偏偏崔真真说要靠那家伙出钱才能继续上课,于是,他只能忍。一忍再忍。 南在宥则一脸没事人似的照常同他打招呼:“你好,裴野,再见裴野。” 转头向崔真真发出邀请:“打网球吗?” “去滑雪吗?” “天气真好,一起钓鱼吧!” 一次比一次自然,转眼一周时间过去,清单上有关各种运动的愿望完成得七七八八。赶在裴野即将暴走前,南在宥又提出一项全新的活动。 一起去他老家。 第95章 乡下 借口特训,收拾行李,次日一早启程。先从南明市坐动车、转大巴约半小时抵达渔村。 南在宥的老家位于村东南角,紧挨小山坡,入目一座颇为气派的独栋双层瓦屋,屋外围了圈栅栏。院子里有一口石井,屋檐下杂草丛生。 一只猫蜷在台阶上打瞌睡,闻声伸大懒腰,掉头就跑。 推开门,仿若揭开一层布,惊醒沉眠的幽灵,淡淡的灰尘与毛絮扑面而来。空气中有股荒芜的气味,南在宥挥手,连呛好几声,打开所有窗户才示意崔真真进来。 “好一阵子没住人了,房子一旦空下来更容易起灰。”说着,他抬腕看表,时间刚好。“先上楼,带你看样东西。” 轻快的语调,他倒不嫌脏,抬脚往楼梯上走。 木质的楼梯构造似乎有些年代了,承重发出嘎吱嘎吱轻响。 “小心头。”南在宥提醒,同时伸手垫了一下,免得撞到。 比起一楼,阁楼天花板十分低矮,大部分区域用来堆放杂物,往前嵌着一扇十字圆窗。他想让她看的就是这个。 一边对外祖父抱歉一边从旧报纸里抽出一张,擦干净玻璃上的污渍,往外便能眺望见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田的另一端卧有轨道,是铅灰色的,当手表指针指向下午两点三十分,嘀——! 远处传来清亮悠长的汽笛声,紧接着,一辆老式绿皮火车缓缓驶入视野。 “还好没有记错时间。” 看着车厢一节又一节掠过田地,南在宥俯下身,手臂撑在窗框上,“每周一下午两点半,火车准点经过这里,从我出生那年开始到现在已经有20年了哦。听说两个月后要停运了。” 与生命一同诞生的物件,好似也在映射命数,偏偏挑这个时候宣告倒计时。 应该感到悲伤才对,可他的脸上并不见遗憾的表情,反而孩子气地张开五指,朝轰隆隆而去的交通工具招手:“换句话说,还能再见也算一种幸运,对吧?” 明晃晃的笑容,直到火车完全离开视线:“走吧。” 毕竟今晚打算住下来,趁天没黑,得赶紧做卫生才行。 “平时有请人帮忙照看来着,所以稍微打理一下就可以……” 天气太冷,第一要紧的事是生壁炉,等火烧起来再检查水电,确认都没问题,找出扫把、水桶和拖把。 虽然没有事先说明,但南在宥负责绝大多数清洁工作,崔真真拿出一本历史提炼真题,只偶尔搭把手,基本旁观,从头到尾没沾冷水。 “这里多久没住人了?” “半年吧。外祖父是特别念旧的性格,自祖母去世后就寸步不离地守着房子。原本坚持要在这边养老,好在半年前梦到祖母,被狠狠训了一通,醒来以后才终于肯答应搬去老人院。” “为什么不接回家。” “这个嘛,岳父和女婿之间的关系非常糟糕。可以这么说吧,要是住到一起,大家的寿命至少减短五年,因此还是分开比较好。” 柴火噼里啪啦烧着,乡下信号差,用不了手机,做题间隙崔真真随意提问,南在宥脱了外套卷起袖子,一边拧布一边作答。恰逢清除工作进入尾声,院子外迎来访客。一个被羽绒服裹得圆滚滚的男生。 “在宥哥!在宥哥!你回来啦!” 初中生的样子,鸭子似的大嗓门搭配上超快步伐,对方冷不丁钻进屋子,一屁股往椅子坐,“怎么还有女孩子啊,哥你谈恋爱啦?” “姐姐好!” 笑嘻嘻打招呼,丝毫不给俩人澄清的机会,他语速飞快,嘴里一股股热气往外冒:“我妈说好像听到老房子有动静,这不是山祭快了么,我一猜就是你回来了嘿嘿嘿。怎么不提早打电话?让我妈收拾干净了再来多好,对了,你俩没吃饭吧?我家刚包饺子要不?去我家吃还是怎么搞?不管咋样还得给你们整被子枕头,我先回家跟我妈说声啊。” “哥,鱼给你放着了。美女姐姐待会儿见!” 话音没落彻底,人已经跨过门槛,一溜烟跑了。要不是饭桌上放着鱼缸,缸里水仍在晃,简直像场幻觉。 “走得真快。” 南在宥抹干手解释:“外祖父的鱼,老人院不让养宠物,他好不容易下决心送给邻居的。”手指敲了下呈正方体的水箱,听见声音又走出门去。 “哦莫,当真是你呀在宥!纲子说我还不相信呢,怎么突然回来了……” 阿纲的妈妈与儿子有着同款粗放的嗓音、奇特的口音,相比之下,南在宥胜在语气自然热络:“呀,好久不见宝善姨,还是那么漂亮。” “胡说什么呢,我都一把年纪了。” 宝善姨必定乐得合不拢嘴,话里满满的笑意:“晚饭去阿姨那儿吃?刚好纲子他爸回来,可丰盛呢,他爷奶都在。” “不用了宝善姨,家里没东西,我想借点米面……” “哎一古,邻居间什么借不借的,要亲自下厨招待女朋友是吧?不愧是我们在宥,那明天山祭怎么说?你来不?说起来我正愁找谁说这事呢,你也晓得纲子成绩不好,老师说不一定能考上高中,他又不肯接祭祀的活,成天嚷嚷着要去大城市……” 女人说着说着抹起眼泪,明明没比她嘴里叛逆执拗的儿子大多少,南在宥却天生散发出‘解决者’的气息,认真倾听长辈的烦恼,温声安慰并提出建议,尽可能协助解决麻烦。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崔真真不是第一次见。 程序忽然出现bug、合同出错;兄弟姐妹们的私人难题包括团队组员生活上遇到困扰。即便把手机调成静音,他们好似习惯于此,总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联系上南在宥,泡发的海草般紧紧缠缚他。 而南在宥,是一块爬满裂纹的神像,落入泥潭。自己的危机尚未疏通,成日受困于他人的业障之中。 令人钦佩的白骑士。 隔栅栏聊了好一会儿,他提一篮子食材回来,洗出锅碗厨具。打鸡蛋,滚沸水,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因为脱离现代化厨具而显得迟钝分毫。 鱼缸里水波微漾,一共三条鱼,鳞片细致鲜丽,尾鳍轻薄交织,好比一层蒙纱的滤镜,潮湿的色调,将人也水生化了。 长肢体变作触腕,体表弯曲、肿胀、游弋式移动,将眉眼放大到格外清晰,盈着光斑似的澄亮。 “你经常自己做饭么?” 崔真真漫不经心地问,几乎在发问的同时收到系统提示,南在宥好感+1 “不记得什么时候看到一篇论文说除掉睡眠,大脑和身体活力与运动、食物最息息相关。从那以后就习惯自己下厨了。” 南在宥盛起面,洒下葱花:“ok收工,试试味道吧。” “好吃。” 半真半假的赞叹,好感度+1 “是吧,就说我有大厨天赋,不可能难吃。”他笑眯眯。 究竟是谁评价他做饭难吃不得而知,不过南在宥性格独特,一般的示好乃至侧面表示‘我理解你,我支持你’对他无效。 只有通过朋友们或日常生活最质朴的、冲他本人的好奇和关心才能牵动好感度。掌握这点,崔真真时不时抛出些问题,陆陆续续把好感值刷上70。 饭后烧水洗澡,南在宥收拾好厨房,另外水煮点猪肉切块放在门槛外,给附近的猫狗吃。名叫纲子的男生拉了几位小伙伴,呼哧呼哧扛来两大床厚被子,兜里揣着扑克牌,一点没客气,把东西往房间里一放便集体围茶几坐下来玩斗地主。 崔真真没有参与,很早回了房间,对着答案修改好试卷,洗漱睡觉,半夜却被渴醒。犹豫了一会儿才穿起拖鞋,打算去厨房倒水。 老房子厨房连着客厅,没有隔断,走廊中淌着一片光,走近了才发现是电视机。荧幕一闪一闪的,大约在播放什么喜剧节目,演员们稍嫌浮夸的腔调和笑声落入寂无的夜里。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个人。 “……南在宥?” 叫一声,那人转头,果然是他。 挂墙钟表发出微弱的咔哒声,白昼面具退却,他独自坐在深郁的灰色调中,膝盖上趴着猫,像一瓶矿泉水。莫名让人联想到那种东西。 本不该有任何负担感才对,干净,清爽,无形,都是水的优点,可惜掺进杂质,一不小心便流露出更为浑浊的气质。 下秒钟恢复原状:“怎么起来了?我在你房间外放了暖水瓶。” 晚饭吃拌面,保不准会口渴,他有考虑到这点,提前烧了一壶热水。 “没看到。”找到杯子倒水,崔真真一口气喝掉大半,余光落在饭桌上:“鱼,只剩一条了。” “嗯,一下没注意,被猫吃掉了。” 没错,就是我。怎样?——张狂的罪魁祸首甩了甩尾巴,忽然睁开眼睛,跳下沙发。两颗眼瞳从竖条扩张成圆形,正是下午趴在门前打瞌睡的那只纯黑色大肥猫。 “不给点惩罚吗?” 好歹是外祖父留下的动物,不料南在宥低笑一声:“猫也是我祖父养的,他老人家说了,有灵性的猫只吃濒死的鱼。所以吃就吃吧,怪不到它头上。” “喵。”活像听懂人话,猫往厨房瞟一眼,无比神气地跃上电视机,换地方睡觉。 “看电视吗?”南在宥问,顺便换了个台。 “不了。” 病入膏肓的人才会半夜睡不着,数着日子熬。崔真真睡眠质量还行,当即拒绝,转身却被叫住。 一如昨天下午毫无预兆提出乡下散心,凌晨两点半,南在宥面色发白,在微弱且不均匀的光照下仿佛一件瓷具,再一次心血来潮似的说:“那么,我们去看星星吧。” “三倍时薪,可以吗” 第96章 星空 暗色的天,疾驰的风。 屋外温度低,出门前换上厚衣服,以防万一还带了强力手电筒和指南针。——顺便把鱼缸放到猫够不着的橱柜里,免得最后一只鱼也被大快朵颐。 越过矮坡,崔真真在前,南在宥后,往更高走。 弯曲小径铺在脚下,山林间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色,树枝簌簌摇摆。钱不赚白不赚,同理摆在明面的好感度不要白浪费,秉承观念,崔真真问南在宥多久能到山顶、以前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大半夜突发奇想跑出来爬山。 他摸脖子:“以我们现在的速度两小时左右,可以登顶,只看星星的话半小时就够了,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合适。毕竟星星晚上才有,选择这个时间段也不算……特别奇怪吧?” 崔真真:“你停顿了。” 并且时反问句。 “哈哈,其实最喜欢这样做的人是我外祖母啦,直到没办法下地以前,几乎每天都要看日出或者夜空。我说过吗?按村里人的说法,外祖母算巫师,必须不断和自然沟通才能保持灵气。” “祖父无法理解,但觉得单独上山危险,总是气哼哼的一边抱怨一边从床上起来,无论怎么劝都不肯放任她一个人去。” 于是就像一场隐秘的冒险,偏远的渔村中,邻海起山,白天轰轰而过的火车昭示现代化科技。 而夜晚深受信赖的巫师与十分行外的丈夫相互扶持穿梭山林,对无言的天地独白,祈求村人的康健、秋季的丰收乃至离家的孩子们平安归来,日复一日,彰显出旧时代的一面。 有那么一次,年少的外孙撞破行动,从此加入队伍,阴差阳错被判断为‘开启灵性的孩子、意外具有天赋,有望继承祖业’,接着被接去首尔,鲜有机会再回来。 诸如此类的信息不需要本人说,崔真真了然于心。身为配角,南在宥的一生仅值2积分,化作文字word不超过0.5mb。她只是装不知道,漫不经意地应一句:“听起来挺麻烦,做巫师,至少得赚几千万才不算亏。” “抱这种想法是不可能当成巫师的。”身后人哭笑不得。 碰到分岔路,她停下来。 “往左。”南在宥指明方向,“我很好奇,海岛那天晚上你和阿迟发生了什么。” 问的丛林探险? “遇到有女生求助,一起掉了个陷阱,说了点实话。后来下雨,他淋雨我犯困,后面就被找到了。你没察觉么?他对裴野态度矛盾。”崔真真反问。 “偶尔有些端倪吧,可他不打算名牌,裴野又迟钝,我以为不说破会比较好。” “高镇浩呢?” “指莉莉的事吗?”他想了想,“如果当事人不愿意告诉实话就没办法了,外祖母经常说,如果强行介入他人的因果,妄想代替对方做出决策,结果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这样也算朋友?你喜欢按规范制定行为。” 冷不丁的白光打照脸上,南在宥一愣。 “路变窄了,你走前面。” 话题很快转开,他依言走到前排,崔真真不再出声。 沉默行进大约十多分钟,由于分心,南在宥一脚踩空险些后跌,多亏后者及时伸臂撑了一下才维持住重心。 “其实你可以不理我。”站直身体后,他一本正经提醒:“要是我摔下去,你的报复对象又少一个。” “没监控,被判蓄意杀人会坐牢。” “说得也对。” 七弯八拐的,地势变缓和了,南在宥忽地关掉手电筒,转身一步一步往后退:“非常遗憾,让你错过一个好机会,不过现在打开手机相机也来得及。” “……” 本来就黑,再摔一次纯属自找。 如是念头一闪而过,崔真真往前走,上方茂密的树枝寸寸退却,被广袤的星空所替代。 好比巨席天鹅绒帷幕,妆点无数钻石,形成静止的银白河流。原来一旦走出树林即是一片平坦的土地,视野豁然开朗,给人以一种城市里永恒丢失的静谧与浩大感。 “那边还能看到海,”南在宥微扬下巴,夜空下嶙峋的岩石搭建构成海湾,海面颤动着波光。颜色由稍浅的宝蓝不断加深延伸,往远处眺望,暗沉沉的海与天相连接,尽头是一片混沌的黑。把人顿时衬小了,如同沙粒。 再星星,看到海,可能算不上好事,不过某人的愿望清单一次性达成两项。 海风吹乱额发,崔真真无声侧眸,有几分钟终于捕捉到有一瞬间快死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明确的、晦涩的、贪恋美好事物的眼神。仿若流星快速地划过、陨落,然后消失无痕。 她一度认为他会说些什么。在等着,甚至提前想好对应的说辞,然而对方始终闭嘴不言,什么都不曾说。 天快亮时才若无其事张口:“走吧,好困,回去睡觉。” 堪称锯嘴葫芦典范。 下山南在宥脸色变差,时不时咳嗽,眩晕,走走停停,导致耗时比上山多。半路撞见灯笼游行,也就是当地人口中的山祭,冬去春来意在祭拜山神换取新一年的庇佑。 一只只竹架纸糊的金鱼灯笼燃亮火光,井然穿行。 阿钢走在最前面,抬头瞧见两人,兴高采烈地腾出手打招呼,遭到老妈狠拧一把。 “别东张西望的,用心点,不然回去揍你。”估计被这样训了,他挤眉弄眼改作出一脸苦哈哈的表情,身体倒是老实,双手紧握木棍高举灯笼,随着村民们一块儿用方言念词。 假如。 假如当年没有发觉潜能,站在那位置的人应该是南在宥。 假如没有病,也许南在宥还有机会和他一起。 朦胧的晨光勾勒出低垂的眼睑,等到灯笼游出视线,她们继续下山。 * 熬夜带来的连锁反应是身体疲惫,精神萎靡,回房间倒头睡觉。 当老旧的火车第二次喷吐黑烟途径田地,崔真真位于离村最近的小镇收容所,和一群小豆丁们一起残忍地给小猫小狗们打疫苗针、喂药。满院子动物哀号,鸡飞狗跳。 “在宥哥怎么还没好!丢丢实在太大只、太调皮了,我们根本抓不住!” “不听话的狗狗要打屁股。” “让在宥哥打,他比我们力气大。” “对。” 小豆丁们累得气喘吁吁,个个瘫坐在地,东倒西歪,拿灰不溜秋的手掌擦额头汗。 “以后不来是什么意思?” 院子内外声线重合,由于人坐屋檐下,门没关严,办公室里所长震惊的语气不断飘进耳朵:“什么股份分红,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是说你……” “这怎么可能?哪个医生说的,去首尔看过吗?小地方的医院可不靠谱,你们村就红红那孩子,眼睛用多了酸都能诊成基因病……哦,你就是在首尔看的,也跟国外专家见过了……” 老人声音低了下去,好一阵默然。 “起初光收阿猫阿狗,后头人家不要的鸡鸭、孩子净往这儿丢,你瞧瞧,屋全住满了,院子也塞不下他们。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我琢磨着也该送他们去上学了……头尾钱从你手里来,这都是功德啊,做好事啊,怎么会这样呢?” 他说不下去了,反反复复咕哝:“怎么回事呢?” 咔哒,余光瞥见门板空隙,有人把门关实了。 院外传来另一道声响:“呦,姐,你也在呢?” 阿纲推来两辆自行车往外头一摆,孩子们连忙簇拥过去,脸蛋挤着脸蛋,大声喊他帮忙按大狗、带他们坐车。阿纲呼哧几声,摆摆手,丢下一句:“等着,我再去弄辆车,迟点带你们玩。” 跑了。 小半晌骑一辆五彩斑斓、脱漆部位疑似用蜡笔颜料填补的车回来,马戏团杂耍似的绕院子一圈圈转,直转得小观众们眼馋到不行,快哭了,这才两腿一垮,下车随机捞起一个放后座上,开始轮流载他们兜风。 可一个司机对应三十多位乘客实在太慢,所以南在宥一出来,合情合理地被包围,七八双眼睛装满央求望着他。 “我字帖写完了,哥!” “我打了十个针!喂了七个药!” “我我我……我也想玩。” “自行车!!!”他们异口同声。 孩子们有事做了,警报解除,松弛下来的动物们各自回到老地方,以见怪不怪的姿态在吵闹声中趴下。 南在宥光荣上岗,背上一个后座一个,同纲子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交错着来,速度时快时慢,冷不防来个刹车急转,可谓乡下平地简易版过山车,逗得人尖叫连连。 晚霞在笑声中降临。尽管过足瘾,这些被遗弃的小孩们显然对南在宥格外抱有依赖,一个个上前告别,送礼物——多是橡皮泥捏的小猪、海滩捡来的石头之类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恋恋不舍地瞧着他们上车,圆圆的轮胎滚动,眼看把会陪他们玩的大人们越带越远…… 年纪小的哇一声开哭,年纪大的支手喊下次见。 下次见。 “哥你下次啥时候回来?” 不算平整的返村路上,纲子用力蹬脚踏板,屁股悬空坐垫上,肩膀一耸一耸的,“这破路,八百年修不好,甭管村里镇上没人肯跟我比骑车,太没劲了!我做梦都想你回来,没禁渔咱俩还能出海捕鱼去。对了,今晚去我家吃饭啊?姐你也来,做你俩饭了,我妈老母鸡都宰了。” “好啊。”南在宥应了一声。 “行行行,今晚准吃饱,我妈这人别的不行,手艺没滴挑。她是不是找你念经了?昨晚瞅见她抹眼泪了。” 阿纲不缺话题,嘴皮子利索,倒豆子般交代:“弄不明白她,我读书不行去外面打工有啥不好的,非要我重新读、不然就把祭祀的活儿接了。我又没那本事,揽它干嘛?再说村子那么小,多少年了我家才买上电脑,网还不好,高楼大厦、动车、飞机都没亲眼见过,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就想去大城市,越大越好!哥你觉得首尔咋样?” “哇,有个坑,你们慢点。”南在宥道:“要和我们一起走吗?其他问题我来解决。” “呜呼,好爽!” 屁股重重撞了一下,他皱脸反笑:“那不用,哥,你帮我跟我妈说一下让她放人就行,其他我自个儿行。我是个男人,就想靠自己走出村子,去大城市,找工作,不信养不活自个儿。反正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反正他的人生刚起步呢,未来有的是机会。 这么一想,正值青春的阿纲更来劲了,骑车飞快,中气十足:“我!指定能赚到钱!买房子!讨老婆!以后把我爸妈接城里去养老!哥你说对不对?!!” “……” “说的啥,听不着!大声!” “……” “再大声!” “我说没问题。”南在宥提高音量,无奈笃定的口吻,张嘴往肺部灌进一阵阵冷空气:“凭你肯定能——咳,咳咳咳咳咳。” “哈哈哈哈哈哈,哥你不行啊。” 纲子转回头,定定凝望前方:“我要去首尔!” “我!要!去!首!尔!” “今年就去!” “谁都拦不住!哇啊啊啊啊啊啊!” 近乎鬼哭狼嚎,嘶声吼叫,他的决心不住回荡。 “哥你呢?你想要啥!” 年少者丝毫不知内情的询问同渐渐消淡的斜阳光一并甩到脸上。面对他亮晶晶的眼珠,黝黑皮肤上两排白花花的牙,眉梢眼角洋溢满期待与自信。被问者的脑子一刹那空了,手指关节发白,无意识掀唇。 “我想……活下去。” “啥?!!” “我想——” 音节卡在喉咙,溺水般的窒息感直冲神经。 无法实现的愿望,说再多遍有什么用呢? 每一天,月亮升起来,再降下去,他为数不多的生命余额便减少一天。可太阳依旧会升起,新的一天以不可阻挡的架势准时到来,既然如此。 “我想去游乐园玩。”他说完便笑。 笑容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地化解悲凉。 听不出其中复杂的情绪,纲子发出一阵爆笑:“不是哥,你都这么大了居然喜欢游乐园!哈哈哈哈哈,给姐说还差不多!” “呀,你真的笑很大声。” “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哦,但是真的哈哈哈哈哈!!”纲子全身发抖,完全停不下来。 ——小孩子。 对方还是个孩子,而他算半个死人。这样想就太冷了。 凉意穿过肺腑,直接抵达心脏。感觉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不断枯竭。南在宥单手按压胸腔,视线划过天空,慢慢低落下去。 没关系,他想。他只许能够实现的愿望。 那么终其一生,他所有愿望皆成真,算起来也是极其幸运的人。 已经很好了。 对吧? 第97章 游乐园 终点站,游乐园。 好消息:某人买了vip通道票,贵,但抵消掉漫长的排队时间,大幅提升游玩体验。 钱真好用。 坏消息:自昨晚起,南某人就像吃错药,原地复活,回光返照,浑身洋溢灿烂的氛围,精力旺盛到每个项目至少玩两遍。 包括旋转木马。 作为全场仅有的俩大人,被一群小朋友围着、好奇地盯着,崔真真默默抬手用平板挡住脸:“你确定连这个都要坐第三遍?” “怎么了?” 南在宥正与隔壁小男孩探讨人生终极问题之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奥特曼,闻言转头:“没人规定成年人一天只能坐多少次木马,对吧?” “更关键的是。”