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仪天下,从冒充丞相寡嫂开始》 第221章 渡气 月光皎洁。 繁星璀璨。 然而无人顾得上欣赏良夜。 夜幕下,水面上,檐顶间,刀光剑影,血雨纷飞,一道又一道身影坠入水中,将倒映的星河染成一片猩红。 冯清岁摇着船橹,载着五花,朝被四五艘叛军小艇护着离开的一只乌篷船驶去。 沿途不断有叛军袭击,但都被五花一人一枚暗器,击杀在船身三尺开外。 纪长卿带着燕驰和烛影等人,率着其他船只,绕到那几艘小艇和乌篷船前面,堵住其去路。 见无处可逃,小艇上的叛军纵身跃向纪长卿等人,拼死厮杀。 这些人的身手远远高出其他叛军,招招致命。 显然是死士。 莫非叛军统帅真是赵必翔? 冯清岁将目光投向那艘乌篷船,乌篷下坐着的人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 下一瞬,乌篷船中央站着的几个叛军突然有两人纵身跃出,踩着其他船只掠向她所在的小艇。 五花掷出暗器,没能命中。 不得不和他们缠斗起来。 冯清岁看了眼战局,知这两人不是五花对手,便继续将船遥向乌篷船。 纪长卿打斗间隙朝她这边看了眼,右眼皮猛跳了一下。 这人真是……哪里危险往哪里钻。 索起仇来命都不要。 他三两下解决眼前的叛军,摇船追了过去。 乌篷船上余下的两个叛军见他们两船靠近,暗箭齐发,冯清岁伏身避开之后,抓起早已填充药物的喷筒,吸水喷向乌篷船。 两个叛军本能跃起闪避。 纪长卿抓住机会,纵身跃去,放出袖箭。 袖箭的箭头皆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两个叛军被袖箭击了个正着,瞬间窒息坠落。 与此同时,乌篷里掠出一道黑影,挥着短刃,杀向纪长卿。 纪长卿后翻避开。 刚解决了缠斗叛军的五花飞身而上,踹向那道黑影,将其踹回乌篷船里。 船身重重一沉。 纪长卿刚好落到乌篷船上,手起刀落,了结了对方性命。 “是赵必翔吗?” 冯清岁将船摇近乌篷船,迫不及待问道。 纪长卿将人拖到船舷上,沉声道:“你自己看。” 冯清岁拿火折子点亮火把,凑近那人脸庞,仔细查看。 她只见过两次赵必翔,但早已将他的相貌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此人脸型和五官与赵必翔极其相像,但眉骨略高了几分,她伸手摸了摸这人的眉毛,摸到了一丝凹凸不平。 捻着那点不平用力一撕,整片眉毛掀了起来——原是贴上去的。 她叹了口气。 扔掉手中眉毛。 “竟是个替身。”她拧起眉头,“赵必翔让替身领着承天军在河州兴风作浪,自己跑哪去了?” “可能往京城去了。” 纪长卿沉声道。 “今年雨水不调,江南洪涝,西北亢旱,北州和甘州今夏不曾下过半滴雨,土地干裂,蝗虫四起,百姓交不上夏税,逃荒的逃荒,投匪的投匪,最近也乱得不成样子。” “我前两天收到消息,北甘两州有大量百姓集结南下,虽未打出叛军旗号,但沿途肆意劫掠各县,与叛军无异。” 冯清岁:“……” 赵氏气数已尽? 想到被困在后宫的师父,她心头一跳。 得赶紧回京才行,不然万一京城被叛军攻破,师父的处境就危险了。 还有戚氏、徐嬷嬷、大黑、卷毛、三黄…… 不知不觉,她在京城竟有了那么多羁绊。 “这天下,还是太平一些的好。” 她轻叹了一声。 哪怕她不待见赵氏皇室,恨不得他们马上被倾覆。 “否极泰来。” 纪长卿宽慰道。 “会有太平那一天的。” 厮杀已经结束,叛军尽数身亡,纪长卿见众将士筋疲力尽,下令道:“歇息两个时辰,再折返梁县。” “谢大人!” 众将士将船划到附近檐顶,爬到檐顶上,仰面躺下,眨眼便睡了过去。 冯清岁也有点困,她怕睡屋顶翻身会落水,见乌篷船还算宽敞,便将两截乌篷推到一起后,和五花歇在船舱里。 纪长卿也没上屋顶,在靠着乌篷船的一艘小艇上小憩。 燕驰和烛影两人轮流值夜。 夜色至浓之时,乌篷船里,五花蓦地睁开眼睛,抓起戴在脖颈上的竹哨,用力吹响哨子。 冯清岁惊醒过来。 立刻翻身坐起。 “水下有人游过来了。”五花道。 话音刚落,船舱底部便遭受重击,“咔嚓”一声,船板应声而裂,水流涌出。 五花拉开乌篷,刚要带着冯清岁飞向檐顶,两道黑影破水而出,铁鞭如毒蟒般窜来。 她不得不先应付刺客。 纪长卿等人同样遭到袭击。 这些刺客的招式比先前护着赵必翔替身的那些叛军还要凌厉。 冯清岁心中一沉。 这该不会是皇帝安排的刺客吧? 下一瞬,又一道黑影从水中窜出,朝她袭来,她纵身跃入水中。 水下漆黑一片,只有水面映着些许火光,她睁眼适应了片刻,捕捉到朝她游来的刺客身影,双手乱抓,佯装溺水。 刺客挥来长鞭,卷着她的腰身,将她扯了过去。 另一只手则抓着短匕,刺扎向她的胸口。 她抓着长鞭,骤然翻身,射出袖箭,刺客猝不及防被击中肩膀,僵了片刻,旋即坠落。 她松了口气,正要往上浮,右小腿突然痉挛抽搐。 “……” 竟然抽筋了。 她忍着痛,蜷起身子,抓住脚掌用力前掰。 掰了十几息,痉挛渐渐缓解。 因怕再次抽筋,她放松四肢,在水里自然舒展,任由浮力将自己送上去。 浮到一半,落水声响起,一道黑影朝她游来。 她以为是刺客,身体骤然紧张,径直往下沉,尚未来得及动作,黑影便掠至眼前。 熟悉的脸部轮廓撞入眼帘。 虽逆着光,看不大清,但她已然认出,这是纪长卿。 纪长卿接近她后,一手扣住她的腰身,另一手捏住她的鼻子,旋即覆上她的唇瓣,渡入气息。 冯清岁:“???” 她哭笑不得。 想要推开他,表示自己没事,不曾想,反而被箍得更紧——大概以为她在挣扎。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脖颈。 纪长卿终于明白过来,松手放开了她。 第222章 哀戚 沉默片刻,纪长卿伸手揽着她往水面游去。 将她托举到一艘小艇后,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深吸了口气,没入水中。 如同一尾回归深潭的游鱼,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冯清岁看了眼不远处已然分出胜败的战局,张口呼喊:“来人,纪大人被刺客拖进水里了!” 刚解决刺客的燕驰烛影闻言,立刻一头扎进水里。 宣提督也赶紧招呼众将士:“快去救纪大人!” 众将士跟下饺子似的,一个个往水里跳。 五花跃到冯清岁所在小艇,将她提到一处屋脊上。 冯清岁不去理会往下滴水的发丝和衣物,望眼欲穿地看着水面。 口中不断询问:“找到了吗?” 宣提督急得唇角差点起泡。 好不容易平了所有叛军,钦差却落入刺客手中,这要是……他回京可怎么跟陛下交代? 群星渐渐隐去,东方露出鱼肚白。 力竭的将士爬回檐顶歇息,个个都失魂落魄地看着被晨光照亮的水城。 他们将整个水下城区都找遍了,也不曾找到丞相大人的身影。 丞相十有八九已经…… 想到丞相曾带给他们的无上美味和辉煌胜利,他们的眼眶不知不觉噙满了泪水。 冯清岁瘫倒在檐顶上,捂着脸啜泣。 宣提督抹了一把脸。 纪家一门双杰,一个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一个葬身灾区,尸首都找不着。 上苍对戚夫人未免太过残忍。 冯清岁哭了会,撑着檐顶坐了起来。 “宣将军,诸位将士奔波奋战了两天,也累了,您先带他们回梁县歇息吧,顺便平定一下梁县的内乱。” 她哑声道。 “我和燕驰他们留下来继续寻找。” 宣提督老眼一下湿润了。 “我们也再找找,找不到再回梁县。” 他率着众将士又下了一次水,将桥县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带着失望回到船上。 “你们一起回梁县吧。” 他哽咽道。 “纪大人他……怕是得等过两天……才好找。” 过两天,死在水里的尸身,就会浮起来了。 没有重物压着的话。 冯清岁摇头:“他这会,说不定正被困在哪里,等着我们救他,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宣提督长叹了口气。 这周围还有哪个角落他们不曾找过?冯医官分明是不肯接受现实。 不过他理解她的心情。 “我留五十个将士给你吧,和你们一起搜寻。” 冯清岁摇头。 “干粮都吃完了,我们十几个人留在这里,逮几条鱼就能对付过去,将士们留下的话,恐怕单是要解决伙食,便要忙活半日。” “您将他们都带回去吧,若是午后我们还找不着人,会往金河那边去的。” 她言之有理,宣提督只好作罢。 “你们多加保重,切莫逞强。” 冯清岁点头。 “你们也多加保重。” 宣提督带着众将士乘船离开后,冯清岁问燕驰:“你们大人在哪?” 燕驰指了指泊在不远处的一艘乌篷船。 冯清岁:“……” 这可真是灯下黑。 还以为纪长卿潜水功夫了得,已经潜到三十里外了呢。 没想到竟躲在船上。 冯清岁一身湿衣已经差不多烘干,看着尚不算热烈的阳光,她躺倒在檐顶上。 “先睡会吧。” 她对五花道。 “时辰还早。” 五花毫不迟疑地卧了下来。 燕驰等人一宿不曾合眼,也都困得不行,各自找了一处檐顶,也都睡了过去。 直睡到太阳当午,方起来觅食。 冯清岁被烤鱼的焦香熏醒。 看着安坐在对面屋脊上烤鱼的纪长卿,她噙着笑道:“烤好了没?” 纪长卿抬眸看了她一眼,带着两条刚烤好的鱼纵身跃来。 冯清岁接过来,分了一条给五花,然后一口咬下。 外焦里嫩,鲜香可口。 “哪来的调料?” 她疑惑道。 纪长卿道:“先前放在船里的。” 冯清岁:“真不愧是大厨,走哪都揣着调料。” 纪长卿微微一笑。 他折返对面屋顶,继续烤鱼,冯清岁见他只顾投喂她,自己一口也不吃,戏谑道:“你都饿两天了,还不吃东西?” 纪长卿面无表情:“我刚吃了药。” 冯清岁莞尔一笑:“看来我们吃完午饭便能启程了。” 禾城郊外,金河堤岸。 一个斯文青年男子立在岸边,盯着浩瀚水域看了片刻, 见依然不曾有一艘船出现,忍不住问身侧男子:“大人,我们还要在这等多久?太阳都快下山了。” 安坐在太师椅上的屈明璋头也不抬,回自己的师爷:“再等一个时辰,若无叛军出现,便回去。” 纪相只让他率人在这守一天而已。 明霁松了口气。 刚要收回视线,视野尽头忽然多出几个黑点。 黑点慢慢扩大,现出船只轮廓。 他神情一肃:“大人,有船来了。” 屈明璋蓦地站起。 “准备应战!” 候在水边的青壮汉子立刻严阵以对。 来船只有五艘,青壮汉子足有五百人,但屈明璋丝毫不敢松懈。 毕竟身手厉害的人,可以以一当百,他手下这些人,大多空有一身力气,没有半点武艺。 那五艘船不躲不闪,径直朝着他们而来,极有可能载的都是高手。 等船一点点靠近,他刚要命弓箭手准备,忽而瞥见正中间那艘船的船头,坐着一道熟悉的微胖身影。 “这不是……冯医官身边的丫鬟吗?” 他惊愕不已。 难道来的不是叛军,而是友军? 旋即发现其他船上的船夫都是纪相身边的护卫,心头的紧张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应是纪相他们凯旋了。 登船靠岸,他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冯医官等人全都一脸哀戚。 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待看见燕驰和烛影抬着一个头脸覆着衣衫的人下船,而船上下来的人,唯独不见纪相。 他心中咯噔一下。 “纪、纪大人呢?” 冯清岁登时眼眶一红。 屈明璋脚下一个踉跄。 不、不会吧…… 纪相他不是能文能武,被叛军吊上城楼,都能反杀叛军主将吗? 不是一顿火锅都能破一城吗? 不是连天雷都能借用吗? 区区残军,怎会要了他的命? 苍天明鉴,他真的没有诅咒过纪相啊!一句都没有! 第223章 感触 “屈大人,劳你费心寻个妥当地方,备一具寿材,好让我们给他……入殓。” 冯清岁哽咽道。 屈明璋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忙不迭道:“冯医官节哀。下官这就去办。” 他问过燕驰,得知叛军已全数剿灭,命师爷明霁率青壮离开。 而后将自己的马车腾出来,给燕驰等人安放纪长卿,自己则骑马赶回禾城,寻了一处空置的大宅院和一具楠木寿材。 备了制作寿衣、灵牌、铭旌等的材料。 写了讣告,让纪长卿先前留给他的信鸽送去桃县。 随行文官一心等候纪长卿凯旋,不曾想,等来的竟是噩耗。 冉侍郎将讣告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始终难以置信。 “这肯定是假的。” 他紧紧攥着讣告。 “禾城估计被那些降军再次抢占了,故意利用信鸽传递假消息,诓我们去禾城。” 攻打稚城时,纪长卿就曾用过这一招。 “若是能联系上宣将军就好了。”一个主事道,“宣将军肯定知道此事真假。” 其他官员深以为然。 可惜他们手上的信鸽不曾去过梁县,没法往梁县送信。 冉侍郎精神一震:“宣提督带了信鸽去梁县,他至今不曾联系我们,说明纪大人肯定安然无恙。” 话音刚落,随从领了一个熟人进来。 “你们有收到禾城的消息吗?冯医官他们可曾上岸?可曾寻到纪大人?” 来人连招呼都没打,张口便问。 认出这是京师第三营的副帅,他心中陡然一沉。 “纪大人出了什么事?” 副帅将昨晚的战役说了,道:“提督折返梁县中途,想着纪大人有可能被水流冲往桃县方向,命我率了二十人沿途搜寻。” 讣告如同惊飞的蝶般,从冉侍郎手中簌地滑落。 纪大人他,竟然真的…… 短暂的惊骇过后,众文官及副帅等将士,马不停蹄地奔赴禾城。 裴云湛带着松烟在县内考察民情时,恰好撞见他们路过,追上去一问,得知纪长卿身亡,犹如晴天霹雳。 “怎么会……” 他踉跄后退半步,袖中勘灾簿跌落在地。 “他还那么年轻……” 众官无暇陪他震惊,告知他后扬鞭策马,继续疾驰。 裴云湛见状,连行囊都来不及回城收拾,交代了松烟一句“你回城跟县丞他们说一声”,便翻身上马,追着众官而去。 松烟:“……” 这还是他那个不带茶具不上路的爷吗? 众官披星戴月赶往禾城之时,燕驰等人忙着为纪长卿净身,更衣,刻牌位,树铭旌。 灵堂布置好后,屈明璋陪着冯清岁燕驰等人一起守灵。 “屈大人忙碌一天,先回去歇息吧。” 冯清岁劝道。 “这里有我们便好。” 屈明璋摇头。 “下官回去也睡不着。” 冯清岁无奈,只好在晚些时候,让五花在端给他的茶水里加了点料。 免得下半夜纪长卿苏醒过来,将他活活吓死。 纪长卿感觉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醒来又冷又饿。 因不明周围境况,醒来后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连眼都没睁。 耳边却传来一声笑:“二爷醒了?起来喝点水吧。” 他扯下遮盖在身上的白布,翻身坐起,疑惑地看着正往长明灯添灯油的冯清岁。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你脸上的布帛微微鼓了起来。”冯清岁回道,“当然,我事先也算过时辰。” 纪长卿活动了一下手脚,从灵床上下来,瞥见灵床底下摆了几个冰鉴,心道难怪他觉得冷。 冯清岁留意到他的视线,笑道:“这可是屈明璋好不容易找来的,禾城仅存的冰块都在这了。” “大热天气,不用冰镇着,就得往你身上塞死鱼了。” 纪长卿:“……” 回头得谢屈明璋。 燕驰送了四菜一汤上来。 纪长卿只喝了汤,饭菜一口也没动。 等会他还得吃一次假死药,好应对赶来哀悼的方院判。 冯清岁玩味笑道:“这世间能亲历自身丧仪的人不多,不知二爷作何感想?” 纪长卿:“……” 他何止亲历过自身丧仪。 还给自己治过丧呢。 看着眼前一身素白孝服、宛如新梅覆雪的女子,他忽而想起她抱牌成亲之时,也是这样一副装扮。 喉间忽然发紧。 “挺好的。”他垂下眼眸,“至少有人肯为我穿一回孝。” 冯清岁看着他泛起红晕的耳垂:“……” 穿个孝服都能让他高兴成这样,若是穿喜服,岂不是要乐疯? “你的脸色不太对。” 她肃起脸。 纪长卿一阵心虚。 “天气……太热了。” 冯清岁瞟了他一眼,唤道:“五花,你的百宝匣在不在?借我用一下。” “在呢。” 五花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 冯清岁接过匣子,打开取了几样泥料,在手上调匀,而后走到纪长卿身前,伸手涂抹到他脸上。 纪长卿:“……” 原来她说的脸色不对,是指他的脸不像死人。 他微微屈身。 好让她能直视他的脸庞。 他竭力维持平静面容,但随着温热柔荑在脸部摩挲,他的心跳一点点加速。 纤细指尖触及唇瓣的刹那,他呼吸一滞。 “别动。” 冯清岁按住他的唇瓣。 “马上就画好了。” 这马一定是世上最慢的马。 纪长卿心想。 骑在这马上的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年。 冯清岁画好后,端详片刻,问五花:“他现在看起来像不像窒息身亡的人?” 五花提醒:“还有指甲。” 冯清岁恍然:“对,还有指甲。” 缺氧身亡的人指甲是青紫色的。 “坐下涂吧。” 她招呼纪长卿。 纪长卿屈膝,在拜垫坐下。 五花搬了一张小几过来,给他当美甲,不,涂甲板。 冯清岁捏着纪长卿的手指,一个一个指甲给他上色,纪长卿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再次感觉度秒如年。 好在一刻钟后,冯清岁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纪长卿躺回灵床。 心跳久久未能平复。 脸庞和双手仿佛还残留着纤柔触感。 这才是亲历自身丧仪最大的感触,他忽而想道,意识渐渐模糊。 第224章 吊唁 “我真该死啊。” 被冯清岁叫醒用早膳的屈明璋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自己右脸。 他居然在守灵中途睡了过去。 还睡得那么香,连梦都没做一个。 简直罪大恶极。 “屈大人不必自责。”冯清岁宽慰道,“守灵得眠乃亡者赐福,二爷想必不忍见你劳累,才送你一场黑甜梦乡。” 屈明璋:┭┮﹏┭┮ 他何德何能,得纪大人青睐至此。 冯医官熬了一宿还强忍着悲痛宽慰他,真是……让他无地自容。 “要不你先去歇会?” 他看着眼底一片青黑的冯清岁道。 “下官定会料理妥当。” 冯清岁摇头。 “二爷身边就我一个亲眷,我岂能离席?冉大人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 她话音刚落,燕驰便领了冉侍郎、边副帅、方院判、裴云湛等人进来。 几人赶了整宿路,全都风尘仆仆,满脸倦色。 冉侍郎看着灵床上覆着白布的身躯,犹难以置信:“这、这真是纪大人?” 两天前,纪长卿还身姿笔挺、眉清目朗地站在他面前,怎么会一眨眼,就成了无知无觉躺在这里的一具尸体? 这肯定是假的。 他一定在做噩梦。 边副帅和众将士“噗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 “纪大人,您说过等我们平定河州,要一起喝庆功酒的啊——” 方院判走到冯清岁跟前,沉声问道:“纪大人是怎么走的?” “他是窒息身亡。” 冯清岁哑声道。 “应是刺客将他拖进水底后……捂死的。” 方院判脸上浮起一抹沉痛。 “我能看看他吗?说不定……只是龟息。” 冯清岁蓦地抬头,眼眸燃起一抹希冀,“真的吗?他还有可能活着?” 方院判忙道:“只是我肆意揣测,几率极小,医书上记录过气绝三日复生之人……” “那你快帮他看看。” 冯清岁满脸期盼。 “我看他脸色比寻常窒息之人要好,说不定真的只是闭过气去。” 方院判鞠了三个躬,方走到灵床右侧,掀开白布,查探纪长卿的脉息。 纪长卿面容映入他眼帘的瞬间,他便后悔不该多言。 尸斑都出来了…… 他探了探纪长卿的脖颈,又触了下他的胸口。 脉息全无,胸口冰冷。 没有任何生机。 纪长卿他真的……去了。 冉侍郎等人方才听着他和冯清岁的对话,心里也生出一丝期盼,眼巴巴地看着他查探。 见他查探完毕,神色失落地将白布拉过纪长卿头顶,那丝期盼顿时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 “请节哀。” 方院判走回冯清岁跟前,沉声道。 冯清岁仿佛一下子被人抽掉了脊梁骨,身子萎缩了几分。 “我就知道……”她垂眸自语,“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裴云湛看着那抹跪坐在偌大灵堂里,脆弱如蝉蜕的身影,心底忽而涌出无尽怜惜。 刚送走自己的夫君不到一年,就又送走自己的小叔子。 她这单薄肩头,如何扛得起两副棺材的重量? 那些迷信刑克命格一说的人,不知会如何恶毒编排她们婆媳。 他暗叹了一声,走到她身前,道了声:“冯夫人,节哀。” “多谢裴大人。” 冯清岁气若游丝地回了句。 裴云湛眼神一暗。 她那双灵动的眼眸,该不会从此消失不见…… 待众人吊唁完毕,燕驰等人将纪长卿的“遗体”抱至棺中,而后斜盖上棺盖,留出缝隙。 ——夜间检视过穿戴和铺盖后,方会正式盖棺楔钉。 是夜,冉侍郎等人欲和屈明璋一样,留在灵堂为纪长卿守灵。 冯清岁摇头:“守灵是我们亲属的事,诸位奔波了一天一夜,还是好好歇息吧。” 她将屈明璋也都送了出去。 屈明璋本想争取一下,但想到自己昨晚守灵半途睡过去之事,实在没脸坚持。 “……下官明日再来添香。” 夜幕降临后,纪长卿从棺中坐起。 冯清岁招呼道:“二爷赶紧吃点东西吧,都饿了三天了。” 纪长卿这次没有拒绝。 用过膳后,他对冯清岁道:“我只带走烛影,燕驰和其他人都留给你,宫里的眼线,你可以通过信鸽联络,燕驰知道暗号。” “我在京中还有一些人手,也都留给你……” 他将自己安插在京中各处的人手都告诉冯清岁。 冯清岁挑眉:“你把人都留给我了,你自己就带一个烛影?打算做什么去?” “我打算去一趟西北。” 纪长卿回道。 “那里有我大哥留下的人手。” 随后和她说了下自己对时局的判断,嘱咐她:“你顾好娘和你师父就好,余事一概别理,等我回来。若京城事态紧急,你们最好先离京。” 冯清岁点头:“好。” 纪长卿看着她的脸庞,心中生出无限不舍。 此番离开,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平安归来,就算能,也不知要过多久。 他们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如今骤然分离…… 冯清岁忽而张开双臂,抱住他。 “二爷,你要保重。” 她在他耳畔轻声道。 “不然我只能带着娘改嫁了。” 纪长卿:“……” 他长臂一圈,将人按进怀里。 “不会有那么一天。”他沉声道,“你说过,要守着我过一辈子。” 冯清岁:“???”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纪长卿拥着她,静静地站了好一会,方松开双手。 他到厢房换下寿衣,而后召来烛影,将寿衣交给他:“封棺。” 烛影点头。 他带着寿衣离开了一会,随后抱了一具穿着寿衣的遗体进来。 这具遗体是一个身形和纪长卿差不多的叛军的。 燕驰和他一起将遗体移到棺木,盖好棺盖,钉上钉子。 “我走了。” 纪长卿沉声道。 冯清岁微微一笑:“京城再会。” 纪长卿转身,阔步离开。 冯清岁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没入夜色。 良久,轻叹了一口气:“要好一阵子没胃口吃饭了。” 五花心有戚戚:“没有二爷做的酱菜,我饭量都要减一半。” 两人怅然了一会,去厢房歇下。 翌日,冯清岁扶棺回京。 第225 归府 雨后的常安街,青石路上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 鸟雀自檐顶掠下,落在水洼边,刚将尖喙探入水面,便被身后传来的鸣锣声惊飞。 一条披麻戴孝的长队出现在长街尽头。 丧锣开道,铭旌引魂。 捧着黑底金字牌位的年轻男子领着一副由十六人合抬的黑漆棺木缓缓走来。 棺木右侧,跟着一个年轻女子,手扶棺盖,神情哀戚,脸色苍白。 大街两侧宅院,听见锣声挤在角门探头探脑张望的下人,瞥见牌位上描金的“纪氏二房长卿灵位”八字,瞳孔巨震。 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去河州赈灾平叛的丞相大人……殁了? 怎么可能! 一定是他们开门的姿势错了。 将门合上,重新打开后,见还是同样场景,同样灵牌,他们咽了口唾沫,彼此对视了一眼。 天呐! 纪相真的死了! 震惊过后,他们拔腿跑向内宅。 “老爷,夫人,出大事啦……” 扶灵队伍在纪府正门前停下,冯清岁转头看向棺木,摩挲着漆黑棺盖。 “二爷,我们到家了。” 纪府大门打开,顺子兴高采烈冲出,刚要热烈欢迎自家二爷回府,漆黑棺木映入眼帘,表情瞬间凝固。 “这、这……” 他倒退了两步。 “二、二爷他……这不是真的吧?” 他满脸惊恐地看向冯清岁。 冯清岁垂眸。 “二爷他,殉职了。” “扑通”一声,顺子跌跪在地。 “二爷——” 闻声赶来的下人看到这一幕,也都惊惶跪地,痛哭流涕。 “你们回来啦?快让我看看瘦了还是黑了。” 戚氏领着福嬷嬷从二门出来,脸上写满惊喜与期待。 见下人跪了一地,哭声震天,疑惑地停下脚步:“大好日子,你们哭什么?” 下人们闻言,哭声愈发凄烈。 “呜呜!老夫人,二爷他……” 戚氏猛然抬头,朝大门看去,脸色瞬间苍白。 福嬷嬷赶紧扶住她。 “我怎么又做梦了?” 戚氏扭头看向福嬷嬷。 “长风都走了大半年了,我怎么又梦见他被送回来了?” 福嬷嬷眼里的泪水瞬间喷涌而出。 戚氏挣脱她的手,朝大门走去,边走边道:“这次的梦也太假了,竟把长卿的名字给写到了牌位上。” 她径直走到冯清岁跟前,拉着她的手道:“清岁倒是提前上门了。” 冯清岁轻唤了声:“娘。” “哎!” 戚氏应了一声,看向捧着灵牌的燕驰。 “怎么是你捧着牌位?长卿呢?这梦真是错漏百出,这也对不上,那也对不上……” 冯清岁伸手抱住她。 “娘,是二爷走了,不是长风。” “你在胡说什么?”戚氏拧眉,“长卿在河州赈灾平叛呢……” 冯清岁松开她,从怀中掏出纪长卿的随身玉佩,哽咽道:“娘,我们剿灭所有叛军后,遇到了刺客,二爷他……” 她泣不成声。 戚氏接过玉佩,怔怔地看了片刻。 而后身子一软,朝前栽去。 “娘!” 纪府的哭声,传遍了常安街大宅小院。 西纪府里,纪鸿德听完下人禀报,久久没有说话。 贺氏沉默片刻后,怒骂道:“我就知道!戚氏那个丧门星,刑克六亲,谁娶了她谁就要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冯氏跟她一个命格,两个煞星凑一起,我们纪氏沦落到今日,都是她们害的!” 纪鸿德长叹了口气。 “那孽障先前六亲不认,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如今命丧黄泉,落井下石的人指不定连我们都不放过。” “他们敢!” 