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白月光我不要他了》
1. 第 1 章
温鹤声死了,死因不明。
她的一缕魂飘荡在松泛的土地旁,那里荒芜,黑暗,孤寂,连根要死不活的杂草都没有。
须臾,一颗星子拖着尾巴降落,莹白的光束里渐渐走出一个男人,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恐是风尘外物。
他向鹤声靠近,玄黑的袍子在冷风里簌簌翻飞,袖口金色走线一闪一闪,泛着淡淡光辉。
鹤声畏怯地飘到一棵枯树后,偷偷打量他。
他的目光深邃,如浩瀚长空,可容万物。
但令鹤声更加震惊的是,在他浩浩双目里,竟窥见自己完整的形态。
她此刻应该是一团幽蓝的光才对。
似是感应到她的窥视,那双眼扫过来,蓝色的光团立即晃入树后,身子抖如筛糠。
又过了一阵子,鹤声没有听见丝毫动静,于是一点点探出来,看到他正盯着埋葬自己的那块土地发怔,不由得警惕问道:“你是谁?”
“玉光。”
他的声音空灵,抬手一指,鹤声咻地飘到他跟前,被他身上散发的光圈住。
“你要做什么?”鹤声怕极了,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她尝试着挣扎,发现都是徒劳。
她如今就是个游魂,没有力量,没有□□,拿什么与这个不知是神是魔的男人抗衡?
她认命:“我都死了,你抓我做什么?炼丹?还是练傀儡?”
玉光不说话,垂眸看着脚下那块松土,抬手一挥,泥土悉数飞起,堆到一旁。
“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都死了,你还挖我的坟,你这么可恶,是会遭报应的。”鹤声愤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以一团幽光的形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尸体暴露出来。
如果游魂会哭泣,那她现在应该泪流满面。
可她的愤怒和质问并未让玉光停手。
玉光手指轻挑,撇去残留在她尸体的泥土,红色的嫁衣焕然一新。
灼目的红让鹤声有些难过,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难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甚至连姓甚名谁都忘记了。
“你想活吗?”
真是晴天霹雳的一句话。
幽蓝的光团像是触电般,不安分地晃动着:“那是当然啦,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欠你的。”
“啥?”鹤声再次震惊。
她残存的这一抹魂,其实保留了生前微末的记忆和情感,依稀记得自己是个爱占人便宜的人。
这样的人,应该是避之不及的,怎还会有人愿意欠她人情?
不过他说欠那便是欠吧,活过来最重要。
她趴到玉光肩头,笑嘻嘻道:“那就麻烦你咯”
玉光立即结印,鹤声猝不及防被法印拍进土坑里。
准确说,是被拍进自己的□□里。
“醒。”
鹤声蓦地睁眼,只见土坑四周金光缭绕,头顶铺了一道巨大的法阵。
魂魄入体的那一刻她想起来了,这叫聚魂阵,非等闲之辈可以操控的逆天大阵。
会遭天谴的!
她躺在坑里,目光缓缓移到阵外的玉光身上,一时感到荣光无比,一时又觉得愧疚难当。
也不知自己生前究竟积了多大的德,才换来这个陌生男人的以命相搏。
金光在消弭,玉光骤然收手,鹤声从土坑里飞出,展臂将自己端详。
一瞬后,她跑到玉光身前,同他确认:“我这便活过来了?”
“没有。”
“没有?!”
鹤声掐了下自己的脸,实的,有些痛感,这还不叫活着?
她飘入玉光的视线,叉着腰问道:“你说我没有活过来,那我现在算什么?”
玉光扫了她一眼,别开目光淡淡答道:“什么都不算,不人不鬼。”
鹤声:“……”那还不如死了。
“你死后被人打散了三魂六魄,飘落四处,方才为你聚魂时,发现还有一魂一魄没有归来,应该是被什么镇压住了。”
鹤声怔住,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火红的嫁衣。
她是穿着嫁衣死的。
她死的那天,正是她新婚的时候。
到底与人结了多大的仇,死后三魂六魄被剥离,被镇压,叫她入不了轮回,只留一缕孤魂游荡在自己的尸身旁。
“走吧。”
鹤声茫然:“去哪里?”
“去找剩下的一魂一魄,你生平最重要的记忆和情感都被封在没有归来的魂魄里。”玉光望向远方,长夜之下,群山只剩漆黑的轮廓,让人窥不清虚实。
他收回视线,背在身后的手渐握成拳,鹤声咻地飞过来,像个纸鸢一样,由一根接近透明的线拖拽着,飘荡在广阔的天际。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周遭的景致像脑海里的记忆一样,走马灯般一幕幕闪过。鹤声尝试着将那些人和事串联起来,却发现那些碎片化的东西根本不肯为她停留片刻,可她不死心,所有记忆是属于她的,凭什么拼凑不起来?
“你眼下不必急于回忆过去,待找到剩下的一魂一魄,便都明了了。”
鹤声诧异望着玉光的背影:“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知道。”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你叫,温鹤声。”
玉光突然停下,回身挥手,将她那身红衣褪去,换作一袭素白后,指着云层下方说道:“由此处下,可以通往人间界,我探到你有一魂就在那里。”
“你不再同我去了吗?”
玉光没有回答,只默默解了她身上的缚术,又幻化出一把伞推去她头顶:“你如今魂魄不全,算不得完整的人,不能见光,这伞赠你。记住,有光处,必打伞。”
新生之后又获自由,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了。她握着伞飘向玉光,想要对他说一句“谢谢”,却察觉到他脸色有些不大好,眉宇间透露着疲态,从整个神情里观看,像是在努力压制什么。
玉光摊开手掌:“这里有两只神兽,名唤当康,领胡,暂时放到你身边护你周全,帮你寻魂。”
“当康?领胡?”鹤声盯着那两只神兽,不可思议道,“这不就是猪和牛嘛?”
不过,小小的,还挺乖巧。
她围着神兽转了一圈,突然凑过去,指着领胡:“大牛。”
指着当康:“小猪。”
“我这样叫它们,可以吧?”
玉光突然掩嘴咳嗽,见鹤声要上前,他当即挥袖,闪避千里,于苍茫天际里留下一句:“它们乃上古神兽,你莫要玩闹亵渎。”
还来不及回应呢,两只神兽突然爆发耀眼的光芒,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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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声睁不开眼。
须臾后,耳边有了喧嚣声,再次睁眼,她竟站在一条繁华热闹的行街上。
这就到人间界了?也太快了吧,神兽果然不同凡响。
神兽?鹤声扛着伞四处看,在墙角一堆烂筛子下发现瑟瑟发抖的两只小狗,正冲她呜咽着。
“神,神兽?”
两声叹息一前一后响起,随即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转身看去,险些大叫出声。
男人,两个风格迥异,甚至称得上人间绝色的男人。
鹤声握着伞,围着右侧的男人转了一圈,从男人身后探出脑袋,忍不住上手弹了弹饱满耳垂上,缀挂着的红艳艳的流苏。
她两眼放光:“你是谁啊?”
折扇唰地一声响,有软风拂面,有金声玉振:“吾乃当康。”
当康?这哪里是神兽啊,根本就是风华绝代,一笑百媚生的美男子啊。
鹤声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来到另一个男人身旁,由上至下,由下至上,看了好几遍。
这个男人便不是当康那般芝兰玉树,翩翩公子了。
他穿着皮甲制作而成的衣裳,裸露出半只结实的手臂,所见之处,紧实黝黑,魁梧无比。
“你,你就是大牛了吧?”
领胡礼貌地纠正她:“我叫领胡。”
鹤声瞪大眼睛,长得这么魁梧一个人,说话竟然这么温柔,太有反差了。
玉光究竟上哪儿找的这么两个极品?下次见到他一定要好好问问。
当康、领胡:“……”
“走吧。”两只神兽异口同声,于一左一右拽起鹤声的胳膊肘,带往人群中。
“你们修炼了多久才可以变成人啊?”
“变成人以后是不是也吃五谷杂粮,天黑睡觉,天亮起床?”
“你们平日都住在哪里?还有玉光,他跟你们住一起吗?”
“他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那么厉害?”
……
她实在太聒噪了,吵得人耳根子疼,当康干脆抓了串糖葫芦塞进她嘴里。
鹤声拔出嘴里的糖葫芦串,有些怔然。
一阵笑声突然传来,把她从没有头绪的回忆中拉出来。她望向前方,目光紧紧定在一块写着“金玉赌坊”的招牌上。
里面赌钱的声音轰天震地,勾得她心痒痒。
她丢掉糖葫芦,撒腿就往赌场里冲,领胡一把掐住她的后脖颈,将人给拎回来:“主人只让我们陪你找魂魄,别的事,不干。”
鹤声一手握伞,一手拍打领胡的大掌,试图劝说:“神兽做久了应当也很无聊吧?赌桌上可是比修炼悟道还要刺激好玩,你们同我去玩一圈,保证会日思夜想,戒不掉。”
当康上前帮领胡握住她的胳膊肘,叹道:“你年纪轻轻就死了,应当是有原因的。”
鹤声惊疑:“什么原因?”
当康漫不经心答道:“你之前活着的时候应该不是什么好人。”
鹤声的脸唰地垮下来,刚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当康一声“嘘”,她立即止声。
当康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赌场门口两大一小的人影子,他抬手点了下鹤声的眉心,一道细长的金线突然蜿蜒钻出,直接连接在那道小身影上,瞬间又被弹回来。
他沉声道:“就是她了。”
2. 第 2 章
温鹤声被两只神兽丢到一座宅子前,她抬头,只见牌匾上写着大大的“宁宅”二字,两只神兽站在紧闭的大门前,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神神道道,令人不明所以。
鹤声撇撇嘴,一边起身,一边嘟哝道:“神兽,化成人形也还是兽,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她低头拍着衣衫上的尘土,手中伞不慎倒斜,金灿灿的阳光利剑般穿透她的手背,她吃痛地“啊”出一声,忙撑好伞,不敢再乱动。
领胡最先发现她手背上的灼伤,立刻覆掌一抹,伤口奇迹般好了。
鹤声已经不感到惊讶了,毕竟是上古神兽,拥有超乎她想象的神力,这么点小伤在他们眼里不过动动手指的事儿罢了。
但她还是抬头对领胡道了一句:“谢谢。”
领胡说:“不谢,主人的话你得好好听。”
他说的主人就是玉光。鹤声一直没来得及问,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以违背天道,将她从鬼门关里夺回来。
“行了,我们进去吧。”当康催促道。
鹤声回望那两道紧锁的大门,随后迈过去,刚要叩响门上的铜环,就被当康给拉回来。
“你干什么?”
“你不是说要进去么?”
当康蹙眉:“魂魄不全,连脑子也不好使了。”
鹤声:“……”
嘴真臭。
她被两只神兽拽着,无声无息穿门而入,进了中堂,有两个丫鬟端着吃食往同一个方向去了。
那是内宅的方向,拐过游廊后就到了。
内宅庭院中,有个小女孩儿在那儿踢五彩绣球,一个不慎,那球直接冲向丫鬟的额头,重重弹落进一盅汤里。
沸汤四溅,烫得丫鬟啊啊直叫,情急之下丢掉手里的托盘,瓦盅啪一声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煨了许久的补汤洒了,丫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须臾后小心翼翼地看向妇人,咚地跪地,磕头道:“对不起,夫人、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求您们饶过我吧。”
“真是笨手笨脚,连个汤都端不住,要你何用?”
闻言,小女孩回头望了眼已经发话的母亲,也学着那副模样,指着丫鬟道:“对,没有用的东西,留着那条贱命也只会浪费水粮,打死她。”
鹤声惊愕不已。
那小女孩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竟能说出此等恶言恶语,骇得丫鬟浑身颤抖,不停求她们,她的母亲还引以为傲地摸着她的头,目光里满是赞同:“彩蝶,不生气。”
很快,有四个手握长棍的家丁穿廊而来。
丫鬟见状,跪着爬向前,拉住宁彩蝶的裙角泣道:“小姐,求您,求您为奴婢说两句话吧,奴家中还有爹娘要照顾,不能死,真的不能死啊。”
宁彩蝶的眼睛骨碌碌转动着,片刻后指着那只在残汤里的绣球说道:“那你学狗,去把那只球给我叼回来,学得像,我就让娘亲饶你一命。”
丫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飞快爬向那只彩绣球,张大嘴巴去含。球大嘴小,且绣球的表面是用上好的丝线与锦缎制成,光滑得很,她根本咬不上。
宁彩蝶瞧见她狼狈挣扎的模样,不禁捧腹大笑,拉住她娘亲的袖口问道:“娘,你看她像不像狗?”
为娘的同她一道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坐在石凳上继续看戏。
鹤声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大箭步冲出去。
当康和胡领根本来不及制止,就见她才近小女孩的身,便被一道力量给劈了回来,震得连魂魄都飞出肉身。幸而两只神兽相护,一人一掌,将飞出的魂魄给打回体内,她才没出大事。
鹤声惊魂未定,盯着小女孩胸口那只长命锁发怔。
“你才捡回一条命,不该那么冲动的。”当康扶她站好,目光也落在那只长命锁上面。
鹤声敛回神思,好奇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把长命锁其实很普通,是附在上面的一道神力将你挡回来的。”
“神力?”鹤声不可思议问道,“她就是个凡人,怎会获神力相护?”
当康没有答话,只回头问她:“温鹤声,你以前也那么恶毒吗?”
“你什么意思?”鹤声茫然的脸上飞快闪过一抹怫然色,“之前说我年纪轻轻就死了,不是好人,现在又说我以前很恶毒,你是天天把毒药当饭吃吗?说话这么难听。”
当康摊手,用下巴指了指小女孩:“她身上有你的一魂。”
“什么?”鹤声震惊又不解,“你意思是,她会这样,都是因为我的魂造成的?”
“准确来说,是你的魂在她身上,呈现出了你阴暗的一面。”
鹤声险些背过气去,她掐着自己的人中,不死心问领胡:“大牛,你为人真挚老实,你大声告诉我,那只死猪说的都是假的,对吗?”
“是真的。”
领胡毫不含糊的回答又给了她重重一击,她跌坐凭栏,耳边是受尽屈辱的婢女绝望的哭喊声。
她忍不住痛骂自己:“我以前真不是个东西啊。”
肩膀上传来几下轻拍,鹤声抬头,是领胡站在身旁。
他对鹤声说:“你也别太难过,她这个年岁,正是学道理的时候,她有父有母,却未得到正确的教导,并非完全是你那一魂的过错。”
当康从旁路过:“正所谓,养不教,父母之过。”
鹤声叹了口气:“眼下该怎么办?这个婢女今日恐是凶多吉少。”
“你想救她?”当康突然闪回来,神情举止有些兴奋,“你有此想法着实不错,若以前当真作过恶,这一次也算是为自己行善积德了。”
鹤声睨了他一眼:“我知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现下,我是没那个本事出手的,你们二位乃上古神兽,显显灵,渡她一渡吧。”
两只神兽互视一眼,随后双双施法,庭院的上空骤现两道金光。
“凡人,跪下。”两道声音齐出,宛如寺顶钟声,空灵浑厚,穿越千里。
那对母子见状,吓得从石墩上滑跪下来,痴痴盯着两道从天而降的金光。
“你母女二人作恶多端,意图剥夺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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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今天道降临,要收回你们得到的一切,你二人可有异议?”
“天神饶命,天神饶命。”宁母按住小女孩的后脑勺,对着两束光磕响头,“我们知错了,求天神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你为人母,却不对幼子循循善诱,教她做一个好人,实在不是一个好母亲,那便罚你生生世世永不为人吧。”
宁母吓得涕泗横流,仰头求道:“天神大人,凡妇知错了。我儿生来六神无主,魂不附体,好不容易才治好,成为一个正常人,求天神,让我多陪陪她吧。我往后一定会好好教导她,绝不再生恶念,我只想陪她走完一生,下一生,我当牛做马都无怨无悔。”
隐在廊下的当康和领胡同时收手,金光渐渐消散,留下最后一句:“那便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敢再犯,决不轻饶。”
妇人朝天磕头,待动静彻底消失,才长舒一口气抱着小女孩起身。
她安抚好怀中幼童,抬眼对那位丫鬟厉声说道:“还不快下去干活儿。”
领胡转身对鹤声说道:“我们只能帮她到这里了,世间万物都有各自的命数,我们不可过多插手更改。”
鹤声点头,蓦然想起那道聚魂法阵。
若神不可随意插手凡人的生死,那么玉光又凭什么可以与天道抗衡,将死去的她复活?
他会受到天道的惩罚吗?
鹤声抬头望向苍穹,此刻长空万里无云,正是人间一年好时节。
*
由于长命锁上附着的那一道神力,不是当康和领胡可以轻易破之,便在丫鬟没有性命之虞后带着鹤声先行离开。
鹤声魂魄不全,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在日光下,只能在客栈内躲着。
两只神兽说是出去想办法,眼瞅着天都要黑了,还没回来。
鹤声百无聊奈,让店小二送来了一桌好吃的,却是怎么也尝不出味道来,连人间界最烈的酒都没办法刺激她的味觉。
她失望丢下筷子,躺在榻上喃喃道:“原来真的是不人不鬼啊。”
翌日,天刚亮。
客房的大门砰声破开,鹤声在睡梦中骇了一大跳,却依旧舍不得睁眼,反正不人不鬼,没人会稀罕她。
片刻后,她感觉到自己被人从床上拎了起来,不情不愿睁眼,发现两个男人站在他床前,居高临下注视着她。
她蓦地拽紧被褥,无可奈何说道:“你们现在是人,不是灵智不开的兽,我是个姑娘啊,姑娘,你们知道吧?跟男人不一样的,进来之前,可不可以先敲门?”
当康漠不关心,反倒领胡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解释道:“抱歉,事态紧急,着实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了。”
“怎地?天塌了?”
话音刚落,她直接被二人拽飞起来,破窗而出,又像个风筝似得飘荡在天上。
真是不把她当人啊。
风直往口鼻里头灌,她歪过脑袋,喊道:“什么事儿非得这样?”
领胡斩钉截铁答道:“今日是个夺魂的好日子,错过了可又要等上好一阵。”
3. 第 3 章
当康和领胡打听到,每月十五的这一天,宁宅上下都要在家中沐浴斋戒,焚香祭神。彼时,宁彩蝶会取下身上的长命锁,放在供台前,行加持之礼。
今日,整个宅子静的出奇,就连鸦雀从上空飞过,都骤然停止鸣叫,怪哉得很。
温鹤声随着当康、领胡来到祠堂时,宁父宁母已经带着一众人挤在神像前叩拜了。
祠堂的天花顶修建的很低,顶上垂下数道画着朱砂符的黄绸,遮挡住外来的光线,只余下供台上的两只白烛,勉强照亮,把叩拜者的身影投射到明黄的绸缎上去。
鹤声站在抱柱下,抬头看了一场影子戏。
霎时,符布随着人群的退出而变得摇晃,在它招展的空隙间,供台上的神像若隐若现。鹤声偏头看了几次都没有看清神像真正的模样,就在快要放弃时,两道符布突然挂住了,她清楚地看见,泥神像竟然没有开脸。
鹤声心里生出一种怪异感,加之祠堂空间压抑,她这个魂魄不完整的人开始有些喘不过气了。
她戳了戳领胡,小声问:“这塑的是哪位神仙的像?竟然没有脸。”
符布早已不动,领胡稍微探了下,摇头道:“不知,没见过。”
当康轻笑一声:“无名无姓的伪神罢了。”
他转着手中扇子,看向鹤声:“说不定这尊伪神的背后,就是杀你,剥你魂魄之人。”
无端一句猜测,令鹤声目眐心骇,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希望自己彻底活过来,于是情不自禁向那尊无脸的神像走去。
那些叩拜者早已经退出去了,可鹤声的耳朵里还有密密麻麻的祈祷声,像是经文,也像是咒语,在击打她的耳膜。
瞬息间,无脸神像的眉心发出一道银白的光,灼得鹤声睁不开眼,无数分裂的神像猛猛撞进她的身体,撞得她魂魄几欲离体。
她像是坠落进无底的深渊,再也听不到只言片语,只有黑暗里无尽的烈风刮来,像刀子一样,在割她,在撕扯她。
她疼,疼到无法呼吸。
“温鹤声,醒来。”当康上前拽住她,反手甩了个巴掌出去。
魂魄倏地重聚,鹤声睁眼,感受到眉心上有一只大掌覆盖着,她斜眼上看,是领胡。
她才醒来,还有些懵懵的,愣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半张脸火辣辣疼,冲着当康惊呼道:“你打我。”
“不打你,你就会再死一次。”当康环抱双臂,回到方才的位置,余光里瞥见鹤声不可置信的神色。
鹤声彻底清醒,重新抬起领胡的手掌,按在自己的眉心处,畏畏缩缩再看神像。
方才就是这尊伪神像眉心发出的光,差点吞了她的魂魄。
想起当康那句“会再死一次”,鹤声浑身战栗,心有余悸回到抱柱下,紧紧抱住领胡的手臂,再也不敢乱看。
片刻后,祠堂的大门推开,两道影子在狭长的光里无限拉长,最后消失不见。
鹤声看到丫鬟领着宁彩蝶来到供台前,开始另一种她看不懂的仪式。
她忍不住打听:“你们可知那尊神像为何会吞人魂魄?”
当康仰着下巴俯视她,冷哼一声别开脸,不打算回答。
鹤声讪讪,拉了拉领胡的手,领胡这才回答她:“是有人给这座神像注入灵力,一旦有人敢直视神像的眉心,便会被吸走魂魄。我想,设下此法之人,应当是想靠吞食魂魄提升修为。”
“这世间还有如此狠毒的修炼之法?”
“有,修仙界之中,常有人走歪门邪道,快速获得力量,妄想飞升仙界和神界。”
鹤声的记忆虽然是模糊的,却依稀记得自己也是修仙界中的人,但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些法子。
她伸出双手反复看,咂摸道:“都是一个地方的人,我怎么这么平庸?”
“可是,宁家这么多人,每月十五都会来拜神像,为何他们一家子都没有被吸走魂魄?”鹤声觉得那神像怪得很,宁家也怪得很,没有哪一个正常人,会那么虔诚地去敬拜一尊伪神,是他们不懂,还是背后藏有什么阴谋。
最后的敬神仪式结束,丫鬟悄然退出,只留下宁彩蝶一个人,静静跪在蒲团上。
她双手合十,虔诚而望,在磕完三个头之后,开始取下脖子上的长命锁。
鹤声看到她把长命锁放在供台上,可过去好一阵儿,那锁都没有丝毫变化。
正要向身旁二人解惑时,鹤声见他们默契上前,停在女孩儿身后。
他们似是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便整齐施法。领胡仍旧站在女孩儿身后,当康则纵身翻越到女孩儿前面,两道神光同时从眉心和脑后亮起,不过须臾,女孩儿便开始痛苦吟叫。
这便是在剥魂。
连剥一个不属于自己身体的魂都会痛不欲生,鹤声不敢想,自己当时又是何等悲惨,痛苦。
她渐渐闭上双眼,不再去细想。
就在此时,供台上的长命锁抖动,当康和领胡敏锐避开,那道神力便直直劈向祠堂大门。
两扇门被劈得粉碎,唯恐阵仗过大引来宅子里的人,领胡立刻施法,将碎片和粉末重新凝聚,再次封闭祠堂。
当康一指力量定住长命锁,附在锁身的神力与他相抗,持续拉扯。
眼瞅着昏过去的女孩儿快要苏醒,领胡继续施法剥魂,惨叫声再度响起,像乱人心神的妖鬼之音,令鹤声极度悲伤、难过。
她像是被什么摄住了一样,艰难问道:“抽走了我的魂,她是不是就会回到以前的痴怔样?”
“此刻就不要再当圣母了,你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当康一言,如雷贯耳,再次激醒她。
那道神力并不普通,甚至比两只神兽更强,当康逐渐感到力不能支,遂看向领胡。
领胡瞬间读懂他的意思,猛力抽出一魂,向鹤声的方向掷去。当康立即松手,二人同时飞向鹤声时,一道金光从他们中间劈闪而过,撞击在抱柱上,余力刚好打中魂团。
鹤声猝不及防被一道力撞飞,眼瞧着就要与门板来个亲密接触,领胡隔空一拳,砸破大门,二人迅速跟上,一左一右拽住鹤声的手,成功飞离险境。
疼,鹤声的五脏六腑都在疼,耷拉在领胡的背上半霎说不了话。
当康探她的魂识,摔手道:“成了,你现在有完整的魂了。”
鹤声咳了几声,抬手指向当康,颤声问:“你方才是不是想谋害我?”
“说的什么话?我与领胡不过是在借力罢了。”
鹤声的手陡然垂下。
*
宁家祠堂内,哭声盈天。
宁母抱着昏死的宁彩蝶不断朝神像磕头:“求求您,再救救她吧。”
神像没有丝毫回应,她抬眸瞥见供台上的长命锁,于是爬过去拿回锁,重新挂回宁彩蝶的脖子上。
她拍着宁彩蝶的脸颊:“彩蝶,护身符还在的,你睁开眼就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你醒过来,醒过来唤一声母亲啊。”
“种恶因,得恶果。”
一道宏音降落,宁彩蝶脖子上的长命锁也随之飘起,宁母忙伸手去抓,却见锁已经落在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手上,他的周身散发着彩色的光,脸上像是蒙了一层薄雾般,叫人瞧不真切。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知道,就连跪在祠堂外的人都未曾察觉到,真是神乎其神。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抱着怀里的女儿跪向眼前人:“求您,救救她吧,您能救她一次,便能救她第二次,只要她能变成一个正常人,让我宁家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我么?”玉光垂眸,盯着匍匐的背影问道。
宁母蓦地僵住,片刻后缓缓抬头,仍是瞧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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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脸,可从声音来辨,她已然明白,他根本不是之前那个人。
玉光敛回目光,走向神像,他的步履生风,带动妇人瞬间转白的三千发丝。
“拜了多久了?”
“六年了。”宁母抬眼,只看到无数摇曳的黄色布符变得重影叠叠。
六年前,宁彩蝶出生后的第二日,她和奶娘发现孩子不哭不闹,双目无神,以为患了什么疾病,情急之下派人出门寻医,没曾想那天刚好有个修道之人停在宁宅门前,说了一句:“六神无主,魂不附体,乃缺魂之症。”
宁家把那位修道者请进家中,以上宾之礼相待,求他给出解救之法。
修道者说:“此症并非无法治,只是需要静待机缘。”
一句“静待机缘”令宁家人更是焦灼了,他们不想等。
百般哀求之下,修道者让他们悄悄塑了一尊无脸的泥神像供奉在祠堂之内,每月十五的那天全家上下都要去祭拜,并且赠了把长命锁给宁彩蝶,叮嘱道:“除每月十五加持,其余时候不得摘下。”
过了半年,赌坊的生意如日中天,宁父一人忙不过来,宁母不得不带着宁彩蝶每日前往赌坊帮忙,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宁彩蝶似有所好转,偶尔会冲人发笑了。
夫妻二人以为是敬拜神像有了效果,心中更是对那修道者生了敬意,年年张贴告示找他,可那告示一经贴出,不出半日,就会自燃。
直到前几日,那修道者登门了,说宁彩蝶的机缘已到,他把宁彩蝶单独带往祠堂,半个时辰后再出来,宁彩蝶已经同常人一般,能跑能跳,能唤爹娘。
“缺魂之症,哼。”玉光发出声冷笑,一指点破无脸神像。
神台坍塌的一瞬,宁母发出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你住手,住手。”
扬起的烟尘并没有沾染到玉光,他抬手扯下头顶所有的符布,整个祠堂终于变得亮堂。
“你女儿并非患有什么缺魂之症,而是在出生时就被人抽走一魂,这两日她之所以变得正常,不过是有人偷天换日,把别人的魂换到她的身上。”
“别人的魂换到我女儿身上?”此等言论闻所未闻,宁母如何也不敢相信,喃喃重复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玉光不答,反问道:“你可知,有多少人从你的赌坊走出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那与我有何干系?是他们自己想赌,也是他们自愿从我这里借钱赌的。”宁母紧紧抱住彩蝶,哄睡一般拍打她的背,冷声说,“我借出去的钱当然要收回来,他们自己没钱还债,卖妻卖女,轻生而亡,关我什么事。”
“好赌者是恶,纵赌者亦是恶。你最初是受害者,后因他人布下的阴谋成为帮凶、棋子,如今真相已明,劝你及时回头,莫要一错再错。”
*
鹤声还没有醒。
领胡俯身盯着她的睡颜,愁的抓耳挠腮:“那道神力虽然劈在柱子上,有所分散,但她的□□终归没有认真修炼过,不会扛不住那力道,不醒了吧?”
当康站在窗边摇扇子,瞅见一道星子从某处房屋迸出,瞬息后转向他的方向来了。
他啪声收起扇子,认真道:“主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束光自上落下,渐渐散去。
玉光径直走向床榻:“还没醒吗?”
当康道:“没呢,劈晕了,不知道怎么一直不醒。”
顿了稍许,玉光双指点中鹤声的眉心,有许多小莹光迅速钻入,不过片刻,就已有醒转迹象。
朦胧之间,鹤声窥见一道身影,丰神俊朗,却不苟言笑。
那道高大的影子随着她意识的清醒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直到眸子里将他彻底容纳,她像针扎了似得,从榻上跳起来,跪在床沿上,认真问:“我没死吧?”
玉光转身,淡声道:“没死,还差一点就彻底活了。”
4. 第 4 章
鹤声拍着胸脯,松出一口气。
那两只神兽简直剑走偏锋,取走魂完全可以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放进她身体里嘛,偏偏借长命锁里的神力,生生把一魂给劈进她体内,也不怕她魂飞魄散了。
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站在房间内,要么盯着她,要么盯着外头,鹤声有些不习惯,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当康忽然从她眼前走过,她狠狠瞪去,仿佛在说:就是你,就是你这只狠辣的死猪,险些剥夺我彻底活过来的机会。
当康似笑非笑,走到窗边问玉光:“我方才看主人来的方向是宁宅,可是查清了那尊伪神像的来历?”
鹤声尖着耳朵细听。
“没有,我去时,神像里附着的力量已经逃走,也有可能根本没有来过。”
鹤声陡然想起,当康在祠堂曾说:那尊伪神的背后,说不定就是剥她魂魄的真凶。
她撴下杯子,三步并作两步,将碍事的当康往一旁推去,问玉光:“那伪神为何会藏在宁家?我的一魂是不是被他们抽走放在宁彩蝶身上的?他们为何那么做?”
她的问题太多,玉光懒得一一回答,只问:“你很想知道?”
鹤声点头如捣蒜。
下一瞬,玉光捉住她的肩,咻地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阴冷阴冷的,周围全都是大小、高矮不一的土包,她看了好几眼才确认那是土坟。
有些坟头竖了碑,有些没有。
冷风瑟瑟,从头灌倒脚,鹤声打了个寒颤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脚居然陷在一堆烂泥里,而另外三个,脚不沾地。她怒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玉光抬手,指尖发出足以灼人眼目的光:“带你看你想看的。”
鹤声脚下一空,顺着阴寒的风掉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空间。
那里灰茫茫的,光线很暗淡,她需要十分认真才能看清前方从光影里穿过的人。
他们都在往一个地方走,那个地方鹤声知道,是宁家开的“金玉赌坊”。
赌坊门口人来人往,有人自信满满进去,有人垂头丧气出来,她的视线追随进去的人,看到他们把大把大把的金钱挥洒在赌桌上,只一场豪赌,他们就输掉了所有。
鹤声看到输了的人丧着脸出来,他们回到各自的家中,有人砸锅卖铁,有人把妻女卖给人牙子,还有人在自己家中悬梁自尽,抑或是寻了条河,双眼一闭便跳了下去。
鹤声惊慌伸手,空间瞬间转换,她扑了个空,却看到有一道模糊的力量在抽取那些还未死透的人的魂魄。
她吓得浑身颤抖,步步后退,看到快被抽出的,扭曲的魂魄突然感到浑身疼痛,有熟悉的东西在不断挤压她的□□,想要挣扎出来。
“不,不要剥离我的魂魄。”
鹤声仰天痛喊,头顶灰茫茫的雾气飞速流动,化为漩涡,将她一口吞噬。
“可以醒了。”
头上有痛感袭来,鹤声蓦地睁眼,瞧见手摇折扇的当康冲她发笑。
又是他,上次打她一巴掌,这次又拿扇子敲她头,看起来人模人样,却一点不温柔。
她冷哼一声,拨出烂泥里的脚,一瘸一拐往玉光的方向走。
“有人借金玉赌坊为掩,抽食凡人的魂魄,那宁家小女宁彩蝶丢掉的一魂是不是也是伪神像背后的主使所为?”
玉光:“或许是。”
什么叫或许?鹤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坟墓,而她方才在空间所见的那些人,也埋在这里,只不过没有竖碑,他们的魂魄被抽的一干二净,只有□□埋在这滩烂泥里,慢慢腐烂,最后成为一把朽骨,或许永埋地底,或许被野狗刨出啃咬。
鹤声感到胆寒,她捂住心口时,发现自己的情感比之前更加丰满了些,于是试着回忆过往,却还是徒劳。
“喂,大佬,我剩下的一魄在哪里啊?”她必须要快点找到最后一魄,恢复所有情感和记忆,查出自己真正的死因。
玉光身上发出道类似于绳子的光状物,系在鹤声身上,把她带离乱葬岗。
她又变得像只风筝,被人牵着飞走。
眼下,她的四肢和头脑更加灵活了,对事物和情感的感知也比之前更加敏锐,偶尔看玉光的眼神,总觉得他好像认识自己一样。
她扯了把光绳,借力飞到玉光身旁:“你……知道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吗?”
玉光似是用余光瞟了她一眼,平静答道:“贪财好色,不学无术。”
鹤声嘴角抽搐,拽着绳子逼迫玉光停下,叉着腰质问道:“你以为很了解我吗?”
“一般。”
鹤声闷哼一声,站在原地任由玉光拖着她走。
两只神兽从她身旁飞速掠过,她听到当康刺耳的笑声。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会养什么样的神兽,领胡除外。
越往前,风里的荒芜和萧条就越是明显,危险的气息也愈发浓烈。
少顷,玉光和两只神兽突然停下,鹤声差点没撞他背上。
腰间的光绳消失,鹤声垂眸看去,飘浮的云层之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地。那里黄沙漫漫,怪石林立,时不时还有奇怪的声音传出,像野兽的叫声,又像幽灵的怨声,骇的鹤声钻进玉光背后躲起来。
“我的一魄就藏在这种鬼地方吗?”
玉光:“是。”
鹤声咋舌。杀她的人真是处心积虑,既想她死,又怕她会带着记忆入地府,在判官老爷那里告状,所以把她最为重要的一魄藏在这阴森鬼气的地方。
寻常人不敢来,不寻常的人谁又会没事来这儿寻刺激?
他们齐齐落地,脚下的沙传来热感,越是往里走,鹤声就越是热渴难耐。
看到玉光和两只神兽波澜不惊的神态,鹤声哎哟一声,坐在沙里。
玉光转身,只见鹤声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拍着屁股火急火燎道:“这沙烧我屁股。”
玉光弹指一挥,给她身体罩了层保护罩,鹤声的屁股一下就冷却了,脚底板也没有踩火碳的灼感,整个人如沐春风,舒服得很。
不知在黄沙里走了多久,一行人终于停下。
鹤声跑上前,眼帘里映出一片汪洋大海,漫延远方,没有边际。
沙漠藏着一片海?鹤声不禁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玉光道:“荒域-荒海。”
没听过!