他侧身压低声道:“vip票没有次数限制,多玩几遍才能回本。” “……”行吧。 崔真真懒得反对,低头看书。 于是紧接着旋转木马*3 空中飞椅*3 碰碰车*2 最无聊让人头晕的转转杯*4 此外南在宥对礼品店尤其感兴趣。明明每间店的商品大同小异,他却乐此不疲地走进去逛。上到两米高的超级熊、毛毯披风,下到主题贴纸挂件包、各种造型童真的小玩具,买了一堆又一堆,堪比圣诞老人批量进货,一时拿不走也没关系,崔真真第一次得知游乐园提供寄送服务。 只是。 “照你的速度,今天走不出儿童区。” 南在宥:“我没说吗?订了今明两晚的主题酒店,实在玩不完就——” “永远住在这里。” 直到断气。 崔真真面无表情:“别告诉我你忘了,后天早上开学。” 糟糕,完全忘掉这件事。 感受到对方淡定漠然语气下强烈的谴责,罪魁祸首极度心虚,举双手保证:“我发誓,一定、一定在24小时内结束,不影响你上学。” 旋即目光转动:“哇,好可爱。” 伸手从支架上拿下绿油油的青蛙眼发箍往头上一戴:“怎么样,你觉得好看吗?” “丑。”一心学习的人毫不客气。 “诶,怎么会。虽然比不上明星,但我也算长了一张不错的脸蛋吧。” 南在宥晃晃脑袋,像小狗,知道自己可爱的那种。 “换一种想法,持续步行算有氧运动。你不是在预习课本吗?学习和游戏交替,那就是劳逸结合,有利于提高大脑效率。以及为了赎罪,高中阶段补习费全包,接下来排队的时间也给你讲题。” “好啦,不要生气啦,来游乐场怎么可以不高兴。” 说着又摘下两只狐狸耳朵造型的发卡,左右歪头打量她的头发:“这个适合你,我看看,应该夹在哪个位置……” 他抬起胳膊,低着眼,动作不算生疏但十分仔细。从镜子里看,像极了好脾气的男朋友认真又耐心地哄女生开心。 崔真真对卡通类发饰无感,在躲与不躲开间迟疑少许。 算了,反正他快死了。 故事通常如此,前期铺垫得越是愉快痛快,戛然而止,方显得结局无尽惨淡。而她只需要顺其自然。 陪伴他,认可他,满足他一切需求,提供适量的体贴和关心,亲眼见证他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就当木头人好了,任凭南在宥再换猫耳朵狗耳朵,崔真真不挑刺不评价,主打一个不鼓励也不反对,被动配合。 “我的眼光很不错吧?”挑来挑去十几分钟,最后还是选狐狸。南在宥满意地点头,笑眯眯宣布:“走,去玩幽灵公馆。” 幽灵公馆,顾名思义,惊悚项目。 有关今日行程的第二个坏消息是:南在宥怕鬼,但超爱玩。 第一次玩瑟瑟发抖,全程紧抓崔真真的衣服缩在她身后。拢共不到十分钟,粗略统计死命掐她肩膀18次,拽手12次,误踩鞋跟8次,太激动了差点扒下外套不低于五次。 且每次激烈动作与游戏音效出现的时机吻合,换成一个突然发光、安静上吊的红衣女尸就没反应。 合理怀疑他压根没睁眼。 “刚才有个小孩npc冲你做鬼脸,嘲笑你。”随便那么一诈。 “可恶,居然有这回事?再挑战一次吧。”南在宥紧握拳头,信誓旦旦:“我会努力的!” 纯属瞎说的崔真真:猜中了。 果然没敢睁眼。 第二次,南在宥弯着腰从崔真真肩膀后战战兢兢探出半颗脑袋。双眼勉强睁开了,视觉上线,可依然抱救命稻草似的牢牢按着她不放。别管多么低级的机关——天花板滴水、自动关闭的门、灯光迷雾等效果。 哪怕没有触发任何东西,仅仅保持安静超过一分钟,南在宥必然被吓得呜哇乱叫。 胆量和身高成反比,崔真真没法理解:“你能半夜上山,为什么怕鬼屋?” 一个天然一个人造,是前者不够恐怖么?丛林中隐匿的野生动物、陷阱,按照悬疑剧设定,偏僻的小渔村潜藏杀人犯什么的,危险系数拉满。 胆小鬼另有一套说法:“那不一样。” “人为打造的环境更容易激发想象力,不过我觉得快要克服了,所以再来一次吧,拜托,学妹,最后一次。” 双手合掌,眼神卖惨,南在宥实力演绎什么叫人菜瘾大。走完第三趟公馆,他出来吐了。 “……过山车玩的吧?” “大发,好夸张,竟然玩到吐血。” “估计有心脏病什么的,呀,你们要是不行记得提前说哦。” “西八,狗崽子说谁不行!” 崔真真盘着胳膊倚在树边,眼前一群男生嬉笑打闹经过。 听到他们的对话,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什么南在宥一直在无聊的儿童项目上浪费时间了,大约他的身体已经负荷不起更刺激的项目。 南在宥过了好一阵子才从洗手间出来,出来时脸色极为苍白、狼狈。 形同一株凋零的植物,浑身疲惫的气息。似乎感觉到什么,他抬起眼睛,隔了挺长一段距离与崔真真对视,良久,在她的视线中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头。 “耳朵歪了。” 他说。随即眉眼舒展开来,倏地笑了。 * 五点整,天色将暗,两人登上摩天轮。 随着座舱缓慢升高,欢快的背景乐与地面越来越远,说老实话,南在宥的视野内一片模糊。雾蒙蒙的景色包括对面坐着的人,皆充满失真感。 “我安排了司机,在北门,联系方式迟点发你。”他突然道:“我就不回南明了,你要去哪里告诉他就好。” “清单完成了?” 崔真真没有回头,视线停留在窗外。 即便提早结束游乐场,她记得那张纸上至少还有三四项愿望未达成。 南在宥摇头:“我该回去了。” 他经手的事太多,在许多事间担任的角色也太重要。一声招呼不打便失联、罢工、自顾自跑去老家,近小半个月来是他得知自己死期将近后,人生仅有的一次抛下所有顾忌、随心所欲地行动。好比乘上热气球,从残酷的现实逃离。 可惜美梦短暂,他终究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必须赶在死前整理交接好所有工作,免得因为他一个人的离开致使整个家族、公司乃至收容所们陷入混乱。 外加身体状况也差不多到极限,说明是时候接受事实了。 出国,住院,然后按时检查,输液,吃药,积极配合治疗。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多活几天,几周,几个月。也许不能。 人一定只有死前才会如此贪恋起世界。南在宥觉得。 天空,白云,星星,手掌拂过猫咪后背柔顺的触感、以及伸入水中冲洗时冰冷的刺痛。 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没由来地问:“最近都没有下雨吧?” “没有。” “骑完摩托车以后,一直都是晴天。” “是。” “果然。”南在宥弯起嘴角,也托脸看向外面。“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明明生活在沿海地带,我越难过天气反而越晴朗。真奇怪呢。” 电影里一到伤心情节总要下雨,可那是主人公的待遇。崔真真想了一下,还真别说,裴野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就连下了好一阵暴雨。 “你也有难过的时候?” “当然。”他回答,好感+1 打开面板瞟一眼,南在宥好感度已高达98。 事到如今即使凑到100似乎也没有额外的用处,不过出于完美强迫症,崔真真将临终关怀进行到底:“会哭吗?” “当然。我超能哭的。” “肯定很丑。” “是有点。”当事人失笑,“一哭起来就很吓人,怎么哄都不停,只好把我放在一边直到自己哭累睡着。外祖父是这样说的。” “既然清单完成,不出意外我们应该没必要再见面了。” 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摩天轮转过大半圈,抛出的话语成功令氛围静滞。 “恭喜您,小说配角【南在宥】好感度已达100。” 下一刻,伴随骤然亮起的灯光,对方神色悄然变化。 而系统音响起的同时,嗖——砰,第一朵烟花蹿上夜空,绽开一片粉蓝。 第二朵、第三朵,缤纷的色彩瞬间填满天幕,在接连不断的花火下,南在宥的脸明暗相间,好似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 “……” 还是没听清楚,只能清晰望见他的眼睛里倒映的自己,恰好被一团明亮炸开的图案所覆盖。仿若星辰坠落于黑洞。 烟花持续整整五分钟,终于停下来时,摩天轮将将落地。 没有兴趣追问上一个话题,崔真真掏出手机。 “接个电话。” 来电没有备注,接起来,对方先是丢过来一声:“他进手术室了,在抢救。” 片刻后补上这句话的主语。 “我是说,宋东然。” 语调低而平直:“他要死了。” 第98章 医院 ——高二寒假结束前的最后两天发生了许多事。在我们的鼓励下,南学长刚有所好转,宋家哥哥却心脏病发被送进医院。 手术室外,宋妈妈一个人哭得很伤心。收到病危通知书,尽管宋学长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可我能感受到他真的非常难过。 也许哭出来会更好,我想这样说,不清楚为什么望着他的眼睛却没能说出口…… 好在其他几位学长都来了,帮忙联系更专业的医疗团队,一直陪着他,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包括明天生日的裴学长,一反常态地冷静镇定,单手搭住宋学长的肩膀,推掉裴姐姐安排的游轮庆生计划,打算和大家一起通宵守在医院…… 走廊冷冷的。听说在处理公务,宋爸爸始终没有露面。宋学长的双胞胎弟弟们也没有。大约凌晨四点半,我记得十分清晰,南学长因为身体不允许而暂时入住隔壁空病房,高学长、裴学长或抱臂靠墙或坐在长椅上睡了。宋妈妈也哭哑了嗓子,宋学长忽然抬头问了我一个问题。 面对他干涸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对是错。 直到好多年以后,他重新提起这件事,这个夜晚,我才开始庆幸。 虽然额外付出了一些时光,可是幸好,我没有低估学长的善良和对家人的情感。正因为没有做出那种决定,他才免去了许多年都深陷于自责的处境…… ——李允熙在日记里如是写道。 等待已久的剧情终于发生了,崔真真没有犹豫,挂电话转身离开。 手机界面编辑好的短讯尚未发出,身后爆发出一阵骚乱。游乐园夜晚灯光昏暝,她侧眸望去,纤长的睫毛与灯串交错,恰好能瞧见人群缝隙间倒下的南在宥。 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胸腔有个洞,他剧烈地咳嗽,很快被工作人员包围。 “呀,什么情况?” “是刚才那个男的,他一个人来的?” “大家麻烦让让,别挤,让一下!” 乌压压人头簇拥,南在宥艰难地掀起眼眸。 视野中一道毫不停顿、迅速远去的背影,在满目灰色,混乱的心跳声与背景音衬托下显得格外漠然。 那即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崔真真避开他的眼神,径自奔向下一目的地。 短短两个月而已。 脑海中遽然闪过圣格兰冬季萧条的植物园,与植物园中抱着猫兀自美艳的小学妹。那句提醒,那声告诫,南在宥本以为是命运在替她复仇,令裴野孤立,高镇浩被困,使他绝症,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倏地意识到。 或许贫穷、精神病院与病都不算惩罚。 崔真真本身才是。 她的关注,她的贴近,她所给予的每一句应答、每一次眼神交流与看似不经意的理解肯定,披着无害的壳,皆为隐藏的刀锋,毒液缓慢浸泡神经。 一旦全盘收回,他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 另一边,首尔医院。 挂断了?明明才说两句话,要不要讨厌他到这种程度。宋迟然单手插兜,仰头望着手机,下一秒屏幕熄灭,椿惠子推门走进漆黑的安全通道。 浅淡的月光于脚下流动。 女人交握双手,惶惶开口:“阿迟你……你怎么又把爸爸拉黑了?爸爸联系不到你,特别生气,让我问你想好了没有,要是哥哥……实在没办法出来,你愿意去公司做事吗?大学可以先延一延,不着急的,你应当明白爸爸身体越来越差,他信不过外人,所以……” 她说得哽咽,泫然若泣,红彤彤的眼眸叫人想起柔弱无助的兔子。 “宋东然已经死了?” “什……” “他生气会怎样?” 宋迟然偏过头,语气散漫地打断:“打你吗?用什么,拳头,棍子,鞭子,或者其他东西,打完再说爱你?” 椿惠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儿子口中的‘他’指宋会长,至高无上的集团掌权人,她的丈夫。 不要这么说爸爸,她张嘴,批评的话语尚未吐出,儿子竟低下眼眸,满含讥诮地继续道:“抱歉,我忘了,那是初犯者的台词。他已经很多年不说了吧,毕竟有的人擅长自我安抚,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出于爱。” “住嘴,阿迟!” 她提声,声音在发抖。 “无论在外面养多少女人、生多少儿子,他唯一离不开的人是你,只打你。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第一个儿子会躺在手术台上?双方都没问题,他为什么得心脏病?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因为你怀他的时候持续挨打,太频繁输液吃药才——” “啪!” 穿木屐的双足踮起,右手高高抬起,椿惠子生平第一次打人。 由于和服腰部束得太紧,行动不便,打完她便失力地往前倾倒,多亏挨打者伸出一条臂膀做阻拦才堪堪扶住墙壁,站稳身体。 耳鸣般的恍惚感笼罩,她感到羞愤,悲苦,茫然,投向儿子的眼神诉说着陌生,触及他面色的红痕又不由得流露出些许疼惜与懊悔。她不明白。她什么都没做,亲生儿子正在抢救中,丈夫不见人影,为什么另一个儿子还要如此冷酷地对待她。 那些恶毒的言语,狠狠撕裂她的心。 “你不该那样说爸爸和哥哥。”她抬手掩鼻尖,泪水不断落下来。他反倒轻笑一声:“看到了吗,宋夫人,家里不止他会打人。” “用你话说。”他顿了顿说:“不是只有宋会长能‘爱’人。” 就像在说:等我哥死了,我走了,你另外两个儿子指望不上,没有人愿意继续夹在你们扭曲的爱恨间做缓冲。 以后没人替你求情,替你负荷,你再挨打大可以这样打回去。或者说,爱回去。 爱是相互的。力的作用也是,无论挨打者与被打者,皆会感到疼痛。 他称她为宋夫人,他不叫她妈妈。椿惠子伤心欲绝:“你一定要离开家里吗?阿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像哥哥一样?” 同样的问题她问过几百遍。 “你明明很聪明的,可以像哥哥一样把所有事情都做好,让爸爸满意……甚至比哥哥做得更好,可是为什么你总是喜欢把事情搞砸呢?” “你想跟我走么?”对方没头没尾地说,“如果你想,我带你走。” 宋东然突然倒下,媒体蜂拥而上,股市波动,集团事务应接不暇,要想脱离宋家的掌控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椿惠子了解自己的孩子,大儿子温良至软弱,二儿子像刺猬,层层包裹,以扎伤人为乐。至少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言不讳、给予承诺。 ——只要你想,我就带你走。 她不了解这是两个儿子年幼时便约定下的誓言,无论谁有机会挣脱,都要尽可能带上她。 椿惠子眼眸闪动,片刻后固执地哭泣:“……哥哥的病我们真的没有办法,爸爸此刻一定也好辛苦。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拜托你阿迟,不要再任性了好不好?即便不肯按爸爸的意思代替哥哥去联姻,好歹去公司帮帮他,别让他太劳累,别再说那些奇怪的话,难道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意料之中的答案,每一次都是。 宋迟然垂落眼帘,不再言语。椿惠子哭了半夜,最终在失望中离去。 次日六点,宋东然转入重症监护室。 天大亮后,他所谓的未婚妻、双胞胎弟弟姗姗来迟。前者摘下墨镜,脸色不大好看,估计也在琢磨联姻失败的补救措施,根本不在意病床,视线不住往宋迟然身上瞟。 ——虽然比不得宋东然个性温和,对她言听计从,年纪小了点。胜在外形能力俱佳,非要换人不是不能考虑。 后两者得知宋东然坚持24小时就算撑过第一轮高危期,两张嘴巴同步往旁边一扯,谈不上喜悲。 谁让他们兄弟间年龄差太大,宋东然死了,爸爸脑子里蹦出的第一替补人选是宋迟然;不死的话五年内更轮不到他们插手。 大家心思各异,一间病房里仅有椿惠子扑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一遍遍虔诚地祈祷他快醒来、丈夫一切顺意。 宋迟然看得腻烦,转身去天台。 * 天台空气不错,视野开阔。 宋迟然脱了外套,毫无形象地仰躺在石板上,画了一棵树。 他极具画画的天赋,上学期社团活动外加寒假几节为数不多的特训课,偶尔网络看画指点一下,帮忙添几笔,足以令崔真真从一窍不通的新手中脱颖而出,获得市区比赛二等奖。 但没有背板支撑,线条不受控制,他这棵树变得潦草歪斜,枝干交错,整体已然凌乱,想从局部更改难度太高,吃力不讨好。倒不如从头来。 这么想着,他翻过一页,打算画云。 后背传来粗糙的质感,手握铅笔正横竖比划着尺寸,构思布局。 视觉边缘冷不防冒出一张脸,他挪开笔,微微挑眉:“崔珍珠。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打电话给我么?” “你挂了。” “所以我来了。” 上下句逻辑完全不成立。 宋迟然不禁笑了一下:“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喜欢俯视的角度,而且天气预报说可能下雨。”放下包,崔真真拢住外套,与他并肩躺下。在肮脏冰冷的石面上。 “淋雨能让你心情好。” 然后就推理出他会藏在这里?令人叹服的推理能力。 “还以为你不想理我。” 从新年到昨天下午,他发过照片,一直呆在寺庙里,她没来找。 “是你想躲着我。” 从被戳破并非纯粹厌恶裴野起,当事人就玩了一手人间蒸发。中间经历高镇浩、南在宥,任凭他们相互决裂,他大致知情却因为不想面对、懒得再蹚浑水而选择退出战场,像一个玩累了的自私鬼一声招呼不打躲起来休息。他无从否认。 好久不见,崔小姐还是这么一阵见血。 本来还想问她和南在宥玩得怎样、开不开心来着,宋迟然打消念头,免得再被刺几句还不了嘴。 雨点在静默中降临,毛絮似的轻而细。自锁骨滑落,一点点汇聚于颈窝,全世界最小的湖泊。 “你哥怎么样?”崔真真问。 “熬过48小时,大概率生还。” “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 双手垫在脑后,雨不断掉进眼睛,睫毛变得湿漉漉。 有太多事情都和他想得不一样,宋迟然发现。他自认为看不惯裴野,玩腻了虚伪的兄弟游戏,可裴野落魄并没能令他满足,高镇浩、南在宥的结局似乎也缺乏趣味。 宋东然死了,他能拥有更多选择权,他理应为此唏嘘、遗憾,哪怕亢奋也无可厚非。然而事实是他既不能真心实意地为他人哀伤,又无法彻底视若无睹。 像一杯水,装了三分之一。 不管接收到多少信息量,水杯牢牢黏在地上,它便满不出来,没有地方可以漏掉。因为是冬天,放在恒温的空调间内,始终达不到沸腾更没法冷却。只能生硬地立在那里,永恒的三分之一杯水。 水无形,无色无味,比雾还要叫人捉摸不透。 拜某人所赐,宋迟然越来越看不清自己。反观她清丽的侧脸在模糊的视线中逐渐清晰化,极快地映过一道青白闪电。 “我要回家了,明天开学。” 居然不是说裴野今天生日。 又一颗雨滴溅入眼球,宋迟然闭上眼,再睁开,对方已经利落地站起来,拧掉衣角袖口沉坠的水,拿背影对着他。 “顺便说一句,其实我并没有讨厌你多过裴野。” 也就代表至少在她眼里,他不比裴野差劲的意思, 掂量这句话应该够分量让人动容。一步,两步,崔真真心里记着数,没到十步宋迟然出声叫住:“问你一个问题。” 仍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好像世界崩塌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讨厌一个人,现在是让他难受的最佳时机,但有可能误伤到别人,你做不做?” 结合原著翻译过来就是:他手里有能重挫宋会长及他所骄傲的帝国的东西,趁着宋东然没醒,眼下抛出去杀伤力最大,却容易牵连到宋东然和椿惠子。 倘若迟一些,等宋东然安然度过危机再出手,又可能失去先机,一切落空。 李允熙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不应该以伤害别人为前提采取行动。 多么美好的一句话,让宋迟然阴差阳错以更小的代价取得成功。而崔真真正是为了避免这种走向才赶来的。 天光混沌,吱呀,铁门弹回,她走了。只留下一句话。 “机不可失。” 第99章 新闻 午间的烤肉店人满为患,炭火上,肉片滋滋溢出油光,雾气模糊了面目。 时事政治频道正在播报新闻。 “……于今日上午九点接到匿名人士举报,前汉山市市长洪宪坤就当地‘仁浦大桥’项目受贿金额高达数亿,从而间接致使五年前‘716仁浦断裂事件’的发生。” “五年前,距离仁浦大桥建成并投入使用未满十年,当时行驶其上的共有十八辆私家车、两辆公交车、一辆货车以及一辆载满韩云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巴士车。” “由于大桥忽然坍塌,以上车辆全部坠水,造成不幸遇难者42人、失联者118人的重大伤亡。