贺氏柳眉倒竖。 “千千可是准三皇子妃,虽然上次平王府的事让三皇子折了不少声誉,但如今朝中能跟他抗衡的皇子一个都没有。” “我们是贺家姻亲,谁敢动我们。” 纪鸿德没说话。 成年皇子只有四个。 大皇子赵必翔母族被废,自己又在安国寺修行,前途尽毁。 二皇子先天跛足,无缘上位。 四皇子只知吃喝玩乐,一上课就睡觉,教过他的学士都说他是块朽木。 三皇子确实算是个中翘楚。 但—— 未成年皇子有七个,若皇帝从中挑选一个,交给新后抚养,三皇子离皇位可就远了。 纪家如今没落,他还指着贺家提携,可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 “你多回娘家看看。” 他对贺氏道。 “庄上送来的石榴很不错,你捎点给千千。” 贺氏应了下来。 贺千千猝不及防听到纪长卿命殒河州的消息,惊得半晌合不上嘴巴。 “看来一个人能享的福分是有定数的。” 她暗道。 纪长卿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是把下半生的福分都给借来用了。 而她刚好相反,福气都在后头。 他们的命格截然相反,难怪走不到一块。 “这也是我的福运之一,”她心想,“我注定是要母仪天下的。” 不过想到自从被禁足后就不曾联系过她的三皇子,她不由皱起眉头。 三皇子他在忙什么? 三皇子什么也没忙。 禁足意味着他不能上朝,不能去六部做事,也不能结交朝臣,只能待在府里,日复一日地看着熟悉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 闲得发疯。 收到纪长卿的死讯时,他简直欣喜若狂。 恨不得把京城戏班子都请到府里,唱他个三天三夜。 高兴之余,他忍不住懊恼:“早知道他是个短命鬼,就不费那个心思了。” 白白惹了一身骚。 凤仪宫里,为了解徒儿动向,每日都让宫人打听河州赈灾平叛消息的第五轻轻得知纪长卿命殒河州,面色陡然一沉。 她立刻命人去找皇帝。 皇帝第一次见她主动,扔下手头奏折便过来了。 “出了什么事?” 他关切问道。 第五轻轻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纪长卿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皇帝脸色骤沉。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问第五轻轻,“他是我的重臣,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我杀他作甚?” “他是纪裴铮的儿子。” 第五轻轻面无表情。 “你不可能信任他,提拔他不过是想利用他,如今利用完了就一脚踹死。” “别把我想得这么卑劣。” 皇帝轻叹。 “我若是提防他,就不会点他为状元,更不会一路提拔他,让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丞相。” “失去他,我比任何人都悲痛。” 第五轻轻平静道:“你好些日子没用‘我’了。” 第226章 追封 皇帝沉默了一瞬,摇头失笑:“轻轻,敏锐是好事,但别用错了地方。” “大熙今年天灾人祸频发,群狼环伺,正是用人之际,像纪长卿这般能干的臣子不多,我岂会自断臂膀?” “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你抱着以前的成见揣测我,岂能看清我?” “我们年纪都不小了,余生短暂,不该将时间浪费在误会上。” 第五轻轻看向窗外。 “你的口才确实比以前要好。” 皇帝长叹了口气。 “我已命人搜寻痘牛,等找到合适痘种,便会在大熙广种牛痘,你盼着大熙人瑞年丰,我也一样。” 说完转身离去。 第五轻轻的脸色却陡然一沉。 先前不管她怎么劝,他都不肯推广种牛痘,如今缘何突然改了主意? ——除掉障碍了。 纪长卿心思敏锐,看过她给清岁的防疫策后,立刻就托清岁问她,她是何时知道预防痘疮的办法的。 那时她便知道,他猜到了当年墨县疫病的隐情。 皇帝想必正是知道这一层,才会拒绝推广种牛痘。 他怕纪长卿会猜到真相,报杀父之仇。 纪长卿是他最好使的一把刀,他不会容许这把刀掉转头来对准自己。 但他又抗拒不了名垂青史的诱惑。 她的话,终究还是触动了他,让他想要用推广种牛痘这种让无数苍生彻底摆脱痘疮的防疫方式,在史书上重重留下一笔功绩。 这一笔功绩,足以掩盖他所有过错,让他在诸多庸碌帝王里脱颖而出。 沉痛与愧疚自心底破土而出,紧紧缠绕在她心上,绞得她喘不过气。 是她害了纪裴铮父子。 使他们一个沦为赵启上位的踏脚石,一个被赵启毫不留情地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全都英年早逝。 也是她害了大熙的百姓。 若非她救了赵启,将预防痘疮的办法告诉他,并给他种了牛痘,他不会有机会谋害先太子。 先太子仁明毓德,有经纬之才,若坐上皇位的是他,大熙绝不会是今日这番模样。 “我是这世间最大的罪人。” 她闭上眼睛。 泪水潸然而下。 皇帝从凤仪宫回御书房后,内侍禀报:“陛下,方院判和边副帅进宫了。” “宣他们过来。” 内侍领命而去。 方院判和边副帅都是护送纪长卿长嫂运柩回京之人,皇帝召见他们后,仔细询问了一番纪长卿殉职经过。 方院判和边副帅据实以告。 皇帝一脸沉痛。 “朕……痛失国之柱石。” 当即召了翰林大学士过来。 “朕欲追封纪相为忠勇郡王,”他沉声道,“赐碑文,赐尚方宝剑随葬。” 翰林大学士领命拟旨撰文。 圣旨拟好后,皇帝盖了印章,而后批了碑文,御笔题词,命礼部赶制。 纪府。 冯清岁和福嬷嬷扶着戚氏回房后,给戚氏把了脉,开了个方子,命福嬷嬷去煎药。 福嬷嬷刚离开,戚氏便幽幽醒转。 “娘刚才演得怎么样?够不够真?” 她凑近冯清岁耳边问道。 冯清岁竖起大拇指:“我差点以为娘没收到消息,真的晕过去了。” 第227章 纵火 办这么大一场葬礼,纪府原来的人手自然不够用。 冯清岁打着招募帮工的幌子,将纪长卿安留在京城的人手,招进了府里。 负责对外招募帮工的人,正是顺子。 吊唁进行到第三日,顺子忽然来禀冯清岁:“大夫人,又有人收买小的。” 冯清岁:“……” 顺子这外快赚得,连她都要眼红了。 “那人想进府做帮工?” 她问道。 顺子一脸钦佩:“大夫人料事如神!小的跟那人说早就招好人了,那人也不肯放弃,说若是小的能帮忙腾个厨房帮工的位置给他,他可以给小的这个数。” 他伸出一根手指。 冯清岁挑眉:“一百两?” 顺子点头。 “我们开给丧仪帮工的月钱只有五两,他这一百两都够我们招十个帮工了,小的问他为何要自掏腰包进府当帮工,他说想见见世面。” 见世面肯定是假的。 另有图谋才真。 冯清岁沉吟片刻,回道:“答应他。” “好咧!” 顺子眉开眼笑。 当天就把收买他的那位何九安排进了纪府厨房做帮工。 临时帮工都是冯清岁的眼线,何九进府后,她将盯梢的事宜交给这些帮工,便将这人丢到一边。 直到三日后的傍晚,一个帮工向她禀报:“何九在给守夜下人准备的绿豆汤里下了药。” 冯清岁:“……” 这事听起来似曾相识。 她和戚氏去平王府吊唁时,平王世子赵必昶曾让人在给他们准备的酸梅汤和大麦茶里下药。 莫非这个何九的幕后主使是赵必昶? 极有可能。 平王府因纪长卿参了一本,被削爵抄家,赵必昶想必怀恨在心,想要趁着纪府治丧,以牙还牙。 她唤来燕驰,吩咐道:“去赵家盯一下赵必昶。” 燕驰领命而去。 冯清岁又让五花盯一下何九。 而后命人不动声色地换了被何九加过料的绿豆汤。 何九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夜里其他帮工给灵堂这边送绿豆汤时,他笑着上前搭了一把手。 亲眼看着灵堂这边的下人喝了绿豆汤,又悄悄往烧纸钱的火盆里扔了两颗药丸,方收拾碗筷,退了下去。 半夜,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潜去灵堂看了眼。 见不管是戚氏和冯氏,还是候在一旁的下人,都睡得东倒西歪,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 他返回厨房,将自己这几日趁着出府倒潲水,藏在泔水桶里偷运进府,存放在柴房暗角里的两瓮桐油提在手里。 而后折返灵堂。 守夜的下人都被绿豆汤里的蒙汗药迷昏,无人察觉他的举动。 他打开桐油瓮,欲往外倾倒桐油时,身后冷不防传来一声:“你在做什么?” 他下意识转头,一个圆脸微胖的丫鬟映入眼帘。 “小的是来给棺木刷桐油的。” 他镇定道。 “管事白天交代我,说这几日空气潮湿,郡王棺木上的桐油层有点跑,怕侵染了水汽,命小的夜里刷一遍。” “编得有模有样的。” 五花嗤笑一声。 “管事没告诉你,灵堂夜里只许丫鬟媳妇过来,不准男丁出没吗?” 何九一听,便知自己瞒不过这丫鬟。 不过区区一个丫鬟,他也没放在眼里。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丫鬟跟前后,他右手紧攥成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向丫鬟的太阳穴。 以他的力道,这一击足以要了这丫鬟的命。 然而。 他的拳头愣是停在了丫鬟太阳穴右侧一指开外之处。 “啊!” 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 他险些晕厥过去。 这丫鬟竟然,攥住了他的手腕,还将他的手肘反向扭断了。 怎、怎么会…… “你来我们府上使坏之前,就不曾打听一下我们府里都有哪些能人么?” 五花松开他的手,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何九冷汗淋漓。 他当然打听过,知道冯氏身边有个身手了得的丫鬟。 但一个丫鬟,身手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好得过他这个武师? 而且,值夜的人,不都被他迷晕了吗? 这丫鬟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下一瞬,他便看到昏倒在灵堂各处的人苏醒过来。 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原来他的所作所为,一早就落入人家眼里,亏他还觉得堂堂丞相府,漏洞多得跟筛子似的。 冯清岁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何人派你来的?” 何九脸色灰暗:“不知。我原是威震武馆的武师,教学时失手杀了学徒,因不想坐牢而在京城东躲西藏……” 有人找上他,说他若是能帮他们办成一件事,就能给他全新户籍,助他远走高飞。 不然就将他交给官府。 他自小习武,原本有望考个武举人,因醉酒调戏一个卖花女,被纪长卿路过看见,送去衙门,判了半年徒刑,前途尽毁。 出狱后只能靠在武馆做武师为生。 妻子嫌他丢人,早在他入狱之时就和他和离,嫁给了旁人。 他百般不顺,时常酗酒,才会在带学徒时昏了头,将人打死,不得不逃亡。 这一切都是拜纪长卿所赐。 因而得知那人是要他来纪府纵火杀人,他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 若非纪长卿多管闲事,执意送他见官,断了他的前途,他何至于沦落到今日? 凭什么纪长卿死了都能被追封为郡王,他却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脸都不敢露? 他原本可以做武举人,当宫廷侍卫,成为御前红人,前途功名不比纪长卿差。 是纪长卿毁了他。 纪长卿欠他的,就该由他的家人来还。 当然这些隐情他不会告诉纪家女眷,只说是有人收买他,要他来纵火。 “……那人是蒙面来的,我不知他是什么人。” 他不知,燕驰知。 冯清岁将他交给五花拎下去细审后,燕驰从屋檐上飞落。 “夫人,我刚在赵必昶那,听到他吩咐随从,等何九事成,务必了结他的性命。” 冯清岁淡淡道:“果然是他。” 她向来乐于助人。 既然赵必昶上赶着找死,她自然会成全他。 随即吩咐了燕驰一番。 燕驰领命而去。 第228章 招认 龚廷恩因出京办了半个月差,没能第一时间来纪府吊唁。 回京第二天,他一大清早就来了纪府。 送上奠仪,给纪长卿上过祭,向戚夫人和冯夫人致完哀后,正要离开,忽见纪府下人架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往外走。 男子面如茄色,目光涣散,像是刚受完刑罚不久。 他不由顿住脚步,问冯清岁:“这人是?” 冯清岁看向灵堂阶前摆着的两个陶瓮,轻叹了一声。 “是我们府里招募的临时帮工,昨晚在我们的宵夜里下了迷药,搬了两瓮桐油来灵堂,试图纵火。” “幸而我的丫鬟因临时有事走开了,不曾吃宵夜,正好撞见这人作恶,将人拿下。” “我们审了他一番,他交代说自己是前平王世子赵必昶的随从,奉赵必昶的命令混进我们府里,伺机下药纵火的。” “想必是赵必昶记恨我们二爷先前参平王府之事,想趁二爷长眠,灭了我们纪府满门。” 龚廷恩:“!!!” 纪长卿尸骨未寒,赵必昶就想血洗纪府? 真是丧心病狂,天理难容! “这人便交给我们追缉司吧。” 他对冯清岁道。 “本官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冯清岁颔首:“那便麻烦龚大人了。” 龚廷恩遂带着男人回官署。 赵府。 赵永昶腰酸背痛、头痛欲裂地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竟趴在桌上睡了一宿,唤了小厮进房,狠狠踹了一脚。 “让你二更提醒老子出门,你竟然任由老子醉倒在桌上,扶都不扶我回床榻歇息,你活腻了是吧!” 小厮摔倒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他昨晚侯着主子喝酒,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醒来天已经大亮,哪里敢叫醒自家主子。 赵必昶犹不解恨,又踹了他两脚。 而后看着窗外的天色,眼里怒得冒火。 纪府灵堂被烧,纪长卿尸骨连同他那寡母寡嫂一同葬身火场这等盛景,他期待了好几天,居然就这么错过了。 这天杀的奴才! “来人!” 他刚要唤人将小厮拖下去杖毙。 另一小厮忽然疾走进来禀报:“爷,龚大人来了,要您出去见他。” “什么公大人母大人。”赵永昶不耐烦道,“让他滚!” 拜帖都不送,还指名点姓让他去见他? 就算平王府被夺爵了,他也是皇子皇孙,是这些芝麻绿豆官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小厮弱弱道:“爷,是追缉司指挥使龚廷恩龚大人。” 龚廷恩? 赵必昶神色一顿。 龚廷恩找他做什么? 难道怀疑纪府这场大火和他有关? 他特意找了个和平王府八竿子打不着又和纪长卿有过节的武师,让赵六隐瞒身份去接触那武师,让那武师混进纪府纵火,追缉司如何会查到他头上? 难道赵六杀武师时,出了意外? 他拧着眉头,吩咐小厮:“让赵六过来见我。” 小厮马上去外院找赵六。 不一会,回道:“爷,赵六不在府里。” “他去哪了?” “伺候他的小厮说他昨晚出去便不曾回来。” 赵必昶心里咯噔了一声。 待见着龚廷恩,龚廷恩二话不说,就让缇骑给他上了枷锁。 “赵必昶,你涉嫌指使他人纵火烧纪府灵堂,谋害纪府上下一干人性命,跟我们回追缉司受审。” 赵必昶怒不可遏:“此事跟我毫无关系,你们凭什么抓我!” 龚廷恩淡淡道:“你的随从已经招了。” 赵六招了? 他解决何九时,真的出了差错? 就算赵六出了差错,被人逮到了,也不可能认下此事,更不可能将他供出来吧? 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捏在他手上! 直到被龚廷恩押送回追缉司,赵必昶才知道,纪府灵堂根本就没烧起来。 而那个混进纪府纵火的人,居然从何九变成了赵六。 赵六居然还认下了,就是他贿赂纪府下人,进纪府做了帮厨,而后很伺机下药纵火。 赵必昶不知赵六吃错了什么药在这发疯,但他是不会认的。 “我不曾下过这样的指令,也不知他怀揣过这样的心思,此事和我无关。” 他既没和何九接触过,也不曾给何九买过桐油,就算赵六认了,追缉司也没有足够证据证明是他指使赵六下的手。 他们定不了他的罪。 谁知龚廷恩不按常理出牌。 “赵六还交代了你的其他罪行,提供了足够证据,你这颈上人头,是保不住了。” 赵必昶:“!!!” 第229章 硝石 “民女拜见夫人,夫人万福金安。” 见到冯清岁后,戚玉真恭敬地行了个万福礼。 “本不该在府上举哀之时叨扰,奈何五日前民女被自制的爆竹炸伤,虽寻了大夫医治,伤势却不曾好转,今已溃脓见骨,医馆大夫束手无策,民女只好斗胆上门求夫人垂怜。” 冯清岁听罢,看向她略显僵硬的右臂,问道:“伤到了右胳膊?” “正是。” 戚玉真回道。 “那天民女点燃引线后,走到十米外,本以为足够安全,不曾想,这次的爆竹威力远超民女所料,碎片迸出二三十米远。 “见有碎片袭来,民女抬手护脸,右臂被几个碎片击中,虽尽皆取出,敷了伤药,然而还是溃烂发脓。” 爆竹竟有如此威力? 冯清岁眸底掠过一丝诧异。 看过戚玉真的伤势后,她问道:“先前的大夫为你疗伤时,可曾刮过血肉?” 戚玉真摇头:“只是取了碎片便上了药。” “应该还有火药残留。” 冯清岁道。 “需要将腐肉全部剜了才能好,可能会留下几个大疤。” 戚玉真失笑道:“命都要没了,留几个疤算什么,请夫人放手施刀。” 冯清岁给她服了麻沸散,而后动刀剜出她右臂所有腐肉,确定剩余血肉无火药残留,方上药包扎。 而后提笔写了内服的方子。 待戚玉真苏醒,她将外敷的药剂和内服的药方都交给她,说明了用法,叮嘱道:“结痂之前,决不能碰水。” 戚玉真不胜感激。 “谢夫人活命之恩,民女没齿难忘!” 又问道:“不知诊金和药费几何?民女回头便奉上。” 冯清岁微笑道:“诊金药费不必提。我有个疑惑,想跟你请教。” 戚玉真忙道:“夫人但说无妨,民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自制的爆竹为何威力非同寻常?” 冯清岁问道。 戚玉真回道:“硝石配比越高,火药爆炸性越强。民女一时疏忽,提纯硝石后,但仍按原先配比制作,才出了意外。” “你先前不曾用过这个纯度的硝石制爆竹?” 戚玉真点头:“民女先前一直按照母亲传授的办法提纯硝石,那些硝石制成的火药极容易受潮,导致烟花爆竹变哑。” “民女寻思着可能是硝石杂质太多的缘故,便自个琢磨了一阵子,想了个更好的提硝法。” “新法所提硝石纯度远胜先前,民女兴奋之下,立刻拿来制作爆竹……” 冯清岁静静地听她阐述,末了,询问道:“你这提硝新法,可愿售卖?我不制烟花炮竹,只想用来制药,看看纯度更高的硝石药效如何。” “这粗浅法子能入夫人法眼,是它的造化,民女这便将工序写与夫人。” 戚玉真旋即写下方子。 至于银钱,她自然不肯收。 ““夫人屡次相帮,施恩不望报,民女此番不过略尽绵力,岂敢受金?” 冯清岁便没坚持。 戚玉真临走前,她提醒了一句:“爆竹威力太大会有制造武器的嫌疑,若被官府察觉,可能会按谋逆罪论处。” 戚玉真脸色微变。 “民女会注意配比,谢夫人提点。” 她只顾着埋头制作烟花爆竹,把官府规定都忘了,差点就越界。 须得小心谨慎才是。 她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得爱惜性命。 告别冯清岁后,她坐着雇来的马车回了自家小院。 刚进院,便听见俩孩子奶声奶气地喊“爹爹”,抬首一看,是闻既明来了,正坐在草席上陪俩孩子玩儿。 她走了过去。 俩孩子看到她,立刻扔下闻既明,颤颤巍巍地朝她走来。 “走慢点。” 她忙蹲下,张开左臂,接应俩孩子。 “娘~” “嘶~” 呦呦扑进她怀里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伤口,疼痛骤起,她倒吸了口凉气。 闻既明眸色一沉:“你受伤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右臂上。 戚玉真面色恢复平静,“受了一点小伤。” 闻既明将一无所知、试图抓她右臂的呦呦抱到自己怀里,拧眉道:“是不是被烟花爆竹炸伤的?” 戚玉真:“是又如何?” “你还是换个行当吧。”闻既明脸色微沉,“制烟花爆竹的工匠,十个有八个落下伤残,十指不全的人数不胜数。” “你一个女子,开个胭脂水粉铺或首饰铺,岂不是比开烟花作坊强?何必冒这个风险?” “可我喜欢和火药打交道。” 戚玉真回道。 “我想做出大熙最好的烟花。” 闻既明掰开用力拉扯他头发的呦呦的小胖手,眸色淬火般逼视她:“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俩孩子怎么办?” 戚玉真沉默了一瞬,回道:“兵器司制作的火铳炸膛比例极高,你需要验收火铳和核查火药配比,同样有可能危及性命,为何要留在兵部?” 闻既明:“……” “这是两码事,你怎能混为一谈?” 他的眉头越发骤紧。 “我只能听从陛下调遣,无从选择,你是有得选而不愿为。” “你不是没得选。”戚玉真淡淡道,“你可以辞官经商,或者去书院当夫子,或者打理族业,不必非得留在官场。” “我所谓的有得选,就只能守在深宅大院,掌管中馈,或者经营不感兴趣的铺子,把硝烟味换成脂粉香。” “你做选择时,不曾考虑孩子;我做选择,却只能考虑孩子?到底是谁有得选?” 闻既明微怔。 “我想抚养俩孩子,但我也想做我自己。” 戚玉真继续道。 “这次受伤我确实要反省,但我不会因此放弃自己的志向。” “生呦呦和鹿鸣时,我差点难产身亡,让我拼尽全力活下来的,不是‘没有我俩孩子怎么办’,而是‘我戚玉真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趟,不能就这么走了’。” 先前她还只是模糊地觉得自己不能白活,开始做烟花爆竹后,她渐渐意识到,她喜欢捣鼓火药配比,喜欢物与物、水与火的奇妙反应。 她愿意穷尽一生琢磨这些。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鹿鸣,平静道:“我希望我不只是他们的母亲,还是照亮他们前路的星辰。” 第230章 说亲 闻既明怔怔地看着眼前女子,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 他从未听过这般惊世骇俗之言。 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的姑嫂姐妹,这世间万万千千女子,无不以相夫教子为己任,以丈夫儿孙为自己夺诰命为荣。 戚玉真却说她要做自己。 想要跳出内宅,去做她想做的事,跟最出色的烟花匠争锋,而非躲在男人的羽翼之下,养儿育女,打理庶务。 “原来女子也会有这般远大志向。” 他喃喃自语。 戚玉真哑然失笑:“这算什么远大志向?我若想和你一样做兵部侍郎,或者做兵部尚书,那才称得上远大。” 闻既明:“……” 那恐怕不叫远大,而叫逆天。 他算是看出来了,戚玉真就是个犟种,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尊重你的选择。”他沉声道,“我劝你做别的事,也只是希望你能过安稳日子,不想看到你有任何闪失。” “你的手臂看过大夫没有?我可以请御医……” “我已经看过全京城最好的大夫了。”戚玉真打断他的话,“多谢你的好意。” 闻既明:“???” “你说的是太医院院使?” 她什么时候跟太医院院使攀上了交情? 戚玉真道:“是冯夫人。” 闻既明只认识一个冯夫人,便是刚殉职不久的纪相的寡嫂。 他知道冯夫人会医,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 看着戚玉真认真的表情,他将质问咽回腹中。 算了,对伤患来说,能救治他们的大夫就是最好的大夫,没必要为此争辩。 回头他找御医要最好的金疮药给她便是。 戚玉真不再理会他,逗俩孩子玩了会后,将抓来的药交给厨娘煎熬,便回房琢磨烟花配比。 闻既明翌日送了金疮药过来,顺便告诉她一个消息:“我搬到隔壁院子住了。” 戚玉真拧眉:“你住到这里做什么?” “闻府离这太远,我从官署回府,用过晚膳,再过来看孩子,孩子都睡了,不如住近一点。” 闻既明回道。 戚玉真:“你住这么近,我不好说亲。” 虽说她平日都在郊外租的院子制作烟花爆竹,但隔壁住着个兵部侍郎,总归让人放不下心。 闻既明:“……” 她还想着嫁给旁人? 幸好他搬过来了。 “我可以给你做媒夫。”他绷着脸道,“你要真打算说亲的话。” 戚玉真:“……” 她冷哼了一声:“那就麻烦闻侍郎了,我不拘相貌功名家世,只要人品正,身体好,性情温顺,活儿够好,愿意入赘。” 闻既明一听“活”字,脸色登时就变了。 他咬牙切齿道:“放心,我定给你找个十成十符合条件的。” 等会他就让人将书肆的避火图都买回来,不信掌握不了让活儿变好的本事。 “对了,你去郊外制烟花只带着个丫鬟,未免也太危险,我给你安排点人手。” 戚玉真瞬间警惕。 “不必,我会雇护卫。用了你的人,万一秘方泄露,可就扯不清了。” 闻既明:“?!” 竟然怀疑他会偷她秘方? 到底有多不信任他! “大熙最好的工匠和技法都在六部,我用得着觊觎你一个民间烟花作坊的配方?” 他实在没绷住,忍不住道。 “在你眼里,我闻既明就是如此不堪?” 戚玉真:“你误会了,我是怕兵器司的秘方泄露,旁人怀疑你监守自盗,将秘方漏给我这小破作坊,牟取私利。” “瓜田李下,咱们还是避点嫌为好,你说呢?” 闻既明:“……” “你倒是对自己有自信。” 能扯上嫌疑也得她拿得出兵器司的秘方才行。 戚玉真莞尔一笑:“凡事都有万一,没准我真琢磨出了兵器司保密技法呢?” 闻既明:“……” 真要那样,确实扯不清。 虽然律法没有明令禁止兵部官吏亲属不得与军器造作相干,但默认回避。 有位兵部郎中便是因为岳父经营铁器而被贬。 戚玉真虽然不是他的妻子,但是他孩子的母亲,算半个亲属,其经营的民间烟花作坊虽不涉军,但也容易引起“以民掩军”的怀疑。 为避嫌隙,他应该……立刻调任其他部,或者辞官? 闻既明瞬间脸黑如锅底。 旁人娶媳只需要出聘礼,他娶媳还得换官服? ——换了还未必娶得上。 有人愁有人喜。 冯清岁从戚玉真这得了提硝法,便寻思着制点热兵器,比如震天雷、炮弹什么的。 但研制热兵器,除了硝石硫磺木炭,还要铁,要匠人,要场地。 硫磺木炭易得,硝石虽管控甚严,但采集天然硝石不难。 老墙根、茅厕、马厩、洞穴……到处都能刮取。 有提纯方子在,不难得到高纯度硝石。 铁就难了。 购买铁矿石需要铁引。 铁引不好得,且官府会核查真实用途。 匠人也不好得,私造兵器是掉脑袋的买卖,谁敢掺和? 