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工,你妹喊你回家吃饭!》 第204章 药草的味道 地藏王节的杭州府实在热闹,饭后,杨菀之和柳梓唐便出门去逛夜市了。夜市上见着有小摊贩用竹笼子挑着一筐的猫儿在卖,小绒团子团在一起咪咪呜呜地叫着,杨菀之停在那竹筐前看得眼睛发亮。 柳梓唐握着钱袋子的手刚要拿出来,正准备问杨菀之喜欢哪只,杨菀之已经提前预判了他的动作,伸手一把抓住柳梓唐跃跃欲试的手:“走吧。” “你若是喜欢,养一只也无妨。”柳梓唐指点道,“我看这只玳瑁就很漂亮,像是乱墨信手涂来,倒是别有意趣。” 他方才见杨菀之一直在看着那只玳瑁,虽说他觉得还是那黑色的玄猫更好看,可杨菀之喜欢,那他也喜欢。 摊贩也推销道:“是啊这位夫人,您要是喜欢,就在我这边聘一只。我家的猫刚生的一窝,才断奶呢!” 杨菀之有些惋惜地用食指小心地挠了挠小玳瑁的脑壳,小猫很配合地将下巴凑了过来。刚断奶的小猫身上还到处呲着长长的胎毛,看着可爱又脆弱。 “我不会照顾这种小动物。”杨菀之被小猫儿蹭得心痒痒的,“过去家里养些什么东西,可都是平儿在照顾。” “我会呀。我家之前可是养过猪的呢。” 小玳瑁听见,像是要抗议一样大声地喵了一声,逗得杨菀之不由露出笑来:“一样吗能?” 那小摊贩见杨菀之意动,立马开始花式推销,说得杨菀之那只要走不走的脚抬起又落下,终于狠了狠心:“不养,我们在杭州不知道待几年,也不知道后面要去哪里,难道要一直带着吗?再说了,就算养了,估计也是焚琴在照顾,得问问焚琴同不同意。” “好吧。”柳梓唐有些失落地放下手上的钱袋子,对着小摊贩歉意一笑。方才他都在想要给小猫儿取什么名字了,可杨菀之不同意,他也没办法。只是往后的一路,柳梓唐不由分说地给杨菀之买了好些东西,等到回家时杨菀之头上插着两个新的簪子,手上也多了一个银指环,怀里还抱着一小捧花。她嘴上抱怨着柳梓唐今日乱花钱,柳梓唐看她的表情却是知道她是受用的。 小时候杨菀之一个人拉扯着妹妹,舍不得花钱,衣服都只能穿邻里给的旧衣裳。她的物欲很低,却不代表她不需要别人对她好。过去他无名无份,若是给得太多,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太过卑微;但如今既然已是伴侣,他便要一点点补偿她过去尝过的那些苦。 柳梓唐跟在她身后进了家门,提着好几盒吃食,琮生见状连忙上去接过。杨菀之已经心情很好地去找了个花瓶将花插起来。匠人的手就是不同旁人,原本只是一捧杂花,被杨菀之放在手上东一摆弄西一摆弄,竟然像是花鸟画一样好看,柳梓唐连声夸道:“菀菀这双手像是有点石成金的灵光。” “那也是你这花买得好。”杨菀之说话间已经摆好了花,颇有些自恋地转着瓶子看了两下,将花瓶摆在了卧房的妆案前。她在妆案前坐下,柳梓唐替她将头发拆下来,打开小木盒,里面放着几根各异的发簪。杨菀之平日戴得最多的还是那根玉簪,本不是什么好玉,却已经被用得光滑莹润。柳梓唐今日给她买的也是两根玉簪,一绿一黄,都是杨菀之自己挑的。柳梓唐将那两根玉簪放进盒里,道:“以后多给你买一点,把这盒子填满。” “浪费那钱做什么。”杨菀之任由柳梓唐替她将一头长发小心地梳理开,青年最初还很生涩,现在已经能手指灵巧地替她将头发编成发辫。这些活儿本来是焚琴做的,他非要取而代之,而且乐此不疲。 “喜欢给你花钱的感觉。”柳梓唐认真地替杨菀之编着头发。她睡觉很不老实,不在睡前将头发编好,明日又要梳上许久。 杨菀之笑道:“那柳大人多给我们冬官署批点银子,就当是给我花钱了。” “你这人,公私不分啊。”柳梓唐耐心地在杨菀之的发尾绑上头绳,“看来往后要在家同你约法三章,进了房门不许喊我柳大人,也不许同我说官场的事情。” 柳梓唐故作严肃,倒是逗得杨菀之傻笑了两声。 从前焚琴一直对柳梓唐有些偏见,所以杨菀之原本以为自己要和柳梓唐成亲的事情焚琴会劝阻,没想到她当时同焚琴说时,焚琴却淡淡地说了一句挺好。杨菀之自己都有些意外,焚琴却道:“大人自从和柳大人一起去了绵州之后,变得越来越爱笑了。不管旁人怎么看,只要大人同他在一起时是发自内心地开心,那就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杨菀之看着柳梓唐又弯了弯眼睛。她扯过自己的头发,念道:“这些日子没管,头发又长了些,明日是该让焚琴给我绞一绞。” 虽说儒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若头发疯长,到底麻烦,杂乱的须发还是要修理,只是不能胡乱剪毁。杨菀之有一两年没剪发了,长发已经拖到腰际,她懒于打理,只恨不能如那书中断发文身的古越人一样将头发剪至齐耳才好。 本以为柳梓唐会说些惋惜的话,没成想他却道:“短一些也好,利落点更好看。”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顺着啊?”她漂亮的兔儿眼隔着铜镜望着柳梓唐,他忍不住附身来吻她。 他旖旎地回答道:“那是自然。” 厮磨之间,杨菀之攥着柳梓唐的手道:“明日还想去医馆看看。” “怎么了?” “你我成婚也有半年有余,但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青年的手臂将她环在身前,温柔地在她的耳畔落下吻:“养只猫儿你都觉得麻烦,怎么还想着养孩子?” “不是想,只是不正常。”她倒是比他想得冷静,看问题的视角也和旁人不太一样。 “许是我们聚少离多。一切随缘吧。”柳梓唐宽慰道。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不是个擅长应对突发状况的人,杨菀之亦然。 杨菀之摇了摇头:“还是去看看,我听人说,女子年纪再大些,生产会很危险。” “那便不要了。还是说菀菀你很喜欢?” “只是不讨厌……”她在青年的怀里喃喃道,声音越来越小。柳梓唐见她半晌没动静,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想来今日从盐官赶回来,又出去逛了一晚上,也该累了。 熄了灯烛,房间里被一片静谧笼罩。 翌日,难得的休沐日,杨菀之先是在家让焚琴替自己修了头发。头发修短了以后感觉整个脑袋都轻了,杨菀之戴上昨日柳梓唐给她买的簪子,穿了一条菱花纹束脚裤,一件半臂圆领,腰间只用一条素色腰带系上,看着很是精神。柳梓唐今日和她一样的穿着,二人看着真如一对普通夫妻。 杭州府有好几家大大小小的医馆,尤其是吴山一片,就在钱宅附近就有一家名叫回春堂的医馆。医馆不大,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进去寻了医生,医生分别给二人把了脉,不由摇了摇头。 “这位娘子平日葵水可有不适?” 杨菀之摇了摇头:“并无不适。” 医生蹙着眉,又将她的脉按了又按,只道:“我观这位郎君倒是无甚大碍,只是娘子这身体像是早年有所亏损,可是服过什么烈性的药物?” 杨菀之和柳梓唐对视了一眼,杨菀之犹豫着从口袋中摸出护心丸,医生闻过后又摇了摇头:“要不这位郎君回避一下,有些话可能不方便说。” 柳梓唐正要起身,杨菀之却开口道:“大夫您但说无妨,我和我家郎君之间没有什么需要回避的。” 柳梓唐闻言又坐了回去,只听那医生道:“娘子这身子倒像是吃了烈性的落胎药,坏了根本,恐怕很难生育。何况我探你脉象,似有宫寒,竟然身子没有不适吗?” 杨菀之心里咯噔一下,回想起了那年离开维扬县时匆忙喝下的那一碗又一碗苦药。她当时太害怕了,听说避子汤也未必管用,离开维扬县后又在徐州府找人抓了好几副。 后来又常年泡在营造上,哪怕是冬日,被冻得手脚都起冻疮,回到家后一边烤火一边呲牙咧嘴地疼。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身体年轻,不觉得这些苦吃下去会怎样。从前在两都被吴太医指着鼻子教训的时候不以为意,如今看来只是时候未到。 柳梓唐却是心疼道:“我家娘子那是铁打的人儿,受了伤也不会哼一声,她说没有可未必是没有。她这个身子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吧?” “目前看来倒是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娘子的药是护心的吧?我看你的脉象,如今心脉也平稳,只是这宫寒之症很难调理,即便是调理好了,以娘子的年纪也不建议再生养了。”医生叹了一口气,她也是女子,看过这样的女子不知凡几,有许多因为不能生育就被迫与丈夫和离,或者给丈夫纳妾。所以她方才才想将柳梓唐支出去,也给杨菀之支支招。 “好吧。”杨菀之语气里倒是有些柳梓唐意想不到的失落。 二人抓了药出来,柳梓唐宽慰道:“实在不行我们就去看看昨日那猫儿还在不在,你若实在想养些什么,我看那狸奴比人省心。” 正说着,忽然见着陈角急匆匆地抱着一捆药材从一家药材铺子里走出来,差点和二人撞上。见到是杨柳二人,陈角愣了一下,随口关心道:“杞之、菀菀,你们怎么来看病了?身体不舒服?” “多谢师伯关心,无甚大碍,菀菀平日太过辛劳,抓些调养身体的药。” “无事就好。”陈角看起来很是匆忙,“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 他提着药包匆匆离去,柳梓唐望着陈角的背影,动了动鼻子道:“师伯和师叔身上都有一股药草味,不过不太一样。” 杨菀之是个大条的,狐疑道:“我怎么没闻出来区别?” 陈角整日泡在药材里,身上有一股子浓重的中药味儿,而窦涟身上也是一股中药味儿。杨菀之只当是长期接触这些,身上沾染些味道也很正常。但柳梓唐却笃定道:“师叔身上的味道更甜一些,不知道是什么药材。” “我也觉得师叔瘦得有些不正常。”杨菀之有些担忧得望了一眼陈角远去的方向。 “我听涂司簿说,师叔上个任期的时候不是这样,那时师叔看着还很健康。有人说师叔是因为丧父丧子太过悲痛才瘦得脱相的。”柳梓唐话语间也带着担忧,“但我总觉得师叔是病了。” “不过,师伯既然是医生,应该能治好师叔的吧。”杨菀之只能这样说道。二人不再谈及这个话题,并肩向家的方向走去。 休沐日只一天,二人也都不是爱玩的性子,中午回家后吃完午饭就各自回书房看书画画了。杨菀之这些日子做营造做得头晕眼花的,就提笔画起了杭州的山水,打算画好之后寄给平儿。听闻上游的富春江沿岸风景犹好,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去。如今远离两都,不再沾染那些权力中心的事情,杨菀之倒是乐得清净,只苦了辛温平。 平日里精雕细琢的图画多了,杨菀之画山水却偏爱写意不爱工笔。只是这写意画却也要有耐心,为了晕染远山湖水和白云,须得将画纸打湿,上完墨色后等画纸干透了,再一遍遍往上叠加水墨。杭州的气候到底湿润,下午的时候竟然忽地下了一阵雷雨,傍晚时听说西湖边还出了彩虹。杨菀之一个下午都在等画纸上的水干,画还没画完,休沐日就结束了。 吃完晚饭,正和柳梓唐腻在一起坐在院子里看书呢,忽然焚琴迈着大步子急匆匆地从院门外进来了。杨菀之抬眸,还没开口,就听见焚琴急道:“大人,不好了,吴大人方才赶来,说盐官段的海塘被冲垮了!” 此话一出,杨菀之脸上慵懒的神色尽数收回。她连忙起身,放下手上的书去拿自己的官服:“备马,去盐官!” 第205章 潮神一怒 休沐这日正是初一。钱塘江月月有潮,朔望之日犹盛,杨菀之每逢初一初二、十五十六,都会给营造上的工役放假,为的是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而七月三十因为地藏王节又提前放了半天,应当不会有工役伤亡。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总是血淋淋地摆在杨菀之面前。她匆匆披上官服,一边往外走就听焚琴一边道:“吴大人说此次有一个工役身亡。” “怎么回事,他们没有停工吗?”杨菀之微微蹙眉。 焚琴摇了摇头:“不清楚,具体的还要问吴大人。” 她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营造之术,自然也耳濡目染听过很多的营造事故,就连杨冰也是因事故而死。杨冰从小就告诫她:你的命只有一次,所以在营造上,你的失误也只能有一次——这唯一的一次,就会断送掉你的整个人生。 所以杨菀之经手的营造已经定下了详细的安全规范,很多工役觉得杨菀之定这些规矩太麻烦,实际上杨菀之的每一条规矩,都是为了让这些工役能在遇见危险时保住自己的命。营造上很多事故,都是不守规矩造成的。 当年在做明堂时曾经摔死过一个小太监。那时明堂已经重建到最高层,外层的围栏还未安好,杨菀之却得了差事要去城外几天。走前她再三对监工的同僚嘱咐上顶层的工役必须在腰间系绳,且要在无人时做好值守防护。可那同僚做事潦草,只是派人用布条在外围围了一圈,又勾结宫里的太监偷营造剩下的木料去买,得来的利益二人均分,那小太监就进了明堂一路往顶层摸,也不知是累了又或者是站在明堂高处看洛阳灯火的感觉实在太好,他看不清营造司拉的布条不是围栏,就这样靠了上去。 或许那是营造司的幸运,也或许那是那个小太监的不幸,他并不是权势滔天的人,也没有亲人在世,地官署的补偿款都没能发出去,只是将他的名字记录在了营造的“损耗”之中。犯事的监工虽然被处置,不再录用,可那小太监却没法活过来。 又比如当年的念寺桥……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血的教训。 柳梓唐也穿上了官服:“走吧,一起去盐官。” 因为事发突然,吴诗雅只是派人来通知,她自己还在盐官处理这些琐事。窦涟那边也出发了,两队人正好在城门外遇见。杨菀之见窦涟带了两队夏官,那个武约也在。向两位同僚行礼问好之后,四位长史一并驱车前往盐官,一路上,队伍都被一种莫名的沉闷气氛笼罩着。还未到盐官,就见盐官县城灯火通明,远远都能看见县城的灯光。 窦涟隔着车窗望了一眼,神情一肃。 杨菀之和柳梓唐出门急,本来为了赶脚程,二人是骑马的,并没有坐马车。窦涟却是坐在马车上。初秋的天气,她却裹着一件薄绒袄子。她冲车外招呼道:“杨大人,你上车来坐。” “窦大人,我骑马即可。”杨菀之自然地回绝了。 窦涟却道:“师叔喊你上车,你推脱什么?上来。” “……” 她平日里在办公事时从不以师叔身份相称,今日这一来倒是有几分强硬的态度。 不知道窦涟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杨菀之还是老老实实地上了窦涟的马车:“晚辈却之不恭了。” 在马车上坐定,杨菀之只闻见窦涟身上那股中药味更浓了。柳梓唐说得没错,窦涟身上的中药味儿果然甜一些。杨菀之心里暗暗思忖,就听窦涟道:“一会儿到了盐官,你先在车上待着,不要出来。” 杨菀之还在疑惑,就听见远远传来鼓乐的声音,还有百姓嘈杂的人声,等到车子近了,正听见有一个浑厚的男声大声道:“这是潮神降怒!都是因为潮神庙被那个女司空毁了啊!” “让潮神归位吧!” “潮神息怒,潮神息怒!”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杨菀之耳中,她双眉一蹙刚想起身,就见窦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若不想做第二个何瑶,就老实在车上待着。” 杨菀之对上窦涟的眼睛,她眼里含着不甘和愤懑,自离开两都,她已经很久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窦大人,从前这潮神庙是贪官豪绅敛财的工具,百姓的盲信成了他们吸血的手段,我难道做错了吗?” “让你待着,不是因为你错了。”窦涟拍了拍杨菀之的肩膀,她身子看着单薄,手上的力气却很重,“拆潮神像不是你一人的事情,只是你当时出头太多。放心,我们这些老东西比你想得有用。你先去江边,潮神庙有我解决,注意安全。” 说罢,马车已经行至城门。百姓认出是窦涟的马车,纷纷齐声抗议道:“窦大人!窦大人,让潮神归位吧!” 几个夏官护卫在马车周围,用有力的身躯隔开百姓和这些官员,但还是有些情绪激动的在人群里大喊:“让杨司空出来!让杨司空出来!” 柳梓唐骑在马上,眼神向那人群中样貌普通的人扫去。而那人身后,有一众百姓正蠢蠢欲动。柳梓唐默不作声地记下了这一个个人的面孔。他知道,潮神庙背后牵扯的利益太多,杨菀之动了这块蛋糕,理所当然地被人恨上了。她是一往无前无所畏惧,可他却害怕失去。 到了官署,吴诗雅早就在一旁等着了,见到杨菀之正要说话,却听杨菀之率先开口关切道:“海塘如何了?你怎么在官署没在前线?” 望着她急切的神情,吴诗雅吞吞吐吐道:“ 回大人,海塘盐官段尽数被毁,所幸修筑的缓潮带起到了作用,周边的村庄没有伤亡。营造上的王五是听见江边有动静,和另一个工役一起去江岸查看,结果正遇见溃堤,被卷走了。” “……”杨菀之本想责问为什么没有一点警醒,他们在这江边也做了半年的营造,怎么会不知大潮的凶猛贸然前往,但话到嘴边,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她最终只有叹一口气道:“唉。这次事情平息下来,在营造上还是要重申一下咱们的规矩。” 好在大潮不是洪水,涨得快退下也快,只要缓潮带有作用,他们不必冒险去江岸抗洪,只需要等潮水退下即可。 “只是……”吴诗雅望着杨菀之,一脸欲言又止,“溃堤之事很快就传出去了,现在县里都说,是因为你毁了潮神庙,让潮神降怒了,海塘才会被毁。” “此事我确实有责任。”杨菀之语毕,顿了顿,接着道,“但不是因为我毁了潮神庙!我作为司空使,让营造毁在在建之时,是我作为司空使的失职。可若是放任有心人利用潮神鱼肉百姓,那就是我作为辛周官员的失职!” 这边杨菀之正愤慨着,窦涟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一双枯瘦的手再次按在了她的肩上:“我已经听说了,周边的村庄此次并无人员伤亡,这说明你们做得很好。我也说过,潮神庙的事情,我来解决。你与吴诗雅二人明日天亮了再带人去江边勘定损失,晚上的事情,交给武约和夏官们去做。” “好。” 得到杨菀之肯定的答复,窦涟匆匆转身去找县令,柳梓唐本想守着杨菀之,却被窦涟招走了。 吴诗雅立马拿出手上的一叠图纸道:“大人,今日溃堤说明我们目前的营造强度不够,所以方才我已经想了几版新的优化加固方案。” 尽管缓潮带的存在让此次溃堤的损伤降到了最低,但若是海塘阻挡不了大潮的冲击,需要全盘依赖缓潮带,那她们的这个捍海塘也没有营造的必要了。缓潮带的缓冲能力是有限的,还是要将海塘的方案调整好,营造一个坚固的海塘。 杨菀之欣然接过图纸:“刚好,在来的路上我也有几个思路,我们今晚研究一下。” 柳梓唐目送杨菀之和吴诗雅二人拿着图纸走进书房,这才将目光收回来,窦涟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干咳两声:“你放心,我在,她不会有事。” 县令刚从外面回来,看起来急得不行,站在窦涟身边焦急地来回踮脚:“大人,现在外面的声音很不对劲,有人说要绑了杨大人投江去给潮神谢罪……原本你们不来还好,你们一来,他们都堵在了县衙门口……还有些拿了棍棒武器,要冲进来……” “荒唐!”柳梓唐怒骂一声,“圣人登基以后便出台数道法令,便是天子崩逝都不再人殉,利用邪教逼人殉葬更是在新律中明令禁止的,遑论杨司空还是朝廷命官!” 窦涟给了柳梓唐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向县令:“我们官署之内如果有谁有这种违背辛周律的想法,便当场剥了他的官服。” 初秋的晚风微凉,窦涟身子单薄如纸,但话语却如有千钧。县令丝毫不敢怠慢,连连称是。 窦涟招来柳梓唐,两人耳语几句,柳梓唐神色凝重地点头。窦涟转向县令开口道:“百姓盲从,无知无罪。但这背后肯定有推手。海塘溃毁,周边村庄并无伤亡,缘何如此民情激愤?是谁在背后组织带动,此事,定要彻查!” 她语毕,大步走出官署。此时官署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好些个强壮的青年举着锄头棍棒嚷嚷着要冲进官署将杨菀之抓出来给潮神谢罪,武约带着夏官们举着木盾格挡激动的人群。县衙大门打开的瞬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窦涟身上,她在门口站定,枯叶一样摇摇欲坠的身子却声如洪钟:“乡亲们若还相信我这个府尹,就静下来听我一言!” 其实在她出来的一瞬间,躁动的人群就安静了许多,只有几个带头闹事的还在上蹿下跳地嚷嚷。窦涟在杭州的声望很高,可以说在这杭州府,没有她镇不住的场子。她这些年为杭州百姓做的这些事情,杭州百姓都有目共睹,所以那些带头闹事的一下就显得刺眼了起来。武约二话不说,让人上前直接按下。 窦涟见人群安静了下来,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此次海塘溃堤,盐官并无伤亡,还请诸位乡亲们稍安勿躁。