鹤声上前,领胡一把扯住她:“荒海内生长着许多海洋荒兽,凶残无比,切莫轻易靠近。”
玉光不知何时闭上双眼,两耳里持续有莹白的光点闪出,转瞬后他睁开眼,看向领胡。
领胡点头,握住鹤声的胳膊一个猛子扎入荒海里,砸开巨大的水花,如雨般落入海里,惊起圈圈涟漪。
荒海的水是黑色的,仅凭一双眼很难看清海底的动向,就连玉光也只是以耳探知,再开灵目,察其深处。
领胡入海后变回兽身,背上驮着鹤声,鹤声身处玉光设下的保护罩中,可以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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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如,但她不敢轻举妄动。
游过了许多珊瑚丛,鹤声听见有“呜呜”的声音,神秘又深邃。
领胡顿了下,待眼前的浑浊彻底消失,才看到前方巨大的蚌壳里,有一只小盒子,正闪闪发光。
鹤声亦看到了,那闪烁的光像是在召唤她,让她蠢蠢欲动,想要接近。
领胡摇头,示意她不要前去,可那只盒子里的东西与她有所感应,应当就是她最后的一魄。
心急如焚时,“呜呜”的声音又传来了,这一次不是一两声,而是有规律的,有节奏的传出,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下一刻,轰一声,巨型大物四面八方冲来,领胡环视四周,一个俯冲游向大蚌壳,又及时刹住,刻意倾斜身子,鹤声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弯腰捡起那只小方盒。
东西捏在手上后,鹤声才看清围攻他们的巨型大物状如鲸鲨,张着锯齿大口,齐头并进撞向他们。
领胡发出声长鸣,红色的尾巴鞭子般甩向鹤声的侧方,击翻一只欲要袭击她的大鲸鲨。
鲸鲨的嘴里有血溢出,像一滴墨,渐渐在水中弥漫开来,引得其余鲸鲨纷纷冲来,瞬间将它撕扯殆尽。
浓郁的血色和腥味在海底蔓延,湮没鲸鲨群。
鹤声顺着水流看去,只见浑浊的海水突然生出许多漩涡,有如同眼睛的幽绿光点正一点一点向她游来,危险的气息袭来,鹤声想要唤领胡,海水漩涡瞬间撕裂开来,一道巨物迅速冲破屏障,猛地撞向鹤声。
鹤声的腹部受到剧烈的撞击,比在宁家祠堂的那道散神力劈中还要痛。
意识逐渐涣散,鹤声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小盒子随着水波漂逐,在她最后的眸光里重新回到蚌壳中。
领胡看到鹤声被撞出一丈外,身体因为失去意识而渐渐下沉,当即一个扫尾,逼退鲸群,冲向鹤声,用自己的背脊稳稳接住她。
“温鹤声,醒来。”
鹤声一个激灵睁眼,从领胡的脊背上腾地坐直。
“温鹤声,屏气凝神,去感应它的存在。”
鹤声望向头顶黑压压的水流,并没有看到玉光的身影,他或许一直都在岸上,根本不用近身就可获知一切。
她追随那道空灵又充满力量的声音,阖上双眼,摒弃杂念,去感应盒子里的东西。
光从盒子的边缝里迸射而出,像是要炸开一般,迫不及待,震荡得整个蚌壳碎裂成渣,化作利器割向围攻的鲸群。
领胡见光,载着鹤声冲过去,鹤声一个趔趄摔落进浮游的小碎片里,手背、脸颊瞬间划伤,鲜血溢流而出,渐渐凝结成线,一头系着鹤声,一头探向快要破开的盒子里。
盒子震颤的厉害,那条线却始终探不进去。关键时刻,领胡看到盒子身上有一道四四方方的蓝光飞快闪了一下,他当即化兽成人,蓄足力量一拳砸了下去,那道蓝色的封印符咒荡然无存。
巨大的力道激起千层浪花,席卷起海底漫游的生灵,领胡渐渐看不见鹤声,只能通过盒子里散发出的光确定她的位置。
腰间的血绳快速拖拽鹤声下沉,有无比熟悉的物体撞入她的身体里,慢慢盘旋着,融合着……
过往岁月的点点滴滴如同一场春雨,浇头而下,她应接不暇,脑子里炸裂般难受。
在渐渐变清的海水里她陡然发出一声怒吼,掀动海底的水压冲向海面,接连炸开数十道巨型水花。
玉光一跃而上,在荒海的中心倒头直下,双手探入海水中,揪出两个浑身湿淋淋的人回到岸边。
5. 第 5 章
鹤声做了个梦,梦里她遇见许多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将她撕扯,她一直在喊救命,回应她的只有孤风的呼啸声。
她恍然惊醒,只觉得天光刺眼,忙抬手遮住双目。
从山涧冲出的风掀动三人的袍子,发出猎猎声响,鹤声张开指缝,窥见黑色、蓝色、棕色的袍角,最终将目光定在那道黑色的袍子上。
“这一次,我算是彻底活过来了吧?”
玉光在她狭窄的视线里渐渐放大,动动手指便让她站立起来:“恭喜你,再次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真好啊,别人需要入轮回方有再做人的机会,而她温鹤声不过在天地间游荡了几日,便可再次为人。
她仰窥苍穹,竟不知这“命运”二字,究竟是天定,还是人定了。
“你都想起来了吗?”
猛不防一句话,将鹤声畅游的神思拉回来。她怔怔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神秘的男人,摇头道:“我能想起很多事,但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闻言,玉光直接伸手点中她的眉心,须臾后,流露出纳罕的神色。
事实上,鹤声想得起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来自修仙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宗门——缥缈峰,翻涌的记忆里有许多人与她打招呼,她也可以看见过往里的自己有多糊涂,有多顽劣,可独独没有她为何会穿上嫁衣,嫁的是谁,又是为何会死这段记忆,就连与之相关的情感,她都感应不到。
无名山头上良久的沉默,比风声还大,鹤声整理好吹乱的头发,对玉光说道:“我要回家了。”
这么久不回家,也不知老爹和宗门的弟子们有没有想她。
玉光的眼底忽然铺了层淡淡的哀色,低声问她:“真的要回去吗?”
鹤声点头:“当然是真的。”
“好,我们陪你去。”
鹤声诧异地看着玉光和两只神兽从她身旁走过,在他们异常平静的面色里觑见一丝掀动的风浪。
*
越是风平浪静,背后的真相就越是撼天动地,击碎人心。
鹤声跪坐在废墟里,满目的荒凉和残垣断壁像无数根倒悬的尖刀,一次次扎进她的身体里,痛苦使她发不出声,情感知觉也仿佛被冻结了一般,使她逐渐变得麻木。
她起身,踩过碎瓦,翻过断墙,来到她记忆里那个地方。她张了张嘴,无声啊了好几次,才冲开喉咙里的紧涩感,指着一处嘶哑道:“那里之前有一只秋千,是小时候爹爹给我做的,我坐在那上面,晃啊晃,一直晃到大。”
鹤声跨过脚下横陈的碎石和断梁,停留在她方才手指的地方,抬手握住虚空某处,屈着膝道:“你们看,就是这样晃的。”
当康和领胡看着她怪异的行为和姿势,心头竟生出一丝无法言说的感觉。
鹤声突然笑了几声,翘起腿,扑通摔在地上,玉光方要上前,却见她一骨碌爬起来,转身盯着一处喊道:“老爹,你怎么把我秋千拆了?”
她追上去:“老爹,你要去哪里?”
“爹,你停下来,回头看一看我啊。”
“温良,你给我停下。”
鹤声怒不可遏,冲着虚空里乱抓一通,像是揪住人的衣领一般,恶狠狠骂道:“温良,你这个老匹夫,你不要我,不要缥缈峰,不要宗门的弟子了吗?你想去哪里想去哪里啊?你要是敢抛下我们,我就去宗祠烧了你祖宗十八代的灵位。”
两只神兽从上古活到至今,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怵得慌,瞠目结舌望着鹤声奇怪的举止,不敢言,不敢动。
“温鹤声,行了。”
玉光闪现到鹤声跟前,拽住她的手往废墟外带。
鹤声抬手就是一个巴掌:“你什么东西,敢管我?”
当康、领胡:“……”
她哪里来的勇气敢打他,敢骂他?
玉光平白挨了她一巴掌,却不怒,只将她扯到自己身前,紧紧拽住她两只不安分的手,平静说道:“温鹤声,你睁开眼好好看看,缥缈峰已经不是从前的缥缈峰了。”
鹤声的心被捅了一刀,疼痛代替麻木,情感知觉在这一刻悉数恢复,她双目里模糊的玉光开始变得清晰,又在泪水盈眶时再次变得模糊。
她甩开玉光的双手,抱头蹲下,哭的撕心裂肺,欷歔不已。
泪水凝聚在脚下,变成一滩,鹤声抬头,抽泣道:“我求你,求你救救他们好不好?”
她拉住玉光的袍角,抖动着身子咚声跪下,掀起一片稀薄的烟尘,爬满她周身:“你都能把我救回来,一定也能把老爹和宗门弟子救回来,对不对?”
她饱含期待的眸子里,倒映着玉光挺拔的身姿,在寒鸦过空时看到玉光翕动的嘴唇,却始终听不到只言片语的回答。
“你说话啊,回答我,回答我。”她扯动玉光的袍子,妄图逼他开口,逼他说一句“可以”。
须臾后,玉光缓缓拉出她手中的衣袍,退后半步道:“温鹤声,我能救你,是因为你的魂魄散落四处,未入轮回。你的爹爹和缥缈峰所有弟子,早已魂归奈何桥,进入轮回,我抢不回来了。”
一句“抢不回来”彻底击碎鹤声的希冀,她魔怔似的望着玉光,突然一顿一顿地笑了起来。
“抢不回来,抢不回来了……”
她跪坐在地上,看着废墟、灰烬,垂首道:“凭什么我能活?他们不能?”
“我一个烂人都能活,他们那般好,为什么不能活?”她抬起手,重重砸在一堆碎石里,尖锐的石子,刺伤她的手,可她一点不疼。
她抬头望着玉光:“你不是说我贪财好色、不学无术么?你不是一般了解我,我就是你口中说的那样糟糕。”
她侧头看向当康:“你说的也很对,我不是什么好人。记得人间界我非要去赌坊那次吗?那不是我一时兴起,而是习惯使然,那个地方我已经进去过无数次了,有时候盆满钵满出来,有时候输的连衣服都要当掉,我就是个充满恶欲的赌徒。”
“不止这些,我自私,脸厚,爱欺负人……”
鹤声起身,踩上一块碎砖,险些栽倒。她挑了个最高的地方站着,摇摇晃晃,又哭又笑:“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我一人担不了那么大的报应,所以老天要让老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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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整个缥缈峰一同来替我担。可是凭什么啊?我顽劣不堪,我烂泥扶不上墙,就该狠狠报应到我一人头上,哪怕让我灰飞烟灭都可以,凭什么赔上这么多无辜性命?我温鹤声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一声惊雷布下,却劈在对面那座山峰上,鹤声指着云层中蓄势待发的闪电大喝道:“你有种就来劈我啊,来啊你,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怕死第二次么?哈哈哈哈哈,来,劈我!”
说完后,她喉咙里卡住一口气,嗬嗬几声后,直挺挺倒在一堆乱石里。
*
鹤声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温老爹从人间界回来,带了串糖葫芦给她。那是她第一次吃糖葫芦,咬下第一口,外面的糖衣咔嚓碎掉,微末的糖渣掉在她领口上。
温良笑着给她拍掉,逗她:“鹤声,再咬,再咬一口,又是不同的味道了。”
鹤声果然又咬一口,是酸的,但不是酸掉牙那种酸,她很喜欢那种味道和口感,于是缠着温良:“爹爹,你下次去人间界,还要给鹤声带,要五串,不,十串。”
温良抱起她,坐在秋千上一摇一晃:“鹤声贪心哦,小心以后长虫牙。”
鹤声嘿嘿笑着,龇着一排小白牙给温良看。
温良伸出食指叩了叩鹤声的门牙,骗她说:“哎哟,小鹤声,长虫牙了。”
鹤声一口咬上去。
“啊!!!疼疼疼疼疼……”
当康一巴掌推开鹤声的脸,甩着手满屋子跳。
领胡被这动静惊醒,看着他在屋里来回蹦跶,问道:“怎么了?”
当康指着鹤声,切齿道:“这小丫头片子咬我手。”
领胡看了眼榻上的鹤声,也不知梦到什么了,正咯咯笑着。
“可能在做梦吧,你小声些,别把她吵醒了。”
“她咬我,你还向着她说话。”说完,他拂袖出门,“你守着她吧,我去隔壁房休息了。”
瞬息后,当康又回来,脑袋夹在门缝里,叮嘱道:“你可别睡着了。”
夜半时分,蜡烛烧的只剩一个底座,颤悠悠的烛火由明转暗,剧烈跳动几下后,彻底熄灭。
鹤声整个人溺于黑暗里,一点一点摸索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簇豆火,她奔着豆火跑去,在接近时才发现,那不是烛火,而是类似于魂团一样的东西。
她伸手触碰了一下,那东西上蹿下跳,显得异常激动,在鹤声头顶盘旋几圈后,一个不注意,蹿进眉心。
熟悉的感觉再度回归,鹤声从梦中醒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翻下床,爬向屋外。
她未着外衫,一身洁白的里衣在失了新色的灯笼下,显得过于惨白,如同一个孤魂野鬼,三更半夜没有归处,只能在无人的街巷流连。
那道熟悉的感觉像是一个故人,不断给她指引方向,最终停在一处瀑布飞流,水花四溅的山峰下。
峰壁崎岖陡峭,又因正面挂有飞瀑,常年湿滑,异常难登。
鹤声借着月华,四处探索,最终绕到山峰的另一侧,抓住一根遒劲的藤蔓,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6. 第 6 章
汗水打湿薄衫,藤蔓磨破手掌,好几次,脚下的石子不稳,鹤声险些掉落山崖,是那团光不断指引她,鼓励她,她才一次又一次爬起来,最终登上顶峰。
双脚刚落地的时候,鹤声才意识到腿抖如筛糠,手也软绵绵没什么力气,若不是光团还在指引,她才不会继续前行。
她拖着疲乏的身躯,紧走慢走,才到达一个叫“天门宗”的地方。望着巍峨的建筑,鹤声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只是她眼下无暇回忆,而是熟络地绕走围墙后面,扒开高过膝盖的野草,从狗洞内钻了进去。
穿过几条长长的甬道和游廊,鹤声拐进天门宗的宗祠内。
推门的一瞬,光团霍地钻入一张灵位下面。
鹤声一瘸一拐靠近,只见宗祠内无数跳跃的烛火和由高及低摆放的灵位之中,供奉着一张空白的牌位。
她使劲儿眨了下快完全耷拉的眼皮,于模糊之中看了又看,终于嗤笑出声:“不开脸的伪神像,不刻字的空灵位,这大名鼎鼎的天门宗怎么也跟那些邪魔歪道一般,故弄玄虚。”
鹤声早已竭力,此刻双膝一软,向着供台栽去,幸而眼疾手快,撑住供台的边缘,这才没完全倒下去。
紧接着“咚”一声,那张空灵位竟然倒了。她掀开沉重的眼皮,看到底座之下涌出无数星点般的淡金色莹光,飞向她,融入她。
那些缺失的记忆随着莹光的涌入一点点恢复,一幕幕从脑中过掉,而那部分所谓的,最重要的情感也如数回归。
她有一种就要拨云见日的感觉……
花轿从缥缈峰起,伴随着吹吹打打开始踏上通往天门宗的大道。
轿子里穿着红嫁衣的姑娘,轻轻掀起红盖头,面颊竟同那身新嫁衣和盖头一般,红红的,喜庆的不得了。
她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牵引着,转瞬又落下来。
鹤声想要掀开帘子再看老爹一眼,耳边却回荡起温良的嘱咐:“鹤声啊,出了缥缈峰的大门,可就别回头了,不吉利。”
她按下心中那份不舍,想着礼成之后夫君还会陪着她回门,又是一阵高兴。
轿子一颠一颠的,颠的鹤声愈发激动,巴不得马上就能拜堂。
缥缈峰距离天门宗尚有一段距离,鹤声在颠簸中渐渐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奇怪的雀啼声吵醒鹤声,睁眼的同时,轿子重重落地,四周静默无声。
鹤声在轿中坐了片刻,越发觉得奇怪,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掀开轿帘,忽地睁大眸子。
头顶一道蓝光闪闪的大网罩头而下,脚下也生了异动,有巨大的法阵渐渐铺开,继而竖立起来,射出数根幽蓝的光线缠住鹤声的手、脚、脖子和腰。
鹤声被勒的抬头,其余部位的缠线越来越紧,最终勒破她的皮肉,钳进模糊的血肉里。
她疼的喊叫出声,强冲开脖颈处的桎梏,责问道:“你们是谁?敢在此设伏害我,就不怕缥缈峰和天门宗回头找你们麻烦吗?”
有数十个戴着面罩,辨不清男女身份的人从密不透风的林子上方降落,他们将鹤声团团围住,分别按住一根光弦,默契一弹,鹤声骤然发出一声惨叫。
身体和魂魄开始撕裂,拉扯,惨烈的喊叫声直入头顶,却始终穿不透遮天蔽日的密林。
鹤声的意识开始涣散,魂识在渐渐消失,她开始变得僵硬、呆滞,像个木偶一般折着双腿跪地,最后耷拉下脑袋。
承载着记忆和感情的魂魄彻底离开身体后,她只剩下一副发僵的□□,连食腐的鸟都嫌弃,碰见她,瞬时扑腾双翅飞走。
……
鹤声双膝陡然一软,顺着供台坐下去,紧紧抱住桌腿,瑟瑟发抖。
这天下间,还有比亲眼看着自己如何死去更加残忍、惊惧的事吗?鹤声不知道,只感到剥魂之痛又在她身上重来一次。
一束光从门窗内透进,斜照在鹤声苍白的脸上。
须臾后,门霍地拉开,四目相对之际,鹤声有种恍若隔世,分不清虚实的慌乱感。
她开始控制不住回忆,从穿上嫁衣到剥离魂魄,最终惨死密林,从头到尾,都没有他的出现。
门口的人转动着轮椅,一点点挪进门,不确定地轻唤了声:“鹤声?”
温鹤声痴痴看着他,目光最后落定在那双腿上。
她曾经最喜欢,堪比明月光的那个人如今就在眼前,可是她的心却如一潭死水般,再也活跃不起来了。
“鹤声,真的是你吗?”
车轱辘碾地的声音像个磨盘似得,旋在鹤声耳畔,她太疲倦了,脑子里混沌不清,听到声音更是烦躁不安,呵斥道:“给我停下。”
储知贞果然停下,隔着第一缕晨光认真打量鹤声。
鹤声摇摇晃晃起身,双手撑在供台上,斜眼瞟储知贞,片刻后拿起那张空牌位,丢到他常年曲放的双腿上:“这个,你怎么解释?”
储知贞只低头看了眼空牌位,便催动轮椅慢慢移向鹤声,抬着头茫然道:“我不明白。”
闻言,鹤声发出一串怪异的笑声,像只受惊的猫,踮足躬身:“那牌位莫不是知贞哥哥给我立的吧?你知道我死了,可为何那上面不刻上我的名字呢?立个空的给我是几个意思?是我温鹤声的名字不配出现在天门宗?还是你们心虚到根本就不敢看‘温鹤声’这三个字?”
“鹤声。”储知贞有些愠怒。
就这么小半霎,他已经看出温鹤声神志有些不正常,像是受过什么刺激而导致情绪激动、暴怒。
他小心试问:“鹤声,你是不是已经回过缥缈峰了?”
鹤声顿住,遍布血丝的双眼突然湿润,整个人失去重心,重新跌坐回地上。她抱住痛得就快要炸开的脑袋,撞向供台,将上面整齐摆放的供品、香炉、烛台全部撞到在地。
乱七八糟的东西丁零当啷滚落一地,很快有脚步声接近宗祠。
储知贞弹指,砰声关紧宗祠的门。
有人在外头敲门,问道:“里面有人吗?”
“有。”
外头人听见储知贞的声音,忙道:“是少宗主啊,您在里头没事吧?”
“无碍的,只不过不小心打翻了供台。我想一个人待待,你们离远些,没有我的传唤,任何人都不要过来打扰。”
弟子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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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知贞才彻底靠近鹤声,俯身道:“鹤声,对不起,是我无能,无法及时赶到救出伯父。”
鹤声靠着墙壁,瘫的像个行尸走肉:“是吗?那我的记忆呢?怎么会压在你们的宗祠内?”
闻言,储知贞面露惊疑之色:“记忆?鹤声,你在说什么?什么你的记忆被压在宗祠内?”
鹤声怔然盯着他,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于是道:“这事儿你不知道啊,那我死这件事呢?你知道吗?”
储知贞彻底愣住,在接受过鹤声好几次直白的打量和拷问过后,突然伸手抓住鹤声:“对不起,鹤声,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你,你到底去哪儿了?”
只有死过一次,鹤声才突然明白,“对不起”这三个字在人经历过大悲大难之后再听,实在显得苍白无力。
就连曾经她死乞白赖都想要嫁的人,在眼下看来,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她什么都没了,也什么都不想要了。
从此这世间,会多上她这样一个活着的“孤魂野鬼”。
她甩开储知贞的手,艰难起身。
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储知贞当即说道:“鹤声,留下来吧。”
“留下来?”鹤声转身,低垂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自嘲道,“孤魂野鬼,不需要人收留。”
“鹤声。”储知贞急忙拽住鹤声的手腕,一股子黏腻感突然布满掌心,他低头看去,这才发觉鹤声的手腕磨破一大块皮,“鹤声,你受伤了,不要再乱跑了。”
鹤声烦躁不已,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下暴跳:“你烦不烦。”
她猛烈甩开储知贞的手,连人带车一把掀翻在地。
轮椅倒在地上,翘起的轮子还在半空骨碌碌转动,储知贞躺在地上,双腿依旧是曲折的。他用手撑起半个身子,仰面望着愤怒的鹤声,口吻却依旧那么温和:“我只是怕你再受伤害。”
鹤声呆住,垂首看到储知贞双眼里的真诚和良善,暴躁的情绪登时消下去大半。
她扶正轮椅,绕到储知贞身后,双手抄过他的胳肢窝,奋力把他往车上拖移。
折腾一夜,她本就没什么力,方才又发疯推了他一把,现下是想用劲儿也用不上。
她反复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储知贞拽上车,储知贞道:“鹤声,算了。”
鹤声跪坐在他身后,终于听了一次话,嘶声说:“我走了,你叫宗门的弟子来扶你吧。”
鹤声真的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穿着脏兮兮的里衣,大摇大摆,视若无人地穿梭在天门宗内,遇到宗门弟子,还不忘告知一声:“你们少宗主在宗祠内倒了。”
清早起来洒扫的弟子见了她都惊住了,待反应过来,忙丢掉手中笤帚,奔向宗祠。
下山的路上,鹤声碰见当康和领胡,当康见了她,气的张口就骂,丝毫没有翩翩君子的风度。
鹤声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有钱吗?”
“你要干嘛?”
鹤声累,不想多说一个字,上前同时扯下两人腰间缀挂的玉佩,撞开左右肩,又走了。
7. 第 7 章
修仙界通往人间界的路,鹤声闭着眼都能找到。
她先去人间界的当铺当掉两只玉佩,又去成衣铺随便挑了身衣服,然后轻车熟路,来到以前最爱去的酒肆。
一上来就吆喝:“最好的房,最好的酒。”
两只神兽一路跟随,把鹤声当掉的玉佩给赎回来,转身去了酒肆。
两个雅间挨着的,四只眼睛紧盯一面墙,眨也不眨,看到鹤声抱起一坛子酒,直往嘴里灌。
“她这么喝下去,会喝死的吧?”当康嘟囔道。
领胡“哎”了声:“她是太伤心了,用酒来麻痹自己。”
“是吗?”当康思忖了片刻,猛地拍桌,“不行啊,她要是把自己喝死了,主人又得救她一次。”
言罢,他起身,穿墙而过,领胡紧接其后。
鹤声见状,愣了一瞬后噗嗤笑出声,冲他们招手:“小猪,大牛,来,我请你们喝酒。”
两只神兽摇头。
毕竟昨晚失职,没看住她,今早就被玉光隔空传音给训斥了。
类似的错误决不能犯第二次。
见他们不赏脸,鹤声啪地拍响桌子:“瞧不起我温鹤声,是不是?”
她起身,抓住当康和领胡的手,强迫他们坐下,又一人塞了坛酒:“我太难过了,陪我喝一点吧。”
瞧她可怜巴巴的模样,纵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好拒绝一个大悲之人的乞怜,于是两只神兽同时提溜起酒坛,陪她开怀畅饮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城中千万盏灯火渐次亮起,鹤声喝的满脸通红,趴在桌上看已经醉的人事不省的当康和领胡,咯咯笑出声来。
“瞧瞧,还上古神兽呢,酒量真差。”
她手里握着一壶酒,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东倒西歪走出酒肆,在满城煌煌灯火中与路人举杯,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僻巷。
前后左右皆无人,鹤声突然顿住脚步,轻“喂”了声。
巷子偏僻,早已无人居住,只剩下萧索与荒凉,在无声回应鹤声。
鹤声听不到,于是又拔高音量喊出第二声:“喂。”
最后,她高声连喊:“喂喂喂。”
长夜寂寂,掀起一阵寒凉的风,鹤声在风里转圈:“老爹弃我,宗门弃我,世人弃我,我弃我。”
“哈哈哈哈哈……我温鹤声不过烂命一条,怎么就比老爹,比整个宗门弟子还要幸运呢?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一个人?而不是所有人?”
有窸窣的声响在鹤声背后响起,她转身看去,只见黯淡的光线里,不知何时站了七八个人。他们戴着面具,手持利剑,目光呆滞地盯住鹤声。
鹤声揉揉眼,“咦”声道:“你们是谁啊?”
话音刚落,八个人齐刷刷向她冲来,鹤声的酒忽地醒了,就着手中的酒壶砸去,拔腿就拐进另一条巷子里。
陋巷狭窄又黑暗,几个人进来后就瞧不见鹤声的踪迹,于是循着巷子往前走。
路过一只水缸时,几人默契上前,围着缸中已经变味变色的水看了又看。
须臾后,纷纷抬头,继续朝前。
他们去往巷子更深处后,缸内的水突然冒出个泡,随着水泡破掉,一个湿淋淋的人霍地从缸内站起来。
连换气都来不及,鹤声急忙翻出缸,朝旁吐了两口臭水,踉跄逃窜。
快到巷口时,乌云退散,皎月的光华洒在陋巷,为她开出一条有光的道路。
可是鹤声却停下了,回首看去,蜿蜒的巷子一眼窥不见尾,她从地上抄起块石头,毫不犹豫掉头回去。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个愚蠢的决定,只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在支配她的行为。
鹤声的步子越来越快,最后跑起来,在见到那几人的身影时,迅速抓住最近那个人的衣裳,将他放倒在地上,举起手中的石头就朝脑门心砸下去:“想杀我,还要杀我,已经害死我一次了,还想再害死我第二次。”
她手上的动作不停,砸的那人鲜血直溅,迸到她脸上,滑落出一道道扭曲的,骇人的血线。
“杀我不够,还要杀我爹爹,杀我宗门弟子,你们才是最该死的。”
人彻底断气了,鹤声捏着血淋淋的石头缓缓起身,挂在眉毛上头的一颗血珠子陡然掉落,滴在她眼皮下面,滚出一条笔直的线,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可怖。
她踩过那个人的尸体,步步逼近剩余的七个人,阴森森笑了笑:“不是要杀我吗?来啊,像上次一样,用阵法困住我,剥去我的三魂六魄,将我虐杀至死。”
剩余七人齐步上前,整齐划一举着剑走向鹤声。
鹤声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动过太过死板,根本不像个灵活的人。
她认真看了藏在面具后的眼睛,竟然没有丝毫的活气。
空气里突然弥漫出一股浓烈的死气,夹着阴寒的冷风,鼓动鹤声满是血污的衣袍。
要杀她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
当她真正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时,身后突然响起骨头扭动、摩擦的声音。她霍地回头,只见脑袋被砸的稀碎的人正扭动着身躯,从地上站起身。
诈尸?
鹤声不信邪,抬起手中石头砸了回去,被命中的脑袋咔嚓掉落在地,滚了好几圈出去。
本以为就此结束,没曾想没了脑袋,那具尸体依然在向她靠近。她一步一步退去,陡然意识到身后还有七个死人杀手,于是旋身贴在一侧墙壁上,就近捞起根棍子,来一个打一个。
已经死透的人,便不会再死一次,无论鹤声怎么打,他们都可以重新站起来,就算没有脑袋,没有手臂,没有腿,依旧可以攻击她,大有不杀死她就不罢休的雄心壮志。
手中棍子被一剑斩落,鹤声猝不及防,脸上又挨了一拳,随后整个身子被托举而起,旋转了好几圈后,重重摔在地上,摔得五脏六腑震裂般疼痛。
她忍住剧痛,伸手去够半截棍子,却被一只脚紧紧踩住手,在地上摁了几圈。
鹤声紧咬牙关,憋到脸涨红,双目分裂出血丝,才泄气般喊叫出声。
有人在她身后,缓缓举剑,欲要扎透她的身躯。
突然一阵清风徐来,定住锋利的剑,周遭登时变得雅雀无声。
一只手探下,鹤声愣了片刻,缓缓抬头,惊讶望着眼前人。
“起来,温鹤声。”
还是那道温厚,又力量十足的声音。
鹤声轻笑一声,迟迟不伸手。
从低垂的眉眼中,玉光窥见了她的顽固。
他揽开垂落的广袖,主动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轻拽起来。
鹤声挣脱他的手,环视周围被定住的“人”,自嘲道:“你是专门来拯救我这个废物的吗?”
话音刚落,一道寒芒倏地掠过她的双眼,危险的气息像翻涌的浪潮,猛烈袭来。
鹤声步步后退,撞倒身后的“人”,听到有骨头散架的动静。
与此同时,那道熟悉的铿然之声在她身前响起。
“胆敢放肆。”玉光微微侧头,余光里发出的威压之气,瞬时折断四面八方的来剑。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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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弧光从他周身散去,击中所有背后偷袭之人。
惨叫声此起彼伏,惊的陋巷夜猫东逃西窜,引发一连串动静。
看到满地呜呼哀哉的人,鹤声回头看去,只见方才还穿着衣裳的死人,已经化作一堆枯骨,堆叠在墙根下。
一股子寒意爬满全身,鹤声忍不住发抖:“有活人,有死人,全都是来杀我的?”
“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给了鹤声无比肯定的回答,她寒毛倒竖,一脚踩在那堆枯骨上,顺着冰冷的墙壁蹲下。
“还不如死了呢,死了至少一了百了,活着反倒是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被别人追杀。”
听到她懊丧的话,玉光平静说道:“你能再活一次,说明你还有别的选择。”
“什么选择?”鹤声抬头,望着他深邃的眸子,嗤笑道,“查找真相?报仇?”
她伸出伤痕累累的双手,否定道:“扶不上墙的烂泥,眼下连活着都变成一桩难事,哪儿来的本事揪出真凶啊。”
“平庸过完这一生,还是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随你选。”玉光转身,望着天上悬挂的明月,“不管你选择哪一种,我都会保你今生可以活下去。”
鹤声看不到那双深邃的眼了,目光里只余下一道高大的身影,在无边长夜里,抬头仰望月光,对她许下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承诺。
“为什么?”鹤声问道。
玉光不答,只问:“你想选哪一种?”
鹤声低头沉默,看着脚底坑洼的青石,百般纠结。
她的手触碰到一块硬硬的东西,侧目看去,是一块白骨。她抓起骨头,端详了一番,继而像丢垃圾般扔的老远,站起身问道:“我若选择第二种,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接下来会面临更多的危机?只要我出现在任何他们可以探查得到的地方,在真凶未被揪出来之前,我就会被一直追杀?”
玉光回头,从她苍白的脸上又看到了顽固,不同于之前。
“是。从你彻底活过来,暴露于人前开始,你就已经被盯上了,只要你还活着,每一天于你来说都是危机。”
一语惊醒梦中人。鹤声疑心道:“暴露于人前开始?”
从她彻底活过来后,她去过的地方只有修仙界和人间界,真正见到她的人除了玉光和两只神兽,便只剩下天门宗的储知贞和宗内部分弟子。
而她才刚到人间界不久,追杀她的人就来了。
鹤声跨过几具枯骨,指着昏死过去的人问道:“他们是凡人还是修仙者?”
“凡人。”
鹤声彻底怔住,脑子里一团乱麻。
看出她心中疑惑,玉光上前解答道:“杀你和灭掉缥缈峰之人没有那么愚蠢,你身在人间界,若死了,那便是人间界的事儿,与别界的人没有丝毫干系。”
他抬手,一具枯骨飘起,由金色铭文环抱,渐渐显现出肉身和真面目。
“还记得他吗?”
鹤声上前看了又看,惊呼道:“他是那个在金玉赌坊输了钱,还不起债上吊自杀的人。”
玉光点头:“你可以试着想想,人间界谁最恨你,又有谁可以花重金雇凡人杀手,还有这些还不起赌债死掉的人,要有什么样的本事才可以把他们炼化成这样。”
鹤声把这几日发生的事一点一点串联起来,终于在千头万绪中抽出一根线头。
“伪神像的背后是神秘的修道者,修道者与宁家有关系,而我死后,一魂刚好补了宁家小女缺失的魂,后来又被我拿走,所以在这里,对我怀恨在心的只有宁家?”
8. 第 8 章
玉光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勾手提溜起一个凡人杀手,丢到鹤声脚下:“不妨再验证一下你的猜想。”
鹤声揪住杀手的衣领,往其脸上一左一右扇了好几个巴掌,终于把昏死的人给扇醒了。
杀手眼冒金星,只听到耳边有人在问:“是不是金玉赌坊的宁老板雇你们来杀我?”
待缓了半霎,杀手逐渐清醒,一张苍白的脸映入眼帘,他当即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不不关我的事。”
鹤声又猛抽了一个巴掌过去,怒道:“举刀杀我的是你们,怎么不关事了?”
“不是不是,是宁家,是宁家赏下重金,让我们杀的你。”
果然,鹤声的猜想准确无误押中在“宁”家,她丢下杀手,起身问玉光:“死人管不着了,活人怎么办?”
玉光说:“好办。”
转瞬,两只神兽凭空而现,脸上还挂着两团红晕。
见玉光后,当康、领胡吓得打颤,纷纷指向鹤声,异口同声道:“是她,是她算计我们。”
玉光睨了他们一眼:“那便将功折罪,把这些活口送去人间界的府衙,妥善处理。”
看到送走的杀手,消失的白骨,鹤声喃喃道:“宁家人没有一个见过我,之所以能够准确获知我的位置和样貌,想必是伪神像背后主使之人所为吧?这么一想,此人倒是无比了解我的。”
言到此处,鹤声灵光一闪,拽住玉光的广袖有些焦急:“我想起一件事,你能先带我回一趟缥缈峰吗?”
“当然。”
玉光一跃千里,带着鹤声落地缥缈峰时,天已渐亮。
鹤声踩进废墟,发现这里竟然有翻动过的痕迹,于是狂奔向另一个地方,用力掀开一块石板,看到被砸的稀碎的木盒子。
她撇开残渣,没有发现想要找的东西,于是开始往废墟下刨,刨到手指被扎出血,才不情不愿停下。
玉光上前:“你要找什么?”
她抬头,这才想起还有个手眼通天之人,于是拽住玉光的袍子,央求道:“帮我找找接骨草。”
那是缥缈峰的镇峰之宝。
玉光不过一瞥,很快答道:“这里没有。”
鹤声丧气坐在废墟里。
突然,玉光大喝一声:“出来。”
鹤声感到背后有一阵风扫过,紧接着两个人掉落在她跟前,瞧身上的穿着,是修仙界其他宗门的弟子没错。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鹤声瞪着两名小弟子,冷冷问道。
小弟子从地上爬坐起来,相视两眼后,同时答道:“路过。”
“路过?”鹤声怎么会猜不到,他们是来寻接骨灵草的,轻笑道,“除了你们,别的宗门也来过了吧?”
两人有些诧异,看到鹤声冷漠的神情,自觉点了点头,随后垂首,不敢再看。
鹤声没想动他们。她曾经不算个好东西,做过仗势欺人的事儿,比谁都明白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人人可欺的道理。
如今缥缈峰没了,那些人想来此处捡点宝也正常,可她很好奇:“你们怎么就知道,灵草一定还在这里呢?”
其中一位小弟子飞快答道:“修仙界都在传,缥缈峰的镇峰之宝接骨草还掩埋在废墟之下,这两日很多宗门都有派弟子来寻。”
小弟子说完,被身旁人戳了戳,这才意识到嘴太快,赶忙抬手紧紧捂住。
“那他们可有寻到?”玉光上前,温润而泽。
小弟子听声抬头,见神光四溢,模糊了问话人的轮廓,独独窥见那双可容天地的神目。故双眼圆睁,惊呼道:“真乃神人也。”
鹤声不耐烦,捡了块石子砸向小弟子:“问你呢?”