场地就更难得了,试验震天雷会发出巨响,给人听见了,立刻就会报给官府。 去哪找人烟稀少的地方?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解决办法,但又舍不得搁置这想法——若是有热兵器,她随时能炸开宫墙救师父。 反正纪长卿除了造反也没别的出路了,她便把燕驰叫来,将自己得了提硝法的事告诉他。 燕驰听了,眼睛大亮。 “我们爷有场地、有铁矿、有匠人呀。” 他们的大本营黑风山就有铁矿脉,还有许多能工巧匠。 冯清岁:“???” “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矿山是前几年买的,匠人的话,一直有收。” 冯清岁惊诧:“你们二爷早有不臣之心?” 燕驰忙替自己主子澄清。 “买矿山是个意外,爷当时只想找个地方安置人手。” “地方豪强林立,强占民田、隐漏赋税、私蓄死士、勾结匪盗、走私盐铁……罪愆累累。” “爷在地方任职,处处掣肘,为了自保和斩奸除恶,不得不私募人手,震慑和打击豪强。” “为练兵,就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买了大片山头,后来才勘探出地下有铁矿。” 第231章 随缘 冯清岁纠结了半天的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她把提硝方子交给燕驰,道:“制作热兵器的事就交给你了。” 燕驰用力点头。 “夫人放心,我这就安排下去。” 他老早就垂涎火铳了,可惜爷先前不曾动过制火铳的念头。 如今爷不在,大夫人主事,倒是让他逮到了机会。 回头他让黑风山那帮闲得在山里数鸟的工匠把兵器司各式热武都仿一仿,玩一玩,岂不比跟着爷去西北吃土的烛影痛快? 烛影:酸味都飘到西北来了。 守孝的日子和往常没有太大区别,除了吃不上肉和见不着纪长卿。 冯清岁每日傍晚仍出门遛狗。 她新做了个藤盘,遛狗时往前一丢,大黑和卷毛便会争先恐后上前,抢着叼住盘子,送回她手中。 而后摇着尾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等着她摸头夸奖。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这日她正和它们玩儿时,忽然留意到有人在看她,扭头一看,一道清瘦身影映入眼帘。 “裴大人回京了?” 她直起身子,笑着打了个招呼。 这人看着似乎比先前沉稳了不少。 裴云湛微微颔首。 “昨日刚抵京。” “河州现今如何?” “河渠已经修好,淤积的洪水被引到金河里,大部分百姓回了原籍,恢复了原来的耕作秩序。” 裴云湛缓声道。 “每个县都有百姓自发为纪郡王立了‘纪公庙’。” 冯清岁:“……” 纪长卿到底还是享用起了香火。 “屈大人留在了河州任职,还是……” 裴云湛是工部主事,卸了临时县令的职务,自然就回京了。 屈明璋原本没有官身,也不知赈灾结束后,是继续做他的闲云野鹤,还是获得了朝廷任命。 裴云湛回道:“陛下选派其他人做了河州知府,留他担任禾城县令。” 冯清岁唇角溢出一丝笑意。 看来屈明璋可以如纪长卿所愿,开拓牧牛业了。 “汪!汪!” 卷毛见冯清岁久久不扔藤盘,张嘴催促。 冯清岁低头看了它一眼,对裴云湛道:“我先遛狗,改日再叙。” “好。” 裴云湛立在河边,看着她和两条狗边嬉戏边往前走。 夕阳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轮廓,眼角眉梢皆是温柔与灵动,唇边的笑意宛如晚风里的木芙蓉花,柔软而鲜活。 她身上没有一丝阴霾,仿佛岁月不曾苛待过她,不曾夺走她的丈夫,也不曾让她目睹小叔子遇害。 和他在禾城时见到的她判若两人。 他方才在心里酝酿的安慰和怜悯是如此多余。 敛去眸底复杂的神色后,他转身离开。 回府后,他先去正院给母亲请安。 母亲笑意盈盈道:“今儿你姨母上门,想替慕家说亲,你可还记得慕家三小姐?你没外出游历前,见天往我们裴家跑,跟在你身后湛哥哥长,湛哥哥短叫的那个小丫头,如今长成大姑娘了。” 裴云湛回想了一下,方想起母亲所说之人,拧眉道:“她太娇气了。” 裴母瞪了他一眼:“你小时候比她还娇气呢,也好意思说人家?人又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家已经改性子了。” “我刚回京,工部事务繁琐,无暇成亲,过两年再说。” 裴云湛淡淡道。 “过两年?” 裴母声音陡然提高。 “你几个弟弟的孩子都能开蒙了,你还不打算成家?是要气死我不成?” “你要是不喜欢慕三,我给你找别的姑娘,年内必须得定下亲事。” 裴云湛心头一阵烦躁。 “我又不是娶不上妻,您何必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裴母厉声道,“你看看纪长卿,但凡他早点成亲,也不至于死了连个捧灰的都没有。” 裴云湛:“……” 纪长卿活着,母亲拿他鞭策他。 纪长卿死了,母亲怎么还是拿他鞭策他? 简直阴魂不散。 “等我升了侍郎再说。”他搪塞了一句,便回了自个院子。 心头的烦躁挥之不去。 先前在外游历,家里纵然催婚,也奈何不了他。 如今他人在府里,母亲怕是会三天两头催促,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可他并无心仪之人…… 脑海蓦地掠过冯清岁被夕阳余晖照亮的侧脸。 他表情一怔。 宣府。 宣提督也在想冯清岁。 “小叔子去世,长嫂要守几个月孝来着?” 他问自己妻子。 “五个月。”宣夫人回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宣提督将自己想为儿子求娶冯清岁的事说了,笑呵呵道:“你记得五个月后找人上门探探她的口风。” 宣夫人白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忘了她要给亡夫守三年孝?” 宣提督:“!!!” 他确实给忘了。 思忖片刻,他一锤定音:“那就让俩小子等一等,反正他们也才二十出头,等得起。” 宣夫人:“……” “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她没好气道,“要是到时候人家看不上咱们,俩孩子不是平白被你给耽误了?” “要一个等也就算了,你还想让两个一起等,是想他们兄弟俩抢媳妇不成?” 宣提督挠了挠头:“那你说咋办?” “随缘吧。”宣夫人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也难逢,咱们儿子要是和她有缘,迟早能碰上,没缘你就是等上一辈子也等不来。” 宣提督:“……”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干等着天降良缘。” 他拧眉道。 “你多和纪府走动,先混个脸熟。” 宣夫人见他铁了心要娶人家做儿媳妇,只好转身去准备中秋节礼。 中秋宫里设了宴,冯清岁很想借此机会进宫见见师父。 奈何按照仪礼,丧家百日缟素期内不与宴,她只能留在府里,和戚氏吃家宴。 因在孝期,只能茹素,这中秋家宴吃起来,也是没滋没味。 宴后和戚氏坐在庭院里,看着挂在空中的白月盘,她不知不觉想起纪长卿来。 她还没吃过纪长卿做的蟹酿橙呢。 也不知好吃到什么地步。 这家伙去了西北就杳无音讯,如今到底在哪个旮旯? 第232章 解救 勒噶人没有中秋节,但会在八月十五这天举办赛马会和祭月。 这个时节的草原已经呵气成雾,但有篝火和烈酒在,王公贵族们载歌载舞,就算光着膀子也不觉得冷。 觉得冷的只有那些衣衫褴褛,便是过节也吃不上肉,只能靠残羹冷炙度日的熙国奴隶。 他们原本是大熙边城的子民,勒噶人南下入侵时,烧了他们的城池,杀了他们的父母和子女,将他们掠至勒国奴役。 从此他们成了猪狗一样的存在,任人宰割而毫无还手之力。 每天都有同伴死去。 不是被打死、踩死,就是被饿死、冻死。 死了或许比活着要幸福,起码不用忍饥挨饿,饱受虐待。 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哪怕是麻木不仁地活成一具行尸,也没多少人想要自我了断。 尽管希望渺茫,他们还是希望有一天,大熙军队能杀来勒国,将他们救出苦海。 就是这点希望,让他们苟延残喘至今。 他们眼里没有篝火,只有那一轮和故乡一样的明月,想到早就身首异处的家人,不少人泪流满面。 “看看,这帮大熙两脚羊又在学狼哭坟了。” 有人哈哈大笑。 有人一鞭子甩了过来。 “大好日子,嚎什么嚎!坏了我们今冬的好运,这就杀了你们祭月!” 奴隶们敢怒不敢言,只能佝偻成一团,深深垂下头颅。 有人一脸慈悲:“今晚便给你们一个机会如何?等会我们骑马,你们走路,若是你们能跑得比马快,便放了你们如何?” 没人回应。 他们早就见识过信了这番话的人的下场——被活活踩死在马蹄下。 但今晚这些人喝多了,却非要拿他们取乐不可。 “起来,都给我起来,跑!不跑可是要被箭头追上的哟!” 竟是拿弓箭对准他们,逼着他们跑。 他们脚上戴着锁链,如何跑得出射程? 但也只能逃命。 跌跌撞撞地跑向营地外时,张狂的笑声响彻夜空。 不断有人中箭跌倒。 就在其余人满心绝望,以为即将命丧黄泉之际,身后的张狂笑声戛然而止。 “敌袭!” 牛角声吹起。 兵荒马乱。 再无箭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停下脚步喘息,回头张望。 只见一伙黑衣人冲进营地,和勒噶人厮杀在一起,那群平日以凌虐他们为乐的王公贵族如受惊的鹌鹑般,紧紧挤成一团。 原来这些畜牲也有惶恐之时。 战斗很快便宣告结束。 勒噶人无一幸存。 前一刻还热闹欢腾的营地,眨眼便死寂一片。 几个黑衣人上前,砍掉他们脚上的锁链。 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走到他们跟前,黑眸如夜空里北辰星一样深邃沉静。 “你们可愿随本将一起,杀尽勒噶豺狼,解救大熙同胞?” 所有人呼吸一滞。 而后心如擂鼓。 大熙派军队来救他们了! 那一线渺茫希望,竟被他们等来了! “我愿意!” “我也愿意!” “誓死追随将军!” 沙哑而高亢的嗓音在夜风中撕开寂静,激荡着每个人的心魄。 “先好好吃个饭吧。”那位将军道,“我们在此处歇息一晚再走。” “好!” 他们齐声应诺。 而后随那些黑衣将士走到原本属于王公贵族的席位,吃起了他们花了一天时间准备的筵席。 纪长卿捡了一条生羊腿到篝火上烤。 边烤边想念某人。 中秋佳节,美食如云,也不知某人有没有好好用膳。 可惜他如今身处勒噶草原,无法传递消息回京,不然定让厨子好好给她备几道菜。 “她应该有偷偷开荤吧?” 他不确定地想道。 “要是每日茹素,岂不是天天在心底骂我?” 浓烈的焦味钻进鼻腔。 低头一看,手中羊腿已经滋滋冒烟。 他轻叹了口气,削去烤焦部分,再次将羊腿放到炭火上。 少了某人捧场,做出来的饭菜也像少了一份味道似的,没从前那么合口了。 天气渐凉,清辉暖绒阁的毛衣销量渐升。 这些毛衣原材料多半来自祁御打通的商路,他回北拓后,愿意出售羊毛给他们的部落又多了好几个。 冯清岁听徐嬷嬷说完,才想起他留给她的那一笼鸽子。 自去河州赈灾后,她就将这笼鸽子抛在脑后,也不知被游隼霍霍完了没有。 去隔壁一看,鸽子一只没少。 但每只都胖若两鸽。 她哭笑不得:“胖成这样,还能飞吗?” 游隼“嘎”一声从天空俯冲下来。 吓得笼子里的鸽子猛地啄食起来。 冯清岁:“……” 她戳着游隼的头毛质问:“你是不是整日来这边吓唬它们?” 吓得它们总要吃东西压惊。 难怪胖了。 游隼一脸无辜。 “嘎嘎!” ——小爷一只都没有吃! 冯清岁扶额。 “以后不许到这边来,听到没?”她警告游隼。 “嘎嘎!” ——小爷真的没吃,不信你数。 冯清岁叹了口气,将一只鸽子带回破浪轩,写了封向祁御表达谢意的信后,放飞了那只鸽子。 鸽子拍了两下翅膀,虽然有点摇晃,但到底还是飞了起来。 几日后,冯清岁收到了祁御的回信。 祁御让她不用客气,他回北拓后,受到了他父皇的重用,如今有了自己的地盘,将来他地盘上出产的羊毛,他都给清辉暖绒阁留着。 又提了一嘴永宁公主,说他父王如今天天歇在永宁公主那里。 其他妃子对永宁公主有意见,联手给她使绊子,永宁公主连宫门都不敢出。 这些妃子都是贵族出身,便是永宁公主嗾使他父王对这些妃子下手,他父王也不会听她的。 “你尽管放心,她不会给大熙添麻烦的。” 在信末,他如此写道。 “你多保重。” 冯清岁很是欣慰。 不过永宁公主给大熙添不了麻烦,不意味着旁人也一样。 这日,负责打探消息的夜鹭向她禀报了一则消息:“这几日进京的商队混了不少可疑之人,这些人爱往街井转悠。” 冯清岁立刻警惕。 若是有人往井水投放痢疾,全京城百姓都要遭殃。 她将此事匿名告给追缉司,追缉司很快便将这些人都抓了起来。 一审,果然是混进京城传疫的。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疫病没能在城里传开,却在京师各大营传了开来。 第233章 送人 确切地说,疫病是在京师第三营之外的各营传了开来。 其他营的提督捂着肚子,看着活蹦乱跳、没有一个人染病的第三营将士,寒着脸质问宣提督:“这痢疾,是不是你们第三营散播到我们营的?” 秋猎在即,京师各营将随陛下前往围场狩猎,一较骑射高低。 这痢疾一得,他们连围场都别想去了,更别说在陛下面前博个封赏。 格老子的,以前真没看出来,宣平百这人,竟是个表面大大咧咧、暗地里给人使绊子的货。 宣提督一双眼睁得比铜铃还大。 “你们再说一遍?痢疾是谁散播的?” “老子从河州回来第一天,就把冯医官给我们第三营的防疫手札一人送了你们一份。” “还千叮咛万嘱咐,水一定要喝煮沸的,瓜果一定要吃用凉白开清洗的,上完茅厕一定要用胰子净手……” “你们是怎么笑话老子的?” “‘京城没灾没疫,这么讲究干啥?’‘谁吃瓜果还用凉白开洗?高门贵女都没你讲究。’‘老宣你去了河州一趟,怎么成了惊弓之鸟?’……” “如今中了招,就诬到我们第三营头上,说是我们投疫?阎王殿里告阴状都没你们荒唐。” “你们问问我们第三营将士,哪个不是一条条照着防疫手札做的?我们营的马喝的都是热水。” 各营提督哑口无言。 “谁能想到这痢疾会传到京畿来。” 第一营提督拧眉道。 “如今天气凉下来了,我们各营每日也都供应沸汤,只有瓜果是用溪水清洗的,那溪水澄澈见底,又不脏……” 宣提督冷哼了一声:“不脏?那是你眼睛看不出它的脏,疫病这东西,是你用肉眼看得见的?” 清贵如裴云湛都被脓血粪便污过的山泉水给骗了过去,何况你们一帮大老粗。 “你们还是老老实实按冯医官那本防疫手札行事,谁知道营地这边的水源都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各营提督怒骂了一番幕后黑手,各自回营房找那本不知被他们塞哪个桌脚下的防疫手札。 然而京师将士染疫只是开端。 从西北奔袭而来的流民随后便冲破关卡,闯入京畿地区,朝着京城各城门行进。 朝廷不得不临时赈灾。 流民围城之时,京城各大集市,接连遭人投掷霹雳弹,伤亡惨重。 还有人半夜破门而入,掠劫高门大宅。 一时间,京城内外人心惶惶。 裴闵如担忧书院成为攻击对象,遣散学生,关闭学堂,回了裴家。 见过父母兄长后,她和丫鬟文心带着从清水镇带回来的土仪出府,在回廊碰见裴云湛。 “二哥。” 她停下脚步,绷着脸喊了一句。 “你回来了?”裴云湛应了一声,看向她手里的东西,“准备去哪?” 裴闵如淡淡道:“见个朋友。” “冯夫人?” 裴闵如没想到他一猜就中,瞬间想起曾经的争执,脸色骤沉。 “是又如何?二哥要拦我吗?” “拦你做什么?” 裴云湛摇头。 “如今京中不太平,家家户户都在严防死守,纪府护院或许不够,你问问冯夫人,需不需要援手,裴家可以拨十来个护院给他们。” 裴闵如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上下扫了裴云湛一眼,心头满是怀疑:二哥该不会被孤魂野鬼附身了吧? 先前还让她离冯夫人远一点,生怕人冯夫人攀附裴氏。 一眨眼居然主动给冯夫人送护院? 裴云湛将她的惊愕看在眼里,略不自在道:“之前是我无知狭隘,误会了冯夫人。” “前往河州赈灾途中,我染了疫病,还被误诊,多得冯夫人及时察觉,施以援手,救了我一命。” “纪郡王曾命我担任临时县令,让我受益匪浅,我甚为感念他的栽培之恩。” “才会担忧纪府安危,欲借你之手提供援助。” 裴闵如听罢,脸色缓和下来。 “二哥能幡然醒悟,再好不过。我先去拜访冯夫人,回头再寻二哥详谈。” 裴云湛颔首:“先将护院带上吧,若冯夫人需要,直接留下便是。” “好。” 裴闵如随后和文心带着一众护院去了纪府。 “你先前提过爱吃清水镇的香干,我带了些回京,还有灵泉水和镇上的瓜果蔬菜。” 见到冯清岁后,她将土仪奉上。 冯清岁喜出望外:“谢谢,我刚好想吃来着。” 随即问起书院近况。 裴闵如道:“暂时休课了,等祸乱平息再说。” 冯清岁点头:“眼下人心惶惶,歇一阵也好。” 裴闵如便问道:“你们府里可有足够人手护院?不够的话,我这里有十来个人,可以拨去听用。” 冯清岁哑然失笑。 “你忘了我还拨过人去书院保护你么?我有足够人手,放心吧。” 裴闵如莞尔一笑:“当然没忘。只是想着人多些,总归更稳妥些。” 冯清岁点头赞同。 两人聊了一会,紫苏进来传话:“夫人,宗四爷登门拜访。” “请他在厅堂稍等。”冯清岁道,“我一会过去。” 紫苏领命而去。 裴闵如笑道:“你既有客来,我便先回府,我们来日再叙。” 冯清岁道好。 裴闵如出了纪府大门,发现门外除了她带来的十来个护院,还站着约摸二十个精壮汉子,心里微微讶异。 这些人,是宗四爷带来的? 宗四爷走南闯北,什么风浪都见过,不至于因为一点动乱就带那么多人出门。 这些人极有可能也是想给纪府的。 没想到宗家和纪府交情也这么好。 她刚感叹完,便见两个青年,一个穿御前侍卫服,一个着追缉司缇骑鱼龙服,领着二十个精神十足的劲汉,也停在了纪府门口。 表情不由呆滞。 这两人,也是来给纪府送护卫的? 随即便见穿御前侍卫服的青年将拜帖递给门房,和颜悦色道:“麻烦通报一下,我们奉家父宣平百之命,带府兵前来协防。” 裴闵如:“……” 还真被她猜中了。 她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 裴云湛见她照原样把人带了回来,蹙眉道:“冯夫人没收?” 裴闵如轻叹了口气:“她收不完。” 第234章 不同 冯清岁没想到宣提督也惦记着纪府。 听宣朗和宣泽道明来意后,感激道:“宣大人厚谊,我们心领了。不过眼下纪府人手已够支应,这些弟兄还是带回去吧。” 宣家兄弟俩方才行至纪府门口,看到那两批明显分属不同人家的护院,已然明白一件事。 ——他们来迟了。 身为御前侍卫的宣朗拱手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告退。府上若有差遣,宣家儿郎随时听候调派。” 冯清岁笑着道好。 宣家兄弟带着自家人马,转身离开。 尚未离去的宗鹤白望着他们身姿挺拔的背影,对冯清岁道:“宣家家风不错,他们兄弟俩为人又方正,算是值得托付的对象。” 冯清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噙着笑道:“砚棠她们几个的亲事可曾定下了?” 宗鹤白:“……” 可真会转移话题。 “她们的亲事自有你舅舅舅母操心,你不如多为自己考虑。” 他叹息道。 实在不忍心看外甥女年纪轻轻就守着一块冷冰冰的牌位过活。 冯清岁狡黠一笑:“等四舅舅成亲了,我再考虑亲事也不迟,总不好越过长辈。” 宗鹤白一噎。 “你这丫头,倒会拿话堵我。”他摇头笑叹,“我这就去请媒婆,马上给你找个四舅母。” 冯清岁眉眼弯弯:“我等着喝喜酒。” 宗鹤白见说不过她,只好岔开话题:“这些人你当真不要?” “四舅舅你放心吧,”冯清岁认真道,“真要缺人我肯定不会跟你客气。” 宗鹤白唯有跟宣家兄弟一样,将自己带来的人领回去。 他走后,上官牧也带了人过来。 冯清岁同样没收。 上官牧似乎尚未从失去好友的痛苦中走出,眼底蓄满郁色。 “我们两家离得近,你们若是有个风吹草动,让人爬到墙头吹个响哨,我马上带人过来。” 他沉声道。 冯清岁道:“好。你们也要多保重。” 上官牧也跟前面几人一样,将带来的人领走了。 纪府斜对面,纪鸿德站在自家府邸门口,看着这边人来人往,心道纪长卿这孽障心狠手辣,人走茶居然没凉,也够稀奇的。 真正稀奇的事他可没见着。 因京城内外一日乱过一日,冯清岁估摸着很快便有大事发生,问燕驰:“火器制得怎么样了?” 燕驰回道:“出了不少成品,但京城各城门如今搜查严密,怕是送不进来。” 冯清岁指着蹲在廊柱上的游隼道:“让它运送如何?” 游隼“嘎”了一声。 ——找小爷有事? 燕驰微愣。 “估计只能送最轻的霹雳弹。” “可以了。”冯清岁回道,“再送一些火药原材料过来,我们自己配,装陶瓮里,一样能当炸弹。” 燕驰眸色大亮:“还是夫人有主意。” 陶壳的爆炸效果虽不如铁壳,但群攻效果也不错。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游隼:“三黄,靠你了。” “嘎?” 接下来的日子,游隼跟蜜蜂一样,从早忙到晚,将一个又一个霹雳弹,一包又一包硝石、硫磺、木炭,从城外送入纪府。 得益于它的俯冲速度,住在纪府周围的人家哪怕发现天空有灰影掠过,也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东西,便寻不着了。 因师父在宫里难以自保,冯清岁又让它给师父和纪长卿放在宫里的眼线送了袖箭等小巧武器和各色毒药。 忙完后,游隼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地看着冯清岁。 “嘎嘎!” ——人你以后要是没饭吃,小爷送货养你。 “辛苦了。”冯清岁顺了顺它的背毛,“今晚想吃什么?” 游隼朝隔壁院落转头。 冯清岁:“……” 虽然那些鸽子确实很肥美,但是—— “你不是不吃窝边鸽吗?”她好笑道,“给你从外头买几只。” 游隼:“嘎。” ——野鸽没有家鸽香。 猜到它意思的冯清岁:“……” “我买回来养肥了你再吃。” “嘎嘎。” ——好吧。 很久以后,隔壁鸽子第十八代子孙教育它们的孩子:“做鸽最紧要是有一技之长。会送信的鸽和不会送信的鸽,命运截然不同。” 小鸽子一脸懵懂:“古咕固?” ——有什么不同? “古咕固。” ——寿终正寝和沦为大魔王盘中餐的不同。 城外的流民越聚越多,城里的人能不出城便不出城,但即便待在城里,也因时不时发生的爆炸而悬着一颗心。 冯清岁猜测这些都是赵必翔的手笔。 以赵必翔的丧心病狂,若让他攻入京城,城里怕是要血流成河。 纪长卿留给她的人虽然个个身怀绝技,但也不到一千人,这些人只够她护着纪府、清辉暖绒阁作坊和慈幼院,无法抵挡数以万计的流民。 京城百姓还得靠京师大营守护。 然而京营将士的战斗力被痢疾大幅削弱,真要打起来,恐怕…… 皇宫,勤政殿里,皇帝也在忧虑此事。 “恐怕要将蒙州边军调过来。” 他对兵部尚书道。 兵部尚书神色一凛:“陛下,蒙州边军一动,蔡国边军恐怕也会动。” 皇帝拧眉:“那便调煌州边军。” “陛下,万万不可!” 兵部尚书瞬间紧张。 “勒噶今夏大旱,牛羊严重减产,秋冬定会南下掠夺,若无边军抵挡,勒噶骑兵怕是要长驱直入。” 皇帝:“……” “那你告诉朕,该如何解京城之围?” 兵部尚书神情一顿。 “臣以为,等京营将士身体康复,定能将流民逐出京畿,遣返原籍。” 皇帝:“京畿大半粮仓已经开仓赈灾,流民还在源源不断涌入,维持不了几日了。” 兵部尚书语塞。 皇帝挥手屏退他,眸色沉沉地望着对面墙上的舆图。 他努力了二十四年,为何大熙不但没有繁荣起来,反而越发衰败与混乱? 因为他……德不配位吗? 两日后,刚过一更,冯清岁忽而从梦中惊醒。 她好像远远听到了打斗声。 “发生什么事了?” 她召来燕驰。 “有流民烧了京畿的粮仓,和京营将士打了起来。” 燕驰回道。 冯清岁容色顿敛。 “开始了。” 第235章 宫变 粮食是能活命的东西,普通流民也许会抢粮仓,但绝不会烧粮仓。 只有想要制造混乱的人,才会这么做。 京畿一乱,京营将士忙不过来,幕后之人便可以伺机指使流民攻城,或者…… 发动宫变。 对方能一而再地在城内制造爆炸案,显然早就在京城埋伏了不少人手。 烧粮仓极有可能是为了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让城里的人手和城外的流民里应外合,破开城门,而后杀向由御林军护卫的皇宫。 甚至宫里说不定也有对方的人。 若事情果真如她猜想这般,师父的处境就危险了。 冯清岁当即给宫里的眼线传信,让他们看好凤仪宫,一旦出现混乱,便护送师父离开。 而后知会城里其他人,时刻准备应战。 继而传令给府卫,严阵以待。 忙完后,她站在庭院里,看着西北方向的夜空,怅然道:“你再不回来,我可真要带着娘离开京城了。” 第五轻轻最近都在日以继夜地编写医书,半夜才歇下。 刚合上眼不久,便听见凄厉惨叫。 顿时翻身坐起。 伸手抓向睡前放在榻边的衣物。 穿戴完毕,她快步走出寝殿,问守在仪门的内侍:“公公,外面怎么了?” 内侍回道:“回娘娘,来了几个刺客,侍卫正在应对。” 第五轻轻神情骤肃。 转身回房将自己的编纂成果裹到包袱皮里,背在身后,而后游隼投递进宫的袖箭戴在手上,把毒药塞到身上。 准备妥当后,坐到窗边,仔细聆听凤仪宫外的动静。 刺客绝不像内侍说的,只有几个,起码也有几十上百个。 且手上有火铳和霹雳弹。 枪击声和爆炸声陆续响起,琉璃窗都差点震碎。 战斗声响越来越近,很快凤仪宫宫门处,也响起了枪声。 宫人惊得六神无主。 “娘娘,有刺客杀进凤仪宫了!怎么办?” 她从椅上站起,平静道:“藏起来,或者逃出去,保全自己的性命。” 说完往后庭走去。 后庭北侧宫墙外有棵石榴树,先前她和清岁约好,一旦凤仪宫失手,便到此处,等着她的人救援。 第236章 传给谁 皇帝面如寒霜:“朕绝不会将皇位传给你这种酷虐成性、毫无人伦的孽障。” 赵必翔转身,嗤笑出声:“不传给我,传给谁?” 说完吩咐身侧影卫:“将人带上来。” “是!” 黑衣影卫领命而去。 不一会,尚未出宫开府的七个皇子被带到了御书房前。 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惶恐,年纪最小的两个一见到皇帝就哭嚎。 “呜呜,父皇……” 皇帝攥紧了拳头。 赵必翔弯腰拾起一把御前侍卫佩刀,走到那七个皇子里最年长之人跟前,问皇帝:“传给小五?” 说完也不等皇帝回答,手起刀落,一刀砍断五皇子脖颈。 “啊!——” 两个小皇子失声尖叫。 其他皇子脸上瞬间失去血色,惨白如雪。 赵必翔往前走了一步,再次手起刀落。 “还是小六?” “住手!你这个孽畜!” 皇帝眸底血色翻涌。 “你连自己亲弟弟都要残害吗!” 