至于潮神庙一事,明日我会安排潮神的祭祀,届时,窦涟定会给乡亲们一个交代。” 语毕,她对着百姓们深深一拜。 一时间,县衙门口鸦雀无声。人们面面相觑,都被这个府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还是武约带着夏官上前一步说:“好了好了,时间也不早了,都散了回家,明日来祭潮神吧!” “散了散了啊!再闹事就进县衙的大牢待一晚上!” 百姓的愤慨一被浇灭,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很多,一众官员连哄带劝,将人都送走,盐官县很快进入了宵禁的状态。而此夜的官署却灯火通明。 杨菀之和吴诗雅带着几位冬官画了一张又一张的图纸,在屋内为了方案讨论得热火朝天。柳梓唐坐在另一间书房里,提笔,正洋洋洒洒写着些什么。而窦涟则带着一众春官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明日的潮神祭祀。因为时间紧迫,很多东西都没有准备好,盐官县的所有官员都被调动起来。 对于盐官县来说,今夜是一个不眠夜。 夜尽,结束了伏案工作的柳梓唐提着茶盏去给杨菀之送茶,见她满脸疲倦,不由道:“须得如此赶工吗?” “离八月十八的大潮只有半月了。”杨菀之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望向柳梓唐,言语里满是焦急,“这次海塘溃堤的原因尚未查明,但我们真的能在大潮之前补好这一段的海塘吗?” “我相信你。”柳梓唐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同时也看见一屋子的冬官都露出些许颓丧的神色。 他正色,望向这些同僚:“我们杭州府所有的官员,都相信你们。” “菀菀,你可是司空使,你要打起精神来!” 走出房间,柳梓唐只见窦涟正坐在院子的树下颇为疲倦地歇息。她单手撑着头,眯着眼睛假寐,天边已经滚起鱼肚白,暗蓝的光染在她有些苍白的苍老面容上。所有人都安静地从她身前走过,生怕打扰了她这难得的浅眠。 第206章 讨钱江潮神檄 黎明时分,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晨曦渐渐照亮了大地。杨菀之和吴诗雅两人紧紧地跟随在柳梓唐身后,和一众冬官一同从官署的后门缓缓走了出来。 原本,窦涟决定举行祭祀潮神的活动,其初衷不过是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将老百姓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开来,好使他们的情绪能够稍稍稳定一些,不再一门心思地去找杨菀之的麻烦。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三人刚刚踏出那扇后门,就突然有一枚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臭鸡蛋如同炮弹一般直直地朝他们飞射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柳梓唐眼疾手快,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那枚臭鸡蛋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了柳梓唐的官服之上,瞬间破裂开来,里面污浊不堪的蛋液和蛋黄四溅而出,一股浓烈到让人作呕的恶臭也随之弥漫开来。 可接踵而至的是雪花片一样打来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别说柳梓唐和杨菀之了,就连吴诗雅和那些个冬官都躲闪不及。吴诗雅虽然不再是从前那个大小姐,吃苦受累还能忍,却是很爱干净的,当下尖叫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在昏晦中大喊道:“我就说祭祀潮神是假的,这个妖女要逃!” “乡亲们上!将这个妖女捆了投江,向潮神谢罪!” “妖女!杀了这些妖女!” “我早就说了,女子执政必有祸端……这就是红颜祸水……” “杨大人是朝廷命官,尔等谁敢放肆!”柳梓唐怒喝一声,不顾一身的腥臭,就要摸向腰间的佩剑,想要亮剑威胁这些人退下。 然而杨菀之的手却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不可。” 疲倦的夏官自县衙内蜂拥而出,再一次拿出盾牌,强硬地驱散了人群。武约满脸歉意地走到一行人面前道:“诸位同僚,此次是武约失职,没能处理好。窦大人说如今看来想要提前走是不可能的了,先回官署换一身衣服吧。” “检查一下图纸有没有污损。”杨菀之却淡定得好像方才被辱骂的人并不是她一样,从善如流地转身进了官署。窦涟派了一个小吏为冬官署的众人送来了干净的衣裳。梳洗掉身上的脏污,杨菀之见柳梓唐站在面盆前久久不动,上前拉了他一把,却被柳梓唐反手拥入怀中。 青年抱着她的手臂逐渐收紧,她听见他埋在她肩头声音哽咽:“菀菀,你太好了,你为什么都不觉得委屈?我真的好难过……” “有什么好委屈的?”杨菀之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嘲讽味道,“我要是计较这些,那可计较不完了。” 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她的性别,会一次次成为刺向她的利刃。世人对女子苛责,对为官的女子更是。“她”就像是一面照着瑕疵的放大镜,会将你身上的一个小小斑点放大成恶疮,最后成为十恶不赦的死罪。 而她们,总有一日要砸了那面镜子,要让人们谈起士农工商时不再默认ta们是男子。为此,被辱骂哪怕是牺牲都无所谓。从古至今,女人好像从来不为自己而活。既然如此,那这一代的她们,就为了下一代的她们去活又有何不可?就像公孙冰、何瑶、窦涟……她们的存在,也为现在的她们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空。 而杨菀之, 当下只需要做好她应该做的。等到海塘落成——这座由三个女子主导的海塘落成,人们不会再记得这一次小小的溃堤,而会看见她们对这片土地的守护。 “你有啥好难过的。”杨菀之拍了拍柳梓唐的肩膀,“你难过,我还要来哄你。” “我是替你难过。” “不必了。”她深吸一口气,“我早就做好觉悟了。” 待柳梓唐平复下情绪,杨菀之已经穿戴工整。柳梓唐望着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以德报怨,你倒是真君子。” 杨菀之笑笑,不置可否。 走出房间,窦涟已经穿上了隆重的朝服,坐在庭院里闭目养神。听见这些个冬官都出来了,窦涟睁开眼睛,对众人说道:“让你们受委屈了。” 话音刚落,只见窦涟随身的小吏面色苍白,手里捏着一个纸包匆匆赶来:“大人,大人……我,我我……” 她看起来很急,手里的纸包像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一众官员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窦涟安抚道:“怎么了,切莫急躁,好好将事情说完。” “昨日县令不是为大人辟了一间屋子休息么?只是大人忙了一夜都没去。方才您喊我去那间屋子拿东西,我我我东西掉地上了——” “说重点。”窦涟伸手要去拿小吏手上的纸包,“在哪发现的?” 小吏见窦涟要碰那纸包,连忙缩手:“大人不能碰!这是在您床底发现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敢碰,就用纸包了过来……” 她说着,打开了纸包,里面是一团散着淡淡臭味的秽物,看起来有头发、牙齿和一些不明所以的风干动物残肢,还有一张白纸写的符咒,不是中原道教所用。 “巫冥教!”有一位夏官立刻出言道,她上前一步,小心地接过那个纸包,“这是巫冥教的一种诅咒方式,将符咒和特定的材料放在想要诅咒之人的床底,从而达到诅咒的效果。” 似乎是怕一众官员不相信她,她又特意补充了一句:“我是从黔中道调任过来的,这些东西我再熟悉不过!” 杨菀之狐疑:“这真的有用吗?” 夏官摇了摇头:“不知道。巫冥教的蛊还可以说是一种特殊的毒,他们的幻容术也可以说是一种高级的易容,但诅咒是否有效、如何生效,他们怎么通过这些手段去控制人心,我们也搞不清楚。” “只要有恐惧就够了。”窦涟却淡定得好像这邪术并不是冲着她来的一样,“人会因为恐惧而臣服。你们看,这小小的一团秽物,已经搞得你们内心惶惶。丢到火盆里烧了吧。” “这些无孔不入的臭虫,居然已经把手伸到这么远的地方了吗!”那夏官咬牙切齿道。她曾是章楚山的部下,在黔中道和巫冥教作战多年,对这个邪教教派可谓恨之入骨。 而柳梓唐却早有怀疑。辛温平曾与他聊过他北上之后她们姊妹二人在维扬县的经历,其中就有一个让人不得不在意的人物:竺师师。她认出了辛温平,引导她去寻到钿奴,又让闻亭静假死脱身……背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江南乌家。 江南乌家 ,据说是古越人的孑遗。乌家的家主本是江南道的司马使,乌家虽不是九姓,但却在江南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乌家的发迹其实是从六十年前的黔中道开始的,乌家的第一任家主,也就是竺师师的曾外祖乌维横空出世,在月家军还没有征服西南之前,在黔中道其实有个更庞大的组织,名叫乌有社。 而乌维,则是以遣散乌有社作为向太祖投诚的筹码,一步一步,走到了江南,又让他的大儿子在军中站住了一席之地,成为盘踞江南的新贵。当年太祖和乌维之间到底有什么博弈,如今的他们已经无从去追查。但乌有社绝对没有如它明面上那样被遣散。或许,苏鸿雪从黔中道传来的消息里,巫冥教在内部的名字就能佐证一切:乌铭教。 所以或许不是它们的手已经伸到了杭州府,而是它们一直都在! 思绪翻涌间,窦涟已经让人将厌胜之物烧掉。她穿戴整齐,已经有一众春官穿着隆重的礼服,举着祭祀用的幡幔从后院鱼贯而出,拥列在前庭之中。窦涟看了看日头,只道:“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启程吧。” 官署的正门被打开,窦涟骑上一匹被装饰得颇为华丽的白马之上,那白马戴一身翠绿嵌螺花钿的鞍饰,载着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官署。春官们跟在她身后,鼓乐歌吹也一并起了。一众冬官则被夏官们护送着上了马车,跟在春官的队伍之后。夏官们身着红衣,每人都持着一柄弓箭,护在队伍前后左右,为祭祀的队伍开道。 早上闹事的人已经都被武约扣押,但百姓的情绪还是很激动,都吵吵嚷嚷地跟着车队来到江边。此时江风瑟瑟,秋日的钱江裹挟着怒潮一下一下击打在尚还残存的几段堤坝之上,溅起数十丈高的水花。而更多的江水则沿着海塘溃决的缺口涌入缓潮带。杨菀之早就等不及想要上前去检查一番,被一旁的苗凤仁拉住了:“大人,咱们还是等风头过了再说吧!” 冬官署的马车远远停在了潮神庙之外,人们的视线此时更多都投在了一身绀青色朝服的窦涟身上。她站上了江边祭祀用的高台,看了看日头。武约带着一众夏官忽然分散开来,沿着江岸站成了一排。 只见窦涟接过身边小吏递来的卷轴,展开。那是她昨夜让柳梓唐写的文章。状元郎的文采,她是信得过的。 窦涟面向钱江,朗声读道: “赫赫潮神,位享尊荣。本乃黎庶所崇,始膺庙祀之奉。然观其行止,实负众望之隆。 想夫杭城之地,烟火繁盛,百姓勤耕于田亩,劳绩累于市井。为祈安澜,虔心敬拜,奉上牲醴,尊崇备至,冀望庇佑一方之宁。 岂料汝竟逞怒潮之暴,肆行肆虐。冲毁堤岸,庐舍倾颓于一旦;淹没桑田,禾稼朽败于瞬间。致百姓流离失所,哭声震野;商贾货财荡尽,哀号满途。 今吾以朝廷命官之责,为民请命。严词正告,汝当敛其凶威,止此祸乱。若再肆虐,不思悔改,必遭天谴之惩,神灵共弃。 当念百姓敬奉之情,速息怒潮,保杭州之永固,佑万民之安康。神其鉴之,勿负吾言!” 窦涟话音落下,不仅杭州百姓傻眼了,就连杨菀之等几个冬官也傻眼了。她们虽然读书偏门,但也能听懂这哪里是祭祀的文章,这分明是一篇檄文啊!这简直和百姓们想要安抚潮神的诉求背道而驰了。话里话外都是在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似乎是为了回应窦涟的警告,又是一个大浪滚着白沫向江岸气势汹汹地扑来!前来祭祀的百姓纷纷惊叫,有的直接流着眼泪原地下跪求饶。而窦涟却怒喝一声:“神命民授,你若不知悔改,执意暴行,就休怪我褫了你的神位!众夏官听令!” 她话音落下,江边数千名夏官齐齐应声:“是!” “给我射!” 话音落下,只见一众夏官齐齐张弓搭箭,直面怒潮。伴随着武约的一声军号,万箭齐发,直向那张牙舞爪扑向岸边的怒潮而去! 冬官和百姓们已经被惊得张大了嘴巴,只见怒潮汹涌,与漫天箭雨在江上展开厮杀,真如两军对垒,在阵前缠斗。白浪迸出细密的水雾,溅在那些夏官们鲜红的官服之上,而她们岿然不动,仿佛面前的不是让人却步的大潮,只是初春时江南的一场沾衣欲湿杏花雨。 而那些春官也为夏官们擂起了战鼓,丝竹管弦变得杀气凛然,竟然吹奏起了破阵曲。在激昂的号角和鼓声之间,夏官们再一次搭箭射向潮头!那怒潮似乎真的有生命一样,被箭雨射得连连后退。经过一个时辰的“厮杀”,钱塘江恢复了平静,就连原本漫到缓潮带的潮水也一点点悄悄地往下退去。 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大喊了一声:“赢了!我们赢了!” “哦!!!!”热烈的欢呼一时间响彻钱塘江畔,春官们适时让乐师奏起凯旋的曲子。窦涟主持完祭祀,走下高台,身边的小吏见她身形有些不稳,伸手要去扶她,却被窦涟轻轻拂开。 “咳咳,咳咳。”她想开口,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用官服的袖子捂住自己的嘴,冲那小吏摆了摆手。 她咳完,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擦掉唇边洇出的液体,哑着声音道:“无妨,方才讲话太大声,可能是伤着嗓子了。” “好的,大人您坐着等我去给您拿水来。”小吏急匆匆地跑走了。 窦涟有些疲倦,面色苍白地瘫坐在一旁,用朝服宽大的袖子掩住绀色的衣袍上洇开的一片暗红色的血渍。 第207章 捍海 潮神祭结束后,窦涟命人将一座泥塑的潮神像捆在钱塘江畔的大石上。那大石正是潮水侵犯村庄的最后一道防线,神像又是泥塑的,若是大潮真的吞没了村庄,这潮神像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吴诗雅眼睛闪着光芒,激动得无以复加,对杨菀之道:“窦大人太厉害了!这射潮的场面实在壮观,此生难见第二回了。” “还是别有第二回了吧。”杨菀之苦笑,“这第一回已经折腾下去我半条命了。” 她已过而立之年,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挑灯夜战之后依旧精神饱满。眼下的淤青和她略有乌紫的唇色都向吴诗雅印证着她的这句话。吴诗雅带着几分安慰拍了拍杨菀之的肩膀:“那当然,今后我们的营造一定顺风顺水。” 或许是射潮一事真的震慑到了百姓,祭祀之后官署又散了些糕饼果子,百姓们都自行散去了。只留下夏官和冬官们在江边,查看堤坝损毁的缘由。 查看之下,杨菀之倒是松了一口气。海塘溃决的地方并没有民间传言得那么严重,是正在营造还未修葺的地段,也是因此才会连带着前段的海塘也跟着倒塌了一部分。虽说工程紧迫,冬官署调集了十万工役前来修筑,可营造是急不得的,也是无奈之事。 杭州府之前并非没有海塘,只是从前的海塘都是泥土夯筑,长期受海潮冲刷、浸泡,维护的成本又巨大,久而久之自然是无法承受大潮冲击。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和不断探索,杨菀之与吴诗雅终于寻找到了一种全新的方案来构建堤坝。这个方案完全摒弃了传统的夯土技术,转而采用木石相结合的独特方式。 首先,采料官精心挑选质地坚韧的竹子,交给应征的工役,她们用巧手将其巧妙地编织成一个个坚固的笼子。接着,把大量形状规整的块石填入这些竹笼之中。然后,一层又一层地堆叠放置这些装满石块的竹笼,逐渐形成高耸而稳固的堤岸。 为了进一步增强堤岸的稳定性,她们还在堤岸前方打入一根根粗壮结实的木桩,并且使用横向的木条将这些木桩紧密地连接起来。这样一来,即使面对汹涌澎湃的海浪冲击,堤岸也能够坚如磐石、屹立不倒。 不仅如此,在完成堤岸主体结构之后,工役们在海塘上打下数十万根密密麻麻的木桩,仿佛给这片海域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般的防线。最后,在这道防线的内侧填上厚厚的泥土,使得整个防护体系更加牢固可靠。 “潮水能击垮坚实的夯土堤坝,并不仅仅是依赖它摧枯拉朽的能量,还有日复一日的冲刷浸润。但我们的海塘,以柔克刚,用空心的竹石堤坝分散水势,同时可以保护堤坝自身不会轻易被潮水冲倒。”吴诗雅手中挟着一卷图纸,望着眼前广阔的钱塘江。她看见江的对岸,也有无数的工役在劳作。这捍海塘不仅仅是杭州府一州的营造,江对岸的越州,也在用她们的图纸营造同样的海塘。人类渺小的身影成为这天地间跃动的墨点,江海浩瀚,她们是一滴穿石水,也是一粒聚塔沙。 杨菀之则踩着匆匆的步伐走到堤坝前,此时的缓潮带还透着水,脚上的马靴不可避免地湿了。袜子贴在脚上,很是难受。她忍着脚上湿湿黏黏的感觉沿着江岸了很远,用手中的竹笔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 她们除了摒弃传统的版筑海塘,采用石筑之外,还在海塘之外涂抹了一种特殊的灰浆,这种灰浆里掺杂了铁和碳灰,遇见海水时会在海水中固化板结,用以增强海塘的耐久度。传统的版筑海塘会被海水一点点侵蚀,而这种灰浆却会在水中一步步固化,变得越来越坚硬。只是灰浆的固化需要一定周期,杨菀之就是在检查这些海塘的固化程度。 其实检测的方法很简单,用一根铁棍在固化的表面进行划痕检测,若是有划痕、落砂,就说明这一段的灰浆固化不好,需要重点检测,以防止后续再次出现溃堤的情况。盐官这边营造司的司簿跟在杨菀之身后,拿着朱笔一处一处圈起需要重点处理的地方。这一走就走到了日暮,长长的江岸上,留下两串泥脚印。 海塘溃堤之事,被窦涟以射潮之举四两拨千斤地读过了。只是地官官署内,柳梓唐望着司簿递来的账本,又一次头疼起来。 “……又没钱了吗……”他有些崩溃地抓了抓头发,坐在公案前长长叹气。 “大人,这捍海塘实在是花钱如流水,如今百姓都在传,说这钱塘一日一斗银。”底下的出纳吏也跟着发愁。 “何止是一斗银!”另一个小吏哀叹一声,“只怕是这海塘修完,杭州府也穷完了。况且这海塘日后还需维护,又是一大笔银子。今年的税收确实是涨了些,可同这海塘的开支相比,可谓杯水车薪也!” 柳梓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道:“在这里平白忧心没有意义,海塘必须要修,此时若是因为地官署没有足够的资金导致营造半途而废,才是最大的亏损。维护海塘总比年年因着大潮折损百姓性命要好,不是吗?” 底下的小官吏们纷纷点头:“柳大人说得是。只是我们想不出什么办法……咱们若是有这个本事,那不早就辞了这差事去经商了!” 杭州府一带因为田少,更多的人还在从事手工业生产,自产自销。这些人虽然算不上辛周律定义的商人,但小买卖毕竟也是买卖。很多本地的小官吏,家中都是做这些的,卖些糕饼果子、自家做的杨梅制品种种,耳濡目染,总归对经商没有那么大的排斥。 加上当今圣人也算是半个商人,自她登基以来,辛周商人的地位一再提升,如今倒是有不少人更加推崇经商呢!毕竟辛周如今百姓能接触到的这些地方官,大部分都是寒门出身,京中的好位置还是九姓之人所占更多,寒门官员即便通过了科举,一个月依然就那么三五两的俸禄。听起来比起田间刨食的小农多了不少,可十年寒窗又有几个人能挤上去?倒是那些商人,日进斗金,是大家都能瞧见的。 发财的梦谁不爱做?比起百姓,这些地官署的小官吏日日对着那些商户的账册,自然更清楚其中的暴利,面对的诱惑似乎也更大些。 柳梓唐正色道:“在其位谋其职,不管有什么本事,都把心思落在眼下。地官署就算是出去挨家挨户地讨饭,也得供上海塘的开支。” “唉……咱们现在已经让那些商户闻风丧胆了,这和讨饭有什么区别!” 尽管嘴上有些怨言,但杭州府的诸多官员都知晓海塘的重要性,还是各自去想办法了。当值本来就累,今日公厨的菜还属实差强人意,柳梓唐孤零零地吃完碗里的米饭,路过天官署的院子时向里望了一眼。今日窦涟似乎没来,不知道她又去什么地方忙了。 其实柳梓唐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了。