据悉,该项目是为政府外包、亚天集团竞标后一力执行。” “收到举报信后,检方已以最快速度出动人员抓捕前南明市市长洪宪坤、并前往亚天集团带回其会长宋相英配合调查……” “无论如何,只要举报内容为真,政府势必追查到底,绝不姑息此类行为!请所有大韩民国的民众们再相信我一次!” “上午十点十二分,本月即任的新任汉山市市长崔在石于市政府前如此公开宣言道。” 将死去的虾放上烤网,仿若魔术一般,鲜嫩的红色湮灭了灰。 鱿鱼吃疼般卷缩,宋迟然的确抓了个好契机。 五年前的716仁浦断裂事件受害者众多,又牵扯上新旧市长交接,当地势力更替。在民愤、唾手可取的漂亮政绩双重作用下,纵然眼前挡着令人畏惧的亚天集团,恐怕此事也很难善了,自有人咬着不放。 而财团对于一个人、一群人而言是不可战胜的天,换做全国人民则终有覆盖不住的阴影。只需短期内所有人集体发声抗拒亚天、拒绝购买亚天旗下一切产品,余下的事平民们无能为力,自有处于亚天以下的财团们竞相张嘴,露出獠牙,迫切地撕咬下肉块,好取而代之。 金钱无所不能。 权势是最好的春药。 越能体会到其中滋味的人就越无法自拔,想要谋取更多,于是便有了政治、阶级、竞争,催生出金字塔的学说。你想挤上去,必得令他先跌下去。 多简单的道理,应当特别窝火吧,宋会长此刻的心情。 火烧一样的焦灼辣痛。 崔真真夹起那只烤熟了的虾,剥去外壳,蘸一点醋,随即愉快地眯起眼睛。 ——好吃。 “你好。” 关掉手机转播,以纸巾抹着嘴,她对服务生道:“买单。” * 下午在首尔最著名的奢饰品商城购物。越过马路,经过人流量密集的十字路口时,挂在建筑物上的LED屏带来后续报道。 “最新消息,亚天集团总部经理——即宋相英之子宋东然于今日下午三点零六分抢救无效去世。随后其母跳楼自杀。” “得知此事后,就备受瞩目的汉城仁浦大桥偷工减料以致坍塌一事,就在刚刚,亚天集团会长宋相英于首尔市市警局前作出公开回应,让我们直击现场。” 镜头一转,画面中出现宋相英,抱着妻子遗像,满脸痛苦的皱纹与泪痕。 “宋会长,您真的贿赂了洪宪坤吗?” “除了仁浦大桥你们私下是否进行了其他秘密交易?” “受害者家属们已经组织游行了,听说都在赶来首尔市局的路上,您有什么要对他们说的吗?对于那些破碎的家庭,您有负罪感吗?” “宋会长,看这里……” “先回答我的问题……” 许多话筒簇拥包围,助理保镖们大力推开记者,当事人突然弓背,低头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良久才在众人的搀扶下缓慢起身,含泪道:“我……我是宋相英,我敢对天发誓,仁浦大桥的事纯属——子虚乌有!” “我不清楚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令大家相信我,可是我、我知道是谁在恶意中伤我。阿迟……我的二儿子……” 浑浊的眼珠浸泡于满满当当的水中,他伸手触摸黑白照片,嘴唇微微抽动着,似乎痛苦到了极致。 眼神一度失光游离,好艰难对上焦:“是为了亚天吗……?你才这样做?为什么要捏造那种虚假的东西交给检察院,阿迟啊!!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和你妈才刚走,他们就是看到新闻才——” “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再怎么痛恨我们、想要得到集团,你都不该这样做!一旦查明真相,你就是污蔑栽赃!妨碍司法罪!你会坐牢的明不明白,宋迟然!” 隔着设备冲儿子喊话,一声声,一句句。 从难以置信到痛心疾首,在人生至暗时刻,被丧尽天良的亲生儿子所背刺的万分愤怒与失望。他如同一个最平凡的父亲般当众失控放声大哭。 最终转身抹掉泪水,挺直腰板,再回头哑声道:“很抱歉让你们见笑了,通常情况下,鄙人微不足道的家事实在不该放上明面烦扰大家。” “可既然事件已经发生,我……只能借此机会声明,从今往后,宋迟然所做的一切与宋家无关,与亚天无关。” “其他的事都好说,唯独在我大儿子与妻子的事上,我绝无可能原谅他。至于仁浦大桥,亚天将全面停业七天和我一起无条件配合调查,如有需要还能延长。” 说完,他垮下肩膀,颓然地走进市警察局。 多感人啊。 一个失子的父亲、丧妻的落魄男人。 尽管权势滔天却十分明智地事先摘下所有昂贵的配饰,换上一身疑似结婚当天穿过的旧西装。衣物皱皱巴巴,衬衫扣子错乱,两鬓花白,如此憔悴慌乱。无形中拉近了距离,打造出接近完美的受害人形象。 宋会长的表演可谓一气呵成。 屏幕里很是时候地放出宋迟然的照片。 “呀,虽然长得人模狗样,做的事未免太过分了吧?狗崽子,为了抢家产竟然对自己家人下手。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吗??” “亚天的集团夫人……是不是日本人?经常做慈善,好多年前专门捐款弄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孤儿院来着?面相挺好的哦,肯定是为这个儿子感到羞愧才闹到跳楼的地步。” “宋相英真惨。” “他大概是无辜的?” 耳边充斥舆论,崔真真收回视线,打车回南明。 雨早就停了,繁华的首尔市倒映在玻璃窗中一点一点远去。 堂堂亚天的公关策略果然强大,应对突发事故快狠准。 宋东然和椿惠子的死亡时间也与原剧情中分毫不差,只是宋迟然过早出手,从临危受命的新任继承人变做人人喊打的对象。他的命运悄然发生改变。 至于真相,宋东然和椿惠子当真看见了新闻吗? 后者究竟是自杀——不愿大儿子单独赴死?不忍强迫束缚二儿子?终究清楚,一旦前两个儿子指望不上,宋相英看不上双胞胎,他的心必然向外。 她数年来自欺欺人的殴打与爱谎言也终将破碎,由此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抑或他杀,出于某人的需要。 倘若一个国家连政治新闻媒体都全然掌控于财阀之手,它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一切不得而知。崔真真并不关心。 在她视角,亚天受到重创,宋相英元气大伤,宋迟然被逐出家门,足够了。 之后宋迟然再发消息过来,她没回,拉黑。到了南明,倒是意料之外地接到安秘书电话。 “崔小姐,好久没联系。关于亚天的事,裴会长十分满意您的事先告知,也让我转告您,她将如您所愿地监管到底,毕竟这是一件对大家都有利的事。” “另外知会您一个消息,京代的时书雅小姐已经办理好转学手续,即将就学于圣格兰学院。” “考虑到您与她的关系,我不得不提醒您一句:希望您切勿将阿野少爷过度牵扯入你们二人的矛盾之中。” “如无意外,过段时间我会再联系您商谈如何令阿野少爷主动且自愿回归yk的事项,这一点也请您做好心理准备,最好提前开始着手。” “好的,我不会让裴会长为难的。” 反手关上车门,崔真真面无表情道:“裴会长近来还好吗?新年感觉会很忙碌就没去拜访,不过我买了一份礼物,如果能交给她就太好了。” “麻烦您帮我带句话,会长送我的书已经看完了,新的一年希望她多注重身体,万事顺遂。” “崔小姐总是如此贴心。” 安秘书轻笑一声:“会长近来确实忙得抽不开身,不过给您的新年红包应该到账了。那么,下次见。” 卡着通话结束的一刹那,界面跳出短信,账户转入一亿八千万。 真是大手笔。 可能也算告诫,毕竟她们一直在盯着她,清楚她在高镇浩、南在宥、宋迟然身上使用的手段,绝不允许她以相同的方式对待裴野。 原计划寒假解决四人组,但裴野难以下手,时书雅也是个麻烦,南在宥那边还得维持关系。万一与时书雅敌对起来,保不准能派上点用场。 迫不得已时,只能拉李允熙入场。 周淮宇那边不知道进展怎样了。 思绪纷涌,崔真真抬手拉住单元楼门,没使力,铁门先一步向内拉开。 一股沉闷的冷气扑面而来。 暗色中,属于裴野的脸乍然显现。 第100章 生日 崔真真走了一周,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偶尔回些讯息,后来完全不回。 电话不接,手机关机。 裴野实在担心她,找到补习的地方,跑了好几趟,那个每天都把头发梳得特别整齐,根根分明、紧贴头骨的女人脸颊肌肉扬了扬,告诉他,根本没有特训。 也就是说,崔真真不在那里。 她能在哪里? 当上学生会会长以后,崔真真的社交情况大大好转,多的是真情假意巴上来给笑脸的人。可她的朋友似乎只有那两个,全素儿和李允熙。 裴野从学校论坛找到全素儿的ins账号,发现她最近不在韩国,跑国外搞调研,忙着鼓捣她的化妆品店。 崔真真没有护照。他有李允熙的kataotalk好友,她全家人一起去了老家乡下,打算到开学前一晚再连夜赶回来。 高镇浩住精神病院,周淮宇照常来炸鸡店上班。 那么崔真真还能去哪里?和谁? 为什么撒谎? 不重要。 裴野不想知道。 他不需要知道。 有时候,人没必要明白太多的不是吗?反正她的家在这里,她妈妈在这里,她就一定会回来。 线系在这里,风筝不可能飞走。如是念头如一根针,深深扎进裴野的脑海,化作支柱牢牢撑住他。 因而他没有不停发消息狂轰滥炸,更没有生气偷懒,反倒按时睡觉,提早起床,每天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崔真真的房间。大大小小的香薰按顺序排列,不见一丝尘埃。 然后加倍卖力地上班,争取做第一个到店、最后离店的人。 他想拿最佳员工,一个月多二十万韩元奖励。 他等呀等,说起来只有七天,换算成小时就好漫长。他经常莫名其妙地想起她,当面粉包裹的鸡肉块在油里噼里啪啦滚动;当大妈全身烟味醉醺醺地踢开高跟鞋砸门大叫;春天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穿越缝隙、落及他的眼皮上时。 好像养成生物钟,一到五点就自动睁开眼睛,世界寂静而幽暗。 坚持早起跑步的傻瓜却不在。 尽管累得有点抬不起胳膊,意识昏昏沉沉,习惯性先打开手机,刺眼的光骤然迸射。裴野无数次点开头像,查看聊天记录,甚至拿大妈的手机给自己发过好几次信息确认手机没坏,结果是他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一个字都没有。 崔真真,真的还会回来吗? 他尽可能不去想那些蠢问题,继续等呀等,终于等到了。 雨落在首尔,南明已经持续好久阴郁的天。晚饭后,收好衣服,裴野照例没精打采地撑阳台上,不经意瞄见那抹人影,他的心脏从此刻起复活。 崔真真回来了!! 巨大的惊喜降临。以最快速度换鞋,拧开门把手,张扬的衣摆堪比机翼,裴野三步并做一步飞一样蹿下楼,打开门,为的就是亲眼确认事实。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说这句话时,他喘着气,眼睛雪亮:“毕竟今天是——” “嗯。”崔真真一声平淡的应答中断了他:“我妈在吗?” “已经去上班了,刚走。” 留意到她手里提的东西,裴野条件反射接过来,眼珠贪婪地贴在她的脸上,一秒钟都舍不得挪开:“买了什么啊。” 大包小包挺多的,他掂量一下。 “答应给同学的开学礼物。” “……哦。” 原来不是给他的生日礼物。 裴野疯狂甩动的尾巴停了一停,又慢慢摇起来。 谁让他没说自己生日呢?崔真真本来就不聪明,没发现也很正常。 至少她回来了。 “我发工资了,比上个月多,你有没有什么想买的?吃东西也行。” 不想提补习的事,裴野单手抓扶手,神采飞扬:“火锅还是烤肉?炸鸡就算了,今晚我请客,你吃过没?” “我吃过了。” 推开家门,一周而已,家里并没有多少变化。唯一改变的是裴野,短短几天好像瘦了不少,人似削竹竿似的挺拔,显得外套空空荡荡,罩了一副皮骨架。 “你这几天没吃饭?” 她的关心使裴野感到温暖,甜滋滋的蜜水流淌。 “吃了,大妈也吃了!你放心,有我盯着呢,每天要她按时吃东西,不给点外卖。”他迫不及待地交代,尾音透着欢快。 刚放好东西,开了灯和香薰机,拖鞋转向立刻啪嗒啪嗒地往洗手间来。 崔真真在洗手,侧头倚靠在门框边,裴野瞥一眼水龙头,发现底部有些水垢沉积,不由得皱眉。视线转到女生莹白的脸庞上尽数展开:“你还饿不?” “不饿。” “待会儿出去吗?” “不去。我要洗澡。” 洗手间是冷调的灯,打在镜子上,把人照得冷冷的。 崔真真心情不好,裴野看得出来,她肯定累了。 “你洗。”他挠头后退,“我弄点吃的,待会儿饿了能垫两口。” 厨房里窸窸窣窣的动向被流水掩盖,崔真真洗完澡出来,四下寂灭。 天冷不怕蚊子,客厅窗户大开着,映进来一块晃动的蓝色光斑。 光下人脸模糊,一个错眼,疯癫的高镇浩、憔悴的南在宥与满脸愤怒的宋迟然交替出现,每一张面目塞满恨意。 她定了定神,最终瞧见裴野。 “那什么,今天其实是我生日。” 他给自己买了一个蛋糕,很小,大的太贵了,吃不完浪费。 降价处理的蛋糕不另送东西,他便自个儿去超市买包蜡烛,质量不太好的样子。崔真真旁观他小心翼翼抽出两根,平静道:“家里没有打火机。” “有煤气灶。” 裴野脑筋转得快,蜡烛点上了,流下浊黑的液体。 他重新入座,一眨不眨望着崔真真,满眼压不住的期待。崔真真却是如此残忍的刽子手,沉默得决绝。 看出她确实没有丝毫唱生日歌的意愿,没关系。裴野安慰自己,至少她回来了,在他的生日当天。这就很好了。 按照流程,他开始许愿。 一般来说,可以有三个愿望对吧? 他想了想,决定只要两个。 一希望他姐、小夏、金管家都好好的。 第二祝福崔真真健康,高兴,有个好前程,总之她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就对了。 假设把能够实现三份心愿的神力集中成两份,按理说愿望会更容易实现吗? 裴野不清楚,他希望是那样。 刚洗过的头发凌散搭在额上,他闭着眼睛,模样虔诚。在想些什么呢? 交握的手指长而窄,大约被热油溅得多了,指腹变得结实、粗糙,结出一层茧子。 指节侧面、手背生长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泡,时间有些久了,于是干瘪下去,像昆虫蜕去的壳。 没由来地,崔真真想起他最初的发色,金灿灿的,耀眼鲜亮,贵气得好似她这种人即便重生投胎八万次也挨不上一厘。如今早已变得灰扑扑。 火光抖了一下。 裴野睁开眼,吹灭。 “我想过了。” 没急着开灯,他特地放慢语速:“明天你去上学吧,我就不去了。没必要。学费太贵,对我来说也没意义,不如继续工作,学历等以后再说。” 当务之急是赚钱。当然,裴野没打算卖一辈子炸鸡。 他有脑子,有奖章,充分接受所谓高端的精英教育熏陶,有关商业、创业的思维天生驻扎在他的潜意识中。 只是从前他高高在上,脱离凡俗太远,冷不防双脚落地只感到混乱,而今也算经历了一些捶打,他自认为有所成长,可以蓄力掀开新一页篇章。 “赚了钱先让大妈换工作。”他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去会所上班,每天那么晚下班对身体不好。” “到时候直接搬到首尔去好了,正好你上大学。” 对于崔真真百分百能考上sky大学这件事,除了她本人,全世界大概只有裴野深信不疑。 说着说着,似乎预见美好他,不自觉扬起嘴角。眼睛亮得令人想起春夜里融化的溪流,那么明净。 “对了。” 发觉对面人一直沉默,裴野停下来,有点疑惑地偏头:“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嘴上这么问,其实他心里仍在规划:等崔真真考上大学的那天,他要再一次告白。 有关那天的一切,可能迎来什么样的天气,要用怎样的表情,抓住哪个时机,说什么做什么,裴野在大脑里慎重地构思、演绎了千万遍,有时候模拟出来的答案特别好,有时不大好。但无论如何都是甜蜜的。 只要能留在崔真真身旁,纵使最差的结局,也像深夜里波光斑斓的湖泊,足以勾得他双眼发直,义无反顾地一头往里扎。 他想好了,他不会放弃。 他会一直一直陪着崔真真,直到她说出那句话:“你搬走吧,裴野。” 他僵住了。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刹那竟然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听错了吧?他想。 然而崔真真又重复了第二遍:“我不想再看见你。” 在他满心期盼的生日当天。 * 被轰炸得始料未及,裴野就像遭遗弃的狗,动作定格良久。 眼看崔真真起身,他蓦然惊醒,伸手拉住她胳膊。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 “姓宋的惹你不高兴?” “不是。” “那就是南在宥——” “和他没关系。” 崔真真说完要走,小臂扭转甩过桌面,桌上剩余几根没点燃的蜡烛哒哒落下,像冰雹一样。 “你别走!” 裴野用了点力攥住她,手指沿着袖管滑到手腕,原本想叫她说清楚,话出口却变成一句疼不疼。 白痴吗,皮都红了。 摸起来怎么那么冷,冻得人打寒战。 “为什么?” 片刻才吐出这一句。 “没为什么。”对方声音不带温度,一副拒绝交流的态度。 “怎么可能?” 脸色好比打翻的调色板,他站起来,黑影斜长膨胀,延展过天花板折起来一半。 眼眸黑沉沉地忍着火:“干嘛突然这样,总有一个理由吧?” “你想要什么理由?我们是什么关系?裴学长,你霸凌过我,记得吗?我为什么会丢兼职、我妈为什么出车祸,我们为什么被逼到搬家难道需要我一件件从头说起?” 夜晚沉淀了一个人的怒气,把崔真真的侧脸勾勒得像一颗钻石,格外闪亮但割人。 面对她这副模样,突如其来的翻旧账行为,裴野不明所以语气却无可救药地软下去一大截。 他知道,红牌游戏是他永远揭不过的错。 “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崔真真,不管说多少遍都没关系,或者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弥补,你说我做。只要你别再——” 随便说那种伤人的话。 “不需要。” 从头到尾,崔真真仅侧头给他一个眼神,眼里既没有仇怨更无动容,比她轻描淡写的话语冷漠一千倍。 “我只是在利用你而已。你给我带来麻烦,替我交秋游费,送我礼物。我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收留你,迄今为止刚好满两个月,我们两清了,无聊的游戏我也玩腻了,所以要赶你走,这个理由够了吗?” “崔真真!” 裴野大声呵止。 应该说些什么呢?你别太绝情了,别这样,喂,求你。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 就算是被别人惹到,回来想发泄在他身上也可以。她可以打他,骂他,可是—— “崔真真……” 胸腔胀痛,他的喉结微微起伏,无比克制、固执、徒劳地叫着她的名字:“今天是我生日,我给你买了礼物……一直在等你回来……” 近乎哀求的示弱,她别开眼。 “没看新闻吗?宋迟然已经不是宋家人了。高镇浩也好,南在宥也好,我唯独放你一马,还不够吗?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 崔真真沉声道:“生日快乐,裴野。” 对话戛然而止。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急促的呼吸落入发间。她垂下眼,一根、一根掰开他,将被捏红的手掌抽了出来。 “今天太晚了,明天白天把你的东西都带走。” “钥匙放在茶几上。” 咔嚓,房门落锁,裴野定定立在原地,整个人连同心脏坠入冰原。 被踩扁的蜡烛犹如淤泥,脏兮兮地黏在地上。 夜半,他尝了一口蛋糕。 是苦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0-106 第101章 转学 大清早,崔真真刚冲完澡就收到消息。 全素儿:【五分钟后下楼集合@崔真真】 五分钟后,一辆极度吸睛的粉色敞篷跑车咆哮登场。 全大小姐手握方向盘,得意地一扬头发:“没想到吧,我也有这么风光的一天。” 副驾驶座上李允熙眼睛亮亮:“好久不见啦真真!” 崔真真:“早。” 拉开车门,她坐后排。 视线在后视镜里转了两个来回,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全素儿不禁无语:“怎么搞的你们俩,寒假做苦力了?一个两个瘦成这幅鬼样,凭什么只有我胖了!” 诶?李允熙歪头:“我一直在帮奶奶照顾果园,素儿你不是在调研吗?” “是啊,然后就过劳肥了。” “你们根本想象不到那些外国人的嘴脸,哇,超丑恶的,完全看不起亚洲人。白天我跑画廊艺术馆,想着多认识几个有名气的艺术家,方便以后搞联名嘛。” “晚上又要到处逛商场、买化妆品、偷师……啊呸,多多参考其他店装修风格和陈列,出设计图,累死我了,一累就想吃东西,一开吃完全停不下来。”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现在一顿能吃两碗大米饭!” 全素儿说得绝望,李允熙一脸赞扬:“那很好呀,我奶奶说,能吃是福。” 崔真真:“嗯。” “我只是举个例子!!精致碳水才不碰呢!……完全不在意身材的家伙和有氧狂魔,拉倒,我跟你俩说那个干嘛。” 全素儿翻个大大白眼,大拇指指向后座:“反正要买,顺便给你们带了些。