赵必翔讽笑:“瞧父皇这话说的,手足相残不是我们皇室的老传统吗?您不照样踏着自己兄弟的尸骨上位。” “父皇您若是肯写传位诏书,他们又何必送命。” 说完继续向前,又带走一个皇子的性命。 其余皇子回过神来,朝皇帝呼喊:“父皇!救救我们!” 皇帝闭上了眼睛。 这孽障不可能放过他们。 传位诏书一写,不光他们活不成,他也要命丧黄泉。 他还有翻盘的机会,不能就这么枉送性命。 赵必翔转头,看向剩下四人,怜悯道:“真是遗憾,父皇并不想让你们活下来。” 旋即递给挟持这四人的影卫一个眼神。 影卫长刀一扫,四人咽喉俱断。 第237章 报应 纪长卿率着他从勒噶解救出来的五千人前往皇宫。 半路上,被他安排回纪府查看的烛影回来复命:“府里一切安好。” 纪长卿神色稍缓。 虽然他知道某人本事了得,定能护住自己和身边人,但一路上还是悬着一颗心,怕事有万一。 好在无事发生。 “爷,还有一事。” 烛影凑近,耳语了几句。 纪长卿听完,挑了挑眉,略一寻思,低声吩咐了一番。 烛影领命而去。 纪长卿坐直身子,策马前行。 御书房前,赵必翔刚要吩咐影卫去城门看个究竟,一群蒙面黑衣人突然从屋檐飞身而下,朝他和影卫掷来几个陶瓮。 “轰!轰!轰!” 陶瓮接连炸开,碎片四溅,离得近的影卫瞬间毙命。 他被一个影卫眼疾手快拽离原地,却也被几枚碎陶击中,失声痛呼。 刚要骂皇帝是不是不要命了,竟然让燧龙卫动手,便见易容成内侍、挟持着皇帝的影卫被一枚霹雳弹砸中,倒向一侧。 皇帝被爆炸波及,同样摔倒在地。 原本架在皇帝脖子上的刀刃震落到一边。 他暗道不好,忙冲上前去,捡起刀刃,架回皇帝脖颈上,胁迫皇帝站起。 那些蒙面黑衣人根本不管皇帝死活,不断朝他们投掷霹雳弹和装着炸药的各种瓷瓶。 他带进宫的三百人眨眼便只剩五六十人。 不得不咬牙下令。 “先撤!” 随后在剩余影卫护送下,朝连着暗道的排水道所在的废弃宫殿走去。 蒙面黑衣人紧追不舍,一路追杀,待他走到宫殿,身边的影卫只剩下二十个。 “等我们的人全部进暗道,便炸毁出口。” 他吩咐身侧影卫。 影卫点头。 赵必翔推着皇帝下了排水道。 皇帝一早就被他反绑了双手,走路都难以平衡,被推进排水道时跌倒在地,吐出一大口血。 赵必翔看着他被霹雳弹炸出来的一身血,冷笑道:“还以为那帮人是御林军的燧龙卫,没想到竟是来要你命的。” 皇帝也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么一伙人。 这些人手里的霹雳弹比兵器司研发的霹雳杀伤力还要强,且丝毫不顾及他性命,分明是奔着杀他来的。 他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暗卫一直没出现,估计早就被这些人杀了。 但此时他无暇猜测幕后主使,挣扎着站起后,催促道:“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赵必翔沉着脸推着他往前走。 恰在此时,一个甜瓜大小的霹雳弹倏然越过他们头顶,落在前方通道。 “轰!” 地道瞬间崩塌。 他们被坍塌的砖石砸了个正着。 赵必翔感觉肩颈一重,剧痛袭来,脖子以下俱被埋在砖石里,失去知觉。 皇帝同样被埋了起来。 他本就受了重伤,砖石一砸,雪上加霜,喉间又涌上一股腥甜,五脏六腑似是碎裂般,痛得他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 打斗声渐消。 沉稳脚步声响起。 身上砖石被一点点扒开。 他艰难睁开眼睛。 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 “臣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穿着一身染血铠甲的俊朗青年单膝跪在他身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有一刹那,皇帝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不然怎么会见到纪长卿呢? 不对。 这副武将打扮,应该是纪长风。 他只见过纪长风两面。 第一面是纪长风参加武殿试、被他钦点为武状元时,第二面是纪长风被提拔为骠骑将军、回京述职时。 纪长风为人沉稳,惜字如金,问一句答一句,简明扼要,绝不多说一字。 和纪长卿截然相反——纪长卿出口成章,舌灿莲花,最擅察言观色,三两句话便能将他哄开怀,十个言官都辩不过他。 兄弟俩虽然性情和才能截然不同,但都是人中龙凤,便是他清楚知道他们的父亲因他而死,也忍不住生出惜才之心,不断提拔他们。 他也曾欣赏过他们的父亲,想要将他收入麾下。 然而纪裴铮一早和太子结识,后来又和家族闹翻,不曾留在京中任职,他唯有打消念头。 拔擢纪长风和纪长卿,算是弥补他年轻时的遗憾。 ——他还是皇子时,无数次希望自己能像太子那样,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身边英才云集。 可惜谁都看不到他。 除了轻轻。 “陛下?” 青年的呼唤拉回他的思绪。 皇帝胸口一痛,吐出一大口血。 血里隐约能看到脏器碎片。 他陡然明白,他活不成了。 “你……是谁?”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青年。 纪长风死在了沙场上,纪长卿死在了洪水里,为何还会冒出一个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 是他们假死,还是他们其实不是双胞胎,而是三胞胎? 青年满脸惊诧:“陛下不记得了?臣奉您的命令假死脱身,前往勒噶解救边民。” “托您的庇佑,臣活捉了五个勒噶王,三十个勒噶王子,还有近百将军贵族,解救了五千边民,现已将他们全部领回京城,听候安排。” 说完似乎怕皇帝不信,朝身后招手,几个提着木盒的人上前,一一打开盒子,抽出沾满石灰的人头,亮给皇帝看。 “活捉的那些还在宫外,这几个是不小心杀了的。” 皇帝瞳孔骤然一缩。 脑海掠过“报应”二字。 当年他为了除掉太子,不惜向墨县投放痘疮,让纪裴铮和太子皆染痘疮而死。 而后仗着轻轻给他种过牛痘,主动请缨前往墨县赈灾治疫,赢得天下名。 从一众皇子里脱颖而出,入主东宫。 因怕有人洞悉他的所作所为,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不曾将防治痘疮的方法公开。 直到找到轻轻,被她刺到,才下决心寻找痘牛。 但纪长卿是个聪明人,哪怕他宣称痘疮防治办法是新近找到的,也可能引起纪长卿怀疑。 在推广种牛痘之前,他必须除了纪长卿。 ——他本来也没打算一直留着纪长卿,利用纪长卿抄完巨贪豪族后,为安其他人的心,他也会找个理由除掉纪长卿。 河州洪灾来得凑巧,刚好给了他制造意外的机会。 他命人暗中跟随赈灾队伍,只等叛军被剿灭,便对纪长卿下手。 纪长卿如他所愿,死在了河州。 他大方地追封他为郡王。 谁知—— 他咬牙切齿道:“那些是你的人。” 第238章 诈尸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赵必翔虚弱喘笑。 “我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折腾了大半年,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父皇真是好眼光,千挑万选,选了个乱臣贼子当丞相哈哈!” 纪长卿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趁他大笑掷入他口中。 “咳咳!” 赵必翔猝不及防咽了下去,旋即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陛下,您可要见皇后一面?” 解决干扰物后,纪长卿问皇帝。 皇帝神色骤变。 轻轻她,不是被侍卫救走了,而是在纪长卿手里? 这人真是……算无遗策! 纪裴铮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纪长卿这样智多近妖、诡谲如狐、无所不用其极的儿子! 不光猜到他要杀他,伺机假死,辗转千里去勒噶灭王族抢兵马。 还一早就安插了人手在宫里,趁乱挟持轻轻并对他下黑手。 他十一个儿子的心窍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多! “陛下放心,臣不会动皇后分毫,还会让她当皇太后,安享晚年。”纪长卿继续道。 怎么可能。 皇帝满脸狐疑。 纪长卿对身后站着的烛影说了句:“带过来吧。” 烛影跃上屋檐,飞身离去,不一会,抱着一个襁褓归来。 纪长卿接过襁褓,递到皇帝跟前。 “这是骆昭仪刚刚生下的小皇子,骆昭仪今晚受了惊吓,提前分娩,产后血崩,因太医院御医赶不及救治,已经去了。” “孩子被宫人救下,藏起来逃过一劫。” “臣愿辅佐他继位。” 皇帝:“……” 竟连骆昭仪腹中的孩子都算计到了,还有什么是他没算到的? 没有这孩子的话,纪长卿想坐上龙椅,绝非易事。 他的子嗣死光了,宗室还有其他人在,除非纪长卿杀光赵氏男丁,不然这皇位怎么也轮不到纪长卿来坐。 纪长卿要是血洗皇室上位,得位不正,不光会遭人诟病,留下骂名,还会让四方豪族生出异心,天下枭雄竟起逐鹿。 本就因天灾人祸乱成一锅粥的大熙,将会更加飘摇动荡。 敌国再伺机进攻的话,大熙灭国都有可能。 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扶持幼帝上位,先把权力收拢到自己手心,等天下安定下来,再让幼帝禅位。 骆昭仪这个孩子,简直像是为他纪长卿生的。 看着眼前红通通、皱巴巴、眼睛浮肿难睁的孩子,皇帝长叹了一口气。 以纪长卿的狼子野心,这孩子指不定活不到五岁就要夭折。 不过有了这孩子,轻轻可以做皇太后,在他死后可以维持尊贵地位,于他而言,也算了了一桩遗憾。 “让人拟旨吧。” 他强咽下喉间涌起的腥甜,对纪长卿道。 纪长卿立刻让人去请翰林学士和六部尚书过来。 随后命人去请太医。 他没有将皇帝挪去别处。 以皇帝现今的情形,一旦挪动,怕是要顷刻毙命。 太医院院使过来后,一看皇帝脸色灰败地躺在血泊里,神情骤变。 忙跪下为皇帝诊断。 这一诊,手都是抖的。 皇帝淡淡道:“让朕再撑上一两个时辰便好。” 院使瞬间老泪纵横。 “陛下!” 命人取了热水过来后,他颤着手喂皇帝服下药丸。 药力旋即发作。 皇帝感觉身上痛楚缓了许多。 翰林学士和六部尚书是被人直接扛进宫里的。 那些身手高强的人闯到他们家里,将他们一把扛上肩头时,他们以为自己是被叛军给掳了。 没想到竟被带到了皇帝跟前。 无暇顾及被颠得翻江倒海、差点呕吐的脾胃,他们全都扑到了排水沟边,满脸惊恐地看着皇帝。 “陛下,您怎么……” 皇帝看向翰林学士,沉声道:“起草诏书。” 纪长卿立刻将刚刚命人送来的几案、笔墨、砚台和拟圣旨专用的提花锦缎奉上。 翰林学士看到他的脸庞,悚然一惊。 “丞、丞相大人?” 六部尚书闻言,齐刷刷看向纪长卿,也都被吓得不轻。 怎么回事? 纪长卿竟然诈尸了?! “下官乃纪长风。” 纪长卿回道。 众官:“?!” 纪长风不也死了吗? 纪长卿将他奉命假死,率人潜入勒噶国解救边民之事又说了一遍。 末了,语气沉重道:“可惜下官晚回来了一步。” 众官:“!!!” 带着三百骑兵进勒噶,活捉了五个勒噶王,三十个勒噶王子,近百将军贵族,解救了五千边民? 神话都不敢这么写好吗? 皇帝静默不语。 心道若是这些人知道眼前之人并非纪长风,而是从河州赶去勒噶,只花了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完成以上功绩,岂不是要当场跪下,五体投地? 败在这样不世出的妖孽手上,他连怒都怒不起来。 “此乃朕刚出生的皇儿,赵安。” 皇帝看着被人抱在襁褓里的婴儿道。 “现立其为太子,正位东宫,以承社稷之重。” 众官:Σ(°△°|||)︴ 陛下您说啥? 再说一遍,您要立谁为皇太子? 纪长卿指着被他迷晕过去的赵必翔道:“其余皇子已尽皆为无念所杀。” 众官这才留意到皇帝身侧还有颗人头。 登时目瞪口呆。 “太子啊不无念把其他皇子都杀了?” 纪长卿颔首:“此次宫变,乃无念所为。” 众官:“……” 还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叛军,万没想到,竟是前太子。 皇子死剩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们要辅佐一个婴儿继位? 这、这……这谁辅佐得了啊! 大熙如今风雨飘摇,新帝只知道喝奶,匡扶天下的重任不就都落他们头上? 他们扛不起啊。 刚想劝皇帝从宗室里选人继位,便听皇帝道:“幼主新立,国事繁忙,需肱骨之臣匡扶社稷。纪长风文武双全,才略超群,今特加封为摄政王,总领朝政,辅佐新帝。诸卿须听其调度,共襄盛治。” 众官:“!!!” 封纪长风为摄政王?! 纪长风他打仗厉害,不代表他治得了国啊! 换成纪长卿还差不多。 陛下该不会觉得他们俩是双胞胎,就长了一样的脑子吧? 纪长卿伏地叩首,肃然道:“臣,领旨。” 众官:“……” 真是一个敢封,一个敢受啊。 第239章 都是 皇帝随后召了宗人府过来,将赵安登记在第五轻轻名下。 忙完后,他屏退众臣,问纪长卿:“皇后在哪?” “请陛下稍等。” 纪长卿复完,让人去问过第五轻轻的意愿,方领了她过来。 他带着太医院院使等人退到院外,将空间留给两人。 “轻轻,对不住。” 皇帝轻声道。 “你这辈子,都被我耽误了。” 第五轻轻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若是当年我能接受自己的平庸,安心辅佐太子,不曾铸下弥天大错,该有多好。” 皇帝继续道。 “我们就不会错过这么多年。” “赵启,你不是那样的人。” 第五轻轻平静道。 “即便重来一次,你也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但凡他有半分仁善,都不会故意散播痘疮,让无数生灵涂炭。 皇帝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他的轻轻,总是如此直白,一针见血,不给他留半点情面。 他抬手,抓住第五轻轻的手。 借着衣袖的遮挡,将一枚令牌塞到她手里。 “若是将来……他容不下你,你带着这枚令牌去百花胡同找一个叫玲珑的人。” 他竭力弯起腰身,贴着第五轻轻耳畔道。 “会有人护你周全。” 第五轻轻垂眸,淡淡应了声:“好。” 这一番交代,耗尽了皇帝所有力气。 他跌回原处,喉间再次涌起腥甜。 “真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你。” 说完这句话,他阖上了眼睛。 第五轻轻看着他衰败的面容,在心底道了声:“永不再见。”便起身走向院外。 皇帝听见脚步声,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她一步步离开,走到纪长卿跟前,将他珍而重之交给她的那枚令牌,递给纪长卿。 喉间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喷涌而出。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交谈的两人,整个人如遭雷击。 难怪…… 难怪纪长卿会防着他,原来早就从轻轻这里得了真相。 他们两人,竟然认识! 哈哈哈哈! 他输得不冤! “噗!” 皇帝喷出最后一口鲜血。 死不瞑目。 第五轻轻听见皇帝这边动静,扭头看了眼,见他凸着眼球,面容扭曲地看着这边,生机全无。 对纪长卿道:“该准备丧事了。” 纪长卿应了声好,随即唤来礼部尚书,将操办皇帝、骆昭仪及众皇子葬礼一事交给他。 礼部尚书一个头比两个头大。 夭寿。 十一个人的葬礼,该怎么操办? 纪长卿才不管他怎么办,他将赵安交到骆昭仪原先准备的乳娘手中,安排好看护之人后,命人清理宫中尸首。 自己则将赵必翔挖出来,带回纪府。 冯清岁在烛影问她要霹雳弹和火药时,便知纪长卿回来了。 她在府里翘首以盼,直等到日上三竿,才等到纪长卿。 见他一身戎装,不知为何,脑海浮现出她在大街上初见纪长风那一面。 当时纪长风身上穿着同样的戎装,鬓发沾着同样的血迹,面容带着同样的坚毅,一身肃杀之气,仿佛是“战神”的代名词。 “真不愧是双生子。” 她心下嘀咕。 “穿起戎装来,连气质都一模一样。” 纪长卿看到她,笑容漾开,一身寒意霎时消融,仿佛万丈冰原忽逢春,眼角眉梢尽是春光。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抱住她。 冯清岁骇然失色。 “你疯啦!” 她失声惊呼,伸手推他。 “周围都是下人!” 再高兴也不能不管不顾啊。 纪长卿将人箍得更紧,俯首耳语:“回来的不是纪丞相,是纪将军。” 冯清岁:“???” 她迷惑了片刻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他竟不是以自己身份“复活”,而是以纪长风的身份“复活”的?! 她死去的夫君活着回来了?! 瞬间呆若木鸡。 纪长卿抱了片刻,松开她,一脸歉意道:“我领了皇命,死遁去了勒噶,灭了勒噶王族方带着被掠劫的边民回来,让你受苦了。” 冯清岁:“?!” “你离开河州后,不是去了西北,而是去了勒噶?”她惊愕道,“还去勒噶杀了一圈才回来的?” 虽然她知道他会武,也懂用兵,但这战绩还是太离谱了吧? 一个文臣比武将还能打,像话吗? 盯着这人的脸看了几息,她忽而想起一事。 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跟我回院。” 她转身往破浪轩走。 纪长卿不明就里,疑惑跟上。 将人带到屋里后,冯清岁面无表情道:“除了上衣。” 纪长卿低头看了眼,见胸口沾了不少血迹,笑道:“我没受伤,这是别人的血。” “谁管你受没受伤。” 冯清岁一双眼眸如鹰隼般盯着他腰腹。 “赶紧除衣。” 纪长卿终于回过味来。 神情一僵。 冯清岁看他这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难怪你春狩中弹后不肯除衣,非要我剪开伤处的衣物疗伤,”她冷笑道,“原来是怕我看到右腹的疤痕。” 纪长风的伤口是她缝合的,留下的疤痕她自然认得。 纪长卿就是纪长风,怪不得她一早就被他识穿。 想到自己屡次在这人面前编造“纪长风”说的话,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踹了这人一脚。 纪长卿没有闪躲,挨了这一脚。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他弱弱道。 耳尖烫得不行。 万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 以至于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冯清岁叉手质问:“你到底是纪长风还是纪长卿?” 纪长卿:“……都是。” 冯清岁:( ?Д?≡?Д?) “娘只生了你一个?” 一个人为什么要扮两个?精分吗?还是为了领两份俸禄? 纪长卿摇头:“我确实有个双胞胎兄长,只是他九岁时吃汤圆噎死了,娘深受打击,神志不清,我为了让娘好起来,便一人分饰两角,一边当兄长,一边做自己。” 冯清岁:“……” “每次都只有一个人出现,娘就不曾怀疑过?” 纪长卿道:“我找了个武师,让他收‘长兄’为徒,随他在山上习武,逢年过节才回家。我自己在家读书,逢年过节外出访友,不在家。” “我和长兄打小就爱拌嘴打架,娘只当我们不和,王不见王,不曾怀疑。” 冯清岁:“……” 第240章 撑腰 冯清岁以为自己上门冒充寡嫂就够离谱的了,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 竟有人从小一人分饰两角,骗过自己母亲不说,还去考科举,把皇帝都给骗了。 真是让她望尘莫及。 “你怎么做到同时当文官和武将的?” 她好奇道。 “我日常都在京营,偶尔到衙门露一下面,三黄会将衙门事务送来军营给我处置。” 纪长卿回道。 “紧急情况会安排替身坐镇,横竖底下官员也不会细看。” 冯清岁:“……” 赵氏皇朝也是腐朽到一定程度了,才由得他糊弄。 见这人嘴唇干得都快起皮了,她走到桌边,给他倒了一杯自己方才泡的鸡骨草茶。 纪长卿一宿不曾喝水,这杯带着草木清冽气息,又有着微妙回甘的茶水一入喉,眉眼都舒展了开来。 岁岁倒的茶就是好喝。 “娘那里,你打算怎么办?” 冯清岁问道。 他变回“纪长风”,和她倒是名正言顺了,可对戚氏而言,小儿子丢下自己的身份,冒充亡兄,霸占寡嫂,能说得过去? 纪长卿一脸坦然:“娘会理解的。” 冯清岁:“……” 戚氏怕是会打断他的腿。 算了,懒得管了,反正要挨打的又不是她。 “我师父怎么样了?”她关切问道,“你怎么没带她回府?” 纪长卿将宫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而后道:“陛下驾崩了,你师父要在宫里守孝,暂时出不来,等葬礼结束,你随时都能进宫见她。” 冯清岁一颗心落回原处,继续问道:“赵必翔死了没有?确定是他本人?” “还没死,给你带回来了。” 纪长卿说着,便要带她去外院看赵必翔。 “岁岁,墨宝和卷毛在哪?”院里忽然响起戚氏的声音,“我新做了两件衣服,让它们过来试试。” 冯清岁笑着迎了出去:“娘,墨宝它们在隔壁院子,我这就唤它们回来。” 说完对着隔壁院落高喊:“墨宝,卷毛!” 一黑一黄两道身影旋即从院门口冲进来,奔到冯清岁跟前停下。 戚氏半蹲下来,先给墨宝套了一身衣服,又给卷毛套了一身。 “真好看。” 冯清岁夸赞道。 “娘给它们做的衣服越来越合身了。” 戚氏笑道:“熟能生巧。” 她直起身后,方发现冯清岁身侧多了个人,正一脸幽怨地看着墨宝和卷毛身上的衣服。 她怔了片刻,旋即瞪大眼睛:“看什么看,没你的份。” 纪长卿:“……” 他如今在他娘心里的地位,已经连狗都不如了吗? 下一瞬,便听见他娘吩咐身后跟着的丫鬟:“春云,将我这些天准备的扫帚全部拿过来。” 纪长卿:(???) 全……部? 是要搞全家大扫除吗? 还是扫晦气? 说起来,去晦气一般是跨火盆而不是扫扫帚的吧? 春云是个麻利的姑娘,领完命一溜烟跑回慈安堂,抱了一摞扫帚回来。 戚氏抽出一把,对着纪长卿,劈头盖脸拍去。 纪长卿:(°ロ°) ! 都是给他准备的? “娘!”他一边躲闪一边发问,“我做错什么了,您要揍我?” “还敢问?!” 戚氏挥帚越发用力。 “破浪轩是你能进的吗?还穿你哥的衣服!你想做什么,冒充你哥骗你嫂子吗!” 纪长卿:“……” “娘,您搞混啦,我是长风,不是长卿。” 戚氏冷笑:“你哥挨打什么时候躲过?就你每次挨打跟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纪长卿:“……” 您打的都是我好不好! 他跃上墙头,曲腿蹲下,叹息道:“娘,我真是长风,我先前奉了皇命死遁,去勒噶救援百姓,刚赶回京城救驾,陛下驾崩前奉了我做摄政王。” 他这番话,既是说给戚氏听的,也是说给府里人听的。 戚氏听明白他的意思后,怒容更甚。 “你给我下来!” 她将扫帚手柄往地上重重一顿。 纪长卿:“娘您不揍我,我就下去。” 戚氏丢开手中扫帚。 “我不打你。” 纪长卿迟疑片刻,从墙头跃下,刚好踩在扫帚上。 戚氏伸手拧住他右耳,拖着他往屋里走。 纪长卿:“……” 冯清岁忍俊不禁。 到了屋里,戚氏松开手,厉声质问:“你问过你嫂子了吗?她同意了吗?你就擅作主张。欺负你嫂子娘家没人是不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人伦的畜生,竟肖想自己嫂子。” 纪长卿:“……” “娘,我……” “娘您别动气。”冯清岁迈过门槛进屋,“长卿他不是故意的。” 戚氏看向她,缓声道:“你别怕,娘给你撑腰,这孽障敢冒充他哥欺负你,娘这就将他撵出家门。” 纪长卿:“……” 冯清岁佯装尴尬:“娘,其实我先前认错人了。我在乌城救的是长卿,不是长风。” 戚氏:“???” “你救的是长卿?” 冯清岁点头。 “和你两情相悦的,也是……长卿?” 冯清岁再次点头。 戚氏错愕:“那你登门时,长卿为何不认下你,由着你抱牌成亲?” 她转头看向纪长卿,目光倏然锐利。 “你想始乱终弃?” 纪长卿:“……” 他有心说出真相,又怕母亲承受不住,和以前一样陷入疯魔。 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撒谎。 “大哥当时受了伤,上不了战场,我刚好去看他,就替他出战,结果也受了重伤,幸好为清岁所救。” “本想着将来接清岁入京就将真实身份告诉她,没想到和她分别后,遭人偷袭,伤了脑袋,遗忘了重伤后的记忆。” “所以清岁找上门时,我没认出她。” “直到这次去勒噶,被绊马索绊了马腿,从马背摔下来,又摔到了脑袋,大概把先前淤堵的地方给摔通了,才想起那段记忆。” “这才决定用大哥的身份复活。” “您过来破浪轩之前,我刚好在跟清岁解释失忆这事。” 冯清岁:(=`ω′=) 不愧是糊弄大师,谎话张口就来。 戚氏沉默片刻,看向冯清岁:“你信他这话吗?不信的话,娘让他死回去。” 纪长卿:“……” 冯清岁:“……” 第241章 告慰 冯清岁有一刹那想要脱口而出“不信”,但瞥了眼纪长卿,见他抿着唇角、下颌紧绷,嘴边的话便拐了个弯:“娘,我信他。” 戚氏容色稍缓。 “既如此,就姑且当他是长风,不过——” 她转向纪长卿。 “我一叫‘长风’就想起你哥,日后你找个机会,把名字改回来。” 冯清岁:(′?_?) 怎么换? 让纪长卿再死一次? 那她岂不是又要当寡妇? 却见纪长卿颔首:“好,等局势稳定我便换回自己名字。” 冯清岁:“???” 名字是你想换就能换的? 戚氏走后,她问纪长卿:“你打算怎么换回名字?” 纪长卿淡淡道:“双胞胎刚出生时,因为分不清而混淆身份不是常有的事吗?就说我们兄弟年幼时被弄混,如今偶然发现,各归其位。” 反正他位高权重,即便有人起疑,也无人敢置喙。 冯清岁:“……” “明年清明,记得多烧点纸钱给你哥。” 纪长卿唇角溢出一丝浅笑:“好。” 旋即带她去见赵必翔。 赵必翔仍在昏迷。 冯清岁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是本尊后,取了医箱过来,给赵必翔施针。 纪长卿惊诧:“你救他做什么?” “就这么让他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冯清岁回道。 