他有时候想或许圣人开放商籍科考除了平籍之外还有别的益处,毕竟那些商户出身的孩子耳濡目染之下更能知道如何去赚钱。他这些年更像是地官署里的秋官,或许比起地官署,肃政台更适合他。以他的能力,或许只能在杭州做到如今的地步了。 卖地是无奈之举,更是饮鸩止渴。土地是人安身立命的根,商人在地官署这里出了血,最后还是要从百姓手里吸回来。所以要让百姓手里也有钱,杭州府才能真正好起来。如今依靠杨梅生意,好像初见成效,只是远远不够。杭州的钱是从外地挣来的,可辛周如今尚在复苏…… 两都的市场最繁荣的时代其实是闵德-上元年间。那时候太合公主和亲,波斯和辛周通商,大量的商品和货币流入两都市场。可后来随着战争和东西突厥的分裂,如今西突厥占领了白水城,逐步扼断了辛周和波斯的商道,这几年他得到的消息是两都的市场肉眼可见地衰颓了。这也是为什么辛温平急于肃清巫冥教,稳定西南。辛周如今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同西突厥开战,东突厥也尚在休养生息。没了西北的丝绸路,西南的茶马道成了新的希望。 下午要微服去考察杭州市场的物价,没有那个心思去想这件愁事,等到散值回家,在市场走了好大一圈的柳梓唐已经累得够呛。焚琴跟着杨菀之一并去盐官了,琮生准备好晚饭后就忙前忙后地收拾,钱家的宅子很大,倒是显得空落落的。 杨菀之这十日又要留在盐官不回来,二人的日子就这么聚少离多地过着。不过这也是官场家庭的常态,毕竟能一直在一处做官已经是辛温平给杨菀之的天大的私心,这官场上多的是成婚后因为一纸调令天各一方的眷侣。她虽然不在家,不过书房的桌上还有好多她的图纸手稿,那日没画完的画也晾在一边。 柳梓唐不像她那么有闲情逸致,他不是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人,只拿了木剑在院子里练了两套剑法,就溜到府外去看吴山脚下几个大爷大娘下象棋。要说一城有一城的风貌,绵州人爱打雀牌,杭州府的人还是下棋的更多。输了的人会被在脸上贴上纸条子,眼前这两个大爷的脸上各贴了两三张条子,看着颇有些好笑。观棋不语,柳梓唐就和一众同他一样无聊的小青年一起站在棋局边琢磨着这棋局。其间忍不住技痒,和一旁眼熟多日的棋友切磋了一番,直到快宵禁了才回家。 只是一回家就见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好像是钱放的。柳梓唐有些惊喜,踏进家门道:“钱大哥回来了?” “是啊柳大人,老爷回来了。”钱府的管家笑盈盈道,“原本琮生说要去寻您的,老爷说不用了。这会儿老爷在花厅吃宵夜呢,我去让厨房给您也弄一份?” “宵夜就不必了,我去花厅见见钱大哥。” 钱放不在的时候,家里没有几个仆从。他一回来,倒是带着好些个商队的伙计,都一并住在几个偏院,家里倒是热闹起来。柳梓唐一路走到花厅,就见钱放的妻子正穿着一身锦袍坐在桌前,对面是一个中年女子,正是李娘子。 只见她身着一袭深绯色织锦长裙,裙摆处绣着精致的金线牡丹花纹,每一朵牡丹都栩栩如生,似要迎风绽放。裙身上还镶嵌着圆润的珍珠,随着她的一举一动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上身披一件玄色锦缎短袄,领口与袖口皆用狐毛滚边,毛色鲜亮,彰显尊贵。 她面容白皙,岁月虽在眼角留下些许痕迹,却不减英气。一双丹凤眼明亮有神,目光坚定又透着睿智。鼻梁挺直,嘴唇不点而朱。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羊脂玉簪,旁边点缀着几颗红宝石,更添几分华贵。 柳梓唐走进花厅时,钱放正在为二位娘子倒酒。他一进门,自然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李娘子望向柳梓唐,起身行礼:“早听闻钱东家与司徒使大人交情匪浅,没想到今日能在此见到柳大人。” “李娘子。”柳梓唐还礼,虚虚一抬李娘子的胳膊,“如今在钱府中,倒不必与我这般多礼。李娘子唤我表字杞之即可。” “既然如此,那李胜就却之不恭了。”李娘子应道。 “今日李娘子正好来杭州办事,半路和我们遇见了,你嫂子说要请到府上来叙叙,这一叙就到宵禁了。”钱放笑盈盈解释道,“横竖今晚也得留在客院,正巧杞之回来了,便再喝两杯。” 他说着,去拿了一个茶水杯来,给柳梓唐沏了一壶热水。 李娘子道:“我今日可是带了我家的好酒,杞之不尝尝?” “见笑了,我不善饮酒。”柳梓唐笑着推拒了。 李娘子呦呵一声:“这又不是谈判桌上,也这般矜持?我们杭越两州的商会啊,都说这杭州的司徒使柳大人难搞得很。也不知得什么人来,才能撬得开柳大人这滴酒不沾的金口。” 其实所谓的酒桌文化,拼的不过就是一个理智。谁先失了理智,谁就在这生意场上落了被动。只是柳梓唐滴酒不沾,自然让一众商人觉得难搞。 钱放却笑着替柳梓唐解围:“杞之这人素来公私分明,脱了官服就不会再同你谈那些事情了。他不喝酒是真的不能喝,你就别取笑人家了。” 李娘子笑笑,却是抬手敬了柳梓唐一杯:“不过李胜此次来,确实有一件公事想同柳大人说。不过既然此时在席上的是柳杞之,那李胜便不提了。” 柳梓唐抬眼看了一眼那李娘子,妇人笑眼盈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抬手,手中的水杯和李娘子的酒杯轻轻一碰:“我爱人是个馋酒的,李娘子若是有心,等她从盐官回来,可以再约。至于那件公事,不知明日可否约李娘子来地官署喝杯茶?” 第208章 百两黄金 次日,柳梓唐照常到地官署点卯,约莫半个时辰后,便听下面的小吏前来通报:“大人,李家酒庄的李东家求见,说是昨日与大人有约在先。” “确有此事。领她进来吧。” 不多时,只见穿着一身织锦圆领的李胜施施然跟在小吏后面走了进来。她的一张满月脸被上好的毛皮簇拥着,看着贵气逼人,倒是显得地官署有些寒酸了。李胜对着柳梓唐行了一礼,柳梓唐示意她请坐。 随后是三两句客套话。 柳梓唐下面的小吏为李胜倒上茶,李胜托起茶碟轻抿一口,笑道:“抱月茶社新上的香兰乌龙,今年大皇女的生辰宴上被圣人夸过一回,如今在两都已经被炒到有价无市。能在柳大人这里喝到,倒是李胜沾光了。” 柳梓唐嘴上道:“这不是因为同钱东家是同乡,本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是沾了钱东家的光。” 这事他心里门儿清。辛温平这个皇帝当得可不容易,抱月茶社明面上只有钱放一个东家,实际上有一半儿是辛温平的产业。茶社这些年在辛周四处捐钱,建书院、书馆、养济院、慈幼院、修路修桥修水井……其实捐的是辛温平的私库。 她虽在九五之尊,可终究还是套在枷锁之中。因为是女子,她要承受更大的压力和期盼,她太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给辛周百姓一个盛世,让史书看见女主天下不是错误的决定。 茶,其实不是什么顶好的茶。但天子一言,可以让这茶身价倍增,成为富人名流争相竞价的精品。于是流出来的钱养活了茶社、茶农,也养活了辛温平的天下大计。其实这些买茶的人中不乏一些权贵,他们未必不知这是圣人的小花招,但都选择了推波助澜。 只是这些民间的富商,就不知其中的关窍了。 “钱东家能在而立之年成为富甲天下的皇商,李胜实在是佩服。”李胜说话时眼角的细纹微微漾开,“不过李胜也知晓,这做买卖的,小富即安容易,大富大贵还是要乘得东风。柳大人和柳大人上面那位,应当才是钱东家的东风吧。” 柳梓唐闻言,不由高看李胜一眼,但嘴上却道:“李东家慎言,本官素来秉公办事,不做那官商勾结的勾当。” “明人不说暗话,李胜倒底只是个粗人,除了买地,也没和官府做过生意,草民就开门见山吧。”李胜忽然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们李娘子酒的商队这些年也在做海外生意,去岁得了机缘,在天竺结识了几个罗马商人。这些罗马人无一不富可敌国,在我的邀请下,他们有了来杭越两州行商的想法。若是能吸引更多这样的商人前来杭越两州行商,柳大人又何愁捍海塘的资金呢?” 海塘消耗巨大,如今已经不是秘密。但除了一些有心人和潮神的坚定拥趸,更多的百姓还是清楚知晓修筑海塘的重要性。自盐官海塘被毁之后,这些日子也陆续有百姓自发前来官府,说要为海塘捐钱捐力。 柳梓唐没有出声,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桌子。若是真如李胜说的那样,有大量的海外商人涌入杭州府,那必然会如当年波斯商人进入两都一样,带来大量的资金。抱月茶社就是如此起家的。 而李胜显然是想要这样的东风。 她只是一介商人,外商要想进入杭州的市场,还要柳梓唐这个司徒使点头。而柳梓唐则想知道,李胜坐在他的对面,想要和他谈的条件是什么。 见柳梓唐不开口,李胜接着道:“外商前来杭州,除了资金也会带来货物,如果不加规范,势必会对现有的商户造成冲击,所以需要一个万国商会对他们进行管束。李胜想做这个牵头人,也想做这个商会的会长。” 李胜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柳梓唐:“这是我们李娘子酒捐给海塘的一点绵薄之力。” 柳梓唐看着银票上写着的大大的黄金一百两,想推回去,但是又觉得肉疼。只能咧了咧嘴,横竖做了这个司徒使,他前半辈子的脸都不要了。既然是捐,那就是无偿地给钱,李胜要提什么条件么,他可不会答应。 “商会是商人的民间组织,只要不做乱,我们官府一般不会去管的。”柳梓唐脸上的笑有点僵硬,按在银票上差点将银票推回去的手停在了半路,又将银票拿了起来,顺手递给一旁的小吏,“张顺,李娘子酒给海塘捐银一百两黄金,你一会儿带李东家去走个流程,钱收到库里。” 张顺心里暗想这个李胜算是踢到他们地官署的铁板上了。都说这柳大人除了对冬官署大方,平日里那是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钱进了地官署的门,就别想轻易地出去。只怕这李娘子的一百两黄金最后真的要去钱塘江里打水漂了。 要知道这修海塘的钱,哪怕是只捐了几文钱,都会被地官署的司簿写在官署外的公示栏上;修海塘的账本和库房都是单开的,每周都要点一次。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贪墨海塘的银子,恐怕会被这位柳大人直接扔到钱塘江里喂鱼。 这修海塘的捐款,柳大人自然不会拒绝。可李娘子的要求,柳大人八成不会答应。 柳梓唐此话一出,李胜的表情却丝毫未变。她确实有讨好官府的意味,也知道这捐的银子是要走那么多流程。她若是要单贿赂柳梓唐一人,大可以昨夜在钱府“私事解决”。可如今在这官署内还有好些个官员眼见着她拿出这银票来,多少有点“投诚”之意。 只是她到底是个商人,商人不会做亏本买卖。 “不瞒柳大人和地官署的诸位大人。”李胜忽然站起来,对着地官署的诸位官吏恭敬一拜,“如今这万国商会的牵头人,杭越两州的商人谁不想当?柳大人与钱东家平日或许不谈公事,便是钱东家也想在这万国商会里有一席之地呢。” 柳梓唐适时出言提点道:“钱东家是皇商,他若要坐什么位置,那便只能是他的。反之亦然。” 钱放也不是没有枷锁的商人,他是辛温平在商人中的实际代理人。若是钱放去坐了万国商会会长的位置,那一定是辛温平在背后牵线。 李胜接着道:“除了钱东家,还有诸多同行都卯足了劲儿想争这个位置呢。况且这些年杭、越的商人,都在发展海外贸易,每个人手上都或多或少有些人脉。若是能拧成一股麻绳,那万国商会的力量不用李胜赘述,诸位大人应该都清楚。” 李胜说时神色坦荡,地官署柳梓唐身边的那个小吏已经在暗暗点头。若是真如李胜所言,杭越两州的商人能在万国商会的作用下凝聚在一起,那不止海塘的工程款不用发愁了,未来杭越两州的发展恐怕要比扬、益二州还好呢! 若是这件事能在他们在任的时候落成了,日后他们署的地官可都是有了功绩啊。 柳梓唐也算是听明白了,李胜这是怕万国商会落在钱放手里,来毛遂自荐了。在她眼里,身为皇商的钱放还是头号对手。不过柳梓唐思忖了一下,李胜此人行事泼辣,有胆色,能将李娘子酒做到如今的规模,也绝非泛泛之辈。这样的人给她一把东风,或许真的能烧成一片火。 若是杭越二州的万国商会发展起来,辛温平这种生来疑心就重的人肯定希望能握在自己人手里。但钱放毕竟要在两都、江南、西南四处奔波,相比之下,李胜反而是个不错的人选。 但杭州府有杭州府的原则。那是比窦涟更早的杭州官员一代代坚持下来的,他不能破例。 “本官知晓李东家一片赤心,李娘子酒如今在百姓中口碑不错,想来对李东家来说拿下商会的会长并非难事。” “对于李胜来说,可能还不够。”李胜笑盈盈地从怀中摸出第二张银票,还有一张契据,“李胜知晓冬官署的工役辛劳,为冬官署的工役们备了换洗的衣裳鞋裤。还有,听闻总有顽童会躲过夏官去江边弄潮,影响冬官署的工作。李娘子酒做了一批帏幔,可以将江边围上。李胜自幼是长在钱塘江边的人,如今有了银子,也想为家乡多做一些。” 柳梓唐有点搞不懂李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小吏张顺已经先笑开了。这么大一个冤大头落到地官署来了,今天是什么绝顶的好日子!他扭头想问柳梓唐的意思,却见柳梓唐已经绷着脸点了点头。 张顺立马对李胜露出了八颗大白牙:“李东家,请,我带你去找我们的司簿。” 柳梓唐的工位和地官署外间的办公所只隔了一道门,而且这道门会客的时候一般是不关上的。能进到这个房间里的都是可信之人,不会将官署的事情随意宣扬;同时也意味着他们这些地官相互监督,谁也不能贪墨一个子儿。 因此李胜一出门,方才外面一众伸长了脖子装大鹅的官员都将脖子缩了回去,对李胜行注目礼。等到李胜一出地官署的大门,诸位官吏只见把脸绷得紧紧的柳大人嘴里发出“噗”的一声。柳梓唐一边咬着唇一边暗暗拧着自己的腿,在座位上低头憋笑,肩膀一耸一耸地好不辛苦。 有小吏上前问道:“大人,这李胜给了多少钱?” 柳梓唐一边摇头一边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两黄金???” 柳梓唐点头。 其中一个负责查税的官员道:“这些商人到底还是有钱得很。” 一众官员纷纷附和。 “别的不管,”柳梓唐道,“李胜今日可是咱们杭州地官署的财神爷。” “这倒是。” 三百两黄金,海堤被毁的燃眉之急算是解了,真可谓雪中送炭。李胜卖地官署的这个人情算是成功地卖到了。至于她所求之事,比起柳梓唐,倒是杨菀之更能说得上话。 “陈福,你来。”柳梓唐思索片刻,提笔修书一封,点了一个小吏出来,“你跟张顺一起,等李东家捐款捐物的手续走完,陪着李东家一起去盐官给杨大人送东西去。将这信一道给杨大人。” 即便他与杨菀之已经是过了婚契的,可到底他在辛温平眼中于公是臣子、于私是外婿。他也识趣地避开一些敏感的事情。辛温平多疑,能取信于她的人其实不多,而他若想在朝中长久立足,想让他和杨菀之的这个小家庭长久地存续,就只能做帝王的孤臣。 李胜不能借他的东风。只有杨菀之,才能让李胜进入辛温平的视线。 他想以李胜其人,要想让杨菀之推举她,其实不难。杨菀之早在来杭州时听过李胜的故事,就说过佩服这样的女子。如今又为冬官署雪中送炭。 等到陈福和张顺从盐官回来已经是第二日了。张顺一进地官署的大门就啧啧称道:“诸位同僚你们可是不知这李胜多有本事,这次送去的衣服鞋裤啊,还有那什么帏幔,上面全都印着他们李娘子酒的字印,给杨大人都看愣了!” 他和陈福刚从盐官回来,风尘仆仆地。张顺为了跟同僚讲这李胜的壮举,一下马车就小跑到地官署。这会儿口渴得慌,讲着还顺手拿起了同僚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惹得那同僚不由蹙了蹙眉,道:“你讲就讲,慢着些,没人追杀你!” “啊。”张顺喝完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不过他们准备的衣裳确实不错,料子都是顶顶结实的麻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李娘子酒的人在这儿修海塘哩!” 因为没钱,修海塘的工役并没有统一的工服,是春官署寻了些给差役做衣裳剩下来的棉麻布料东拼西凑来的,因此灰的黄的大大小小并不齐整。但到底是官府发的衣裳,虽然比起这些官员的官服不是什么好布料,但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但这李胜一下子弄了这么些统一的麻布衣裳,看上去倒是比官府发的还要结实好穿。 而且李胜这一下子,不仅卖了官府一个人情。修海塘的工役也都是杭越两州的百姓,他们穿上印着李娘子酒字印的新衣裳,可不就记住李娘子酒了么!再加上那帏幔——来来往往的行人见着,谁不多看一眼! 更重要的是,海塘是官府在修,这是大家都知晓的事情。但李娘子酒的这衣裳帏幔一出来,可不就显得李胜得了官府青睐嘛!这排场一摆开,李胜在两州商人中的地位怕是更上层楼了。 众人听张顺这么一说,能在地官署任职的都不是傻子,自然七嘴八舌地说开来。 “看来李胜对这个万国商会会长的位置势在必得啊!” 柳梓唐只问道:“杨大人的意思呢?” “杨大人对这些没那么敏感,再说,她看起来挺喜欢李东家的。” “大人,”有个年纪大些的官吏有些忧心道,“都说咱们杭州官署从不干官商勾结之事,李胜这么一弄,会不会影响不好?” 柳梓唐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至少她这么做,官府和百姓都实实在在地得了好处。咱们不如把这件事闹大一点。” “闹大一点?” “对。”柳梓唐长呼一口浊气,“让全杭州的商人都知道,李娘子酒能有这么大的排场,是因为捐了三百两黄金!” 第209章 万国来杭 李娘子酒捐了三百两黄金,让杭州冬官署的工役们都成了她家的活招牌,这件事很快就在杭州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要知道李娘子酒是越州的字号,进入杭州市场也不过这一两年的事情,若论知名度,肯定不及杭州本土的一些酒商。可如今这一下,钱塘江边的百姓谁不知道杭州府有个李娘子酒了。这李胜也是个敢以小博大的,直接让杭州的几家酒行办了免费的开坛宴,开了几坛十年的香雪。 柳梓唐是个不喝酒的,但听去过开坛宴的地官说开坛当日异香扑鼻,这十年香雪竟然酿出了馥奇的花香。又说开坛当日有个李姓诗人为了李胜亲自酿的酒一掷千金,痛饮彻夜,在酒肆挥毫一首“且就钱塘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四座皆惊。有酒商眼红李胜,说这诗人是李胜亲戚,花钱请来的托儿。但又有人说那诗人一口剑南口音,眉目也不似江南人…… 但无论流言蜚语,李娘子酒在杭州府彻底火起来了。第二年地官署查账时一算,李胜捐的那些黄金已经赚回来八九成。当然这是后话。 李娘子酒的成功无疑大大刺激了杭州的诸多商人,就在李胜捐钱的一周后,接二连三地有大小商行前来官署捐钱捐物,就为了能让冬官署在钱塘江边支一块印着他家字号的帏幔。地官署只能专门辟出来一个小吏安排这事儿:捐得多的挂一个月,捐得少的挂一周,按先来后到排队。 也在这时,万国商会磕磕绊绊地被拉扯起来了。李胜虽然如愿当上了会长,但也遭了不少恨。一番博弈之后,这些商人们推出了一个瓷器商人做副会长,想要牵制她。但这些不是地官署和冬官署关心的。 万国商会成立以后,随着盐官段海塘的落成和江心石的拆除,杭州港也迎来了第一批外国商船。这些外国商行来到杭州,自然也需要被更多人知道,他们的货币和辛周的不同,只有黄金是流通的硬通货。一时间大量的金币流进了官府的库存,地官署点库存的小吏望着满舱金灿灿的黄金,有种一夜暴富的感觉。 “柳大人,我感觉再来两批外国商船,咱们杭州府的这库房,花上一百年都花不完!” 柳梓唐却只是淡淡地说:“过去的杭州连一口水井都没有,未来的杭州需要更多的钱去建设。万国来杭,我们现在的港口并不能承载这么多的商船。港口要扩大,西湖要治理,钱塘江的海塘也不是修完就放在那里,每年都要花大量的金钱去维护。我们的城市需要修整,我们的农田需要开垦。还有养济院、慈幼院、书院……这些都要定期翻新。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身后,忽然传来窦涟的声音。她看着似乎又瘦了些,走路时脚步和她的人一样轻。她的一身官服被黄金映出奇异的光彩,而她的那一双眼睛却在透过这些黄金看别的东西。 柳梓唐和小吏都回身作揖:“窦大人。” “昨日才在清波门外见着一窝流民,刚让武大人带着夏官去了。我们不能再只看着那海塘了。”窦涟沉声道,“这些钱,分出去,拨到郡县。今年把杭州府的养济院、慈幼院都修整一遍。几处‘贫民窟’也要想办法解决掉。老弱病残,官府想办法养。那些有手有脚却没有活儿干的,要么问屯田司可有田分,要么征调走,是修养济院也好,还是去种树或者疏浚西湖也罢,你们地官署必须解决掉。” 地官署不仅管钱,也负责户籍和人口征调。杭州府的田少,如今经商成风,难免会有些败家子私卖了田产去经商结果亏得家底空空。