小弟子“哦哦”两声,顺从道:“无一人寻到。”
*
鹤声站在缥缈峰的后峰,眺望如海云雾中,耸立而出的其它山峰,递了坛她埋藏在这里的酒给玉光:“你知道吗?我以前顽劣,不守规矩,常常溜到人间界去喝酒、赌钱,我爹发现后,就下令禁止我出去,我在宗门内又待不住,就跑来这里喝酒,逗猴子玩。”
她看了眼玉光手中未曾启封的酒,有种回到从前的恍惚感。
一声鹤鸣将她从虚无的幻想中拉回,她失落道:“可惜了,宗门覆灭,酒在,人不在,连猴子也走了。”
“你还活着,只要你能够活下去,缥缈峰就有重建之日,人会来,猴子也会回来。”
鹤声盯着玉光,看了良久。
犹记得第一次见他,他面无表情挖她的坟,说出的话是一句比一句令人震惊,那时候的鹤声迫于他身上的威压之气,还不敢这样与他并肩站立,也不敢同他说很多话。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在短短数日内,陪她经历了这么多,每一次危急关头,他都会从天而降。
她想起那个小弟子的话:“真乃神人也。”
鹤声问他:“你真的是神吗?”
玉光还是没有回答。
鹤声知道,有这样通天本事的人,他若不想答,那便是再怎么追问,也是徒劳。
她喝了口酒,岔开话:“我有一个猜想,接骨灵草其实在宗门遇害那天就被人拿走了,而在我活过来之后,有人故意放出消息,引诱其他宗门前来寻找灵草,是不是想混淆真相,借机转移我们的视线?”
玉光把酒还给她:“很有道理,只是你比他们所想的要更加聪明。”
无端听到一句夸奖,鹤声忍不住发笑,豪迈灌下一大口酒,擦擦嘴唇继续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猜想,只是一直不敢说,不敢去确认罢了。”
“是你的心上人么?”
鹤声惊讶,瞬息后又觉得他能知道也不稀奇,毕竟她心中有道白月光的事儿,在修仙界可是人尽皆知的。
“此前,我一直爱慕天门宗少主储知贞,他是个温润如玉的人,而我性子无拘无束,视规矩于无物,缺点一大堆,用我亲爹的话来说,就算他双腿残了,也不是我能相配的。天门宗多大的修仙门派啊,上赶着与他们攀亲结缘的人多了去了,我的确算不得什么。”
望着起伏的云雾,鹤声的嘴角勾勒出浅浅的笑:“可是我脸皮厚啊,别人带着重礼登门都不一定能见他一面,我却能想见就见。你知道我用的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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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狗洞。”
鹤声噗嗤一声,拍了拍玉光的肩膀:“你说对了,就是狗洞。”
玉光无奈摇摇头。他曾经闲的无聊的时候,也会偶尔观两眼修仙界和缥缈峰的动静,亲眼见她钻了好几次狗洞。如今听她亲口讲出来,倒也十分认同她那句“脸皮厚”了。
鹤声的笑容随着云卷云舒渐渐淡下去,最终彻底消散在山间的清风里。“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回应过我对他的感情。”
她轻晃着只剩一半的酒,思绪渐渐游走开去:“缥缈峰的接骨灵草有枯骨生肉的奇效,他爹几次登门求要,都被拒绝了,只因那是我峰至宝,是修仙界各大宗门尚能正眼看一看我们的唯一压箱宝,我爹断不会因他求了几次就把东西轻易赠出去。”
“可我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啊……”鹤声的眼角滚出一滴泪,“趁人之危,非要逼着我爹拿我与储知贞的婚事为条件,交换接骨灵草。储知贞是储山的独子,天门宗未来的掌门人,他怎么舍得放弃这个可以让他儿子重新站立起来的机会,很快同意这场并不平等的交易。”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鹤声不讲玉光也知道。他从广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放到鹤声手中,保持着惯有的平静,直接点破:“所以,你怀疑是因为这桩不平等的交易,才导致自己惨死,缥缈峰被灭?”
“我不可以这样怀疑吗?”熟悉她的人有很多,但她抠破脑袋都想不出那些人能有什么理由杀她。
之所以怀疑到天门宗头上,一是因为她和储知贞之间不公平的婚事。天门宗是修仙界第一大宗门,若当真因此结仇,自是有那个本事灭掉一个排不上名号的小门派。
二是因为,她是在他们的宗祠内找回剩下的记忆的,她的记忆为何会被压在一个空白的灵位下,储知贞可从没有正面给过回答。
如今接骨灵草下落不明,虽然一直有别的宗门觊觎这灵草,但她想不出还有谁会比天门宗更加迫切地想要得到它。
见玉光一直不说话,鹤声拿酒坛子戳了他一下:“我完全可以这样设想。”
“你可以保留你的设想,但是温鹤声,你必须想办法找到证据证明你的设想。”
玉光转身,微垂着眼看她,神情变得更加严肃认真:“你所面对的是别人为你精心设计的一场大局,无论是修仙界,还是人间界,以你现在的能力,连最起码的自保的本事都没有。我可以做到我的承诺,但你若选择第二条路,那便要做好迎接万难的准备。”
鹤声手中的酒坛滚落,哐声碰在一块秃石上,一时间酒香四溢,牵人心肠。
“你想好要做什么样的选择了吗?”
鹤声滞了滞,待坛中残余的酒流光后,缓缓起身,笃定道:“我活着,他们便要杀我,可我死了,那便是白死。反正都站在一条烂路上了,我何不用尽全力拼上一拼。”
玉光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拢在广袖中的指尖聚了一小簇光:“那便再帮你一把吧。”
“什么?”
鹤声方要转身,只觉得背上突然附上一记不痛不痒的力道,紧接着整个人向悬崖扑去,坠入舒卷的云海之中。
9. 第 9 章
鹤声是在一片有些割人的草丛中醒来的,她稍微动弹了一下,浑身就跟散架了似得,疼的龇牙咧嘴,不得不趴回去,低低咒骂一句:“王八蛋,我跟你没完。”
玉光耳朵微微发痒,坐在宝座上支着脑袋,轻挠了挠。
片刻后,三位长老一前一后进入他的殿中。
“玉光尊者擅自出手干扰天道,竟还能这般泰然自若。”
说话的正是如今上神界中掌管四季的尊者——四时。
玉光掀开眼帘,抬手幻化出三把椅子,轻声道:“诸位长老请坐。”
“那个叫温鹤声的小女修命数已尽,玉光尊者贸然出手,甚至不惜担上违背天道法则的罪名和惩戒都要让她活过来,是为了什么?”四时掀动长袍,坐在第一把椅子上,语气冷漠,态度里尽是对玉光行径的不满。
玉光的手指缓缓划过额头的黑发,轻笑一声:“何为命数已尽?何为天道惩罚?还望三位长老解答一二。”
宝座之下顿然无声,玉光一一看去:“原来你们也不知啊。”
他脚踩琉璃阶,衣扫五彩云,从三位长老面前徐徐走过后,站定在大殿正中,声色冷淡:“长老会自成立以来,除三界事务外,同时还监管修仙界,意在维持其中的平衡,为仙界和神界选拔可塑之材。作为长老会的主持者,修仙界发生了那么大的动荡,生生折损一个宗门,四时尊者不去关注,却先来质问我的处事态度,是不是有些越界了?”
四时腾地起身:“我作为长老会主持,自有资格过问大家的一言一行。玉光尊者若不想被过多关注,非要一意孤行的话,要么退出长老会和上神界,去外头做个不受管束的散神,要么就把我这个长老会的主持者撵下去,你来当。”
闻言,月神浣月立即起身,站在玉光与四时的中间,斡旋道:“二位可都是上神界的顶梁柱,缺一不可,莫要因为一些小事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你惯会做和事佬。”四时瞧见浣月那一脸假笑,气不打一处来。
她素来与玉光不和,却又拿玉光没有办法,出现争执时,浣月总是第一时间出来打圆场。
比如因为玉光懒,不想多动,每半月一次的长老会议事便定在玉光的殿中召开。
再如,长老会每半月提交一次给她批阅的述职折子,玉光次次交上来的要么只有几个字,要么就是空白的。她认为玉光是目中无人,无视长老会规矩,多次想要登门对峙,都被浣月拦下。
浣月曾提醒她:“你若觉得能够打得过他,那便去吧。”
玉光这神……不,她们连他来自哪里,究竟是不是神都不清楚,只知道他的战力非上神界任何一个长老可比,就算她、浣月、点星辰三位尊者连手,都未必打得过。因而很多时候,她只能吃下哑巴亏,做个窝囊的长老会主持者。
可是这一次,事关天道法则,她不得不提醒他:“法则之下,三界中的万物生灵各有命数,我只是不希望你的出手影响到天道法则的正常运转,继而给仙门和神界招来灾祸。”
“说到底,四时尊者还是觉得仙门和神界最为重要。”
四时刚要反驳,玉光又道:“三界之中无论新生,还是凋零,上神界诸神都会有所感应。敢问三位上神尊者,温鹤声死和缥缈峰灭门时,你们可有任何感应?”
除四时以外,浣月和点星辰面面相觑,随后浣月问道:“玉光尊者可是觉得那位修仙界少女的死和缥缈峰灭门,根本不是天道法则运行的结果?”
玉光看了眼浣月,走向宝座:“温鹤声和缥缈峰根本不是因为命数尽了才走向死亡,而是有人从中作梗,蒙蔽仙、神耳目所为。”
他盯向正冥思的四时:“所以四时尊者,你还认为如此结果,是因为天道吗?”
“怎么不是呢?无论是何种灭亡方式,结局终归只有一个,那便是‘死’。我不信这世间有人能够蒙蔽仙神耳目,就算有,又能够瞒过天道吗?天道之下,生灵的命运和结果早已定好,温鹤声和缥缈峰的灭亡就是必然的,根本无需费力改写。”
这番言论听起来十分有道理,甚至让人有些无法反驳,可在玉光看来,那就是对真相的漠视,对责任的推脱,是整个仙界、神界在上千年陈旧的规则约束中,已经腐朽的思想。
他道:“天道的确自有一套运行规则,可若天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早已为生灵万物定下命数,那仙界和神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等受世人供奉的意义又是什么?左一句天道,又一句天道,在我看来,不过是以遵循天道为借口逃避责任,对世间苦难袖手旁观罢了。我很好奇,诸位窃位素餐,也是天道的安排吗?”
“玉光。”四时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站起身直面玉光,指责道,“你不敬天道,可有想过后果?”
“不敬天道?你们真的理解‘天道’么?”
玉光抬眼望向远处,视线穿过神界、仙界、人界、冥界,看遍世间万物在此刻的悲喜、苦难、贫富、生死,平静问出:“若有一天,仙界、神界面临灾难,你们也会认为是天道法则运行的结果,而选择放弃抵御灾难,就地等待灭亡吗?”
殿中鸦默无声,玉光无声笑了,叹道:“可见,旧时的运行规则并不一定都是对的,那些不符合当下,失去平衡的旧制,是该废了重建。”
在他的悟道里,他始终坚信:万物生灵虽自有命数,但皆要维持在一个平衡的规则内。规则之内,允许一切发生,也允许事在人为,结果更改。
这一次的长老会不欢而散,四时恨不能脚踩风火轮,赶紧离开玉光的神殿,留下浣月和点星辰慢悠悠溜达出来。
皎月宫和星宿宫离得很近,二位尊者的司职又在同一时间,常常聚在一起拉家常。
浣月坐在桂树下,问点星辰:“你觉得玉光尊者的话有道理吗?”
点星辰布好一道星宿,转身拎起石台上的酒壶,反问道:“你觉得呢?”
浣月瞪了他一眼:“算了,你向来不轻易言谈自己的看法,问了也是白问。”
她从虚空中掏出一本空白的折子,变幻出一支笔,叹息道:“这恼人的述职何时才能停止啊。”
待在折子上草草画了几笔,她掀眼看向点星辰:“咱俩司职差不多,你对此事向来认真,不如帮我一并写了吧。”
点星辰看她一眼,转身飞向天际中密布的星图里。
*
当康和领胡从虚空中蹦跶出来,化作小小的兽形,停在玉光两侧。
当康问他:“主人,那温鹤声打小就疏于修炼,身子骨怕是经不住几个折腾,您把她丢进丛林中,就不怕她再死一次吗?”
说到这个,玉光才想起方才忙于争论,险些把这么个活生生的人给忘记了。他掏出一面镜子,手掌从镜前轻挥过,镜面中便渐渐显现出鹤声身在丛林之中的景象。
林子里有参天的古树,地上的奇珍异草更是数不胜数,是鹤声曾经从未见识过的。
但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想快快找到出路。
俄顷,有窸窣的声响从侧方传来,鹤声警惕盯着布满苔藓的石头上一簇茂盛的无名草丛。
须臾后,草丛抖动了一番,鹤声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脑海里不断涌出无数猛兽扑向自己的画面。
她不敢在这个奇怪的地方逗留太久,于是拔腿就跑,像只没头苍蝇,在丛林中乱窜。
少顷,头顶的光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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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一道巨型大物从天而降,猛地撞飞鹤声,摔回到方才的位置,又砸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鹤声捂住钝痛的胸口,从地上撑跪起来,抬起下巴看到一头长着双翅的虎兽,正龇牙咧嘴,口滴悬液,向她靠近。
此前寻魄,在荒海见过鲸鲨凶兽,一样长着巨大的獠牙,是领胡和玉光相助,她才能活着出去。而眼下,她身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面对变异的凶兽,手无寸铁,要如何搏?如何活着逃出去?
鹤声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唯有那两条退可用,忙从地上起来,转身逃跑。
虎兽见她要逃,发出一声巨啸,扑动双翅飞往鹤声身前拦住去路,鹤声急忙刹住脚,想也不想又折身往另一个方向跑。
虎兽像是没了耐心,直接追上鹤声,一个箭步跃起,前爪划向鹤声的肩背。
只听见哗啦一声,肩背处的衣袍破开一大道口子,鹤声感到有阵阵刺痛感袭来。
她干脆匍匐在地上,虎兽果不其然冲过了头,待意识到后,又转身扑向鹤声,鹤声抄起一旁的石头,朝虎兽砸去。
石头砸中了虎兽脆弱的鼻头,眼瞅着有血丝流出,鹤声趁机逃走,却没料到,此举彻底激怒虎兽,愤然扑翅,四爪直接踩中鹤声的背,将她狠狠压趴在地上。
粘稠的液体从头顶滴落到鼻尖,鹤声嫌恶地“呸”了一声,没曾想一只兽爪直接踩在她的头上,她更加难以动弹。
空气中危险和死亡的气息愈发浓烈,加重鹤声内心的恐惧,脆弱到了不可控制的时候,她想起温良追在她屁股后面的教诲和骂声。
“温鹤声,你个小兔崽子,我让你好好读书修炼,你都干了什么?”
“你又偷跑去人间界喝酒赌钱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今日的功课又没做,温鹤声,你到底想怎样?你就打算这样虚度一生,让整个修仙界的人耻笑你?耻笑你爹教子无方吗?”
“鹤声啊,既然要嫁做人妇了,那便将以往那些不好的性子和习惯收敛收敛,改一改,不要叫别人再说你是个没规矩的野人了,爹听了心里难受。”
“鹤声,不要回头,不吉利。”
……
鹤声眼角接连落出滚烫的泪水,灼的她睁不开眼。她咬着牙喊了声:“老爹。”
兽虎听到她的喊声,好奇似的低头嗅了嗅,又探出头仔细观看她。
鹤声意识到凶兽有所松懈,悄然探出手,四下乱摸,终于摸到一截尖锐的枯树枝。
她将树枝紧紧攥握在掌中,等待时机。
头顶遮云蔽日的枝叶发出扑簌声响,吸引虎兽抬头看去,鹤声觑准机会,抬头将枯树枝重重扎进凶兽的脖颈处。
一声震天的嘶吼惊的林中飞禽走兽四处蹿离,鹤声从虎爪下爬出来,方要起身,又被一爪子按下去。
虎啸声在背后响起,鹤声感受到它想要啃咬自己,于是费力翻身,双手死命抵住虎嘴,又腾出一脚用力一踹,将暴露在外的一小截枯枝彻底踹入凶兽的身体里。
凶兽吃痛哀嚎,脱爪狂奔撞向一棵古树,抬起两只前爪不断扒脖颈里的枯枝干,可惜枯枝入体太深,尝试了好几次都未能扒出分毫。虎兽再度发出一声嘶吼,伸出两爪直接将脖颈处的皮肉生生撕裂开,终于将那血淋淋的枝干拔了出来。
鹤声踉跄后退,干呕两声后,忙拖着受伤的身躯一刻不敢停留往前奔跑。
身体的力量在渐渐流逝,意识也跟着涣散起来,鹤声抬手甩了自己一个巴掌,低声道:“温鹤声,不准,不准睡。”
她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恍恍惚惚来到一处山洞,在进入洞中的那刻身体像是被火烤的冰雪一样,瞬间消融滩在地上。
10. 第 10 章
日月更替,暮来朝去。
洞中滴答的水声节奏明快而又响亮,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衔着芝麻大小的食物绕过红色的河流,翻山越岭,渐渐归巢。
鹤声在一阵麻麻痒痒的感觉中醒来,睫毛张开的瞬间,一只黑蚁从颤抖的毛尖上掉落,迷路似的重新在她的脸颊上爬行。
她抹了把脸,试着动了一下,又“嘶”一声躺回去。
腿没大问题,其余部位的骨头也没折,就是臂膀和后背很疼。
待呼吸匀称了些,鹤声才抱着受伤的胳膊肘慢慢从地上坐起来。背上的伤口有些深,但她昏迷倒下去的地方是一堆松软的沙,血凝结在沙子里,沙子又黏住伤口,十分巧合地为她的伤口止住了血。
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若不及时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恐会溃烂化脓。
鹤声借力石壁,慢慢站起身环视四周,发现这是个形状奇特的涵洞。洞中很湿润,深处的石壁自上而下有一小股水流,汇聚在下方的一个小潭里。鹤声猜想,那外头应该是一座山,那水便是山上流进来的山泉水了。
她迫不及待靠近那股水流,先是用潭中的水洗干净手,然后再用双手接了捧活水浅尝。水是甘甜的,她猜的没错,于是又接了好几捧喝下去。
因为方才动作有些过急,不小心扯到伤口,现下又开始流血了。鹤声从身上撕下一块衣裳,用水打湿了去擦拭肩膀和后背的伤口,待伤口上的沙子都擦净了,又才重新扯下一块布料,草草包扎了一番。
她坐在地上东张西望,发现右侧石壁的尽头黑洞洞的,时而从里飘出零星荧光。定眼看了看,鹤声才发现,那是萤火虫。萤火虫从那里飞出来,说明那里面还有一个洞。
眼下处境,足够差了,只要不是让她手无寸铁面对凶兽,其余的她都不怕了。
温鹤声带着十足的好奇心和希冀穿过那片黑暗,循着萤火虫的踪迹来到一处暗室内,被眼前场景惊愕住。
与其说,这是个洞,还不如说是什么高人的修炼之地。那里头炼丹炉、床榻、书架、案几……应有尽有,而在一张异形的石台上,盘坐着一个人,这个一动不动,披头散发的“人”,着实骇了鹤声一大跳。
“喂。”鹤声尝试着喊了一声,那人却并没有回应,她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朝石台丢去,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死了?”
抱着好奇心态,她小心翼翼走近石台,却又是吓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具干瘪瘪的尸体,或许是吃了什么神药,皮肉在失去水分后紧紧贴着骨架,未有腐化的迹象。从身形、穿着打扮和样貌来看,该是个男的。
鹤声对干尸不感兴趣,转身在洞府中转悠一圈,发现书架上有两本书,随手翻了翻,像是教炼丹的,她也没兴趣,顺手放了回去。
忽然,她发现床榻上方的石壁异常光滑,上头似乎刻着什么符号。直到近了,看了好一阵,鹤声才看清,那根本不是符号,而是刻在石壁上的字。
“吾之道心,坚不可摧,虽身死魂消,尤不悔。”鹤声逐字逐句念出声来,顿了片刻后,又在最后三字的侧下方发现一行小字。
那字刻的太小了,又加上洞府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上头落了厚厚一层灰。她踩上竹榻,脚下晃了几番,发出摇摇欲坠的吱呀声响。
鹤声撑住石壁,吹了两口气,清走小字上多余的灰尘,终于将那几个字看清。
“温不悔?”
她轻跳下竹榻,来到干尸身旁,俯身问他:“你叫温不悔?我也姓温,咱们不会有什么亲戚关系吧?”
说的再多,此刻也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鹤声叹息一声,直起身坐到干尸旁边,手背不慎抵到一块冰冷又粗糙的东西。
她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盘坐的干尸手里头还握着一把剑,剑身早已生了厚厚一层铁锈,看不出值钱还是不值钱,是凡器,还是仙器。
“啧,你说你都已经死了,还握着这东西做什么呢?它对你很重要?”她抠了抠剑上的铁锈,思忖片刻后,将剑从干尸的手里抽了出来。
虽然已经是把破铜烂铁了,但也比树枝管用。
她握了握剑,觉得锈是锈了些,但还挺趁手。
“反正你也死了,守着这把剑也没什么用了,我替你用用吧,说不定见了血后,它会更加锋利呢。”
她说这话时,眼里有深深的戾气,是对那只险些杀死她的凶兽的报复心,是对真凶不明,仇恨无处宣泄的憋闷,还有对那个将她从缥缈峰推下来的人的不解……
鹤声毫不犹豫走出洞府,在走过那道萤火点点的洞门时,温良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再度响起。
温良呵斥她:“我都说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都这么大了,应该听得进去了。”
“温鹤声,规矩,规矩……”
鹤声的眼眶逐渐变红,在脑中回荡的训诫声中,选择掉头回去。
没了手中锈剑的干尸还是保持着握剑盘坐的姿势,只是在此时看来,略微滑稽了些。
鹤声站在他身前,说道:“我亲爹以前老说我没规没矩,傲慢少礼,不像话的很,现在他走了,也没人在我耳边聒噪,提醒我要知礼节,懂规矩了。”
鹤声顿了顿,努力咽下喉头处滚动的艰涩感,双手扶剑跪地道:“他活着的时候,我不听话,他死了,我不能还是一点长进没有。所以前辈,我回来了,回来给您磕几个头,感谢您愿意让我取走这把剑。”
说完,她认认真真冲着干尸磕了三个头。
*
再次来到丛林,鹤声才发现,这里处处皆是灵草,有的长在苔藓里,有长在土里,还有的长在参天的古树上。
只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更何况她压根就没认真看过几本书,做过几次功课,眼下遍地灵草,却是一个也不认识。
鹤声单手叉腰,仰面朝天,无奈自嘲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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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反正都是灵草,对于人体来说皆是滋补,那就多采摘几种,全都吞下去。
“老爹,我现在算是明白,你为何总是追在我屁股后面,逼我读书练功了。”她从苔藓里连根拔出一株灵草,观了观,直接丢进嘴里囫囵嚼了几下就给吞了,“嗯,味道有些苦涩,不过还不算难以下咽。”
古树上的灵草看上去灵气更加充沛,不过以她这三脚猫都称不上的功夫,根本就摘不下来,索性就收集地面的:“这吸收了地气的草长的也不差,灵气虽然不比古树上的多,但多吃点总能补足。”
整整半个时辰的功夫,她采集了上百种灵草,吞了约莫几十株,最后实在吃不下去了,才拍拍屁股回到洞中。
鹤声把包着灵草的破布往地上一丢,去往小潭旁边接水喝,喝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一骨碌抱起灵草钻入那道黑洞洞的门内。
“前辈,我采了很多灵草,但是一株也不认识。”边说边把百株灵草抖落在石台前,“我可能还得向你借一样东西。”
鹤声看向书架处,指着自己随手丢弃的书籍说道:“就是那几本炼丹的书,我之前随意翻了翻,上头好像记载了炼丹的灵草。”
她把角落里的书重新捡起来,边翻边往石台的方向走,每走一步,就觉得腹部有种奇怪的感觉,算不上是痛感,隐隐约约还夹杂了一股暖意。
鹤声摸了摸肚子,没多想,握着书卷走到灵草旁边坐下。
书翻了几页后,腹中暖意越发强烈了,初时觉得很舒服,可眼下开始有痛感。越往后,鹤声觉得腹部的灼感越是明显,就像一簇小火苗,添了柴禾后,渐渐烧成冲天大火,令她灼痛难耐,不过瞬息之间,便疼的她大汗淋漓,直不起腰。
鹤声一手紧捂腹部,一手紧握成拳,一拳一拳砸在地上,试图转移疼痛。到最后,她力不能支,直接倒在地上,连自己都无法理解地唤了一声:“前辈。”
眼皮渐渐耷拉下去,鹤声只觉得可见的光越来越小,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将是无尽的黑暗。
“好孩子,坐起来。”
一道慈和又空灵的声音响彻洞府,直达温鹤声的脑海。她努力睁开眼睛,却还是敌不过此刻的疲惫,只模糊望见盘坐在石台上的干尸周身竟然在发光。
“孩子,像我一样打坐。”
声音再度响起,无数萤火虫涌向鹤声,像是在搀扶她,拉拽她,总之,就是要让她坐起来。
她拼尽身体残余的力气,一点点起来,学着干尸的模样勉强坐着。
她想:这样应该就对了吧。
“对,你做的很好。”
鹤声睁开眼,只见萤火虫突然散开,直到尸身的光投射在她跟前,萤火虫们又涌了过来,渐渐凝聚成一道人形。
“闭上眼睛,气沉丹田,试着运用你的身体,去感知那些凌乱的灵气,然后炼化它们,融入你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11. 第 11 章
曾经的温鹤声,书是不读的,仙是不修的,唯一的爱好就是逃课、喝酒、上赌桌,还有上天门宗爬狗洞,找储知贞说话,整整一十九年,她的根基与修为连缥缈峰最普通的弟子都不如。
眼下遭遇困境,有法可解,她却不会运用,急的大汗淋漓,后悔不已。
她根本就不会运气,也感知不到体内的灵气,只觉得腹痛如刀绞,生不如死。
“我,我不会,我不会。”温鹤声熬不住了,体内乱窜的灵气在她崩溃的瞬间直冲而出,绽出数道五颜六色的光芒,整个洞府亮的异常灼眼。
灵气破体而出,灼烧每一寸皮肤,她又痛又渴又燥。最后一丝理智就快要溃散时,一只软绵绵的手掌突然落在她头顶的百会穴上,一股清凉的气流从上往下,缓缓溢入她的四肢百骸,将那股子灼烧感减轻。
心中的动荡在被安抚,鹤声渐渐安静,睁开眼睛。
由无数萤火虫凝聚而成的温不悔在看到鹤声清醒后,开始就地打坐:“认真跟着我做。”
他闭上眼睛,呼吸自然,精神力集中于心,一股无形又温厚的力量自心而生,汇入全身,为身体形成一道强有力的屏障。
鹤声认真体会他每一个动作的要点,每一道呼吸的轻重缓急,随后情不自禁闭上双目,由外入内,由身入心,合二为一。
半个时辰后,破体而出的灵气渐渐收拢,她感受到有阵阵暖流流回体内,如冬日高照的艳阳,床上厚厚的衾褥,温和而又厚实。
又过半个时辰,鹤声感觉到沉重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有力,精神力十分饱满充沛,整个人如沐春风一般,朝气蓬勃,她真切地体会到了灵气的存在,力量的存在。
她睁开双眼,温不悔赞赏般冲她点头,然后起身走向石台。
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她忙起身冲向温不悔:“前辈,您要走了吗?”
温不悔转身拿起地上那柄锈迹斑斑的剑,说道:“我要等的人已经等来了,该去往我想去的地方了。”
言罢,锈剑哐声插入泥土中,萤火凝聚而成的人形悉数涌向已经变为干尸的温不悔,在他的尸体上点燃无数如同星斑一样的火点子。
尸体渐渐燃烧起来,有缕缕青烟飘向洞府上空,鹤声跪向温不悔,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坠连成线。
“前辈,您要去哪里?”鹤声的呼唤声响彻整个洞府,有回音阵阵,扰乱青烟。
“自是心之所向。”爽朗的笑声里充满了他对夙愿得偿后的满足,对前尘将忘的豁达。
在他意识将要彻底消散之际,他吟出:“一百六十五载痴等,身死魂不消,枯木终逢春,一宗传承,由剑而起,由心而起,我温不悔此生无憾了,哈哈哈哈……”
话音如同烟尘一般,在洞府中飘荡得七零八散,最终彻底消失。望着石台上一堆灼手的灰烬,鹤声的心空空荡荡,就好像再次失去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一样,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没有感知。
不知过去了多久,双腿的酸麻感让她逐渐清醒过来,她低头看着像是陷进地里的双膝,终于开始接受温不悔彻底身死魂消的结果。
鹤声拖着麻胀的双腿来到石台前,撕下一块布铺展在上头,将温不悔的骨灰一捧一捧放进去,骨灰的余温让她想到了温良和缥缈峰死去的数百弟子。
“前辈,我爹也死了,可是我连他的尸身都没见到。如果,如果我能早些醒悟,或许……”鹤声哽咽难言,捧着骨灰的手止不住颤抖。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或许,他们不过是修仙界中最普通的那一群人,没有强大的力量,没有预知未来的本事,有的只是如蝼蚁一般,小心翼翼活下去的愿望。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世间的遗憾有太多太多了,一件接一件,多到人根本就伤心不过来。
鹤声噗嗤一声笑了,笑里带着泪:“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世上很多事根本就不允许人回头多看一眼,便将结果呈出来了,不管能不能接受。”
她一边将布中的骨灰收拾好,一边寻找可埋灰的风水宝地。温不悔彻底消散后,洞中的萤火虫也悉数死去,只有一只在鹤声寻地的时候落到她的手背上,努力闪烁着尾部的光芒,然后朝洞中另一个角落飞去。
鹤声跟着去了,萤火虫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为她指引,最终尾部闪烁的光辉熄灭,它像一颗尘埃跌落,啪嗒砸在另一道生机上。
那是一颗小嫩芽,像是刚破土而出,白嫩嫩的芽尖上还沾着小小一粒泥土,最后一只萤火虫就掉落在它的身旁。
鹤声蹲在那里看了许久,她总觉得那道新的生命,每一刻都以她不易察觉的速度在生长,终有一天,它会开出鲜艳的花,亦或是长成一颗参天大树,庇佑它脚下所有的新生命。
她把温不悔的骨灰埋在了那颗嫩芽的旁边,连带着那只萤火虫一起。
一物灭,一物生,世间生死聚散就是这般,缘来缘去,循环往复。
鹤声带着那把锈剑离开洞府时,回头看了眼温不悔和那株小小的生命,心想:温良死后会再世为人吗?还有缥缈峰的弟子们,他们会投生在哪里?
她和他们这辈子的缘分实在太短暂了,若有机会,她真的真的还想再看看他们,哪怕遥遥相望,仅仅一眼。
温鹤声的影子在镜前一闪而过,玉光适时抬头,看到天际有一缕莹白的光飘过。
他飞身前往,看到那道光早已驻足,似乎在等他。
“你说的没错,有些等待,是值得的。”莹白的光团微微晃动着,看起来十分喜悦。
玉光手指轻轻一点,光团瞬时化作半透明的人形,那人正是温不悔。
温不悔展开双臂,将自己眼下的形态看了看,笑道:“我早已身死魂消,是什么样的形态都不重要了。”
玉光颔首,微微一笑。
“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一百六十五年之后,我会等到那个有缘人?更加巧合的是,她竟然也姓温。”
“我不知道。”玉光侧头看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是缥缈峰所在的位置,“或许是你与她之间的机缘吧,你姓温,她也姓温,一个是缥缈峰曾经的传人,一个……或许会是缥缈峰的未来。”
温不悔飘到玉光的身旁,共同望去,他记得那里是缥缈峰,是自己曾经的宗门,他在那里生活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之后,修行受阻,他选择卸下峰主之位,遍历三界,寻找突破。
他尝遍世间苦难,看过悲欢离合,参与过,见证过,因而炼就一颗坚固的道心,修为却还是突不破,最终选择悄悄返回缥缈峰,在后峰的峰底起了个洞府学习炼丹。
或许是修行停滞一事让他心有不甘,道心受到影响,也或许是缥缈峰峰底一个人的修行,太过孤独漫长,他渐渐老去,渐渐看破尘世,在选择彻底放下一切的同时,用一颗毒丹,一颗不腐丹了结自己的一生。
那一年他刚好八十岁,死后魂魄不能出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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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思不得其解时,玉光突然出现。
他一眼看出玉光的不凡,想让他帮自己入轮回,玉光问他:“你对自己的一生,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这一句话彻底打破温不悔自认为坚不可摧的道心,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提升修为的方法,却始终无法如愿以偿,这是他的心愿,也日渐成为他的心魔。
他问玉光:“有遗憾又能怎样?我已经选择结束生命。这一生,我自认为活的够长了,长到有些厌倦。”
玉光看向他手中的剑:“你这一生并非没有收获,只是大把时光用在了突破修为上面,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宗门,如果当初回来后选择面对缥缈峰众弟子和自己的心,或许这一身修为和悟道,能在世间得到传承。”
“我的修为和悟道,传承给弟子?”温不悔感到有些可笑,“一个修为永远无法突破的人,也配传道受业解惑?”
“执着,有追求,并非是坏事,只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过于追求完美很容易偏离本心。人,有所长,也有所短,路也并非只有一条可以走,你的修为虽然无法再有进阶,但这一生走的路却很多,眼睛看的,耳朵听的,心中领会的,人情冷暖,酸甜苦辣,铸就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你,这是比追寻高深的修为还要珍贵的东西。”
温不悔听得一愣一愣的,手中握着的剑不知不觉下放。玉光的目光落在他的双眼上,温声道:“你不是走不出这道洞府,是你自己不愿意而已。”
须臾后,温不悔游走在洞府之内,这里处处都是他过往岁月的痕迹:“你说的很对,我若真的想不留痕迹的消失,就不会吞下那颗不腐丹了。其实,我很想在我死后,能有人进入这片峰底丛林,来到这洞府,发现我,了解我,知道我。”
玉光的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既然如此,那便等下去吧,等一个你认为值得等,值得接你手中剑,悟你心中道的人。”
“我的剑?我的道?”温不悔诧异抬头,满目复杂和不解地看向玉光,“我的剑的确可以传承下去,因为它跟着我斩过恶,扶过弱,可你说我的道也可以传承,我就不明白了。”
他有些失落地低下头:“我很清楚,我过分追求修为提升,已经成为一道心魔,一颗有了心魔的道心,如何能够传承给后辈?”
“非也。”玉光一指点中他尸身的心口,那里瞬间绽放出红色的光彩,“你的确因为过分的‘执着’乱了道心,可你脚踏山河,锄奸扶弱,看过人性的本质,却仍旧保留一腔热血和真我,这也印证你道心的另一面是坚不可摧的善,这份良善意志当然值得传承。”
温不悔看到了自己道心,那里不止有对修为的执着,还有他这一生丰富的阅历和体验,他所见所听所感都汇集到了善的那一面,而道心真正的坚固,也正来自于那一面。
他把剑和道心传给了温鹤声,他不知道那个和他同样姓温,又同样来自缥缈峰的小姑娘能够领悟到几分剑意,几分意志,可就如玉光所说,每个人的根基和能到达的终点是不一样的,不能强求。
好在,那个在一百六十五年后突然闯入洞府的小姑娘,了却了他的夙愿,他可以随心而去了。
玉光挥手,将他变回光团的模样,问他:“来生,你想成为什么?”
温不悔想起鹤声将他埋葬在了洞府,那里有一棵刚冒出头的小芽陪着。他道:“我已经体验过做人的滋味了,但这世间草木的一生是怎样的,我还不知道呢。”
12. 第 12 章
鹤声在丛林中寻找了一天一夜的出路,发现这林子着实怪异,明明抬头就能从千枝万叶中窥见湛蓝的天空,却怎么也走不到丛林的尽头,看不见一条出去的路。
她有些泄气,又有些愤怒地将剑一把插入脚下的泥土中,挨着古树坐下歇息,脑子里非常不合时宜地出现玉光的身影。
鹤声对着虚空处睨了一眼,从旁拔了根草捏在指间一截一截撕扯,咬牙切齿道:“披着狼皮的羊,说什么‘我保你一生平安’,实际上背后使阴招,想置我于死地。”
她看了眼四周和身前的剑,面色中露出几分小小的骄傲:“要不是我命大,运气好,可不就又呜呼了。”
过了许久后,丛林中隐约传来几声兽鸣,头顶群鸟振翅高飞,发出凌乱的簌簌声响。
鹤声猛地睁开眼睛,握住锈剑,警惕环视四周。
那只虎兽被她刺成重伤,生死不明,即便真的死了,这片丛林里也还生存着其它的凶兽。她从温不悔那里得到了一把剑,也掌握了基本的灵气运行之法,但这远远不够,不够她单枪匹马,用手中锈得不成样的剑,去对付可能比她还活得久的凶兽。
她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轻易冒险,她得好好留着这条命,为温良,为缥缈峰上百弟子,也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怪异的兽鸣声再度传来,鹤声仔细听了听,感觉兽应当离自己还有些距离,她得赶在凶兽来之前,寻找到一条出路。
她想了想,既然寻不到一条新的路给她,那就走走回头路。
一路跋涉,越过荆棘,跨过险滩,温鹤声终于来到当初摔下来的地方,也是第一次遭遇虎兽攻击的地方。不过短短两日罢了,这里已然给她留下了刻骨的阴影。
她抬头看去,只见林立的古树间,伸展出尖锐的枝干,将嶙峋崎岖的石壁遮挡。
不过就是再爬一次险峰罢了,天门宗她都能爬上去,自家的后峰她还爬不上么?