纪长卿:“……” 从混沌中苏醒后,赵必翔惊奇发现自己脖子以下恢复了知觉。 尚来不及高兴,就被人抓着后腰带提了起来。 “大哥,麻烦先烧这个,这人染了疫病。” 一道似曾相识的嗓音响起。 他想扭头看清对方,然而脖子一动就像有千万根针扎进骨髓一般,痛得他神魂都在颤抖。 只能暂且作罢。 “疫病?赶紧丢进去。” 一道粗粝嗓音应道。 “啪”一声,他被扔到了一个热得跟熔炉似的地方。 血腥气扑鼻而来。 几十张死不瞑目的脸映入他眼帘。 这是…… 身后“吱嘎”一声,光线骤然消失。 周遭温度迅速飙升。 他蓦地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砖窑。 和他挨在一起的,是他从西北带来京城攻城的流民尸首。 纪长卿竟然,要将他活活烧死! ——救命。 他试图放声呐喊。 喉咙却像被千万根针扎着一样,一张口就痛得他神魂颤抖,发不出半点声音。 想要活动手脚,手脚就跟豆腐一样,软绵无力。 他甚至无法举起手。 更别说从尸堆里爬起来,伸手拍墙。 只能一点点感受着剧烈痛楚自皮肤袭向血肉,再从血肉侵入内脏,咽喉一点点窒息。 疼痛被无限扩大。 每一息都像是一甲子。 终于,灵魂也像是被灼烧了般,彻底寂灭。 冯清岁看着五花将赵必翔丢进砖窑,关上窑门。 又看着柴火熊熊燃烧,青烟直上,将窑里的一切化作灰烬,方带着五花离去。 没有立即回府。 而是去了江家坟地所在山头。 除掉江家坟地的杂草,清掉排水沟淤土后,她摆上贡品,点上香,三跪九叩。 “伯母、姐姐、姐夫、小与,抱歉先前人在河州,没赶上你们周年祭。” “你们的仇,我都替你们报了。” “你们……可以安息了。” 她抬起手,指尖抚过墓碑上的“冯惜”二字,声音微不可闻。 “姐姐,我很想你。” 离去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纸钱燃烧的灰烬被风卷起,忽聚忽散,仿佛在和她告别。 “我会带着你们的份,好好活下去。” 她在心里默念。 旋即转头,一脚接一脚,坚定地往前走。 耳边钟声一声接一声地在山间回荡。 ——皇帝驾崩,每座寺庙都要敲钟三万响。 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和命妇,每日都要入宫哭临。 所谓哭临,是指按礼制要求跪拜、举哀、哭嚎。 哭嚎只要象征性举哀三声即可。 不要求真哭。 但也有哭得情真意切的。 比如贺千千。 昨日她还是风光无限的皇子未婚妻,今日就成了未亡人。 落差如此之大,岂能不伤心? 更伤心的是,自己曾经狠狠打了一把脸的人的长兄,竟然成了摄政王。 让她情何以堪? “呜呜……” 她泪水止不住的流。 一旁的礼官不得不提醒她:“贺小姐,您该移步了。” 下一批哭临的人可还等着呢! 长宁伯夫人赶紧将自家女儿扯到一边。 “你在发什么呆?” 她低声呵斥。 “眼下出风头对你没好处。” 贺千千挨着她的肩头,抽泣道:“娘,我以后可怎么办?” 长宁伯夫人朝远处的冯清岁看了一眼,低声道:“你可是有大福气的人,愁什么?当不成皇子妃,不还有摄政王妃吗?” 贺千千一怔。 “可……他不是娶妻了吗?” 长宁伯夫人一哂。 “抱着灵牌嫁进门的妻子可做不得数。区区一介孤女,如何当得起摄政王妃?纪长风说不定根本就不喜欢她,被她趁虚而入而已。” 贺千千眼泪凝住。 她绞了绞帕子,拧眉道:“可纪长卿看不上我,纪长风和他同出一胎,会不会也……”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长宁伯夫人宽慰。 “阅尽京城闺秀的三皇子都对你情有独钟,他一个莽夫见了你,能挪得开眼?” 贺千千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不无道理。 “那……”她咬了咬唇,“女儿该怎么办?” 长宁伯夫人拭去她下颌的泪水,笑道:“都说要想俏,一身孝,你本就纤弱,如今一身素衣,更显三分俏,等会见着他,像方才那样,表情哀痛一点便是。” 贺千千顿时心中大定。 她挽着母亲的手,轻声道:“娘,我们往外走吧。” 纪长风方才就站在殿外。 长宁伯夫人意会,母女俩步履沉沉地走向殿门口,脸上一片哀戚。 纪长卿正和礼部、工部尚书商量早夭皇子下葬一事。 按大熙礼制,皇子未满十五岁,通常不按亲王规格下葬,也不单独修建陵墓,而是附葬于帝陵或妃园寝。 两位尚书拿不定是葬帝陵还是妃园寝,特来问纪长卿。 纪长卿道:“这次就不安排宫人殉葬了,为免陛下寂寞,把诸皇子都葬到帝陵陪他吧。” 第242章 定力 两位尚书点头道好,随即分头行事。 纪长卿举步下阶。 贺千千见他看都不看自己这边就要离开,急忙提裙跟上。 她故作匆忙地在玉阶上奔走,直走到纪长卿前面去,而后佯装踩空,“啊呀”一声朝后倒去。 满心以为纪长风定会接住她。 孰料纪长风就跟眼瞎了似的,从她身侧走过,头也不回。 贺千千:“?!” 她猝不及防跌坐在玉阶上,尾骨剧痛袭来。 “啊!” 这回是真的痛呼出声。 长宁伯夫人忙走下来,关切问道:“千千,你怎么样了?” 贺千千眼里蓄满泪水:“娘,我可能摔裂骨头了,好痛啊。” 长宁伯夫人:“……” 她长叹了口气,对身后丫鬟道:“去找御医。” 为防有人悲痛过度晕厥过去,哭临上安排了医官。 一个御医给贺千千看过后,道:“尾骨骨折,需得好好调养。” 说完开了个药方给长宁伯夫人。 长宁伯夫人找上太后,求了一顶肩舆,方将贺千千抬出宫,坐了马车回府。 回到自个院里后,贺千千将纪长风骂了个狗血淋头。 “两兄弟都是睁眼瞎!做了十世石头才投胎做人!%$#@~!” 骂到一半,丫鬟来通报:“小姐,您姑祖母过来了。” 贺千千拧眉:“她来做什么?” 丫鬟哪里晓得。 “请她过来吧。” 贺氏如今连进宫哭临的资格都没有,贺千千估计她是想来打听宫中哭临情形。 不曾想,贺氏见到她后,满眼心疼:“眼睛都哭肿了,我就知道,三皇子薨了,你定会伤心得不成样子。” 贺千千:“?!” 忙让丫鬟取镜子过来。 一看,眼睛果然肿得跟金鱼眼似的。 心里又骂了纪长风一顿。 面上却还是装出一脸哀戚:“三皇子对我情深义重,便是为他哭瞎了双眼,也是应该的。” 贺氏怜惜道:“人是活以后,不是活从前,你得往前看才行。” 她这话一开口,贺千千便知她要说什么,淡淡道:“您与其操心我的前路,不如多关心纪家的前程。” 纪长风都害她骨折了,她才不会再晃到他跟前去。 贺氏被她这话一怼,脸上笑容顿消。 “罢了,你心情不好,我就不叨扰你了,有空过纪府坐坐。” 说完和贺千千道别回府。 在府里候着她的纪鸿德问道:“那丫头怎么说?” 贺氏没好气道:“人家让我多关心纪家前程,少关心她的前路。” 纪鸿德拧眉:“三皇子在时,她都没这么张狂,怎么三皇子薨了,她反倒脾气见涨?” 贺氏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估计是刚刚在长风那里碰过壁了吧。” 她那侄媳向来精明,定是一早就让女儿去长风那里试过了。 纪鸿德叹了口气:“看来贺家是指望不上了。” 贺氏脸皮绷紧。 便是指望得上,她也不想低三下四讨好千千那死丫头了。 沉默了一会后,她对纪鸿德道:“要不我们好好教导一下琅儿?这孩子长得又乖又好看,日后指不定有大出息。” 琅儿是她的曾孙女,刚满月。 纪鸿德白了她一眼:“她能有什么大出息?你以为骆昭仪那孩子能活到成年?” 贺氏:“……” “长风都坐到摄政王的位置了,”纪鸿德继续道,“但凡他脑子没坏掉,都不会将皇权拱手让人。” 贺氏皱眉。 这天下马上要姓纪了,他们身为纪长风的祖父母,本该欣喜若狂。 然而以如今他们和纪长风的关系,别说当皇室宗亲,便是想不被打压,都难于登天。 “要不你放下身段和戚氏修好?” 纪鸿德提议道。 贺氏瞪大眼睛:“我先前又不是没试过,她根本就不待见我。” 她一个做婆婆的,好声好气跟戚氏说话就不错了,还要她跪下道歉不成? 真要那样,她宁愿一辈子沾不上纪长风的光。 纪鸿德深深蹙眉。 难道要他去跟纪长风低头? 他拢共只见过纪长风这长孙一面,那一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上——纪长风看到他转身就走,理都不理他。 老两口不约而同瘫坐在椅背上。 贺氏闭目沉思了一会,忽而睁开眼:“我想到了一个计策……” “你别动歪心思。” 纪长卿刚从宫里回府,便被自己母亲警告。 “清岁当初抱牌成亲,连婚宴都没办,你可不能就这么和她做夫妻。” 纪长卿一脸无奈:“娘,我怎么可能委屈她。我这两天不是都住在沧海轩,没往破浪轩去吗?” 戚氏冷哼了一声:“谁知道你忍得了几日?我当然要看着点。” 皇帝新丧,百日内官员都不能成亲设宴。 纪长卿:“……” 娘到底有多信不过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丈母娘呢。 防贼一样防他。 “娘您放心吧,这点定力我还是有的。” 戚氏淡淡道:“你最好说话算话,不然……” 纪长卿:“……” 扫帚伺候是吧? 他忍着不和冯清岁过多接触,却没想到…… “夫人还没回来?” 这天他在宫里忙到半夜才回府,却听留在府里的时安说冯清岁傍晚被宗鹤白的人请走了,半夜也不曾回府。 时安点头道是。 纪长卿忙召来烛影,吩咐道:“联系一下燕驰,看看夫人在哪?” 烛影领命而去,不一会回道:“夫人还在宗家给宗鹤白疗伤,您放心,燕驰和五花都守着夫人。” 纪长卿脸色微沉,问道:“夫人吃过晚饭没?” 烛影:“???” “应该吃过了吧。” 就算在府里没吃,宗家还能不给她饭吃吗? “肯定没吃好。” 纪长卿说着,挽起袖子去了厨房。 和面、揉面、醒面、剁馅、包包子、熬小米粥…… 一忙就是一个时辰。 百福看着明显超过两人分量包子,对时安耳语:“今晚又有口福了。” 时安白了他一眼。 “小声点,给爷听见了,你只有藤条焖猪肉吃。” 冯清岁将近天亮才回府。 刚进府门,百福一溜烟跑过来:“夫人,爷给您准备了早膳。” 正好饥肠辘辘的冯清岁挑眉:“他今儿不是休息么,怎么这么早起来?” 百福:“……” 第243章 身世 百福支支吾吾道:“可能没睡好吧。” 冯清岁去了厨房一看,纪长卿何止没睡好,简直像是一宿没睡似的,眼下一片青黑。 “昨晚怎么不睡?” 她问纪长卿。 纪长卿把刚蒸好的不知道第几屉包子端上桌,又盛了两碗熬得喷香的小米粥。 淡淡道:“想着安抚灾民,恢复民生的事,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冯清岁挑眉。 “真的?不是担心我半夜私会外男?” 纪长卿:“……” “当然不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冯清岁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小米粥,送入口中。 温热香滑。 刚咽下去,胃里便升起一股暖意。 她眯眼笑道:“不过我和宗鹤白的关系确实挺亲近的。” 纪长卿:“!!!” “本来我打算报完仇就死遁,然后去宗家的。”冯清岁继续道,“但舍不得你做的饭菜,只好勉为其难留下来。” 纪长卿瞬间黑脸。 “你想一脚踏两船?” 冯清岁笑意盈盈:“两条船哪里够?起码也得十条八条。” 纪长卿:“……”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 谁敢靠船过来,他保证把船拆了,把船板烧个精光。 冯清岁欣赏完他的黑脸,才噙着笑道:“其实我是宗映秋的女儿。” 纪长卿神情一顿。 “宗映秋是……” “宗老夫人的二女儿,前宁国公宁则明的原配夫人。” 纪长卿:Σ(°△°|||)︴ “那位宗夫人不是只生了一个女儿吗?” 叫宁什么来着? 他记得那人和韩家那位三小姐都是瑞凤会会首,落入法网后被赵必翔派人暗杀了。 冯清岁笑道:“宁凤鸾是宁则明和继室的女儿。” 随后将宁则明伙同继室毒害宗映秋,致宗映秋难产身亡、她先天失明,又将她遗弃至乱葬岗的事说了。 “……是冯惜,也就是我姐姐,将我从乱葬岗捡回慈幼院的。” 纪长卿一早就猜到她是慈幼院的孤儿,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身世。 听她说完,他没忍住,走到她身后,环腰抱住她。 冯清岁伸手拍了他一下。 “抱这么紧做什么,我又不会跑了。” 纪长卿伏在她肩头道:“若是我儿时生活在京城,定让娘去慈幼院将你们姐妹领回来。” 冯清岁:“……” “领回来做什么?给你当童养媳?想得倒美。” 纪长卿:“……” 冯清岁接着道:“便是你生活在京城,也不可能认识我们。” 人和人的缘分便是这样,早一步晚一步,都会错过。 只有恰逢其时,才会遇见。 姐姐和姐夫如此,她和纪长卿也如此。 纪长卿默不作声地抱了她一会,方松开手。 他明白,以她的坚韧,不需要他的怜悯,更不需要他的同情。 他只是心疼她。 那个捧着个糍粑吃得津津有味,一脸满足的小姑娘,原来经历过那么多苦难。 难怪她会出手对付宁国公府,会将宁国公府的罪证送到他手上,让他去抄家。 “赶紧用膳吧。” 冯清岁催促。 “包子就要凉了。” 纪长卿在她对面坐下,看着自己熬了一整宿包的包子,哑然失笑。 原来宗鹤白是她舅舅。 先前的醋都白吃了。 好在他没来得及给宗鹤白添堵,不然…… 想起她去宗府给宗鹤白疗了一夜伤,忙问道:“四舅舅怎么样了?” 冯清岁差点被呛到。 四舅舅。 这人改口可真快。 “他伤得不重,只是中了一枚暗箭,但箭头抹了毒,差点就没命了,我花了一晚上才帮他解了毒,人还没醒。” 她解释道。 “我睡几个时辰,再去宗府复诊。” 纪长卿:“到时我陪你一块去。” 冯清岁:“……” 她斜睨了这人一眼,慢条斯理道:“以前不是让我远着点他,免得受他连累吗?” 纪长卿面不改色:“此一时,彼一时。” 冯清岁忍俊不禁:“不愧是识时务为俊杰的纪大人。” 用过早膳后,冯清岁回了破浪轩休息。 纪长卿回了沧海轩,却是第一时间召来烛影。 “有件重要的事要交付于你。” 烛影神情一肃。 下一瞬,却听自家主子道:“你马上让夜鹭他们打听宗家各个主子的喜好,然后根据他们的喜好,每人准备两份礼物。” 烛影:“……” 他弱弱地说了句:“爷,准备礼品这种事是不是交给百福和时安比较好?” 他是武力担当啊。 纪长卿沉声道:“我下午就要用,他们没你跑得快。” 烛影:“……” 他只好认命行事。 下午,纪长卿焚香沐浴,穿戴妥帖,骑着马,跟着冯清岁的驴车,一道去了宗府。 宗家上下听闻摄政王来了,急忙打开大门,扫榻相迎。 “外祖母,不必如此见外。” 纪长卿对领着一家老小来大门迎接的宗老夫人道。 “像待清岁那般待我便好。” 宗老夫人:“……” 那怎么行。 岁岁是她亲亲外孙女儿,她肯定要区别对待。 不过纪长卿发了话,她自然从善如流:“既如此,老身便斗胆喊王爷一声长风。” 纪长卿笑着应了声好。 和冯清岁随宗老夫人去厅堂后,他命人将备好的见面礼送上。 宗老夫人好佛,他送的是一尊玉佛。 宗大夫人好茶,收到了两罐好茶。 宗二夫人好调香,打开礼盒看到了几款名贵香料。 …… 身为三小姐的宗砚棠,拿到了一杆长枪。 冯清岁看着白皙文秀的宗砚棠,凑到纪长卿耳畔,悄声问道:“你是不是给三表妹送错礼了?” 纪长卿迟疑了一下。 应该没错吧? 夜鹭打听的消息从来不曾出错。 不过这位宗三小姐看起来确实不像是爱舞刀动枪的。 刚这么想着,便听宗老夫人道:“长风真是有心了。竟连砚棠好舞枪都知道,送了她一杆这么好的长枪。” 宗砚棠笑容满面地向纪长卿道谢:“多谢姐夫!” 随即爱不释手地打量自己刚到手的长枪,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味。 冯清岁想起会舞枪的宁凤鸾,笑道:“莫非棠表妹也习了宗家枪法?” 宗大夫人扶额:“可不是,她自个偷学的。我本想养个闺秀来着……” 第244章 想去 宗砚棠听了母亲的话,颇有几分不忿。 “我的身手不比大哥二哥差,要不是生了个女儿身,早就跟着爹上阵杀敌了,哪里用得着在京城装闺秀。” 宗大夫人顿时脸黑如锅底。 “你想学宁凤鸾不成?学了三脚猫枪法就上战场,平白拖累别人。” 宗砚棠皱眉:“娘您怎么能拿我跟她比?我打小下了苦功夫的,哪像她,光顾着练招式,只图招式好看。” 说着看向纪长卿:“不信的话,我耍一套枪法给姐夫看看,是不是比宁凤鸾强百倍。” 宗大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初纪长风可是差点被宁凤鸾害死在战场上——虽然纪长风只是趁机诈死,但宁凤鸾私上战场确实犯了忌讳、添了乱子。 这丫头提起宁凤鸾不说,还想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真是…… 她偏头痛都要发作了。 纪长卿不以为忤,饶有兴味道:“好啊,我拭目以待。” 宗砚棠一听,立刻移步庭院,手腕一翻,长枪如银龙出水,枪尖铮然破空,霎时落叶纷飞。 冯清岁看着她的飒爽英姿,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对宗老夫人道。 “棠表妹看着文静秀丽,枪法却气势磅礴,宛若雷霆万钧。” 宗老夫人轻叹道:“她确实下了功夫,连阵法也都学了,可惜……” 大熙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砚棠便是再想上战场,也无济于事。 冯清岁觉得规矩都是人定的,从前没有,不代表今后不能有。 先前还没有女医去赈灾呢,她不也照样去了? 她朝右侧挪了两步,凑近纪长卿,悄声道:“你军中可缺将领?要不给棠表妹一个机会?” 纪长卿回道:“缺。不过……大舅母未必同意。” 宗砚棠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宗大夫人大概希望她找个如意郎君,过点安生日子。 冯清岁笑了笑:“由她们自己抉择好了。” 枪影骤收,宗砚棠昂首挑眉,神采奕奕问道:“如何?” “不错。” 纪长卿点评道。 “确实比你两位兄长略胜一筹。” 旋即考校了一番她的兵法。 宗砚棠答得头头是道。 纪长卿听罢,对她道:“我从勒噶带回来的五千兵马有三四百女子,她们想留在军中效力,但武力不足,我想找个人带一带她们,不知你可愿意?” “若你也想留在军中且表现出色的话,将来或可交由你统领她们。” 宗砚棠眼眸骤亮。 立刻朝宗大夫人看去:“娘,我想去!” 宗大夫人:“……” 这外甥女婿怎么回事? 拐了她外甥女还不知足,还要拐她亲女儿? 宗砚棠把长枪放到一边,走到她身侧,挽起她胳膊,撒娇道:“娘,您同意好不好?左右我在家也无事可做,不如去军营转转,也许转上个三五天,我就不耐烦了。” 宗大夫人:呵呵。 当初学枪也是这么诓她的:“娘,堵不如疏,您拦着我不如放任我,我吃了苦头就知道掉头了。” 结果呢? 就跟大江入海似的,一去不复返。 她没好气道:“回头再说。别仗着你表姐夫好说话,就狮子大开口。” 宗砚棠: (。??︿??。) 纪长卿笑道:“此事不急,大舅母和棠表妹可慢慢考虑。” 宗大夫人面露感激:“劳你费心了。” 冯清岁和他们絮叨了几句,问起宗鹤白:“四舅舅应该醒了吧?我过去看看他。” “刚刚醒了。”宗老夫人回道,“我们一块过去吧。” 宗鹤白被那毒药伤了神经,虽然苏醒过来,头还是晕乎乎的,脸部麻木,眼睛看东西也模糊。 才喝完药,小厮通报说老夫人、表小姐和摄政王来了。 他不由一怔。 表小姐? 哪个表小姐? 等冯清岁走到床榻边,他勉强看清她的样子,才知“表小姐”说的是她。 “你、什么时候、认亲了?” 他竭力发声。 冯清岁轻笑道:“昨晚你昏迷不醒,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她们全都在这守着,给你服了解毒药剂后闲得无聊,就和大舅母二舅母她们相认了。” 宗鹤白:“……” 他中毒是为了促成这事吗? “认了也好。” 他哑声道。 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纪长卿。 省得这人以为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起了别的心思。 冯清岁给他诊了脉,开了个新方子,交给小厮煎药,而后问起他中毒之事。 “四舅舅缘何中了这难得一见的西域奇毒?若非我偶然见过,怕是来不及配置解毒剂。” 她话音刚落,宗鹤白便脸色一黑。 “纯粹是无妄之灾。” 他咬牙切齿道。 旋即说起中毒经过。 “我约了友人去天香楼吃茶,在雅间等候之时,一个女子抱着个琵琶闯进来,说是刚来茶楼卖艺,请我试听,不收钱……” 然后那女子便自顾自地弹唱起来。 她琵琶弹得极好,音色也动听,他便没有第一时间赶人。 谁知一曲唱毕,两个刺客破窗而入,“嗖嗖”放箭,那女子立刻丢掉琵琶,躲到桌底下。 他慢了一拍,猝不及防挨了一箭。 护卫冲进来救援后,那两个刺客不敌,咬破口中毒囊自杀身亡。 女子一个劲道歉,他只来得及交代护卫将女子抓起来便晕了过去。 “……方才我醒了后让人去天香楼查了,那女子绝非那里的卖唱歌女,琵琶倒是他们楼里一个歌女的,被那女子用一只红宝石耳铛换了去。” 他黑着脸道。 显然女子是闯进天香楼冒充歌女,试图躲避那两个刺客。 偏躲进了他的雅间,害他受了无妄之灾。 冯清岁:“……” 确实倒了大霉。 “那姑娘估计不是一般人。”她笑道,“四舅舅留着她,可得小心。” 宗鹤白点头。 “放心,我有分寸。” 宗鹤白喝完小厮送进来的药后,沉睡过去。 宗老夫人留冯清岁和纪长卿在府里用了晚膳,饭后纪长卿道了句“我到门外等你”便先行告辞。 留冯清岁和宗家人私聊。 宗老夫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对冯清岁道:“长风这人,待你还不错。” 冯清岁点头:“目前还行。” 宗老夫人笑问道:“陛下百日后刚好是我寿宴,到时顺便办个认亲宴如何?” 第245章 医书 宁国公府犯的并非谋逆或通敌叛国之类的大罪,不祸及出嫁女。 冯清岁早在宁国公府被夺爵抄家流放之前,便嫁入纪家,如今便是公布身世,也不会受影响。 冯清岁知宗老夫人是想为她撑腰,便道:“好。” 宗老夫人笑逐颜开。 “我这便让人好好准备。” 国孝以日代月,只有二十七天,一眨眼便过去。 百官吊唁结束,启帝灵柩从皇宫移至寿山行宫,等陵寝修建好后,再择吉日下葬。 新帝被纪长卿抱上龙椅,登了基。 纪长卿代新帝颁布的第一道诏令,便是减免赋税徭役。 所有年内受灾地区的百姓,免除三年赋税徭役。 当然,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这些百姓安居,他们现下一无所有,连活下去的口粮和新一季播种的种子都没有。 纪长卿让各地采取“以工代赈”措施,组织流民修建水利和道路。 并重新分配无主荒地,提供粮种和农具,鼓励流民们回乡耕种。 至于犯上作乱之人,则召集兵力围剿。 宗砚棠在说服她母亲之后,进了军中给女卒当武师,时不时带着她们到京畿山区剿匪。 有了战绩后,她们这支娘子军的名声越来越响亮。 宗砚棠升任百户,留在军中任职。 宗大夫人如何为她的亲事发愁且不提,单说冯清岁在除了国孝后入宫,终于和师父重逢。 “好像长高了一点,脸上肉也多了。” 第五轻轻看着一见面就扎进她怀里的爱徒道。 “看来纪府的伙食还不错。” 冯清岁:(?????) 纪大厨亲手做的,当然很不错。 她松开手,走到桌面,打开提来的食盒,对第五轻轻道:“师父,这是我们府里大厨做的烤乳鸽,您尝尝。” 食盒一开,肉香扑鼻而来。 第五轻轻赶紧把门窗关上。 还在孝期呢,可不能让宫人知道她开荤。 “这鸽子烤很不错。”第五轻轻赞叹道,“皮脆肉嫩又多汁,厨子手艺这般好,难怪你长肉了。” 冯清岁但笑不语。 游隼严选的鸽子,纪大厨亲手烤制,当然不错。 “师父你要不要出宫?” 她问道。 “要是不想待宫里,我可以让长卿安排。” 第五轻轻自是早就从她的来信中知道纪长风是纪长卿一事,笑道:“待宫里也无所谓,可以自由出宫便好。” 她吃完鸽子,净了手,将自己编好的一卷医书拿给冯清岁看。 冯清岁发现她写的都是入门内容,疑惑道:“师父,你怎么只写基础?” “光靠你我二人,救不了多少人。” 第五轻轻道。 “要让更多百姓活下来,需要更多人参与其中。这一卷书是给赤脚郎中编的,每个村都有大夫的话,百姓看病就容易了。” 她又取出一卷医书,道:“这一卷是国策,像消灭痘疮、疟疾,让百姓日常能喝上烧开的水,需要朝廷大力推动。” 冯清岁明白了。 师父是想振兴大熙医业,普济苍生。 她笑道:“长卿已经在找痘牛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痘种。” 第五轻轻点头。 “不过眼下先得让百姓度过寒冬。” 大熙虽然已经发现了煤炭的用途,但主流还是烧柴火和木炭,遇上荒年,寸草不生,百姓想伐柴都伐不了。 京城人口密集,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钱。 很多百姓冬日别说烧柴取暖或洗澡,便是连一口热饭,都未必吃得上。 这种情形下,叫他们别喝冷水,改喝热水,无异于对他们说“何不食肉糜”。 “要将煤炭利用起来。” 她对冯清岁道。 “用煤粉和制成的蜂窝煤,一块能烧三到四个时辰,便能抵御严寒,还能烧水和烘烤食物。” 大熙有不少露天煤矿,若能利用起来,足够百姓熬过许多个冬天。 冯清岁听了,不免又想起儿时和姐姐熬过的冬天。 若慈幼院那时有蜂窝煤可烧,她们就不用半夜被冻醒了。 她抓住第五轻轻的手,笑道:“师父,我这便和长卿说,让他安排人手开采煤矿,让百姓过一个暖冬。” 第五轻轻笑着道好。 纪长卿听了冯清岁的转述,不免问起长久以来的疑惑:“你师父到底是哪里人?怎么知道那么多新奇技艺?” 冯清岁也曾好奇过这个问题。 她笑着将第五轻轻的回答告诉他:“师父说她梦见过另一个世界,这些新奇技艺都是她在那个世界看到的。” 纪长卿不曾怀疑这话。 佛教有三千大世界之说,在他们身处的此方天地之外,说不定真的别有洞天。 “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也能梦到那方世界。” 他随口道。 冯清岁心尖一颤。 姐姐、姐夫和小与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我也希望。” 她轻声道。 那样她兴许可以找一找姐姐他们。 日子便在忙碌里一晃而过。 眨眼便是百日后。 启帝及众皇子下葬。 京城高门大户恢复宴饮,宗府广邀亲朋好友参加宗老夫人寿宴。 贺氏这些天一直盯着东纪,知冯清岁和宗家来往密切,定会参加此次寿宴,对纪鸿德道:“我们等的时机到了。” 只差临门一脚,纪鸿德反而迟疑了。 “会不会有点过于儿戏?” 他犹豫道。 “万一事败……” 贺氏沉着脸道:“便是事败,也牵连不到我们。花了这么大功夫,难道你要半途而废?你看他当了三个月摄政王,可有人登门拜访过你?” 谁都知东纪那边和他们西纪不和,绝不会冒着得罪纪长风的风险来他们西纪做客。 纪鸿德长叹了一声。 “罢了,放手一搏吧。” 贺氏便安排下去。 