若是土地都集中到了富商地主手里,未来也会有大问题。如今辛周屯田司的大司农卿倒是提出严禁私卖田产,但阻力巨大,难以落实。 虽说辛周的土地制度是授田于民,土地的所有权都在朝廷手上,但就像杭州的地官署可以出售土地使用权一样,这些得了田地的百姓也可以把田地出让给他人。富商权贵收了田地,又雇佣佃农前来耕种。田地落进权贵手中,就很难再流出。而辛周的土地只有这么多,可以分配的田地越来越少,那些失去田亩的人,他们的后代再想还耕于田,能得到的就越来越少。窦派的诸多官员都有心将这些田亩重新收回到朝廷手中再分配,其中的阻力可想而知。 辛周自建国以来一直在大兴土木。 从太祖兴建明堂,到辛兆的在明宫,再到辛温平执政,虽然那些铺张的营造渐渐少了,可辛周如今各地都在大修水利,建书馆、筑路桥。大兴土木给这些失去田地只能四处做工的工役们提供了很多生存的机会,可等到这些都修完了呢? 柳梓唐知道窦涟的担忧。她害怕这一时的繁华不过是易碎的泡沫,可她们、他们,这些官服在身的小小地方官,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她们能做的,也只是尽自己所能,让这易碎的繁华在这片土地多逗留些时日。 目送窦涟离开,柳梓唐对小吏道:“你看,我们离窦大人的期望还远着呢!” 大兴城,在明宫内。 辛温平正坐在案前读着折子。两封折子并排放在桌面上,一封来自柳梓唐,一封来自苏鸿雪。柳梓唐的那一封写着杭州府近日成立了万国商会,介绍了一下万国商会的会长李胜。这个李胜前些日子她在阿姊的家书中也见过,看来是她们杭州府的风云人物了,似乎和阿姊很是投缘。虽说辛温平觉得杨菀之看李胜投缘多半是因为李胜给了冬官署一大笔银子造海塘,不过嘛…… 她的目光落在了苏鸿雪的那封密信上。 巫冥教有心通过杭州的万国商会重回辛周,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些年他们始终贼心不死。这个李胜,她还需要找人再去考察一番。 正在给二人写回信,就听见殿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辛温平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辛以烛。今日学堂放假,辛以烛说要去商王府找她小叔玩。她如今跟着辛温平读书习武,杨二几个人说总拘着她不好,辛温平也允她出宫去找辛温义玩玩。 何瑶死后,杨二替了杨四的位置,杨四则被调去成了辛以烛的贴身侍卫。辛温平到底顾念这么多年的情谊,杨四也知道这是圣人宽宏,对辛以烛更是用心。有杨四跟着,辛温平并不担心。 听见辛以烛跑来,辛温平头也不抬,只是问道:“今日和你小叔玩得可开心?” “启禀母皇,”辛以烛如今学得有模有样,小小的脸上倒是有几分辛温平幼年早慧的神色,“今日和小叔一道去逛了东市,杨四给儿臣和小叔买了糖人儿。儿臣觉得好看,舍不得吃,揣在怀里带回宫了。” 辛以烛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摊开来,是吹出来的糖人。结果那糖人捂在她怀里被捂化了,和油纸黏在了一起。辛以烛望了杨四一眼,嘴一撇,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辛温平抬眼,见她一脸欲哭之状,冲杨四招招手。杨四面无表情地将油纸呈上,辛温平轻笑一声:“阿烛的心意母皇领了,不过这糖人脆弱,难以携带。下次阿烛带母皇出宫,去看看那糖人摊子,如何?” 辛以烛闻言,眼眶的红晕淡了些,但还是委屈道:“儿臣知错了,原本杨四说要帮儿臣拿着,是儿臣不肯,反而弄坏了糖人。” “阿烛一片孝心,何错有之?” “杨四好心谏言,儿臣不听忠言,自然是错。”辛以烛垂头丧气道。 杨四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的主从,辛温平怎么不知她这点小心思,抬眼看了她一眼,却还是淡淡地对着辛以烛道了一声:“嗯。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你小叔了,后日休沐,带你一起再去找你小叔说说话。” 辛温平成了天子,在这京中却也没了什么伴儿。阿姊和辛尔玉都去外面了,那两个同胞妹妹各自去了封地也不联络——年纪小是一方面,上一辈的过节又是另一方面。若说早先的那些友人亲信,与钱星梵和章云舟因为身份的变化,如今也不能再亲近如前。也就偶尔收到一两封苏鸿雪自黔中道寄来的密信,能让辛温平觉得不那么孤单。他总在信后加上一点私货,多半是最近写了新的诗。他倒还是爱吃,这次信里还说自己在黔中道南部因为贪食荔枝吃得流鼻血。 这倒是让辛温平想起从前云妃便是岭南人,极爱荔枝,她的贴身宫女名字也叫荔枝。辛兆宠幸云妃的那会儿,还命人修了荔枝道,将荔枝从岭南运到大兴来。辛温平尝过几颗,或许是她苦日子过惯了,说不上喜欢。后来阿姊说为了这荔枝又是修路又是快马加急,实在是劳民伤财,辛温平即位后便没再让贡过。 若是苏鸿雪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辛温平倒是能想象出那个小胖子吃荔枝吃到流鼻血的模样,应当是极可爱的。不过现在的苏鸿雪看着一本正经的,倒是有些想象不出来。 正想着苏鸿雪的折子呢,就听辛以烛道:“回禀母皇,商王府的人说竺太妃病了,怕过了病气给阿烛,今日都没有让阿烛进府。” “竺英病了?”辛温平微微蹙眉,伸手从左手边的一沓折子里抽出太医院递来的那张,展开,“什么时候病的,太医院这一旬递来的帖子里怎么没写这件事?” 程思威在一旁道:“陛下,许是太妃病不重,太医院觉得不重要吧。毕竟陛下日理万机……” 辛温平只是摆了摆手,程思威便住了嘴,恭敬地退出了前殿,去吩咐下面的人找太医院的人来,只留杨四和辛以烛在殿内。 辛温平问道:“杨四,你可是觉得有不妥?” 杨四点了点头,对辛温平道:“今日我们一去商王府,就被一个新来的小厮拦在门外,以没有拜帖为由不许我们进府。大皇女不依,说我们进商王府从未下过拜帖,磨了好久那小厮才去找了管家。过了好久管家才来,说竺太妃病了怕过了病气给我们,还说可以让商王跟我们一起出府。我们连府门都没进去。” 辛温平微微拧眉。 “母皇,太妃是不是病得很严重啊?”辛以烛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望向辛温平。 “你小叔有和你说些什么吗?” 辛以烛摇了摇头:“小叔今天不怎么讲话,但是小叔换了个新侍卫,他说他有点害怕那个人。” 杨四接着道:“商王府好像多了几个生面孔。属下觉得有些古怪。” “细说。” “其一,若太妃得的是什么会传人的疫症,为什么商王无事,管家等人也无事?若是怕病气传人,又怎么敢将可能沾了病气的商王放出来与皇女一起玩呢?”杨四分析道,“其二,商王府的所有人员都要在皇宫登记在册,商王府换了好些下人,属下却没从司宫台处听见任何风声,确有蹊跷。” “其三。”辛温平的指尖点了点桌面,声音冷冽,好像冰珠划过玉面,“朕的太医院里有天下最好的医生,竺英病了却不找太医——或者说找了,但太医院的人却没有告诉朕。若是病得不重,何故闭门谢客?若是重病,又为何朕听不见一点风声?” 自从苏鸿雪抓到了巫冥教与京中的某人暗中勾结之后,辛温平对身边人的疑心就越来越重了。更因为那一个“许”字,许无患父子近日明显能感受到圣人的冷落,就连和许知远交好的公孙冰也被隐约疏远。朝臣越发摸不透这位的心思,如今也是多有些战战兢兢。 说话间,太医院的院首已经来了。 再三表明自己对竺英的病情毫不知情后,辛温平沉吟了片刻,开口道:“竺太妃毕竟是长辈,是朕这个做晚辈的疏忽了。明日你带几个人过府去给太妃请个平安脉吧!” 第210章 苦药 后宫,仪凤宫。 贺兰许坐在上首的位置,左右各跟着两个无盐侍卫。那两个侍卫面目着实丑陋,左边那个名唤引弓,只有一只独眼,身高不过六尺,看着别人时总是神情怨毒;右边的名叫狼烟,脸上亦是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眉骨斜跨到下颌。这二人都是平西军退伍的军人。 而贺兰许——他一袭华丽锦袍,那衣料上绣着精美的金线云纹,每一针每一线都仿佛诉说着尊贵。他面容白皙如玉,透着淡淡的红晕,仿若春日盛开的桃花瓣一般娇艳。剑眉星目,双眸犹如深邃的湖水,清澈却又带着无尽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太久。鼻梁挺直,薄唇不点而朱,满身矜贵之气。一头乌发用玉冠束起,几缕碎发垂落于额间,更添几分随性洒脱。 他端坐在矮胡床上,两腿微微打开,双手严肃地摆在膝盖上。引弓和狼烟也青松一样立着。单看他们三人,这里倒不像是皇宫,更像是平西军的军帐。相较之下,坐在下方左手边姿态有些许僵硬的钱星梵和钱星梵旁一脸郁郁寡欢垮在椅子上的章云舟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贺兰许扫过他们一眼,轻哼一声。章家在贺兰家面前也不过是小门小户,钱家就更是入不了眼。这二人尽管是自公主府时就跟着辛温平的人,可终究只能做侍。 只是,长公主的存在始终是贺兰许心头的一根刺。算一算若是辛温平的那个孩子没有掉,应该是他的儿子才是…… 贺兰许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正襟危坐,实际上在漫不经心地走神。底下的那些个后卿说了些啥,他几乎没有听进去。这种无聊的过家家游戏他早就厌倦了,他是男子,怎么能坐在这里听这些深宫里的家长里短? 此时正在讲话的是兰陵萧氏的一个后生,入宫时不过十六岁,如今正是最好的年纪。这位萧君卿从未将他这个君后放在眼里过:论姿色,贺兰许在这后宫中只算中上——不过世人都说这天下恐怕没有那个男子的容颜能配上圣人的绝色,这又是题外话。但萧君卿不将贺兰许放在眼里的原因无非是贺兰家如今不过徒有其表:贺兰敬一死,贺兰家就离开了凉州。当平西王不再平西,这个王府的没落指日可见。 对于贺兰素这个舅舅,辛温平还是很信赖的,作为京畿道司马使这么多年,也算是享尽荣光。但坏就坏在贺兰许并不是贺兰家本家的孩子——他的父亲前年得罪了贺兰素,两个人已经彻底闹掰,贺兰素为人有些小肚鸡肠,甚至找了肃政史要弹劾他爹。只是为了所谓的家族大局,这件事最后私下解决了。但大兴城没有不透风的墙。 在后宫中失去家族的庇佑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偏偏贺兰素是如今贺兰家的当家人。 贺兰许不悦的目光正扫过萧君卿。辛温平这两日都宿在萧君卿那里。不过是因为清嘉郡主过去曾照拂过圣人的养姐罢了,圣人给萧家的面子是清嘉郡主挣来的,等那个老女人一死,他倒要看看这姓萧的贱货还能有几日圣恩。此时他看着萧君卿的嘴一开一合,心中更是烦躁。 却听萧君卿开口道:“……话又说回来,今日圣人喊太医院去商王府给太妃请平安脉了,也不知道那位怎么了。” “竺可危年初告病回弘农老家了,如今竺家只有几个后生在一些边角位置,太妃若是再出什么事情,竺家可就彻底败了。”说话的是宇文氏的一个后卿。 “竺家早就败了!靠竺英和竺可危,能撑得住什么?”萧君卿说着,忽然话头转向钱星梵,“钱贵君说说,这是怎么个事儿呢?” 他语气里多有轻蔑。 萧家、宇文家和竺家都是九姓之家,却拉上钱星梵这个外姓人嚼九姓的舌根,可谓图穷匕见。 钱星梵年长这萧君卿许多,知晓这孩子近日得宠,不过是想得瑟一下。但他却看得明白:何瑶之死,辛温平最怀疑的就是和何瑶明面上有过节的萧家。她早就想把这九姓之人一一拔掉,她将萧君卿宠得越坏,日后萧家死得就越惨。她不过是在等——等清嘉郡主死。不在萧应云活着的时候对萧氏动手,是辛温平给她的体面。 因此钱星梵只是淡淡喝了一口茶道:“后宫之中,就莫要谈这些前朝的事了。” “太妃虽然不在后宫之中,却也算不得前朝的人吧?贵君这话说得倒是有趣。” 萧君卿话音一落,贺兰许就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这个蠢货。 贺兰许叹了一口气:“先帝的那些个妃子如今也就只有太妃还在大兴,太妃又是商王的生母,于情于理,我这个做君后的都该去关照一下。狼烟,你准备些东西,明日去商王府探望一下太妃。” “是。” “今日诸位兄弟就先散了吧。本君后这些日子身子不适,后两日的定省就免了。” 贺兰许此话一出,后卿们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们不习惯于和人聚在一起聊家长里短的八卦,可入了后宫就没有再议朝政的资格——这是辛温平极为忌讳的。与其坐在这里煎熬,不如回各自的去处,看书写字,或者去马场骑马,或者同关系好些的兄弟相约喝酒下棋。不管怎么说,笼中鸟的生活看似安逸,但也难熬。 章云舟打了一个哈欠,让宫侍扶着他往仪凤宫外走,却被贺兰许叫住了。 “章君卿留步。” 章云舟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贺兰许。这位君后看着也没有那么意气风发,辛温平的爱一丝一毫都没有落在过他的身上。而章云舟呢?他今日穿着一身素色直裾,满脸憔悴,鬓边也只是插了一支用了好些年的梅花发簪。两人对望的那么一瞬间,章云舟对贺兰许的恨意被同病相怜短暂地掩盖了。 章云舟想着,贺兰许的位置,本来该是他的。可即便得到了那个位置,他也没有得到辛温平的爱。而至少自己得到过…… 即便辛温平已有两年未曾踏足他的寝殿,但钱星梵从未短过他一点东西。怕那些宫人看菜下碟,他的宫中所有账册都要过钱星梵的手,钱星梵也时不时送些好东西给他。因此,章云舟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贺兰许的指尖轻轻扣了扣自己的膝盖,忽然开口道:“圣人有好些日子没去春和宫了,本宫作为六宫之主,许是该和圣人提一提。前朝又有大臣提议选秀了,也不知圣人是什么心思。但总归还是要顾念着些旧人才是。章君卿觉得呢?” 章云舟微微一愣:“谢过君后。” “本君后也是同病相怜啊。说到底,这后宫中最能和圣人说得上话的,还是只有钱贵君……” - 商王府。 佛堂之前,竺英静静地伫立着。她身上穿着一袭洁白如雪的素衣,手中轻轻捧着一串晶莹剔透的天珠。 此时,佛堂内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息,那股独特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有些刺鼻难闻,但竺英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没有丝毫不适之感。微弱的烛火摇曳不定,将整个佛堂映照得忽明忽暗。 在堂中央,一尊巨大的修罗像高高矗立。这尊雕像不知是由何种奇异的石头精心雕琢而成,其面容狰狞可怖,肌肉线条分明,充满了力量感和威慑力。在跳跃的烛光映衬下,那修罗像更是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光芒,令人不禁心生敬畏。 竺英的神情异常肃穆庄重,她双膝跪地,缓缓俯下身去,额头轻触地面,然后双手合十,开始虔诚地念诵经文。伴随着口中念念有词的声音,她的身体也随之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正与冥冥之中的神灵进行着一场深入灵魂的交流。就这样,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对那尊修罗像长跪长拜,久久不愿起身。 “叩叩”两声,王府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太妃,是时候喂商王吃药了。” 竺英起身,眼中竟有泪滴:“无上摩罗,用我身上的骨血还清我和我父亲的杀孽,请让我儿早日恢复吧……” 她语毕,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又是三拜。 若是辛温平见到如今的竺英,应当会惊讶。那个辛周曾经最眼里的牡丹花如今面色苍白,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决绝地站起身,打开佛堂的大门,跟在管家身后走进了一旁的偏殿。早有侍女跪在那里,手上捧着一个大漆托盘,盘中是一碗黑色的药汁和一把匕首。竺英神色麻木地拿起匕首,撩开自己的衣袖。在她左手的手臂上,赫然是数道狰狞的疤痕。而她却用那把匕首在手臂上又划开一道狰狞的伤口,将伤口里流出的血尽数滴入药碗中。 另一个侍女熟练地上前用纱布替竺英包扎好伤口,竺英则端起那大漆托盘,向着商王府的内院走去。 刚踏入内院,尚未行两步,便闻得辛温义那杀猪般的挣扎声:“我不要,我不要喝药!” 循声望去,但见两名侍卫如老鹰捉小鸡般一左一右架着辛温义朝内院的屋子走去。辛温义哭得那叫一个惨绝人寰,一把鼻涕一把泪,手上还紧紧抓着一只草编的蚂蚱。 那侍卫在控制他时,那蚂蚱如落叶般飘落在地,瞬间被一脚踩得粉碎,辛温义见状,立马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那是杨四给我的,我和阿烛一人一个的!你赔我蚂蚱!赔我!” 说罢,他便如一只发了疯的蛮牛般,扭动着那略显肥胖的身躯,誓要与侍卫决一死战。见到竺英过来的侍卫,顿时如遭雷击般有些晃神,冷不丁被辛温义一口咬在了胳膊上。他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嗷叫,当着竺英的面,却是敢怒不敢言。 竺英连忙面露心疼之色,端着托盘和药快步上前:“阿义,阿义听话!” “阿娘——”见到竺英来了,辛温义脚下一软,直接坐在地上开始大哭,“阿义的蚂蚱被他们踩坏了,阿娘,我不要他们,我不要他们!他们都是坏人!” 竺英却是望着那被踩坏的草蚂蚱,拧着眉道:“阿义,你是王爷,什么金贵的东西没有?那杨四就是欺负你是个小傻子,拿这个烂东西来折辱我儿!” “娘,阿义喜欢——”辛温义嗷嗷大哭着,声音里满是委屈。 他已经十五岁了,却还像个五六岁的小孩一样坐在地上撒泼打滚。 可心智没有成熟,身体却不可抑制地长大了。他开始变得痴胖,脸上开始长出些许青春痘。最让竺英心痛的是他的第一次梦遗,他傻呵呵地站在床前对她说:“阿娘,阿义又尿床了。” 竺英也不顾什么体面了,眼里又要落下泪来,蹲下去将托盘里的碗端起就往辛温义的嘴边送,哽咽着道:“阿义,阿义听话把药喝了,喝了药,我们做正常人,阿娘给你娶漂亮媳妇好不好?” “呜呜唔唔……”辛温义拼命摇头,死死咬着牙关不愿喝那一碗腥臭苦涩的药汁。竺英不由放下一只手,单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就去扭住辛温义的下巴。两个侍卫也很有默契地上前按住辛温义。可辛温义今天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忽然从口中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怒吼,一个挣扎将那两个侍卫都挣脱开来。竺英被儿子推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碗她一路当宝贝一样护着的药也被打翻,白瓷碗落在地上,瓷瓣儿摇晃,反射着太阳的光照的她眼痛。 她反手就给了辛温义一个响亮的耳光,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啊!啊!啊!!!”她伸手,丹蔻已经褪色的指甲插进侍女为她精心束好的发髻之中,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辛温义被竺英忽然癫狂的模样吓到,他哽咽着道:“阿娘我错了……阿娘我错了……” 他流着眼泪像狗一样伏下身子,一点点倔强地将瓷瓣里残存的药舔尽。竺英更加崩溃地大喊,抓住他的发髻想要阻止他,可他神情麻木地伸出舌头,任由瓷片割破他,在他口中漾起一片浓郁的腥臭。 第211章 人非昨 第211章 人非昨“这群老贼,眼见着自家的败家子与仕途无缘,就想着往朕的后宫里送。”辛温平有些慵懒地靠在软榻上,轻轻翻着钱星梵递来的花名册。那花名册上除了诸多郎君的画像之外,还写着他们的生平。 “前朝后宫,确实都被他们搅得不得安生。”讲话的人却是一个新面孔,身着一身蓝色的新制官服,幞头戴得齐整,一双杏仁眼看着透彻明亮。这女子姓田,单名一个昭字,是新任的内史。她原本叫田招,一次辛温平偶然问起,她说这招的是家里的男丁。于是辛温平落笔赐了她一个“昭”字。 田昭初入官场,当年科举也并非上流,不过是某日恰巧让辛温平见着她为一件小事同上司吵得不可开交,忽然得了眼。那件小事说来也大,辛周的官署井匽不分男女,田昭当时在的那个官署有个同僚每次如厕都会弄得到处都是,惹得诸多女官不快。但田昭的上司觉得这不过是件小事,田昭忍无可忍,同那上司据理力争,正遇着那日往秋官署问事的辛温平。 