粉袋子干性皮肤,李允熙你最好是记得用面膜;蓝袋里针对敏感皮肤,你拿着吧崔真真。” “嘿嘿*V*。”李允熙掏出两个木礼盒:“我和奶奶做了很多果干,还有我妈妈昨晚烤的芋泥饼干……” “呀,太寒碜了吧。” 全素儿瞟了一眼,“我说你这分量,难道不知道我最喜欢吃甜点吗?居然用这么小的盒子装,小气鬼。” “嘿嘿。”李允熙又笑,“是我妈妈怕你们不喜欢啦,所以没有一次做太多。要是觉得好吃,随时可以再有好多。” “那还差不多,我记住了,到时候别赖账。崔真真你呢?” 三人说好开学互换礼物,崔真真递出手上的礼品袋。给李允熙买了一个电子阅读器,护眼,符合她喜欢每天凌晨躲被窝里背书的奇特习惯。 全素儿有钱,什么都不缺,只能送上一套据说为设计师研发的最新款绘画平板与触控笔。 “一看就是临时买的。” 全素儿心动但嘴硬道。 “会不会很贵呀?” 李允熙本来不肯收,可买都买了,崔真真撒谎运气好抽一等奖打五折,与全素儿一唱一和,话术满分。她最终还是收下了,舍不得拆包装,这会儿正认认真真读着外包装盒上的简单文字说明。 傻兮兮的。 全素儿转开视线:“我们来的路上瞧见裴某人了。” 昨晚被下最后通牒,裴野很早收拾好东西出门。 她没说的是,撞见人时对方神色空洞精神委顿,手里提一小包东西,眼下挂着俩大大的黑眼圈,满身没人要的怨气浓郁得几乎可以化为实质。 另一位当事人闻言毫无反应,身体力行地表现什么叫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也不晓得两人间发生了什么。 “假期出了挺多事的,对吧?” 全素儿意味深长地感慨,只有李允熙听不懂含义,一本正经地应答:“你出国学习,我和家人去乡下探望爷爷奶奶。真真也参加了市绘画比赛和社区半马拉松……虽然有点遗憾没有拿到一等奖……” 崔真真望向窗外,难得接了一句:“是好事就行了。” 没错,n4算什么,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想想短暂的寒假,崔真真履历添光,李允熙合家欢乐,她则如愿当上了名正言顺、合乎法律定义的全家大小姐,可谓所有人梦想成真。 “真不错啊。就当起了一个好头吧。”她挑起眉,冲镜子说:“说不准从今天起,我们身上就只有好事、没有坏事发生。” 话音刚落。 “唔……车子挂破了算坏事吗?” 李允熙笑声提醒:“素儿你要慢点开,刚刚好像刮到电线杆了。” 成功引起一声高亢心痛的尖叫。 * 车一路开进学校,停在停车场。 许是听闻全素儿家最近不知怎的竟然跟YK搭上关系、荣升为YK在南明家电业唯一的授权代理商;或发觉n4短短几月分崩离析、多数没落,与崔真真逃不开干系,她深不可测。 同学们纷纷热情打招呼,更甚者直接挑中最好说话的李允熙,上前挽住胳膊,摆出一副亲密姿态企图打探消息:“呀,允熙啊,你知道全素儿家什么情况吗?怎么忽然不是私生女了?和yk有关系吗?该不会和裴野……”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早上碰见裴学长啦。” 李允熙倒不傻,顶着一张人畜无害脸笑眯眯扯开话题:“他好像不打算来上学了,一定是因为学费太贵吧。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珍惜能够学习的机会,认真读书,努力向上!” “……也就是说与裴野无关?那高镇浩又是怎么回事??” “你也想看我新收到的礼物吗?是真真买给我的哦,阅读器!听说可以下载很多学习资料进去,超方便的对不对!” “宋迟然……” “真真!该去礼堂啦!” “。” 某同学无功而返。 开学日,全体师生到大礼堂集合听训堪称每学期一次的经典环节。 教导主任一阵慷慨激昂假大空的演讲后,惯例该轮到成绩优异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过去两年皆由雷打不动的天才生周淮宇担任。 可惜上学期他因家庭变故成绩有所下滑,新一任优胜者不出意外也是贫困生,戴着厚厚的无框眼镜,眼神呆滞,一脸痘。 嫌他形象太差,校长临时取消该流程,改让学生会会长上台代替所有同学发表自己新学年的美好愿景。 崔真真于掌声中登台。 发言稿经过闵老师团队再三修改,昨晚练习背诵。上台前,李允熙、全素儿替她整理仪容仪表。 更重要的是,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万众瞩目下讲话,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为一点灯光注视便紧张到失控忘词的崔真真。 今日的她,健康,富有,美丽。 通过长期蛰伏与不动声色地诱捕,几乎扳倒了所有敌人,从他人手中抢到了自己所热切渴盼、理应拥有的一切。因而她表现完美,从头到脚无可挑剔。 热烈的鼓掌声再一次响起,众人身后,沉重华丽的雕花大门却乍然推开。 一线金光自门缝间臌胀出来,仿若一面镜子,掩盖住来人的面目,只将炫目的光点汇聚反射,刺入成百数千双吃惊疑惑的瞳孔之中。 “谁啊,弄得我都睁不开眼了。” “好像是个女生?”有人双手挡脸道。 鞋跟落地脆响,很快,越来越多人识别出她的身份。 “呀,是时书雅吧?就那个时书雅!” “谁?” “把海岛拿来让我们秋令营的那个!裴野的未婚妻!” “她怎么在这?她哥已经搞定京代了?” “找崔真真或者尹海娜麻烦吧,你们仔细看脸,好像真的毁容留疤了呢。” “据说前段时间一直在某圈里高调活动,主动找了一个海外富豪联姻,大学毕业就结婚,双方签了协议为此拿到公司不少股份。大发。某种程度而言也算一个狠人,不愧是京代出来的孩子。” “所以她来干嘛?” 时书雅在议论声前进,神情傲然,气场逼人。 没有理睬任何闲言碎语,她径直向着讲台,一步一步迈上台阶。 光滑锃亮的鞋面晕开一圈钻光,好似走进自家院子般的悠然,随手拂了拂头发,令脸侧那块丑陋的疮疤显露得更明显。 “不介意我说几句吧?” 没人说得准她在问谁。毕竟赶在校长、副校长、以及善于察言观色的教导主任接连出声应答不介意前,她便已经施施然迈开步伐,自顾自走到话筒前。 “我是时书雅。” “新来的转学生。” 根本无需关照,就不必说请多关照。 好比猎鹰俯视着鸡群,她的起点太高,如今爬上来的位置更高,面对一堆愚昧低贱的人自然意兴阑珊,随口丢出一句:“很期待接下来的生活。” 敷衍意味十足。 “那么,大家一起鼓掌,欢迎书雅同学的到来。” 副校长接过话筒,肉眼可见地敬畏谄媚态度使台下老师们稀稀拉拉地拍手,没能止住学生间交头接耳的声响。 发言完毕,按理说开学典礼可以到此为止。可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果不其然,崔真真神色平静的和校长、教导主任站成一列。 经过她时,时书雅停下脚步。 “感觉怎么样?爽吗?”时书雅漫不经心道:“是我向校长提议,让你上台发言的。” 正如离岛前的最后一夜,她特意安排崔真真代替自己主持晚宴,只为让她亲身体验到普通平民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待遇,得到再失去,最容易叫人生出不该有的贪念,继而感到痛苦。 “谢谢你,书雅同学。” 崔真真低着眼回:“可是校长没有建议你吗?不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太大意,容易摔跤。” 时书雅笑了:“不是我的地盘,难道是你的?” 对方不语。 校长、副校长暗暗擦汗,拿不准插嘴的时机,只好保持沉默。 见她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垂死挣扎罢了。时书雅眸光暗沉,声音低了下去:“恭喜你,上次成绩进步不少,考了……段三十多名?不过崔真真,你该不会从没拿过第一吧?” “真可怜。中等人只配过中等的人生。” “什么叫真正的金字塔顶端,我最近有空,就展示给你看看吧。” 字里行间骄慢的自信,时书雅带着光来,而崔真真立的位置不好,处在排光灯下,以至于满堂亮彩此刻没有一丝一毫能落及她的身上,面目之上唯有灯的阴影。 像见不得人的低劣品一样。 晦气。 时书雅抬起下巴,扬长而去, * 既然放了狠话,时书雅说到做到。 她前脚入学,一个名黄东玄的富家子弟连同另外几名女生后脚也办理转学手续来到圣格兰。 天然的身世显赫,外加钱权交易,她以极度强势的方式迅速建立起自己的校园人脉,无论走到哪儿俨然一副被簇拥爱戴的国王形象,丝毫不顾及校规。 大家上课,她们不以为然地从教室旁走过。 想用体育场,必须等高贵的书雅小姐先打完网球。 食堂、音乐室、图书馆等公共设施同理。 对于这类行为,校方集体噤声装死,短短半月,时书雅以一己之力霸占全部论坛话题,只除没上顶楼,其余行为张扬度比起n4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外,从前十分在意形象、至少不肯在大众面前公然掉价的她,似乎格外纵容自己的跟班们为难特招生。 撕课本,剃眉毛,随心所欲地将人推进植物园、锁在昏暗的器材室里。 有传闻说时书雅自打家人去世、毁容双重打击后便性情大变;也有人说,她是借此羞辱崔真真,顺便警告所有人远离崔真真,否则下场不外如是。 众说纷纭,吴智恩着实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只是和往常一样,利用午休时间跑步提神,用符合科学原理的方法提高下午学习效率而已。那人一个眼神,她就像一只落单的羊羔被狼群围猎。 她们的影子筑成牢笼,她的发绳被剪断。头发烧灼散发出刺鼻的焦糊臭味。 为什么? “我只是跑步而已!” “我……我没有招惹你们,为什么要……” 一记撕扯截断控诉,脖颈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她模糊的视线里出现好多张脸,嘻嘻哈哈地:“拜托,吴智恩,谁说要惹我们才能霸凌你啦!” “好老土的想法哦!” “你是崔真真的同班同学对吧?借过她笔记?今天中午一起吃饭了?那么为什么不问问我们伟大的学生会长,干嘛要连累你受欺负呢?” “就是说,都怪她啊。” 男生吐出一口烟雾,零星的火光悬在受害者被大力扒开的眼皮前,活像一颗流星映入湖泊。 他边苦口婆心地说道,边抖落烟灰:“区区一个贫困生,成绩又不好,凭什么抢占学生会长的位置?是我就乖乖地让给书雅了,可那丫头怎么一点都看不懂眼色呢,非要装聋作哑到底。真是叫人火大啊,这才需要你帮忙传一下话。” “识相的话就交出来吧,最好主动退学,不然只会害到更多人,变成人人嫌弃的扫把星。臭虫。垃圾堆,就这样说吧,懂了吗?” 男生踩灭烟头,双手插进兜里。 “去啊。”有人恶狠狠地踹了她一下,吴智恩身体踉跄,幸亏及时扶住栏杆。 眼睑隐隐发烫,事发地点在操场看台,耳边萦绕男女生们猖狂的、幸灾乐祸般的笑声,吴智恩眼神下滑至自己的布鞋,心里默念着:忍耐。 有钱人并非刀枪不入,n4的结局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只要不被发现,她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会是值得的。即便家境贫寒,像她这种人的尊严终将得到维护。 尤其在圣格兰,她们已经受够了被呼来唤去、不当人看的日子。 “呀,还不滚吗?” “是给你教训还不够?到底在想什么呢西八养的烂货色!” 咒骂声再度临近,这时,看台上忽然啪嗒掉下一本书。 声音不大,顿时吸走所有人的注意。 噪音制造者打着哈欠,平躺在长椅上,从另一本摊开的杂志下露出半张脸。 “好累,怎么到处都不让人睡觉。” 懒散抱怨的口吻,他单手扶脖慢吞吞坐起来,好似柄骤然折起的伞,由修长、纤薄、笔直交叠为更有存在感的形状。裤脚向上收起,露出一截劲瘦的脚踝。 是宋迟然,他怎么来学校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男生率先发话:“姓宋的,我警告你别多管闲事!” “除了裴野,很少有人这样叫我。”他饶有兴致地支起下巴,目光轻飘飘地落到对方脸上:“你叫什么?不怕我告诉南在宥么?” 裴野、高镇浩、宋迟然先后失势,不成气候,只剩南在宥踪迹全无可仍旧是未罗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假如那家伙出手…… 男生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别紧张啊。” 宋迟然噗嗤一笑,“开个玩笑,我们已经闹翻了。更何况我现在是被赶出家门的人,哪那么容易联系得上。” “……过街老鼠还差不多,亏他敢露面。”有人小声嘟囔:“东玄哥,别管他,他都跟裴野打两回架了。” “我作证,他被赶出宋家以后,其他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说明关系彻底闹僵了。” 当面说坏话啊,不巧他听力好。 “叫黄东玄。”宋迟然抬起手,对着手机道:“听到了吧,南在宥,处理一下?” 黄东玄:!! 他在跟南在宥通电话?唬人的吧? 不安的情绪涌上头脑,黄东玄下意识仰头望向某处,随即松了一口气,口吻再度强硬起来:“别装了!既然无家可归,你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 “说起来我还参加了你哥的葬礼,啧啧啧,好歹是排得上名号的人物,怎么命这么短?不早不晚偏偏挑那个时间点死,搞得你很尴尬吧?根本没法做人嘛。” “你妈也是,要是能瞧见你这落水狗样子不知道会怎么想。搞不好怪后悔的?” 会吗? 宋迟然不置可否,无所谓地笑笑,弯腰捡起书:“多在意自己吧,时书雅,受了什么刺激才开始玩这么无聊的游戏。” 他跳过走狗,直接对话主人。 所谓游戏指霸凌弱者么?好可笑。 “我是跟你学的。” 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的时书雅缓缓现身,“红牌游戏,不是你们先开始的么?” “很遗憾,我们已经不玩很久了。” “你还有“你们”吗?” 明明就撕破了脸皮终生难以和解。 面对她尖利的讽刺。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管怎样别太偏激了,时书雅,再这样下去又会输的。” 宋迟然拍了拍裤子,云淡风轻地丢下话,旋即走下台阶,掠过一干人等。而后回眸扫了一眼:“还不走吗?” ……和她说吗? 吴智恩如梦初醒,赶紧跟上。 第102章 道歉 下午,吴智恩请假了。 消息传到全素儿耳朵里,她翘了击剑课,满脑子问号:“你们说她到底抽哪门疯?” “幸好我听劝,宁愿多花时间调研也没急着买店装修,不然指定倒霉。我爸那边有和yk的合作撑着,顶多吃点小亏。” “无所谓,总归没到我继承财产的时候,我爸吃亏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吐槽着,往嘴里扔饼干,享受地嚼嚼,顺手敲一下李允熙形状饱满的后脑壳:“倒是你,注意点,人家的重点下黑手对象。” 先前秋令营,她和崔真真做室友,特地跟李允熙拉开些距离,勉强降低仇恨值。 可时书雅转学,肯定从其他人嘴里得知李允熙是崔真真的同桌,关系好。 并且家境差,没靠山,大眼水汪汪,性格软趴趴,脚边爬过一只壁虎都狠不下心踩……标准肥美待宰小羊羔一只。 毫无自觉的小羊羔本羔正蹲地上调配化学肥料——本学期自选的课题之一,闻言回答:“时书雅吗,她已经找过我啦。” “莫??????” “什么时候?” 全素儿惊掉饼干,崔真真抬起头,小羊羔戴着防护眼镜,继续呼哧呼哧拌匀化学物质:“上周六有学姐带话,叫我放学以后去音乐教室见一个人,应该是她吧?” 全素儿:“!!你去了吗?” “没有呀。我奶奶从乡下送果干来,我答应去接她的,一放学就去车站。” 全素儿刚松下一口气,又听她说:“不过好幸运哦,因为那天我经常走的路上有人打架,好多经过的人都被玻璃砸破脑袋。” “……确实挺走运哈,你家就没再出点别的事?” “你是说有小偷翻院子被我爸爸抓住、小孩子调皮往我们院子里扔石头和死老鼠,还是我妈妈摆摊的地方突然多了很多抢生意的摊贩啊?” “这些应该和时书雅没关系吧?我爸爸把小偷押到公安局去啦,好像是情节特别严重的通缉犯。老鼠全部埋起来了,我妈妈的话,刚好觉得最近食材不太新鲜,准备换一家店买食材,所以也没有受到很大影响。” “……” 说什么好呢,这绝佳的好运和该死的钝感力。 全素儿无力扶额。 化肥调好啦,李允熙拿起编织袋分装,随口道:“我也觉得时书雅变得怪怪的,之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从骄傲自大的京代公主到眼眸里栖息冷光的新霸凌团体核心,时书雅的变化不亚于开荤野兽,好似尝到肉腥而爆发出野性。 全素儿啧一声,满脸烦闷。崔真真大致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没了n4,空气新鲜,偏偏时书雅不合时宜地登场,搞得她们再次地位下降、处境尴尬。且时书雅的霸凌不同于红牌游戏,并非针对单一学生,打击面更广。 假设把圣格兰比作一架天平,起初有钱的学生具有压倒性的重量,随着裴野等人的改变、崔真真当上学生会会长而逐渐倾斜。 那么时书雅的加入无疑大大加重前者分量,重新划分出常规与特招生群体,使两者泾渭分明。 由此导致的结果是学生间的阶级差异再一次被摆上明面,前者嚣张跋扈,后者处处受到排挤欺凌,校园形态大有回到最初的架势。 【要是阻止不了时书雅,很多人会退出。】 周淮宇也发来讯息,说明贫困生们惶惶不安,越来越失去争取公平待遇的决心。 没办法,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他们力量薄弱,习惯了忍耐,即便说好团结一致揭发暴力,可输在软肋太多,难免瞻前顾后,一有磕绊便下意识想掉头逃跑。 崔真真转一笔钱过去,既是安抚也做收买,只要留下被霸凌的证据便能换到不菲的报酬。 “尹海娜家怎么样了?” 收起手机的同时,她不经意问道。 “就那样吧。她爸妈对她挺好的,到处花钱请侦探、给警局送礼,一直没放弃找她,为了她连公司都扔一边不管了。” “我差不多一周去一两回,关系多好算不上,反正混成脸熟,照你说的做,她们估计都信了我和尹海娜是超级要好的朋友。” 不清楚她提这个干嘛,全素儿和盘托出,末了不忘添一句:“尹海娜真跑假跑不清楚,时书雅才比较麻烦,你怎么想的?一直不给反应不行吧。” 谁不知道时书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逼崔真真表态?求饶,服输,或接受挑战迎难而上,她总得选一个。 崔真真戴了手套,手里握着铁锹,脚踩铁铲深深嵌入地面,向上扬起一捧土。 三月下旬,冬季彻底结束,植物园里满目深浅不一的嫩绿色,宣告着新生。 而春天恰好属于播种的季节,她选择的课题是种一颗树苗并记录其生长过程,眼下才刚刚选定位置,挖好坑。 土坑潮湿、松软,挖得很深,她拿起树苗,开始栽种,土壤间爬出几只细长的蜈蚣。 “杀了我吧!!” 全素儿一脸麻木,熟练原地起跳,“第多少只了?崔真真,你确定会种树吗?这次能不能行?再倒我可不帮你用木板固定了。” “浅了不行,埋得够深就行。” 得到的答复似有他意,她稍微这么一转脑子:“你是说……再让时书雅嚣张一阵子?” 崔真真:“我说了吗?我没有。” “你说了!” 李允熙:“我作证,真真没说那种话。” “你闭嘴,小瓜皮。” 只是没明说而已!她懂,就是那个意思! 对此深信不疑的全素儿捏下巴沉思:此刻她们身处劣势,着急忙慌地找上门显得露怯,容易被拿捏。倒不如强硬到底,等时书雅耐心用尽…… 上次攀岩没比成,那家伙打心底不认同崔真真,要是有机会来一次正大光明的比拼,她们才有赢面。只不过…… “你觉得时书雅要到什么时候才沉不住气?蹦你脸上跳操?” “快了。” 崔真真低下头,将树根仔细地掩埋好。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傍晚,时书雅带人将她拦截在校园门前。 * 崔真真就是个缩头乌龟! 任凭她们怎样放话挑衅,甚至于当面为难人,她装死到底。至多不咸不淡地来一句:“既然这位同学不愿意,你们还是不要强迫她比较好吧。” 笑死人了。大家不由得奇怪,就她那样怎么可能耍得裴野团团转呢? 时书雅给出答案是她藏得深,以及裴野几人足够肤浅,活该被搞垮。 原打算利用一干无关人等测试崔真真的态度,能令她就范最好。 倒没想到她竟然自私至此,无论那群人被连累成什么可怜样、全校学生议论纷纷,她完全不受影响,没事人儿似的该干嘛干嘛,这是觉得n4倒台就不必装好人了? 呵。 不屑再多费时间,放学后,时书雅直接把人堵学校里。 跟班们快速上前控制住全素儿、李允熙,作为时书雅的头号走狗,黄东玄永远第一个跳出来:“哦莫,我们崔同学、崔会长,你这是急着去哪儿?我们聊聊啊。” 他长得一般,穿得夸张,在升温的天气里披一身及膝豹纹大衣,说话句句上提,语调极为流气:“我是新来的,听别人说你跟裴野他们谈过恋爱就特别好奇。他们四个人里,你是一个接着一个谈,还是一块儿来的啊?你受得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真龌龊,纯脑残。 一旁被按肩膀抓包的全素儿凉凉道:“猥琐男见多了,这么经典的倒少有。” 