说动便动,鹤声逮住一根藤蔓,使劲扯了扯,觉得还算结实便抬脚踩在石壁的凹凸处,借着藤蔓和脚下之力一步步朝上。
上头依旧是参天大树繁茂的枝叶,连一片云雾都瞧不见,可见峰底之深,摔下来不过一瞬,可爬上去……鹤声也不知道她需要用多久才能到达终点。
镜子前,玉光撑着额头观看温鹤声的动静,当康从他的发冠跳到肩膀上,趴在那儿不解问道:“缥缈峰底的丛林很老,里面生存着许多奇异猛兽,能从虎口逃生或许只是一次侥幸罢了,如今还要徒手攀峰,主人真不怕她出事吗?”
“不磨砺心志,不淬炼筋骨,凭她那荒废已久的根基,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哦?这么说主人此举是在帮她咯。”当康顺着玉光的手臂滑下来,坐在他的膝盖上望着镜中努力的温鹤声,叹道,“只是她未必领情,按照她的性子,说不定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您报仇呢。”
立在玉光左肩的领胡却不那样认为:“温鹤声之前的确顽劣了些,但并非是一个分不清黑白的人,若她知道真相,想来也是能够理解主人的一片苦心。”
当康回头:“喂,你怎么老帮那个丫头说话?”
玉光觉得有些吵闹了,伸出食指盖住小当康的嘴巴。
*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玉光的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喊骂声,他从假寐之中醒来,透过镜子,看到缥缈峰后峰的顶上,站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姑娘。
“玉光,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给我出来。”
鹤声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尖锐的石头和悬崖峭壁上的荆棘丛挂成一绺一绺的。夜色下,即便有皎月作灯,也看不清她的面庞,只可见发白发干的嘴唇子不住开合,一连串难听的话像泉涌似得咕噜咕噜往外冒。这般形象,说她是个从原始丛林中爬出来的野人都不为过。
“出来,玉光,你有本事推我下悬崖,没本事出来与我对峙么?”
“你这个敢做不敢当的无耻小儿,王八羔子!”
话音刚落,一束光从天而降,鹤声一眼不眨地盯着,盯着口中那个无比“牵挂”的人,一如往常般,从光里走出。
还是那般丰神俊朗,世间无二。
可这又如何呢?
“我砍死你。”鹤声双手举起锈剑,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冲着白袍子而去。
不过才出三步,一股力量便将她阻挡,她收剑,又使劲儿刺出,还是穿不破那道无形的屏障。
她不死心,也不信邪,又收剑出剑,如此几遭后,玉光一个眨眼,连人带剑给定住了。
鹤声看着他白衣广袖,衣袂飘拂,翩翩向她而来,心中之火愈烧愈烈,却无奈连他身都近不了,只能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纤长的手指轻轻夹住锈剑,玉光的视线从剑身缓缓移到鹤声的双目上,夸赞道:“机缘不错。”
下一瞬,他指尖轻弹锈剑,剑身发出一声轻微的鸣响,厚厚的铁锈开始剥落,一道银光折射在鹤声的眼睛上,她闭眼躲了躲,片刻后试探着睁眼,发现剑身的锈迹早已剥脱干净,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把银白锃亮的长剑,剑柄的下方赫然刻着两个字:不悔。
玉光撤去屏障,鹤声仍旧盯着剑发怔。
“这剑与你有缘,往后就是你的随身佩剑了。”
鹤声没有出声,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这剑是自己从温不悔手里取出来的,它明明锈得不成样,是堆不值钱的破铜烂铁了。
玉光也不打算唤回她,而是凭空幻化出一把伞。这伞是鹤声魂魄不全时,他赠给她用以护身的,在她彻底活过来后,便把这伞给弄丢了。神器与主人之间终归是有所感应的,凭着感应,玉光后来又将它给找了回来。
如今,不悔剑还缺剑鞘,这护身伞到底与她有缘,玉光索性再赠一回。
他双指抚过伞身后,护身伞周身发出银色的光辉,在不断闪烁的光芒中,时而化成剑鞘的模样,时而又是伞本身的模样。
异常疲惫的鹤声终于相信,手中剑就是温不悔的剑,正缓缓抬头时,护身伞咻地插入不悔剑中,鹤声手腕一沉,只听见铛一声,连人带剑朝前栽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神兽从虚空而出,一左一右及时撑住鹤声的肩膀,异口同声道:“她怎么又晕了?”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天际洒向缥缈峰,厚厚的云雾缓缓流转,在愈发浓郁的金色光辉之中开始变得稀薄。山颠的风吹向草庐,檐下悬挂的铜铃叮当叮当……
鹤声的梦在温和婉转的声响中渐渐离场,迎接她醒来的是窗口金灿灿的光与和煦的风,还有一道白色的身影。
“这么快就醒了。”玉光并没有转身,甚至觉得她还应该再睡一会儿,毕竟一个从不修炼的女修,不眠不休爬了三天三夜的悬崖,状态不会恢复的太快才算正常。
闻声,鹤声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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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脑袋看了几眼,片刻后冷哼一声躺了回去。她是挺累的,但也没有累到不想吃不想喝不想动的地步,浅浅琢磨了一下,应当是吃了那些灵草的缘故。
真是因祸得福啊。
檐下的悬铃又响了,鹤声腾地支起身,朗声问道:“你把我弄哪儿来了?”
玉光让开身,窗口的光更是夺目刺眼了,鹤声看了好几次才确定自己身在缥缈峰。
可是缥缈峰的房子早成一片废墟了,哪儿还有给她遮风挡雨睡觉吃饭的地方。
她起身钻出去,才发现后峰不知何时多了一座草庐。
能凭空化物的,除了他还有谁?
玉光刚好出草庐,就听到鹤声在问他:“这草庐是你做的?”
“缥缈峰是你的家,我想除了这里,别的地方你应当不会想去,所以贸然建了这草庐。”
鹤声的胸腔涌出一股酸涩感,连带着双眼也开始泛酸。
瞧她不说话,玉光又道:“如果你不喜欢,随时可以拆掉。”
鹤声低头,两颗泪悄悄落下,她抬手擦干眼眶,没好气说道:“白给我,我干嘛拆掉,又不是傻子。”
她抬手拨了两下铃铛后,忽然想起什么,立即钻回草庐中。
屋内传出震天的呐喊:“我剑呢?”
玉光闻声入内,目光落在竹榻边的白伞上。
鹤声不可置信,指着那伞问道:“我的剑?”
“嗯。”
“你说这是我从峰底,千辛万苦带回来的不悔剑?”鹤声握住那把伞,神情惊愕又复杂,“你忽悠我呢?伞和剑我还分不清吗?”
护身伞即便化作剑鞘,也还是以伞作为主要形态,玉光也不怪鹤声大惊小怪质疑他,只素手一挥,伞身立刻显现出剑鞘的模样。
瞧着银光乍现的护身伞,鹤声终于透过它看到了温不悔所赠的不悔剑,也想起了昨夜的一点一滴。
没错,她原本是想拿这把剑找玉光报仇的,现下剑在手,人也在眼前,她应该拔剑相向,却无端迟疑起来。
她的拇指紧紧扣住剑格,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把我推到峰底?你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想杀我?”
玉光清朗的眉目间飞快闪过一丝疑惑,在看清鹤声警惕的模样和紧扣不悔剑的手后,勾唇笑了笑:“温鹤声,你怕我?”
不悔剑唰地出鞘,颤抖的剑尖对准在玉光面中:“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玉光似乎轻叹了一声,越过锐利的剑尖走向窗前,望着外面翻滚的云海雾气,怡声道:“你既然选择了第二条路,就需要不断磨炼心性和肉身,身经百战之后,方有与人一搏的资格。刚好,峰底的那片丛林就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这么说,你是故意推我下去的,也早就知道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很抱歉,选择了一个不太温和的方式助你。”玉光转身,窗外的光投射在他身后,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
鹤声苦笑:“你就不怕我摔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你也不会让自己死。”
鹤声怔住,手中的剑也在沉默中渐渐放下。玉光似乎很了解她,但她却不了解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费尽心思帮她是为了什么,她对他有很多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须臾后,她对上他的目光,却率先听到他说:“温鹤声,不如我收你为徒吧。”
13. 第 13 章
鹤声先是愣了片刻,随后拍了拍自己耳朵:“你方才说什么?”
玉光耐心十足,口齿清晰重新说了一遍:“我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不愿意。”
“为什么?”她的回答里几乎没有犹豫,这让玉光有些讶异。
鹤声反问:“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收你为徒,教你修炼,名正理顺。”
听完他的理由,鹤声轻叹一声:“这么说吧,我生是缥缈峰的人,死是缥缈峰的鬼,此生决不再入第二个宗门,拜第二个人为师。”
温良是她的父亲,也是他的师父,除了他,别的人她都不会认。
玉光的眉梢微微上挑了两下,似笑非笑道:“倒是很有决心。不过,你还是可以再考虑考虑,成为我的徒弟与你是缥缈峰的人,并不冲突。”
鹤声没吭声,略微琢磨了下,小心问道:“如果我还是不打算成为你的徒弟,你是不是就不会教我修炼了?”
“我还是会教你修炼,只不过成为我的徒弟,会少很多麻烦事。”
鹤声还想再问,玉光抢先道:“你既然无碍了,我便不多留了,这些日子好好在草庐休息吧。”
玉光走后,鹤声抱着温不悔的剑在草庐中坐了很久很久,日落西山的时候,她又握着剑去到前峰,重新站在那片废墟里。
废墟底下已经开始生长出杂草,风一吹,晃晃悠悠,看起来比之前更显凄凉。
凭着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十九年的记忆和习惯,鹤声来到祠堂的位置,坐在一块断石上,思绪凌乱。
“老爹,可能连你都不知道,缥缈峰底下还有一片丛林。我在那里溜达了几日,遇到了一只凶猛的虎兽,险些就成为它的食物,你知道我是怎么虎口逃生的吗?”
鹤声仰面朝天,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我用一截断掉的枯树枝刺伤了它,你没听错,就是一截枯树枝。是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居然可以这么厉害?”
“哦,对了,我还在那里得到了一把剑,是一位姓温的前辈赠给我的。老爹,咱家祠堂内有供奉过一位叫‘温不悔’的祖先吗?”
风声从耳畔刮过,鹤声就当那是温良给她的回响了。她笑了笑:“你放心吧,我以后会更加厉害的,我会让曾经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温鹤声才不是废物。”
她在地上抓了把尘土,摊开五指,让它们随风扬去,目光却穿过那些细细的泥沙,坚定看向远方:“老爹,我一定一定,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
修仙界的集市中,有一家鹤声常常光顾的成衣铺,今日刚走到门口,老板就嗅着味儿迎来了。
“哎哟,温姑娘,可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呢。”
老板娘摇着团扇儿,扭着腰肢迈向鹤声,指了指自己身后各式的衣裳:“你来的巧,今日上了不少新的成衣,我觉得有一件特别适合你。”
说完,她便从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衣裳中取出一件淡黄,领口缀着珍珠的裙衫,往鹤声身上一比划:“唉哟,我就说吧,这衣裳真真是为温姑娘量身定做的呢。”
鹤声摸了摸衣裳,那布料滑滑的,在自然光下还泛着淡淡的光彩,领口的珍珠也颗颗饱满圆润,若配以同样的珍珠式样的发钗,还真是婉约动人。
从前,她有很多这样漂亮的衣裳,全是温良拽着她来买的,说女儿家就得穿这样的。
只是可惜了温良的一片苦心,那些好看的衣裳她一次也没穿过,全都锁在一口大的箱子里,在同一天,随着缥缈峰所有的生命化为灰烬了。
鹤声垂下眸子,推开老板娘手中的衣裳,径直迈向一件红黑相间,适合练武穿的劲装。
“我要这件。”
老板娘有些诧异:“这多日不见,怎么连穿衣风格都变了?”
她瞧着温鹤声的冷脸,片刻后爽朗地笑了两声,扬着手中淡黄的衣衫,继续道:“我还是觉得这衣裳适合你,你爹以前不也常给你买这样的么?女儿家,打扮的温柔漂亮些,才好寻个好的夫家啊。”
鹤声无声瞪过去,冷冷说道:“我爹死了,你不知道吗?”
她的眼神漠然又平静,老板娘后背发毛,讪讪笑了两声,便赶忙为她取下那件劲装。
鹤声拽回衣裳去到里间换下,出来时丢给老板娘一串铜子儿:“这些够吗?”
老板娘捧着钱,不住点头:“够的够的。”
笑着目送温鹤声离开成衣店后,老板娘的嘴角立即下放,阔步走到门口,几乎是跳起来啐了一大口:“呸!什么玩意儿?从前就不是个好东西,往后多半也不是,真是苦了你那多年丧妻不娶的爹了,一辈子为了你忙前忙后,最后落得个全宗门覆灭,死无尸身的下场,丧门星一个,烂泥一堆,活该人家瞧不上你。”
成衣店对面的茶摊上,白衣郎君端坐于漆棕的轮椅上,身前是一杯热气腾腾的素茶,升腾的白色雾气好似与旁的咒骂声交织纠缠,晃荡不安,熏蒸得他双目泛出淡淡的水色。
须臾后,他温声向身旁的仆人开口:“推我过去。”
行至人间界与修仙界的交界处,斜挂于背后的伞突然叫人拍了两下,鹤声疑惑转身,流转的目光登时停驻。
半霎后,她吞吐着打破这份沉默:“你,你怎么在这里?”
储知贞抬头看了她半霎,只轻声道了一句:“鹤声,你瘦了。”
鹤声的嘴唇忽然颤抖了两下,却迟迟没有吐露只言片语。
良久后,储知贞叹息一声,拉住她满是伤痕的手哀求道:“鹤声,你同我回去,好不好?”
“回去?回哪里?”鹤声挣开他的手,将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
“当然是天门宗了,你如今一个人,没有庇护会活得很艰难的。”
“回天门宗?去那里我就会安全吗?”鹤声转过头,微笑看着他,“可是知贞哥哥,我的记忆为何会压在天门宗祠堂内空白的灵位下,你还没认真解释过呢。”
储知贞愣住:“你是在怀疑我?”
“不可以吗?我不止怀疑你,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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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你爹,怀疑整个天门宗。”
她的话里掺杂着些许怒气,储知贞知道她的心中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他垂首失笑:“你当然可以怀疑我,怀疑任何一个可疑之人。我虽一时无法自证清白,但是鹤声,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跟我回去,不管人间界还是修仙界,你只有跟我走才安全,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倾尽所有去对你好。”
鹤声的心底突然涌上一股酸楚,不过片刻,眼角已然湿润。她无声笑着,平静答道:“如果你以前就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会很开心,会毫不犹豫答应你,可是现在,情爱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闻言,储知贞的眼里有了疑惑,失落和不甘,他与她之间,从前不是这样的,以后也不该是这样的。
“鹤声,可是我需要你啊。”
一句“我需要你”像一把利剑狠狠刺中鹤声,她有些疼,有些喘不过气,慢慢回头,回头看储知贞,发现他竟然也落泪了。
她俯身替他揩去那滴泪,努力挤了个笑出来:“回去吧,知贞哥哥,我没法像从前那样了,我们大概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她一点点往后退去,是对储知贞告别,是对从前点滴告别:“你我之间从来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即便患有腿疾无法站立,也还是天上耀眼的星星,受人瞩目。而我……尘埃有尘埃的归处,有需要铺就的路。”
储知贞急忙拉住她的手,从轮椅里跌倒,他匍匐在她脚下,仰望着她:“鹤声,我可以不做天上的星星,只做你的知贞哥哥,我求你,跟我回去吧,我不希望我们的从前烟消云散,更不想看你一个人流落在外遭难。我可以保护你的,鹤声。”
鹤声重重咬了一下自己的唇,用力甩开他的手,将他推到在地:“储知贞,我们之间回不去了。你口口声声说你需要我,说你会保护我,会对我好,可这些真的是出于你心底对我的喜欢吗?”
字字句句宛如刀子插进储知贞的身体里,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鹤声,通过她满眼的决绝,开始自我怀疑。
他不喜欢她,又为何会那么的需要她?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时常会想起那个钻狗洞偷偷溜进他寝房的姑娘,她总是能带来许多惊喜,比如他从未听过的故事,没有尝过的人间界的冰糖葫芦,那上面的糖比修仙界的要更脆一些,还有同他掷骰子,十回有九回都是她输,她却还乐此不彼。
她与别的姑娘不一样,不是墨守成规的,彬彬有礼的,温婉如水的。她总是张扬的,甚至有些跋扈,在修仙界许多修者看来,是“坏”的。
可储知贞却觉得,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朝气蓬勃之人?若他储知贞的天是半明半暗的,那温鹤声的天就永远都是明媚的。在日久的相处中,他开始贪恋那份明媚,那是甘露,是灵泽,久不吮吸,他怕自己会干涸。
他撑在地上的手渐渐蜷缩,却无力收紧,还是极力劝阻:“外面真的太危险了,鹤声。”
“是危险还是安全,都与你无关,不要再来管我了。”
14. 第 14 章
人间界的入夜时分,已然灯火辉煌,热闹堪比白日。
金玉赌坊依旧是那些反被欲望掌控,渴求以捷径攀登高峰者的向往之地,有人在这里重获新生,有人在这里绝望死去,无论谁生谁死,最大的赢家也还是这赌坊背后的掌管者。
望着频繁进出赌坊,脸色各异的人,鹤声第一次觉得,那里是罪恶的,曾经的自己,也是罪恶的。
刚打算进赌坊,她就瞧见宁家母牵着一个失魂木楞的小女孩出来。鹤声记得,那是短暂占有过她一魂,过了几天正常人日子的宁彩蝶。
宁母步履匆忙,面色焦急带着宁彩蝶上了马车,马车驶去的方向是宁宅。
夜晚正是赌坊赚钱的时候,她匆然离去,必有什么变故,鹤声忙小跑着跟上去。
宁宅灯火如昼,趴在房顶往下看,可以清晰瞧见各院值夜仆人的面容。鹤声像只夜行的猫儿,垫着足小心翼翼踩过每一片瓦楞,凭着那日的记忆来到宁宅最神秘的地方——祠堂。
揭开屋顶的一片瓦,有橘红的光透出,微微飘展的符布下隐约掩映着一个身着水蓝衣衫,满头华发的妇人。
白日里鹤声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马车和宁彩蝶身上,未曾发现宁母的青丝不知在何时已换作白发,想来也是因为自己女儿再次失魂的结果所致,爱女心切之情倒是令人唏嘘,可转念想到她以赌为局,为背后伪神提供凡人魂魄之行径,鹤声的拳头又兀自握紧。
那尊伪神自上次被毁去后,只剩下一堆干巴巴的泥土堆在供台上,宁母总认为,“神”还在,又或是还会再来,所以不让人清理。
苦等多时,终于在赌坊得到了“神”的指引,告诉她今夜在宁家祠堂会面。
她点了柱香,恭敬拜三拜,随后把冒着火星子的香插入香炉中,静静看着白烟缓缓升腾而起,又叫一阵微风打乱后飘进那堆泥土中去。
须臾后,身后的符布动了动,宁母诧然转身,随后扑通跪下,悲喜交集。
“高人,您总算来了。”她对着符布后站立的黑色身影磕头,悲泣道,“求您再救救小女吧,她还那么小,我不想她的一生就在痴愣中度过,您能救她一次,就能救她第二次,对吗?”
“补魂之法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可成的,是你之前太过大意,让你女儿再度失魂,若要再寻一道合适的魂来补足,本座需要时机,也需要花费更多的心血。你,明白吗?”
隔着一道黄色符布,宁母似乎看到斗笠之下掩藏的双眼正向她看来,她心领神会,慷慨答道:“凡妇明白,高人有什么要求,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定当办到。”
“倒也没有那么的难。”黑色身影从她身旁走过,来到一堆废土前站定,“之前的神像被那几个歹人毁掉了,你的这间祠堂也不安全,另择一地重铸神像吧。”
宁母跪着靠向那道身影,小心翼翼问道:“那依高人之意,这神像该铸在什么地方才好?”
黑色身影静默了片刻,沉声道:“你的赌坊。”
听闻伪神像要重新铸在金玉赌坊,鹤声本就不平静的心歘地燃起一簇火苗,正要掀瓦而下时,脑子里残存的理智将她及时拉回来。
连玉光和两只神兽都无法快速查清的事情,凭她现在这三脚猫的功夫,更是奈何不了。
她好不容易才活过来,要更加惜命才是。
思忖的这片刻,修道者已经离开祠堂,只余下宁母依旧跪坐其间,虔诚而又欢喜。
鹤声望着宅子东南向有一束白中带灰的光飞走,忙跟上去。
她之前虽不修炼,但是为了逃打,还是乖乖练习了御风飞行之术,只是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艺不精,也就飞得并不稳妥。好在,缥缈峰底阴差阳错,吃多了灵草,遇到温不悔前辈的点化,而今体内有灵气加持,这御风术也就能运用自如了。
一炷香的时辰,那灰白的光从上坠入一片林子里,鹤声顿了片刻后也跟着下落。
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是枯枝脆叶折断了,鹤声注意到脚下的动静,于是放轻了步子。
林子里静得出奇,连只飞禽走兽都没有,鹤声的心突突的,很是不安,总有一种入了陷阱的感觉。
少顷,一个大坑突然映入眼帘,记忆在脑海中挣扎,一瞬间破茧而出。鹤声紧紧盯住那个大坑,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喉咙又干又紧,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只有愈来愈大的喘息声,从身前扩散到林子四周。
一片将黄不黄的树叶从头顶飘落进坑底,不过瞬息就有了枯败之相。
“看来你对这里印象深刻。”
声音也是从头顶传来的。
鹤声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跟丢的修道者从上空千枝万叶中缓缓而显,不疾不徐降落在大坑的另一头。
他身着深黑的袍子,戴着斗笠和面纱,只露出一双锐利、冷漠的眼睛,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紧紧缠住鹤声。
“是你……杀我……”鹤声挣脱喉咙处的桎梏,沙哑开口。
“是我杀你。”
话音刚落,修道者抬手施法,口中念念有词,坑底的阵法渐渐催动。
“剥魂阵。”看到逐渐成形的阵法,鹤声抬头握住背后的伞柄,“我不会再让你杀我第二次。”
“是吗?”修道者发出声轻笑,“可是你在我眼里不过是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我动动手,你便会死无全尸。”
一道寒芒唰地扫出,不悔剑柔软的剑身微微颤动着,映出对方的双眼。
修道者眨了眨眼,避开那刺目的光芒,双指指向头顶一层阵法:“从不修炼的废物,如今也能拔剑了,真是稀奇。”
话音毕,头顶和脚下的阵法又开始转动,从四面八方迸射出细长的光线,纷纷射向温鹤声。
她举剑斩断一线,又有数根细线向她而来,意要捆住她的手脚、脖子和腰肢。
同样的伎俩,还要再来一次。
鹤声飞身而起,躲过脚下的攻击,以剑身挡回其余纠缠后落地:“我与你有什么仇怨,非要置我于死地?”
“无可奉告。”
头顶的阵法突然下落,一股巨大的力量宛如搬山之势倾轧而来,迫使鹤声下跪。她紧攥掌中剑,奋力插入泥土中以借力扛住这打压,可对方的力量太大了,与之对上,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全身的筋骨发出咔咔声响,刺痛感,钝痛感开始蔓延全身,鹤声感觉肉身就快要撕裂,筋脉和骨头就快要碎掉,口中有血腥味弥漫,蹿入鼻腔,非常难受。
这种痛感,比之剥魂分魄有过之而无不及。
阵法不断下压,粉身碎骨的疼痛更加强烈,鹤声觉得眼珠就快要碎掉了。
“啊————”
一声惨烈的嘶吼惊天动地,鹤声口中喷血成珠,洒落满地,迸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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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法上。
突然,一阵空灵的笛声传来,如水如风般环绕鹤声周身,转瞬又生出激昂磅礴之势,搅动密不透风的林子,带动林中的树叶,像刀子一样扎入阵法,扫向黑袍修道者。
猝不及防的一击,逼得修道者不得不停止施法,阵法有所松懈之际,一袭青衫从前方掠来,抓住鹤声的肩膀退出阵法范围。
失去重压感的身体忽地就变得轻盈,鹤声撑着剑摇摇晃晃站起身,平视身旁的青衫人,只见天缥色的面纱随风拂动,只余一双清润又带着几分疏离感的眸子,映着道黑色身影。
鹤声低眸,看到青衫女子的右手中还握着一支白色玉笛。
人美就算了,连随身法器都仙飘飘的,鹤声不禁有些羡慕了。
正失神,一只手猛地推开她,方才身后的大树咔嚓裂开,倒向左右。
“小心些。”
鹤声还心有余悸,便见青衫女已然走到她身前叮嘱她。
她从地上爬起来,握着剑站上前:“多谢仙子姐姐。你也要当心些,此人的阵法很厉害,我之前便遭暗算,命……”
她欲言又止,青衫女也不打算追问,只握紧玉笛飞身入阵,在阵中吹响笛音。
“多管闲事。”修道者抬掌,从掌心化出万千力量注入阵法之中,“既然这么想死,那你二人就在此作伴长眠吧。”
上空的阵法一层接一层,不断下压,地底隐藏的阵法也在此刻被唤醒,与上空呼应,迸发出更强大的力量。
悠扬的笛音似乎化作两只无形的大手,与上下阵法相互抗衡,青衫女停止曲调,摊开双臂,右手的玉笛瞬时化作一把长剑。
唯见她举过手中剑,对准长空凝聚力量,在紧紧包裹住她的阵法中用力一挥,那固若金汤的剥魂大阵竟出奇破了个口子。
力量从破口处溢出,青衫女挽回长剑,刺向修道者,修道者忙凝练出一道屏障抵挡。
两方力量其实不相上下,鹤声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于是绕走后方,挥动不悔剑,刺向修道者的背心。
修道者早有预料,在剑尖将要触及自己的身体时,从后凝出一道屏障,将鹤声震开。
鹤声摔飞出半丈远,又叫一钝物给反弹了回去,趴在地上半霎起不了身。
修道者见状,冷笑一声:“你这么想死,我便再成全你一次。”
言罢,他腾出一手,将鹤声吸入剥魂阵中。
有了裂隙的剥魂阵力量虽有削减,却也足以对付鹤声这样最低阶的修者。
还是同上次一样,无数根幽蓝色的光线四面八方而来,分别系住她的四肢、脖颈和腰,她动一分,细线便紧一分,深深嵌入她的血肉当中。
她照旧成了一个不能自主的提线木偶,任由自己的魂魄遭受接二连三的撞击、撕扯、割拉。
她痛,痛不欲生,每一次哀嚎都会促使身体抖动,丝弦便又嵌入血肉几分,鲜红的血滴入阵法中,反倒修复了裂隙,助其力量更加强大。
修道者重击逼退青衫女,看着奇迹般复原的阵法如痴如醉:“温鹤声,没想到你的血竟然可以修复我的剥魂阵,身上藏着这样大的惊喜,倒叫我有些舍不得杀你了。”
鹤声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一魂欲要剥离出她的身体了,脑海中想要活下去的意识突然如草般野蛮生长,发僵的双手蓦地收紧,她大喝一声:“玉光——”
15. 第 15 章
已入定几个时辰的玉光骤然睁眼,护体神力突然如云烟般散去,骇得两只护法的神兽骨颤肉惊,以为他的神识出了什么岔子,忙奔上去察看,岂料玉光一言不发,嗖地一下就飞走了。
密林之中,金光从天而降,如同硕大的抱柱稳稳钉入剥魂阵中,荡得阵法四分五裂,顷刻间便化为乌有。
没了禁锢,又遭受重击的鹤声像一张轻薄的纸飘然下落,玉光打金柱中跃出,于一息之际稳稳接住鹤声。
她浑身带血,黏糊糊的,惨白的脸上两只眼角各挂着一道血痕,是她奋力呼唤他时,遭受内外的挤压造成的。
她差点又死了。
玉光立于金色的光柱之中,垂眸看着威压之下的修道者,不过一个眨眼,便掀翻他的斗笠和面罩,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庞。
他看向旁的青衫女子,平缓的声音从上往下传递:“修仙界中,可有此人?”
青衫女目露诧色,认真辨别着威压之下的人,随后摇摇头。
玉光了然,只道:“说,你来自哪里?”
强大的威压之气压得修道者连腰也直不起半分,他沉默地接受这份力量,甚至做好了自爆的准备。
玉光有所察觉,当即抬手定住他,以神识迅速窥察他的识海,竟在其中发现一小块,连指甲盖大小都不如的铁片。
“法器所化。”玉光缓缓睁眼,顿了片刻后不紧不慢推掌,渐渐吸出修道者识海中的铁片。
铁片方取不久,修道者瞬间灰飞烟灭。
玉光看着掌中之物,眉目间疑色丛生。
*
两只神兽好不容易追上玉光,玉光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又嗖地走了。
他把温鹤声放在草庐的竹榻上,手掌隔着一拳的距离扫过她身体,乌糟糟的一身焕然一新,乍一看她似乎只是睡着了,而不是受伤了。
玉光突然发出声轻叹,他平日里鲜少唉声叹气,也少有牵肠挂肚之事,倒是为了这么个因果,要时刻做到呼之必出,受了伤便也要好好为她的小身板修修补补,容不得一丝差错。
“主人,主人,我们可算追上你了。”当康凭空蹦跶出来,领胡紧随其后,二人皆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玉光不语,只认真为榻上的人疗伤。
两只神兽眉头紧锁,领胡性子内敛,平日里话也不多,当康则不然,向来有话直说:“主人,上次为了救她,你就强行破关,伤了身子。近些日子你的神识又出现动荡,今日又强行冲破闭关,新伤叠旧伤,得闭关多少时日才好的了啊?”
话音落,疗伤也将好结束,玉光起身走向窗前,入目皆是缥缈峰的好景致,可他却无心欣赏。
片刻后,他摊开手掌,掌心渐渐显化出两物,一把长命锁,一小块铁片。
“看出什么了吗?”
两只神兽对视一眼,领胡道:“您的意思是,这两样东西有关联?”
掌心倏地一握,随后又摊开,只见两物化一物,竟然组合成了小指甲盖般大小的残损铁片。玉光捏着那铁片淡声道:“此前我疏忽大意了,以为长命锁上附着的只是一道神力而已,今日为救温鹤声,阴差阳错发现,那对凡人夫妇遇到的高人其实不是‘人’,而是一把远古法器上一小块碎片所化。”
“远古法器?”当康与领胡异口同声,面上纷纷呈现出惊疑之状。
“怎会有远古法器流入三界之中?”当康从玉光手中接过那块碎铁片,仔细看了看后又道,“远古法器之力非当世之仙和神可以掌握,究竟是谁手握这些碎铁,又是谁有这个能力操纵一切?”
玉光负手而立,答道:“不知。”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又不确定那份担忧是不是来自心中所想的那件事,只觉得思绪纷乱,很难理出一点头绪来。
“咳咳咳……”
床榻上的人眼睫轻眨几许后,终于亮出眸子,她缓缓侧头,看向屋内站着的三个男子,最终把目光定在玉光身上。
玉光向她靠近,坐在榻前的凳子上为她搭脉,少顷后收回手说道:“这一次也醒的很快,看来吃下去的灵草很有用。”
“我依然活着吗?”鹤声方醒,还有些气弱,说话声音比平时小了很多很多。
玉光点头:“嗯,活着。”
闻言,鹤声露出个浅笑,抿了抿有些泛白的嘴唇,玩笑道:“我只是想试试,看喊你一声你会不会来,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我说过,会让你这一生平安无虞。”
“谢谢。”
这两个字吐得有些沙哑,但屋内的人却听得真真切切。
当康俯身看了看她,连声啧道:“居然会说谢谢了,这可不像你温鹤声的做派啊。”
“你说的是以前的我,现在的温鹤声不会那样了。”
她有些疲惫地垂眸,恰巧看到玉光袖角上一块刺目的红。
是她的血染了他的衣。
从前她也问过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他说欠她的,可鹤声却觉得这个答案太过荒诞了,她想要听一句真话:“你为什么要救我?”
对于这个重复的问题,玉光沉吟了许久,这是温鹤声第一次从他的面庞上见到犹豫。
她以为,这一次仍旧不会得到正确的答案。
可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玉光轻声答道:“因为我们之间的因果。”
因果?鹤声付之一笑。
若说她和储知贞之间有因果,她信,可若说与玉光也有因果,她是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我们以前都没见过,谈何因果?”
“温鹤声,你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吗?”
鹤声微微愣了下,笑着反问他:“依你之见呢?”
“是。”
“那便是了。”她从被褥里探出手,弹了弹玉光的袖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玉光看着她有些不安分的手,默默拉过自己的广袖,起身道:“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皎月高悬,将一方银辉悉数泼洒于庭院中的古松上,劲风袭来,苍翠的松针摇摇欲落,长剑探出,将将好接住那一场细密的翠雨,又于乌云蔽月之际,降落向紧闭的院门。
一道气韵自外漫来,扫开院门,飘拂的青袍轻轻一挥,松针簌簌落了满地。
“掌门师姐。”
月下舞剑的白衣青年终于一扫往日的沉着严肃,像个洒脱的孩童,奔向门口那道静静伫立的青衫。
将抱之际,青衫女子一指点中青年的胸膛,声如冷泉:“小山师弟,功力涨否?”
闻言,凌小山往后退却一大步,不悦道:“师姐,一别多年,我日日盼你归,你怎么一回来就要考验我的功法?”
看着他手中尚未收鞘的剑,凌霜华也不演了,摘下面纱笑了笑:“看出来了,这些年你很用功。”
二人往院中走着,凌小山开始同她讲仙音门哪个弟子修为大涨了,哪一个根基薄弱恐难大成,凌霜华听得认真,直到快要进自己的院子了,她那懂事师弟的嘴突然拐弯了。
“师姐,你的无情道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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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怎么样了?大成了吗?”
凌霜华顿住,脸上本就淡薄的笑意渐渐退散,很快便恢复了往常的冰霜面容。“嗯,我要歇息了,你先回去吧。”
凌小山被撵出门,十分不解地挠着脑袋,不知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
蔽月之云很快散去,皎皎银辉洒进屋中,渐渐凝出一道虚影。凌霜华见之,忙要拱手参拜,却被那虚影伸出的素手拦住:“不必拜了,让为师好好看看你。”
凌霜华端端正正地站着,任由那道虚影将自己打量。
片刻后,虚影渐实,浣月从中踏出,带着满身无暇的神辉将凌霜华笼罩。
“倒是瘦了不少,想必修行之地不是一般清苦。”
“弟子不孝,让师尊担忧了。”
浣月莞尔,拍拍她的手,又围着她走了一圈,突然推开房门望着漫天灿烂星辰,说道:“当年你执意参悟无情道,不惜奔走千里,寻找修行之地,如今归来,定是有所获的。”
她转身,拉着凌霜华的手跨过门槛,一道坐在院中的台阶上:“来,给为师讲讲你这些年的感悟。”
凌霜华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终于泛起涟漪,是不安的。她抽回自己的手,微低着头不语。
其实她一个字不说,师尊也什么都知道。
半霎后,她咬牙抬头,看着头顶星空沉声道:“是,我失败了。”
出走仙音门十年,转修无情道,可蹉跎十年岁月,今朝归来她还是一无所获。
她心中有愧。
浣月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却突然出手结出一道弯月印,打向苍穹。
“有情之人,修不出无情之道。我说的对吗?点星辰。”
弯月印飞速冲向天际,打乱点星辰刚刚布好的星宿。他不慌不忙,挥动一颗星子击向弯月印,两方力量相撞,迸射出银白和金色的,火花般的光彩。
他重新布好星宿后,转身回到星宿宫中,浣月没再收到他的丁点回应,转头对凌霜华道:“霜华,你的执念太深了,换一条路走吧。”
凌霜华收回目光,却问道:“师尊,我还能走哪一条路?”