这田昭是农女出身,家中并不重视她,只是幸运地遇见了一个开了女子义塾的好老师。她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一路考进了大兴城。她虽不是最优秀的,但在那样的环境之下能走到这里实属不易。彼时何瑶刚死,辛温平需要一个新的人。 而田昭的眼神很好,像极了她。 “说来也好笑,朕今日还收到弹劾你的折子了。”辛温平冲田昭招了招手,田昭恭顺地在她身前的矮座上坐下,接过辛温平递来的奏折,翻了两下。 “这些事臣没做过。”她越看越觉得生气,还有些稚气的脸都涨红了。 “你的为人朕是相信的,不过构陷罢了。”辛温平伸手,竟然有些安抚之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同朕说说,最近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臣……臣的私事,讲出来不是给陛下平添麻烦么?” “朕既然问了,就不是麻烦。” 辛温平柔和的目光落在田昭身上。田昭很年轻,今年也不过十九,是最好的年纪。辛周朝中的寒门女官大多年轻,个中原因,辛温平心知肚明。科举对于男子来说是得道登天,对于这些寒门女子来说却是逆天改命。她们的人生并不宽广,只有一条岔路两个方向:早早地考中从此做朝廷的人,或者早早地被嫁出去。成婚之后还能入仕的女子可谓凤毛麟角——并非她们不优秀,而是更残酷的事情阻碍了她们的脚步。 田昭拧着眉,脸上却浮出赧然的神色:“这些日子总有些小郎君投怀送抱……从前都不曾有的。” 辛温平轻笑了一声,忽然对着一旁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边上习字的辛以烛招了招手:“阿烛,来母皇这里。” 辛以烛放下手上的纸笔,走上前,就听辛温平问道:“田内史说从前不曾有小郎君向她投怀送抱,如今却有,阿烛以为何?” “回母皇,”辛以烛恭顺地行礼,“从前田内史身份低微,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寒门小官,自然无人关注。但如今田内史乃是母皇身边最亲近的人,田内史身上的这身官服让这些郎君向她投怀送抱。”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识到辛以烛的早慧,田昭还是微微睁大了眼睛。辛以烛接着道:“儿臣以为,是田内史身上的这身官服让旁人赋予了她官职之外的权利。” “不错,没有辜负母皇对你的教导。”辛温平点了点头。 “……臣有疑惑。”田昭道。 “但说无妨。” “皇女尚且年幼,陛下缘何要将这些情爱之事让皇女评价?”田昭说时耳根泛红,她到底还是保守些,总觉得这些事情不该让一个刚刚开蒙的孩童去听。 “阿昭,朕且教你。在这官场中没有情爱,只有权和利。你如果被情爱绑架,注定就会让渡你的权利。但你要记住,你身上的官服不是你一个人的官服,就如同朕的龙椅也不是朕一人的龙椅。这是天下女子的官服和天下女子的龙椅。谁掌握了这里,”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脚下的位置,“谁才能拥有一切。” “学生受教!”田昭一脸恍然大悟。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贺兰家也找过你了吧。”辛温平微微敛眸。 “是。” “唉……” 日光在在明宫中徘徊,帝王轻轻的叹息声回荡在宫殿的回廊中。 后宫之中,钱星梵正和章云舟有来有回地下着棋。钱星梵从前做少东家时忙前忙后,如今在后宫里贺兰许总是闹着要管家权,将后宫事务分出去后实在有些闲得,最近也开始琢磨些打发时间的事情。 棋下了两盘,二人却都有些乏了,章云舟将棋子往棋盒里一丢, 道:“你我这来来回回地下,都是臭棋篓子,谁也不见长进,没趣得紧。” “当年尚在公主府的时候,圣人倒是教过你我一二,可惜没学到她半分。”钱星梵笑着命宫人上前将桌上的棋盘棋子都收敛起来。其实他棋艺算不得太差,只是让了章云舟几分。 在他眼里,章云舟这么些年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少年心性。章云舟同他养在宫中的那些奇花异兽别无二致,钱星梵也就替辛温平好生养着他。 “从前在公主府只想着同那姚慎身斗了,哪有心思钻研这些?”章云舟叹了一口气,“如今倒是觉得自己当年太过孩子心性,恃宠而骄了。” 钱星梵听他这么说,倒是有些意外:“这些年你的日子我都见着,实属不易。但你若是能想通,自然是最好的。昨儿圣人难得去春和宫了,还送了两只锦鲤给你将养着。这是个好兆头,恭喜。” 辛温平对章云舟那些少年时期的爱是被他一点点消磨耗尽的,但她虽然薄情,却绝非寡义之人。只要章云舟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还是有希望复宠的。钱星梵从前或许也有过嫉妒,如今早就释怀。比起后宫中那些各怀鬼胎的后卿,至少,章云舟是真心迷恋着辛温平的。 “还是因为你。”章云舟苦笑,暗暗垂眸掩下眼中的苦涩与嫉妒,“若不是你在圣人面前提到,她哪里还记得我这一号人?”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圣人还是念着你的。”钱星梵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茶。 ——上好的普洱,是钱家送来的,这可是宫里独一份儿,便是辛温平想喝口好茶都要来他这里讨。如今钱家这个皇商做得越来越好,辛周的茶叶、丝绸远销海外,本就做茶叶布匹生意的钱家自然风光无量。抱月茶社的产业本就有辛温平一半,钱星梵也依旧和钱家布庄关系密切,因此他是这后宫中最安稳也最有底气的人:往后十年甚至二十年,不会有人能够撼动钱家在辛周的地位。世人都说钱家无人在朝中担任要职,却掌握辛周的命脉;更有人称如今钱家的家主钱放为“野司徒”。 相比之下,章家的本家依旧是个不温不火的二流世家。 见章云舟抿唇似乎是又有心事,钱星梵接着道:“如今这宫中的后卿,有哪个是圣人真正属意的?还不都是那些世家、前朝的大臣,绞尽了脑汁废了多少心思放进来的。圣人缺的是人吗?圣人缺的是真心。你同他们都不一样,你当年可是圣人亲口向先帝求来的。” “求来的又怎样,帝王有多薄情,你我怎会不知?”章云舟苦笑着摇头,说着说着眼中还挂了泪。 “我从不认为圣人是薄情之人。”钱星梵笑着叹了一口气,“圣人最是重情重义,如若不然,何司寇死时圣人缘何悲愤至此?你再看圣人对杨大人、窦大人、公孙大人和柳大人……” “他们这些前朝的人同我们到底不同。”章云舟将视线落在了宫墙上的一丛凌霄花上。春天时那丛凌霄开得明艳炽烈,所有从它面前路过的后卿宫人都会忍不住投来目光。只是如今春天过去了,凌霄也败了,只剩下绿叶还顽强地活着,看起来同那些普通的攀援植物再无区别。章云舟时常想起从前母亲说给他的很多话,只是他那时还太年轻,并没有听进心里。 现在他知晓了。这就是他的苦果。 他和他们当然不一样,他终于想起了上元四年大兴城外那个同阿姊并肩骑着枣红马的女冬官。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你觉得话本子里的玉郎为爱千里奔赴是纯粹的感人,可是实际上只是感动了自己,在他的妻主眼里他和那个权臣之子没有区别,甚至更次。权臣之子还是一枚可用的棋子,玉郎不过就是个供她赏玩的金丝雀啊。” 是了,他已经好些年不再看那些个害他的话本子。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话本子里所写的是一种极度不平衡的情感,他一度以为那叫做“纯粹”,可现在他知道了,那种“纯粹”的情感一旦你信以为真,就会沦为禁锢自己的牢笼。他确实是辛温平的“玉郎”——他不如姚慎身,姚慎身有雍州姚氏,尽管结局惨淡,但姚慎身依旧成为了辛温平登上皇位的一块踏脚石;他也不如钱星梵,钱星梵有钱家布庄,从公主府开始就一直管着内务,哪怕辛温平与钱星梵的感情可谓相敬如宾、无比平淡,但这么多年来没有哪位后卿不对钱星梵忌惮三分;而他章云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金丝雀,是辛温平深宫里的一件玩物。 他只觉得钱星梵也不过是个虚伪的人,同他说了这么多,实际上不还是在怜悯他吗?在钱星梵眼里,他也不过是辛温平养的金丝雀,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对等的位置过。 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莫要想那么多了。”钱星梵递了一杯茶给章云舟,这样好的茶在章云舟的春和宫里可是稀罕物,都是钱星梵手里漏下来的。 章云舟轻轻摆了摆手:“近日总是心神不宁,还是不喝了,不然晚上回去要睡不着了。” “给章君卿上一杯水来。”钱星梵也不强求。 章云舟看着钱星梵将茶水一饮而尽,不由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前些日子贺兰许给了他一颗很小很小的茧,叫他找机会放在钱星梵的吃食里,他方才下棋时借故好奇壶中茶叶,悄悄投进茶壶中了。贺兰许说只要后宫中没有了钱星梵这个人物,六宫大权落回他这个君后手中,他会分章云舟一些权力。 钱星梵对章云舟再好,也不过是养着,同养着一只猫狗无甚区别。 而只有有用的人,才能分到她的一丝注视。 他不要再做金丝雀了,他要做那个有用的人。 章云舟敛眸,小口地喝完杯中的水。贺兰许说这毒不会当场发作,而是会让钱星梵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最后气血枯竭而死。这样这个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后宫里消失了…… 两人一起又聊了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钱星梵对这些懂得倒也挺多,因为布庄有许多的染料都是从这些花草而来。他当然是刻意在寻章云舟感兴趣的话题聊,但章云舟始终兴致缺缺。章云舟坐了一会儿见这毒确实没有立马发作,便主动告退了。钱星梵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被这深宫里的岁月磋磨了。”他自言自语道,将茶壶里的茶尽数倒入自己的茶杯,茶杯里映出他自己的倒影。杯中的男子今日穿一身浅黄色衣袍,随着年龄的增长,脸上倒是有了少年时期不曾有的些许棱角。他这些年在宫里瘦了好多。 他其实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辛温平了。 钱星梵闭上眼睛,有些怀念地想起那年在静云观,她穿着一身绛红色绣金丝百鸟披袄,笑眼盈盈地走在阿姊身边。那时候钱家和抱月茶社的生意还没有这么大。钱星梵也幻想过,如果他们就一直停在那样一个阶段,做一对小富即安的少年夫妻,一定无比幸福吧。可是他们都变了。都变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辛温平的脸上见到那样开怀的笑了。 钱星梵收敛了思绪,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第212章 君心我心 “陛下!” “陛下!” 在明宫内烛火摇曳,辛温平正凝神批阅奏折,门外骤然响起两声凄惶惊呼,撕裂了深夜的寂静。声音的主人,一人是钱星梵宫中的心腹宫人,另一人则是太妃竺英的近侍。不等大太监程思威通传,二人已踉跄扑入殿前,齐齐跪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贵君/商王病危,求陛下去看看吧!” “谁?!”辛温平惊疑抬头,手中的紫毫玉笔在摊开的奏折上狠狠顿出一个刺目的墨团。她霍然起身,疾步跨出御案,犀利的目光扫过地上抖如筛糠的两人,“怎么回事?星梵和阿义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吗?” 钱星梵宫中的内侍率先抬头,脸上涕泪纵横,满是惊惧:“回陛下!钱贵君……贵君他……身子衰败得毫无征兆,如同山倾!傍晚还好好的,戌时三刻突然呕血不止,那血……那血竟是黑的!太医……太医们束手无策,张院判说……说脉象诡谲,非寻常病症,倒像是……像是……”他牙齿咯咯打颤,剩下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中蛊了!” “中蛊?!”辛温平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空,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口。巫蛊之术,乃宫廷大忌,更是她登基后严令禁绝的邪祟!她猛地转向竺英的近侍,那内监面如死灰,眼神躲闪,身体抖得比钱星梵的宫人更厉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拼命磕头,额上瞬间青紫一片。 辛温平的心直往下沉。太妃的近侍如此情状,商王府那边的情形,恐怕比中蛊的钱星梵更加不堪!她强压下翻腾的惊怒和一丝不祥的预感,目光如电锁住钱星梵宫中的内侍,声音冷得掉渣:“太医当真如此说?可曾查出是何蛊?如何解法?” “奴、奴才不知……太医们还在会诊,只言此蛊凶戾异常,侵蚀肺腑极快……”内侍伏地呜咽。 辛温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帝王的决断已压过心头的惊涛骇浪。她侧首,语速极快地对程思威下令:“传朕旨意:着杨二、杨四即刻率内卫精锐,封锁钱贵君宫室,任何人不得进出!所有接触过贵君的宫人、太医,原地拘押待查!给朕一寸一寸地搜,任何可疑之物,哪怕一根头发丝,都给朕找出来!另,传太医院所有当值不当值的太医,全部去瑶会诊,不惜一切代价,吊住钱贵君的命!” “遵旨!”程思威心头巨震,领命飞奔而去。 辛温平不再看地上跪着的两人,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紫色龙袍的下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声音斩钉截铁:“备驾!去商王府!” 她心中裂痛。她知道此时二人都在生死线上挣扎,但商王府的人这含糊其词的态度更显诡异,商王府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后宫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死亡将至的冰冷与药石的苦涩。钱星梵躺在锦被之中,面如金纸,唇边残留着未擦净的乌黑血迹,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如同游丝。曾经温润如玉的容颜,此刻只剩下衰败的灰败。 杨二和杨四奉命封锁宫门,排查所有人等后,肃立在寝殿最外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搜寻着任何可能与蛊毒相关的蛛丝马迹。殿内太医们满头大汗,施针灌药,却只是徒劳地看着贵君的生命力在飞速流逝。 钱星梵的意识似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清醒与混沌交织的状态。剧烈的痛苦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了。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地越过忙碌的太医,落在了殿门口那两个身影上——杨二和杨四。 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无尽悲凉与自嘲的笑意,艰难地浮现在他惨白的唇边。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嘴唇,声音微弱得几乎只有贴身的宫人才能勉强捕捉: “杨二……杨四……是陛下……派来的吗……” 宫人含泪点头:“是,贵君,是陛下派来查案的。” “……陛下呢?” “……商王……说是要不行了……”宫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些不忍再说下去。 钱星梵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他费力地转动眼珠,想望向含光殿的方向,最终却只是徒劳。他看着门口那两个代表着帝王意志的身影,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那泪水中包含了太多的不甘、委屈和看透世情的悲凉。 “他们都说……都说我这个贵君……在宫中……胜过君后……” 他断断续续地低语,每一个字都耗尽心血,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凉,“可终究……是最后一眼……都无法奢求……”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死寂的殿内,却像一块巨石砸在宫人心上。他们明白,贵君口中的“最后一眼”,是盼着能再见陛下一面。可他也深知,此刻陛下必然去了更危急的商王府,去看她唯一的亲弟弟。他这所谓的“恩宠”,在这生死关头,在这皇家血脉与帝王责任的权衡之下,显得如此脆弱和微不足道。他甚至不敢奢望陛下能来见他最后一面。 话音未落,钱星梵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抚在锦被上的手无力地垂下。这位备受恩宠的贵君,带着满腹的遗憾和对帝王之心的最后一丝明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商王府,内室。 几乎就在钱星梵咽气的同时,辛温平冲进了商王府的内室。 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气息扑面而来。灯火通明下,景象触目惊心。 竺英瘫软在床榻边的脚榻上,华丽的宫装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呕吐的秽物,她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空洞,仿佛魂魄已失。她怀中紧紧抱着的人正是商王辛温义。 辛温义那张酷似辛兆脸庞上,残留着痛苦扭曲的痕迹,嘴角、鼻孔、耳道都凝固着黑色的血痂,脖颈处甚至有几道细微的、仿佛虫噬般的青黑色纹路正在缓慢扩散。 “阿义……我的阿义……”竺英无意识地呢喃着,手指颤抖地抚过辛温义冰冷的脸颊,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就在半个时辰前,她亲手将那又一方据说是“神药”、能保阿义恢复清明的汤剂,喂进了辛温义口中。那药方是贺兰许辗转通过一个神秘的“高人”交给她的,说此药需以心血温养,能解百毒,固本培元。竺英深信不疑,甚至每日割破指尖滴血养药。她万万没想到,那不是救命的药,而是催命的蛊引! 当辛温义服下丹药后,痛苦地在她怀中翻滚抽搐,七窍流出黑血时,竺英才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自己犯下了何等弥天大错!她亲手将贺兰许精心编织的谎言毒药,喂给了自己视若性命的亲生骨肉!悔恨如同万蚁噬心,瞬间将她彻底击垮。 “陛下驾到——!”殿外传来尖利的通传声。 辛温平几乎是冲进来的。当她的目光触及竺英怀中的辛温义时,整个人如遭重锤猛击,猛地晃了一下,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听见门外的通传,辛温义用最后一丝力气睁开已经浑浊的眼:“……阿姊……痛……不怪阿娘……” 辛温平踉跄着扑到床前,手指颤抖着伸向辛温义的鼻息…… 冰冷。死寂。 “阿……义?”辛温平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难以置信的破碎。她猛地抬头,充血的双目死死盯住失魂落魄的竺英,那眼神中的悲恸、惊怒、质问,如同实质的利刃。 “怎么回事?!告诉朕!阿义他怎么了?!”帝王的怒吼震得殿内烛火摇曳。 竺英浑身剧震,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在辛温平脸上。看清她眼中那刻骨的悲痛和愤怒,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巨大的恐惧和排山倒海的悔恨彻底淹没了他。