李允熙:点头点头。 黄东玄笑声一滞。 “赶紧把她俩弄走。” 他气得摆手,暗骂一声西八,随即双手叉腰,收起下流的目光,自认为气势压人地绕着她走圈:“真有意思啊,崔会长……这么叫你简直像在叫集团董事长似的。” 他决定换一个用词。 “崔同学,怎么大家好像光晓得高镇浩得精神病、南在宥也病了,所以不来上学。却没人清楚他们一个住院当晚、一个离开韩国前一段时间都跟你在一起呢。” “学长有话可以直说。”崔真真笑了笑,弯起的眼睛弧线好比鱼尾。 装什么淡定? “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你到底做了什么搞得他们那么惨,敢不敢当着我们所有同学的面说一下?尤其是——宋同学。” 说着,他指向人群,一副捏住把柄似的得色模样,“宋迟然,你出事前肯定也跟她见过面吧?说实话,你仔细回想一下,就不觉得有蹊跷吗?” “好端端做着大少爷,你哥没了,刚好轮到你继承家产,怎么突然就成叛徒了?害死家人,还被赶出家门,这里头难道没有崔真真的手笔吗?” “……呀,不会吧?居然跟她有关系?” “不管怎么说,那四个人忽然变成这样,确实很古怪呢。” 事关豪门隐秘,越来越多人停下脚步,侧目围观。 宋迟然睡眼惺忪,正打着哈欠,莫名其妙被拉进战场,低眼瞧见黄东玄挤眉弄眼,一脸‘我为你好’的表情、努力踮脚勾着他肩膀。 他说:“刚睡醒,没听清,你再说一次?” 黄东玄当即重复一遍,语气十分肯定:“她一定做了手脚!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崔真真——” “我手挺好的。” 宋迟然把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来晃了一下,接着又低头拉了拉裤子,故作惊讶地哦一声:“脚也在。谢谢黄同学的关心。” “……” 行吧,这小子不接茬。 黄东玄算是看出来了,姓宋的没救了。他眼珠一转,刚想把话题扯回到崔真真身上,务必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她刁滑奸诈、诡计多端的真面目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挤进人群。 “你们在干嘛?”他皱眉,面朝黄东玄,话却冲着时书雅说。 尽管做好心理准备,乍一瞧见这张脸,不得不承认,时书雅的思维依然宕机了一瞬。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裴野。 大脑霎那间形同海啸翻涌,从儿时初见两两看不上眼、她被困树林,昏暗中,他毫无预兆地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他抱着一条蠢狗,宁愿陪狗玩也不愿意搭理她、她弄丢了他的小狗,不值钱的东西,他却因此勃然大怒,一副气得快哭出来的表情…… 记忆一帧帧交替,画面最终固定于裴野维护者的姿态,好似防备洪水猛兽般挡在崔真真的身前,眼眸黑沉沉凝望着她。 失去yk继承者的光环,发色暗淡,皮肤变粗糙,一身不起眼的路人打扮。 时书雅目光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个价格不明的物件,她居然为这种人着迷过? 简直不可思议。 “你谁啊?”黄东玄打小国外留学,不认识裴野,没好气地问:“关你什么事?” “我谁不重要,别找她麻烦。” 裴野依然没有看他,像是碰到一个大麻烦,表情有点复杂地说:“时书雅,你别老那么幼稚。” “……?” 他说她、幼稚? 时书雅想笑。 周边温度大幅下降,被微妙的氛围笼罩,黄东玄总算摸清情况,先声夺人:“裴野是吧?别着急护人,你知不知道姓崔的她都——” “我知道。”裴野打断。 “不是,我还没说呢。”他意欲张嘴,裴野:“不用说了,我知道。” 不知怎的,时书雅被这句话激怒了。 原打算离开的她鞋尖转向,大步走到裴野身前,仰头直视他的眼睛:“崔真真有两个ins账号,一个擦边发涩情照,一个装好女儿,每天定时更新和她妈有关的事,从坐上南在宥的摩托车那天停止发布。” “她和她的房东串通起来撒谎,什么有个早死的哥哥、认真学习,没一句真的。” “她就是想要钱,故意引你注意,然后一边冒充高莉莉接近高镇浩,一边勾引宋迟然,这些你都知道?” “包括她见过你妈,一直跟你妈的秘书有来往?” “秋令营你挨打住院跟她有关,谁让你不识相呢?妨碍到她和宋迟然进一步发展。高镇浩也是,那天之所以去疗养院只为给她送点心。hg、亚天接连出事最先吃到便宜的永远有yk一份,以此为交换,她的好帮手,全素儿从私生女摇身一变成正牌大小姐,她自己的账户里也从来没断过大笔汇款。” “裴野你就是个蠢货!她手里最好用的白痴棋子!她利用你、出卖你换了多少好处,你敢说你全部知道吗啊?” 嘶——,好大的信息量,围观群众集体震惊。崔真真微微蹙眉,低下眼帘。 宋迟然心不在焉做观众;周淮宇隐藏在人群中;裴野面色不改,还是那句话:“我知道。” 时书雅脸色沉了下去。 “我知道我以前做挺过分的,不管怎么说,不该总在别人面前让你难堪。我不想履行婚约,可也不能只冲着你发火。” “你家出事,按理说我应该到场,是我太差劲了,记八百年前的仇,脑子里只有自己的事、也怕被你误会然后就更解不了婚约,所以故意没去。” “我跟你道歉吧,时书雅,对不起。” “至于我和崔真真的事,我们会看着办的。学校里那些人……你真没必要特地欺负他们,谁都不想出生在差的环境里,他们本来就挺难的,你的时间也很宝贵,大家刚好在一个地方上学而已,没别的意思,你可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 裴野挠了挠头,说得真心实意。时书雅的神色却阴晴不定,只觉得血冲上脑袋,全身冰凉。 什么叫有价值的事?她想问,跟你一样离家出走,沦落到街边又脏又旧、油腻腻的破炸鸡店里打工吗? 像你一样缺爱无脑,被一点点虚情假意趋势到死不自知? 还是说,就这么扔下高贵的出身不要,体验一下平民生活,当真就以为自己也能体会到普通人的难处了? 肤浅!天真!神经!不知好歹! 根本无法想象她竟喜欢过这样一个人,抛开金子做的座位与光环,他变得愚昧、土气、迂腐,却也更……真诚。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心平气和地向她道歉。 在此之前,他连好好跟她说句话都做不到,每次不是摆不耐烦的表情,就是冷嘲热讽迅速挂电话,丝毫没顾及过她的心情。 那么今天又算什么呢? 他的改变来源于崔真真,她所乍然得到的歉意、尊重,一切皆拜崔真真所赐,难不成她还应该感谢她吗? 怎么可能。 时书雅紧攥手指,眼中划过一抹戾气。半晌森冷道:“崔真真,跟我比一场,下月底检测我得第一你就让出学生会会长的位置。我要重开红牌游戏,谁都阻止不了。” “如果我是第一。” 撇开裴野的手,崔真真上前一步,神色平静:“书雅同学就能收回刚刚对我的所有诋毁,并当众向我道歉,保证再也不欺负任何人吗?” “——只要你能赢。” 对方这么说着,锥子般尖利的目光横扫面庞。 夕阳快落下去,投射出狭长的一线光影。后者眼波近似一潭黑水,深不见底。 第103章 药物 “真真!没事吧?” “跟时书雅比成绩排名……切,她怎么不比点更实际的?比如怎么用最快速度找到适合的兼职。在预算不够的前提下找到性价比最高的租房,你必胜好吧?” 时书雅掉头离开,跟班随即撒手放人。李允熙和全素儿一前一后赶回来,一个满眼关心,一个抱臂冷嗤,白眼翻上天。 人群散去,崔真真安抚几句,看眼时间。 “我送你去补习!” “你饿不饿?吃点东西,空肚子学习没效率。” 裴野快步跟上来,手里挂着一袋零食,里头有三明治、热牛奶,也有薄荷糖,可以用来提神。崔真真没接。 她背着包,拿出手机,戴上有线耳机,视线笔直向前,脚步不见丝毫停滞。 有关裴野突然现身——他从哪里知悉时书雅的动态、为什么能恰到好处地出现,他不提,她没兴趣问。 两人沉默并行,隔一小段距离外,宋迟然不清楚想什么,也不紧不慢跟着。 画面要多怪有多怪,裴野忍不住了。 他知道崔真真多半在听英语,不然就是地理、历史。想到她听觉比较灵敏,一般声音不会开太大,便见缝插针地开口: “昨天我碰见大妈,她给我钥匙,让我有空去家里打扫一下。我白天休息,把地给拖了桌子擦了,没动你房间。” “被子挂天台上晒,你要回去的早记得收一下,要是比较晚就放着,我过两天重新弄,免得放潮了,盖着不好。” “晚上一个人在家记得锁门,那小区治安又不怎么样,隔壁那老头昨天拿个快递,放窗台没几分钟就被人偷了。” “还有我涨工资了。开学店里人手不够,我找老板商量了一下,工资比原来高30%……” 明明想好许多话题,有好多话想说来着,没成想一张嘴全是碎碎念,柴米油盐特别俗气。裴野一面说一面观察脸色,一句‘不然我搬回来吧’没能起头,崔真真说她到了。 行吧,白铺垫那么多。 今天来不及,最关键的话只能放在明天说,后天,也可能是大后天。总有机会的。 “就算再烦我、不想要我的东西,别的算了,这个暖胃,还能垫一垫。” 他再一次递出牛奶,怕冷了,一直搁手心里捧着温着,都没敢往衣服里塞。口吻中掺杂着近似于恳请、示弱的情绪。 崔真真已然走上台阶,倏忽停下来。 “你相信时书雅说的话么?” 裴野没吭声,手臂悬在空气中。 以他的脾气,听到那些话,本该立即大声驳斥回去,绝不允许任何人抹黑崔真真。可他不是傻子,至少没有那么傻。 这段时间发生这么多事,桩桩件件,一两次可以说成偶然,全部叠加起来只剩下一个结论:一切看似偶然的连环事件下,其实隐藏着人为的痕迹。 “所以你没说谎,你真的知道。” 崔真真笑了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比生日早一些?” 裴野抿唇不语,都有点不像他了。 事情说来也简单。 通过秋令营,时书雅发现崔真真的存在,感受到威胁。后来她又主动挑衅,形同火上浇油,时书雅便派人暗地里跟踪调查。 动静不算隐蔽,瞒不过系统。以防万一,崔真真才冒险找上裴会长,用一套帮忙筛选继承人资格的烂话术换取保护。 有yk保驾护航,就连对她愤恨不已的高民雄都无从得手,遑论时书雅。那么,自尊心极强的书雅小姐会怎么做? 不单她和她的妈妈,一旦发现自己竟被掣肘,甚至无法对区区全素儿、李允熙一家人下重手,她还能怎么做? 可想而知。 宋迟然古怪,南在宥敏锐,高镇浩不发病时勉强能跟机警沾点边,本以为裴野是最迟钝的那个。崔真真特意挑明利用,把人赶走,防的就是这一手。 虽然提早做好准备,时书雅对她调查倒详尽到令人惊讶。刚刚她还在想,要是裴野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或把周淮宇也牵扯出来,她该怎样应对。 没想到前者的答复如此出人意外。 “那些事不重要。” 好半晌他才闷出一声,眼神别开又慢慢转回来,带着一股可怜的倔强。 “反正是我先欺负你,你想报复回来也没什么,我认。就是,你要是报复,或者没完,能不能告诉我大概还有多久?等你消气,我还是想……住回去。” “跟寒假一样。”他哑声道。 裴野没有喜欢过女生,不清楚原来被自己喜欢的人厌恶是这么煎熬的一件事。 近大半个月来,除却上班,他提不起兴致做任何事,但凡没事做就想跑到学校附近悄悄看看她,想找她说话,像普通朋友那样。 哪怕邻居也行,住得近就能经常见到面,遇到了还能相互打声招呼。 他快嫉妒死全素儿了。还有那个李允熙,一脸傻相,居然能每天与崔真真一起说说笑笑。 宋迟然周淮宇再惨好歹能去学校,光明正大和她出现在同一个场所里,不像他,躲躲藏藏,臭水沟老鼠似的,运气好能远远地多瞄见两眼,更突出了平时见不着的难受。 好比那天晚上的蛋糕,第一口其实是甜的,毕竟蛋糕原本就是能让人幸福的东西,第二口开始变苦。 那份苦涩好似混入血液,驻扎在他的身体里,至今代谢不掉。实在太折磨了。 裴野受不了。 难得对方肯听,他语速极快、近乎慌乱地诉说着。 内容很多,又杂又乱,崔真真没用心听,总结起来一个中心思想: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他不问,不计较,以后也一样。 随便她想干嘛都行,他都配合,只要别赶他走。赚钱上交工资、跑腿、做家务活、搬重东西……他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不要别的。 他只想就在她身边。 多奇怪。 崔真真不免摘下一只耳机,回头问:“就算我挑拨离间,让你挨打、你们兄弟决裂,害你姐、小夏、金管家都被牵连。你的意思是,这些你都不在意?” “对!” “失去继承人的身份,没钱没势被人看不起也没关系?” “没关系。” 裴野快速应答,答得斩钉截铁。 风吹得塑料袋稀里哗啦响,细长的耳机线垂挂下去,宛若绳索,一圈一圈抵着心脏收紧。 他在等待处决,将死的犯人期翼原谅。 崔真真不是瞎子,别人对她好,她肯定也会对别人好,全素儿和李允熙就是最好的例子。裴野的确做过错事,可他不惜一切弥补,以为她会有所动摇。 ——看在他这么坚定的份上。 然而裴野也好,时书雅也好,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生来便高高在上,立足大众的脊骨上,只需伸一伸手,便能够到月亮,却为所谓喜欢、单方面的爱意目空一切现实物质,甚至放弃自我,竟然容许自己陷入如此被动卑微的处境中。 他们在想什么?崔真真不明白。 她想,她永远无法理解。 “你该走了。” 她转回身,继续朝自己的目的地走。 兜头一盆冷水浇得裴野浑身发寒,他白着脸,脸色难看,目送女生背影消失在建筑物里。转过身,酸胀的眼睛被阳光刺得几乎睁不开。 ……别太丢人啊。 他咕哝着,伸手揉一下眼眶。 垂头丧气地原路往回走,撞见宋迟然——弯着背、身形散漫地坐在公共长椅,拿个本子涂涂画画。 立刻摆起臭脸色,没好气地呛他:“看个屁,有钱吃饭么,还画画。” 语气不加掩饰的嫌恶。 同样离开家,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后者给集团造成巨大亏损。宋老狗吞了个哑巴亏,恨不得活撕罪魁祸首,猜也晓得没那么容易放过宋迟然。 断资金那叫小事,总归不差儿子,只要他狠得下心,杀人泄愤都算不得大事。否则姓宋的干嘛天天窝学校里?图人多难下手呗。 纯属自找。 以前称兄道弟,现在多瞥一眼都嫌反胃。裴野抬脚就走,身后传来一声轻慢警醒:“我要是你,就不会替她承认那些事。” 什么意思? 裴野没懂。 晚上要上夜班,等他下班,世界一片灰暗,街道上荒芜冷清,只剩三两家亮灯的早餐铺备料,垃圾车滚过地面放出大片尾气。 他租了一间地下室,在崔真真从前的家隔壁,朝向、房间布局大差不差,水泥质地的墙面仿佛能吸收光,所以在屋里,无论你把灯开得多亮都像生存在一个混沌空间中。 卫生间非常狭窄,热水器时好时坏,洗澡的时候要格外小心,避免手肘撞到洗手台。潮气压根关不住,从凹凸不平的门缝死命往卧室里蹿,往枕头、被子里渗。 于是明明是干的,没水,摸起来却有点儿黏糊糊,盖着沉甸甸,感觉有十万只鬼压在身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湿冷,很难用嘴巴说清楚。 刷完牙,裴野把自己扔到床上,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动向。 有脑袋撞墙的声音,咚,咚,咚,规律又沉闷,估计是那个复读生,每次半夜犯困或者学崩溃了就爱拽头发大喊大叫。 呀呀呀的,我是什么废人吗?连好大学都考不上,为什么要让我出生啊!!! ——不清楚在质问谁。 周边不耐烦的、被吵醒的人们便扯着嗓子吼:那你倒是去死啊,西八!别影响别人睡觉!西八!明天,明天绝对弄死你,狗崽子,西八! 紧接着大吵起来。 “老子要搬家!!赚钱第一件事就是搬家!” “咣!!!” “我受够了,明明说几千遍钱要用来给儿子治病,你为什么要赌?为什么要赌啊,丧尽天良的家伙,难道想让儿子去死吗?你是这样想的吗?” “今天那个女人很正呢,而且有不少存款,一脸春心荡漾的样子,稍微花点心思就能泡到吧!到时候就说做生意,让她把钱全部转给我……” “我不管!妈生病怎么了?动手术又怎么了?她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去他的医药费,你们不出我也不出!凭什么要我一个人负担?” “疯了吗都给我安静!” …… 痛苦、抱怨、挣扎,绝望声是地下城市鼓动的脉搏。崔真真曾经居住在这里,裴野渐渐适应,而时书雅,大约一辈子不必光顾此处。 忽然间,一只爬虫攀过指尖。 ——假设我是你,就不会说那些。 宋迟然的话如咒语般回响,裴野赶忙一骨碌坐起,抓起手机编辑文字。 【对不起,崔真真,我不该说我知道。】 应该坚决否认说根本没那回事儿才对! 【你别生气。】 【我找机会重新解释行吗?时书雅说不通,我就找我姐……哪怕得跟我妈低头认错,回家,一定把事情解决,不给你造成影响好不好?我保证。】 【不然让叫宋迟然也出来澄清,可信度能高点?】 【你睡了吗?】 凌晨三点多,正常人都睡了。 裴野叹气倒下去,双手高举手机,无尽的挫败感涌来,额头一跳一跳地疼,还有些耳鸣,可能感冒了。不是大事,睡一觉就能好。实在不行再考虑买药,只是得按包买,不能一次一整盒,太贵。 不想让手机按下去,用力点一下屏幕。 黑暗中,幽光打在脸上,说不出的滋味。他拉了拉杯子,侧过身,有种被孤独抚摸后背的感觉。然而扭头一看,背后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玄关处响起敲门声。 * 第二天,裴野没去上班。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bbd炸鸡店被收购,挂起停止营业牌。 安秘书打来电话,知会裴野深夜于室内遭到非法入侵与故意伤害,头部受重击,已转至首尔某私立医院治疗,但至今仍处于昏迷状态的现状。 花钱雇凶者名叫韩志勋,昨晚在监狱中自缢。其家人也因对儿子的罪行愧疚,自愿捐出全部家产,离开韩国境内。 由于此次属于突发事件,且他们派遣的保镖严重失职,故裴会长极其震怒却并未波及崔真真。只是鉴于裴野回归,双方交易结束,此后她无义务再提供任何明面暗里的协助。 换句话说,yk不再是崔真真肆行无忌的挡箭牌。 “据我了解,时书雅小姐个性极为尖锐,绝不会善罢甘休。条件允许的话,建议您与她达成和解,或将崔夫人送走,多留意身边人的安危。” 安秘书笑意盈盈提醒,随后提出最后一个要求:“相信阿野少爷已经充分体会平凡人生存的不易,您的表现和他的变化会长皆看在眼里。等阿野少爷醒来后,会长计划令他去国外继续完成学业,届时还请您出面帮忙劝说,报酬一定准时汇到您的账户上。” 眼见该挨的教训裴野差不多挨全了,裴会长及时收手,打算捞儿子出浑水。 崔真真无法拂逆,只道:“见面效果未必好,我写封信吧,可以先让会长过目,确认没问题再转交他。总之能让他放弃纠缠、自愿出国就好,对吗?” “那就有劳了。” 对方十分满意,结束对话。 “怎么,又有你自己的事赶着做?” 崔真真眼前,一个女人身形高挑瘦削,后背绷直立在窗前,大白天桌上摆着一杯色泽鲜亮的红酒。 “学校的事最重要。” 她说。“老师,我不能输。” 到手的职位保不住太丢人,对履历更不利。 在学习方面,时书雅的的确确是强劲的对手。光凭自己、依靠现在的补习班底恐怕难以战胜,因此崔真真来到办公室与闵老师面谈。 “答应比拼前倒不见你这么信任我,否则也不至于毫无预兆,碰了钉子才想起我。” 闵老师声线漠然,走到桌边拿起一份资料。 不清楚她是如何弄到手的,上面记录着时书雅自小学来的成绩,几乎每学年、每学科无限接近于满分。货真价实的天才怪物。 相对而言,崔真真基础差,堪比新手挑战终极难关,胜率不到百分之一。 “我必须赢她,很难,所以需要老师尽全力帮我。” “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比赛。” 事到如今说其他话没有意义,她直击核心:“因为老师说过,您的人生是100%完美的,绝不允许任何差错。现在我也是您人生的一部分,况且,只要能让我赢,以小博大,您的声誉必定能再上一层楼。” 大家绑在一条船上,用一招险棋换富贵,成则扬名立万,败无葬身地。 闵老师似乎想笑,皮肉耸动,最终做出一个怪异的、近乎阴沉的表情:“为了你的目的擅自拖我下水,我还真是收了个麻烦的学生。” “不过你说得对,我是完美的,所以你也不能输。” “海内外教学侧重点不同,但她既然长期名列前茅,家境富裕,一不缺顶级教师,二有自己的学习体系,敢在高三阶段转学当然做好完全的准备,即便自降级成高二也不容小觑。” “正面比你没胜算。” 话锋一转,她恢复冷厉严苛的态度,抽出一张时间安排满满当当的新学习表。 “从现在起更换教师团队,暂停基础查漏,改针对测验划定内容进行专项训练。以海量刷题为主,我会想办法找到你们学校往届出题人,你做好准备,接下来的日子都住在这里,必要的时候我会让你睡觉。” “想赢,就把自己完全交给我,信任我,服从我——” “无论承受多少压力都不准放弃。” 一个懂事的学生当然记得这句话,谦逊地俯下身:“好的,老师。” 就这样,崔真真开启终极特训模式,白天在校分秒必争地学习,自习时间、午休全不放过,视频连线讲题,修正完的试卷堆在课桌上能埋人;一放学不见人影。 别说课外活动,连吃饭锻炼都顾不上,日常靠咖啡续命,那股拼命劲儿瞧得大伙儿叹为观止,校园论坛议论开了。 “好努力哦,真真兮,确定不会猝死?” “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虽然时书雅也不错,果然还是前者比较讨人喜欢呢(至少不会霸占公共设施!!!!” “有种热血漫的错觉怎么回事?” “事先声明我不喜欢崔真真,但她也算为穷鬼们狠拼一把,要能打压住时公主的气焰,我支持她嘻嘻。爱你哦真真会长~” “没人在意崔脚踩四条船吗?” “哦莫,已经开始想象公主大败特败时的脸色了哈哈哈哈哈哈!” 满屏言论皆偏向崔真真,好不容易挑出一条不看好她的,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人发的?什么嘛!! 时书雅不在乎,跟班们表面愤愤不平,实际则因舆论莫名升起些许不安。 “呀,想什么呢,我们书雅绝对很有自信才提那种条件的对吧?!” “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学习……崔真真那丫头好像完全疯了啊,上学期就突飞猛进,从垫底到段五十,说实话也不是没可能拿第一吧?” “万一我们输了……” 丧气话落到黄东玄耳中,原本打算请大家吃饭,他一秒变脸,挨个恶狠狠地甩巴掌,反手砸烂他们的手机。 “再让我听到那种话谁都别想好过!滚!一群经不得吓的废物!” 一通暴怒将所有人轰出篮球场,当天便有人在论坛上更新他的内容。 “话说黄东玄,到底和时书雅什么关系?” “呵呵呵呵呵呵超级大走狗。” “是舔狗啦!” “哇,你们好过分的说,人家只是深爱着高贵的公主无法自拔,从前跟公主跑到国外、如今又陪公主回来玩耍而已。” “就算明知道公主放弃裴野,宁愿商业联姻也不可能选择家境高攀的他,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为公主鞍前马后,替公主出头,这就是——爱情啊,孩子们,懂了吗?真正的爱情!!” “好感人,我要落泪了。” “我也是,祝狗狗和公主百年好合。” “……” 仗着匿名就乱说话的杂种们!!! 黄东玄无能狂怒,搞不懂时书雅何必呢?明明一脚就能踩死蚂蚁,非要自降身段同臭虫比分数。 说什么公平起见,专对贫困生进行的霸凌因此喊停,篮球场空荡荡的,他手痒,没事做,只能找校外狐朋狗友们一起开派对玩。 高级会所二楼包厢,灯红酒绿,他玩得正上头,身旁有人抽着烟坐下。 “东玄哥,查到了!那丫头有个协调员,姓闵,挺牛的,而且也是贫困出身,不知道干嘛了特别怕死,不管走哪儿都叫保镖跟着,家里搞得跟铁桶似的,警报器无敌灵敏。崔真真和她妈最近都住她家!” “我和她说了,只要故意押错题就给她两亿,她鸟都不鸟我。死女人长得丑眼睛长在头顶,来硬来软都不行,哥你想怎么整?” “跟书雅说了没?” 黄东玄挥挥手,满眼烟雾。 “我哪儿说得上话啊,你发短讯试试吧。” 一楼台上沸腾,bgm震耳欲聋。那人不由得加大嗓门,“哥,交个底,大小姐不可能输吧?学校赌局我押她第一,一个月酒钱全算上了,输不起啊。” 黄东玄敲桌,从身旁另一个人递出的烟盒里抽出一根,低头令对方点上。 花火燃烧尼古丁,释放出一捧刺鼻的气味。他冷笑道:“放心吧,赔不了。” 有他在,管他洪真真刘真真崔真真,她别想赢。 * 半月后,开学测验。 教学楼前花坛盛放,树木吐出新芽,校园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整整一个月,关乎崔真真和时书雅的话题居高不下,同学们纷纷押宝、下注,吵得火热。恰好两人分到相邻班级,双方身形交错时,谁都没有说话。 后者犹如天鹅般高高抬着下巴,走进考场。 崔真真找到座位,坐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体型较宽的男生。 铃声打响,上午考语文、地理、历史,各种要点背得滚瓜烂熟,把握十足。 午饭照例去二楼食堂,然后稍微休息一会儿便开始第三张考试。 数学应当算崔真真最擅长的科目,何况浏览卷面,补习班押题准确率高达75%,所有知识点都囊括其中。只要足够细心,有机会拿满分。 她定神下笔,全神贯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崔真真做完试卷,正进行第一遍验查,后脖突然一阵刺痛,短促却尖锐。她反射性伸手去抓,生冷的金属表面擦掌心滑落。 啪嗒,不算轻微的动静引起监考老师的注意。 “你们在干什么?把笔捡起来!” 老师横眉立目,崔真真侧头,只见黄东玄脚尖一勾,拉长胳膊挑起钢笔。 校服敞开着,露出里头图案花俏的衬衫。他不知何时代替了先前的男生,大咧咧躺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冲她摇头晃脑吊眼皮,做出一个鬼脸。 结合刚刚怪异的疼感与系统播报:“检测到原版剧情,为替时书雅出气,黄东玄伪装好人哄骗李允熙孤身前往高级会所,并向其注射不明液体致使昏迷。” 不难推测他也对她使用了同样或类似的药物。 手段恶劣,胜在简单有效。 墙角监控器一闪一闪烁红光,瞧着他那副胜券在握的得意模样,崔真真不动声色眯了眯眼。 下一刻,她攥紧桌角,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什么情况?! 周遭立时爆发尖叫。 第104章 妈妈 考生倏然倒下,引发考场混乱、老师慌忙维持秩序、黄东玄提早离场、教导主任匆匆赶来,将人背往医务室…… 一切宛若剪辑镜头般快速切换衔接,直至考试结束,收到消息的全素儿和李允熙先后跑来,崔真真听见熟悉的声音,这才稍稍放下戒备,意识彻底断线。 黑暗中唯有寂静。 再睁眼,铅灰色西装映入眼帘。 四下洁净的医务室,闵老师堪比片场模特,坐姿优雅,双腿交叠半靠沙发中,用红笔勾对试卷。 见她醒来,淡淡地感慨一声:“可惜了,接近满分。” “黄东玄给你注射了违禁药物,娱乐场所常见的一种‘迷魂药’。他私自更改座位,座位的原主人和监考教师理应知情,然而前者无故缺考,处于失联状态;后者声称只负责下午的考场,所以不清楚与上午有异。” “更巧的是,一个年段八个班级,只有你们所在的教室监控上周损坏,没来得及检修换新,也就没能录下任何客观证据。” 放下试卷,她噔噔走来,给不慎掉落陷阱的学生递上一杯温水。 “你妈妈不接电话,于是校方联系到我。”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不包括数学,你错过三门考试。我代替你向校方和竞争对手申请重考,出于理亏,校方同意了,代价大概是要你息事宁人。时书雅暂未回复,后续事件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靠你自己争取了。” “头还痛么?” 白炽灯散发光辉。没想到一番严谨公式化的言论后紧接关心,崔真真微怔,有些迟疑地碰了碰头侧:“可能后遗症……” “你自己摔的。” 闵老师面无表情道。 “该药卖点在于口服半小时内发作,注射十分钟,持续作用约五小时。对方目的在于妨碍你其他几门考试,如若缓冲时间充足,想必能把人证物证清理得更干净。但没料到你将计就计,当众夸大药性装昏厥,倒是把他吓得够呛。” ——做得不错,够果决,也够很。 总觉得她想说这个。 “你的朋友们很尽心,帮忙问了一圈,威逼利诱各种方法都算上,有个别同考场生表示愿意作证看见黄东玄拿钢笔扎了你一下。真假姑且不论,她们的立场前提是对时书雅团伙怀有不满,却又不想惹祸上身。” 偏偏黄东玄来头不小,背后的时书雅则是top级人物。这样一来,监控、老师、同学统统指望不上。 大脑缓慢分析信息,崔真真抿一口水,问起钢笔。 “它是唯一能为你说话的证物。” 对方抽张纸巾,捏起长条形金属体。外表光滑反光,像极了普通钢笔,可只要找到机关,轻轻一按。尖针出壳,以侧面滑片为推动,俨然是一支注射器。 “针筒里有未用完的药液,和你的血液检验报告吻合。笔身上或许残留着黄东玄的指纹,但,交到司法部门鉴定就不一定了。” 韩国警察不过是财团的看门狗罢了,摧毁证据、扭曲真相,一向是他们的特长业务。恰恰拿捏这点,黄东玄才敢把手伸进校园,众目睽睽下犯案。 崔真真不打算白受气,既然常规路径走不通,那就采用他们的游戏规则。 【可以帮我吗?】 头部昏昏然胀痛,她揉着太阳穴,发出简讯。半小时后,一身酒气的黄东玄双腿岔开坐在校长办公室内,好似套上绳索的狗,被他爸妈摁头道歉。 “实在抱歉呢,崔同学,都怪我家孩子太大意了,听信别人的谎言,误以为里头装着葡萄糖才会拿来使用的。他其实有低血糖来着。” “一定是低血糖发作,一时慌乱才闹出天大的误会!看在他如此歉疚的份上,还请不要计较!” 左一句右一句,两人脖上的钻石项链、黄金腕表、戒指闪闪发光,面上堆满假笑。 闵老师提了提唇:“依照法律规定,黄东玄对我的学生注射液体含有精神类药物成分**,属于违禁,持有、买卖、服用者可处10年以下有期徒刑或1亿韩元以下罚款。意思是,只要受害者坚持不和解,二位大意的儿子有机会坐牢。” 话里话外,公事公办的架势极为慑人。 黄姓夫妻不禁交换眼神。 “请问这位是……”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等她们应声,黄东玄挣脱束缚,目光鄙夷而厌恶:“不就是想要钱?一亿还是两亿,我给你。”说着便把腿抬起来,当着副校长的面架上茶几。 “黄同学……”秃头副校长欲言又止。 “我不要钱。” 崔真真说。 “你别给脸不要脸!” 黄东玄骤然暴起,大伙儿吓了一跳,唯独姓闵的女人结冰块似的一动不动。崔真真语气平和,报出一个名字:“南在宥。” 西八!! 黄东玄的脸绿了转红,很快涨成隔夜的臭猪肝色,再次被爸妈一左一右又拉又按着坐下。余光瞄见杯子,他仰头灌一嘴热水,烦躁地问:“你想怎样?” “向我鞠躬道歉吧。” 就这么简单?夫妻俩喜出望外,赶紧低声许诺零花钱,新车、新鞋,全球限量版,想要什么都行,只要他能摆平自己的烂摊子,别牵扯到企业! 黄东玄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胡乱点一下下巴:“行了吧?” “可以低一点吗?” 事真多,他啐了一口,把头低下去。 “再低一点吧。” 千劝万骂,黄东玄终于肯折一点腰,上身与腿大致呈一百二十度。 “行了吧?”他忍着火气问。 话音刚落,一盏陶瓷杯在他的头上砸破,茶水顺着头发淅淅沥沥淌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崔真真顺手抄起茶几中央的花瓶,啪一声脆响。 “哦莫哦莫,天哪!这是在干什么??东玄啊!” “你这丫头!!” “死婊子,我去你祖宗十八代的——” 谁都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手,爸爸动怒,妈妈心疼,一旁的副校长满脸写着‘这下麻烦了,烦死了’。 黄东玄呲目欲裂,血从后脑勺流到脖子,眼看着要冲上来咬人,崔真真又说了一次:“南在宥。” 真好用啊。 她伸出手:“手机,给时书雅打电话。” “崔同学你、你最好适可而止!” “给她啊!都怪京代那个,把你当枪使,出事压根不管我们,你还护着她干什么呀傻儿子!难道要我和你爸爸替你下跪认错吗?” “妈!别说那些!”黄东玄紧锁眉头,终究从裤兜里摸手机,交了出去。 别墅泳池,巨大的玻璃映着月亮,水波轻轻涟漪。 叮咚叮咚咚,手机响起铃声。 哗一声,时书雅泼水而出,伸手抹脸,拿毛巾的同时先看了一眼秒表:六分三十二秒,接近专业运动员的憋气成绩。而后才按下接听键,外放。 “时书雅,我接受你的挑战。” 哈? 界面显示黄东玄的名字没错,结果冒出来的却是崔真真的声音?发神经么,大晚上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做梦没醒? 她欲张嘴,冷不防听到一声:“我知道你的秘密。” “你最见不得人的、夜夜梦见的秘密。” * “小姐?” 游泳馆外的佣人捕捉到异响,探身询问。 时书雅依然泡在水中,好半晌挤出一句:“没事。” 低下头,通话不知何时已被挂断,回拨只余忙音。 没由来地,她打了个寒战,感到冷。 黄东玄发癫前不打招呼,起初听闻崔真真下午出于某种原因旷考,她以为对方在耍花招,完全不清楚内情。后来一个姓闵的女人通过校方传话使她洞悉整件事的轮廓。 老实说时,书雅对黄东玄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好感,只觉得他蠢。简直蠢到家了,净做些没意义的事,难不成真认为她会输? 她,时书雅,输给崔真真? 什么世纪笑话。 蠢货吃点教训理所应当,因此即便得知南在宥要给崔真真撑腰,嗤笑归嗤笑,一条廉价的狗而已,成天流着口水跟在身后本就叫人厌烦。 时书雅一不准备帮不听话的狗承担责任,第二消息灵通,预计南在宥时日不长。他是提早接班的继承人,瘦死的骆驼,而她头上有哥哥压着,好难握住一点权力,怎么想都不该为黄东玄、崔真真这等小人物大动干戈,惹哥哥不快。 现在对上并不明智,那就等那家伙死了再清算也不迟。 她打定主意不干涉,没想到还是被牵扯其中。 崔真真不会无的放矢,敢放出那种话说明切实掌握了她某个软肋。不为人知,且意义重大,所以才能用上如此猖狂的语气,难道是…… 不,不可能!! 时书雅猛地缩小瞳孔,随即否定。 她已经处理好那件事,处理得非常干净利落,所以除了她和妈妈、岛屿管家,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真相! 绝无可能!!! * 同一个夜晚,失眠者众多。 是时候和时书雅正面开战了。崔真真决意,在此之前,她得先做一件事。 左右要重考,学校紧急组织老师们重新出卷,第二天崔真真没去学校,带妈妈去了一趟首尔。 “好端端去什么首尔?不晓得我昨晚上班有多累吗?臭丫头,姓裴的狗崽子工资是我的,你可别想用!” “首尔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想去,八百年前就去了!我只是不想去,那种大地方的家伙最倒胃口,不管男人女人都打扮得人模狗样,以为身上有一点金子心就像金子一样宝贵了吗?我呸,脱光衣服一样是皮。” 妈妈生自乡下,首尔是她既向往又畏惧的地方。由于一直梦想,一直难以企及,于是便化作一片令她且爱且恨的土地,崔真真也是最近才了解到这点。 一路上,妈妈骂骂咧咧贬低不停。 哪怕下计程车,抬脚踏进光亮的商城,眼眸警惕地打量陌生环境,她颧骨下的肌肉隐隐抽动,表情似是瞧见什么怪物,像被捏住脖子的老母鸡。 先是沉寂了一会儿,转瞬亮出嗓门:“存心让我出丑吗?来这种地方干嘛!” “你说带我买东西?什么都可以?” 得到肯定回答,她又像冬天街头讨到一大包暖身贴的流浪人员,长出翅膀的小孩,脸上被喜色代替,急匆匆奔近最近的金店。 “喂,把那条项链拿出来看看。” “太细了,不要,换粗点儿的。” “就没有更高端的吗?!” 店员动作犹豫,似乎很怀疑以妈妈的打扮——乱糟糟的蛋卷发,发质粗糙。上身褪色的男款工地外套与大红色薄羊毛衫,卷起一只的裤腿,旧鞋——能否支付得起。 不过目光转到女儿身上,倒是个演员般叫人惊艳的美女,气质不像穷人,便撇撇嘴取来克重更重的一整套黄金首饰。 脖链、手镯、戒指、耳环,崔明珠全往身上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趁店员转身的功夫压低声音咕哝:“死丫头,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有这钱还不如给你报个补习班呢,这年头死要面子的男人就喜欢长得漂亮又有学历的女人。等你以后傍上大款再来买。” 听说现在的小孩都报补习班,一报好几个,不分昼夜地学习,学习能改变命运。会所姐妹们都这么说,然后咬牙腾出钱把儿女送去。 崔明珠听得懵懵懂懂,什么成绩好就能逆天改命,她是不信的。 可大家背地里笑话她目光短浅,她不服气,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有时觉得同样陪酒女的小孩,凭什么别人有她的孩子没有,气堵得厉害;有时又单纯认为多花点钱,能把条件提上去找到更有钱的男人也不算亏。——这叫投资,她倒明白。 只可惜就算把她崔明珠身上的皮肉一斤斤割下来当最昂贵的牛肉卖,骨头用来熬汤,也报不起班,更别提买这样一副精美的身外物了。 真该死。 她爱一切闪耀的东西,恨一切自己得不到的闪耀。崔明珠天性如此,冥冥中或许她的女儿亦如此。 “我有钱,妈妈。” 按住她要摘下戒指的手,崔真真道:“很多。所以你想买什么都可以,想买多少买多少。” “是嘛?” 双眼一下亮起来,崔明珠大叫:“那个谁,包起来!通通包起来!再把你们店里卖最好的金子都给我拿出来!快点!” “待会儿再去珠宝店。” 一边不客气地指挥店员,她扭头,喜滋滋地同女儿说道:“我要卖钻石,叫鸽子蛋的那种,不打折的名牌衣服、口红!” 丝毫没有过问钱的来处,没有起疑。 妈妈就是这种性格,自卑,敏感,多疑,不讲礼貌、粗俗,兼具天真,缺少安全感,对男女以外的所有事一知半解,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记忆里的妈妈总是活得疲累憔悴,疾世愤俗。一具行走的活尸上即便披上红艳的皮,依然是鬼,鬼见不得天日,只在夜间出没,双眼浑浊凄楚。 崔真真第二次见她这样雀跃,上一次是因为拥有了晒得到阳光的新住所。 崔明珠一口气买了好多东西,吵着要吃自助。 她吃起自助太贪心,一次要装太多盘子,即便如此,鼓胀的腮帮不住咀嚼时双眼仍投远方,时刻紧盯取餐区,一直思考下一趟应该拿什么、什么最贵最好,不肯错过任何新鲜呈上来的菜肴。 饿死鬼的做派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况且她穿戴夸张,手上又闪金光又有钻,恨不能把十根指裹满似的,铁定是暴发户吧,有人窃窃私语道。 崔真真没有理会,给妈妈递上湿巾:“妈妈,吃完饭去拍大头贴吧。” “拍那种东西干什么?” 妈妈埋头苦吃,没空抬头看她。 “我想拍。” “神经兮兮的。”崔明珠哼声,“包没买呢。” “拍完去买。”崔真真握着手机,“妈妈,你能不能说一句:女儿生日快乐。” “谁生日?” 崔明珠迅速想了一下,确定今天不是死丫头生日,不是她生日,既不是母亲节也并非感恩节。碍于吃人嘴短,还指着她继续买呢,便含糊应付:“女儿生日快乐。” “吞下去再说。再说一句:不要停下来。” “不要停下来?” 妈妈搞不懂女儿想做什么,她经常不懂,渐渐地习以为常,心心念念鳄鱼皮包。拍完照片就去买,买两个,上班可以换着背,羡慕死会所其他小姐。 午后阳光和煦,从包店出来,最后一站是鞋。 崔明珠喜欢高跟鞋,尽管穿起来不合适,好看就够了。 她挑一双八厘米的、两双十厘米的,被店员们恭维得合不拢嘴,正打算叫女儿付钱,崔真真拿过来一双平底鞋。 “干什么,我不喜欢平底的。”她抗议! “哎呦姐姐试试嘛,试试又不要钱!您这双脚哦,穿什么都会好看的,要不要考虑来做我们的模特呀?绝对卖爆了。” 销售员笑着打圆场。 “那不行,我忙得很。” 崔明珠坐下了,脚上一双带扣高跟鞋。 拒绝店员的好意,崔真真蹲下身,帮她解开扣子,问:“妈妈,如果没有生我,你现在会是什么样?” “那种事情谁晓得。”妈妈随口回答。 “会比现在好吗?” “谁晓得。” 妈妈好像觉察到什么,眼里放出厉光:“呀,崔真真,我养你可不容易,别以为一点小玩意儿就能把我打发了!你得给我养老,养一辈子懂不懂!” “我会的,妈妈。只要你需要。” 后面一句说得很轻。 手掌抚过皱巴巴的表皮,脱下不合脚的高跟鞋,换上更为舒适的平底鞋。 妈妈,你知道吗,有人说如果能穿上一双好鞋,就能拥有美好的人生。因而比起华而不实的高跟鞋,我更想给你买这种鞋,让它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很好看呢!” 店员大呼特呼,赞美不停。 “行吧,要了!” 妈妈转了个身,裤脚飞扬。 “这次你来结账吧。”崔真真把银行卡放到她的手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你记得自己生日的对吧?” “废话!” 崔明珠跑去付款了。 她第一次买这么贵的东西,第一次不靠男人结账,原来刷卡签名的时候感觉这样好,云朵一样捧着,身体轻飘飘的。 妈妈,离开我,你会变得更幸福吧。 不再做炮灰的妈妈,你将拥有自己的人生,交到新朋友,换一份健康的、适合长久的职业。只要你不是我的妈妈。 “……你确定吗?” 剧情系统怯怯出声:“我再重申一次哦,你想和崔明珠解除关系可以,此后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将永久性遗忘你们的关系,包括的你妈妈,也会忘记你的存在。” 简而言之,彻底抹除。 “别说废话。”逆袭系统不耐烦道:“积分够么?” “够的。” 虽然被抢走光环,好在与崔真真走得近,允熙的存在感并不低,陆陆续续得到些n4好感。外加某人只挑关键节点动手,对各人物总剧情线变动不大,所以也有积分。 “就是你的要求太难了,要消耗我好多能量,以后估计都不能出现了。” 好不容易被准许探头发言,临下线前剧情系统叽叽喳喳:“坏女人,我帮你实现愿望,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哦!你发誓不欺负wuli允熙!” “不要让她和她的家人受伤!” “你都抢走好多了,不准再偷她的真实身份!!” “保护她!” “帮她回家!” 