“你修不出无情道的,成仙吧霜华,你早该飞升了。”
成仙?凌霜华的唇角泛出一丝苦笑。
是啊,早在十年之前,她就可以飞升仙界成为真仙的,却放弃了修仙界人人都渴望的康庄大道,去修什么劳什子无情道。十年光阴是对当日选择的一个验证,一番折腾后,她灰溜溜回来了,她忘不了情,也修不出所谓的无情道。
不知不觉,泪湿眼眶,凌霜华抬手擦了擦,转而问道:“近日修仙界中可是发生了什么?”
月神有些疑惑,回头看向她:“怎么了?”
“弟子在回来的途中经过一片密林,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便下去探了探,发现修仙界中有人在修炼剥魂阵法,那修炼阵法之人灵力高深莫测,纵然弟子有真仙实力也很难真正对付他。”
“剥魂阵?”
见浣月神情波动有些大,她又道:“没错,不仅是剥魂阵,还有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单单一道威压之气,便让那剥魂阵的操控者灰飞烟灭了,弟子根本探不出他是何方神圣。”
闻言,浣月只发出声叹息,须臾后才缓缓道来:“就在不久之前,缥缈峰上下百来条人命一夕之间尸骨无存,就连上神界都未曾察觉到这场动荡。有人说,是幕后主使者故意遮蔽了仙神耳目,可这三界之中,谁有这个本事能够瞒过上神界,做到悄无声息吞没一个修仙宗门?”
16. 第 16 章
温鹤声此次重伤,体内虽有灵气运转相护,但伤及魂魄仍旧需要静养些时日。
为了保证她能恢复到往常的生龙活虎,玉光已经在缥缈后峰待了一夜了,并且不打算很快回到上神界。他在草庐外头给自己搭了个茶台,两只神兽折返上神界,把他的茶具全都搜罗来,他喜欢用哪套便用哪套。
此时茶香馥郁,熏得鹤声蠢蠢欲动,也想品上一品,刚支了个脑袋起来,就听到外头人轻斥了一句:“躺下。”
鹤声撇嘴:“我只是还有些虚弱罢了,又不是手脚折了不能动弹。”
檐铃突然叮当一声,玉光温声道:“睡。”
鹤声果然像是叫瞌睡虫给咬了似得,打了两个呵欠后就开始呼呼大睡。
紧接着,一串银铃笑声传来:“玉光尊者的茶,浣月可有幸尝一尝?”
空灵的声音由远及近,不过眨眼间人就已经坐到了玉光的对面。
一杯茶放到浣月手中,她抿了一小口,赞叹道:“果然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佳品。”
“月神不请自来,是有何事要与吾相说?”
“什么都不瞒不过您。”浣月起身,站在一览无余的峰顶眺望云海,“霜华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很好奇,这世间除了神以外,还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瞒天过海?”
“看来你已经开始对真相感兴趣了。”
“我只是想知道,三界之中是不是还有除了神以外的强大势力。”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神之外亦有更强的神。”
浣月眉头微蹙动了两下,回头笑道:“看来玉光尊者已经有眉目了。”
玉光弹指一挥,那块远古法器残片便呈现在茶台的上空。
浣月走过来,俯身仔细看了看,那残片很小很小,却无端有种强大的吸引力,引她伸手触碰。
指尖方要触及之际,残片蓦地震动,迸发出一道神力挡开浣月的手。
浣月猝不及防,忙缩回手指避让开来。
片刻后,她默然将发麻微颤的手拢入袖中,坐下道:“这小小的残铁中竟然蕴藏了这么大的神力,霜华所说的能操控剥魂阵法的人就是这道神力所化?”
“可以这么说。”
浣月大惊:“这残铁究竟是什么?”
“一道远古法器的碎片。”
“远古法器?!”
虽为上神界尊者,天道之下的强者,万物苍生的庇护者,但浣月也从未在当世见过远古法器,不仅是她,点星辰和四时这两位同期飞升上神界的尊者也未曾见过,更别谈神以下的仙者和修者了。
她自认为饱览群书,此刻便是把看过的藏书想遍了,也没有在任何一本书上见到过关于远古法器或者远古神的丁点描述。
“玉光尊者……是如何得知那东西乃远古法器的?”
浣月小心窥察着玉光的神色,玉光却是从容地饮着茶,并且又为她满了一杯新的:“尝尝缥缈峰的山泉水烹煮的茶与上神界玉露烹煮的和有何差别?”
这哪是让她品茶啊,分明是在让她闭嘴。浣月识趣地饮茶,目光移向草庐的窗户处,打那里瞧见一张白净的睡颜:“这姑娘究竟有何绝妙之处,竟让您多次下界出手相救?”
“月神还是多操心自己徒弟的风月事吧。”
此话噎的浣月面色煞青,险些掀翻掌中的茶杯。
啜饮的间隙,玉光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讪讪,便将话岔子揭开了去:“月神既来找我,想必是对缥缈峰之事有所动容,该说的我也说了,诚意已至,就看月神的打算了。”
*
温鹤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清晨了。
这一觉感觉天长地久,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精神抖擞,身子骨轻松得很。
她试着运了运体内的灵气,发现更加充沛了,且这些灵气能够自如运行到周身筋脉,温养骨髓精血。
没想到这一次重伤恢复后,竟能获得这样的成就,当真是意外之喜。
鹤声迫不及待,想要试一试这些灵气是否助增了功力,于是带着剑出草庐,在后峰找了块开阔之地拔剑。
但奇怪的是她想要拔剑的时候,这剑竟拔不出了。
她抱着伞坐在一块石墩上看了半霎,都没瞧出其中有什么门道,烦闷之际随口咒骂了一句:“这什么破伞,卡我剑。”
“这伞没问题。”
鹤声闻声抬头,见玉光从竹林中缓缓而来,一袭蓝衫似头顶湛蓝的天,干净澄澈。
哪儿那么多花花衣裳?她泄气地将伞丢到地上,背过身抱怨:“没问题怎么会拔不出剑?前两次我都拔出来了,这一次就不好使了。”
玉光捡起伞,握住伞柄轻轻一拔,银辉擦过竹林,扫落几片翠叶。
“剑器有灵,认主,前两次之所以拔得出来,是因为它给温不悔面子,而不是因为它真的认你为主了。”
“没认我为主,又为何让我带走它?”鹤声极度不服气,一把剑而已,有人要就不错了,还认起主,闹起脾气来了。
“是温不悔让你带走的,又不是这剑主动让你带走它的。”
鹤声惊怪道:“嚯,我的面子还需要一把破剑来给?”
话音刚落,不悔剑从玉光手中挣脱,飞到鹤声跟前,锐利的剑峰对准她,剑身不住颤动,似乎很生气。
鹤声吓了一大跳,从石墩上滚下来,坐在地上瞪着那剑:“你,你要干什么?”
不悔剑试探性地朝鹤声刺了一下,意在吓唬她,没曾想这一吓彻底激怒鹤声。
她腾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握住剑柄,训斥道:“是温前辈把你交给我的,你不听我使唤,还敢不听他的吩咐吗?既然到我手中了,那我便是你新的主人,你此举是想弑主吗?”
闻言,不悔剑竟然安静下来,一旁的玉光见了不由得笑了笑,广袖一挥,茶台骤现,他一边烹茶一边道:“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你还是有那个本事征服它的。”
“要你说。”不悔剑蓦地拐弯,带动着鹤声也跟着它乱窜,“我千辛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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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把它从峰底背回来,带它重见天日,是为了让它成为我的掌中器,而不是来违抗我,凌驾我。”
“你有这份决心固然很好,但也需明白,‘不悔’二字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否者你很难领悟到那份剑意,也无法用真心换得它的臣服。”
“你说什么?”剑唰地刺中一棵竹子,鹤声咬牙拔剑,复问道,“剑意?什么剑意?”
咣铛一声,剑飞了出去,稳稳插在茶台跟前。
鹤声叫这把剑耍得团团转,眼下力气费尽,躺在地上不想起来。
她半眯着眼望向头顶的蓝天白云,平和问道:“温前辈的剑意是什么?”
玉光起身拔出剑,走向鹤声。
高大的身影足以将她完全笼罩,她睁大双眸看着他,看他又一次向自己递来一只手。
“温鹤声,起来。”
他的声音太过温和了,又带着淳厚的力量,像细雨斜风,扑灭她的火焰,吹走她的疲惫。
她终于主动拉住那只手掌,任由它把自己从尘埃里带出来。
剑重新回到鹤声手中,她怔然看着剑身两个小小的刻字,第一次对一件事物产生了强烈的探索的欲望。
不悔……
她的指腹轻轻划过那两个字,却只能感受到轻微的凹凸感和冰凉的触感,至于所谓的剑意,她悟不出一分。
鹤声有些难过,有些失落。
原来修炼并不是一件想做就能马上做好的事情,拥有了一把趁手的利器,也未必就能用得好它。
“我……我真的挺废物的吧?”
微风吹拂,竹林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蓝色的衣袍扫过她握剑的双手,走向一道天光里。
“你不必妄自菲薄,这世间存在天赋异禀者,也不乏后天奋勇追赶者,前者或由天定,但后者事在人为,你需要做的是在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之前,不断努力修炼,打磨己身,等到属于你的曙光照来之时,才可以迎得住,捧得稳,装得下。”
他的衣衫似乎在光里泛起了莹莹光点,连带着鹤声黯淡的眸子也衬得亮了起来。她跑过去,怀里竖抱着剑认真问他:“我也可以拥有属于我自己的曙光?”
“当然。”玉光侧头看她,她的双眼里重新点燃了希望,就像在缥缈峰后峰的那一日,她说她要用尽全力拼上一拼时一样,坚定,不可撼动。
他接过她手中的剑,指腹缓缓划过银亮轻薄的剑身,随后把剑柄放入她掌心,带动着她做了两个简单的招式后,出其不意刺了一剑出去。
鹤声以为不过是空空的一剑罢了,却在须臾后看到竹子轰然倒塌。
她抬头望住玉光,玉光却指引她顺着剑峰的方向看去,轻声道:“既然你得到了这把剑,就说明你与它之间是有缘分的,不要总想着怎么去驯服它,它的岁数比你长,它所拥有的意志是温不悔跋山涉水,用一生宝贵的阅历温养出来的。你当下要做的是想清楚你为什么而握剑,你的剑要对准的是什么,剑一旦刺出去,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17. 第 17 章
一晃十日过去了,鹤声震惊于玉光竟然在缥缈峰停留这么长的时间,他每天好像很闲,要么喝茶要么打坐,偶尔也会在她修炼悟道的时候突然出现指点一二,尽管她已经很认真努力了,但还是悟不出半分剑意,拔不出一次剑。
前几日她尚能静下心来,可在缥缈峰待得日子越长,她就越发着急起来,打坐的时候一丁点儿动静都能让她心烦意乱。
“有心事?”
鹤声陡然睁眼,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在头顶觑见玉光。
他正躺在一棵竹子上,支颐着脑袋看心事重重的她。他的目光太过深邃,好像总能一眼看穿她人的心,逼得鹤声不得不移开视线:“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阵了。”
玉光轻飘飘落地,缓慢踱向鹤声:“走吧,我们换个地方修炼。”
鹤声蓦然抬头:“去哪里?”
“去一个能打破你心中桎梏的地方。”
*
落地人间界的时候,鹤声有些茫然,回头看玉光时,他已不复往日神仙中人的姿态,而是一身素衣配以一顶普通的白玉冠。
即便是这样,他立于千万人之中,依旧是负气含灵,让人忍不住细看。
鹤声看得入了神,就连路人碰撞到她时都不曾转移过视线。
她的嘴角渐渐上扬,直到一记实打实的弹指打中她脑门心,她才吃痛醒神,捂着疼痛的部位怨道:“你弹我做什么?”
“我怕你心神不定,有碍修炼。”
鹤声当即抿紧唇,转到另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脸,少顷后却偷偷笑了。
贪财是真的,好色也是真的,其余的可以改,但这两样……改起来太难了。
她跟在玉光身后,时而又凑到他跟前抬头冲他眨巴眼,见玉光没什么反应,便乖乖跟在身旁,认真走路。
“你说换个地方修炼,便是来这人间界吗?”鹤声的手拂过街边小摊上的流苏挂件,看到人头攒动,对这个想法感到怀疑,“这里烟火气太旺了,适合生活,适合玩乐,可不适合心如止水的修炼哦。”
“那你整日闷在缥缈峰悟道也没有丝毫进展。”
“嗯?”鹤声不赞同,“怎么没有?至少我能够静下心来修炼了,虽然修为并没有得到进阶,剑也依旧拔不出来,但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像你说的那样,事在人为,我早晚会悟道的。”
“空有感悟,而无体验,这样的道即便悟出来,也是不够坚固的。”
玉光忽然止步,看着鹤声认真道:“温鹤声,你心有桎梏,又怎能做到心如止水?单是靠悟来提升修为的法子并不适用于你,不悔剑的剑意也不是温不悔空悟出来的,而是一剑一剑斩出来的。”
不知不觉,二人已至金玉赌坊,那里依旧人来人往。
鹤声有些诧异地看向玉光,他的神情依旧淡然。
“你知道我是因为这里的事才无法静心,所以带我来?”
玉光垂眸,轻轻推她向前:“你与这赌坊还有宁家之间的因果一直未了,既然让心事缠了身,那便一件一件去解决掉。”
说罢,赌坊的门口突然丢出来一个人,有装束似赌坊伙计的几个人站在门口,手持棍棒,有人拨开他们的肩从里走出来,站在台阶前居高临下瞪着被丢出来的人,扯着嗓子道:“你也莫要怪我们无情,坊主已然给了你多次机会了,是你自己把握不住,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赶紧回去想办法凑钱吧,天黑之前,我们的人亲自登门来取。”
又是一个散尽家财的赌徒。
鹤声沉默地摇头,回头看了玉光一眼,玉光立即了然,只说:“走吧。”
上一次在玉光给的幻境里,她亲眼见到很多赌徒因为还不上赌债而家破人亡,在将死不死之际被伪神抽走魂魄。这一次,伪神败露,并且被玉光出手收拾了,想来不会再出现剥魂抽魄的惨事,只是缥缈峰灭亡和自己惨死的线索到这里也就断了,但她与宁家人的因果却并未了结。
二人跟随赌徒来到城外一个小村落,破旧的小屋屋顶上有淡淡的炊烟升起,听闻外头的动静,妻子就着腰间的围裙,一边擦手一边笑着迎了出来。
“孩儿他爹,今日怎这么早就回来了?”
赌徒名唤毛阿牛,身旁伴有一妻一子,常年以种菜卖菜维持家中生计。
他垂丧着脑袋,越过妻子进了屋,一头埋进褥子里,不一会儿便传来低沉的抽噎声。
“他爹,你这是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啊。”
毛阿牛的妻子光听见他哭,却不说缘由,急得在屋中摔手打转。
没多时,有孩童的嬉戏声传来,毛阿牛一骨碌起身,定眼瞧着屋外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满头大汗朝他奔来。
“爹,我的包子带回来了吗?”
闻言,毛阿牛双手捂住面颊埋进双膝里,啜泣道:“他娘,我对不起你们啊。”
“到底咋啦?你要不就是哭,要不就是一句对不起,究竟发生啥事了,你倒是说啊。”
对于妻子的话毛阿牛充耳不闻,只是起身着急忙慌收拾衣物,又从箱子底下取出一小块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包布,连带着包袱一起塞进妻子手中,推着妻儿出门:“走,你们快些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
“阿牛。”阿牛妻急得嚎了一嗓子,跺着脚喊道,“你是不是在外头欠债了?”
毛阿牛顿住,硕大的泪珠子直往眼眶外冒,捶胸顿足道:“走,快走。”
他撵走了妻儿,独自在家中的破凳子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渐渐落山,他才钻进屋里,片刻后又红肿着眼出来,肩上多了一捆绳子。
“他想要自尽。”
鹤声方要出身阻止,不远处的小迳上忽然出现一行人,毛阿牛见状,脸上立刻有了惧色,连滚带爬钻回屋里,把门从内里给锁了。
片刻后,拍门声震飞屋顶上的鸟,呼啦一声飞向远方。
“毛阿牛,开门,我可都瞧见你了,还躲什么躲。”
破旧的门板可经不住几个撞,毛阿牛只能用身体死死抵住,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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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哭腔说道:“宁管事,求你宽限我几日吧,这白日才欠的,天还没擦黑就来收,我上哪儿这么快筹钱呐。”
“哟,这我可管不着,这钱说什么时候还就得什么时候还。”宁管事单手抱臂站在门前,盯着那门缝里晃动的人影子,剔了剔牙,轻呸一声,“况且,这钱你也不是今日才欠的啊,咱坊主已经给你宽限很多日了,你自个儿欲壑难填,一而再再而三的上赌桌,利滚利的越欠越多,怪得了谁啊?”
毛阿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哪里知道那子金那么高,求你了,再给我点时间吧。”
叹息声从缝隙里传入屋内,只听见一声“给我撞开”,毛阿牛还来不及反应,一个狗吃屎直接趴地上,门板哐当砸在身上。
“毛阿牛啊,”宁管事头也不低,直接抬脚踩上门板,听见底下哼唧声,冷笑道,“做人啊,可不要得寸进尺。”
“我,我,没钱……”
“哦?没钱?没钱就卖妻卖子啊,那东巷的窑子,南街的大宅子,可不就是你妻儿的好去处?这种时候,母子俩得帮你才是啊。”
说完,宁管事扫了眼屋子,这一眼便能瞧遍的方寸之地,竟然没有他妻儿的身影。
“来人,把这屋前屋后给我仔仔细细搜一遍,那么大两个人,我看能跑哪儿去。”
眼瞧着一行人从屋子里鱼贯而出,温鹤声实在按捺不住了。
“我们就这么看着?”
玉光垂眸,淡声问:“你有想法?”
鹤声低头,紧紧咬住嘴唇。她曾经也是个冷眼旁观的人,可当自己的亲人惨死,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相助的时候,她渐渐就懂得了什么叫人情冷暖。
她想了想,还是抬头道:“我想救他,不是因为他可怜,也不是因为我温鹤声有多良善,而是因为他的妻儿是无辜的。”
“好,你想怎么救?”
“我……”
“他爹!”
鹤声话还未完全出口,就听见一声惊天的喊声,她远远看去,只见几个人架着一个妇人一个孩子,正朝院儿里钻。
毛阿牛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顿时痛哭起来:“你这蠢妇,我不是让你带着孩子走嘛?”
妇人和孩子被丢进屋中,她朝着门板下压着的丈夫爬去,拉住他的手泣道:“你让我们孤儿寡母的往哪儿去啊?你说你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造这个孽,三十金,整整三十金啊,要怎么还,怎么还?”
“哎~”
叹息声从头顶传来,妇人缓缓抬头,如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紧紧抓住宁管事的衣角,哀求道:“求你,再给我们些时日,就算砸锅卖铁,我们也会把钱给还上,只求你行行好,再宽限些时日吧。”
宁管事蹲下身,面容上有了些许心疼神色,他的手掌贴住妇人的脸,摩挲道:“这天可怜见的,我差一点就动了恻隐之心了呢。”
闻言,妇人眼中的希冀轰然破碎,一行清泪在宁管事的朗笑声中滚落。
“把这个女人,还有那个孩子给我带走抵债。”
18. 第 18 章
女人和孩子被押到院儿里时,毛阿牛从门板下挣扎出来,一个猛子撞倒旁的打手,又张口咬住抓他媳妇那人的手腕。
人吃痛叫出声,一脚踹中毛阿牛的腹部,回头咒骂道:“穷鬼一个,自身都难保了,还演什么救妻的戏码,呸。”
话音刚落,院门砰地踢开,众人皆诧异看向门口。片刻后,宁管事率先开口:“姑娘跟这家是亲戚?”
“无亲无故。”
“那你站门口做什么?想多管闲事?”
“对。”鹤声的手按住身后的伞柄,风适时掀起她高束的发尾,乍一看,大有一股侠士风范,连隐在她身旁的玉光都嘴角微微上翘。
“哟呵~”宁管事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将温鹤声上下左右瞧了好几番,转头对一群打手笑道,“就这么个跟竹竿似的东西,也敢……”
下一刻,一记拳风扫来,掀翻宁管事头上的帽子,连带着人一起栽倒在地。
众人大惊失色,宁管事捂住渗血的鼻子,瞪大双眼看向温鹤声:“你个小丫头片子,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狗。”
“你敢骂我?来人啊,给我揍她。”
一行人涌向鹤声,她试着拔剑,还是拔不出,情急之下,从旁抄了个木棍一人赏了一棍。
毛阿牛趁乱拽过妻儿,将她们护在自己怀里,飞舞的乱棍砸来,他忙用身躯挡住,却不知怎么回事,身体突然变得轻盈,圈着家人往后挪移了好大一截。
这边混战激烈,双拳难敌数手,一个不注意,鹤声的背部遭到重重一棍,疼的她咬牙切齿,却也不敢有丝毫的分心。
玉光说过,自己做的决定就要自己去完成。
“你好像有些吃力了,需要我帮忙吗?”
玉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鹤声知道他就在自己身旁,只要吱一声,他就会出手。
但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轻易低头,自己种的果子,再难吃也要吃下去。
又是一棍挨在了腹部,紧接着胸腔、手臂、小腿……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疼,她不得不曲下双膝,却不甘于就这么倒下,抬手拔伞,撴在地上用以支撑身体。
“温鹤声,你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吗?”玉光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问道。
鹤声的手紧紧攥着伞柄,目光穿过蜂拥而来的打手,看向待在安全区域的毛阿牛全家。
他们的双眼里充满了恐惧,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我说过,我救他,不是因为他值得我救,也不是因为我有多善良,而是因为他酿造的这场灾难里,有无辜者待救。”
“我不后悔。”
玉光直起身,目光仍旧在她身上流连,神色中多了些许肯定,也夹杂了几分担忧。
“嘀嘀咕咕什么呢?臭丫头。”宁管事拨开打手停在鹤声跟前,微微俯身,只看到她垂着头,晶莹的汗珠子顺着耳鬓滴落。
倒是有几分倔强劲儿,可这又如何呢?
他一脚踹翻鹤声:“你若是个乖顺的,我或许还能手下留情。”
他冲着身后打手招手,随后走到一旁。
打手上来后,掌中亮出白晃晃的刀子。
“温鹤声,站起来。”
玉光的声音又响起,鹤声兀然握紧伞,从地上撑起来。
打手见她那不服输的模样,轻掷一笑,陡然扬起刀子,横眉立目朝她扎去。
手中伞倏尔展开,鹤声执伞挡去,只听见刀子划过伞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众人惊愕之余,伞柄在掌中一扭,一把柔韧锋利的剑霍然抽出,伞身消失,利剑顷刻间便斩向打手的脖颈,又在毫厘之处顿住。
打手目瞪口呆,手中刀子咣声落地,劲风猝不及防扫来,携着剑身将他打了个人仰马翻。
鹤声握着剑从他们中间走过,目光凌厉地盯向宁管事:“回去告诉你们的好夫人,催债之前,先把她欠别人的还了。”
玉光从她身旁路过:“这算是宣战了吗?”
风轻轻扫起鹤声的头发,她看向虚空某处,抬起手中的剑笑道:“我拔出来了。”
宁管事和打手们看她对着空气说话,莫名觉得有些瘆人,将好天又黑透了,这鸟不拉屎的村子里不时有鸟发出怪异的叫声,惨烈、急促,听得人心慌慌的,一群人汗毛竖立,立即夹着尾巴跑了。
*
偌大的赌坊场子里,叫喊声盈天,有兴奋的,有哀嚎的,纷杂的声音交织,却丝毫影响不到赌坊的密室中,面对神像叩拜的白发女人。
须臾后,隔绝密室的门叩响,宁母起身走出密室,在密室外的一个小隔间内坐下,端起旁的温茶垂眼看向跪地的宁管事。
“怎灰头土脸的就回来了?收的账呢?”
宁管事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磕磕巴巴答道:“钱没没没,没收回来。”
茶碗咚地摔在小几上,骇得宁管事一激灵,舌头顿时不打结了:“是要把他妻儿抓回来的,谁知道刚出门就碰见一个姑娘,那姑娘说起来也邪门,本来都叫打手打的爬不起来,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的邪,突然从伞里头抽了把剑出来,打伤了我们,还让我们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
“她她她,她说,在让别人还债之前,先,先让您把债给还了。”说完,宁管事抬头小心觑了宁母一眼。
宁母疲倦的目光霎时停驻,盯着一簇跳跃的火苗冷冷问道:“可是一个年纪二十左右,身形较瘦,气焰嚣张的姑娘?”
“是是是,就是她。”宁管事终于敢直起点身子,在稍昏暗又低沉的空间内窥见宁母嘴角一丝诡异的笑。
星月交辉,照亮高山大河,映衬城内的繁华璀璨,施舍给破败的屋顶瞬息的光辉。
望着漆黑如兽的大山,鹤声觉得这座简陋的小屋实在脆弱,不必深夜蛰伏的猛兽踏来,只需轻轻翻个身,就足以震垮它。
她看向屋内昏黄的孤灯,和沉默对坐的夫妇,在数次纠结后,还是选择踏进去。
玉光依靠在树梢上,就着一轮明月,问她:“你确定要这样做?”
鹤声回头,只见枝叶凋零的树上,他的衣袂在星月下发光。
“我知道,这一路你问过我很多次会不会后悔,我想告诉你,我不后悔活过来后的每一次抉择。”
如果这些都是变强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么她心甘情愿。
玉光目送她进入屋中,在她的左后肩下,看到一丝微末的红色光芒一闪而过。
屋内是死寂的,鹤声很不习惯这样的沉闷氛围。她走向毛阿牛,毛阿牛适时抬头,毫无生气的目光一瞬点亮。
“那个……谢谢你。”他眼神闪躲,动作显得有些忸怩,向鹤声推去一只凳子。
鹤声接过凳子坐下,冷声道:“你不必谢我,我最初的想法也不是想要救你。”
她看向毛阿牛的妻子和她怀中已经熟睡的孩子。
毛阿牛羞愧地耷下脑袋,继续沉默。
“既然逢赌必输,又为何不及时收手?”
空气中传来一声凄苦的叹息,毛阿牛望着燃烧的半截蜡烛,无力答道:“最初,我是赢了的,只是人心贪婪,得到了一次,就还想要得到第二次,第三次,尤其是有人告诉你,你大胆去赌,我这里有钱为你兜底,所以我就控制不住了,忘记了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不求回报的相助。”
“真真为你好的人,自然是不求回报的,但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在为你好啊。”
毛阿牛蜷缩成一团,哽咽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那三十金我根本还不起,且多耽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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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子金就越滚越多,还不如杀了我,一了百了。”
类似的话,鹤声也说过,只是说时不在意,亲耳听到后才觉得能说出这样的话,有多废物,有多窝囊,有多无助。
她掏出伞戳翻毛阿牛,怒斥道:“你死不足惜,可有想过你的妻和你那八九岁的孩子?你倒是往土里一埋就完事了,留给她们一堆祸事,能逃得了还能勉强苟活,逃不了呢?就会被赌坊的人抓进窑子里抵债。”
这话刺挠挠的,扎得毛阿牛心里难受,他从地上站起来,两手一挥,破罐子破摔:“你以为我愿意?可我还不起还不起啊。”
他佝偻着腰杆,痛哭流涕,不住拍打自己的大腿,惊得孩子从梦中醒来,揉着眼睛问道:“爹,你怎么了?”
妻子忙把孩子抱上榻,扯来帘子隔绝,半霎后才从里头出来,搓搓手问鹤声:“姑娘,你这会儿了也不走,想来不是专程留下来骂他的,你救了我们全家一命,想要我们怎么还就直说吧,我拿的出来的马上就拿给你,拿不出来的……若还能活着,我当牛做马报答你。”
“不,我不需要你们报答我,我今夜不走是想问你的丈夫一句,良心尚在?”
闻声,屋内的人都不说话了,毛阿牛更是羞惭得低下头。
鹤声继续道:“你被赌坊做局,受人蛊惑欠下巨债,就没想过讨回一个公道吗?”
“公道?”毛阿牛苦笑,“我们这样的身份,上哪儿去讨公道?”
“官府不管吗?”
“官府?”毛阿牛不由得拔高声音,“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金玉赌坊附近五条街之内,只有她们宁家一家赌坊开着,他们在赌桌上做局,让人欠债,又上门逼债,强卖他人的妻儿抵债,你以为官府不知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人家月月给官老爷上供,是有靠山的,不是我这等在阴沟里讨生活的人可以撼动的。”
鹤声恍然大悟,难怪她买凶杀她,事后当康和领胡把人交给官府,她还能安然无恙地开赌坊赚钱。
原来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啊。
“这么看来,事情有些棘手了。”
玉光的声音突然响起,鹤声回头,只见院内的树梢上,一抹衣角缓缓飘拂着。
她顿了顿,问毛阿牛:“那就这样等死吗?”
“不然呢?”
“如果……我愿意保护你们,你能跟我去赌坊揭穿她们的真面目吗?”
毛阿牛吓了一大跳,往后退去,惊呼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一旁的妻子也十分惊讶,却在一瞬后渐渐平静下来,望向自己的丈夫:“阿牛……”
毛阿牛瞪她一眼:“一个小姑娘分不清轻重,你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吗?你实在想死,便先去跳那塘子,我和孩子随后就来。”
“你——”女人气得牙痒痒,上前就掐住毛阿牛的耳朵,训道,“家里头就属你最不成器,你还要拉上我们娘俩给你陪葬?你真是狼心狗肺,我瞎了眼才会嫁给你,一天好日子没过成,现在倒要连命都快没了。”
吵闹声不绝于耳,鹤声却听得越来越模糊,她转身出去,一个人站在漆黑的院子里发怔。
“失败了,很难过?”
玉光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侧,抱着双臂抬头仰望穹顶。须臾后,他又道:“他们不过这世间的沧海一粟罢了,能努力活着就已是极限,又岂敢得罪那些踩在他们头顶的人。”
“那踩在我头顶的又是些什么人?”鹤声抬头,双目里装满了迷惑。
她已经知晓这其中的真理,便不再强求了,只身推开院门,向着一条狭窄而又蜿蜒的小迳走去。
“姑娘,等一下。”
鹤声骤然回头,在昏黄的灯辉之中,看到妇人眸子里的泪光和使尽浑身解数才凝聚起来的勇气。
19. 第 19 章
月落星沉,鹤声坐在客栈的房里擦拭不悔剑,银亮的剑身宛如一面镜子,将她的眉眼照的格外清晰。
她的眉眼其实长得像温良,有些英挺之气,嘴巴倒像娘亲,小巧又饱满,用爹的话来讲:活似红樱桃。
可这二人都一前一后离开她了。
她竖立剑身,上头容纳着她的面容,是凝重的。天明之后,她就会奔赴战场,用自己的本事要一个公道。
大街上还是如往常般热闹非凡,鹤声穿过拥挤的人潮向着赌坊而去。
她看了看空荡的身侧,压着声问道:“你相信被你杀死的伪神是这场阴谋中的最后一个吗?”
“不信。”
鹤声勾唇:“巧了,我也不信。”
她侧身躲开错落而来的肩膀,继续道:“那个死去的修道者同宁彩蝶的娘做了个交易,让她在赌坊重塑伪神像。我想去找她了结夺魂一事,你本事大,可以潜入赌坊查查伪神像吗?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你一个人可以吗?”
赌坊近在眼前了,鹤声止步,面向玉光:“我已经可以拔剑了,赌坊的打手应当不是我的对手。”
玉光默了默,眉梢上染了一层淡淡的忧色,郑重其事说道:“温鹤声,那位妇人只说会试着劝她的丈夫,不一定真的会来。”
“我知道的。”
从她的眼里,玉光再次见到了坚定,他不再劝阻,只叮嘱道:“若有需要,喊我一声便是。”
二人各自转身,玉光不过一息便消失不见,鹤声则朝着赌坊迈去。
赌坊的门半掩着,鹤声想也不想便将门给推开,只见里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踏入,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赌桌前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她紧扣住伞柄,方要做出些动静,那团影子动了,接着发出声哀怨的叹息。
“来的可真早啊。”
影子在挪动,刹那后一扇窗户霍地推开,明亮的光束中站着个满头白发,身姿依旧绰约的女人。
“我的管事告诉我,有个姑娘让我把欠她的债还了。”女人转身,苍白的面容里带着些兴奋,“那个姑娘是你吗?”
鹤声瞧着她,顿感不适,只道:“欠没欠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切~清楚什么?我家财万贯的,从来都只有别人欠我的,我又怎会欠别人的?”
她从光束里走出来,坐到赌桌前指了指温鹤声:“比如你就欠了我的,一直不还,我应当连本带利讨回来的。”
“你放屁,你女儿体内的那一道魂是我的,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反倒是你,不知悔改也就罢了,还雇凶杀我。”
“你的?”宁母渐渐起身,撑着赌桌勾着腰恨恨道,“你早就该是个死人了,死人怎配拥有魂魄?你不过是我女儿的一道药罢了,有什么资格来向我讨债?”
她果断一挥手,四周响起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不过瞬间,空荡的赌坊内就站满了人。
“取你的血敬献神明,拿你的魂治彩蝶的病,你也算死得其所了,哈哈哈哈哈……”
这女人疯疯癫癫的也就罢了,还心狠手辣,知道她会来,提早就在赌坊内有了部署,眼下能够看到的打手就有二十来号,至于暗处还有没有设伏,尚且不知,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疯子,你宁愿拜一尊伪神,也不愿意相信真相,真是愚蠢又可怜。”
“你住嘴!”宁母抓起桌上的骰子朝鹤声丢去,歇斯底里吼着,“神是愿意助我的,是你,是你这个坏东西害了我的女儿,要不是你死的不彻底,她又怎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她应该是个十分伶俐的孩子啊。”
说完,她冲着打手们使了个眼色。
打手们手握大刀,步步靠向鹤声,鹤声顿觉周遭气流在迅速流动,一股子杀气扑面而来,不由得握住伞柄。
剑出鞘,打手们一拥而上,二十来把白刃在头顶挥动,于气息喷吐之际劈头盖脸而来。
他们的刀势霸道,出刀时快又准,好几次鹤声都险些没有躲过去。
刀子从四方挥来,她单手撑上桌,一脚踩住一把刀,又抬腿踢开另外几把凶险的利刃。刚稳住身形,桌子骤然晃动,紧接着朝一方倾倒,她立刻跳下去,紧握剑柄,朝前横扫而去,一道无形的剑气如虹般击倒一大片打手。
一时间,哀嚎四起,桌榻椅碎。
宁母见众多打手奈何不了她,突然侧目看向一扇紧闭的房门。
鹤声眼尖,发现不妙,刚欲防备便见几十只箭矢唰唰射来,她挥剑打掉飞箭,立刻跳入一张翻倒的桌子后,大骂一声:“卑鄙无耻。”
宁母哈哈大笑:“温鹤声,我今日定要你葬身在我这赌坊之内。”
“疯妇,你痴心妄想。”
“是吗?”宁母跌跌撞撞倚向桌子,喘了几口气后瞪住鹤声,阴恻恻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今日来找我不止为一桩事,你还想揭露我的罪行,对吗?”
话音落,顶上一阵疾风扑来,鹤声抬头,只见一个人被团成球般,吊在梁上。
她定睛看了刹那,惊呼道:“毛阿牛?!”
剑峰唰地对准宁母,鹤声眉头紧皱,握剑的指腹隐隐泛红:“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温姑娘让他来的吗?”
鹤声怔住。
昨夜毛阿牛的妻子追上她,告诉她愿意试着说服毛阿牛去指控金玉赌坊,只要鹤声保证能够保住他们一家的性命。
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妇人,在孤寂的长夜里,用尽必生的勇气说她也想要搏上一搏,不是为了那个让全家陷入绝境的丈夫,而是为了孩子。
紧咬的牙关致使太阳穴有些酸胀,鹤声转动手腕,一掌推开身前的桌子,垫足而起,斩断绳子,接住毛阿牛。
她为毛阿牛松开绳子,见他满目惊恐,心中竟有些愧疚。
“抱歉,还是连累你们了。”
“说起来,我也想知道一个欠了赌债,还能侥幸活到第二日的赌鬼,到底想指认些什么?”宁母看向毛阿牛,见他狼狈又恐惧地猫进温鹤声身后,不禁勾出一抹诡谲的笑,“毛阿牛,你来说说看,我有什么罪?说对了,就免去你的赌债,说的不对,我可是要变本加厉讨要回来哦。”
毛阿牛瑟瑟发抖,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鹤声回头拍拍他的肩:“你别怕。”
“我——”毛阿牛抬头,看到鹤声目光温和,不由得落泪,“温姑娘,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下一瞬,鹤声的腰间传来剧烈的痛感,她的视线滞在毛阿牛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上,听到他一直在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鹤声缓缓低头,看到遗留在外的半截匕首,又不可置信地望向毛阿牛:“为什么?我救了你,你却要杀我?”