她猛地松开辛温义的尸身,连滚带爬地扑倒在辛温平脚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语无伦次地哭嚎: “陛下!陛下!我有罪!罪该万死!是我……是我害了阿义!是我蠢!是我信了贺兰许的鬼话!那药……那药是蛊!是贺兰许给的蛊啊!他说能救阿义……我万死难赎其罪!陛下!您杀了我!杀了我吧!”她疯狂地以头抢地,额上鲜血淋漓,状若疯魔。 她害阿义成了傻子,现在又害死了他!他死了,她又怎么活,她凭什么活?她当然知道辛温平之狠辣,能留她至今是因为什么! “贺——兰——许!”辛温平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杀意和寒冰。竟然是他!她名义上的君后!她一把揪住竺英的衣襟,将她从地上提起,声音冷得能冻结骨髓:“说!把你和贺兰许之间的事情,一字不漏,给朕说清楚!若有半分隐瞒,休怪朕不顾先帝颜面!” 竺英涕泪横流,在极致的恐惧和悔恨下,将一切和盘托出。从她因担忧辛温义的疯病而病急乱投医,到贺兰许“偶然”关切,引荐所谓的“高人”,再到那“高人”赐下需以心血温养的“神药”……桩桩件件,清晰勾勒出一条毒蛇精心布置、利用竺英的愚昧爱子之心,最终指向辛温义性命的恶毒轨迹!巫冥教,这个销声匿迹多年的邪教,果然死灰复燃,且其触手已然深入宫廷,甚至直达君后之位。 辛温平听着,心头的怒火与寒意交织攀升。早在看见内侍神情的时候,辛温平已经猜到此事与巫冥教脱不开关系。她沉着脸对身边的龙鳞卫道:“去联系苏鸿雪,收到传令,即刻收网!” “陛下!”程思威的声音带着哭腔在殿外响起,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钱贵君……殁了!” 又一个噩耗!辛温平眼中最后一丝悲恸被彻底冻结,只剩下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杀伐之意。星梵和阿义的命,必须用血来偿还! “贺兰许……好,很好!”辛温平松开已经瘫软如泥、眼神彻底灰败绝望的竺英,缓缓直起身。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辛温义冰冷的遗容,那一眼,仿佛要将这景象刻进灵魂深处。她猛地转身,龙袍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响彻整个商王府: “传朕旨意!” “一,商王辛温义,薨。以亲王礼制,暂敛于王府冰室,待朕……亲查!” 说出“亲查”二字时,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二,太妃竺英,愚昧信邪,监管不力,致商王身陨,罪无可恕!褫夺其太妃尊号,废为庶人,打入天牢水牢最底层!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三,即刻点齐三千禁军精锐,包围仪凤宫!许进不许出!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朕要活的贺兰许!朕要亲自问问他,他这个君后,是如何勾结邪教,谋害皇嗣,残害宫妃!朕要刮了他的心肝看看,到底是何颜色!” 旨意如雷霆落下,带着席卷一切的帝王之怒。殿内殿外,所有宫人侍卫噤若寒蝉,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竺英听到对自己的判决,反而像是解脱般,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惨笑。她看着辛温平决绝的背影,又眷恋地看了一眼辛温义,忽然站起来,一头向一旁的柱子撞了了去,辛温平本能地伸手,却在将要抓住竺英的时候顿了一下。竺英决绝地一头撞在了柱子上,众人一阵惊呼。她死意已决,当场就咽了气。 只是她临死时想,若有来生,再不做那笼中的金丝雀了。她这一生做尽恶事也尝尽恶果,终究是这样潦草地结束了。 辛温平冷眼望着竺英的尸体,凉凉地落下一句:“替她简单收殓吧。” 一旁的程思威战战兢兢道:“陛下,这是按照什么规矩去办呢?” “庶人的规矩。”辛温平冷笑一声,大步踏进凉薄的夜色。 第213章 梅落 仪凤宫的重重殿宇被三千禁军团团围住,火把的光焰刺破浓墨般的夜色,将飞檐斗拱映照得如同染血的獠牙。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焦糊的气味,令人窒息。龙鳞卫沉默地立于宫墙与廊柱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凶兽,只待帝王一声令下,便将这华丽的囚笼彻底撕碎。 贺兰许端坐于内殿正中的矮榻上,姿态依旧维持着世家子弟深入骨髓的矜持。引弓与狼烟如两尊沉默的石像,护在他身后,独眼与刀疤在摇曳的烛光下更显狰狞。殿门轰然大开,辛温平裹挟着夜风踏入,她未着龙袍,一身紫色常服,衣袂翻飞间,周身散发的凛冽杀意却比任何华服都更令人胆寒。那双曾让贺兰许遍体生寒的深邃眼眸,此刻再无半分波澜,只剩冻结万物的冰寒。 “陛下深夜带兵围困臣侍宫闱,所为何事?”贺兰许的声音平稳,尾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委屈,仿佛真的不解这雷霆之怒从何而来。他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膝盖上,指尖却微微蜷起,泄露出主人心底的惊涛骇浪。 辛温平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一寸寸刮过贺兰许那张堪称完美的脸,最终落在他身后帷幔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殿内烛火猛地一窜,光影错动间,一个穿着暗紫色、绘着诡异扭曲符文长袍的老妪身影,如同鬼魅般在阴影边缘浮现了一瞬,又迅速隐没。 “巫冥余孽,也配藏身朕的宫阙?”辛温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殿宇的每一个角落,带着金石碰撞般的冷硬质感。 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贺兰许脸上的镇定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但他依旧强撑着:“陛下此言何意?臣侍宫中,怎会有……” 话音未落,辛温平猛地抬手,指向那阴影深处:“拿下!” “遵旨!”杨二、杨四的身影如两道离弦之箭,带着劲风直扑那处阴影。只听“刺啦”一声裂帛响,伴随着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非男非女的嘶鸣,那暗紫色的人影被杨四狠狠掼了出来,重重摔在殿中央冰冷的金砖上。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布满深褐色褶皱、如同枯树皮般的脸,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怨毒与惊惧。 贺兰许霍然起身,引弓和狼烟瞬间挡在他身前,肌肉紧绷,如同炸毛的凶兽。“陛下!”贺兰许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惊怒,“此乃臣侍为商王寻访的名医!商王之事,臣侍亦痛彻心扉!陛下岂可因悲痛而迁怒无辜,更污我贺兰氏清名?” “清名?”辛温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刻骨的嘲弄与杀机。她向前一步,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无声无息,却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商王辛温义,薨了。”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贺兰许的心上,“太妃竺英,当场触柱,随她儿子去了。” 贺兰许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上好的宣纸。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引弓的手臂立刻在他身后撑住。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吐不出一个字。那巫冥教的老妪更是浑身筛糠般抖起来,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地面,不敢与帝王对视。 “朕只问你,”辛温平的目光如冰锥,牢牢钉在贺兰许惨白的脸上,“那碗要了阿义性命的‘神药’,是谁给的?那碗让钱贵君呕尽黑血、魂断深宫的毒蛊,又是谁的手笔?”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炸裂,“贺兰许,朕的君后,你告诉朕!” 那匍匐在地的巫冥长老猛地抬起头,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扭曲,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是老身……是老身的药!商王……商王他痴愚多年,身子骨早已被掏空得如同朽木!那‘移魂蛊’霸道无匹,需得至纯至阳的健壮炉鼎方能承受其力,炼就金刚不坏、听命行事的‘人傀’!老身……老身也没料到,商王的身子竟孱弱至此,连蛊虫入体的第一重煎熬都受不住,直接气血逆冲……”她语速极快,带着推脱责任的急切,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贺兰许,“是他!是贺兰君后,执意要选商王!他说商王乃陛下胞弟,血脉至亲,一旦炼成,取代陛下,易如反掌!更能名正言顺,堵天下悠悠之口!老身……老身只是奉命行事啊!” “住口!你这妖妇!”贺兰许如遭雷击,一直维持的世家仪态瞬间崩解,矜贵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他猛地抓起矮榻旁几案上一个沉重的青铜兽首香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老妪:“废物!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本宫要你们何用!” 香炉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去,老妪尖叫着试图翻滚躲闪,却仍被砸中了肩胛,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她蜷缩在地,发出凄厉的惨嚎,暗紫色的袍子迅速被深色液体浸透。 “取代朕?名正言顺?”辛温平咀嚼着这两个词,眼中的冰寒瞬间化为焚尽一切的烈焰。她身形如鬼魅般欺近,快得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只冰冷的手已如铁钳般扼住了贺兰许的咽喉。 贺兰许想要反抗,却不曾想辛温平的力气奇大,他竟然没有还手之力。 “呃……呃……”贺兰许的喉骨在辛温平可怕的指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他引以为傲的俊脸涨得紫红,眼球暴凸,双手徒劳地抓挠着辛温平纹丝不动的手臂。那身绣着金线云纹的华丽锦袍此刻成了最讽刺的陪衬,玉冠歪斜,几缕精心梳理的乌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所有矜贵、所有优雅,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只剩下濒死的狼狈与丑陋。 “朕的骨血兄弟……朕的贵君……贺兰许,你好!你很好!”辛温平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腥的恨意,重重砸进贺兰许混沌的意识里,“你想做这江山的主人?想用朕弟弟的命,来换你的九五之位?”她扼住咽喉的手指再次收紧,贺兰许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翻起了白眼。 “主子!”引弓和狼烟目眦欲裂,嘶吼着便要扑上。杨二、杨四的刀锋已闪电般架在了他们的脖颈上,冰冷的锋刃瞬间切入皮肉,血珠沁出。 “两条狗而已,杀了。”辛温平的声音毫无温度,如同死神的宣告。 就在贺兰许的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之际,辛温平猛地将他掼了出去,像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贺兰许的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柱子上,又滑落在地,蜷缩着剧烈地咳嗽、干呕,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辛温平看也不看他,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扼住贺兰许脖颈的手指,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令人作呕的污秽。她的目光扫过地上哀嚎的巫冥长老,扫过引弓和狼烟脖颈上的血痕,最终落回剧烈喘息的贺兰许身上。 她语带讥诮,如同利刃刮骨,“勾结邪教,谋害皇嗣,毒杀后卿…桩桩件件,够你在黄泉路上走几个来回!” “不……咳咳……不是我……钱星梵……钱星梵是章云舟!是章云舟那蠢货下的手!”贺兰许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嘶喊出声,声音破碎嘶哑,“是他!是他嫉恨钱星梵!是他想往上爬!毒茧……毒茧是我给他的……可动手的是他!是他章云舟!” 辛温平擦拭手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那方素白的手帕,在她指间捏得死紧。章云舟……那个曾在洛阳放鹤园中与她一起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年郎?那个在公主府时,会因姚慎身多得了她一个眼神就摔碟子打碗、闹得人仰马翻的章云舟?那个……最终被深宫岁月磨去了所有鲜活,只余一身萧索与不甘的金丝雀? 一丝极其冰冷的、混杂着厌倦与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极快地从辛温平深潭般的眼底掠过,快得无人能捕捉。她缓缓收起手帕,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 “带下去。”她声音恢复了平板的漠然,对着杨二、杨四下令,“贺兰许打入天牢幽室。这巫冥妖人……朕要知道巫冥教所有埋着的钉子!”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团暗紫色的身影,如同看一只待解剖的虫豸,“撬开她的嘴,无论用什么手段。” “是!”龙鳞卫如狼似虎般上前。 贺兰许被粗暴地拖起,徒留那巫冥长老绝望的哀嚎在殿中回荡,渐渐远去。仪凤宫华丽空旷的内殿,瞬间只剩下辛温平一人,以及满地被火把拉长的、摇曳不定的狰狞阴影。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香炉打翻后的浓郁檀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气息。 辛温平独自站在殿心,紫衣融入阴影。殿外禁军肃杀的火光透过窗棂,在她冰冷的侧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斑。她微微抬起下颌,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投向春和宫的方向。那里,曾有一个少年,固执地以为纯粹的爱能穿透森严的宫规与冰冷的龙椅。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翌日清晨,含光殿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几名身着朱紫官袍的重臣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辛温平端坐于上首,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茧壳。那茧壳在晨光下泛着诡异而脆弱的微光。 杨四单膝跪在下方,声音沉稳清晰地禀报:“……属下奉旨彻查贺兰君后仪凤宫,在其寝殿隐秘暗格内,搜出此物。”她双手呈上一枚小小的白色茧壳,“经随行太医及肃政台仵作初步验看,此物与钱贵君所中蛊毒残留之物,质地、气味皆同。另……”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被揉得有些发皱的信笺,“在贺兰君后日常翻阅的书页夹层内,搜得此信。信上字迹,经比对,确系贺兰君后亲笔无疑。” 田昭上前一步,接过杨四手中的信笺,展开。只扫了几眼,她脸色也沉了下来。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沉重,一字一句地念出信中的关键内容: “……章君卿如晤:星月晦暗,宫阙深深,君之困厄,吾心戚戚焉。钱氏独揽宫务,恩宠逾制,实乃六宫之碍,君心之刺。今有一物,名曰‘枯荣’,其形若茧,其性至阴…只需悄然置于其饮食茶水之中,不日便气血渐枯,形销骨立,终至灯尽油枯,神鬼难察…事成之后,六宫权柄当归于正位,吾必不忘君之襄助,协理之权,当与君共享之……望君善加思量,莫负良机。许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扎在殿内死寂的空气中。田昭年轻的脸庞上满是震惊与愤怒,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其他大臣亦是面面相觑,眼中难掩骇然。君后勾结外臣,以如此阴毒手段构陷、残害后卿,实乃辛周立国以来闻所未闻的宫闱巨案! 辛温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指间那枚小小的毒茧上。晨光透过高窗,在毒茧和她素白的手指上跳跃。她的指腹缓缓摩挲过茧壳那冰凉而略带粘腻的表面,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章云舟何在?”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殿内温度骤降。 “回陛下,”杨四垂首道,“章君卿昨夜便已拘于春和宫内,由龙鳞卫看守,等候陛下发落。” 辛温平点了点头,将那枚致命的毒茧随意地丢回杨四呈上的托盘里,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备驾,春和宫。” 春和宫昔日的清雅早已荡然无存。宫门内外,龙鳞卫肃立,甲胄森然,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与声音。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章云舟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矮榻上,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素色的直裾,只是此刻更显皱褶,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并未束发,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鬓边那支用了好些年的梅花银簪,孤零零地斜插着,簪头的梅花似乎也失了光泽。 当殿门被推开,辛温平的身影逆着门外涌入的光线出现在门口时,章云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起身行礼,甚至没有转头去看。