一连说了好多好多,崔明珠结账归来,提起袋子:“走啊。” 她还要去美容店做新发型呢,全身护肤来一套。 “来了。”崔真真上前。 “我答应你。”她无声许诺,剧情系统随即应答:“好哦,走出这家店,我们的约定即刻生效!不用担心崔明珠,她会自己回家的。我说的是,她生你以前的那个家。” “好。” “赶紧的啊!”见女儿莫名停下脚步,崔明珠催促。 此时她距离店门仅有几步路,不出两米距离。 “妈妈。”崔真真重新迈开腿。 “做什么?” “叫叫你。” “……疯了吗,傻丫头。” 只有一米距离了,转换成步子是多少呢?三步?四步? “妈妈。” “又干什么?” “没什么。” 喉头有东西涌动,崔真真敛下眸,侧头望妈妈的脸。桃心形的脸,从额头、眉毛、眼睛到鼻子嘴巴,视线如画笔描摹。 最后一步。 “妈妈,我爱你。” “祝你开心。” 祝你,平安,健康,富足,开心。 祝你夺回自己的意志,掌控自己的人生。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又来了,那股奇怪的感觉,崔明珠高高抬起一条腿,同时再次似有所觉,猛然朝一旁侧目。然而伴随腿脚落地,她的记忆,她的情感——除夕夜与女儿不欢而散的委屈羞愤、搬新家那天躺在女儿腿上所感受到的柔软; 曾经叫骂着让女儿全力奔跑、不清楚为什么每年总有一天固定的日子控制不住自己花钱,买一些古怪不值钱的东西回家,最后只能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女儿。 那丫头第一次学会烧菜,踩着板凳,脚尖踮得高高的,拼命翻动锅铲。 第一次会走路,两条腿哆哆嗦嗦磕磕绊绊,没走两步就摔了个大跟头。 第一次说话,她叫妈妈。 第一声啼哭,尖利嘹亮。 崔明珠一度谎称自己不记得,可她认为自己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夜,男人弃她而去,她羊水破了,下面湿淋淋的、一路走一路求别人帮忙送她去医院。 拜托你了,拜托,好心人,她反反复复地合掌、恳求,据说直到手术台上仍旧在重复:帮帮我吧,我要生女儿了,带我去医院,我知道是个女儿。我知道的,没为什么,我是她妈,我知道她不想死。 我也不想死。 生孩子就像死了一回,她痛啊。 她的妈妈不在,爸爸不在,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痛了不晓得多久才生下一个血脉相连的玩意儿。 那天晚上,她想到自己身无分文,她再也不回去了,没脸,没人肯接纳她的,一个跟着男人私奔、没结婚就生下小孩的贱女人。 她想死,死比活一了百了,双眼一闭往下一跳就结束了。 她的女儿也得死,她想,谁叫她害她。她不是她的女儿,她是那个男人的女儿,长大以后肯定跟男人一样丧尽天良、满嘴谎言。 她不能叫世界上再多一个害人的人,于是硬生生从病床上爬下来,抱着小孩登上医院顶楼,身后一条血红色蜿蜒的路。 她是要死的,母女俩一起死,最后却没死成,说不准为什么。 也许她不想死。 也许她的女儿不想死。 也许她们都不该死,就活了下来。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 如今这一切疾速淡去,仿佛水汽蒸发。崔明珠神色变化,脸上残存的一点惊讶、疑惑慢慢地,慢慢被惊讶所取代。 咦,这是哪里? 她……怎么在这里?阿爸阿妈呢? 崔明珠瞧着手里一堆包装袋惊疑不定,摸口袋,里头装着一张金色的银行卡,居然还有一沓现金。真怪,她怕是梦游了吧? 算了,先回家再说。 她要回家。 手上东西没敢乱丢,崔明珠赶忙加快脚步,出门打车。崔真真随即关上另一辆车门:“跟着它。” 两辆出租车前后相邻,开了好久好久,越过南明市,抵达一座很小的县城。 “阿爸!阿妈!”崔明珠边叫边跑,崔真真一直跟着她,看她。 看着她疑惑不已地徘徊在一条条变整洁宽敞的沥青路上,看着她一扇扇敲门执拗询问姓崔的旧人家。 从天亮到天黑,三十八岁的崔明珠不知走了多少错路,总算成功找着自己的家,于一张张或震惊或热泪眼眶的脸中喜气洋洋地大喊:“阿爸阿妈!我回来啦!” 时隔十九年,她终于归家。 没有心情再看下去,崔真真也回到自己家。她一个人的家。 啪嗒,开灯,昏暗中朦胧的廓形化为具象,崔真真面色平静般换上拖鞋、洗澡、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 洗衣机嗡嗡震动,是整间屋里唯一的响声,无法填满空洞的夜晚。 应该再做些题的。 校长说时书雅答应重考,她得抓紧时机准备。 她胡乱想着,回到房间,翻开真题卷,忽然一个念头好比闪电般劈下。顾不上推开椅子,膝盖撞到桌腿,她径直跑进妈妈的房间,秉着呼吸打开衣柜。 是空的。 扯出化妆台抽屉,空的。 回到客厅查看鞋架,没有。 茶几上没有,厨房没有,主卧自带的洗手间里也没有。妈妈的衣服,妈妈的化妆品,妈妈的鞋子妈妈的碗筷妈妈的牙刷毛巾她经常要喷的头发定型喷雾。 一切有关妈妈的东西,全部,消失了。 视线模糊摇晃,崔真真指尖微颤,好似要确认、十分害怕确认地拆开纸袋,果然,今天拍下的大头贴也不见了。 她特地录下来的音频,点击播放,唯有沙沙、沙沙的杂响。 ——女儿,生日快乐。 ——跑吧,向前跑,永远不要停下来。 ——该起床了,崔真真。 ——该睡觉了,崔真真。 ——你在想什么啊,臭丫头,人生这种事当然是自己过爽了最重要。 妈妈的声音。 那些她打算用来支撑回忆的声音。 全部。 不见了。 无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她轰然崩塌,身体失力地跪砸下去。 妈妈,妈妈,她叫着,再也不会有人应答。 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灯盏下,崔真真趴在地上失控地哭了许久,接着拨打号码:“……可以交给南在宥接听吗?” 尾音带颤,哭腔浓郁得叫人怜惜。 两分钟后,南在宥接起电话。 “学长……” “我好难过。” 另一边的人,止不住抽泣着。 “再帮我一次吧。” 许久,她低声轻喃。 趁你还活着,有用。 第105章 问神 传出好几个版本的考场昏倒事件以黄东玄自首告终。 考虑到他初犯情节不严重,态度良好,且获得受害者一定谅解,处以五百万罚款和一周拘留小惩大诫。 时书雅答应重考。 她被崔真真的话搅得心神不宁,噩梦复发,而崔真真同样情绪不佳。 两天后考试成绩公布,两人同分打平。 复苏红牌游戏的事不了了之,崔真真仍稳居学生会长一职,副会长却忽然察觉自身能力不足,经过多数投票自愿将职位转让给时书雅。——至少表面上如此。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要烧火。时书雅点的第一把火便是大型活动,譬如新学年庆典、迎春晚会,用什么名义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动期间所有费用皆由她一人承担,对学校有利无害。校方自然同意,忙不迭在策划案上签字。 就这样,晚会筹备工作进行地如火如荼。 时书雅一口气替自己报名钢琴独奏、乐队合唱、芭蕾舞三大项目。 有人笑堂堂京代公主又怎样,终究困于韩国政策,在意档案,巴巴地跑上台表演。有人猜她打算另辟蹊径,通过特长爱好彻底碾压百年校庆时连一个节目都拿不出手、只能跟着校长口头接待宾客的崔真真。 任凭他们流言如何蒸腾,仿若笼盖笼罩校园,时书雅绝不因他人眼光更改意志,日复一日练习,高高抬起的手腕、点起的脚尖落下淡影。 与此同时,南明市相邻城忠清道,槐山区,名气泼天的天师——亦有人称为朴巫师居住于此,清晨便往门前挂起一只古典白灯笼,寓意着今日有客。 更早一些时间,全素儿收到任务,要她以好友名义为尹海娜的妈妈与其敬慕已久的女巫牵线搭桥,带领忠实的信徒前来拜会神使。 什么意思?崔真真在打什么算盘? 她不懂,但照做。 七点整,旭日东升,一辆豪车行驶至院门减速。 车未停稳,女人迫不及待下车,脚踝崴了一下,忍着痛往前跑。 “秀荷!” 紧接着,男人拿着披肩下车,大步追赶上去,扶住妻子,伸手敲门:“在吗?有人吗?听到就开一下门。” “亲爱的你敬重点!不能冒犯巫师大人!” 白秀荷憔悴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盈泪道:“只有她能帮我们了,贺英啊,只有神能帮我们找到海娜了你明白吗?海娜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她娇生惯养,脾气那么差,已经足足三个多月没有消息了,万一受苦怎么办?我一定要找到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要我死也一定要找到海娜!!” “别胡说八道,快披上!” 尹贺英看似镇定呵斥,实际那张迅速苍老化的脸上同样坠有浓重黑眼圈,眼球里布着血丝。 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的女儿尹海娜,为了海娜。 “巫师大人在吗?我们是全素儿介绍来的,麻烦您开一下门。” 他改变态度,用上崇敬的口吻。两扇拱形木门向内打开,一位慈眉善目的胖老人出现在两人面前:“请问是南明来的白善信与尹善信吗?” “是,我们就是,我们想问女儿——” 白秀荷急急答道。 “具体事项已经知悉了,有带来失踪者的常用物件吗?” “有的。”尹贺英提着一整袋女儿的东西,白秀荷伸手抓出两样:“这是她最喜欢戴的手表,好几年了,表带坏了都没丢,一直放在抽屉里经常拿出来玩的。” “还有这盒散粉,她每天要往脸上打的,您瞧瞧。天师您都给瞧瞧,我女儿叫海娜,生辰是——” 说着,她泪如雨下,屈膝要跪。 “白善信,您误会了,我不是巫师。朴巫师刚做完祭完神,在沐浴更衣。” “要多久?” 尹贺英拉住摇摇欲坠的妻子问。 “问不得,说不得。” 老人转身:“跟我来吧。” 她生得胖,腿脚倒灵活,白秀荷自女儿失踪后夜夜不能寐,只要闭眼必定梦见女儿七窍流血大叫着死不瞑目,不然便是如木偶般受困于一方狭窄漆黑之地,抬不起胳膊伸不直腿,动弹不得地朝她求救:妈,我好痛啊,妈,你们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啊?不是说好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吗? 睡不着吃不好,白秀荷的身体飞速垮下去,走路费劲。 尹贺英好比拐杖牢牢撑着她,边走边留意四周,见院子里栖满大大小小的野猫,或黑或白,唯有这两种颜色。 瞧见生人无一例外仰起头,上百颗眼珠竖起尖瞳,寂静无声地、幽幽地伴着他们的脚步转动,恍惚间竟似千重镜般倒映出人类身形。饶是他也不由得打寒噤,发自内心感到有些许邪性。 虽说做生意的多信神佛,他是例外,对这类说法丝毫不感兴趣。若非方法使劲,迟迟找不到女儿的踪迹,妻子执念深重、一意孤行,怎么可能踏入这种地方半步! 事到如今却升起点希望,假如所谓的巫师真有本事…… “到了,请两位善信稍作等候,切勿乱言乱碰。” 沿回廊走了好一阵,来到一间面东大敞的矮屋前,老人福身退下。 屋里垂挂幡布,缝隙间贴符纸,不见灯,台上燃着烛火与香。丝丝缕缕的烟雾交织,模糊人的视线,使得台上一大两小三座神像青面獠牙,愈发狰狞。 两人相互紧握手步入,大约十五分钟,一个穿传统服饰的女人,用黑布条蒙住眼睛和大半张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外,径直走向屋中央、背对香台盘腿坐下。 这便是巫师么?装束倒能唬住人。 尹贺英尚在打量,白秀荷已扑身向前,大喊一声天师。 “信物给我。” 巫师摊平右手,左手拢其四指,余食指往身旁一指:“你取眉间血,于红指上写子女姓名、生辰,务必清晰,我作法问神她的下落。” “好好好,多谢大师,多谢大师。”白秀荷磕头拜不停,那得流多少血? 尹贺英皱眉:“我写不行吗?” 话音刚落,对方微微转首,分明罩着布,双目似凛刀直叫人唇齿发颤。 “母女连心,你们要找的女儿是以她的身躯、她的肉滋养出的生灵。人生在世,命损魂散亲不断,不断的是她的血,不是你的宗脉。无论生死,能唤一个孩子回来的自是其母,而非他人,我要你的血做什么?” “要是不愿意,你们就请回。” “——我来,我来!” 白秀荷连走带爬到案前,呼吸急促,瞧见金刀银碗与纸笔,想也不想往额上一划。啪嗒啪嗒,血溅进碗,娜儿啊,妈妈的宝贝娜儿,妈来了,妈找你来了。 她流泪,哆嗦下笔。 “你。”巫师两片薄削的唇动,“来说前因后果。” 屋檐下不知何时坐满了猫,面对妻子哀求的眼神,被指名的尹贺英别无他法,以跪姿向前挪步,于神像阴影下俯身一拜,坐定。 “我叫尹贺英,女儿叫尹海娜,三个月前参加学校组织的秋令营后就失踪了。我携内人白秀荷此次来就是为了——” “说详细些。”巫师道。 他只好重头说起:“我叫尹贺英,今年五十二岁,是一个商人,女儿尹海娜于三个月前参加学校组织的秋令营后不知所踪,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找她可是都没有结果,于是——” “详细些!”巫师厉声:“关于你的女儿!” 尹贺英吃了一惊,稳住心神。 “我叫尹贺英,女儿尹海娜就读于南明市圣格兰私立学院,是一名高二生。” “她成绩优异,体贴父母,擅长画作,曾多次获得国际奖项,是我们夫妻俩的掌上明珠、我们的骄傲。” “三个月前,她报名参加学校组织的秋令营活动,去了京代财团千金时书雅名下的岛屿,有人说望见她与一名叫崔真真的同校学生、与时书雅分别发生冲突,在离岛前一晚跟后者大打出手,两人双双受伤,然后害怕担责逃跑了。” “我们不相信那种话。” “所以发现女儿失踪,我们第一时间去学校找到崔真真,崔真真的说法和其他学生接近,声称她只在出事当天下午见过我们海娜,当时海娜要去找时书雅。” “而时书雅方不等我们追问,先一步找到律师起诉海娜,说要追究海娜蓄意伤人、激情杀人未果的罪责。并且主张当时时书雅收到父亲离世的消息,在自己身受重伤悲痛欲绝的前提下仍然坚持带海娜一起出岛接受治疗。” “没想到海娜非但不懂感恩,反倒一走了之,令因她毁容的时书雅恼怒非常,这才决定走法律途径。” “但这都是她们的片面之词。” “——我写好了。好了大师。” 白秀荷颤巍巍送上布,眼中闪起激动的光。尹贺英看在眼里,继续说道:“毕竟事发晚孩子们只看见两副担架,没有人真正看到海娜的脸,凭什么就认定她上了飞机?即便上去,那也是时书雅的私人飞机。” 三人敌对,为什么其他两个能平安回来,只有他们家海娜人间蒸发? 都说青春期的孩子们最容易惹事,尹贺英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崔真真和时书雅,鉴于两人家庭背景,对时书雅的怀疑或许更重一些。他想抓住证据,谁知不管花多少钱、聘请多少位私家侦探,三个月过去了,既挖不出真相也没能找到人。 加上时家步步紧逼,他们已走投无路。 “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却消失得不明不白!麻烦巫师帮忙转告神灵,只要能让我们知道女儿的下落、让撒谎的人付出代价,我们愿意做任何事!” 他说得愤恨,巫师颔首,将物品一一摆放身前,取香烛点燃纸张。一边摇晃铃铛一边捏纸在空气中画符,总觉得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尹贺英尽力遏制怀疑,冷不防女人身躯剧烈抖动,双肩忽地高高抬起,脸朝下,下巴抵住锁骨。活像掐嗓子说话,声线顿时变得尖细。 “白秀荷,我问你,你女儿出生时是不是不哭不闹重七斤半?” “是是是。” 白秀荷疯狂点头。 “周岁起每月发高烧,不肯做这行,找人求我通融?十二岁落水昏迷又央我救人?” “她出行那天同你说了能替你们夫妻俩解愁,结交更有本事的朋友。你叫她不要操心,只管自己玩得开心,一切有爸爸妈妈在,回来就带她去拜神洗晦气,肯定就能不做噩梦,是或不是?” “是!” 全说中了,白秀荷仰起头:“告诉我吧天神,求求您了,告诉我,我的娜儿在哪里,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不回家!我愿意拿出我的寿命,用我的人生,我的一切去换我女儿的平安!天神在上,求您——!” 巫师翘起嘴角,嘻嘻两声。 “别找了,她死了。” “海岩撞头,浪花拍身,死得不能再死,被虫蚁嚼烂了呢。” 第106章 招魂 ——海娜,死了。 ——她的女儿,死了。 乍闻死讯,白秀荷张大嘴巴,当场昏厥。 尹贺英眼疾手快捞人往地上放,冲到桌前揪起女人衣领怒吼:“我不管你是谁!神佛显灵也好,装神弄鬼也罢,没有人能诅咒我的女儿!”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嘻嘻嘻嘻嘻。” 巫师只管哭笑,肩膀一耸一耸,打喉咙里发出鹦鹉般的怪声:“不信呀?尹贺英,证据就在你们家后院树下呢。你们女儿好不容易留下的,求我告诉你,赶紧去找呀,找着了我就不怪罪你冒犯嘻嘻嘻嘻嘻。” 怎么可能!! 他猛地松手,起身打电话回家。 接电话的是家中保姆:“哦,是先生呀,哦莫?要挖树?怎么这么突然,院子里有好多树呢,您指哪一颗?” “啊啊,在哪里呢?” 巫师掩嘴笑。 “讨厌啦,爸爸,难道不记得我最爱吃什么吗?那孩子这样说。” 转瞬又瘪嘴做作出委屈神色:“哦呀哦呀,哭得真可怜,这孩子,死相真是凄楚呢。” “樱树!载在东角的樱树。”尹贺英咬牙道。 海娜爱吃樱花做的糕点,那棵树是她前年吵着闹着要从日本移植来的。 保姆搓搓手,没敢挂断,扯嗓子喊:“呀!你们!先生吩咐所有人都带上工具去挖树根,快快快!都去!”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错乱远去,寂静降临。 小小的屋内,白秀荷不省人事,尹贺英仰头闭眼。 朴巫师似乎渐渐褪去了异象,恢复沉静的做派不语。 香坛上,烛火轻轻摇曳。所谓神像眼眸下垂,暗不发光,本质为隐蔽良好的针孔摄像头。 一墙之隔,通过摄像头亲眼目睹几人的所言所行,全素儿猛地扭头看向崔真真:“她们要找的该不会是,你让我找人埋进去的那个——”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保姆动作极快,没几分钟喘气跑回来,双手颤巍巍举起话筒:“我们在树底下找着一个、一个铁盒,好像放有一阵子了,外面有点锈,里头有、有几张照片。” “拍照发过来!!”白秀荷自昏迷中惊醒,抓着丈夫的胳膊说。 “你别急,我叫她发。”尹贺英低声安抚,切换界面,手指下滑刷新再刷新,缓慢加载出一张照片。 以烟花为参考,绚烂的是天,沉寂的是地。 以昏亮划分,月光照耀沙滩,两个女孩脸贴着脸望向镜头,笑得灿烂或浅淡,后者她们认得,是那个叫崔真真的孩子。 然后呢?这跟海娜有什么关系? 做父亲的不明所以,母亲抢过手机啊的一声。发现照片以斜角拍摄,显示出女孩的身后、也就是整张照片的右侧突起大片密集嶙峋的形状,应该是海礁石。 其中一块相对平坦的石面上好似站着两个人。 太模糊了。 两人拖手指一再放大,眯眼聚焦视线,只能隐隐约约分辨出来,那的确是两个人。 一个戴帽子,一个戴手表,表盘本身反射出的光束恰好与灰蒙蒙的面目形成对比。白秀荷一眼认出来:“是娜儿!我能感觉到,这就是娜儿!” 那么另一个呢? 那个与海娜对峙的家伙? 尹贺英点开第二张图片,第三张、第四张。 参照连环画的原理,把几张图片衔接起来,便能勾画出如此一副场景:美丽的烟火下,大海边,两抹鬼魅般的影子不知为何发生争执,大打出手。 从石尖斗到石底,从趴坐过渡到站起,你推我拉,你掐我躲,几度变换站位与动作,直至一个人的身体脱离岩石,悬空,无声坠落进更深邃的漆黑之中。 手表圆盘不见了,棒球帽亦脱落。 最后一张图,烟花凌空同时照亮两张年轻稚嫩的面庞。时书雅头戴米白色的棒球帽,手肘重击尹海娜的后背。 尹海娜双手并用箍住前者的腰,侧脸露出来,腕上滑动的正是她新得的表。价值五亿的限量版红金腕表。 ——错了。 尹贺英倏然意识到,可能网络不好,可能发太多,图的次序乱了。这并非最后一张而应当是第一张,既然戴帽的人是时书雅,那落海的无疑就是—— “不!她不是娜儿!她不是!!!” 手机被甩飞,砸烂,白秀荷拼命搓双手哀求:“把我的女儿带回来吧,巫师大人,她还是个孩子,她迷路了,找不到家,求您指引她回来好不好?” “即便魂魄?” 巫师说:“我可以试试招魂。” 只有死人才用招魂,白秀荷刻意忽视前提,疯狂点头:“好好好,招魂,招吧,您需要什么我去找,什么都可以,拜托您了,让那孩子回到我身边。” 好歹是身价排得上号的财团贵妇,眼下头发散了,衣服乱了,满脸不见血色,五官扭曲到变形。 雍容散落一地,她叫着她的名,跪拜她的神,多么虔诚、悲苦、痛不欲生的模样,泪水汇聚成河,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血一样出来。 奈何她受人嘱咐,只能逢场作戏。 巫师不着痕迹地叹口气,真正的招魂术须耗费巨大精力,然而此刻她只需装相假跳一番,照本宣科说出自己事先背好的台词。 “死者走得太久了,无碑无坟,魂魄不来。只她的残念犹存,想告诉你们。” 她一句一顿。 “妈,你说得对,我不该只画画,也该学点东西保护自己。” 许多年前,白秀荷心疼女儿如痴如醉沉迷在绘画中,饭都顾不上吃,便替她报名空手道。