她很难过,不是因为刀子扎透身体很疼,而是因为自己无怨无悔也要救的人,悄无声息向她递来了刀子。
这就是背叛的滋味吗?真让人难受。
毛阿牛抖着双手摇头,嚎哭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走后她派人来抓走了我的家人,你若不死,我的妻还有孩子都会死。”
看到不住流血,面色渐渐泛白的鹤声,他扑通跪地,将头磕得咚咚作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看着我的妻子被卖进窑子,儿子被送进大宅子里做童仆。”
“温姑娘,我毛阿牛欠你的这辈子肯定还不了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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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子定为你当牛做马还今生欠的债。”
还债?鹤声嗤笑出声,泪珠子同时滴落进伤口,那可真是疼啊。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看着毛阿牛忏悔。
这厢,宁母起身,朝着打手下令:“把她给我捉过来,我要让她跪在神像下赎罪。”
打手们再次涌来,拿棍的拿棍,持刀的持刀,鹤声紧紧捂住腹部,握着剑撑地而起,吃力道:“该赎罪的是你。”
声落,她猛地抽出匕首,鲜血如注,抛洒于空,掌中剑霍然甩出,迅速挥去一道剑气,掀翻靠前的打手们。
惨叫声此起彼伏,在剩余的无数双窥伺的目光中,鹤声一手握剑,一手捂伤,顿向宁母,话却说给了身后人听。
“毛阿牛,如果重来一次,我温鹤声还是会选择救你们。今日也算是吃到了些许教训,明白了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是绝对正义的,无畏的,不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勇。”
“宁夫人,你我本来无仇无怨,皆因伪神像背后之人才有了因果,我不想劝你迷途知返,因为你早已病入膏肓。”
她突然止步,颤着手举起不悔剑,朝着身侧的人挥去,剑气远不如在玉光手中那般磅礴有力,却也足够在此时自保。
看着一波接一波倒下去的人,宁母抱着脑袋大喊:“起来啊,给我杀了她,杀了她。”
“废物,一群废物。”她左右相看,最后又搬起一把椅子朝鹤声砸去。
鹤声勉强直起身,双手握剑,在她将到之际蓄力一劈,椅子砰声炸裂开来,身后的人被余下的剑气震得飞了出去,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口中喃喃念叨着:“彩蝶,别怕,娘为你找到了最好的药……”
伤口撕裂,痛的鹤声青筋暴涨,咚地倒地蜷缩成一团。
喃喃自语的宁母忽然没声了,缓慢地抬起头看到痛的不能自拔的温鹤声,又咯咯笑起来。
她伸手够住桌腿,借力一点点朝鹤声的地方爬去,在爬过昏死的打手身旁时,摸到一把刀。她握着刀,洋溢着笑,继续朝前爬。
“哈哈哈哈,温鹤声,你还是会死,并且会死在我手上,我的彩蝶有救了,终于有救了。”
鹤声倒在地上,腰间伤口流出的血早已染红大片衣衫,她咬住干燥的嘴唇,努力伸手去抓不悔剑,可是剑落的太远了。
毛阿牛看到这场面,早已躲到桌子底下,他悄然裂开指缝,见到一双眼睛正向他看来。他不是傻子,分明读懂了那双眼睛里的求助,却还是犹豫了。
最终,那双眼睛里的光熄灭了,他也还是没有要站出去。
宁母早已爬到她身旁,撑着身子跪坐起来,颤悠悠握住刀,阴声说:“温鹤声,该死了。”
刀子反射的光刺向鹤声的双眸,她渐渐合眼,嘴唇翕张。
*
密室里只立着一尊没有脸的泥像和已经冷却的香,玉光并未在此处寻找到丁点蛛丝马迹,却在要走的时候,听到一丝微弱的呼喊声。
他以神识迅速探查到鹤声的位置,看到她躺在血泊之中,身旁有个白发女人正举着刀杀她。
玉光低斥一声“放肆”,沉闷的声音越过虚空,在刀子接近于鹤声身体之际,冻结住一切。
他闪现到鹤声身旁,先用灵力封住她的伤口,才轻轻扶起她:“不是说了,有事唤我吗?”
声音里夹杂着微末的怒气,鹤声睁眼,看到他微蹙的眉头,却是一笑:“我唤你了。”
“快死了才喊我。”
鹤声还是头一遭见他这么生气,只好拍拍他的手,宽慰道:“我命硬,死了都能活,怕什么。”
玉光不再接话,搂着她的腰肢将她抱起来,起身之际看到桌子底下同样被定住的毛阿牛,一切都了然于胸。
20. 第 20 章
玉光带着鹤声匆忙进入客栈,挥手锁住门后召唤出两只神兽。
领胡:“她怎么又受伤了?”
当康:“看来又差点死掉了。”
玉光转身走向床榻,向身后二人吩咐道:“宁家赌坊一事,好好收个尾。”
“明白。”两只神兽异口同声答道,随后识趣消失。
被血浸染的衣衫紧紧贴住皮肤,玉光方探出手立即又停下了,默了须臾,他侧过身闭上眼睛,弹指一挥,旧衣渐渐褪去,露出骇人的伤口。
他从空拿出一只小玉瓶,弹开塞子,估算了伤口大概的位置后,摸索着将瓶中液体滴入刀伤中。
露液一点点渗入身体,不过片刻,伤口竟开始愈合,待到一点痕迹都瞧不出后,一件新衫化出,覆于玉体。
夜里,鹤声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小时候温良背着她到修仙界的集市中去买糖吃,路过的宗门弟子悄摸指着她,说她是个没娘的孩子。
温良一背就是数十年,直到她大些了,能听懂话,能记事了,她又听见别人说她是个没娘的孩子。除此之外,还撞见东山山腰的媒婆拉住温良,要给他介绍媳妇,说他的结发妻都死了快十年了,趁着姑娘还小,得赶紧给自己找个,方便教养小丫头。
温良拒绝了,说此生不给鹤声找继母,他自己可以把她带好。
要温良再娶的言论不断传入小鹤声的耳中,她怒气冲冲找上温良,质问他:“他们都说我没娘,你为什么不给我找个娘?”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手持一炷香的温良怔住了,问她:“你想要吗?”
鹤声想了想,摇头道:“我只想要爹爹。”
梦里,父女两相拥而泣。
曙色跃入屋中,映出白净的面庞上两条斑驳的泪痕,在愈渐强烈的光芒之中,鹤声吸吸鼻子,渐渐苏醒。
起身时,她下意识捂住腰部,陡然发现有伤的地方一点也不疼了,就连身上的衣裳也是崭新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除她以外的人的痕迹存在。
已经走了吗?
鹤声站在窗前眺望天际大片朝霞,真是美极了,只是这渐渐喧嚣的人间里,只有她落单了。
吱呀声适时传来,鹤声回头,愣得连眼睛都忘了眨。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了些粥和小菜。”
她甚是惊讶地看着玉光将盘中的粥和小菜一一挪放在桌上,还顺便把筷子也给摆上,这还是往日那个光彩照人,仙姿绰约,温柔又强大的玉光吗?
“愣着做什么?不饿?”玉光揽开广袖,坐在桌旁等她过来。
鹤声舔了舔干燥的唇,不可思议地来到桌前坐下,确认了数次,才道:“你还挺会照顾人啊。”
玉光:“……”
吃饭的间隙,鹤声问他:“金玉赌坊后来怎么样了?”
玉光支了支下巴,示意她去窗边看看。
鹤声茫然来到窗前,只见漫天飞舞的小告示洋洋洒洒落了满地,簇拥的人群踮脚伸手,七嘴八舌喊道:“我要一张。”
定眼一看,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有两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手忙脚乱地分发小告示,一边发一边叫嚷:“黑心赌坊故意做局,谋财害命,今被侠义之人荡平,求官府为枉死之人平冤。”
金玉赌坊声名在外,背地里干的勾当老百姓心中都知晓个五六层,但有为官者在背后相护,没有谁敢去掘这棵祸害人的大树。如今听闻它被人给荡了,众人心中痛快得很,纷纷道:“干得好,只求老天再开开眼,让某些个狗官也落得个报应。”
正值春时,江山万里,风光无限,朝廷派刺史前往各地巡察,路过这方小城听闻当地官府与赌坊勾结一事,震怒不已,当即上奏天子,彻查此案。
两日后,鹤声在客栈听说金玉赌坊彻底被封,玉光说宁彩蝶的父亲为了保住妻女,揽下了所有罪名,已经入狱了。至于毛阿牛……
玉光看向鹤声,半霎没有出声。
“他怎么了?死了?”
“没有。”玉光顿了顿,声音忽地低沉起来,“温鹤声,在你生死存亡之际,他都没有站出来帮你,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鹤声笑了笑:“后悔自己救了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吗?”
她倚着窗台坐下,视线越过高耸的屋脊,看到一只孤高的白鹤直冲云霄。“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从一开始就想的很明白,我要救的不是他,而是被他牵连的妻儿。”
“不过他那一刀,的确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某些想法和行为很幼稚,甚至愚蠢。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可以救世救人,却不明白人心难测,人性复杂,苍白的劝诫最是无用。”
她黯然的神情尽收于玉光眼底,他靠近她,温声道:“他是活在底层的人,苦寒的日子和生存环境造就了他胆小懦弱、自私贪婪的本性,这是他的底色,也是他的保护色,一个需要十分努力才能勉强活着的人,在绝对的财力和权势之下,只能卑躬屈膝,这世间还有很多如他一般的人,但也存在着你理想中的那一类活得辛苦,却充满盎然生命力的人。”
“我只希望,毛阿牛的背叛没有影响到你的心境。”
鹤声伸个懒腰,爽朗答道:“不会的。”
看到她舒展的笑意,玉光微微点头,又道:“赌坊密室里并没有任何有关伪神的蛛丝马迹,我猜测修道者死后,背后主使应当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放弃了宁家这颗棋子。那尊新塑的伪神像还在,你想过去看看吗?”
“去,现在就去。”
赌坊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已经被新上任的官给封了,二人使用隐身术进入密室中,鹤声围着那伪神像看了许久,随后拔出剑戳了戳泥身:“塑得也不怎么样嘛,泥都掉下来了。”
玉光笑了笑,退到后面去,留给她足够的空间。
鹤声举剑,凝出一道剑气一招便将那伪神像给劈了个稀巴烂。
剑入鞘,她心满意足:“好了,从此这里再也没有人供奉伪神了。”
下一程,鹤声让玉光带她去了宁宅。
宁父入狱后,宁家变得十分萧条冷清,入院的时候,她还瞧见几个丫鬟、仆人争抢家中剩下的,能够换钱的物什。
鹤声随意抓了个人问宁母和宁彩蝶在哪里,丫鬟忙着将东西放入囊中,草草给她指了个方向。
二人顺着方向找过去,在一扇门半开的庭院中,见到倚着桌脚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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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宁母。
屋子里乱糟糟的,鹤声能够想到是她发了疯掀翻了整个屋子。她在一片糟乱中寻找宁彩蝶,终于在一个漆黑的角落,看到蜷缩着的小人儿。
鹤声只看了宁彩蝶几眼,对于这个曾经占有过她一魂,又彰显出她恶的那一面的小女孩,她的心终于生了几许波澜。
可怜吗?可怜。但她也很清楚,她不欠宁彩蝶的。
她问玉光:“能帮她吗?”
玉光道:“若她缺的那一魂仍在世间没有消散,我可以助她变回正常人的模样,若是散了,或者被别有用心之人炼化了,那我也无能为力。”
鹤声点头,起身走向宁母。
“我知道你没有疯。”
宁母缓缓抬头,目光里满是不屑。“你来做什么?看我们的笑话吗?”
“我没兴趣看你的笑话,只想来问问你,有关伪神像的背后,你都知道多少。”
“听听,多么的大逆不道啊,竟敢污蔑神是伪造的,哈哈哈哈……温鹤声,你天地不容。”
最后那一句,像极了诅咒,听得鹤声心肝俱颤。
她一个靠逆天大阵复活的人,的确有违天道。
玉光察觉到她的异常,信步上前,平静说道:“天地宽容,包罗万物,容得下你,也不会撇开她。”
宁母阴恻恻地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听得前来送饭的丫鬟后背发毛,停在院中半霎不敢入内。
出了宁宅,鹤声觉得天光异常亮眼,她与玉光并肩同行,从落败的高门大宅走入喧嚣的尘世。
她抬头看这位行于凡世,身份成谜的高人,发现他的神情依旧平和,目光仍是那般深邃悠远。
天地宽容,包罗万物,他也是。
“姐姐。”
稚嫩的嗓音越过攒动的人群,使得鹤声骤然止步。
她回过头,看到热闹的街市中站着一位小孩,她记得,他是毛阿牛的儿子。
“姐姐。”小孩朝她奔来,将手中一串又红又甜的糖葫芦递给她,“送给你。”
鹤声迟疑地接过那串糖葫芦,试着摸了摸男孩浅短的头发。
“姐姐,谢谢你。”
“谢我?”
“嗯。”男孩回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母亲。
鹤声的目光转移,看到那夜站在昏黄的灯辉中,鼓足勇气想要放手一搏的妻子、母亲,今天她站在人海里,递来了诚挚的谢意。
鹤声冲她一笑,低头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毛蛋。”
“毛蛋?”这名字还真是有些潦草,她看向玉光,“要不……你赐他一个好听的名字。”
“不赐。名字虽简,但这一生大有可为,走他自己的路就好,不必背负太多别人寄予的厚望。”
鹤声:“……取个名字而已,哪里有那么多的大道理?”
“你觉得他的名字难听,想给他取一个响亮又寓意极好的名字,像‘温鹤声’一样?”
“是啊,不可以吗?”
“你可以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何必在名字上较真?”
鹤声瞪眼,锤了下玉光的胳膊肘,不悦道:“那你何必跟我在这里较真?”
21. 第 21 章
“诶,你们听说了吗?天门宗的储宗主近日正给修仙界各大门派发请帖,要给他那个站不起来的儿子举办生辰宴呢。”
“要你说,我们掌门可是第一个收到请帖的人,这些天估摸着正天南海北搜罗宝贝,准备贺礼呢。不过话说回来了,这储宗主怎么突然想起要给他儿子大办生辰宴呢?以往可是听都没听说过呢。”
“这你就不知了吧,他发请帖时特意提了,说要在盛宴中宣布一件大喜事。”
“什么喜事?莫不是他儿子重新定亲了?”
“我觉得多半是,要说那储知贞,虽然患有腿疾不能站立行走,可样貌却是修仙界一顶一的,再加上他爹掌管了那么大一个宗门,还被推举为修仙界宗门之首,那可是能与上头说上话的本事呢,谁还会在乎他那双腿的毛病啊,我要是个姑娘,我也愿意嫁啊。”
“是啊,也不怪缥缈峰那个上赶着往人家跟前凑,只是她福薄,死皮赖脸求来了还是没能如愿,莫名其妙就给死了,还连带着整个缥缈峰的人都没了。”
“什么呀,人家又起死回生了,福气大着呢。”
……
身后的八仙桌前围了几个修仙界不同宗门的弟子,你一嘴他一言,说的有鼻子有眼,听的人不由得松掉手中筷子,连带着一夹菜啪嗒掉入碗碟中。
对面的人瞧见了,把自己未用过的碗筷推过去,温声道:“好好吃饭。”
鹤声抬头,愣了少顷,又埋下脑袋,拿起新的筷子扒拉空空的碗底,声如蚊鸣:“换作以前的话,我可能早就打过去了,不管能不能赢得了。”
“如果你觉得他们说的不对,现在也可以打过去,这一次一定能赢。”
鹤声悄摸觑过去,只见雍容尔雅的男人脸上挂着微笑。她打趣道:“你也会开玩笑?”
玉光向前倾了身子,悄声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噗嗤——”鹤声忍俊不禁,看了眼四周后也向前压低身子,悄声说,“有没有人说过,你开玩笑的样子又温和又有趣。”
“没有,你是第一个。”
玉光回答的很快,脸上的笑也渐渐散去,鹤声没察觉到这微末的变化,只觉得因为他的一席话,心中郁闷一扫而开,可以敞开大吃大喝。
从客栈出来后,那几个修仙界的弟子也紧随其后,他们依旧谈论着天门宗的一切,浑然不觉擦身而过,死而复生的温鹤声。
温鹤声望着他们渐远的背影,脑海里忽然闪过“定亲”二字,眼里缓缓生出了几许惆怅。
纵然已无可能,也决心要斩断一切,可再听人提及与他相关的事,心里还是会有一点点的难过。
鹤声收回视线,决定要将那一点点的难过也彻底斩断。
“我送你回缥缈峰吧。”
“嗯?你要走了吗?”
玉光的目光定在她身后的不悔剑上,剑瞬时震颤而出,飞到脚下。
鹤声低头看去,肩膀处忽然一紧,不过眨眼间便被提溜到了剑上站着。
“不悔剑虽然没有完全认你为主,但也愿供你驱使了,你可以试着御剑飞行,应当比你半罐子水的御风术要更快更稳当一些。”
半罐子水的御风术?鹤声心中不忿,闷沉沉答道:“我体内有灵气,能很好驾驭御风术的。”
“那便随你。”
鹤声回头望去,只见他眉头微蹙,就像救自己那日不慎显露出的,极致的隐忍。
“你……你走了,什么时候又回来?”
“会耽搁几日,等我处理完事情,就到缥缈峰找你。”
说话间,已至缥缈峰。
鹤声从剑上跳下来后,玉光收好剑交到她手中,回身看着在云雾中的群山山巅,问她:“这些日子,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鹤声站到他身旁,抬头认真道,“继续感悟剑意,提升修为,另外还想去看看温前辈,然后……”
她低头绞弄着手指,不知心中话当讲不当讲。
玉光低头看她:“温鹤声,实在放不下,那就去吧。”
说完,他化作一束光冲向天际。
鹤声向前奔跑,一边招手一边喊道:“喂,你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好好休息。另外,谢谢你。”
光芒渐渐弱了,直到彻底隐匿于云霄之中,鹤声才停步,她茫然望着只剩下白云和太阳的长空,突然觉得身前身后有些孤冷。
她转身向着草庐走去,藏在山巅林子里的鸟突然腾翅高飞,惊得她再度抬头。
瞬息后,苍茫的天际传来空灵而又温和的嘱咐……
“温鹤声,记得保护好自己。”
鹤声惊喜不已,奔跑到崖边冲着九霄喊道:“我会的,你放心吧。”
回应她的是风声。
她看着苍穹,眼底渐渐泛起了水雾。
*
距离生辰宴已不足十日,天门宗的弟子正紧锣密鼓筹备宴席需要的一切,因为老宗主刻意叮嘱了,要办的漂亮盛大,要让整个修仙界的人都能从这场生辰宴中看出,天门宗的未来是他们的少宗主。
清幽雅致的院儿里,早就张灯结彩,可坐在屋子里的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色。
飘拂的彩绸从他的视线内一晃而过,这方小小的天地又变得灰暗不堪了。
门口忽然多出一道影子,随着很轻的脚步声渐渐伸展至屋内。
“贞儿。”
储知贞怅然若失地收回视线,有气无力问道:“爹,您这是做什么呢?”
储山不语,只不紧不慢从袖袋中取出一只长条木盒,缓慢摩挲着盒子上雕刻的缠枝暗纹,神情里大喜与哀伤交织。
“为父自是在为你铺路啊。”
“您不必如此的。”
储山怫然:“天门宗早晚都要交到你的手中,爹也不可能护你一辈子,只有这样做,修仙界的各大宗门才能认清自己的地位,将你奉为首。”
储知贞按在双膝的手骤然叩紧:“可是爹,我就算站不起来也依旧可以修炼,我修的阵法在整个修仙界中无人可比。”
“你难道这辈子只甘心于做一个阵修吗?”
“我也可以用阵法趋剑。”
“贞儿。”储山来到他跟前,俯身按住轮椅的扶手,气急道,“你以为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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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关于你身患腿疾的流言蜚语,是因为他们真的敬你,尊你吗?”
“我告诉你,不是。”
“是因为天门宗乃修仙界之首,他们不敢对你的缺陷有丝毫的指指点点,他们敬畏的是比自己有更加高深修为的人和权势,你若站不起来,他日天门宗遭遇危机,那些表面上笑脸相迎的人一定会隔岸观火,巴不得你快些死去,他们好取而代之。”
他拉住储知贞的手,将长条木盒放到他掌中用力反握住:“还有,四时尊者曾经允诺过我们,只要你能站起来,她就收你做她的弟子。你成了她的弟子,她不但会护你,还会护下整个天门宗,于你飞升仙界,甚至神界都是有利的,你可莫要糊涂啊。”
“她是天门宗的守护神,就算我不做她的弟子,她依然会护佑宗门的。”储知贞奋力撒开他的手,盒子登时摔落在地上,裂成两半,一颗棕黑色的丹药骨碌碌滚了出来。
二人纷纷看向那颗丹药。
储山忙不迭捡起来,擦拭一番重新递给储知贞,储知贞闭了闭眼,转动着轮椅要离开。
“储知贞。”储山大喝一声,上前阻了去路,又立即施法禁锢住他,“平日里你再怎么任性我都由你,但在这件事上,你没得选。”
说罢,他直接掰开储知贞的嘴,将丹药给塞了进去。
储知贞费劲挣扎,眉眼间拧出许多深浅不一的沟壑,始终不肯咽下那颗药。
看到他痛苦挣扎的模样,储山心疼至极,眼眶里很快泛出淡淡的泪光。可那颗能够枯骨生肉的药是他费尽心思才练出来的,世间仅此一颗,不能白白浪费掉。
被逼无奈,他只能动用术法迫使口中的丹药入腹,又催动灵力以储知贞的□□为炉,直接炼化丹药渗入筋脉骨髓之中后,才肯作罢。
□□化作炉顶的灼痛感无法很快消失,浑身滚烫的储知贞双目通红,汗如雨下。丹药渐渐生效,他的四肢宛如虫蚁爬过、叮咬过,又痒又疼,片刻便蔓延全身,难受得他不停抓挠。
他从轮椅上扑倒在地,用身躯蹭着冰凉的地板,以求缓解那种刺痒感。
储山见状,忙将他抱在怀里,唤道:“贞儿,你忍耐一下,很快,很快就好了。”
望着喜色大于忧色的父亲,储知贞愈渐模糊的双眼里淌出泪来,他颤声道:“爹,我求你,求你,放过我,们……”
储山的笑意瞬时凝固,僵滞的嘴角往上抽了抽,很快推开怀中的人,站起来怒斥道:“你到现在也还这么糊涂,你娘死后我坚决不续弦,为的是什么?我就是怕他人对你指指点点,怕新的宗主夫人进门来你会受到冷落,我不想储家枝繁叶茂吗?我想,可我更怕你会成为兄弟间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贞儿,爹就你一个孩子,你必须站起来。”
储山拂袖而去,他无声无息地来,又气涌如山般离开,只留下储知贞瑟缩在地上,像一条孤独的可怜虫,明明那么怕黑暗,却只能蜷缩在黑暗里。
他伸出手向着光探去,在意识涣散之际,看到一个姑娘带着满篮子的糖葫芦走来。
“知贞哥哥。”
“鹤声……”
22. 第 22 章
鹤声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窝火地望向头顶的蓝天:“又睡着了,这剑意到底要怎么才能悟出来啊?”
玉光不在的这几日,无人点拨她,她总是悟着悟着就开始犯困,就像当初温良让她念书一样,有些痛苦。
她想了想,上次之所以能够拔出剑,是因为她真的不后悔救毛阿牛全家,若不悔剑的剑意是不后悔自己做出的每一件事,那应当很快就能全部领悟才对,可这已经足足六日了,每一次拔剑她内心都有一种空洞感,无法与剑意达成一致,凝出更厉害的剑气。
叩了叩手中剑,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下一趟缥缈峰峰底,去看看温不悔,顺便问问他,怎么才能更好领悟到他的剑意。
这次不必再攀险峰,御剑与御风术轮换着用,鹤声很快便到峰底。
这里还是和上次无二,放眼望去,尽是盎然的生机。满地的灵草仿佛永远不会枯败,高大的古树上栖息着各种鸟兽,看起来没有什么攻击性,林子的深处总是传来奇怪的鸣叫声,叫人胆寒不已。
顺着先前的路,鹤声很快找到了洞府,洞内没有了萤火虫照亮,只能点一支火把插在石壁上。
火光驱散了洞中的潮气,将石壁脚下一株小小的树苗映得油亮。
“前辈,您都长这么大了?”鹤声惊叹不已。
她仔细观看孕育树苗的土壤,发现足够湿润,便安心靠着石壁坐下。
“前辈,这些时日我做了很多事,因为想要救几个人领悟到了一分剑意,顺利拔出剑,但是自己也没讨到好,又受伤了。”
“幸亏……”鹤声怔然望着前方凹凸不平的石壁,脑海里飞快闪过一帧帧回忆,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曲,“幸亏有他在。”
“他救我很多次了,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我现在应该是埋在地底,无人问津的一把枯骨,游荡在世间的一缕孤魂。”
她低头看小树苗,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尚还细嫩的叶子,声音轻得像是在呢喃:“前辈,我其实挺着急的,着急想要快些变强,能够独挡一面才不用总是麻烦他。”
她顿了顿,又道:“他好像身体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救我的缘故,如果是的话,他的恩情我该怎么还啊?”
一阵风飘入洞府中,小树苗晃动着柔嫩的身躯,好似在冲她点头。
鹤声笑了笑,换了个蜷缩的侧姿靠向树苗,低头问道:“前辈,您的剑意看似简单,可领悟起来真的好难,您能不能在空闲的时候给我托个梦,在梦里教教我?”
“呜,呜呜——”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突然传来,鹤声宛如针扎似得的骤然挺直身,凝神细听。
洞外的水滴声传入,格外安静的洞府更生异常。
她起身拿起石台上的伞,放轻脚步,将洞中角角落落看了个遍,也没有发现除她以外的第二个活物。
真是怪哉。
“呜——”
鹤声霍地转身,目光锐利地定在落满灰尘的竹榻上,缓缓靠近,又缓缓下蹲,终于在竹榻下的内侧看到一团蜷着的黑色影子。
“什么东西?给我出来。”
那团影子没什么动静,鹤声支出伞戳了戳,是软的。
她忙取来火把,趴在地上仔细一瞧,眼睛瞬时亮了。
那榻下竟卧着一只通身带紫的狐狸。
移开竹榻,鹤声终于得见紫狐的真面目。它正枕着尾巴,双眼紧闭,呼吸似乎很轻慢,时不时发出微末的吟声,若不是仔细察看过,根本发觉不到它是受了伤,蜷卧的地方还有一滩未干涸的血渍。
鹤声从一口箱子里找出件旧衣,挺宽大的,应该是温不悔生前穿的,这次正好用来包狐狸了。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狐狸,说实话挺开心的,就像吃了温良带回来的糖葫芦一样开心。她去洞外接来山泉水,小心翼翼替狐狸翻身清洗伤口,又在洞府中翻箱倒柜,推翻丹炉找到一把五颜六色的丹药,只可惜她修的不是丹道,根本不知道这些丹药究竟是何功效,唯恐喂错了,白白耽误一条性命。
鹤声想到了遗留在洞府中的书籍,翻了好几本,上头只写了各种药材的功效和如何炼丹,也不曾说那些成品丹药要如何用,真是恼人的很。
她看了看紫狐,漂亮又柔软的皮毛正熠熠生光,紧闭的双眼如凤眼尾一般,微微上翘着,若是一个人,那该是多么的高贵又好看啊。
如此生灵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鹤声灵机一动,咬破手指挤了几滴血喂给紫狐:“小狐狸,我吃过很多灵草,全都炼化融入血肉之中了,这几滴血说不定有疗伤的功效,你要是醒了,可得记得报答我啊。”
她靠着竹榻席地而坐,用旧衣包裹着紫狐放在自己的双膝上,一边抚着光滑的皮毛一边痴心妄想。
“话本上总写一个凡人救了山中的小动物,小动物修炼成精后便化作妙龄少女或者俊俏小生来报答凡人,我呢不求那种以身相许的报答,若是能得到一只神兽或者坐骑就心满意足了,哈哈……”
日月更替,一晦一明,如窗间过马,匆匆来去也。
黎明的光从洞顶的裂缝之中挤进,如数披洒在奋力生长的小树苗身上,依着竹榻熟睡之人时不时皱皱鼻子,在沉睡中来回梦见有一截毛茸茸的尾巴在搔弄她的鼻子。
“阿嚏——”
鹤声猛吸了两下鼻子,睡眼朦胧地看了眼四周后,又要昏昏欲睡。
双膝处突然一轻,恍惚之中似乎有什么正注视着自己,她渐渐睁眼,四目相对,怔愣了好一瞬,像是魂魄未全数归位般,木登登问了句:“你谁啊?”
“姐姐~”
姐姐?她何时多出个弟弟了?还这么的妖娆勾人。
男人跪于她双腿边,双手分别抵在她腰两侧的空地上,微昂的脸上一双丹凤眼含水带雾。
“姐姐~”
语气里夹带的魅惑随着温热的气息,悉数扑落于茫然的脸庞上,撩动着尚未完全苏醒的睫羽,一颤一颤,心也一颤一颤……
鹤声怔怔然抬手,慢慢触碰那张让人易心生恶念的脸,是那么的完美无瑕,妖冶魅惑,让人想要蹂躏一把。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想让人犯错的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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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呢?
“呼——”
气息再度落下,鹤声恍然清醒,一巴掌拍在了那张俊俏的容颜上。
“你谁啊?”
男人捂住半张刺痛的脸,缓缓抬头,可怜兮兮说道:“姐姐全都忘了吗?”
“谁是你姐姐?我爹和我娘就生了我这么一个。”
说罢,她看向自己的双膝处,发现那里只剩下一件宽大的旧衣裳,紫狐狸不见了。
鹤声起身,在洞府内翻找,找了好几遍都没瞧见紫狐狸的身影,泄气地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醒来就偷偷摸摸跑了。”
“姐姐说谁没良心呢?”
一条尾巴如藤蔓似得至腰间缠往鹤声的脖颈,还顺势挠了挠她的鼻尖。
“我可不像姐姐说的那样呢,我的心是红的,热的,不信的话姐姐可以摸一摸。”
鹤声的手被捉住,拿往男人的心口。
她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大,着一袭紫色华袍的男人,如遭雷击般大喝一声,挣脱禁锢,退避到一旁:“你你你……你是那只小狐狸?”
紫尾渐渐褪下,男人转到鹤声身前,抱着胸俏声道:“不然呢?”
鹤声惊得说不出话来。
昨夜的紫狐狸,今早变成了美男子,该不该说自己命好呢?自从活过来,这都是第几个了?
见她不可置信的模样,狐狸呵呵笑了两声,食指轻飘飘划过她的下巴,凑近道:“姐姐救了我,小狐狸我该怎么报答呢?”
他突然闪到鹤声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像只猫儿一样将下巴垫在那里,抬眸望着她的侧脸:“以身相许?可是姐姐昨晚说不需要这样的报答。”
他的轻呢像一片羽毛飘落在鹤声的耳根和脖子,痒酥酥的,让人面红耳赤,又忍不住抓挠。
鹤声抖开他的下巴,闪到一侧,紧紧抱住自己:“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小狐狸是在好好说话呢。”他不知何时又躺到了竹榻上,手掌托着脑袋,冲鹤声抛了个眉眼。
鹤声浑身如电流淌过,一时竟开心不起来了。
“那个,你既然好了,那就快些归家吧,我还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姐姐~”
洞口蓦地被紫色身躯挡住,他步步上前,鹤声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鹤声大喝一声:“你停下。”
狐狸愣了愣,随后一笑,开始抽解腰间的系带。
“你在干什么啊?”鹤声目瞪口呆。
“当然是宽衣解带啊。”
“宽衣解带?”鹤声苦笑,一把推开狐狸,斥道,“你有病啊?孤男寡女同处一洞,你宽什么衣,解什么带?你不要清白,我还要呢。”
狐狸瘪瘪嘴:“姐姐要抛下小狐狸,可是小狐狸伤还没好,又怕姐姐不信,自是要脱掉衣裳给姐姐看看伤口啊。”
鹤声:“……”
“可是你太主动了,显得我很被动,我不喜欢这样的。”
“哦,那小狐狸不动,姐姐动。”
鹤声:“……”
什么污言秽语!
23. 第 23 章
想当初,只有她温鹤声去缠别人的份儿,岂知今日会被一只骚狐狸给绊住脚,困在这洞府中烤野鸡。
油透过野鸡皮滋滋往外冒着,鹤声一边翻动一边瞅狐狸:“先说好了,伤好后就赶紧走,别赖着我。”
“这伤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得多打搅姐姐些时日才行。”
鹤声心里一咯噔,立即拒绝:“那不行,你能跑能跳的,耽误不了你回家,不准跟着我,我还有我想要做的事情呢。”
狐狸从榻上下来,欲要坐在鹤声身旁,鹤声却抽出剑指他,他只好乖乖坐到对面去,隔着火光说道:“有人要杀我,我若是形单影只出去,只怕会丢掉姐姐千辛万苦救回的这条命。”
“杀你?外头风流债惹多啦?”
狐狸满脸不屑:“向来都是别人贪图我的美色,我又怎会主动看上那些庸脂俗粉。”
“啧啧,还骄傲起来了。你若是个矜持稳重的,我就信你,可你偏偏不是啊。”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狐狸听出笑里的嘲弄,倒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理着衣裳,问道:“相识一场,便是莫大的缘分,敢问姐姐芳名?”
“温鹤声。你呢?”
“紫君。”
鹤声上下瞅了他几眼,叹道:“这名字倒是挺适合你。”
夜里,紫君躺在竹榻上,支着脑袋看温鹤声,她正坐在石台上打坐,假模假样惹得人想笑。
“姐姐真是刻苦,更深露重的,也不嫌那石头凉屁股。”
“你懂什么,我这是在感悟故人的传承。”
“故人的传承?”紫君索性坐起来,“这个洞府是姐姐故人的?”
“那可不。”鹤声跳下石台,抽出不悔剑给紫君看,“这就是他送我的,只是我根基薄弱,无法很快领悟到他的传承。”
“所以啊,我可能根本就保护不了你,你还是早些归家的好。”
“无妨,等我伤好了,我可以保护姐姐。”
鹤声没再应答,只坐在石台上擦拭剑身,偶尔抬眼看向黑漆漆的洞外。
又是一个夜晚将过,等到太阳东升之际,便是他的生辰宴了。以往的生辰都是她偷偷溜进天门宗,给他带去人间界的烧鸡、美酒和糖葫芦,同他一道掷骰子,度过漫漫长夜。
宗门的弟子总说他是个沉闷之人,一年到头少有笑意,可她不那样认为,他明明笑得那么好看,就像天上的弯月,明亮又柔和。
可是天上月终究只是天上月,它的月光可以抛洒到尘世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真正拥有完整的它。
翌日,天刚亮,鹤声把剩下的半只烤鸡塞进紫君手中,嘱咐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要是怕危险,便先留在这洞府里养伤。”
紫君忙捉住她的衣衫,左右摇晃着:“姐姐带小狐狸一起出去吧。”
一起走?开什么玩笑,她可是要去见白月光的,带个男人一起去像什么话。
“追杀你的人说不定就藏在外头等你呢,我现在修为不够,打一个人或许可以,要是一群人一起上,那可就完啦。”
“我不,你休想丢下我。”
鹤声:“……”
这样的男人也是头一回见。
*
天门宗早半个月前就忙碌起来,今日各有分工的弟子们也不轻松,又是迎接客人斟茶倒水,又是清点酒水膳食,还有巡逻的四守卫以及检查各处装饰物的管事。
颜色各异的灯笼,长长一串,从这个屋檐牵至另一个屋顶,风一吹,点头摇晃,雀跃得像是要飞了出去,唯独小清轩里,原本一串又一串的灯笼,叫人拆得只剩下零星几只。
而“罪魁祸首”此刻正端坐铜镜前,任由两个弟子为他宽衣、梳头、戴冠。
不一会儿,高大的身影无声笼罩下来,接过弟子手中的银冠,稳稳戴入发髻之中。
储山看着镜中面如冠玉,却笑颜全无的青年,似乎轻叹了一下,继而耐心叮嘱道:“贞儿,爹知道你不喜热闹,也就不安排你出去招呼客人了,你在房中待一会,等开宴了再出来。”
储知贞轻轻“嗯”了声,便自行转动车轮移向门口。
屋外有阵阵风吹来,撩动他的广袖长袍,还有落了满背的黑发。
储山跨过门槛,阻隔他的视线:“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事已至此,没有回头的余地。”
“爹会知道我心中所想?”