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僵坐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庭院角落那丛已经开始衰败的兰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辛温平缓缓走入殿内,脚步无声。程思威端着一个黑漆托盘紧随其后,托盘上,一只素净的白玉酒杯静静伫立,杯中盛着清冽的液体,在昏暗中泛着冷寂的光泽。那液体太过清澈,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龙鳞卫无声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殿内只剩下帝卿二人,以及那杯散发着无形死亡气息的鸩酒。 辛温平停在章云舟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冰冷。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痛惜,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如同看着一件早已失去价值的旧物。 “贺兰许招了。”辛温平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那枚毒茧,是你亲手放进钱星梵的茶壶。” 不是疑问,是冰冷的宣判。 章云舟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终于对上了辛温平的眼睛。那双曾经让他魂牵梦萦、奉若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与绝望。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说……许你协理六宫之权。”辛温平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章云舟的心口,“所以,你就用钱星梵的命,去换那点可怜的、施舍来的权力?” “我……”章云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不想再做金丝雀了……妻主……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多看我一眼……”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钱星梵……他待我好……可那算什么?施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就像……就像养着他宫里的那些猫儿狗儿!他从未真正看得起我……你……你也是!你们都把我当成关在笼子里的玩意儿!我受够了!贺兰许……他说得对!只有有用的人……只有有用的人……” 他语无伦次,泣不成声,试图抓住辛温平的衣角,身体却因极度的激动和虚弱而向前踉跄扑倒,狼狈地跪伏在了辛温平的脚边,手指徒劳地抓住她紫袍冰冷的边缘。那支梅花簪随着他剧烈的动作,从发间滑落,“叮”的一声脆响,滚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簪头的梅花花瓣微微震颤。 辛温平垂眸,看着脚边崩溃哭泣的男人,看着他紧紧抓住自己衣袍、指节泛白的手。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眼神甚至比刚才更加疏离。她微微弯下腰,并非为了搀扶,而是伸出两根手指,以一种不容抗拒又带着绝对洁净意味的姿态,捏住章云舟抓住自己衣袍的手腕,然后,缓慢而坚定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料上剥离。 章云舟的手腕被她捏得生疼,那冰冷的触感和强大的力量,瞬间击溃了他最后一丝卑微的希冀。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辛温平直起身,不再看他。她的目光落在那支滚落在地的梅花簪上,停留了一瞬。那簪子旧了,银质有些发暗,梅花的花瓣边缘也有了细微的磨损痕迹。她记得这簪子,似乎是章云舟入公主府第二年,他生辰时买来给他的,他竟戴了这么多年。 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涟漪,在辛温平深潭般的眼底极快地掠过,快得如同幻觉。随即,那点微澜便被更深的冰寒覆盖,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移开目光,看向一旁躬身托着漆盘的程思威。 程思威立刻会意,端着那盛有鸩酒的白玉杯,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将那杯死亡的液体,放在了章云舟面前触手可及的地面上。 玉杯与金砖相碰,发出清脆又令人心悸的声响。 辛温平的声音随之响起,不高,却带着最终裁决的冰冷重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殿宇中,再无转圜余地: “章云舟,构陷后卿,毒杀贵君,罪无可赦。” “念你侍奉多年,赐鸩酒一杯,留尔全尸。” “饮了吧。” 章云舟抬眼,望着辛温平,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阿爹,阿娘,云舟错了。她不是妻主,云舟也不是玉郎。” 他颤抖着端起那杯鸩酒,一饮而尽。 第214章 潮平两岸阔 钱星梵的死讯传到杭州时,恰似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激起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大兴城后宫的血雨腥风,隔着千山万水,传到这东南海隅,只剩下官驿快马送来的一纸冰冷讣告,盖着司宫台朱红的官印。钱家在杭州的府邸,默默挂起了素白的幡布,一挂数月,像一道无声的伤痕,悬在秋意渐浓的杭城。府内下人噤声,行走间步履放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钱放彼时正在越州查看新开的茶庄。接到家中急信,他那张惯常在商场上八风不动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信纸在他指间微微颤抖,仿佛承载着千斤之重。他沉默地枯坐了一夜,案头的烛火跳跃,映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翌日启程返杭,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抵达家门时,他抬头望着那刺目的白幡,脚步顿了顿,最终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过门槛,脊背挺得笔直。没有嚎啕,没有质问,他平静地主持了府内的哀仪。商海沉浮练就的坚韧外壳,包裹着骨肉剥离的钝痛。他知道,弟弟在宫里那个位置,富贵荣华背后是万丈深渊,只是这深渊吞噬的速度与方式,依旧残忍得超乎想象。他唯一能做的,是让钱家这艘巨舰,在失去一位重要风向标后,依旧稳稳航行下去,这是对逝者,也是对整个家族的责任。 没有了钱星梵的钱家,和辛温平之间的关系还能稳固到几时?钱放不愿想也不敢想。如今李胜入了辛温平的眼,他有直觉,也许未来,她将会取代他的位置。可是他也不得不为家族而考虑——或许,是不是应该在族中挑一个或许能和辛温平眼缘的姑娘培养呢? 而此刻的钱塘江畔,盐官段海塘的修复与加固,正进行到最紧要的关头。距离八月十八那场传说中“吞天沃日”的超级大潮,仅剩半月之期。上次溃堤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烂菜叶的腐臭和愚昧的诅咒。杨菀之几乎将整个冬官署都钉在了工地上。她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嘴唇因焦躁和缺乏睡眠而干裂起皮。窦涟的“射潮”壮举暂时压下了民间的汹汹之议,却也像一剂猛药,药效过后,压力全数落回了营造本身。能否在大潮前完工,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再快一点!竹笼!块石!填实!”杨菀之的嗓音嘶哑,在江风的撕扯下几乎不成调。她站在新筑起的石塘基座上,脚下是工役蚂蚁般奔忙的身影。巨大的竹笼被绳索吊起,沉入指定位置,工役们喊着号子,将挑选好的坚硬块石奋力填入笼中。木桩被打桩机沉闷的撞击声夯入滩涂深处,横向的木条如同筋骨,将它们紧密连结。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竹篾的清香、江水的泥腥、汗水的酸涩,以及一种名为“时间”的焦灼气味。 吴诗雅抱着一摞图纸,脚步匆匆地跟在杨菀之后面,脸上同样写满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大人,东段三百丈,灰浆固化检测完毕,强度达标!西段还有最后五十丈,正在做最后的划痕测试,左大人盯着呢!” “好。”杨菀之头也不回,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处关键节点,“缓潮带的积水排得如何?大潮来时,它必须发挥最大缓冲作用。” “武约大人亲自带着夏官和征调的民夫在疏通,进度过半,明日应能完成。”吴诗雅快速回答,语速快得像在打仗。 柳梓唐的身影出现在远处临时搭建的工棚外。他刚从地官署风尘仆仆地赶来,官袍下摆沾着泥点。看着江岸上那道瘦削却异常坚韧的身影,他眼中交织着心疼与骄傲。此刻,他带来的不是坏消息,而是最后一批急需的铁料和碳灰,用于加固灰浆。他默默走到工棚里,将物资清单交给司簿,没有去打扰前方那个全神贯注的灵魂。 夕阳的余晖将钱塘江染成一片熔金。海浪拍打着石塘,发出有节奏的轰鸣,不再是毁灭的咆哮,更像是对人类意志的试探与回应。杨菀之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一段刚刚完成灰浆涂抹的崭新堤岸上。海风猛烈,吹得她官袍猎猎作响。她望着眼前这片由无数竹笼、木桩、石块和汗水构筑的蜿蜒巨龙,它沉默地卧在江海之交,是人类向狂暴自然宣战的界碑。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疲惫、沉重,却又带着一丝近乎悲壮的豪情。她想起了父亲杨冰的教诲,若他还在,看到这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工程,会说什么?他会为她而感到骄傲吧? 八月十七,海塘全线合拢。最后一块巨石嵌入基座,象征着这项浩大工程的最终完成。没有盛大的庆典预告,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杭州府的大街小巷。经历过溃堤恐慌、见证过窦府尹“射潮”神威的百姓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涌向盐官江岸。好奇、期待、怀疑、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混杂在人群中。 十八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江岸已是人山人海。窦涟再次穿上了那身象征威严的绀青色朝服,端坐于临时搭建的观潮高台之上。她的脸色比上次“射潮”时更加苍白,像一张被过度使用的旧宣纸,唯有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扫视着下方浩渺的江面与攒动的人头。柳梓唐侍立在她身侧,神情肃穆,内心却翻涌着难以言说的焦虑。 在大潮到来前,谁也不知道这海塘是成是败。 杨菀之和吴诗雅正带着一队冬官,沿着海塘巡视。她们穿着便于行动的工装,靴子上沾满泥泞。杨菀之的手不时抚过冰冷坚实的石壁,指尖感受着灰浆固化后特有的粗粝与坚硬。这是她的战场,她的作品,即将迎来最严苛的考验。 “大人,所有分段都已检查完毕,一切正常。”一位冬官小跑过来汇报。 杨菀之点点头,目光投向东方海天相接处。那里,一道隐约的白线正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越来越清晰,如同大地边缘裂开的一道缝隙。人群开始骚动,指指点点的声音汇成一片低沉的潮声。 “来了!”有人失声喊道。 那白线迅速膨胀、推进,化作一道横亘江面的银色水墙。初时无声,只有视觉上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紧接着,沉闷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万千闷雷在地底滚动,越来越响,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咆哮!排山倒海的巨浪挟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以无可阻挡之势,直扑新落成的捍海石塘! 岸上瞬间死寂。所有声音都被这天地之威吞噬了。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道奔腾而来的水墙,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有人下意识地后退,有人紧紧抓住身边人的手臂,更多的人则屏住了呼吸,瞳孔因惊惧而放大。 杨菀之站在堤坝内侧一处相对安全的观测台上,双手紧握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巨浪与石塘接触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到足以让大地颤抖的巨响。浪头如同愤怒的巨兽,狠狠撞上了坚硬的石壁。刹那间,数十丈高的水花冲天而起,白沫飞溅,如同下了一场暴雨,打湿了离得近的人群。石塘在巨力的撞击下发出沉闷的呻吟,仿佛在痛苦地支撑。脚下的地面传来清晰的震动感。 然而,水墙没有越过堤坝! 那凝聚了无数智慧与血汗的石木结构,如同磐石般稳稳地接住了这惊天动地的第一击!狂怒的潮水被坚硬的石壁撞得粉身碎骨,一部分不甘地沿着堤壁向上攀爬、滑落,更多的则被堤坝前方精心设计的斜面引导着,狂暴的能量被分散、消解,无奈地涌入外侧预留的缓潮带。缓潮带如同一个巨大的蓄水池,瞬间被涌入的海水填满,水面急剧升高,翻滚着浑浊的泡沫,却有效地阻止了海水直接冲向内侧的村庄和田地。 浪头退去,石塘巍然不动,只在表面留下大片湿漉漉的水痕,以及一些被巨力带来的海草和浮木。 短暂的死寂后,岸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挡住了!真的挡住了!” “神迹!这是神迹啊!” “窦青天!杨司空!吴大人!活菩萨啊!” 百姓们激动得热泪盈眶,互相拥抱,欢呼声、呐喊声、锣鼓声瞬间响彻云霄,彻底压过了退潮的余音。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缔造者的感激,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江岸。这一刻,从前的一切质疑和焦虑,都被眼前这实实在在的“人定胜天”击得粉碎。 高台上,窦涟紧绷的脊背终于微微放松,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的笑意掠过她苍白的唇角。她侧过头,低声对柳梓唐吩咐了几句。柳梓唐点点头,扶着她走下高台。 杨菀之依旧站在原地,任由欢呼的声浪冲刷着自己。她看着退去的潮水在缓潮带内打着旋,看着石塘上留下的水痕,看着远处村庄安然无恙的轮廓……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同样巨大的成就感同时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吴诗雅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臂,语无伦次:“大人!成了!我们成了!” 杨菀之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眼中都有泪光闪动。这不是终点,这只是漫长守护的开始,但这一刻的胜利,足以慰藉所有的艰辛、委屈和不眠之夜。 吴诗雅用力地抱住了杨菀之,她伏在杨菀之的肩头,辛酸的泪水尽数落了下来。她哽咽道:“杨大人,我真的太感谢你了,真的……在我就要沉下去的时候,是你拉住了我,才让我有了今天!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真的……真的……” “不要谢我。”杨菀之轻轻回抱了吴诗雅,“谢你自己吧,谢那个没有放弃自己的你。” 苗凤仁和左巍威也走到了两位女官面前。杨菀之放开吴诗雅,对二位同僚道:“也恭喜你们,都通过了冬试。有了这海塘的政绩,祝二位日后青云直上了。” 苗凤仁挠了挠头,倒是左巍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多亏了杨大人的提点之恩,下官的调令确实已经下来了,两个月后就去黔中道那边做司空使。” “黔中道啊……”杨菀之脸上露出一抹羡慕,她早年一直想要去那边历练,奈何平儿死活不愿的。如今更是没有那个机会了。她估计她的调令很快也要下来,她要回大兴了。 “唉,那地方,刚刚定下来,老左,有得你受苦咯!”苗凤仁拍了拍左巍威的肩膀。 左巍威倒是比他们想得都要乐观:“我知道黔中道偏远,但咱们冬官不就是条件越差成就越大么!杨大人在绵州做过,当朝司空窦大人在漳州做过,哪个不是苦不堪言的地方。此去黔中,你们就等我建设出一番惊人的事业吧!” “真有你的!” 而窦涟远远地听见这些后辈们谈论起他们的未来,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欣慰。她知道这个官场很糟,但有他们在,未来的辛周就还有光明。 她轻轻松开搭在柳梓唐胳膊上的手,语重心长道:“杞之,你这一路有你师父在,也是幸运,一路顺畅。但师叔有一言你且记住:不要因为自己未曾经受磨难,就忽视他人的磨难;也不要忘记自己的来路。师叔为官三十余载,最骄傲的是可以坦坦荡荡地说,我无愧于百姓的民心,也无愧于自己的初心。” 柳梓唐点了点头,认真道:“杞之牢记师叔教诲。” 窦涟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远处被一众同僚围在中间的杨菀之道:“你但凡有她的一半,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就放心了!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冲柳梓唐摆了摆手,自己一个人踏上了海堤。江涛怒号,她望着这涛涛的江水,沉默了许久许久。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好轻,有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 她是窦章的女儿,这个身份带给她的是一辈子的枷锁,可她甘之如饴。 她想起他们一家风雨飘摇的日子,想起她死去的父母、姊妹兄长、她的孩子—— “爹、娘……阿姊阿兄……”海风吹起窦涟的官服,她瘦削的身体好像要被风连带着一起吹走了,泪水自她的眼角莹莹滑落,“你们再见我时,依旧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对吗?” 第215章 好宴终散 海塘落成之日的喧嚣与狂喜,如同退潮的钱江水,在暮色四合时渐渐沉淀、散去。江岸上残留着人群踩踏的痕迹、散落的彩纸和未燃尽的香烛,空气里混合着海腥、汗味与一种盛大庆典后的微醺感。窦涟拒绝了官署安排的晚宴,只让陈商扶着她,在暮色中缓缓走过一段新筑的、尚带着湿气的石塘。 