结果母女俩大吵一架,谁也不肯认输,将近半月不说话。 那是她们仅有的一次擅作主张与恶语相向。 “爸,早知道我就去公司替你招福了,不该去秋令营的。” 区别于常规人家重男轻女,必须要生儿子继承家业。为了逗女儿开心,尹贺英私下说过一次,我们海娜就是爸爸的独家招财宝,只要有海娜在,爸爸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想想也是神奇呢,或许海娜是聚宝盆转世吧? 这些都是外人无法打探的事。 至此,白秀荷泣不成声,终于不得不承认女儿已死的事实。 尹贺英同样悲痛,可他另有关注点。 “杀了我们家海娜的凶手就是她吗?时书雅!” “是。”巫师鼻翼微动:“你想叫她偿还吗?” “对方是全国排名第二的集团千金,我该怎么做才能成功?” 男人脸色沉沉,微光侵入眼眸,成了复仇的火。 看样子不用费力引导他与时书雅敌对了,朴巫师心下怅然,说出最后一段台词:“下周六晚八点整,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用海娜留给你们的证物,让大众的眼睛和嘴巴成为你们的力量,替女儿讨回公道吧!豁出性命,不惜代价,杀人者必将得到惩处!” “多谢巫师大人。” 他深深磕头,自愿捐赠数十亿韩元,唯愿逝者安息,但愿梦想成真。 白秀荷早已失去所有气力,呆呆地形同朽木。夫妻俩于猫眼注视下走出屋子。眺望他们的背影远去,全素儿犹有疑虑:“尹海娜……真的死了吗?” “死了。” 早在烟花盛放的时候,她就死了。 死于斗欧,死于失手,被匆匆赶来的时家管家第一时间处理,与时书雅换了衣服,故意露出衣角、当众抬回城堡,此后不知所终。大概率没能登上飞机,走不出岛屿,不确定被掩埋在哪里。 毕竟当晚南在宥也在同一架飞机上,时书雅不可能当他的面毁尸灭迹。因此不难推测,一定用了其他障眼法蒙混过关,等落地再谎称尹海娜畏罪潜逃就行。 “招魂是假的吧?” 当然。 提前埋下暗线,南在宥的家族恰好有相关背景,巫师是他的人脉,隐秘信息来源系统。 崔真真一手策划这场虚假的法事,利用死去的人,利用要死的人,利用全素儿、朴巫师连同后者飘渺虚幻的神,将白秀荷、尹贺英对女儿的情感评估使用到极致,如此方能令自己双手干净,安然跳到场外观看虎咬虎的戏码。 她要做渔翁,时机最重要。 假如真相曝露得太早,只怕父母恨意不足,难下决心为一个死去的女儿押上所有去对付权势滔天的京代大小姐。 太迟,时书雅进一步占据集团要位,发展出自己的关系网,与公司捆绑更深,届时哪怕再杀十个人,一百个人,只要动静闹得不大,好解决,作为合格商人的时霁必将不惜代价保她,以此巩固自己的利益。 原来如此。难怪…… 难怪那天她对尹海娜说,只有听从她的安排才能活下来。 难怪安排自己跟尹海娜爸妈混熟,把盒子埋进土壤。任凭时书雅从天而降怎样张扬挑衅,她宁肯步步退让暂时叫人嘲笑也坚持隐忍不发,因为时机未到。 全素儿恍然大悟。 崔真真藏得太深了,即使她与李允熙,所有人眼中乃至她们自己心里离她最近的人,开学后几乎每天见面一起吃饭说话,竟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察觉。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崔真真问。 全素儿摇头,没再说话,目光悄然发生变化。 毕竟事关死者。 没关系,就算被人畏惧,总好过轻视。 凡事都要付出代价。 目的达成,她们准备离开。恰逢巫师摘下眼布,从昨晚临时布置的假屋子里出来。撞见崔真真不禁低语:“以神的名义蒙蔽他人,太冒犯了,恐怕你我都将招致灾难。” 全素儿眼观鼻鼻观心,识趣地加快脚步,为两人腾出说话空间。崔真真不紧不慢接话:“是吗?可惜我不信这些。” 从面相、手相到生辰八字,人生,命运,善恶有报一类的广泛说法,她通通不信。那副冷漠的姿态,一身素黑着装游离人间,仿若白日照不尽的鬼。 巫师问:“你信仰什么?” 人生在世事事难成,总该信些什么,依赖些什么才好活下去。 崔真真想了想答:“我自己吧。”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出院子时,灯芯已燃尽,雪白的灯笼静静悬挂。 上了车,司机是南在宥的人,侧目询问事情办得是否顺利,又说南在宥病情第四次也可能是第五次恶化,已经没办法再保持时时通讯。为防联系应答不及时,就派了她来,如果有事可以嘱咐她做。 崔真真托着下巴没表态。 她在想尹海娜。 刚刚巫师提招魂的时候,她注意到巫师背后的蜡烛熄灭了一只。 那时没有风,屋里三人动静也不大,按理说空气流动不会太剧烈,可火灭了。极其突兀,活像尹海娜的灵魂归来,借此彰显自己的存在。 若要真如此,尹海娜,大约恨不得撕碎她吧。 明知对方会死,结合原著有机会猜出大致的时间地点却没有阻止。 海滩拍照算意外,最后一次谈判,确定尹海娜不肯加入自己的阵营、只会成为威胁便放任事情发生是事实。某种程度而言,崔真真也是杀人凶手,时书雅的帮凶。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将如何? 崔真真问自己,得不出答案。 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她已经走出去太远,不可能回头。 所以尹海娜,假设真的有灵魂,尽管来找我报仇好了。 我伤害你,既欺骗又伤害你的爸爸妈妈,你有理由那么做。不过在我接受报应直至失去生命以前,我将继续朝既定的道路走下去。 铲除一切阻碍,让自己光鲜亮丽地活着。 * 周六,圣格兰春日晚会如期举行。 全校学生、学生家长们受邀前来,假使要问评价,绝大多数人必定会提及时书雅的名字。原因无他,她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不仅活动策划得好,表演更精美到无可挑剔。 弹奏钢琴时空灵优雅,好比真正的公主。 歌喉动听又会跳舞,七点三十分的大礼堂内,时书雅沐浴着满场光辉,身着舞服登场。她跳的是《叶卡捷琳娜二世》。 由俄罗斯皇家芭蕾舞剧院最新创造的剧目,以芭蕾舞的形式演绎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的传奇人生。 降低传统剧目中爱情的比重,编舞更激烈、动作高难度,充分展现出表演者的绝佳功底,叫人看得惊叹不已,好似灵魂得到升华。 表演结束,抛下私人恩怨,全场掌声如雷。时书雅微微一笑望向台下的崔真真,崔真真却在低头倒数时间。 八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 她代表同学们上台献花。 这一回,舞台打光耀眼璀璨,同时照明两人。时书雅目光如炬,裙纱洁白华丽,崔真真担任主持,换上礼服,气势不输分毫。 她们在灯光下假做相拥,彼此致意,用所有人都不可能听见的音量相互挑衅。 “痛苦吗,崔真真,你永远无法达到我的程度。” “可你最看重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得到?我是说,裴野。” 短短两句话交锋,或许双方都有些许惊讶,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似乎过于深,居然超越一般的朋友。 不过,崔真真什么时候开始还嘴了?总算装腻无害了? 时书雅轻晃花朵:“我知道你会感到痛苦,看见我站在这么大的舞台上熠熠生辉,你以为你获得了一切,可终究会被打回原型。” “假如用别的手段爬上来我或许能高看你一眼,可是崔真真,说到底你就是在扮可怜,靠一点小聪明和演戏玩弄别人的情感上位,失去裴野他们你算什么?等南在宥死了,你又打算去哪里找新的靠山?蠢到被你愚弄而不自知的家伙们?” “你要是我,有别的选择吗?” “不管有没有,我不屑用那种方法,你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忍不住羡慕我的不是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每次你看向我、看向李允熙和全素儿,眼睛里都有东西在涌动,我猜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你想得要死却死也都得不到的特质吧?你根本控制不住。要有多空洞才会见一个人羡慕一个人?崔真真,你是黑洞吗?” “那么,你的欲望该有多轻,才会把获得别人的爱排在第一位?” “……” “同样想得到关注,我并不在意他人的认可,你却始终执着于裴野。他不是最差劲的,当然也不是最优秀的,更不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他甚至无法发现你的优点,从未欣赏过你。” “以你的野心你的能力,我不相信你没有更好的选择,可是为什么,你难以容忍输给我却愿意如此长久地忍受一个特定的人给予你的轻贱羞辱。爱是什么东西,婚约又算什么,能让你放弃尊严?” “你没有在意的人吗?” “我有。她已经离开我了。” “难怪你不理解。” “是我选择把她送走的。”崔真真说:“因为我的存在没法令她变得更好,她再留下来也只会变成我的软肋,拖住我无法向前。” “所以你就抛弃他,为了让自己走得更远。” “我决定放她走,换取我们两个人以平行线的形式,或许再也没有相交的机会,但至少大家都在前进。” 一个意思。 崔真真是自私自利自我到无可救药的家伙,空虚的黑洞,具有前进强迫症; 时书雅则是情绪皆能满足、欲望皆能实现的公主,由于人生太顺利,反倒热衷于世俗吹嘘的爱情,真爱主义的隐藏教徒。 她们如此相同,如此不同,各自奔逐自己渴望的东西,义无反顾。 两分钟。 观众们渐渐发觉不对,呀,两个人干嘛呢,面对面杵着老半天不动? “你是最后一个表演者兼晚会策划人,说几句吧。” 崔真真转身下台,可惜了。 这一秒,兴许她们都在想: 可惜你注定是只蝼蚁。 可惜你终将要跌下高台。 明面上时书雅风光无限,是今晚最闪耀的太阳。不料下一分钟,她刚开始发表感言,礼堂外按捺已久的记者们蜂拥而入,如同嗅见血腥的豺狼冲上台将她重重包围。 “时小姐,你杀人的事是真的吗?为什么要杀掉尹海娜?尸体藏在哪?” “有考虑过对京代造成的损失吗?” “你哥哥对此知情?是否他出手帮你隐瞒了真相?” 话筒将凄厉的哭声无限放大。 “时书雅!还我女儿!!!!!” “杀人偿命!!” 白秀荷、尹贺雄红着眼扑上去。 他们收买的记者、闵老师交好的媒体、包括经南在宥授意的直播镜头,一切的一切集合起来,打得时书雅措手不及,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在她最得意、最松懈的时刻送上致命一击。 时书雅不可置信地看向台下,目光跨过人群落到崔真真的背影上。脑子里忽然不合时宜地浮现她转学前夕收到的那封邮件,对方以好友般亲近口吻叫她书雅。 ——书雅啊,你的管家有告诉你吗? 谢谢你同意我带走岛上任意一件东西,我选了你两年前为自己作的那副肖像画,把它挂在我家里。 我从前的家里。 就是那个你无法想象的地下室。 我买下它,清空它,然后在墙壁上挂上你的画,每一天,每一次,只要我想起它,走进阴冷潮湿到蝗虫都不愿意关顾的地方看见它,就能够提醒自己,你是一个绝对不可低估的对象,应当已经认定我为敌人。 我清楚你有多么骄傲,与生俱来的优越,可是书雅啊,你有计划吗? 我是一个爱做计划的人,无论决定采取什么行动,首先要在大脑里列出abcde,有时候居然能排到z,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一有空格就反复推演,必须确保所有事情都在掌控中才能稍稍感到安心,否则就焦虑到想要呕吐。 书雅啊,听说你要来,我很开心。 记得吗?第一次见面你问过我,你就是崔真真? 万分抱歉,当时许是有点慌张了所以没能回复,原谅我到如今才回答你。 是的,我就是崔真真。 书雅啊,你输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第107章【终章】 第107章 终章 接下去的事比想象中简单。 时书雅没能反扑,时霁没有犹豫,所有事情宛若计划a般顺利地推进。 崔真真以积分兑换小说中所有可买的财团资料,筛选出与商业有关的部分,再打包真假千金身份真相,成功换取时霁舍弃假妹妹,第一时间将坚持唱反调的亲生母亲强制押送国外。 随即高调公布dna检验报告、迎接真妹妹归家、同意警方登岛寻找尸体审问佣人,并私下同意不干预李允熙的生活。 对时会长而言,谁是真妹妹不重要,眼下是否向着京代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更干净、无暇,形象好,能挽救京代空前的舆论危机,将大众眼中‘养育出杀人犯的财团’快速修改为‘虽然严格教育,可无奈不抵基因遗传,至少敢于承担责任、全力支持警方秉公执法的大集团’印象。 为此,他特地为时书雅捏造了一个新身世——某杀人犯的遗女,将简单的抱错事件扩大为二十年前针对新生儿批量进行的大型拐卖犯罪。 时家则是在寻找丢失的小女儿时没能如愿、却因怜惜而诚心抚养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长大的受害人。 ——简单而残酷的商人做法。 趁着关注量大,周淮宇对外曝光红牌游戏的存在,对着镜头放出所有收集不易的照片、录音作为罪证。以往或伤或残或死的受害者及其家属陆续出面控诉为主,一时间韩国特长校园霸凌、阶级霸凌话题疯传,激起广大民愤。 相关抗议词、集众游行视频在海外迅速发酵,政府不得不出面颁布新法令坚决抵制未成年校园暴力。 架不住民意的学校们也纷纷表示将设立由教育局指派人员、当地警方代表与班级家长组成的特殊团体,专门用于监管校园风气、务必杜绝暴力。 作为红牌游戏的创始者,裴野、宋迟然、高镇浩、南在宥所无形代表的yk、亚天、hg、未罗受到最大冲击。 京代因时书雅的缘故亦饱受恶评。 对此宋会长再三声明已与逆子断绝关系,效果不佳。高会长仍在海外蜜月,收到消息为时已晚。南会长则因儿子突然病重失去最大帮手,自身、公司皆处于混乱状态,压根抽不出空搭理这茬。 时会长明智以巨额捐款弥补过错,只有裴会长没有任何反应。 因为裴野醒了。 以不插手、不捂嘴、承认自己往日行径并接受大众讨伐为条件,裴野与裴会长关门谈判将进两小时,最终因在此事上表现出的极致天真固执而再一次令后者失望。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再无机会接触yk实权,相当于被流放,扔往国外自力更生。 临走前,裴野打来电话,崔真真没接。 没必要再联系了。 宋迟然也是,不知何时退学便再未露面。 一个月后,尹海娜的尸骨被找到,时书雅入狱。 两个月后,南在宥病故。 这一年,大韩民国境内所有学校风气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即便诞生于财团的家伙们也要稍微顾点脸色,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表面上如此。 这一年,全素儿的品牌店开业。 李允熙做了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个决定,即是不想让爸妈伤心,自作主张向他们隐瞒时书雅的真实身份。爸爸妈妈多少有些难过,没能找到自己被拐卖的亲生女儿,好在愿意用原来的态度对待她。 另外,她从应该叫哥哥的人那边拿到一些钱,据说是用以应付外界的必要款项。 她有好好使用,给爸爸创业,也帮妈妈开了一家小店,再也不必早出晚归推餐车、有被雨雪打湿的风险啦。 夏末,崔真真去爬山,一步、一步爬到山顶时,衣服被汗水浇透。 远远望去,山下是崔明珠所在的县城,妈妈失忆了,不再去会所上班,不再长湿疹,可仍旧钟爱红色系,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每天下午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里晒太阳,然后被妈妈的妈妈大声呵斥,多大岁数了怎么又偷吃冰棍,不知道对身体不好吗? 妈妈拥有了全新的人生。 女儿呢? 燥热的风迎面吹来,这次期末也考第一,崔真真的履历、成绩、形象堪称满分。 如今不仅是待人友善、备受推崇的学生会长,更是公认的顶楼拥有者、学校论坛管理者、某新兴人气大势的软件研发公司大股东。 她的未来,光明灿烂。 “保持这个架势,考上sky理所应当,就算自费去最贵的国家留学也绰绰有余把。” 剧情系统消亡,逆袭系统照常用生硬的机械音说话:“以后打算怎么办?要不要继续挑战小说下半部分,也就是大学时代?” “男主角有鼎鼎大名的宋言礼和时霁,全国第一财团的掌权人郑铉道。虽然平均大你五岁,还有个坐轮椅的老男人,不想再用同样的形象也无可厚非,可以换一条路线,用商城进一步修改身高、骨相,只要你想,你将拥有一切。” 很久以前,它说过相同的话,眼下成真的概率更大。 无尽的财富,绝佳的名誉,令人见之失魂的致命美貌、哪怕在财团垄断的局势下也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新集团……只要有它在,她认定目标便足够绝决,必所向披靡。 崔真真却问:“你到底是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 它答:“我是恶女逆袭系统。” “你从哪里来?” “重要吗?我不会背叛你,这就够了。” “谁让你来的?” “你在说什么?” “既然你嘴里的剧情是一本小说,这是一个小说世界,李允熙曾经是主角,我是配角。故事本该顺应设定发展,是你的到来改变了一切。那么,现在是一本新小说吗?建立在原著基础上的创新?” “崔真真,你——” 你在想什么?系统问不出口,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想。 果然,她继续道:“李允熙的身份,裴野的家庭,所有人的故事、故事情节都由作者设定。那么我呢?我摆脱原定的命运也是吗?” “那不重要!” 系统提高音量:“不要忘记你最初的处境!崔真真,是你自己选择了我,你握住我的手,决定代替李允熙成为主角!” “你借校园霸凌接近裴野,你赚到积分先后购买资料查阅他们的资料、找出他们的弱点并加以利用,设计陷阱,这一切都是你亲手做的,没有任何力量指使支配。我甚至没有给过任何过于强烈的意见,这还不够吗?你在怀疑什么?” “你所走的路,每一步由你自己的脚踩。” “你所拥有的成功,每一件靠你自己的付出。” “——被操纵的角色不会有自觉。” 崔真真声音很淡,却震耳发聩:“我妈妈没有,裴野、宋迟然、高镇浩、南在宥、周淮宇、李允熙、全素儿、尹海娜、时书雅,我身边每一个人,他们的性格和经历存在难以解释的疑点,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违和处却无人察觉。” “或许我也如此。” “我所认为的、感知的、自我相信的并不重要,如果放弃思考,或许能够自欺欺人蒙混过去。可惜逻辑不会作假,傲慢的人们被我攻陷,就连高高在上的财团也接连被我挫败,我没有理由这样强大,一次两次三次,再怎么精密的筹划难免有漏洞,偏偏那些洞撕裂地不大不小,即便被逮住也恰好能让我填补上。” “对方接受的是资源极度倾斜下的精英教育,是在众多子女竞争中表现最出色的佼佼者,是身经百战的财团掌权人,以精明狠辣闻名的生意人,却通通按照我的思维走,无论如何都大致符合我的计划。这不合理。” 如果一切都是设定,是另一本小说作者的精心编排,那便合理了。 “反正对你有好处,就这样接受不可以吗?”系统问。 “不行。” 崔真真最憎恨被掌控,像一枚棋子,一副没有思维的空壳,被任意地移动摆放。剥去华丽的外壳,在原有的小说里,肥胖、贫穷、成绩差、没人缘是控制,现今的健康、富有、美丽、成绩好、人气高也是控制。 处境分好坏,控制不分高低。 一切他人赠予的,被支配者没有发言余地。况且既然更改命运是操纵,谁又能确定她此前人生的种种悲惨就不是同一个人所为的操纵呢? 她不经常看小说,设想一个故事想吸引人必定要做到起伏跌宕吧?所以谁敢肯定她所承受的那些漫长折磨并非创造者笔下小小的一个伏笔,一个起因,所谓的故事背景,人设标签,用以推动剧情发生? 她的人生,她的姓名,她的家庭,她的一切。一切就像对方手中的扑克牌。 她始终陷于他人意识中。 “……” “……” “……” 系统失语许久,好半晌挤出一句:“那你想怎么办?” 她应该怎么办? 由于意识到造物主的存在,只要继续生活在由ta创造的世界中,她的言行、她的思维犹如掺进杂质的水,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水只会越来越浑浊。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行的办法。 她掀眼望向天空。 ——逃出去。 抛开既成的一切,从零开始,重新出发,想办法逃出这个虚假的世界,找到完全的自己与本该归属自己的人生。 或许不再成功,不再万能。 又变得平庸暗淡。 但她决定了,要那样做。 她要做的事情向来都会做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