宗老夫人寿宴这天,戚氏也随冯清岁和纪长卿去了宗府。 宗府张灯结彩,宾客满座,贺寿词一浪高过一浪。 开宴前,宗老夫人拉着冯清岁的手,站在宴席最前面,对众宾客笑道:“今日除了老身过寿,还有一件喜事想和大家分享。” 众宾客竖起耳朵,正待聆听,却见一个老仆急匆匆走向宗老夫人和冯清岁,不知说了什么,宗老夫人脸色沉了下来。 第246章 认亲 “把他们领进来。”宗老夫人沉声道,“我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一对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斑白、满面尘霜、身形微微佝偻的中年男女旋即被仆从带到宴席上。 两人站定后,忐忑不安地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待看到冯清岁,眼睛蓦地睁大。 “大丫!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向宴席最前面。 半路妇人左脚绊右脚,扑倒在地上,男人急忙刹住脚步扶她起来。 “摔痛没?” 妇人只摇了摇头便继续往前冲。 冲到冯清岁跟前,张手便要将她抱入怀中。 “大丫!娘的大丫!” 五花上前,伸手一挡,妇人抱了个空。 妇人热泪盈眶:“大丫,是娘呀,你不认得娘了吗?”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黝黑发亮,不知包了多少层浆的拨浪鼓,摇了几下,对冯清岁道:“这是你小时候最爱玩的拨浪鼓,还记得吗?” 冯清岁一脸平静:“你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认错!”男人走到妇人身边,眼里同样蓄满泪水,“你和你娘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宾客们恍然大悟,这对中年夫妇是来认亲的。 那妇人的面容虽然沧桑了些,但仔细看的话,五官和脸型确实和冯夫人有几分相似。 可冯夫人不是父母双亡的孤女吗? 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对爹娘? “若长得相像就是母女的话,”冯清岁淡淡道,“好些个太妃都应该喊太后娘,而不是娘娘。” 她说的太后,自然是她师父。 众宾客:“……” 理由过于强大,无法反驳。 对宗映秋尚有几分印象的宾客深以为然。 要说像,冯夫人和宗映秋长得更像,只是宗家人都没说什么,她们也就权当是巧合罢了。 男人从袖袋里取出一页泛白的黄纸,颤抖着手打开,道:“你看,这是你的生辰帖,上面还有你的手印呢。” 宗老夫人冷笑:“一个连指纹都糊成一团的手印能看出什么?这年头,随便拿个生辰帖出来就能认亲?” “生辰帖只是为了证明我们和大丫的血缘关系。” 男人振振有词。 “大丫和她娘长得这么像,谁看了不说她们是母女?” “呜呜——” 妇人忽然跌坐在地。 “大丫,都怪娘,逃荒时累得走不动,抱着你在路边就昏睡过去,害你被人抱走。” “娘和你爹这些年,东奔西走,到处打听,也没找着你的下落,愁得一夜白头,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前不久一个乡亲在京城偶遇你,回乡和我说了,我和你爹立刻就变卖家产,进京找你。” “怕没找着你就把盘缠花完了,夜里连大通铺都没敢睡,就睡桥洞里,找了大半个月,总算在将军府门前见着你,壮着胆子求见。” “娘对不起你,找你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你过得好,娘和你爹也就放心了,我们这就回村里去,绝不会打扰你。” 妇人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样东西。 “这把长命锁,是你满月时,你外祖母送的,你且收着,算是留个念想。” “爹娘这些年为了找你,散尽家财,实在没什么可送你,你别怪爹娘,呜呜……” 男人眼圈一红,蹲下来,抱着妇人,道了声“孩他娘……”也哭得不成样子。 众宾客:“……” 这哭声,听起来怪心酸的。 夫妻俩看起来也不像是贪慕荣华富贵而上门攀附之人,冯夫人该不会真是他们的女儿吧? “啪啪啪!” 宗老夫人忽而拊掌。 “难为两位,为老身的寿宴送上了一场如此感人泪下的寻亲戏,不过你们上门前,怎么就不打听一下冯夫人和我们宗家的关系?” 夫妻俩哭声一顿。 妇人一脸茫然:“我们只是上门认闺女,为何要打听她和你们的关系?” 宗老夫人看向众宾客,道:“方才说了,还有一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这喜事,说的便是认亲一事。” “冯夫人乃老身二女儿亲女,也即我的嫡亲外孙女儿。” 众宾客:(;☉_☉) 宗老夫人的二女儿……好像是前宁国公夫人? 前宁国公府夫人不是只生了宁大小姐一个就身亡了吗? 怎么又冒出一个女儿? 参加过寿阳公主婚宴,目睹过猴子大闹戏场的宾客忽然想起,当时的宁国公夫人,也即宁国公继室仲氏,因指套掉落,意外暴露右手小指。 那右手小指比常人的小指短了一截,和宁大小姐的小指一模一样。 当时便有人有所猜测。 但没过多久,宁国公就暴毙身亡,宁国公府被夺爵抄家流放,仲氏和继女相继死在流放途中,此事就如石沉大海,再也无人提起。 宗老夫人眼下宣称冯夫人才是宗氏女儿,莫非…… 一时间,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宗老夫人继续道:“当年宁则明和仲氏勾搭成奸,暗结珠胎,联手给我秋儿下毒,致使秋儿难产身亡,并将仲氏所生孽种,充作我外孙女,将我亲外孙女,扔到乱葬岗……” 众宾客:“!!!” 毒死发妻,丢弃亲女儿,将外室女充作原配所出,蒙骗宗家……前宁国公真是丧心病狂! 难怪宁国公府出事,宗家袖手旁观;宁大小姐被流放,宗家也不曾捞人。 感慨完毕,他们齐齐看向冯清岁。 “冯夫人真是福大命大啊,换做一般人,早就死在乱葬岗了,她挺过来不说,还逆风翻盘,重回高门。” “可不是,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坎坷半生,苦尽甘来,以后定有享不完的福气。” 那对中年夫妇傻了眼。 “不是,这明明是我们大丫,怎么成了你亲外孙女?你们宗家这是见大丫有了出息,想冒认她吧?” 冯清岁反问:“不是才在宗府门口找到我吗,怎么知道我有了出息?” 中年夫妇表情一滞。 宗老夫人吩咐身侧丫鬟:“将石老给秋儿画的半身像取来。” 丫鬟领命而去。 第247章 孩儿 画像取来后,宗老夫人当着众宾客的面展开,道:“秋儿闺中鲜少出门,又走得早,可能很多人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这是她出阁前,我请石老给她画的,你们看看,是我的秋儿和冯夫人像,还是这位妇人和冯夫人像。” 石老乃大熙有名的画师,尤擅画人,画风独具一格,已于多年前仙逝。 宾客里不乏石老的墨客知音,一眼便能分辨石老画作真假。 “确是石老真迹。” 他们点头道。 画上女子栩栩如生,和站在画作旁边的冯夫人看着宛若一人。 只是两者神态不一。 来认亲的妇人攥住裙摆,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明明是我的大丫……” 男人嘴硬道:“我们乡下人可不认得什么石老,休想拿一幅画便想将我们大丫诓了去,大丫是我们的闺女!” 话音刚落,两个衙差走进宴席。 “有人递了状子,告你二人假称父母,拐带良家女子,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 夫妇俩脸色齐变。 “我们只是上门认亲,怎么就成拐带良家女了?你们衙门怎能清白不分……” 话未说完就被衙差戴上枷锁,押出宴厅。 众宾客回过神来,纷纷送上贺词。 “恭喜老夫人寿辰添福,冯夫人认祖归宗,双喜临门!” “冯夫人这眉眼气度,活脱脱就是宗家血脉,今儿骨肉团圆,可喜可贺。” 宗老夫人颔首:“多谢各位。” 她拉着冯清岁坐回宴席。 笙箫声起,菜肴次第呈上,席间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西纪府里,贺氏和纪鸿德脸上,却阴云密布。 他们派了人盯着宗府,第一时间知道了那对夫妇认亲失败,被送去衙门之事。 旋即又从宴罢离开的宾客口中打听到失败缘由。 “冯氏那煞星居然是宗家血脉!” 贺氏咬牙切齿。 她千寻万找,好不容易找了个容貌和冯氏有几分相似,又刚好生过一个和冯氏差不多年纪的女儿的妇人。 那妇人和丈夫在荒年里将女儿卖给旁人换了口粮,正好可以胡扯一番,把冯氏说成是他们在荒年失散的女儿。 谁知—— 纪鸿德神色不虞道:“你不是见过宗氏吗?怎么没认出冯氏是她女儿?” 贺氏恨恨道:“我拢共也就见过宗氏两面,还都是在宴席上,只是打了个照面而已,如今都过去十几二十年了,哪里记得她什么样子。” 宗氏融合了父母长相,像宗老将军多过宗老夫人,她甚至都没见过宗老将军。 纪鸿德长叹了口气,问道:“那两人不会牵扯到我们吧?” “你放一百个心。” 贺氏回道。 “我让何三去办的,只让他们签了白契,没去官府报契税,衙门追查不到我们身上。” 何三是她的陪房,平日替她打理陪嫁庄子,不曾在常安街露过面。 便是纪长风和冯氏从那对夫妇口中套出何三的长相,也不知道何三是谁的人,无从找起。 事实如她所料。 那对夫妇经衙门审讯,交代说是有人找上他们,让他们冒充冯夫人亲生父母,还让他们签了卖身契。 那人他们不认识,只能描述大致长相。 烛影模拟画出那人长相后,交给冯清岁,冯清岁认不出那人,纪长卿也认不出。 但—— “排除一下就好了。” 冯清岁道。 “先从住得最近又和我们有过节的人家开始查。” 烛影不解:“为何要从住得最近的查起?” 冯清岁:“不查最近的,难道要舍近求远?” 和他们有过节的可不是一家两家。 烛影:“……” 有道理。 于是,何三就这么被揪了出来。 “该怎么回敬好呢?” 冯清岁星眸闪动。 贺氏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败露,筹谋已久的计策轻而易举就被击破,她懊恼得半宿没睡。 早上睡得正沉,却被下人唤醒。 “老夫人不好了!” 她猛然扯开床帐,怒不可遏道:“你才不好了!不要命了吗,大清早吵我睡觉!” 下人战战兢兢道:“老夫人,咱们府门前来了个男人,说是您和老太爷流落在外的儿子。” 贺氏错愕。 “你再说一遍?” 下人复述了一遍。 贺氏:“?!” 怎么会突然有人上她这认亲? 难道…… 纪长风和冯氏查出那对夫妇是她指使的了? 这怎么可能! “老夫人您还是出去瞧瞧吧,”下人劝道,“那人在门口大声嚷嚷,整条街都听见了。” “岂有此理!” 贺氏怒不可遏。 “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不会将他打出去!” 下人一脸为难:“夫人,他带了一大帮人过来,我们……打不过的。” 贺氏:“!!!” 她倒要好好看看,哪个不要命的,竟敢欺到他们纪府头上来! 起床更衣后,她去了府门。 歇在书房的纪鸿德也被下人唤醒,和她前后脚走到门口。 “爹!娘!孩子终于找到你们二老了!” 大门外,一个袒胸露腹、流里流气的青年男子高声喊道。 贺氏刚要破口大骂,突然看清青年的脸庞。 骂语顿时跟鱼刺般卡在喉咙。 这……这不是先前被纪长卿扔到她和纪鸿德床上的地痞流氓吗? 纪鸿德也认了出来,脸色漆黑如墨。 他立刻招呼管家:“召集家丁,给我往死里打!” 纪府从前,养着好几十家丁,但自从纪家退出簪缨世家行列之后,为缩减开支,早就将家丁裁到只剩十来人。 这十来人平日养尊处优又惜命,对上整日打架斗殴的地痞流氓,压根不是对手。 眨眼就全被压倒在地上。 吕无德一脸错愕:“爹,娘,孩儿好不容易寻找亲,你们为何要对孩儿痛下杀手?” 纪鸿德额头青筋直跳:“你滚不滚?” 吕无德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 “爹,孩儿真是您和娘亲生的啊,您看这个,这是当年您亲手给我包的襁褓,上面还有娘亲手绣的‘纪’字。” 贺氏“呸”了一声。 “我们纪府下人的抹脚布都比你这块破布强,你居然说这是襁褓?赶紧给我滚!” 吕无德缩回手,拿破布捂着脸,满腔委屈道:“孩子还记得睡在您和爹中间的情景呢,你们怎么都不认得孩儿?” 第248章 自证 他以前虽然不曾位极人臣,却也是当过户部尚书的人,何曾想到临了老了,竟被一个地痞流氓欺到头上来! “德胜!”他招呼管家,“马上报给东城兵马司,有人冒认血亲,寻衅滋事!” 管家立刻领命而去。 吕无德瞪大眼睛:“爹!孩儿是您亲儿子啊!您看孩儿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一看就是您的种,您怎能不认孩儿?” 说完又看向贺氏:“娘,您和爹的殷殷爱意孩儿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呢,你们怎么忍心让孩儿流落在外。” 贺氏气得发抖。 “闭嘴!”她怒骂道,“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吕无德捂着脸,“嘤嘤嘤”啜泣。 “孩儿只是想认祖归宗,给你们养老送终而已,你们为何不认孩儿?难道孩儿是你们的私生子,见不得光吗?” 围在纪府门口看热闹的街坊听到“私生子”三字,眼睛蓦地亮了几分。 纪鸿德抬手便要给吕无德一个耳刮子。 吕无德一个闪身,躲到贺氏身后。 “娘,爹要揍我,您快拦住他。” 贺氏急忙走开:“谁是你娘!别在这乱喊!” 岂料吕无德如影随形般跟在他身后,气得贺氏大喊:“快拿下他!” 家丁们正被吕无德带来的人压着,丫鬟婆子只好上前,怎奈吕无德跟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她们追来追去也没能揪住他。 纪鸿德看着这老鹰抓小鸡似的混乱扬面,脑子一阵阵犯晕。 好在东城兵马司的衙差终于赶到,将吕无德和那帮地痞流氓抓了起来。 纪鸿德松了一口气。 “这等奸徒冒认官亲、扰乱纲常,按大熙律例当以''诈伪''论处。烦请两位将这厮枷号三月,发往边疆当苦役,以儆效尤!” 衙差点头道好。 目送衙差押人离开后,纪鸿德无视周遭满脸好奇之色的街坊,寒着脸回了府里。 本以为事情至此宣告结束。 孰料仅过去一个时辰,吕无德那帮地痞流氓便被放出衙门,大门外又响起了认亲的呐喊声。 贺氏脸色铁青。 “东城兵马司是怎么办事的!怎么把人放出来了!” 她马上吩咐管家上衙门质问。 管家去完复她:“衙门那边说我们没有足够证据证明他们是冒认血亲,只能放人。” 贺氏:“???” 没有足够证据? 岂有此理! “不应该是那恶棍自证吗?怎么变成我们要给证明?” 管家苦着脸道:“衙门说是我们报的案,谁主张,谁举证。” 贺氏:“!!!” 想将那厮绳之于法,她还得证明自己没生过他?! 她问坐在一旁的纪鸿德:“衙门是这么办案的?” 纪鸿德一脸阴沉。 “不用费心思了,肯定有人交代过衙门。” 本以为纪长风是个好的,没想到跟纪长卿一样混账。 贺氏错愕:“那我们怎么办?” 赶又赶不走,报官又白费功夫,难道要任由那帮地痞流氓在府门口胡搅蛮缠,闹得人人皆知? 纪鸿德咬牙切齿:“解铃还得系铃人。” 他带了个随从从后门出去,绕着街区走了一圈,来到东纪门前。 “我要见纪长风。” 他绷着脸对门房道。 门房面无表情:“可有拜帖?若无,恕难通传。” 纪鸿德:“?!” 他要见自己孙子竟然还得递名帖?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他质问门房。 门房二话不说,关上小门。 纪鸿德:“……” 他攥紧拳头,压下满腔怒火,吩咐身后随从:“取我名帖过来。” 随从领命。 不一会,拿到名帖的纪鸿德再次敲开东纪大门。 门房接过名帖,道了声“请稍等”,再次关上门。 纪鸿德在门口站了小半个时辰,等得差点想要甩袖而去,才见着自己大孙子。 纪长卿牵着一匹马出门,经过他时停驻脚步:“纪老太爷有事找我?” 纪老太爷? 连祖父都不叫了吗! 纪鸿德瞬间气血上涌,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你要怎样才肯消停?”他咬牙问道。 纪长卿挑眉:“你指什么?” 装什么蒜! 纪鸿德指着自己斜对面、自家府门前那帮地痞流氓道:“让他们立刻给我滚!” 纪长卿斜睨了眼,笑道:“才认了个曾孙,又来了个儿子,你这子嗣运真旺。常言道,多子多福,你多一个儿子有什么不好?怎么反把福气往外推?” 纪鸿德气了个倒仰。 不是说纪长风不善言辞吗? 这张嘴怎么跟纪长卿一样恶毒。 “我们西纪天天被人看笑话,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 他一双老眼几欲冒火。 “你看我不顺眼,就连你的侄子侄女都不放过,要他们整日被人骚扰?” 纪长卿淡淡道:“惹不起总躲得起,你们迁回江州,他们还能跟着去不成?” 纪鸿德恍然大悟。 “你!你要将我们遣返原籍?” 他怒不可遏。 竟连京城都不让他们待,简直倒反天罡。 “我可没这么说。”纪长卿唇角溢出一丝笑意,“不过乡下确实更适合养老。” “你一把年纪了,与其留在京城咸吃萝卜淡操心,不如带着一家老小回江州,安心教养子孙。” “好好!” 纪鸿德怒极反笑。 “算你狠!” 别人上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孽障是上位第一剑,先斩自家人。 竟连祖宗都不认。 他拂袖而去。 回到自己府邸,贺氏问他:“怎么样?他肯收手吗?” 纪鸿德语气没有半点起伏:“把京城的产业该变卖变卖,该托人打理托人打理,我们过几天迁回江州。” 贺氏如遭晴天霹雳。 “回、回江州?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们都在京城住了几十年了,子孙生下来就在这里,儿媳孙媳也都是京城人氏,回江州做什么? 纪鸿德淡淡道:“不回你就把外头那恶棍认下来。” 贺氏:“……” 她忽而反应过来,失声叫道:“长风要撵我们回江州?凭什么!” 纪鸿德:“你说凭什么?” 那孽障骨子里就没把他们当亲人看待,留在京城,哪天有人犯了事,那孽障还不知做出什么来。 贺氏脸色瞬间灰败。 第249章 复位 “二爷真是深谋远虑。” 西纪迁走后,她对纪长卿道。 “既给了他们教训,又绝了他们日后仗着你的权势作威作福的可能。” 纪长卿噙着笑道:“还得多亏你的妙计。” 他都把吕无德这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居然还记着,让人家上门诈称好大儿。 冯清岁但笑不语。 纪长卿见她似是要出门的样子,问道:“今日立冬,你不在府里待着,是要去宗家?” 冯清岁摇头。 “我让人做了一批毛衣和羽绒服,备了些日用品和点心,打算给慈幼院的孩子送去。” 她去年财力有限,只给花菱所在的慈幼院的孩子送了冬服,今年清辉暖绒阁挣了不少钱,她便给其他慈幼院孩子也都制了衣。 立冬是小与的生辰,姐姐往年都在立冬给慈幼院捐赠,她打算沿袭这一善例。 纪长卿想起挂在慈幼院展馆的那幅绣画,眉眼不自觉带上几分柔和。 “我等你回来吃饺子。” 冯清岁道好。 旋即带着五花出门。 她先给去年未曾涉足的几家慈幼院送了冬服、日用品和点心,最后才来到花菱和她哥哥花承所在的慈幼院。 “夫人!” 花菱见到她,跟小蝴蝶似的,挥着双臂奔来。 “我们院现在好暖和。” 她迫不及待地和冯清岁分享自己身边的新鲜事。 “管事在我们屋里放了煤炉,那炉子烧的煤饼跟蜂窝似的,一点烟都没有,不过烧的时候不能关窗户,管事说关窗会被毒死……” 蜂窝煤是师父提出来的,冯清岁自然知道,不过她还是津津有味地听花菱分享。 “有了煤炉,院里随时都能喝上开水,还能烤炊饼、烤花生、烤芋头吃!” “我现在一点也不讨厌冬天了。” 冯清岁莞尔一笑:“那很好。” 她把带来的日用品和点心分给院里的孩子,花菱又是一阵欢呼。 “是桂香楼的点心诶!哥哥昨天还说攒够铜板给我买桂香楼的点心吃。” 花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半大少年的眉眼多了几分坚毅。 冯清岁笑问道:“你们怎么攒的铜板?” “帮人做煤饼。” 花承回道。 朝廷公开了蜂窝煤的制作方法,眼下京城百姓用的蜂窝煤,都是买回煤粉后,自己混着黄泥用模具制作的。 花菱笑眯眯道:“哥哥做的煤饼又耐烧又容易点着,周围的店铺都爱找哥哥帮忙做。” “真棒。” 冯清岁夸赞道。 她将捎来的木盒打开,指着里边的四个瓷瓶,对花承道:“这是我新制的祛疤膏,虽然不能让你的脸恢复原样,不过应该能让疤痕淡许多。” 说完将用法告诉花承。 花承接过木盒,郑重道:“谢谢夫人!夫人大恩大德,花承永记在心。” 冯清岁微微一笑:“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和兄妹俩聊了一会后,她告辞离开。 回到府里,戚氏唤她去慈宁堂吃饺子。 让她意外的是,纪长卿还做了糍粑。 “趁热吃。” 纪长卿一脸笑意。 刚煎好的糍粑,金黄脆壳上绽着细密纹路,咬开后,是雪白绵软的糯米芯,温热的米香气扑鼻而来。 她小口小口吃完一个糍粑,笑叹道:“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又是一年。” 戚氏同叹:“可不是,这日子也不知道怎么过的,一眨眼我又老了一岁,白头发又翻了一倍。” 冯清岁伸长脖子,瞧了两眼她的发髻,疑惑道:“白发在哪?我怎么一根也找不着?” 戚氏嗔了她一眼。 “满天星那么多,就知道哄我。” “我说的可是真话。”冯清岁给纪长卿递了个眼色,“不信您问问长风。” 纪长卿一本正经道:“娘您看着比去年还年轻。” “怎么可能。” 戚氏剜了他一眼。 “谁经历了丧子之痛会比去年年轻?” 纪长卿:“……” 纪长卿:“……” 冯清岁差点没忍住笑。 戚氏继续道:“你们身为长兄长嫂,只需为长卿服丧九个月,你们再过四个月便能重办亲事,眼下得纳征请期了。” 纪长卿惊愕:“还要四个月?” “不然你以为?” 戚氏反问。 纪长卿:“……我以为出了国丧就可以成亲了。” 戚氏冷哼了一声。 怪谁? 自己挖的坑。 冯清岁乖巧道:“我听娘的。” 纪长卿:“……” 这天底下,为了给自己服孝而迟迟不能成亲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 不过,在走三书六礼之前,还有件要紧的事要办。 翌日早朝,议事完毕,他向百官宣布道:“家母昨日和老仆闲聊,意外发现本王和舍弟儿时曾因仆人混淆,身份对调。今既察明真相,自当各归其位,复其本来。” 百官:“???” 啥? 你说啥? “即是说,本王才是次子纪长卿,而殒身江州的舍弟才是长子纪长风。” 纪长卿继续道。 “从今日起,本王改名纪长卿,回归次子身份。” 百官:(☉?☉) 明明说的是人话,他们怎么就听不懂? 谁家双胞胎一把年纪了还换名字? 都错了那么多年了,就不能将错就错吗? 换回来做什么? 脑子转得快的,立刻便想到纪长风死而复活之事,眼底掠过一丝骇然。 死回来的人,究竟是纪长卿,还是纪长风? 若是纪长卿,勒噶的战绩算什么?文臣的终极幻想——弃笔从戎,碾压武将,威震异域? 若是纪长风,好端端和弟弟换身份做什么? 众官尚在思索之时,上官牧的目光已越过前方朝臣,和纪长卿对上。 纪长卿眼里无波无澜,一派平静。 上官牧心中惊涛骇浪,平地起惊雷。 待纪长卿走出勤政殿,他立刻转身跟了上去。 追上纪长卿后,他一拳击向这厮肩头,咬牙切齿道:“竟然瞒了我这么久!我上百两银子的纸钱都白烧了。” 纪长卿转身,定定地看着他:“我们的交情只值百两银子?” 上官牧冷笑。 “你知道百两银子能买多少纸钱吗?够你在地府花上万载了。” 纪长卿:“……” 第250章 卤鸭 为回报上官牧的百两兄弟情,纪长卿主动提议:“需要我找太后,给你赐个婚吗?” 上官牧:“……” 肩膀立刻垮了下去。 “对象都没有,赐什么婚。” 纪长卿:“???” “你这大半年都在忙什么?” 上官牧:“养马。你去河州赈灾那段时间,牧扬的马得了瘟病,死了近四成,我一心扑在瘟病防治和马匹繁殖上,大半时间都呆在牧扬,根本顾不上其他。” 京城大乱那会他倒是有心想表现一下,可惜裴闵如回了裴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连人都见不着。 纪长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空去月老祠拜拜。” 上官牧拧眉:“你的姻缘是跟月老求来的?” 纪长卿:“我的不是。不过你显然没有我的本事,还是找月老帮一下忙比较好。” 上官牧:(▼皿▼#) 这厮如假包换,是不损他会死的纪长卿无疑!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纪长卿更完名后,第一件事便是催母亲下聘书。 戚氏道:“你既要走三书六礼,先前的冥婚便做不得数,清岁怕是要回宗家住一段时间。” 纪长卿:“?!” “婚礼前三天再住到宗家不行吗?” 戚氏反问他:“住三天和住三个月有什么区别?你们如今在府里也不是每天都碰得上面。” 纪长卿:“……” 怎么没区别? 清岁住府里,他想见就能见,要是住到宗家,他想见她还不知要经过几个人。 “娘,”他眸色幽静,“清岁不在府里,你一个人岂不寂寥?” 戚氏:“我耐了这么多年寂寞,早就习惯了。” 纪长卿:“……” “要不还是问一下清岁的意见吧。” 戚氏道好。 随即命人请了冯清岁过来。 冯清岁听完事情始末,沉吟片刻,道:“我先回宗家,娘您再下定吧。”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她和宗家人只见过几面,彼此性情都不算了解,到宗家住一段时间,和他们熟络熟络也好。 纪长卿:“!” 这人应得这么干脆,就一点都不留恋纪府吗? “去了宗家,你就尝不到我的手艺了。”他幽幽道,“万一你吃不惯那边的饭菜……” 冯清岁微微一笑:“要是吃不惯,我就回来找二爷开小灶。” 纪长卿:“……” 好吧,起码她还是在意他的厨艺的。 冯清岁和宗家商定后,过完腊八节,便收拾行囊,准备搬去宗府。 墨宝和卷毛她肯定要带着的。 三黄……三黄见她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立刻想起自己上次被撇下,当即飞到她肩头,紧紧抓着她的肩膀。 “嘎!” ——休想将小爷扔下。 冯清岁只好将它也带上。 至于养在隔壁院子里的祁御送她的那群信鸽,因担心换了地方会让鸽子迷惑,日后混淆目的地,她便留了下来。 