她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嵌着贝壳碎屑的灰浆表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她绀青色的朝服染成温暖的橙红,也将她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要融入这由她亲手守护的土地。 “成了。”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总算成了。”她停下脚步,眺望着远处在暮霭中安然卧伏的村庄轮廓,炊烟袅袅升起,一派人间烟火。这景象,比任何欢呼都更能慰藉她的心。 陈商敏锐地察觉到妻子掌心的冰凉和指尖细微的颤抖,以及她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近乎解脱的疲惫。他没有多言,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回吧。”窦涟收回目光,对丈夫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却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的微笑,“累了。” 当夜,窦涟下榻的小院一片寂静。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简朴的陈设上。窦涟换下了那身象征权柄的朝服,只着一件素色中衣,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她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株在秋风中簌簌作响的桂树。桌上摊着几份关于海塘后续维护和杭州府明年水利规划的卷宗,墨迹未干。一只小巧的木匣放在卷宗旁,里面装着几封家书和一枚磨损得温润的旧玉簪——那是陈商早年送她的定情之物。 陈商端来一碗温热的参汤,轻声道:“阿涟,喝点汤,早些歇息。” 窦涟接过碗,却没有立刻喝。她抬眼看向丈夫,月光下,她的面容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的光辉。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今日我很快活。” 陈商喉头一哽,强忍着心头的悸动,点了点头:“我知道。海塘成了,百姓安了,你毕生所愿,得偿了。” 窦涟微微颔首,小口啜饮着参汤。她的动作很慢,仿佛在细细品味这难得的安宁。喝完汤,她将碗递给陈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温柔而释然,如同月华般纯净。 “真好。”她喃喃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皮也缓缓阖上。握着陈商的那只手,力道一点点松懈,最终,彻底地、安然地垂落在身侧。那抹满足的微笑,凝固在她苍白却安详的唇角,仿佛只是沉入了无梦的甜乡。 陈商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颤抖着手,轻轻探向妻子的鼻息。指尖感受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软榻上那抹素白的身影勾勒得如同沉睡的玉雕。庭院里,桂花的香气在夜风中愈发浓郁,丝丝缕缕,缠绕着这猝不及防的死别。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驱散了钱塘江上残留的薄雾时,杭州府官署的大门被急促地叩响。值守的衙役打开门,只见陈商一身素服,形容枯槁,双目红肿如桃,直挺挺地站在门外。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白的手帕,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宁静: “府尹窦涟……昨夜……去了。”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懵了整个官署。昨夜还沉浸在巨大成功喜悦中的官员们,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褪去,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冻僵,继而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深切的悲痛。 柳梓唐正在与司簿核对海塘验收的最后文书,闻讯手中墨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纸上,晕开一大团刺目的墨迹。杨菀之正与吴诗雅、苗凤仁、左巍威等人商讨海塘养护细则,屋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吴诗雅更是腿一软,若不是苗凤仁眼疾手快扶住,几乎瘫倒在地。 “不……不可能……”杨菀之喃喃自语,猛地推开椅子冲了出去。 官署内瞬间陷入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脚步声变得沉重而凌乱,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着窦涟的居所涌去。 小院的门敞开着。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驱散了夜的阴霾,却驱不散那弥漫的哀伤。窦涟静静地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床素净的薄被。陈商已为她整理好遗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没有一丝褶皱的绀青色官服——这是她一生荣耀与责任的象征。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她惯常的那支朴素银簪。面容苍白却异常安详,嘴角那一抹凝固的、心满意足的微笑,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只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终于得以安眠。她看起来那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解脱感,与昨日高台上指挥若定、力挽狂澜的府尹判若两人,却又奇异地和谐统一。 “大人……”吴诗雅再也忍不住,扑倒在榻前,失声痛哭。苗凤仁、左巍威等一众官员也红了眼眶,纷纷跪倒,压抑的啜泣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弥漫开来。 柳梓唐站在门边,望着榻上那安详的遗容,昨日她对自己殷殷嘱托的话语犹在耳边:“不要因为自己未曾经受磨难,就忽视他人的磨难;也不要忘记自己的来路……”他只觉得胸口被巨石堵住,闷痛得喘不过气,泪水无声地滑落。 杨菀之一步步走到榻前,缓缓跪下。她没有哭,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昨日百姓的欢呼、窦涟欣慰的眼神……与眼前这冰冷的寂静、凝固的微笑形成最残酷的对比。这位如师如母的长者,用尽最后一丝心血,为杭州、为她们这些后辈铺平了道路,然后……就这样平静地、满足地离开了。她甚至没能亲口对她说一声“谢谢”。 只有涂司簿,站在窦涟的身前,转身哽咽着对众人说:“大人的胃病已经药石无医,这件事只有我和陈大夫知晓。这几年来我看着大人一日日消瘦,我也是心如刀割!我每每看见海塘因为各种事情停摆,我比所有人都要焦心,我生怕窦大人等不到那天……可好在让大人等到了……我替大人谢谢诸位同僚!”他说着,竟然屈身要拜。还是柳梓唐上前半步拦住了他:“涂司簿这是什么话。” 窦涟的灵堂很快在窦府正厅设了起来。素白的帷幔垂落,正中摆放着那口并不华丽却异常厚重的棺椁。棺前,她的绶印、官帽与几卷她生前批阅过的、关于杭州水利民生的卷宗静静陈列。没有奢华铺张的祭品,唯有满堂素白和压抑不住的悲声,诉说着这位“窦青天”在杭州官员与百姓心中沉甸甸的分量。前来吊唁的杭州官员、地方乡绅乃至闻讯赶来的普通百姓络绎不绝,灵堂内外一片缟素,哀声不绝。 也是在这日,杨菀之这些“后来”的杭州官员才真正意识到窦涟在杭州的地位。有好些个百姓在窦涟的棺椁前哭得几乎晕死过去,据说这些人都是得了窦涟恩情的人。她们拉着几个官员的手一遍遍诉说着如果没有窦涟,她们的人生将是怎样的凄惨。凡在灵堂之中的人无一不为之动容。 更有一娘子听闻窦涟的死讯,从括州赶来,就为了送窦涟最后一程。她不说自己的过往,只是以亲子之礼,披麻戴孝,在灵前长跪。 杨菀之和柳梓唐作为窦涟生前最亲近的后辈与同僚,自然要协助陈商处理丧仪。连续几日的悲痛与操劳,让两人都憔悴了许多。出殡前一日,陈商将杨菀之和柳梓唐请到了后堂。 这位饱经风霜的男人,此刻显得异常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昭示着他失去的是相伴一生的挚爱。他捧出一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轻轻推到二人面前。 “杨大人,柳大人,”陈商的声音低沉沙哑,“阿涟走前……并无太多交代。只是这个箱子,她曾提过,若她不在了,烦请二位带回大兴城,亲手交给她窦司空。” “陈公放心,我二人定不负所托。”柳梓唐郑重承诺。 陈商点了点头,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箱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不舍与追忆:“这里面有她这些年整理的水利图志、河工笔记,有些是杭州的,也有些是她早年在外地为官时的心得。她说,或许对窦家、对朝廷的水利营造,还有些用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几分,“还有她这些年私下记录的一些账册,关于杭州府库的艰难周转,关于海塘营造每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清者自清,她太担心朝中那些人了,总要留个明白。另外,有一封她亲笔写给兄长的信。” 他的目光落在杨菀之身上,带着一种托付的沉重:“杨大人,阿涟生前最是看重你。这海塘是她最后的心血,也是你的功业。她虽去了,望你……莫要停下脚步。” 杨菀之喉头哽咽,用力地点了点头:“晚辈……谨记窦大人教诲,绝不敢忘!” 窦涟的丧事办得简朴而庄重。这位一生清廉、为杭州耗尽心血的女府尹,最终长眠在了钱塘江畔一座可以眺望到捍海石塘的山坡上。坟茔朴素,墓碑上只刻着简单的名讳与生卒年月。送葬那日,杭州城万人空巷,素缟如雪,哭声震天。无数受过她恩惠的百姓自发扶灵,长长的送葬队伍从府衙一直绵延到城外的青山脚下。钱塘江的涛声,仿佛也化作了低沉的呜咽,为这位守护者送行。 就在窦涟头七刚过,杨菀之和柳梓唐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时,天官署的调令如同预料之中般抵达了杭州。 “……冬官司空使杨菀之,擢升都畿道司空使……杭州府司徒使柳梓唐,调任都畿道肃政副使……着二人即日启程,先行回京述职,再赴都畿道上任……” 调令的内容在预料之中,海塘之功,足以让他们更上一层楼。都畿道拱卫京畿,地位显要,司空使与肃政副使更是实权要职。这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刻,然而,捧着这纸调令,杨菀之和柳梓唐心中却只有沉甸甸的复杂滋味。窦涟新丧,杭州的一切仿佛都还带着她的余温,这骤然到来的离别,更添几分仓惶与感伤。 临行前的准备忙碌而压抑。钱放亲自来帮忙打点行装,他看着杨菀之将窦涟托付的那个樟木箱子仔细包裹、安放妥当,沉默良久,才道:“星梵的事……还有劳你们回京后,若有机会,代我在他灵前……上一炷香。” 他的声音平静,眼底深处却翻涌着难以言说的痛楚与担忧。钱星梵一去,钱家与宫中的纽带变得无比脆弱,未来如何,迷雾重重。 杨菀之郑重应下:“钱大哥放心,钱家对我们的恩情,菀菀不敢忘,平儿也不会忘。唯愿我们保持初心,各自珍重。” 启程前夜,杭州府夜幕低垂,星子在空中闪烁,焚琴披着星光找到了杨菀之。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帮忙收拾行李,而是安静地站在书房门口,欲言又止。 “怎么了,焚琴?”杨菀之放下手中的图纸,看向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姊妹。焚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郡主府的婢女,海塘工地的风霜、钱塘江水的洗礼,让她眉宇间多了坚毅,眼神也更加沉静。 焚琴深吸一口气,走到杨菀之面前,忽然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大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焚琴……想求大人一事。” 杨菀之心中微动,已隐隐猜到几分:“起来说话。” 焚琴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恳求,有不舍,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决然:“大人待焚琴恩重如山,焚琴本应追随大人左右,生死不离。只是焚琴斗胆,想求大人……允我留在杭州。” 杨菀之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早在绵州时焚琴对芋婆婆的照顾,来到杭州以后,她得了闲又常去养济院和慈幼院,每每归家,都在疲倦中露出满足与欣慰。她们相处十余年,早已情同手足,杨菀之又怎么不知焚琴心中的丘壑?要说分别,她心中自然不舍,可她也知道她们不是分道扬镳,而是找到了各自的道路。 “为了养济院?”杨菀之问道,她的语气比焚琴想得更加平静。 焚琴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滑落:“是!大人!海塘修成了,窦大人走了……可杭州城里,还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孩子,养济院如今全靠几位老嬷嬷撑着,实在艰难。我是从郡主府出来的,我会识字算账,能帮她们记账、管理物资,也能教那些孩子认字……我……”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大人,我觉得……这里才是我该扎根的地方。跟着您,我永远只是焚琴。可在这里,在养济院,看着那些孩子叫我‘褚姨’,看着老人们能多吃上一口热饭,我觉得自己活着,是有根的。”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窗外的秋虫唧唧鸣叫,更衬得室内的沉默悠长。 杨菀之望着焚琴眼中那簇坚定而温暖的火苗,那是找到了人生方向的火光。她想起了窦涟的话——“无愧于百姓的民心,也无愧于自己的初心”。她走上前,亲手将焚琴扶起。 “好。”杨菀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你留下吧。” 焚琴泪水更加汹涌,她知道,只要她这么说了,杨菀之不会阻拦她。可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姊妹之谊,她心中的不舍毫不作假:“大人……我舍不得您……我也担心我不在了,您照顾不好自己……” “窦大人用一生告诉我们,为官也好,为人也罢,总要找到自己安身立命、无愧于心的所在。”杨菀之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露出一抹带着离愁却也释然的微笑,“你能找到自己的‘根’,我很高兴。留在杭州,留在养济院,替窦大人,也替我们,继续照看好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吧。你早已是自由身,你的去留,理当由你自己做主。焚琴,我很高兴我们都能找到我们的道路。就这样走下去吧!我想,可贺敦和幽兰知道了,也会为你由衷高兴的。” 焚琴泣不成声,只能再次深深叩首:“谢大人成全!焚琴永世不忘大人恩德!” “起来吧。”杨菀之将焚琴拉了起来,“在杭州府要好好的。我留一笔钱给你,你自己买个小宅子,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你的户籍还和我一起在洛阳落着呢,等我回去托人给你分出来,落在杭州。往后你也算自立门户了。” “这些年大人已经给焚琴够多了,焚琴不能再要大人的钱……”焚琴闻言,连忙推拒。 “收着。”杨菀之不容置疑道,“这笔钱,是让你能更好立足杭州,更好地为养济院付出。你若受之有愧,就加倍的回报在需要你的地方吧!” “是!” 启程那日,天高云淡,已是深秋。杭州城外的长亭,秋风萧瑟,吹动着道旁的枯草与落叶。 钱放带着商队伙计,柳梓唐在杭州府衙的同僚,吴诗雅、苗凤仁、左巍威等冬官署众人,以及闻讯赶来的许多受过杨菀之、柳梓唐恩惠的百姓,都来相送。武约带着一队夏官,肃立在道路两旁,为她们护卫开道。 焚琴没有来。她此刻应该正在养济院的院子里,耐心地教着几个半大的孩子认字,或者给行动不便的老人喂一碗热粥。她还是在杭州扎下来了。但杨菀之收到了焚琴托钱放递来的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衣服鞋子,是焚琴纳得很细的针脚。她说芋婆婆曾经给过她走山川的鞋,现在她也要给杨菀之。 “褚姑娘说,大人不会一直待在都畿道的,她等着大人穿着这双鞋走遍辛周山川,为这片河山书写更多的传奇。”钱放将焚琴的话如实转告给了杨菀之。 即便是素来迟钝的杨菀之,此时也红了眼眶。 陈商也来了,他站在人群稍远处,对着杨菀之手中的樟木箱子,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菀之和柳梓唐对着送行的众人,郑重地长揖到地。 “诸位同僚,杭州父老,珍重!” “杨大人,柳大人,一路顺风!前程似锦!”众人纷纷还礼,声音带着离别的感伤与真诚的祝福。 吴诗雅强忍着泪水,将一个小包裹塞到杨菀之手里:“大人,这是杭州的一点心意,路上……保重!” 里面是几样耐放的杭州点心和新茶。 杨菀之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远处在秋阳下蜿蜒如龙、沉默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石塘海堤。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是窦涟生命的绝响,也是她们奋斗的丰碑。再远处,是窦涟长眠的青山。然后,她毅然转身,与柳梓唐一同登上了北上的马车。 车轮辘辘,碾过官道,驶离了这座留下她们太多血汗、泪水、荣耀与悲痛的城市。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熟悉的钱塘江、繁华的杭州城、肃穆的府衙,渐渐模糊成一片水墨般的背景。 柳梓唐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意与感伤。良久,他才低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菀菀,师叔……是把杭州刻进我们骨头里了。” 杨菀之没有回答。她只是将手轻轻放在身旁那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上,感受着指尖下木质的纹理与冰凉。箱子里,是窦涟未竟的事业,是杭州的脉搏,是通向未知前路的嘱托。她望向窗外北方的天际,层云叠嶂,遮蔽了视线。大兴城巍峨的轮廓仿佛已在云层之后若隐若现,那里有等待她的述职,有波谲云诡的朝堂,有她无法逃避的责任与征途。 马车在官道上摇晃前行,载着离愁,载着遗志,载着两个被命运再次推向前方的身影,驶向那片更辽阔、也更莫测的风云之地。身后,钱塘江的涛声,如同一声悠长的、苍凉的叹息,最终消散在深秋凛冽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