“你是我的骨血,我怎会不知?只是你从不明白,我一片苦心。”
储知贞嘴角溢出一抹苦笑,不再答话。
今日艳阳高照,是个大好的日子,储山亦不想动怒,只道:“你从小没了娘,我又忙于宗门内大小事务,让你养成了孤僻的性子,是我之过,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明白,天门宗的未来在你手上。今日宾客众多,还望我儿不要让爹爹失望。”
影子陡然消失,眼前亮堂起来,储知贞望着高耸的屋脊,听到隐约的鼓乐声和人声。
露天宴台上下正热闹着,宾客互相寒暄,结伴落座。
霎时,一阵清风拂来,其中夹着曼妙的曲音,听得人心旷神怡。
众人纷纷看向门口,只见有衣袂翩翩,步调款款几人,轻盈跨过天门宗的门槛。领头之人手持白玉笛,面容平静,眸波不惊,径直落座于甬道左侧的空位上,随后一男子也落位于她右侧,两名女弟子则站位于后。
“此人是……”老者摸着胡须问向旁人。
旁人扣着手中扇,缓缓吟出:“一只白玉笛,奏尽世间伤心曲。此乃仙音门掌门——凌霜华。”
“凌霜华?”席间惊疑声此起彼伏,数双眼睛再度望向同一个地方,似乎不敢确信,那端坐案前的年轻女子,就是曾经名动修仙界的翘楚。
“听闻她将宗门交给自己的师弟打理后,便只身离开修仙界寻找修道之地,整整十年啊,她都不曾出现在修仙界中,如今归来,莫不是大道已成?”
“她早就可飞升仙界,是修仙界中唯一一个具有真仙实力的修者,若不是为情所困放弃飞升仙界,转头去修什么无情道,今日我们怕是都要对她行礼参拜了。”
老者哀叹一声,摇头道:“可惜,真是可惜,修仙界中已经许久没有人飞升过了,‘情’之一字,当真是误人啊。”
有人嗤笑道:“你以为仙曲为何变成伤心曲?还不都是勘不破情关,把自己闷里头出不来了么。”
议论声纷纷扰扰,悉数传入双耳里,凌小山握剑的手紧得不能再紧了,刚欲起身制止,凌霜华便将他按下。
“师弟莫动怒。”
“师姐,他们闲话你。”
“我们今日是来做客的,此等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凌小山冷哼一声,抬眼瞥向对坐正打量凌霜华的男人,讥诮道:“原来修仙界中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长了一张长舌头。”
话音落,议论声渐渐消弭,换作许多傲慢又轻蔑的目光。
这热闹不过才消停片刻,主座上便迎来了主人。储山举起酒杯,满目春风,高声道:“今日是我儿储知贞的生辰宴,诸位赏脸,如约赴宴,我储山感激不尽,第一杯酒敬大家。”
美酒下肚,又满一杯,众人拍手称好间,储知贞被弟子推了上来,他脸上始终不见丝毫笑颜,让兴致正好的储山有些生气,却碍于席间无数眼睛盯着,只得生生把那口气就着酒给吞下去。
他叮嘱大家饮酒用膳,随后低头轻声说道:“贞儿,今日场面,为父希望你不要横生事端。”
储知贞冷笑,端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屋顶上,鹤声气喘吁吁,紫君拽住她的脚腕也爬了上来,仰躺着问她:“有什么人是不能走大门来见的?非得费劲钻狗洞,爬屋顶。”
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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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拍打袍子上的尘土。
鹤声睨了他一眼:“再多嘴,你就走。”
闻言,紫君立马翻身抱住她的手臂,软声软语道:“好姐姐,我错了。”
“啧!”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鹤声抽出自己的胳膊后又往上爬了爬。
此处屋顶不高不矮,将好被高耸的屋顶包围,是宗门守卫者常常遗忘的地方,只要不弄出太大的动静,就能看清宴席上的一切。
鹤声歪了歪头,视线刚好穿过一只檐角,落在高高的主座旁,坐在轮椅中沉默饮酒的人身上。
所有人都在推杯换盏,唯独他,作为今日的主角,身处朝贺与热闹声中,却好似与世隔绝一般,安安静静,心事重重。
他在想什么?
一轮酒下肚后,储山登上主座,站在储知贞身后,依旧满脸笑意。
“今日除了我儿的生辰宴以外,还有一件喜事想与诸位一同分享。”
“哦?储宗主,是何喜事啊,快快说来让大家高兴高兴。”
见有人起哄,储山倒也不急了,只俯身对储知贞说道:“贞儿你看,他们都很期待。”
“是爹爹比较期待吧。”
“爹爹当然期待啊,爹爹等这一天等了有二十年了。”
储知贞抬头,窥见储山满含笑意的双目中渐渐有了泪光。二十年在神仙眼中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可于储山和他来说,却是度日如年,一个费劲心思也要治好他的腿,一个看似活着却终日郁郁寡欢,他不明白父亲的处心积虑,父亲也好像从不关心他到底想要什么,他们是亲人,却也好像陌生人。
储知贞伸手揩去父亲眼角的泪,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爹,不是一切都会如您所愿吗?您为什么会哭?”
储山怔住,一颗激荡的心也在延展的笑意和冰冷的话语中渐渐安静。他反握住储知贞的手,接连说了三声‘好’,而后切齿道:“你可以不用理解我为你做的一切,即便你千般不愿,我也还是会竭尽所能把你送上那个受人仰望的位置。我储山可以不登神台,但我的儿子必须要登。”
他重新换上笑颜,起身拍了拍储知贞的肩,朗声道:“这件大喜事与犬子相关,还是让他来为大家揭晓吧。”
终于还是要来了。
储知贞微微发颤的双手缓慢搭于扶手上,他一一展望席间数不清的,饱含期待的目光,在焦急的低语声中,紧紧把住扶手,一点一点,撑站起来。
他每离开座椅一寸,众人的目光就多添一分震惊,他们越是不敢相信,立于身旁的储山就越是满足,储山越是满足,他就越是难过。
他宁愿待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等待那个小姑娘给他送来好吃好喝的,给他讲从未听过的故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
可他终究是没得选的。
席间有声音传来,起先是稀稀拉拉的,最后密密麻麻,全都在说:“他站起来了。”
“他的腿竟然好了。”
声音被风传送得很远很远,连远处树梢上的鸟也跟着叽叽喳喳起来,吵得鹤声耳朵嗡嗡的,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那个身患腿疾二十年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奇迹般站起来了。
曾有四处游历的仙医说过:“他的腿是先天疾病所造成的,单靠修炼和普通药石,此生都无站起来的可能,除非有能枯骨生肉的接骨灵草作药引,只是灵草稀有,世间难寻。”
鹤声渐渐站起来,一步步踩过瓦楞,向着心中的疑问走去。
紫君见状,忙拉住她:“姐姐,你这样会被发现的。”
她甩开紫君的手,跃下屋顶,从阔步到奔跑,明明不远的距离,她却好像走了很久很久。
“储知贞。”
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宴台,众人举目看去,只见一位身着蓝色劲衣的女子大步走来,气势中不乏冲天的怒气。
24. 第 24 章
“那不是缥缈峰的温鹤声么?”
“是啊,听说她死而复生后,就消失不见了,今日怎会出现在这里?”
“莫不是还想赖着那桩婚事不撒手?”
“哼,就她那废物样,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好好照一照。”
“是啊,储少宗主何等身份,如今腿疾好了,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再难听的声音,此刻都传不进温鹤声的耳朵里,她只想抓住那个人,好好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此刻尚未完全站直身躯的储知贞,正微曲着双腿看着远处的影子一点一点变得清晰,直到近了,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般,跌回轮椅中。
一旁的储山神情由冷峻渐渐变为不可置信,他缓缓走向前,遮挡住储知贞的视线,对着台下人轻唤道:“鹤声,你回来了。”
温鹤声停下,仰头望着泪光泛泛的储山,嗤笑出声:“储伯父,别来无恙。”
“鹤声。”储山忙不迭走下台,迎向她,捉住她的两条胳膊肘左看右看,见她无恙,又才嗔怪道,“你这孩子,这些日子都跑哪儿去了?既然回来了,为何不来天门宗寻我们?”
“这儿又不是我的家,我寻你们做甚?”
鹤声脸上挂着冷笑,语气不乏傲慢,离得稍近的人听了不由得训斥道:“你这丫头,储宗主心慈,念你无家可归,愿意给一个庇护,你怎这般无礼,不知感恩。”
“是啊。”鹤声撒开储山的手,步步上前,将他逼得无路可退,“储伯父心慈面善,我温鹤声傲慢无礼,不懂得感恩戴德,怎配入天门宗的大门呢?”
她在储山惊诧的目光中走向储知贞,在将要接近时,叫宗门弟子给挡住了去路,二人隔着阻碍相望,储知贞似有千言万语,却无力开口。
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双腿上,她沉声问他:“为什么不站起来?”
“是心中有愧吗?”
不过两个问题而已,储知贞却顿了很久才开口:“鹤声,你先过来,我们好好说。”
“好,我过来。”
她挪动脚步,拦路弟子却是丝毫不动,只是再近一寸,剑便唰地拔出,锋芒毕露。
“你们让她过来。”储知贞攥紧拳头,嘶吼道。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
眼泪再也装不住了,他转动轮子向前,在快要跌下台阶之际,被宗门弟子护住:“少宗主,今日是您的生辰宴,我等身负守卫宗门之职,必不会让有心之人接近于您,此女不退,我们便不退,即便宗主发话,我们也不会退。”
“放肆,她是我好友之女,你们快些给我退下。”储山一个急嚷,顿时开始猛烈咳嗽。
旁的人见状,忙扶住他,继续斥温鹤声:“温鹤声,你今日究竟何意?难不成自己死了爹,也要让别人不快吗?”
“住嘴!”一声怒吼,鹤声拔剑而出,朝着守卫弟子刺去。
四名弟子迅速举剑布阵,将储知贞与她彻底隔绝开来。
阵法速成,宛如一道巨大的门拔地而起,逼迫鹤声退离。
怒气使身体的灵气快速运转,通过手臂的筋脉源源不断汇入不悔剑中,剑峰骤然刺入阵中,两道力量纠缠,让她有了喘息的机会。
“储知贞,我问你,你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治好腿疾的?”
储知贞不断拍打结界,听到鹤声的问话后,逐渐冷静下来,他看到四守卫弟子还在不断往阵法中输送灵力,看到鹤声拼死抵抗,看到所有人袖手旁观,仿佛她就是错的,她就是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回答我,储知贞。”
他蓦地一震,怔然望向鹤声:“鹤声,我……”
“昔日,有仙医造访修仙界,替你瞧过腿疾,说这世间只有接骨灵草才能让你重新站起来,我只想知道,我爹和缥缈峰数百弟子的死是不是与你们有关?你是不是吃了接骨灵草才治好了腿?回答我!”
四守卫骤然强化阵法,一股巨大的力量如浪潮般扑来,直接掀翻鹤声,震荡得她头昏眼花,□□如遭鞭击般疼痛。
她从地上撑跪而起,揩去嘴角的血重新握住剑。
这一次,剑峰直指储知贞。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重新凝聚的剑气唰地劈向结界,四守卫忙回身护住储知贞,同时祭出飞剑,向她刺来。
不悔剑横扫而出,飞快挡住来势汹汹的四飞剑,不同的剑气相互对冲,很快鹤声便感到体内的灵气不如先前那般充盈,剑气似乎也在渐渐消散。
方才又被阵法所伤,眼下握剑的手非常不合时宜地发痛、颤抖、流血,不过一个失神,不悔剑剑气恍然崩碎,四守卫的剑爆发的剑气又给了鹤声重重一击,随之齐头并进,刺向她。
众人正惊愕着,只听见一声怒吼,一道蓝色阵法倏地遁地而起,在困住四守卫的同时,又分裂出一道小阵法飞向鹤声,化作一手稳稳将她托住。
储知贞突然站起来,拖动双腿走下台阶,可那双腿二十年未曾有过知觉,眼下即便可以站立,却还是僵硬麻木的,仅仅一步便是让他吃力的不得了,整个人重心不稳,栽倒台阶下,摔得头破血流。
“贞儿。”
储山大喝一声,推开搀扶的人奔跑过去扶起储知贞,一边用手掌捂住额头的伤,一边痛哭流涕,对着同样受伤的鹤声说道:“鹤声,伯父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你的怀疑都是无稽之谈啊。”
“无稽之谈?”鹤声杵着剑直起身,踉跄前行了两步后又腿软跪地,她垂着头苦笑起来,“那便请你父子二人认真解释一下,储知贞的腿究竟是怎么好的?”
“你只看到他可以站立起来,便认定他的腿疾完全治愈,却不知他仅仅只是能站起来而已。”
鹤声顿住,良久后才缓缓抬头,看向狼狈的储知贞。他眼下哪里还有半分天门宗少宗主的模样,到更像是落难街头,无辜又可怜的软弱书生。
“那……”
“我知道你遭受家破人亡的打击,内心定当痛苦不已,想要快些寻到真相,可是鹤声啊……”储山抢过话,神情哀恸,“你何必要伤贞儿的心呐?自你出事后,他日夜茶饭不思,盼你平安归来,而今你倒是真的归来了,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怀疑他,指责他,你这是要把他的一颗心给撕碎了丢在地上踩踏不成?”
“话又说回当初,我的确一直都在寻找能治他腿疾的能人和灵丹妙药,也不止一次登门向你爹求过接骨灵草,我知那灵草乃是缥缈峰至宝,轻易不能给出,你爹拒绝过我几次后,便也没再继续叨扰。”
“可是后来你爹主动找到我,说要用你和贞儿的婚事交换灵草。虽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就贞儿这么一个孩子,自是在询问过他的意见后才同意了这桩婚事,你爹也承诺,礼成后,待贞儿陪你回门那日,便将灵草亲自交到贞儿手中。”
“后来发生的事我不说你也清楚,婚事未成,那灵草也自当作罢了。”
说完,储山命人先将储知贞送回屋中疗伤。
偌大的宴台之下,来客听完这番话又开始交头接耳,有好事者突然开口:“原来这婚事背后竟藏着这样一层缘由啊,怪不得缥缈峰遭难,看来是连老天都看不惯你父女二人趁人之危,才不得已出手降下报应。”
“你闭嘴。”鹤声持剑起身,不过刚做出挥剑之姿,身子骨就跟快散架了一般,软绵又疼痛,迫使她跌跪回去。
眼看争执又起,储山忙制止:“还请诸位慎言。鹤声曾与我儿有婚事,婚事虽未成,但她在我心中依旧是准儿媳。”
他迈向鹤声,本要去搀扶她,却被一掌打开手,只得讪讪而笑,温声劝慰道:“鹤声莫要与伯父斗气了,你既回来了,那便安心住进天门宗,好好与贞儿相处,等到今年的修者比试大会结束,我便重新让人算个日子,风风光光办完你们的婚事。”
“少假惺惺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也跟那些人一样,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爹,看不起整个缥缈峰。天门宗的人何等高贵啊,岂是我这个在修仙界中人人诟病之人可高攀的?你之所以同意那桩不平等的婚事,不还是为了拿到灵草?”
说罢,她猛地推了储山一把,储山猝不及防往后跌跄。
“温鹤声,你真是不识好歹,储宗主好心收留你,还愿继续履行你与储少宗主的婚约,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敢出手推人,当真是目无尊长。”
“就是,储宗主,何必还对这样的白眼狼心慈?”
话音刚落,四守卫突然出招,鹤声毫无防备,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着又要吃亏了,一道白色光芒像弯月般从她侧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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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直击四守卫。
一声哀嚎,四守卫纷纷倒地。
“凌掌门,你这是何意?”
稳了身形后,鹤声看到手持白玉笛的女子正向她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握剑的男弟子和两名随行女弟子。
她向女子递去目光,女子却不接,而是从她身旁走过后,停留在大门口,背身说道:“挡了我的去路罢了。”
“哼,凌霜华,你当在场的诸位掌门人都是傻子吗?谁看不出你方才出手是在帮温鹤声。”
凌霜华侧身,目光轻飘飘略过说话的那人,冷声道:“你既笃定我是在帮她,我亦有口难辨,那便索性坐实吧。”
鹤声诧异回头,女子业已回身,正温和看她。
那支白玉笛着实熟悉。
凌霜华向她走来,手中玉笛转动,一丝清冷的气息飘然钻入她的身体,周身的疼痛感瞬时轻了不少。
“凌霜华,你这是要与整个修仙界作对吗?”
“我帮一人,便是与整个修仙界为敌了?尔等还真是会小题大做。”
不给那些人反驳的机会,她又看往储山:“若真心想帮一个人,又怎会看着她被恶语凌迟,彻底成为众矢之的。”
储山眉头抽动,负手道:“凌掌门莫不是误会了什么?”
凌霜华轻哼一声,问鹤声:“你还想继续在这里寻找答案吗?”
鹤声听出她的话外音,失落地垂了眸子,豆大的泪珠子吧嗒掉落。
她在修仙界的风评本就欠佳,如今又在储知贞的生辰宴上大闹一场,空口无凭认为是他们拿走了接骨灵草,屠了缥缈峰,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她也终于明白玉光那句:你可以保留你的设想,但必须找到证据证明它。
是啊,言语最是苍白无力,想要指控一个人是善是恶,一件事是对是错,都需要证据。
可她什么都没有,还意气用事搞砸一切。
她冲着凌霜华摇头:“不了,这里的人给不了我答案。”
“那便离开这里,另寻他法。”
一只手伸过来,鹤声怔然。
“何人敢扰本尊庇佑之地?”
突然,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响遏行云。
在场之人几乎同时抬头,只见九天云霄突然撕裂,一道法身从渐宽的云层裂缝中探出,高大庄严,气势熏灼。
储山率先揭袍下跪:“拜见四时尊者。”
其余人等也跟着下跪,只余下温鹤声一人岿然不动,怔怔出神。
须臾,法身垂眸,俯瞰众生,鹤声顿觉双眼模糊,忙别开脸去。
“此处乃本尊庇佑之地,也是本尊偶尔修行的道场,是你方才在此大呼小叫?”
法身抬手,不过一指方出,威压之气当即逼来,迫使鹤声下跪。
手中剑咣声撴地,鹤声几乎用尽身体所有力气与那道威压抗衡,却还是蚍蜉撼树,折了双膝。
“我记得你,你本该是个死人的。”
空中新叶与枯叶交替飘飞,从鹤声眼前一一划过,一种由热闹走向伶仃的落差感腾然而起,让她忍不住想哭。
“既是违背天道而活,今日得见,那便由本尊出手,让一切回归正常秩序。”
鸿音贯耳,众人只觉得脑海里一阵嗡鸣,随后便听不清任何动静。
趴在屋顶看戏的狐狸也是一震,立即堵住双耳才勉强没被影响。
他看到拼死反抗的温鹤声,突然对她生出一股敬佩,转而又叹道:“要不是狐狸我有伤在身,或可拼劲全力救你一次。”
天际渐渐落下一只大掌,掌下一年四季更替。
鹤声在更迭的四季中,感受到了春日的朝气,夏日的活力,秋日的寂寥,冬日的萧条,宛如人的一生,从新生到成长,再到迟暮。
她又会怎样死去?
威压之下,她不得动弹,苦撑的双手渐渐生长出皱纹和斑点。
荣枯之术,让人可以飞快老死的术法。
狐狸不由得感到惶悚,温鹤声终归是救过他一命的,着实不忍看到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这样的术法之下逐渐变老消散。
他手指渐渐蜷握,烦躁“哎”了声后,猛地现出真身。
刚欲冲出去,狐眼蓦地瞪大,两道身影从虚空骤现,冲进威压之中,一左一右拽起温鹤声就跑。
25. 第 25 章
遥夜沉沉,储山守在储知贞的榻前,蜡烛将尽时,人醒了。
“贞儿,身体可有异常?头还疼不疼?”
储山握住他的手腕,惊觉他竟这么削瘦,一时心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把似得,难受得紧。
这些年,他日夜料理宗门事务,殚精竭力,把天门宗推上修仙界之首的位置,以为不续弦不再继续生子,把储知贞一人托举成为天门宗的接班人,谋求最佳的前途,便是为他好。可此时才知,那只是权势与前程中对他的好,在琐碎的日子里,还是将他忽略了。
他似乎从未关照过他的一日三餐。
“爹叫人给你熬些补汤来。”
储知贞拉住他的衣裳,侧头道:“爹,不必了。”
他顿了稍许,问道:“鹤声呢?”
豆火猝然熄灭,宽敞的屋子里陷入良久的黑暗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灯火重新燃起,储山守在烛台旁,借着跳跃的烛火将他的脸庞看了又看,沉声答道:“她走了。”
看着储山复杂又纠结的神情,储知贞笑了笑,闭上眼睛不再讲话。
储山从小清轩出来,借着孤月的光来到祠堂,推开门的一瞬,微风掀动数十盏烛火,由高及低摆放的灵位在幽幽火光中显得异常肃穆。
他点了一炷香插入炉中,白色的烟飘然入空,须臾后一道虚影越过门,停留在他身后。
他转身跪地,匍匐道:“尊者,犬子已经可以站起来了,能否将他收为您的弟子?”
话音落了好一阵,他都没得到回应,又继续道:“贞儿虽有十九年光景无法像常人那般站立行走,但他从未有一天落下过修炼,他的阵法颇为出色,即便不用剑,在修仙界年轻一辈中,也少有能胜他者。”
“你起来吧。”
储山听话起身,却还是微垂着脑袋,不敢直视。
四时背过身,目光穿过重门望向天际:“我曾经的确答应过你,只要他的腿疾能够治愈,可以像常人那般行走自如,便可将他收为弟子,悉心教导,助他飞升。”
“可……”四时回头,将好对上那双闪烁的目光,“他眼下只是能够站起来而已。”
“贞儿他一定可以行走的,尊者放心。”
见他如此急切,又胜券在握的模样,四时思忖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考验考验他。”
储山喜不胜收:“尊者尽管考验,贞儿定然不会让您失望。”
“两个月之后便是修仙界一年一度的修者比试大会,届时他若能拔得头筹,我亲临比试大会,收他为徒。”
储山激动不已,忙跪地磕谢,四时却恍若未闻,临走之际忽然发问:“缥缈峰灭门,接骨灵草消失,与你无关吧?”
储山大惊,匆忙解释:“尊者明鉴,在下与天门宗的一举一动皆在您的眼皮子底下,莫说干出此等恶行了,就是相关的念头也不敢有啊。”
“希望你所言为真,如有一字谎言,你知道后果。”
“对了,今年的修者比试大会还是由天门宗筹备举办吧,你多上心些。”
天刚亮不久,小清轩的门轻轻推开。
储知贞侧头,见到一位头戴小帽,年纪尚轻的弟子端着一盘子吃食入内。
见他醒着,小弟子怯生生说道:“少宗主,我服侍您用些早膳吧。”
储知贞由着他把自己搀扶起来,靠坐床头,吃下他递来的一勺子粥。
他看着这个低眉垂眼,小心翼翼的弟子,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闻言,小弟子更是局促不安,踟蹰了一阵才慢吞吞答道:“小的叫不语。”
他的声音细而小,蚊子似的,倒叫储知贞不由自主笑了两声:“怎么从前没见过你?是近来才入的宗门吗?可宗门选拔弟子不是在这个时节啊。”
一连串的问题念经似得堆来,本就怯弱不敢多言语的人心头更加惶恐了,答也不是,不答也是,徒留一双手顿在半空,不知所措。
瞧出他的不安,储知贞兀自接过粥碗和勺子,一边搅动碗底的粥一边道:“你的名字是老宗主给你取的吧?他倒是用心良苦。”
不语突然跪地,额头触及地面,发出咚地一声响:“少宗主恕罪。”
“你有何罪是需要我宽恕的?”储知贞放下碗,单手托住他的手肘,让他起身,“不过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不语起身时,悄悄抬了眼。眼前这个双腿不便的少宗主似乎与老宗主口中那个性子沉闷、冷淡的人大不一样,他的眉眼是那样的温和,就连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缓缓的,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淌过。
他应当是个很好的人才对。
“我久困樊笼,却也心有所向,见不了比我年幼者也受束缚,不得自由。”
不语听不明白,只痴痴望着他。须臾后,他听到那个温和的人问他:“不语,你想要自由吗?”
良久的沉默后,不语摇头:“小的伶仃一人,在哪里都一样。”
“噢?那你可愿跟着我?我待你好,你为我办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不语的眸子亮了一下。
老宗主喜怒无常,可少宗主却与他截然相反,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
四时刚回到神殿中,神侍便递来一杯仙露茶,她浅饮一口,心思便随着弥蒙水雾四散开来。
她想起白日里从自己术法中侥幸逃脱的温鹤声,顿觉头疼,一个违背天道,扰乱规则秩序而活的人,究竟有什么值得那个人相护的?
正恼着,殿门砰声碎裂,惊得神侍们让道飞走,生怕受到无辜牵连。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四时弹了杯仙露茶过去,漫不经心道:“玉光尊者出手是越发没有轻重了。”
玉光挥袖碎掉杯子,拨开云雾径直向前,冷声道:“我说过,缥缈峰灭门惨案疑点重重,身为上神界长老会主持者,你有义务彻查背后真相,却偏偏盯上一个小姑娘,用你心中固守的天道论,要她命。”
一道神力挥去,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刚好碎掉四时手中的玉杯。
茶水飞溅,她抬手迅速将其凝聚成一个水球,食指轻撇,弹向一侧的池子中去,一步一台阶,道:“她本就是该死之人,我不过顺应天道而为罢了,有什么错?倒是玉光尊者,对她频频相护,意欲何为?”
“与你无关。”
“哼。”四时松开指尖一片绿叶,任它飘浮半空片刻后,轻轻一吹,那叶子便翩然飞向玉光。
须臾之间,叶子突然分裂,如密密麻麻的飞刃,朝着玉光削去。
玉光不疾不徐,抬指轻点虚空,刃雨登时定住。他攫取下其中一片叶子,夹在指腹中反复摩挲:“从她再次活过来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只能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生或死,平庸还是有所作为,皆顺她心意,天下间无人有资格替她选择。”
说罢,叶子捻成碎屑,空中叶刃悉数化为灰烬。
“你为了一个废物丫头与我作对,就不怕引起诸神的对抗吗?”
“若神界全都是些罔顾真相,不辨是非的神,那便对抗吧,我无所谓。”
“好一句无所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如今连整个神界也不放在眼里了。玉光,你好大的能耐啊。”
玉光回头:“我眼里能容得下什么,容不下什么,不是你说了算,但你若再一意孤行,不作为,我也不介意来争一争这长老会主持的位置。”
四时咬牙切齿,却还是不能把他怎样。她在长老会主持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很多年,从未有人撼动过分毫,更无人敢对她说出那样的不敬之言,可独独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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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他可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什么都说,什么都做,整个神界,无人敢当面对他说一个“不”字。
可是凭什么呢?她尊天道,追随天道,只是要把一个违背天道法则而生的人推回到正确的轨道罢了,怎么就换来一场针锋相对?甚至扬言要取缔她。
她目穿岁月长河,看到这数载光阴里不断付出的自己,突然觉得,她不应该被那样对待,她还是会一如既往站在天道那一侧,哪怕有一天只剩下她一个人。
辽阔的九天里,繁星闪烁,皎月高悬。
桂花树下,浣月正将新摘的桂花烹作茶水,邀她的同僚点星辰一道品尝。
点星辰婉拒,坐在对弈桌前认真思考当下的棋局。这一局,他下了很久了,久到连自己都忘记了是从何时开始的,又为何要苦苦钻研这一场棋局。
见他一筹莫展,浣月笑道:“在某些地方,你与我那徒弟都一样固执得可怕。”
点星辰忽然抬头看浣月,碧霄的风掀动他的衣衫,发出猎猎声响。他淡声道:“我与她不一样。”
浣月如同听了一场笑话,开始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他:“点星辰,你还记得这场无人的对弈是从何时开始的吗?”
“从你的分身离开神界渡劫开始。”浣月自答道。
都道往事如风,当散则散,可在若干年后再度被人提及时,还是不可自控地唤起了一丝悸动。
许多年前,他修炼受阻,算出自己有一道劫未渡尽,便派出分身下界历劫,却不想,竟是一道情劫。
而眼下这场未下完的棋,就是遇到她的时候开始的。
分身与主身联系紧密,分身的所有情绪他都能清晰感知到,如同主身也亲历了一般,他时常情不自禁开始对弈,而他的对坐,也总是能在他落下一子后飞快对出另一子。
在这场对弈里,他有过一段十分快乐的时光,后来渡劫完成,分身回归,他多次落座棋局前,却再也没了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他定了定心神,丢下手中棋子,起身面向星空:“我的劫早已渡尽,月神何必总是向我提及过往。成仙成神,乃难得的机缘,你该去劝她放下从前,心向锦绣前程。”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踏上这条锦绣之路,可她心有桎梏,挣不破,能怎么办?”浣月瞥了眼手中茶,顿时兴味索然,怨怼道,“你当初倒是跑得飞快,留下她一人忘不了情,至今不肯飞升仙界。”
“点星辰,你欠她一个解释。”
“成仙成神,并非一定要忘情,若当真如此,这世间的仙神岂不都是冷冰冰的。”
“你说的倒是挺在理,可她不飞升的缘故还不都是因为你么?在修仙界至少不会经常碰见你,可一旦入仙界,难免碰面,你让她见了你作何感想?”
点星辰哑口无言,欲回神殿,却瞧见许多神侍一趟一趟搬着破碎的殿门。
“四季殿今夜有些不太平,月神不打算去瞧瞧吗?”
浣月往后张望了一眼,嗤笑道:“我没有撞刀口的喜好。”
点星辰勾唇:“玉光尊者算是彻底与她宣战了,这二位在‘天道’一事上态度大不同,我们还能保持中立的日子不久了。”
他微微仰头,浩瀚长空里装着他每日都布的星图,旁边是一轮有着阴晴圆缺变化的月亮,可是这大到没有边际的世间,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天道,却被缥缈的定义和法则紧紧束缚着。
从前他们可以不关注这些束缚,可如今风云变幻,是顺势而为,还是逆流而上,总要有个定论。
一声轻叹后,他看向浣月:“你会如何选?”
浣月轻松答道:“霜华不是已经帮我做出选择了么。”
点星辰愣了愣,思忖过后一笑了然:“看来那个叫温鹤声的姑娘,的确比四时更先得到一分人心。”
26. 第 26 章
鹤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起身坐在榻边,目光穿过半敞的窗户,看见群山模糊的轮廓,清凉的风吹来,将一宿沉重的睡意扫净。
许久过后,草庐的窗台突然出现两颗脑袋,两双眼睛骨碌碌打着转儿,仿佛在说:你终于醒了。
俄顷,当康和领胡离开窗台,进入屋中,见她目光呆滞,神思游离,便一左一右坐到她身旁。
当康的手几次从她眼前扫过:“喂,温鹤声,睡傻了?”
“啪”的一声响,当康的手被打落,她高声驳道:“你才睡傻了。”
“会骂人了,看来精神不错。”
瞬息后,她发出声叹息,抱住二人的手臂,欲哭道:“我昨日是不是太冲动了?会不会打草惊蛇?”
“已经做了,事后何必后悔?”
“是吗?”鹤声瞥了眼当康,发出一声轻哼后,又转头看向领胡。
领胡点头:“他说的很对。既然心中有惑,那便去解惑,这是很正常的事,至于你说的打草惊蛇……第一次惊了蛇,蛇不出洞,不代表它永远都不会出洞,时机未到罢了。”
还是领胡会安慰人。
她欲将头靠向领胡的肩膀,领胡用手抵住她的脑袋,说道:“你醒了,我们得回去复命了。”
“嗯?”鹤声似乎想起了什么,拽着两只神兽的手不让走,“玉光呢?他好些了吗?”
“啧啧啧。”当康捏着下巴,围着鹤声转了一圈,将她来回打量,“会关心人了,看来成长不少。”
“去,我洗心革面了还不行?”她昂着下巴,斜眼瞪当康,“他派你们来救我的?他怎么会知道我有危险?”
当康打了个响指:“自是主人神通广大。”
那一日正值玉光最后闭关之日,未来得及疗愈的内伤业已愈合,动荡的神识也渐渐安稳下来,却在将要出关之际突然感到一阵慌乱,便用神识探查不安感的来源,发现是护身伞正在求救。
闭关尚未结束,他不能再像上次那般强行破关,自创内伤,便分出一抹神识出来,让两只神兽前往天门宗救温鹤声。
温鹤声感到抱歉,讪讪道:“我又给他找麻烦了,你们回去替我给他说声对不起。”
目送两只神兽离开后,旭日已经高照,整个缥缈峰都浸染在一片光辉和暖意中,鹤声举目远眺,惊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日升月落了。
她想,等到真相水落石出,一切再次回归平静后,她一定要重开缥缈峰的大门。
至那时,白鹤会高飞,猴子会回来,她会站在最高峰,纵览星辰皎月,待朝阳重升。
“我说姐姐怎么不想要小狐狸以身相许的报答,原来早就左拥右抱了呢。”
浮游于美好幻想中的鹤声突然惊醒,嫌怨地看往声音来源处:“你怎么在这儿?”
紫君傍着草庐,抱屈答道:“自是担心姐姐的安危,便一路跟着。”
“油嘴滑舌,我看你就是想赖着我。”
“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咯,不过……”
镜中,紫袍男子骤然闪现到鹤声身后,一条紫色的尾巴水蛇般缠住她的腰身,妖声怪气,吹气如兰:“我见方才那两名男子相貌非凡,举手投足皆不似一般人,姐姐是因何与他们相识啊?”
“你松开我。”狐狸的尾巴越缠越紧,令鹤声难以动弹,她有些羞耻于这样的禁锢,急嚷道,“骚狐狸,把你的尾巴拿开。”
狐狸的手轻轻划过鹤声的脸颊,见她两腮渐红,更生了逗弄的兴致。
银铃般的妖笑声透过镜子传入玉光的耳中,恰好两只神兽赶回,听见声音后好奇凑了上来,见镜中纠缠画面,顿时大惊失色,齐声喝到:“他谁啊?”
玉光不语,当康立即道:“我与领胡去问个清楚。”
“不必。”玉光收起镜子,转身离去,“我亲自去。”
鹤声好不容易找准机会,挣脱狐尾,方跨出脚,又叫紫君的尾巴给束住了。
紫君想将她拖往自己的身旁,鹤声抵死不从,情急之下拔出头上的簪子冲着狐尾扎去。
紫君见状,忙收回尾巴,正色道:“你动真格。”
“谁让你戏弄我?”
话音落,身后一阵清风扫来,熟悉的气韵将鹤声包围,她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也不想便折身跑去,躲进玉光的身后。
须臾后,玉光笃定道:“青丘狐族。”
四字既出,紫君忙敛了轻浮玩笑的性子,厉声道:“你是谁?”
“听闻狐族,隐修于青丘,鲜少过问世事,你又为何出现在修仙界?”
闻言,鹤声从他背后探出脑袋,顺便解释了一下:“我在温前辈的洞府中救的他,他受伤了。”
玉光充耳不闻,重复道:“你为何会出现在修仙界?”
见他频频发问,紫君轻笑道:“你问我,我就要答吗?”
可一个眨眼间,一把剑霍地飞来,剑峰直指他的眉心。
“说。”
紫君一动不动,一双眼放着狡黠的光,干笑道:“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剑咻地回鞘,他松了口气,将对面二人看了看。
一五一十说?内心又有点不服,半真半假说?可眼前这人气度非凡,本事深不可测,自己有伤在身,若动起手来,铁定吃亏。
算了,聪明人懂得适时认栽。
他清了清嗓子,冲探头的鹤声眨眼,慢条斯理答道:“我的确来自青丘狐族,之所以会离开自己的地界,是因为无意中发现我族幼狐被奇怪的力量抽走魂魄,此怪事发生后,族中人心惶惶,为了查清真相,我日夜蹲守幼狐的栖息地,终于见到了始作俑者。”
“抽走魂魄?”鹤声从玉光身后出来,红润的面色登时黯淡不少。
“嗯,我是一路追踪那黑袍之人才来到修仙界的。”他向四周看了看,突然指向远处一座山峰,“呐,就是那里,我与他交手,不慎重伤,跌入峰底丛林。”
“本以为活不了了,没曾想遇到了姐姐。”说罢,他对鹤声温和一笑。
鹤声也无声笑了笑,算作对他的回应。她重新看向玉光,只见他一贯平静的面容里,忽然多了几许愁绪。
她轻声问他:“紫君说的黑袍人,会不会和伪神相关?”