被爱宠毫不犹豫抛弃、只能和某个讨厌小鬼留下的信鸽相处的纪长卿:(;一_一) 宗老夫人一早就盼着能和外孙女多相处相处,恨不得让外孙女和她住一块。 冯清岁却是想到什么,婉拒道:“我养了狗,又养了鸟,怕扰您休憩,还是自己住一处吧。” 宗老夫人年纪大了,睡眠确实不怎么好,一两个时辰便会醒一次,若是睡觉中途被打断就很难接着睡。 闻言只好道:“那你便住我隔壁的梅香苑,那院子是你姑祖母出阁前住过的,景致很好。” 冯清岁点头:“好。” 她带着五花和两狗一隼住了进去。 宗老夫人又给她拨了几个丫鬟婆子,道:“她们都是宗府家生子,我仔细挑选过的,采蓝擅女红,沉香会看账,灵犀擅梳妆打扮,妙珠会烹茶调香插花……你要是用得惯,就带到纪府去。” 冯清岁顿时明白,这是给她准备的陪房。 她感激道:“谢谢外祖母。”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宗老夫人嗔笑,“你可是宗家的大小姐,千万别跟外祖母客气。” 冯清岁重重点头:“好。” 梅香苑里刚好种了一株腊梅花,冯清岁不用特地采买,都有花赏。 宗家各位舅母和表弟表妹都是活泼好动之人,今儿喊她去溜冰,明儿带她去赏雪,后天伴她去爬山。 她应接不暇,把某人彻底抛在脑后。 可怜纪长卿,在府里等了一天、两天、三天,也没见某人回来找他开小灶。 一打听,发现她和一众表弟妹玩得不亦乐乎,每天倒头就睡,念都不带念他一句。 气得连夜爬墙。 他潜进梅香苑之时,冯清岁刚洗漱完毕,坐在桌边写札记。 鼻尖忽而飘来一阵卤肉香。 她抬起头,问五花:“你方才出府买了卤鸭?” 五花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没有。” “难道是外祖母院里飘来的?” 冯清岁暗自嘀咕。 老太太大晚上吃肉怕是不好克化…… 刚琢磨着是不是明儿给外祖母开个消食方子,耳边便传来“叮”一声。 像是有石子砸在窗户上。 她扭头看去,和一双幽暗的眼眸对上。 “二爷?” 她惊奇道。 “你怎么来了?” 还不走寻常路,一看就是翻墙进来的。 纪长卿不欲惊动宗府丫鬟,纵身跃入屋内,把手中食盒放到桌上,轻描淡写道:“卤了点鸭子,吃不完,送点给你做宵夜。” 冯清岁眉开眼笑:“好久没吃二爷的手艺了,这几日怪想念的。” 随即打开食盒。 鸭脖、鸭翅、鸭爪、鸭舌……一层一样,满满当当。 她脸上笑容又浓了几分。 “二爷吃过没有?” “吃过了。” 冯清岁于是分了一半给五花,而后招呼纪长卿坐下,边吃边问起戚氏和纪府众人。 纪长卿一一答完,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二爷有事要说?” 她挑眉问道。 纪长卿:“……没有。” 连顺子和那讨厌鬼留下的信鸽都问了,就是没有问他,╮(╯_╰)╭。 冯清岁啃完鸭子,净了手,取了两罐药茶出来,递给他。 “听燕驰说二爷这几天都忙到很晚,配了点降火茶给二爷,二爷日后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纪长卿:咦? 第251章 粮种 “谢谢。” 他平静接过,微微勾起的唇角却泄露了一丝情绪。 不过这份喜悦没能维持太久。 告别时,冯清岁道:“二爷日后还是别给我送宵夜了。” 纪长卿:“?” “你是怕宗家护卫发现吗?放心,他们发现不了我的踪影。” 冯清岁摇头。 “前天锦绣阁的绣娘刚来量了尺寸,若是我这几个月吃胖了,就穿不下嫁衣了。” 纪长卿:“……” 没了送宵夜这个借口,他还怎么来见她? 一眼看出他心声的冯清岁笑道:“我明天就回纪府看娘。” 回纪府。 看娘。 这俩词组瞬间抚平纪长卿心头的躁郁。 “好。” 他不动声色道。 “你大概什么时辰回去?” “下午。” 那他回府还见得着。 纪长卿带着满腔愉悦回府。 睡前特地泡了一壶降火茶。 翌日,百官惊奇发现,前两日跟个煞神似的摄政王,今日居然变成了弥勒佛。 有人暗戳戳跟百福打听:“王爷遇到开心事了?” 百福眨了眨眼:“可能是喝的降火茶奏效了。” 那人眼前一亮。 “降火茶?哪家药铺的?本官这几天刚好躁得很,想捡两副降火药吃。” 百福:“……” 没有要推介药茶的意思。 纪长卿下朝后,早早阅完奏折,回府洗手作羹汤。 冯清岁和戚氏聊了一下午,又吃过纪长卿做的晚膳,方回宗府。 感觉自己过上了有生以来最平静的日子。 “原来这就是岁月静好。” 她站在廊前,看着暗夜里散发着幽香的腊梅花,轻声喟叹。 也不知这份静好能持续多久。 飘摇惯了的人,骤然安稳下来,竟有几分不习惯。 “看来安稳也需要适应。” 她喃喃自语。 一旁的五花附和道:“没错,刚被你救下时,我也适应了好久。” 冯清岁:“???” “你适应什么?不是记忆一片空白吗?” 五花道:“虽然我脑子没有记忆,但身体有,躺在床上睡觉怪不习惯的,总觉得我应该睡在房梁上,而且总是一个时辰醒一次。” 冯清岁:“……” 可怜的孩子。 以前也不知跟了什么主子,被如此苛待。 “现在能睡好吗?”她问道。 五花点头:“现在只要不在野外,我能一觉睡到天亮。” 冯清岁轻笑:“咱们都早点睡。” “嗯!” 日子一天天流逝,眨眼便到新年。 冯清岁进宫和师父拜了年,两人商量了一下新年的计划,准备在太医院增加一个防疫司,先从防治疫病开始,提高百姓的存活率。 “慈幼院已经有了,还得开设养老局。” 第五轻轻道。 “有了养老局,那些流落街头的孤寡老人就有了去处。” 不过如今国库紧张,想要做慈善,需要开源才行。 “得先找到高产的粮种。” 先解决温饱,有了富余,才能推动手工业发展,积累更多社会财富,造福于民。 冯清岁问道:“您说的高产粮种是指?” “红薯、玉米、土豆这几样,大熙本土没有,得下南洋甚至西洋寻找,才可能找到。” 那就要出海才行。 冯清岁心道。 大熙原本有不少船队出海经商,但因倭寇横行,太祖在位期间便禁了出海贸易,只许番邦朝贡。 若要取消海禁,怕是得先解决倭寇。 要解决倭寇,得先训练水师。 水师要强大,得配备坚船利炮,要发展造船业,制造大炮…… 师徒俩说完,将事情一划拉,列了个清单,交给纪长卿。 纪长卿看完清单:(°ー°〃) 忙不完。 根本忙不完。 他到底为什么要接下大熙这个烂摊子?安安分分当丞相不好吗?每天就抄抄家,炒炒菜,闲来还能画个画,逗个鸟。 哪像现在,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 冯清岁见他生无可恋,宽慰道:“这种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咱们慢慢来,一代人完不成,那就交给下一代。” 纪长卿:“……” 下一代…… 成亲都遥遥无期,下一代什么时候能接过他的担子? 他无意识瞄了眼某人小腹。 冯清岁:“……” 没忍住,敲了这厮一个棒栗子。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压榨孩子?” 纪长卿回过神来,忙移开视线,脖颈瞬间飘红。 他就是随便想了一下。 没有想歪。 没有想歪好不好。 “戚玉真的火药制得不错,”冯清岁掰回原先话题,“也许你可以考虑将她招到兵器司,如果她愿意的话。” 纪长卿颔首:“好。” 开年后便召了戚玉真入宫,询问她的意向。 戚玉真惊诧:“招民女进兵器司?做匠人吗?” “你并非匠籍,算是特聘,和八品匠官一个待遇。”纪长卿回道,“若做出贡献,会提拔加封。” 实际上,他正打算废除匠籍。 匠籍制度虽然有利于技术传承和技术保密,但也抑制了技术革新,存在严重的消极怠工现象。 兵器司的匠人所造火器,十件有九件不合格。 与其将无志于父业之人绑定在匠籍上,不如培养有志之士,提高工匠地位,不拘一格降人才。 戚玉真迟疑片刻,道:“民女愿意为朝廷效劳,但能否延迟上工?民女报名了元宵的烟花赛,想先完成赛事。” 纪长卿眉梢微动:“你调配了新式焰火?” 戚玉真点头。 “民女这半年来,都在试验新式焰火。” “都有哪些样式?” 戚玉真旋即说给他听。 纪长卿听罢,问道:“你可有闲暇接个订制单子?” 戚玉真:(⊙_⊙)? 元宵佳节,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处处鱼龙舞。 冯清岁和宗家一众表兄弟姐妹并肩走在大街上,赏花灯,猜灯谜,待月上中天,去了预先订好的酒楼,准备看烟花赛。 他们订的是如意楼。 如意楼刚好对着烟花赛扬,坐在窗边便能一观焰火全景。 冯清岁刚走进大堂,便遇见裴闵如。 裴闵如撇下自家兄弟姐妹,朝她走来,笑道:“你们也订了这里?是三楼雅间?” 冯清岁点头。 “我们也在三楼。”裴闵如莞尔一笑,“等会可以坐一块。” 冯清岁笑着应下。 忽而察觉有人盯着自己,抬头一看,是裴云湛。 第252章 烟花 先是纪长风死而复活,她不用再做寡妇。 继而宗老夫人在寿宴上认亲,说她才是自己的亲外孙女。 不久后纪长风在早朝上宣布自己才是纪家次子,要将名字改成纪长卿。 紧接着她搬离纪府,住进宗家,纪府传出喜讯,说要为她和纪长卿重办婚礼。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告诉他:那个死而复活,在那扬京城动乱里力挽狂澜之人,不是纪长风,而是纪长卿。 旁人或许有所怀疑也不敢肯定,因为他们不明白纪长卿为何要以长兄身份复活。 他却再清楚不过。 纪长卿兜这么一大圈,无非是想将她变成自己的妻子。 他知道纪长卿觊觎她已久,可她呢? 小叔摇身变亡夫,她是心甘情愿,还是受制于人? 从见到冯清岁走进如意楼那一刻起,他便在思索这个问题。 两家人上了三楼后,他看着缀在宗家人最后面往雅间走的冯清岁,终究没忍住,朝她走了过去。 “冯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轻声问道。 冯清岁微微侧目,疑惑地看着他。 “府里有个下人脸色发黄,旁人都以为他得了肝病,大夫看了却说无事。” 他寻了个借口。 “想向你请教一二。” 冯清岁看了眼廊道尽头,见有个小月台,笑道:“那便到前头去说吧。” 裴云湛:“好。” 月台相对独立,但又不封闭,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之嫌疑,在此处洽谈再好不过。 两人在月台站定后,冯清岁详细问了裴云湛口中下人的情况,裴云湛如实回答。 ——确实有这么个下人,倒不是他编的。 冯清岁听完,笑道:“没见着人,不好下定论,不过你说他爱吃胡萝卜和南瓜,大概是过度摄入胡萝卜素的缘故。” 裴云湛讶异:“胡萝卜素?” “这是南瓜和胡萝卜共有成分,摄入过量会导致皮肤发黄,停止食用会自然消退,无需治疗。” 冯清岁解释道。 裴云湛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没想到蔬食也有这么多门道,冯夫人真是学问渊博。” 冯清岁但笑不语。 真正学问渊博之人,是师父才对。 但为免引起旁人猜忌,她和师父暂不打算公开师徒关系,便没多做解释。 “轰!” 夜空骤然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烟花。 赛事要开始了。 “裴主事可还有其他事?”她问道,“没有的话我先告辞了。” 烟花绽放刹那,她的面容被照亮,如佛前优昙骤现,玉色肌肤光晕流转,眼眸璀璨生辉。 唇角微微漾开的笑,比焰火还要炫目。 裴云湛脑海空白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在擂鼓般的心跳声里,脱口而出:“可曾有人强迫于你?” 冯清岁:“???” “裴主事何意?” 裴云湛压低嗓音:“我知道,他不是你亡夫。” 冯清岁倏忽明白,哑然失笑。 “裴主事说笑了,不管是先前,还是如今,我嫁的都是同一个人。” 裴云湛眸色骤沉。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若你不愿嫁他,我或许可以——” “可以什么?” 清越嗓音响起。 一道修长身影从廊道走来,冷峻目光落在裴云湛身上。 裴云湛脸色一僵。 “拜见王爷。”他垂下眼帘,涩然道:“下官只是向冯夫人请教府中下人患疾一事,想着或许可以按冯夫人所言,让那下人改食谱。” 冯清岁:“……” “原来如此。” 纪长卿神色一派平静。 裴云湛拱了拱手:“烟花大赛即将开始,下官不打扰二位了。” 说完快步走出月台,推开裴家所在雅间房门,闪身进去。 冯清岁看着眼前一袭月白广袖长袍,宛若天上明月,通身矜贵气息的俊美男子,眉眼一弯。 “二爷怎么姗姗来迟?” “轰!轰!轰!” 花炮声接连响起。 纪长卿走到她身侧,不咸不淡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若非姗姗来迟,怎知有人挖我墙角。” 冯清岁:???(●′?‵●)??? “人家元宵节吃汤圆,你怎么元宵节喝陈醋?” 她勾唇笑道。 “人裴主事不过一片好心,担心我被你强取豪夺,想要救我出苦海。” 纪长卿冷哼了一声。 “一座泥菩萨,还想苦海捞人?” 不自量力。 冯清岁眨眼:“二爷承认自己是苦海?” 纪长卿瞥了她一眼,凉凉道:“不管我这是苦海还是甘海,你这辈子都别想游出去。” 冯清岁嫣然一笑:“那二爷可得好好伺候,我水性好得很,当心一个浪头扑过来,我就冲到别的海里去了。” 纪长卿:“……” 都当主子宠着了,还想他怎么伺候? 当祖宗供着? 回头他就发配裴云湛去河州治沙。 治不好这辈子都别回来。 “轰轰轰!” 空中绽放出一只绚丽凤凰。 冯清岁眼眸一亮。 “这个不错。”她赞道,“咱们大熙的烟花匠技艺真好,戚玉真应该也有参加此次烟花赛 ,不知哪个烟花才是她的。” 纪长卿淡淡道:“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两人并未进雅间,就站在月台观赏。 夜空里龙飞凤舞,花团锦簇,地面惊叹连连,笑语不绝。 冯清岁看得浑然忘我,指尖发麻才醒过神来。 将手放到唇边,正要哈气暖一暖,一双大手覆来,热意如暖炉般袭来,瞬间消了寒意。 她眯眼笑道:“谢谢二爷。” 耳边忽然传来比先前音量更大的惊呼声,抬头一看,几十个花炮同时绽放,如飞流直下三千尺,氤氲成七彩祥云。 “这个肯定能拿魁首。” 她笑叹道。 纪长卿颔首。 “这个是戚玉真做的。” 冯清岁挑眉:“你怎么知道?” 纪长卿只回了句:“还没看完呢。” 却见七彩祥云落幕后,又是几十个轰隆声齐响,八个大字骤然出现在夜幕上。 “山河无恙,岁岁卿安。” 冯清岁笑着看完,转过头来,道:“原来你找了戚玉真做烟花。” 纪长卿微微一笑。 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 那八个大字跃然而上,在夜空亮起时,裴云湛站在窗前,朝月台方向看了眼。 修长身影和玲珑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他的唇角瞬间下沉。 抿成一条直线。 一个念头掠过他的脑海。 是我先遇见她的。 在西州初见她时,若非他先入为主,误会她的品性,眼下…… 这个念头似野火燎原般,几乎燃尽他的清明。 “二哥。” 身边响起一声呼唤。 他蓦地回神,转过问道:“怎么了?” 裴闵如被他猛然回首的动作吓了一跳,顿了片刻,方道:“烟花赛已经结束,我们准备去逛街,你要一起吗?” 裴云湛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月台,见月台空无一人,眸色一暗。 “我还有事,不凑热闹了。” 裴闵如笑着道别:“那我们先走了。” “街上人多,别走散了。” “好。” 雅间眨眼便只剩他和松烟两人。 耳边仍有花炮声,或远或近,是京中百姓在庆贺。 窗外时不时能看到烟花绽放,但和方才的盛大相比,略显寂寥。 过去这些年,他不是宅在府里读书,便是走在路上看山看水,纵孤身一人,也乐在其中,不知“寂寥”为何物。 如今置身于万民庆贺的元宵夜,竟生出寂寥之感。 这是命运对他的嘲讽吗? 他长叹了口气,招呼松烟:“回府。” 松烟恋恋不舍地抽回盯着街景的目光,心里暗叹了一声。 跟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子,真的好苦啊。 百福若能听到他的心声,大概会感叹一句:“这就叫同人不同命。” 因冯清岁提了句“院监怕我们被拍花子抓走,元宵夜从不让我们出门,我那会又看不见,听见热闹声远远传来,总是生出无限向往”,纪长卿决心带她好好逛元宵。 于是见着灯谜,猜灯谜,赢花灯。 看到套瓷娃娃,套瓷娃娃。 见老师傅画糖画捏泥人,也上手画一画、捏一捏。 遇见冰糖葫芦,要买两串。 碰到烤肉炙鸭,要尝两块。 …… 百福和五花跟着俩主子,自然是有啥玩啥,有啥吃啥,也把满街摊子都光顾了。 因吃了太多小食,百福撑得差点走不动。 五花却意犹未尽。 “大街逛完了,小巷是不是也要走一走?我闻到肉夹馍的味道了。” 百福:“……” 同一时刻,上官牧也无语凝噎。 他有心趁元宵见见裴闵如,晚饭后便出了街,众里寻她千百度。 好不容易在一个酒楼门前找着人,却又不知如何跟人打招呼。 思来想去,决定循一把风俗。 ——元宵佳节常有女子故意在心仪男子跟前掉落钗环,男子也有意的话,拾获后便可借归还之机攀谈。 他佯装猜灯谜,慢慢踱步到裴闵如附近,悄然扯掉腰间玉佩,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 眼角余光留意着裴闵如这边的动静,见她即将走到自己的玉佩旁边,刚要窃喜,小厮双喜“咦”一声,走过去捡起玉佩。 “世子,您的玉佩掉了。” 上官牧:“……” 他咬牙接过。 “亏得你细心,回府记得领赏。” 双喜直觉自家世子语气不对,但也没放在心上,眯眼笑道:“谢谢世子!” 上官牧心塞无比,绷着脸将玉佩系回腰上。 大好机会愣是被双喜这憨憨给毁了。 怪谁? 只能怪他眼瞎,偏带了个憨憨出门。 “上官世子?” 在他恼怒之时,耳畔忽然响起裴闵如的嗓音。 他猛然抬头,脸上瞬间多了一丝惊喜:“裴大小姐?真巧,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裴闵如温和一笑:“刚好在猜灯谜。” “是不是想赢那盏兔子灯?”上官牧噙着笑道,“他们这盏灯做得不错,比旁家的兔灯都要精致。” 裴闵如点头:“家中小妹看上了这兔子灯。” 两人叙了几句,裴闵如便继续猜灯谜去了。 上官牧振奋起精神,决定若是裴闵如猜不出所有灯谜,他定要猜出来,拿下兔子灯送她。 然而。 他一连看了十个灯谜后,表情渐渐呆滞。 这灯谜……怎么那么难…… ——什么东西越洗越脏。 ——什么车寸步难行。 ——什么东西明明是你的,旁人却用得比你多? …… 他一个中过榜眼的人,竟然……猜不着谜底。 转头看了眼酒楼招牌,见写着“浮白居”三字,他拧起眉头,问双喜:“这家酒楼谁家开的?我先前怎么好像没来过?” 双喜也被问懵了。 “世子稍等,小的去问问。” 一问方知,这酒楼是宗鹤白新开的。 上官牧眉头越发拧紧:“这么刁钻的灯谜,难道是宗四想出来的?” 简直一点诚意都没有! 这么难,谁能猜着? 刚这么想着,那盏兔子灯被掌柜取了下来,递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手里。 “恭喜小娘子,全部答对,这盏花灯归您了。” 掌柜笑眯眯道。 上官牧:“……” 见裴闵如同样一脸错愕,他走上前去,问道:“可否公布谜底?” “当然。”掌柜笑道,“既已全部被人猜出,这便公布。” 随即研墨提笔,将答案一一写上。 上官牧扫过答案,眼神再次呆滞。 这……这是灯谜? 掌柜似看出他的疑惑,笑道:“这叫脑筋急转弯,是我们东家的外甥女提供的。” 上官牧脑子转了个圈,眼眸蓦地睁大:“你说的是你们宗家刚认回那位?” 掌柜点头。 上官牧:“……” 早知道他就跟纪长卿套个近乎,把谜底给套出来! 方才同样在这里折戟的纪长卿:谢邀。我只比你早知道半个时辰。这是太后传给小狐狸的。 掌柜继续道:“我们酒楼有一款叫做‘浮白’的酒,色如甘泉,气香味纯,绵甜爽净,世子可要尝尝?” 上官牧:“……” 不愧是宗鹤白的掌柜,竟连他都认了出来。 色如甘泉的酒他倒不曾见过,便叫掌柜倒了一杯过来,见果真清澈见底,不由啧啧称奇:“这酒确实新奇,该不会也是你们东家外甥女的主意吧?” 本是开玩笑,没想到掌柜竟然点了头。 “正是。” 冯清岁吃年夜饭时,拿了两瓶蒸馏酒出来,宗鹤白大为惊艳,当下便决定新开一家酒楼,专卖这种酒。 第253章 找娘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佳人同样提了两坛酒离开——裴闵如听说这酒和冯清岁有关系,当即也买了两坛。 “起码日后多了个喝酒理由。” 他自我安慰。 今夜和他一样心情激荡起伏的还有一个人。 闻既明知道戚玉真参加了此次元宵烟花大赛,特地带了家人去附近酒楼近距离观赏烟花。 戚玉真的七彩祥云毫无争议地夺得了魁首。 他正想邀戚玉真过来,一道庆祝,母亲却引了个姑娘进房,是刚好在对面雅间看烟火的俞家六小姐。 闻家和俞家是世交,他休了戚玉莞后,母亲一直想撮合他和俞六小姐。 他明言自己有妻有子,不会娶旁的姑娘,母亲也只当耳边风。 “戚玉真既做不来当家主母,也不愿嫁你,你何必苦苦纠缠?” 母亲如此劝他。 “不如放她一马,也放你自己一马,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过回你原先的日子。”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执着于戚玉真,但他清楚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娘,你们慢用,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俞六小姐进雅间不久,他便起身离席。 闻夫人脸色骤沉。 “什么事这么着急,非得元宵夜去办?”她冷声质问。 闻既明头也不回道:“娘,人有三急。” 闻夫人:“?!” 这孽障。 为了脱身,竟连这等上不了台面的理由都说得出口。 真是…… 定是被戚玉真给带坏了。 戚玉真本就是庶女出身,如今又混迹市井,肯定沾了一身市井气,这孽障不但不远着戚玉真,还住到人家隔壁去。 真真气煞她也。 呦呦和鹿鸣整日跟在这么个娘身边,能养出什么好样? “让你见笑了。”她朝坐在身侧的俞雪蘅叹了口气,“自打进了兵部,既明性子越来越直了。” 俞雪蘅笑着宽慰:“闻大哥快人快语,正是赤诚君子本色。” 闻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慨叹道:“还是你善解人意。” 这般大气温婉的姑娘多少人争着求娶,偏那孽障被猪油蒙了心,看都不看一眼,非要绕着小家子气的戚玉真转。 她非把这孽障掰回来不可。 闻既明出了酒楼就将母亲和俞六小姐抛在脑后,直奔夜海而去。 各烟花作坊正是在夜海周遭布置的烟花。 此时赛事完毕,各作坊工匠正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他找到戚玉真的身影,一把抱过她怀里的物什。 戚玉真吓了一跳。 转身见是他,惊道:“你怎么在这?神出鬼没的,差点没把我吓死。” 闻既明噙了笑道:“恭喜,你做出了世上最好看的烟花。” 戚玉真道了声谢,伸手去拿自己的物什。 闻既明转身避开她的手。 “我来便好。” 戚玉真:“你拿反了,快把我的配料漏完了。” 闻既明:“……” 他低头看了眼,讪讪地将东西翻转过来。 戚玉真见他不肯放手,弯腰拾起其他东西,道:“走吧,马车在那边。” “好。” 将东西抱回马车后,戚玉真上了车,对闻既明道:“我先回家了,你忙你的吧。” 闻既明看了眼不远处喧闹的人群,忙问道:“你不逛逛街看看花灯再回去吗?” 戚玉真拂去落在发上的炮皮,挑眉道:“我忙了一晚上,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哪里有力气逛街?你去吧,多会几个佳人,莫负良夜。” 闻既明:“……” 他只想和她逛。 戚玉真说完便让车夫驾车离去。 闻既明在原地站了会,只觉热闹都是别人的,兴味索然,随后也回了租住的院子。 因元宵休沐五日,翌日也不用上朝,他用过早膳,便去了隔壁院子。 见只有戚母、奶娘和俩孩子在,他轻声问道:“玉真还在睡?” 戚母摇头:“玉真一早就去了郊外。” 郊外指的是戚玉真租住试验烟花的院子。 闻既明疑惑:“烟花大赛都过去了,她怎么还这般忙碌?” 一鸣惊人的七彩祥云足够戚玉真的作坊爆红,她不守着铺子卖焰火,还跑郊外去? 戚母道:“我也不知她忙什么。” 闻既明从她怀里接过孩子,道:“伯母,烟花铺生意兴隆,孩子今日便交给我带吧。” 戚母确实忙不过来,点头道:“麻烦你了。” 闻既明将俩孩子带回了自个的院子,兴致勃勃地摊开自己制作的画册,教他们认花草树木。 俩孩子初时还算专注,很快便不耐烦,在桌上东爬西窜,一不留神就爬到边缘。 吓得他心都快跳出来。 好在奶娘也在看着,才没摔着。 他心有余悸,将俩孩子抱到床榻上,拿了玩具和他们玩。 明明也没做什么,带了一上午,愣是觉得比在官署忙了一天还累,偏偏俩孩子午间不肯休憩,哭闹着要娘,怎么哄都没用。 “好好,这就带你们去找娘。” 他实在没辙,带着他们上了马车,去郊外找戚玉真。 马车在院前十余米位置停下,他抱着俩孩子下车,走到院门前,刚要和门卫道明来意,便听到“嘭”一声巨响,似是霹雳弹炸开,连院门上的瓦片都被震落了几片。 俩孩子“哇”一声嚎啕大哭。 他神色一紧,抬脚便踹向院门,院门岿然不动。 发现院门里面反闩上后,他对俩门卫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拆了门,进去救人!” 俩门卫不知他身份,站到门前,板着脸道:“私人宅院,闲人免进,请你速速离开。” 闻既明:“……” 他抱紧俩孩子,冲院里大喊:“戚玉真,你怎么样了?” 院门“吱嘎”一声打开,戚玉真从里头走出。 俩孩子见到她,立刻探过身去。 “娘——” 看着哭得涕泪满面的俩孩子,戚玉真一手一个接了过去,哄了一会方让俩孩子止啼。 “你怎么带他们来这?”她拧眉道。 闻既明见她安然无恙,心里松了口气,随即想到方才的爆炸声响,眉头紧蹙起来。 他一脚迈进院里,绷着脸道:“进去再说。” 第254章 女官 院里遍地都是炸裂的碎石,地上还被炸出了个三尺多深的大洞。 他立刻将院门关上,将戚玉真扯到廊下,压低嗓音道:“你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私配烈性炸药是要坐牢的!” 说完抬头看了大门一眼,问道:“那两个门卫你从哪里找的,可信得过?” 戚玉真见这人神色不虞,还当他要抓她呢,没想到竟反过来。 “你放心,他们是可信之人。” 闻既明见她避重就轻,眉头又拧紧了几分。 “你为何私配烈性炸药?” 戚玉真自然是为进兵器司做准备,不过事情尚未落定,她也不知闻既明会否阻拦,便胡诌了理由。 “好奇,配着玩一下。” 闻既明被她这话气得不轻。 “炸药你也敢随便玩?不要命了吗!” 这人先前就被爆竹伤过一次,不知收敛不说,竟变本加厉。 “这就是你说的反省?” 戚玉真看了眼怀里睡过去的俩孩子,道:“小声点。” 闻既明:“……” “我自有分寸。”戚玉真继续道,“反倒是你,明知我可能在试验花炮,还将俩孩子带来,不怕吓坏他们?” 闻既明:“……” 他被俩孩子魔音灌耳,吵得头都昏了,确实没考虑这一层。 “俩孩子闹着要见你,哄不住……”他讪讪道。 戚玉真:“哄不住你可以派人来找我。” 闻既明:“……” 他竟忽略了这个选择。 “是我的错。” 他垂下头颅。 “下次谨慎一些便好。” 戚玉真说完,抱着俩孩子往外走。 “我这边的事了了,先带他们回去休息。” 闻既明忙追上去。 两人各自坐了自己的马车回城,孩子随戚玉真一辆马车。 闻既明路上一直在反省自己的莽撞,直到回了院,方觉不对劲。 他把孩子往试验扬带固然有错,但戚玉真她犯了重罪啊! 她一句“好奇”,他就给她蒙混过去了? 这事非同小可。 他会替她瞒着,旁人可不会,万一让旁人发现,她肯定要锒铛入狱。 得阻止她再犯才行。 他快步走去隔壁,将戚玉真叫到一边,郑重其事地告诫她:“以后切莫再在你那院子胡来。” 戚玉真点头:“下不为例。” 她如此顺从,闻既明根本放不下心。 “你该不会阳奉阴违吧?”他拧眉道,“这事绝非儿戏,你好歹想想你娘和俩孩子。” 戚玉真斩钉截铁道:“我保证,绝不再私配。” 闻既明心中稍安。 直到—— 两日后,散完朝,他回到官署,顶头上司,也即兵部尚书,将一个人带到他面前。 “戚玉真因找到提纯芒硝的新法,被摄政王破格录取为都匠,主管火器制造,你带她去兵器司熟悉一下规程。” 上司如此道。 闻既明:“……” 他定定地看着戚玉真。 “戚……匠官?” 戚玉真微微一笑:“见过闻大人。” 闻既明抿紧唇角。 难怪这人敢肆无忌惮地在郊外试验烈性炸药,原来获得了摄政王的青睐。 带戚玉真去兵器司的路上,他绷着脸道:“什么时候的事?” 戚玉真眨眼:“闻大人指什么?” “你什么时候获得王爷破格提拔的?” “年前。” 闻既明:“……” 竟瞒了他这么久。 “兵器司不曾录用过女匠人,更别说女匠官,你又是被破格提拔的,一上来就封了匠官,可知进了兵器司会是何等处境?” 戚玉真平静道:“自然知晓。” 闻既明:“你不怕?” “怕我就不会接受任命了。” 戚玉真笑道。 摄政王敢给,她就敢接。 兵器司从未有过女官又如何,她来了,便有了。 若是要她迎来送往、八面玲珑,她或许做不到,但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有何可惧? 闻既明见她一脸坚定,只提醒道:“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兵器司虽然注重技艺,但争斗也无处不在。” 戚玉真点头:“我会小心。” 到了兵器司,闻既明召集众匠官,将顶头上司跟他介绍戚玉真的话,复述了一遍。 众匠官一脸错愕。 待闻既明将戚玉真交给司匠,由司匠领着去看材料仓后,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王爷怎会封了个女匠官?就因为她献了个提硝方子,拿了烟花大赛魁首?往年烟花大赛也有魁首,怎不见招进来?” “她这提硝方子指不定是旁人漏给她的呢。” “什么意思?” “你们可知她是谁?她可是闻侍郎俩孩子的生母。” “什么?!” 不到半个上午,关于“闻侍郎为了避免自己因为孩子生母涉足火药相关行业被革职,漏了提硝方子给戚氏,将人推介进兵器司”的谣言便传遍了整个兵器司。 工匠们见着戚玉真都目光闪烁。 戚玉真初时不知有人传谣,待亲耳听到两个匠官议论,她径直走过去,质问两人。 “你们可曾看过我的提硝方子?” 两匠官一惊,旋即摇头。 “不曾。” 戚玉真冷笑:“既然不曾见过,何以肯定这方子出自兵器司,是有人漏给我的?” 两匠官:“……” “你们觉得,闻侍郎有那么大权力,让我一个女子被破格录取进兵器司?”戚玉真继续问道。 两匠官再次语塞。 戚玉真朗声道:“你们要是对我进兵器司这事有意见,大可报给上司,或者找上王爷,让他收回成命,暗地里诬陷我和闻侍郎,只会触犯律法。” 留意这边动静的匠官和工匠都听到了她这话,神色一凛。 “月底便有演示,我有没有真本事,你们一看便知,大可不必背后嚼舌,枉做小人。” 众人沉默。 一个长着一张鞋拔子脸的匠官“啪啪”拍手,挑衅道:“好,我们月底见真章。不过咱们事先得明确一下,若是到时戚都匠拿不出真本事,该当如何?” 戚玉真平静道:“自是卷铺盖走人,绝不多留半刻。” 鞋拔子脸匠官大笑:“好!我们等着!” 隐身在不远处的廊柱后的闻既明看到这一幕,暗暗舒了口气。 第255章 演示 但出于担心,他还是过来了。 想着若是戚玉真应付不来,不管是杀鸡儆猴,还是分而化之,都要替她摆平眼前的棘手局面,让她安心留在兵器司。 来了才知,他的担心有点多余。 戚玉真不是需要他护着的鸡崽,而是羽翼丰满的鹰隼,她自己就能抵挡狂风骤雨。 鞋拔子脸匠官刚笑完,戚玉真便道:“若是到时我拿得出真本事,你们又该当如何?” 马三火,也就是鞋拔子脸匠官,听了微微一愣。 旋即看向身边的方脸匠官,道:“若她赢了,下个月的材料由她先领如何?” 兵器司每月的试验材料皆有定例,他们一贯论资排辈,谁资历老,谁先领。 先领的人自然会把成色最好的材料挑走。 戚玉真刚进来,按规矩,只能最后领。 方脸匠官点头:“好。” 马三火刚要复戚玉真,便见戚玉真摇头:“我卷铺盖走人就不回来了,只让我优先领取一个月材料,是不是不太对等?” 马三火:“……” 口气可真大。 他冷笑道:“若你能赢过我们所有人,便让你以后都优先领取。” 戚玉真露出一丝笑意:“一言为定。” 说完她转身离开。 方脸匠官皱起眉头,对马三火道:“你应得太快了,万一她真赢了怎么办?她元宵节放的‘七彩祥云’难度可不小。” 马三火满脸浑不在意:“怕什么?她烟花放得再好,火药配置水平也不过是民间水准,能跟兵器司比?” 又道:“何况月底的演示是要给火炮配置火药,她连火炮都没见过,配出来的火药,能强得过我们?” 方脸匠官想想也是,便没再说话。 不过技艺这东西,就跟脸上的痣一样,明晃晃地摆在那,藏不住也做不得假。 戚玉真进兵器司不过三天,配出来的炸药效果便人尽皆知。 同样分量的炸药,别人只能堪堪炸开大石,她能将大石炸得粉碎。 马三火原本不以为然的表情,在看过她的现扬试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女人……有两分本事。” 他对方脸匠官道。 方脸匠官也收起了小觑的神色,一脸凝重道:“她这本事可不小,怕是不光月底演示要赢过我们,还会把司匠的位置给抢了。” 马三火摇头:“不至于,她才来兵器司,资历远不如我们。” “可她是闻侍郎的人。”方脸匠官道,“而且她姓戚。” 摄政王的母亲便出自戚氏,虽然戚家已经倒台,可戚玉真到底和摄政王沾了几分血缘关系。 马三火这才猛然想起,戚玉真是纪长卿破格提拔的。 “摄政王想让自己的人上位。” 他断然道。 方脸匠官点头。 “现在讨好戚玉真应该还来得及——” “来得及?” 马三火打断他的话。 “年前摄政王看了我们的演示后一言不发,若非兵器司非一般人能上手,恐怕他早就换掉我们了,戚玉真若是爬到我们头上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他肯定会说‘一个女人都比你们这帮男人强,要你们何用’,然后毫不犹豫地裁撤我们。” 方脸匠官:“……” 马三火阴沉着脸,继续道:“讨好戚玉真没有任何用处,把她赶出兵器司才行。” 方脸匠官:“怎么赶?” 马三火凑过来,和他耳语了几句。 方脸匠官点头道好。 铁弹和炮身造价不菲,自然不会无限量供匠官测试,戚玉真每天只有一次实测机会,其他时候只能自己斟酌调整配比。 临近月底,她终于调出了一个效果超群的配比,如无意外,应能轻松夺魁。 但她留意到,试验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多了不少。 暗地里似乎也有人在偷窥。 猜测可能有人想动歪心思,演示前一天,她不动声色地将配好的火药装好,放到个人专属木箱里,上锁拔钥,带着钥匙离开。 翌日过来兵器司,打开木箱看了眼,而后取出火药包,写上名字,交给司匠。 马三火站在不远处和方脸匠官聊天,看到这一幕,眸底掠过一丝笑意。 成了。 不一会,兵器司上下所有人都去了演示扬。 司匠将众匠官交上来的火药一一交给炮手,每个炮手都守着一门火炮,火炮发射需要先填装火药,而后塞炮弹,再点燃引信。 火炮和炮弹都是一样的,谁的炮弹射程远,谁就是优胜者。 在炮手们即将拆开火药包时,戚玉真喊了一声:“慢着。” 所有人都看向她。 戚玉真朝拿着写有自己名字的火药包的炮手走去,仔细看了两眼他手上的火药包,对司匠道:“我的火药包被人动了手脚。” 司匠投去疑惑眼神。 戚玉真解释:“我的火药包封口的线是朝左缠绕的,如今却成了朝右缠绕的,他开拆我就觉得不对劲。” “你的火药不是配好了锁在自己的箱子里吗?”司匠问道,“为何会出了这等差错。” 戚玉真扫了一眼其他人,道:“大概有人私下开了我的箱子。” 人群顿时一片骚动。 马三火冷哼了一声,讽笑道:“兵器司的锁都是特制的,没有对应钥匙根本打不开,你早不提晚不提,都要演示了才提,是不是输不起?” 方脸匠官附和:“没错,要是火药包有问题,你方才开箱时怎么没发现?” 戚玉真平静道:“我开箱时见药包完整,自然没有拆开细看。” 随即从炮手手上取过火药包,倒了一把火药出来,对司匠道:“这个火药明显受潮,绝非我昨日所配。” 司匠看了眼,拧起眉头:“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戚玉真摇头:“下官不知,不过……” 她顿了下,继续道:“下官做事向来谨慎,特地留了一手,想要揪出那人不难。” 马三火右眼皮跳了一下。 第256章 多余 戚玉真对司匠道。 “咱们兵器司的人,手上都有茧子或破损,沾染了墨鱼汁,轻易洗不去,只需看一看各人的手心,便知是何人所为。” 马三火下意识攥起了拳头。 方脸匠官和他对视了一眼,朗声道:“我们整日和木炭打交道,手都是黑乎乎的,你居然想看手心抓人,这不是笑话吗?” 他身后有几个工匠附和:“可不是,我们哪个手心不是黑的。” 戚玉真道:“炭粉轻易就能洗去,墨鱼汁一旦干涸,可不好清除,手黑的人先站出来,然后一齐洗个手,便一目了然。” 又道:“连手都不敢伸的人,想必心里有鬼。” 方脸匠官被噎了一下。 马三火冷笑:“空口无凭,你说火药包被换了就是被换了?凭什么把我们所有人都当嫌犯对待?” 戚玉真淡淡道:“凭我现扬就能配出赢过你们所有人的火药,根本无需耍手段。” 她转而对司匠道:“大人若不信我所言,可以让人送材料过来,我可以当扬配置。” 司匠思忖片刻,道:“你那包火药潮了,本也该重新配置。若你拿了优胜,我便让他们验手。” 说完亲自取了芒硝硫磺木炭等材料过来。 戚玉真当扬称量。 不过十几息时间,便将火药配好,交给炮手。 司匠一声令下,演示继续。 火药和炮弹填装完毕后,引信被逐一点燃。 “轰——轰——轰!” 马三火看着一颗接一颗飞出的炮弹,心中暗暗祈祷戚玉真这临时配置出来的火药不如先前精细。 毕竟—— 戚玉真先前配置出来的火药,可是被他拿来应付这次演示了。 负责测量炮弹射程的工匠很快将结果呈给司匠。 司匠扫了一眼,道:“戚玉真为本次演示优胜者。” “什么?!” 马三火惊呼出声。 “怎么可能!”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司匠身边,问道:“大人,可否让下官看看测量结果。” 司匠将记录单递给他。 马三火一看,只见戚玉真那一栏,写着三千尺,其余人的全都不到两千尺。 垫底之人,赫然是他。 “这不对!” 他失声道。 “我的怎么只有一千尺?我明明……” 他明明用的是戚玉真配置的火药。 刹那间,他明白过来了。 戚玉真一早料到他会偷火药,故意弄了个低配火药给他! 他转头看向戚玉真,眼里几欲喷火。 戚玉真瞥了一眼他的手,对司匠道:“大人,现在可否让大家亮一下手?” 司匠点了下头,旋即对众人道:“全都伸出双手,手心向上。” 众匠官和工匠依言照做。 马三火昨晚偷火药时,压根不曾留意到封线上的墨鱼汁,调换火药后,看到手上黑乎乎的,也只当摸了炭粉的缘故,随便洗了下手就算了。 早上才发现还残留有黑色痕迹,但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这竟是戚玉真的诡计! 他迟疑了片刻,见其他人也有黑手的,方亮出双手。 “请几位站出来。” 戚玉真对几个手黑的人道。 而后命工匠端了水过来,让他们清洗双手。 马三火使劲揉搓双手,恨不得把皮都搓下来,然而,不管他怎么搓,那些墨迹还是牢牢粘在手心。 淦! 这墨鱼汁怎么比墨汁还难洗! 他偷偷看了其他人一眼,发现他们双手竟然洗干净了,心中顿时一沉。 “马都匠,可洗好了?”戚玉真噙着笑道,“只差你一个了。” 马三火咬牙:“我这是胎记。” 戚玉真挑眉:“是吗?其实我原先的火药里也掺了点东西,火药包里应该有残留,验火药包也一样的。” 马三火:“!!!” 他攥紧拳头,一拳揍向戚玉真。 “臭娘们!耍我是不是!” 戚玉真自然不会眼睁睁等着挨揍,她朝后退了几步,对司匠道:“大人,还不将他拿下?” 司匠立刻让工匠按住马三火并绑了起来,随后交给了刑狱司。 刑狱司拷问过马三火后,将协助他调换火药包的方脸匠官和帮他配钥的工匠都抓了起来。 三人均被革职查办,杖一百,枷号三月,永不叙用。 戚玉真一战成名,自此在兵器司站稳了脚跟。 闻既明为庆贺她演示夺魁,订做了一把精铁匕首送她。 戚玉真没收。 “那么多人盯着我们,你还想私相授受?” 闻既明:“……” 戚玉真继续道:“谣言好不容易消停,你我最好少点往来,我不想将来人家说我晋升靠的是敲隔壁家的门。” 闻既明:“……” 他咬了咬牙:“我回头就跟摄政王申请调职。” 戚玉真:“你调了职我也没空和你往来,下了官署光是陪俩孩子和我娘,就够我消遣了。” 闻既明瞬间黑脸。 “我就这么多余?” 戚玉真挑眉:“你才知道?” 闻既明:“……” 带着没能送出去的匕首回到隔壁院子后,他瘫倒在榻上,迷惑不解:“冯夫人怎么不觉得摄政王多余?” 元宵后太医院新增了防疫司,冯夫人领了司丞的职务,每日都去防疫司坐衙理事,摄政王时常跑去看她,也没见她不满。 冯清岁:谁会对亲自送菜上门的美貌厨子感到厌烦? 她不让纪长卿送宵夜,纪长卿就送起了午膳。 “看看今天的菜合不合胃口。” 午时刚过一刻,纪长卿就提着食盒出现在防疫司,笑吟吟道。 防疫司的医官早早就回府用膳——倒不是他们粘家,实在是留在衙门的话,会被纪长卿送来的饭菜馋死。 冯清岁看着他从食盒端出来的蒜苗炒腊肉、青椒煎豆腐、酱油鸡、上汤豆苗,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御膳房而非勤政殿做事呢。” 谁家摄政王像他这么清闲,还有功夫下厨。 纪长卿唇角微勾:“帮厨备好了菜,我只需要下锅便好,可没耽误处理政务。” 冯清岁轻笑:“你整日下厨,言官没参你?” “参我做什么?”纪长卿反问,“谁还没点爱好?只许他们养鹤种梅,不许我做饭?” 第257章 泡汤 纪长卿挑眉。 接地气? 是接她的胃口吧。 他将那块鸡肉送入口中,只觉皮滑肉嫩,香气十足,比自己夹的要好吃得多。 饭菜,果然是两个人一起吃更香。 不枉他每天中午一忙完政事就钻进厨房。 两人用过膳后,他把餐盘碗筷收进食盒,对冯清岁道:“还记得先前平王府赔我们的温泉山庄吗?” 冯清岁点头:“记得,怎么了?” “娘想去住两天,又觉得一个人去泡汤没意思,让我问一下你,想不想去。” 眼下正值冬春交替,余寒未消,依然冻手冻脚。 能去泡温泉当然很好。 冯清岁明后日刚好休沐,便道:“明日我陪娘一块去。” 纪长卿颔首,晚间回府便将此事告诉戚氏。 翌日一早,冯清岁带着五花,驾着驴车,来纪府和戚氏会合。 戚氏见大奔穿了一身花花绿绿的毛衣,可爱得紧,空着自己的马车不坐,和冯清岁同坐一辆车。 两人一路唠嗑,出城走了大半个时辰,方抵达温泉山庄所在小镇。 离山庄约摸还剩五里路时,一个从路边停靠的一辆马车上下来的车夫拦下了他们的车。 “车上坐的可是戚夫人?” 车夫朗声问道。 “我们是承恩侯府的。” 承恩侯府即太皇太后娘家。 戚氏透过车窗看了眼路边的马车,确实刻着骆家家徽,应道:“正是。何事?” “抱歉,叨扰了。” 车夫恭敬道。 “小的今日刚好送我们七小姐去流溪河温泉山庄小住,走到这里不巧车坏了,不知戚夫人是否方便送我们七小姐一程?” 戚氏回道:“我们后面刚好有辆空车,可借你们暂用。” 车夫一脸感激:“谢夫人!” 旋即回车禀报。 片刻后,一个穿着一身素衣、肤白如玉、娉婷袅娜的姑娘在丫鬟搀扶下,踩着马凳下车。 “多谢戚夫人。” 骆仪萱走到车厢边,向戚氏道了声谢。 戚氏在先帝葬礼上见过她,对她有几分印象,道:“不用客气,外头风沙大,先上车吧。” 骆仪萱再次道了声谢,方带着丫鬟上了后面的马车。 大奔继续往前走。 戚氏叹了口气:“没想到去泡个温泉也不得安生。” 他们这两辆车都没有徽标,也就大奔引人瞩目了些。 但认出大奔的人,都知道大奔是冯清岁的,骆家车夫却一开口就问车上坐着的是不是她,显然从她们上车就盯着了。 换做是旁人,她肯定不搭理。 但骆仪萱是太皇太后的侄女,又是当今陛下的表姑,她便是知道对方冲她而来,也不好置之不理。 冯清岁宽慰道:“骆七小姐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咱们就当看美人好了。” 戚氏:“……” 她嗔了冯清岁一眼。 “你可真是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居然还有心情看美人,长卿若是知道,怕是脸色又要发黑。 冯清岁笑道:“二爷若是心若磐石,自会待我一心一意;若他想要左拥右抱,我拦也拦不住,何必费心?” 戚氏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冯清岁莞尔一笑:“其实二爷要是不待见我,我还是会难过的。” “你难过的,恐怕是吃不上他做的菜。” 戚氏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冯清岁:O(∩_∩)O~ “还是娘懂我。” 两条腿的男人遍地走,但会做菜的厨子不好找,看在纪长卿的厨艺上,她还是顶希望他是长情之人。 戚氏心想,那孽障当年做得最正确的事,大概是捋起袖子进了厨房。 不一会,大奔赶到了流溪河。 冯清岁下车见了骆仪萱,才知骆家的温泉庄子就在纪家的温泉庄子旁边,不由意味深长道:“我们和七小姐挺有缘分。” 骆仪萱温雅笑道:“我出发前还担心这里太冷清,没想到遇上你们,刚好做个伴,确实缘分不浅。” 她告辞戚氏和冯清岁两人,去了骆家的温泉庄子。 随即让人用食盒送了两份用琥珀金橘过来,说是谢礼。 这琥珀金橘是用糖渍的金橘,呈透明琥珀色,好看又好吃。 冯清岁下午边泡汤边吃,眨眼便吃完了。 纪长卿多几个人盯上也不赖。 她心想。 可以让她多蹭几口吃的。 在宫里批折子批得眼都花了的纪长卿:“???” 有本王投喂还不够,你还要馋旁人手里的吃食? 泡了大半个下午,冯清岁舒坦不已,天黑之后,和戚氏用了晚膳,洗漱一番,便早早躺下歇息。 许是睡得太足,早上醒来前竟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斜躺在汤池里,两手捏着牙签,挑起琥珀金橘往口中送时,纪长卿忽然从水里冒出来,惨白着一张脸,跟怨鬼似的质问:“你为何要背着我偷吃?” 吓得她立刻睁眼醒了过来。 “……” 明明是他招蜂引蝶引来的人,她吃人家两口吃食,怎么就成偷吃了? 她晃了晃脑袋,将怨鬼纪长卿晃出去。 用过早膳后,见外头阳光明媚,她问戚氏:“娘,我们要不要到山间走走?” 戚氏道好。 山间的树大多还光秃秃的,倒是地上开了不少花儿。 两人边走边辨花,走到一处拐角时,一道素色身影抱着一束粉色梅花骤然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 正是骆仪萱。 “戚夫人,冯夫人,真巧。” 骆仪萱笑盈盈道。 “我上山摘了些梅花,刚想给你们送点过去,没想到这么巧便遇见了。” 戚氏浅笑道:“七小姐起得挺早。” 骆仪萱抿唇一笑。 “我习惯晨起练字,天一亮就起来了,因远远见山上有几团粉色,料想应是宫粉梅开了,便上山走了走。” 说完将怀中梅枝分了一半出来,递给戚氏。 戚氏接了过来,打量了两眼,笑道:“这梅花开得确实好——” 话未说完,鼻腔微痒,忙把梅枝递给冯清岁,自己掏出帕子捂住口鼻,打了个阿嚏。 骆仪萱顿时面露忧色:“夫人莫不是着了寒?山间风大,若是刚泡完汤出来吹了风,极容易寒气入体,我们庄子有个嬷嬷极擅调理,要不请她给您看看?” - 戚氏摆了摆手:“多谢,我儿媳会医,自会帮我调理,不必麻烦。” 骆仪萱不好意思道:“差点忘了冯夫人是医女出身,我在这班门弄斧,见笑了。您多保重。” 说完和戚氏及冯清岁告辞,带着自己的丫鬟下了山。 冯清岁把梅枝交给五花,替戚氏把了一下脉,道:“没有大碍,回头喝点姜汤便好。” 旋即将戚氏身后的斗篷帽子掀起来,给她戴上。 戚氏叹了口气:“真是老了,一点风都禁不起。” “您爬山比我还快呢。” 冯清岁笑道。 “谁说您老,我头一个不服。” 戚氏失笑:“那是你让着我,若真比起来,你都上山又下来了,我还没走到半山腰呢。” “那咱们就好好比一比,看谁走得快。” “……” 戚氏摇头:“我才不上你的当,你就是想把我甩开,自己一个人快活。” 冯清岁眉眼弯弯:“娘真是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小心思。” 两人说说笑笑,继续往山上走去。 看过山顶盛开的梅花后,方返回庄子。 正准备用午膳,骆仪萱提了个食盒上门。 “我们庄上刚好宰羊,我闲着无事,煮了道当归生姜羊肉汤,想着这汤能驱寒保暖、补血养颜,便送了点过来。” 戚氏笑道:“七小姐有心了。可曾用膳?” 骆仪萱轻笑道:“刚用过了,你们慢用,我先回去。” 戚氏闻着这当归生姜羊肉汤不错,本想尝尝,却见冯清岁将汤摆在一边,看也不看,疑惑道:“这汤有问题?” 冯清岁摇头:“没问题。” “那你怎么不喝?”戚氏纳闷。 昨儿吃人家送来的琥珀金橘不是吃得挺欢快的? 冯清岁胡诌道:“今天不是很想吃羊肉。” 万一吃了,晚上又梦见那只怨鬼怎么办? 又道:“娘您可以尝尝,喝了这个就不用喝姜汤了。” 戚氏闻言,便独自享用了骆仪萱送来的汤。 喝完身上暖洋洋的,感觉鼻子都顺畅了许多。 于是命人摘了一篮子庄上种的柑橘,连同骆仪萱方才留下的食盒,一同送去隔壁庄子。 顺便让人问了下骆仪萱,可要随她们明早一起回城。 骆仪萱回复说自己要多住两日,戚氏翌日用过早膳便和冯清岁离开了庄子。 冯清岁回城后,径直去了防疫司坐衙。 纪长卿午间送膳过来,笑问道:“在庄上过得可好?” 冯清岁瞥了他一眼,回道:“不好。” “怎么了?” 纪长卿微微讶异。 她和娘不是乘兴而去,兴尽而返吗? 冯清岁面无表情道:“在庄子住的头天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一只怨鬼在汤池里纠缠我。” 纪长卿脸色微变。 “怨鬼?男的还是女的?” 冯清岁:“男的,年轻力壮,俊美无俦。” 纪长卿: (▼皿▼#) 他碍于男女之防,都没跟着去泡汤,竟然有男鬼敢在庄子作祟? “他怎么纠缠你的?” 他寒着脸问道。 冯清岁将梦境告诉他。 纪长卿:“!!!” 竟然趁她泡汤时从汤池里冒出来?! 他攥紧拳头:“等会吃完饭,把他的样子画给我,我找人超度他。” 冯清岁强压下唇角,绷着脸道:“好。” 等用过膳,她坐到案桌前,研墨提笔,将汤池里的男怨鬼画了下来。 纪长卿不等墨迹干燥便拿起画。 打眼一看:(′⊙ω⊙`)! 他抬头看了眼冯清岁,低头看了眼画,又抬头看了眼冯清岁。 “……你梦见的,是我?” 冯清岁一脸讶异:“你怎么会说我背着你偷吃?应该只是刚好长得像你,可能是……你哥?” 纪长卿:“……” 他磨了磨后槽牙,咬牙切齿道:“分明是你心里有鬼?赶紧交待,你背着我偷吃了什么?” 冯清岁:“就一碟琥珀金橘,骆七小姐送的。” 纪长卿:“???” 冯清岁继续道:“骆七小姐还给我和娘送了当归生姜羊肉汤,挺香的,可惜我怕又梦见怨鬼,没喝。” 纪长卿:“……” 一碗羊肉汤,也值得她念念不忘? 他沉着脸道:“我明日给你煮。” 冯清岁眉开眼笑:“谢谢二爷。” 纪长卿心塞不已。 晚间回府给母亲请安,母亲跟他说了骆仪萱的事,警告道:“你可别学旁人三妻四妾,我只认清岁这一个儿媳妇。” 纪长卿:“……” 以冯清岁那馋样,骆七多送几次吃食,她说不定就把他的侧妃之位许出去了,到底是谁想要三妻四妾? “娘,您放心。”他有气无力道,“我不会自找罪受。” 戚氏:“???” 她提醒道:“便是你不想纳侧妃,旁人也未必肯放过你。” 骆家显然想把女儿嫁给他。 纪长卿平静道:“没人能勉强得了我。”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两日后,纪长卿刚散朝,内侍便来传话:“太皇太后刚刚请了太医,说是心口骤痛。” 太皇太后有恙,纪长卿这摄政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怎么也得过去看一眼。 因新帝年幼,远远未到立后的年纪,太后仍住凤仪宫,太皇太后也仍住慈宁宫。 纪长卿走进慈宁宫时,太医院院使刚给太皇太后诊完。 “可有大碍?” 纪长卿问道。 院使回道:“太皇太后没有心疾,应是肝气犯胃,误以为心痛。” 纪长卿追问:“何以肝气犯胃?” “肝郁气滞的缘故。”院使道,“下官开了柴胡舒肝散,不过还得她老人家看开些,才能好起来。” 纪长卿便对太皇太后道:“您可是在宫里住得不舒心?要不要去别苑住一段时间?” 太皇太后长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安儿还小,哀家就去地下找先帝了。” 纪长卿:“既如此,您更应打起精神,看顾陛下。” 太皇太后摇头道:“哀家一把年纪,便是想看顾也看不过来,太后倒是年轻,可惜醉心医术,也无暇照看安儿。” 纪长卿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淡淡道:“有奶娘和宫人在,您不必太过忧心。” “宫人怎能和亲人比?” 太皇太后看向身侧站着的骆仪萱。 “安儿挺喜欢他萱姑姑,可惜仪萱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不可能整日往宫里跑。”