“伪神?什么伪神?”紫君上前,“你们此前也遇到过抽魂剥魄的诡事?”
岂止遇到过啊,她还亲身经历过,只是三言两语说不清,她也不想反复提及那段残忍的过往,只道:“嗯,人间界遇到过,只是现下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人所为。”
紫君大喜,拍手道:“既如此,我们何不联手探查此案?”
*
夜里,鹤声熟睡,玉光独自走向山峰的边缘,足下是万丈深渊,抬头是满天星斗,放眼千万里,他一眼窥尽,却独独侦不透掌中两块远古法器的碎片。
指甲盖大小两块而已,究竟是远古何种法器遗留?这天下间又有谁可以自如运用上头残留的神力?
深思间,他竟觉得有些头昏脑胀了。
正想要作罢,抬眸一瞥之际,天穹孤月竟闪过一道影子,很快便有缕缕月华如丝般蜿蜒流动,向他而来。
他抬手,那丝丝缕缕的光华落在掌中,渐渐凝成一个“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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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再次抬眸看向那轮皓月,他的嘴角也终于有了细微的笑意,于是手指轻撇,字化作薄烟,随风散于各处。
翌日清早,鹤声和紫君的声音传入玉光的草庐中,二人正为先去狐族还是先在修仙界排查争执不休。
鹤声的想法是:黑袍人抽走魂魄后哪里都可以去,为何偏偏要来修仙界?
紫君的想法是:真凶下落不明,狐族幼子尚在危险之中,必须先回青丘一趟,确保狐族危机解除才可进行下一步。
二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最后争得红了眼,险些大打出手,还是玉光及时出现,终止了这场闹剧。
“先去青丘狐族。”
紫君拍手称好,鹤声不解:“为什么?”
“去招魂寻魄。”
鹤声茅舍顿开。
三人很快离开修仙界,在前往青丘的必经之路上,紫君正在讲狐族的规矩,原本就听得不认真的鹤声突然兴高采烈唤了一声:“仙子姐姐。”
她撞开两个男人的肩膀,朝着一棵阔叶树跑去,树下站着一位浅紫衫女子,腰间斜插白玉笛,笛尾的穗子随风摇曳。
“仙子姐姐,我记得你。”鹤声指了指那支玉笛,“你帮过我两次。”
头一次她虽然戴着面纱,可就凭那仙姿和玉笛,鹤声一眼便知,两次帮她的都是同一个人。
她对美色从来都是过目不忘,尤其是独具特色,世间罕有的。
凌霜华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她看向不远处的两个男子,一人着紫袍,面相妖冶,眉眼间媚态尽显;另一人虽着素衫,不苟言笑,但器宇不凡,多看几眼,便觉眼前蒙了薄薄一层纱,叫人窥不尽虚实。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
她很快收回目光,对鹤声说道:“近来修炼受阻,心中郁闷,我同你们一道出去走走,权当历练,以便破除道心桎梏。”
鹤声回头看两个男人,见二人神情平静,并未反驳,便也应允了。
她挽住凌霜华的胳膊,一路向前,走到半道上,突然开始揣摩:“仙子姐姐怎会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莫不是故意等在这儿的?”
凌霜华面上飞快闪过一丝诧异色,开始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姑娘。
功力不深厚,看起来也涉世不深,却能猜到她是故意等在那里与他们汇合,可见警惕性有,聪明劲儿也不缺。
她恍然记起,早些年也曾听过“温鹤声”这个名字,只是那时候一门心思只想修炼,对修仙界各种奇闻轶事皆不关心,便也没再听过有关于她的更多事迹。
此次回归,机缘巧合两次碰见她,甚至从师尊那里听到了有关她和缥缈峰的惨痛遭遇,十分惋叹。
不过十九岁而已,却已吃过痛失至亲,宗门覆灭的苦。
她也不想瞒她:“你猜的没错。”
鹤声更是好奇了:“为什么?你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凌霜华怎会预料到有朝一日会和温鹤声有更深的牵扯,是她的师尊浣月,于昨夜来到仙音门,要她与温鹤声同往青丘。
起初她也不解。
浣月只她一个弟子,向来亲近,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上神界近来的变化和远古法器碎片一事详细告知。
她听闻后,甚是诧异,亦有些担忧:“我若前去的话,师尊的处境会如何?”
“如今,长老会关系微妙,我不便露面,你是我的弟子,自然可以代表我的立场和态度,但你也是仙音门的掌门人,为保修仙界安危出面追踪可疑之人,亦在情理之中。”
浣月沉吟片刻,继续道:“此外,还有一桩事困于我心,你同他们一道去,顺便替为师寻寻答案。”
27. 第 27 章
不过一日行程,便抵达青丘外围。看着四周高大又爬满藤蔓的树木和林中伫立的怪异石头,鹤声觉得身子骨有些发凉,挽住凌霜华的手臂,低声问道:“仙子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地方很是怪哉?”
凌霜华扫了一眼,也看到雕刻诡异,爬满苔藓的石头,略微思忖了一番,即刻了然于心,宽慰道:“这些石头应该是为了某种阵法而立的,不必害怕。”
“是吗?”鹤声疑惑,又回头问玉光,“是那样的吗?”
玉光点头。
鹤声有些钦佩地看回凌霜华:“仙子姐姐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
“不过是闲暇之际,多看了几本书而已。”
看书?鹤声讪然。
“前面便是青丘入口了,先给几位提个醒,进去后不要乱走乱逛。”
正说着话,紫君的叮嘱突然插入,引得几人纷纷认真起来。
只见他三言两语后,便开始施术,几道彩色的光交替由地底蔓延至林中的石头下方。
阵法将成之际,他突然听到玉光说:“跟了一路了,可需要歇一歇?”
阵法骤然打断,三人齐刷刷转身,可古怪的丛林中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动。
少顷,一阵窸窣声传来,凌霜华眼乖手疾,率先挥动白玉笛,一道寒光扫向丛林中的石头,轰然一声炸响,一个人从灰蒙蒙的烟尘中飞出,脸朝地摔在了几人身前。
鹤声俯身瞅了几眼,那人灰头土脸的,啥也看不清。
紫君上前,用脚勾了勾来人的肩膀,匪夷所思问道:“竟然悄无声息跟了这么久,有何目的?”
那人不答话,紫君一把将他提溜起来,双眼紫光乍现:“原来是用阵法隐匿了气息。”
“不过……”他垮着脸看向玉光,“你早就知道了,为何现在才点破?”
“跟你一样,好奇他的目的。”
紫君重新将人给丢在地上,没好气问道:“说吧,悄悄摸摸跟来我们青丘所为何事?又是谁让你跟来的?”
短暂的沉默让四人的脸上呈现出了不同的神色,紫君干咳两声,正打算用点非常手段让眼前这个忠心耿耿的小喽啰开口,鹤声却立即拦住了他。
她只身向前,取下喽啰腰间的令牌,细细一看,发出声冷笑。
“不必盘问了。”她向三人亮出令牌,上面清清楚楚刻着一个人的名字,“是天门宗少宗主派来的。”
此时,玉光上前,摸了摸令牌,与鹤声对视一眼,鹤声便将令牌还给了狼狈的小弟子:“喂,你回去吧,回去告诉储山和他儿子,无论真相埋藏得有多深,我温鹤声都会一点一点把它掘出来。还有啊,替我单独给你们少宗主带句话,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精力了,除非他能解释清楚一切。”
小弟子拿回令牌,连滚带爬迅速撤离青丘地界。
一阵浓烟从林间升起,渐渐吞没四人的身影。鹤声正惊奇着,眼前浓烟飞快消散,当挂满树梢的金黄色小灯亮起时,三人才发现自己已脚踏青丘之内。
不同于外头的诡异,这里生长着各色的花,周身布满闪烁光团的草,形态各异却十分遒劲的树木,而树梢间除了小灯,还挂着大小不一的木屋。
一条小石子铺就的道路,静静躺在百花丛中,似乎没有尽头,叫人生出探究的意念。
作为这里的主人和来客的引路人,紫君踏上那条小石子路,有些小小的得意,说道:“你们现在看到的不过是我们青丘的一隅之地,走过这条路才算真正到达青丘。”
鹤声险些要“哇”出声,可身在如此奇妙之地,她竟有些担心声量过大会打搅到这里的一草一物,便平息住心头快要溢出的惊叹之感,尽量平和问道:“你们青丘到底有多大?”
“自是不可丈量。”紫君一笑,百媚丛生。
这一路上,都见到了金黄色的小灯,鹤声问紫君:“青丘是独立于世间的另一方天地吗?为何我们进来时天都是大亮的,进来后这里却是星辰遍布了?”
“不,你感觉我们进来只是一瞬间,实则我们在阵法中待了许久,所以进来后天就黑了。”
鹤声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明白,她回头看玉光和凌霜华,这二人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都淡得像水。
时辰不早了,狐族若无事,一般都会早早歇进自己的木屋中。紫君也念及自己私自带了陌生人进入族中,怕四处逛荡会打扰到族人,便先安排几人住进三间木屋,并叮嘱:“夜深了,你们先歇息,若有事的话可以敲三下门口的小灯,我自会赶来,切记不要自己在夜里四处走动,出了事我可不负责哦。”
三人送走紫君,便各自入了屋歇息。
鹤声没住过这样的木屋,看到屋中的陈设就稀罕得不得了,想着要把那些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复刻到缥缈峰去,可赶路的疲惫感很快袭来,她打了个呵欠,准备吹灯睡觉。
还没吹呢,灯火突然跳了一下,一阵风扫来,门口悬挂的风铃叮叮当当,初时清脆,后来风急,风铃间的碰撞也跟着急促起来。
鹤声抬眸,窗前乍然闪过一道黑影,她心一跳,绷直身子。
一道古怪的感觉由心而生,她又非常凑巧地想起紫君的叮嘱,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登时像一团抖散的丝线般,乱糟糟扑来。
为什么夜里不能乱走?
难道这青丘闹鬼?
正出神,黑影突然闪回,像什么怪异的东西黏在窗户上,再也不动弹。
鹤声啊一声后退好几步,坐倒在床榻上,盯着那影子心跳得像战鼓似得。
她的手指在榻上摸索,终于触碰到自己随意丢在上面,以伞作掩的不悔剑。
匆忙握住的剑的那一刻,影子动了,窗户发出咚咚声响,连带着屋顶悬挂的各类花草也跟着晃起来。
鹤声甩甩脑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想到门口那只可以呼唤紫君的小提灯,于是拿起剑,鼓足勇气前去。
自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怕鬼做甚?传出来不又得让修仙界那些瞧不起她的人笑话。
她拔了一寸剑离鞘,尽量放轻步子不惊动窗户上的影子,可刚走到门口,门砰声撞开,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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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直接扇到她脸上,她下意识躲避。待风静了,一切动静都离奇消失,她又才重新站出来。
门大大开着,小提灯就在眼前,只需要走几步就能触碰到。鹤声依旧小心翼翼靠近小提灯,就在快要接近时,提灯内闪烁的烛火骤然熄灭,还不等她反应,一个身着褐袍,带着鬼面具的人突然闪过来,面具后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鹤声的心跳漏了好几拍,等看清门口佝偻着身躯的老妪极像窗户上的影子后,她心中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一种被戏耍的愤怒如同喷发的火山,一瞬爆发。
“装神弄鬼,看我不划烂你的面具。”
剑的锋芒划过老妪的双眼,她飞快闪退到小石子路上,待鹤声追了上来,她立即转身跑开,跑了一阵后又停下来看鹤声,等她追了上来后,又一溜烟跑了。
鹤声追的上气不接下气,叉着腰,杵着剑大口喘息,丝毫未曾注意自己已经离开木屋很远,此刻正身处一个被奇花异草包围,四处挂着提篮,掌着明灯的温馨之地。
一阵低低的吟唱声悠悠然传来,鹤声抬头,只见给婴孩用的提篮开始慢慢摇晃起来,伴随着不知名的曲子,像是在哄小孩入睡。
抱着好奇心,她缓缓靠近提篮,以为那里头真的会有熟睡的孩提,却发现空无一物。
“哦哦~乖乖睡觉咯……”
鹤声向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一位妇人怀抱婴孩从一处洞中走出,一边轻拍一边唱着方才那首童谣。
她凝神细看,同样的褐袍,连身上的花纹都与那吓她的老妪一模一样,只是那张摘下面具的脸,竟出奇好看,即便头发花白,也丝毫分不走红颜的半分容光。
这不老容颜和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淡淡的媚感及慈和,竟叫人看得这般赏心悦目。鹤声越看,越觉得这脸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直到脑子里出现紫君的容貌后,她才陡然惊醒:这是紫君的亲戚吧?!
童谣将鹤声的注意力拉到了婴孩身上,她想那妇人怀中抱着的应当就是幼狐,可紫君不是说幼狐被黑袍人抽走魂魄,那眼前的妇人哄的是什么?
是死掉的狐崽?
一股子寒意爬满四肢百骸,鹤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手尝试与妇人打个友善的招呼,可脑子和行为却短暂失去了默契,她竟抬起了握剑的手,剑光不可避免地扫了过去。
妇人眉眼当即一横,警惕与杀意同时传回鹤声的目光中,鹤声顿感不妙,飞快放下手中剑,可为时已晚。
一道爪光霍地朝鹤声劈来,她当即侧身避开,不慎撞倒矮树上坠挂的提篮。提篮落下的一瞬,妇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发疯似得朝她奔来。
“贼子,敢伤我狐族幼子,拿命来。”
听到这句话,鹤声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女人把她当成杀害幼崽的凶手了。
她根本没有机会解释,杀招便接踵而至,且招招致命,不容她还手。
分心之际,一条褐色的尾巴在忽然扫来,啪地打在她的脸上,将她弹飞一丈远后,重重砸在地上,吐出口血沫子。
28. 第 28 章
这女人下死手。
鹤声揩去口角的血,蓄力从地上撑起来。腰身刚离开地面,那褐尾又来,速度之快,直接卷住她,抬往半空。
她垂眼看着妇人,吃力开口:“我没有要杀狐崽,是你自己把我引来这里的。”
妇人的眸子由起初的淡褐色变为深褐色,从瞳仁中溢出的流光不断蔓延至眼尾,让人隐约看出了一些狐相。
尾巴骤然收紧,紧到鹤声根本呼吸不过来,她感觉那女人是要把她活活勒死。
今日当真要命丧狐尾之下了吗?
太不划算了,死的比第一次还冤。
意识开始变得薄弱,仿若一触即破的纸张。
鹤声摇头,努力让自己的意识不那么快涣散。她的眼睛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在妇人聚精会神杀她的时候,四处搜寻剑的影子。
可狐尾把她吊得太高了,且束缚带来的疼痛和窒息感很容易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不得不放弃用眼睛的方法。
可除了这个法子,还能怎么找到剑,博一个死里逃生的机会?
鹤声突然闭上眼睛,是疲惫,是生命一点点流逝,更是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致虚极,守静笃。”
生死博弈间,她仿佛掉落进一汪清澈的潭水之中,随着水流漂荡,下沉,最后落入另一个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四处都是林立的用冰削作的镜子。鹤声行走其中,看到了无数冰镜中呈现的不同的自己。
顽劣的,脆弱的,无助的,勇敢的,鲜活的,死气沉沉的……数不胜数的不同状态的自己。
她忍不住触碰一块显示自己脆弱的冰镜,镜面很快荡开如水般的涟漪,一圈一圈,无边无际,最后照见她的现在。
“温鹤声,你想要哪一面的自己?”
一个曼妙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般唱响而来,由重到轻不停回响在鹤声耳边,鹤声的思绪被这道声音牵着走,她陷入了沉思中。
想要哪一面的自己?当然是:“勇敢的,鲜活的。”
“好,那便亲手打碎那些你不想要的自己,从此留在勇敢鲜活的那一面。”
一只手推了她一下,似乎在催促她打碎镜中不想要的自己。
鹤声踟蹰着向前,走到一面呈现自己顽劣的冰镜子前,看到里头温良正在教训她。
她抬起的手,突然犹豫了。
打破了不想要的自己,还会是真的自己吗?
她恍然清醒:“不,是它们造就了一个完整的我。”
“可是有它们在,你就不会是完美的。”
“人无完人,我不需要做一个完美又单调的傀儡。滚!”
鹤声蓦地睁眼,大喝一声:“不悔!”
掉落花圃深处的剑嗖地脱鞘飞出,朝着狐尾斩去,而作为剑鞘的护身伞则在狐尾收回之时,飞向鹤声。
鹤声握着伞柄,召回不悔剑,缓缓落地。
妇人未能如愿杀掉鹤声,怒火更是烧得旺了,她单手抱住襁褓中的幼狐,使出锋利的狐爪,飞身冲向鹤声。
鹤声抬剑,剑气刚蓄,便见一道紫光和红光飞向妇人,分别落在一左一右。
“祖母,冷静。”
一男一女的声音同时在妇人两侧响起,妇人深褐色的瞳仁渐渐淡下去,回头看向自己的左右,忽然笑了。
那两道落地化形的光,其中一道是紫君,而那道红色的,是个姑娘,身穿红衫,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鹤声收剑入鞘,玉光和凌霜华也刚好赶来。
她看向玉光,忆起方才那句“致虚极,守静笃”,不由得莞尔一笑。
玉光的眸光淡淡的,瞥向紫君,仿佛在讨要一个解释。
紫君安抚好妇人,将她哄到洞门口坐下,才回身无奈解释:“那是我们的祖母,很早之前练功走火入魔,伤了神志。”
他看向鹤声,微微俯身:“抱歉,姐姐。我祖母神志受损后,便喜欢来花圃照料幼狐,这些狐崽于她已经是深深的羁绊了,她不是有意伤你的。”
鹤声并不往心里去,松快答道:“无妨的。”
“哥哥,这些陌生人是你带进来的?”
红衫女子站到紫君身侧,目光有些冰冷地扫过三人,似有怪罪之意。
她埋怨的口气紫君自是听清了,转而又向她解释:“嗯,但他们是来帮我们调查幼狐抽魂一事的。”
闻言,那红衫女子才没有继续计较下去,转身去哄祖母了。
紫君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妹妹,红妩。她人不坏的,只是性子有些孤傲罢了。”
玉光扫了眼花圃中的提篮和紫君祖母怀中的襁褓,肉眼观看,的确看不出狐崽的存在,可看不到,不代表没有。他衣袖一扫,数缕淡金的光四散开来,狐崽子们瞬间现身。
鹤声惊诧,迈向一只提篮跟前,翻了下襁褓中的狐崽,发现根本探不出任何气息。
紫君观出她眉目间的愁绪,哀叹道:“这些都是刚出生不久的幼狐,魂魄全失,是祖母施法保住它们尸身不腐。”
他回头看着正唱童谣的祖母:“别看祖母神志不清了,可她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朝一日崽崽们会回来。”
幼狐是青丘狐族血脉的延续,更是祖母的心头肉。
“既如此,那便试试吧。”玉光走到花圃正中,单手托天,一道阵法自上而下开始转动。
须臾后,他收回聚魂大阵,眉间微微蹙了蹙,说道:“我感受到许多幼狐的魂魄都被一道巨大的力量禁锢着,那道力量还隔绝了方位气息,聚魂阵很难召回它们。”
众人惊愕,唯独鹤声面色平静,却又在瞬息后看向玉光,眸子里飞快闪过一丝疑惑和担忧。
此次只得先作罢,折腾半宿几人都有些身心俱疲,紫君和红妩带着狐族祖母离开花圃,凌霜华见鹤声与玉光有对视,也先行离开。
回木屋的路上,鹤声一句话也没有说,玉光觉得这有些不像她了。
“有心事吗?”
鹤声微垂着脑袋,看着自己不停朝前的脚步,反复思忖后开口:“启用聚魂大阵不是有违天道,会遭天谴的吗?”
“谁告诉你的?”
“一本书上写的。”
玉光堆笑:“此为谬论。聚魂阵聚的是可聚之魂,而不是命数本该在那时就散尽的魂。”
他低头看鹤声:“就像你,如果你的寿数注定只有十九载,即便我将你的魂魄聚来了,那它也还是会散的。”
“所以,你是知道我命数未尽?”
玉光停下,抬头仰望无边天际:“天道又岂容人随意窥探,不过是在命运的安排下,我们可以试着博一个机会罢了,这并不会违背既定的规则。所以,温鹤声,在任何时候你都要学会为自己争取机会,这是自救的一种方式。”
鹤声如有所悟。
*
拂晓时分,戒律房传来鞭打声和隐约的哀叫声,直到天快大亮了,声音才停止。
不过片刻后,又传来接二连三的训斥和辱骂。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赏你几口潲水吃,就分不清谁是你真正的主子了?”
储山气得不轻,夺过执罚弟子手里的鞭子,又朝不语皮开肉绽的身躯上挥了几鞭。
本就鞭打得如同烂泥一般的血肉,怎还遭得住如此凌虐,区区几下,人便给晕了过去。
储山命人将不语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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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醒。
刺骨的井水浇在伤口里,又刺又疼,像把伤口又撕开了一次,不语哀嚎着扭动身躯,挣扎了好一阵才逐渐平息下来。
储山身累,心也累,将鞭子丢还给弟子后坐在椅子里,头枕在椅背上问道:“温鹤声去狐族做什么?”
不语试着抬头,可一个夜晚的折磨,早已将他的身体透支得差不多了,他颤动着嘴唇,好一阵了才断断续续答道:“不知,可,可她说,会,会查真相……还让,还让少宗主给一个解释……”
话刚尽,戒律房的门砰地破开,刺眼的天光将满地血污映得发黑发亮。
储山乏力地支起脑袋,见到杵着拐杖的儿子正站在门口,心痛又愧疚地看着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不语。
“你竟然心疼一个奴仆。”储山疲倦的双眼里有了失望。
储知贞一拐一顿地迈入戒律房,怒道:“你有事可以直接问我,甚至罚我,何必为难于一个下人?”
“你是我儿子,我怎舍得罚你?又再说了,一个卑贱的下人罢了,值得你与为父动怒?”
“爹,你讲点道理,是我让他去的,他只是服从命令罢了。”
“服从命令?”储山冷笑,“他是我喂养的狗,该听的是我的命令,而不是除我以外的命令,哪怕我亲儿子的也不可以。”
储知贞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父亲过于不讲理,又过于的残暴。印象里的储山整日忙于宗门事务,把宗门的荣辱和他的前途看得十分重要,鲜少听见他动用非常手段处罚门内门外弟子,可今日局面,倒是有些颠覆储知贞这些年,对于“父亲”二字及作为父亲的“人”,那少得可怜的认知与看法了。
他越来越陌生了,也越来越不近人情了。
储知贞没可奈何,丢掉手中的拐杖,咚地跪下:“如此,那贞儿请求父亲,将不语赐给贞儿。”
储山愣住,将那个跪地的人看了好半霎,才不确定开口:“你是我的贞儿吗?”
“是,儿子让您失望了。”
一声轻笑飘过,紧接着又是一声,而后串连起来,响彻整个戒律房。
“储知贞,你是鬼迷心窍了吧?你为了一个废物女子要死不活也就罢了,如今为了一个贱奴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你的双膝是真不值钱啊,难怪你从一出生就有腿疾,坐了二十年的轮椅,原来真是骨子里就有病,软病。”
储知贞红了眼眶。
储山有些喘不过气,仰在椅子里歇了许久才又缓缓道:“我可以把这个贱奴给你,但你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迈出天门宗半步。修者比试大会在即,你就在小清轩内好好练功,莫要再让我失望了。”
储知贞抬眸:“爹这是要软禁我?”
“是,我要是再不管束你,你自毁前程不说,还可能搭上整个天门宗的前途。”
“储知贞,”储山眼里的波澜已经彻底回归平静,平静到生出了一丝沉沉的死气,“世间容貌秀丽,才情卓绝的女子比比皆是,你为什么非要挂心一个一无是处,人人诟病的温鹤声呢?她根本配不上你。”
“爹只论配与不配,不问我到底喜不喜欢。”储知贞顿了顿,继续道,“温鹤声在众多女修当中的确很差劲,可是爹啊,她带给我的,是我这二十年来一直缺失的陪伴和热闹,她为我空荡荡的心填补了太多有趣的东西,她是老天爷赐予我的光和热,让我不至于在长无尽头的日子里变成一个冷冰冰的人。”
看着他嘴角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笑意,储山觉得不可思议。他喃喃道:“原来她在你心中的位置这么重要了,如此的话,那就太危险了。”
“贞儿,你求仙成神的道路上,不能出现任何绊脚石。”
29. 第 29 章
在青丘的第三个夜晚,温鹤声心里颇有些不宁。
睡到半夜时,一阵冷风从半支的窗户里灌入,她打了个寒战,起身时发现后背浸了层薄汗,衣衫将贴不贴的,让人怪难受。
点了灯,换了身干衣裳,她去往窗前,正打算把窗户给闭了,发现园里突然飞来许多蝴蝶。
顿了稍许后,她看向安静的隔壁,毫不犹豫关上窗户。
一扇窗隔绝了光,蝴蝶在黑暗中盘旋几度,最终顺着小石子路,飞往花圃的方向。
花圃里,形状怪异的矮树上挂着许多长形提篮,篮中狐崽蜷缩着,枕着柔软的尾巴酣睡正香。蝴蝶落在它们湿湿的鼻尖上,煽动两下翅膀就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一个极好的落脚处,能够安睡整夜。
不多时,一道劲风刮来,花草疯狂摇头晃脑,连接提篮与矮树的绳索摩擦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蝴蝶不安地煽动双翅,最终被风刮得翻飞。
散发着灵动光点的奇花异草突然被蒙蒙黑气笼罩,于瞬息间枯萎、腐烂,黑气从地里蒸腾而上,包裹住提篮。
一双黑靴踏入,缓缓靠近花圃的中心,黑气瞬间涤荡开来,继而又迅速聚拢,渐渐凝成一个阵法,开始吸食狐崽的魂魄。
一个个透明又散发着淡金色光晕的魂魄离开肉躯,被阵法中伸展而出的锁链紧紧锁住。锁链收缩着靠近阵法中的黑袍人,看着挣扎的魂魄,血红的嘴裂开,张扬出一个诡异的笑。
他张开嘴,等待着美味入口,锁链突然吧嗒掉落,砸中他的黑靴。他惊讶抬头,只见锁住的魂魄竟然如泡泡般砰然破碎,化作虚无。
黑袍人驱动阵法,要将那些溃散的魂魄重新凝聚,却发现眼前的景象正在一点一点消散。
刹那后,他低斥一句:“遭了。”
他转身飞走,脚突然被人狠狠一拽,整个人在半空旋转了好几圈后,又被一股子力道仍往一颗巨树上。他一掌打在树干上,借力回身,于飘飞的树叶间发现方才幻境荡然无存,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五个人。
“幻象里的幼狐魂魄好吃吗?”紫君率先开口,言语中少不得一番嘲弄。
黑袍人闻之,并未搭理,而是将五人一一看了后,最终将目光定在温鹤声身上。
鹤声感受到一股子强大的气场像磨盘似得碾来,未能窥清那斗篷下隐匿的面孔,就见一紫一红两道光齐头并进,如烟花般散开,迅速凝出一道结界。
结界如碗般兜头罩下,黑袍人盯住一处空隙动身逃走,紫君与红妩同时飞起,一人一掌将其给打了回来,结界刚好在此时完成。
与此同时,鹤声与凌霜华也赶来相助。
鹤声道:“我想看看他的真容。”
“巧了不是,”紫君迅速进入战斗状态,一改往日轻狂,“我也想看看那张丑陋的面容。”
黑色袍子倏地炸飞,黑袍人一掌打向紫君,紫君乘风而退,正要化守为攻,黑袍人突然转向,阔掌推向鹤声。
“温姑娘,小心。”
凌霜华拉住鹤声的手,躲过那致命的一击,提醒道:“他对你的敌意好像更深一些,你要小心了。”
鹤声的心陡然下沉,思绪竟然在这关键时刻变得凌乱起来,什么乱七八糟,毫无根据的猜想一骨碌涌来,让她不能专心应战,好几次攻击都是紫君和凌霜华替她挡下。
“喂,温鹤声,你要是帮不了忙就像你那个朋友一样躲远些,别来给我们添乱。”红妩实在看不下去了,那黑袍人本就难以对付,还得分心保护这么一个才疏技拙之人,真是不痛快。
剑势陡增,将一记拳风劈作两半,鹤声赧然道:“抱歉。”
在旁观望的玉光看了眼神情复杂的鹤声,终于打算动手,黑袍人却突然张开双臂大喝一声,地底黑气猛地上蹿,直往他身体里钻。
几人惊住,心照不宣打算联手一击,黑袍人摆臂一震,巨大的力量遽然爆出,将四人给荡开了去。
玉光刚捻指,神魂像是被什么给撞了一下,剧烈动荡,令他施展不出丁点神力。
他抱住快要碎裂的脑袋,双目像染血一般迅速红掉,整个人支撑不住,将要跌跪。
“玉光。”
鹤声及时赶来,揽腰接住他,将他轻轻放坐下,担心道:“你怎么了?”
神魂持续在拉扯,时而又像一颗会弹跳的球上下左右来回跳动,他根本就静不下心来,更别提快速安抚住神魂了。
这方,黑袍人击退紫狐兄妹及凌霜华,目光如隼聚焦到温鹤声身上。鹤声察觉到背后强烈的杀意袭来,从地上抓起不悔剑,随后听得“叮”一声响。
她回头,只见一道淡紫的身影挡在她与黑袍人的中间,白玉笛在两道对冲的力量中不断旋转,自奏出抑扬顿挫的曲调。
凌霜华明显感到这一次的对抗有些吃力,对方的实力恐在真仙之上,且那一瞬爆发的力量,似乎不是来源于黑袍人本身。
紫君与红妩分别于左右同时攻击黑袍人,黑袍人及时收手,退走开去,白玉笛飞回凌霜华手中,她急忙回身问鹤声:“你们还好吗?”
鹤声看了眼玉光的状况,无声摇摇头。
黑袍人被挡住,再难伤得鹤声分毫,紫君叮嘱道:“凌姑娘护好鹤声与玉光,此贼子交予我们兄妹二人。”
说罢,兄妹俩同时飞起,红妩飞快闪到紫君身后,二人背靠背,手贴手,一紫一红的光渐渐融合,化作一把巨剑朝着黑袍人刺去。
此时的玉光勉强拉回一丝神识,强撑道:“麻烦二位为我凝一道结界,我需要入定闭关。”
鹤声与凌霜华立即席地而坐设下一道结界,并同时为他护法。
玉光的一抹意识进入神识之境,那里光明而又宁静,无波无澜的水面上盘坐着他的神魂,白衣翩翩,如雪如月。
他借着意识靠近神魂,神魂闭着双眸,看起来很安宁。
这就怪了。
意识探入神魂的眉心,一股动乱感骤然袭来,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挣扎着想要出来,只是神魂压制,那力量便难以挣脱,只能像个囚徒一般,无力捶打着牢门。
意识离开神魂,与之对坐,闭眼入定。
这方,紫君兄妹与黑袍人打的不可开交,虽然未落下方,却也伤及不了对方分毫,且黑袍人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如此耗下去,在场之人不死也得重伤。
化剑的红妩被黑袍人一脚给踢了回去,紫君匆忙接住她,她重新化作人形,躺在紫君怀中干咳了两声。紫君忧心道:“没事吧?”
红妩摇头:“我无碍,只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二人互视一眼,立即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于是再度进入战斗状态。紫君首先跃空,周身紫芒毕现,将他团团围住,红妩见此,一个起跳,脚下绽放无数红光。
两道光芒大放异彩,将微亮的天空照的又红又紫。
光芒耀眼,鹤声忍不住看去,独见紫光早已化作长弓,停留在半空,红光化作箭矢,飞快搭弦,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利箭射向黑袍人。
那箭速度极快,鹤声只看到了一个拖着紫红光的尾巴,她惊叹道:“这是什么术法?”
“同根术。”
闻声,她诧异回头,发现玉光已然醒来,手中正握着她的不悔剑。
利箭险些穿透身躯,黑袍人飞快握住箭尾,咔嚓一声折断,取下箭簇弹向刚要分身的狐族兄妹。
那箭簇的速度同样很快,快到肉眼只能看到一条线飞快划过。
狐族兄妹分身化形完毕,可是已经来不及躲开了。
紫君挡在红妩身前,红妩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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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地望着那回射的利器将要穿透兄长和她的身体。
咣——
但见一人,气势如虹,手持秀剑,直接穿透黑袍人的身躯,又迅速闪退回去。
众人尚在惊愕失色中,玉光业已回到鹤声身旁,他把剑还给她,拿出之前收集的两块远古法器碎片,试图让它们之间产生感应,自动将黑袍人体内的碎片吸出来。
黑袍人按住伤口,缓缓看向玉光和那两块法器碎片,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碎片果真有了反应,黑袍人喷出口鲜血,一指定住胸口,身子瞬间化作浓郁的黑气,从地底的缝隙中遁逃而去。
“他逃了?”紫君惊呼。
玉光也始料不及,铿锵道:“追。”
*
“又是修仙界。”望着雾气弥漫的山巅,紫君盯住鹤声,“那贼人莫不是你们修仙界的?”
鹤声心道: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跟你在这儿废话了。
她随口答道:“不知道。”
“哼,若真是修仙界的,那我可要翻山掘地了。”
“随便你,只要不动我缥缈峰。”
“凭什么?”红妩撞开鹤声的肩膀,站到紫君身旁质问道,“缥缈峰也属于修仙界,如果黑袍人真的来自你们修仙界,那便是整个修仙界的宗门都有嫌疑,我们定要一一查验,凭什么你的缥缈峰就必须是例外?”
红妩神情挑衅,言语不乏傲慢和愠怒,鹤声听得有些不是滋味,烦躁道:“缥缈峰早就是一片废墟了,没什么可查的。”
“废墟?那更该好好查查了,越是不容易藏人的地方,就越是能给人惊喜。”
红妩咄咄逼人,鹤声越发有些不耐烦了,手搭在伞柄上,慢慢扣住:“你不要太过分了。”
“过分吗?青丘狐族向来避世而居,莫说与修仙界没什么交集了,就是与整个世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就是你们这样一群没有仙基,还妄图成仙成神的人闯我青丘,夺幼狐魂魄提升修为,过分的到底是谁?要我说,你也是修仙界的人,也同样有嫌疑。”
剑唰声出鞘,剑锋将指红妩的时候,一只手掌突然探来,按下那锋芒毕露的兵刃,温声道:“废墟之中,有数百亡灵日夜长眠,你若想查,那便去查吧。但,你若没有查出什么来……”
玉光深邃的目光直接定在红妩身上。
紫君忙拉过口无遮拦的妹妹,低声警告道:“你少说几句。”
红妩不服,刚要反驳,紫君一把捂住她的嘴,干笑道:“她年纪小,不懂事,说话没个分寸,姐姐别跟她一般见识。”
红妩呜呜抗议着,见紫君那“卑微”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张口便咬住他的手指。
紫君“啊”一声松开手,听到红妩狂怒的谴责:“小什么小,我都三百岁了,在场之人,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比我岁数大的?你还叫她姐姐,姐什么姐?你这岁数比他祖宗都大,该她称你一声前辈才对。”
越说越来气,她又踹了自家兄长一脚:“哼,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哥哥。”
鹤声与凌霜华同时瞪大双眼,心照不宣地看向玉光,玉光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眉宇间似乎隐隐藏了些心事。
紫君不经意间看了玉光一眼,忙低声训斥红妩:“之前怎么约定的?在家听祖母的,在外听兄长的,你要是在多言一句,我就把你丢回青丘面壁思过。”
“你,你为了几个外人凶自己妹妹,回去就回去,我还不稀罕跟你一路呢。”
人说走就走,一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紫君无奈叹息,又像哄祖宗似得跟了上去:“红妩,哥哥错了,你别乱跑啊。”
“啊——”
一声惨叫引得鹤声三人回头,只听见紫君大喊一声“红妩”,随后一头扎入厚重的雾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